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崇祯十五年 作者:韭菜东南生 内容简介:   穿越回崇祯十五年,崇祯、多尔衮、李自成、张献忠、且看如何在这天崩地裂、枭雄奸雄并起的大时代中,卷起千堆雪! 第一章 再世为储   1642年,大明崇祯十五年一月。   松山。   冬日的阳光冰冷的照射在山顶的皑皑白雪之上,没有一丁点的暖意,辽阔的天空中,一支孤独的苍鹰正盘旋翱翔,好似已经找不到了归路。   “诸将听令!”   “在!”   “听到号令,吴三桂、王朴、唐通、白广恩、马科、李辅明六总兵佯装撤退,等建奴主力追击之后,曹变蛟营在乳峰山全力突袭建奴主营,王廷臣为预备队在后策应,不惜一切代价,突破建奴主营,斩杀皇太极,而后全军反击。诸将,胜败在此一举,胆敢退缩者,定斩不赦!”   督师洪承畴厉声而叱。   “遵命!”   大帐内,八个总兵齐声呐喊,人人都知,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容不得半分侥幸和退缩。不论战力最强的曹变蛟王廷臣部,或是最弱的唐通马科部,此时都抱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夜晚,营中忽然走火,火炮齐鸣,惊慌之下,大同总兵王朴拔营而走,此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三个时辰,而后,明军大营一片混乱,吴三桂、白广恩、唐通、马科,纷纷夺路而逃,马步自相蹂践。   曹变蛟部却巍然不动,半个时辰后,依照原先的计划,向建奴主营,皇太极所在,逆袭突击,王廷臣部在一阵慌乱之后,也依照原先的计划,跟随在曹变蛟之后,奋勇向前。   而其他友军,却已经逃之夭夭。   松山主营,洪承畴跪伏在地,嚎啕大哭:“败矣!”   ……   北京,紫禁城。   朱新宇又梦见了前世。   摇着轮椅,穿过福利院洒满阳光的院子,进入那间熟悉而温暖的教室。   十年了,从十六岁开始,他就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当老师,他一直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所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推下河!   只是因为上课被他责罚了几句吗?   和他一样,凶手也是坐轮椅,不一样的是,他小儿麻痹,天生的残疾,凶手却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卖,硬生生得给折磨成了一个残疾,又学了一些骗人的把戏,变成了人贩子赚钱的工具。   三个月前,那个控制凶手的人贩子还有其他的小乞丐,一夜暴毙,只有凶手一人活了下来。   没有人怀疑凶手。   毕竟他才十三岁。   从一开始,朱新宇就觉得这孩子怪怪的,不过他对他没有偏见,相反,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温暖他。   所以他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被推下桥的刹那,朱新宇本能的看向凶手。   他记住了那张脸,但却无法改变落水的事实……   噗通!   河水冰冷。   就这样去了吗?   这是朱新宇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   ……   等朱新宇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黄色的布幔,精致的雕花木床,质地丝滑,绣着精美图案的被子,鼻子里还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淡淡幽香。   “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一名端庄秀雅,挽着高高发髻的宫装女子惊喜的看着他,表情激动,眼睛里泛着泪光。   朱新宇茫然又恍惚,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梦还是真?宫装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飘飘忽忽,好像是从天边传过来的。   “儿啊,你说话啊,你不要吓唬母后。”   宫装女子泪水止不住,一边说一边伸手抚了一下朱新宇的额头。   有点冰凉,也有点温暖。   “母后?”   朱新宇的脑子蓦然一清。   宫装女子的相貌,在他眼中逐渐清晰。   肌肤雪白,丹眼凤眉,举手投足中透着一种仪态万千的气质,看向朱新宇的目光里满满地都是慈爱和焦急。   朱新宇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没有感受过母爱,但在这一瞬间,他心弦却强烈的颤动了起来——就好像某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正潮水般的向他袭来。   “儿,是要喝茶吗?徐高,快扶太子起来!”   宫装女子泪声啼啼。   一名身穿绯袍,面白无须,手拿拂尘的太监小心翼翼的把朱新宇扶了起来,两名宫女送上茶水,宫装女子亲自喂朱新宇喝了,罢了,用雪白丝帕轻轻擦干他嘴角,还亲了一下他额头。   太监?宫女?太子,皇上?   朱新宇脑子里面乱哄哄,心脏砰砰乱跳,双手不停指挥,越来越不敢相信身边的事。   我不是掉水里了吗?这怎么回事,这到底是哪里?   难道……是穿越!?   朱新宇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徐高,去告诉陛下一声,就说太子醒了!”   等朱新宇重新躺下,宫装女子为他围好被子,然后小声叮嘱那太监。   徐高急匆匆地离开。   没有听错,就是太子。   也就在这时,朱新宇忽然惊奇的发现,那就是,他两只腿……居然是正常的,他能感觉十个脚指头的跳动,啊!他激动的不敢相信,这不是在做梦吧?再稍微使劲,两只腿居然能够蹬立!   哈哈,这不是梦,不是梦!我没有死,我穿越了,我不再是残废,双手能动,双腿能行,我他么是一个正常人了!!   很快,脚步纷乱,一名头带暖帽,身穿元青色的团龙袍褂,玉带黑靴的男子疾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那名蟒袍太监,明显比刚才那位绯袍太监徐高的地位要高。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宫装女子擦擦泪眼,也起身行礼。   “皇后辛苦了,我儿是醒了吗?”   男子走到床榻前,满脸喜悦,但细细看,却能发现眼睛里却有血丝,眼神更是透着疲惫,就好像他已经连续几夜没有休息好了。   皇帝?   朱新宇脑子嗡嗡响,感觉有点受不了了。   这是哪个皇帝?而自己又是谁?   见朱新宇目光呆滞,一脸茫然,皇帝脸上的喜色顿时消散不见,转头对身后的太监低声而令:“王承恩,传御医。”   听到“王承恩”三字,朱新宇愣住了,心里默念了几遍“王承恩”,突然知道自己是谁了。   整个中国太监史,王承恩绝对是一个数得上的正面人物,不是他有权势,也不是有才华,而是因为他跟着崇祯帝一起吊死在了煤山,千秋史册,滚滚红尘,如王承恩这般忠贞的太监却也没有几个。   有王承恩,那么,面前的这位皇帝当然就是明崇祯帝朱由检了。   想明白这一点,朱新宇的脑子又开始嗡嗡嗡了。   原来我是崇祯太子朱慈烺!   崇祯是我的父亲,宫装女子是我的母亲周皇后。   啊,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和最后一个太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朱新宇浑浑噩噩,并病恹恹,也许是穿越后的后遗症,也许是朱慈烺的悲惨命运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又或者是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朱慈烺刚刚十四岁的身躯,总之,朱新宇的精神一直都不怎么好,御医给他看了很多次,却始终找不到病因,急的周皇后一夜一夜的不合眼。   一月后,朱新宇逐渐地恢复了精气神。   这一月里,他绞尽脑汁,拼命的回想关于明朝,关于崇祯朝的一切。   现在是崇祯十五年,再过两年,崇祯十七年的三月,李自成就要攻破北京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他这个皇太子不是死于乱军之中,就是被亲外公嘉定伯周奎绑送给了多尔衮,而后被多尔衮以假太子的罪名处死。   他的下场就是一个字:惨。   前世是一个小儿麻痹的残废,自幼长在福利院,虽然没有受过多少委屈,但却也没有享受过什么幸福,最后还不明不白的被人推到了河里,一腔悲愤无处诉说;这一世穿越成为一个健康人,而且还是皇朝的太子,大明的继承人,难道还要继续前世的悲惨吗?   不!   绝不!   和南宋一样,明朝的灭亡是华夏民族的浩劫,从此,衣冠不复,节气不存。   一定要改变,也必须改变。   不止是为自己,也是为整个华夏民族的命运。   朱新宇,不,朱慈烺整整沉寂了一个月,直到松山兵败的消息传来。   “松山弹尽粮绝,督师洪承畴、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曹变蛟、王廷臣都血战殉国了……”   一名绯袍太监跪在朱慈烺面前,悲声禀告。   朱慈烺很平静,这一切他早已经知道。   但他的心还是很痛。   曹变蛟、王廷臣国之良将,邱民仰为人忠烈、洪承畴虽然降了满清,但却也是将相全才,如果父皇能不那么着急,不声声催战,按照洪承畴的计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未必就会败。   可惜,一切都晚了。   如果朱慈烺能早穿越一年,或许能有所改变。   朱慈烺穿越而来的时候,松锦大战已到了后期,洪承畴带领的九边大军被团团围困在松山,败局已定,崇祯虽然派顺天巡抚杨绳武、兵部侍郎范志完率军赴松山解围,但两人弱兵弱将,面对满清大军,“皆敛兵不敢出”。   松锦之战后,大明耗费大量粮饷在辽东建立的防御体系完全崩溃,锦州,宁远成为死地,山海关则无可奈何的成为面对满清的最后一道防线。   从此,大明在辽东再无主动出击的能力,满清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肆无忌惮的绕过山海关,对大明的腹地,烧杀抢掠了。   而九边精兵付之一掷之后,整个大明已经没有可战之兵了。   这才是眼下最棘手的事情。   没有精兵,不说辽东的满清,就是陕西的李自成,恐怕也压制不住了。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示意绯袍太监起来说话,然后淡淡问:“父皇现在在哪?” 第二章 一鸣惊人   “散朝之后,陛下请几位阁老到乾清宫议事。”绯袍太监擦了擦眼角的泪,躬身回答,他叫田守信,是东宫的典玺太监,按照大明的惯例,一旦东宫登基他便是从龙之人,最起码也是一个穿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就像王承恩那样,因此,朱慈烺对他还是很信任的。   而田守信也颇有忠义之心,他表兄在辽东军中服役,此番兵败,他也是触景生情。   朱慈烺点点头,站起来向外走。   田守信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   已经是二月,马上就要春分了,但天气却阴冷的一点春天的气息都没有,冷冽的北风仿佛要把人重新带回冬季,抬眼望过去,偌大的皇宫里,除了执勤的侍卫,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仿佛凝固的死城一般。   朱慈烺活动了一下手臂和双腿,开始慢跑。   这是他穿越之后养成的习惯。   前世他是一个残疾人,最羡慕的事情就是别人可以自由的行走,而自己却只能坐在轮椅里,承受他人异样的目光,所以今世他不会浪费这两条健康的好腿。   呼呼呼,越跑越快,田守信根本追不上他,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胸前和背后的衣襟更是早已经湿透,汗水流淌的同时,他脑子越发的清明,很多事情电闪而过,原本让他纠结无解,甚至是彷徨叹息之处,隐隐地好像想到了一些迂回解决的办法。   两个小太监躲在背风处窃窃私语。   “这回病好之后,小爷的性子好像变了很多,以前小爷动都不想动,现在居然上午练跑步,下午练弓马了。”   “你懂什么?小爷以前是小孩子不定性,现在长大了。”   “就是老不见讲官可不好,少詹事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天天求见,但小爷就是不见他们。”   少詹事和左庶子都是东宫官职,负责为太子讲学,相当于太子的老师,照朱慈烺本尊的性子,一定不敢这么怠慢他们。   “你说……小爷是不是想废了他们。”一名小太监大胆猜测。   另一名小太监吓了一跳,摇头像是拨浪鼓:“怎么可能?那可是皇爷钦定的。”   “胡说什么?”   一声历喝,田守信忽然从旁边闪了出来。   两个小太监吓得跪在地上。   “掌嘴,一人一百。”   田守信冷冷下令。   两个高大的青衣太监走上前,大嘴巴啪啪的就扇了下去。   只两下,两个小太监的嘴巴就见了血,但却一声不敢吭。   田守信转身离开,气喘吁吁的去追朱慈烺。   两个小太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这个典玺太监当然更是明了于心,不过有些事只可腹诽,绝对不能说出来,作为东宫的典玺太监,他绝不容许手下的小太监们嚼东宫的舌根子。   “殿下,皇爷召见。”   一个绯袍太监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朱慈烺大汗淋淋的停住脚步,眼睛里闪过喜色,他知道,他向父皇请奏的那件事,应该是准了。   大明朝,终于迎来一个小小的转机。   朱慈烺乘坐步辇,向乾清宫而去。   这一月的时间里,他和父皇见面的时间并不多,除了请安之外,他几乎很少看见父皇,二十天前,他身体渐渐康复,可以下床的时候,他试探的向父皇说了一句:辽东已然不可为,请父皇启用孙传庭,再练精兵。   孙传庭,大明最后的良帅,此时正被关押在诏狱中。   不料父皇听后勃然大怒,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说的什么混账胡话?前方将士正在血战,你却说不可为?嗯?料想以你的见识,还说不出这般的狂悖大逆的胡话,告诉朕,是谁让你讲的?是讲官,还是哪个大臣?朕非杀了他不可!!”   朱慈烺心知不好,他对这位父皇的性子还是不太了解,虽然知道父皇刚愎自用,死要面子爱钻牛角尖,但想不到堂堂的皇帝,竟如此的没有城府,轻易的就会暴怒。   只一句辽东不可为,就触了崇祯的逆鳞。   这也就是自己的儿子,如果是哪个大臣,恐怕轻则下狱,重则就是要掉脑袋了。   旁边的田守信膝盖一软,已经跪倒在地。   王承恩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天子一怒可不是小事,即便是儿子,也不能迎其锋芒。   朱慈烺反倒是冷静下来。   虎毒不食子,他不信崇祯会杀了他,大不了被幽禁几日。   距离崇祯十七年的生死大限只有两年不到,这会不努力,不冒些险,将来国破身亡之时,再来后悔就晚了!   心念至此,朱慈烺自是神色不动,他跪下来,向着金砖地面猛一碰首。   砰!   这一下倒是真的用力,额头疼死了。   再抬起头,已然是满脸泪水。   “儿臣虽然不肖,却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推到别人身上。刚才所言,皆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朱慈烺悲声道。   崇祯微微愣了一下,自家儿子是什么模样,他最是清楚,虽然说不上愚笨,但也绝不灵秀,一向都是规规矩矩,对朝政,从来都不参与,今日忽然说起辽东,又提到孙传庭,他直觉就是太子受了有心人的蛊惑和挑拨,一时怒气难以遏制,但是当朱慈烺跪倒在地,猛然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砰然声响,那种决然而然的风骨,非是忠臣烈子不能做到。   崇祯被震撼到了,也心软了。   天下父母谁人不爱自己的孩子?   更何况,朱慈烺满脸泪水,声音沉痛而真诚。崇祯虽然用过奸臣佞臣,但用过的忠臣良臣也不少,自认还是有识人之明的,虽然还不能确定太子是不是受了有心人的蛊惑,但太子发自肺腑的沉痛,他却是感受到了。   朱慈烺跪倒的同时,王承恩也噗通跪倒,颤声道:“太子年幼,陛下息怒啊。”   崇祯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知道,父皇是在等自己的解释,他又重重一碰首:“父皇宵衣旰食,恭俭辛勤,年尚盛壮,鬓角却已生华发,念及于此,儿臣每每都忧心如焚!”   “然天下积弊已久,非一日所能肃清,好比人之重病,须慢慢调理,绝不可再用猛药,民事,兵事,皆是如此,辽东之祸,始自神宗皇帝,从萨尔浒,广宁,到如今的松锦之战,我大明数举全国之兵,耗费粮饷无数,想要一战而定辽东,然则却一败再败,却是为何?究其原因,除了将帅无能,朝廷催促,轻敌躁进也是重要原因!”   “因此,儿臣认为,要想平定辽东,我大明必须抛弃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效法古人,十年生计十年教训,徐徐图之,严守山海关和蓟州,循唐高宗平定高丽之战法,派一精锐之师,造大船从海路骚扰建奴后方,分成十队,采游击战术,不求决战,只求骚扰,形势不好时,便登船离去,一旦建奴有所动作,寇我边关,其腹地空虚之时,这十路游击便可直捣金州甚至是沈阳!就算不能攻下,也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对建奴大加劫掠,再顺道解救那些被建奴俘虏的汉人包衣,如此,建奴投鼠忌器,必不敢大举入侵!”   “除此,关闭马市,坚壁清野,绝不允许一粒粮食,一斤生铁流入辽东,和我大明和睦的蒙古部落,父皇可以恩准他们每年入关采购一到两次,但不可用金钱,只能以物换物,视其部落人数的多寡,许给相等的粮食和布匹,如此可避免蒙古部落将粮食和布匹转卖给建奴,建奴人口百万,粮食铁器皆不能自理,纵可掳掠朝鲜,但也补充不了多少,只要我大明严守关隘,坚壁清野,不出五年,建奴必乱!”   “然儿臣这一番的设想,必须有一支精兵支持,从而能内平流贼,外抗建奴,如今,天下九边精兵皆丧于松山,京畿已无可用之精兵,因此儿臣才要请父皇速速启用孙传庭!”   这一番长篇大论,是朱慈烺静思多日,回忆前世的资料,并结合当前情形,融会贯通而出。   当然了,这只是兵事,至于民事和财政,需等合适的时机才能提出。   只要崇祯能够听从,虽不说力挽狂澜,却也能扶大厦之将倾。   现在就看崇祯听不听了。   说完之后,朱慈烺顿首无言,整个大殿静寂无声,王承恩和田守信都睁大了眼,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慈烺——如果是某个内阁阁员,或者是某个名家大儒,说出上面的那番话,他们两人不会惊奇,只会惊喜。   但这番大论出自十四岁的太子爷之口,却让他们有点难以置信。   太子的见解,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崇祯久久不能说话。   他被儿子震惊到了。   辽东不可为,其实他早就心知肚明,但他还存在最后一点希望——万一洪承畴忽然奋起,将鞑子杀的落花流水呢?   皇帝的尊严,帝国的荣辱,让他不到最后一刻就绝不能轻易认输,不然他何以面对朝臣?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但想不到这一层窗户纸,却被太子戳破了。   真是大胆……   崇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怒气。   但儿子的辽东之策,却让他眼睛一亮——儿子的见解,已经不亚于庙堂上的衮衮诸公了。   有子如此,他本应欣喜若狂,但欣喜之后,心里却涌起巨大的怀疑。   这番大论,真是太子自己的想法吗? 第三章 造船之策   崇祯本性多疑,尤其是近几年,国事兵事的颓败,臣子的欺骗和背叛,让他性情越发抑郁,也越发多疑了,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能轻易相信。   朱慈烺跪在地上不动,王承恩和田守信也是不动。   “起来吧……”半响过后,崇祯才缓缓开口,没有责罚,也没有继续追问,衣袖一摆,走了。   朱慈烺没有惊异,他清楚的知道,父皇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父皇不会对他多说什么——崇祯虽是亡国之君,但御下掌权的帝王心术却不亚于任何一个雄主。   这二十天来,朱慈烺一直都在等。   他不见少詹事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也是为了给两人避嫌,东宫之中,除了这两位讲师之外,剩下的全是太监、宫、女和侍卫,识字的都没有几个,更遑论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所以事情很容易就能调查清楚。   原以为十天就够了,想不到竟用了二十天,唉,父皇身边的东厂探子越来越不中用了。   其间有两个消息传来。   松山溃逃的大同总兵王朴以“首逃”之罪被逮捕。   孙传庭被重新启用,崇祯任他为兵部右侍郎,凑了六万两白银,令其往陕西河南练兵。   历史上,孙传庭是崇祯十五年二月末被起用的,如今提前了半个月,只可惜粮饷还是六万。   看来大明朝真是穷到家了。   不知道经此一变,孙传庭是否能改变郏县兵败,战死潼关的命运?   对这位明末名将,朱慈烺一直心怀景仰,颇想见上一面,凉亭小筑,青梅煮酒,论一论这天下的大势,只可惜他正处在崇祯的审查期,一举一动都有人汇报给崇祯,加上孙传庭又是他竭力举荐,此时和孙传庭见面,难免会有瓜田李下,勾结朝臣的嫌疑,自己被崇祯责罚事小,万一影响了孙传庭的练兵大计,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只能忍了。   ……小爷,到了。   步辇停下,不等田守信搀扶,朱慈烺迈步进入乾清宫。   乾清宫修建于永乐十二年,殿基与交泰、坤宁二殿连成一片,统称内廷三殿。从嘉靖朝开始,乾清宫就是大明皇帝处理日常政务,批阅各种奏章的地方,殿分明间和暖阁,外面的明间召见众臣,里面的暖阁是单独召见,非宠臣不能享受。   明间有金台,台上一把金漆大椅,正后方的匾额上写着“敬天法祖”四个大字。   匾额两边的楹联是崇祯御笔,一边是“人心惟危,道心唯微。”另一边“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朱慈烺颇为感慨,这十六个字应该是父皇的座右铭,可惜啊,父皇并没有体会透这十六个字的深意。   崇祯正在暖阁里看奏折。   “宣太子觐见!”   虽然父子,但皇家的规矩却是少不了,朱慈烺不能直接闯进去,必须等太监的通报。   朱慈烺迈步进入暖阁,上前给崇祯见礼:“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吧。”   崇祯声音疲惫,眼神黯淡,感觉一夕之间,他又苍老了几岁,松锦之败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砸他身上,让他又痛又悔,而长达三个小时的早朝,除了争吵,攻讦,推诿责任,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没有能给他任何有用的辽东对策,以至于崇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满朝的文武都杀个干干净净!   但朝臣是杀不得的,即使明知道他们在推诿卸责,也只能忍着。   大明朝垂拱而治,没有朝臣们的支持,他任何事情都做不了,连圣旨都有可能被封驳。   幸好,他还有一个儿子。   等朱慈烺起身,崇祯疲惫的说:“看样子你是大好了,朕心甚慰,朕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练习弓马?”   “是,儿臣敬慕父皇,愿效法父皇,文武并重。”   明史有载,崇祯十七年北京城破之时,崇祯手持短把燧发枪,骑马冲突,带着三百太监,想要杀出一条血路,虽然没有成功,但却也说明崇祯并不是一个文弱之人。   崇祯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自觉是神文圣武,群臣也经常拍他的马屁,但儿子的马屁更让他受用。   不过想到颓废的国事,他表情又黯淡了,   暖阁里忽然安静下来。   崇祯静静地想着心事,朱慈烺也不敢说话。   半晌之后,崇祯抬起头:“孙传庭已经到河南了。”   “父皇圣明,孙传庭必不负重托!”   朱慈烺朗声回答,他对孙传庭还是很有信心的。   “嗯,孙传庭有干才,朕一直都很欣赏他,常想授予重任,只可惜他太桀骜了,连朕都驾驭不了,希望三年牢狱改了他的性子。”崇祯声音淡然。   朱慈烺默然。   孙传庭三年前只所以下狱,乃是因为得罪了崇祯面前的红人——前兵部尚书杨嗣昌及监军太监高起潜,杨高两人在崇祯进献谗言,使俘虏高迎祥,击破陕西流寇,杀得李自成仅剩18骑兵的孙传庭不能进宫面圣,又夺了孙传庭的兵权,意图用孙传庭的陕西兵驻守辽东。   孙传庭以为期期不可,秦兵留在辽东,陕西空虚,流贼会死灰复燃。秦兵家眷都在陕西,陕西出事,秦兵根本无心守辽土,必定逃跑哗变,一旦当逃兵回到陕西,很可能就会加入流贼,杨嗣昌此举根本就是在助贼。   但杨嗣昌坚持己见,孙传庭忧郁重重,不久耳朵就聋了。   而后,朝廷调孙传庭总督保定、山东、河南军务,照理说,这样的封疆大吏,崇祯是非见不可,但又是杨嗣昌从中作梗,使孙传庭见不到崇祯,孙传庭一怒之下,引病告休,杨嗣昌立刻奏禀崇祯,说孙传庭称病乃是推托之举,崇祯大怒之下将孙传庭削为平民,投入狱中。   孙传庭狱中三年,天下大变,流贼成了气候,等他被重新起用的时候,李自成已经从十八骑变成了十几万的大军。   而心急的崇祯又犯了松锦之战的老毛病,不等孙传庭练兵完毕,就不断催促他进军,最终导致了郏县兵败,潼关失守。   历史上,直到孙传庭战死潼关了,崇祯都还不相信,认为孙传庭是“诈死潜逃”,以至于连“赠荫”都没有给。   个中曲直,朱慈烺前世在史书中看的很多,知道孙传庭的失败,跟崇祯帝的急脾气有莫大的关系,但子不言父过,尤其父亲还是皇帝,一喜一怒都可能决定天下命运的关口,他就更是要谨言慎行了——就像改变历史、改变天下一样,要想改变崇祯的急躁脾气,也必须循序渐进,润物无声。   不过孙传庭他是必保的,必要时候,他不惜触动父皇。孙传庭在,秦兵在,陕西河南犹可为,孙传庭一去,就只能放弃江北的半壁江山,迁都南京了。   “你的辽东对策非常好,尤其是造大船,循唐高宗之例沿海路骚扰建奴后方之计,朕已经令工部和兵部具体操办造船事宜,一年之内,要给朕造出一千艘船来。”崇祯提了提精神。   朱慈烺心里苦笑,因为父皇想的太简单了,现今的情势下,工部兵部是不可能造出一艘船的。   历史上,造船渡海直捣建奴后方的策略是兵科都给事中鲁应遴提出来的,当时建奴已经寇边,并从墙子岭越过长城,进入了河北,鲁应遴的策略虽然好,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加上国库空虚,朝廷应对建奴的劫掠已经是左支右绌了,根本拿不出造船的银子,工部和兵部相互扯皮,直到建奴退兵,也没有造出一艘船。   并不是工部和兵部存心糊弄崇祯,而是因为实在是没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因此从一开始,朱慈烺就没有打算让工部造船。   原因两个,第一,国库没有钱,第二,时间来不及,因为十二月建奴就要寇边了。   “父皇,造船旷日持久,而建奴随时都可能寇边,恐怕缓不济急。”朱慈烺缓缓而言。   崇祯皱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儿子。   “儿臣听说,福建水师刚打了一场胜仗,共歼灭海寇千余人,得船十余艘……”   “你是说,用郑芝龙?”崇祯明白了。 第四章 天下首富   “你是说,用郑芝龙?”崇祯明白了。   “是,如此劲旅,放在福建对付海寇,实在是可惜。”   “……”崇祯沉思不语。   郑芝龙虽然是朝廷命官,但他海寇出身,朝廷上下包括崇祯在内,对他深有戒心,放在福建也就算了,如果是调到近海,不管安置在天津或者登州,万一郑芝龙哗变,就像当年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一样,那整个京畿或者山东就乱了。   再者,郑芝龙在福建盘踞已久,手下兵将皆是福建人,调他到天津或者登州,有调虎离山的嫌疑,以郑芝龙的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万一朝廷逼迫太急,逼的他重新造反,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福建沿海,恐怕又要乱了。严重点,整个福建恐怕都不为朝廷所有了。   前世里,正是因为有这诸多的顾忌,一直到明亡,朝廷都没有动用郑芝龙的一兵一卒,而郑芝龙也乐的清静,专心做自己的福建王,即便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包围北京,大明危在旦夕,崇祯发出勤王号令的时候,郑芝龙也没有动上一动。   一来,福建太远了,二来,他对明王朝并没有多少的忠心,第三,朝廷对郑芝龙的实力并没有一个清楚的了解,从上到下,都没有太把郑芝龙太当一回事,根本不知道郑芝龙称霸闽海十数年,已经积累了富可敌国的巨额财富。那些财富,哪怕只拿来十分之一,也足以缓解大明朝现在的财务危机。   邹漪明《明季遗闻》记载,那时“海舶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舶例入二千金,岁入千万计,芝龙以此富敌国”。   白话文的意思:在击败其他海寇,独霸闽海海峡和月港海贸之后,郑芝龙每年从往来海商身上收取的关税银两和保护费,一年差不多能有一千万两白银。虽然可能有夸张,但一年五百万两应该是有的,而明朝一年的税银才四百多万两,郑芝龙一年的收入竟然跟大明朝差不多!   南明后期,特别是郑芝龙降清之后,没有税收来源的郑成功依然能够组织起庞大的舰队和军队,甚至一度打到南京城下,靠的是什么?当然就是郑芝龙留下的巨额遗产。   大明朝廷没有认识到郑芝龙的庞大财富和惊人收入,因此,也就没有给予郑芝龙太高的地位,更没有对郑芝龙的财富产生兴趣。前世的时候,朱慈烺对明朝官员的短视和无能,很是费解,这么大一个“全球首富”就在眼皮子底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   穿越到今世之后才明白,因为长期“海禁”的原因,除了海盗和海商,整个大明朝从士大夫到皇帝,对出海贸易的巨大利润,显有了解者,福建本地的官员或许知道一二,但应该都已经被郑芝龙收买,所以当崇祯在皇宫里为几十万银子长吁短叹,甚至低声下气的向朝臣募捐的时候,在郑芝龙的金库里,千万两的银子都快要发毛了。   后来南明的小朝廷对郑芝龙倒非常重视,弘光皇帝册封他为南安伯、福建总镇,隆武帝更是封他为南安候,负责南明一切军事事务。   只可惜那时天下大势已定,像郑芝龙这样有钱的聪明人,是不会为大明尽忠守节的。   现在是崇祯十五年,大明虽然危机重重,每况愈下,但没有人会想到,大明朝只剩两年的寿命了,因此郑芝龙尚没有降清之心,朝廷圣旨一下,他绝对不敢抗旨,他能做的,最多就是学习其他军阀的做派,想法设法的拖延时间,并且向朝廷索要巨额粮饷,一日没有粮饷,他一日不动身。纵使有了粮饷,他也不会尽遣主力,而是会派一支偏师,应付一下朝廷。   “父皇,郑芝龙绝对可用,不但可以用,而且还不用朝廷出军需粮饷!”朱慈烺提高声音。   “嗯?”   听到不用朝廷出军需粮饷,崇祯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然下去:“真是小孩子心性……没有钱粮,他们如何肯为朕办事?”   崇祯也是被那帮总兵们折磨怕了,只要一出兵,总兵们就伸手要钱,没钱没粮,一兵一卒都不会动,时间长了,感觉那不是朝廷的军队,倒像是私人的雇佣军了,给钱办事,不给钱就不办事。   当然了,这事是朝廷理亏,如果平常就把粮饷发足了,总兵们何至于如此?   但朝廷也难啊,天灾不断,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加上建奴掳掠,流贼肆虐,到处都是嗷嗷待哺的饥民,朝廷税收一减再减,其中一多半的钱粮都用在了辽东,剩下的钱粮根本不够支撑全国的乱局。   “父皇,郑芝龙海寇出身,常年在海上劫掠商船,父皇可能不知道,那些外贸的商船都非常巨大,每一艘所载的货物和银两,都在几十万两银子以上,加上郑芝龙先后吞并了另外两大海寇李旦、颜思齐的财富,因此在被朝廷招安以前,郑芝龙就已经积累了巨大的财富。”   “被朝廷招安之后,郑芝龙虽然不再抢劫商船了,但因为他是泉州水师参将,垄断了福建出海的海路,出海的商船为了自保,都会向他缴纳一些银两,俗称买水,买水之后,商船会挂起他郑芝龙的旗号,有了这个旗号,海上的大小海盗们便不敢再为难。因此,这十几年来,郑芝龙赚下的银两也不少。”   “所以儿臣以为,郑芝龙不缺钱粮,只要朝廷善加笼络,他必定不会在钱粮上跟朝廷为难。”   最后,朱慈烺说出结论。   崇祯听的有点呆,在这之前,他还真是不知道,手下的泉州水师参将郑芝龙竟这么有钱。   半晌之后,他缓缓道:“春哥儿,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朱慈烺早有准备:“启禀父皇,半个月之前,儿臣出宫散心,偶遇一讲书先生,乃是福建人,从他口中,儿臣知道了郑芝龙的一些过往,至于买水,在福建沿海乃公开之事,父皇随便找个海商,一问便知。”   “商人向郑芝龙买水,却为何不向朕买水?去年朝廷的市舶税只有区区四万两,郑芝龙却赚了多少?怕是有几十万两吧!”   崇祯脸色冷冷,眼神里闪过杀机。   市舶税,既海关进出口税。   贫穷限制了崇祯的想象力,郑芝龙买水得利岂止几十万?史载:“凡海舶不得郑氏令旗者,不能来往,每舶例入三千金。”一艘船就是三千两白银,那出海的商船有多少,郑芝龙的金银便是有多少。   “父皇,这事倒也怨不得郑芝龙,我朝商税,三十取一,一艘载货十几万的大船,也不过缴几两银子,而海商的利润,最少是三倍!与其让那些海商都拿走,还不如让郑芝龙截留一部分。这些年来,郑芝龙扫荡闽海,肃清海寇,还打败红毛人的舰队,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水师,所耗巨大,但却没有跟朝廷要过一两银子。”   朱慈烺对郑芝龙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他必须为郑芝龙辩解,以免父皇一怒之下降旨责罚郑芝龙。   在他力挽狂澜的谋划里,郑芝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在天下没有安定之前,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更何况,郑芝龙还有一个好儿子叫郑森,也就是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郑成功。   如果责罚了郑芝龙,郑成功必然会受到牵连,郑成功是天启四年生人,今年刚好十八岁,正是一个英雄出少年,建功立业的好年纪,而朱慈烺已经为他想了一个好位置。   崇祯沉默了半晌,幽幽叹口气:“也罢,只要郑芝龙能保福建平安,朕就忍了他。”   “父皇圣明。”   “你刚才说,让郑芝龙出兵,朝廷可以不出粮饷?”   “是,父皇,郑芝龙不缺钱不缺粮,他缺的就是一个名,我们投其所好,请父皇下旨,任命郑芝龙为福建总兵,统领福建所有军马和水师,任命其最信任的四弟郑鸿逵为登州水师提督,其长子郑森为登州水师游击,令二人带领本部人马,前往登州就任……”   崇祯虽然是亡国之君,但绝不是庸主,不等朱慈烺说完,他就已经明白其中的深意了。 第五章 甘当说客   郑芝龙虽然部属众多,拥有超过三千艘大、小船的船队,是福建的土皇帝,但正式的官职却只是一个水师参将,只掌管水师,其上还有掌管陆军的福建总兵,如果拔擢他为福建总兵,不但官升一级,而且等于朝廷正式确认了他福建土皇帝的身份,对郑芝龙来说,不异于喜从天降,而同时,他弟弟和儿子也都得到了朝廷的官职,一门三人都受到了朝廷的宠遇,皇恩浩荡之下,他郑氏一门必然感激涕零。   如果是抽调他手下其他的将领到登州水师任职,郑芝龙一定会疑心朝廷在抽其精兵,断其手臂。   但郑鸿逵不同。   郑鸿逵没什么才干,唯一的优点就是对他忠心耿耿,所以他不怕郑鸿逵起异心,更何况儿子郑森被任命为了水军游击,有儿子郑森在,弟弟郑鸿逵就是一个傀儡,加上军中都是他从闽南漳州、泉州一带招募而来的闽南子弟,绝大多数人的家人亲眷,都留在福建,其间领军的小头目也都是自家的亲族子弟或者亲信部下,所以郑芝龙有百分百的信心,不管这支部队开到哪里,都是自己的部下,一旦有事,随时都可以杀回福建。   朝廷把这些人调到了登州,若是他们立了功,儿子郑森必当是首功,朝廷自然要给封赏,而他郑芝龙也跟着水涨船高,就算没有功劳,只要这些人在登州立足,他的地盘也会随之扩大——比起福建的海贸,登州虽然差一点,但一年却也有不少的大船,扬帆去往东洋,如果控制了登州的海路,他郑芝龙就又多了一个赚钱的门路。   对郑芝龙来说,这是一笔怎么算都不会赔钱的买卖。   所以,对朝廷的这道旨意,郑芝龙一定是满怀喜悦的高呼万岁。   对大明朝廷来说,自从崇祯五年的登莱之乱,孔有德耿仲明等人挟持登州水军叛逃建奴之后,登州水师已经名存实亡,如果想要重建登州水军,不但耗费巨资,而且旷日持久,而如今只需要一道圣旨、两个官职,就可以让登州水军重新复活,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邓州水师,自然也就有了骚扰建奴敌后的船只,朱慈烺攻击建虏后方的战略,才有实施的可能。   至于郑鸿逵和郑森会带多少人马和船只到登州,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   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儿子,另外又想控制登州的海路,所以郑芝龙必然不会小气,一定会派出最精锐的士兵和最好的船只。   “我儿好智谋!”   崇祯心里赞叹,脸上却不动声色,板着脸,沉声问:“只这样做,郑芝龙就不会跟朕讨要钱粮吗?”   朱慈烺跪倒在地:“还请父皇召郑芝龙、郑鸿逵、郑森三人进京面圣,到时,儿臣必当面说服郑芝龙,令其承担登州水师全部的军需粮饷!”   “哦,你有把握?”崇祯眼睛里有惊讶,也有喜色。   朱慈烺点头:“定不负父皇重托!”   “好!”   崇祯有点激动:“只要我儿能说动郑芝龙,父皇一定重重赏你!”   如果以一万人算,登州水师一年的粮饷军需,需要白银十万两、粮食四万石,这还不算造船、募兵、盔甲火炮兵器之费用,对崇祯这个穷皇帝来说,是根本无法承受之重,如果朱慈烺能说动郑芝龙,把这笔军费承担下来,实乃大功一件。   “谢父皇。”   “起来说话。”   朱慈烺却不起身,拱手道:“父皇,儿臣还有三件事相请。”   “哦,说说看!”   “虽然有了郑芝龙,登州水师的扩大只是时间问题,但只靠登州水师是不够了,所以儿臣请调长江水师移驻天津,一来和登州水师互为倚角,相互支援;二来拱卫京师;三来,一旦对建虏后方展开攻击,大军不必全部从登州出发。”   大明朝现在的水上力量主要有两支,一支是郑芝龙的东南水师,另一支就是长江水师。明朝初立之时,长江水师是一个可怖的水上力量,鼎盛时战船两千艘,水兵二十万,但后来国泰民安,朝廷又禁海,水兵无用武之地,渐渐成了朝廷的负担,因此,兵员一减再减。   尤其是近十年,朝廷财政拮据,入不敷出,连驿站都减了,无用的水兵更是首当其冲。   到现在长江水师只剩区区六千人了,战船更是连400艘都不到。   郑芝龙也就是自己能赚钱,如果依靠朝廷拨款,恐怕早饿死了。   长江水师人数虽然不多,但苍蝇腿也是肉,在朱慈烺看来,与其放在长江上空吃朝廷的粮饷,不如调到天津,用于对付建虏或者是李自成。400艘船,如果装满士兵,一次最少能运送一万人,登州水师也以400艘船计算,两军加起来,一个波次能运送两万名士兵登陆,如此,足以保证登陆的成功。   崇祯想了一下,点头:“可以跟朝臣们商议。”   但朱慈烺知道,虽然父皇意有所动,但此事在朝堂上肯定会有争执,原因很简单,军队移驻需要钱,尤其是从南方调到北方,千里迢迢,士兵们吃喝拉撒,加上随军眷属,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幸亏是六千人,如果是十万人,户部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第二,如今松山即败,锦州已成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祖大寿肯定支持不住……其投降是早晚的事,我军再固守塔山杏山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因此儿臣提议,应迅速将塔山杏山的守军和居民全数撤回山海关内,至于宁远城……也须做最坏的打算,城中居民,也应全数撤回,特别是那些造箭造甲的工匠,绝不能有一人留给建虏。”   朱慈烺暗暗吸口气,小心翼翼地说,辽东是父皇的逆鳞,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必须斟酌清楚。   锦州原本是最前线,其次松山、杏山、塔山,再后面是宁远、山海关。   因锦州被围,大明集结九路援军救援,因此才发生了松锦大战,而大明援军在距离锦州只有十几公里的松山全军覆灭,逃跑的王朴吴三桂等军,也中了建虏的埋伏,损失惨重,吴三桂王朴等人仅以身免。   朱慈烺说话的此时,王朴刚刚被斩首,吴三桂带着败兵撤回了山海关。   锦州成了孤城。   而杏山变成了最前线。   历史上,一直等到祖大寿投降,建虏才集结军队攻击杏山,用红衣大炮轰毁杏山城垣,副将吕品奇率部投降。   又过了一个月,就在兵部尚书陈新甲得了崇祯的默许,派了兵部郎中马绍愉出使建虏,跟建虏秘密议和之时,建虏却认为马绍愉品级不够,大明议和没有诚意,于是又派兵进攻塔山。   和杏山不同,塔山军民极其刚烈,城破时,七千军民无一人投降,或战死,或自焚。   朱慈烺在前世读史的时候,没有查到塔山守将是谁,但这一世却是知道了。   佟翰邦。   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这一世,朱慈烺要拯救这一位忠臣良将,更要拯救杏山塔山的数万居民。   照他的记忆,祖大寿投降就在这几日。   也就是说,杏山塔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崇祯皱着眉头不说话。   每次提到辽东,崇祯的双眼里就会放出怒火,眼角都会微微跳动——辽东是他心里最大的痛,尤其是松锦之败后,辽东两字就像是尖刀一样,不时在他的心口剜上一刀。   松山败了,但杏山塔山真能撤退吗?   理智告诉他,应该撤退,因为这两处已经守不住了,但想到天下的悠悠众口,想到败师弃地的骂名,想到皇帝的尊严,他立刻就拍案而起:“住口,我皇明国土岂能弃之不守?你让朕如何面对百姓,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父皇!”   朱慈烺重重叩首,声音里带出哭腔:“所有罪责,儿臣愿一人承担,纵使声名狼藉,儿臣也在所不惜!为了杏山塔山的数万居民,为了关外的大汉子民,请下旨撤退吧,晚之他们必遭屠戮,父皇,辽东的汉人已经不多了,不能让他们全部丧于关外,为他们留一点根吧……”说着,忍不住就哭出声来。   崇祯动容了。 第六章 请整京营   崇祯动容了。   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哥哥天启帝。   天启临终前殷殷地望着他,用最后微弱的声音道:“吾弟……当为尧舜。”   崇祯一直奉为圣典。   既为尧舜,当然要爱惜子民。但不知道何时起,他却忘记了,只纠结于一城一地,却忘记了城中的百姓……   惭愧,负罪,崇祯眼神痛苦无比,他颤抖着从几案后面转出来,伸手将儿子扶起。   朱慈烺抬头时,看到的是父皇蒙蒙的泪眼。   “我儿仁厚赤诚,爱民如子,父皇我甚是欣慰!”崇祯轻声而赞,眼眶微红:我儿都能将百姓安危摆在第一位,我自诩圣天子,关键时刻却为虚名所累,忘记了先帝的遗言,实在惭愧。   “父皇……”   崇祯帝仰天长叹一声:“不要说了,父皇答应你了。”转对王承恩:“王承恩,传旨,令杏山塔山军民全部撤回山海关,具体事务,由兵部督办。”   “是。”王承恩答应。   “父皇,时间紧迫,必须严令兵部抓紧时间。”朱慈烺大喜,虽然知道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崇祯笑一笑,目光看向王承恩:“听见没有?将太子这一句也写到圣旨里。”   “是。”   王承恩快步退出,去传圣旨了。   朱慈烺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如何说服崇祯,撤回杏山塔山的军民,是他思考最多的一件事。   崇祯对一城一地看的极其重要,整个崇祯朝,从来没有主动放弃过任何一座城池,任何放弃城池的官员,都会遭受他最为严厉的惩罚,提出的人也会遭殃,因此,即使明知道杏山塔山已是死局,但依然没有官员敢向崇祯提出撤退的两字。   想要说服崇祯改变立场,主动放弃杏山塔山,不是一件容易事。   还好,朱慈烺做到了。   但还是有点小遗憾,父皇虽然答应从杏山塔山两地撤军,但却没有提到宁远,宁远城距锦州一百八十里,现在还牢牢的握在明军手里,加上宁远城是名将袁崇焕修建,城池坚固,还曾经有宁远大捷,因此倔强的父皇丝毫没有放弃宁远的意思。   朱慈烺没有再劝,父皇能答应从杏山塔山撤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须见好就收。   所幸照历史记载,宁远城被断绝是在崇祯十六年,还有一年时间可以挽回,倒也不必太着急。   崇祯牵着朱慈烺的手,目光凝在朱慈烺的脸上,很严肃的叮嘱:“我儿是太子,我大明未来的皇帝,今日就算了,从今日起绝不可以轻易流泪,不然会为人臣嗤笑,不复天家的威仪,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朱慈烺点头,心说你刚才不也泪眼蒙蒙了吗?   “明白就好。”   崇祯松开朱慈烺的手,踱步走回几案后:“你说有三件事,水师的事让朕高兴,撤军的事让朕为难,却不知道你第三件又是什么事啊?”   朱慈烺整理了一下情绪,拱手道:“父皇,如今外有建奴,内有流贼,但我大明朝除了山海关的关宁军,京畿附近,竟然再没有一支可堪一战的精锐了,一旦建奴绕道蒙古,再行崇祯二年的旧事,兵临北京城下,我大明朝就危险了,因此儿臣以为,整顿京营已经是刻不容缓之事!”   崇祯脸色微微一变,沉吟道:“你想整顿京营?”   “是。当初我成祖文皇帝定都北京之时,设立京师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此三营乃大明朝精锐中的精锐,曾追逐漠北,扫平沙漠,迫的蒙元望风而逃,当年那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豪气!可如今的京营却暮气沉沉,除了维持治安,竟然再无其他用处,儿臣思量着,京师三大营这是生病了,必须下猛药、去沉疴,三大营在册人员一共有十二万人,不需多,只需能整编出三万精兵,纵使建奴兵临城下,我大明也丝毫不惧!”   朱慈烺声音坚定。   崇祯皱着眉,在几案后来回的踱步。   京师三大营的那些烂事,他心里是知道的,崇祯元年的时候,他就命当时的兵部尚书李邦华整顿过,而李邦华也不负重托,占役、虚冒、卖闲、包操等京师三大营的诸多弊端,在李邦华任内几乎杜绝,营内偷奸耍滑,违背军律之辈纷纷治罪,老弱病残也都被裁汰,一时间,京营战力为之一振。   但李邦华此举侵犯到了朝臣勋贵的权益,被朝臣勋贵视为死敌,正好德胜门会战中,京营在城头放炮轰到了自己人头上,言官们抓到借口群起攻击,弹劾奏折雪片般的飞来,将李邦华描述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最后,崇祯只得将李邦华罢免。   李邦华离开之后,京营故态复萌,接任之人视李邦华为前车之鉴,一个个因循守旧,京营便一日一日的糜烂下来。   崇祯并非不想整顿京营,崇祯四年,他抛开文官,派太监唐文征提督京营主持京营之事,但收效甚微——即使是太监也知道,整顿京营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李邦华罢官免职还是好的,真把那帮世袭罔替的勋贵们惹急了,说不定小命都难保。   崇祯七年,崇祯干脆让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曹化淳提督京营,曹化淳颇有干才,他吸取了李邦华的教训,没有全盘整顿京营,只是将原先的四卫营整训为新的勇卫营,任用手下知兵的太监卢九德和刘元斌为监军,并精心网罗忠诚勇敢之士,明末名将孙应元、黄得功、周遇吉,都是在这个时期加入勇卫营,并且很快就崭露头角。   其后的战事里,勇卫营不负众望,无论抗清还是剿匪,都立下赫赫之功。   只可惜大明朝一直处于双线作战当中,兵力并不多的勇卫营不得不一分为二,此时此刻,孙应元率一部在荆楚追剿罗汝才,黄得功率另一部在四川围追张献忠,而周遇吉被任命为山西总兵,正在山西练军。   在前世的历史中,这三人都是为大明朝鞠躬尽瘁,战死沙场的忠臣勇将。   崇祯一直都想再练出一支勇卫营,只可惜国库空虚,有心无力,崇祯七年之时,他能大把大把的撒银子,网罗忠诚勇敢之士,重赏勇夫,但现在他却拿不出多少银子了。   没有银子,焉有勇将?   整顿京营自然也就不可谈。   如果是某个朝臣在这个时间提出去整顿京营,崇祯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成就成了,不成随时都可以弃掉。就像李邦华那样。   但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皇朝未来的继承人,他却不能不犹豫,大明朝垂拱而治,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皇帝不止是皇帝,皇帝身后还有宗亲和勋贵,在崇祯看来,皇帝和宗亲勋贵是同枝连气,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关系,大明朝的江山要想稳固,没有宗亲勋贵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什么崇祯对宗亲勋贵特别信任和宽容的原因。   即使明知道勋贵们在京营中“占役”“虚冒”“吃空饷”,他也假装不知。   如果自己儿子整顿京营,得罪了勋贵们,一旦自己百年之后,儿子坐了这帝位,能得到勋贵们的支持吗?没有勋贵们的支持,帝位能稳固吗?   不,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整顿京营,唯独太子不行。   崇祯定了主意,站住脚步:“不准!京营之事,你不要插手,朕自有处置。”   意思是,朕会找其他人处理此事。   朱慈烺心中一沉,赶紧拱手:“父皇,京营积弊良久,利益盘根错节,儿臣身为太子,尚恐不能压制,何况其他朝臣?除了勇卫营,京营十二万的员额,实有的可能五万都不到,更不用说其中有多少的老弱病残,空占名额,耗费钱粮,多拖延一日,国库便要多支出一日的钱粮,因此,整顿京营,非儿臣莫属,给儿臣三个月,儿臣定让京营焕然一新!”   “不要说了,下去吧。”   崇祯却不听,在几案后坐下,摆摆手。   “父皇!”   朱慈烺拜伏在地。   崇祯不为所动。   没办法,朱慈烺只能退下,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等朱慈烺走了,崇祯放下手里的奏折,望着朱慈烺离开的方向,欣慰的笑:“我儿长大了啊……” 第七章 勋贵之害   等朱慈烺走了,崇祯放下手里的奏折,望着朱慈烺离开的方向,欣慰的笑:“我儿长大了啊……”   起身踱了两步,忽然叹口气:“王承恩,你说,那些言官会怎样骂我?”   王承恩悄无声息的旁边闪了出来:“陛下,言官都是庸人,根本不知道殿下仁厚爱民之心,不用搭理他们就是了。”   王承恩是首席秉笔太监,写圣旨是他的事,但传圣旨却是其他太监的事,除非崇祯特别交代,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亲自去传旨,因此,写好给兵部的圣旨后,他就回来了。   崇祯苦笑:“哪那么简单?他们手里拿的可是刀笔啊,塔山杏山虽小,却也是我大明的国土,朕弃城弃地……”忽然悲从中来:“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王承恩赶紧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土地失去可以再夺回来,陛下,保重龙体啊。”   “但朕不后悔!”崇祯倔强的说:“与其太子来担,不如朕来担,天下人要骂,就骂朕吧!不过太子毕竟小孩子心性,杏山塔山可以弃,宁远可是我大明的重镇,岂能说弃就弃?不但不能弃,反而要加强,给辽东督师范志完下旨,让他加固城防。”   “遵旨。”王承恩躬身。   崇祯想了一下:“王铎和吴伟业教导太子有功,各赏白银二十两,大缎二匹,以示鼓励。”   “遵旨。”   崇祯踱了两步:“然太子想要整顿京营……王承恩,你觉得,这事交给谁比较合适?”   王承恩赶紧跪下:“陛下,内臣不得参与朝政啊!”   记取刘瑾和魏忠贤的教训,崇祯继位之后,严旨内廷太监不得参与朝政,违者斩!   崇祯愣了一下:“是朕疏忽了。”皱着眉,在几案后来回的踱步。   满朝文武虽然众多,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整顿京营之人,必须刚正不阿,对勋贵们不假辞色,还要有手腕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不能把勋贵们的怒火转移到朝廷的头上。   这样的人,实在不好找。   要不,重新启用李邦华?   可李邦华崇祯二年去官,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不知道还堪用不堪用?   王承恩躬身站立,目光随着崇祯而移动,对这个主子,他是最了解的,从最初的信王,到现在的皇帝,崇祯一直都是勤俭勤勉,兢兢业业,但国事却每况愈下,崇祯五年以前,王承恩还经常能看到皇帝的笑脸,听到皇帝爽朗的声音,但最近这几年,崇祯越发抑郁,鬓间的华发更是越来越多,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已经像是一个小老头了。王承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他只是一个内臣,国政大事插不上手,只能当一个盘观者。   他清楚并且心痛的看到,十几年间,从袁崇焕,杨嗣昌,温体仁,到洪承畴,崇祯信任并且予以重任的重臣,一个个都辜负了圣恩,如今他们先后离去,满朝文武一扫,崇祯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个值得信任并且托付重任的重臣了。   这才是最恐怖的。   如今朝堂之上,以首辅周延儒为首,都是唯唯诺诺之臣,没有一个有魄力,有决断,敢为皇帝背黑锅之人。   所以王承恩心里的焦急和愤怒,一点都不亚于崇祯。   这些朝臣,都该死!   但就在这时,太子朱慈烺冒了出来,十四岁的年纪,竟有已经有了独到非凡的见解,举手投足之间更是透着沉稳自信的大气,在他身上,王承恩隐隐看到了那些被崇祯信任的重臣身影,不是某一个,而是他们混合在一起的身影。   太子睿智康健,大明中兴有望,皇帝脸上也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这一切都让王承恩欣慰无比。   对朱慈烺向皇帝提出的一系列政见,王承恩全部支持,包括整顿京营,不过和崇祯一样,他并不支持朱慈烺亲自主持京营之事,太子,国之储君也,未来要继承大统,讲究天地人和,这种有碍人和的事情,找一个朝臣做就好了。   王承恩的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呢,脚步轻响,一个小太监蹑步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王承恩皱了皱眉头,然后轻步上前,到崇祯面前,小声禀报:“陛下,太子没有走,一直都在外面徘徊呢。”   “嗯?”   崇祯转头看过来,脸上带着苦笑,轻轻叹口气:“我儿没有放弃,他还是想要说服我呀。”   “要不……”王承恩试探的说:“老奴去跟太子说一说?”   崇祯沉思了一下,点头:“去吧。”   乾清宫外。   朱慈烺站在飞檐斗拱之下,皱着眉头,一脸忧色。   请父皇起用孙传庭只是他的起手式,整顿京营才是他的重中之重!   京师三大营是北京城防的根本,但京营兵糜烂已久,毫无战力,前世的历史里,李自成兵临城下,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攻破了北京城。这一世要想避免历史的悲剧,就必须整顿京营,将京营变成一支忠于朝廷、敢杀敢冲、一往无前的劲旅,再配合城墙上的红衣大炮和最新式的燧发枪,不管面对建虏还是李自成,北京城都固若金汤。   北京城稳了,大明也就稳了,朱慈烺和整个华夏民族的命运,自然也就稳住了。   但练就一支精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以戚继光那样的不世名将,练就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尚需要一年,而现在距离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十九日只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一天都耽搁不得了,但父皇偏偏不准,这可怎么办?   难道是自己没有把利害关系陈说清楚吗?   又或者,答应杏山塔山撤兵,父皇已经累了?   冷风一吹,朱慈烺渐渐冷静下来,当王承恩的身影在回廊里出现,向他快步走来时,他已经明白父皇的顾虑了。   “老奴见过殿下。”王承恩弯膝就要下跪。   朱慈烺赶紧扶起:“公公请起。”   王承恩现在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王之心,和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一起并列为内廷三公。至于大名鼎鼎的曹化淳,此时已告老还乡,回了天津,说曹化淳是开城投降李自成的首犯,根本就是栽赃误传。   王承恩每天都在崇祯身边,是崇祯最信任的人,因此在外界看来,王承恩才是内廷第一人。   其实王承恩是不用跪的,以礼他只需躬身即可,但他还是要跪,不是巴结太子,而是心情澎湃,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   朱慈烺自然不能让他跪,如此忠臣,自己何德何能敢受他一拜?   见礼完毕,将小太监和侍卫都支到旁边,王承恩小声的说:“殿下的心意,陛下已经明了了,整顿京营之事一定会进行,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朱慈烺摇摇头:“公公,整顿京营关系到我大明的国运,如此重任,朝堂上下,舍我再无一人能胜任。请公公转告父皇,勋贵的嫌隙可以修复弥补,但国事兵事却不能等待,如果那些勋贵只因为这一点的小事就愤愤不平,甚至是离心离德,那也就不配当我大明朝的勋贵了!”   王承恩愣了一下,原本他想旁敲侧击的说出皇上的顾虑,让太子心领神会,但没想到不等他说,太子居然主动戳破了这一层的窗户纸。   真乃聪慧之主!   王承恩不再多言,拱手行礼,快步返回乾清宫内,将朱慈烺所说,一五一十的禀告给崇祯。   崇祯沉思了半晌,一咬牙:“也罢……朕就看看这小子的本事。传旨,令太子代朕巡视京营!”   “遵旨。”王承恩退步要走。   这时,脚步声响,一名蟒袍太监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王德化。   “陛下,紧急军情。”   王德化鼻头有汗,将手中的军报呈到崇祯的案前。   王承恩接过了交给崇祯。   听到军报两字,崇祯的脸色就已经习惯性的铁青了,等拿了军报,展开看了一眼之后,他就愤怒无比的把军报扔在了地上,嘶吼道:“该死!该死!”顺手一拨,将案上的笔砚奏折全摔在了地上。   王承恩和王德化赶紧跪下:“陛下息怒。”   王承恩瞟了一眼那军报。   二月十七日襄城被李自成攻破,三边总督汪乔年不屈而亡…… 第八章 坤兴公主   得到代父皇巡视京营的旨意,朱慈烺兴奋的几乎要手舞足蹈,如果不是田守信拉着,他立刻就要直奔京营而去。   今天两件事都成了,杏山塔山军民有救,而京营也有救了。   但紧接而来的消息,却让朱慈烺的心情变的格外沉重。   三边总督汪乔年兵败被俘,被李自成割耳鼻舌而死,副将张一贵、党威一同战死,李自成攻破襄城之后,不但大肆屠戮,还将帮助汪乔年守城的儒生全部割去耳鼻,共计一百九十余人。   汪乔年只所以兵败,乃是因为手下的三个总兵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弃阵而逃,让他孤军面对李自成的大军,可怜汪乔年只有两千标营,面对李自成十几万大军,根本螳臂当车。   汪乔年,又一位被总兵们坑死的文官督师。   大明朝的骄兵悍将,已经越来越不把文官督师,不把朝廷的命令放在眼里了,而三个月后,在开封朱仙镇,明军将有一次十几万人的大溃败,剿匪主力付之一炬,从此李自成完全控制了中原的局势,并且有了战场的主动权,大明朝不但被建虏痛打,面对李自成时,各地总兵也开始龟缩不前了。   朱慈烺心情沉重,这些不听命令的“军头”,必须惩治,而五月的朱仙镇之败,他也必须拯救,不然大明朝就危险了。现在距离五月只有三个月了,要抓紧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了。   “殿下,午时了。”田守信小声提醒。   朱慈烺轻叹一口气,汪乔年,真是可惜了。   坐步辇直奔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还没有下步辇呢,就听见清清脆脆的一声喊:“太子哥哥你终于来了,我都快要饿死了!”   一个美丽少女从坤宁宫里冲出来,冲他挤眉弄眼的笑。   身后有一个小宫女追了出来,急慌慌地喊:“公主,不得无礼!”   少女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吐了吐舌头,很正经的蹲身行礼,脆生生地说:“见过太子殿下!”   “好了好了,客气什么。”   朱慈烺赶紧跳下步辇,拉起少女的小手。   少女脸上笑开了花。   这是他妹妹坤兴公主。   也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独臂神尼。   每次看见坤兴公主,朱慈烺眼前都会浮现一个悲惨的场景,兵荒马乱之中,崇祯冲入寿宁宫,左手挡面,右手持长剑,到处乱砍:“为什么生在帝王家?”坤兴公主牵衣而哭,一只手臂却已经飞在了空中……   今生,绝不允许此等场景发生!   因此,每一次见到妹妹,朱慈烺都无比怜惜。   进到宫内,只见定王朱慈炯正陪着周皇后在聊天,定王朱慈炯比朱慈烺小两岁,今年刚十二岁,脸蛋稚嫩,思想也很稚嫩,听从父皇和母后的旨意,每日在宫中读书,是一个标准的红领巾少年,除了读书,什么也不知道。   每次看到弟弟,朱慈烺都忍不住的想,如果没有前世穿越而来的灵魂,自己是不是跟朱慈炯一样呢?   崇祯共有四子两女。   长子朱慈烺、三子定王朱慈炯、次女坤兴公主皆是周皇后所生。   四子朱慈炤,五子朱慈焕是田妃所生,但五子朱慈焕三年前忽然离奇夭折了,田妃因此生了大病,到现在都没有康复。   三女昭仁公主是袁妃所生,此时刚一岁多,还没有断奶。   倒是周皇后的两子一女都已经自立,宫中规矩,皇子未成年之前,一日三餐都在母妃宫中,因此,除了病重的那一月,病好之后,朱慈烺的早中晚餐,都在坤宁宫。   见朱慈烺来了,定王朱慈炯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叫太子殿下。   朱慈烺微微叹息,宫中太约束人了,十二岁的年纪,本该天真浪漫,无拘无束,但在各种规矩和读书先生的管教之下,定王朱慈炯却已经刻板的像是一个小老头了。   儿女们都到齐,周皇后脸上露出笑:“传膳吧。坤兴,你到母后身边来,不许缠着太子。”   坤兴公主撅着小嘴很是不情愿。她天生的就喜欢缠着太子哥哥。跟太子玩耍,找太子哥哥的毛病,但随着年纪的增大,母后对她越来越限制了,她心中很是不满。总觉得母后偏心,哼哼哼。   朱慈烺却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从心底里无比怜惜坤兴,但时时粘在他身边,令他什么也做不了,却也不是他想要的。向长平眨了一下眼睛,意思明天再玩。坤兴撅着小嘴,向他伸了舌头,那可爱娇憨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了,不过却不敢笑出声来。因为母后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呢。   眼前的御膳无比精致,但却不太合朱慈烺的胃口,这一世没有煤气,没有各种调味,温火炒出来的菜,远没有前世的爆炒吃的来劲,不过胜在清香,大块猪腿肉整只鸭鹅,吃起来一点都不油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朱慈烺原本没有食欲,不过一吃之下却忍不住将半只鸡都吞了下去。   崇祯朝财政困难,皇帝本人非常节俭,宫中所用一省再省,周后还在宫中织布,但对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崇祯却丝毫没有克扣,朱慈烺和他的弟弟妹妹依然过着王子公主应有的生活。   “春哥儿,今上午都干什么了?”午膳结束的时候,周皇后问。   “读书,又去见了父皇。”朱慈烺回答。   周皇后盯着他:“你没有惹你父皇生气吧?”   “怎么会?”朱慈烺笑。   “那就好。”   周皇后拉住朱慈烺的手,脸色凝重的叮嘱道:“如今国事艰难,你身为人子,要多为你父皇排忧解难,千万不要给他找麻烦。”   “儿臣知道。”朱慈烺肃穆回答。   周皇后松开他手,却又好生端详了一会儿,这才忍俊不住的笑:“是母后迟钝了吗?总感觉你病过一场后,说话做事都比过往老成了许多。”   朱慈烺心中微微一跳,果然是知子莫如母啊。   定王和坤兴都是笑,坤兴更是做鬼脸,好像是在说,太子哥哥你好坏,又在骗母后!   ……   一连六道圣旨的发出,震惊了内阁。   很久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从第一道圣旨,拔擢郑芝龙为福建总兵,其弟其子为登州水师提督游击开始,到长江水师移驻、杏山塔山撤回、太子巡视京营,孙传庭继任三边总督,圣旨一道道从宫中发出,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其中杏山塔山撤回是密旨,只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崇祯帝从来都没有这么雷厉风行过,内阁首辅周延儒敏感的意识到,朝政可能要有所改变了。   从坤宁宫离开,朱慈烺返回端方殿。   “殿下,皇上的圣旨已经传到兵部和京营了。”   田守信小声汇报。   “好。”   朱慈烺点头:“兵部去往辽东的人定了没有?”   “定了,是兵部职方郎中马绍愉。”   现在的六部中,也就兵部的效率最高,加上事关辽东,圣旨里又明令要“迅捷”处置,因此只一个中午,兵部就制定了杏山塔山撤退的简单计划,令两地军民组织撤退,宁远总兵吴三桂等带兵接应,并派职方郎中马绍愉前去督导执行。   对马绍愉这名字,朱慈烺并不陌生,历史上,崇祯十五年,松锦兵败后,兵部尚书陈新甲秘密同建虏谈和,马绍愉就是前往建虏的使者,后在塔山等候消息,议和失败,陈新甲事泄身死,建虏进攻塔山,马绍愉仓惶逃回。   崇祯十七年,马绍愉随左懋第出巡长江防务,避过了甲申之变,弘光帝在南京登基之后,奉弘光帝之命随左懋第、陈洪范北上议和。和议失败,南返途中被扣押,后降清。   论起来,马绍愉不是一个忠臣,但兵部尚书陈新甲却很喜欢使用他,又承担议和的重任,看来应该有点才干。   “备马,我要去见他。”朱慈烺说。   田守信吃了一惊,堂堂皇太子去见一个小小的兵部职方司郎中?   不过还是备马。   ……   见到皇太子朱慈烺,马绍愉震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绍愉,还不下跪?”田守信叱喝。   马绍愉慌忙跪下:“臣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叩见殿下。”   “起来,我问你,你几天能到杏山?”朱慈烺没时间同他啰嗦,直接问。   “京师到杏山大约八百里,臣……大约需要六天。”见太子面色不善,马绍愉不敢多说。   一天一百多里,对马绍愉这种文官来说,已经是极致了,如果不是辽东危局,正常情况下,马绍愉要走半个月。   “不,你只有三天时间,从现在开始算,三天之后的午时,你必须赶到杏山,不要说做不到,我听说兵部的加急,一天可以跑八百里!”朱慈烺面色冷冷。   “这这……”马绍愉吃惊的瞪大了眼。   兵部的加急是三十里换马换人,从辽东一路换到京师,但一天也跑不了八百里,最多六七百。   马绍愉一文官,虽可以换马,但不能换人,三天之内跑完八百里,绝对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第九章 黎民为重   “这件事做好了,等你回到京师,本宫会为你请功,如果做不到,本宫就要你的脑袋!”朱慈烺冷冷说。   马绍愉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不行?”朱慈烺脸色变了。   “臣……遵命。”马绍愉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咬牙答应。   朱慈烺点点头,接着说:“如果你到了杏山,发现杏山被围,千万不可犹豫,要立即带着塔山军民撤退,如果朝廷有责罚,本宫自会替你担待。”   壮士断腕。   前方军情多变,朱慈烺不能保证建虏大军还在锦州,如果建虏到了杏山,马绍愉到时犹豫不决,耽误了时间,很可能会把塔山也填进去,因此,他要事先提醒。   马绍愉说不出话,脑子里嗡嗡的,从见皇太子第一秒他就蒙,到现在都还没有缓过劲来。   “杏山塔山两地居民,不论是兵是民,只要他们回到关内,朝廷就给他们分田地,还有,如果宁远、山海关或者其他地方的辽民愿意跟你回来,也一概欢迎,总之一句话,你带回来的辽民越多,你的功劳就越大,你听明白没有?”朱慈烺提高声音。   听到这里,马绍愉的脑子终于总算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分田地?朝廷哪有那么多地分给难民?皇太子这不是信口开河吗?   脸上很自然就表露出了茫然。   朱慈烺皱眉:“我的话你没听见?”   “臣听见了,但……臣不明白,圣旨里没写这些啊。”   马绍愉壮着胆子问。   “圣旨没有写,这是本宫的命令,怎么,你想抗命?”朱慈烺脸色一沉。   “臣不敢。”马绍愉吓一哆嗦。   如果是海瑞那样的直臣,朱慈烺敢这么说,他就敢直接翻桌子:“臣就是抗命,抗乱命!你要怎么地?”   但马绍愉不是海瑞,他没有海瑞的胆。   “地的事你不用担心,本宫既然让你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放心,你还不值得本宫骗。”朱慈烺为马绍愉宽心。   马绍愉心想,是啊,皇太子为什么要骗我?看我不顺眼直接杀我就行了,何必这么费劲?   一咬牙,心想反正是皇太子说的,有地没地,先把那些难民骗回关内再说,至于后续,就让他们找皇太子吧,皇太子乃我大明储君,万众瞩目,应该不会赖到我头上。对了,我要沿途宣扬,让他们都知道皇太子要给他们分地,到时皇太子想赖也赖不掉。   于是大声说:“臣明白了。”   “这一次公干,户部拨了你多少银子?”朱慈烺问。   “一百两。”   兵部职方司郎中,堂堂五品官,去执行这么大的任务,一万多人的撤退,竟然只有区区一百两经费。又或者在户部看来,只须将难民领回来就是,沿途从宁远、山海关取食,根本不需要太多的银子。   朱慈烺不意外,他向田守信点点头,田守信从衣袖中取出一张银票,交到马绍愉的手里。   马绍愉一看,大吃一惊。   居然是一张两千两的银票!   这两千两是朱慈烺好不容易从母后那里求来的。   “这两千两你先拿着,如果不够,等你回来本宫给你报销,你记着,所有的钱都要花在辽民身上,让他们吃饱、穿暖,不使一人掉队,如果你敢贪墨一钱,本宫就诛你九族!”   “臣不敢!~”马绍愉吓的拜伏在地。   朱慈烺迈步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对马绍愉深深一鞠:“马绍愉,杏山塔山,两万大明子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本宫在京师等着你的好消息,拜托了!”   “啊!”   马绍愉额头上的冷汗,刷的就流了下来,吓的连连叩首:“殿下不可!不可啊!臣该死,臣有罪啊!”   太子一鞠,一声拜托,岂是他能承受的?   惶恐不安,不可名状。   朱慈烺本尊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朱慈烺此时也是有感而发,一时控制不住,将前世的礼节用在了这里。   “你现在就出发,记着,带回来的辽民越多,你功劳就越大!”   朱慈烺迈步离开。   马绍愉跪伏在地,直到朱慈烺脚步远去,他才猛的直起身来,泪流满面的说:“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打发了马绍愉,一路返回宫中,朱慈烺见田守信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笑问:“你好奇我什么要马绍愉带那么多辽民回来,是不是?”   “不。”田守信摇头:“奴婢是担心。”   “担心什么?”   “奴婢担心马绍愉在外面乱说,坏了殿下你的声誉。”田守信说。   显然,田守信也不觉得朱慈烺能找来田地给辽民们分,一旦马绍愉大肆宣扬,到最后兑现不了,朱慈烺的声誉必定会受到影响。   朱慈烺笑了:“放心,田地会有的……”顿了顿:“银子也会有的。”   回到宫中,朱慈烺取出纸笔,写出自己计划中的几个关键,琢磨了一会,将其中可能的漏洞一一补齐,觉得有点累,就躺床上休息,不想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睡梦里,他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福利院,又看见刘志一把将他推下桥……好狠的一个小孩儿。   待到醒时,田守信已在榻前等候。   “什么时辰了?”朱慈烺一跃而起。   “未时初。”   朱慈烺点点头,原来刚睡了一个多时辰。   “殿下,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和兵部尚书陈新甲正在宫门外候着呢。”田守信说。   崇祯的圣旨是太子代朕巡视京营,因此兵部和京营都不敢怠慢,两个部门的最高长官早早就在宫门外候着了。   “朱纯臣、徐允祯!”   朱慈烺心里冷笑一声。   作为第十二代成国公,朱纯臣是靖难名将朱能的嫡传后代,深受崇祯倚重,崇祯三年进太傅,九年任京营总督,统领京师全部兵马,崇祯给了他莫大的荣宠,然这位国公爷并没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没有把京营操练好,反而在李自成兵临城下的时候,不加抵抗就开城投降,事后又和陈演一起劝李自成称帝,可谓无耻之尤。   定国公徐允祯是徐达的后代,徐达是世之名将,本人受封中山王,长子承袭魏国公,留在南京,数代为南京守备;幼子封定国公爵,随着文皇帝迁都北京,传到徐允祯这里已经是九代,因为祖上的赫赫声名,所以徐允祯也是京营轮流坐庄的庄家之一。徐家世受国恩,但十七年北京城破的时候,徐允祯却想也没想的就投降了李自成。   这么两个尸位素餐、不忠不义的“勋贵”,朱慈烺一开始就抱了必杀之心。   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至于兵部尚书陈新甲,历史上他最名的就是得了崇祯默许,秘密跟满清谈和,不意竟将双方往来的重要信函随手放置在桌上,被书童以为是塘报而抄发了出去,结果满朝震惊,清流们愤怒无比,我堂堂大明,岂能跟建虏谈和?纷纷弹劾陈新甲,连带着也指桑骂槐了崇祯。   崇祯一怒之下将陈新甲下狱,最后处死,陈新甲死的不冤,不但做事不密,行事也颇为冲动,松锦之战如果不是他立主速战,洪承畴也不会败的那么惨。   不过陈新甲还算有点干才,历史上,正是他的上书举荐,孙传庭才以从牢中脱困,任兵部右侍郎,并被崇祯派往陕西练兵。从这一点上说,陈新甲还算有点用处,尤其是松锦战败后,他筹集钱粮,整经备武,颇有知耻而后勇,想要立功赎罪的意思,因此,朱慈烺暂时忍了他了。   “还有,少詹事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在殿门外求见。”田守信说。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让他们回去吧。”王吴这两位“东宫老师”几乎每天都求见,朱慈烺早已经习惯了。   “是。”田守信退出去。   两个宫女为朱慈烺整理衣冠。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身穿飞鱼服,腰杆英挺的锦衣卫疾步走了进来。 第十章 代天巡视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身穿飞鱼服,腰杆英挺的锦衣卫疾步走了进来。   此人叫李若链,戊辰武进士出身,时任锦衣卫南堂指挥同知,甲申之变中,抽签分守崇文门,没多久军士哗变,有人打开崇文门投降,大部分的京营兵将都跟着出迎,只有李若链和京营副将董琦奋力死战,最后双双战死在城头——李若链是甲申之变中唯一一个有记载战死城头的锦衣卫官员。   朱慈烺穿越而来,身边没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急需招揽人马,而殉国的那些忠臣烈子就成了他最佳的选择。   正好原来的东宫侍卫长也就是他的亲舅舅周镜骑马摔折了腿,于是他趁机把李若链调来东宫,明朝太子除开国太子朱标之外,其他太子都住在皇宫之中,不似汉唐一样有专门的东宫府邸,因此日常的护卫都是由拱卫司也就是锦衣卫负责,朱慈烺调用李若链,顶替同样也是锦衣卫的周镜,完全顺理成章。   当然了,大家还是奇怪,李若链何德何能,竟然能被太子看上?一旦太子登基,李若链就成了从龙之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除了李若链,朱慈烺还用了一个叫高文采的锦衣卫千户。   高文采,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宛平人,甲申之变中,组织军民激烈抵抗李自成,后听说崇祯皇帝已经在煤山自杀后,归家,闭门,与全家十七口人一起上吊自杀殉国。   这样的人,朱慈烺当然要用。   李若链和高文采原本都是默默无闻之人,忽然得了太子重用,自然都是感激涕零,这一个月来,两人暗地里为朱慈烺做了不少事情。   朱慈烺挥退两个宫女,李若链在他耳边轻语了两句,他点头:“走吧,两位国公该等急了。”   “臣朱纯臣、徐允祯、陈新甲见过殿下。”   宫门外,朱纯臣陈新甲和陈新甲已经等候多时,见太子出现,赶紧上前迎接。   朱慈烺在微微颌首,脸上带着温和地微笑:“两位国公免礼,部堂免礼。”   朱纯臣相貌堂堂,面色白皙又身材匀称,一把大胡须又黑又密,穿着绯色的蟒袍,看起来颇为威严,不过细细查看一下,却能发现他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忐忑——皇帝怎么忽然想起让太子巡视京营了,难道是对他有所不满,想要拔掉他京营总督的位置?   不过还好,皇帝没有亲来,只是派了太子,太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不难糊弄。   徐允祯身材瘦高,眼神同样有点不安,这些年,他和朱纯臣在京营干了不少狗屁倒灶的事,不查还好,一查肯定要出事,加上崇祯对他并不是太喜爱,所以他心里的不安更胜朱纯臣。   陈新甲面膛黝黑,一脸忧色,松锦之败兵部要付最大的责任,弹劾他的奏折雪片一样的飞进内阁,因为皇帝没有说话,所以内阁暂时还没有处置他,不过诏狱的牢门已经为他敞开,他随时都可能被问罪下狱,因此,这半个月来他拼命工作拼命表现,只希望能逃过此劫。   但不想,襄城兵败的消息又忽然传来,三边总督汪乔年被李自成虐,杀,等于又给了他当头一击。   所以他坐立难宁,惶恐不安。   其实兵部尚书并不能管到京营,京师三大营属于天子亲军,粮饷都是内帑所出,其总督和指挥都是由皇帝信任的勋戚担任,更有皇帝新任的监军太监,兵部虽然有协理之责,但也就是挂一个名,除非是皇帝亲自下旨,否则那些勋贵才不会鸟兵部呢,京营出了问题,自然也问责不到兵部的头上。   因此,陈新甲的人虽然来了,但他的心思却不在京营,他的心思,全在皇太子朱慈烺的身上。   陛下令太子巡视京营,他隐隐已经猜出,这恐怕是整顿京营的先兆。   另外,中午接到了秘密从杏山塔山撤退的密旨时,他非常意外。   这么多年,他对皇帝的脾气颇为了解,以皇帝宁折不弯、寸土必争的性子绝对不可能下达杏山塔山撤退的旨意,今日怎么改了脾气呢?直到马绍愉派人给他传消息,他才恍然大悟。   这一切都是因为皇太子!   杏山塔山已然不可守,陈新甲心里非常清楚,不过他却不敢向崇祯建言,而如果这两地失守了,作为兵部尚书的他,肯定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现在皇太子说服皇上从杏山塔山撤军撤民,算是解了他的一个危难,因此,他对皇太子颇为感激,同时也隐隐有一种,皇太子已经长大,开始干预朝事,朝政即将会有大变的预感。   而就皇太子给马绍愉所下的三道命令来看,皇太子绝对是一个杀伐果断,智谋深远之人。   因此,陈新甲拜见朱慈烺之时,毕恭毕敬,眼神里甚至带着微微的惶恐,   当然了,和马绍愉一样,陈新甲心里也有疑惑,那就是,太子殿下要从哪找到田地分给辽民呢?京师周围虽然有很多荒山,但都无法耕种。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索性不想了。   皇太子非一般人,肯定有独特的解决办法。   见礼完毕,朱纯臣徐允祯陈新甲簇拥着皇太子向京营而去。   朱慈烺身后,田守信、李若链领着一百锦衣卫浩浩荡荡。   京营分三大营,神机营是火器部队,驻守于积忠坊;三千营是骑兵部队,营中多是蒙古人,驻守于白中坊,但两营现在基本是空架子,只能勉强撑起面子,所以京营中仍属五军营为重,五军营分为中军、左掖军、右掖军、左哨军、右哨军。   中军也就是勇卫营由孙应元和黄得功分别带领,正在湖广跟罗汝才张献忠相持,其他四营的驻地都在城北,其中左右掖在德胜门驻守,左哨在安定门驻守,右哨在教忠坊驻守。   “殿下,我们先去哪一营呢?”   朱纯臣小心翼翼地问。   朱慈烺淡淡说:“哪一营也不去,令五军营、神机营、三千营城外校场集合,本宫要校场点验!”   听到此言,朱纯臣大吃一惊,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原以为太子只是到各营中巡视,走马观花之下,自己也不怕露出太多破绽,但不想太子居然要来一个“大阅兵”。如此的大场面,可是十几年都不曾见了,不说手下的兵丁,就是他自己也要手忙脚乱。   一旦出了乱子,占役、吃空饷、操练废弛的问题,想掩盖恐怕也是掩盖不住了。   徐允祯脸色也发白。   陈新甲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太子是要玩真的啊!   “怎么,不行吗?”   朱慈烺脸一沉。   朱纯臣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表面不动声色:“殿下,京师三营一共十二万人,除了在外的勇卫营、京师九门的守卫之外,各军加起来尚有七万人,猝然之间集合,难免手忙脚乱,影响军容事小,影响殿下校场点验事大,依臣之见,不若令各营整顿人马,明天上午再校场点验也不迟。”   “国公,你是什么时候接到圣旨的?”朱慈烺冷冷问。   “禀殿下,是午时。”   “可曾下发到各营?”   “岂敢怠慢,立刻就下发了。”   “既然如此,又怎么是猝然集合?又怎么会手忙脚乱?”朱慈烺声音严厉:“连个区区的校场点验都要准备一晚上,这还是我大明三大营吗?我能等,但建虏能等吗?一旦建虏兵临城下,难道你也要他们等一晚上,第二天再行攻城吗?”   “这……”   朱纯臣冷汗涔涔而下,他身为国公,祖上两代封王,三百年的显赫,原本对太子并没多少的敬畏,只把太子当成一个小孩子,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小看太子了,赶紧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臣糊涂,臣这就去召集各营。”。 第十一章 千里之外   “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各营主将副将,连同在京的所有士卒,须全数集中于城外校场,少一人,我就治他们的罪,另外,士卒兵籍名册也要带来,本宫要一一点验!”   朱慈烺冷冷说。   朱纯臣冷汗更多——这是要他的命啊,京营明里十二万,暗里连五万都不到,只不过支取粮饷之时,依然按兵籍名册上的人数,也就是十二万人领取,这中间的五万差额,自然都被领军的勋贵和将领们层层贪墨了。   朱纯臣当了六年的京营总督,对京营的情弊心知肚明,不过他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他接任的时候京营的空额就有四万了,这六年来,他只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过去就这样,现在还这样,自己又能有什么错?!   不过想归这么想,他心里却十分清楚,一旦兵册上的人数跟实际的兵数差的太多,他这个京营总督肯定是要担责任的。   事到临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纯臣打马急匆匆离去,徐允祯向拱手朱慈烺行礼,也慌张的跟了上去,朱纯臣是京营总督,他是京营提督勋臣,两人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和朱纯臣相比,徐允祯胆气更差劲,刚才朱慈烺训斥朱纯臣之时,他吓的脸都白了,额头上的冷汗比朱纯臣还要多,这样的人,怎么能统兵?又岂会不投降?   徐达一脉,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朱慈烺心里微微叹息。   朱纯臣徐允祯一走,就只剩下兵部尚书陈新甲了。   “殿下,兵部虽不直接管辖京营,但京营的兵籍名册兵部却是有的,不如臣去取来,免的宵小之徒在兵册上面作假。”陈新甲毕恭毕敬的说。从太子的所言所行中,他隐隐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朱纯臣和徐允祯的表现他也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两位国公实在是太蠢,都祸到临头了,居然还不知晓。   “不必了,我们一起去校场,我有两个问题想向部堂请教。”   朱慈烺淡望向前方。   “是。”陈新甲受宠若惊。   三百顺天府兵在前开路,同时维护街道的秩序,朱慈烺在陈新甲田守信李若链和一百锦衣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去往城外的校场。   “哇,是太子爷!”   沿途的街道上,不时有人惊呼,还有人在街边跪下,连连叩首。   朱慈烺头戴翼善冠,穿大红龙纹便服,外面罩着黑色的狐领披风,玉带黑靴,腰悬长剑,骑在一匹浑白的高大骏马上,面色淡淡,不怒不喜,虽然年纪还不大,但却已经有了天家的威仪。   有明一朝,皇帝和太子很少出现在京师街头,因此,朱慈烺此行迅速轰动了整个京城,街上人潮涌动,人人都想要看一看当朝太子长什么样?   前世里,即使是最红的影视明星,也难有这样的待遇。   朱慈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满心的悲伤。   他看到,百姓们脸上个个都有菜色,即使是街边那些开着大商铺的商人,也很少有油光满面的,街道两边每一处的避风中,都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蜷缩,或三五,或一二,“皇太子”的呼喊都震天了,但却依然有一半的乞丐动也不动,就好像他们早已经冻死在了昨晚的寒风中一样。   这都是我朱家的子民啊。   朱慈烺几乎忍不住的想要下令,令锦衣卫将这些乞丐,全部送入如前世“福利院”那样的单位,给他们衣衫,让他们温饱。   但他忍住了。   这里是大明朝,不是前世。   大明朝没有福利院,纵使有,也放不下这么多的乞丐。   又想,京师都这样了,那干旱连连的陕西山西,岂不到处都是乞丐?   饥民的问题不解决,大明朝终究是无救。   朱慈烺心情越发沉重。   ……   千里之外。   南直隶徽州。   不比京师的寒冷,徽州的春天温暖而舒适,七八个衣不蔽体的大小乞丐横七竖八的躺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晒太阳,捉虱子。   一个人骂:“老狗,你儿子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跑了吧?”   叫老狗的老乞丐赶紧坐起身来,满脸堆笑:“大王哪里话?小狗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的,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叫大王的那乞丐一瞪眼:“再等一炷香,还不回来,你他么就给我去找!”   “是是是。”老狗唯唯诺诺。   大王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倒头继续睡。   其他乞丐纷纷抗议:“老狗,你儿子太不靠谱了,太阳都朝西了还不回来,他该不是想要饿死我们吧?”   “早知道我就自己去了,省的在这挨饿。”   “再等等再等等。”老狗连连赔礼,心里却也忍不住发恨:小王八蛋死哪去了?   一会,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摇摇晃晃的顺着山道走了上来,   “小狗回来了!”   老狗惊喜的跳起来。   其他乞丐也纷纷跳起,一窝蜂的冲向小狗。   老狗虽然跳的早,但他是一个瘸子,所以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小狗,吃的呢?”   “你他么怎么双手空空?”   “咦,你背着什么?”   吃惊愤怒之后,乞丐们忽然发现小狗背着一个包袱,于是不由分说的就把包袱抢了下来。   小狗也不反抗,只是张着嘴呵呵傻笑。   包袱解开,里面两只烧鸡。   “哇!烧鸡!”   乞丐们惊喜的声音震动整个土地庙,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最先解开包袱的那个男乞丐抓住鸡腿,就要往下拧。   “住手!”   老狗从后面追上来,拄着打狗棍,瞪着眼,声嘶力竭的喊:“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规矩?!大王还没有用呢,哪轮得到你们?滚开滚开,都给老子滚开!”手里的打狗棍抽打挡路的乞丐。   乞丐们纷纷闪避,捧着烧鸡的男丐稍微慢了一点,被老狗狠狠抽了两棍子。不过却不敢多言,只恶狠狠地瞪了老狗两眼。   老狗夺了烧鸡,一瘸一拐的回到土地庙,将两只烧鸡捧到大王面前,一脸谄媚:“大王,您先用。”   大王大喜,他自持身份,不好意思跟手下的乞丐们抢夺,幸亏有老狗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不然他恐怕就吃不到这烧鸡了。   “老狗不错!”   大王对老狗的忠心很欣赏,先拧下一根鸡腿赏给老狗,自己再拧下两根御用,最后将烧鸡往前面一推,不等他说话,群丐就一拥而上,疯狂的抢夺起来。   老狗得了那根鸡腿,狼吞虎咽,三两下就塞到了肚子里,一抬头,发现小狗呵呵傻笑的站在旁边,不说话,也没有去抢烧鸡,他一下就急了,赶紧喊:“你傻呀?快去抢……”   转头一看,还抢什么抢啊?不要说烧鸡,连骨头都不剩了。   两只烧鸡,根本不够七八个乞丐分,群丐恨不得把鸡骨头研碎了,都塞肚子里去。   老狗心有歉意,一瘸一拐的走过去,小声叮嘱:“狗儿,下一次你吃饱了再回来。”   “狗儿明白了。”小狗傻笑。   “小狗,这烧鸡你从哪里弄来的?”   大王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坐在土地庙的台阶上问。   “有一家办喜事,我钻狗洞进去偷出来的。”   小狗回答。   “哈哈,怪不得叫你小狗,你果然是狗!”群丐哈哈大笑。   小狗跟着傻笑。   老狗有点不满,骂小狗不就是骂他吗?这帮混蛋,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回头得告诉狗儿,再有偷烧鸡这样的好事,千万不能带回来了,要找一个僻静地方,咱父子两人吃独食。   “咦,呀,我肚子疼……”   一个小乞丐忽然抱着肚子,哎哎疼叫起来。   “我也疼。”更多的乞丐嚎叫起来。   一开始,老狗是不屑的。   这帮人,吃惯了残羹剩饭野菜树皮,忽然吃了烧鸡,肠胃就受不了了,真是废物!哪像他,不管是野菜树皮还是山珍海味,他都能扛得住,但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对,肚子传来剧痛,如刀绞一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摔倒在地,心想,难道我也顶不住了吗?   左右一扫,发现除了狗儿,其他乞丐已都倒在地上了。   隐隐地,老狗觉得有点不对。 第十二章 毒杀群丐   “烧鸡有毒!”   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大王,他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在地上连续的打滚。   群丐这才醒悟。   “他么的,小狗你好狠!”   “啊,怪不得他不吃呢。”   “王八蛋,为什么要害我们?”   “小狗,救救我,我再也不骂你了。”   有人哭,有人骂,有人求饶。   此时,小狗不傻笑了,他傲然而立,冷冷俯视着倒在地上的每一个人,眼神冷酷的如同屠夫面对待宰的羔羊。   老狗艰难的爬到小狗面前,颤抖着抱住小狗的腿:“狗儿,救救我……”   小狗笑了,不再是傻笑,而是那种讥诮的笑。   “老狗,你是不是觉得,你救过我,我也应该救你?”小狗冷冷说。他俯视老狗,连膝盖都没有弯一下。   老狗用力点头。   小狗一脸讥诮:“你错了,我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知道你中的什么毒吗?是砒霜!”   “砒霜!”   “好狠毒啊!”   “跟他拼了!”   群丐更加绝望,哭喊成一片,但却没有人能爬起来。   “狗儿,我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什么连我也要毒?”老狗想不明白,他流着泪,想要知道原因。   “不错,你是救了我,但你最初并不是想要救我,而是贪图我身上的衣服,对了,我怀里的十文铜钱,也是你悄悄拿走的,对不对?”小狗声音冷冷。   “我……我照顾你三天,不是我,你早就死了。”老狗泪流更多。   “是啊,每天一大碗的凉水,就是你对我的照顾,要不是我身体好,早就饿死了。”   小狗声音更冷。   “狗儿,我是你义父啊!”老狗呜呜大哭。   “什么义父?你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一条狗罢了!”   小狗一脚踢开老狗,迈步向大王走去。   大王吃了两根鸡腿,吃的最多,中毒也最深,不过他身体素质好,在群丐都已经动不了的情况下,他居然能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迈步向庙里跑,不过仅仅迈了两步,就砰的一声摔在了庙门前。   小狗走上来,眼神怜悯的望着他。   大王的鼻孔里有血丝开始渗出,显然,他五脏六腑已经受到了损害,不过却没有立刻死,他睁大了眼睛,悲鸣的问:“为什么?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大可以走,为什么要给我们下毒?”   小狗声音冰冷的像是雪山上冰凌:“因为我喜欢杀人。”   “你……疯子!”大王不能理解小狗的话,但他却看出了小狗眼神里的某种疯狂。   “另外,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吸引了我。”小狗阴恻恻地笑。   “我身上?”大王迷糊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身上只有一件宝:“我的刀?”   “聪明。”   小狗点头,蹲下身,按住大王,从大王怀里摸出了一把带鞘的短刀。   是一把倭刀。   轻轻抽出来,刀锋凛冽。   “如此防身利器,留在你身边实在是浪费,但我如果跟你要,你肯定不会给我,抢呢,我又打不过你,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小狗刀锋回鞘,叹息着解释一句。   但大王却已听不见了。   七窍流血,双眼圆睁而死。   在一阵惨叫之后,庙前的群丐也都没了声息。   小狗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土地庙,提着刀,迈步离开。   “狗儿……”   想不到老狗还没有死,他双眼流血,拼命伸出右手,遥遥的想要抓住小狗的身影。   小狗稍微停了一下脚步,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   京师。   朱慈烺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出了北门,向城外校场而去。出城之后,朱慈烺令锦衣卫远远散开,只留他和陈新甲在中心小声说话。   “部堂,你对我大明的军制怎么看?”   朱慈烺问。   “这……”   陈新甲没想到朱慈烺会问这个,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明的军制以卫所军户制为主,募兵制为辅。   所谓卫所制,既士兵平时耕种,战时打仗,亦兵亦农,类似于唐代的屯田制。   而其中的精锐则选拔为京军,也就是京师三大营,成为京军之后,待遇是原先的两倍,这样一来,天下的精兵大部分都握在皇帝的手中。   但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后,京军覆没,为保卫京师,朝廷不得不大规模的推行募兵制,而募兵制的优点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大凡战斗力较强的军队都由招募而来。   到了万历朝,戚继光之“戚家军”,俞大猷之“俞家军”,更是大明朝募兵制的巅峰。   但募兵制耗费巨大,平均一个士兵消耗的粮饷,超过卫所制的二十个兵。   以朝廷的财政收入,根本无法大规模推广。   所以大明朝依然是卫所兵为主,有一段时间,募兵制甚至销声匿迹。   卫所制原本是一项很不错的制度,用少量的钱粮就可以支撑起大量的军队,但坏就坏在,这其中有“世袭”两字,所谓世袭就是父传子,子传孙,你老爸是军人,你就是军人,跑也跑不了。   大明初立之时,因为武职地位高,当军人有荣耀,屯田也有保证,所以能够纳入军户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时过境迁,随着武职被文职完全压制,尤其是当国库空虚,粮饷无法按时发放之时,军户就变成最苦逼的一群人了。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吏治的腐败,军官们纷纷霸占卫所的屯田,当起了大地主,军户非但要当军人,承担军事义务,还要给军官们当长工,种地纳粮,一旦有所反抗,就皮鞭抽打,军法处置。   如果是农户,还可以向州府衙门申冤,请大人们断个曲直,但军户是军人,根本没有这个权力,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加上万历朝后期以来,战事连连,当兵的九死一生,而且每每打仗,士兵还得自备干粮,当兵如同服苦役,如此一来,再没有人愿意当军户,逃籍的越来越多。   逃籍的多了,当兵的自然也就少了,若是平常倒没关系,反正粮饷是按照足额发放,军士越少,军官能贪墨的空饷就越多,如果上级来检视,军官们便会去雇一些“临时工”,混混乞丐,什么人都可以,只要能拿着兵器摆个样子就行。等上级走了,这些“兵”自然也就消失了。   可一旦遇到了战事,军队要出征,可就坏了大事了。   一万军户,连五千兵都出不了,大多还是老弱病残。   这是大明军制最大的弊病。   在朱慈烺看来,卫所军户制已经到了必须彻底废除的时候,只有全面废除,朝廷才能用省下的粮饷来进行募兵制。   不募兵就没有精兵,而没有精兵大明就必亡。   但军户制是祖制,在大明,什么东西一遇上祖制,就窒碍难行,不只大明朝,华夏朝廷历来都是这尿性,祖宗之法重于天,一代名相王安石,有宋神宗的强力支持,却也撬不动“祖制”这一块顽石。相比之下,本朝的张居正就聪明多了,他行的是改革之事,却高举祖制大旗,将所有抵挡改革的人,全部打成反对祖制,有祖制的“正义”的大旗在手,他的改革最后才能成功。   因此,朱慈烺要学张居正。   而这在之前,他想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尤其陈新甲是现任的兵部尚书,对大明军制应该会有一些见解。   问完之后,朱慈烺没有着急,他静静等。   这个问题有点大,陈新甲肯定是要思索一下的。   陈新甲是一个聪明人,虽然朱慈烺的问题让他意外,但他很快就揣摩出了朱慈烺的心思:太子不会无缘无故的问这个问题,既然问了,那就表示对朝廷军制有所不满。   其实募兵制和卫所制的优劣,朝堂上的重臣都心知肚明,但想要改变,却是不容易,一来朝廷根本没有募兵的钱,连卫所兵的粮饷都支撑不起了;二来,一旦废除卫所制,就会触动勋贵朝臣的利益,这些年来,在卫所兵上吸了多少血,用了多少不花钱的仆役,他们自己最清楚,所以他们不会支持废除卫所制。三来卫所制多年,各地兵制都以卫所制为根本,一旦更改,所需兵源又从何而来? 第十三章 新甲应策   如果是其他人问,又或者是其他时候,陈新甲不会说实话,以免被人听到,传到那些有心人耳中,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现在他位置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会被下旨论罪,又是面对国本,未来的皇帝,所以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微微一思索,拱手道:“殿下,恕臣直言,我大明开朝三百年来,鼎定九边,海晏波平,卫所制曾经功不可没,但实至今日,卫所制却已经是弊端多多,不合时宜了,全国在册的卫所兵有百万余,但真正存在的连五十万都不到,能战的就更是少了,不论面对关外的建虏还是中原的流贼,卫所兵都一塌糊涂,毫无战力,但偏偏朝廷每年在卫所兵上耗费银两众多,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比例,因此臣以为,要想外抗建虏,内平流贼,卫所制必须有所改变。”   陈新甲所说,并没有什么新意,但却是一种态度的展现。   而朱慈烺要的就是这种态度。   “陈部堂以为该怎么改?”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   “去冗员,选精锐,信号令,责屯种!”陈新甲道。   朱慈烺微微点头,陈新甲所说还是很有章法的,这个兵部尚书也不是白做,还是有点才能的,于是再问:“如果朝廷决意整顿卫所,陈部堂,你能担此重任吗?”   陈新甲吃了一惊,太子此言可是有僭越的嫌疑了,陛下没有令,内阁没有拟,军制改革这么大的事情,太子怎么可能可以妄言?犹豫了一下,随即在马上拱手,朗声回答:“只要陛下有令,臣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陈新甲回答的四平八稳,朱慈烺却是暗暗叹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的问题有点僭越,正是因为僭越他才要向兵部尚书发问,兵部和其他五部不同,其他五部都可以是循规守旧之辈,兵部却不可以,现今内外兵事不乱,大明节节败退,非有睿智通达,能大破大立之人担任兵部尚书不可,如此方有可能挽回颓势,但看陈新甲将“陛下”顶在前面,显然是没有革故鼎新的决心,非“改革”之才。   也是,历史的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从商鞅到张居正无不如此,陈新甲并不是什么大才,有所忌惮业是正常。而且军制改革关乎大明国运,改好了,大明中兴,改不好,大明就玩完,如此艰巨的任务,确也不是平庸的陈新甲所能承担的。   “对于流贼,部堂又怎么看呀?”   对陈新甲有了清晰的判断,朱慈烺换了一个话题。   陈新甲不明白太子的话题变化为何如此剧烈?不过他也乐意改变话题,于是朗声回答:“殿下,流贼都是乌合之众,虽然势大,但却难以成势,我大明的心腹之患仍是辽东。”   朱慈烺笑一笑,陈新甲虽然有点干才,但终究是缺乏战略眼光,如果没有李自成的帮忙,再过一百年,建虏也不可能攻破北京,在汉家江山上建立满清王朝。所以,大明的心腹之患并不是满清,而是李自成。但李自成并不是天生就是流寇,如果丰衣足食,国泰民安,鬼才愿意造反,所以归根到底,大明朝的问题还是两个字:民治。   至于建虏,只要紧守山海关,重兵屯于蓟辽,加强沿途长城要塞的防守,堵死建虏绕道蒙古侵袭大明的路径,再配合平辽三策,坚壁清野,不出五年,建虏必乱。   看来,陈新甲终究不是兵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见朱慈烺忽然不说话了,陈新甲微微忐忑,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   想要问,但又不敢问。   “陈部堂对辽东又怎么看?”   朱慈烺问。   陈新甲精神一振,辽东才是他的强项,也是崇祯任用他为兵部尚书的原因。   陈新甲滔滔不绝的讲。   朱慈烺静静听。   没有什么新奇的,无非就是扼守关隘,烽火示警,辽人守辽,空话大话一堆,没有提出一个有用实际的策略。   最后,陈新甲终于说到一个还算有用的策略。   那就是彻底关闭马市,不使一粒粮食,一斤生铁流入建虏。   这也是朱慈烺向父皇提出的建议之一。   不过朝堂之上却有朝臣提出异议,蒙古人虽然向建虏臣服,但因为有马市的存在,所以他们并没有全力帮助建虏,一旦断绝马市,就等于是彻底将他们推到了对立面,为了得到粮食和布匹,他们必然也要兴兵寇边,到时,建虏在山海关蓟辽,蒙古人在宣大,两路夹击,以朝廷现在的兵力,必然是左支右绌,无法应对。   再有,一旦关闭马市,朝廷的战马从何而来?没有战马,朝廷又何以剿灭流寇,收复辽东呢?   所以,彻底关闭马市之策在朝堂上讨论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定论,最后采取折中之策,决定缩小马市规模。   明末最大的问题就是官员短视,相互扯皮,蒙古人既然向建虏臣服,就已经是大明的敌人了,又怎么能奢望他们看在马市的份上,跟建虏三心二意,不全力帮助建虏呢?   而崇祯也被朝臣们唬住了,这么明显的事情,竟然也下不了决断。   朱慈烺心里有火气,但他是太子,不是皇帝,朝政大策终究还是要听父皇的。   “蒙古人不足虑,他们已经安逸一百年了,没有建虏坚持,他们绝对不敢单独寇边,宣大府的精兵对付不了建虏,但对付他们还是不成问题的。”陈新甲说。   朱慈烺点点头:“但精兵需要良将,我忧心的是,曹文诏曹变蛟之后,我大明已经没有良将了……”   “殿下过虑了,我大明富有天下,英才辈出,只要悉心选拔,岂能没有良将?”陈新甲安慰。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说:“刘肇基倒是一员良将,可惜负罪在家。”虽然对陈新甲的个人才能没有太大期望,但兵部尚书这样位置却可以做很多事情,且陈新甲是父皇的心腹,说起来还是要拉拢一下的。   刘肇基,明末抗清名将。崇祯十三年,任辽东副总兵,与曹变蛟等人合兵击清军于塔山、松山,并率士卒千余人救吴三桂于杏山,但被人诬以临阵退却,被督师洪承畴罢官免职,历史上,一直到崇祯十七年,刘肇基自请从征效力,才被朝廷重新起用,得加授左都督、太子太保衔。   1645年3月,清军包围扬州,史可法命附近驻军增援,只有刘肇基一支孤军赶到,入城守北门,城破之后,刘肇基率部400人与清兵死战,格杀数百人,终寡不敌众,最后全军覆没,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等皆同死。   刘肇基不但良将,也是忠臣。   这样的人,不应放在家里。   “臣明白了。”陈新甲心思通透,立刻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   身为兵部尚书,他有举荐总兵的权力,只要不是有太大争议的人选,皇帝和内阁一般都会准许。   “本宫听说,蓟州总兵白腾蛟统军不严。”   朱慈烺淡淡补充。   陈新甲有点为难,但终究是点头:“臣明白。”   太子上一句是暗示起用刘肇基,这一句却是明示刘肇基使用的位置。   如果是空缺的职位,立刻就可以上任,但如果有在任,就只能撸掉或者调职了,太子说“统军不严”,暗示他撸掉白腾蛟,不得给白腾蛟调职,这样一来就比较麻烦,需要陈新甲动一番脑筋和手腕。   陈新甲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刘肇基如此看重?但太子既然提出了,他就不能拒绝,只能想方设法的完成。太子是国本,未来的皇帝,如非是有圣命,否则没有人敢得罪太子。对于太子的命令,能遵从是一定要遵从的。   朱慈烺为什么要把刘肇基安置在蓟州?很简单,今冬十一月,建虏将兵分两路,一路从界岭口毁长城边墙而入,另一路从黄崖口入寇,两路兵锋直指蓟州,历史上,蓟州很快就陷落,因为蓟州陷落的太快,援兵来不及组织,所以明朝的防御陷入被动,其后建虏经北京,分道南下,连克霸州、河间、永清、衡水,转攻山东,将河北山东掳掠一空。   今世要想避免这场悲剧,蓟州是重中之重。   现任蓟州总兵白腾蛟是无名之辈,没听说他有什么事迹,所以必须撸掉。   朱慈烺不奢望刘肇基能打退建虏,只希望他能多拖延几日就好。   “山西总兵李辅明还没有回山西吗?”沉思了一会,朱慈烺又问。   李辅明,参加松锦之战的九边总兵之一,松锦决战前夜,他随着王朴吴三桂一起败逃至塔山,历史上,他和其他败逃的总兵都受到了皇帝的斥责,崇祯十六年冬天建虏进犯宁远,李辅明被任命为援剿总兵,星夜驰援,最后力战死于阵中。崇祯赠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   李辅明虽然在松锦败逃了,但他知耻而后勇,宁远血战挽回了自己的声誉。   朱慈烺想:李辅明不是名将,没有赫赫战绩,但是忠臣,放在宁远久后必死,既然是山西总兵,就让他回山西最好,李辅明回了山西,就可以把周遇吉调回京师,等到今年冬季,建虏绕道蒙古寇边的时候,我手里就能多一张牌。   “李辅明还在宁远修整,收编败兵。”陈新甲回答,心想这我可办不了,松山败了,塔山杏山撤了,宁远已经是山海关外唯一的大明城池,宁远城城池坚固,非塔山杏山那样的小城所能比,皇帝不会轻易放弃,李辅明也不能离开宁远。   朱慈烺知道这一点,所以只能轻轻叹口气。   大明忠臣烈士众多,虽然他竭力全力,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救的。   就如汪乔年。 第十四章 滥竽充数   朱慈烺和陈新甲的这番谈话,其实已经有勾结大臣,干预朝政的嫌疑了,但有明一朝,对太子干政相当宽容,太祖高皇帝长期让太子朱标监国,太子和朝臣打成一片,他也不闻不问;万历朝“国本之争”,满朝百官为了皇长子朱常洛的太子之位,几乎是跟万历帝拼了,前后争吵达15年,无数大臣被斥被贬被杖打,内阁首辅四人被逼退,这期间,朝臣们一点都没有和朱常洛联络,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放在唐朝,只这一项勾连大臣的罪名,就足以让朱常洛的太子之位不保。   但没有人敢攻击朱常洛这一点,连郑贵妃和福王都不敢。   原因很简单,在明朝,太子和大臣相见欢,谈谈国事,一点罪责都没有。   而与之相反,如果是藩王,那罪过就大了,私下勾结大臣,轻则降爵,重则就要被削为平民了。   大明的藩王,只要成年就必须离开京师,然后就被圈养在封地,无旨,一辈子都不许回来,整个京师,只留太子一人。   一旦有变,太子就是皇帝。   其他藩王,纵使有什么想法,也是鞭长莫及。   加上大明朝文官系统强大,是太子天然的维护者,因此,大明太子的储位相当稳固,即使是万历那样强势的皇帝,也无法行废立太子之事。   因为地位稳固,不怕被废,所以皇太子不会冒险勾结大臣,反对父皇,而皇帝本人也心安,纵使太子惹他不高兴,他也不会怀疑太子有抢班夺权,提前篡位之心。   两个例子最明显,大明第一位太子朱标经常同朱元璋对着干,万历见到皇长子朱常洛就想吐,但丝毫不碍于两人的太子之位。   因此,朱慈烺并不太担心自己和陈新甲的谈话,被父皇和朝臣们知道,而陈新甲应该也不至于傻到把两人的谈话内容透露给他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却是要失身啊。   ……   大校场到了。   大校场位在京师北郊,距离北门五里路左右,成祖文皇帝和正德皇帝时,经常在这里举行阅兵大典,那真是是旌旗猎猎,兵马如云,但近几个皇帝连政务都懒得处理,更别说军务了,因此这里已经冷清了许久,只偶尔会有京营的人马在这里操练一二。   其实京师城内就有五军校场,足够摆几万人,但朱慈烺不用,他故意要把京营人马拉到城外,他要看看,京营究竟已经烂到何种地步?五里路程,两个时辰,看他们能集合多少人马?军容军貌又会如何?   校场有一个高五米,长十米的石台子,是主将的阅兵台,此时田守信已经指挥前行的锦衣卫在石台上撑起了华盖,并摆了四把花梨木的椅子,朱慈烺上了石台,但不坐,他负手站立,目光看着北京城的方向。   太子不坐,陈新甲当然也不敢坐。   一个时辰过去了,大道上不见一兵一卒。   陈新甲有点等不及,小声说:“殿下,要不派人去催一下?”   朱慈烺摇头:“不急。还不到两个时辰。”   此时,京师北门外,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京师三大营的人马,正从四面八方向北门外汇集而来。很久没有这样的大动作了,加上军备驰废,操练怠惰,以至于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你叫我,我喊你,到处乱哄哄,军官骑马奔驰训呵,皮鞭子到处乱抽,却也管束不住。急的朱纯臣和徐允祯嗓子都快要冒火了。   一个时辰后,北门终于是安静下来,京师三大营的士卒差不多都点齐了,按三大营的编制,三千营在前,神机营在中,五军营在后,军旗招展,盔甲鲜明,乍看起来,军容倒也颇为壮盛。   但朱纯臣和徐允祯却没有立即向校场开拔的意思,两人嘀嘀咕咕,又招来五军营的几个主,一伙人围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商量什么。   京营的大动作把京师的百姓们都吓坏了,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家家关门闭户,还有人怀疑建虏是不是又打到北京了?   紫禁城。   崇祯正在为三边总督汪乔年写祭文,听了王承恩的汇报,语气微微吃惊:“大检阅?我儿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啊。就是动静有点大,惊扰到百姓了。”   “要不……老奴去知会太子一声?”王承恩试探的问。   “不。”崇祯沉思了一下,摇头:“让他折腾,正好看看朱纯臣的忠心到底有几分成色?”   北门。   朱纯臣和徐允祯又等了半个时辰,这期间,有万余的军士从城中列队而出,加入到五军营,和刚才的军士不同,这些后来的军士老少不一,盔甲不全,甚至连旗帜都不会打,明显就是用来凑数的“雇佣军”。   所谓的雇佣军,大部分都是京师街头的混混流氓和无业游民,穿上盔甲,拿了刀枪,就成了临时兵。京营十二万的兵额,除却在外的勇卫营,还有去年今春的阵亡伤残人员,总体兵数最少也得保持在七万人,但京营实际在营、可以参加点验的士卒,连五万都不到,没办法,朱纯臣和徐允祯只能花钱请北京城里的闲散人员来凑数了。   多了这万余人的雇佣军,朱纯臣和徐允祯的底气稍微足了一点,这才下令,全军校场开拔,去接受皇太子的检阅。   校场。   朱慈烺终于看到京营的滚滚人马在视线里面出现。   七万大军,浩浩荡荡,旌旗飘扬,遮天蔽日而来。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是当七万大军在眼前出现之时,朱慈烺还是被震撼到了。   冷兵器时代,士卒数量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最重要因素,古往今来,虽然有很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但只所以成为“战例”,就是因为太稀少,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兵多者胜。   当然了,在这个时代里,这条定律好像被颠覆了,那就是,建虏兵每每都能以少胜多。   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虽有夸张,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建虏兵的战力确实强悍,身披重甲,精通骑射,悍不畏死,不说东北亚,就是世界范围内恐怕也找不出一支能与之相抗衡的精兵来。   加上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建虏的两代首领都深晓用兵之道,从努尔哈赤的“不管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到皇太极的“围城打援”,其高明程度远远胜过明军将帅,明军的一败再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面对建虏,明军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军多。   但随着松锦之败,这唯一的优势在短期内也不复存在了。   七万大军很壮观,但朱慈烺的思想却飘的很远……他想到了建虏,想到了火器,如果这不是七万京营,而是十万建虏,他该如何战胜?除火器外,好像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可大明的火器,现阶段好像也很糟糕啊。   “殿下,正好两个时辰。”田守信一直在看着时间,这时小声的说。   朱慈烺笑一下。   朱纯臣和徐允祯这两个误国之臣居然是掐着时间来的。   又或者,他们还想聘用更多的“雇佣军”,只不过时间来不及,不然说不定还能再多拉一万人来。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   朱纯臣和徐允祯带着各营主将拔马先行,到了石台之前,甩鞍下马,蹬蹬蹬跑上石台,在朱慈烺面前跪成一片。和两个时辰前不同,朱纯臣和徐允祯此时都披挂了盔甲,胯上了长剑,看起来倒也人模狗样,有点将帅的意思。   但朱慈烺对他二人却越来越厌恶。   “国公免礼,诸将免礼。”   朱慈烺不喜不怒,声音淡淡。   盔甲铁片碰撞,发出锵然之声,诸将都站了起来。   朱纯臣瞥了朱慈烺一眼,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枯等两个时辰,太子爷脸上居然一点怒色都没有,这份沉稳和定力,根本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该有的,照此推断,自己和徐允祯的那些小伎俩,很有可能是瞒不过的。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再说了,不就是吃了点空饷吗?他家三百年世袭罔替的国公,又是大明朝开国靖难的勋臣之后,就不信太子敢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这个京营总督不做了。 第十五章 校场试兵   众军到齐,太子冷冷观察,然后上前问道:“成国公,京师三大营的所有士卒可是全数在此?”   校场里人喊马嘶,队列还未齐整,一名传令的骑兵正挥舞小旗,奔驰来去,带队的将官们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朱纯臣咬咬牙,硬着头皮回答:“除了在外的勇卫营,和京师九门的守卫之外,剩下的兵马尽数在此。”   朱慈烺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成国公辛苦。各营兵册都带来了吗?”   听到太子问,站在朱纯臣身后的各营主将一齐上前,将各营名册交到田守信手中,这中间,朱慈烺一一观察各营主将,然后心里更加有数。   兵册交纳完毕,朱慈烺一挥手:“都跟我来!”箭步走下石台,众将不明其意,但还是跟了下来,朱慈烺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向校场心中奔驰而去,田守信和李若链各自上马,跟随在他身后,陈新甲、朱纯臣徐允祯还有各营主将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的也扶鞍上马,跟在太子的身后。   此时,场中的各营还没有列阵完毕,各营副将正指挥部队列队,见皇太子忽然下了石台,以为要降罪问责,一个个都急了,皮鞭子没头没脑的往军士们的脸上抽。   “加!”   朱慈烺甩开缰绳,纵马奔驰,围着各营阵前阵后跑了一圈。   站在石台上远远看,京师三大营倒也是一支盔甲鲜亮,兵强马壮的威武之师,但纵马近前,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各营列阵的队伍,只有前面的一部分是精壮勇武,看起来可堪一战的军士,后排全他么是老弱病残,更有甚者,还有面黄肌瘦,哈欠连天,看起来象是吸了福寿膏的瘾君子,连皇太子骑马奔驰而过,他居然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歪戴着头盔,肩膀上的长枪扛的七零八落,手里的盾牌和长刀拿不住,斜斜的顶在地面上,一边列队一边小声和同伴聊天,直到皇太子奔驰而过,才猛然抬起头,很敬业的举起盾牌和长刀,但却拿反了——这一看就是雇佣兵。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打仗?   这样的领军将领,还配当我大明朝的勋贵吗?   不是一营,而是每一营的人马都是这样。   精壮勇武之士,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朱慈烺越看越怒。   “加!加!”   连续抽鞭,朱慈烺胯下的白马四蹄腾空,越跑越快。   因为是穿越而来,刚学习了一个月的弓马,所以朱慈烺本来是不敢纵马狂飙的,但现在怒火上涌,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众将在后面根本追不上。   每当朱慈烺经过一阵,站在阵前的各营副将就会带着参将、游击一起叩拜:“臣等叩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不理他们。   一圈跑完,回到石台前的时候,六军军阵,终于是列阵完毕了,校场也安静下来,除了风卷大旗,偶尔的马嘶,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六个军营,分成了六个方阵,神机营三千营居中,左掖营右掖营在左,左哨营右哨营列右。   朱慈烺甩鞭下马,压着怒气,迈步走上石台。   田守信和李若链快步跟上来,李若链还好,武进士出身,弓马功夫了得,但没想田守信一个典玺太监,骑术居然也是一流,朱慈烺一路奔驰,竟也没有落下他太多。   上到石台坐下,锦衣卫奉来一杯茶,朱慈烺仰脖一口就喝了。强自将胸中的怒火压制。   放下茶杯时,他已经冷静下来。   京营的糜烂,本就是预料中,又何必生气?   甚至是越烂越好,烂透了,也就可以割掉了。   哗啦啦,朱纯臣徐允祯带着六营主将走上石台,分列左右站好,六营主将还好,毕竟是武将,一番奔驰下来,看起来都还是精神抖擞。   朱纯臣徐允祯二人却脸色发白,满头的大汗。   朱纯臣不是累了,而是怕了,他隐隐感觉,“雇佣兵”的事情,可能已经被太子爷看出来了,说不定“吃空饷”的事情太子爷也知道了,如果太子爷问起,他该如何向太子爷解释呢?看到太子爷冷冷的眼神,他心里发虚,手心冒汗,脸色自然也就发白了。   徐允祯脸色发白却是因为好长时间没有骑马了,刚才这一番急剧的折腾,害的他大腿都被磨破了,走路一瘸一拐。至于“雇佣兵”“吃空饷”已经暴露的事,他根本还没有想到呢。   呼啦啦,列阵完毕之后,副将们也都走上石台,在朱慈烺座前单膝跪地:“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点点头,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入列,目光徐徐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忽然念出一个名字:“徐卫良。”   “臣在!”   众将之中,有一人哆嗦一下,然后迅速移步而出,在朱慈烺座前抱拳站立。   徐卫良是右掖营主将,也是朱纯臣的心腹,六营之中,右掖营人数最多、兵马最盛,朱慈烺估摸了一下,其人数应该在两万五左右,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一还要多,但真正能战的军士,却连三千都没有,大部分都是来滥竽充数的。   “徐卫良,你营中共有多少人马?今日又来了多少人马?”朱慈烺冷冷问。   徐卫良有点得意:“回禀殿下,右掖营在册的军士共有两万九千人,除了伤病,剩下的两万五千六百人全数在此。”   一共七万人,他营中就有两万五,他自然有得意的资格。   “不错嘛,来了七八成。”   朱慈烺脸色淡淡的扫了一眼石台之下的右掖营方阵,转头对着陈新甲问道:“陈部堂,你是兵部尚书,你看台下这些右掖营的士卒,可是能上战阵之兵?”   陈新甲心里咯噔一下,太子爷这句话明显就是要拿他当枪使啊!   外行人看不出,但他还看不出来吗?这些右掖营的军士,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外加临时兵,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太强的战力,但看的出并不等于要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等于是得罪了两位国公还有右掖营的全体武将。   可太子爷既然问了,他就不能不说。宁可得罪两个国公,也不能得罪太子。   这杆“枪”,他必须当。   陈新甲咬咬牙,直言道:“殿下,以臣观之,右掖营人数虽多,但士卒多有衣甲不整,交头接耳者,所以臣以为,这些人绝非久经操练之兵,恐怕不会有什么战力。”   陈新甲一言既出,徐卫良的脸一下就涨的通红,结结巴巴的说:“部堂,我右掖营数万将士可都是曾经为大明血战之士,部堂如此蔑视,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陈新甲冷笑一声:“是不是能战,不是你嘴皮子说的,我一试便知。”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臣请试兵。”   朱慈烺点头。   陈新甲走到石台边缘,站直了身体,对着云台之下的右掖营喊:“右掖营将士都听好了,本官乃是兵部尚书陈新甲是也,奉太子殿下之命、对尔等试兵,尔等都是我大明将士,保卫朝廷,勤于操练是尔等之本分,而三才阵是我大明军中士卒必练之阵。今日太子殿下在此,我且命令你们,四个参将以下,十个游击率领本部人马,摆出十个三才阵来。本官给你们一刻钟,速速摆来!”   二月的天气依然处处透着寒意,可是听完陈新甲这番话,徐卫良立刻就汗流浃背了。   若是自己的家丁和精英手下,区区一个三才阵,根本不必一刻钟,只要令旗一挥,立刻就可以摆开,可如今队伍中塞进了一些平常不操练,却占用兵额的老弱病残,更有大批从街头上雇佣而来的临时兵,混混,无赖,店小二,什么人都有,三才阵虽然简单,但他们哪里懂得呢?   如果连最简单的三才阵都摆不出,又怎么能算是精兵?   甚至连兵都不能算。   徐卫良汗流浃背,右掖营中的十个游击也都是一头冷汗,他们都是直接带兵的人,对手下军士的实力最是清楚,不要说一刻钟,就是忙乎到晚上,手把手的教,也不一定能摆出来。   石台之上,朱纯臣徐允祯都脸色大变,他们万万没想到,陈新甲会出这招,如此一来,他们临时招来的那些雇佣兵,恐怕再也藏不住了,而他们占役、吃空饷、招临时兵的罪行,也必将会被揭露出来。   朱纯臣还好,还能强自镇定,徐允祯却已经惊慌失措了。   陈新甲的命令发出去了,但右掖营并没有动作,陈新甲转头看朱慈烺,叹道:“殿下,看来臣指挥不动右掖营啊。”   朱慈烺脸色冷冷,目光看向徐卫良:“徐将军,陈部堂的命令你都听见了,给你一刻钟,右掖营摆出十个三才阵,如果摆不出,休怪本宫无情!” 第十六章 雷霆手段   “这……”   徐卫良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怎么?不行?”太子脸色越发冰冷,目光像刀子一样的盯着徐卫良。   事到临头,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徐卫良咬咬牙,向朱慈烺一拱手:“臣遵命!”转身大步迈下石台。   转身时,他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朱纯臣,眼神哀求,像是在说:国公,卑职快顶不住了,拉卑职一把吧!   朱纯臣面无表情。   陈新甲退回朱慈烺身边,眼睛里的小得意藏不住,虽然他是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不是进士,只是举人出身的兵部尚书,但并不表示他是好欺的,想要戳破徐卫良的谎言,他最少有十种办法。原本他还有点顾忌,想着是不是要和定国公撕破脸?但徐卫良的无礼让他没有选择,一咬牙,只能跟着太子爷走到底了。   另外,他隐隐察觉,太子可不是一个安分点的少年那么,他在太子面前表现出了“才干”,给太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是太子在皇上面前说上一两句好话,他兵部尚书的位置,就稳如泰山了。相反,若是他惹了太子不高兴,太子在御前说他两句坏话,他不但兵部尚书的位置不保,说不定还要下狱了,所以他没有其他选择,心念急转中他已经决定坚定的站在太子身边,和成国公定国公两个顽固勋贵斗争到底。   石台下。   “摆阵!三才阵!”   徐卫良大吼。   主将命令发下,下面的参将和游击们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士卒在军官指挥下,开始摆起三才阵,有士卒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更多的士卒却是无头苍蝇一般的乱窜,手忙脚乱中,有人被同袍的长枪挑到了眼睛,满脸是血,疼的大叫起来,刚刚成形的阵势,立刻就又乱了。   四个参将,十个游击,急的嗷嗷乱叫,挥舞皮,鞭但却也制止不住。   “当!”锣声响起。   一刻钟已经到了。   但右掖营却依然乱哄哄,那些找来的临时兵哪知道闻锣即止的道理?依然在抢位置,争口角。   朱慈烺站在石台上,冷冷地望着右掖营。   石台上的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的额头都冒着冷汗。   右掖营如此,他们各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过了一会儿,在徐卫良、参将游击们的强力弹压之下,右掖营终于安静下来。   徐卫良没有敢上台复命,他一头冷汗,带着副将参将们,无力的跪倒在石台之前。   一片静寂中,太子冷冷问:“徐卫良,这就是你给我摆的三才阵?”   十个三才阵,只有四个能算合格,剩下的六个完全就是四不像,那些雇佣来临时兵就像是老鼠屎,如果不是他们乱哄哄地拥挤在一起,不听指挥,不听命令,也许另外的六个三才阵也能摆出来。   徐卫良叩首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后悔死了,早知道不用这些临时兵了,也省的出此大错。   “说话!”太子厉喝。   站在太子身边的定国公徐允祯吓的一大跳。看了一眼太子,又看一眼朱纯臣,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   事到如今,徐卫良已经是心如死灰,头也不抬的回答:“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御下不严,操练不利,有负皇上的重托。”徐卫良咬牙回答。   避重就轻。   朱慈烺冷笑一声:“只有这些吗?”   徐卫良却不回答了,只是砰砰地叩头。   石台上,朱纯臣和徐允祯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今天招募临时兵,是他两提议,并且由各营主将去执行的,一旦徐卫良顶不住压力,一股脑的全说出来,那他们两人的麻烦就大了,加上徐卫良是他两人的亲信大将,知道他两其他的一些秘密,事情一旦闹大,可就不好收场了。   徐允祯鼻子上满是汗珠,他推了推朱纯臣,意思是快想办法啊。   朱纯臣何尝不知道情况危急?但太子爷是代“天子”巡视,有无上的威严,徐卫良连三才阵都摆不出来,罪责明显,他想要说情也没有机会。   只希望徐卫良能顶住压力,将所有罪责都承担起来,那样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不然所有人都要倒霉!   想到这里,朱纯臣走到石台边,威严的看着徐卫良。   “徐卫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罪在何处?如果你不说,我就只好问你的副将、参将,还有你那些兵了。”朱慈烺冷冷问。   徐卫良知道是隐瞒不了了,他能顶住,手下副将未必能顶住,那不用说那些招来的临时兵了,于是一咬牙:“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右掖营在籍士卒共计三万人,而实有士卒只有一万八,还多是老弱病残,今日殿下检阅,臣一时糊涂,就听信左右胡言,请牙行帮忙,从城中雇佣了一些闲杂人员,再加上营中各将的家人奴仆,多凑出了这五千人出来,微臣有罪,微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徐卫良一坦白,他手下副将参将也一起告罪,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五千人,好大的手笔啊,一人给多少银子?”朱慈烺冷冷问。   “一两。”徐卫良咬牙。   “五千人就是五千两啊。”朱慈烺冷笑:“你还真是阔气,我京营士卒,一月的饷银才两两二分,这些人随便逛这么一趟,就挣了一两,徐卫良,你这么做,就不怕将士们寒心吗?”   徐卫良心说还不是你逼的太急吗?不然谁愿意出这么高的价钱。   “徐卫良,你任右掖营主将五年了,这五年来,内廷都是按三万人给右掖营发的饷银,一年多发一万人的军饷,也就是十万两银子,五年来你一共贪墨了五十万两白银……”   “冤枉!”   不等朱慈烺说完,徐卫良就大声喊冤,他确实吃空饷了,但绝没有那么多,上面截留一部分,他自己拿一部分,剩下的全分给手下的参将游击乃至把总旗总了,还有一些勋贵的后代虽然不操练,也不出征,但每月的饷银还是不能少的,总之,这么大的利益,他不可能一个人独占。   “冤枉?难道那些军饷不是你贪墨的?”朱慈烺冷笑。   “我,我……”徐卫良说不出话。   他当然贪墨了,但他拿的只是小头,他顶头上司朱纯臣徐允祯拿的才是大头啊。   但他不敢咬出朱纯臣和徐允祯。   那两位可是朝廷的国公,世袭三百年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朝堂上编织的密不透风,对他来说贪墨军饷是大事,对两位国公来说,可能只是小事一桩,他不咬两位国公还好,一旦咬了,反倒可能会害死自己。   徐卫良是聪明人,不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会把两位国公拉下水。   徐卫良的心思,朱慈烺当然能猜到,所以他不奢望徐卫良能说出真相,他转头看陈新甲:“陈部堂,这样的将官,依律法,朝廷该如何处置?”   陈新甲知道当枪的时候又到了,拱手回答:“贪墨军饷,欺骗殿下,罪不可赦,应革职下狱,交三法司论罪!”   朱慈烺不说话,只微微撇了一下嘴。   陈新甲猛然惊醒,赶紧又补充:“但殿下今天是代天巡视,徐卫良欺骗殿下就是欺骗皇上,因此,罪加一等,按律当诛!”   听到此言,石台上的主将们一个个心惊肉跳,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朱慈烺笑一下,对陈新甲的表现很是满意,虽然没有什么战略眼光,但陈新甲这杆枪,使的倒也顺手。   “殿下饶命……”徐卫良身子一软,跪都跪不住,直接瘫在地上了,抬头向上时,正好看到了朱纯臣,于是一声哀鸣:“国公,救我!”   朱纯臣脸色铁青,声音有点发颤:“你贪墨军饷,弄虚作假,罪无可赦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松山首逃的王朴,我救不了你,三法司论罪之后,自然会处置你!”   意思是:不要害怕,你是朝廷的三品武官,太子不是皇帝,没有直接杀你的权力,连松山首逃的大同总兵王朴,都要三法司会审、论罪才能确定死刑,你这点小事算什么?我会帮你活动,三法司未必判你死,但如果你胡乱攀咬,那你就必死无疑了!   徐卫良也是心思通透之人,立刻就明白朱纯臣的意思了。   这点小伎俩,瞒不过朱慈烺,   朱慈烺恨的牙痒痒:这老鬼,当着我的面就敢串供!   陈新甲轻轻咳嗽一声,他也看出来了,想要提醒朱慈烺。   朱慈烺压下火气,现在还不到跟朱纯臣翻脸的时候,所以必须忍,目光看向朱纯臣,皮笑肉不笑的问:“两位国公,你们的意思呢?该如何处置徐卫良?”   徐允祯已经哆哆嗦嗦、大汗淋淋的说不出话了,他胆子小,陈新甲刚才那句“欺骗殿下就是欺骗皇上,按律当诛!”如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的胸膛,让他颤栗惊恐。   朱纯臣却依然冷静,拱拱手,很镇定的道:“殿下,虽然徐卫良罪不可赦,但看在他多年为国尽忠的份上,还请殿下从宽处置。”   刚警告了徐卫良,现在又帮徐卫良说话,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对,从宽处置。”徐允祯应声虫一样的连连点头。   朱慈烺瞟了一眼徐卫良,微微想了一下,叹口气:“也罢,既然两位国公求情,本宫就饶他一命。”   陈新甲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被朱慈烺用眼神制止。   想不到皇太子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朱纯臣微微惊奇,同时隐隐有一点不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却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位太子爷可不是一个轻易低头的人,难道……这其中有诈? 第十七章 各怀鬼胎   朱慈烺并没有诈,他心中早有决定,问完两位国公的意见之后,他立刻面对校场,肃然道:“右掖营主将徐卫良,尸位素餐,贪墨军饷、以至军纪败坏、操练废弛,甚至还弄虚作假、想要欺骗本宫,实在是罪不可赦,着,锦衣卫拿下,押入诏狱,等候皇上的处置!”   “另,徐卫良贪墨军饷数额巨大,着锦衣卫即刻查封其家产!”   李若链带着两个锦衣卫,早已经等候多时,听到朱慈烺的命令,两名锦衣卫立刻一拥而上,打去头盔,卸去披甲,将徐卫良五花大绑。同时,一名锦衣卫骑马奔驰而去,去执行查封徐卫良家产的命令。   听到查封家产,朱纯臣徐允祯,连同那些主将副将参将们都是吃了一惊。   军中论罪砍头的事情不新鲜,但查封家产的却少之又少。   太子爷这到底什么意思呀?   要命又要钱吗?   但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提出异议,不然一个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所有将官都看向朱纯臣。   朱纯臣不但是京营总督,还是世封的国公,面对太子,总是可以争一争,为徐卫良求情的。   但朱纯臣都是默然。他已经意识到,求情是没有用的,太子今天就是冲着他和徐允祯而来,他为徐卫良求情,不但救不了徐卫良,反而有可能将事情推到最糟,唯今之计,只有请兵部尚书陈部堂出面了,于是朱纯臣抬头,用哀求的眼神看向陈新甲。   陈新甲却是一脸吃惊,他没有看到朱纯臣的眼神,只惊讶的看着太子,想着太子爷您这可有点胡闹了,虽然是“代天巡视”,但查封罪将的家产,可是皇帝陛下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啊!万一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弹劾你一本,那可就不好看了。   又想,或许太子爷是拿了陛下的密旨也不一定呢,现在国库空虚,粮饷匮乏,查封贪污将官的家产,正好可以补贴军用。   这么一想,就觉得太子爷的行为合理多了。   眼尾余光扫见了朱纯臣的哀求,但却也假装没看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为徐卫良说话,就是再跟太子作对。这样的傻事,岂是他陈新甲做的?   见陈新甲无动于衷,朱纯臣心中苦笑,他知道,事情终不可免了。   处置完徐卫良,朱慈烺转头看向那些将军,目光冷冷扫过。   “臣有罪!”   左掖营主将张纯厚首先跪倒,接着哗啦啦跪倒一片,众口一词:“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只两人没有跪。   一人是三千营主将贺珍,另一人是神机营主将阳武侯薛濂。   校场中的六个方阵里,三千营人数最少,只两千人左右,虽然兵册上是五千人,但这些年来战事频繁,作为骑兵部队的三千营频频被抽调,去年松锦之战又抽调了一千,因此到现在只剩这点人马了。   虽然人数少,但营中将士却颇为精悍,基本看不到什么老弱,更没有雇来的临时兵,唯一的一点,就是营中多半都是蒙古人的长相,汉人极少,刚才朱慈烺策马奔驰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大明朝对蒙古人并不排斥,军中有很多蒙古人,大名鼎鼎的前大同总兵满桂,就是蒙古人。   而对贺珍这个名字,朱慈烺也是有印象的。   甲申之变时,除了和李若链一起战死城头的副将董琦之外,还有一名力战不屈的将军,那就是贺珍,史册记载他只有六个字:陷阵,力战而死。   贺珍,忠臣也。   比三千营人数稍多的是神机营,神机营三千人左右,比兵册上的五千人,足足少了两千人,而且火器严重不足,只一半有火枪,最重要的是,朱慈烺居然一门火炮也没有见到!   红衣大炮拉不来,但虎蹲炮总能拉来一门让我瞧瞧吧?不然还叫什么神机营?   虎蹲炮,类似后世的迫击炮,固定角度发射,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轻便,今日检阅,随便一辆马车就可以拉来两三门,但神机营居然连这点表面功夫都懒的作,由此可见,其军纪涣散到何种地步?其主将又无能懒惰到何种地步?   神机营主将是阳武侯薛濂。   薛濂,大明勋臣薛禄八世孙,李自成入北京时,他下跪投降,后被刘宗敏拷掠而死,因多有不法,闻者称快。   此时的薛濂刚刚四十岁,身材矮胖,一把大胡子,小眼睛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京师三大营的各营主将里,他是唯一的一位侯爷,因为有侯爷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神机营人少,军饷没有多少,历任神机营主将都把“发家致富”的点子动到火药头上。   火药是消耗品,神机营如果严格训练,每天都会消耗大量的火药,但自从薛濂成为神机营主将以后,火药消耗每天还是那么多,但士卒们打枪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了,虎蹲炮什么的更是从不动用,而贪墨的那些火药,都流入了民间的鞭炮厂,或者是流到私人采矿场。   薛濂赚的饱饱,但神机营的战力,却是每况愈下。   在前世的历史里,李自成兵临城下之时,大名鼎鼎的神机营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有野史记载,神机营曾经担负了护送太子和定王出城的重任,但最后一任京营总督李国祯和最后一任神机营主将薛濂辜负圣恩,两人不等到和太子定王汇合,就带了自家的妻儿老小,急慌慌地逃出京师,但却被拒守城门的长驸马巩永固用火枪狂轰。   长驸马巩永固是“出逃计划”的制定者和参与者,他见李国祯和薛濂的身边没有太子和定王,一时气疯了,疯狂中,对着李国祯和薛濂连连开火。   因为巩永固的阻止,李国祯和薛濂逃跑失败,最后投降了李自成。   因为读过这段野史,加上李国祯和薛濂的确是投降了,因此,朱慈烺对薛濂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至于李国祯,现在还是一纨绔子弟,还没有领兵呢。   见众将都跪下,贺珍皱了皱眉头,不过他没有随波逐流的意思,依然腰杆笔挺,扶剑而立。   薛濂则是不屑,他是侯爷,又没有吃空饷,所以没有跪下的道理。   “你等何罪?”   看一眼贺珍,又扫了一眼薛濂,朱慈烺的目光转回到那些跪着的将军身上。   “臣等军中也有闲杂人员。”   “臣受了徐卫良的蛊惑,也花钱雇人了。”   朱慈烺静静他们的坦白,等他们全说完了,冷冷问:“还有人吗?”   朱纯臣和徐允祯相互一看,赶紧也跪下:“臣有罪,臣御下不严,督导不周,请殿下责罚!”   御下不严,督导不周?   朱慈烺心里冷笑:这两位国公脸皮可真厚啊。   脸上却很和蔼:“两位国公请起,这些人都是军中的老油子,他们欺上瞒下,在军中上下其手,两位国公又怎么会知道?我必禀明父皇,父皇定不会怪罪两位。”   徐允祯感动的都哭了,拜倒在地,呜呜道:“殿下明察秋毫,臣感激涕零啊。”   朱纯臣心里却是灰暗:不怪罪才怪呢,这个京营总督,终究是做不成了。   朱慈烺竭力忍住胸肺间的“呕吐感”,目光看向那些将军,冷冷说:“既然诸位将军都已经承认错误,想必是真心悔过,如此,我必当上书陛下,准各位将军戴罪立功。但本宫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再有不法,必两罪并罚,到时不但诸位将军自己,就是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殿下放心,臣等洗心革面,誓死效忠陛下!”一片欣喜之声,比起徐卫良,他们实在是幸运多了,不但免了牢狱之灾,还保住了官位。   朱纯臣脸色发青,他算是明白了,太子爷这是打一个,拉一帮啊,押了徐卫良一个,放了眼前这一帮,从今以后,这些人必然老老实实,在太子面前,绝对不敢再耍什么花样。   不过也好,看太子的意思,好像不打算继续再追究下去了,那他和徐允祯也就安全了。   陈新甲暗暗称赞,太子爷年纪轻轻,却已经颇有手腕了,看来对太子,还是要再亲近一点。   其实,朱慈烺何尝不想把这些人全部押下去,一个个拷打,看这些年来他们究竟贪墨了多少的空饷?占了多少屯田?京师三大营的战力,又在他们手中折损了多少?反正除了贺珍和董琦之外,没有一个是忠臣。   不过他不能这么做,十万大军还需要这些人统领,万一逼的太急,引起哗变就不好了。   用雷霆手段,但手法却要柔和。   找机会找借口,将这些人一个一个从军中清除出去就是了。   因为得到了大赦免,各营主将副将都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气氛也变的轻松许多。   将军处理完,该士兵了。   朱慈烺看向陈新甲:“陈部堂,照大明律,那些假兵该如何处置?”   陈新甲的枪,是要当到底了。   陈新甲一拱手。慨然道:“殿下,照大明律。凡假冒军籍者,杖八十,流放三千里,严重者,可斩!”   周围鸦雀无声。   今天五军营雇来的临时兵,可差不多有一万人呢,不说斩首,就是充军流放也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第十八章 一百杀一   朱慈烺面色冷冷:“那部堂觉得,应该充军呢还是斩首?”   “这……”   陈新甲额头上微微有汗,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关系着一万人的生死存亡,虽然这些“假兵”大部分都是京师里的混混流氓,不是好人,但毕竟是人命啊。   “两位国公,你们的意思呢?”朱慈烺又看朱纯臣和徐允祯。   徐允祯当然是没有主意,朱纯臣沉吟了一下,拱手:“殿下,臣以为,这些假兵虽然跟着徐卫良弄虚作假,欺瞒殿下,但念在他们都是无心之过,且他们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只为了养家糊口,才做此糊涂事,因此,还请殿下悲天悯人,从宽发落。”   “对对对,从宽发落从宽发落。”徐允祯应声虫一样的点头。   朱纯臣一偏首,石台上的众将得了暗示,一起躬身:“请殿下悲天悯人,从宽发落!”   朱慈烺心中冷笑,想发动群众啊,但我不吃你这一套!摇摇头,沉声道:“养家糊口就可以知法犯法吗?如果是我个人事情,我当然可以从轻发落,但事关国法,恐怕没有从轻的余地,不然国法威严何在?朝廷威严何在?今日他们假冒京兵不予处罚,明日他们就敢假冒官员,后日说不定就敢假冒本宫的身份了!”   朱纯臣脸色发白:“殿下的意思是……”   “纵然是法不责众,今日也是要责一下的。”朱慈烺声音冷冷,再转头看向陈新甲:“就由陈部堂宣告其罪,然后明正典刑,一万假兵中,不论身份贵贱,一律执行一百杀一之法,用一百颗人头警示后人,宣誓我大明律法的威严,剩下的人,再交由刑部处理。”   陈新甲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颤声道:“一百人头?殿下,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朱慈烺冷冷。   “人命关天,须全部由刑部处理啊。”陈新甲一脸恳切,鼻尖上都是冷汗。其他的事情他耍心机,但关系到一百人命的事情,他却一点都不敢马虎。   “如果是百姓,当然由刑部处理,但还些人现在披甲持戈,是营中的兵,所以要用军法处置!”朱慈烺豁然站起来,声音严厉:“乱世用重典,我意已决,就这么定了。”   朱慈烺有这个权力吗?当然有,他今天是“代朕巡视”,有随机处置之权,更何况他还是太子。   陈新甲呆呆地说不出话,脑子嗡嗡的,怎么办?听不听太子的话?如果听了,肯定会被言官弹劾,如果不听,他亲近太子的这番苦心,就彻底白费了,加上又得罪了成国公和定国公,以后在朝堂上恐怕就寸步难行了。   朱纯臣脸色发青,暗道好狠的手段,到现在,他算是彻底认识这位太子了。   徐允祯擦擦头上的汗,暗叫好险,幸亏太子没发现我和成国公的事,不然肯定没好果子吃。   石台上的各个将官也都是脸色发青。   “诸位将军,将你们营中的假兵全部清理出来,集于校场中心。”不理会陈新甲和朱纯臣,朱慈烺下令。   “遵命!”众将都是一哆嗦,连忙领命。   “神机营负责维持秩序,有敢擅动者,杀!”   “遵命。”   众将哗啦啦的走下石台,人人眼中都有惊惧,一百杀一,想不到太子爷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处置之法,一下就突破了法不责众的障碍。一百个人头,眼皮子眨也不眨,想到自己素日在营中做的那些苟且事,众将的脖子都是凉飕飕,想着千万不能得罪太子,不然脖子上的家伙肯定是要搬家了。   假兵们很快就被清理出来,剥去盔甲,夺去武器,全部驱赶到校场中央。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这一万人很是惊慌,有人想要逃跑,但无路可逃,神机营的枪口对着他们,更不用说还有其他杀气腾腾的京兵。   人群中,几个特殊的人物正满头大汗的小声商议,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假兵的头头或者是中间的“经纪人”。   朱慈烺注意到了他们,向李若链使了一个眼色,李若链明白他的意思,带了几个锦衣卫,快步走下石台,将那几人从人群中揪了出来。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犯了什么罪?”几人虽然竭力反抗,但还是架不住锦衣卫的如狼似虎。   “你!”   “你!”   同时,几个千总也在挑人,每一百个人挑出一人,完全是随机。   最后,一百人被挑了出来,五花大绑的跪在阵前。   假兵们一阵阵骚动,脸色上都惊恐,他们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噩运即将来临。   石台上一片静寂,所有人的脖子都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朱慈烺环视众将,缓缓问:“行刑之事,哪位将军愿意承担?”   众将默然,招假兵他们人人有份,把人家招来,又把人家宰了,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愿意领命,和太子爷目光相对的时候,大家都把头低了下去。   “臣愿意。”   静寂之中,终于有一人出列领命。   是三千营主将贺珍。   “好,就有劳将军了。”   忠臣毕竟是忠臣,知道为君上分忧,朱慈烺暗暗点头,心里很欣慰,贺珍算是通过他的考验了。   朱慈烺命令一下,陈新甲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他站在石台上,大声宣布假兵们的罪名,刚开始之时,假兵一片哗然,但听到后来,一百杀一,而且要杀的一百人已经绑在阵前的时候,他们顿时就安静下来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己能活着就行,管他人干什么?   “冤枉啊!”跪着的那一百人激烈反抗,一个个大喊冤枉,还有人痛哭流涕。   但晚了。   “斩!”   钢刀落下,一百颗人头在几个眨眼间就全部落了地。   血腥味弥漫整个校场,不但余下的假兵被震慑住了,就是京营兵一个个也是心惊胆战。   一次斩一百人头,这样的事,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说过了。   朱慈烺目光冷冷,他不是嗜杀,而是要用这一百个人头端正京营和京师的风气。   乱世用重典,弄虚作假者,必受严厉惩罚!   石台上的众将都呆住了,无人敢说话。   “董琦何在?”只听见太子冷峻的声音。   “臣在。”   一个四十岁左右,留着一把大胡子的参将从众将中闪身而出。   董琦现任右掖营参将,历史上,他和李若链战死在京师城头时是比参将高一级的副将。   “你率部将剩下的这些人押往刑部,一个也不许逃。”朱慈烺令。   “遵命!”   董琦急匆匆下了石台,点齐本部人马,将剩余的假兵押往刑部问责。   其他将军都是松了一口气,暗想:徐卫良处理了,假兵也处理了,今天的检阅总该是结束了吧?   对他们来说,这一次的检阅,简直是度日如年。   定国公徐允祯却呆了一下,看着远去的董琦,他猛然想到了一件事,吓的脸色一白,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朱慈烺忽然又喊出一个人的名字:“薛濂!”   神机营主将阳武侯薛濂怔了一下,直到左右目光都向他看过来,他才确定太子的确是在喊他,赶紧出列抱拳:“臣在!”   “你当神机营主将,几年了?”朱慈烺淡淡问。   “三年。”   朱慈烺点头:“三年时间,想必足够你练出一支精兵了,如今朝廷艰难,战事不断,正是你神机营大显身手之时,今日你就在本宫面前展示一下吧,让本宫领略一下神机营的雄风。”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隐隐都有幸灾乐祸之色,同在京营为将,虽然不是百分百清楚,但却也知道七七八八,薛濂麾下的神机营,是近十几年来最弱的一支神机营,不论剿匪还是抗奴,从没有什么过人的战绩。   前几年,各地督抚还经常上表,请求神机营出京助阵,但这几年已经没有人提了,因为神机营的战力实在疲软,看到敌人,还没有进入射程呢,就噼里啪啦的一阵乱放,跟放烟火似的,根本打不到敌人,放完就缩回城里,一点用处都没有,地方督抚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如此两次,再没有人提请让神机营出京助阵了。   刚才右掖营倒霉之时,薛濂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现在轮到他了。   薛濂愣了一下,赶紧回禀:“能在殿下面前展示,是我神机营上下的荣耀,但前日孙传庭离京赴任之时,我神机营遵照陛下的旨意,支援了其500支鸟铳,800支三眼铳,到现在我神机营中仅有1500支鸟铳。还有,这次出来的急,我营没有带靶盘……”   鸟铳,明清对火绳枪的统称。   “1500就1500,靶盘我也给你准备好了,”朱慈烺打断他的话:“你下去列阵,照黔宁王沐王爷的阵法,给本宫打一轮。” 第十九章 神机乱象   薛濂脸色微微发白,黔宁王沐王爷就是沐英,沐英不但是明初名将,也是世界上最早使用三段击战术,将火绳枪威力发挥到极致的人。所谓三段击,是指三个鸟铳手为一个小组,纵队排列,先由最前面的鸟铳手射击,然后退至队伍最后方装填弹药,由第二名士兵上前开火,再由第三名。   三人交替装弹、开火,使原本射击一次需要一分钟甚至更久的火绳枪效率提升三倍。   还有另外一种三段击,就是由三人之中射击精度最高的士兵充当射手,其余两个则负责枪弹和火绳的装配工作,如此也可以实现不间断射击。   后来欧洲又有人发明了四段击,五段击,但原理都是一样的。   不过虽然沐英早早就使用了三段击,但三段击并没有在明军中普及开来,即使是神机营,平常也很少用三段击操练。   “是。”   但薛濂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下了石台,召集有枪的军士,开始列队,毕竟人数少,而且没有雇佣军,因此神机营的列队倒还顺利。   此时,那一百具尸体已经被拖走,二十个靶盘很快立起来了,但血腥味依然是久久不散。   正常情况下,靶盘的距离是百步,戚继光的《练兵实纪》中记载,鸟铳手打100步外的靶,三枪需上靶两枪才算合格,但朱慈烺知道神机营训练驰废,因此特意令锦衣卫将靶盘设置在八十步处。   鸟铳有效距离是一百步,有效杀伤是五十步,五十步之内开枪,能击穿铁甲,听起来威力不小,但时下建虏主力都穿三层重甲,鸟铳很难对他们形成致命的杀伤力,而等到建虏冲到近前,鸟铳手们就只能丢盔弃甲了。   火枪威力小,而且有条件限制,这也是火枪占优的明军,面对建虏却一败再败的原因之一。   崇祯二年,北京永定门大战,大同总兵满桂排出九轮火器队轮番不间断射击,在火器队前面还有木栅保护,建虏重甲步兵在拆除木栅时,明军的铁弹雨点一样打在他们身上,但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却很少有建虏倒下——明军火器根本打不穿建虏的铁甲,等到妨碍骑兵的木栅被拆除,建虏骑兵冲入一阵砍杀,满桂就败了。   但这并不是表示火器无用,相反,只能表明明军的火器已经落后了。   火器依然是世界的潮流。   要想打败建虏,必须研发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枪。   现阶段,鸟铳打建虏是差点,但打李自成却是够了。   看到推出的二十个靶盘,薛濂脸色更难看,随便放放“烟火”还行,但如果是“打靶”,他神机营可就要露馅了。   薛濂现在算是体会到徐卫良刚才的心情了,而想到徐卫良最后的下场,他脖子就凉飕飕——太子爷提前准备好了靶盘,难道是针对我而来吗?   他猜对了。   朱慈烺就是针对他。   京师三大营中,右掖营兵额最多,人马最盛,其主将徐卫良贪墨军饷也最多,而且徐卫良还是朱纯臣徐允祯的心腹,知道两人很多的秘密,因此,徐卫良是必须拿下的标杆。   而薛濂是另一个标杆。   松锦之战后,大明形势极其危急,要想逆转颓势,就必须改革军制,迅速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而在朱慈烺的规划中,火绳枪和长枪兵将成为新军防守的主力,神机营是火绳枪的试验田,朱慈烺绝对不允许像薛濂这种碌碌无为,只知道贪墨军资的勋贵,继续担任神机营的主将——一天都不行,今天就必须把薛濂撸掉。   第一支60人队开始装弹了。   火绳枪的装弹过程非常繁琐。   第一步:清理引火孔和引药锅;第二步,引药倒入引药锅,并合上引药锅盖;第三步,拧开装发射药的小瓶,将发射药从枪口倒入;第四步,将预先含在嘴中的弹丸装入枪口;第五步,从枪管下抽出通条,压实弹丸和发射药;第六步,点燃火绳,瞄准,最后扣动扳机。   这其中,最关键的是第五步的压弹,弹丸不能压的太实,不然会哑火,也不能太松,不然压力不够,射不了太远,威力也不够。   这60人应该是薛濂精选出来的老兵,看他们的装弹动作非常熟练。   照《练兵实纪》记载,一个合格的火枪兵装弹不能超过一分钟。   朱慈烺估摸了一下时间,这60人都在一分钟之内装弹完成了,其中那带队百户的速度尤其快。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有薛濂这种败坏的主将,但神机营三百年的底蕴还在。   石台上,众将伸长了脖子看,眼睛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不屑。   在他们看来,鸟铳实在没什么大用,还不如三眼铳。   时下明军大多不喜欢用鸟铳,反倒喜欢用威力一般的三眼铳。   鸟铳五十步就可以打穿一层铁甲,三眼铳在五十步之内仅能对无甲胄目标输出一点小伤害,对装备普通铠甲的士兵一直到三十步才有一点作用,如果对方是裹着三层重甲的建虏,三眼铳几乎毫无用处。   崇祯二年永定门之战,满桂使用的大部分都是这种无用的三眼铳。   而鸟铳的射击精度更是远远高于三眼铳,三眼统三十步之内想到击中敌人,都需要一定的运气,一个优秀的鸟铳手百步之内可以指哪打哪。   威力、精度相差如此之大,明军为什么还是喜欢用三眼铳呢?   三个原因。   第一,鸟铳对使用者的要求比较高,装弹过程更是繁琐,不经长期专业的训练,根本不会使用,三眼铳却是拿来就会用,特别适合明军现在招兵就用、没钱训练,直接上战场的政策。   第二,朝廷没钱又腐败,制造出来的鸟铳偷工减料,常常炸膛,且长期都没有改善,三眼铳虽然也遇到相同的问题,但因为制造工艺简单,质量有一定保证,炸膛率不高。   第三,鸟铳装弹射击太慢,远不如三眼统一口气射完三发痛快。   以上三个原因,导致鸟铳在军中并不太招人喜欢。   历史上,直到灭亡,鸟铳都没有在明军中普及,更遑论先进的燧发枪了。   今世,朱慈烺要改变这一现象。   当兵就要当精兵,混日子的兵他不要,不管燧发枪都复杂,他军中的士兵都必须会使用。   他要让大明朝的每一个人都明白,科技才是决定大明兴衰的第一要素,鸟铳、燧发枪用好了,不要说李自成,就是建虏的骑兵也不值一提,更远了说,广大的西伯利亚,永不冻的深水港海森崴,正等着来自东方的燧发枪兵团,驰骋纵横呢。   “预备……放!”   第一支60队终于是开火了。   砰砰砰砰。   声音震耳,硝烟弥漫。   二十个靶盘中了十四五个。   “不错不错,打的真不错。”   缓过精神的定国公徐允祯连连称赞,比起刚才的大汗淋淋,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喜色,眯着眼睛,没心没肺的笑。   朱纯臣和陈新甲却默不吱声。   两人都是聪明人,早看出皇太子来者不善,薛濂的官位看来是难保,就是不知道皇太子会怎么处理薛濂?   薛濂可是世袭的阳武侯,跟徐卫良完全不一样啊。   朱慈烺目光淡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田守信和李若链一左一右的护着他,表情都有点紧张。石台下现在是实弹射击,万一有哪个心怀不满的兵痞子,抬枪朝太子来一下,他们罪过可就大了,所以他们一点都不敢大意。   第一支60人结束,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60队的时候还凑合,等到第五支就出问题了,这一批军士动作生疏,已经显现出训练不足的缺点了,阵型更是乱七八糟,说是三段击,但根本看不出三段,只是一窝蜂的乱射。   而二十个靶盘,只七八个被击中。   石台上的众将满脸耻笑。   薛濂咬着牙,脸色很难看。   第六轮上来,依旧是第五轮的乱象,一窝人乱哄哄的上来,一阵乱射,又乱哄哄的下去。   到后来越来越不像话了,第十轮的时候,居然有军士连弹丸都装不上,即使装上弹丸的,砰砰砰打出去,硝烟缭绕,二十个靶盘只有一两个晃动了一下。   薛濂终于是忍不住了,冲上去拎着皮鞭,将两个连装弹都不会的军士踹倒在地,连抽带骂。   石台上的众将有人已经笑出声了。   朱纯臣和徐允祯也有点幸灾乐祸,薛濂虽然是神机营主将,但却不是他们的人,而是前任京营总督李守锜的亲信。李守锜虽然不是京营总督了,但影响犹在,因此,薛濂并不鸟朱纯臣和徐允祯,平常跟他们两人走的也不近。 第二十章 阳武侯薛   “当!”   一声锣响。   射击停止,朱慈烺从石台上走了下来,田守信和李若链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朱纯臣徐允祯陈新甲还有其他众将也都跟了下来,众人都知道薛濂要倒霉,隐隐都是看笑话的心态。   “薛濂,这就是你练的精兵吗?”   朱慈烺面若寒霜。   薛濂脸色阵青阵白:“殿下,我营中近日多有痢疾,军士们力弱不能持……”   “你营中几日一练?”朱慈烺打断他的话。   “禀殿下,一日三练。”   “那一日打几枪?”   “一枪。”薛濂咬牙回答。   真是死鸭子嘴硬,不到黄河心不死,都这样了,居然还狡辩。   朱慈烺冷笑一声,迈步走到神机营的方阵前,目光一扫,冷冷问:“你们谁能告诉本宫,你们平常几日一练,一次又打多少枪?”   军士们不敢言,都低下头。   他们不敢骗太子,但薛濂是他们的主将,是侯爷,他们也不敢忤逆,所以只能默然。   “没有人说话?难道我威震天下,当年曾随着成祖文皇帝征战漠北,扫平北元,无人能挡的神机营,到了今日,竟然连一个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吗?”朱慈烺厉声而叱。   神机营微微骚动,但还是没有人敢说话。   薛濂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涔涔而下,他睁大了眼,死命的瞪着麾下的军士,意思是谁敢胡说八道,老子就要他的命!   朱慈烺等待着,他就不信,一个薛濂能把神机营的天都遮了。   “回禀殿下。”   终于,一个二十多岁的百户猛地拱手,朗声道:“我营中一日一练,但只练架势,不练实弹,实弹十日才得打一次!”   “魏闯!你胡说什么?”薛濂暴跳如雷。   “你闭嘴!”   朱慈烺真想一个嘴巴抽过去,但忍住了,只冷冷呵斥一声,李若链带着两个锦衣卫箭步上前,架住了薛濂,防止他狗急跳墙,薛濂却依然在吼:“魏闯,你敢诬陷本侯爷,就等着被斩头吧!”   “我没有诬陷!”叫魏闯的百户已经是豁出去了,他昂着脖子说:“我神机营自从薛侯爷成为指挥使后,就取消了晨练和晚练,只保留了午练,至于鸟铳,平常都是空枪空弹,大伙做做样样罢了,只每月的月初月中和月底,才有一次实弹射击的机会,至于佛郎机炮,一个月才能打上一次,臣魏闯说的都是实话,如有一句虚言,愿接受殿下最严厉之惩罚!”   朱慈烺点点头,对魏闯的表现很是满意,这个魏闯,就是刚才第一支六十人队的长官,他手下的六十人,都是神经营的精锐,靶盘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而且魏闯颇为刚直,敢说跟为,这样的人才是好兵,才是朱慈烺需要的。   “你!”朱慈烺指指前排的一个旗总:“魏闯说的可是实话?”   那旗总虽然怕薛濂,但更怕朱慈烺,不说太子爷的身份,就是刚砍了一百颗人头的霸气,也足以让他胆颤。   “禀殿下,是真的,我神机营一日一练,十日才打一枪!”旗总不敢不说实话。   “你!”   朱慈烺又指一人。   有人开了头,大家都不怕了,七嘴八舌的回答。   “是,就是一日一练。”   “有时候十天也打不上一枪呢。”   听到这里,众将已经是心如明镜,这个阳武侯肯定是将省下来的火药都贪污了,怪不得神机营如此废物呢。   陈新甲却开始头疼,他知道,太子爷一会肯定会问他薛濂的处置办法。   薛濂已是大汗淋淋,但却依然嘴硬:“殿下,你不要听他们的,他们都是贼兵,诬陷臣呢。”   不过声音却已经虚弱无比,他知道,他终究是隐瞒不住了。   而众将也知道,薛侯爷要倒大霉了,但大家猜不出的是,太子会怎么处置薛濂,毕竟薛濂不是平头百姓,身上背着侯爷的爵位呢,而本朝对勋贵侯爷犯罪,一向都很宽容。   “堂堂神机营,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朱慈烺仰天长叹。   军纪败坏到如此,也怪不得神机营在明末战争中,毫无表现呢。   “薛濂,”朱慈烺看向薛濂,声音冷冷:“你可知罪?”   “臣无罪,是这些贼兵诬陷臣。”都看到棺材板了,但薛濂却依然嘴硬,又或者他知道,只要他不认罪,太子就拿他没办法,而只要拖过今日,将事情闹到皇上御前,他就有转机。   “是吗?”朱慈烺冷笑一声,目光看向陈新甲:“陈部堂,以我大明军法,薛濂该当何罪?”   陈新甲犹豫了一下,薛濂身上毕竟背着侯爷的爵位,跟徐卫良不同,而且薛濂是老总督李守锜的人,李守锜虽然已经致仕,在家中养老了,但与朝臣依然有很深联系,尤其是在勋贵之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陈新甲已经得罪了朱纯臣,再得罪一个李守锜,就等于是同整个勋贵阶级为敌了。   但事到如今,陈新甲还有退路吗?   他怕得罪勋贵,但更怕得罪太子。   陈新甲一咬牙,拱手回答:“禀殿下,薛濂执掌神机营,枪炮不修,训练废弛,致使神机营军纪败坏,英武不存,按律应斩,然薛濂连连喊冤,个中或有隐情,因此臣以为,应将薛濂交由三法司会审,以定其罪,若真有懈怠,再斩也不迟。”   朱慈烺冷笑:陈新甲这是两面讨好啊,即说了他想听的话,也给薛濂留了活路。   “殿下,冤枉啊!”即便如此,薛濂也是不能接受,他惊恐的大喊。   “两位国公,你们的意思呢?”朱慈烺看向朱纯臣和徐允祯。   朱纯臣恨的牙痒痒,每次都问我,但每一次都不听我,不知道还以为我跟你唱双簧呢?   但表面却诚恳,拱手:“殿下,陈部堂所言极是,将薛濂交由三法司审理最为恰当。”   朱慈烺淡淡一笑,看来薛濂的侯爷爵位,还是很管用的,陈新甲和朱纯臣都为他说情,好吧,反正今日也没打算杀薛濂,薛濂毕竟是侯爷,杀了薛濂,后坐力太大,他暂时还不想同勋贵们全面开战,于是点点头:“既然部堂和成国公都这么说,那就这么做吧,不过薛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啊,将薛濂拉下去,杖八十!”   听到此言,原本稍稍松口气的陈新甲又紧张起来。   大明的杖八十,可是很有讲究,轻一点,床上躺两月就好,重一点,直接就一命呜呼。   难道太子今天非杀薛濂不可吗?不能斩首,就杖毙?   “殿下,臣有下情禀报!”   薛濂终于是怕了,他嘶吼着:“我神机营已经欠饷半年,军需物资也从来没有实额实发……我是陛下亲自任命的神机营都指挥使,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啊,啊!”   锦衣卫却不管他,将他拉下去,直接在校场上就“开打”。   薛濂惨叫声不绝于耳。   堂堂侯爷,众目睽睽之下被脱了裤子打屁股,也算是少见了。   五十棍之后,薛濂声音微弱。   八十棍打完,薛濂没有声音了,不过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   因为事先得了朱慈烺的指示,因此两个锦衣卫下手很有分寸。   看着薛濂的惨样,众将都是后怕,幸好太子爷准许他们戴罪立功,不然他们岂不是比薛濂更惨?   当然了,更惨的是徐卫良,被送进了锦衣卫的诏狱,还不知道在里面要受什么折磨呢。   见薛濂没死,陈新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薛濂死了,那些勋贵奈何不了太子,必然会将怒气撒在他的头上,他偏偏又一身的窟窿。现在好了,薛濂没有死,如此,纵使勋贵们有所怒气,应也不会太过分。   处理了罚,现在该赏了。   “神机营百户魏闯忠勇正直,刚才打靶更是百步穿杨,军技娴熟,这样的兵,得赏,我意拔擢他为千户,不知道国公意下如何?”   朱慈烺淡淡笑。   朱纯臣脸色难看,事到如今,就是傻子也知道太子要整顿京营了,他这个总督也就是这最后一天的荣景,太子没有治他的罪,已经是给他面子了,所以不管多恨,他都不敢表现出来,太子说出的人和事,更是要同意。   朱纯臣拱手:“殿下英明。”   朱慈烺走到神机营的方阵前:“魏闯!” 第二十一章 赏罚分明   “臣在!”   魏闯从阵中闪身而出。   “你很好,不但枪法好,而且有勇气,我大明的将士如果都像你一样,何况流寇不平?建虏不灭?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不是百户,是千户了!”朱慈烺大声道。   这段话很白,朱慈烺故意的,眼前的这些军士,对那些文绉绉的话,未必能完全听懂。   “谢殿下!”魏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跪倒在地,看他激动的样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百户到千户,听起来很简单,但却是一个巨大的门槛,如果没有战功,十年也未必能升上去。他戳穿薛濂的谎言,只是出于义愤,没想到一步就升了上去。   “好好干,立几个大功,我再拔擢你当指挥使!”   朱慈烺拍了拍魏闯的肩膀。   啊!   整个校场中的人,从神机营到右掖营,全部都惊呆了,皇太子居然拍了一个军官的肩膀,而且态度亲昵,感觉就像是兄弟,这不是在做梦吗?大明三百年,皇太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说皇太子了,就是普通的文官,何曾把他们这些丘八看在眼里?   陈新甲等人也都是瞠目结舌。   魏闯激动的拜伏在地,热血沸腾,说话都结巴了:“臣魏闯……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朱慈烺的动作很自然,一点都不做作,对于众人的惊骇,他一点都不在意,哈哈一笑,快步返回石台,在台上高声道:“众将士听了。我大明有功必赏,如魏闯!有过必罚,如阳武侯薛濂!如今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我朱慈烺在此宣告,只要你们勤于操练,奋勇杀敌,忠心为国,不要说百户千户,就算王侯伯爵,本宫在这里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到了!”   刚才是抑,现在该扬了,不然京营的士气就上不来。   京师三营的官军轰动了。   朱慈烺所说的话并不新鲜,但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却非常的激励人。   更何况,他是太子,大明朝未来的皇帝啊,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未来不就是金口玉言吗?   陈新甲瞪着眼睛,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如果皇太子这番狂态被朝臣们知道,肯定是要大加挞伐的,不是太子说错了话,而是太子没有奉行端庄自持的古礼!   在朝臣们看来,太子必须懂“礼”!   这个礼,是一切的一切。   朱纯臣也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个皇太子,让他惊奇了又惊奇。   徐允祯却心情忐忑,惴惴不安的一直在想着那件事,以至于场中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吸引到他的注意。   石台上,等军阵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朱慈烺继续说:“当然了,有人会说了,来点实惠的吧,我们的军饷都欠了半年了。是的,朝廷现在很困难,建虏和流贼耗费了我们太多的钱粮,但本宫向你们保证,不管多困难,朝廷都不会欠大家的军饷,三天内,本宫会把这一月的军饷发到大家手中,一个月内,另外五个个月也全部发清!”   轰。   此言一出,整个校场彻底沸腾了。   再多激励的话,也不如真金白银实惠。   士卒们一个个兴奋的,只差喊太子万岁了。   陈新甲却已经快要晕了。   三天发一个月,一个月内发五个月的,我的太子爷啊,你这大话吹的,比给辽民分田地还要过分,如果朝臣们知道我在现场,他们一定会弹劾死我的啊!   “收兵,回城!”朱慈烺命令。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六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回城,士气高涨到了极点,蜿蜒的火把如一条燃烧的火龙,照亮了整个夜空。   朱慈烺这一番的演讲,还有校场的这番作为,很快就传扬了出去,不但京师,大江南北也很快就传遍了。   “太子荒唐!”刚刚被朝廷重新起用为左都御史,正收拾行囊,准备进京的理学大儒刘宗周惊的把手里的茶盏都掉到了地上。   “太子荒唐!”正跟小妾柳如是读书对饮的东林领袖钱谦益扔了书本。   “太子英明!”刚刚三十岁,尚未出名的顾炎武一跃而起。   “太子英明!”准备进京赶考的黄宗羲仿佛看到了前行的方向。   “明太子欲效仿明武宗乎?”   盛京沈阳。   偶感风寒,咳嗽不断的黄太吉对这个年轻的大明太子颇有兴趣。   回城路上,朱慈烺静静想着心事,今天检阅的三个目的,立威立言立法,都达到了,接下来,就看朱纯臣和徐允祯两人识相不识相了,如果识相,就多留几天他们的性命,如果不识相,那就对不起了。   而在这之前,他要彻底整顿京营,将那些吃空饷的勋贵,不能战的老弱病残,全部清理出去,五万五军营最多保留两万,其中一万精锐,一万辅兵,精锐出战,辅兵守城加维护治安,空出的三万名额,全部招募新军。   另,神经营和三千营必须扩充,起码要达到兵册上的数字。乱世用重典,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在即,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软和犹豫彷徨。   眼光一扫,发现身边的田守信和李若链都有点愁眉苦脸,于是笑问:“你两怎么了?”   田守信和李若链相互一看,都不敢说。   “说吧,在我面前不用拘谨。”朱慈烺大约猜到了原因。   犹豫了一下,田守信鼓足勇气:“殿下,你说三天给一月,一月之内将五个月的欠饷都发了,这事,是有皇上的旨意吗?”   “没。怎么,你们怕我发不出来?”朱慈烺笑。   田守信和李若链不说话,算是默认。   “放心拉,我既然这么说,就一定会有钱!”   朱慈烺自信满满。   马蹄声急促,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到了李若链身边停下,马上的锦衣卫小声的汇报了几句,然后又快马离去。   李若链精神一振,立刻禀告:“殿下,徐卫良家一共抄出了一万两现银,三万五千两的银票,还有一些黄金玉石,价值一万两左右,他经营的粮店和当铺,还在清理中,此外,听说他老家还有五百亩地,我已经责人去查了。”   朱慈烺笑:“好。”   如此一来,他答应京营将士的一月军饷就有着落了。   “不过有点小麻烦……”   “怎么了?”   “我们在徐家抄家时,有巡城御史试图阻拦,被兄弟们打跑了。”李若链回答。   朱慈烺转头看向身后不远的朱纯臣。   不用问,他也知道是朱纯臣搞的鬼。   世袭三百年的国公,又是京营总督,在京师有强大的关系网,找一个巡城御史给他使绊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当然了,巡城御史也是有理有据——徐卫良的罪行还没有审理确定呢,你们怎么可以抄家?   也幸亏朱慈烺提前有交代,除非是遇上圣旨,否则不管遇上什么情况,都必须将抄家进行到底,谁拦阻,就给我揍谁!不然锦衣卫说不定还真会被那巡城御史给唬住呢。   朱慈烺冷笑一声,这个朱纯臣,都死到临头了,还跟我耍心眼。   “干的好,下次还这么干!”朱慈烺笑。   朱纯臣和徐允祯并骑而行,两人都是忧心忡忡,徐允祯好几次张口想要说话,但左右看了看,最后忍住了。   “有事?”朱纯臣感觉到了徐允祯的异常。   徐允祯咬着牙:“回去说,这里不方便。”   朱纯臣心一沉,从徐允祯的表情里,他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危机。   ……   紫禁城。   崇祯正在看奏折。   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躬身站在案前,小声向他汇报。   从朱慈烺如何校场检阅,如何发现右掖营的假兵,又如何处置右掖营主将徐卫良,到一百杀一,将一百个假兵斩首示众,最后又拿下阳武侯薛濂,当众杖击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崇祯一直都在冷笑,只有听到一百假兵被斩首时,他脸色剧变了一下,手中的朱笔差点捉不住,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等到王德化将朱慈烺在校场的演讲内容说出来之后,崇祯脸色又剧变,放下手下的朱笔,皱起眉头,压着怒气:“简直胡闹!太子究竟什么意思呀?逼朕给京营发军饷吗?” 第二十二章 翰林庶士   “陛下,据奴婢得到的消息,徐卫良家中抄出现银一万两,银票三万五千两,还有黄金玉石若干,他经营的粮店和当铺尚在清理中,想来最少也还有两万两,加上他老家的五百亩地,几处宅子,这还不算他隐匿的钱财,算起来,徐卫良的身家最少也有十万两。”王德化禀告。   “你是说,抄家的钱,足够京营一月的军饷?”   “是。”王德化带着笑意:“太子爷深谋远虑,想必早料到这一点了。”   “不用拍他马屁。”崇祯冷哼了一声:“他这一次惹的祸更大!纵使徐卫良贪墨军饷,押诏狱,交由刑部就好,他怎敢不经审判就抄家?他的胆子怎么比朕还大?还有那一百个假兵,居然直接就砍了头!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朕不用猜都知道,弹劾他的奏章已经在路上了!”   说完,崇祯帝站起身,负手在殿内踱步来去,一脸焦急和懊恼,到这时,他有点懊悔不该让太子代自己巡营,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怎么向群臣,向天下幽幽众口交代?   “陛下,乱世用重典,那些人居然连京军都敢冒充,按律本就该斩,奴婢觉得,太子处分的也没什么不对。”王承恩插了一句嘴。   崇祯站住脚步哼了一声,斩首和流放都是按律,太子所为虽没有超过律法,但难免不会落下一个暴虐之名。   “奴婢也这么认为。”王德化附和:“京师有些人胆大包天,连皇家的权威都不在意,奴婢以为是该整治一下了。”   崇祯帝又哼了一声,不过对两人的话却听进去了一些,冷冷道:“你两倒挺护着他啊!”   “奴婢不敢。”王承恩和王德化赶紧跪下。   崇祯帝又走了几步,恨恨道:“罢了,都起来吧。”   等两人起身,崇祯目光看向殿外,轻声叹:“乱世用重典,不是不对,睿智果决更是应该,但就是杀伐有点重……怕是会有违天和啊。传令给太子,令他回城之后,立刻来见我!”   京师郊外。   距离京师城门还有一里多的时候,朱慈烺远远看见路边有两人在等候,天色早已经黑漆,火把照耀下,一人穿绯色官袍,一人穿青色,两人昂然站立于路边,目向南方,动也不动。   “是少詹事和左庶子。”李若链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两人。   少詹事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   朱慈烺已经猜到是他们俩了。   两人是东宫老师,但却已经有一月没见过东宫太子了,病好之后,朱慈烺一直避而不见他们,两人甚是郁闷,今天上午两人求见再被拒绝,下午却听说太子在城外校场检阅,检阅也就罢了,居然当场砍了一百颗人头,惊悚之下,两人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面见太子,不然圣上怪罪是小,若太子继续这般任性胡为下去,一旦东宫有变,他们九死也莫赎了。   远远看见太子,已经五十五岁,一把大胡须的王铎还能保持冷静,年轻的吴伟业却已经等待不及,激动的几乎要冲上去,拦在朱慈烺的马前了。   朱慈烺知道躲不过,甩鞍下马,迈步走过去。   不骑马,用步行表示对两位先生的尊敬。   但心里,他对这两人却是鄙视的。   王铎二十来岁就中进士,点庶吉士翰林,有“才压江南”的美名。   吴伟业书香世家,崇祯四年一甲第二名,俗称的榜眼,授翰林院编修,著名诗人,被后人誉为“江左三大家”,不过气节却不怎样,明末看不惯官场的腐败,不想做崇祯的官,建虏入主华夏后,却做了建虏的官。   王铎也一样,满清攻到南京时,他同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一起开城门投降。   两人虽满腹诗文,但却没有多少气节。   朱慈烺穿越而来,甲申之变就在眼前,他每分每秒的时间都是宝贵,根本不能浪费在这两人身上,且这两人也教不了他什么有用的东西,因此他一直不见他们,但想不到他两人如此执拗,每日求见也就算了,今日竟然堵在路边了。   眼看避不过,只能一见了。   见太子还是如过去那般的“有礼”,王铎和吴伟业相互一看,总算是有点心安。   两人迎上朱慈烺:“臣见过太子殿下。”   朱慈烺笑:“两位先生免礼。”   “殿下身体无恙,为何一直不愿意见臣等二人,是臣等哪儿做的不好吗?”吴伟业年轻,说话不会绕弯子,感觉有点冲。   朱慈烺淡淡笑:“左庶子哪里话?本宫这些天就是身体不好,弓马骑射还可以,但一看到书本就脑子疼,御医给本宫看了看,说还是需要多休息,不宜劳神,书本暂时还不能碰,所以这些天才没有见两位先生,两位先生勿要多想。”   王铎和吴伟业相互一看,脸色都很难看,不能读书,却能骑马,还到校场阅兵,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明知道太子说的是“鬼话”,但他们却也不能戳穿。   相互对望了一眼,还是由吴伟业发问:“殿下,臣听说,今日你在校场斩了一百人?”   朱慈烺点头。   “不知他们犯了何罪?”   “冒充京兵,按律当斩。”   “还派人抄了右掖营主将徐卫良的家?”   “是。”   “殿下,你这么做,可经过了刑部,或者经过了陛下?”吴伟业脸色严肃。   “没。”朱慈烺坦然相告:“我今天是代天巡视,有临时处置之权,徐卫良贪墨军饷,弄虚作假,还想欺瞒本宫,本宫不能饶他,不然何以震慑校场上的六万将士?”   “殿下差矣,校场上都是我大明的将士,何用震慑?只要殿下修德治心,仁义为本,将士们自然心悦诚服、奋勇用命。何况人命关天,纵使罪犯,也不能随便斩杀,需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以昭公信,因此臣以为,殿下今日之言行,大为不妥。”   吴伟业深辑到地,一副犯言直谏,劝导君储的直臣模样。   朱慈烺微微皱眉:“左庶子是说……本宫没有公信吗?”心里暗骂:你吴伟业吴梅村怪不得在明末清初的文华中只能算一个小道人物,就凭你的迂腐你就成不了大器!不震慑士卒,不杀贪官,不凝聚军心,只靠你嘴里的仁义,能挽救大明的危局吗?   你跟我说仁义,有本事你跟徐卫良说去,让他不贪墨军饷,跟那些士卒说,让他们不怕死的去杀敌,又或者你直接跟建虏说去,让他们仁义为本,不要再侵扰我大明,看他们理不理你?!   “臣不敢。”吴伟业吓一跳,连忙跪倒在地。   王铎也跪倒。   质疑皇太子的公信,间接的等于是在质疑天家和皇帝的公信,这个罪过可大可小,如果皇太子抓住不放,吴伟业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吴伟业是两榜进士,榜眼出身,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只不过刚才太激动了,以至于口不择言,如今太子这么一说,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   王铎连忙打圆场:“殿下,吴伟业心忧殿下的学业,以至于一时糊涂。言语无状,还望殿下恕罪。”   “起来吧,本宫并无怪罪之意。”朱慈烺淡淡道:“今日校场之事,实乃事出有因,如果不能断然处置,必然影响到京营的军心士气,还望两位先生能够体察。”   王铎和吴伟业站了起来,吴伟业被太子折了锐气,不敢再多说什么。王铎胡子一大把,资格老,又是詹事府的詹事,胆气依然在,拱手道:“殿下,我大明以法治国,刑罚乃刑部职权,无论何人犯罪,都应送往刑部,由刑部审理,最后是杀是罚,皆应由刑部定夺,即便是陛下也不能干预。殿下国之储君,万民表率,可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啊。”王铎语重心长,语气比吴伟业柔和多了。   但不想太子却不给他面子,皱起眉头,冷道:“本宫刚才说过了,本宫今日处置的并不是民,而是兵!一切都依军法处置,绝没有逾越刑部的权责,两位先生不必再多言,若没有其他事,本宫就要回城了。”   “殿下!”   这一来,连养气养的极好的王铎也不免有点变色了,争执道:“殿下,臣等一片忠心……”   朱慈烺摆手打断他:“两位先生的忠心本宫很清楚,也很敬佩,但本宫这件事处置的并没有错,两位不要再言。再说一遍,他们是兵,不是民!~”   王铎楞了一下,忽然有所顿悟,眼睛里闪过惭愧,拱手长辑到地:“臣明白了。”   吴伟业楞了一下,也明白了,只要太子紧咬那一百人是兵不是民,就没有处置过重的问题,朝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他二人是太子老师,应该维护太子,当然也应该紧咬这一点,而不是自失立场,太子明着是斥责,其实也是在提醒他们。想明白这一点,吴伟业连忙也躬身,心中却想:太子也太机心了吧。   王铎道:“乱兵之事,臣和左庶子一定在朝中为殿下辩解,但请殿下以后说话行事还需小心谨慎,遵从古礼,不然臣等万死莫赎。”   指的当然是太子在校场发表演说,不守礼制之事。   见王铎不再提乱兵之事,朱慈烺深深望了王铎一眼,心说这老头还算是知所进退,一点就透,怪不得是大书法家呢。   “谢先生,本宫知道了。”   朱慈烺淡淡笑,看似虚心接受,内心却不以为然。礼,什么是礼?难道一本正经的坐在那,说一些官话就是礼吗?骗这个时代的小孩儿还行,朱慈烺前世三十岁的灵魂和阅历可不吃这一套,何况大明只所以衰败,跟顽固保守、阶级分明的的“礼制”也是有一定关系的,他怎么会遵从?   王铎和吴伟业相互一看,明知太子在糊弄,但也好继续再追究下去了,毕竟是太子,他们当臣子的,不能太过逼迫。   “那明天的早课……”王铎问。   “呀,本宫头疼的厉害,李若链,快扶我上马。”朱慈烺转身就走。   ……   王铎和吴伟业弓身拱手,目送皇太子上马离开,直到皇太子远去了,方才直起身来。王铎望着皇太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吴伟业却是皱着眉头,眼神惊讶:“太子殿下……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啊。”   以前的太子,秀气文雅,言语中带着尊敬,对他们两人的话,绝不会有任何的疑问,但眼前的太子,不卑不亢,眼神里透着英武,话语间更隐隐有自己独特的道理——一个月没见,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有了主见,甚至是有点“离经叛道”了。   两人都有这种感觉,但却不敢明言,忠义大节,君臣礼仪,有些事情绝对不能碰触,有些想法也是绝对不能有的。   “走吧,听说有几个御史蠢蠢欲动,想给太子找麻烦,我们得想办法去劝阻。”   王铎掀帘上了轿子。   吴伟业点头,不管怎样,作为太子的老师,他们都必须要维护太子,那些弹劾太子的奏疏,哪怕就是一个一个的谈,也要想方设法的挡下来。   刚进了城门,朱慈烺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吴有性进京了! 第二十三章 瘟疫论者   吴有性字又可,江苏吴县东山人,明末清初传染病学家,著有瘟疫论一书。明末三大害,天灾,流寇,瘟疫,从穿越而来的第一天起,朱慈烺就在思考这三个问题,而吴有性就是解决瘟疫的药方。   二十天前,朱慈烺派人打探吴有性的消息,得知他此时人在山西,立刻派人去请。   两个时辰前,吴有性进京,被安排在了朱慈烺预先准备的一处宅院里。   除了吴有性,朱慈烺还请了两人入京。   宋应星,字长庚,江西奉新人,著有【天工开物】,是明末著名的农学家,对手工业生产和冶金也颇有研究。明末天灾不断,米粟产量太少,根本喂不饱百姓的肚子,而土豆、番薯、玉蜀黍虽然已经传入大明,但并没有被大规模的播种。   以京师为例,京师周围的荒山野地,长不出米粟,但却极适合土豆、番薯、玉蜀黍的生长,只要大范围的播种,京畿周围的吃饭问题,立刻就可以解决。宋应星是土豆、番薯、玉蜀黍的行家,朱慈烺必须把他请来。   毕懋康字孟侯,号东郊,安徽歙县人,是明末著名的火器专家,著有《军器图说》一书,《军器图说》在七年前就已经被刊印出来,书中图文并举,详细罗列了各种火器的使用与制造方法,并首次介绍了燧发枪(书中称为自生火铳)的制造和使用。   但可惜,这项伟大的发明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   比起火绳枪,燧发枪不但简化了射击程序,提高了射速,最重要的克服了火绳枪点火怕风雨的弱点,这项发明的改造与完成时间,大致与欧洲属同一时期。而欧洲很快就普及开来,但在大明,一直到毕懋康死,燧发枪都没有在大明军中出现。   今世,朱慈烺要改变这一悲剧。   照史书记载,毕懋康死于1644年,也就是说,这位伟大的火器专家,只有两年寿命了,因此朱慈烺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就更加急切了,为了最快的把毕懋康请到京师,朱慈烺派人带了自己的亲笔书信,亲自去江南邀请,算算日子,他们应该已经到达安徽歙县了。   这三位老先生是大明科技的先行者,也是朱慈烺挽救大明计划的重要支柱点。   因此,当听说吴有性已到京师的时候,朱慈烺非常兴奋。   “走!”   原本是要回宫,但朱慈烺一甩马缰,转头去见吴有性了。   “殿下,宫门快要关闭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田守信和李若链在后面追。   朱慈烺不管,因为进宫后他就出不来了,猛然想到了什么,勒住缰绳,小声的吩咐了田守信几句。   “啊?”   田守信脸色发白,结结巴巴的说:“这行吗?”   “当然行,放心,我母后一定会答应的。”   朱慈烺狡黠的笑一下,带着李若链去见吴有性。   田守信打马转向皇宫。   吴有性今年六十岁了,但头发漆黑浓密,脸上也没什么皱纹,乍一看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朱慈烺暗暗赞叹,果然是大医啊,只这保养,就足以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吴有性没有功名,只中过秀才,见过最大的官员也就是巡抚一级,想不到堂堂皇太子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派人专门来请,心中惶恐不可形容,等见到太子本人之后,他心中的紧张才渐渐褪去。   皇太子一点都没有架子,对他满脸尊敬,言必称“先生”,而且最重要的是,皇太子对瘟疫之事好像也颇有研究,连续问了他几个问题,都问到了关键点——我大明太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啊,吴有性心中暗暗感叹。   “所以臣以为,瘟疫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与伤寒病绝然不同,瘟疫乃是通过空气传播,由口鼻侵入,臣将这种气称为疠气,要防治瘟疫,最重要的就是阻隔疠气,同时病人用过的一切器物包括尸体都应焚烧,决不可简单下葬,有此两法,抑制瘟疫并不难。”   吴有性所说的这番理论很简单,后世的人都知道,但在这个时代却是惊世骇俗,这个时代,人们都还简单将瘟疫归为伤寒,用伤寒之药医治,因此错误,瘟疫根本无法抑制,每一次都是大灾祸。   “先生可有根治之法?”朱慈烺问。   吴有性眼有惭愧:“没有,不过只要措施得当,瘟疫绝对可以抑制的。”   “好,我要的就是先生这句话!”   朱慈烺笑一笑,站起身来:“先生早点休息吧,我告辞了。”   “殿下。”   吴有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将臣招来,到底何事啊?”   “当然是为了瘟疫,不过先生不用着急,容我安排一下,到时,我大明的安危,就仰仗先生了。”朱慈烺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先生的瘟疫论可编撰完成了?”   吴有性微微吃惊,想不到太子爷连自己写书的事情都知道,赶紧拱手:“还剩最后一部分。”   “好,完成之后,由我为你刊印,并且分发到大明所有县府!”   “谢殿下。”吴有性激动的无与伦比。   这个时代出书,不但没有稿费,反而要自己贴钱,唯一能赚到的就是名声,因此,朱慈烺帮吴有性出书,真是帮了吴有性的大忙,更何况朱慈烺身为皇太子,他帮吴有性出书,本身就有巨大的加持作用。   据明史记载,崇祯十六年,也就是明年,京畿地区将会爆发一场大瘟疫,死者数十万,这也是李自成为什么能轻松的攻到北京城下,而北京毫无抵抗能力的原因之一。   这一世,朱慈烺要将这场大瘟疫消灭于无形。   ……   而此时,太子爷在校场将右掖营主将徐卫良革职抄家,斩了一百颗假兵人头,还将阳武侯薛濂打屁股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   “听说了没有?那个谁谁谁为了一两银子冒充京兵,结果被太子爷斩了!”   “该!平常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居然连京兵都敢冒充,也是活腻了。”   “一百杀一,太子爷可真不一般啊。”   “是啊,挑出京营这么多毛病,还打了阳武侯的屁股,听说阳武侯奄奄一息,也快要死了。”   “好,这帮侯爷就知道欺负老百姓,死一个少一个。”   “嘘!让哪个侯爷听到了,不弄死你才怪呢!”   对于太子爷的处理,百姓们大部分都喜闻乐见。   ……   一群御史聚集在某处,辩论到面红耳赤。   “太子如此暴虐,我等必须上本弹劾!”   “何为暴虐?冒充京兵本就是死罪,太子不过是在执行律法罢了。”   “执行律法是刑部的事,太子为何越俎代庖?”   “太子代天行事是有明旨的,怎么会是越俎代庖呢?”   意见严重分歧,无法达成一致。   ……   朱慈烺骑马急急赶回皇宫。   “咚咚咚。”   远远就听见暮鼓捶响的声音。   明清两代,一更三点(戌时五刻)也就是现代时间的21点左右,擂响暮鼓,关城门,禁止出行;五更三点(寅时五刻)凌晨五点左右,敲响晨钟,开城门,开禁通行。   而皇宫宫门关闭的更早,大约20点就会关闭,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再出入。   现在已经快20点了。   朱慈烺几乎是掐着时间,快马奔入了宫门。   田守信带着几个小太监正在等候,见太子爷终是回来,没有被关在宫门外,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陛下还在乾清宫的暖阁……”田守信小声报告。   朱慈烺点点头,直接去见父皇。   崇祯在暖阁里来回踱步,脸上表情很是严肃,太子巡视京营闹出的大动静,超出他想象,而京营的糜烂更是超出他想象,朱纯臣和徐允祯这两个误国之徒,朕不会饶了他们。   不过崇祯现在最头疼的是,太子在校场夸下海口,一月之内要解决京营的欠饷问题,可现在内库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啊。   和边军不同,大明朝的京营属于皇帝的亲军,给京营发军饷的不是户部,而是皇帝的内库,这也是京营总督从来都是由勋贵,而不是朝臣担任的原因。   那么,大明朝皇帝的内库一年有多少收入呢? 第二十四章 抚军京营   其实明朝皇帝的收入还是不少的,一共有内府十库,包括内承运库、承运库、广惠库、天财库、广源库、赃罚库、供用库,每个库都有相应的收入,加在一起,就是皇帝一年的总收入。   如果是和平年代,这些府库的收入,足够皇帝支付京营的军饷,并且每年都会有小小盈余,隔三五年,修个宫殿花园什么的,也不用跟户部伸手要钱。   但到了万历皇帝的时候,因为开支巨大,内库银子不够用了,所以万历皇帝开始派遣太监采矿,到处征收矿税。而矿税的出台,遭到了文官们的强烈反应,文官们认为皇帝富有四海,不应再横征暴敛,为了抵制矿税,被廷杖贬职的文官不在少数。   但讽刺的是,正是因为有万历皇帝积攒的三千万两的矿税,大明朝才能有万历三大征,才能源源不断地向辽东输血,才可以应对接连不断的各种天灾人祸,如果没有这三千万两的挹注,明朝的财政早就崩溃了,根本支持不到崇祯朝。   而万历皇帝临终前下旨废除“矿税”,从此,大明朝的财政就在崩溃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京营的欠饷已经是常事。   崇祯不是不发,而是真发不出来啊。   可现在儿子却在外面夸下海口,他这个当老子的可怎么办?   如果是一般人,他当然可以赖账,我儿子说的不算,军饷,不发。   但他是皇帝,儿子是皇太子,都是金口玉言,如果他赖账,不承认儿子的话,那皇家威严何在?儿子还能当太子,未来还能继承大统吗?   “陛下,太子来了。”   王承恩在帘外禀告。   “让他进来。”   崇祯早已经等不及了,他要知道,朱慈烺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拿什么去给十万京军发军饷?   “儿臣叩见父皇。”   朱慈烺跪倒在地。   “你干的好事!”   崇祯没有让朱慈烺平身,而是表情严肃,语声严厉的说:“打了阳武侯的屁股,还斩了一百颗人头,你是不是觉得,你身为皇太子,就可以肆无忌惮,胡作非为?”   “儿臣不敢。”   朱慈烺恭敬回答:“阳武侯麾下的神机营操练废弛,军纪败坏,已经没有一战的能力,辜负了父皇对他的信任,儿臣打他板子还是轻的,儿臣恨不得斩了他的头!”   崇祯哼了一声,对儿子这番话,他心里是赞同的,不过表面却不能承认。   “至于一百假兵的人头,儿臣更是痛惜,徐卫良身为三品武官,父皇对他的荣宠不可谓不高,可他居然吃空饷,每年领三万人的军饷,营中却只有一万八千人,且大部分都是老弱残兵,儿臣给他算了一笔账,这些年来,他最少贪墨了五十万银子!”   “贪墨已经是死罪,想不到他居然还雇了一些街头混混,冒充京兵,想要蒙混过关。那些假兵,听起来无辜,但细想却都是胆大包天之徒,为了一两银子,就敢冒充京兵,未来有人给十两百两,岂不是连官员皇家都敢冒充?何况冒充京兵本就是死罪,为了朝廷的尊严,儿臣不得不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个中隐情,还望父皇明鉴。”   崇祯有点被说服了,但脸色依然严厉,哼了一声,拍一下桌子:“还不知罪?难道朕说你说错了吗?”   朱慈烺赶紧认错:“儿臣知罪了。”   崇祯脸色这才稍缓,但语气依然严厉:“这种荒唐事,以后绝不可再犯了,纵使有罪,也要交给有司,绝不可私自处置,不然就算朕想饶你,祖宗律法也饶你不得!”   “儿臣知道了。”朱慈烺暗暗松口气,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斩一百人头,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这一百人头,他就没有办法竖威,也没办法进行下一步。畏威而不怀德,是大多数人的毛病,但崇祯十七年的脚步声声踏近之时,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恩施”,只能采用效果更快的“峻法”。如此方有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扭转京师三大营的风气。   “这两件事就不提了,朕问你,你说一月之内解决京营的欠饷,又是怎么回事?”   “回禀父皇,徐卫良家中抄出的钱粮,差不多八万两,足够京营一月的军饷了。”   “剩下的五个月呢?你又想抄谁的家?”崇祯问,崇祯也是聪慧之主,他隐隐已然猜到了朱慈烺的办法。   “剩下的五个月,还在徐卫良的身上。”   “嗯?”   “右掖营这些年多拿了五十万的军饷,但并不是徐卫良一人独吞了,而且这事也不是徐卫良一人能做到的……”朱慈烺意有所指。   “你是说成国公、定国公?”崇祯面无表情。   朱慈烺不承认,不否认,他表情已经是答案。   “可有证据?”崇祯问。   “没。但徐卫良……”   崇祯打断他的话,怒道:“没有证据你就敢乱说?!成国公定国公都是随我太祖高皇帝开疆拓土的功勋后代,岂是轻易能动的,别说没有证据,但有什么证据,也要三法司共同审理才能定罪,你一个黄口小二何敢口出狂言?难道你想让天下人以为,朕为了区区一点军饷,就构陷忠良入狱吗?”   朱慈烺连忙叩首:“儿臣知错了。”心说他们两人算什么忠良啊?   崇祯气呼呼的走了几步,站住脚步,脸色阴沉:“不过阳武侯薛濂是可以动一动的。朕已经让骆养性去查了,看看这些年,他在神机营究竟贪墨了多少银子?”   骆养性,锦衣卫指挥使。   虽然都是世袭的勋贵,但份量显然不同,朱纯臣徐允祯是国公,祖上赫赫威名,故交姻亲,门下子弟,遍布朝野,崇祯不能轻易动他们,而阳武侯薛濂只是一个侯爷,份量轻的多,且薛濂身为神机营的指挥使,神机营出了问题,他负直接责任,就算崇祯将他革职下狱,其他勋贵也说不出什么。   崇祯显然也是有点急了,儿子夸下海口,自己却没有银子,成国公和定国公不能动,那就只能动阳武侯薛濂了,否则以他的脾气,绝对不会轻易向勋贵开刀的。   “朕刚问了,内库还有三十万两银子,如果一月后实在没有办法,你就都拿去吧。”   崇祯板着脸。   为了儿子的信誉,崇祯也是拼了。   一股酸意涌上朱慈烺鼻尖,鼻子一酸,眼眶也湿了。   “谢父皇。”   朱慈烺跪伏在地。   这三十万银子看起来好像很多,但却顾着内廷几万人的开销,均摊下来,根本没有多少钱,一旦没有了这笔钱,而其他钱又收不上来,内廷就要举步维艰,连油盐酱醋都买不起了。   听起来是一个笑话,皇帝居然会为了钱而发愁,但在大明,在崇祯朝,却一点都不新鲜。   崇祯鬓间的白发,龙袍下摆里衬上的补丁,还有母后宫里的织布机,每每看见,朱慈烺总忍不住的心酸。   “起来吧。”崇祯叹口气,对儿子今天的表现,整体来说,他是非常满意的,如果不是儿子,他说不定还要被朱纯臣徐允祯欺瞒多久呢,不过皇帝的威严,帝国的荣辱,让他不能当面认同儿子的所为。   朱慈烺却不起来:“父皇,儿臣有两件事相请。”   “又是什么事?”   “儿臣想去京营抚军。”朱慈烺说。   京营抚军,也就是京营总督,取代朱纯臣现在的位置,因为朱慈烺是太子,所以叫抚军。   大明有制,太子“内守为监国,外出为抚军”。   崇祯沉沉的望着儿子,想了许久,还是摇头:“京营如此糜烂,朱纯臣徐允祯实在让我失望,你做这个京营抚军,原本是合适的,交在你手里,也比任何人都让朕放心,只是……我朝开国以来,尚没有太子抚军京营之前例。因此朕不能答应你。”   朱慈烺心中一沉,看来父皇还是破不了“祖制”这个心魔,赶紧说:“父皇,如今外有建虏,内有流贼,各地督抚总兵却没有几个能为朝廷分忧的,连朱纯臣徐允祯这样的世袭勋贵都尸位素餐,贪墨军饷,究其原因,除了能力问题,阴奉阳违,外忠内奸也是重要因素。”   “若让其他人总督京营,不过是另一个朱纯臣、徐允祯的翻版,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想将京营练成一支勇往无前,真正对大明朝忠心耿耿的精锐,此重任,非儿臣莫属!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吧,儿臣一定不让你失望。”朱慈烺慷慨而言,言罢拜首在地。   崇祯久久不说话,他被儿子的决绝震撼了,想不到弱冠不到的儿子,已有如此的魄力和担当,细细想儿子所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那些勋贵再亲,能亲过儿子吗?再者,今日检阅京营,儿子已经显示出了一定的将帅之才,比起朱纯臣、徐允祯好像也不差多少……   双手负后,在殿中来回的走了十几步,武将的阴奉阳违,文臣的有心无力,一一涌上心头,忽然一咬牙:“也罢……朕就命你去京营抚军!京营是朕的亲军,朕有这个权力。”   “谢父皇!”   朱慈烺激动的都快要哭了,为了这一个任命,他足足准备了一个月啊。   “但别高兴的太早了。”崇祯冷冷道:“朕是有条件的。”   “请父皇吩咐。”   “朕只能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京营有起色,你可以续任,如果没有,你就老老实实滚回宫中读书!”崇祯帝冷冷到。   “儿臣遵命!”朱慈烺猛地叩头,崇祯十七年三月,距今不过两年,有一年时间领导京营足够了,如果一年之内他改变不了京营,不能令京营变成强军,也肯定是逆转不了崇祯十七年的危局。如果那样,乖乖滚回皇宫,用剩下的一年时间谋划南迁南京,找寻可能的生路,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崇祯又想了一下,冷冷望向儿子。:“从明日起,你就随朕一起上朝吧。朕看你志得意满,日渐猖狂,让你早一点知道朝政困难也是好事!”   “遵旨。”   这是个意外,比朱慈烺预想的时间早了一些,不过也无妨。 第二十五章 国母性情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   “快说吧,你母后在坤宁宫等急了。”崇祯皱眉,已经到了晚膳时间,周后身边的大太监徐高都过来好几次了。   “儿臣想出宫居住。”朱慈烺说。   “嗯?”崇祯吃惊了:“为什么?”   “儿臣今日在城外阅军,入城稍晚了一些,差点被宫门关在外面,儿臣如果抚军京营,必然早出晚归,一旦宫门关了,儿臣就进不来了。”   “朕可以给你腰牌,准你任何时候都随意出入。”   “父皇,宫门到点关闭,可是祖制……”朱慈烺小声。   崇祯皱着眉头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儿子说的有道理,但放儿子出宫,他却有点舍不得……   “容朕想想吧。”崇祯没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徐高又来了,他是周后身边的大太监,此时过来,显然是奉了周后的旨意,请皇上和太子去用晚膳。   崇祯趁机结束对话,带着朱慈烺去往坤宁宫。   父子二人没有坐步辇,而是相伴相随,一路走一路聊。   “父皇,儿臣今日方知当年李邦华整顿京营之艰难,儿臣身为太子,又代天巡视,这些人却依然敢在儿臣面前弄虚作假,阴奉阳违,李邦华当年只是一个兵部右侍郎,无权无势,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但最后他却能顶住压力,将京营整顿一新,由此可见,李邦华确是一个贤臣啊。”   朱慈烺假装随意的将李邦华说了出来。   崇祯知道儿子在举荐李邦华,而现在满朝文武凋敝的情势下,他也有起用李邦华之心,于是顺水推舟的点头:“那就召李邦华进京吧,户部右侍郎正空虚,就让他先任着。”   “父皇英明。”   历史上,李邦华也正是崇祯十五年被起用,只不过却是被派到南京,担任南京的左都御史,后又调到京师担任左都御史,途中李邦华还平息了左良玉的“闹饷”事件,到京后,崇祯对他倍加信任。但李邦华担任左都御史这样的言官头头实在是大材小用,在朱慈烺看来,像李邦华这样的实干家,应该入阁为相,最起码也应该是户部或者兵部尚书。   前世历史不说了,这一世朱慈烺要帮李邦华找一个施展才华的地方。   ……   每日的早膳和午膳,崇祯都在乾清宫用,晚膳一般是和周后在一起,有时候也会把田妃袁妃一起叫来,三子二女,摆一张大桌,一家人其乐融融,不过自从五皇子出事,田妃大病之后,一家人就再也没有聚会过了。   还没进乾清宫,周皇后就已经带着定王朱慈炯,长平公主迎了出来。   崇祯少有的露出了微笑。   一天二十四小时,也许只有这个时间,他才能笑的如此开心。   崇祯是一个很严肃古板的人,在他前面,即使是活泼调皮的长平公主,此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的像是一个小淑女,定王朱慈炯就更不用提了,紧张的就像是一尊雕塑,眼皮子都不敢乱眨一下,吃饭时,小心翼翼,嘴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朱慈烺却没有多少紧张,不是因为来自后世,而且因为他早就已经看出,崇祯是外冷内热的性子,表面看起来高不可攀,其实心肠软着呢。   因为有周后在,所以气氛并不僵硬。   儿女怕崇祯,但老夫老妻的,周后对崇祯可没什么怕的。   “皇上,臣妾的姑姑今日进宫了,她说,想让我侄孙从军,为朝廷效力。”   周后说。   “哦。”崇祯露出喜色,这年头,愿意把儿子送到军中的官宦人家太少了,大部分人都想让儿子承荫父辈、入仕途、当大官,下贱的丘八,是贫贱人家没饭吃才做的事情。   “他多大了?”崇祯问。   “十四,跟春哥儿一样。”周后笑。   “有点小啊。”   “是啊,臣妾也这么说的,但臣妾姑姑说,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孙叔敖九岁杀蛇,荀灌十二岁就能带兵救父,如今国家危难,身为皇亲,怎能畏前顾后?为朝廷效力,正当此时!”   崇祯默默不说话,周后的话,触动了他。   一个远房的皇亲,都能有如此忠心,为了朝廷,敢把儿子送到军中,自己身为皇帝,却连放儿子出宫之事都犹犹豫豫,实在是汗颜,想到这里,崇祯抬头看向朱慈烺:“春哥儿,你出宫的事,朕准了!”   “谢父皇。”朱慈烺大喜过望。   “皇上你说什么?春哥儿出宫?”周皇后却是惊呆了。   “是。”崇祯点头:“朕已经命春哥儿去京营抚军,京营军务繁忙,皇宫又宫禁森严,他住在宫中不方便,还是出宫去住吧,嗯,就住咱们从前的信王府就好。”   “……”   周皇后脸色发白,忽然明白,自己被儿子骗了,此时想要改口也来不及,只能狠狠瞪着儿子。   朱慈烺不敢看母后:“父皇,儿臣想跟你要一人。”   “谁?”   “内监杜勋,儿臣宫里少一个管事太监,感觉他正合适。”   “准。”   太监杜勋也算是明末历史的一个名人了,崇祯十七年,崇祯派太监杜勋等十人分赴宣府、大同、昌平、居庸关、等要塞监军,本以为这些太监忠心大明,一定能督促各地守军奋勇杀敌,谁知闯军到来,这些太监纷纷投降。   其中最无耻的就是杜勋。   杜勋投降后,居然还敢担任李自成的使者,进北京城与崇祯谈判,遇到以前相熟的太监,还洋洋自得:“不要担心,新主子来了,我们照旧有富贵。”   这样的人,朱慈烺必杀!   何况经过这些天的调查,知道杜勋颇有私财,正好趁机夺了做为军用,不过杜勋现在没有过错,无缘无故的杀人抄家,肯定会惹人非议,因此朱慈烺才想要把杜勋调到自己身边来。   他不是用杜勋,而是要治杜勋。   用完晚膳,崇祯忽然淡淡问:“皇后,今天好像多了四个菜。”   “是,臣妾听说太子在城外抚军,傍晚才回来,因此命御膳房多加了四个菜。”周后回答。   崇祯轻轻叹口气:“如今国事艰难,我天家要节俭……”   “臣妾知罪,以后不会了。”   崇祯点点头,起身走了,这个时间当然不是睡觉,而是回乾清宫继续批阅奏章去了。   早上五点就起床,夜里十点还不能睡,连节假日都没有,崇祯这皇帝当的不是一般辛苦。   送崇祯走后,周后冷冷瞟了朱慈烺一眼,转身去了后殿。   朱慈烺赶紧跟了过去,刚进了后殿,就看见周后坐在凤椅上,粉面含霜:“朱慈烺,你可知罪?”   朱慈烺急忙跪下:“儿臣知罪,母后息怒啊。”   “本宫息不了!”   周后怒气冲冲:“居然连我都敢骗,田守信,你给本宫滚进来!”   田守信从外面滚进来,跪伏在殿门口,动也不敢动。   “你们主仆二人,将本宫耍的团团转啊,朱慈烺,你是不是忘记本宫荆条的厉害了?”周后气冲冲。   “儿臣不敢忘。”   朱慈烺赶紧解释:“儿臣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啊,今日儿臣巡视京营,发现京营糜烂无比,十二万的兵额,竟然连五万兵不到,其中大部分都还是老弱病残,一旦有变,京师根本就守不住!为整顿京营,为我大明江山,儿臣必须抓紧时间,不容再在宫墙里面耽搁了,但父皇犹犹豫豫,不得已,儿臣才想到让母后帮忙,所有一切都是儿臣的主意,与田守信无关,母后要是责罚,就请责罚儿臣吧……”   周后脸色稍霁:“哼,那也不该骗我。再说了,你住在皇宫里,就不能抚军京营,为你父皇做事了吗?”   “母后,军情多变,万一晚上出什么事,京营诸将要到哪里找我?进皇宫吗?”朱慈烺一脸苦相。   周后还是板着脸,但眼神已经缓和多了,半晌后,轻轻叹口气:“春哥儿,宫外不比宫内,你要注意安全,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你喜欢哪个,都可以带走……”   这就是周后,虽然疼惜儿女,但更知道国事轻重。   “谢母后。”   朱慈烺跪在地上,眼眶湿润,从今天以后,他就不能每天都见到母后了。 第二十六章 谋逆之罪   “太子哥哥,听母后说你要搬到宫外去住了?是真的吗?”   坤兴公主跑过来,兴奋的抓住朱慈烺的衣角。   朱慈烺笑着点头。   “那是不是就等于你有了自己的家,你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没有人敢管你,就像父皇那样?”   坤兴公主问。   朱慈烺心里叹:妹妹你错了,父皇才是这个皇宫里,禁锢最深,最不自由的那个人。   “太子哥哥,我能去找你玩吗?”坤兴公主的眼睛笑成了弯月。   朱慈烺笑:“当然。”   “太好了。”   坤兴公主笑的开心,转头看三哥定王朱慈炯:“定王哥哥,你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啊?”   定王朱慈炯羞涩的摇头:“我不会出宫的。”   “为什么呀?”长平公主好奇。   “我要陪在父皇母后身边。”定王朱慈炯很严肃很认真。   ……   成国公府。   后堂的一间密室里。   听完徐允祯所讲,朱纯臣跌坐在椅子里,脸色发白:“你是说,咱们私卖甲胄的事,太子……可能知道了?”   “是。”   徐允祯一头冷汗:“半个月前,田守信来找我,说太子想找一个传授弓马骑射的老师,点名要董琦,我当时没有当回事,今日在校场看到董琦,我才忽然想起,董琦是太子的弓马老师啊……”   朱纯臣的额头也开始冒汗了。   董琦是右掖营的参将,是营中的高级将领,虽然其上还有主将和副将,但营中的大小事,董琦也都是知道一些的。去年秋天,朱纯臣徐允祯伙同右掖营主将徐卫良将营中五百具上好的甲胄,倒卖给了一位山西商人,事情虽然做的很机密,天衣无缝,但董琦却有所怀疑,不但当面质疑过主将徐卫良,还为此找过朱纯臣,但被朱纯臣搪塞过去了。   “董琦给太子当老师,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向太子提起此事,一旦太子调查起来……”徐允祯声音都颤抖了。   和贪墨军饷不同,私卖甲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上或许能容忍他们贪墨军饷,但绝对不会容忍他们私卖甲胄。不说大明,从古至今,任何将军在甲胄的事情出了问题,最后都是凄惨下场,大名鼎鼎的周亚夫只因为家中有五百甲胄,结果被汉廷以谋反罪论处,本朝大太监刘瑾权势熏天,但他府邸的时候抄出甲胄五百,也被以谋逆罪论处。   朱纯臣和徐允祯虽然不是私藏,但却是私卖,论起来,罪行更重!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朱纯臣怒了,跳起来一把揪住徐允祯的胸口,目光凶狠的像是要吃人。   “隔墙有耳……校场那么多人,我不敢跟你说呀。”徐允祯都要哭了。   朱纯臣气的跺脚:“徐允祯!我朱家上下三百余口都要死在你的手里!”   “老成,你不要激动,事情没有那么坏……”徐允祯抓着朱纯臣的手,结结巴巴的劝:“我已经想一路了,虽然那董琦有所怀疑,但他没有证据啊,就算告到太子那里,太子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朱纯臣渐渐也冷静下来,松开徐允祯胸口,在厅中来回踱步。   “我们事情做的机密,那山西商人也早就走了,除了咱们,唯一知情的就只剩下徐卫良了,只要徐卫良不开口,咱们就不用担忧。”徐允祯追在朱纯臣的屁股后面。   朱纯臣站住脚步,冷哼一声:“你忘记那个中间人了吗?”   朱纯臣徐允祯世袭三百年的国公,脑子还是有的,他们没有和山西商人直接交易,所有事情都是通过中间人,山西商人最后虽然买到了甲胄,但却不知道卖给他甲胄的人是谁?这样就算山西商人在路上出了事,朱纯臣和徐允祯也不用担心。   说到中间人,徐允祯眼皮子跳了一下。   事成之后,他原本是想要杀人灭口的,没想到那中间人异常警觉,居然提前跑了。   徐允祯咬咬牙:“那家伙已是惊弓之鸟,既然跑了,就肯定不敢再回京师了,我们两家三百年国公的名号,可不是吃素的,所以现在的关键还是徐卫良,只要堵住徐卫良的嘴,我们就高枕无忧。”   朱纯臣冷笑一声:“怎么堵?徐卫良现在可在诏狱里。”   “成国公,事到如今了,你还跟我藏着掖着吗?谁不知道你跟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是至交,徐卫良关在锦衣卫的诏狱,只要你上门去求,骆养性还能不答应你吗?”   “答应我什么?”朱纯臣的脸色越来越冷。   “杀人灭口,让骆养性在诏狱里干掉徐卫良,永除后患!”懦弱的徐允祯,居然也有杀气腾腾的时候。   朱纯臣不说话,他知道,徐允祯说的是对的,为保两家三百年的国公,徐卫良是必杀的,但徐卫良是太子抓了送往诏狱的,骆养性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的份量?   如果徐卫良无缘无故的死在诏狱,骆养性如何跟太子交代?他跟骆养性虽然是至交,但骆养性却也不会为了他,而将自己全家陷入危险境地。   所以,想要说服骆养性,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   “成国公,不要犹豫了,我两家的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了。”   徐允祯声音哀求。   朱纯臣看他一眼,冷笑:“你想过没有,太子既然已经知道了甲胄之事,又怎么会给我们杀人灭口的机会?说不定此时他正在诏狱审问徐卫良,严刑拷打之下,徐卫良已经全盘托出了!”   “啊?!”   徐允祯大吃一惊,双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完了完了,全完了……”   朱纯臣摇摇头,对这个“定国公”,他算是彻底无语了,无脑无胆,偏偏又极其贪心,当初如果不是他在旁撺掇,自己又怎么会做出这等利令智昏的蠢事?以至于现在陷入了进退维谷,甚至有可能会被抄家灭族的困境?   但现在责怪他也是晚了。   “你哭什么哭?”朱纯臣冷哼一声:“皇上抄家灭族的圣旨,还没有下来呢!”   “但也差不多了,当初真不应该啊……”徐允祯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蠢货闭嘴!”   朱纯臣终于忍不住大声呵斥,虽然他对徐允祯一直都很鄙视,但对方毕竟是国公,跟他同级,他一直都给徐允祯留有三分薄面,但徐允祯崩溃痛哭的样子,让他实在看不去了。   朱纯臣耐着性子解释:“只凭徐卫良一张嘴,没有其他佐证,纵使皇上对咱们有千般怀疑,也不敢下旨抄家,灭了咱两家的国公府!民间审案,还要人证物证俱全,三堂会审呢,何况咱两家三百年的国公府?咱们完全可以说徐卫良是挟私报复、血口喷人,逼急了,甚至可以说太子在陷害忠良!”   徐允祯不哭了,猛然跳起来,连连点头:“对对对,成国公你说的太对了。咱们朝中还有那么多的姻亲故交,门人子弟,到时都发动起来,就不信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徐卫良终究是一个祸害,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活。”   朱纯臣脸色冷冷,整理了一下衣冠:“我现在就去见骆养性,而你,留在这里写奏章。”   “什么奏章?”徐允祯不明白。   “辞去你我京营的差事,并奏请太子京营抚军!”朱纯臣叹口气:“还有,明日早朝是我们的生死之关,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第二十七章 致命把柄   骆养性,明朝最后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情就是揭发首辅周延儒一矢未发,却谎报大捷的真相,成为扳倒周延儒的有力证据,随后,周延儒被论罪处死。甲申之变中,骆养性率锦衣卫守卫皇宫,虽也曾死战,但最后却投降了李自成,后建虏入关,他又投降了建虏。   总体来说,骆养性不是一个光彩的人,更算不上忠臣,不过在明末历史中,因为锦衣卫指挥使的特殊身份,却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一间密室,骆养性和朱纯臣相对而坐。   骆养性今年四十二岁,面色白净,一把漂亮的胡须,脸上总是带着有礼的微笑,看起来根本不像特务头子,倒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臣。   “太如,看在你我过往的情分上,救救老哥我吧……”朱纯臣上来就是悲情攻势。   骆养性,字太如。   “国公何出此言?”骆养性一脸吃惊。   “城外校场的事情,你想必是知道了,”朱纯臣一脸沮丧:“我虽然身为京营总督,但却不怎么管事,徐卫良那厮胆大妄为,平常骗骗我,吃吃空饷也就算了,想不到居然还敢找假兵糊弄太子爷!太子爷一怒之下杀了一百人,虽然太子宽容大量,没有迁怒于我,但老哥我还是惶惶不安,我毕竟是京营总督啊,徐卫良是我手下的将,如果徐卫良胡说八道,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老哥我就只有一死以谢陛下了。”   骆养性淡淡笑:“国公多虑了,徐卫良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乱攀咬国公的。”   朱纯臣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看来太子并没有夜审徐卫良,而徐卫良在诏狱里,应该也是老老实实。   所以骆养性才会有此暗示。   朱纯臣一脸苦相:“但老哥我还是不安啊,徐卫良这个人贪生怕死,狼心狗肺,为了活命,他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的。”   “国公你的意思是……”骆养性拖长了声调。   朱纯臣长长叹口气:“除非他死了,否则我是一日不得安宁啊。”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很明显了。   骆养性眉毛微微跳动了几下,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国公实在是多虑了,一个小小的徐卫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时间不早了,国公还是早点回去吧。”   竟然要下逐客令。   朱纯臣却恍若没有听见,自顾自的继续说:“我一人也就罢了,但我成国公府,上上下下三百余口,一旦被歹人诬陷,圣上震怒,立刻就抄家灭族,人头滚滚啊,每每想到这一点,老哥我就全身颤栗,冷汗淋淋,如若谁能救我成国公府,谁就是我成国公府的再生父母,我朱纯臣为他做牛做马都愿意……”   说到最后,竟然掉下了眼泪。   骆养性放下茶盏,叹口气:“国公何必如此悲观……”   “太如!不是我悲观,而是形势已然如此了,我成国公府命悬一线,危在旦夕,看在你我两家两代相交的份上,你就拉老哥一把吧。”朱纯臣声音悲切。   “我要我如何拉?”骆养性叹。   “太如何必明知故问?”朱纯臣目光深意。   骆养性不说话了,站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   朱纯臣等待着。   骆养性忽然站住脚步,问:“国公,你知道为何我骆家三代能代代当这锦衣卫指挥使吗?”   “你骆家做事得力,对皇上忠心耿耿。”朱纯臣回答。   骆养性点头:“还有一点你没说。”   “什么?”   “我骆家对皇上尽忠,对太子尽力,只要是太子安排的事情,我骆家绝对全力完成,无论何时何地,我骆家都不会与太子做对!”骆养性表情严肃,说的斩钉截铁。   朱纯臣明白了。   徐卫良是太子要的人,骆家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   也就是说,骆养性这是铁了心不帮忙啊。   “太如……”   朱纯臣还想再哀求一次。   “国公不必说了,你我至交,今日之事,骆某人绝不会外传。”骆养性重新坐下,又端起了茶盏,等于又一次的送客。   朱纯臣却不起身,脸上的哀求,逐渐变成了冷笑,阴恻恻地说:“太如对皇上如此忠心,对太子也如此尽力,实在是让人感动啊,但却不知道,三年前的那桩事,你骆养性又是怎么想的呢?”   此言一出,骆养性脸色顿时大变,手里的茶盏端不住,差点摔在地上,茶水更是飞溅出来,撒了一身。   “你……”   骆养性瞪着朱纯臣。   朱纯臣面无表情:“太如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的?你问我也不会说,但只要太如解我危难,这件事就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骆养性眼中有杀气:“你威胁我?”   “不。”朱纯臣叹口气:“我只是自保,我成国公府危在旦夕,如果到最后真要身死族灭,我也不介意拉上一两个垫背的。”   骆养性沉默了半晌,缓缓冷笑:“国公……你好狠。”   “彼此彼此。”朱纯臣笑。   骆养性放下茶盏,脸色冰冷:“但国公你找错人了,徐卫良虽然是关在我锦衣卫的诏狱里,但看守他的人,却不是诏狱的人,而是太子爷亲自派出的侍卫,除非有太子爷的手令,否则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即使是我,也不能例外!”   “太如客气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段吗?”朱纯臣皮笑肉不笑:“只要人在诏狱里,太如你最少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悄无痕迹、无声无息的消失!”   骆养性冷笑。   朱纯臣直视他目光:“太如最好不要有杀人灭口的心思,我今天既然敢来,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我死了,太如三年前做的那件事,立刻就会传遍天下!”   “看来国公是咬着我不放了……”骆养性叹口气。   朱纯臣也叹气:“太如莫怪,我也是没办法了。”   骆养性又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这一次跟刚才不同,他的步伐明显沉重了许多。   朱纯臣微微松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   骆养性站住脚步,转身冷冷看着朱纯臣:“此事非同小可,非重金不能完成。”   朱纯臣点头,花钱在他预料中:“太如你说个数吧,我成国公府绝不含糊。”   “二十万两。”骆养性冷冷伸出两根手指。   “你说什么?”   朱纯臣跳了起来,他以为最多也就两三万两的银子的事,想不到骆养性居然要二十万!   “二十万两,一两也不能少。”骆养性声音冷冷的重复。   朱纯臣脸色的震惊慢慢变成冷笑:“太如,你该不会是想要趁火打劫吧?”   “你觉得,我骆养性是一个缺钱的人,用的着趁火打劫吗?再说了,二十万两买你成国公府的平安,你觉得贵吗?”骆养性面无表情。   “二十万两太多了,我拿不出来。”朱纯臣咬牙。   “那就没办法了。”骆养性冷笑。   “太如……”朱纯臣跺脚。   骆养性一抬手,打断他的话,态度决然:“反正都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与其事情失败被太子发现,罪上加罪,还不如坐等皇上的责罚呢,如此,我心里的罪恶感还能少一点。国公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   转身背对,看也不看朱纯臣。   朱纯臣咬牙切齿的想了一会,点头:“好,二十万就二十万。”   “如果可以,明天就把银子给我送来。”   骆养性头也不回:“太子爷的侍卫刚到诏狱,对环境还不熟悉,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朱纯臣冷笑:“希望太如你说到做到。”转身走了。   朱纯臣走后,骆养性慢慢转过身来,望着朱纯臣离去的方向,眼睛里满满都是杀气,嘴里呢喃:“既然你自寻死路,也怪我不得了……”   …… 第二十八章 奇人奇书   阳武侯府。   阳武侯薛濂被打了八十军棍,送回府中,此时医生刚刚离开,他正躺在床榻之上疼叫。   一个宽袖大袍,相貌英俊,看起来甚是潇洒的年轻人坐在厅中的椅子上,嘻嘻笑笑的逗猫玩。   此年轻人叫李国祯,襄城伯也是京营前任总督李守锜之子,历史上,李国祯是一个能说会道,特别能忽悠的人,崇祯就被他忽悠住了,崇祯十六年命他总督京营,倚任之。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犯京师,京师三大营不战而溃,李国祯解甲投降,后责贿不足,受不了李自成的拷打,自缢死。   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来到,李国祯肯定是没有机会担任京营总督了。   “你别玩了行不行?快告诉我,姑父到底怎么说的?”薛濂趴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问。   八十军棍差点要了他的命,虽然没有死,却也够他喝一壶的。   李国祯这才把猫扔了,手里折扇一打:“我爹的话,你会听吗?”   “当然。”薛濂声音里带着哭腔:“现在也就姑父能救我了,太子打了我军棍,估计还会查我在军中之事,一旦都翻出来,我必死无疑啊。”   “看来你还不算太糊涂,”李国祯摇着纸扇,一副诸葛孔明的样子:“还可以救上一救!”   “你他么快说!”薛濂忍不住爆粗口了。   “上表请罪,向皇上纳银十万两,如此可保阳武侯府的平安!”   “你说什么?”   薛濂激动的差点从床榻之上摔下来。   “表哥,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心疼钱了,我爹说了,这是你阳武侯府唯一死里求生的办法,不然你就等着被抄家斩首吧,他老人家还说,如果料的不差,皇上已经派锦衣卫调查你军中舞弊的事情了,到时你府中的财产还是保不住。但如果你真心认错,并且将全部财产捐出,皇上心软,必然不会再为难你,你阳武侯府才能保存的可能。”李国祯解释。   “姑父说,皇上调查我?”薛濂整个人都吓傻了,别人的话他可以不信,但姑父的话他不能不信,也不能不听。   李国祯点头。   “完了完了……”薛濂大哭。   “嚎什么嚎?骆养性还没来呢,他来了你再哭也不迟!”虽然是表哥,虽然是侯爷,但李国祯对薛濂一点都不客气。   “我没那么多银子……”薛濂哭丧着脸:“捐五万行不行?”   “你怎么这么糊涂呢?右掖营主将徐卫良的家中都抄出了差不多十万两的银子,你一个侯爷还比不上徐卫良?你捐五万,你觉得皇上能信吗?”李国祯不屑的撇嘴。   薛濂被呛的说不出话,呜呜哭到:“不就是贪了一点小钱吗?我就不信皇上能削了我家的爵位。我家可是世袭两百年……”   “糊涂!”李国祯打断他的话:“如果是其他事,皇上也许就忍了你了,但现在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正是朝廷用兵之时,你身为神机营指挥使,神机营却一塌糊涂,你说皇上能饶了你吗?退一步讲,就算皇上饶了你,你觉得皇太子能饶了你吗?那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一百颗人头,说砍就砍了。”   薛濂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啊,皇上还好说,但这个皇太子眼睛里可是不揉沙子……   “早知道就不当这个指挥使了……”薛濂又哭了出来。   “表哥你也不必太悲观了,”李国祯叹口气,又笑了:“我爹说了,这叫以退为进,徐图待展,别看太子现在气势汹汹,将来有他吃瘪的时候,到那时,皇上还得用咱们,你损失的这点钱,只要时机得当,未必不能拿回来!”   ……   紫禁城。   端方殿。   朱慈烺正在灯下细心研读何汝宾所写的《兵录》,其中第十三卷《西洋火攻神器说》,尤其是他钻研的重点。   何汝宾,字寅之,号仲升,苏州卫世袭指挥,官至广东都督佥事,曾负责围剿东南沿海的海寇,此一职务使他对居住于澳门的葡萄牙人及他们所使用的火器多有接触。崇祯二年,当海寇李芝奇侵扰广东时,澳门当局同意出借大铳给明朝守军使用,而何汝宾正是当时的指挥官。   也因此,何汝宾对西洋火炮颇为了解,后著成此书。   前世时候,朱慈烺对何汝宾一无所知,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今世穿越而来,人是过来了,但前世的书籍资料却一本都带不过来,只能凭借脑子回忆一些记忆深刻的人物和事件,循着历史的大致走向,一点一滴的弥补。   但想要逆转历史,除了民事,政事,兵事更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然朱慈烺对兵事并没有多少了解,虽然读过孙子兵法,但孙子兵法都是战略方面的,至于战术,还有临阵双方该如何应对?朱慈烺两眼一摸黑,除了知道慈不掌兵,严明军纪之外,其他的,他真讲不出多少。   因此,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兵事,充实自己。   而书籍就是成了他重要的获取手段。   二十天前,田守信把京城市面上能买到的兵书,全部给他买了来,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毕懋康的《军器图说》,赵士祯《神器谱》,徐光启的《兵机要诀》,都是朱慈烺前世就听过的,只有这本《兵录》,从未听说,随便翻看一下,却是吃了一惊——何汝宾对西洋火器的了解,好像已经超过前面的那几位了。   在第十三卷《西洋火攻神器说》中,何汝宾不但介绍了各种火炮的类型,详细描写了红夷炮和弗朗机的尺寸,列出了各种孔径应该对应的炮长,各个小部位的尺寸,火炮的操作过程,一一写的清清楚楚,最后甚至还有门药、炮用射药、枪用射药的不同配方。   朱慈烺越看越惊讶,何汝宾真是大才,急忙派田守信去寻找,但遗憾的是,何汝宾已经于两年前因病去世了。   天嫉英才。   朱慈烺只能通过书籍来了解何汝宾的思想了。   李若链轻步走进来,小声向他报告。   李国祯去了阳武侯府?不意外,他们是姑表亲,李国祯不止是去看望表哥,恐怕也是要传达他老爹——襄城伯李守锜对薛濂的指示。   京师的这些勋贵中,论爵位,朱纯臣和徐允祯最高,但如果论权谋和手段,他们两人连襄城伯李守锜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李守锜也就是年纪大,致仕了,不然京营总督哪轮得到朱纯臣?   李若链一脸惭愧:“成国公出府了,不过兄弟们没有跟住他,被他甩了,臣无能,请殿下责罚。”   朱慈烺淡淡笑:“朱纯臣老奸巨猾,你们跟踪不住他也很正常,不过我大约能猜到他去了哪儿。”想一想:“你把宫门上的两个兄弟撤下来吧,以后也不用再安排他们在宫门执勤了。”   “为什么?”   “因为明天我就要出宫,再也不用通过宫门传递消息了。”朱慈烺笑。   “皇上答应了?”李若链也是兴奋。   皇宫宵禁森严,每日通过宫门传递消息,实在是危险。   李若链走后,朱慈烺在信笺上写了一个名字:骆养性,然后在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骆养性,你是忠是奸?   ……   崇祯五更准时起床,四个宫女旋即端着四个紫金盆入内伺候洗漱。   四个金盆各有用处。直径二尺的金盆用于初盥手,直径一尺的用来漱口。洗脸用的是直径四尺的大金盆。最后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径一尺五寸者。   盥洗完之后,便是栉发梳头。   平常崇祯都是默默不语,今日却急切的问:“太子呢?他起来了没有?”   “回禀皇上,太子在外面候着呢。”   回话的人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之心。   王之心比王承恩大几岁,此时鬓角已灰白,腰也有点弯了,不过精神却非常好,作为掌印大太监,内廷第一人,每天陪皇上上朝,是王之心最主要的工作,散朝后,王承恩会接他的班,陪在崇祯的身边。   “哦。”崇祯点头。第一天上朝,他担心儿子起不来,看来是多虑了。   此时,朱慈烺在殿外冻的直哆嗦。 第二十九章 初次早朝   此时,朱慈烺在殿外冻的直哆嗦。   太不人道了,五点就起床,天还没有亮呢,尤其现在还是早春三月天,早上起床时屋檐下的冰碴子清楚可见,幸亏田守信塞了一个青铜小暖炉在他怀里,不然非冻死不可,左右一看,发现侍卫太监们一个个都冻的哆哆嗦嗦,有人还不停的流鼻涕。   如果我当了皇帝,这早朝时间必须改。   崇祯出现了,侍卫太监们跪成一片。   朱慈烺把青铜暖炉塞回田守信的手里,赶紧也跪倒:“儿臣见过父皇。”   “走吧。”   朱慈烺按时出现,崇祯很欣慰,对崇祯皇帝来说,每日早朝,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分马虎和懈怠,他继位十几年来,不上朝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十天,人们以为这是他勤政的表现,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对仪式的热衷,所以朱慈烺很佩服那些朝臣,崇祯还年轻,那些朝臣可大部分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每天被崇祯这么操练,居然也能坚持下来。   当然了,这是腹诽,这些话可不敢让父皇知道。   明代的朝会分为三种,大朝、朔望朝、常朝。   大朝只在正旦,冬至,皇帝生日以及特殊的日子举行,地点皇极殿,其性质是百官向皇帝朝贺,属于礼节性的。   朔望朝,每月的初一、十五举行,其性质也是朝贺,同样不讨论政事。   常朝,也就是崇祯热衷的早朝,不在皇极殿,而是在皇极门举行,不在殿而是门,是因为参加早朝的人数太多,最多时曾超过一千人,即使是皇宫也造不出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大殿。   百官站在门外,崇祯坐在在皇极殿的门廊中接受百官见礼,见礼完毕,摆驾右顺门的便殿,百官有事入奏,无事就回各部办公。至于为什么在皇极门举行,是因为周礼中天子“内朝”在路寝门之外。大明朝这样做是兴复周礼。   和往日不同,百官们惊异的发现,崇祯身边多了一个小小身影。   是皇太子!   皇太子昨日校场检阅京营,撸掉徐卫良,杖击阳武侯,还斩了一百颗假兵的人头,此事早已经传遍了京城,对文官百官来说,皇太子出现,简直就像是踩着七彩云彩,忽然出现的孙悟空!   不是说他们不知道皇太子的存在,而是皇太子出场的方式,让他们瞠目结舌。   大明三百年了,还没有这样的皇太子呢。   而对皇太子的评价,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认为他暴虐,不似仁君,一百人说杀就杀了,未来怎么可能仁义治天下?另一种则认为他睿智果决,行霹雳手段,会是大明的中兴之主。两种评价产生两种不同的心态和行为,今日的奏章比往日多了三成,这多出的三成,都是冲着皇太子去的,有人弹劾,有人称赞,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太子本人会跟着皇上出现在朝堂。因此,那些上表弹劾皇太子的人,心里就忍不住就有点嘀咕了,就好像打人不打脸,背后骂人和当面骂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百官观察太子,太子朱慈烺也在观察百官。   特别是首辅周延儒,大学士陈演、谢升、魏照乘。   这四人是现在的内阁成员。   周延儒是奸相,陈演、谢升是软骨头,分别投降了李自成和满清,陈演还劝李自成称帝,魏照乘才能庸劣,崇祯十六年被言官弹劾而罢职,十七年北京城破,他徒步走到南京,卒,算起来也是我朝马拉松运动的先驱者。   因此,内阁诸公没一个是能用的。   内阁如此,可想崇祯十五年的朝政糜烂到何种地步。   除了内阁,还有两个朝臣朱慈烺多看了几眼,一个是工部尚书魏藻德,另一个是兵部右侍郎吴甡。   魏藻德最有名的就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即将兵临城下,崇祯帝问他该不该南迁?身为首辅,他居然一言不发,只是不停的叩头,等到李自成进京,他立刻就投降了李自成,原以为有富贵,不想李自成根本不待见他,刘宗敏将他拿入狱中,拷问银两,最后活活的被拷死了。   魏藻德是明末大臣最无耻的代表,擅长辞令,有才无德,只算计自己的小利益,将家国利益抛至脑后。   这种朝臣,该杀。   相比之下,吴甡是另外一种典型。   吴甡是东林党人,不过和大多数东林党人夸夸其谈,只擅长政治斗争不同,吴甡还是很有干才的,担任陕西、河南巡按之时,多能抚恤百姓,安定地方。   升任山西巡抚后,当十八路流寇在陕西和河南之间到处流窜,把洪承畴等人折腾得四脚朝天时,夹在陕西河南这两个重灾区之间的山西却能保持安定,不仅没有本地强盗,连路过的也没有,这主要是因为吴甡“每岁暮扼河防秦、豫贼,连三岁,无一贼潜渡”。   河,就是黄河。   不过吴甡最大的毛病就是脾气太倔了,崇祯十六年三月,李自成在襄阳称王之时,崇祯令他去湖广督师,他却要求崇祯抽调三万精兵给他使用,不然就不上任,可崇祯哪有精兵给他?一直拖延了大半年,崇祯一怒之下将他罢职遣戍云南去了。   十七年,充军途中的吴甡听到崇祯吊死煤山后,肝胆俱摧,大哭不已。   南京福王继位,本欲召他复职,但被勋臣刘孔炤等人阻止,郁郁不得志的吴甡最后老死家中。   在朱慈烺看来,吴甡才能是有的,而且脑子也清楚,知道没有兵将的空头督师是一个危险的职务,就算真的督师湖广了,也难以发挥作用,而其在山西巡抚的表现也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可堪一用之人。   前世不得志,今世也许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除了他们两人,此时在朝的官员里,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名人,那就是左懋第。   左懋第官不大,此时只是一个户部都给事中,但他气节刚烈,明末甲申之变时,他本人巡视长江防务,不在京师,听到崇祯殉国,他嚎哭吐血,后福王在南京登基,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出使建虏,和建虏通好议和。   左懋第本身是反对议和的,但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还是领命而去,临行前,他给亲友写信,说,我此去必死无疑,唯一能做的,就是“效宋之文天样”。   果然到了北京之后,他就被建虏扣留了,其后多尔衮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他投降,但他坚决不从,说,生为明臣,死为明鬼,甚至多尔衮亲自到他面前,他都直立不跪,两名清兵压都压不住他。前后历时半年多,他带去的副使都投降了,只有他一人不降,多尔衮敬其忠烈,但仍然将他推到菜市口斩首。   临刑时,左懋第南向而拜,不辱气节。   这样的硬汉,朱慈烺前世就敬佩不已,今世一直想要见到本人,不过遗憾的是,左懋第此时巡视漕运,还没有回朝,朱慈烺想着,等左懋第回到京师,一定要想办法亲近亲近。   除了吴甡、左懋第,其他百官皆是庸碌之辈。   朱慈烺忍不住想到了李邦华。   召李邦华进京的圣旨,已经发出,就是不知道李邦华什么时候能到京师。   朝臣之外,参加早朝的还有在京的勋贵,朱慈烺看到了熟悉的两个人,成国公朱纯臣和定国公徐允祯,两人脸色都很难看,就好像昨晚一晚没有睡觉一样——一夜之间没了二十万两银子,估计没有人能睡好。   参拜大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昨天见识了七万大军的震天蔽日,今日又见识到了文官百官朝拜时的山呼海啸。   怪不得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想要当皇帝呢。 第三十章 自保之策   早朝见礼完毕,崇祯转回文华殿,朝议这才算正式开始。   崇祯龙椅前左侧摆了一张小案几,那就是朱慈烺的位置了。   朱慈烺坐好了,眼观鼻鼻观心。   无数双眼睛看着呢,他必须做出皇太子应该有的样子来。   “百官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王之心行礼如仪的大声宣讲。   “臣有本。”   不等王之心话音落下,就有一个人急慌慌地从武班之中闪了出来。   百官一看,都是吃惊。   居然是英国公张世泽。   张世泽也是大明世袭的勋贵,不过和朱纯臣徐允祯不同,除了祖上的功劳之外,他英国公府还有一个现今的功劳,那就是崇祯继位时,是他爷爷张维贤亲自带兵护卫崇祯进入皇宫,并且将崇祯送到龙椅上的,他英国公府有拥立之功,如果不是张维贤的支持,崇祯当初能不能顺利继位,还是两知呢。   因此,崇祯对英国公府非常恩宠,只是因为张世泽年纪小,二十岁还不到,不然崇祯早给他安排职务了。   见张世泽出列,崇祯也是吃惊。张世泽连早朝都很少参加,用不说奏本了。   “臣是代阳武侯上书的。”   这么多人看着,年轻的英国公有点脸红,赶紧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大声朗读起来:“臣阳武侯薛濂泣上……”   听了几句,满朝文武更是吃惊,因为这居然是薛濂的请罪书。   “……罪臣任神机营指挥使三年,唐突孟浪,辜负圣恩,夜来思想,心锥之痛,更胜肱骨。为报君恩,罪臣愿散尽家财,店铺,田地,金银,典尽当光,共计十万两……”   阳武侯居然要把全部财产都捐给朝廷!   朝堂上微微骚动。   崇祯先是惊,后是喜,想不到阳武侯这般识时务,除了侯府,居然将其他家财都捐出来了!如此,大家都有面子,贪墨误军之罪,也可不必跟他计较了。   朱慈烺心里明白,这应该就是李守锜教给薛濂的自保之道。   李守锜还算是一个智者。   如果在场的贪官都能交出赃款,不见刀血,朱慈烺愿意向父皇上表,赦免他们过往的全部罪行。   当然了,也就是崇祯,如果换成洪武皇帝朱元璋,散尽家财又怎样?你耽误我神机营三年,坏了多少事?区区十万两银子就想免罪?门都没有,该杀还是要杀!   英国公念完薛濂的奏折,又掏出另一本奏折,咽了口唾沫,继续念:“臣李守锜……”   原来襄城伯李守锜也上奏章了。   李守锜曾经担任过京营总督,现在京营糜烂,训练废弛,他深为“愧疚”,愿出五千两银子,以解圣忧。   “好!不愧是襄城伯。”   崇祯大为感动。   朱慈烺心想,果然老奸巨猾,只用区区五千两就为自家赢了一个好名声,还把朱纯臣和徐允祯架到火上烤了。   两份奏折一念完,百官之中,最尴尬的就属朱纯臣和徐允祯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薛濂和李守锜会来这一招!   在勋贵中,他们两家是一派,而李守锜薛濂加上英国公是另一派,老英国公张维贤临死前,将孙子张世泽托付给李守锜,要张世泽万事多跟李守锜请教,这件事在京师不是什么秘密。张世泽虽没有什么能耐,但却紧守爷爷的遗训,一直唯李守锜马首是瞻,今日他在殿堂上宣读这两份奏折,显然是李守锜的意思。   张世泽念完奏章就退回去了,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就都看向了朱纯臣和徐允祯。   京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神机营指挥使薛濂散尽家财,早已经退休的老总督李守锜出了五千两,且两人一人是侯,一人是伯,俸禄比国公少的多,那么,现任的京营总督、提督的两位国公,事情的直接负责者,朱纯臣和徐允祯该出多少呢?   徐允祯已经是满头大汗了——骆养性要的那二十万两银子,他咬咬牙,和朱纯臣一人一半也就承担下来了,但想不到早朝之上还有这么大一个“坑”等着他们。李守锜,这个老混蛋,事先也不跟我们商量,你这是要我们死啊!   朱纯臣额头上也有细汗,不过他表情却镇定的多,百官看过来时,他跨步闪出人群,对龙座上的崇祯深深一躬:“臣也有本。”   崇祯微微点头。   “臣朱纯臣,徐允祯……”   朱纯臣掏出奏章念,但不是捐银子,而是向崇祯请罪,自请辞去京营总督提督,并提请太子到京营抚军。   朱慈烺心中一跳:我靠,这两个家伙也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虽然他对京营总督的位置势在必得,昨晚父皇也答应他了,但他却不想将此事放到朝堂上讨论,只要今日早朝散去,父皇直接下旨,他火速到京营就任就好,到时就算朝臣们反对也晚了。   但想不到,朱纯臣和徐允祯居然在朝堂上提出来了,这样一来就掀起了风浪,如果朝臣们激烈反对,父皇就没有办法直接下旨任命他为京营总督了。   朝堂一阵骚动。   大明开国以来,太子监国是常事,但太子到京营抚军,也就是担任京营总督,却是从来都没有的事。   “臣反对!”   果然,朱纯臣刚念完奏章,就有一个朝臣跳了出来,大喊反对。   朱慈烺循着声音看过去。   不认识,不过从袍子的颜色和补子来看,不是大官。   后来他知道,这人叫方士亮,是兵部给事中。   “太子乃国之储君,当学治国理事之策,行军治武,非太子所为也,因此臣以为太子不宜到京营抚军,京营总督,还需依照祖制,从勋臣贵戚中拔选!”方士亮大声说。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大堆的小官都跳出来附议。   都他么的是言官。   亏你们饱读诗书,竟然连朱纯臣转移视线的伎俩都看不出来!   朱慈烺心里恨的牙痒痒,表面却不动声色,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着内阁四臣,还有兵部尚书陈新甲,他们五人,才是这殿堂之中举足轻重,足以影响父皇态度的人。   崇祯皱起眉头,刚刚进账十万五千两白银的喜悦,一下就消失不见了,目光看向朱慈烺,像是在说:看见了吗我儿,昨晚不是我犹豫,而是朝臣们未必认同啊!   “臣以为,英国公张世泽年少英武,智谋不凡,是京营总督的最佳人选!”   又有一官员跳了出来,但这次不是大喊反对,居然开始举荐人选了。   如此一来,就好像朱慈烺已经出局,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中一样。   朱慈烺心中恼火,这些言官太可恶了,自己谋划一个月的事,几乎要被他们破坏殆尽了。   又隐隐觉得,推荐张世泽的人,一定是老狐狸李守锜安排的。现在朱纯臣和徐允祯倒了,最适合担任京营总督的勋贵,其实是恭顺侯吴惟英,但吴惟英祖上是归顺的蒙古人,不属于朱纯臣一派,也不属于李守锜一派,在勋贵中属于“孤鸟”,如果他成了京营总督,李守锜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如果是英国公张世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张世泽对他言听计从,李守锜坐在家中就可以遥控整个京营。   “臣举荐恭顺侯吴惟英!”果然,也有人跳出来举荐吴惟英。   “英国公合适!”   “恭顺侯恰当!”   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太子已经完全被甩在一边。   事情危急了,朱慈烺看向兵部尚书陈新甲。   陈新甲堪用不堪用,就看他这一次的表现了。   陈新甲脸色有点难看,尤其是发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太子任命的居然是自己属下,兵部给事中方士亮时,他气的都想要冲过去,甩方士亮一巴掌。但他身为兵部尚书,其实却管不到方士亮,历史上,他只所以下台,就是被方士亮弹劾下去的。   当朱慈烺向他看过来之时,他立刻就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 第三十一章 只为清名   如果是往日地位稳固之时,又或者没有校场之行,对太子殿下的手腕有所了解之后,以陈新甲的本意,是绝对不会趟这谭浑水的,但现在太子向他望来,他知道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了,一来兵部有协理京营之责,二来太子是国本,惹了国本,就算能躲了今日,以后怕也是跑不掉了,于是心一横,越众而出,朗声道:“陛下,臣有本。”   见是兵部,崇祯点头。   “陛下,京营乃是天子亲军,历来总督提督的人选都是陛下乾纲独断,外臣不得干预,刚刚吵扰之臣,皆是无知,此其一;其二,太子英明神武,有成祖文皇帝之风,除太子外,满朝文武,再无一人能清除京营之积弊,臣昨日随太子在城外校阅,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其三,成国公定国公执掌京营多年,对京营情势最是了解,两位国公举荐太子,必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其四,我大明开国以来,虽然没有太子京营抚军的前例,但太子领军却并非没有,同时也没有不许太子抚军京营的规矩,无规矩,则可行,因此臣以为,太子到京营抚军,并没有什么不妥!”   朝堂一下就静寂了下来。   陈新甲是本兵,代表是兵部,他后面的三个理由虽然有歪,有凑数的嫌疑,但第一条却是实实在在,京营是天子亲兵,协政总督的任命是天子的专权,外臣无权干涉。   听了陈新甲的话,大殿一时安静了下来。   朱慈烺暗暗松口气,陈新甲真是一把好枪,看来在这朝堂之上,还是少不了他。   崇祯微微颌首,他最满意的就是陈新甲那句“乾纲独断”。   在这朝堂上,他乾纲独断的机会太少,总是被群臣左右,又或者被名声左右,有太多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最后都浪费掉了。   “臣附议!太子到京营抚军,最是恰当!”   一名绯袍大臣越众而出,大声赞同。   陈新甲刚才说:没什么不妥当,他却说最是恰当,明显是更加赞同啊。   朱慈烺有点小激动,心想这位赞同我的大哥是谁啊?我要给他升官!循着声音看过去,不禁微微笑了。   原来是兵部右侍郎吴甡。   也难怪,满朝文武,也就他有点见识了。   见吴牲跳出来赞成太子,方士亮脸色涨红,很是不满地斜了吴牲一眼。   吴牲也是东林党,这一次能担任兵部右侍郎,还是东林党上下活动的结果呢,想不到吴牲却胳膊肘子往外扭,在朝廷上公开跟他们这些东林党做对。   “京营糜烂,非用霹雳手段不可,满朝文官,唯太子可担此重任!”吴甡声音洪亮。   “臣附议!”又有官员站了出来,赞同太子抚军京营。   朱慈烺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这些官员都是脑筋清楚,没有被党争和清名冲晕头脑的人,未来都可以用上一用。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拍他的马屁,但顾不得了,拍马屁总比事事和他作对的言官强。   内阁四臣里的陈演、谢升、魏照乘相互看了一眼,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是老油子,对京营之事,历来都是敬而远之,何况还关系到太子,皇上又明显是默许了,他们就更是要紧闭嘴唇,明哲保身了。   至于首辅周延儒,则一直表情淡淡,眼神更是平静无波,就好像朝堂上的所有议论,都给他没有关系一样。   “传旨,太子京营抚军,统领京营连同上直二十六卫所有将士!”   崇祯缓缓道。   “儿臣遵旨!”   朱慈烺赶紧从几案后转出来,在阶前拜倒,对崇祯叩首在地。虽然已经准备很久,但他还是微微有点激动,京营连同二十六卫,等于京师所有将兵都在他的统领之下了。   事情已经定了,但不想到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提出反对。   “臣反对!”   朱慈烺还跪在地上呢,这时不得不转头看。   这个人他认识。   兵科给事中光时亨。   穿越到这个时代后,那些在京的,比较有名的忠臣和奸臣,他都请田守信画了像,并且找机会路过,一一都认识了。   崇祯十七年,崇祯想要“君王死社稷,而奉太子南迁”的时候,就是这位兵科给事中光时亨,跳出来说了一句名言:“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他把太子比作当年自立为帝的唐肃宗,将崇祯比作唐玄宗,而提议太子南迁的官员则是心怀鬼胎,想要架空崇祯皇帝,奉太子到南京去登基,此言一出,谁还敢再坚持奉太子南迁?于是,南迁一事遂破局,大明朝失去了最后一丝可能会延续国祚的机会。   “陛下命太子抚军京营,就不怕唐太宗玄武门故事乎?”   光时亨大声道。   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此言一言,满朝文武都变了颜色。   玄武门之变时,唐太宗李世民控制了军队和皇宫,杀了建成和元吉,使唐高祖成了空头皇帝,最后不得不禅位。光时亨此言,就是把朱慈烺比作李世民,认为朱慈烺控制京营兵权之后,崇祯皇位就有被架空的危险。   “二愣子!”   这是朱慈烺对光时亨最直接的判断。   所谓疏不间亲,古往今来,离间计只能离间朋友、兄弟,但很少能离间到父子的,但光时亨此言,却是在离间父子了,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离间,古往今来,光时亨也算是第一人了。   纵使唐高祖和唐太宗在朝,估计也不能容他。   崇祯脸色立刻就变了,砰的站起来:“光时亨胡说八道,给朕拉下去,杖……二十!”   两名大汉将军,也就是锦衣卫的“仪仗队”冲上来,拖着光时亨就把殿下走。   “臣一片忠心,九死不悔!哈哈哈哈……”   光时亨哈哈大笑,在他看来,被皇上廷杖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他时时刻刻都在盼着呢。   除了光时亨,朱慈烺看到,还有几个言官在跃跃欲试。   朱慈烺忽然明白,为什么崇祯在崇祯十七年明明想南迁,却不能南迁,甚至不能让太子南巡,因为朝臣中有太多的“光时亨”了,光时亨只是这些人的代表,而这些人是天下读书人的代表,为了“清名”,为了能跟海瑞一样的流芳青史,很多二愣子的言官,以冲撞皇帝、冲撞皇权为荣,到最后,已经完全走火入魔,根本不顾国家利益了。   有时候明明皇帝是对的,他们也要冲上来鸡蛋里挑石头。   而皇帝非常不敢责罚他们,反而要奖赏他们。   而随着时间的延长,这种关系越来越畸形。   所以光时亨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冲出来,当面离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   “还有谁反对!?”   崇祯也是怒了,站在龙椅前大声的喝。   没有人了。   那些蠢蠢欲动的言官也看出来了,光时亨是廷杖二十,如果他们再站出来,恐怕就是革职下狱,甚至是斩首了。   流芳青史虽然重要,但保全性命更重要。   那几个跃跃欲试的言官相互一看,都退缩了。   朱慈烺抚军京营的事,算是确定了。   但京营的事,还没有结束。   朱慈烺眼尾的余光瞟向陈新甲。   陈新甲先是愣,不明白太子的意思,但是当太子看向成国公朱纯臣的时候,他立刻明白太子的意思了,于是他再一次的越队而出:“陛下,京营如此糜烂,兵部有失察之责,请陛下降罪。”   将整个朝堂的焦点,再次拉回正轨。   崇祯板着脸:“兵部确实有罪,但最有罪的却不是兵部!”   朱纯臣和徐允祯都吓的一哆嗦,知道是躲不过了,两人赶紧出列跪倒在地:“臣有罪!”   崇祯却看也不看他们,目视朝臣,声音冷冷地说:“襄城伯总督京营时,京营还英姿矫健,令行禁止,但十年过去,京营却已经完全不堪一用,到今日,十二万的兵额,竟然连六万人都不到,这些年,朕给京营每年百万的军饷,都到哪里去了?!”   “朱纯臣徐允祯,枉为国公,尸位素餐,辜负圣恩,臣弹劾。”   皇帝的话像是号令,很多看不惯朱纯臣徐允祯的言官,立刻跳出来弹劾。   “臣附议,朱纯臣徐允祯误国误民,该杀!”   “臣附议!”   “臣附议!”   殿堂中一下就站了许多人。   就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的饿,狼,恨不得将朱纯臣和徐允祯生撕活剥了。 第三十二章 儿臣有本   朱慈烺有点明白,为什么大明朝皇帝会怕言官了,皇帝怕的不是言官,而是言官们这种占据“道义”大势,令皇帝无从弹压的气势。皇帝都怕,何况朱纯臣徐允祯?   “臣死罪臣死罪!”   朱纯臣和徐允祯冷汗淋淋,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徐允祯更是几乎要瘫到地上了,而朱纯臣再也不敢有侥幸心理,他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置于地上,呜咽的道:“臣有负圣恩,无德无能,微臣有罪,微臣罪该万死,但微臣也有苦衷啊”   说着,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世袭三百年的国公,竟然这般模样。   朱慈烺心想,这家伙还真是摸透我父皇的心思了,这么一哭,我父皇肯定要心软。   “你有何苦衷?”崇祯冷冷问。   朱纯臣深吸一口气:“微臣当初接任京营总督时,京师三大营在籍营兵十二万,但实际在营的只有六万多一点,这些年来臣殚精竭力,如履薄冰,却仍然无法挽回京营的颓势,臣有罪,臣该死,请陛下赐臣死罪吧……”   呜呜的又是哭。   徐允祯有样学样,也是哭嚎的求赐死。   崇祯当然不能赐死他们两人,大明朝除了谋逆之罪外,勋贵们还没有被赐死的先例。   崇祯默然,显然他也知道朱纯臣所说有一部分是实情,京营糜烂是不假,但如果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朱纯臣和徐允祯头上,却也是不尽公平,不过这并不表示朱纯臣和徐允祯可以被轻放。   崇祯思索着是不是要把两人降爵?   “臣愿散尽家财,集银十万两,助太子重整京营!”   朱纯臣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最后一招。   上朝之前,他就知道今日不可能毫无损失的全身而退,尤其是当阳武侯薛濂捐银十万而获得皇帝谅解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这十万两也是少不了了,不然爵位肯定不保,万一可恶的陈新甲再添油加醋的说两句,说不定会被一撸到底,从国公被贬为平民。   “臣也愿意集银十万两,助太子重整京营!”   徐允祯哭嚎着说,比起朱纯臣,他是真心疼啊,这十万两银子,就像是在割他的肉啊,给骆养性十万,再给太子十万,他府里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   两位国公都答应出银子,而且一家十万两,加起来就是二十万两,再加上阳武侯的十万,一共就是三十万两银子,朱慈烺答应给京营的半年军饷,一下就凑够了。   崇祯有点意外,眼神里的激动藏不住:“两位国公如此体恤朝廷,朕甚是欣慰!”   天知道他每天一睁眼就在为银子发愁,他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户部尚书”,如今一个早朝就得到三十万两白银,还不用担负抄家灭族的恶,君罪名,对崇祯来说,这真是天降之喜啊。   “为朝廷分忧,臣责无旁贷。”朱纯臣长长松口气,他知道,自家算是过关了。   朱慈烺暗暗叹,父皇太心软了。   “不过尔等误军之罪仍不能免,罚俸三年,回去闭门思过吧。”崇祯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谢皇上。”   朱纯臣拜倒在地,起身时搀扶起已经瘫软的徐允祯,回到朝臣队列中。   朱慈烺冷冷看着他们,心想这两位都是世袭三百年的国公,府中金银财宝无数,只出十万两,实在是便宜他们了,不过父皇已经答应,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了,两人的事情还没有完,徐卫良还押在诏狱中呢,只要徐卫良开口说话,这两个枉顾国恩的国公,终究是跑不了。   手里多了三十万,崇祯心情大好,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谁还有本?”   “臣有本。”   一个绯袍官员站了出来,却是户部郎中:“皇上,如今河南民乱,陕西大旱,但国库却无赈灾之银,还请皇上从内库拨银两万,以解燃眉之急。”   大明朝,所有的抄没都归内廷所有,朱纯臣徐允祯薛濂三人虽不是抄没,但三人是在京营里出的事,而京营是皇帝亲军,粮饷都是皇帝的内库支付,因此,这三人的罚银,当然也是进崇祯的内库,户部看着眼红,想要来分一杯羹。   “准!”   崇祯心情正好呢,想也不想的就答应。   “兵部左侍郎督师辽东范志完上表,欲在宁远城南筑五城,转运兵旅粮秣,又修觉华岛城,以为犄角,请朝廷拨银,但户部实在没有银子,臣惶恐。恳请皇上从内库拨银,以解辽东危局。”   这一次上本的是兵部郎中。   “范志完修城需要多少银子?”崇祯问。   “银六万两,粮食四万石。”   “那就从内库拨三万银子给他,剩下的钱财由户部想办法。”   “遵旨。”   “皇上,贵州水灾……”   “皇上,山西也大旱……”   官员不停的站出来,请求皇帝从内库拨银,崇祯无不应允。   朱慈烺心说这可不行,三十万两银子,那三个勋贵口头答应了,可一两银子还没见呢,父皇倒好,哗啦啦的一下就花出去了十万两,再不阻止,恐怕三十万两一会就让这些朝臣给分完了。   到时,拿什么整顿京营,再练新军啊?   这其中,宁远城的钱尤其不该花,在朱慈烺看来,宁远城能守就守,不能守就全部撤回山海关内,凭借山海关的铜墙铁壁,与建虏决战。现在在宁远城投下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冤枉钱。更何况,范志完是一个十足的庸臣,历史上,当崇祯十五年清兵侵占墙子岭、蓟州城的时候,作为辽东总督的范志完督师不力,畏敌如虎,所守州县相继失陷,致使建虏在蓟辽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人,就是给他六十万两,他也守不住宁远。   不过这些话只能腹诽,却不能当面向父皇讲明。   已经弃了杏山和塔山,父皇绝对不会同意放弃宁远城的,为今之计,应是撤换范志完,选一能臣担任辽东总督,或许能有所作为。   朱慈烺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右侍郎吴甡。   不知道吴牲对辽东的看法是什么?   范志完是虚名的左侍郎,吴甡实在的右侍郎,官职更大,当时廷议的时候,为什么是范志完,而不是吴甡到辽东督师呢?朱慈烺顾不上想当初的原因,现在只能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把吴甡顶到辽东,以代替无能的范志完,如此,辽东局势或许能稳定一点。   不过现在最急迫的事情,是阻止崇祯乱花钱,国库已经很空虚了,每一两银子都要花到刀刃上,而不是像朝臣今日奏请的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毫无策略的将国家财力浪费在无用之处。   “儿臣有本!”   朱慈烺腾的起身,从几案后面走出来,到阶前站定。   大殿里一下就鸦雀无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朱慈烺。   连一直平和淡定,像是在闭目养神的内阁首辅周延儒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皇太子昨日在校场一鸣惊人,一日上了朝,却一句话不说,即使被光时亨用“玄武门”攻击,也是神色不变,内阁的四个老狐,狸,还有朝堂上那些久经风浪的老臣都已经看出来,皇太子绝非一般人,大明朝廷,或许真要出现一位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皇太子了。   但朱慈烺究竟有多不一般,内阁四臣还有各位老臣的心里,却是各有盘算。   现在皇太子有本要奏,大家岂能不屏息静气?看皇太子究竟能说出什么高明的策略?   因此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殿上,静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第三十三章 财税三策   “父皇,国库空虚,非内库所能支撑也,如若不能正本清源,找到国库空虚的原因,纵使内库有金山银山,也终会有搬空的那一天,因此,儿臣有三项财税之策想向父皇进言,同时也向朝堂上的各位先生请教。”朱慈烺声音淡淡,从容优雅的说。   财税之策?   朝堂上的众臣微微骚动。   大明朝到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财税”两字,因为每一次朝议财税,最后的结果都是加税,从天启到崇祯朝,一直如此,而且加税的对象,都是田亩税,从辽饷的九厘到一分二厘,天下农民已经不堪重负。   “说来听听。”崇祯很有兴趣,对这个儿子,他是越来越器重了,如若不是儿子巡视京营,又岂会有这三十万两白银?   朱慈烺拱手:“第一,请父皇废除辽饷,并立言,只我大明存在一日,辽饷绝不复收!”   哗!   如果刚才是骚动,现在就是暴动了。   辽饷,在明朝后期,已经是军饷的唯一来路,如果没有了辽饷,所有的官兵都将没有了军饷,如此,大明朝还能存在吗?因此,朝臣哗然,内阁哗然,首辅周延儒睁大了老眼,连龙座上的崇祯都是惊悚。   朱慈烺却是神色不变,表情淡淡。朝臣的骚动,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轰然之后,竟然也有三两个言官跳出来支持朱慈烺。   “臣附议,太子体恤百姓,未来必是仁君也!”   “臣附议,太子仁德存孝,古今未有!”   朱慈烺冷眼看到,这几个赞同他的言官,都是刚才跃跃欲试,想要同光时亨一时弹劾他“唐太宗玄武门之变”的人,刚才认为他总督京营,可能会有架空崇祯的嫌疑,是一个坏太子,但现在却又全力支持他,这些言官完全都是“沽名钓誉”的猪脑子,如果可以,他真想把他们拉出午门,全砍了!   而那些皱眉沉思,一脸震惊的官员,才是这个朝堂上,真正的支撑者。   “太子笑话了,废除辽饷,军饷从来而来?没有了军饷,我大明的军队,岂不是不战自溃?”   最先提出质疑的是兵部右侍郎吴甡。他瞪着双眼,惊奇的看着太子。   朱慈烺一脸严肃。向御座上的父皇拱手:“父皇,辽饷一年,粮食和白银合计在一起,多不过400万两白银,少只有300余万两,然我大明天下,却为这400万两白银闹的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正所谓得不偿失,见小而忘大,辽饷正是此中代表。因此,为保为大明天下,为了北方的长治久安,辽饷,非是废除不可!”   听此一言,朝中众臣更是哗然,而那些支持废除的言官,更是兴奋和受到了鼓励,一个个都嚷嚷:“太子所言极是,辽饷乃祸乱天下之源,不可不废啊!”“请皇上废除辽饷!”   “辽饷废除,然则天下军饷从何而出?”问话的,依然是兵部右侍郎吴甡,他的上司兵部尚书陈新甲一直在给他使眼色,要他住嘴,但他根本不听,虽然他官职比陈新甲小,但论资格、论才气,陈新甲远远不如他,因此,陈新甲的兵部尚书根本指挥不动他这个兵部侍郎。   朱慈烺面色从容不说话,只是盯着御座上的崇祯帝。   崇祯帝心中的惊讶其实一点都不亚于殿中的群臣,不过做皇帝久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见得多了,心志磨砺比一般人坚定,加上他知道儿子不是一个唐突孟浪之人,儿子既然这么说,应该是有所本,所以他静静等着。一句话也不说。   朱慈烺等到周围骚动稍稍平静,才提高声音,朗声说:“有出必然有入,既然废除了辽饷,那么,必然要从其他地方找回。”   “从哪里找回?”吴甡步步追问。   “第二,新征厘金税!”朱慈烺声音沉稳。将一个多月所想和盘托出:“在京畿、长江、珠江等水路及陆路驿道等主要交通要道设立厘金局,每百里一处,行人不收,粮食不收,只收货物的商税,税率为1厘,奢侈贵重、非民生用品者,税率翻倍。也就是说,一百两银子的普通货物,只收一两钱,纵使其跨越千里,也不过十两银子,每天从驿道经过的商队,何止千万?商人利润丰厚,一厘的厘金,对其不过皮毛,然对朝廷,却是数百万的收入。”   满朝文武相互一看,有人眼睛一亮,有人却是默然。   历史上,厘金税最早出现在清代咸丰三年,是清朝为筹措镇压太平军的军饷,而新征的财税之一,在整个江南被太平天国搅的遍地烽火,江南赋税收不上来之时,厘金税却撑起来清朝的财政,让清朝有充足的粮饷可以应对太平军。   两百年后的清朝可以,现在的大明更是可以。   清朝同治三年,厘金税一年有一千三百六十万两,最高时居然达到一千九百八十三万。而清朝灭亡前,宣统三年(1911)厘金税居然破纪录的达到四千三百万两!   乖乖,只一项厘金税就等于大明崇祯朝岁入的十倍了。   当然了,清朝“十里一卡、二十里一局”,横征暴敛,太过残酷,朱慈烺不敢那么残暴,他的设想是五十里一巡哨,一百里一局,即便如此,他计算着,只要厘金税在全国铺展开来,一年三百万两的银子,应该是会有的,而辽饷也就是三四百万两,一个厘金税,基本等于是辽饷。   辽饷针对农民,天怒人怨,厘金税却只对商人,商人虽然会有所埋怨,但绝不敢造反。   “照殿下所言,厘金税一年能有多少?”吴甡皱着眉头。   “如果全国铺展开来,照本宫估计,一年应在三百万两银子左右。”朱慈烺回答。   “那岂不是跟辽饷差不多?”吴甡吃惊了。   朱慈烺点头。   “殿下可有凭证?如此军国大事,可不能信口开河!”吴甡步步追问,并不因为朱慈烺是皇太子而有所收敛,他瞪着眼,好像已经忘记了朱慈烺的皇太子身份,只是把朱慈烺当成了一个献言献策的幕僚。   “当然有凭证,崇文门是我大明八大钞关之一,每年收的商税是九万两,但诸位先生,从京杭大运河的杭州到京师的崇文门,沿途将近3000里,如果百里设置一处厘金局,一共可设置28处,一处只以三万两算,那么,一共就是84万两!而天下何止一处崇文门?大明富有四海,道路四通八达,一年的厘金税又岂能没有三百万两?”   朱慈烺提高声调。   龙椅上的崇祯听呆了,税金会来的这么轻松吗?他有点不敢相信。   众臣嗡嗡嗡的议论,朱慈烺的提议,惊世骇俗,把他们都惊到了,一直以来,他们征税的目标都是盯着农田,一分一厘的增减,都要在朝堂上争吵半天,想不到皇太子却另辟蹊径,看上商业税了。   “妙啊秒啊!厘金税一出,只一条运河,税金就有百万两,我大明又何愁没有钱粮?”吴甡却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关键,顾不上身处朝堂,也顾不上在皇帝面前,他忍不住抚掌大笑了起来。   内阁四臣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大学士谢升升捻着胡须,不住的点头,对皇太子朱慈烺的建议,偏向赞同。   魏照乘茫然无表情,只看首辅周延儒的脸色。   而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的脸色却都不太好看。   也是巧了,两人都来自南方,都代表着南方大商人的利益,别人看不出,但他们一眼就知道,太子的厘金税,明显就是冲着大商人去的,厘金局一旦设置开来,沿途各地的大商人必然会想办法抗拒,而大商人跟各地的官员都是有勾连的,到时会不会重演万历二十九年苏州抗税、打死税官的事件,谁也不能预料。   如果是其他朝臣站出来,倡议厘金税,他们两人一定会呵斥对方不知轻重,但面对当今的太子爷,他们却没有呵斥的胆子,只能假装忧心忡忡。   “殿下,老臣有一问。”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站了出来,却是礼部尚书林欲楫。   “老先生请问。”朱慈烺知道,挑刺的来了。 第三十四章 辽饷减半   “老先生请问。”朱慈烺知道,挑刺的来了。   “我朝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就明定,凡商税,三十取一,过者以违令论,厘金税沿途收取,恐有超过三十取一的嫌疑;况且厘金税加重商人的成本,商人为了牟利,必然提高商品的价格,将厘金税转嫁到百姓头上,到最后,受害的还是百姓。如今天灾人祸不断,百姓已然十分困苦,再加厘金税,百姓恐难以负荷,还请殿下三思。”林欲楫一头白发,说话颤颤巍巍。   朱慈烺恭敬回答:“老先生可能有所误会,太祖祖训三十取一,指的是一次,而不是多次,不然崇文门和临清卡岂不已然违反太祖祖训了吗?”   “崇文门和临清卡一南一北,相距千里,两处都能收到,却也是难。”林欲楫皱眉。   “但也不是没有!”   林欲辑嘴唇紧闭了。   朱慈烺继续道:“厘金税一百取一,即使是奢侈品,也绝不超过三十取一,因此,绝没有违反太祖的祖训,至于商人会不会把厘金税转嫁到百姓头上,当然是会的,不过除去粮食和布匹,其他对百姓的影响应该是微乎其微,最最重要的一点,商人多收十两银子不会造反,然辽饷多收一两,农民就没有了出路,增商人税赋,减农民负担,正是合适。”。   “羊毛出在羊身上,无非还是盘剥百姓!”林欲辑叹。   这一点,朱慈烺承认。   “是,但感受不同,一个是直接,一个是间接,物价高了,百姓首先怨恨的是奸商,但辽饷收多了,百姓的怒气却是直接冲向朝廷,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不是害,而是利,废辽饷开厘金,对朝廷有百利而无一害。”朱慈烺尊尊敬敬。   林欲辑摇头道,忧心忡忡:“殿下动辄说利,老臣不以为然。商人也是我大明百姓,何以要对他们苛捐杂税?我大明拥有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此亡国之道也,老臣以为,厘金万万不可开!”   御座上的崇祯和朝臣们都变了脸色。   亡国两字,也就林欲辑这种即将致仕、无所顾忌的老臣敢说,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犯忌,都要被严惩。   朱慈烺也微微心境,这老头还什么话都敢说啊,耐着性子,尊敬解释:“老先生差矣,厘金税决没有劫掠商人之意。就如辽饷不是劫掠农民一样,都是迫不得之下的财税之策。辽饷自万历年到现在,已经收了几十年了,天下百姓苦其久矣,已然不可再持续。既然都是我大明百姓。那就应该承担大明百姓的义务,农民家中无有一物,再逼他们纳银就是在逼他们造反,商人多银,此时不正应该拿出银子,以解国难吗?局势稳定了,天下太平了,他们的财产不才能保存吗?还是那句话,商人出十两银子不受影响,农民征一两银子就没有了活路,一户商人可救十家农户,老先生为何厚此薄彼,只看到商人多出的那点小钱,却没有看到农户家的苦难呢,这难道是圣人的教诲吗?”   “这……”林欲楫一时语塞。   朝堂一片静寂,所有人都咀嚼太子这番话。   一户商人可救十家农户,若是这样,倒也不是不可。   “厘金税可行,臣附议!”寂静中,林欲辑的副手,礼部右侍郎蒋德璟忽然站了出来,但不是附和林欲辑,而是赞同朱慈烺。   蒋德璟,字申葆,晋江人,天启二年(1622)登进士,蒋德璟有才能,且性情耿直,原本是一可以托付重任的重臣,但可惜他是东林中人,且现在在朝的东林人中,数他官职最高。因此朱慈烺对他不敢太过亲近。   吴牲和蒋德璟同为右侍郎,但礼部是六部之首,因此,吴牲地位不及蒋德璟,何况现任的礼部尚书林欲楫马上就要致仕了,如无意外,蒋德璟必然接替林欲楫,高升为礼部尚书,因此蒋德璟是朝中东林之首。   但蒋德璟并不是东林领袖,现在的东林领袖是即将入京的左都御史刘宗周和赋闲在家的江南钱谦益。   东林人传统,历来并不以官职为尊,东林创始人顾宪成只是一个小官,但却不碍于他的大儒和领袖地位。声望才是决定能否成为东林领袖的唯一标准。当然了,声望够,官又大,那就是无可厚非的领袖了,崇祯元年的钱龙锡,后期的范景文和倪元璐,都是两者结合,被崇祯帝捧起来的东林领袖。   而钱谦益始终不入崇祯的法眼。   甲申之变中,范景文和倪元璐都以死殉国,   有人说,东林党人在崇祯皇帝死的时候无人死节,那是大错特错的。   蒋德璟虽然不是东林领袖,但在朝中的东林党中,却有足够的影响力,这一点和吴牲完全不同。吴牲虽然也属于东林党,但却是一个孤鸟,严格来说,吴甡只是一个戴了东林帽子的愤青而已。   蒋德璟是朝中东林之首,他的表态,隐隐是某种风向的转变,   林欲辑皱起眉头,蒋德璟这是在拆他的台啊。   朱慈烺暗暗点头,蒋德璟还是有点见识的。   “臣附议!”   “臣反对!”   反对和赞成的声音在朝堂上响成一片,争执不断。但总体来说,赞成的还是比反对的少。   口风如雨,朱慈烺站身其中,感觉像在被口水洗澡。   “殿下,臣有一问。”又有人站出来点名朱慈烺,这一次是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孟兆祥是忠臣,甲申之变时,战死在正阳门下,其子孟章明带着全家人自缢而死,可谓一门两烈士,父子皆忠臣,因此朱慈烺尊敬的回了一礼:“侍郎请问。”   “厘金局沿途设置,用人甚多,如何保证没有贪污舞弊之徒?”孟兆祥问。   朱慈烺道:“这就是内阁和刑部的事了,我只是提一个大建议,施行的小细节,还要内阁和各地督抚大人们商议。”   孟兆祥点点头,退了下去。   朱慈烺心中明白,孟兆祥没说反对或者支持,但隐隐然已经是支持了,不然不会问到厘金局成立的细节,这一点的小心思,朝臣们包括御座上的崇祯都心知肚明。   “内阁怎么看?”   一番争吵之后,崇祯终于看向了内阁。   辽饷加重农民负担,致使“民穷财尽”,各地官员诉苦的奏折,他每天都会收到很多。崇祯很了解,也很痛苦,但国库空虚,朝廷财源枯竭,不征“辽饷”,朝廷拿什么平定辽东,剿灭流贼呢?   因此,辽饷是不得不“恶”。   但朱慈烺的厘金税,让他眼前一亮,如果厘金税一年正能收300万,朝廷又何必施行那臭名昭著的辽饷呢?不过朝臣的反对之声让他犹豫,僵持情况下,内阁四臣的意见至关重要。   众臣目光都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轻轻咳嗽一声,站到殿中,沉吟了一下,端着肩膀对崇祯行礼:“厘金税甚好,老臣以为试行。”   厘金税是皇太子提出来的,有理有据,皇上眼睛里隐隐又有喜色,他这个首辅当然不能唱反调。   朱慈烺长长松了一口气。周延儒虽然有奸相之名,但看来却也不是昏庸盲动之辈。   御座上的崇祯帝也松了一口气。   朝堂隐隐骚动,那些反对的官员表情激动,不明白首辅大人为什么要同意?   “不过厘金税一年是否能收到三百万,老臣却有点保留。”周延儒恭谨的向朱慈烺躬了一下:“请殿下恕罪。”   朱慈烺还了一礼,笑:“厘金税新开,周老先生大人有所疑惑,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只要各地的厘金局都设置起来,严格收税,一年三百万的银子,我还是有把握的。”   朱慈烺的自信来自后世,满清在没有江南的情况下,都能收到一千万,如今大明江南在手,京杭大运河在手,而且奢侈品加倍收税,如此情况下,如果连区区三百万都收不到,那就怪了。   明朝的官场还不流行称呼长官为“大人”,只有首辅次辅等内阁成员可以享受“老先生大人”的待遇,因此朱慈烺称呼周延儒为周老先生大人。   “但如果收不够呢?”周延儒一脸忧心,声音沙哑:“厘金税收不上来,辽饷又废除了,到时朝廷拿什么发军饷?辽东和流贼又如何平定?天下岂不就乱了?因此老臣以为,辽饷暂时还不能废除,等到厘金税收上来,确有三百万,足以补上辽饷的缺额之后,再废除辽饷也不迟。”   不得不说,周延儒的话很妥当,有老成谋国之意。   殿中众臣都是点头。   连崇祯也微微点头。   周延儒能当首辅,却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但朱慈烺却不能赞同。   明末时,辽饷已经成为压垮天下农民,尤其是北方农民的最后一根稻草,丰年还好,一旦有灾祸,一年的收入根本不够支付田亩赋和辽饷,官府缉税又急,为了逃税,很多人不得不逃离家乡,最后变成流贼,加入了李自成的大军,因此,要想控制北方的乱局,对李自成釜底抽薪,废除辽饷迫在眉睫——早一日废除,北方的乱局就能早一日结束。   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五年,距离十七年的大限,只有两年时间了,朱慈烺一分一秒都不敢拖延。   “父皇,”朱慈烺向崇祯行礼:“李自成为何屡剿不灭?其兵马甚至还越来越多?究其原因,乃是因为中原大地到处都是流窜的饥民,有源源不断的饥民加入,李自成的兵马自然越来越多。而这些饥民本来是我大明的良民,因为天灾,因为辽饷,他们不得不逃离家乡,如果朝廷废除辽饷,他们自会返回家乡,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朝廷面对的压力,也会少掉十分之一,因此儿臣以为,辽饷必须废除!而且越快越好。”   一片沉默。   其实朱慈烺所讲的道理,朝臣们心里都是明白,但辽饷从万历四十年开征以来,已经成为朝廷最大的一笔岁入来源,没有了辽饷,朝廷根本没有钱粮应付各地的乱局。   但因为辽饷的存在,各地又变的民不聊生,从而引发了更多的乱局。   这就好像是鸡生蛋,蛋生鸡一样,陷入了一个魔鬼循环。   崇祯皱着眉头,朱慈烺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如果厘金税一年真能收三百万,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废除辽饷,但厘金税刚刚提出,一年能收多少还是一个未知数,贸然废除辽饷,一旦厘金税不如预期,那朝廷不就完了吗?   崇祯站起来,在龙座前缓缓的踱步。   经过这些天,他对儿子的能力和判断,已经有了一定的信心,在内心里,他也愿意听从儿子的建议,废除辽饷。但辽饷关乎国运,周延儒所说,也是老成持国之道,因此他不能轻易下结论。   “不如这样。”这时,次辅陈演站了出来:“今年辽饷减半征收,等厘金税征收上来,明年再全部减免!”   崇祯眼睛一亮,站住脚步:“嗯,就这样!”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虽然不满意,但也只能接受,大明朝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已久,惯性巨大,急切之间想要改变它航行的方向,也是不现实。   辽饷减免一半,天下农民的负担,也就轻了一半,希望中原大地的那些流民,在听到这个消失后,能有一些人回家。   “殿下,臣有一问,厘金税是归太仓库呢?还是归内库?”   一名户部官员站出来,问。   太仓库是国库,内库是皇帝的私库。   内阁四臣,还有殿中的众臣都竖起了耳朵。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万历皇帝曾经开征“矿税”,矿监矿吏都是宫中的太监,太监们德行有失,在地上横行霸道,惹的民怨沸腾,最后闹出事情,给他们擦屁股的是地方文官,但收来的矿税,国库却一分拿不到,全进了万历皇帝的内库。   文官们为此忿忿不平,有段时间,文官们和万历皇帝最大的对立就是矿税。   如今出了一个厘金税,而且是由皇太子本人提出,所以有人忍不住的想:这笔钱,该不会是要进内库吧?   朱慈烺转向崇祯:“请父皇定夺。” 第三十五章 革新盐政   朱慈烺转向崇祯:“请父皇定夺。”   “当然是太仓库!朕的内库,除了祖宗定下的税额之外,绝不会再多收一钱。”   崇祯回答的很肯定。   户部官员加上领户部尚书衔、武英阁大学士陈演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朱慈烺心中却感叹,都到亡国的边缘了,这些官员居然还算计国库和内库的区别,当然了,也怪自己那位祖爷爷万历皇帝,当初在内库手伸的太长,让户部官员都害怕了。   “老臣还是反对,如此大计,岂能仓促推出,老臣以为还需仔细探讨,尤其各地督抚的意见尚没有讨论……”林欲辑梗着脖子,再一次提出反对意见。   “议定而断,岂能拖延?”崇祯脸色沉沉:“府库空虚,没有长议不决的时间和余地,朕意已决,爱卿勿要再说了。”转对周延儒:“发函询问各地督抚的意见,若没有反对,内阁和户部尽快拟出厘金税的施行办法,用最快的速度,在全国推广开来。若有人反对,也请他们将理由呈报上来!”   “遵旨!”周延儒领旨。   对林欲辑的坚持,朱慈烺某种程度是理解的,如果是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他都会支持林欲辑的看法,先广泛讨论,最后再做决定,但可惜现在是崇祯十五年,留给大明的只有两年时间了,如果不能一意而决,招来各地督抚讨论,照大明官场的鸟性,恐怕就算是讨论到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打到北京城下,也讨论不出一个结果来。   因此必须快刀斩乱麻。   某种程度上说,崇祯帝急于求治的暴脾气和首辅周延儒的察言观色的软性子起了主导型的作用,如果是一个慢脾气的皇帝,就算朱慈烺说的天花乱坠恐怕也不能这么快就决定。如果换一个刚直的首辅,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屈服于皇帝的意志。   定了厘金税,像是看到了解决大明财政危局的希望,崇祯很是兴奋,在龙椅前不停的踱步,脸上踌躇满志,就好像他已经看到了厘金税收来的大量白银,也看到大明中兴的景象。   殿中百官议论纷纷,比起刚才,赞同者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减免了辽饷之后,大家对厘金税赋予了更多的期待。当然了,依然有固执反对的,不过在皇帝喜悦,内阁赞同,礼部尚书碰壁,又是皇太子提出的情况下,就算有意见,也只能暂时忍了。   厘金税过关,朱慈烺微微松了一口气,眼尾的余光环视了一下群臣,决定乘胜追击,于是拱手朗声道:“父皇,虽然有了厘金税,但我大明的财政危机,依然没有解决,因此,儿臣还有第三个建议。”   “讲。”崇祯又坐下,他对这个儿子,越来越欢喜了。   朱慈烺转身对着内阁次辅,现在兼着户部尚书的武英殿大学士陈演:“陈老先生大人,请问去年岁入有多少?”   陈演现在兼着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对去年的岁入非常清楚,张口就来:“回禀殿下,去年国库收入白银四百二十九万一千三百二十两,粮食1600万石,但辽东军饷二百三十九万二千四百两,剿匪银……”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那么请问,十年前,朝廷一年又可以岁入多少?”   “这……”   陈演一下被问住了,十年前的数据,谁能记得住,再说了,当时他还不是户部尚书呢。   不但陈演,就是户部的那些官员一时也答不出。   随即所有人都明白,太子既然这么问,那就一定是知道当年的数字,于是所有目光都看向立在殿中的小小人儿。   朱慈烺没让大家等太久,他声音清楚的接着道:“学生前段偶尔翻了一些旧档,正好看到了崇祯元年的财报,崇祯元年,我朝岁入2600万石粮食,520万两白银,全部折合成白银,差不多有3000万两,而当时辽饷还是九厘,如果照去年的一分二厘,肯定还能多上一些。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朝廷的收入越来越少,国库越来越空虚呢?诸位先生,你们想没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呢?”   “天灾人祸,战事不断。”陈演想也没想就回答。   对啊,崇祯元年流寇还没有兴起,建虏也没有现在强大,朝廷的收入当然多。   这是在场大多数的人想法。   “不错,这是一个好理由。”朱慈烺声音平静:“那么请问了,北方有灾祸,有战事,南方难道也有战事吗?为何南方各省的税收也是年年减少?浙江,江西,湖广,去年的岁入比崇祯元年足足少了两成,这又是什么原因?”   “南方虽没有大的战事,但却也不平静,贵州土司叛乱,四川小股流贼,福建海水倒灌,安徽被张献忠袭扰,去年年初,浙江又有土匪作乱,致使漕运受阻……”   陈演身为武英殿大学士,岂能被朱慈烺这黄口小儿所问倒?他立刻就找出了理由。   朱慈烺笑一笑:“老先生记性很好,但如果我记的不错,去年漕运的银并没有减少,跟前年基本持平,也就是说,小股土匪并没有造成漕运税银的损失,但南方各省的税银却是实实在在的少了,南方各省的杂项银,原本的定额是248万两,可去年实际收上来的,却连190万两都不够,加征的辽饷也只收了120万两,算一算,只去年一年,南方各省就少了差不多100万两银子啊,如果南方各省能足额足收,有了这100万两,国库何至于捉襟见肘?父皇又何至为了各地的军饷,心急如焚??”   朝堂一片寂静。   陈演动容了,赶紧跪下去:“臣有罪。”   他挂着户部尚书的衔,暂代户部,赋税收不上来,他当然有责任。   其他户部官员也呼啦啦的跪了下去。   龙座上,崇祯脸色冷冷,其实朱慈烺的疑问,他不是没有问过,但户部的理由有很多,甚至有朝臣联名上书,认为南方赋税过多,已经不堪重负,请皇上减免南方各省的税赋。   最后虽然没有减,但崇祯对南方各省却也不敢逼迫太过了,只恐真如大臣所言“南方不堪重负,或酿成民变。”因为有此担忧,南方各省的税赋只要能收上来七八成,他就不会太责怪。   “起来吧,今日我们只谈事,不论罪。”崇祯挥手。   陈演他们呼啦啦又站起来。   崇祯看向儿子:“你继续说。”   “父皇。”   朱慈烺转身对着崇祯:“儿臣以为,南方岁入减少,其实是两个原因。”   “哪两个?”   “第一,盐税、茶税大幅减少,第二,逋赋者越来越多!”朱慈烺表情严肃。   逋赋就是欠税。   朝臣微微耸动,尤其是内阁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两人脸色都变了。因为太子的话,已经挑到了帝国财税敏感的神经。   “首先说第一个,从古至今,盐税茶税都是国家最重要的财税来源,我朝初立时,只盐税一项,就占到每年岁入的六成,神宗皇帝时,每年的盐税都保持在200万两左右,然去年,户部入库的盐税,竟然只有区区100万两,这少掉的100万两哪去了呢?”   “我朝盐税分两部分,一部是人口税,每人派银一分六厘二毫,家里几个人就交几个人的盐税,俗称盐钞,一个普通县城全年大约可收二三百两盐税银,我看了户部的资料,盐钞虽然比往年少了些,但少的并不多,真正少掉的是商人纳银。什么是纳银呢?诸位老大人都比我清楚,就是商人直接在盐场纳税的钱,俗称盐引。”   “一引盐商人纳银三、四钱,一引盐430斤,商人纳了税,就可以买了盐去贩卖了,可奇怪的是,在盐钞没有少的情况下,盐引银却逐年减少,从神宗皇帝时候的一百多万,变成现在的五十万都不到,这是什么情况呢?”   朱慈烺像是在朝臣,又像是问自己。   百官的目光都瞟向陈演。   两淮盐运使不在朝的情况下,只有陈演这个户部尚书能回答。   “各地都有战事,盐路受阻,盐商不愿意买盐,因此盐税就减少了。”陈演已经有点心虚了,在太子清澈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每一个回答都是陷阱,所以他回答就更小心,更斟酌。   朱慈烺笑一笑:“陈老先生的回答,听起来很合理,因为有战事,盐不好卖,所以那些盐商就不进货了,他们不进货,自然就不纳银,而朝廷的盐税自然就少了。但奇怪的是,虽然这些盐商不进货了,不卖盐了,但市场上的盐却并没有短缺,从山西陕西京畿,甚至李自成治下的沦陷区,我都没听说有哪里买不到盐的。只不过盐的价钱,却是一日比一日高,崇祯元年时,一斤盐120文就能买到,现在却已经卖到了300文,价钱翻了一倍,但朝廷的税收却少了一半,父皇,你难道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现在盐300文一斤?”崇祯大吃一惊,他是皇帝,宫门不出,他对食盐价钱的概念,还停留在他当信王的时段。   朱慈烺点头。   众朝臣也都是点头。   崇祯虽然亡国之君,但绝不愚笨,盐的价钱涨了一倍,正常情况下,朝廷的盐税应该增加,就算不增加,也不应该减少,但现在却偏偏少了一半。   崇祯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了。 第三十六章 盐茶弊端   “也就是说,各地并不缺盐,以一人一年需要五斤盐,我大明一共七千万人口计算,我大明去年一年消耗了多少食盐呢?这个算数很简单,一共是三亿五千万斤,以一引盐430斤,纳银三、四钱,十引盐为三到四两银子计算,加上人口盐税,哪位先生帮我算算,我大明朝去年一年的总盐税,应该有多少呢?”朱慈烺看向众臣。   反推法!   首辅周延儒眉毛一跳,看向朱慈烺的目光里,忍不住有惊异。   虽然已经知道太子不是一般人,但太子的聪慧,还是超过他的想象。   一片沉默。   半晌之后,一大臣回答:“大约……780万两!”   朱慈烺看了一眼,是刑部右侍郎孟兆祥,看来,他对心算还挺精通。   轰!   朝堂上彻底骚动了。   其实盐政弊端并不是秘密,从朱元璋到万历皇帝,都曾经大力整理盐政,盐税也经过好几次的改革,不过其间的弊端却始终无法杜绝。万历皇帝后,不论光宗、天启帝,一直到现在的崇祯皇帝,都已经没有气力再整顿盐政了,盐政唯一发光,每年为朝廷收取250万白银的时间段,竟然是天启年,臭名昭著的五虎之一的崔呈秀出任淮扬巡抚,大力支持两淮盐道使袁世振改革盐法,执行纲盐法的时期。   后来阉党垮台,崔呈秀在蓟州被枭示,淮扬巡抚不再由崔呈秀的阉党亲信出任,改由东林党人李三才接管。李三才废除了阉党的纲盐法,结果明朝盐税从200万两急跌至每年100万两。   户部尚书陈演的额头已经渗出细汗了。   首辅周沿途也是脸色铁青。   照朱慈烺所说,200万两都是少收了,何况100万两?   盐税的弊端陈演不是不知道,盐商和各地官员相互勾结,加上富商巨贾还有各地的文武勋贵,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群体,将每年的盐税悄无声息的分掉了大半,因为这个团体太庞大了,真要清查下来,非动摇国本不可,因此,历任的首辅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每年的盐税不是少的太离谱,都不会过于追究,或者也追究不起。   这一届的内阁当然也是如此。   而陈演也的确没有细想过,每年的盐税竟然应该有780万两之巨!   这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数字。   如果有780万两,不要说辽饷,就是厘金税也不必征了,只靠盐税加上田亩赋,大明朝就能运转起来。   朱慈烺说,盐税一度曾经占到朝廷收入的六成,一点都不夸张,宋朝时,盐税收入最高曾经占到朝廷收入的八成。   《两淮盐法志》记载,清代乾隆时期,两淮盐商每年上缴盐税达600万两,占全国盐税的一半以上,也就是说,乾隆时期,每年盐税有1200万两,相比大明的100万两,这是多么恐怖的差距。   龙座上的崇祯已经满脸怒气。   他从来都不知道,每年的盐税竟然差了这么多。   “但朝廷却没有收到这么多的盐税,那么,消失的盐税哪里去了呢?”   朱慈烺问。   答案很明显,被偷税漏税了,有些商人没有纳银就拿到了盐,然后在市场上大肆贩卖。   这也就是所谓的私盐。   当然了,780万是一个理想数字,永远都不可能收到,但一年两三百万的盐税,总该是有的。   “臣弹劾两淮盐道使!”   “臣附议!”   “两淮盐道使贪污舞弊,应交由刑部彻查!”   那一群的言官又激动的跳了出来,或许是780万两的数字给他们刺激太大,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面红耳赤,如果两淮盐道使就在面前,他们估计能生吞了他。   “传旨,杨显名还有两淮盐道使冯导延即刻进京!”   崇祯早已经是怒不可遏。   杨显名是崇祯派往两淮的总理太监,盐税出了问题,杨显名当然要负责。   历史上,这个叫杨显名的太监,最有名的事情就是弹劾袁继咸,使袁继咸官降两级,原因只是因为袁继咸在淮阳任上时,没有像过去的官员一样,对杨显明表示顺从,并奉送见面礼。   袁继咸是明末名臣,在明末乱局中,其英勇不屈,慷慨赴死的气节,与史可法、左懋第齐名。   朱慈烺今天也算是为袁继咸出了一口气。   “臣等有罪!”   内阁四臣跪了下去。   他们是内阁,两淮盐道使出了问题,不管有没有他们的责任,他们都得自请有罪。   内阁一跪,其他的文官还有勋贵也跟着跪了下去。   朝堂上黑压压跪了一片。   朱慈烺依然站立,继续说:“盐税如此,茶税也是如此,神宗皇帝时,每年茶税尚有10余万两,但去年茶税却连两万两都不到,各地的茶税已经是名存实亡!然我大明一年输往海外的茶叶,何止千万?就算是一百取一,也不应该只这一点。”   “儿臣听说,南方茶省的官员以治下州府纳税少为荣,在他们看来,少纳税就等于他们为地方争到了权益,百姓们爱戴他们,他们就是好官。然在儿臣看来,这种官员最是恶劣,犹胜贪污腐败!如果天下官员都像他们一样抵制朝廷的赋税,那朝廷岂不是一两银子都收不上来了吗?没有了银子,我大明还能继续拥有天下吗?”   “该死!”   崇祯脸色通红,已经气的快要摔东西了。   “臣等有罪。”底下官员一片请罪之声。   “盐政茶政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时候,因此儿臣恳请父皇派一直臣代天巡狩,彻查南方盐政茶政之弊端!”朱慈烺大声道。   朱慈烺对现在的南方官员,从巡抚到县令,都不敢太信任,原因很简单,南方是东林党的大本营,很多官员都是东林出身,而东林跟商人们往来密切,盐政溃烂如此,号称“清流”东林人却从没有提出过异议,反倒是“阉党”经常在南方搞一些动作,能从商人手里榨出一点钱来。   现在阉党不在了,江南东林一手遮天,要想改革盐政和茶政,唯有派钦差大臣这一条路了。   派谁呢?   朱慈烺心里有一个人选。   那就是左懋第。   左懋第出身于复社,严格算起来,其实也是东林党一脉,但左懋第是山东人,一直在北方为官,跟南方东林人交集不多,加上他正气凛然,性格耿直,曾主持韩城保卫战,在任上颇有政绩,从而被拔擢为户部都给事中,因此,朱慈烺认为,给左懋第一个代天巡视的身份,左懋第应该能镇住南方的那群东林党。   崇祯怒气冲冲的踱了几步,目光看向儿子:“派一直臣?你说的是谁?”   “户部都给事中左懋第!”朱慈烺朗声说:“同时再派一内监以为协助,儿臣以为,司礼太监方正化最为合适。”   崇祯思索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左懋第是谁?然后他看向户部尚书陈演。   陈演赶紧回禀:“回皇上,左懋第巡视漕运,算日子,这几日就可以回京了。”   “让他不必回京了,直接传旨,令他代朕巡狩,方正化为副使,赐尚方宝剑,彻查江南盐税和茶税,有不法者,可先斩后奏!”   崇祯也是怒了,自己每日在宫里省吃俭用,为了几万两的军饷,都会愁的彻夜难眠,但想不到在自己治下,每年盐茶税就流失几百万,如此,自己再省吃俭用又有什么意义呢?   “遵旨!”   崇祯没有让群臣起身,他心里有一股火:每年盐税少这么多,居然没有一人向他提过,满朝文武,全是庸人,说不定还有奸人!如果不是春哥儿今天点出盐税的弊端,自己还不知道要被他们蒙骗多久呢,所以就让他们跪着吧! 第三十七章 盐政四策   “父皇,盐税减少,固然是贪官和盐商上下其手,污了朝廷的钱,但同时却也说明,朝廷的盐税有很大的漏洞,让他们可以径行贪墨,因此儿臣以为,要想杜绝盐政弊端,使盐税为朝廷所用,非改革盐制不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朱慈烺主要目的并不是掀翻盐政司的大小贪官,更不是打内阁的脸,而是为了改革盐政。   不改革盐政,不改掉私盐猖獗、盐制混乱、大小盐商垄断各地盐市的局面,盐税就不可能有大的成长,而盐政司的贪官,也会是“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   所以朱慈烺才会派方正化给左懋第当副使。   司礼太监方正化此去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抄家,二是杀人。   盐政如此腐败,盐政司从大官到小吏,都是硕鼠,方正化的任务就是把他们贪墨的银子,一分不少的全拉回京师,照朱慈烺的猜想,那应该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凑十万人一年的军饷,应该不成问题。   除了盐官盐吏,盐帮和盐商也需要严厉处置,这两种人是私盐主要的制造者和售卖者,不把他们杀的血流成河,私盐泛滥的局面,是抑制不住的。而且改革盐政,天下的百姓都是受益者,唯有盐帮盐商是受害者。   在朱慈烺的改革计划里,要剥夺盐帮盐商的专买专卖权,让食盐普通化,天下任何一个商人,只要向朝廷交税,都可以自由的买卖食盐。这样一来,食盐的价格就会降下来。   而这,是盐帮和盐商不能接受的,他们在听到改革的消息后,肯定会有所动作。   因此,方正化此去要杀鸡儆猴,用一颗颗人头向天下人表明朝廷改革盐政的决心!   方正化,崇祯朝司礼太监,崇祯十五年,任保定监军,有保城的功劳,十七年,京师城陷时,一把长刀击杀数十人,贼问:“若为谁?”厉声曰:“我总监方公也!”后被贼乱刀斫杀,随从皆死。   方正化对朝廷忠心耿耿,而且颇有武力,一个太监,能在乱军中斩杀十几贼,实在不容易,此次稽查盐政茶政,到了盐商盐帮的大本营,虽然皇命在身,但也难保不会出意外,而方正化的勇力和杀心,正好能派上用场。   还有,左懋第毕竟是文人,气节和忠心虽然都经过了历史的检验,但其人能力到底如何?朱慈烺心里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因此,方正化此去也有拾遗补缺的功能。下朝后,朱慈烺会请父皇给方正化一道密旨,如果左懋第心慈手软,难有作为,方正化就可以取而代之。   听到太子要改革盐政,跪着的群臣们又是骚动。   太子爷的话,一句比一句耸动啊。   盐政关系到天下人的吃饭问题,历朝历代都是重中之重,每一次微小的变动,都可能会搅动天下的风云,因此,盐政绝不可轻动。如果是半个小时前,如果不是被皇太子一次次打脸,不用首辅周延儒说话,就会有一大帮的老臣跳起来,大声劝阻皇太子。   但现在老臣们的气势已经完全被太子所压制,加上皇上又在气头上,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跳出来反对太子。   至于那帮不怕死,时时都把“天下安危”挂在嘴边的言官们,本就对盐政有诸多不满,太子改革盐政,正和他们的心意,最重要的是,盐政弊端如果被揭露出来,那他们就有了用武之地,从盐政使到皇上派往各地的盐政太监,都变成他们弹劾的对象,到时你一本,我一本,把那些平常趾高气昂、祸国殃民的混蛋,一个个弹劾的狼狈不堪,甚至是下狱问罪,岂不是美事一桩?   在朱慈烺抚军京营的事情上,言官们都是反对,但在朱慈烺废除辽饷,改革盐政这两件事上,言官们却是全力支持的。至于厘金税,则是一半一半,言官们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   老臣们不敢说反对,言官们都支持,殿堂上没有人聒噪,朱慈烺可以自由阐述他对盐政改革的意见。   “父皇,你知道食盐出场价多少吗?”朱慈烺问。   崇祯摇头。   “算起来一斤不到五十文,可到了百姓手中,却是三百文,其间的利润,足足有六倍!”   “盐商可真是会赚啊。”崇祯咬着牙,眼睛里都是冷笑。   “盐价高涨,百姓们不堪重负,怨声载道,无知的人还以为是朝廷多抽了税赋,但其实呢?朝廷一斤盐只抽了两文钱,算起来,九牛一毛都不够,而剩下的利润都让盐商盐帮,还有各地官员拿走了!”朱慈烺冷冷说。   “臣等有罪。”   底下又是一片请罪声。   朱慈烺继续说:“那么,盐价为什么这么高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专买专卖!天下盐场出产的盐,各地的盐店,还有沿途的运输,都被盐商盐帮所垄断了,除了他们,任何人不能插手盐政,他们想卖多少钱,就可以卖多少钱,而百姓们毫无选择,除非不吃盐,否则只能向他们低头。”   崇祯脸色铁青,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那盐帮盐商为什么能垄断盐市呢?因为这是朝廷给他们的特许,其中大部分都是世袭,这本是朝廷给他们的恩惠,但这些人非但不思报恩,反而贪婪无度,一再的哄抬盐价,更有不肖的盐官盐吏为他们保驾护航,因此,朝廷的盐政越发不堪,儿臣曾听说,一个九品的盐吏都胜过七品的知县,为了能当盐吏,很多人不惜重金贿赂上司。”   “朕的好官啊……”崇祯冷笑的看向谢升。   谢升是吏部尚书,管着天下官员的升迁。   “臣有罪。”谢升赶紧叩头。   “儿臣以为,要让百姓们吃上平价盐,让朝廷能收到正常的盐税,盐政已经是非改不可了。”朱慈烺提高声音。   “怎么改?”崇祯问。   “第一,取消特许制,天下商人,只要诚实本分向朝廷交税,都可以经营食盐,如此,食盐再不是垄断行业,那些盐商盐帮想要通过垄断而哄抬盐价的情况,就很难再出现。盐价必然能逐渐平稳。”   “第二,取消食盐的人口税,将人口税和出场税,合二为一,成为新的盐税。我大明的盐场按产地分海盐、池盐、井盐,儿臣估计,每年盐产量大约在5亿斤左右,除了我大明子民,蒙古、建虏也在吃我大明的盐。蒙古、建虏是敌虏,吃我们的盐,寇我们的边,居然还不用交我们的盐税,实在是荒唐,但如果将人头税纳银税,合二为一,所有的盐税都从产地征收,那么,不管盐卖到哪里,朝廷都能征到盐税。” 第三十八章 留三去一   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这个泱泱大国的盐税都还是按人头收税,直到一个叫范时崇的梅州巡抚发现了其中奥妙,向乾隆进言,才从人口派盐税收改为按斤两派盐税。如此一改,盐税大增,单梅县一地的盐税就由几百两银子猛增到七千四百两。   “第三,严格产地管理,从源头掐,死私盐的泛滥。对灶户施行保甲制,十户为一甲,百户为一保,相互监督,如果有一户贩卖私盐,而其他九户没有举报,或者没有察觉,一律同罪,杖八十,流放三千里,严重者,斩!”   灶户,明朝设灶专门煎盐的百姓,朝廷从灶户手中收盐,加税后卖给盐商,市面上的私盐,大部分都是从灶户手中流出来的。   “第四,私盐一旦严格管理,那些灶户的生活必然受到影响,如果朝廷不照顾他们,食盐生产就会迟滞,因此儿臣以为,应适当提高灶户待遇,让他们不用贩卖私盐,也可以衣食温饱,儿臣提议,每斤盐税可提高一文,其中一半归朝廷,一半归灶户,双管齐下,私盐泛,滥的局面,必然可以得到有效缓解。”   如果说,当朱慈烺开口说要改革盐政时,殿中的老臣大部分都是惶恐不安,担心太子爷乱改盐政,会搅的天下大乱,一个个忧心忡忡,但是当朱慈烺把盐政改革的四策说完,老臣们相互一看,眼睛却都是一亮——这四策里,除了第一策影响巨大,可能会造成社会动荡之外,其余三策,无一不是治国良策,尤其是第三策的保甲制度,执行的好,也许可以彻底解决私盐泛滥的局面。   私盐只所以泛滥,一来价钱低,百姓愿意购买,二来,朝廷人手有限,不可能每个灶户都派人监督,因此无法遏制私盐从产地流出,但如果保甲制度一施行,灶户之间相互监督,这一难题立刻就迎刃而解了。   “妙啊!”   有大臣高声赞叹。   还是兵部左侍郎吴甡。   这个早朝,他已经称赞皇太子好几次了。   其他朝臣大部分也都是点头。   崇祯眼有兴奋,目光看向周延儒:“内阁什么意思?”   周延儒拱手:“老臣以为……”   “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崇祯挥手打断他的话。   “谢皇上。”   满朝文武哗啦啦都站了起来,刚才这一跪,足足十分钟,可怜这些六七十岁的老头,一个个都跪的膝盖酸麻了。   “老臣以为,殿下的盐税改革之策,除了第一策之外,其他三策都甚好,着户部准备一下,下半年就可以执行。”周延儒说。   “臣也这么认为,后三策甚好。”陈演也赞同。   两人带头,殿中众臣都是赞同,还有人拍朱慈烺的马屁:“太子殿下智谋深远,天纵英明,老臣深为佩服。”   “后三策甚好,那意思是说,第一策不好了?但不知不好在哪里?”一片赞颂之中,却有一人冷言冷语。   朱慈烺不用看也知道是吴甡。   吴甡所问的,正是他想问的。   盐政四策最核心,最关键的就是第一策,如果第一策不执行,盐商盐帮垄断的地位不改变,盐政改革就不可能成功,最多只是缓解。   内阁四臣却都不理会吴甡,吴甡只是一个兵部侍郎,官小位低,性子又桀骜,在官场里没有人缘,周延儒陈演都是老谋深算之人,才不会在皇上面前,跟属下争辩呢,但吴甡的疑问殿中的人都听到了,所以必须向皇上和太子解释。   于是周延儒向崇祯行礼说道:“陛下,太子殿下的第一策并不是不好,而且现在还不适合施行。”   “说说理由。”崇祯面无表情。   朱慈烺却隐隐已经猜到周延儒要说什么了。   周延儒向朱慈烺一行礼:“殿下可知,被朝廷准许,专卖食盐的盐商和盐店有多少吗?”   “请周老先生大人指教。”朱慈烺回了一礼。   周延儒看一眼陈演。   陈演是户部尚书,立刻回答:“被朝廷特许的盐商,全国共有两千二百六十一人,盐店有十万三千五十六家,全国有组织的盐帮有晋商,徽商,山东也有,不过都只是称呼,并没有被朝廷认可。”   怪不得盐价如此高呢,原来全国竟然有这么多的盘剥者。   “殿下,不说盐帮和盐商,只这十万多家的盐店,就关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一旦朝廷取消特许,他们没有了生活来源,岂不立刻就要闹事?”周延儒语重心长,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盐店暂时可以保留,但盐商的特许,必须撤销。”   盐商是上游,只要解除了上游的垄断,十万盐店就算想垄断也垄断不起来,因此,盐店可以放过。   至于盐帮,盐商的特许撤销了,盐帮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盐商全国只有两千二百六十一人,看起来,人数不多,关系也不大,但这些人的祖上可都是为朝廷立下功勋之人,朝廷为奖励其后人,才特许食盐经营,如今无缘无故的贸然取消,岂不让人寒心?以后还会为朝廷尽忠尽力?朝廷的命令一旦发下去,这些人能服气吗?虽然他们只有两千余人,但却都是豪强世家,在地方拥有一定的势力,如今流贼为祸,如果盐政改革再过急过激,一旦有变,恐怕……朝廷力不能逮啊。”   周延儒说的很缓慢,很沉重。   某种方面来说,周延儒担忧的确实没错,如今建虏流贼内外交加,局势不稳,朝廷确实应该以维稳第一。   但朱慈烺却不这么认为,盐商们个个富得流油,他们才没有胆量造反呢,最多也就是带人闹闹事,只要官员处理得当,一手武力弹压,一手温言劝和,就不信他们能闹出大事来!而且大盐商基本都在江南,即使是山西帮的盐商,也都常住江南,就算他们闹起事来,也无法和北方的流贼连成一片。   百姓生活困苦,一斤盐居然就要300文,要知道,即使是财政最富裕的宋朝,一斤盐的价钱都没有超过100文,朱慈烺在前世看到的资料,宋朝的盐价长期保持在50文左右,但百姓的收入却超过明朝,因此,明朝盐价已经成了百姓身上的一座大山。天灾人祸流贼,再加上逆天的盐价,百姓们走投无路,不造反才怪呢。   高起的盐价,相当于是大明百姓承担的另一个辽饷,辽饷废除,盐价自然也要打下来。   如此才能安定民情。   但朝臣们的想法显然跟他不一样。   “阁老说言甚是,臣附议。”次辅陈演也站了出来:“太子殿下有经纬之才,盐政改革四策,策策都是治国良策,然第一策牵涉众多,贸然实施,恐有窒碍难行之处,因此老臣以为,应徐徐图之。” 第三十九章 东林首秀   “阁老说言甚是,臣附议。”次辅陈演也站了出来:“太子殿下有经纬之才,盐政改革四策,策策都是治国良策,然第一策牵涉众多,贸然实施,恐有窒碍难行之处,因此老臣以为,应徐徐图之。”   “臣附议。”魏照乘也站了出来。   谢升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最后也出来拱手。   内阁四臣达成了一致。   其他众臣七嘴八舌,但总体还是赞成首辅周延儒的意见。   “臣有本!”   忽然有一大臣站了出来。   礼部右侍郎蒋德璟。   蒋德璟一站出,整个朝堂立刻就静了下来。   蒋德璟或许不能代表整个东林党,但却足以影响东林党,连带着也影响整个朝局。   “陛下,臣以为,殿下的盐政四策中,第一策尤为重要,如放弃第一策,其他三策便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不废除盐商盐帮的专买专卖,又截断了私盐流出的途径,那市场上的盐,不就完全被他们垄断了吗?到时不要说300文,就算卖500文,百姓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此不但没有革除盐政弊端,反而有雪上加霜的嫌疑,因此臣以为,太子殿下的第一策,绝不可轻弃!”   蒋德璟声音洪亮,脸色凝重。   百官们轻声议论。   崇祯皱起眉头。   朱慈烺却是叫好,蒋德璟的见识不亚于吴甡。   “申葆兄,岂不闻治大国若烹小鲜乎?盐政非一日之弊,只能徐徐改之,不宜大动干戈,否则引起动荡,我等有何面目立于这朝堂之上?”见自己被打脸,次辅陈演有点不快。   蒋德璟板着脸:“发圣兄,那请问,‘治大国若烹小鲜’,此语何解?”   陈演字发圣。   陈演有点恼,心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是道德经里的名言,每个读书人都知道,你堂堂进士,礼部右侍郎,岂能不知道?在朝堂上当众向我请教,这不是出我的难堪吗?   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申葆兄玩笑了,你当世大儒,岂能不知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   蒋德璟还是板着脸:“此语出自《道德经》,譬如煎一条小鱼,最忌猛火大力翻炒,如是则碎烂焦糊矣。治国亦是如此,旧例或有积弊,然沿袭至今者,必有存在的道理,骤然变更,恰如大火猛炒,百姓一时难以适应,恐会发生激变,发圣兄,是这意思吗?”   “正是。”陈演点头。   “那么请问了,发圣兄你觉得,我大明现在是一条什么鱼呢?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鲜鱼,还是已经快被煎糊了?”蒋德璟冷冷问。   “这……”陈演额头登时就见汗,现在的大明朝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可不是快要煎糊了吗?   朝臣微微骚动。   这样的话,也就蒋德璟敢说。   历史上,蒋德璟只所以被罢官,就是因为在朝堂上和崇祯大声辩驳,一点面子都不给崇祯留,偏偏已经是崇祯十七年,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崇祯心力疲惫,已经无法冷静的思考问题,蒋德璟知道官职不保,不等崇祯下旨,自己就引罪去位了。   “已经快糊了,不翻炒,还想小火煎,难道非等它真糊了不可吗?”蒋德璟冷哼一声道:“治大国若烹小鲜,说的一般民治,但对腐烂透顶,置之死地才能后生的盐政却不适合,反正已经糊了,该猛炒的时候就得猛炒!”   转对崇祯,拱手道:“臣觉得,难以适应,不堪其扰的并不是百姓,而是那些盐商和盐帮,只要各地官员严加弹压,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另外,朝廷虽然剥夺了他们的专买专卖权,但并没有剥夺他们的买卖权,他们依然可以买盐卖盐。如果是心向朝廷,安分守己的盐商盐帮,断不会有闹事的心思,如果真有闹事者,必然是贪心不足,想要浑水摸鱼的歹人。对这些人不必客气,各地官府严厉弹压即可。”   “说的好,臣附议。”   蒋德璟话音部落,吴牲就站出来附议了。   内阁四臣的脸色都有点难看,蒋德璟和吴牲的话,就像是在打他们的脸。   周延儒扫了陈演一眼。   陈演轻轻咳嗽了一下,拱手:“陛下,蒋侍郎所言也有道理,然兹事体大,非臣等所能擅断,还请陛下圣裁!”   崇祯皱着眉,在龙座前来回的踱步。经过这一番的辩论,他已经知道朱慈烺盐政四策中第一策的重要性,但盐商盐帮的专买专卖是祖制,很多盐商都是功勋的后代,一旦废除了,不说这些盐商盐帮会不会闹事,只说僭越祖制的这一顶大帽子,就让他有点受不住。   “周先生,你的意思呢?”   崇祯站住脚步,还是把目光看向了周延儒。   “回陛下,盐商盐帮贪得无厌,致使盐价高涨,盐不聊生,废除盐商盐帮的专买专卖,势在必行,对闹事的盐商盐帮大力弹压,老臣也极为赞同。然老臣还是那句话,盐政关系到天下民生,只可徐徐改之,不可妄然轻动。江南是朝廷赋税的根本,盐商在江南各地又盘踞已久,骤然一纸命令,就剥夺他们的专买专卖,其情必然激愤,一旦有歹人挑唆,必然引发民变。因此,老臣认为,专买专卖的废除,可以一省一地的徐徐进行,一边改,一边查看成效,断不可在全国骤然全面施行。”   周延儒忧心忡忡的回禀。   崇祯眼睛一亮:“先一省一地,再徐徐推广……好办法!”   “阁老高明!”一直没有说话的魏照乘站了出来:“臣附议!”   “臣附议!”   一片附议之声。   不得不说,周延儒所说,确也是一个好办法,就如前世的改革开放一样,先从某一个小地方开始,再推广到全国。   周延儒虽然是奸相,但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第四十章 逋赋原因   “太子,你的意思呢?”崇祯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点头:“周老先生所言,儿臣赞同。但儿臣补充一点,各地官员需得注意盐价的波动,但有借着盐政改革,哄抬盐价者,一律枭首!”   虽不满意,但可接受。   比起废除,渐进施行显然是可以接受的一个办法。   不过朱慈烺还是低估了盐商盐帮对朝廷的影响力,低估了大明官场的腐败程度,还有朝局的诡谲多变性。   盐政改革,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多了。   当然,那是后话了。   对周延儒所说,蒋德璟吴牲也是赞同。   朝臣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   朱慈烺看向蒋德璟,想要对他表示感谢,却发现蒋德璟低着头,皱着眉,正在想什么心事。没和蒋德璟对视,却发现陈新甲正眼神尴尬的看着自己,有关兵部的事务,陈新甲或许能插口,给他做掩护、当枪使,但其他的事务,陈新甲有心无力,想帮也帮不上。   见众臣都达成了一致,崇祯也不再犹豫了,站在龙座前,精神抖擞的说:“那就拟旨吧。以太子盐政改革四策为蓝本,户部速速拟出一个施行的方案,尽快在全国推展开来。”   “遵旨!”   首辅周延儒为首,朝臣们又都跪了下去。   周延儒脸色淡定,但眼神却不无得意——朝臣众多又如何,太子聪慧深远又如何?一切的事情,还需要他这个首辅一槌定音。   盐政之事,等于是确定了。   “你刚才说,还有逋赋?”崇祯看向朱慈烺,他表情兴奋,眼神中更充满了慈爱与欣慰之色,谁能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然能在大明朝堂上,展现出经天纬地的大才。   真乃朕的麒麟儿啊!   “是。”朱慈烺整理一下情绪,将盐政的不利从脑中驱逐出去,平心静气的继续说:“儿臣本来以为,这些逋赋者都是穷苦人,但这些日子,儿臣仔细查阅户部资料,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北方年年天灾,又有流寇作乱,逋赋情有可原,朝廷也应该减免,但南方地区,没有大的灾祸,小股流寇也在控制范围内,但逋赋现场却依然严重,儿臣思来想去,认为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崇祯脸色严肃,对于逋赋,他历来都非常重视,每年都有催收逋赋的圣旨。历史上,一直到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打进北京的前一个月,崇祯还下发圣旨,催收江南逋赋,但圣旨下了这么多,却效果平平,每年的税收,连七成都收不够。   崇祯一直想不透这其中的原因,该减免的他都减免了,该问责官员他也问责了,但逋赋问题,为什么始终得不到解决?   朝臣给不了他答案,也许麒麟儿能给。   殿中百官也都屏气凝息的静听,现在再没有人敢把朱慈烺当成小,孩儿了,在百官眼中,朱慈烺隐隐已经成为解决大明顽症的一位良医,起码从厘金税和盐政的改革,看起来是如此。   “惯性!”   朱慈烺回答。   “惯性?”崇祯皱起眉头。   朱慈烺解释:“江南的这些逋赋者大部分都是有田有产的地主,长久以来,每年交税时,他们只交一部分的税,剩下的承诺明年会补缴,但实际到了第二年却仍然只缴一部分,欠着的仍然欠着。”   “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一百亩地,习惯成自然的只缴纳八十亩,甚至五十亩的税。父皇或许有印象,崇祯元年的田亩赋收的最多,为什么呢?因为那一年减免了全天下过去五年所有的欠税,也就是说,过去五年的欠税朝廷不要了。恕儿臣直言,此乃恶例,此例一开,那些过去五年里老老实实交税的地主,都感觉吃了亏,从此也纷纷开始逋赋,大家都在想,也许明年又会减免欠税呢,所以干嘛全部都交呢?”   朱慈烺说的平静,崇祯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崇祯元年为什么会减免欠税呢?因为他新皇登基,要大赦天下啊,但听儿子的意思,自己好像不该大赦一样,心里微微有点不舒服。   朱慈烺却不知道父皇的感受,他继续说:“这些逋赋者都是与当地官员关系良好之人,甚至很多是在当地极有声望的名门望族,家族中多人在朝中为官,地方官员不敢对他们催税。前年时,父皇免了河北三府逋赋,再次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于是去年的逋赋者,又比前年多了一些……”   听到这里,内阁四臣的脸上都是冷汗淋淋,尤其是户部尚书陈演。   今日早朝,朱慈烺一直在打户部的脸,前面还是绕着圈子打,但现在却是直接打了。   “臣有罪。”   陈演再一次的呼喊。   他内心惶恐,不知道太子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资料?他不记得太子曾经到户部要过这些资料啊?   但太子说的一点都没错,逋赋者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地方官员拿他们没办法,朝廷中又有他们的家人或者是亲友,相互照应掩盖,因此,他们年年都可以逋赋。   毕自严担任户部尚书时,曾经把治理江南等地的严重逋赋当作缓解朝廷财政危机的重点,并对逋赋者进行了一次大清查,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然人亡政息,毕自严去职后,逋赋又死灰复燃。   毕自严后来的户部尚书对逋赋问题都没有什么办法。   朱慈烺没理会陈演的呼喊,继续说:“当然了,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吃逋赋者这一套,也有官员对逮赋者不假辞色,想要对逮赋者严惩,然许多逋赋者都是有功名的人,朝廷规矩,官府不能擅自体罚或拘捕他们,这种情况,官员只能上报,然上报之后,通常都不会有结果,因为这种事情太多了,上级根本应付不过来。”   “张太岳任首辅时,对逮赋者一律控告,让那些逮赋者名扬天下,此举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也因此得罪了很多的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王世贞。”   张太岳就是一代名相张居正,谥文忠。   因为得罪了王世贞,被王世贞诽谤很多。   王世贞,一代文豪,相传是金瓶梅的作者。   百官都静静听,朝堂上静寂无声,有人想,张太岳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更解决不了。   “张太岳去后,朝廷对逮赋者再没有控告过,有功名的官员对付不了,那些没有功名的逮赋者,总应该好对付吧?但事实并不那么简单,那些没有功名的逮赋者虽然不能免去刑杖,但却可以花钱请人代杖。父皇,代杖这种事你可能没听过,但在我大明,却不是什么新鲜事。”朱慈烺轻轻叹口气。   崇祯脸色铁青,目光看向刑部尚书徐石麒。   “臣有罪!”刑部尚书徐石麒赶紧跪下。 第四十一章 追逮三策   “逮赋者宁愿挨杖,或者花钱请人代杖,也不愿意清赋纳粮,为的什么?一个字,利!这些逋赋者并非没有钱,他们贪图的是朝廷赦免之利,一旦父皇慷慨,蠲免逋赋,他们就赚了。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五年,但其中竟有人连崇祯十年的赋税都还没有交齐,儿臣估算了一下,江南地区只去年一年的逋赋就有100万石,折合成银子,依现在的市价算,差不多100万两,加上历年的欠税,差不多有3百万,如果能把300万收上来,朝廷财政立刻就能改观。”   300万啊,崇祯微微激动。   内外战事不断,朝廷粮饷匮乏,崇祯对逋赋问题一直都很重视,他交给历任户部尚书的头号任务,就是解决逋赋,然除了毕自严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做出成绩。   去年以来,江苏,浙江等地发生大暴雨致海水泛涨,甚至连下大雪的告灾奏折,不停送到他的案头上,更有南方巡抚在奏折中直言:百姓已到了家家悬釜的境地,请酌减南方赋税,以使小民有升斗之蓄。   崇祯今年没有下发催收逋赋的圣旨,就是害怕朝廷征税太急,在南方引起民变。   但朱慈烺却知道,天下的小百姓生活或许过的很痛苦,可南北方那些大地主,大商人,官员士绅却是一个比一个肥,因此,今后征税的重点,就是这些南北方的“土豪”。   “父皇,儿臣以为,要彻底解决逋赋问题,需从三个方面下手!”朱慈烺说。   “你快说哪三个方面?”崇祯有点迫不及待。   “第一,对那些田产在十亩以下,生活困苦的逋赋者,朝廷全部减免,而对于那些身家千万,田产无数,却拖欠朝廷税赋的逋赋者,则给予一定的期限,期限之内交纳完成,既往不咎,如果继续拖延,则应给予处分。”   “怎么处分呢?凡逋赋一年者,来年必须补上,否则课以百分之十的罚金,后年再不交,再课百分之十,如果累积到百分之五十,朝廷就籍没其田产,官价拍卖,折银变现。五年的时间,如果他真是赤贫,家中自然不会有田产,如果他有田产,却不交朝廷赋税,籍没其田产,也正是合适。”   朱慈烺声音清楚。   跪在殿上的百官又起了一阵骚动。   一年百分之十的罚金,这可是从来都没有人想过的新提议。   一直以来,那些逋赋者顶着“抗税”的罪名,宁愿把钱粮放在自家的钱库里,也不愿意交给朝廷的原因有一个,那就是,反正今年交多少,明年还是交多少,甚至五年前的欠税也不会多收一文,朝廷逼急了,他们再交也不迟,如果朝廷不追,他们就可以等待朝廷赦免,最终将该交的赋税变成自己的财产。   但现在却不行了,照朱慈烺的提议,他们每年都要增加百分之十的罚金,如此一来,他们把钱粮放在钱库里不再是毫无损失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连续五年不交,他们名下的田产都会把朝廷抄没。   这样一来,肯定没有人敢逋赋了。   崇祯也是眼睛一亮,但很快又皱眉,因为他担心民变——这么强力的催收,会不会遇到巨大的阻力?五年就籍没田产,是不是有点残酷了?士绅阶级能接受吗?如果他们不接受,江南的民情会不会发生变化呢?毕竟士绅阶级的支持,对大明朝非常重要啊。   朱慈烺看出了父皇的担忧,于是说:“籍没田产是最后的手段,针对的是那些置朝廷于不顾的顽固分子,对大多数足额交纳钱财的百姓没有任何影响,而且朝廷并没有增加赋税,只是补足了漏洞,让那些倚仗权势的逋赋者再也没有了可乘之机。”   崇祯这时也转过弯了,连连点头:“好,此策不错。”   “崇祯十年前的逮赋,是不是也要依此执行?如果是,那算上今年,五年可满了啊。”户部郎中脸有忧虑。   是啊,众臣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向崇祯行礼:“父皇,儿臣以为,所有法律都应该遵循不溯及既往的原则,既然以前没有规定,就不能照此执行,所谓的五年籍没,就是从今年开始计算。至于崇祯十年前的逮赋,儿臣以为,可以酌情减免,但绝不可全部赦免,十四年以前的逮赋,今年底如果交上了,可免罚金,但如果是明年交,就必须依照规定,交一成的罚金了。”   百官们小声的议论,大部分都皱着眉头,感觉皇太子的方法太严厉。   朱慈烺不管他们,继续说:“罚金只能针对那些有钱没势的小门小户,但有钱有势、有功名的大户,怕是起不了作用,因此,儿臣提议第二个办法,对于那些有功名,家中有田产,却依然逮赋者的大户人家,应严惩不贷,有功名的一律革去,有官职的一律降级!”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轰然骚动。   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狠招啊,连一代狠人张居正都只是控告,没想到太子爷居然要革功名、降官职,这一下,官宦人家肯定是不敢逮赋了,但同时的,他们对朝廷的怨言,肯定会大幅增加。   这个狠招,是朱慈烺跟满清皇帝学的,敢欠朝廷赋税,有功名的人一律革去。   说来还有一件趣事。   满清有一位叫叶方霭的老兄,功名是探花,虽然仅仅欠了一文钱,但功名却真的被革去了。之所以发生这种事,大约是他想给满清政府一个难堪:你不是说欠粮就革去功名吗?我堂堂探花,就欠你一文钱,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果他面对的是崇祯皇帝,崇祯还真不敢把他怎么样,问题是,他面对的是满清皇帝,当真就被革去了功名,于是这位老兄,就成了著名的一文钱探花郎。   对于逮赋者,满清皇帝相当严厉。但在本朝,在大明,逮赋者却可以盛行无忌,崇祯愁的一头白发,年年下圣旨,却也没有能改变这种情况,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不够狠。   第二招够狠吧,但还有第三招。   “第三,家有田产而逮赋者,十年内,家族中人不得参与科举。”朱慈烺缓缓说出第三招。   轰!   这一下骚动更大,百官们嗡嗡议论,连朝堂规矩都不顾了。   这一招太狠了,在大明朝,参加科举是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得中举人进士之后,家族不但都有荣焉,而且还能享受到巨大的利益,举人进士名下的田亩全部免税,整个家族都可以将田亩放到举人进士的名下,如此,一人得中,全家都免税。   所以朱慈烺才要出此大招,一人中举,家人沾光,一人逮赋,当然也应该全家遭殃,如此,才会对逮赋者形成震慑。   大明的赋税非常低,照后世计算,农业税只有百分之八,算上辽饷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二十,比起宋元,尤其是满清,足足低了一个档次。   如此低的赋税,除非天灾人祸,否则万万没有逮赋的道理。   满朝哗然的同时,龙座上的崇祯脸色发白。 第四十二章 轩然大波   满朝哗然的同时,龙座上的崇祯脸色发白。   在这之前,崇祯恨死那些有钱不还的逮赋者了,每年为了催收逮赋,他都会严厉下旨,但效果甚微。这几年来,逮赋现象愈发严重,朝廷的岁入越来越少,可军费支出却是越来越多,他愁的头发都白了,想着谁要是能给朕解决了逮赋问题,朕立刻封他为首辅也不是不可。   现在儿子提出方法了,他却有点害怕了。   这么做,会不会得罪读书人呢?   没有读书人的支持,我大明江山还能继续吗?   崇祯表面上是一个皇帝,但内心却是一个儒门圣徒,有道德洁癖,也沽名钓誉,对自己名声非常重视,当他发现如果照朱慈烺所说,严厉追缴逮赋者,可能会引来自己视为同类的士大夫的指责和愤怒时,他忍不住有点犹豫了——张居正当年只不过是控告,就遭到了那么多的诽谤,现在抄家籍没,甚至不许人家参加科举,读书人还不得把我骂翻了啊?   但逮赋问题这么多年,朝廷用尽各种都收不上来,不用狠招确实也不行了。关外的建虏,陕西的流贼,处处都要用钱,那些欠税的逮赋者,毕竟只是一小部分的读书人,得罪他们,应该也没有多大关系吧?   “殿下此言,臣实难苟同!”   崇祯正犹豫的时候,忽然有一大臣跳了出来。   原来是国子监祭酒李建泰。   这个李建泰在明末历史也是一个名人。   李建泰,山西人,天启五年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颇著声望,崇祯十六年五月,被提拔为吏部右侍郎,十一月入阁,官至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的军队逼近山西。李建泰怕家乡遭祸,就上表崇祯,愿统帅兵马迎击李自成,并以私财召募士卒。   崇祯大喜,赐与建泰兵部尚书一职及尚方剑,便宜从事,连汤若望也跟了一起去。   然李建泰实无才能,刚出京师没多久,就闻家乡曲沃被占,胆惊而病,急慌慌入保定,不久为李自成俘获。李建泰出京时,崇祯将京师里不多的精锐分了一半给他,但李建泰一场硬战也没有打,就把这一半的精锐葬送了,期间在广宗县,因守城知县一连三天不准李建泰入城,李建泰老羞成怒,还下令官兵攻城,城攻破后,杀死乡绅,鞭笞知县。   堂堂宰辅重臣兼督师的李建泰,出京第一仗,竟然攻打自家县城,也算是华夏历史的第一遭了。   因此,朱慈烺对李建泰满是鄙视。   “皇上,谁没有三亲六故,谁没有亲朋好友?一人有过,却牵连全家,非圣人所为。此三策一旦实施,读书人寝食难安,以后恐将难为朝廷所用,还请陛下三思。”李建泰忧心忡忡,一边说一边叹。   他是国子监的祭酒,国子监是大明最高学府,祭酒就是校长的意思,乍看起来,他好像是在为手下的学生着想,但朱慈烺却知道,他完全就是为了私利。李建泰在朝为官,家中田产千亩,每年多多少少都会有逮赋,因为他颇著声望,所以山西本地官员根本不敢对他家催征。   有人带头,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礼部尚书林欲楫又站出来了。   林欲楫马上就要致仕了,因此颇有一点无所顾忌,什么都敢说的感觉。   林欲楫道:“逮赋者着实可恶,但逮赋三策却有矫枉过正的嫌疑,老臣以为,应从长计议,绝不可操之过急!太子殿下此议一旦实施,必然斯文扫地,万万不可实施!”   朝堂上一阵骚动,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大部分人都不赞同朱慈烺的建议。   就算他们本人不逮赋,但难保亲戚朋友没有逮赋者,一旦实施,必然是一地鸡毛。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有绯袍官员站出来附议。   一时,朱慈烺的追逮三策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朱慈烺神色不变,他目光只是看着内阁四臣。   准确的说,是看着周延儒。   在这个朝堂上,周延儒才是能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个人。   周延儒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如波,很难看出这老狐狸心里想着什么。   朱慈烺又看蒋德璟和吴牲。   他两人对朝堂内的东林党有旗帜作用,如果他两人能跳出来赞同,朝堂上的阻力立刻就会减少一半。   蒋德璟和吴牲都眉头紧皱,不说话。看样子,他们对朱慈烺的追逮三策并不赞成。   崇祯不说话,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对朱慈烺的追逮三策提出反对。   虽然朱慈烺早有心理准备,但文官系统的顽固,还有涉及到切身利益之后的那种气急败坏,还是让他意想不到,改革别人可以,一旦改革自己,立刻就变了脸。群情汹汹之下,连陈新甲都不敢跳出来为朱慈烺辩解了。   几个言官聚集在一起,小声的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人忽然愤怒的推开试图阻止他的同伴,从朝臣队列中闪身而出,昂着脖子,大声且无所畏惧的道:“臣兵部给事中方士亮有本,夫,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今太子殿下为了逮赋之策竟然将仁义抛于脑后,为了区区小利,不惜与天下读书人为敌,我大明朝虽然还没有弹劾太子的先例,但臣愿为第一个。臣弹劾太子,唐突孟浪,自以为是,见小利而忘大义,将天下读书人视为仇忾,有失储君仁德,为我大明千秋万代的江山计,臣万死,恳请陛下请将太子放回宫内,专心学习,不得再参与朝政!”   此言一出,满朝立刻大哗。   弹劾太子,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弹劾,这可是大明历史上的头一遭。   “臣附议!请太子回宫。”   “臣附议!”   “臣附议!”   呼啦啦又站出了三四个言官,个个气势汹汹,正气凛然,不过比刚才弹劾朱纯臣,或者盐道司的阵仗小了许多,显然,言官们出现了分裂,有人并不认为朱慈烺说的有什么不对,又或者他们顾忌朱慈烺的身份,不敢对朱慈烺提出弹劾。   弹劾朱慈烺的这几个言官都是东林党。   蒋德璟和吴牲脸色大变,用一种看外星人表情看着那几人。   他们想阻止,但却阻止不了,东林党虽然名义上为“党”,但并没有党规,东林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他不怕同僚或者师友的责骂就可以。   满朝文武都变了脸色。   刚才光时亨映射皇太子是“李世民”,掌握兵权后会有架空崇祯的嫌疑,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但想不到方士亮却更进一步,话里话外要把皇太子囚禁宫中,闭门思过,甚至是有废太子的意味了。   崇祯脸色忽然涨红。 第四十三章 天子爱犊   崇祯脸色忽然涨红起来,对他深为了解的周延儒知道情况不好,李建泰、林欲楫,尤其是方士亮等东林言官们的行为起了反作用,皇帝本来犹犹豫豫,对太子所言并不太赞同,但看到这群人疯狂攻击自己儿子,原本的那点犹豫立刻抛到脑后了——这就是朕在意的读书人啊,当着朕的面,就敢像疯狗一样的攻击我儿,这股风气要是不压一压,朕的这个皇帝还怎么做?朕百年之后,我儿的皇帝又怎么做?   还有,这些人疯狂的攻击我儿,该不是因为家里就有逮赋者吧?   本就多疑的崇祯眼睛里闪过杀机……也许,朕也应该学学祖爷爷的手段,杖毙一两个言官了!   朱慈烺也是吃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想出了一个追缴逮赋的办法,没想到就犯了群臣的忌讳,看东林言官的意思,废他太子之位的意思都有了。朱慈烺忽然明白,自己对这个朝堂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对朝臣们的心思,也完全猜不透。虽然他并不担心父皇会把自己放回宫内,更不担心废立,但大明朝堂的复杂局面,还是让他心情沉重。   怪不得徐阶高拱张居正,常常被同僚们弄的一筹莫展,自己身为皇太子都如此了,可想他们当年的压力。   不过朱慈烺不会退缩,崇祯十七年的紧箍咒令他没有太多时间和朝臣们周旋,大明朝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财税制度的不合理,阶级收入极度不平等,农民饿死,商人富死,朝廷收不上银子来,如果当初朝廷钱粮富余,大力赈灾,陕西的流贼就不会兴起,而随着崇祯十七年的临近,这种情况会越发严重,财税诸多弊端,必须尽快解决,如此方能招募新兵,锻炼新军,不然纵使诸葛复生,洪武再临,也无法抵挡关外建虏和陕西流贼的内外夹攻。   在朱慈烺的谋划里,朝廷今年的岁入,最好能达到平衡,各地的欠饷,不要再恶化,而要达成这两个目标,财税制度就必须立刻改革,一日也不能拖延,纵使满朝文武都反对,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朱慈烺皱着眉头,想着怎么才能说服这些“大义凛然”的朝臣呢?又或者怎么才能说服父皇,不受他们的影响呢?   目光看向崇祯,发现崇祯咬着牙,盯着阶下的言官,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   崇祯目光看向其他众臣,冷笑:“你们呢?是不是也要朕将太子放回宫内?”   “臣不敢。”   周延儒一头冷汗的回答:“太子天资聪慧,见识深远,岂是庸人所能认识的?老臣以为,这些人胡言乱语,应严厉责罚。”   “那照先生的意思,应该怎么责罚?”崇祯冷冷问。   崇祯对周延儒一直都很尊敬,称呼他为先生,其实崇祯真是一个性情皇帝,不管对周延儒,还是之前的温体仁、洪承畴、杨嗣昌、袁崇焕,崇祯信任他们时,都是贴心贴肺,只差没把心肝掏出来了,但所托非人,又或者气数使然,这些人都让他失望了,渐渐的,他对整个文官体系也失望了,以至于文臣们稍有过错,就被他下狱问责。   “胡言乱语,攻讦储君,乃我朝大罪,老臣以为,应杖八十,流放三千里!”周延儒大声说。   听到此言,那些言官吓得呆若木鸡。   原本他们都以为,最多也就跟光时亨一样,杖二十,两月伤好之后,还是一条好汉,而且还多了一份吹嘘的本钱,但想不到是杖八十,乖乖,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就算侥幸活下来,但还有一个流三千里呢,如此,他们这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到京师了。   殿中百官也都是耸然。   谁都知道,周延儒致仕多年之后,能被皇上重新起用,任命为首辅,东林党出了很大的力,而现在弹劾皇太子的言官基本都是东林党,周延儒不讲情面,要将这几个言官置于死地,难道是要跟东林党翻脸了吗?   周延儒何尝不知道这几个言官是东林党,又何尝不想从轻处置?   但皇帝眼神里的杀机让他明白,如果不重罚这几人,不但这几人保不住,恐怕自己的首辅之位也是保不住了。从去年九月被起复成为首辅以来,他清楚的感觉到,皇帝对他渐有失望,先生也叫的越来越冷了,要不是因为现在朝中实在没有人能扛起首辅这个位置,皇帝早把他撤了。   这种情况下,他绝不能得罪皇帝,一丝一毫都不能,他必须顺着皇帝的脾气说话。   周延儒的话,让崇祯的怒火稍微消了一点,他冷笑的扫了一眼跪在殿中哭泣林欲楫和那几个呆若木鸡的言官,再环视其他群臣,冷冷说:“朕没有要跟天下读书人做对,太子更没有!朕就要对付的,是那些拖欠朝廷税赋、无君无父的浪荡子!太子刚才所言,正是朕的心声,户部,立刻研拟实施!”   户部尚书陈演赶紧回答:“臣遵旨!”   李建泰很识趣的退了回去。   林欲楫却跪在地上,连哭带叩首:“皇上,不可啊。老臣泣血进言啊……”   崇祯不理他,如果不是看在他七老八十的份上,真想把他拖出去廷杖,目光看向王之心,点了点头。   王之心早就忍不住了,这些混蛋,居然敢攻击太子,攻击太子不就是攻击皇上吗?   “来啊!把这几个攻讦太子的奸人拉下去,全部廷杖!”王之心尖着嗓子喊。   大汉将军们冲上了大殿。   “父皇!”朱慈烺赶紧跪下,虽然他对这群言官很是厌恶,拉下去杖八十,正合心意,不过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是太子,他必须收拢天下的人心,东林党在百姓中颇有清名,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跟东林党为敌。   朱慈烺对东林党的感受很矛盾,一方面,他敬重“东林六君子”的风骨,也承认东林党人中有很多官员都是正人君子,刚正不阿;但另一方面,东林党又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企图把大明朝廷变成他们的一党集团,以控制朝政,甚至是控制皇帝。如果他们做的好也就罢了,可历史证明,东林党结党是一把好手,对国事往往空谈大于实干,崇祯元年魏忠贤倒台,东林党重新上位后,不到十七年大明就亡了。   前世很多人认为,东林误国是明亡的罪魁祸首,因此要对东林党使出霹雳手段。朱慈烺虽不这样认为,但东林党到底是难辞其咎,清谈误国,是明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穿越而来后,朱慈烺一直在思索东林党的问题,直到最近两天,他才确定了自己对东林党的中心思想:东林党是一把利剑,用好了,利国利民,用不好,就是党争误国的祸首,而怎么才能用好,是他今世要思考的严肃课题。   更重要的是,朱慈烺不想让父皇为他担上杖毙言官的恶名。   大明历史上,只有嘉靖帝这么做了,这也成了嘉靖帝洗脱不掉的污点。   “父皇息怒。”朱慈烺大声道:“如今国事纷乱,正是用人之际,这几人虽出言无状,却也是一片忠心,因此儿臣以为,不如准他们戴罪立功,立功不成,再行重罚也不迟!” 第四十四章 肺腑之言   有太子带头,众臣也都跪下来求情:“殿下所言甚是,不如令他们戴罪立功。”   崇祯压了压怒气,脑子清明了一些,杖八十的结果,他是知道的,锦衣卫实打实的杖下去,没一人能活了,虽然他对这几个言官痛恨无比,但也真没想要他们的命,目光看向儿子,冷冷问:“他们能立什么功?”   “父皇,逋赋者是有意逋赋,还是真的困苦?过去,鉴定权在各地州府,但很多逋赋者都是当地显贵,跟州府官员往来密切,其中可能会有弊端,因此儿臣以为,今年的征收,应循崇祯元年的做法,派遣京卿和言官到各地巡视、催征。有京卿在,各地官员必不敢胡作非为,京卿和当地官员一起协作,同时也相互监督,可减少逋赋的弊情,而这,正是言官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朱慈烺此举,一是为了加强赋税的征收工作,二是为了送这些讨厌的言官出京,同时也是救了他们一命。   到各地巡视,纠正官风,本就是御史言官的责任,因此出京的京卿,必然要以十三道监察御史和言官为主。   御史们都走了,言官少了,朝堂就能清静许多,朱慈烺谋划的一些政策,才能悄无声息的进行。   崇祯冷着脸:“既然是太子求情,那就暂时饶了他们,今后如果再有人敢攻讦太子,朕定斩不赦!”   满朝文官一片诺诺之声。   御史们脸上都有苦色,比起在京师上朝,出京巡视实在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不过皇帝已经下旨,他们想不遵从也不行。有人忍不住埋怨刚才弹劾朱慈烺的那几个言官,尤其是方士亮,都是他们的冒失害了大家。那几个言官此时涨红着脸,想要表现出忠臣烈子,宁折不弯的英雄气概,但其色厉内荏的气质,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流了出来。   只有方士亮跪了下来,将官帽放在地上,大声道:“自古忠言逆耳,但臣既食君禄,当报君恩,即使犯颜直谏,被廷杖、治罪,臣亦不敢避之,臣无能,冒犯太子,耽误国事。请陛下许臣乞骸骨,归乡里。”   “准!”崇祯一脸怒气,想也不想的准奏。   “谢陛下。”   方士亮再向崇祯拜了一拜,站起身来,在众臣的瞩目之下,潇洒的走了。   朝臣看向方士亮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惋惜的,有不屑的,有漠不关心的。而蒋德璟和吴甡都是摇头,他们对方士亮的作为很不认同,但没办法,同为东林党,散朝之后,他们还是要为方士亮再谋划一番。   “还有谁要辞官吗?”崇祯冷冷问。   朝堂上鸦雀无声。   “太子,继续说。”   帮儿子护住了场面,也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崇祯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下,知子莫如父,在他看来,自家儿子天性善良,喜欢读书,研习经学,跟自己小时候完全一样,什么李世民,玄武门,见小利而忘大义,都是不可能的,这些攻讦太子的言官,都是被猪油蒙了心。   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本能相信自己儿女是自己小时候的翻版,方士亮攻讦朱慈烺的话,让崇祯有一种自己被攻讦的疼痛感。崇祯绝不相信朱慈烺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何况根本用不着,大明的体制已经决定了朱慈烺不可动摇的地位。   “是。”   朱慈烺胸腔里滚荡着暖流,鼻子酸酸的,虽然知道崇祯会维护自己,但崇祯对他的爱护,那种诚挚的父子之情,还是让他有一种抑制不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前世里,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呵护,今世里,他从崇祯和周后感受到了那种与生俱来,天地间最伟大,最无私的情感。   不为天下的黎民,不为挽救华夏民族的沉沦,只为了父皇和母后,他就绝不会允许崇祯十七年的悲剧在今世再次发生。   “关于功名之人欠税之事,我还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控制了一下情绪,朱慈烺看着众臣,缓缓道:“我朝对读书人不可谓不厚,只要考上生员,本人就免税免役,闲了想到外地游玩,路桥赋税,也一概免除。一旦中了举人,家中田亩全部免赋税,不出三年,就可以成为一方豪绅,若是中了进士更不得了,民间常有一代进士三代老爷的说法,正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等待遇,别说宋元,就是汉唐也不曾听闻过。”   “朝廷待儒臣若此,然儒臣又如何待朝廷的呢?原本秀才、举人、进士减免的税赋都是有定额的,哪有你田地千亩,却不纳粮的道理呢?世宗皇帝时,就有儒臣逮赋,不过并不严重。到了神宗皇帝,辽东事起,宁夏朝鲜三大战事,朝廷急需钱粮,儒臣逮赋的现象,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持续增多,朝廷追缴时,他们也能厚着脸皮,想尽各种办法拖延。时至今日,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朝廷动荡,百姓家家悬釜,难出米粟,天下危亡之时,这些人居然还在逮赋!”   “是有天灾吗?不是,是他们真的缴不出吗?更不是。圣人云,家国天下,难道那些逮赋的儒臣没有听过圣人的教诲吗?当然也不是,他们当然听过,但他们自私自利的心理,已经让他们忘记了圣人教诲,更忘记了入仕的初衷,这种人,已经不配称儒臣,不配当朝廷的官,甚至连当读书人都不配了,对这些人,革名去官,正是恰当。”   朱慈烺表情平静,但却声音沉痛的说出了百年来朝廷对逮赋者的无奈,同时也揭露了逮赋者的无耻嘴脸。   殿堂鸦雀无声。   满朝文武,都被朱慈烺的肺腑之言给震撼到了。   那些弹劾朱慈烺的言官,虽然还是梗着脖子,但脸却都有点红。   崇祯抓着龙椅的扶手,咬着牙,如果不是皇帝的尊严在支撑他,他早就跳起来大喊了:我儿说的太好了,这都是我藏着的心里话,想说而没有说出来啊!   “殿下所言甚是,臣家中没有逮赋者,一门三代也没有逮赋者,但臣仍深感惭愧。”   兵部尚书陈新甲站出来,表情激动的对着朱慈烺行礼。   兵部右侍郎吴牲也站了出来,不过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行了一礼。   接着是礼部右侍郎蒋德璟和刑部右侍郎孟兆祥。   陆续有朝臣站出来对朱慈烺行礼。   他们都是刚才对朱慈烺追税之策有所腹诽,甚至是恶毒诅咒的人,朱慈烺一番话,让他们汗颜。   这其中,两个人比较特别,一个是少詹事王铎,另一个是左庶子吴伟业。   两人倒不是因为对朱慈烺有所腹诽,而是因为刚才朱慈烺被言官攻讦之时,作为太子老师的他们没有勇敢的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弟子。弟子有难,老师却坐视不管,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但两人也有苦衷啊。 第四十五章 安民告示   但王铎和吴伟业也有苦衷啊,首先在内心里,他们就认为皇太子刚才的建议大大不妥,悖离了他们平常对朱慈烺的教诲。且两人都是东林出身,偏偏刚才攻讦朱慈烺的,都是东林人,其中更有几人是他们的至交好友。   东林只所以能成为朝廷第一大党,除了共同的理想抱负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纪律严明,虽然没有党规,但党中人都秉持“党同伐异”的理念,对自己人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像严冬般的残酷。   明末著名的权臣阮大铖原本是东林中人,只不过是跟“阉党”有点眉来眼去,就被东林党开除,其后东林党每每欲除之而后快,最后硬是把阮大铖逼到了敌对阵营。   阮大铖不是孤例,所以王铎和吴伟业很是犹豫,想站出来为弟子辩解,但又害怕得罪东林党的同僚。   直到辩论结束,朱慈烺一番慷慨激昂的大论将那些言官辩得面红耳赤之后,两人才终于有了勇气,同时也充满了愧疚的向朱慈烺施礼。   朱慈烺还了一礼——虽然心里看不起,但毕竟是自己老师,表面上的尊敬还是必须有的。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礼部尚书林欲楫,他拱手高声道:“臣年老体衰,日渐昏拙,请陛下许臣……”   “不准!”不等林欲辑说完,崇祯帝就暴怒的打断了他的话:“致仕的心思少给朕动!该你致仕的时候,朕自然就会让你致仕,现在退下,将礼部的一干事务给朕盯紧了,出了漏子,你也不用致仕,直接回家去吧。”   林欲辑跪在地上都快要哭了。   显然,他还是不赞同太子之策,还想用辞职做要挟,但崇祯帝不给他机会。   训斥了林欲辑,崇祯帝自己好像也有点被气累了,坐在御座里,噗嗤噗嗤的直喘气。   周延儒察言观色,忽然站起来高声道:“追缴逮赋,本应是内阁的责任,一切怒骂诽谤,都应是内阁承担,奈何却让太子担此重责,老臣惭愧,老臣有罪啊。”说着竟然有点老泪纵横了,一边说一边跪下。   首辅一跪,其他朝臣当然不能站着,于是朝廷上呼啦啦又跪成了一片:“臣等有罪……”   明知道群臣是一半虚情一半真意,但崇祯帝还是有所感动,脸上表情渐渐缓和下来,凝思了片刻,轻叹一声:“众卿知道天家的苦处就好。非朕愿意如此,实在是迫不得己啊。都起来吧,催收逮赋之事,要尽快进行。”   “遵旨!”   朝臣们站起归队。   林欲辑张了张,还想要再说什么,但终究是幽幽叹口气,退回去了。   喝了一口王之心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崇祯的脾气平和了许多,目光看向朱慈烺,不露声色的问:“太子,还有其他奏禀吗?”   朱慈烺都一连说了三项重大国策了,但崇祯却依然意犹未尽,满朝的文官百官,在他眼里已经是庸人的代表,如今能为他进献国策,分解圣忧的,只有这个麒麟儿了。   其实朱慈烺还真有,比如,提高市舶税,也就是进出口关税。市舶税太低了,一年才四万两,根本配不上泱泱大国的地位,还有那每年百万计扬帆出海的大商船。但这件事关系到福建的郑芝龙,在没见到郑芝龙,情况还没有确定之前,他暂时不想给郑芝龙造成什么误会,所以市舶税暂时不动。   接着就是“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这是清朝雍正皇帝的改革措施,放在眼下的大明,其实更是合适,明朝最大的问题就是“穷人纳粮,富人纳凉”,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可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   不过这一项改革牵涉巨大,雍正身为一个强势皇帝,推行此政策都遇到了强大的阻力,何况朱慈烺现在只是一个皇太子?而大明朝现在奄奄一息,也经不过这样的大手术,因此,这项改革只能留待以后了。   最后还有一项,那就是大明朝的宗藩。   朱慈烺此时并没有削藩之意,因为他知道削不了,他现在唯一的一点卑微要求,就是希望各地的藩王们能够像百姓一样,向朝廷交纳“田亩赋”,藩王们田庄众多,去年被李自成弄死的福王朱常洵有封地2万顷(即200万亩),山西潞王有4万顷(即400万亩),其他藩王们的从几千到一万顷不等,但这么多的田地,却不用向朝廷交纳田亩赋,实在是财政的巨大损失。   如果藩王们也能纳税,那国库一年最少能多100万两。   但想想,朱慈烺还是没有说。   因为不到时候。   “父皇,今日早朝减免了一半辽饷,新增厘金税,改革盐制,又制定了催收逮赋之策,四件事无一不是大事,为免社会纷扰,百姓动荡,儿臣以为,应请各地官府派发安民告示,将朝廷意图向百姓解释清楚,如此,民心安定,纵使有不法之徒想趁机兴风作浪,也不会成功!”   朱慈烺所提,又是一项标新立异的做法。   历来,皇帝和朝臣们在殿堂上商议好的事情,圣旨一发,百姓照着做就行了,根本没有置喙或者是提问的权力,朝堂们也不觉得有向百姓们解释的必要。但朱慈烺穿越而来,深知民心安定的重要性,一项好的政策,如果没有向百姓解释清楚,得不到百姓的支持,那么就很有可能被奸人利用,一旦如此,再好的政策也会变成误国之策。   比如王安石变法。   原本非常好的政策,但因为没有向百姓们解释清楚,又误用奸人,导致整个政策一塌糊涂,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场。   崇祯沉思了一下,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拱手:“殿下所言甚好,老臣赞同。”大政策都赞同了,这点小事当然更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老臣也赞同。”   内阁四臣都是点头。   如此,朱慈烺所言算是通过了。   做完了这一切,崇祯有点累了,他坐回龙椅:“谁还有本?”   没有人搭话。   “那就散朝。”崇祯起身往后殿走。   “散朝!”   王之心尖锐悠扬的声音中,朱慈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早朝,缓缓落下帷幕。   等皇帝和太子走了,朝臣们三三两两的离开,回各部办公,和素日里冷清不同,今日朝臣们讨论的尤其热烈,太子朱慈烺的表现,太让他们意外了,谁能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高明但又如此毒辣的见解,不说其他,只说催收逮赋的三策,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想不出来的。   这其中,少詹事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的表情最是怪异。刚才皇太子在朝堂上那番大论,惊的他们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简直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作为太子的老师,对太子肚子里的那点干货,两人最清楚不过了。如果说校场上雷厉风行,斩杀一百假兵,还有可能是皇家的高贵血脉和少年人的英武之气,两者相互结合、融会贯通的结果,那么财税四策呢?   不熟读经书,没有纵观古今的聪慧,不可能制定出如此高明的财税之策。   王铎和吴伟业都不相信是太子自己想出来的,太子身后,一定有一个非常高明的老师!   不只他们,很多朝臣都有这种想法。   因此,原先对王铎和吴伟业都不太看得起的朝臣,纷纷走上前来,向他们两人施礼——在这些朝臣看来,皇太子的高策,一定是出于他们两人之手。   连内阁四臣都向他们两人侧目。   王铎和吴伟业心里苦笑,但却也不敢明说。   出了文华殿,百官们议论纷纷,很多人的心里都认为太子性子激烈,心急气燥的程度,尤胜当今陛下,更有人认为,太子聪慧又激烈,恐非社稷之福,代表人物当然就是刚刚在朝堂受挫,一脸忧心的礼部尚书林欲楫。   嘈杂声中,却听见内阁四臣之一,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谢升幽幽叹口气:“太子如此聪慧,还要我等朝臣何用?”   此言一出,现场立刻就静寂了。 第四十六章 再退一步   直到离开文华殿,跟在崇祯身后,往乾清宫走的时候,朱慈烺才忽然发现,自己前胸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虽然准备充足,早朝也还算顺利,但其间的形势变幻、风云诡谲,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谋划了一个月的京营总督,差点被朱纯臣和言官们所破坏。   而东林言官对他的猛烈攻击,也是他始料未及。   幸亏他地位稳固,崇祯又是一个刚烈性子的皇帝,如果是一个胆小怕事、懦弱无主见的皇帝,说不定真会被群臣们吓唬住,把朱慈烺关回宫内呢。   所以这样的失误以后绝不能再有了。   今天崇祯兴致高昂,进到乾清宫,一边吃点心,一边跟朱慈烺促膝长聊,其间方正化进来请旨。   方正化身材高大,四方脸,和一般太监瘦小无力的形象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面白无须,说他是一名武官,也有人相信。   原本朱慈烺还想着进言,给方正化更大的权力,没想到崇祯直接跟方正化说:“左懋第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废了,你顶到前面,听见没有?”   看来,崇祯对文臣们已经是去了应有的信心。   “奴婢明白。”   “父皇,盐政溃烂,国家收不上盐税,那些盐官盐吏却一个个家缠万贯,儿臣想起来就愤怒……”朱慈烺忿忿不平。   崇祯看着方正化:“太子的意思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能当上领事太监,没有一个是白给的,方正化当然明白朱慈烺话里的意思。   “那就照着做吧。”崇祯脸色严肃。   方正化退出去后,父子两人接着聊,崇祯考了一些八股文的问题,幸亏朱慈烺早有准备,不然还真有可能露馅。   直到一叠叠的奏折送到案头,崇祯才不得不放朱慈烺离开。   “春哥儿,你记着,对朝臣绝不能太软弱,该用就用,该黜就要黜。”崇祯最后说。   显然,崇祯是在担心朱慈烺对言官们太过软弱的事。   “儿臣知晓了。”   “京营责任重大,你去忙吧。”   “儿臣想从内库先借十万两银子,等成国公和定国公的银子交上来,再补到内库。”   “准。”   “京营废弛许久,鸟铳、火药连同甲胄,都是缺乏,所以儿臣想要把内监的兵仗局和汤若望的铸炮厂,一起兼起来,还请父皇恩准。”   崇祯想了一下,点头:“准!”   “谢父皇,儿臣告退。”   等朱慈烺退出去,崇祯放下手里的奏折:“召内阁!”   周延儒,陈演,谢升,魏照乘四人很快就来了,君臣见礼完毕,崇祯赏他们软凳坐下,冷冷问:“太子四策你们商议的怎么样了?”   首辅周延儒拱手回答:“陛下,辽饷减半没有问题,内阁全部赞成,新开厘金税问题不大,虽然会加重商人负担,但农民的负担减了,一来一去,还是合适的。第三策改革盐政,除了盐商盐店的专卖权之外,其他的盐税合一、保甲制,都是解决盐政弊端的上上之策,臣等对太子殿下的才智,深为佩服,此策也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周延儒稍微停顿了一下:“现在就是第四策,催收逮赋一事,臣等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哪里不一致?”崇祯淡淡问。   周延儒看向吏部尚书谢升。   谢升咬咬牙,将周延儒的十八辈祖宗都诅咒了一个遍:你自己不敢说,让老子说!   骂是骂,但他却也不敢忤逆周延儒,拱手回答:“陛下,臣以为,催收之策恐过于激烈,贸然推出,恐有伤江南民和,也有损陛下的声望,不如先令官员在各地宣导,试一下江南的民情,如果阻力不大,再推出也不迟。”   辽饷是减,没有人反对,厘金税和盐政改革针对的都是商人,只有催收逮赋直接关系到了文官们的利益。明朝的文官,大部分都出身于拥有大笔田产的士绅家族,他们本身也许不逮赋,但他们的亲戚、朋友、门生或者弟子中,却难免没有逮赋的得利者,如果照朱慈烺的方法严格执行,他们的家族非鸡飞狗跳不可。   这也就算了,最令人担心的是,一旦催收逮赋严厉执行,那些被处了罚金、甚至到最后没收田产的读书人,一定会把账算到他们这四个人的头上,皇帝不能骂,太子不敢骂,骂骂他们四个人总是可以的吧?骂的人多了,他们的名声也就臭了。   这个时代,文人最重视的就是名声,私下里男盗女娼,怎么都没有关系,但明面上,一定要道貌岸然。   因此,在催收逮赋的问题上,四人都很犹豫。   准确的说,应该是周延儒在犹豫,魏照乘就是一个无意见,怎么做都行,陈演和谢升虽然各有意见,但在大事上却也不敢忤逆他,如果周延儒定了支持,他们两人也不敢说反对。   崇祯沉着脸,忽然说:“既然如此,朕就再退一步。拟旨,崇祯十二年以前的逮赋,朕全部减免。朕仁至义尽,再有逮赋者均按照太子的意思处置……”   谢升和魏照乘都有点惊讶,朝堂之上不是说不再赦免了吗?皇上怎么又变卦了?   周延儒和陈演却都不惊讶,两人一起躬身:“老臣遵旨。”   谢升和魏照乘赶紧也站起来躬身。   就在直起身的那一刹那,谢升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说不再赦免的是太子,而不是皇帝……   回到内阁班房,周延儒在上首的主位坐了,陈演谢升魏照乘三人分左右坐下,魏照乘小心翼翼地问:“阁老,真要这么做吗?”   “你这是什么话?”周延儒本来眯着眼睛,这一下蓦的睁开,口气变的严厉:“皇上的旨意都下来了,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   魏照乘吓的连连摇头:“下官怎敢?只是这追逮三策一出,江南必然鸡飞狗跳啊。”   周延儒冷冷道:“那又怎样?皇上的旨意必须执行。”闭上眼睛眯了半晌,忽然又睁开:“老夫是内阁首辅,一切诋毁诽谤,都由老夫一人承担,你等不必担心。”   陈演和谢升默默不说话,心里却冷笑,你承担的起吗?真要出了乱子,恐怕连太子也未必能承担!   …… 第四十七章 新官上任   从乾清宫离开,朱慈烺急匆匆地返回端方殿,今日他就要离宫搬到信王府去住了,有很多东西要收拾,而信王府多年未住人,也需要找人修缮。   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太监杜勋的身上。   “奴婢叩见殿下。”   朱慈烺带着田守信李若链两人回到端方殿之时,杜勋已经在等候,远远看到朱慈烺,不等近前,就已经跪在地上恭迎了。   朱慈烺冷冷扫了杜勋一眼。   杜勋是一个绯袍太监,他个子不高,不胖不瘦,一脸忠厚,看起来极其老实,谁能想到,崇祯十七年,他会做出那般无耻的事情呢?   朱慈烺不跟他废话:“先收拾信王府的寝宫,今晚我就要搬进去。”   “啊。”杜勋有点吃惊,但还是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办。”   “别怕花钱,王府大门也要给本宫修的漂漂亮亮。”   “遵旨。”   杜勋爬起来,快步走了,不经意中,他眼神中流出喜色。   又有银子可赚了。   王府府门可不是一个小工程,他估摸着算了算,里面的抽头最少能有一千两,虽然想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用自己,不过这种好事既然落在头上了,他就不会放过。   “奴婢李庆元叩见殿下。”   杜勋走后,田守信领来一名青袍太监,青袍太监的地位稍低一点,但却也是太监头,不经历一番磨练,没有一定的眼色和做事能力,也是当不上的。   青袍太监的身后,跟着两名挎刀锦衣卫和一名背着药箱的太医院的太医。   “田公公和你交代的事,你都记清楚了吗?”朱慈烺问。   “记清楚了,请江阴典史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三人进京任职,太医院的李太医随行为阎母治病。”   朱慈烺点头:“嗯,记着,一定要把他们三人都请来,来了,就是你功劳一件,如果搞砸了,你就不必回来了。”   “奴婢明白,如果坏了殿下的事,奴婢一定以死谢罪!”李庆元叩首在地。   “去吧。”   李庆元领着两名锦衣卫和李太医,急匆匆离去。   阎应元,字丽亨,北京通州人,明末抗清名将,和陈明遇,冯厚敦并称为抗清三公。1645年,率十万义民,面对二十万清军铁骑,两百门重炮,死守江阴八十一天,使清军连折三王十八将,死七万余人,史称江阴八十一日。城破之日,义民无一降者,幸存者仅老幼五十三口。阎应元被俘后坚决不向清廷贝勒下跪,被刺穿胫骨,“血涌沸而仆”,终英勇就义。   陈明遇,冯厚敦也都是为国殉难。   前世读史,读到江阴,朱慈烺总不免泪眼婆娑。   锦绣江南,却也有如此勇悍精忠之人。   如果大明的每一个城池都这样,建虏又何以能入主天下?   今世穿越而来,想到需要重用的人才,朱慈烺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阎应元。   一个小小的县城,他都能让清军损兵折将,如果给他一座要塞,必然会成为建虏的关山难渡!   阎应元是北京通州人,请他回京师任职,他一定是愿意的,唯一有点难处的是,阎母一直有病,恐难以远行,因此朱慈烺才会派一个太医随行。今冬十月的时候,建虏将会绕道蒙古寇边,从蓟州以下,方圆几百里的城池都会是建虏的攻击目标,到时,寻一战略要城,交给阎应元,配以精兵和精良火器——阎应元的江阴八十一日,一定会提前上演,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城池不会破。   其实朱慈烺早就想把阎应元调到京师了,但以前他虽然身为皇太子,但却没有理由调人,如今他抚军京营,有了用人的权力,天下有名的刚烈忠勇之士,他都可以想方设法的调进京师来。   李庆元走后,朱慈烺叮嘱田守信,让他把端方殿的所有东西全部打包,尤其是那些书籍,要一本不落的送到新王府去,田守信有所犹豫:“殿下,今天就搬是不是有点太仓促?王府可还没有修缮好呢。”   “不管有没有修缮好,今天都必须搬!”朱慈烺毅然决然,没什么好商量,一堵皇宫的宫墙,隔绝了他和整个京师,让他整个晚上的时间全部浪费,很多事情想做而不能做,因此必须尽快搬,一天也不能耽搁。   “是。”虽然为难,但田守信还是答应了。   “李若链,你拿上我手令,先去京营,把我交代你的事处理一下。”朱慈烺看向李若链。   “是。”李若链带了一队锦衣卫,急匆匆离开。   “田守信,备马,咱们去兵部。”   朱慈烺先去兵部,他有两件事要交代陈新甲。   其实照礼制来说,作为太子的朱慈烺应该坐轿,不过他顾不了这么多,他要抓住每一个可以骑马的机会,以锻炼自己的骑马技术,在他的谋划中,骑马上阵,向敌人冲锋,是他不能逃避的宿命。   ……   早朝之后,陈新甲回到兵部,坐在椅子里,回想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一幕幕,只觉得惊心动魄,直到现在自己的小心肝都还砰砰的跳个不停呢。从头到尾仔细的回忆了两遍,越发确定,自己投靠太子殿下这一着棋是走对了。太子如此聪慧,如此果敢,皇上几乎是言听计从,今后在朝堂上必然是一言九鼎,自己只要跟紧了太子,还怕保不住兵部尚书的位置吗?而一旦太子登基,说不定还可以更进一步,位极人臣,登阁拜相呢。   想明白这一点,陈新甲忍不住激动。   内阁首辅,那可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啊。   “部堂,太子殿下来了。”一小吏跑进禀报。   陈新甲赶紧到阶前迎接。   “陈部堂,京营纷乱,需大力整顿,我想把孙应元那一支勇卫营调回来。”朱慈烺开门见山。   孙应元,明末名将,与周遇吉、黄得功同为勇卫营三猛将,崇祯十三年七月,率军大破罗汝才于湖广,混世王、小秦王皆降,崇祯十五年春,击贼于罗山,力战,孤军无援,遂阵殁。   在明末历史中,孙应元的名气没有周遇吉和黄得功大,但才能却在两人之上,一般说勇卫三将,都以孙应元为首,因此,朱慈烺一定要把孙应元拉回来,绝不能让他死在湖广,算算日期,孙应元阵亡的时间就在这一两月,因此时间非常紧迫。   陈新甲面露难色:“殿下,罗汝才还在湖广流窜,孙将军的勇卫营是湖广的定海神针,一旦撤回来,湖广恐怕就要乱了……” 第四十八章 清查军田   陈新甲面露难色:“殿下,罗汝才还在湖广流窜,孙将军的勇卫营是湖广的定海神针,一旦撤回来,湖广恐怕就要乱了……”   “那这样吧,勇卫营留在湖广,由副将统领,孙应元和其亲兵,速速返回京师,我有大事用他。同时给副将传令,在孙应元回京期间,勇卫营要稳扎稳打,绝不可轻敌冒进!”   朱慈烺现在抚军京营,是京营总督,孙应元是京营的将,因此他完全有权力把孙应元调回来,不过全国一盘棋,要调孙应元,终还需兵部的同意。   陈新甲一想只调孙应元,勇卫营还留在湖广,湖广当地官府的反弹应该不会太大,于是点头:“臣这就派人去传令。”   “记着要用八百里加急。”   “臣明白。”   “辽东军情有什么变化吗?”朱慈烺问。   “昨天最新塘报,两天前锦州的祖大寿还在坚守。建虏在松山一代有活动。不过尚没有向杏山塔山发动进攻的迹象。”陈新甲回答。   京师辽东相距千里,因此最新的塘报也只能反应两天前的情形。   “今日早朝,为何没有人提到辽东?”朱慈烺有点不解。   松山新败虽然有十余日了,但锦州尚没有失陷,祖大寿尚在坚守,早朝之上为何没有一人提到辽东?   陈新甲一脸尴尬:“提了又有什么用?前几日的朝论,都快把辽东谈论烂了,但却没有人能提出什么高论,今日再提,不过是徒增陛下的烦恼罢了。”   朱慈烺默然。   松锦之战,九边精英付之一炬后,朝廷再无可用之兵,对锦州已经是有心无力,想救也是救不了,兵部左侍郎范志完和顺天巡抚杨绳武虽然搜集了五千援兵到达辽东,但无济于事。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都败了,何况区区的五千人?   如今两人驻兵宁远,修建宁远南城,朝廷也准了他们的计划,明显就是已经放弃了锦州——这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锦州失陷只是时间问题,朝堂之上无人点破,只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和崇祯面子罢了。   “如果辽东军情有新的变化,请部堂一定要通知我一声。”朱慈烺说。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杏山塔山,马绍愉奉了密旨前去,算算日子,明天就应该到杏山了。   “臣明白。”陈新甲躬身。   “兵部的武库司还有多少甲胄?”朱慈烺问。   陈新甲愣了一下:“殿下是想为京营换甲胄吗?武库司的甲胄现在也不多,不过五千甲还是有的。”   大明朝有三大官方兵器厂,一个是内监的兵仗局,另一个是工部的军器局,最后是兵部的武库司,现在朱慈烺已经把兵仗局拿在手里,兵部的武库司也可以随便治理一下。   “我要的是好甲,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看,建虏一箭就能射穿的烂甲!”朱慈烺冷着脸。   陈新甲一脸尴尬:“臣明白,臣亲自去挑选。”   “不,部堂,你误会我的事情了,我需要的不是你为我挑甲,而是武库司出产的每一副甲胄,都是精钢实铁,能护卫我大明将士,让他们少流血,少牺牲的好甲。”朱慈烺冷冷说。   “是是是。”陈新甲连连点头,额头微微有汗。   “听说现任武库司郎中,是你的同乡?”   陈新甲点头:“是。”   朱慈烺不说话,只冷冷看着陈新甲。   陈新甲明白了,咬咬牙:“臣明白,臣立刻就撤换他。”   “光撤换可不行,他这几年贪墨的钱财,也要一两不少的给我挖出来。下任武库司郎中要用一个清名有干才,能为我大明做出好甲的人,这件事做好了,本宫上表为你请功,若做不好,你就等着掉脑袋吧。”朱慈烺冷笑。   陈新甲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跪倒在地:“臣明白。”   “还有件事,范志完在辽东不利,本宫想把他调回来,用吴甡代替之,你有什么办法吗?”   陈新甲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恐怕很难,范志完圣眷正隆,又正主持修建宁远南城,皇上不会同意动他,除非……有言官弹劾。”   朱慈烺眼睛一亮,淡淡说:“交给我了,到时你记得把吴牲举荐上去就行。”   “臣明白。”   “蓟州总兵之事,要抓紧办。”朱慈烺没有忘记刘肇基的任命。   “臣已经在处理了。”   等朱慈烺走后,陈新甲慢慢直起身,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想不到太子居然知道武库司郎中贪污舞弊之事,那武库司郎中不但是他同乡,也是他好友,平日里没少孝敬他,如果真要追究起来,他不但失察,而且有沆瀣一气的嫌疑,幸好太子并没有咎责他的意思。不过还是把他吓了一跳。   又想,太子殿下为什么对吴牲这么看重?难道是想用吴牲取代我?不对啊,如果要取代我,又何必派吴牲去辽东?   太子的心性,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至于武库司郎中,事到临头,只能丢军保帅了。   “来人,叫武库司郎中来见我!”   当晚,兵部武库司郎中贪污舞弊之事爆发,本人畏罪自杀,家产全部籍没充公。   朱慈烺为什么非要撸掉范志完?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能容忍范志完在宁远修建那些没用的城堡,浪费朝廷本就不多的银子。   出了兵部,朱慈烺小声吩咐田守信:“派人去打听一下,看言官们都喜欢在哪里聚会?”   田守信吩咐下面的人去打听了。   朱慈烺拨马向前,想到辽东局势,心情越发沉重了起来,祖大寿的投降,就在这一两日,期望马绍愉能抓紧时间啊。   ……   京营衙门,也就是后军都督府的大堂前。   李若链标枪一样的站立,双手负后,目光冷冷地扫着聚合完毕的京营众将:“太子爷的手令,你们都看到了,有谁侵占军田的,现在交出来,既往不咎,不然等太子爷来到,侵占军田和贪墨军饷,两罪并罚!”   京营众将都是一头冷汗,除了贪墨军饷,侵占军田是他们敛财的另一个重要手段,若是往常,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承认的。但昨天校场检阅,他们已经见识到了朱慈烺的手段,而看李若链目光凌厉,成竹在胸的表情,好像早已经掌握了他们侵占军田的数目,于是,没有人敢隐藏,纷纷派了手下的亲信急急回家,询问自家老婆或者是管家。   “给你们半个时辰,”李若链冷冷说:“所有账目都交到我面前,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都等着杀头吧。”   京营平常拖拖拉拉,但今日却格外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将官就把自家侵占军田的数目,交到李若链的面前了。 第四十九章 恩威并施   李若链拿了仔细的看,忽然脸色一变,目光箭一样的射向右首边:“赵海!你占了多少地?”   “一百……亩。”叫赵海的参将心知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出列。   李若链冷笑一声:“本司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占了多少?”   “就是这一百亩,都在这了。”赵海竭力假装镇定。   “那你西城外的那二十亩呢?”李若链冷冷道:“难道挂在你小舅子的名下,就不是你侵占的吗?”   “……”赵海脸色大变。   “自寻死路,也怪我不得了。”李若链拍桌而起:“来呀,剥了他盔甲,押下去,等候太子爷的处置!”   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就扑上去,将赵海掀翻在地,剥去盔甲,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饶命啊上差,卑职愿把所有田产都交出来……”   死到临头,方知道后悔,赵海哭喊求饶,但却也无济于事了。   其他众将冷汗淋淋,暗自庆幸没有藏私,不然被掀翻在地的就是自己了。   朱慈烺来到京营衙门时,司礼监大太监王之心带着京营诸将和督察院的三位御史已经等候多时,见朱慈烺出现,赶紧上前迎接。   朱慈烺淡淡微笑,跟王之心见礼,然后在众将和御史们的簇拥下进入大堂。   今日是他抚军京营的第一天,原本应该有一个交接仪式,但上任总督成国公朱纯臣和定国公徐允祯被崇祯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无法出现在现场,因此这交接仪式就免了,只由王之心宣读圣旨。   宣旨完毕,王之心离开。朱慈烺在帅案后坐下,接受诸将的跪拜,就算是接了这个抚军之位。   朱纯臣和徐允祯两人虽没有出现,但却各自派了管家到场,朱慈烺已经通知他二人要清查京营众将侵占军田之事,当前情势下,他二人再不敢有什么顽固或者侥幸的心思,乖乖派了管家,拿了账册和田契,将自家侵占的军田交了出来。   朱纯臣占了六百亩,徐允祯贪得无厌,居然占了一千二百亩。   除了这两家,历任京营总督或多或少的都有侵占。   军田是京营除了军事编制之外的另一个大问题。   京师三大营在册军户二十多万户,每户平均十余亩田,合计二百万亩,这些田地都在京师附近,是京营将士重要的收入来源。照军户制的规定,军户耕种的田地(军田)在三顷以内者可免杂役,三顷以上者须与民户一起承担杂役。三顷是多少呢?大约四十五亩左右,一般的军户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田产,因此军户的负担乍看起来是比较轻的。   但悲催的是,户部不给军队拨军粮,只发少量的饷银,军队的口粮要士兵自给自足。   更悲催的是,军户要面对各种无休无止的战役,常常一丁出征,全家受累,京营的军户还算幸运,服役地点基本都在京营,但其他各地的军户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本地服役还好,如果是千里之外的边疆,只路费就足以拖死全家,更不用说,各级官吏甚至一普通生员都可以任意役使军丁、克扣月粮。   因此军户逃亡的现象十分严重。   到了明中期,军户制已经完全扭曲,各级将领仗着手中的权力,大量兼并普通士兵的土地,造成很多军户失去田产,无法供养军士。军士没有粮吃,不能打仗,连训练都不能保障,另外军士的军饷的确太低,朝廷意识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从万历朝张居正之后,朝廷对军户制有所修正,正式拨粮给官军,军户田地依然免役,等同是对军士的补贴。   原本朝廷是好意,但不想有了朝廷的粮食之后,各级将领兼并士土地的现象越发严重起来,反正打仗不用自备口粮了,将领们不再担心军士没有口粮而无法出征的问题。   如果是出钱购买,兼并也就罢了,很多情况是军户不堪重负,弃籍逃跑之后,留下的田产就变成了将领的私产。虽然比起各地卫所,京营逃籍的现象不是太严重,但每年依然有大批田地从普通军士转到将领的手中。   朱慈烺要遏止这种现象。   另外,京营有二十万亩的官田。   所谓官田,就是京营的自留地,是二百年来,朝廷一次次清查军田和军户不断的流失后出现的无主田地,因为京营在天子脚下,御史言官盯着比较严,勋贵将领们没有那么肆无忌惮,如果是在外地,这二十万亩的田地,也许早就被将领们私分完了。   名义上,这二十万亩田地不属于任何一个军户,是京营所有,所产出的粮食应该进到京营的粮库。但实际情况是,谁做京营的总督,这二十万亩田地就是谁说了算,京畿地区虽然并非传统产粮区,但二十万亩地,每年至少也能收几万石粮食,折银差不多十万两,但这些银子,京营将士一个铜钱也见不到,每年不知道怎么地就被上面的勋贵分完了。   现在朱慈烺要把这二十万亩地收回来,加上各级将领侵占的田地,估摸着最少可以清出三十万亩田地,   看着各级将领交出来的田地数目,朱慈烺基本满意,唤来几个胥吏参事,令他们即刻去现场勘察,一亩一亩的点清楚,并且要划清地界。现在是二月末,还不到春耕时分,不过春耕是大事,须早做准备。   “本宫夺了你们侵占的田地,你们心里肯定不舒服……”放下账册,朱慈烺环视众将。   “殿下赦免我们的罪行,我们已经是感恩戴德了,岂敢有不舒服?”不敢真心还是假意,京营众将跪成一片,诚惶诚恐的回答。   朱慈烺脸色严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取了良心也难安。你们都是我大明的高级武将,只要你们忠于朝廷,奋勇杀敌,本宫绝不会吝啬赏赐,区区几十亩的田地算什么?本宫向你们保证,只要能打胜仗,除了朝廷的嘉奖之外,本宫另外还有赏赐!”   “臣等誓死效忠朝廷!”众将大声宣誓。   朱慈烺心知他们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也不跟他们计较,直接进入主题:“今日两件事,一是发饷,另一是清点兵员、裁撤老弱。”   发饷喜闻乐见,朱慈烺话音不落,诸将脸上就都露出了喜色,但是当听到清点兵员,裁撤老弱时,诸将的脸色又变了。 第五十章 两手攻势   “从今日起,五军营精简为两营,一营精锐能战之士,为主军;另一营管后勤辎重,为辅军。至于老弱病残,在营中尸位素餐之人,一律清退!”朱慈烺声音坚定。   众将微微骚动。   五军营原本五营,精简为两营,立刻就少了三个主将的位置,参将和千户就少的更多了。   朱慈烺冷冷看着他们:“怎么,有困难?”   “启禀殿下,”左掖营主将张纯厚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出来抱拳行礼:“五军营中,有很多是世袭的职位,这一次也要清理吗?”   “当然。”朱慈烺点头:“不管是谁,只要没有战力,就不能留在京营之中,京营是我大明的精锐之师,不是养老之地,尤其是伍长什长等基层军官,绝不允许有混吃等死之人!如果那些裁撤之人有所不满,就让他们去找兵部,敢在兵营闹事者,一律军法从事!”   张纯厚诺了一声,退了回去。   “至于两营的挑选……”朱慈烺看向三千营主将贺珍:“贺珍?”   贺珍赶紧出列抱拳:“臣在!”   “贺将军,京师三大营中,你营中将士最为健武,可见将军治军严明,操练有方,挑选精锐能战之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遵命!”贺珍颇为惊讶,他没想到太子爷会把这个任务交到自己头上。   “张纯厚!”   “臣在!”张纯厚赶紧出列。   “贺珍挑选精兵之后,剩下的军士你再挑选,组建成辅军。除了汰除老弱,那些油嘴滑舌,常常扰乱军心的兵油子,不管多年轻都得给本宫清出去!贺珍,这项原则你也要记着,老兵油子,一个也不要。”   “臣明白!”   “我京营能否涅槃重生,就看两位将军了,希望两位恪尽职守,不要辜负了本宫对你们的期望!另外,五军营主将的位置,贺珍你先兼着,各营军中,如有人不服,无论将官还是士卒,你都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臣遵命!”   贺珍有点激动,想不到皇太子对自己这么看重,过往朱纯臣徐允祯担任京营总督时,他就是一个边缘人,表面上他是三千营的主将,但实际的待遇,比徐卫良手下的参将还不如。   至于精选精兵,汰弱补强,可能会得罪人,贺珍根本不在乎,京营的糜烂他早就看不下去,不用说有太子爷的撑腰,就算没有,只要一纸命令在手,他也敢把京营搅一个天翻地覆。   “至于发军饷,重造兵册之事,就劳烦三位御史了。”朱慈烺看向督察院的三位御史,面色柔和。   御史们历来都是清流,对军中舞弊之事深恶痛绝,加上他们跟军中素无来往,请他们来发军饷,绝对不怕有徇私舞弊之举。   三位御史一开始都很惊讶,想不到太子爷传自己来,居然是做这种事,颇有些悻悻然,不过却也不敢抗命,今日的早朝,他们已经见识到了皇太子的睿智和手腕,加上实兵实发,的确是破解京营冒领和克扣最佳手段,身为御史能参与其中,也是一种荣耀,想了想,三人都欣然从命。   这次发饷跟过往不同,不是将领代领,更不是照着兵册上的员额发放,而是实兵实发,由御史亲手把军饷交到每一位士卒的手里,并登记姓名,如此不但避免了冒领和克扣,也等于是重造了兵册。   “挑选出来的精锐,每人每月的军饷,涨两钱银,辅军暂时不动,那些被淘汰的老弱如果有会铁匠也可以留下,工钱随行就市,本宫绝不少给他们。”朱慈烺想了想,又说。   “遵命。”众将都是纳闷,要铁匠干什么?京城里不是有很多的匠户吗?   朱慈烺不跟他们解释。   这时,脚步细碎,田守信快步走进来,在朱慈烺耳边小声的说了两句。   朱慈烺淡淡笑,目光看向众将:“除神机营外,京营把总以上的将官,已经在衙门前集合完毕了,众将,随我一起去检阅吧。”   “是!”   衙门外,京营把总以上的将官已经全部集合完成,一眼望过去,人头黑压压的,京师三大营原本是大明朝廷最精锐的一支部队,相当于唐朝的神武军,宋代的禁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土木堡之变,京营精锐付之一炬之后,后来组建的京营越发的不堪,不但战力下降严重,且腐化堕落,早已经没有了京营初建时的朝气和锐利。   空额严重,老弱病残,吃空饷是大明军队的三大顽疾。   和地方军队不同,京营还多了一项弊病,那就是将多兵少。   京营的将官尤其是把总千总一级的,很多都是世袭而来,也就是说,生下来就是将官,一天仗都没有打,就可以统领一百到一千名士卒了,尤其是万历朝以后,京营世袭的将官越来越多。崇祯元年时,李邦华曾经清退了一大批,缩减将官,京营为之一振。但这些年故态重萌,前任京营总督李守锜和朱纯臣将大批的勋贵子弟安插到了京营之中,刚开始只占千总的名额,后来安排不下了,连把总的职位也不放过。   京营实际不到五万兵,但现在站在帅帐前的把总千总,就有一千人。核算起来,一个人连五十个兵都领不到。   京营汰弱补强,这些人是清退的重点,同时也是清退的难点。   “拜见殿下!”朱慈烺一出现,这一千人呼啦啦的全跪下了。   别说打仗了,就连下跪都是参差不齐,前面的跪下已经很久了,后面的才弯膝盖。   朱慈烺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娇生惯养,靠着祖上的功勋进了京营,大部分都没有奋斗的目标和动力,只求能活得平安长久,上了战场绝对不会有什么拼死一搏的决心——他们小命娇贵着呢,哪里会和敌人生死相搏?这也是京营战力低下的重要原因,将官不拼命,下面的小兵又怎么会拼命?   战力不怎样,但俸禄却一分不少,京营每年百万的饷银,只这一千个勋贵子弟就分走了五分之一,不把他们清除,京营怎么可能涅槃重生?   但他们都是世袭,是历代皇帝允给他们的,朱慈烺只是太子,没有办法下旨废除,如果强行清退,肯定会引起风波,闹不好,整顿京营、重新精兵的大计也会受到影响,因此朱慈烺想来想去,决定对这帮人采取“两手攻势”,让他们自行退出京营。   “起来吧。”   跪时拖拖拉拉,站起时倒利索的多。   朱慈烺看着他们,忽然冷冷道:“李若链,将在队列中窃窃私语,不听本宫号令的人,抓出来!” 第五十一章 杯酒兵权   “遵命!”   李若链神目如电,早已经看的清楚,朱慈烺一声令下,他就带着手下十几个锦衣卫,冲到将官人群,将在人群中小声说话的三个将官揪了出来。   现场有一千人,最前方和最后方相聚很远,这三人聚在后面,低头小声说话,原以为皇太子肯定不会注意到,但没想居然被朱慈烺看到了,一时三人吓的面如土色,昨日皇太子在校场斩杀一百人头,又打阳武侯屁股的事,他们可都是亲眼目睹,今天肯定要被责罚的,这可怎么办?   但又想,不过是说了两句话,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田守信小声的在朱慈烺低语了两句,讲解三人的身份。   这三人中两人是皇亲,一人是勋贵。   第一人是张太后娘家人,第二人是皇宫之中年纪最大的刘太妃的娘家人,最后一人身份更是特殊,居然是定西侯蒋秉忠的二儿子蒋旭。   张太后是天启帝的皇后,也就是朱慈烺的伯母。刘太妃是万历帝的妃子,是如今后宫之中,位分最高的人。至于定西侯蒋秉忠,虽然在朝中没有什么名气,但却是宣宗始封的侯爵,蒋旭是二儿子,没有继承他老爸爵位的权力,不过却也不是平常人。   朱慈烺冷冷扫他们一眼,问:“军中尚静恶喧,静则有序,喧则必乱,军中起坐喧哗者,按律该如何处置?”   问的是身边诸将。   诸将不敢回答,只有贺珍抱拳:“杖四十,严重者可斩!”   “拖下去,杖四十!”朱慈烺冷冷下令。   “啊……饶命!”   蒋旭三人大吃一惊,都是喊饶命。   但锦衣卫早已经打去他们的头盔和披甲,拖了下去。   将官们都变了脸色,但却没有骚动,屏住呼吸立着原地,连敢擅动一下的人都没有。   对他们来说,在人群中小声说两句话,根本就是常事,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大错,想不到太子爷居然要杖四十!军棍可不是轻易能承受的,四十军棍也有可能打死人的,所以这些将官的心里都是惊恐,只恐自己再有什么不慎,被太子发觉,就会落得和蒋旭三人一样的下场。   “今日本宫有三件事有宣布,第一,从今日起,京营要严格军纪,勤加操练,弄虚作假,晒太阳混日子的好事,再也不会有了,尤其是你们这些把总千总,必须起带头作用,胆敢不听号令,视军纪为儿戏者,本宫定斩不赦!”   朱慈烺大声宣告。   听训的将官一个比一个站的直。   蒋旭三人的惨叫传了过来。   虽然是拖下去,但其实就是拖在了旁边,四个锦衣卫为一组,一共十二个锦衣卫对三人开始施刑。   “啊,啊!”蒋旭三人被打的惨叫连连。   场中的将官都是战战兢兢。   “第二,两月之后,本宫将向父皇请令,率领京营全体将士出京围剿流贼,不剿灭河南的流贼,本宫就绝不会收兵回京,因此你们最好都有点心理准备,这两月好生操练,平时都流汗,战时少流血,到时若有谁胆敢退缩不前,本宫必斩不赦!”   听到此言,即使强自压制,将官群还是微微起了一些骚动。   一直以来,京营就是太平军、太平将,除非是建虏打到京师城下,否则他们根本不担心打仗的问题,就算建虏打到京师了,只需把城门关闭,静待各地的勤王大军即可。矢石交加,浴血奋战,对京营来说,已经是很多年的事情了。   但如果出京剿匪,可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没有京师高大城墙的卫护,伤亡可想而知。   贺珍张纯厚等诸将相互一看,也都是面露惊异之色。   “第三,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老的老,少的少,一个个的脸比文官还光滑,比女人还娇嫩,哪像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武将?从今日起,把总以上的将官都必须能挽强弓,要求士兵做到的体力训练,你们也必须能做到。如若做不到,本宫就军法从事,第一次,杖二十,第二次,杖三十,第三次再做不到,直接杖八十!”   将官群的骚动比刚才更明显。   杖八十,等于直接砍头啊。   没有人怀疑朱慈烺是在恫吓,在场每一个人都相信,太子爷绝对说到做到,说打你八十,就绝不会只打七十九。   朱慈烺这三个要求,一个比一个激进,配合蒋旭三人的惨叫声,听训的将官们都有一种前途黑暗、无法承受、甚至是没有了生路的感觉。   站住朱慈烺身后的各营主将和副将,你看我,我看你,也都是一脸苦相。太子昨天校场阅兵,今日抚军京营,虽然每个人都明白太子爷是要整顿京营,京营混吃等死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太子爷今日宣布的严厉手段,还是让他们吃惊无比,只有少数的几个明白人猜出:太子爷这是要逼着这些勋贵子弟,自动退出京营啊。   将官们的表情变化,朱慈烺都收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三个“恐吓”起到了作用,尤其是蒋旭三人的惨叫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绝妙效果。差不多应该收网了,于是淡淡说:“两月之后的河南之行,必然会有恶战。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来是将士的荣耀,不过本宫昨晚翻了一下将官表,发现很多人都是家中的独子,且祖上都是为朝廷立下大功的人,一旦稍有差池,就有绝嗣的危险,因此本宫决定,凡家中独子者,都可以从京营请辞……”   此言一出,将官群中的骚动再也压不住,有人惊讶有人惶恐,还有人转着眼珠子,想着是不是要请辞?   “凡请辞者,世袭职位一律保留,等有了兄弟或者是子嗣之后,可以重返京营。”朱慈烺使出杀手锏。   “臣是家中独子,臣请辞。”   立刻就有将官越众而出,跪在地上请辞。   朱慈烺心知肚明,这个人是田守信事先安排的,为了就是起一个带头作用。   “准!”朱慈烺想也不想。   “谢殿下!”   有人带头,而且看起来皇太子并没有不快之意,于是更多的将官越众而出,跪在地上请辞,太子治军如此严厉,动不动就军法,胆小的将官早就受不了了。朱慈烺一概准许,查都不查。很快的,场中就少了七八十个将官。剩下很多人脸上都有动摇之色,但他们不是独子,没有正当的理由,想辞又不敢辞。   “也罢,本宫就再给你们一个机会。”朱慈烺叹口气。 第五十二章 募兵之事   “也罢,本宫就再给你们一个机会。”朱慈烺叹口气:“接下来的操练会很苦,你们若是有谁觉得受不了,现在就可以请辞,本宫绝不怪罪,你们世袭的职位也可以保留,日后都可以返回京营。但如果过了今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们在京营之中胆敢有一丝懈怠,本宫都决不轻饶。”   “臣请辞……”   这一次带头的还是田守信事先安排好的人。   这一下请辞的人更多。   呼啦啦的竟然走了一多半。   朱慈烺准许保留他们世袭的职位,未来还可以重返京营,他们还留在京营干什么?等着被朱慈烺打屁股吗?   你不看蒋旭三人都快被打死,这会已经没有惨叫声了吗?   一千多人走的只剩二百人了。   这二百多人都是年轻的精壮,看模样都是铁了心想要跟着朱慈烺做一番事业的人,又或者是看穿了朱慈烺的机心,知道好出不好进,今日你从京营请辞只需要一句话,未来想要重返京营,再领京营的饷银,嘿嘿,那恐怕就难如登天了,因此他们要留下来,为家族保住这个职位。   留下的人不外乎这两种想法。   朱慈烺不在乎他们是哪种?只要他们能通过接下来的考核,康健精武,忠于朝廷,他对他们就不会有任何的偏见。   请辞的大部分都是把总,现场的十几名千总,只走了三人。   千总在军中属于中高级将领,能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所以他们不会轻易辞职。朱慈烺扫了一眼,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面膛黝黑,鼻直口阔,颏下是浓密短髯的中年千总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叫什么名字?”朱慈烺走到那千总面前。   “回殿下,臣左哨营千总徐文朴!”那千总抱拳大声回禀。   徐文朴?   朱慈烺猛然想起。   千总徐文朴,临敌力战,死于疆事……   在朱慈烺的记忆里,徐文朴是甲申之变中,除了贺珍董琦之外,另外一名战死在京师城头的中高级将领,朱慈烺原本是记着这个名字的,但穿越而来后,琐事太多,脑子不停的在思索问题,因此倒把徐文朴这个名字给忽视了,今日猛然听见,立刻就想起来了。   朱慈烺心里有数,冲徐文朴笑一下:“徐千总好体魄,本宫等你杀敌立功的好消息!”   徐文朴激动的满脸通红,抱拳:“愿效死命!”   朱慈烺点头,又问了剩下几个千总的名字,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大声道:“你们既然选择留下,那就是选择面对京营接下来的严格操练了,本宫丑话说到前头,纵使你们身为将官,也必须和普通军士一样,一日四练,受不了这份苦罪的,现在还可以离开,本宫绝不降罪!但如果留下了,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臣等不怕苦不怕累,愿留在京营为皇上效力!”在几个千户的带领下,众将官大声的喊。   “好!”   朱慈烺很欣慰,京营虽然糜烂,但忠勇之士还是有的,转身对三千营主将好贺珍道:“贺珍,交给你了!”   “臣遵命!”贺珍躬身。   朱慈烺看向其他众将:“如果没有问题,诸位将军就速速回营,整顿军马,等候贺将军和三位御史吧。”   “是!”诸将都是听令。到现在就是再愚笨的人也知道皇太子在借机裁撤京营中的世袭军官了,他们几人中也有好几个世袭的,因此颇为不安。   “董琦留下。”朱慈烺喊住参将董琦。   诸将和三位御史向朱慈烺行礼完毕,匆匆去忙了。临走前,贺珍和张纯厚相互一看,都对着朱慈烺深深一礼:“谢殿下!”   淘汰老弱,精选士卒,底层的军士好说,但中层这些世袭的将官却很难处理,如果不是朱慈烺出手,贺珍和张纯厚两人肯定会头疼。朱慈烺笑着勉励了他们两句,两人这才踌躇满志的走了。   董琦,京营参将,甲申之变中和锦衣卫南堂指挥使李若链一起战死在城头,从一开始朱慈烺就知道他是一忠臣,因此对他颇为倚仗。   朱慈烺看向董琦:“募兵之事已经不能再等了,董师傅,你带上几个亲信,立刻出发去山东,我会派一个小太监配合你,官凭敕牒,东宫令旨和皇上圣旨的抄本,我也都给你准备好了。银子呢,你先拿上一万两,记着,照我和你谈好的那几个条件,人数多多益善!”   “臣遵命!”   董琦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太子的老师,日后还会是帝师,董家千百年之下,恐怕也难再有他这样的殊遇,更何况太子对他极其尊重,和印象中高不可攀,皇权威严的太子爷完全是两个人,惶恐感慨之余,他唯有以死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了。   此次到山东募兵,是他和太子爷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因此太子爷一声令下,他立刻就可以启程。   “李若链,你去天津,给你十天时间,能招多少人就招多少人,时间一到,立刻赶回来。”   “臣遵命。”   李若链跪下接令,抬起头,犹豫了一下问:“臣走了,您的安全……”   “整个京师还没有人敢对本宫怎么样。”朱慈烺笑。   田守信接了一句话:“李指挥安心去吧,只要咱家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允许有人伤害殿下一根汗毛。”   “有劳公公了!”   李若链向田守信行一礼,和董琦两人急匆匆离开。   董琦去山东,李若链去天津。   照戚继光《练兵实纪》记载,天下最好的兵源是义乌矿工,不但容易操练,服从命令,而且英勇善战;另一位名将俞大猷则喜欢用运河上的纤夫,俞大猷认为,纤夫服从口号、注重协作,能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是上佳的兵源。   在朱慈烺看来,如果是冲锋陷阵,招步兵,当然是矿工最好。   毛文龙的东江镇就证明了这一点。东江兵大部分都是矿工出身,战力不凡,曾经是建虏身后的心腹大患,但因为蓟辽总督袁崇焕的误判,又或者是因为毛文龙的跋扈和首尾,总之,一段说不清判不明的历史迷案之后,东江镇很快就一哄而散,而以东江兵为主的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却向历史证明,他们的战力远远强过一般的明军。   矿工当步兵好,但如果是火枪兵,朱慈烺更看好注重协作和服从口号的纤夫。 第五十三章 谍报天才   矿工当步兵好,但如果是火枪兵,朱慈烺更看好注重协作和服从口号的纤夫。   董琦到山东募兵的主要对象是矿工,山东大小矿井无数,正好可以拿来当兵源,此外山东还有运河,山东临清是天下八大钞关之一,因此,纤夫也不少。朱慈烺交给董琦的命令是双管齐下,有多少就招多少。   而李若链去天津,主要招募的是适合当火枪兵的纤夫。   矿工和纤夫都是社会的最低层,生存环境极端困苦,加上现在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就算没有军饷,只要管饱,估计也有很多人愿意从军,更不用说,董琦和李若链此次招募的是京军,军饷比地方部队高出许多,有太监和锦衣卫随行,还有皇太子的金字招牌,其吸引力非同一般。   即便如此,朱慈烺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给了董琦和李若链临时处置的权力,不要怕花钱,只要能招到好兵,再多的钱他也愿意出。   但并不是所有的矿工和纤夫都适合当兵。   照戚继光《练兵实纪》所说,凡是那些脸皮白净、行动伶俐、看见官府也毫无顾忌的人,都不是好兵员。因为这些人都是城市的油滑之徒,关键时刻靠不住,不但自己开溜,还会拉着其他人一起溜。万一被抓住,他们又有足够的口才嫁祸于他人。所谓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这种人在军队中,不但不能作战,反而会起到瓦解军心的作用。   所以这种人坚决不能要。   那些黑大粗壮、皮肉坚实、憨厚愚笨、没有家眷、身家清白的乡野之人,才是上佳的好兵员。   这几个原则,朱慈烺都细细的跟董琦李若链讲过,他两都铭记在心。   目送李若链和董琦离开,朱慈烺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   高文采,你现在在哪?算日子,你差不多应该到辽东了吧?   高文采,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宛平人,甲申之变中,组织军民激烈抵抗李自成,后听说崇祯皇帝已经在煤山自杀后,归家,闭门,与全家十七口人一起上吊自杀殉国。   这样的忠臣,朱慈烺穿越而来后,第一时间就调到了自己身边使用,经过交谈后发现,高文采居然是一个谍报天才,十七岁加入锦衣卫,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一路升到千户,只用了短短十年,如果不是因为出身平平,没有背景,早成为掌刑司的都司了。   所谓掌刑司,其实是一个反间谍机构,前世里,人们把锦衣卫描述成一个无所不能,连大臣一夜上几次茅房都知道的特务机构,但真实的锦衣卫却并没有那么传奇。锦衣卫最盛是在嘉靖朝,其庞大的情报网络曾经遍布整个大明帝国,最远甚至延伸到蒙古草原的科尔沁、察哈尔。那时的锦衣卫可真是威风赫赫,无所不能,天涯海角,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在其掌握之中。   而后盛极而衰,嘉靖帝之后的皇帝,对锦衣卫都不甚重视,即使有些雄才的万历帝也没有对锦衣卫提高兴趣。   到了崇祯朝,因为崇祯帝本人对阉党的厌恶,而阉党又是厂卫的代名词,阉党倒台,厂卫中的锦衣卫也跟着倒了霉,不但被崇祯严格限制了权力,每年的经费也是减了再减。十五年过去了,锦衣卫基本被废,活动范围仅限于京畿地带,甚至是京师城内外。   明末战争中,建虏能一次次的从蒙古绕道突袭,并使用各种奸细,对大明官员渗透或者策反,而大明从未做出有效的反击,大明情报部门的失职和失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锦衣卫能有辉煌时期的十分之一的能力,这种情况也许就不会发生。   对外情报网彻底完蛋,对内的防谍,锦衣卫还有些能力。   而这就是掌刑司存在的意义。   高文采加入掌刑司后,几年时间,一连破获了好几起的细作案,摧毁了建虏在京师的一个间谍网,立了大功。   可当谈到这些“辉煌”时,高文采却一点喜悦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忧心忡忡,因为掌刑司的工作越来越难干了,经费短缺也就算了,最近一年来,还经常被派遣去做一些跟“防谍”无关的事务,而且一做就是大半年,所以高文采非常郁闷,直到被朱慈烺召见。   高文采能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话,建虏的满语也能听懂,易容化妆,跟踪反跟踪,杀人不见血,这些间谍的高级本领,他都很精通,这一发现令朱慈烺惊喜不已,试探着问了一声:“高文采,如果有机会,你可愿意到建虏的沈阳走一趟?”   高文采立刻就明白了,想也不想的就跪下:“臣愿意,臣等这一刻很久了。”   “哦?”不比防谍,当间谍可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即使是在前世,已经进入文明时期的西方世界,在战场上发现敌国间谍也都是处以绞刑,而士兵却可以当俘虏,不必担心有生命危险。   所以朱慈烺奇怪,高文采为什么想也不想的就答应这个极度风险,但却回报很低的工作?   “臣有一个好友,名叫杨之俊,先前是京营的千总,三年前,辽东之战,他兵败投降了建虏,不过臣始终坚信,他不是真心真意的投降,而是仿效汉朝李陵,想要伺机重回我大明。去年的时候,臣听说他在沈阳的汉军营中担任参将。”   “你想要去劝说他?”朱慈烺明白了。   高文采点头。   “但……人是会变的,也许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忠贞。你如果见到他,他说不定会卖了你。”朱慈烺皱着眉头,虽然他急切的想要在建虏的后方发展己方的谍报组织,以便能料敌先知,但高文采如此忠臣,家中老母尚在,妻贤子孝,一旦出了意外,他如何去面对他的家人?   所以朱慈烺很犹豫。   “不,他绝不是那种人!”   高文采说的斩钉截铁:“殿下,让我去吧,只要你答应赦免杨之俊,我保证一定能说服他。”   “一个杨之俊,不值得你冒险。”朱慈烺还是拒绝。 第五十四章 李代桃僵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臣此去,当然不只是为了杨之俊,我大明与建虏交战几十年,对辽东局势,对沈阳的认知却依然停留在几十年前,这些年来,我大明派出的细作,没一个能越过锦州,臣认为,这实在是我大明的耻辱,臣这次去,终极目标,就是在沈阳城建立一面情报网。”   “你想清楚了?不后悔?”朱慈烺问。   高文采坚定回答:“不后悔。”   “你回去想一晚上,如果心意不改,明早来见我。”   第二天,朱慈烺还没有起床,高文采就来求见。   朱慈烺知道,高文采的心意已定。   “有什么需要,你就跟我说吧。”朱慈烺叹。   “只有一个,请殿下照顾好我的家人。”高文采叩首在地,再抬起头时,已经满脸泪水。   朱慈烺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托起高文采双臂:“一年为限,不管成功失败,你都要回来!”   高文采是十五天前走的,朱慈烺算着时间,他应该差不多到辽东了。   但高文采出了一点意外,此时还在大明境内。   蓟州。   距离边境长城十几里的一个破败小村里,高文采裹紧那件破烂的棉袍,挤在草屯里冻的瑟瑟发抖。   太冷了,虽然还没有到塞外,但却已经感受到了塞外北风的凛冽。   从京师到辽东有两条路,一条出山海关,沿着宁远锦州,过广宁,最后到沈阳,但此时辽东战事未平,虽然大明在松山败了,但锦州的祖大寿还没有投降,杏山塔山风声鹤唳,建虏侦骑四出,不要说一个汉人,就是建虏人想要沿着锦州回到沈阳,也是很不容易的。   所以此路不通,只能选择第二条路,绕道蒙古,经广宁去往沈阳。   高文采将自己化妆成了一个逃荒的山东流民,在这个小村庄守了五天,终于等到了一支出关的山西商队。   这支商队很诡秘,明明是商队,马车拉的都是布匹粮食和铁器,但外面却用干草罩了起来,伪装成了向长城守军运送干草的运输队。作为锦衣卫掌刑司千户,高文采对山西商人的伎俩,再清楚不过了,粮食布匹和铁器,都是朝廷严格控制、禁止出关的战,略物资,山西商人伪装成粮草运输队接近长城,贿赂长城守将,偷偷摸摸的出关,出关后就将这些物资卖给蒙古人,甚至直接卖给建虏,以获取巨大的利润。   这些山西商人,实在是可恶,为了一点钱,国家利益都不顾。   高文采不止一次的想要彻查这些山西商人,但山西商人在朝中势力强大,各地大小官吏都已经被他们收买,一个小小的掌刑司千户,根本奈他们不何。如果是过去,看见这支欲盖弥彰的山西商队,高文采一定会想办法阻止,但现在,他不但不阻止,反而要帮助这支商队尽快出关。   这一夜,山西商队就在小村过夜。   这里是临近长城的最后一个村落,不管是出关的商队,还是为长城守军运送粮食的运输队,都会在这里补充粮水,休息过夜。   夜里,高文采悄无声息的摸掉了两个半夜出来上茅房的马夫。   这些马夫跟随山西商人,为建虏运送各种物资,所以没有一人是冤枉的。   第二天早上,山西商队一阵乱。   “马六呢?王秃子呢?他们两人怎么不见了?”   “该不会是跑了吧?”   “不可能,他们都是老人了。”   商队从马夫到护卫,人数都是固定的,山西商人为求节俭,也为了保密,用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绝不浪费,一个人还好,一下少了两人,队伍的运转就变的困难了。   “不好了,车里的丝绸少了好几匹!”   “马也有两匹不见了。”   “肯定是马六和王秃子偷的,两人偷了布,骑马到京师去卖了!”   各人纷纷猜测。   一个脸上有刀疤,目光凶狠的汉子愤怒的命令:“去追,在少东家来之前,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   各人骑马纷纷去追。   但哪里能追到?   中午时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不行啊,他们两肯定是跑远了,追是追不到了。东家明天就到,后天就要出关,咱们得赶紧想办法。”一个留着山羊胡须,师爷一样的老头小声的跟刀疤脸商议。   刀疤脸咬着牙:“有什么办法?实话实话就是了,马六和王秃子两个混蛋,老子非宰了他们全家不可!”   山羊胡沉思道:“马六和王秃子逃跑是小,丝绸最多一百两银子,咱东家还赔得起,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因为他们两人的逃跑,耽误了咱们出关的大计,少东家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刀疤脸是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赶紧找马夫。有了马夫,就不会耽搁少东家的事。”   “去哪里找?”刀疤脸一脸苦笑:“去蓟州城里吗?可离着好远呢。”   “不用。”山羊胡摇头:“村头那间破屋里住着一个男人,刚才咱们的马惊了,他一把就拉住了,看着应该是一个赶过马,当过马夫的人。”   “行,你去跟他谈吧。”刀疤脸只有凶狠,没什么主意。   于是,高文采被山羊胡以月薪二两银子的工钱招募,成了山西商队的一名马夫。   到此时为止,高文采的计划都很顺利,通过山西商队出长城,免了迷路或者被蒙古人侦骑发现的危险,等到了蒙古,再寻机离开商队,过广宁去沈阳。如果商队目的地,不是蒙古,而是辽东,那就更好了,不过山羊胡口风很紧,始终不肯透露商队最远会到哪。   第二天中午,山羊胡口中的少东家到了。   三十多岁,穿着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留着小胡须,脸上颇有风尘之色,看起来经常出关。   “少东家!”山羊胡和刀疤脸都迎了上去,两人态度非常恭敬,刀疤脸眼中的凶狠消失不见,弓着腰,满脸堆笑,服服帖帖的样子,就像是一条忠诚的狗。   高文采是马夫,没资格迎,只能远远地看。   山羊胡小声禀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少东家皱着眉头,目光渐渐冰冷起来,当听到新招了一个马夫之后,少东家的目光向高文采扫了过来。   高文采假装不知,坐在车沿上,吧嗒吧嗒的抽旱烟。   “谭川,少东家要见你。”   “知道了。”高文采放下旱烟袋,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不过他没有闪避的权力,收拾了一下,向少东家所在的那间大房走去。 第五十五章 兵部闹事   “东家。”迈进门,高文采弓着腰,恭恭敬敬的向少东家行礼。   少东家正在喝茶,冷冷扫他一眼,不说话。   刀疤脸冲上来,一脚揣在高文采的小肚子上,高文采猝不及防,直接被踹翻在地,滚出去了两三米,摔在了门槛处——如果要躲,高文采当然是能躲开的,但他不能躲,他现在叫谭川,不会武功,世代农民,因为在老家山东活不下去,所以跑到蓟州来投靠亲戚,不想亲戚家人去屋中,他没有地方去,就在亲戚家住了下来,直到山羊胡子找上门。   这个身份,高文采已经推演了好几遍,连山东话都说的贼溜,绝对不会有任何破绽。   “为什么踢我?”高文采倒在地上,捂着肚子,一脸的疑问和恐惧。   刀疤脸抽出钢刀,架在他脖子上,拧笑的说:“因为你是一个奸细!”   高文采的心脏,猛的一跳!   ……   京师。   田守信把从内库中领出来的十万两白银,分批次押到了五军营,那些被遣散的老弱病残,可一次领取全部六个月的欠饷,从此不再是京营的士卒。而留下的军士先领一月,剩下的五个月皇太子会在一月之内补齐。   十万两银子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京营整顿不是一天能完成,光三位御史手把手的给士卒发饷,估计就得五天的时间,因此银子不用一次性全拉来。   而五军营即将精简为两营,主营将士涨两钱月银,辅营维持不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营。   京营将士已经很多年没有加薪了,听到这个消息,被挑选出来的精锐军士都是欢欣鼓舞——每月涨两钱银,等于是加薪百分之十。   那些被裁撤的老弱军士,虽然心有怨气,但一次领到的半年欠饷给了他们一点安慰,加上他们的顶头上司,那些世袭的百户都静悄悄的也被裁撤了,还有最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裁撤老弱是太子爷的命令——太子爷是谁?那可是皇上的儿子,未来的皇帝,在城外校场一次砍一百个脑袋,眼睛都眨也不眨的人,敢同太子爷做对,得先想想自己全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于是,虽然心有牢骚,但敢在兵营里面闹事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等出了兵营,这些人的胆子就又大了起来,越想越觉得不甘,于是他们聚集起来,涌到兵部门前喊冤、哭闹,还有人举报三千营主将贺珍,说他公报私仇,假公济私,要兵部介入查办。   兵部的小吏压不住,急忙通报了兵部尚书陈新甲。   一听是京营出了事,陈新甲不敢怠慢,走出来一问,才知道是京营被淘汰下来的老弱。   兵部虽然是天下的兵部,但却管不到京营,如果是过去,还是朱纯臣的京营总督,陈新甲才懒的管这破事呢,但如今太子爷主持京营,他又自诩是太子的人,对京营的事,当然要关心,于是,陈新甲亲自出面,竭力安抚。   “都回去吧,朝廷会安排你们的,如果不回去,就想想城外校场的那一百颗人头。”陈新甲一手萝卜一手大棒。   听到的人都是脖子一凉。   闹了一阵后,兵部门前的聚集者,渐渐散去。   对最后的死硬分子,陈新甲一句话就对付了:“全抓了,送刑部大牢!”   只抓了五六个,其他人惊的一哄而散,不过仍不死心,其中一部分人又跑到成国公朱纯臣和定国公徐允祯府门前大哭,但两位国公被皇上“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他们哭的再响,也没有人出来搭理他们。   兵部门前的动静,惊动了顺天府,也惊动了巡城御史,顺天府不敢管,巡城御史原本摩拳擦掌,以为又有人可以弹劾了,但仔细一打听发现是京营、是太子的事后,顿时就蔫了。   昨天,太子爷手下的锦衣卫查抄右掖营徐卫良的家,有一位不长眼的巡城御史去阻止,结果被打的鼻青脸肿,今天几名御史联名弹劾了锦衣卫南堂指挥李若链——虽然动不了太子,但动动李若链总是可以的吧?   但皇上留中不发,仿佛无事一样。   如果是过去,御史们一定是群情激奋,连续不断的上本弹劾,如飞蛾扑火一般,非逼得皇帝将李若链罢职,或者他们本人被罢官,否则不死不休。   但今日早朝,太子爷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四项惊天动地的国策震慑住了他们,太子爷不是他们想象中“残暴少年”,其冷静果断,对天下情弊洞若观火的睿智,让他们有种望而生却的感觉。   而他们的两个旗手,战力最强的方士亮被罢官免职,光时亨被廷杖,一下少了两员猛将,精神领袖刘宗周和钱谦益不在京师,蒋德璟和吴牲又态度不明,一片混乱中,御史和各部的给事中都有一些茫然。   “我等再写一个弹劾李若链的本子吧。”   有言官提议。   众人皆点头。   ……   朱慈烺没有被弹劾,但弹劾三千营主将贺珍和左掖营主将张纯厚的本子,却雪片一样的飞向内阁。   弹劾他们两人的不是御史言官,而是京师的勋贵阶层。   裁撤功勋,祸乱京营,是两人最大的罪名。   看来,朱慈烺整顿京营,让勋贵们隐隐有了唇亡齿寒的危机感。   兵部闹最凶的时候,朱慈烺正在视察右掖营的营房。   明代士卒居住环境十分恶劣,即使是京营也不例外,营房又低又矮,窗户窄小,见不到什么阳光,一踏进去,一股湿臭呛鼻的味道就铺面而来。   “殿下……”   田守信想要拉住朱慈烺,朱慈烺摇摇头,示意没事。   “京师的营房,都是这样吗?”一边巡视,朱慈烺一边叹息,怪不得京营孱弱,住这样的营房,身体能好的了吗?   “是。”陪同副将战战兢兢的点头,他不明白,堂堂的皇太子为什么要钻到士卒的营房里,这可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情。   居住如此,吃的就更是差了。   从营房出来,在阳光下站定,朱慈烺心情有点沉重,看着天空,缓缓下令:“田守信,你派人去工部,请他们派一千匠人来,我要整修京营所有营房,潮湿阴暗,朝向不好的房子,以后只许堆放杂物,不许人居住。再令,从今日起,京营将士每人每月的伙食开销,增加一钱银子。” 第五十六章 神机车炮   涨了两钱军饷,伙食标准又提高一钱,等于一个士兵比过去多支出三钱银,看起来不多,但京营数万将士,合一起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加上还有整修营房的费用,朱慈烺手里的银子并不多,照这么花,两天就要见底。想到京营的欠饷还没有发完,朱纯臣和徐允祯两个国公答应的银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交上来,田守信忍不住有点忧虑,不过还是点头:“是。”   田守信的担忧,朱慈烺何尝不知道,但这两笔钱必须花,不然京营的战力就无法保证。   说到战力,朱慈烺最关心,也是赋予最大希望的就是神机营了。   朱慈烺带着田守信快马奔向神机营。   神机营副将李顺,正在营门前等候。   李顺是神机营的千年副将,十前他就是副将了,但因为出身低微,所以再也升不上去,李顺深知这一点,对再上一层楼从来不奢望,不管谁当主将,他都老老实实的配合,是一个谁用谁放心,人畜无害的老实人。   十年过去,神机营主将换了三个,他的副将却始终稳稳当当。   不过这个老实人昨天差点被吓尿。   先是一百个人头让他呕吐,心想:乖乖,太子爷果然不是寻常人,杀人就跟杀小鸡似的,接着阳武侯薛濂在他面前,被帕里啪啦的打了八十军棍。   当时他两眼翻白,完了完了,太子爷肯定不会放过我,别说八十军棍,就是四十军棍也能把我打死啊。   不过没想到,太子爷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责罚他。傍晚回城之后,李顺直奔菩萨庙,上了三炷香,一阵猛磕头,发誓从今以后吃斋念佛,以谢菩萨娘娘的搭救之恩。回到家中,又在佛堂中念了半个小时的经文,但到了晚上,当他最喜欢的小0妾爬到他床0上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   此时站在阳光下,李顺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   菩萨娘娘我错了,太子爷今天巡视神机营,请你保佑我,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   马蹄声响,一百个锦衣卫簇拥着朱慈烺滚滚而来。   李顺擦擦头上的汗,赶紧跪下迎接:“臣等恭迎殿下!”   李顺身后,是神机营的五个千户,其中一人就是刚刚升任的魏闯。五人跟着李顺一起跪下。   朱慈烺勒住缰绳,看了一眼李顺,又看李顺身后的魏闯,淡淡说:“都起来吧。”   “谢殿下!”   进入神机营,营中将士已经在中心校场列队而立,大小佛郎机炮,虎蹲炮,还有神机营赖以使用的战车,在校场上从密集而列。   隆庆元年(1567年),戚继光曾短暂担任过神机营副将,也就在这期间,针对北方少数民族骑兵的特点,戚继光创造了一套全新的“车营战法”。   所谓“车营战法”:即每四人推一辆战车,车内放置拒马和火器。战斗时将战车结成方阵,马步军以战车为掩护,先用火器远距离攻击敌人的骑兵,靠近后步兵使用拒马列于阵前,用长枪刺杀敌人,敌军后退时派骑兵对其进行追击。   这种战法和现代的装甲步兵战法有类似之处,都是借助战车保护士兵,远程火器打击、中程弓箭打击,近程用长枪,形成三重火气,与二战时期的火炮摧毁、重机枪火力压制、近身格斗的立意完全一致,作战理念非常先进。   如今孙传庭在陕西练兵,最倚仗的也是最得心应手的依然还是这种战车战术。   战车战术有其高明之处,但弱点也很多,除了只能用在大平原,无法主动进攻之外,其最大的弊端就是机动力不强,胜是小胜,败却是一败涂地。   如果扼守险要,没有被抄后路的危险,战车战术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否则敌人骑兵大可以绕行而走,根本不搭理你,你阵势再好,威力再大,也发挥不出用处,而敌军一旦绕行而过,断了你的退路和粮道,那你可就玩完了。   因为机动力不强,一旦撤退被敌人追击,那就是一溃千里,收也收不住。   历史上,孙传庭的郏县之败就是如此,败逃之后,连十分之一的军力也收拢不到,火器军械更是一支也没有带回去。   因此,在朱慈烺看来,战车战术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战场了。   不过这并不表示朱慈烺要抛弃战车。   战车对火枪兵是鸡肋,对炮兵却有很大的用处。   抛开战车,朱慈烺来到了炮阵前。   神机营一共有五十门大小佛朗机炮,虎蹲炮则数量众多。   佛朗机炮是一种早期的后填装滑膛加农炮,由母铳和子铳构成,重约400斤,母铳长约一米五,配有4个子铳,母铳身管细长,口径较小,铳身配有准星、照门,能对远距离目标进行瞄准射击。铳身两侧有炮耳,可将铳身置于支架上,能俯仰调整射击角度。铳身后部较粗,开有长形孔槽,用以装填子铳。子铳类似小火铳,可预先装填好弹药备用,战斗时轮流装入母铳发射,省却了装填弹药的时间,因而提高了发射速度。   此时在大明朝,佛朗机炮是明军野战的主力,至于大名鼎鼎的红夷大炮,因为份量太重,每一门都在3000斤,因此大部分都放置在城头,用于守城,袁崇焕的宁远大捷就是红夷大炮之功。   虽然早有耳闻,但朱慈烺还是第一次见到佛朗机炮的实物,伸手一摸,感受着炮管的冰凉和金属质感,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男人嘛,天生就带着对武器的喜爱,更何况,在朱慈烺的谋划里,佛朗机炮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将承担起剿灭李自成的重担。   摸着佛朗机炮,似乎是在感受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李顺,这炮多重?”朱慈烺问。   “400斤。”李顺赶紧回答。   佛郎机共分大样、中样、小样三种,有铜铸,也有铁铸。大样佛郎机身长2.85米,重700斤,称“大将军”,据说,还曾经铸过一门重达3000斤,射程和红夷大炮不相上下的巨炮。   现在神机营装备的大部分都是400斤的中样,明中期国库还能拿的出银子,那时还有铜铸,现在全部都是铁铸了。   “用药多少?”   “用药3两半,装铅子弹丸三两。”   “射程多远?”   “最远400步,300步最准。”   朱慈烺点头,400步也就是500米左右,佛朗机炮的射程虽然不能跟红夷大炮相比,但胜在轻便,而且射速比价快。 第五十七章 炮营整肃   “如何瞄准?”朱慈烺问。   “这是准星和照门,两边有炮耳,上下左右调节即可。”   李顺弯下腰,亲自为朱慈烺演练,同时详细的解释。   佛朗机炮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快速瞄准,但李顺单手操作,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十年的副将果然不是白干的。   朱慈烺静静听,忽然问:“现在神机营中,能熟练操作此炮,并精确瞄准的军士有多少?”   “这……”   李顺一下被问住了,朱慈烺冰冷的目光让他明白,他绝对不能撒谎,不然阳武侯薛濂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薛濂是侯爷,还可以保住性命,他如果撒谎,立刻就会人头落地。   这些年神机营训练废弛,人心涣散,虽然是神机营的副将,对神机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能精确瞄准的军士有多少,他还真不敢确定。   “嗯?”朱慈烺皱起眉头。   李顺额头上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他本来就提着一颗心,哪经得起朱慈烺这么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恕罪,这个数字……臣确实不清楚,不过十人应该是有的。”   “一门佛郎机,操作最少需要六个人,瞄准也需要两个人,你的意思,我堂堂神机营,只有五门炮能打准吗?”朱慈烺怒。   “臣有罪!”   李顺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汗水早已经湿透了他前胸后背。   朱慈烺不看他,看向那五个千户,问:“谁是炮营千户?”   “炮营千户薛真见过殿下!”   一名千户向前一步,对朱慈烺抱拳行礼,和李顺一样,他也已经是大汗淋淋了。   “薛真?”朱慈烺扫一眼他白白胖胖的脸,问:“你是薛濂什么人?”   “臣……是他堂侄。”薛真战战兢兢。   “这三年来,炮营操练怠废,一个月连一次炮都不打,你身为炮营千户,可曾劝过薛濂?”   “臣,臣……”薛真冷汗淋淋的答不出,这三年来,他和他叔父只知道捞钱了,那管训练?   “拖下去,杖四十。”朱慈烺不跟他废话。   薛真大吃一惊:“殿下饶命!”   两名锦衣卫冲上来,打去他头盔,剥去他甲胄,按到旁边的空地上,另有两名锦衣卫手持棍杖走上来,抡起来就打。   开打之前,执杖的两名锦衣卫看了一眼田守信,田守信面无表情,两只脚自然站立,没有内八字,也没有外八字,两名锦衣卫明白,这是正常行刑的信号,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薛真如果承受不住,是他身体太弱,怨不得别人。   砰,砰,砰……   棍杖落在了薛真的后背和屁股上。   “啊,啊!殿下,看在臣祖上曾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份上,饶臣一命啊……”薛真一边惨叫,一边哭嚎。   朱慈烺皱了一下眉头,冷冷道:“言辞狡辩,再加四十!”   听到此言,薛真差点晕过去,杖四十未必死,但杖八十却是必死无疑的,他可不敢奢望他能有叔父的运气。   朱慈烺本来真没有想杀薛真,只是想教训他一顿,空出炮营千户这个位置,另选其他人接替,但想不到薛真竟然把祖宗抬出来了,如果饶了薛真,神机营甚至整个京营,到处都是世袭的功臣后代,有样学样,犯了错,人人都抬出祖宗,以后还怎么治军?   因此,薛真必须死。   这一次,两名执杖的锦衣卫没有看田守信,太子的话语明显就是“死杖”的信号。   二十棍下去,薛真已经是受不了了,哭嚎着说:“臣愿意散尽家财,两万……不,三万两,求殿下饶臣不死啊!”   这家伙倒也通透,知道叔父十万两买了一条命,所以也想依样画葫芦。   但朱慈烺置若罔闻,虽然内心里他很想要这三万两银子,但要了银子,就得饶薛真的性命,不然天下人都会腹诽他这个皇太子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小人,如今的形势下,他皇太子言出必行、公正严明的形象必须维护,不然他就没有办法跟勋贵们斗,更没有办法跟东林党斗。   更何况薛真犯的是军规,三万两银子就能买命,以后军中还不得乱了套?   四十棍下去,薛真已经没有了声息,五十棍下去,气息也没了,两名锦衣卫停了杖,探探他的鼻息,向田守信摇头。   田守信示意拖下去。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李顺和其他的四名千户都一头冷汗,连魏闯的鼻尖都有丝丝汗珠。皇太子军法如此严厉,他们算是彻底领教了。   将官们如此,校场的军士们就更是胆战心惊了。   朱慈烺本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前世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但明末清初的尸山血海,夜夜的噩梦,让他不得不硬起心肠。乱世用重典,治世先治军,如果他连京营都整顿不好,还谈什么逆转历史?   朱慈烺看向李顺。   李顺还跪伏在地呢,感觉到皇太子扫过来的目光,赶紧请罪:“臣有罪……殿下饶命。”   声音颤抖的都快要哭了,只恐杖八十的噩运也落到自己头上,到现在,李顺愈发后悔昨晚违背了对菩萨娘娘的誓言,以至于今天诸事不顺。   “李顺,听说你过去是炮营千户?”朱慈烺冷冷问。   “是。”李顺咽了一口唾沫:“臣在炮营待了三年,积功升了这个副将。”   朱慈烺点点头:“如果本宫让你瞄准,佛郎机炮,你能打多准?”   李顺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生机,立刻回答:“四百步之内,臣绝对指哪打哪!”   “如果不是佛朗机炮,而是其他的小炮,你多长时间能打准?”   “只要是炮,原理就差不多,多了不敢说,只要试上三炮,臣就能打十之八九。”李顺不敢吹牛,回答的很是小心。   “好,”朱慈烺笑了:“从现在起,炮营千户的职务,你就兼了吧,一个月之内,给本宫带出三十个徒弟,两个月之内,本宫要一百个能在四百步之内,精确瞄准的炮手!”   “臣遵命!”   李顺跪伏在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至于怎么完成太子制定的严苛目标,他顾不上多想,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起来吧。”   朱慈烺本来就没有杀李顺的意思,在昨天校场检阅之前,他对神机营的情况就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李顺虽然唯唯诺诺,在副将的位置上无所作为,甚至有贪墨军饷的行为,不过其本人却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炮手,四百步之内指哪打哪,绝不是吹牛。   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杀,贪墨军饷的毛病,只要改了,也可以既往不咎。   “但殿下……臣有一请。”   李顺爬起来,擦擦头上的冷汗,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抱拳。 第五十八章 意外惊喜   “但殿下……臣有一请。”   李顺爬起来,擦擦头上的冷汗,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抱拳。   “说。”   “好炮手都是练出来的,而且必须实弹射击,可神机营现在的火药和弹丸都不足……”李顺欲言又止。   朱慈烺明白了:“放心,火药和弹丸,本宫会给你供应充足的。”   李顺眼有喜色:“谢殿下!”   朱慈烺脸色一寒:“但有一点说清楚了,从今以后,神机营全军上下,再有人敢贪墨火药和军饷,哪怕只有一分一钱,本宫也绝对不会轻饶!”   “诺!”   李顺带着四名千户大声应答。   看完佛郎机炮,朱慈烺又看了虎蹲炮。   佛朗机炮和红夷大炮都是明代中后期引进的舶来品,虎蹲炮却是标准的国产大炮,最早洪武皇帝朱元璋和张士诚苏州大战时,就使用了虎蹲炮,只不过那时的叫大碗口,明中期以后,因为倭寇之乱,一代名将戚继光聚集匠人,总结前人教训,对一些“不堪用”的旧炮进行“升级改造”,就成了明后期大名鼎鼎的虎蹲炮了。   虎蹲炮由熟铁制成,仰角射击,每次装火药七八两,可发射五钱重的铅弹一百枚,射击时,一百枚弹丸喷涌而出,呈喷洒形,方圆两丈以内的敌人,都会被扫到,所以虎蹲炮对密集阵型的敌军,有巨大伤害。   但因为弹丸轻,所以对城墙的伤害较小。   为了防止“子小而口大”,“散出无力”的蹩端,装一百小铅弹后,再用重三十两的大铅子或大石“慢慢筑入”炮口,增加炮膛的压力,这样不但提高了射程,也增加了威力。   虎蹲炮最远只能射500米,和佛朗机炮的1000米,红夷大炮的2000米相比,射程处于绝对的劣势,500米的距离,以建虏骑兵的速度,瞬间就到阵前了。   而且虎蹲炮装填速度奇慢,它装填一次的时间,佛朗机炮四发都打出去了。还有,因为炮身轻,所以后坐力惊人,常常一发炮弹后,炮身直接后退七八米,如果有人闪躲不及,被炮身误伤也是常有的事——如果两军对垒之际,这无疑会冲乱自家的阵型而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最后还有一弱点,虎蹲炮散热不佳,铸造工艺也不够,打两发就需要长时间的冷却,不然会有炸膛的危险,在时间就是生命的战场上,常常有延误战机的嫌疑。   虎蹲炮已经落后了,朝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因为实在没有钱大量铸造佛朗机炮和红夷大炮,所以一直到现在,虎蹲炮依然还是明军的主力火炮。   在朱慈烺看来,虎蹲炮就是一个一次性的迫击炮,只能当预备军,绝不能当成主力火炮使用。   朱慈烺对虎蹲炮兴趣不大,随便看了看,就把目光投向在校场中列阵的军士身上了。   在昨天校场检阅不同,今天神机营军士的精气神,明显比昨天好了许多,列队站在校场之中,一个个站的笔直,屏气凝息——就算忘记了昨天的一百颗人头和阳武侯的杖八十,今天薛真的杖八十可是真真切切的在他们眼前展现,皇太子整顿军纪的严厉手段,谁能不怕?   朱慈烺惊奇的发现,和昨天一半火器一半长矛相比,今天神机营每个军士的手里,都握着火器。   显然,李顺吸取了薛濂的教训,皇太子昨天发那么大的火,不止是因为神机营训练驰废,打靶打不准,堂堂神机营居然只有一半火器,应该也是皇太子发脾气的原因之一,因此,今天李顺翻箱倒柜,将神机营库房里的火器,不管能用不能用,全部都拿出来,装备到军士们的手里了。   鸟铳,三眼铳,咦?朱慈烺扫了一圈,忽然发现了一种看起来比一般鸟铳更长更重,而且有木质枪托的火枪。   重型火绳枪?斑鸠脚铳?   朱慈烺心中一喜。   在明末,明军只所以对建虏的重甲和盾车无能为力,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火枪的威力太小,弹重3钱、装药3钱的明军鸟铳,根本打不穿建虏的三层铁甲,更遑论那些威力更弱的三眼统了。   要想打败建虏,明军急需一种破甲利器,而重型火绳枪是最佳选择。   其实早在崇祯二年,徐光启就呼吁朝廷制造大型火枪对抗建虏。崇祯八年,两广总督熊文灿还将为了对付海寇而购买的一百门重型火绳枪送入京师,因为枪身甚重,需要脚架支撑,形似鸟脚,由此得名为斑鸠脚铳。   斑鸠脚铳既有足够的威力,能击穿建虏的铁甲,又不像火炮那样笨重,正是破解建虏重甲的良方。   但不知道为什么,斑鸠脚铳却并没有在明军之中普及开来,史书中,也没有明军曾经在辽东使用斑鸠脚铳的记载。   前世读史的时候,朱慈烺对此一直都很纳闷。   崇祯十五年,当时澳门本地就已经能仿制斑鸠脚铳了,虽然产量很低,但如果加大投入,为朝廷建立一支使用斑鸠脚铳的大军,不是不可能。   但今世却知道,明军没有推广使用斑鸠脚铳,其实是有苦衷的,因为斑鸠脚铳构造复杂,造价高昂,国家财力不足以支撑,只能小批量生产,因为产的太少,面对建虏的骑兵大军,根本起不到什么大作用,所以也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什么痕迹。   现在神机营使用的普通鸟铳,重量约9斤,口径约为15mm左右,而斑鸠脚铳重量在18斤以上,口径为20mm。鸟铳发射的是14g重的铅弹,而斑鸠脚铳发射的铅弹可达到50克以上。而一次火药的使用量,也是普通鸟铳的三倍以上。   更多的火药,更重更长的枪身,更大的的口径,使得斑鸠脚铳拥有更大的威力。   斑鸠脚铳可以击穿100步距离的三层重甲,杀死200步内的人或马,有些情况下,可以击穿200步内的普通盔甲。   如果斑鸠脚铳在明军中普及开来,绝对是建虏重甲部队的噩梦。   但斑鸠脚铳的缺点有两个,一是过重,沉重的枪身需要支架支撑才能发射;二是价格昂贵,这两点,限制了斑鸠脚铳的制造和使用,这一世,要想让斑鸠铳在战场上发光发亮,这两个缺点必须改善。   另,斑鸠铳虽然威力大,但还属于火绳枪,如果能改造成燧发枪,那就完美了。   这个任务,就交给即将进京的毕懋康吧。 第五十九章 铁质原因   “能把枪给我看看吗?”   朱慈烺向那名持着斑鸠脚铳的士兵伸出双手。   “啊?”   那士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太子说什么?要我把枪给他?   “王山,愣着干什么?殿下的话你没听见吗?”   魏闯轻声喝,这名士兵是他麾下的。   王山赶紧跪下,双手举过头,将手里的斑鸠脚铳捧给皇太子,斑鸠铳二十斤重,他毫不费力的一把就举过了头顶,看他黝黑的面膛和鼓鼓的肌肉,显然力气不小。   朱慈烺对他很满意,和周围那些白白净净,一看就是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军士相比,王山才是朱慈烺心目中的兵样。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斑鸠铳入手的那一刹那,朱慈烺双臂还是猛的一沉,即使田守信帮他托住了枪管,但另一手还是把持不住,差点把枪摔到地上,多亏王山又在下面托了一下,才免了他当众出丑的囧相。   朱慈烺微微一笑,向王山表示感谢。   王山激动的满脸通红。   朱慈烺低头仔细观察斑鸠铳。   枪身约在五到六尺之间,靠近枪托的枪管上支着一根夹火绳的蛇杆,枪口看着能放进一个指头,至少有半寸以上,管壁也甚厚,拿在手中非常沉,枪身下有一根木质通条,想来是压弹用的。   整个枪看来很精致,唯一遗憾的是,保养看起来并不到位,枪管隐隐有一些锈蚀的痕迹。   “王山,这叫斑鸠铳。对吗?”朱慈烺问。   “是。”王山涨红脸点头,想不到自己居然能有和皇太子讲话的一天,这简直不可想象。   “这枪,平常都是你在使用吗?”   “臣好长时间没有用了,薛侯爷不许营中用,都锁库房里……”王山结结巴巴的回答。   朱慈烺有所明白,斑鸠铳威力大,一次射击所用火药是一般鸟铳的三倍,薛濂贪墨火药钱,当然不会愿意让手下军士耗费火药使用斑鸠铳,看枪管锈蚀的模样,此斑鸠铳在库房中应该搁置了不少时间,今日巡检,被李顺搬了出来。   阳武侯薛濂误军如此,绝对应该是死罪。   “李顺,营中一共有多少斑鸠铳?”朱慈烺转头看李顺。   “回禀殿下,一共三百二十六支。”   “都是堪用的吗?”   “六十支是去年粤东刚刚送来的,绝对堪用,其余都是历年剩下的……臣就不敢说了。”李顺的冷汗又下来了。   “你是说,每年粤东都会给神机营送斑鸠铳?”朱慈烺眼睛一亮。   “是,两广总督沈犹龙在粤东建了一个火器仿,生产鸟铳和斑鸠铳,不过产量小,除了本地使用,每年能固定供给神机营的,只有五百鸟铳,至于斑鸠铳,则有年有,有年无。”李顺小心翼翼回答,只恐一句话说错,惹了太子爷不高兴。   前世读史的时候,朱慈烺对沈犹龙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知道他长期总督两广军务,兼广东巡抚,崇祯十七年,京师被李自成攻破,福王在南京继位时,召他理兵部事,但他并没有赴任,而是归家葬亲。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下江南,沈犹龙率义军抗清。八月初三,松江城破,沈犹龙殉难。   历书写的简单,所以朱慈烺并不知道,在沈犹龙治下,还有一个小型兵工厂。   “太好了!”   朱慈烺眼睛里的喜色藏不住,转身对田守信:“你立刻去,用东宫和神机营的联合名义,给两广总督沈犹龙发文,要他无论如何,在今年十月初一以前,都得给本宫赶制出300支斑鸠铳,并送到京师来,少一支,本宫都不饶他!”   “奴婢明白。”田守信转身急匆匆去了。   朱慈烺摩挲着手里的斑鸠铳,爱不释手:“李顺,这种斑鸠铳,内监和兵部的兵器坊为什么没有造?”   “也造过几支,但极易炸膛,军士们都不敢用,渐渐的内监和兵部都不造了。”李顺小心翼翼的回答。   火枪炸膛,一个是技术原因,另一个就是铁质原因。内监的兵仗局和工部的军器局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工匠,技术不会有问题,炸膛的原因只能是因为铁质。中国是世界是第一个造成火炮的国家,火炮技术长期领先世界,但中世纪以来,中国的火炮发展却逐渐落后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本地所产的铁矿石和煤炭中,磷硫含量都非常高,炼出的铁性脆,导致铸成的大炮或者火枪极容易炸膛。   在脱硫脱磷的方法没有被发明之前,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弃用煤炭,改用木炭炼铁,但木炭炼铁的成本是煤炭的四倍,不说价钱,在北方林业资源日益枯竭的情况下,木炭供应就无法保证。现在的大明,只福建一代的林业资源还算充足,可以大量供应木炭,这也是“闽铁”是天下第一铁的原因。粤东的兵器坊使用的都是闽铁,因此他们产出来的斑鸠铳,才会有一定的质量保证。   而闽铁一年产量有限,不适合大规模使用,更不用说它昂贵的价钱了。   闽铁之下是晋铁,晋铁勉强可以用,但炸膛率还是很高,为了防止炸膛,工匠们只能加大管壁的厚度,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火枪和火炮的重量太大,在战场上笨拙不易使用,这极大的限制了火枪的使用。   晋铁造鸟铳还勉强,但斑鸠铳所用火药是普通鸟铳的三倍,晋铁无法承受。   只有解决了铁的问题,斑鸠铳才能大规模的生产。   但如何解决呢?朱慈烺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在他的记忆里,整个东北亚低磷低硫,适合铸造铁炮和火枪的铁矿石,只两处有,一处在辽宁本溪,另一处在朝鲜大同江江口距海大约数里的地方。这两处都是浅层铁矿,极容易开采。可现在不管是辽宁本溪,还是朝鲜的大同江口,都不是大明所能掌控的。   除了木炭烧制,好像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了,那就是海外购买。   朱慈烺只所以对郑芝龙厚待有加,建议父皇任命其为福建总兵,还把其子郑森和其弟郑鸿逵任命为登州水师的游击和提督,除了垂涎郑家的强大水军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要通过郑家拓展海外贸易,而日本是其中的一个重点,为什么呢? 第六十章 临阵试枪   因为日本盛产硫磺和铜,这两样都是大明的贫瘠资源,硫磺是制造火药的必需品,铜能造炮,也能制钱,这两样东西对大明多多益善,朱慈烺想要通过郑芝龙的商队从日本多多购买——郑森的母亲是日本人,他郑家在日本有很深的路子。   现在看来要多一样了,那就是铁。   日本的铁资源并不丰富,但因为没有煤,他们所有的铁都是木炭烧制,铁性优良,来用制作火枪最合适不过了。大明刀剑只所以不如日本武士刀,并不是因为技术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铁质问题。   硫磺,铜,铁,这三样是对日贸易的重点。   说到贸易,自然就得提到银子,但偏偏朝廷没有银子,没有银子,怎么跟日本贸易?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朱慈烺就是一阵头疼。   不过意外收获了斑鸠铳,朱慈烺心情还是大好,把斑鸠铳还给王山,笑:“王山,你给本宫打一枪。本宫要看你枪法如何?”   “是!”   一听打枪,王山立刻就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扛起斑鸠铳,大步向靶盘方向走。   今日不但佛朗机炮、虎蹲炮、压箱底的斑鸠铳,都亮了出来,连靶盘也准备的齐全——李顺这个副将真是吸取了阳武侯的教训,在朱慈烺面前,一点马虎都不敢打。   除了斑鸠铳,王山左手还拿着一根带铁叉的棍子,高四尺,在距离靶盘还有一百步的时候,他站住脚步,将棍子往地下一支。嗯,原来这木棍就是斑鸠铳的支架,也就是斑鸠铳名字的来由,类似于后世机关枪的两条支腿。   王山开始装弹了。   第一步,先打开斑鸠铳枪身右侧的引药锅。   引药锅上面有一个可以水平移动的铁皮盖子,手指稍微用力就可以拨开。   第二步,王山取了挎在左臂下的小药壶,拨开壶盖,壶嘴对准了引药锅,小心翼翼的将一些粉末状的黑色火药倒了进去,再盖上引药锅,竖起枪身,右手取了挎在右臂下的另一个药壶,但不是直接将火药倒入枪管,而是先倒在一个小木管中。   朱慈烺清楚的看到,这次倒出的不再是粉末状火药,而是颗粒火药,心中微微点头,看来颗粒火药已经在神机营普及了,唯一遗憾的是,颗粒大小不一,大的如黄豆,小的如米粒,一点都不均匀,大小不一的结果就是火药不能充分燃烧,爆炸的效力会减少很多。   第三步,王山将木管中的火药倒入枪管中——一次放多少量,他心里非常有数,放在小木管中,就是为了检查清楚。   第四步,从布口袋里摸出铅弹,朱慈烺目测了一下,其重量应该在五十克左右,比鸟铳的铅弹大很多,磨得还算光滑,轻轻滑进枪管,再从枪身下抽出木质通条,捅进枪管里,将铅弹微微压实。   第五步,就是点燃火绳。   不过这项步骤不需要王山动手,旁边早有人帮忙用火石、火镰、火绒,放在一起敲打了几下,冒出烟后把一截火绳点燃,这火绳就是用醋浸泡晾干后的麻绳,燃速慢,可烧很长时间。   点燃的火绳缠在枪身上,亮火的那一头小心的夹到蛇杆上面。   接下里就是射击了。   所有人都看着王山。   军士们的眼神里都带着羡慕,谁都知道,在太子爷面前演示,一旦表现的好,就会有重赏,就算没有赏,在太子爷面前露了这个脸,以后升官发财也容易的多。   王山准备射击了。   斑鸠铳架在支架上,三点一线,瞄着一百步外的靶盘。   “等一下!”   朱慈烺忽然喊住了他,对李顺说:“去,挂一块铁板到靶盘上面。”   虽然书本上写的清楚,斑鸠铳百步之外可以打穿重甲,但朱慈烺并没有亲眼见过,因此今天他要眼见为实。   两个军士快步跑过去,将四块护心镜捆在了靶盘上。   护心镜在明军将官一级的盔甲中大量使用,其材质大部分都是熟铁,也有一些是铜包铁,厚度在2mm左右,现场一时找不到铁板,用护心镜代替也是合适。   四块护心镜将靶盘包了一个严严实实,只要射中靶盘,就能击中护心镜。   护心镜绑好,两名军士快步闪开。   接下来,就等着王山射击了。   众目睽睽。   王山扳开引药盖,肩抵枪托,稍微瞄了一下,右手扣动了扳机,蛇杆一沉,引药锅中的火药被点燃,随即一声巨响,铳口猛地喷出一道桔红色的火焰,同时伴随有浓烈的白烟,那颗铅弹,则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飞了出去。   而在火焰喷出的刹那,巨大的后坐力把王山震的向后退了一步。   朱慈烺彻底明白,为什么斑鸠铳很难在明军普及的原因了,即使王山这种身体强壮,看起来训练有素的老兵,在开枪的刹那,都要被震的后退,何况那些体弱的新兵?估计一枪打出去,一屁股跌坐地上都是轻的,闹不好,胳膊都得震脱臼了。   斑鸠铳威力大,火药多,后坐力当然也是成倍增加。   枪响过后,靶盘被轰倒在地,刚才那两个军士迅速跑过去,在靶盘前站定,低头仔细看了两眼,其中一人抬头喊:“靶中!”   一直提着心的李顺和魏闯,脸上都露出喜色。   如果王山脱靶打不中,他们脸上非但没有光彩,说不定还会被太子爷责罚。   如今王山靶中,他们可以暗暗松口气了。   朱慈烺也是点头,从装弹到射击,王山一气呵成,而且一发命中,不愧是神机营的老兵。   四块护心镜连同靶盘一起送到朱慈烺的面前。   其中一块护心镜被击出一个大洞,而木制靶盘的洞更大。   斑鸠铳,果然厉害,书本上的记载,果然没有错。   朱慈烺信心更足,将斑鸠铳改造成燧发枪,再在火药上面下点功夫,增加爆炸的威力,枪管加长,增加射击的威力和精度,刺刀什么的,也都配齐了,一共来他个几万支,斑鸠铳必然成为建虏重甲兵的终结者——这是朱慈烺此时的想法,但很快他就知道,事情远不是自己想象的这么简单。   “王山打的好,赏银十两!”   朱慈烺微笑宣布。   “谢殿下!”   王山跪倒在地,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十两银子,是他四个月的工资啊。   军阵微微骚动,大家看王山的眼神,都是羡慕,同时也有一种跃跃欲试——太子爷如此大方,只要咱立了功,还怕没有赏赐吗?   朱慈烺笑:“王山,把你刚才倒火药的小木管给我看看。”   王山赶紧从兜里取出刚才盛放火药的小木管,双手呈给朱慈烺。   朱慈烺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心想这就是戚继光在《练兵实纪》中提到的鸟铳“药管”了。药管用来预装定量的发射药,作战时将药管中的发射药倒入枪膛以保证火药量恰到好处。 第六十一章 野营训练   “这么装药,好像有点慢啊,”朱慈烺看魏闯:“为什么不提前装好呢?”   “回殿下,木管小,一次只能装一发。”魏闯抱拳。   朱慈烺笑一笑,没再说,因为是穿越而来,所以他清楚的知道,在此时的欧洲,已经有了把火药和弹丸包在一起的子弹包,为了防止火药被雨淋湿或者沾水受潮,一般都用涂了牛油或者猪油的纸来包装。   因为涂了动物油的纸韧性会提高,且没有边缘可供撕开。装填的时候,用牙咬开是最快的方法。   咬开后一部分倒入引药锅做引燃的火药,剩下的全从枪口倒入作为发射药。最后再将圆形的弹头放进去,用通条压实。通条是一种长的末端有凹口的铁条。用通条压实后,子弹就与枪膛紧密结合在一起了,就不会在枪膛里滚动或者掉出来。   因为包装纸上涂有猪油和牛油,19世纪中期在印度发放使用时遭到了印度兵的集体抵制。因为印度教崇拜牛,穆斯林禁食猪肉。让他们用嘴咬开涂油猪牛油的子弹是对他们的侮辱。   有了子弹包之后,装填速度大幅提升,从而提高了火枪的击发效率。   子弹包必须普及,不过应该推展这项工作不是神机营,而是火药司的。   把药管还给王山,朱慈烺很严肃的看向李顺:“李顺,从今日起,斑鸠铳是神机营训练的重点,两月之内,本宫希望见到三百个如王山一样,能熟练使用斑鸠铳,并准确射击的好兵,不是一共有三百多支斑鸠铳吗?一支都不许浪费,全部都给本宫用上。”   “遵命!臣一定全力督促他们!”李顺大声回答。   朱慈烺点点头,看向李顺身后的另三名千户,问:“哪一位是骑兵千户?”   神机营虽然是火器营,但编制里却也有骑兵,在战场上起策应、护卫和追击的作用。神机营的编制一共五千人,一千骑兵,一千炮兵,剩下三千是各种火器兵。   “臣刘大海见过殿下。”   骑兵千户出列抱拳。   “你麾下有多少骑兵?”   “只有一百。”刘大海一脸尴尬,他这个骑兵千户就是一空头司令。   朱慈烺看向右侧的骑兵方阵,稀稀拉拉的,估计也就八九十人,且马匹瘦弱,军士也没几个健壮的,一看就是平常不怎么训练的懒兵、散兵。   “带上你的人,即刻到三千营,找贺珍将军报到。从现在起,你不是神机营的千户,而是三千营的千户了!”朱慈烺冷冷说。   骑兵得大规模,集合在一起训练,方能练出成绩和士气,眼前的九十个骑兵,放在神机营就是混日子,得把他们放到三千营苦练一番。另外,贺珍正在裁撤老弱,这九十个人估计大部分都会被裁掉,如此也省的他们继续占用神机营的兵额。至于神机营未来的保护问题,等到整个京营都整训完成了,从三千营调一千骑兵过来即可。   刘大海愣了一下,他预料到会有责罚,但没想到会是这种责罚。   “怎么?本宫的话你没有听见?”朱慈烺皱起眉头。   “臣听见了,臣这就去报到!”   刘大海大骇,赶紧抱拳躬身,大声回答。   刘大海垂头丧气,但又无可奈何的带着麾下的九十个骑兵走了。   打发了骑兵,朱慈烺围着校场中的步兵方阵转了一圈,李顺,魏闯还有另外两名千户跟在他身后,都是大气不敢喘。朱慈烺脸色沉沉,方阵中那些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表情疲惫,拿不动枪,甚至腿肚子都开始转筋的兵,都不是合格的兵,要不强化训练,要不就滚蛋!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站住脚步:“李顺,从明日起,神机营全体到城外扎营,进行为期两个月的野战训练,除了固定的早中晚三场,夜晚戊时,还得再加练一场,以适应夜战。神机营裁撤老弱的事务,就不要劳动贺珍将军了,你们自己处理就行,而两个月的强训,就是能否留下的标杆,撑不住的,一律清退!”   城外扎营?野战训练?   李顺和三个千户都是吃惊,神机营是京师三大营中地位最高的一营,有皇上护卫营之称,除了随皇帝出行,从来都没有在城外扎营的先例。   但皇太子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   “遵命!”   “关于军士能否留下,本宫给你们三个具体的标准,第一,鸟铳是否能打准?第二,是否能一口气跑十里路而不休息,双手连续高举斑鸠铳五十下而不累?第三,是否遵守军纪,听从号令?如果三项都合格,那就是本宫想要的精兵。这其中,第三项尤为重要,那些不听号令,在军中发牢骚,传播流言的,一律军法从事,绝不可纵容姑息,谁姑息谁就是同罪!”   “臣等明白!”   朱慈烺环视众将:“两个月后,本宫会再次巡检神机营,并举行比武大会,三个火枪营不但比枪法,也要比体力和纪律,到时,成绩最差的那个火枪营,会被本宫裁撤,至于领军的千户,则褫夺职位,回家种红薯!”   听到此言,魏闯和那两个千户都是吃惊。魏闯还好,迅速的恢复镇定,另外两个千户的脸色却都有点白,显然是信心不足。   另外,红薯是什么东西?   朱慈烺看向魏闯:“魏闯,你也不要太轻松了,十天之后,我会有一批新兵交给你,希望你好好训练他们。”   “是。”魏闯抱拳听令,并不因为收了新兵,成绩可能会受到影响而有所犹豫。   对这一点,朱慈烺尤其满意。   “李顺,你的任务是炮兵,两月之后,我也是要检验你的。”   “请殿下放下,臣一定完成。”到这时,李顺终于可以彻底的松口气了,他知道,有惊无险,自己这是过关了,看来菩萨娘娘还是很保佑的,为表诚心,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害人精再靠近了。   朱慈烺点点头,“好,希望三月之后,本宫看到的是一支令行禁止,英武雄壮的神机营!”   三月之后,就是朱仙镇之战,希望整顿强训后的神机营,能成为挽救中原危局的一枚定海神针。   ……   京师城西北的八角胡同是京营军户集中居住的一个区域,元朝时,这里是城中的一处养马场,成祖皇帝迁都到北京时,因京师人口剧增,军户无处居住,就把马场平了,分出一块块的地,供军户们修房建屋,两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但胡同的格局包括那些宅子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有一些修修补补,唯一改变的是,居住在这里的不再全部都是京营的军户,一些商人手工艺者也渐渐在这里买了宅子,使原本很是偏僻的这一块区域,渐渐繁华了起来。   黄昏。忙碌了一天的原右掖营千总徐文朴匆匆返家,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一声声的招呼,“徐头回来了。”很多蹲在胡同口条石上聊天的人们都站了起来,弓着腰,满脸堆笑的向他见礼。一眼望过去,都是那些吃空饷被太子唰下来的老街坊老部下。   不用猜徐文朴也知道他们刚才在议论什么。更知道他们见礼的用意。无非是拦住他的马,苦兮兮他诉苦,求他这个当千总给开一个后门,重回京营讨一碗饭吃,哪怕就是牵马当杂役,也比在外面晃着强。不用说徐文朴没有这个权力,就算有,也不会让这些人再回京营——一个个软把拉吉的连站都站不直,还当什么兵吗?   徐文朴冷冷点头,忽然一扬鞭,“加!”纵马快速通过,那些想要拦马诉冤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呢,他就一阵烟的不见了。   “呸,也是一个狗官啊!”有人对着徐文朴的背影,狠狠咒骂。   徐文朴回到家,刚下马,亲兵还没有牵走马呢,就听见堂屋里有人在说话。   “靠,这小子怎么来了?”听出声音是谁,他心里登时就是羡慕嫉妒恨,拎着马鞭就进去了。   一个穿着武人常服的小伙正在跟他妻子聊天,见他掀帘迈进,立刻站起来抱拳笑:“姐夫回来了?”   徐文朴点头答应,在椅子里坐了,单手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茶水,另一手仍拎着鞭子,板着脸:“你不在军中好好练兵,跑我这里干什么?你可是刚成为千户,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你呢。如果出了漏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小伙正是原神机营百户,现升为千户的魏闯。   别人从百户升千户,那要使出吃奶的劲,不但要有相当的战功,上面还要有人罩着,方有可能成功,魏闯倒好,只一句话就破格提升为了千户,这让奋斗了十几年才变成千户的徐文朴如何不羡慕?另外他也是恨,平常他没少教导这个妻弟,遇事少出头,不要耍犟脾气,他魏家只有他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事,他姐姐还不得伤心死啊。可魏闯偏偏就是不听,那日在校场上,满场几千人无人说话,就你魏闯能,居然敢跳出来指正阳武侯!幸亏太子压得住,如果是其他官员,阳武侯能饶得了你吗?   魏闯微笑回答道:“神机营要强训了,我今日来跟姐姐告个别,以后怕不能经常相见了。”   “强训?什么意思?”徐文朴放下茶碗。   魏闯将神机营即将到城外野训的事情说了一下。   徐文朴听的入神,心想太子殿下还真不是玩假的啊,还真是要把京营从里到外翻个遍啊。   “姐夫,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魏闯不是一个话太多的人,而且时间也不早了,起身就要告辞。   “等会。”徐文朴却拦住了他,小声叮嘱:“野训一定要小心,尤其要防备那两个千户给你使阴招。你年轻不知道,军中害人的手段可比锦衣卫还要多呢……”   三个千户队只留两个,徐文朴担心妻弟太年轻,被那两个给阴了。   魏闯仔细听,一一记在心里。   “好了,你去吧。”讲完之后徐文朴才放心。   魏闯站起来要走,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坐回椅子里,望着徐文朴:“姐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能成为千户是一个侥幸,是太子殿下心头一热才赏给我的呢?”   徐文朴怕打击妻弟的心气,没直接说,不过表情却是默认了。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经过这两天,尤其是今日太子殿下巡视神机营之后,我觉得,事情可能不是我想的那样……”魏闯沉吟。   “那是怎样?”徐文朴也好奇了,虽然他这个妻弟是一个犟脾气,经常会做一些蠢事,但却并不是一个鲁莽没脑子的人,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有什么发现。   “今日太子殿下到神机营,摸着我们神机营的鸟铳眼睛发亮,那欢喜的样子,恨不得端起来打几发呢,我从没见过大人们对鸟铳会如此喜欢,更不用是太子殿下了,摸炮的时候,太子殿下也是全心投入,甚至还把脸贴到炮身上了……”魏闯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徐文朴却听糊涂了:“这跟你当千户有关系吗?”   魏闯点头:“有,太子对火器的喜欢说明他非常非常的重视神机营,神机营破天荒到城外野训也是证明了这一点。而整个神机营没有人比我鸟铳打的更好,我手下的几十个兄弟更都是一流,太子拔擢我为千总,一来是看中了我的表现,想要通过我来逆转神机营的颓势,所以不惜破格提拔我。二来太子跟神机营素无瓜葛,原先的将官都是成国公和定国公的人……”   徐文朴明白了,随即摇头:“你想多了,第一个我赞同,但第二个绝无可能。太子是谁?那是国本,天下将来都是他的,他何必在用人上面操这些心事。”   魏闯不反驳,只沉思道:“姐夫你听过商鞅变法的故事吗?商鞅变法时,在衙门前立一根柱子,说谁能扛到城门口,就赏谁十两黄金。那柱子轻飘飘地,是人就能扛,所以没有人相信,都认为官府在开玩笑,但有一人去扛了,结果真被赏赐了十两黄金。从那以后,不管商鞅颁布什么法令,大家都相信。”   徐文朴心弦一动,对妻弟所说,好像有所明白。   “我觉得,阳武侯就是那根柱子!”魏闯压低声音。   徐文朴明白了,可不是吗,阳武侯的舞弊整个神机营都清清楚楚,都却没有人敢当场揭发,魏闯揭发了,就变成了扛柱子的那个人。太子当然要重赏魏闯。因此来肃立威信,从今以后,不管太子提出什么要求,大家都会踊跃去做,因为谁都想做第二个魏闯……   “不过姐夫,这都是我瞎琢磨的,对不对我可不知道,你听了就当什么也不知道。”魏闯站起来,抱抱拳。又跟姐姐打一个招呼,掀帘子走了。   徐文朴气的站起来,这小子,你都跟我说了,我能假装不知道吗?   同时心里更加确定,太子在京营所图非小,自己以后要再加把劲了,想明白这些,心情不觉兴奋起来。自己在京营这么久,等得不就是这个机会吗?魏闯百户跳千户算什么,看我千户跳游击吧! 第六十二章 优劣火药   蓟州。   高文采倒在地上,肚子痛的如刀绞,不过他在意的不是肚痛,也不是横在脖子上的雪亮钢刀,而是刀疤脸的那一句:“你是奸细!”   他自认绝没有露出破绽,这支山西商人从来到下都不可能知道他锦衣卫的身份,因此他断定,刀疤脸不过是在试探他。   “你说什么?什么奸细?”高文采一脸惶恐,捂着小肚子,用山东话回答。   “还装蒜?老子砍了你!”刀疤脸面目狰狞,举刀就砍。   “啊!”   高文采惊慌大叫,狼狈不堪的闪躲。刀锋贴着他的头发掠了过去,差点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但高文采却更清楚了刀疤脸的试探,如果刀疤脸真想杀他,刀锋稍低一点就可以要了他的命,何必这么麻烦?   心念急闪,高文采滚在地上,连续喊救命,手脚并用的向外爬,狼狈惊恐的样子任谁看起来都是一个胆小怕事,一辈子没见过刀血的农民。   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恶狠狠地踩住高文采,用绳子把他捆起来,押回房间内,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我不干了,我要回家!”高文采连连哭喊,想要挣脱但却又挣脱不开,只能向山羊胡求救:“秦师爷,救我啊!你雇我当马夫,可没说要杀我啊!”   山羊胡秦师爷板着脸,冷笑:“我要的是车夫,不是奸细!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我向少东家求情,或可饶你一命!”   “谁也没有派我呀,我就是想混口饭吃!”高文采眼泪都下来了,向少东家砰砰求饶,磕得额头都破了。   少东家冷冷喝茶,看也不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别装了,装也装不像,你根本就不是逃荒的。”秦师爷走到高文采面前,背着双手,语重心长的道:“提醒你一句,我们少东家见过你!!”   高文采心头微微一震。   他早就知道这番变故是因为少东家而起,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位少东家,当然了,这并不表示少东家没有见过他,毕竟他在锦衣卫十几年了,穿着飞鱼服稽查山西商队的事情,也有过那么一两次,难道这一次是巧了,真遇上“故人”了?   高文采心头一阵凉。   “跟他废话干什么?”刀疤脸怒喝:“直接杀了就完了,管他是谁派来的?”   秦师爷不理他,深深望着高文采,一脸怜悯的叹息道:“还不说吗?”   “我没有见过少东家,少东家啊,冤枉啊,求你放我走吧,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高文采磕头磕得更猛,额头上的血都流到手臂上了。   如果少东家真见过他,并且知道他锦衣卫的身份,那他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恨苍天无眼!如果是试探,那他的戏就必须演足。   “顽固!”秦师爷皱起眉头,冲刀疤脸说道:“割他一只耳朵!”   “啊,不!”高文采惊慌闪躲。   刀疤脸早已经冲了上来,左手揪住他的左耳,右手里的尖刀就往耳朵根子上切,一脸狞笑,张开血盆大口:“小子,我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   鲜血喷出。   高文采嘶声惨叫,但四个护卫死死按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刀疤脸残忍大笑,眼看高文采的半个耳朵已经被他切离……   ……   京师。   朱慈烺离开神机营之前,最后巡视的一个地方是弹药库,一旦开始强化训练,弹药会大量消耗,但就如李顺所说,神机营现在储存的弹药,实在是不多。   每个月,神机营都会到火药局领取当月所需的火药,共计一万斤,这一万斤是神机营的训练火药,如果是战时,一次最多可领取十万斤。火药领回来后用陶罐盛放,小心封存,防止受潮或见火。   如果火药的质量够好,一般来说,存放两年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如今吏治腐败,内监局的太监们比文官们更贪婪,每一月领来的一万斤火药,不但数量不足,质量也无法保证,要想打出火枪应有的威力和距离,火药就必须多装一点,加上阳武侯薛濂又贪墨火药钱,因此,神机营的火药库,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   魏闯小心翼翼的抓了两把火药,放在朱慈烺面前的木桌上。   一把是军士精选出来的好火药,一把是原先的次火药。   两把火药乍看差不多,但细看之下,差别却有很多。   好火药颗粒比较均匀,大小比较一致,颜色也较深一点,次火药则相反。   两个原因,第一,提取煮炼工艺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损耗,为了减少制作过程中的损耗,只能多添加以保证最后产品接近理想配比。   第二,因为全部是手工化生产,称量工具也不甚是标准,多一点少一点,全看师傅的心情,常常同一个作坊,同一个师傅生产出来的火药,威力也会有细小的差别。   这就导致士兵在使用火枪时,宁肯少放火药,也不愿多放。少放威力小,打的近,但放多了,那可就要炸膛,士兵本身就危险了。老实兵少放一点,滑头兵干脆少放一半,反正一枪打出去,见了响就好,至于打没打到敌人,谁管他呢。   怨兵吗?   其实不能完全怨,人都是自私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不能要求士兵冒着炸膛的危险去填充火药。   这也是明军火枪兵不能发挥威力的原因之一。   而同时期的欧洲,已经开始火药生产的标准化,从提纯、粉碎、拌和、压制、烘干,各种流程已经接近于近代厂房化的生产,同时,捣磨机、碾压机、造粒磨等各种借助水利或者畜力的机器,也开始逐步出现。   因为实现了标准化,所以欧洲的火枪兵还少有炸膛的苦恼,只需要按照标准填充火药即可。   朱慈烺是穿越而来,很清楚的知道这中间微小差异和由此而造成的巨大鸿沟,要想展现火枪威力,火药标准化生产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这也是朱慈烺要把兵仗局、火药局、连同铸炮厂一起拿在手中的原因之一。   “每次你们都要挑选吗?”朱慈烺问。   “是,不然火枪威力就发挥不出来。”魏闯回答。   朱慈烺点点头,转身向外走:“都给我包起来吧,我要拿给火药局的管事太监看,对了,铅弹也给我包上一把。”   上马离开神机营,田守信小声的提醒:“殿下,快到午膳时间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宫了?”   朱慈烺笑:“不急,我还得去见一人。”   谁?大明通往世界的一扇窗户,传教士汤若望。   …… 第六十三章 红夷功过   二十三年前,汤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领土——澳门。   还在罗马修道院学习时,汤若望就对遥远的东方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从罗马神学院毕业之时,他第一选择就是大明帝国。而他也恰逢其时,他来到大明,正是利玛窦去世,天主教一片混乱,教徒们为“合儒”还是“弃儒”争吵不休,以至于发生了著名的南京教案,导致大明王朝对天主教渐渐失去好感,乃至于传教士们纷纷被驱逐,天主教在大明朝的传教陷入完全停滞之时。   汤若望将他从欧洲带来的数理天算书籍列好目录,呈送大明朝廷,又将带来的科学仪器在住所内一一陈列,此举重新获得朝野的信任,也重新打开了天主教在大明传播的大门。   崇祯七年,协助徐光启、李天经编成《崇祯历书》。   崇祯九年,汤若望奉旨设厂铸炮,两年中铸造大炮20门,同时翻译了大量西方实用科技。   汤若望一生,尽其所能的将欧洲的先进科学知识介绍到了中国,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军事方面来说,汤若望对大明朝帮助最大的贡献就是铸炮和翻译冶金技术的巨著《矿冶全书》。另外,汤若望在防御工事,如棱堡的概念陈述,他也是大明第一人,徐光启受他影响,曾经向朝廷提议,在京师修建类似于棱堡一样的防御工事,但没有被朝廷采纳。   此时是崇祯十五年,汤若望在大明朝廷里有两个职务,一个是钦天监,另一个是铸炮厂的技术顾问。   而朱慈烺刚刚把铸炮厂要到手,对这位早就久仰的传教士、科学家,当然要去拜访一下。   听到仆人禀告,说皇太子就在教堂外面时,汤若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不是大明人,但他却知道大明皇权的森严等级,皇太子登门亲自拜访他,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更何况,他是一个传教士,他每天绞尽脑汁的想要见到大明皇族,以说服他们信教,如果大明皇族有人信教了,那上帝福音在这个帝国的传递,遭受的阻力必然会减少很多。   因此,汤若望非常珍惜每一次见到大明皇族的机会,自从当上钦天监,并负责为朝廷铸炮以来,他每年都有一两次机会见到崇祯,每一次他都试图向崇祯传播上帝的福音。但崇祯对上帝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崇祯唯一关心的就是一件事:汤神父,你的炮铸的怎么样了?   但汤若望没有失望,他依然在努力。   除了皇帝,太子和各位王爷,也是汤若望想要争取的对象。   听到仆人的禀告,皇太子居然来教堂了,他激动的全身颤抖,手指在额头和胸前连点:“感谢主。”   但不等他跑出教堂迎接,朱慈烺就已经走了进来。   教堂里的几个大明教众跪了下去。   汤若望没有跪,他压制住激动的心情,右手放在胸前,深深弯腰:“汤若望见过太子殿下。”   他是传教士,是上帝的子民,只跪上帝。   这一点,大明朝廷很是容忍他,后世的清廷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朱慈烺笑笑:“汤神父不必客气。”   汤若望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惊异。   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好像感觉到了皇太子跟其他人的某种不同,也许是语气,也许是神情,总之一瞬间的时候,他呆呆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笑,心说怎么地?难道你能看出我是一个穿越者吗?   “上帝啊,王子殿下你说话……”原来,汤若望不是看穿了他的身份,而是感觉他说话的表情,跟平常接触的皇族和官员,完全不同,没有那种沉重和古板,隐隐地,却有他故国的轻松。   无关的人都被赶出了教堂,只朱慈烺、汤若望和田守信留在教堂里。   “汤神父,到今天为止,你一共为朝廷铸了多少红夷大炮了?”走在教堂的回廊里,朱慈烺缓缓问。   “四十磅的红夷大炮40门,轻型红夷小炮快800门了。”此时的汤若望已经冷静很多。   “然天下的局势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恶化,汤神父,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汤若望一脸无奈,点点额头和胸口,祈祷说:“上帝会保佑大明的。”   朱慈烺自问自答:“不是你铸造的大炮不好,而是朝廷将红夷大炮用错了地方,到今天为止,朝廷依靠红夷大炮取得的胜利,只有一次宁远大捷,但建虏却用红夷大炮将我们关外的堡垒,一个个全轰掉了,建虏本来只擅野战,不会攻城,可如今他们只要把红夷大炮往城下一架,随便一轰,就能破了朝廷的城池,野战攻城皆成无敌,所以在我看来,红夷大炮为我大明带来的不是胜利,而是劫难啊。”   汤若望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汤神父不必紧张,我不是怪罪谁,而是就事论事,如果当初没有引进红夷大炮,只依靠本朝的佛朗机炮和虎蹲炮,就算被建虏缴获再多,全部都仿制出来,建虏也难以攻破我大明在关外的一座座坚城。就比如这一次松锦之战前的锦州之战吧,在锦州前方,祖大寿一共修建了十几座的坚固小堡,内藏精兵,粮食也足够,如果没有红夷大炮,建虏就是啃半年,也未必能将这十几个座小堡全部啃下来。”   “但因为有红夷大炮,只二十天的时间,这些小堡就一个个全部被攻陷,从此断了锦州的生路,而建虏损失极小。建虏的红夷大炮从何而来?都是我大明送给他们的啊!”   朱慈烺苦笑一声,继续说:“红夷大炮只适合攻城,不适合守城,攻不下来,还可以拉着大炮撤退,可一旦守不住,如此威力的巨炮,就落入敌手了,汤神父这些年铸下的40门红夷大炮,如今尚在我大明手里的,只有24门,剩下的16门,已经全部落到建虏人的手里了,至于小红夷炮,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汤若望脸色颇为尴尬,口中念念有词,又是祈祷。   “建虏手里的红夷大炮已经不比我大明少了,最重要的是,他们大部分的红夷大炮都是活动的,随时都可以推过来攻城,至于小红夷炮,更是随军而走,队伍走到哪里,他们的红夷炮就跟到哪里。”   听到这里,汤若望隐隐有点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但又不是太明白,他瞪着蓝眼:“王子殿下,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第六十四章 防守之策   “我想跟神父商量一种对付红夷炮的办法。”朱慈烺说出目的。   汤若望摇头,他是红夷炮的铸造者,对红夷炮的威力非常了解,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都经不起红夷大炮的猛轰。唯一能对付红夷大炮的,只有红夷大炮,也就是双方对轰,谁炮多,谁打的准,谁就胜利。   “万历四十七年,徐光启曾经建言,在京师周城建造大型三层敌台十二座,并将旧制敌台改造为三角三层空心式样,据说这种敌台,是受了神父从西洋带来的资料的启发,这件事,神父还有印象吗?”朱慈烺淡淡笑。   汤若望眼睛一亮:“殿下是说棱堡?”   “是。”   朱慈烺点点头,从袖中取出自己事先画好的一副草图,交给汤若望看。   汤若望展开一看,几乎惊叫起来。   十六前,他传授给徐光启的,只不过是一种棱堡的初级雏形,很多地方都还不完善,因为他并不是棱堡的创造者,他只是把当时已经在欧洲出现的棱堡工事,给徐光启做了一些介绍讲解。徐光启深受启发,和孙元化两人琢磨出了仿造西洋筑城术的“三角敌台”,并献给了朝廷。   由汤若望传授,明人焦勖写作的《火攻挈要》中,三卷《守城说略》一篇中说到:“西洋城守所用火攻无甚奇异,但凡城之突处,必造铳台。其制‘捏腰三角尖形’,比城高六尺,安大铳三门或五门,以便循环迭击,外设铳以备近发,设练弹以御云梯,合上另筑了台二层,高三丈,上设‘视远镜’,以备瞭望。且各台远近左右,彼此相救,不惟可顾城脚,抑可顾台脚。是以台可保铳、铳可保城,兵少守固,力省而功巨也。”   这应该就是汤若望传授给徐光启的棱堡雏形。   徐光启建议虽好,但朝廷财力困窘,加上建虏当时还没有直接威胁到京师,所以建造三角敌台的建议,不了了之。   而朱慈烺现在拿出来的草图,则已经是发展到极致,在其后百年间,令无数拥有红夷大炮的强大军队,在区区小城面前寸步难行,大败而归的棱堡巅峰。前世里,朱慈烺对棱堡并没有太深的记忆,只知道它是对抗红夷大炮的良策,今世里,他拼命的回忆,将能想起来的要点,全部都画在了草图里。   早在14世纪,蒙古人横扫欧洲时候,就使用了大炮。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火炮的射程有限,距离敌人太近会不安全,太远又打不到,搬运起来又极为吃力,因此在战争中还不能扮演主角。但到15世纪末,火炮的威力已在欧洲的多次攻城战中显示出来。16世纪初,一位有名的军事家写道:“没有什么城墙能留存下来,无论多厚,大炮也会在几天内将其摧毁。”   尤其是红夷大炮的出现,更是加剧了这种局面。   为了对付红夷大炮,守城者也在绞尽脑汁。16世纪初,欧洲的许多城池开始在城上设置火炮,加固城墙和角楼,但最为重要的,是在城堡的四个角加筑向外凸出的三角形棱堡,正面设置重炮,两个侧面与主墙呈90°角,上面的火器专门用来对付防守的死角,这种棱堡防守体系被称为“意大利防御”。   这就是最初的棱堡。   徐光启上表建议的,就是这种。   那么,棱堡为什么能防御火炮呢?   第一,棱堡以尖角对外,受弹面都是侧面,炮弹打在上面,顺着斜坡的角度,直接滑到旁边去了,无法对棱堡本身产生重大伤害。有人说了,可以从侧面开炮啊,侧面开炮不就是正面了吗?但棱堡的侧面,还会有棱堡,甚至直接就是城墙本身,你能把大炮拉到城墙下,只为打那突出的一处棱堡吗?就算能,以当时的瞄准技术,小小的棱堡,你也是瞄不准的。   第二,棱堡本身很低,面积也不大,受弹面很小。   第三,棱堡很厚,厚到足以承受炮弹的巨大能量。棱堡的墙实际不是墙,而是炮台,一般是外面砖石,内部夯土,有时会在砖石外面再覆盖一层泥土。   第四,棱堡本身是炮台,火力能够前置部署在棱角上,可以对攻城部队的侧翼进行打击。任何一个攻城的部队,至少会受到两个棱角和正面城墙上的火力进攻。   第五,棱堡之前还会挖置多个壕沟,壕沟的走向跟棱角上火力保持一致,敌人陷入壕沟后,既要防备正面,还要防备侧面的炮火打击,无处可躲很难防守。   总之一句话,棱堡的特点在于:降低高度(减小受弹面积),增加倾斜面(增加厚度,形成跳弹),挖出多重壕沟(多次阻碍敌人),增加突出棱角的数目(增加火力布置和打击范围,切除死角)。   此时的欧洲,棱堡已经是所有城堡的必备。   尼德兰独立战争时候,西班牙人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和火炮优势,由于荷兰人广泛使用棱堡,西班牙人在尼德兰步履维艰。西班牙军司令雷克森斯在1574年写给菲利普2世的信中说:“如果我们每征服一座城镇,都像已征服的这些如此耗时的话,世上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财力,让我们用武力去平定在荷兰造反的20个城镇……”   其无奈和颓丧,清楚可见。   而在东方,棱堡其实也已经出现了。   郑成功收复台湾之战时,荷兰人的热兰遮城,采用的就是尼德兰式棱堡体系,攻城方郑成功军士3万,守城方荷兰雇佣兵只有1400人,兵力20比1,郑军在有弗朗机等火器的支持下攻城八个月,才轰破外围圆堡,但是依然无法突破上层棱堡,只能采取围困战术,最终,荷兰军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投降。   不是不英勇,而是因为棱堡实在是难打。   清初雅克萨之战,清军七千余人,拥有红夷大炮等强力火炮,城中罗刹兵只有300,但罗刹人的棱堡太过于坚固,清军在重炮轰击下,却依然无法突破雅克萨的棱堡体系,最终只能采取围城战术,逼迫罗刹人孤立无援投降。   所以,棱堡是对付红夷大炮的唯一办法,不然以大明城池现在的平行设置,没有一城能经得起红夷大炮的猛轰,连京师也不例外。   历史上,史可法镇守扬州,还有江南众多的坚城只所以快速被建虏推平,就是因为建虏的红夷大炮太过厉害,城池无法固守。   如想逆转历史,在大明还没有恢复元气之前,在蓟辽前线修建棱堡是很有必要的。   而棱堡要想成功守卫,火器充足是最最重要的条件,因此在修建棱堡的同时,火器生产必须进一步的加强。 第六十五章 西洋火攻   “上帝啊,殿下,你这……从哪来的?”   汤若望无比惊叹,他不止是传教士,也是科学家,一眼就知道,朱慈烺的草图比当初他给徐光启的资料,更加完善和科学,其威力当然也是倍增。   朱慈烺笑一笑,不回答这个问题,只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张图纸:“汤神父,这是蓟州的城防图,如果要将其四面城墙改造成如我所画的棱堡防御,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大约又需要多少银子?”   朱慈烺虽然画了图纸,但却算不出工程量,也不知道改如何改造?这个问题,整个大明朝,恐怕只有汤神父一人能回答。   蓟州是建虏今冬入塞的必经之路,只要守住了蓟州,就能阻止建虏的入塞。也就能避免历史上,建虏肆虐直隶,山,东,“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共八十八城,降城六。劫掠黄金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两,珍珠无数,俘获人民三十六万,驼马骡牛驴羊无数”的悲剧。   长城太长了,到处都是破口,因此长城是守不住的,只能把重兵屯于蓟州。   而历史上的蓟州只所以快速陷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在听闻建虏入塞的消息之后,蓟州总兵白腾蛟和马兰峪总兵白广恩合兵六千,急急赶去救援,结果途中与建虏重兵遭遇,被杀了一个大败,蓟州城防空虚,很快就失守。如果白腾蛟没有贸然出击,而是和白广恩共同驻守蓟州,蓟州也许没有那么快就失守,建虏入塞的过程,就不会那么顺利。   当然了,白腾蛟和白广恩急急救援,肯定不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而是上峰的命令。   因此,蓟辽总督这个位置相当重要,对一些明显守不住的关隘,当弃就弃,决不能因小失大,给建虏野战歼灭的机会。   汤若望计算了一下土方量,道:“大约需要三个月,十万民夫,二十万白银。”   果然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果是新建一座小棱堡,驻军不超过一千人,神父以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朱慈烺问。   “那要看在哪里建了。”   朱慈烺取出一张地图:“我想在长城之后,界岭口,黄崖口,这两处各自建一个棱堡。”   “是建在山上吗?”汤若望接过地图。   “不,是在关隘之后。”如果建在山上,必然要拆除原先的关墙,且长城是一体的,除非把所有的关墙都改造成棱堡,否则效果不大,而如果在关隘之后修建棱堡,形成关内关,即便建虏攻破这些关隘,也会面对第二层的堵截——建虏如果想要顺利进出,无后顾之忧,棱堡是他们非攻破不可的。   汤若望思索了一下:“一千人的话,每处的银子需要五万两,民夫五万人,时间则要长一点,需要三到四个月。”   两处就是十万两。   现在是二月末,四个月的话,六月就能建成,时间倒是不着急。   但朱慈烺只是太子,不是蓟辽总督,无权决定在黄崖口和界岭口修建棱堡。更何况,建虏入塞并没有固定的地点,历史上崇祯十五年他们的确是从这两处入塞的,但今世他们会不会照旧?尤其是在听说关内又修建了新城之后?   相比之下,蓟州是建虏入塞出塞的必经之地,在蓟州修建棱堡,好像更稳当一点。   朱慈烺收了地图,沉思了一下:“神父能将建造过程写个计划书给我吗?”   汤神父点头:“当然。只是殿下,能画出此图的人,才是真正将土木工程和战争融合在一起的天才,殿下怎么不去请教他呢?”   “实不相瞒,这张图是我偶然得来的,究竟是何人所画,我也不知道。”朱慈烺叹口气。   “阿门。”   汤若望闭眼做了一个祈祷:“愿主保佑他。”   朱慈烺静静的等他祈祷完毕,然后问:“汤神父,可曾看过一本叫西洋火攻神器说的书?”   汤若望摇头。   朱慈烺看向田守信,田守信将随身携带的《兵录·西洋火攻神器说》拿出来,交给汤若望。   汤若望翻了两张,思索了一下:“这书我没有看过,不过看里面的插图,跟西班牙人路易斯·科拉多撰写《实用炮学手册》差不多,很多数据也完全一样,不过计量单位却是用错了,炮学手册是用尺,这里写的步,便差的远了,重量也不对,十磅的弹丸写为了十斤,五磅的射药写成五斤,这就多装了三成,极易炸膛。”   朱慈烺惊喜:“那《实用炮学手册》这本书,神父这里有吗?”   “有,不过是意大利文。”   “那神父可以帮着翻译一下吗?”   “殿下需要,汤若望乐意效劳。”   朱慈烺更是惊喜:“谢谢神父了。”   “其实《实用炮学手册》所写的东西,这本书里大部分都有,装填方法和步骤也都对,就是计量单位使用了,只要把计量单位修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汤若望说。   朱慈烺接过书,心想汤若望真是一个宝啊,练炮兵找他,真是没错了。   “汤神父,我想造十门小炮,就是那种几匹马拉起来到处跑,两三个人就能推着向前走,有准星和照门,能快速瞄准,快速射击,适合野战的炮。威力嘛,当然是越大越好。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朱慈烺又抛出一个问题。   “那得用青铜,青铜炮身轻便,两匹马就可以拉起来跑,用炮架螺栓加铁箍套住炮尾,可调节炮口高低,配以准星和照门,便可快速瞄准,至于炮弹,我觉得,六磅比较合适,太大了炮身重,不易移动,小了则没有威力。”汤若望信口就来。   他没有说红夷炮还是佛朗机炮,因为不需要了,在他看来,佛朗机炮已经落到了,要铸就铸红夷炮。   朱慈烺点头:“那大约需要多少青铜?”   “一门320斤左右,十门是3200斤,加上火耗,一共需3400斤。”   六磅?   朱慈烺算了算,觉得不需要那么大,沉思了一下:“有点重了,能小一点吗?”   “那就用四磅炮弹吧,一门炮管220斤,十门2200,加上火耗,一共是2400斤。” 第六十六章 铸炮之法   “那就用四磅炮弹吧,一门220斤,十门2200,加上火耗,一共是2400斤。”   大明是一个贫铜国,每年铜产量非常少,锡或铅也不多,因此,由这三样金属混合在一起的青铜当然也不会多。不过幸运的是,朱慈烺查了内库府藏,知道内府府库中还藏有2000多斤青铜,全部拉来,正好可以铸成这十门小炮。   “好,就造220斤的,下午我就把所需青铜送到铸炮厂,希望神父抓紧时间为我铸造!”   朱慈烺心情大好,因为所需青铜比他想象的要少,如果汤若望要3000斤以上,他还真不一定能凑出来。   “那多长时间能铸成?”朱慈烺问,五月就有朱仙镇之战,这十门青铜炮,就是为朱仙镇而铸的。   “四十天。”   “能快一点吗?”现在是二月末,四十天就是四月中旬,几乎没有多少训练时间。   汤若望摇头:“不行,这已经是最短了,这也就是青铜小炮,模子小,干的快,如果是红夷大炮,最少需要90天。”   朱慈烺犹豫了一下,想着是不是要把很多“穿越众”视之为神器的“铁模铸造法”,说给汤若望听呢?   现在大明包括整个东北亚最好的铸炮厂位在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使用都还是泥模铸炮法加失蜡铸炮法。   所谓泥模铸炮法,就是用舂得极熟的粘土制成模具后慢慢阴干,或者用炭火徐徐烘透,只制模的时间,最少一个月,最长三个月,非常的耗时,而且一模一炮,无法重复使用,最致命的一点,一旦模具未干透或粘土未舂熟,就会铸造出残次品。   失蜡铸炮法则是先用泥模填充大炮的内芯,干透抽出来,再用蜂蜡一层层涂在泥模上,形成大炮的模型,外面再涂上泥模,形成外范。等两层泥模都干透,加热烘烤后,中间蜡模全部熔化流失,整个铸件模型变成空壳,往内浇灌铁液,便铸成了大炮。   然失蜡铸炮法只能冬天使用,春夏秋气温高,不等泥模干透,中间的蜡模就会融化。   而铁模铸炮就无这些弊端。   道光二十年(1840年)九月,两江总督蒙古镶黄旗人裕谦在浙江省城设立铸炮局,由嘉兴县丞龚振麟、余姚知县汪仲洋、镇海粮台鹿泽长主管铸炮之事。龚振麟精于泰西算法,在进入炮局之前就显示了自己的才能。英军进犯舟山时,龚振麟曾目击英国舰队中的轮船,于是仅凭印象就造出了一艘小型的人力轮船,在湖中试航成功后又造了一艘大型的人力轮船。   进入炮局后,龚振麟感到传统的泥模铸炮法效率低下,费时费力,泥模不仅用过即废,且当时冬季将至,雨雪连绵,泥模更是难以干燥。于是龚振麟想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就是以铁代土,先用泥型翻制铁范,再用铁范铸炮。结果是大获成功。   简单说,铁模铸炮法字如其意,泥模铸造法的模具都是泥做的,只能一次使用,但龚振麟发明的铁模却可以重复使用,最多可使用一百次,如此就省去了制模时间,且铁模远比泥模光滑,制成大炮,拆去模具后,炮身自然也光滑干净,不需修饰。   而泥模会粘在炮身上,制造完成后,还需要工匠细细凿洗修饰。   铁模炮大大提高了铸炮效率,穿越到明末的人们,都喜欢用这个办法,以便能快速装备军队。   但朱慈烺却一直在犹豫。   原因有三个,第一,铁模铸炮虽然大大提高了铸炮效率,节约了成本,从泥模铸炮的一模一炮,变成了一模多炮。但其缺陷也十分严重,由于铁模导热快,铸件冷凝快,导致铸成的大炮都是白口铁。   白口铁性脆,在发射过程中会产生裂纹,甚至有可能会炸膛,大明的铁矿石本来就不好,再使用铁模铸炮,无异是雪上加霜,铸成的大炮就更不堪用了。泥模则没有这个问题。   第二,大明现在并不缺少火炮,没有推行铁模铸炮的必要性,至于节省的那些人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大明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工。   另外补充一点,铁模炮虽然领一时风骚,但却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技术突破。完全无法应对西方新技术的挑战,面对西方的火炮,依然是一触即溃,清朝也于同治七年(1868年)放弃了铁模铸炮,采用了西方的砂型铸炮和实心钻膛技术。昙花一现的铁模铸炮技术最终湮没而无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慈烺担心此法会流到建虏那里去。   大明不缺火炮,不但中央有铸炮厂,南方各省份也都有,甚至锦州总兵祖大寿,宁远总兵吴三桂,都在各自城中设置有铸炮厂,历史上,吴三桂还曾经在山海关铸造出一门铁芯铜体的红夷大炮,前世里,朱慈烺曾经在辽宁省博物馆亲眼见过此炮,炮身上篆刻的“吴三桂”三字,清楚可见。   大明铸炮厂众多,每年的火炮产量都是一个可观的数字。相反,建虏虽然在十几年前就在沈阳开设了铸炮厂,所谓失蜡铸炮厂甚至是两个汉奸铸炮师发明的,但其每年的火炮产量并不多,精通铸炮的工匠,依然很短缺,在火炮铸造上,大明依然占据绝对的上风。   但如果铁模铸炮流出去,情况就会完成不同,建虏短时间之内就可以铸造出大量的火炮,这对大明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之后,朱慈烺决定放弃铁模铸炮法。   一切就遵照前世的历史,让铁模铸炮,两百年后再出现吧。   朱慈烺从袖中又取出一张草图:“汤神父,青铜小炮的轮子,我想制造的大一点,高一点。另外,炮上前方要套一木板。”   汤若望接过草图,微微吃惊:“这么大啊。”   这个时代的大炮,不管城头炮还是野战炮,轮子都不大。在朱慈烺的印象里,其后一两百年中,最好的野战炮当属拿破仑炮,而拿破仑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轮子巨大,发射弹丸16磅的大型拿破仑炮,左右车轮直径57英寸,差不多有一人高。轮子大了有很多好处,最大的好处通过能力强,小沟小堑的都能推过去。   而此时大明的火炮,轮子都很小。   城头炮也就算了,但野战炮必须用大轮子。 第六十七章 引进人才   汤若望细细一想,立刻就明白车轮大的好处了,至于炮身前侧所套的木板,可以抵挡弓箭和火枪,保护炮手的安全,这两项设计让汤若望惊讶不已。   “王子殿下,这图谁画的?”汤若望瞪着蓝眼。   朱慈烺笑:“和刚才那张棱堡图,都是一起的。”   “上帝啊。”   汤若望又是祈祷。   “汤神父,现在在我大明传教的西洋教士有多少?”等汤若望平静之后,朱慈烺换一个话题:   听到此问,汤若望精神一振,比起铸炮修城,传播上帝福音,才是他最在意并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事情。   “34人。”   “哦,有点少啊。”朱慈烺轻轻叹。   全国那么多的省份,算起来,一省才一两人。   “看来罗马对我大明不甚重视啊。”朱慈烺轻声说。   汤若望赶紧辩解:“殿下误会了,教皇对大明重视的很,每年都会派教士到大明来传播福音,而每一个在大明有所成绩的教士,教皇都会亲自为他们祈祷,并向上帝报告。”   “我看还是不重视,我大明这么大,最少应该派三到五百名教士。”朱慈烺淡淡说。   汤若望激动起来:“殿下说的很对,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有些地方的百姓对我们传教士还是不能接受,甚至非常敌视,用魔鬼形容我们。”   “那是因为没有了解,只要令官员多加宣传,向百姓解释清楚就可以了。”   “谢殿下,上帝必保佑殿下。”汤若望很激动,不是因为朱慈烺承诺了什么,而且感觉这个未来国王对天主教的态度,比当今国王还要友好,如果发展成教友,日后一旦登基,天主教不就成了国教了吗?就像在他老家欧洲,每一个国王都是天主教的信徒。   “汤神父不必激动,我是有条件的。”朱慈烺表情严肃起来。   “殿下讲。”   “所有来我大明的传教士,都必须是学者,须有一项专长,土木、冶金、医学、数学、天文,什么专长都可以,只要是现在在欧洲实兴的科学,我大明都欢迎,那些什么也不会,只会念经的神父,我大明一个不要。除了传教,每位神父都得像汤神父这样,将所学知识传授给大明的士子,如果汤神父能答应,我可以保证,朝廷一定会大力支持教会在大明的传播,而如果有一天,大明的每一位士子都能精通一门从西洋传来的科学,那我就相信上帝的神威,加入天主教,接受上帝的福音。”   清末时,清廷派小留学生到国外学习,但那时清朝科技已经落后西方三百年,想追也追不上了,但此时不同,各种科学在欧洲刚刚兴起,都还处于奠基阶段,只要敞开这扇门,将这些先进理念传播进来,以明朝士子们的聪敏,延续甚至超越欧洲科技的发展,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科技的落后,从来都不是某一个方面,某一点的落后,而是从上到小,从观念到认识的落后。在华夏,很多基础科学一直都被划为下贱者的工作,只有读书高,但读书读的都是风花雪月的诗文,对科技生产一点帮助都没有,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华夏科技的落后,其实是观念的落后,这一世,朱慈烺要想改变这一点,除了改革科举制度之外,引进先进科学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和清朝不同,明朝学风一直都很开放,只要有先进科学传播进来,不需要朱慈烺倡议,就会有很多士子去学习。   “上帝啊!你没有骗我吧?”   汤若望跳了起来,激动的脸色涨红,到大明传教三十年了,今天是他最兴奋最高兴的一天。   “当然!我可以发誓!”   朱慈烺离开教堂时,汤若望脸上的激动还没有退去,手指在额头和胸前不住乱点,一直在祈祷,等朱慈烺一离开,他就跌跌撞撞的往教堂里面跑:“快,我要给罗马写信……”   朱慈烺心中默念:上帝啊,请原谅我,我并不是故意想要欺骗你。   蓟州。   尖刀切下,高文采的半个耳朵已经脱离了耳根。   高文采惨叫不断,疼的都快要晕过去了。   “住手!”   冷冷喝茶的少东家终于是说话了。   刀疤脸意犹未尽的把尖刀收了回来。   四个按住高文采的护卫嘿嘿怪笑的松开了手。   高文采一下就跌倒在地上,捂着耳朵,疯狂的打滚:“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声音凄惨,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流出,流的手上地上到处都是。   房间里的人却都是笑,没一个人同情。   “给他包一下。”   少东家冷冷撂下一句,迈步离开房间。   听到此言,高文采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刚才的这一切,果然是威逼试探。一时间,耳朵的痛疼好像也减弱了很多。   “快快,老八,快给他上药!”   秦师爷疾步走上来,一边搀扶高文采,一边急急招呼商队里的医生。   一个留着八字胡须,一脸奸笑的老头走上前来,为高文采包扎伤口,高文采咆哮的推开他,跳起来,捂着耳朵,踉踉跄跄的往外跑。虽然过关了,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接着演。   “你他么给我站住!”   刀疤脸山一样的身躯堵在了门口,把玩着手里的尖刀,一脸狞笑:“小子,你以为这是逛大街呢?想逛就逛,想走就走?”   高文采吓的退了两步,牙关打颤:“你,你,我不干了还不行吗……”   “不行!”刀疤脸瞪眼。   秦师爷一脸歉意的劝:“老弟,实在对不起,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这是进我们商队的规矩。”   “这什么规矩啊?我耳朵都没了……”高文采哇哇哭。   “放心。”医生老八凑过来,嘿嘿笑:“你耳朵没不了,我保证原样给你缝上去。”   “不,我不干,我要走!”高文采摇头。   “你要是走了,你耳朵可就真没了,方圆百里,除了老八之外再没有人能帮你缝上耳朵。”秦师爷叹口气:“老弟,听哥哥一句劝,留下来干吧,亏不了你。”   高文采呆愣了一会,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这是遇的什么事啊?” 第六十八章 西出阳关   高文采呆愣了一会,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这是遇的什么事啊?”   老八取出银针,绢线,还有麻药。   想不到一个山西商队的赤脚医生,居然也会熟练的使用缝合术,高文采微微吃惊,据他所知,这种医术刚从西洋传来不久,目前只太医院的医生会使用,连大明军中的军医,都没有完全普及呢。   关于缝合术,明代医生王肯堂《外科证治准绳》中有详细记载,“凡耳砍跌打落,或上脱下粘……看脱落所向,用鹅翎横灾定,却用竹夹子横缚定,缚时要两耳相对,轻缚住”。还说:“缺耳,先用麻药涂之,却用剪刀剪去外些皮,即以绢线缝合,缺耳作二截缝合。”   《外科证治准绳》成于万历三十年,缝合术其实已经在民间使用很多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山西商队一直停在小村里没有走,倒不是为了给高文采养伤,而是因为过关的手续迟迟没有办下来,少东家很着急,每天都在房间里摔东西,吓的秦师爷和刀疤脸都不敢靠近。   而高文采也终于知道了少东家的名字。   少东家叫梁怀远,其父梁嘉宾是山西八大家商人之一,梁嘉宾年纪大了,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全部交给了儿子梁怀远。在山西八大家中,生意最大最好的是范家范永斗,其次是王家王登库,梁家的生意只能排在五六位,梁怀远年轻气盛,竭力想把自家的生意做大,对一些范家王家垄断的生意,他也想要插上一腿,引起范家王家的极度不满,有传言两家已经联合起来,要置他们梁家于死地。   梁怀远很警惕,他对高文采的试探,并不是害怕高文采是锦衣卫,而是担心高文采会是范家王家派来的奸细。   这一趟的生意非常重要,梁怀远足足筹备了三个月,不想还是出了意外,先是跑了两个马夫,接着关口那边也遇上了阻碍,三天时间里,梁怀远已经往关口跑了四五次了。   “听说有一个大官这几天正在长城边巡视呢,咱们估计还得在这里停两天。”商队里,有伙计小声议论。   三天后,梁怀远从关口返回,一脸喜色,看来,终于是可以出关了。   第四天半夜,高文采被人叫醒。   “快点,我们要出关了。”   高文采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出关了。   或许是因为心有歉意的缘故,秦师爷对高文采颇为照顾,不但送了高文采一顶大帽子,以遮住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耳,出关时,他把高文采的马车安排在商队的中部,前后都有人照应。   凌晨时分,高文采随着山西商队从黄崖口出关了。   出关前,高文采贪婪的吸了几口关内的空气,眺望着眼中的大好河山,心想:此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一种压抑不住的酸意,涌上鼻尖,眼眶一红,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不过他很快就坚毅起来,转身目向关外,一甩马鞭:“咑!”   商队逶迤远去,将关墙抛在身后……   京师。   从教堂离开后,朱慈烺返回皇宫。路上,田守信小声的向他汇报了被裁撤老弱在兵部门口聚集闹事的情况,他心中有数,他担心的不是这些人闹事,而是有心人会利用此事,挑战他整顿京营、去汰老弱的政策。   也幸亏他是皇太子的身份,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压住。   田守信道:“还有,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言官们每天下午都喜欢到城东的富川楼喝茶。”   朱慈烺笑一笑,低声吩咐了田守信两句。   “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   “春哥儿,你今日早朝说的那些话,是谁教给你的?”周后已经等太子很久了,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的问。   今日早朝,朱慈烺的一番大论,不过轰动了朝野,整个皇宫也都已经传开了,太监宫女都称赞太子爷是敏而好学,聪慧绝顶,周后却知道自家儿子的脾性。脾气有点小倔,也有点小聪明是真的,这些日子也长进不少,但如果说春哥儿能说出朝堂上的那番话,将满朝文武辩的哑口无言,她却是不敢相信的。   上午,周后把掌印太监王之心招来,亲自询问今日早朝的经过,王之心详详细细的说了,甚至将太子在殿中的大言都一字不差的阐述,周后听了惊奇,但却也不得不信。   “没有人教,都是儿臣这些天看书悟出的道理。”   朱慈烺一本正经的回答。   周后盯着他,欣慰的叹息:“我儿真是长大了啊。有些道理自己就懂了,不过朝堂不是一般地方,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的,即使身为国本,也不能妄言,下一次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先跟母后讲,好不好?”说到最后带着哀求。   朱慈烺点头,反正他该讲的都已经讲了,一时半会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主意,就算答应了母后也没什么。   见儿子答应,周后欣喜的抱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眼有欣慰的道:“我儿就是聪明!”   朱慈烺却有点蒙,老实说,被周后拥抱的感觉很美妙,软软地,香香地,但却又有点不对劲……   进罢午膳,朱慈烺的疲惫涌上心头,哈欠连天,两眼直打架,坐都坐不直了,连长平公主跟他撒娇,他都没有听见,气的长平公主在他胳膊上拧了好几下,骂他是懒惰的太子哥哥。周后见了很是生气,连连斥责长平不懂规矩,骂得小丫头都快要哭了。幸亏定王从中撮合,一边劝母后,一边安慰妹妹,事情才平息下来。   始作俑者朱慈烺却没有什么感觉,他脑子晕晕地只真想要大睡一场,以弥补昨晚的亏欠——穿越而来,他最不能适应的就是这个时代的作息时间,早上五点就起床,晚上十点不到就睡觉,这完全跟他前世的作息时间相反啊,今天起的早,所以他现在非常的困,但却不能睡,因为今天下午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洗把脸,强打起精神,在田守信的陪伴下迈出殿门。   兵仗局的掌事太监褚宪章已经在殿门外候着了,朱慈烺一出现,他立刻就跪拜。   内监有八局,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司。各局都有掌事太监。   崇祯已经下旨,令太子兼理兵仗局和汤若望的铸炮厂,身为兵仗局掌事太监的褚宪章自然要来叩见朱慈烺。   褚宪章这个名字,朱慈烺是听过的,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时,褚宪章提督西直门,贼兵攻城时,褚宪章亲自燃放铁器大炮,结果大炮炸膛,褚宪章被烧死,他一死,西直门立刻就乱了。   虽不知道能力如何,但褚宪章的忠心是无疑的。   褚宪章个子不高,小鼻子小眼睛,长的很是瘦弱,说话也是小声小气,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在矢石交加之下,冲上城头,亲自燃放大炮。   朱慈烺心里不由得升起敬意。   “褚公公来的正好,跟本宫一起去看看汤若望的铸炮厂吧。”朱慈烺笑。   “啊……”褚宪章吃了一惊,跪在地上迟迟不敢起来,额头上的冷汗清楚可见。   公公是对太监的尊称,他可受不起,整个内廷敢受太子爷一声公公的人,连一个巴掌都不超过。   田守信伸手扶他,笑:“没事,太子爷就这样。”   褚宪章这才放心了。   朱慈烺带着田守信和褚宪章,去往汤若望的铸炮厂。他们身后跟了六辆马车,载着铸炮需要的2400斤青铜。 第六十九章 状元及第   大明的兵器生产分为中央和地方,中央有三个部分,一是内监的兵仗局,二是工部的军器局,兵部的武库司主要管储藏和分发武器,但也少量制造盔甲和弓箭。   兵仗局和兵器局是大明武器主要生产者,兵器局主生产盔甲弓箭和刀枪,兵仗局主生产火器,过去在汤若望的铸炮厂没有建成之前,北方地区使用的佛朗机炮、灭虏炮和虎蹲炮几乎全都是兵仗局制造的。但汤若望之后,兵仗局已经不铸造火炮了。   现在兵仗局主要制造的是各种火枪,从鸟铳到三眼铳,一应俱全。   朱慈烺乘坐步辇出了宫门,又换乘马匹。   其实汤若望的铸炮厂就在紫禁城的旁边,距离不过一千米左右。   不过朝廷规矩如此,作为大明朝的储君,绝对不能走着过去。   远远就看见铸炮厂门前站着很多人,太子爷要来巡视,田守信早就通知下去了。   “臣等叩见殿下。”   不等朱慈烺下马,这群人就呼啦啦全跪了下去,只有一个金发碧眼、穿着牧师衣衫的洋人是深深弯腰。   汤若望。   朱慈烺下了马,赫然发现,迎接他的人群中,居然有工部尚书魏藻德。   铸炮厂虽然是汤若望奉皇命建立,并建在了紫禁城的旁边,但行政上隶属工部,因此朱慈烺今天巡视铸炮厂,兵部尚书魏藻德亲自到场,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朱慈烺心中有厌恶,不想见到这个人罢了。   魏藻德,字师令,崇祯十二年的状元,授修撰。你没有看错,就是崇祯十二年,十二年的状元,到现在崇祯十五年,短短三年时间,居然就成了工部尚书,虽然工部在六部中排行最尾,但毕竟是尚书啊。要知道三年的时间,很多的进士连一任知府都还没有做完呢,然魏藻德却已经走完了别人要几十年才能走完的路。更不用说在历史上,崇祯十六年,魏藻德就入阁成了大学士,十七年的时候,更是一跃成为了首辅!   崇祯对魏藻德的荣宠,不可谓不高。   翻遍明史,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名首辅,哪个不是三起三落,宦海沉浮几十年,方能达到人臣极致,成为当朝的首辅?   而魏藻德却只用五年时间就走到了首辅位置。   是他才高有德吗?又或者是他做出了什么惊人的成绩吗?   都不是,魏藻德能成为首辅,只因为两个原因。   第一,魏藻德擅长辞令,有辩才,深懂揣测人心之策略,故总能迎合崇祯的心思,把崇祯忽悠住了。这从今日早朝就可以看出,今天早朝的朝论如此激烈,但身为工部尚书的魏藻德从头到尾,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讲,皇太子和朝臣政策对立,说任何话都可能得罪其中的一方,所以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当然了,这也符合他崇祯十七年,京师城破的前三天,崇祯问他何以应敌,只要你说朕必听从,但他却一言不发,只叩头在地,把屁股高高撅起来的表现。   第二,崇祯十四年后,朝堂上实在是没有能臣了,不然致仕多年的周延儒不会被起用,而十五十六年之后,朝堂更是凋敝,以至于魏藻德这种巧言令色的小人居然能成为当朝的首辅。   因为知道魏藻德的恶行恶迹,所以朱慈烺对他非常厌恶。   除了工部尚书魏藻德,工部右侍郎宋玫之外,工部的几个郎中也都到场。   “魏部堂请起。”   虽然心里厌恶,但表面的礼节却还是不能少。   接着,朱慈烺在众人簇拥下进入铸炮厂,进门之前他抬头看了眼门上的三个大字。   镇虏厂。   虏,指的当然就是建虏。   明朝上下,对红夷大炮寄予了无比的厚望,但可惜啊,红夷大炮的出现,不但没有帮助到大明,反而加速了危局的临近。   “殿下,这三字乃是陛下御笔,仗陛下神威,自镇虏厂建立,到到现今已产出红夷大炮四十门,小炮不计其数。”   魏藻德拍崇祯的马,屁。   朱慈烺面色冷冷,对这种误国误民的小人,他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魏藻德是何等人精,立刻就知道太子对自己的不喜,心中不禁忐忑,难道是因为今日早朝没有帮太子说话,所以太子对我如此冷淡吗?可我没支持但也没有反对啊?再者,我区区一个工部尚书,六部之中敬陪末座,说话哪有份量?   朱慈烺看向汤若望:“汤神父,青铜交给你了,铸炮可千万抓紧,我神机营着急用呢。”   “殿下放心,四十天后,我肯定把十门小炮交给你。”汤若望很有信心。   朱慈烺笑:“那张草图你看的怎样了?”   “我中午又仔细的看了两遍,越看越觉得工程师是一天才。愿主保佑,有一天我可以见到他。”   汤若望虔诚无比的祷告。   朱慈烺笑,心说不用上帝保佑,其实你已经见到他了。   魏藻德心里更不是滋味,对我堂堂的工部尚书不假辞色,对一个洋和尚却这么客气,他不就是会铸炮吗,有什么了不起?   进了炮厂,前导的官员要把朱慈烺领到正堂,朱慈烺冷冷摆手:“不去正堂,本宫要先看铸炮过程。汤神父,麻烦你给我引路。”   “好的殿下。”   汤神父轻车熟路。   镇虏厂在东北亚的规模仅次于澳门铸炮厂,一进入炮厂,耳朵就是嗡嗡嗡的声音,不是近现代的机器转动,而是鼓风机的声音。一眼望过去,匠人们正在忙碌,从制造泥形模具、熔化铁水、浇铸完成、到最后的冷却脱模,一切都井然有序。当朱慈烺出现时,工匠们隔着老远就跪下了,朱慈烺担心影响到生产,赶紧令田守信到前方传令:工匠们各司其职,不必下跪。   如此才挡住了下跪潮。   整个铸炮厂共有工匠八百人,每年可铸2000斤的红夷大炮十门,各色小炮三百门。但国库空虚,财政困难,铸炮厂生产受到很大的影响,生产断断续续,十天半个月都不开火,也是常有的事。   眼中所见,大部分的程序都是人力完成,唯一带一点机械化,让朱慈烺感到惊喜的就是发出巨大声音的水力鼓风机。 第七十章 焦勖赵仲   其实水力鼓风机在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很早,东汉光武帝刘秀时,杜诗出任南阳太守,大力发展农业,他发现人们在铸造农具时,用人力或马力鼓动风箱冶铸,耗时费力却事倍功半。而南阳境内河流众多,水资源丰富,于是经过一番研究,他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水排,也就是最初的一种水力鼓风机。后经过不断的改进,到明朝时,水力鼓风机已经非常完善了。   金水河从炮厂边流过,一直流到紫禁城前成为护城河,所以水力不是问题。   有水力鼓风机,就可以有水力锻锤机,通过水力锻锤提高锻造强度,就能得到能够制造板甲的精铁,有了板甲,我大明盔甲不如建虏盔甲,无法对军士提供有效保护的弱点,就可以得到弥补。   如果改成水力钻孔机,那么,斑鸠铳枪管钻孔的效率,会大大提高。   解释一下,火枪枪管的制作,大致分四个步骤,卷,接,钻,打。即:铁条打扁成片、折弯、中间加圆柱嵌条、打圆了裹紧、锻打焊接、抽去嵌条、矫正、钻孔、热处理。   其中钻孔尤为重要,因为打成的枪管内壁是粗糙的,不打磨光滑,也就是所谓的“钻孔”,子弹在枪管里摩擦力太大,就会发生炸膛。一般来说,一个熟练的工匠用钢钻手工钻管,一天只能钻几寸,一根枪管钻下来,最少需要十天。在制枪过程中,钻孔是最耗时最费力的一个步骤,如果能换成水力,那就事半功倍了……快速、大规模的生产鸟铳就不再是问题。   朱慈烺想了很多,思想飘的很远,以至于那位穿着青袍的六品官员为他讲解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见。   直到官员说到“射程”,他才收回心思,专心听讲。   “殿下,这是我们镇虏厂新造的一门红夷大炮,重两千斤,射程1500步。”青袍官员摸着刚刚制造完成的一门红夷大炮,脸上满满地都是自豪。   “不错。”   朱慈烺点头,这门红夷铸造精良,炮身光滑,一点都不比西洋进口的红夷大炮差。   青袍官员滔滔不绝,从火炮铸造过程,性能,一直到如何操作,都讲的头头是道。   朱慈烺心中一动:“你叫什么?”   “回殿下,臣工部主事焦勖。”青袍官员恭谨回答。   焦勖?   朱慈烺想起来了。   明末还有一本非常著名的火器著作,名字叫《火攻挈要》,是由汤若望授,焦勖和赵仲纂订完成,成书出版的时间是崇祯十六年,也就是明年,因为提前穿越而来,所以《火攻挈要》还没有编纂完成,焦勖和赵仲的名字也还没有被天下人知道。   朱慈烺笑了,转头看汤若望:“神父,焦勖是你的学生吧?”   汤若望摇头,很认真的说:“我们都是上帝的信徒。”   “谁是赵仲?”朱慈烺看陪同的那群官员。   “臣赵仲参见殿下。”   赵仲也是一名青袍官员,看样子官职和焦勖差不多,都是工部主事。   崇祯要汤若望铸炮时,提过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将技术传授给工部“军器局”,焦勖和赵仲都是工部官员,显然是工部派来学技术的人,而且看起来两人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学汤若望的铸炮技术,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了。   因此,才会有《火攻挈要》。   《火攻挈要》上卷对佛郎机、鸟铳、火箭、喷火筒等火器的制造进行了详细说明。中卷则介绍了火药的制作、贮藏、性能、配方和火铳的试放、安装、教练、搬运等内容。下卷则补充了火器制造中一些应注意的问题和在各种情况下火器的应用。   此外,《火攻挈要》还介绍了一些西方关于冶铸、机械、化学、力学、数学等方面的知识。结尾更是总结了明军使用火器同后金作战的经验教训。   焦勖不但会铸炮,而且还是一个新军事技术的传播者。   我大明,有人才啊。   朱慈烺心有喜悦,脸上却不动声色。   在铸炮厂转了一圈,心中有数后,朱慈烺回到铸炮厂的正堂,在中间主位坐了,田守信褚宪章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工部尚书魏藻德、右侍郎宋玫还有铸炮厂官员各依品级在两边坐下,目光齐刷刷看向朱慈烺,等着他的示下。   太子爷整顿京营之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今天巡视铸炮厂,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巡视一圈后,不知道有没有发现铸炮厂的什么漏洞?如果有,那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这其中,工部尚书魏藻德尤其期待,虽然他是工部尚书,但却管不到镇虏厂,镇虏厂是汤若望奉旨建立,从规章制度,到人员使用,都是汤若望说了算,他这个工部尚书居然一点插手的机会都没有。而派到镇虏厂的两个工部主事,焦勖和赵仲,好像也受了汤若望的影响,不但加入了劳什子的天主教,平常见了他也是公事公办,很少有其他下属的那种热情,更不用说“雅贿”了。   所谓雅贿,就是逢年过年,下属给上官的礼钱。   如果皇太子今天找到了镇虏厂什么弊病,他正好借题发挥,将这两个不识相的主事,清理出去。   “焦勖,赵仲。”   “臣在!”焦勖和赵仲都站起来。两人是小官,所座的位子,几乎已经排到大堂门口了。   “镇虏厂繁忙有序,铸炮精良,你们两人功不可没,我会上表,为你们两人请功。还有汤神父,虽然你不喜朝廷的封赏,不过朝廷却不能不封赏你。”朱慈烺笑。   汤若望名义上是铸炮厂的最高领导,但近几年来,他更像是炮厂的监制和技术顾问,铸炮厂日常运作,其实都是由焦勖和赵仲负责的。   “谢殿下。”焦勖和赵仲面露喜色。   汤若望站起来,点额头和胸口:“一切荣耀归于上帝。”   对汤若望这种三句不离上帝的口吻,铸炮厂的官员都已经习惯,连朱慈烺也渐渐接受。   听到朱慈烺非但没有责罚,反而还要奖励焦勖和赵仲,魏藻德有点失望,但面容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不过也有点小遗憾……”朱慈烺收起笑容。   “请殿下示下。”焦勖和赵仲紧张起来。 第七十一章 风水之说   “不过也有点小遗憾……”朱慈烺收起笑容。   “请殿下示下。”焦勖和赵仲紧张起来。   “镇虏厂太小了,难堪使用,不知道你们是否想过扩建呢?”朱慈烺正色道。   扩建?焦勖和赵仲相互一看,都是吃惊,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工部尚书魏藻德。   扩建建虏厂是大事,他们两个小吏可做不了主。再者太子殿下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也捉不准。   魏藻德也是吃惊,心想扩建镇虏厂?是陛下的意思吗?不,不可能的,连现在场子的开销朝廷都支撑不下了,拿什么来扩建?不是陛下,那就是太子的个人意思了,但这么大的事情,太子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这个工部尚书商量一下,就冒然在众人面前说起?是临时起意。还是没把我当在眼里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此对焦勖赵仲的探询目光假装没看见,只低头推敲太子话中的意思。   尚书大人没反应,焦勖只好自己回答,拱手道:“殿下,镇虏厂的产能并不缺乏,甚至是绰绰有余,如果朝廷急需用炮,只要钱粮铁料充足,我镇虏厂的产能翻一倍不是问题。”   镇虏厂的设计原本是两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火的,最初的两年也的确是这样生产的,但近几年朝廷财政困难,拨下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铁料煤炭供应不上,因此镇虏厂只白天开火,到了晚上整个厂区就没有人了。   朱慈烺摇头:“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本宫所说的扩建,并非要扩建镇虏厂的产能,而是想要合理利用这块地方。”   听太子这么说,众人就更是疑惑了,连汤若望就瞪起了蓝眼睛,想着聪睿的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大明火炮和火枪分别由镇虏厂和兵仗局的火器厂制造,在本宫看来,这不止是浪费,而且无法取长补短。火炮和火枪虽然大小不一,制造方法不同,但其原理却有很多相通之处,将两厂合并在一处,不但可以整合资源,还能加倍提高产能。需要火枪了,铸炮工匠可以生产火枪,反之需要火炮了,火枪工匠也可以生产火炮,两厂工匠还可以切磋技艺,扬长避短,如此可有事半功倍之效。”朱慈烺解释。   听到此,众人算是明白太子的意思了,同时却也更是吃惊了。   朝廷做事,历来都是先吹风,透透消息,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没什么人反对了,才会开始执行,但听太子的意思,好像完全没有吹风的意思,也没有征询众人意见的意思,立马就要开干了——难道是有圣命?即便如此,怕也不能这么着急啊,毕竟两厂牵涉利益众多,兵部工部还有内廷司礼监,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摆平的部门……   众人吃惊的表情朱慈烺都看在眼前,但却并不在意,转对褚宪章:“今日兵仗局的褚公公正好在这里,你们三人商量一下,看需要多少银子,多长时间,能把兵仗局的火器厂搬过来”   焦勖和赵仲是吃惊,褚宪章则是震惊。   内廷有二十四衙门,共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十二监是: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司设监、御用监、神宫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四司,是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八局,是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   每个部门都是祖制,都不是轻易能动的。   火器厂是兵仗局下的兵工厂之一,从成祖文皇帝时代,就是如此,镇虏厂则是崇祯六年新建立的,名义上属于工部的,而工部属于外廷,内廷外廷泾渭分明,如果要把两厂合并在一起,那不就乱了吗?   褚宪章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这件事,不但他做不了主,恐怕连司礼监王之心公公也不敢轻易决定,非得请示圣上不可。   像是看出了褚宪章的为难,朱慈烺给他宽心:“王公公那边,本宫会派人去打招呼,你不用担心,再者,两厂虽然合并在一处,但隶属不变,兵器厂仍归兵仗局,只不过本宫给他换了一个新厂区而已。”   朱慈烺为什么这么着急?无他,只因为崇祯十七年就在两年后,决定帝国命运的开封之战就在三个月后,而火器是战场胜败的关键,只有全力开动镇虏厂和火器厂,造出更多更好的火器,并将之装备到部队中,才有可能逆转历史,哪怕明知有点冒进,他也不愿放慢行进的脚步。至于崇祯帝和朝臣那边可能的非议,他想过了,镇虏厂名义上规工部管辖,但其实是独立的,将镇虏厂和火器厂合在一处生产,并不妨碍外廷,崇祯帝那边他也想好了解释的理由,那就是两厂合并在一起能帮朝廷省银子。   听到此言,褚宪章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换厂区,不动祖制,那问题就不算太大。不过搬迁仍不是一件小事,他心中仍有很多疑问和惶恐,但太子殿下的话已经说的这么直接,他不能拒绝,再者,说不定太子是有圣命呢。只能躬身向朱慈烺拱手行礼:“奴婢明白了。”心中却想,一会回宫还是要找王公公汇报,如何行事,还要请王公公定夺。   太子点点头,目光看向焦勖和赵仲。   焦赵两人相互一望,又看一眼工部尚书魏藻德,见魏藻德依旧面无表情,两人也只好拱手:“臣遵命。”   “你们三人商议好后,画一个新厂房草图给我,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新厂房要挨着金水河,并最少预留出三个水力鼓风机的位置。”   “是,臣明白。”   嘴里说明白,但其实焦勖一头雾水,镇虏厂一共三座熔铁炉,一大两小,小铁炉使用畜力鼓风机,大铁炉才使用水力鼓风机,火器厂制造火枪,使用的都是小铁炉,根本用不到水力鼓风机,皇太子为什么要预留三个位置呢?   要知道,水力鼓风机在这个时代属于“大型精密”机械,不是那么容易制造的。   心里疑惑,但焦勖不敢问。   “魏部堂。”朱慈烺看向魏藻德。   “臣在。”魏藻德站起来,恭恭敬敬,心中的惊疑却是排山倒海。跟焦勖赵仲这样的小吏不同,他清楚知道,崇祯帝不可能有扩建镇虏厂的圣旨,一切都是太子自作主张,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反对,一来太子总理镇虏厂和火器厂是陛下的明旨,二来,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除非是犯了傻,或者是有正当的理由,否则谁敢轻易驳回太子的决定?   “请工部将能造水力鼓风机的能工巧匠,全部调到镇虏厂,听候调遣。另外再派两千修房盖屋的匠人来,镇虏厂扩建工程,要抓紧时间开工,争取在两个月之内完成。”朱慈烺一脸严肃。   魏藻德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咬牙,拱手道:“殿下扩建镇虏厂,可有圣旨?”   “没,”朱慈烺皱眉:“本宫总理两厂,不合理之处有权调整,何用圣旨?”   “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魏藻德一脸赤诚。   朱慈烺真想说不当讲!老子看见你就烦,但脸上还是得笑:“魏部堂但说无妨。”   “那臣就讲了。殿下可知,这紫禁城周围的一砖一石,一水一树,都是有讲究,都是暗合了天地人合一,辛壬会而聚辰的风水之学的,任何一个轻微的变动,都有可能影响到天地日月和我大明的国运?”魏藻德说的很小心,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仔细斟酌好几遍,然后才从口中吐出来。   紫禁城是皇帝所居,风水也是天下最好的,成祖文皇帝迁都北京之时,按照正统风水术的要求,对北京城进行了总体布局规划,紫禁城北依景山、西拥三海池、南面金水河。察看天盘可知:北海在的壬宫、乾亥宫,中海在辛戌、庚酉宫,南海在坤申宫。人工挖掘金水河把南海的水引向巽巳宫,由杨公《玉尺经》原理可知,这正是“辛壬会而聚辰”水局的完美格局。   风水如此完美,当然不容被破坏,在这其间,增添或者减少任何一个建筑,都会有破坏风水,影响国运的嫌疑。   不要说这世,就是前世的二十一世纪,遇上风水之说,很多不信鬼怪、身家千万的科技业大老板也要望而退怯。   前世如此,何况现在的大明朝?   但镇虏厂距离紫禁城差不多1000米,这里的改动,真能影响到皇宫,甚至影响到大明的国运?   朱慈烺当然不相信。   不过魏藻德所说,却不能不考虑。   另外他考虑的是,魏藻德是真心建言,还是另有图谋?想要阻止两厂的合并?   在这之前,他还真没想到魏藻德会反对,魏藻德一个根本管不到镇虏厂和火器厂的工部尚书,两厂合并与否,好像不会和他有关系。   但现在却不能不考虑了。   “因此,臣以为,镇虏厂扩建之事还需要慎重,兴师动众,徒劳无功是小,万一影响到殿下的威名,那臣等就万死莫恕了。”魏藻德一副忠君忧民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钦天之监   魏藻德忽然提出风水说,出乎太子意料,太子沉思不语,一时猜不透魏藻德的心思。   太子身后的田守信少小就入宫,对朝臣们的心思远比太子更了解,原本他不想说话的,不过见太子被魏藻德三言两语糊弄住了,心中不免气愤,于是冷冷看向魏藻德:“魏部堂,镇虏厂紧临皇宫而建,崇祯六年就已是如此了,当年没有破坏我大明的风水,难道今日就会破坏吗?”   现在的东宫典玺就是未来的司礼监掌印,魏藻德对田守信一点都不敢怠慢,恭敬回答:“田公公有所不知,当初镇虏厂修建时,钦天监派人勘察,设定到了具体的范围,前任钦天监监事刘虚谷还曾推算预测,确定对皇城无碍之后,才准许修建的。如今镇虏厂想要扩建,就超过了当初设定的范围,自然需要钦天监再一次的推算,不然就算臣把工匠们都派过来,也是不能动工的。”   田守信哑口无言,明知道魏藻德言不由衷,但却也无法点破。   朱慈烺看向汤若望:“汤神父,你是钦天监的副监,镇虏厂扩建,你怎么看?”   “殿下,我在钦天监只管历法,东方的风水天象学,神秘莫测却又无所根究,我学了很久也没有学会,这事,你得问冯知远冯监事。”汤若望无奈。   “冯知远现在在哪?”朱慈烺看向田守信。   “好像是去天津了。”田守信答。   “立刻派人召他回来。”朱慈烺皱眉,冯知远在天津,一来一往又会耽搁不少时间。   田守信瞟了一眼魏藻德,躬身:“奴婢这就派人去召。”   魏藻德不动声色,嘴角却流出一丝得意的笑。   因为他知道冯知远绝对不会同意的。钦天监前任监事刘虚谷为人开明,对镇虏厂颇为包容,当初镇虏厂选择紫禁城之边时,钦天监很多人都有非议,但刘虚谷立排众意,支持了汤若望的选址计划。   当初汤若望选址紫禁城之边,也是不得已,铸炮厂必须建在河流之畔,以取水方便,但金水河经过的其他地方都已经建满了民居,如果拆迁将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只有临着紫禁城的这一片区域,没有建筑,适合建炮厂。   前任钦天监监事刘虚谷开明,对铸炮之事全力支持,但现任的监事冯知远却是一个有名的顽固派,对汤若望,还有汤若望主持的西洋历法极端不满,也就是因为汤若望能为朝廷铸炮,有崇祯的恩宠,不然他早就把汤若望赶出钦天监了。   汤若望的铸炮厂建在紫禁城之边,当初还是副监的冯知远就是最强烈的反对者之一,认为这会损害到大明的王气,现在他成为钦天监的监事,他是绝对不会同意镇虏厂的扩建计划的。   朱慈烺想一下:“如果不扩建,还在原先的范围内呢,是不是就不需钦天监测算了呢?”   魏藻德拱手:“殿下,即便钦天监同意,但火器厂移驻也是大事啊,臣以为,为稳妥计,此事还需放在朝堂上讨论为好。”   朱慈烺何尝不想在朝堂之上,公开讨论,取得共识之后再移驻火器厂?但朝堂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共识,只是浪费时间,再说了,火器厂隶属兵仗局,兵仗局又属内廷,内廷之事归司礼监,按照祖制,火器厂移驻只需通知外廷即可,除非有重大瑕疵,否则外廷没有置喙的权力。   朱慈烺沉思一下,心中已有主意,淡淡道:“既然关乎皇宫风水,冯知远没回来之前,镇虏厂扩建之事就先暂缓,等冯知远回来,探查清楚,病名父皇再行动也不迟。魏部堂,两千工匠暂时不用派了,但能造水力鼓风机的工匠,却是要尽早派来。”   “臣明白。”   魏藻德拱手,心里却怀疑,既然不扩建了,还要造水力鼓风机的工匠干什么?   “那就请部堂去办吧,傍晚之前,这些工匠都得到镇虏厂。”朱慈烺一摆手。   魏藻德愣了一下,这区区小事,一个工部主事就可以做了,何劳他堂堂的工部尚书?但朱慈烺明令已下,他也不敢有所违抗,只说一句:“臣告退……”转身离开。   魏藻德一走,工部右侍郎宋玫还有其他工部官员哗啦啦也都跟着走了,现场只留下镇虏厂不多的几个官员。   望着魏藻德的背影,朱慈烺心中冷笑:不管你这老贼打的什么主意,都不能阻挡我,同时我也要搞明白,你究竟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对魏藻德的恶印象,都是史书灌输给朱慈烺的,具体这个人到底如何,平常有什么喜好?又跟什么人来往最多?他一点都不知道。   看来必须了解一下了。   工部主管修建,不管造火炮造火枪还是造盔甲,最后都绕不开工部,没有工部尚书的配合,朱慈烺整经备武,练就强军的目标,就不可能顺利达成。   还有钦天监监事冯知远。   虽然钦天监只是一个小官,但因为掌握了天象天机的话语权,但朝堂中却有巨大的影响力。   公元1449年,瓦剌贵族也先率军寇边,执掌司礼监的大太监王振怂恿明英宗率领50万大军御驾亲征,但是朝中绝大多数大臣都认为英宗应该驻驾京师,另遣大将出征即可。   双方意见僵持不下,军情十万火急之时,钦天监忽然跳了出来,向英宗皇帝进言,声称夜观天象,看到中星动摇,辅、宰、尉、丞皆已离次,认为“此天意也,车驾不可留”,并对群臣说:“公等欲忠君爱国,须早建储贰以安国本。”   天意如此,不可违背,这样一来,公卿不能强谏,明英宗也不能驻驾京师,只得御驾亲征北上迎敌。结果兵败土木堡,明英宗被擒,英国公张辅等皆阵亡,罪魁祸首王振也死于乱军之中。   土木堡之变对大明影响巨大,而钦天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如果钦天监不点头,不认可镇虏厂扩建之事,崇祯就不可能点头同意,镇虏厂也就不可能扩建。   因此,钦天监监事冯知远的其人其事,必须尽快了解,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免的他在崇祯面前出馊主意。   这两件都得赶紧做,但李若链去天津征兵还没有回来,高文采又去了辽东,   田守信需要留在身边,做他的执行长,且收集情报也不是田守信的长项,算来算去,身边还是缺少一个收集情报、打探朝中百官动静的能人……   这项本事,论起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绝对是最强,但骆养性跟朱纯臣勾勾搭搭,是忠是奸都还难以分辨,因此只能另辟蹊径,另找人手了。   工部的人走了,火器厂和镇虏厂的人还躬身等着太子的指令呢。   “焦勖,褚公公,火器厂搬迁之事,你们还是要准备。这件事,终究是要做的。”朱慈烺淡淡道。   “是。”   “去忙吧。”朱慈烺挥手。 第七十三章 崇祯新政   这世界什么最缺?   还是人才啊。   汤若望,焦勖和赵仲都去忙了,朱慈烺交给他们十门青铜小炮的任务,够他们忙乎一阵了。   “走吧,去火器厂看看。”   朱慈烺离开镇虏厂。   田守信褚宪章刚簇拥着朱慈烺出了镇虏厂,就听见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欢呼,欢呼声从远而近,渐渐清晰,最后如风雷一般的卷动了整个京城,“辽饷减半!”“皇上大德!”到处都是惊喜的呼喊声,还有人在喊:“城门口有告示,大家快去看啊。”   人群风起云涌。   天下苦辽饷久矣。   只一个减半,就让百姓们激动。   经过一个上午的准备,朱慈烺提议的安民告示,终于是在下午时候贴出来了,而辽饷减半、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的四大国策都在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有读书人大声的念读。很快,这张告示贴遍了大江南北,从京师开始,保定,太原,西安,北面一直到兰州西宁;南面则从南京开始,镇江,扬州,一路传到福州和广州,如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天下。   大明朝,从来也没有这么雷厉风行过。   多年以后,历史学家用四个字形容这一天:崇祯新政。   也就是从崇祯新政开始,大明朝慢慢有了一点复苏的迹象。   欢呼声传到皇宫,王之心王承恩王德化跪在崇祯面前,向崇祯报喜,崇祯负手而立,眼眶里隐隐有泪光,他登基十五年了,还从来没有一项德政,能赢得百姓们如此爱戴。   河南。   正在谋划攻取开封城的李自成听到崇祯新政的内容,有点不敢置信:“朱家皇帝一毛不拔的脾气,这次怎么这么大方啊?癔症了吗?没有辽饷,他拿什么给官军发饷?没有饷银,哪个人肯为他卖命?”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恍然大悟的跳起来:“我明白了,朱家皇帝是想抽我的柴火啊!”   釜底抽薪是也。   沈阳。   刚刚病愈的黄太吉正靠坐在床榻上听大玉儿给他念奏折,听到南面传来的消息后,他一下就坐了起来,大玉儿吓的花容失色,赶紧跪倒在地:“臣妾该死,惊扰到皇上了。”   黄太吉摇摇手,皱着眉,沉思的说:“没你事……明国皇帝这四项国策,还真有点意思。”   陕西。   正为粮饷愁眉不展的孙传庭,听到厘金税开征的消息,哈哈大笑。   ……   “污蔑!我们什么时候不交税了?为什么针对我们?”南方已经致仕的某儒臣气的胡须乱颤。   “皇上身边有佞臣!”   “还要革我们的功名,这是往死路上逼我们呀!”   “我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要敢来追税,老夫就死给他们看!”   众多逮赋者,又是愤怒又是惶恐。   ……   厘金税一出,运河上的大商人们都是惶惶不安,纷纷找官员说情,看能不能缓征或者免征?但所有官员都是摇头,厘金税是太子爷提议设置的新税,没有人能挡住的。商人们转而求其次,想着自家的商船是不是能减免?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明朝从法律到制度,从来没有一项能严格执行,在商人们看来,这一次厘金税的开征,一定也是如此。   听到盐政改革的消息,扬州的盐商和盐帮都是忧心忡忡,虽然盐政改革并没有全面取消盐商和盐店的专卖,但精明的盐商已经感觉到了危机的临近,他们聚集在一起,彻夜商量,想着怎么才能使朝廷改变主意?   ……   从南到北,整个京师到处都是欢呼之声,朱慈烺的心情也忍不住有点激动,大明的百姓真没有什么太高太遥远的奢望,只求一个温饱,就足以让天下太平。然温饱两字又何其难?   每一个王朝,随着初期的稳定和中期的繁荣,人口都会逐渐增加,然不能产出更多粮食,不提高生产力,产不出更多的布匹,当人口数达到一个临界点,加上有天灾人祸时,天下就会大乱。   如果挺过去了,王朝就又会有百年的荣景,如清朝的同治中兴,太平天国的一番尸山血海,反倒是给清朝续了命。一旦挺不过去,那就是人头滚滚,尸横遍野,一切推倒重来。前朝的既得利益者,被杀的干干净净,人口也在这过程中大量消耗,粮食布匹和人口,重新达到了一个供需的平衡点,加上新生政权的官员没有前朝官员的暮气,国家也没有那么多的勋贵后代需要供养。于是一个轻松上阵新王朝又开始繁荣,然后又开始了下一次的轮回。   朱慈烺现在所要做的,不止是整经备武,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更重要的是提高生产力,增加粮食和布匹的产量,使天下百姓都能温饱,从而避免这种历史悲剧的轮回。   宋应星,算算日子,再过五六天,应该就可以进京了吧?   ……   兵器厂。   朱慈烺来到火器厂时,掌厂太监齐宁已经在门外恭候很久了,朱慈烺的马队一在视线里出现,他就带着手下的两个小太监和厂里的几个管事者跪在地上了。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   “都起来吧。”朱慈烺翻身下马。   跟想象中差不多,火器厂占地广阔,门口有京营兵守卫,门禁还算森严,进到院子里,首先看到的就是堆砌的煤山,耳朵里听到的则是各个匠铺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叫工匠们不要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了镇虏厂的前车之鉴,这一次朱慈烺一进门就命令齐宁。   “嗯?”齐宁呆愣在原地。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令?”   褚宪章脸色一沉。   “是,是!”齐宁赶紧去传令。   只见他提着袍子,沿着匠铺一溜小跑,尖声喊:“太子爷有令,工匠们都不要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嗓音尖锐,越发显出他的惊慌。   朱慈烺忍不住笑了。   褚宪章额头瞬间就冒出冷汗:这个齐宁,今天怕是要给我惹祸啊。 第七十四章 愚笨太监   齐宁是褚宪章手下管事太监中最为愚笨的一个,不善于交际,不过胜在心眼实在,有责任心,所以褚宪章把他放到了火器厂。原以为火器厂可以发挥他的长材,但今天齐宁一出场,就让褚宪章捏了一把汗,皇太子可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齐宁平常笨点傻点也就算了,今天如果在太子爷面前出了什么漏子,那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弄不好,自己也得受连累。   “火器厂有多少匠人?”朱慈烺问。   褚宪章赶紧回答:“回殿下,共有三千一百五十人。”   “一月产多少支鸟铳?”   “大约一千五百支左右。”   一月一千五,一年就是一万五千支,听起来是不少,但如果和大明百万军队相对,就实在是太少了。   朱慈烺皱了一下眉头:“这么少?”   “除了鸟铳,还有三眼铳,神铳、斩马铳、手把铁铳、四眼铁枪……”褚宪章一口气说了十几种的火器,看来他提前做了功课,对火器厂的情况很是了解。   “你告诉齐宁,从现在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律停产,只生产鸟铳!”怪不得产量这么低呢,原来都被这些无用的东西占据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朝廷财政困难,崇祯的内廷也是紧巴巴,根本拨不出钱粮制造火枪,褚宪章所说的一千五是正常生产的情况,遇上内廷无钱,拨不出钱粮的时候,连续几月一支火枪都不造,也是常有的事。实在没有钱,军队又着急使用火器的时候,就突击制造廉价的三眼铳充数。   这也是明军中鸟铳少,三眼铳众多的原因之一。   “奴婢明白。”褚宪章躬身。   这时,齐宁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在朱慈烺面前跪倒:“殿下,照太子爷你的钧旨,都传下去了。”   “嗯。”   朱慈烺迈步向前走,进入右手边的第一间匠铺,虽然他已经让齐宁下令不许跪拜,但还是有胆小的工匠在看到他之后,扔了手里的工具,跪在了地上。既然制止不住,朱慈烺也不管了,眼睛一扫,发现很多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工匠,年轻人连一半都没有占到。   在一处炉火前,朱慈烺站住了脚步。   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匠人正在敲打铳管,打一段就把里面的冷铁条抽出一段,以防止铳管和铁条连在一起。别的工匠都已经看到朱慈烺,并且跪在地上了,只有他一人专心致志的敲打铳管,头也不抬。   “去喊这位师傅过来。”   朱慈烺说。   齐宁疾步跑过去,气急败坏的喊:“老古!你眼瞎了吗?太子爷来了你也没看见?”   叫老古的工匠吓了一跳,赶紧扔了手里的工具,跪在了地上。   朱慈烺皱了一下眉头。   田守信大步走过去:“齐宁,你胡闹什么?太子爷只是要他过来,谁让你吓唬他了?”   齐宁哭丧着脸:“田公公,你不知道,老古有点耳聋,不大声喊他听不见的。”   “好了好了,快带他过来。”   叫老古的工匠被带到了朱慈烺面。大约是吓坏了,老古脸色苍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知罪了,大人饶命。”   “什么大人?这是太子爷!”齐宁气的咬牙,赶紧纠正他。   朱慈烺却不以为意,微笑和蔼的道:“起来吧,不要怕,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老古这才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依然是弓着腰,看都不敢看朱慈烺。   “你叫什么?”   “小人古作章。”老古就结结巴巴的回答。   “世代铁匠?”   “是,从成祖文皇帝开始,我家就是铁匠了。”   朱慈烺点头:“我看你敲打铳管很是专心,你一月能打多少铳管啊?”   “回殿下,小人一月能打十根。”   铳管需要反复锻打,不但要卷圆,且要合拢的严实无缝,三天打一根已经算是很快了。   “殿下,老古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铁匠,他打的铳管也是最好的。”   齐宁道。   褚宪章终于是忍不住了,狠狠瞪了齐宁一眼,意思是闭嘴!太子爷面前不许聒噪。   齐宁吓了一跳,咬住小嘴唇,不敢说话了。   “古师傅,你平常打的都是鸟铳,如果是斑鸠铳,你几天能打一根?”朱慈烺最关心的仍然是斑鸠铳。   听到朱慈烺称呼古作章为古师傅,齐宁紧闭的嘴唇又张开了,双眼里满是震惊。匠人都是下等阶层,是贱户,叫一声老古已经是高看了,想不到太子爷居然叫师傅!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褚宪章也惊讶。   田守信却表情淡淡,对这个主子一言一行,他早就习惯了。   “回殿下,斑鸠铳管壁甚厚,前面还没打完后面就冷了,打制非常费时,且管壁厚度稍有不一,就会有炸膛的危险,一点马虎都不能有,打制起来,耗心又耗力,小人到现在为止,一共只打制过十支,每次耗时都在七天以上。”见朱慈烺态度和蔼,一点都没有就架子,古作章渐渐不那么怕了,说话也有了条理。   “你用的是晋铁吧?”朱慈烺问。   “是。”   “如果给你闽铁,你多长时间能打一支?”   “如果是闽铁,管壁就可以稍微薄一些,打制起来能容易一点,质量也有保证,小人估摸着五天应该就可以。”   朱慈烺看齐宁:“你们这有闽铁吗?”   “回殿下,只有三百斤不到。”齐宁回。   一支斑鸠铳的枪管最少重十五斤,算上火耗,需要二十斤,三百斤闽铁,连15支斑鸠铳都打造不了。   但如今的情况下,能捡到菜篮子里的都是肉,多一支是一支了。   “从现在起,你不要打晋铁了。齐宁,把所有的闽铁都交给古师傅,让他专心打制斑鸠铳的铳管。”   “是。”   朱慈烺忽然起来什么:“古师傅,你没有徒弟吗?”   说到徒弟,古作章脸色忽然一变,低下头,眼角的泪水已经滚滚而出。   “殿下,老古的徒弟就是他儿子,广宁战役时,他儿子被派去修理鸟铳,结果死在广宁了。”齐宁小声回答。   触动了伤心事,古作章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白发苍苍,老来丧子,其锥心之痛,非常人所能想象。 第七十五章 流水制造   现场所有人都是黯然。   朱慈烺的眼眶也红了,伸手把古作章扶起来:“朝廷……对不起你呀,田守信,赏古师傅二十两银子。”   “不要银子,我老古拼命打铳管,就是为了给我儿报仇,殿下,只要朝廷能打回广宁,寻回我儿的尸骨,我就是死也愿意啊……”古作章呜呜的哭。   “古作章,在太子殿下面前,你胡说什么呢?”   褚宪章一声断喝。   古作章吓的又跪下了。   朱慈烺压抑住心里的情绪,轻轻叹息:“齐宁,给古师傅配两个年轻人,以后抡捶锻打的工作,就让年轻人做,古师傅严把质量就可以了。”   说完,他迈步向前走,一秒也不敢停,只恐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大明一败再败,无数军士伏尸关外,像老古这种没有了依靠的老人,又会有多少呢?   “殿下。”田守信小步跟上来,想要劝慰他。   朱慈烺摇摇手,示意不必。   在生产匠铺中转了一圈后,朱慈烺来到最后的成品处。   这是一支刚制作完成不久的新枪,枪身油光鉴亮,枪管看起来也是厚薄一致,拿在手里沉甸甸,瞄了一下,感觉三点一线。一种百步穿杨,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的豪气,在朱慈烺心中油然而生。   “殿下,鸟铳生产共有数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马虎,稍有偏差,整支鸟铳便报废,产出十支合格鸟铳的同时,也会有十支不合格的残次品被回炉重造,这还是五年以上经验的老工匠,如果是新手工匠,报废率更高……”齐宁详细介绍。   朱慈烺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这支鸟铳,确实是非常精巧,光滑的木头枪托,枪身侧面上光是铜部件就有七八个:机座、引药锅、火绳击锤、套帽……每一样都打磨的极为精细,加上前面的枪管,全部都手工制作,没有一点机械,偌大的一个火器厂,一月只能生产一千多支火枪,确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打制铳管之外,剩下的工作都是同一名工匠完成的?”朱慈烺打断齐宁的话。   “是。”   “为什么不把工序分解出来,一个工匠只负责一道,如此岂不更熟练,组装起来更快速?”朱慈烺淡淡问。   流水线生产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早在战国时秦国就开始使用,秦军只所以能统一天下,扫平六国,除了战略得当,骁勇善战之外,背后那一支高效率的兵器生产线也是功不可没。   秦军最擅长的就是弓弩箭阵,所使用的弓弩不但射程远,而且威力大,无数弓箭呼啸而去,将敌军射的七零八落,六国无人能挡。秦军兵器消耗远大于六国,然秦军却从来没有为兵器发过愁,原因就是秦军武器是流水线生产,不但速度快,且部件都标准化,固定化,同一个部件可以在全部武器上更换调配。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秦亡之后,流水线生产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再也没有人提起。   齐宁呆了一下,心说皇太子真是异想天开,恭恭敬敬的解释:“殿下,这很难的,工匠们的制作手法各有差异,只他们自己能将自己制作的部件组装到一起,换成其他工匠,很难了解到其中奥妙。且鸟铳是负责制,谁的鸟铳出了问题,就是谁的责任,如果一人一道工序,到时出了问题,恐难找到相关的责任者。”   “既然各有差异,那就让他没有差异,给每一个部件都定一个标准,达到标准是合格,达不到一律汰换。只要所有部件都合乎标准,组装自然不会有影响,如果最后出了问题,溯根追源就可以了。”朱慈烺说。   “这……”齐宁的心思转不过来,只觉得这怎么可能?   褚宪章却是眼睛一亮:“殿下所言甚好,奴婢认为,可以在火器厂施行。”   齐宁摸摸脑袋,愁眉苦脸的道:“可标准怎么定啊?他们的习惯都不一样的。”   和大多数太监的聪明伶俐不同,齐宁还真是有点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上掌厂太监的位置的?   “死心眼!把工匠们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自己商量一个标准不就行了吗?还有,殿下的意思是,以后专人专业,打制铳管的只打铳管,铸造引药锅只管引药锅,组装的只管组装,像你这样的蠢货,咱家看也不配掌厂了,回宫里扫地去吧!”褚宪章忍不住呵斥。   毕竟是掌事太监,褚宪章的脑子比齐宁活动的多,一下就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   齐宁吓得赶紧跪倒在地:“公公我错了,求你饶了我这次吧。”   褚宪章板着脸,扭开头不看他。   朱慈烺却是笑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但死心眼也有死心眼的好处。   有些地方,还非用死心眼不可。   想了一下,朱慈烺道:“去把所有的老工匠,尤其是会制造斑鸠铳的都集合起来,本宫有话对他们讲。”   “是。”   齐宁爬起来,急慌慌地去招呼人了。   “奴婢有罪,请殿下责罚。”   等他一走,褚宪章立刻就跪在地上。   “你是说齐宁吗?”朱慈烺笑问。   褚宪章脸色沮丧:“奴婢所用非人,坏了殿下的事,也坏了火器厂的事,奴婢实在是惭愧。”   朱慈烺语有深意:“不,齐宁虽然有点愚笨,但心眼实在,刚才他明着是呵斥老古,其实是怕我责罚老古,这样的人如果用对了地方,可比聪明人管用多了。”   褚宪章一头雾水:“奴婢不明白……”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起来吧,这个齐宁我有大用。”   很快,齐宁就把所有的老工匠都召集到朱慈烺的面前,呼啦啦的跪成了一片。   一眼望去,大部分人都已经头发斑白,古作章也在其中,和其他老工匠忐忑不安,畏畏缩缩的样子相比,古作章就显得镇定多了。因为他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位皇太子,没有皇威官威的架子,不会随便责罚人,说话更是和气。   “都起来吧。”   匠人们起身后,朱慈烺走到一位白发苍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老匠人的面前,问:“老人家,你在火器厂多少年了?” 第七十六章 秘密武器   老匠人惶恐无比,差点又要跪下:“回殿下,小人十六岁进的火器厂,到今年已经四十二年了。”   “哦。”朱慈烺打量着老工匠白发苍苍的头颅,原以为这个老工匠至少有七十岁了呢,没想到还不到六十。   “老人家年龄如此大,还干得动吗?”朱慈烺问。   “回殿下,小人年纪虽然大了,但力气却有的是,十斤的大锤抡不动,但三斤的小锤,一点都不比那些后生差。”老匠人挺了挺胸膛,说的颇为自豪。   火器厂不养闲人,如果他不能干,早就被打发回家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对制造业来说,工匠越老经验越丰富,就越是一个宝,这从前世里很多工厂退休的老工人会被重新返聘,又或被其他工厂高薪抢走就可以知道,因此,这些老工匠必须被善待。   “褚宪章,你回头统计一下,看在兵仗局干满三十年的工匠有多少人?照本宫的意思,从这个月开始,每人每月给他们涨半石米的工钱。以后照此执行,只要干满三十年,都要涨半石的工钱。”   听到此言,老匠人们都是不敢相信,你看我我看你。   “还不快谢恩?”田守信笑。   “谢殿下。”   哗啦啦全跪下了,有人甚至激动的流出了眼泪。   明朝匠户的待遇一直都很低,不管是打铁的铁匠,还是熬盐的盐户,每月除了吃饭的口粮之外,只给一点少的可怜的工资,逢到朝中大喜之日才可能会有微薄的赏赐,即使这些在兵仗局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工匠也不例外。别看他们有“正式工作”,但依然挣扎在贫困线上,随便的一个小差错,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复。   半石米虽然不多,但却足以改善他们的生活。   同时也给了那些年轻工匠一些希望。   听到皇太子要给工匠涨禄米,褚宪章吃了一惊,兵仗局工匠的工钱,可是很多人都没有变过了,如今国库内库都是空虚,现在涨工钱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不过皇太子既然说了,他也不敢反对,躬身道:“奴婢遵命。”   幸好只是针对三十年工龄的老工匠,如果是全员涨薪,他兵仗局还真是承受不住。   齐宁脸有喜色,他是掌厂太监,对工匠们凄惨生活最是了解,加上他本就出身穷苦,皇太子给老工匠们涨工钱,他比老匠人们还要喜悦,但想到褚公公刚才的话,他一下就又蔫了。   朱慈烺大声道:“诸位老人家,你们世世代代为我大明制造火器,为朝廷立了大功。没有你们,我大明将士就没有可使用的火器,如今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正是需要你们加大力气,为朝廷制造更好更强的火器之时,本宫在此宣布,只要你们兢兢业业,为朝廷造出好火器,本宫绝不会吝啬赏赐。给你们涨半石禄米只是第一步,等到了明年,朝廷收入增加了,我还会给大家涨工钱!!”   哗。   老匠人们一个比一个激动,眼泪哗哗的。   “谢殿下。”   “我等一定造出好火器。”   在大明朝,工匠的地位如同仆役一样,属于底层的底层,没想到皇太子会对他们如此看重。不但亲自讲话,还给他们涨了工钱。   等匠人们平静下来,朱慈烺抬手笑:“都起来吧,我有事情要向你们请教。”   心里却感叹,如果是前世,这些能造军火的老匠人绝对都是国家的一级宝贝,国家供起来都来不及,怎么会为了区区半石米而感动成这样?   老匠人稀稀拉拉的站起来,很多人一边起一边抹眼泪。   “斑鸠铳,哪位会做?”朱慈烺问。   “臣会。”出来五个老匠人,其中一个就是古作章。   朱慈烺心里有数,又问:“万人敌,哪位会造啊?”   所谓的万人敌就是一种大型爆炸燃烧武器,重40公斤,外皮为泥制,里面装有火药,重量40斤,是一种守城的利器,为了安全搬运一般带有木框箱。历史上,李自成攻开封的时候,曾经通过挖地道的方式突入到曹门心字楼下方,城楼上的守军采用投掷万人敌的办法消灭了突入的部队。   在朱慈烺看来,万人敌已经有前世手榴弹的影子了,如果把万人敌缩小,泥制外壳改成铁制,里面装上火药和一些铁钉,留一小孔,加上一根药捻,使用之时,点燃药捻,然后扔铅球一样的扔出去,不管近战或是守城,绝对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威力。   “臣会造。”   一下出来十几个老匠人。   看来万人敌不是什么高科技的机密。   朱慈烺心里有数,但并不着急把手榴弹的想法说出来。   手榴弹是一种跨时代的武器,保密最为重要,万一被建虏学去就不妙了,虽然火器厂的每一个工匠都是代代传承,世代匠户,应该不会有建虏的奸细,但朱慈烺还是要小心再小心。在这几个老工匠的身份背景没有彻底调查清楚之前,他还不打算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来。   此外还有地雷,虽然地雷比手榴弹的技术难度要高一点,但却也不是不能研究。   而在这之前,首先要做的就是在火器厂肃奸,免得消息泄漏被建虏学去。   “褚宪章,清出两个大匠铺,斑鸠铳和万人敌各占其一,过几天我有重要任务分配给他们。”朱慈烺看褚宪章。   “奴婢明白。”褚宪章躬身。   “从今天起,火器厂只制造两件武器,一是鸟铳,二是斑鸠铳,但这两件武器都不太好造,尤其是斑鸠铳,枪管极易炸膛,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可有什么应对的好法子吗?”   朱慈烺环视全场。   闽铁供应不足,晋铁硫高磷又高,制造出的枪管又厚又重,还不能保证不炸膛,朱慈烺苦思很久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发动群众,寄希望群众之间有高人了。   匠人们小声议论。   一老匠人越众而出:“殿下,小人听说闽铁只所以好,乃是因为木炭烧制,不如令晋铁也用木炭烧制。”   朱慈烺不说话,如果能用木炭烧制,他早就下令了,还用在这里求教吗? 第七十七章 石灰脱硫   “殿下,小人多年的经验,锻打越多,枪管炸膛的风险就越低,因此我打制枪管时,都会多打上一轮。”这一次说话的是古作章。   朱慈烺还是不说话,锻打能减少铁中的杂质,硫含量确实能减少一些,但其他有益含量同时也减少了,锻打越多,铁性越脆,做刀枪盔甲倒是合适了,但却不适合铸炮或者是制造枪管。   只有减少铁中的硫含量,才能软化铁质,降低炸膛的风险。   减少了炸膛的危险,火枪威力自然就上去了。   老匠人们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人能提出有效的建议。   就在朱慈烺不抱希望,准备结束这个话题之时,忽然听到匠人群的最后面,隐隐有人提到了两个字:“石灰……”   朱慈烺眼睛一亮,兴奋的一拍大腿,心说我怎么忘记了啊?前世钢铁厂都会使用脱硫剂,虽然不知道他们脱硫的过程,但却知道有一种脱硫剂的成分,那就是氧化钙,也就是石灰。   石灰可以脱硫啊!   我怎么没想起来?   朱慈烺兴奋激动的样子,把田守信和褚宪章都吓了一跳。   “你上前说话!”   朱慈烺指着那个说“石灰”的匠人,眼睛里的兴奋掩藏不住。   那老匠人走到人群的前方,一脸惶恐的向朱慈烺施礼。   “你刚才说石灰?这个办法谁告诉你的?”朱慈烺问。   那匠人结结巴巴:“回殿下,小人爷爷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曾经提过,他当年铸造铁壶时,会在铁水中悄悄撒一把石灰,这样他铸出的铁壶就比别人的耐用,不容易摔破。但铁壶跟铳管毕竟是两码事,小人也就是随便说说,殿下您千万别当真啊……”   说着就跪在了地上。   “不,必须当真!”朱慈烺笑:“我觉得你这个办法可行。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黄信介。”   “好,黄信介你听着,本宫命令你,从今天开始,你放下手里的工作,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试验在铁水里撒石灰的比例,多少铁水,撒多少石灰,打制成枪管后能降低炸膛的风险,你必须给本宫一个精确的数字。你撒过石灰的晋铁,如果能降低一半的炸膛率,就算你成功,我会重重赏你!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臣……明白了。”黄信介满是后悔,真不该在后面胡言乱语,现在太子爷的命令压下来,他想不接都不行。   “你的提议很好,本宫要重赏你,田守信,拿五十两银子来!”   朱慈烺笑。   现场一阵小惊呼。   五十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很快,田守信就取来了五十两银子,放在一个木托盘里,呈到黄信介的面前,笑眯眯:“黄信介,接赏吧。”   “啊……”   黄信介惊的站不住,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啊。   现场的老匠人们都轰动了,和黄信介一样,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银子,想不到皇太子出手如此大方,黄信介只因为一句话,出了一个点子,就得到这么大的奖赏。众人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黄信介跪倒在地,颤抖着接过银子。   “黄信介,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一次用一百斤铁水做试验,多试几次,一定要试出最佳的比例。”朱慈烺给黄信介鼓劲。   黄信介如梦如幻,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高高捧起那五十两银子,激动的喊:“臣知道了,臣一定竭尽全力……”   “褚宪章,火器厂要全力配合黄信介的试验。”朱慈烺看褚宪章。   “奴婢明白。”褚宪章躬身。   齐宁蜷着手低着头,一脸的沮丧,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掌厂太监的位置,可能真要没了,不然一连两道命令,皇太子为什么不直接命令他这个掌厂太监,却要命令褚公公呢?唉,看来自己真不是当官的料,回宫就回宫吧,起码没有挨皇太子的板子。   “田守信,把那包弹丸拿出来。”处理了硫高的难题,接下来就是弹丸了。   鸟铳所使用的弹丸都是铅弹,铅比较软,在铳管中不易卡壳,而且铅比铁重,射出铳管力量更大,所以铅弹是鸟铳的标配。   但朱慈烺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火器厂生产的铅弹不够光滑,有些甚至非常粗糙,这样不但加大了铳管中的阻力,增添了炸膛的危险,从铳管里射出后,空气里的阻力也会增加,因此他想着怎么才能把铅弹制作的如前世那般光滑如玉呢?   朱慈烺把问题一说,工匠们都陷入了思索。   现在的铅弹都是沙模铸造,把铅水倒入沙子制作的模具中,由于模具本身并不光滑,因此铸成的铅弹也不太规矩。要想变的光滑,肯定得想别的办法。   “谁能解决这个问题,照例赏五十两,有了想法,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朱慈烺大声宣布。   工匠们又是微微骚动。   “好了,都去忙吧。”解决了硫高问题,朱慈烺心情大好。   “谢殿下!”   匠人们都散去,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今日不但涨了工钱,亲眼见到了皇太子,其中的几个幸运者还面对面的跟皇太子说话,这样的福气,可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更不用说得了皇太子赏银的黄信介和古作章这两个大红人了,火器厂上下,所有工匠都深感荣耀。   而铅弹问题,让所有工匠都是跃跃欲试,如果能解决,不也能跟黄信介一样吗?   工匠们散去后,朱慈烺看着褚宪章,淡淡说:“火器是我大明军队之倚仗,火器厂掌厂太监必须是一个聪慧警惕,知识渊博之人……”   话说的很明显。   褚宪章心里黯然,暗想:终究是没有保住齐宁,脸上却冷冷:“齐宁。”   齐宁哭着跪在地上:“在。”   “从现在起,你不是火器厂的掌厂太监了,跟咱家回宫去吧。”褚宪章冷冷说。   “是。”齐宁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站起来。   “赵小可。”   “在。”齐宁身后闪出一个小太监。   褚宪章冷冷道:“火器厂,你暂时先管着。”   赵小可赶紧跪倒在地:“是。”   虽然竭力压制,但眼睛里的惊喜却藏不住的流了出来。 第七十八章 火药制法   “太子爷的钧旨,刚才你都听见了,怎么做,你知道吗?”褚宪章问。   “公公放心,奴婢一定谨守太子爷的钧旨,为皇上尽忠职守,为太子爷分忧解难。”   赵小可表忠心。   和齐宁不同,赵小可颇为机灵,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一看就是韦小宝一类的人物。   这中间,朱慈烺一直在观察齐宁。   齐宁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不过眼睛却没有什么嫉恨,眼角的泪水有点忍不住,但强忍着。   收回目光,朱慈烺迈步向外走:“走,我们再到火药厂看看。”   火器厂之后火药厂,火药厂之后盔甲厂,今天下午他一刻也不能停。   田守信褚宪章跟在他身后,齐宁也耷拉着脑袋跟了上来。   离开火器厂时,厂内隐隐有点骚动,好像是工匠们听说了齐宁被撤职消息,纷纷冲出来,想要挽留齐宁。齐宁忍者泪水,头也不回,朱慈烺看到了,但假装不知,上马快速离开,田守信褚宪章连同护卫的锦衣卫在后紧紧跟随。   齐宁不会骑马,也没有资格起码,只能在后面一溜小跑,仗着年轻,加上京师街道狭小,太子一行人不能纵马狂奔,所以他倒也跟的上。   兵仗局有三大厂,一是盔甲兵器厂,二是火器厂,最后是火药厂。   原本这三厂都在内城,但天启六年五月火药厂发生惊天大爆炸,炸死万人,害得天启帝的幼子也夭折之后,三厂便都搬迁到了外城,名字也有所改变,例如造火药的王恭厂就改名为了安民厂。   朱慈烺现在要去的就是安民厂。   安民厂位在西直门大街的尽头,紧挨着城墙,距离火器厂也就一千米的距离,所以很快就到了。   安民厂的掌厂太监叫涂兴哲,和齐宁一样,他事先也得到了消息,因此一直在门前等候,当护卫朱慈烺的马队在视线里出现,他赶紧带着手下的小太监和几个管事者跪在地上迎接。   “奴婢恭迎太子殿下。”   和刚才见到齐宁不同,朱慈烺见到涂兴哲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他两眼,看得涂兴哲脖子一缩,眼有惶恐。   朱慈烺不动声色,淡淡道:“都起来吧。”   涂兴哲又向褚宪章田守信见礼。而齐宁跟他是平级,加上齐宁愚笨,他一向都看不起,因此他看也没有看齐宁,只是奇怪,这傻子不在火器厂,跑我火药厂来干什么?还气喘吁吁的,难道是跑了一路吗?   进到火药厂,在涂兴哲的带领、田守信等人的簇拥下,朱慈烺参观火药制作的全部过程。   不出意料,火药制作全部都是手工完成,粗犷而没有效率,制造出的火药原料的质量也大小不一,参差不齐,而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就是硝、硫、炭的配比,居然是用一杆一百斤以上的大秤完成——两个大汉抬着秤,一个留着胡须,师爷模样的人很仔细的看着秤杆。   明朝使用的是木秤。   所谓木秤,是以带有星点和锥度的木杆或金属杆为主体,并配有秤砣、砣绳和秤盘的小型衡器。按使用范围和秤量的大小分为戥子、盘秤和钩秤3种。杆秤是一个一等臂杠杆,是利用杠杆平衡原理来称重量的简易衡器。   木杆秤准确度本来就很低,如果是一百斤的大秤,稍微一个偏差,可能就是三五斤的差别,火药的配比立刻就被改变了。   原料不精,配比又不能保证,明军火药的威力,自然就打了折扣。   朱慈烺脸色沉沉,涂兴哲偷眼看了两下,忍不住有点心虚,他不知道自己哪点做的不好,为什么太子爷的脸色这么阴沉?难道是自己跟阳武侯勾勾搭搭,贪墨火药的事,被太子知道了吗?   “火药厂共有工匠三千六百人,日产火药一千八百斤……”涂兴哲抖擞精神,满脸堆笑的想要讨朱慈烺欢心。   朱慈烺一句话也不说   半个时辰后,朱慈烺在火药厂的大堂坐了,不动声色的喝着茶。   到现在为止,不止是涂兴哲自己,就是褚宪章也渐渐意识到涂兴哲处境不妙了,但褚宪章却没有在火器厂时的焦急,反而悠闲起来,因为和齐宁不同,涂兴哲并不是他的人,而是提督东厂大太监王德化的人。   褚宪章虽然是兵仗局掌事大太监,但火药厂油水太大,谁当这个掌厂太监,不是他能决定的,王德化横插一脚,硬生生给他塞了一个涂兴哲,他敢怒不敢言,如果今日太子爷对涂兴哲有什么责罚,他乐的逍遥。   田守信轻步走进来,在朱慈烺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朱慈烺神色不变,放下茶盏,抬眼看向涂兴哲。   涂兴哲眉角一跳,心中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眼角余光一扫,发现自己手下的两名亲信太监被锦衣卫挡在大堂外,正一脸焦急的向里面张望,而那几个负责厂务的管事者,一个也不见了,难道……   “涂兴哲,你刚才说,火药厂一天可产火药一千八百斤,对吗?”朱慈烺终于开口,目光冷冷看着涂兴哲。   “是。”涂兴哲咽了一口唾沫。   “一月六万,一年就是七十万,那么,你掌厂火药厂这三年,一共给神机营,给各地官军发了多少火药啊?”   “去年我火药厂一共给神机营发了枪用火药八万斤,炮用火药四万斤,各地官军陆陆续续有三十万斤,其中发往辽东的就有十八万斤,前日孙传庭督军陕西,又拿了四万斤。”涂兴哲显然提前做了准备,说起工作来倒也头头是道,不漏任何破绽。   朱慈烺校场检阅京营之事,并斩了一百个人头的事,昨天就已经传遍了京师,连阳武侯薛濂都能被打屁股,何况他们这些掌事太监?因此当知道太子爷要巡视火药厂的第一秒,涂兴哲就开始准备了,一切不应该有的“痕迹”,都被迅速擦去。火药厂这几年的生产业绩,也被他背的滚瓜烂熟。   朱慈烺淡淡笑:“记得很清楚啊,那么这些火药质量怎么样?都是堪用的吗?”   “都是好火药,堪用的。”涂兴哲回答的很认真:“奴婢自从做了这个掌厂太监,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不许任何人在火药上作假,为了这事,奴婢没少责罚那些奸人。”   “很好。”   朱慈烺不动声色:“田守信,将那两包火药给他看。” 第七十九章 死不认罪   田守信将从神机营库房里带来的那两包火药,交给涂兴哲,冷冷道:“这两包都是在神机营取来的火药,不过一种是神机营挑选出来的,另一种是你们火药厂出厂的原样。有什么区别,你自己看吧。”   涂兴哲鼻尖冒出了冷汗,他双手捧着接了,放在地上打开了看,虽然不是火药专业,但担任火药厂掌厂太监这么久,对火药也颇为了解了,只一眼他就断出了优劣,也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赶紧跪伏在地:“殿下,我火药厂每年生产火药众多,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不太优良的火药,但一般情况下都是不会出厂的,一定是下面那些管事者玩忽职守,将这些劣质火药放了出去,奴婢一定狠狠责罚他们!”   “是有时,还是经常?”朱慈烺冷冷问。   “……”涂兴哲不敢回答。   朱慈烺冷哼一声:“把李顺叫上来。”   “是。”   李顺雄纠纠气昂昂的出现,在朱慈烺面前跪倒:“臣李顺叩见殿下。”   “起来吧。火药厂的涂公公说,他火药厂每年供给你们神机营的,都是堪用的好火药,对此,你有什么说的吗?”朱慈烺淡淡问。   “回殿下,您要是不问,臣还真不敢说呢,这三年来,自从阳武侯薛濂当了我神机营的主将后,每月神机营能拿到的火药,不但越来越少,且质量越来越差,就以佛朗机炮来说,三年前,两斤的弹丸装三斤的火药就可以了,但现在最少需要装四斤,如此还不一定能达到以前的威力。涂公公说供给我神机营的都是好火药,臣是万万不能赞成的。”   李顺本是一个胆小怕事,又安分守己的副将,如果不是朱慈烺事先对他有所叮嘱,他是绝对不敢站出来,公开指责涂兴哲的。有太子爷撑腰,今天的李顺不但胆气壮,而且气势非常的足。   涂兴哲额头冒出了丝丝冷汗,当李顺出现他就知道事情不妙,等李顺说完,他噗通跪倒在地:“殿下明察啊,我火药厂产出的每一斤火药,都是严格按照规制生产,绝不会有差错,李副将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是火药的运输和储藏出了什么差错……奴婢这就去查,不管是哪个奸人搞事,奴婢一定严惩他们!”   “不劳烦涂公公了。”朱慈烺声音淡淡:“把他们都带上来吧。”又向李顺点头:“你可以回去了。”   “是。”   李顺躬身退出。   火药厂的几个管事者被锦衣卫推了上来。   一迈过门槛,就全部跪倒在地,哭天喊地:“殿下饶命,一切都是涂公公,跟我们无关啊。”“我们都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啊,殿下饶命!”   涂兴哲的脸,一下就白了。   怪不得不见他们几个人呢,原来是被锦衣卫抓去拷问了,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已经把实情全抖出来了。   “说,你们都是怎么奉命行事的?”田守信喝问。   几个管事者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说。   自从涂兴哲成为火药厂的掌厂太监之后,为了完成火药厂的生产任务,同时又为了给自己“增收”,就加快了火药的生产速度,对质量从不要求,只要能炸响、能冒烟就行,有时原料不够了,对硝、硫、炭的配比,也会临时调换。因此,火药质量越发不堪。   每年除了供给京营和各地官军的定量火药之外,多产出的那些火药,都通过地下渠道,悄悄卖给了京师的一个商人。   毕竟是军用火药,虽然质量下降,但对民间来说却依然是一个宝,因此供不应求。   和涂兴哲相比,阳武侯薛濂每年贪墨的那点火药钱,只是毛毛。   作为火药厂的管事者,这几人对涂兴哲的作为心知肚明,涂兴哲没想瞒他们,也瞒不住,于是就把他们也拉上了贼船,每个管事者每月都能拿到五百到一千两的“封口费”。   如果有人不听话,甚至想要告发,那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了。   谁都知道涂兴哲是提督东厂大太监、内廷三公之一的王德化的亲信,跟涂兴哲做对,不就是跟王德化做对吗?   不要说这几个管事者,就是朝中的一品大员,恐怕也得稍微掂量一下。   因此,涂兴哲在火药厂顺风顺水,没有人敢跟他做对。   “臣等都是没办法啊,殿下饶命啊……”   几个管事者此起彼伏的磕头,都是喊冤求饶。   虽然早就知道了火药厂的不堪,但几个管事者的所言,还是让朱慈烺触目惊心。   “好大的狗胆!”   褚宪章一脸震惊:“居然连火药的主意也敢打,涂兴哲,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褚宪章的震惊,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作为兵仗局的掌事太监,他当然知道涂兴哲在火药上做手脚,贪墨了不少银子,但因为涂兴哲是王德化的人,不是他能惩戒的,所以他只能装聋作哑,但涂兴哲胆大包天的程度,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冤枉啊!”   涂兴哲冷汗淋淋,不过却不打算认罪,他连连向朱慈烺叩头,脑袋在地上碰的砰砰响,用公鸭一般的尖锐嗓音喊冤:“殿下明鉴啊,奴婢绝对没有做这些事!明明就是这几个奸人平常被我责罚,怀恨在心,今日血口喷人来了。还有,怪不得送到神机营的火药会有差错呢,一定是这几个人上下其手,坏了我火药厂的名义!今日殿下巡视,他们怕担责任,就把屎盆子扣到奴婢脑袋上了,殿下,你要明鉴啊……”   越说越气,一时怒气攻心,忽然跳起来,向那几个管事者冲过去,又踢又咬:“说,谁让你们诬陷咱家的?信不信咱家杀了你们?”   几个管事者吓得连声尖叫,拼命闪躲。   朱慈烺皱了一下眉头,虽然他早就知道涂兴哲是一个猖狂的性子,仗着是王德化的亲信,在火药厂无法无天,但想不到在自己面前,居然也敢这么放肆!   “放肆!”   只见一个人影忽然蹿出去,狠狠一脚踹在涂兴哲的后背,将涂兴哲踹翻在地,涂兴哲倒地之时,额头撞到了地板,立刻就头破血流,头戴的纱帽也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第八十章 当面对质   “拿下!”   踹翻涂兴哲之人指着涂兴哲,一脸怒气。   原来是褚宪章,想不到他干瘦单薄,身手却是不凡。   褚宪章手下的四名太监冲过去,将涂兴哲死死按在地上。   这么一闹,涂兴哲好像也清醒了,知道刚才的动作实在是鲁莽,犯了大忌,不管他没有贪墨,只刚才那一下,就足以判他死罪了。太监是内监,不是外官,犯了罪不需刑部审理,内廷直接就可以处理,换句话说,朱慈烺只要一个眼色,就可以把涂兴哲乱杖打死。   “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错了……”   涂兴哲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续叩头。   “奴婢有罪,请殿下责罚!”   褚宪章也跪倒在地。   虽然涂兴哲不是他的人,但他身为兵仗局掌事太监,火药厂掌厂太监是他的属下,火药厂出了事,涂兴哲又如此猖狂,他当然要承担责任。算上火器厂的事,褚宪章心情沮丧,只觉自己今天倒霉透顶了。   “褚公公起来吧,这事跟你关系不大。”   朱慈烺放下手里的茶盏,目光看向涂兴哲:“涂兴哲,你认罪吗?”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奴婢千不该万不该在殿下面前失控撒野……”   涂兴哲抬起左右手,狠狠抽自己的嘴巴子,一边抽一边哭:“奴婢受了他们几个人的蒙蔽,没有替皇上掌管好火药厂,奴婢有罪!但这几个奸人血口喷人,玷污奴婢的清名,奴婢却是不认!”   “你还有清名?”朱慈烺冷笑:“田守信,传那个商人。”   听到商人,涂兴哲眼睛里闪过惊恐之色。   等到锦衣卫将那商人推进大堂之后,他一下就瘫软在地上了。一直以来,他咬紧牙关,死不认罪,就是抱了最后的一点希望,纵有李顺和几个管事者的指责,只要他咬死不认,将责任全推到几个管事者的头上,就还有一丝生机。   但这商人一出现,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太子爷早有准备。   原来,朱慈烺对涂兴哲调查很久了,证据也掌握的差不多,今日到火药厂巡视,他的马队一到火药厂,锦衣卫就立刻动手,将这个替涂兴哲销赃的商人抓捕到案。而当朱慈烺在大堂而坐,涂兴哲滔滔不绝的向他介绍火药厂情况的时候,那几个管事者也都一一被锦衣卫拿下,几乎没怎么费劲,这些人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全说了。   昨日校场事件之后,太子爷的威名已经传遍了京师,拿他们的又是锦衣卫,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顽抗。   “说吧,你平常是怎么跟涂兴哲做生意的?”   田守信问。   这商人叫张永发,是震升轰的老板,震升轰是京师最大的一家经营火药、炮仗和烟火的店铺,整个北方地区开矿的炸药,制作鞭炮的药引,大约有七成都是震升轰的产品。原本他生意已经够大了,只要合法经营,根本不愁发展,但他利益熏心,居然跟涂兴哲勾结上了。   张永发连连叩头,战战兢兢的将他替涂兴哲销赃的事,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涂兴哲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殿下饶命啊,草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张永发知道自己倒卖的是军用物资,犯的是死罪,甚至全家都可能被牵连,因此锦衣卫一找上门就把他吓尿了,此时见到皇太子,除了求饶,他已经没有其他想法了。   朱慈烺不说话,只给田守信使了一个眼色。   田守信心领神会,迈步走出大堂。   他身后,四个锦衣卫拎着张永发出了大堂,扔在阶前。   “公公,饶命啊……”   张永发连连叩头。   田守信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笑的说:“说吧,这些年,你跟着涂兴哲赚了多少黑心的银子?”   “……”张永发支支吾吾不敢说。   “火药乃国之重器,私下倒卖已然是重罪,你居然还敢和涂兴哲勾结,贩卖军用火药,你是不是以为,我大明律就是一摆设,不能杀你的头,诛你的三族呢?”见张永发如此不老实,田守信怒气上涌,大喝一声。   “饶命啊!”张永发吓的魂飞魄散。   “饶命可以,你这几年赚的黑心钱,必须全部交出来!”   “好,我愿意交愿意交。”听到有生机,交银子就可以免死,张永发喜极而泣。   田守信转身而走:“算你识相,三天之内交二十万两银子到京营衙门,有银子,免死!”   “啊?”   张永发大吃一惊,痛哭哀嚎起来:“公公,没有那么多啊……”   “没银子,你就等着被抄家灭族吧!”   田守信的后半句话飘了过来。   张永发瘫在地上,捶胸顿地的哭了起来,二十万两银子,等于是要他倾家荡产甚至是要背上负债啊,但跟抄家灭族相比,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四个锦衣卫围了上来,为首那人冷笑:“张掌柜,咱们走吧?”   为防止张永发逃跑或者起其他的心思,田守信派四名锦衣卫严加看管他。   ……   田守信回到大堂之时,听见褚宪章正气愤的说:“涂兴哲胡作非为,你们作为管事,一句也没有劝过,今日还敢求饶?殿下,奴婢以为,不必听他们废话,拉出去全部杖毙得了。”   “饶命啊!”   几个管事惊恐的喊叫起来:“殿下明鉴,我们都劝过的。但涂公公说,火药这东西本就是吓唬人的,做的再好也杀不了几个人,与其让那些丘八浪费,还不如咱们分了呢。”   朱慈烺不动声色,手指轻敲桌面,想着怎么处置涂兴哲?   如果涂兴哲只是一个一般的小太监,他早就抄家杀人了,但涂兴哲是王德化的亲信,王德化掌握的东厂,是在京师之内和锦衣卫并列的第二支特殊力量,朱慈烺并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涂兴哲,而和王德化产生什么芥蒂。   虽然他是皇太子,王朝的储君,帝国的继承人,王德化只是一个太监、家奴,双方地位悬殊,他本不必顾忌。但大明朝体制特殊,内廷司礼监在整个朝局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在父皇对文官渐渐失去信心的情况下,内廷就越发的重要了。 第八十一章 小材小用   朱慈烺现在只是太子,并不是皇帝,如果他想要施展宏图,挽大厦于将倾,内廷的配合非常重要。王德化虽然不是内廷第一人,其权势更是无法跟魏忠贤相比,但东厂依然很重要,朱慈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涂兴哲不能杀,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王德化的。   目光看向那几个管事,冷冷说:“把他们都交刑部,按律处置吧。”   锦衣卫冲进来,将几个管事都拎了出去。   现在只剩涂兴哲了。   此时,涂兴哲再也不敢喊冤了,跪伏在地上,呜呜哭:“殿下饶命,饶命啊……”   “褚公公,涂兴哲是兵仗局的人,你说,该怎么处置他?”朱慈烺淡淡问。   “身为掌厂太监,贪污舞弊,辜负圣恩,没什么说的,杖毙!”   褚宪章口气坚定,丝毫不顾忌王德化。   朱慈烺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甲申之变中,身材瘦小的褚宪章能亲冒矢石,冲上城头点燃铁炮了。看来,褚宪章的性子,也属于刚烈冲动型的。   “殿下饶命啊……”   听到杖毙两字,涂兴哲快要吓尿了。   朱慈烺笑一笑,转头对田守信说:“你亲自带人,把涂兴哲在京师的两座私宅全封了,管宅的两位管家要严加拷问,涂兴哲私藏的银子,要一两不少的全挖出来,至于涂兴哲……就把他交给司礼监王之心公公处置吧。”   司礼监王之心是内廷第一人,把涂兴哲交给他处置,非常恰当。   至于王之心是自己处置,还是交给王德化,那朱慈烺就不管了。   “是。”   田守信领人去查封涂兴哲的两处宅子,另有锦衣卫押了涂兴哲,送往内廷。   大堂静下来,只剩褚宪章和齐宁留在朱慈烺身边。   褚宪章沉思不语,对朱慈烺的处置方法,好像是有所领悟。   齐宁却有点忿忿,涂兴哲是他们这一批小太监中混的最好,也最猖狂的一个,今日被太子爷逮着,原以为肯定是要遭报应了,想不到最后太子爷还是放了涂兴哲。   涂兴哲这家伙真是命好啊。   “齐宁,我撤了你的掌厂太监,你恨不恨我?”   朱慈烺看向齐宁,笑问。   齐宁大吃一惊,赶紧跪倒在地:“殿下这是哪里话?无论掌厂还是扫地,都是皇上的隆恩,奴婢感恩都来不及,焉敢有怨恨?”   朱慈烺笑:“嘴皮子挺甜,但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殿下,奴婢真是这么想的!”   齐宁吓的又叩头。   朱慈烺看向褚宪章,脸色严肃:“褚公公,火药厂掌厂之职相当重要,绝不能使用涂兴哲那种心思狡猾之徒。死心眼,紧守规矩,是火药厂掌厂太监最应该有的特质。”   褚宪章心中一喜,原来太子爷在这里等着呢。   怪不得免了齐宁火器厂的掌厂,原来是想要用他做火药厂的掌厂!   虽然都是掌厂,地位相当,但火器厂没什么大油水,火药厂却是一个大肥缺,历来都是众太监争抢的焦点,褚宪章虽然是兵仗局掌事大太监,是火药厂的直接上级,名义上有任免火药厂掌厂的权力。但事实上,这个位置的任命一直都掌握在司礼监,褚宪章想插也插不上手。   但今日不同了,有太子爷撑腰,他终于可以使用一次任命火药厂掌厂太监的权力了。   “齐宁,还不快谢恩?”褚宪章看向齐宁,脸上很严肃,心里却很欣慰:傻人有傻福,齐宁这小子入了太子爷的法眼,以后的前途恐怕不可限量啊。   齐宁再是愚笨,这种情况下也是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跪伏在地,大声道:“谢殿下,谢褚公公!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绝不坠了殿下的威名。”   其实朱慈烺可以直接任命齐宁,不过他还要把这个权力下放给褚宪章,以显现他对褚宪章的尊重。   “起来吧,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叮嘱你。从今天起,火药生产制造过程,全部要依照这本书的内容。”朱慈烺取出一个本子交给齐宁。   这本书是他研读《军器图说》,《神器谱》,《天工开物》,《兵机要诀》等书,加上自己前世对火药的记忆,而整理出来的一本火药心得,字数虽然不多,却都是精华。   齐宁双手接过,如接圣旨一样的捧在手心。   “书你可以慢慢看,你有三个重点你一定要记住,第一,称量一定要准确,那种一次称一百斤,一绊就到两百斤的粗糙做法,必须抛弃。从现在起,只许使用十斤的小秤,一次也只许拌十斤。不要怕麻烦,只有精细严谨,才能做出威力强大的火药!”   “第二,严格按照我规定的配比,这一项最为重要,你如果敢有懈怠,我不但要撤你的职,还要砍你的头!”   “第三,火药颗粒化要做精做细,具体办法,我在书里写了一些,你召集匠人们再商量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可补充的。”   齐宁跪在地上,捧着书,大声回禀:“奴婢明白了,从今日起,奴婢就守着秤、盯着药,差一丝一毫,不劳殿下动手,奴婢就自裁以谢殿下!”   “好,要的就是你这股认真劲。”朱慈烺笑了,想一下,又严肃的说:“这本书的内容你必须严格保密,除了你之外,不许给任何人看,如果泄露出去,我一样要你的脑袋!”   “奴婢明白,就是死,奴婢也会把这本书护卫在手里。”齐宁发誓一样的说。   朱慈烺点头:“你刚到火药厂,人生地不熟,手下还需有几个用着顺手的人,你可以去火器厂选几个人过来。”   “谢殿下!”齐宁大喜。   “对了,教你一个办法。”朱慈烺笑:“现在那边的人还不知道你当了火药厂的掌厂,你回去后也不要说,只说自己要回宫里扫地了,看他们如何对你?那些待你如初,眼有伤感的,都是忠厚仁义的好人,你可以带来,如果是爱搭不理,甚至是落井下石,尖酸嘲讽你的,都是里外不一的小人,经此一次,你也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第八十二章 推荐贤才   “明白了,谢殿下。”齐宁又是叩首。   “去吧。”   齐宁爬起来,把书小心翼翼的放到怀中,急匆匆就走。   “等一下。”褚宪章喊住他:“带上四个人,如果有人落井下石嘲讽你,你不必客气,一人赏他们一百嘴巴子!”   褚宪章对齐宁还真是照顾。   “是。”   齐宁笑开了花,雄赳赳气昂昂,领了四个青衣太监回去了。   朱慈烺喝了一口茶,沉思一下,抬眼见褚宪章还站着,就淡淡说:“褚公公坐下说话吧。”   褚宪章哪敢坐?躬身回禀:“殿下面前哪有奴婢的座位?奴婢站着回话就可以了。”   “在我面前不必客气。”朱慈烺笑:“以后只我们两人时,你都可以坐着回话。”   “殿下……”   “坐吧。”   褚宪章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坐下了,表情激动无比,想不到太子爷如此平和,对自己如此尊重。到宫中二十多年,从没享过这种待遇,士为知己者死,以后太子爷但有任何吩咐,就算是刀山火海,我褚宪章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褚公公,火器厂是重中之重,其掌厂太监必须是一个信得过、而且聪慧警惕,才识渊博之人,你心里可有人选?”朱慈烺问。   褚宪章摇头。   信得过的条件很容易,但聪慧警惕又才识渊博,却很难了,准确的说,几乎是没有,太监的文化程度本来就很低,能识文断字已经很不错了,何谈才识渊博?   要说现在内监之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当属原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了,乾清宫高挂的“敬天法祖”四字匾额,就是他书写的,但高时明年纪以大,且地位超然,不可能担任火器厂的掌厂太监。   朱慈烺也知道难找,但火器厂的一把手必须是太监,这是祖制,他一时无法改变。不任命一个让他放心,且能顺利推进火器更新换代之太监,他就不敢轻易把谋划的一些高威力火器,比如手榴弹和地雷,放到火器厂来制造。   如果实在找不到,那就只能逾越祖制,选文官而不是用太监担任火器厂的一把手了。   “嗯……”   褚宪章沉思了片刻,忽然抬起了头,犹犹豫豫的说:“殿下,奴婢忽然想起一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不过此人曾经在魏忠贤身边做过事,万岁爷罢黜魏忠贤时,此人被定为魏忠贤一党,被处斩监候。后虽然免死,但却从一个司礼监太监贬为了火者,这十几年来一直在神宫监听差。”   神宫监,听名字挺牛,其实只是负责太庙和各种皇室庙宇的洒扫和日常管理,而火者是太监中地位最低的一群,此人犯了逆案在神宫监听差,做的一定是最脏最重的活。   “他叫什么?”朱慈烺大有兴趣。   “刘若愚。”   朱慈烺听着有点耳熟,凝神细思一下,猛的想起来了。   明末有一本记录宫中轶事,从皇帝、后妃的日常生活,到宫中规则、内臣职掌从,以及饮食,服饰等都描写极为详细的书籍,名字叫《酌中志》。《酌中志》是后世研究了解明朝宫禁的不可多得的重要参考资料,是研究明史的必读之书,朱慈烺在前世也曾经走马光灯的读过一次,虽然印象已经不深了,不过当时读来却也颇为惊奇。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虽然以记述万历以前的朝廷掌故和当时政治生活而著称,但却很少有如此全面的系统阐述。   《酌中志》的作者就叫刘若愚。   朱慈烺微微惊讶:“刘若愚还活着?”照他的了解,刘若愚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生人,到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又是阉党余孽,崇祯帝清除阉党,态度坚决,怎么可能还留此人在宫中?   朱慈烺问了之后就觉得是多余,刘若愚当然活着,不然褚宪章又何必推荐他?于是补了一问:“他身体如何?”   “刘若愚身体健朗,奴婢前日在宫中还曾见过他。”褚宪章眼有惊喜:“殿下,你知道他吗?”   朱慈烺淡淡道:“听过此人的名字,知识渊博,此人倒是有的,但聪慧警惕……”   “殿下,刘若愚有段时间曾在东厂听差,但因为看不惯魏忠贤的心腹,司礼监秉笔李永贞的所作所为,所以跟李永贞闹僵了,连带着也把魏忠贤得罪了,刘若愚本名叫刘时敏,因目睹魏李的恶行而无可奈何,遂自改名为‘若愚’,借苦心二字以自警。因此,刘若愚并不是魏忠贤一党,刘若愚擅长书法且博学多才,在东城当差时颇有手段,聪慧警惕四个字,他应该也是有的。”褚宪章说的小心翼翼。   褚宪章跟刘若愚肯定有什么特殊关系,所以才会冒着风险,尽心尽力的举荐刘若愚,要知道,崇祯对魏忠贤一党可是斩尽杀绝,丝毫不留情的。作为崇祯的儿子,朱慈烺当然是要跟老爸站在一起,向朱慈烺推荐一个有阉党嫌疑的人,万一朱慈烺翻脸,褚宪章非倒霉不可。   朱慈烺对阉党并不在意,不要说刘若愚,就是魏忠贤复生,也难以在朝中掀起什么风浪,魏忠贤只所以能在天启朝自称“九千岁”,拥有无限的权柄,靠的是天启帝的信任和放纵。崇祯一继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魏忠贤清除了。   明朝内监的权力,看似强大,但其实只是皇权的延伸,倚仗的也是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不信任了,就如大厦倾倒,哗哗的倒的连渣都不剩,明朝几个权柄一时,风光无限的大太监,从王振刘瑾冯保到魏忠贤,无不如此。   历史上,太监权力真正达到顶峰的其实是唐朝,不但掌握了百官,而且还可以随意的废立皇帝,皇帝本人恨太监恨的牙痒痒,但却无可奈何。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太监掌握了禁军,从此就把皇帝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明朝不存在这种情况,所谓太监之祸,说白了其实是皇帝之祸。   所以朱慈烺对“阉党”两字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何况刘若愚还不是阉党。   关键是,刘若愚能力如何,是否忠心? 第八十三章 一口恶气   “好。”朱慈烺点头:“你把刘若愚找来,我想跟他谈谈。”   褚宪章面露尴尬之色:“殿下,刘若愚是神宫监的人,奴婢能见到他,但却不能支使他,更不能带他出宫,要带他出宫,调到火器厂使用,非的司礼监王公公点头不可。”   这个王公公,指的当然是内廷第一人王之心公公。   朱慈烺明白了:“好,我知道了,我会跟王公公谈。”   褚宪章低下头,长长松了一口气。   “走吧,我们再到盔甲厂。”   朱慈烺马不停蹄,继续去往下一处目的地。   此时,齐宁已经回到了火器厂,依照朱慈烺吩咐,他让四名青衣太监远远跟在身后,独自一人假装垂头丧气的进入火器厂,门口的京营军士倒没有为难他,直接放他进去了。等他来到自己在火器厂的住处门前,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铺盖包括一些生活用品居然已经被清理了出来,乱七八糟的堆在了门口,一时怒气就有点压不住了。   我还没走呢,就把我东西清了出来!   幸亏朱慈烺提前对他有交代,不然以他的脾气,早就冲上去打了。   齐宁忍着气,迈步走过去。   他已经看到,自己手下的那四个小太监,此时都是屋子里面躲着呢。   “赵小可!”   在门前站定,齐宁大声喊。   赵小可刚刚被褚宪章任命暂时代理掌厂一职,正春风得意呢,褚宪章和齐宁一走,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占齐宁的屋子,原以为齐宁三两天之内肯定不会回来,但想不到齐宁这么快就在门口出现了。赵小可有点做贼心虚,不敢出去面对齐宁,但又不愿意失了面子,毕竟他现在是火药厂的掌厂太监了,于是板着脸,命令手下的三个小太监:“去,把他打发走。”   三个小太监不敢违抗,都哭丧着脸从里面走出来,其中的两人已经抱了改朝换代的心,因此只对齐宁拱拱手,表情很冷淡,唯有那个叫许青朝的小太监跟齐宁感情深厚,叫了一声齐公公后,就忍不住红了眼。   齐宁心有感叹,暗想:平常这三人连同赵小可都恨不得把我当祖宗供起来,今日,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看来只有李青朝一个是实在人,其他人都不可用。   “赵小可呢?他怎么不出来?”   齐宁板着脸。   “齐公公……”李青朝吓坏了,赶紧劝:“赵公公现在是掌厂太监了,名字不能随便叫了。齐公公,你是回来拿东西的吧?我们都给你收拾好了,我帮你拿。”   拉齐宁的袖子,想要把齐宁劝走。   齐宁甩开李青朝的手,冷冷说:“咱家今天非见赵小可不可,咱家要问问他,凭什么把咱家的东西扔到外面来!”   那两个小太监相互一看,也开始劝:“齐公公,何必呢,你已经不在火器厂,还是回宫里吧……”   “滚开,这里没你们说话的份!”   齐宁瞪眼。   虽然不是火器厂的掌厂太监了,但过去的积威还在,两个小太监被他一瞪,吓的不敢吭气了。   赵小可在屋子里看的直咬牙,这帮废物,三个人也打发不了一个人,齐宁都回宫里扫地了,还怕他作甚?又想自己老躲着终究不是一个事,再说了,自己现在是掌厂太监,怕他干什么?   想到这里,腰杆子顿时就硬了很多,推门,挺胸抬头的走了出来,到齐宁面前站定,一拱手:“齐公公。”   齐宁冷笑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赵小可,一会不见,你就人模狗样了啊,褚公公虽然罢了咱家的位置,但也没有正式任命你呀,你怎么敢这么快就占咱家的屋子?”   赵小可笑:“齐公公这是哪里话?这个屋子是掌厂太监所住,并不是齐公公你的私宅,你现在不是掌厂太监了,当然是要搬出来的,至于将来是谁搬进去,就不劳齐公公你费心了,褚公公自有安排。”   齐宁被辩了一个大红脸,论口才,他实在比赵小可差的远,怒道:“你以为就是你住吗?想的美!你搬咱家的东西就算了,咱家的紫砂壶呢?咱家怎么没看见?”   齐宁有一个心爱的紫砂壶,刚才眼睛一扫,并没有看到。   赵小可一脸茫然,看李青朝他们三人:“齐公公的紫砂壶呢,你们看见没?”   三人都是摇头。   赵小可一摊手:“对不起了齐公公,你的东西都在这呢,如果没有,咱家也没有办法。”   “好啊,敢偷咱家的紫砂壶!”   齐宁怒气忍不住,一把就将赵小可推在地上了。   赵小可尖着嗓子叫:“好大的胆,敢打咱家,咱家可是掌厂太监!你们三个愣着干什么?给咱家上,打坏了咱家给你们担着……”   李青朝听了没有动,但另两个小太监却扑上去,跟齐宁拉扯了起来,而倒在地上的赵小可也跳起来,三个人围殴齐宁。齐宁身体本就不是太强壮,哪是三个人的对手?只两下就被掀翻在地了,赵小可狠狠跺他,一边跺还一边吐口水:“呸,你以为你还是掌厂太监吗?敢对咱家动手,以下犯上,看咱家怎么到褚公公面前告你!”   赵小可正得意呢,忽然听见身后有风声,不等回头,后脑勺就重重挨了一下,接着,腰腹又被重重一击,哎呦惨叫一声,如沙包一样的摔在了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摔出来,脑子嗡嗡嗡,腰腹痛的像刀绞,瞪大眼睛使劲的看,恍惚了几秒钟后才发现,放倒自己的原来是褚公公身边的四名青衣太监。   赵小可被放倒的同时,另两名对齐宁动手的小太监也被打倒在地。   四名青衣太监扶起齐宁,其中一人冷笑的对赵小可说:“狗眼看人低,以为齐公公真回宫里扫地了吗?告诉你,齐公公现在是火药厂的掌厂太监了!”   “……”   虽然都是掌厂太监,但谁都知道,火药厂的掌厂太监可比火器厂的掌厂太监地位高多了。   齐宁不是被贬,而是高升了。   想到自己刚才对齐宁的所作所为,赵小可脸色一下就惨白,他知道,自己完了。 第八十四章 大明板甲   盔甲厂。   盔甲厂的掌厂太监叫赵宏英,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白白胖胖,规规矩矩,在兵仗局的几个工厂里,他资格最老,担任掌厂太监的时间也最长,见了朱慈烺和褚宪章之后,除了介绍各式盔甲,其他废话一句也没有。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升为掌事太监,基本上就到头了,除非是有特别的机遇,否则一辈子也就是个掌厂了。   看来赵宏英也接受了这一点,因此他对皇太子朱慈烺恭恭敬敬,对顶头上司褚宪章却是不卑不亢。   “殿下,这是铁鳞甲,全重二十五斤,戴上明盔和铁手臂,将近四十斤。”赵宏英介绍。   朱慈烺仔细看。   这副铁鳞甲是用方形铁片相连在一起的,每块尺寸约两寸,相邻两块都有部分重叠,中间是一块大大的圆形护心镜,所有甲片都微微向外鼓起,有一定的弧度,铁片打磨的比较光滑,有很好的卸力作用。朱慈烺试着提了一下,确实够沉,这样的铁鳞甲并不是普通士卒所能穿戴的,只有将官一类才能有铁鳞甲,总兵将军一级的,外面还会再套上一件棉甲。一般士卒都是皮甲,有的甚至连皮甲都没有。   铁鳞甲效果不错,不过却不适合在全军推广,一来造价高,二来过程繁琐,生产效率不高。   朱慈烺现在急需的是一种能快速生产,并且能给官兵们提供有效保护的廉价铁甲。   华夏王朝对弓弩之类的远程武器,历来都很重视,但对普通士卒的防护,却都比较轻忽,唐汉时期的披甲率也只有40%至50%左右,披甲率和重甲率最高的朝代是宋代,大约在七十到八十。   宋朝有钱,能支撑起铁甲的开销,本朝财政困难,披甲率又回到了汉唐,铁甲士兵连全部士卒的三成都不到,明军防不住建虏的弓箭,一触即溃。铁甲不足,无法提供有效防护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铁鳞甲,造价大约多少?”朱慈烺问。   “四十两银子左右。”   四十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如果是一支一万人的大军,人人装配铁鳞甲,算起来就是四十万两银子,加上头盔皮靴旗帜马匹和刀枪,武装一支万人大军,最少也需要六十万两银子。   乖乖,怪不得朝廷装备不起呢。   “那盔甲厂一月能生产多少?”朱慈烺问。   “如果其他盔甲都不做,只单独做铁鳞甲,铁料和煤料都能保证,全力开工的话,一月能产一千具。”赵宏英回答的很小心。   朱慈烺皱眉:“工部兵器局那边呢,他们的产量如何?”   “他们人多,奴婢估计,他们全力生产的话,一月能有一千五百具。”   大明朝两大盔甲厂加到一起,全力生产,一月也只能产出两千五百具的铁鳞甲。对比朝廷的百万大军,这产量实在是太少。   朱慈烺放下铁鳞甲。   盔甲厂盔甲样式众多,但只有铁鳞甲能让他看上眼,其他的盔甲大多华而不实,又或者造价太过高昂。   看来,得需要设计一种新式铁甲了。   铁鳞甲之后是头盔。   明军现在使用的头盔有两种,一种是明盔,另一种是笠盔。   明盔是将官使用,华夏朝廷传统的头盔样式;笠盔是普通士卒使用,由宋代慢慢转变而来,笠盔比明盔多了一圈帽檐,如铜钹一样的造型,戴上了不但遮阳,还可以扩大防箭的范围。   因此,笠盔是一种好头盔,唯一缺点,就是有点沉。   朱慈烺对头盔没怎么多说,只叮嘱赵宏英要加大笠盔的生产量,然后话题又转回到铁甲,朱慈烺令褚宪章取来纸和笔,将自己构思的铁甲样式画了一张简单的草图。   与铁鳞甲相比,这种铁甲简单多了,严格来说,就是胸前背后两片各罩了一块弧形的薄铁板,肩膀相连处,用大块的皮革相连,如搭子一样的搭在肩膀上,肋下相连处预留出一排孔洞,穿上皮索,拉紧了就可以和身体贴合在一起,肩膀和手臂再套上传统的臂甲,如此整个上身都在铁甲的保护中。和铁鳞甲最大的不同是,他把一块块的小铁鳞甲,合并成了一个整块,如此制造起来就简单多了,而防护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大大增加。   铁板胸前的隆起度很高,铁甲和胸部之间留有很大的空隙,如果被钝器集中,铁甲会变形,但胸部不会受伤。   这是朱慈烺借鉴了欧洲板甲的设计,结合大明现在的实际,设计出的一款简易板甲。穿上这种厚度的板甲,一百步内鸟铳打不穿,更别说建虏或者流贼的弓箭了。   赵宏英看了草图,惊讶的张大了嘴。   “照我所画的样式,先做两幅铁甲出来,然后再寻找其中的不足,从今以后,铁甲怎么简单、怎么省力就怎么造,华而不实的功能,统统都去掉,我希望大明将士以后披挂的铁甲,都是这种一体铁板,具体怎么造,你跟工匠们商议。”朱慈烺说的很严肃。   “殿下,有点难啊。”赵宏英皱着眉头。   “难在何处?”   “两块铁板要一锤锤锻打成薄薄的铁板,本就很难了,费工又费力,要想前后两片都和身体贴合起来,非得要一点弧度不可,这种弧度就更是不好掌握,弄不好就断裂了。”赵宏英说出了两个难点。   朱慈烺不怒反笑——赵宏英是一个说真话的人,并不因为他是皇太子就一味奉承。   褚宪章忍不住呵斥:“赵宏英,如果是简简单单就能做成的事情,何必要你做?你在盔甲厂待了五年,怎么变的暮气沉沉了?簪子那么细小的东西都能打造出来,这么一个大铁板你打造不出吗?”   赵宏英脸色涨红,低着头不说话。   朱慈烺笑:“万事开头难,只要工匠们努力尝试,就一定能找到其中的窍门,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抓紧时间干,造出样品之后,立刻通知我,我会亲自来看。”   赵宏英跪倒在地:“奴婢遵旨。”   见赵宏英始终没有昂扬的气势,褚宪章有点怒,如果不是当着朱慈烺的面,他早就大声呵斥了。 第八十五章 巨大恐惧   ……   东厂。   东安门北侧,距离紫禁城一千米的距离处有一座神秘的三进小院落,门口有东厂番子挎刀把守,正门外五步之处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匾,上面是明成祖朱棣手书的“东缉事厂”四个大字。   这就是威名赫赫的东厂了。   魏忠贤时,曾经将东厂迁进了紫禁城,东厂自成一体,完全不受皇宫的禁卫节制,即使夜间宫禁,仍有专设之门可随意出入,权柄一时无人能及。崇祯继位后,处置魏忠贤,把东厂打回了原来的位置,甚至有段时间想要裁撤东厂,不过最终还是保留了下来。   虽然东厂声势大不如前了,从督厂厂公到东厂番子都有点夹着尾巴做人的意思,但虎去雄威在,东厂毕竟是东厂,巡查缉捕,收集情资,监视大臣的职责,仍然存在,因此朝堂上下仍没有人敢轻视东厂。   此时在最后面的小殿里,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坐在太师椅里,正冷冷看着跪在脚下的一个人。   涂兴哲。   锦衣卫把涂兴哲送进宫内,交给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之心公公,一听是太子让送来的,王之心很是吃惊,细细盘问了一下,王之心顿时了然于心。于是什么也不说,只遣人将涂兴哲送到了东厂。   涂兴哲是王德化的人,怎么处置,还是让王德化头疼吧。   “干爹,儿子错了,你饶了儿子吧……”   涂兴哲跪在地上,哇哇地哭。   王德化脸色铁青,如果是惹了别人还好说,偏偏是当朝的皇太子,在大明,皇太子的地位本来就是超然绝伦,没有人可以侵犯,加上从昨天的校场阅兵到今日早朝的治国四策,皇太子已然成为了整个王朝最耀眼的新星,这个时候谁敢同皇太子做对,就是自寻死路。   魏忠贤那种权倾朝野,无人能及的大太监都能被刚刚继位,年仅十七的崇祯拿下,何况现在东厂的权势已经大不如前,整个大明历史,崇祯朝的东厂是最虚弱的,所以王德化一直都是小心谨慎,除了尽心尽力为崇祯做事之外,对太子他也格外重视,甚至是竭力巴结,所图的就是太子登基之后,自己还能保有提督东厂太监的位置,甚至更进一步,成为掌印大太监。   自己巴结太子都来不及了,想不到涂兴哲居然给自己惹出了这种事。   “拉下去,杖毙!”王德化冷冷说。   “干爹,饶命啊……”涂兴哲绝望的喊。   两个东厂番子早已经冲进来,拖起他就往外面走。   “干爹,听儿子说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儿子死也瞑目了!”涂兴哲拼命挣脱开两个东厂番子的拖架,噗通跪在地上,哭喊道:“儿子死不足惜,但有句话却不能不说!干爹,太子爷今日前脚到了火药厂,后脚就把我火药厂的几个管事者都拿了,还有张永成,儿子和他交往极其机密,知道的没有几个,但太子爷却提前就把他拿了,这说明什么?”   涂兴哲哭嚎着:“说明太子爷早就在调查我了啊!儿子一个小小的掌厂太监,值得太子爷这么重视吗?所以干爹呀,太子爷冲的不是我,而是你呀!”   王德化的瞳孔骤然收缩,涂兴哲所说的,他何尝没有想到,但想到和说出来却是两码事,原本他心里只是有一种微微的担心和恐惧,但涂兴哲的话,却让他心里的恐惧,如长江大河,再也无法阻挡的奔涌而出。   “杖毙!杖毙!”   王德化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瓷片粉碎,茶水飞溅。   “干爹……”   涂兴哲的哭喊着渐渐远去。   后殿静了下来。   王德化的心,也逐渐冷静,然后他冷冷问:“李晃,有什么新情况吗?”。   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的从旁边闪了出来,躬身回禀:“回干爹,田守信公公正带人查封涂兴哲的两处宅子,两个管家和几个仆役都被扣下了……估计他们把知道的都说了。”   王德化脸色更铁青,咬咬牙:“备轿。”   “干爹要去哪?”李晃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宫,咱家要去见王承恩王公公!”   盔甲厂。   离开盔甲厂,褚宪章皱着眉头:“赵宏英老气沉沉,奴婢以为,他盔甲厂掌厂的位置,是不能做了。”   朱慈烺笑:“不,我看他是一个保守的性子,十分把握的事,只说七分,七分把握的事,只说五分,别让他刚才犹犹豫豫,一脸的为难,但他心里最少有七成把握。我交给他的事,他一定能完成。”   “但愿如此,不然奴婢非撤换他不可!”褚宪章脸有怒气,赵宏英和他是同一批入宫的太监,又一起在内监读书,算是同学,因为种种原因赵宏英没有升上去,平常他对赵宏英颇为照顾,但想不到赵宏英在太子爷面前却一点都不给他长脸,不是这个不行,就是那个不行,犹犹豫豫的没有一点利索劲。   几个锦衣卫簇拥着田守信在前方出现。   朱慈烺知道涂兴哲的家应该抄的差不多了,一时心情大好。   “殿下。”田守信到了朱慈烺身边,皱着眉头,眼睛里有忧色。   褚宪章识趣的拨马闪到一边,只留田守信和朱慈烺在街心小声说话。   “怎么了?抄家不顺利吗?”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   “不,很顺利,不过涂兴哲没什么银子,里外翻了一个遍,才搜到三万两。”   “这么少?”朱慈烺微微惊讶,他原本以为,涂兴哲家中最少有十万两,甚至二十三十万两,都是有可能的。火药厂掌厂太监是一个肥缺,每年通过“震升轰”的张永成销售出去的火药不计其数,涂兴哲家里怎么可能只有三万两银子?   “是不是藏别的地方了?”朱慈烺问。   “奴婢刚开始也这么想,但将两个管家和几个仆役拷问一遍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涂兴哲虽然在火药厂贪墨甚多,但大部分都送到宫里了……”田守信声音压的极低,除了他和朱慈烺,再没有人能听见。 第八十六章 毛遂自荐   朱慈烺皱起眉头。   “这是两个管家的供词,据他们说,每一次月底结算,涂兴哲都会揣着银票进宫……”田守信从怀中掏出两份供词,交给朱慈烺。   朱慈烺展开看,然后脸色越发凝重。   据两位管家说,涂兴哲不但每月固定给他的干爹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送银子,连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之心,首席秉笔太监王承恩,每月也都会收到他的银子,甚至兵仗局掌事太监,现在正跟在朱慈烺身边的褚宪章都拿过涂兴哲的银子。   虽然具体数目都不清楚,但内廷三公拿到的银子,肯定都是大数目。   怪不得涂兴哲这么嚣张,在火药厂无人能管呢,整个内廷都被他用银子打通了,又有谁敢找他的麻烦?   朱慈烺默默把两份供词收了起来。   王德化也就罢了,从一开始朱慈烺就知道他不是忠臣。   但王之心和王承恩却都是忠臣,甲申之变时,王承恩陪崇祯吊死在煤山,王之心在家中自缢,两大忠臣都受贿收银子,可想整个内廷的风气了。   至于王德化,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就是北京城破,朝廷文武百官囚服立午门外,上笺劝进李自成时,王德化大骂:“误国贼,天子何在?汝辈来此何干!”看见人即挥拳殴打,看到的人皆抚掌称快。   不过在朱慈烺看来,王德化就是一个即兴表演的“奸人”,如果他是忠臣,北京城破,皇帝身死,身为崇祯的宠臣,除了殉国,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但这个奸人不但活了下来,还在百姓面前表演了这出,正是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的典型例子。更有一种历史记载,打开德胜门,向李自成投降的大太监不是曹化淳,而是王德化。   因此,朱慈烺对王德化没什么好印象,如果只牵扯到王德化,朱慈烺不意外,但现在内廷三公都被牵扯进来,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这件事要保密。”朱慈烺说。   “奴婢明白。”田守信拱手。   “褚宪章!”朱慈烺看向褚宪章。   褚宪章一直拨马闪在旁边,对田守信和朱慈烺的私密话,他不敢听闻,听到皇太子喊自家名字,赶紧拨马过去:“奴婢在!”   “涂兴哲家里抄出三万两银子,全交给你兵仗局了。”   “啊,谢殿下!”   褚宪章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今天朱慈烺给三十年以上工龄的老工匠涨了工钱,加上朱慈烺要加快鸟铳和盔甲的生产,兵仗局的钱粮十分紧张,他正愁银子呢,太子拨这三万两银子正是时候。   “火器厂火药厂盔甲厂的生产要保证,绝不可出现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现象,这其中火器厂尤其重要,你明白吗?”朱慈烺严令。   “奴婢明白,奴婢亲自到火器厂坐镇。”   “去忙吧。”   ……   紫禁城。   乾清宫。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正在向崇祯密报。   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   虽然有朱纯臣的要挟,但骆养性好像不为所动,依然把所有的事情都禀告了崇祯。   当然了,朱纯臣握有他把柄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听完骆养性所讲,崇祯坐在书案后,脸色铁青。   “这是主谋之人送给臣的银票,一共二十万两。”   骆养性取出银票,捧在掌心。   崇祯咬牙冷笑。眼睛里似在冒火:“好啊,捐银助军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穷,如今二十万两银子,眼睛眨也不眨就拿出来了,呵呵,真是我大明朝的好勋贵啊……”   骆养性躬身等旨:“两个主谋的住处,臣已经秘密派人包围住了。”   崇祯却摇头,如果是朝臣做出此事,他早就下旨抄家灭族了,一刻都不能忍,但面对勋贵,尤其两个主谋都是世袭三百年,太祖高皇帝就始封的国公,他却不能不慎重。宗室和勋贵是大明朝的左膀右臂,他不敢轻动。   “证据都搜集齐了吗?”崇祯问。   “几个人证还在抓捕中。”   “证据不齐你就敢动他们两人,你是想让天下人都指着朕的鼻子骂吗?”崇祯怒。   骆养性吓的赶紧跪下:“臣有罪。”   “案子要调查清楚,证据要充分,叛国的奸人更是不能放过,怎么做,自己看着办!”崇祯冷冷说。   “臣……明白了。”骆养性站起来要退出。   崇祯却忽然喊住他:“银票拿走。”   骆养性微微惊讶,但还是捧了银票,悄悄退出。等出了暖阁,站在飞檐斗拱之下细细一想,对崇祯的意思,有所顿悟。   ……   和褚宪章分手,朱慈烺在田守信和锦衣卫的簇拥下,又去往镇虏厂。   工部那些能造水力鼓风机的能工巧匠,此时已经全部到齐了。   朱慈烺召集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他们制造水力锻锤机和水力钻孔机,以提高兵器厂的生产效率。   这一次工部尚书魏藻德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工部右侍郎宋玫。   宋玫,崇祯元年进士,历任知县知府,是一个从底层升迁而上的老官吏,跟魏藻德一飞冲天的模式完全不同,宋玫在工部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在历史上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在这之前,朱慈烺并没有注意他,不过宋玫却为他带来了一个大惊喜。   “殿下,这是臣的参事萧汉俊,他有要事要向殿下禀报。”宋玫深深一躬,表情甚是严肃。   参事并不是正式职务,只相当于是一个师爷。   嗯?   朱慈烺看向他身后那人。   穿着蓝色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长胡须,面颊清瘦,显得颧骨略高,两只眼睛很平静,即使是面对朱慈烺,也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是不安。   “臣萧汉俊见过殿下。”萧汉俊深深一躬。   朱慈烺看着他笑,又看宋玫:“有何事禀报啊?”   “这个……”宋玫不知道怎么说。   萧汉俊却淡淡说:“请殿下屏退左右,除臣和殿下之外,不能有第三人听闻。”   朱慈烺微微惊讶,穿越而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态度向他奏事。难道这就是电影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种高深谋略的人物吗?   “殿下,萧汉俊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但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不是他,老臣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早就坐不稳了,更不说他曾经数次救臣于危难之中,殿下,老臣所说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假,愿当死罪!”宋玫深深躬身,为萧汉俊作保。 第八十七章 工部弊端   朱慈烺心思转动,看萧汉俊的气势,不像是一个骗子,宋玫又老实巴交的一个老臣,肯定不会帮着他撒谎,于是向田守信点点头:“你们都下去吧。”   田守信有所忧虑,不过还是带着锦衣卫退出,退出之前,他又对萧汉俊搜身一次,确定没有武器,这才退出去,关了门窗,在外面静静等候。   宋玫也退了出去。   阁里只剩下朱慈烺和萧汉俊两个人。   端坐于上的朱慈烺并没有理会躬身而立的萧汉俊,慢悠悠的翻着桌上的账册,他在观察,同时也是想压压萧汉俊身上的傲气。   从见到萧汉俊的第一眼起,他就看到了萧汉俊眼中那份恃才傲物的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变成恭顺,但不经意中,却总是有锋芒毕露的感觉,在相互不了解,不明白萧汉俊来意的情况下,朱慈烺自然而然的要磨一磨他的傲气。   萧汉俊半弯着腰,躬身站立,一动不动。   看得出,他有极强的忍耐力和克制力。   将近五分钟,他竟然连眼皮子都没有眨过一下。   终于,太子抬头,淡淡问:“说吧,你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殿下,你可知道,魏藻德为什么要拉出钦天监,以阻止镇虏厂和兵仗局火器厂的合并吗?”萧汉俊低着头,不卑不亢的道。   “你这是什么话?魏部堂为本宫分忧,想本宫所没有想到,正是臣子所应该做的。你这么说你的上官,就不怕本宫责罚你吗?”朱慈烺板着脸,故意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紧紧盯着萧汉俊,他倒要看看这个萧汉俊究竟有多少心理承受能力和随机应变的机智?他眼中的恃才傲物又究竟有没有一些真本事?   萧汉俊神色不变:“殿下,你如此聪慧高远的人,难道也被魏藻德骗了吗,魏藻德可没有什么公心,他完全就是为了私利。”   朱慈烺虽然隐隐猜出魏藻德有私心,但究竟是什么私心,他却猜不到,如今看萧汉俊的意思,好像是知道不少的内情,冷哼一声:“萧汉俊,你知道什么,速速给本宫道来,但有一句假话,本宫就绝不饶你!”   “殿下,你可知道,兵仗局火器厂的铁料和煤料是谁供应的?”   “户部。”   “户部又是谁供应的?”   朱慈烺隐隐有所明白:“你是说……”   “是的,为户部供应铁料煤料,还有各种物资的是魏藻德的老丈人,山西商人田生兰!”萧汉俊道:“田生兰是山西八大商人之一,原本他的生意做的并不大,比起山西范家和王家,他田家的生意小的多,但自从攀上魏藻德这可大树后,他田家的生意可是一日比一日火。”   听到山西八大商人,朱慈烺的眉角,猛的就是一跳。   对“大名鼎鼎”的山西八大商,史料里写的太多,他们利益熏心,为了一点银子连国家和民族都背弃了,不但帮建虏运送各种战略物资,从粮食布匹到铁器,一样都不少,甚至还充当建虏的奸细,把大明边关、流贼,还有朝廷的情报,源源不断的送给建虏。   这八大商人是必须铲除的。   “老丈人?”听闻田生兰是魏藻德的老丈人,朱慈烺有点不解。   “哦,殿下,是这样的,魏藻德去年新纳了一房小妾,乃是田生兰之女。”萧汉俊解释。   朱慈烺明白了。   萧汉俊继续说:“就说铁料和煤料吧,天下用的最多的就是工部的军器局,军器局造天下所有的军器,魏藻德是工部尚书,工部下属军器局的所有采购都是先挑田家,田家没有的,才会用其他家的。殿下可能不知道,军器局一年各种物质的采购量最少一百万两银子,这其中巨大的利润,都让田家赚去了。工部如此,户部的采购现在也都被田家垄断了,现在内监的火器厂火药厂还有盔甲厂,所用原料,全部都是田家供应。”   朱慈烺皱眉沉思,魏藻德是工部尚书,他亲家为工部供应商,虽有所不妥,但也不是全然有罪,毕竟这世并没有前世的“利益回避法”。只要价钱公道,哪怕就是亲生儿子,也不是不可。   “殿下肯定会有疑问,如今朝廷财政困难,军饷和官员们的俸禄,都拖欠三个月甚至是半年,工部和户部根本没有钱。田家做工部的供应商,铁料煤料交给工部,很多时候拿不到银子,要长期拖欠,这种情况下,田家又如何赚钱呢?”   不错,这正是朱慈烺所想。   “而这,就是魏藻德的本事了。”萧汉俊继续说:“工部虽然没有银子,但却有工匠,以工代赈,就是他为田家想出的办法。工部有银子就给银子,没银子就派工部的工匠为田家承接各种修建,去年下半年以后,京畿周围很多宅子都是工部的工匠修建的,而银子却进了田家的腰包,京畿如此,南京,扬州等地也是如此,只要是田家有生意的地方,田家都可以动用工部的工匠,为他们修建各种建筑……”   听到这里,朱慈烺明白了,原来田家是通过房地产把银子赚了回去。   工部的工匠都是匠户,世世代代是匠人,工钱极低,基本上就是白用。   田家无偿使用工部的工匠,从而抵偿供给工部的物资。   “以工代赈,在工部和户部已经是明事,在朝廷财政困难,国库空虚的情况下,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办法,其他商人看着眼红,也想要以工代赈,但都被魏藻德驳回,殿下近日整修京营的营房,请工部派一千匠人,如果再扩建镇虏厂,还需要工人两到三千人,可工部现在没有那么多工匠了,大部分都在为田家做事呢。”   “虽然以工代赈在工部户部是明事,各部和内阁也都默许了,但毕竟没有朝廷的旨意,一旦殿下要扩建镇虏厂,那些为田家做事的工匠,就必须调回来,田家肯定会遭受损失。这是魏藻德阻拦殿下的第一个原因。”萧汉俊说。   朱慈烺心有所动,魏藻德那张貌似忠厚的脸,在眼前浮现。   “第二,也是魏藻德和田生兰最在意的,工部户部的物资几乎全部由田家供给,但京师却有一处不用田家的物资,那就是镇虏厂。镇虏厂从建立的那一天,就和广东的一位商人合作,镇虏厂所有的闽铁煤炭,都是那位广东商人提供,虽然臣不知道具体价钱,但想一定比田家的便宜,田家不止一次的想要把镇虏厂的供给权抢过来,但一直过不了汤神父那一关。”   “如果照殿下的计划,兵仗局的火器厂和镇虏厂合在一起了,两边物质一比较,魏藻德和田家狼狈为奸,中饱私囊的事迹,恐怕就要暴露了,就算不暴露,田家也没有办法像去年下半年那样发财了……”萧汉俊最后做结论。   朱慈烺完全明白了。   魏藻德,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八十八章 应对三策   “田家的事,你了解的这么清楚,想必宋玫比你更清楚,为什么他不上表弹劾魏藻德?”朱慈烺冷冷问。   “以工代赈,是六部和内阁都默许的,臣以为,在现今的情况下,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宋侍郎也这么认为,因此虽有不满,却并未想过弹劾。”   “既然如此,今日为什么要密告给本宫呢?”朱慈烺冷笑。   “因为魏藻德欺骗殿下,扩建之事明明是他做贼心虚,却扯到了钦天监,宋侍郎跟臣一说,臣就知道魏藻德是私心作祟,长此以往,必然会影响到殿下的大计,因此臣才请求宋侍郎带臣来见殿下。”萧汉俊说的很平静。   朱慈烺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萧汉俊。   历史上,萧汉俊这个人毫无痕迹,朱慈烺不知道他是奸是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萧汉俊只所以密告,并不完全是因为忠心,作为宋玫的参事,萧汉俊显然有更进一步的雄心,而太子爷是他看好的一个终南捷径。   萧汉俊表情淡淡,并不因为朱慈烺凌厉的目光而有所畏惧。   “魏藻德的事,你还知道什么?”朱慈烺问。   “魏部堂跟陈阁老是好友,两人同气连理,休戚与共。在田家的事情上,陈阁老有很大的协助。”   历史上,魏藻德和陈演的关系确实是非常好,在崇祯十七年,崇祯想要南迁时,被两人合力阻止,李自成攻破北京后,两人又一起无耻的投降,最后一个被斩首,另一个被拷死。   “这我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朱慈烺冷冷道。   萧汉俊显然是早有准备,抬起头迎向太子咄咄逼人地目光。坦然说道:“臣有三策,可助殿下,第一,殿下如果想要扩建镇虏厂,非钦天监同意不可,然钦天监的冯知远性情顽固,软硬不吃,别说殿下,就是陛下也未必能让他低头。冯知远有一小妾叫云珠,冯知远不惧天不惧地,唯独对这个小妾言听计从,只需给云珠之父200两银子,云珠必然能说服冯知远,配合殿下的大事。”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亮,他正为此事发愁呢,如果200银子就可以解决,那真是太妙了。   “第二,冯知远点头后,魏藻德和他背后的田生兰必然惶恐,为生意计,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的阻挠。上策当然是撤换魏藻德,没有了魏藻德,田生兰一个商人,纵使三头六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然魏藻德圣眷正隆,想要撤换他的工部尚书,即便殿下恐怕也是做不到的。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令魏藻德不捣乱,专心为殿下做事即可。”   说到这,萧汉俊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只要殿下把此账册交给魏藻德一看,魏藻德惊慌失措,必不敢再对殿下有任何违背。”   朱慈烺接过账册,翻看了两张,原来是田生兰供给工部的详细物资数目,还有“以工代赈”的次数和应得银两,两方一比较,就可以知道田生兰在这中间赚了大钱。而魏藻德是“以工代赈”的始作俑者,又是田生兰的女婿,一旦捅出去,被言官们知道了,他工部尚书的位置,肯定就保不住了。   “这账册你记的?”朱慈烺颇有些惊讶。   “是,臣身为宋侍郎的参事,宋侍郎检验物资,查勘数目的时,臣都会在身旁。”萧汉俊回答。   “但账本却不应该是你记的,也不应该在你这!”朱慈烺冷冷问:“莫非你早就存了扳倒魏藻德之心?”   “魏藻德巧言令色,有才无德,空有状元之名,却毫无治国济世之策,如果能扳倒他,臣倒真是愿意。不过臣这本账册,却不是为了扳倒他,而是习惯使然。”萧汉俊从容不迫的回答。   “习惯?”   “是,臣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工部那些账本,臣看一眼就住了,回家无聊,就一一默写了出来,今天知道殿下需要此账册,就把它带来了。”萧汉俊说的很轻松。   朱慈烺却是惊讶,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神人?   “萧汉俊,本宫面前可容不得说谎之人。”朱慈烺面色如铁。   “殿下若不信,臣愿当场演示。”萧汉俊丝毫不惧。   朱慈烺盯着他,忽然笑了:“说说你的第三策吧。”   “殿下召集工部的能工巧匠,定然是为了制造什么新奇的物件,然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已经不在工部了,工部的匠人都是平庸之辈,殿下要想造新物件,非从民间找寻不可。”   “你是说,你能找到?”   “是。”萧汉俊点头:“自神宗皇帝时,工部的能工巧匠就逐渐流失,原因只因为朝廷提供给他们的禄米太少了,手艺再精再好,也养不活一家老小,给朝廷做一个月,也不如给商人做一天挣的多,所以那些真正有手艺的工匠,就离开了工部,逃籍变成了黑户,专门给有钱人做事,只能你能想到的,而且舍得出银子,他们就能为你做出来。”   “既然他们逃籍,已经是黑户,你又怎么能找到他们?”朱慈烺问。   “京城里最大的工匠牙行,是臣的一个故人开设的,他欠臣一个人情,只要臣去请托,他必然遵从。”   牙行,就是古代的职业介绍所。   朱慈烺笑了:“原来如此。那好,找到他们,这样的匠人,有多少本宫要多少。”   “但他们是黑户,如要他们再为朝廷做事,还需赦免他们过往逃户的罪行。”   “当然,另外可以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手艺精,本宫在工钱上绝对不亏待他们。”   “谢殿下。”萧汉俊拜伏在地。   朱慈烺盯着他:“如果我想撤了魏藻德,并让他身败名裂,你有什么办法吗?”   萧汉俊神色不变,也不问理由,只皱眉思索了一下,淡淡说:“魏藻德虽然没有德行,但性情还是很谨慎的,想抓他的毛病不容易,不过他儿子魏守诚跟他就完全不一样了,贪念酒色,莽撞无礼,只要殿下允许,给臣一些人手,不出一个月,臣定能让魏家父子身败名裂。” 第八十九章 观风之人   朱慈烺原本只是试探的问一下,想不到萧汉俊立刻就想到了对策,心中惊奇,脸色却不动声色的问:“你想怎么做?”   萧汉俊小声的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   朱慈烺听罢微微惊叹:好一条毒计!任魏藻德狡辩如斯,口若悬河,恐怕也是难逃此劫。   “你要多少人?”朱慈烺问。   “五个得心应手,完全听臣指挥的人,另,臣还需要500两银子。”萧汉俊回答。   “好。本宫就给你五个人五百两银子。但如果出了事,本宫可不会保你。”   朱慈烺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五个人五百两银子就能除去魏藻德,实在是太合适了。   “殿下放心,臣的计划万无一失,绝不会有差错。纵使有差错,臣也绝对不敢攀扯到殿下。”萧汉俊深深一拜。   朱慈烺满意的点头:“本宫的要求说完了,现在该你了,你为本宫做这些事,图的什么?”   “当然是匡扶社稷,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萧汉俊慨然回答。   “还有呢?”   “纵横天地,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萧汉俊说话间带出一丝傲气。   朱慈烺笑了,这才是百分百的实话。   “那么,你认为,你最擅长的是什么?”朱慈烺问。   “臣虽然识文断字,却没有司马相如的文才,虽有小智,却没有诸葛孔明的谋略,虽也能骑马挽弓,却没有关羽张飞的武勇。臣最擅长的其实只有两个字:观风。”萧汉俊回答。   朱慈烺又笑了。   所谓观风,指替人守望,以便报告;观察动静以便暗中相机行事或向自己人告警。语出《礼记·王制》:“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通俗点,其实就是谍报,或者如锦衣卫东厂所做的事情。   “观风可不是容易做的。”朱慈烺冷冷道。“再者,朝廷现在有锦衣卫,有东厂,本宫又何必再用你?”   “锦衣卫、东厂,皆是天子所用,非殿下所能指使也,何况自崇祯元年以来,这两个单位已经大大荒废了,不说外地,就是这京畿之内,恐怕也不是锦衣卫东厂所能掌握的。”萧汉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微微一笑。   朱慈烺板着脸,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萧汉俊说的是正确的。   “殿下年少有为,欲做一番大事业,然朝里朝外却无有一人,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殿下虽然贵为太子,可一旦侵犯到他们的利益,却也难免遭受到他们的攻讦,就如今日早朝一样。更何况殿下你整顿京营,打了阳武侯屁股,还占了朱纯臣和徐允祯的位置,得罪了整个勋贵阶层,他们表面上忍心吞声,但背地里必然会给殿下使绊子。睁眼看来,京师内外,处处都是殿下的敌人,如果殿下不能料敌于先,从容防范,一旦有所失误,被奸人利用攻讦,名声受损事小,万一……那殿下你就后悔莫及了。”   万一后面的那几个字,萧汉俊没有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朱慈烺默然不语。   萧汉俊所说的情况,他岂能不知?   “因此,设登闻之鼓以求民声,密布耳目爪牙以刺民情,已经是殿下迫在眉睫,必须做的事情了。而这,正是臣所擅长的。”   朱慈烺不说话。萧汉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自认是一个观风之才,欲为朱慈烺组建一支观风队,以监视朝堂内外的动静。但此事太过机密,萧汉俊第一次相见,朱慈烺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怎敢将如此重任交在他的肩上?万一事情泄漏,太子在锦衣卫东城又组建另一个谍报结构,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其他的事情父皇能容忍他,这样的事,未必能容忍。   “这样的事,只能交给心腹去做。”朱慈烺淡淡说:“你我初见相见,你能当我心腹吗?”   萧汉俊神色不变:“那就看殿下你的判断了。臣只有一句话,如果不是听闻了殿下今天早朝的那番大论,此时萧某人已经一人一驴,回山西老家去了,臣在京师混沌三年,一事无成,对朝局已经渐渐失望,甚至说一句死罪的话,臣对大明也渐渐失望了,但殿下点燃了臣的希望,若殿下信臣用臣,臣必赴汤蹈火;如疑臣,臣自当回山西老家,从此暮鼓晨钟,再不管这天下事。”   朱慈烺盯着他,半晌后缓缓点头:“你先把魏藻德的事情处理了,事后,我自当用你。”   “谢殿下。”   萧汉俊跪倒在地。   萧汉俊走后,田守信有所担忧的问:“殿下,此人真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一试就知……”   朱慈烺淡淡笑:“我担心的不是他骗我,而是他没有能骗我的本事!”   ……   虽然萧汉俊已经说明工部派来的工匠并不是什么能工巧匠,只是一般的工匠,但朱慈烺还是抽出时间,和工匠们见了一面,一聊之下发现果然如萧汉俊所说——这些工匠虽然都会建造水力鼓风机,但却不知原理,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只知道按照师傅当初传授的那样,一板一眼的打凿。   朱慈烺简单说了一下自己水力锻锤机和水力钻孔机的构想,但却没有一个工匠能理解他的意思。   此时天色渐渐也黑了下来,朱慈烺便打发了工匠,准备离开铸炮厂。   汤若望,焦勖,赵仲带着镇虏厂官员一起恭送他。   “汤神父,为你镇虏厂供应铁料煤料的那个广东商人叫什么?本宫想见他一见。”照萧汉俊所说,那广东商人供应的铁料煤料,不但价廉而且物美,深得汤若望的喜爱,这样的商人,朱慈烺当然要见上一见,如果真是价廉物美,以后兵仗局就不用户部的供料了。   “他叫赵敬之。殿下如果想见,我立刻派人传他。”   “不用,让他晚上到信王府来见我!”   和汤若望他们告辞,朱慈烺打马兴冲冲回家。   只所以兴冲冲是因为今晚他不用回“禁锢”的皇宫了,信王府已经成为他的新住处。   ……   工部尚书魏藻德的府邸。   公事了一天的魏藻德回到府中,正夫人、偏夫人连同两个小妾一起出来迎接。见儿子不在其中,他眉头皱得更深,但却也没有多问,进到后花厅坐下,最爱的小妾田氏殷勤的为他泡茶,玉葱双手娇滴滴地送到他面前。若是往常,魏藻德一定会捉住爱妾的小手,好一番抚摸,说不得还会吟诗一首,但今日他一点都没有心情,接过了茶碗,冷冷道:“告诉你那老爹,让他最近小心点,千万不要惹麻烦。”   田氏吃了一惊:“老爷,出什么事了?”   “不要多问!”魏藻德脸色一沉:“你原原本本告诉你爹就行,他是一个聪明人,应该会听到风声。”   “是。”   魏藻德喝了几口茶,想了一会心事,正要起身回后堂,就看见一个踉跄的身影进了花厅,原来是儿子魏守成回来了。看样子已经喝多了,也不给他老子行礼,过来抓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酒,仰脸便喝了下去,气的魏藻德冲上去,一脚就将他踹翻在地:“逆子,除了喝酒你还会干什么?” 第九十章 信王府邸   信王府位在皇宫对面的十王府大街,也就是前世的王府井,红墙黄瓦,占地广阔,因为久不居住,府门上的匾额被人用黄绸包了起来,王府大门前,是二亩空地,全由二尺见方的青石铺就。按照大明朝的祖制,藩王可以有三队护卫,每队三千人。这块空地就是用来给藩王卫队整理队列,摆开仪仗的。   朱慈烺不是藩王,是东宫,照理说,他也应该有卫队,只不过大明朝历来的太子都居住在皇宫里,安全都是锦衣卫和内四卫负责,因此,单独的东宫卫队自大明朝首任朱标之后,再没有设置过。   此时府门前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府门上也挂起了红灯。   以王铎吴伟业为首的东宫官员正在门前等候。   朱慈烺出宫居住的事情虽然昨晚就定下来了,今天一早内监杜勋就带了大批的太监宫女进驻信王府,从工部要了工匠,开始大规模的整修,但王铎吴伟业他们得到消息,已经是下午时候了。东宫出宫居住那可是大事,身为少詹事和左庶子,王铎和吴伟业不敢怠慢,听到消息的第一刻就急忙带了詹事府所有隶属东宫的官员赶到信王府。   但他们足足等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渐黑,才见到了朱慈烺的身影。   除了东宫官员,杜勋带着几个小太监也在门前等候。   朱慈烺在府门前下马,仰头看一眼府门,心里笑:“我也有自己的家了……”   王铎和吴伟业上前拜见。   虽然过了一天,但两人眼睛里还是有些尴尬,朱慈烺不跟他们计较,只要他们以后不烦自己就可以了,和他们客气了几句,把他们都打发走。王铎很识趣,吴伟业却嚷嚷着明天早朝后要再次拜见殿下,为殿下重开早课,朱慈烺假装没听见。   打发了王铎和吴伟业,杜勋一脸是笑的迎上来,先一跪,再站起来回禀:“殿下,奴婢今日忙乎了一天,终于把后殿的寝宫收拾妥当了,前殿偏殿和府门,再有半个月,也可以修缮一新。”   朱慈烺心里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嗯,做的不错。”   得了夸奖,杜勋大喜,笑的眼睛都没了。   朱慈烺命人开了中门,率领众人鱼贯而入。   第一次进入王府,而且是崇祯登基前的信王府,朱慈烺颇为好奇,眼中所见都是古代宫殿式建筑,虽比不上皇宫,却也颇为雄奇,就是因为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显露出了破败之象。   崇祯与其兄天启帝的感情极好,十王府街虽然修建了十座王府,供未成年的藩王居住,但最多时候也只住过六位藩王,其中只信王府就占地一百八十亩,相当于十王府总面积的五分之一,修建费用更是其他王府的五倍有余,即便如此,天启都觉得对弟弟不住,日常赏赐不断。   信王府严格依照明朝藩王王府规格而修建,一共有四门,面对皇宫为端礼门,其他三位各有名称和出入,中为主殿,后殿为寝宫,最后是御苑。左右各有三偏殿、四堂、六亭,加上台、阁、轩、室、所等更是不计其数,规模宏大。   杜勋在前引路,朱慈烺一路走一路观,心想一座王府就如此宏大,天下藩王那么多,光是王府修建的费用,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后殿里已经烧起炭火,将殿内烘得温暖如春,四个小宫女跪在殿门前等候。   到这里,杜勋原本就应该退下了。   因为田守信才是东宫的典玺太监,照规制,只他有资格随时随地待在朱慈烺身边,杜勋虽然是宫中的老太监,不论年纪还是资格都比田守信老,但他没有名分,只是一个“管事太监”,修缮王府可以,但却没有资格在朱慈烺身边伺候。   杜勋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假装不知,他满脸是笑的一直跟在朱慈烺身后。   田守信微皱眉头,但却也没说什么。   杜勋的小心机朱慈烺看在眼里,不过却假装不知,他也不打算帮田守信出手,如果田守信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还要他出手,也不配当他的典玺太监了。   外面脚步声响,有人禀报:“殿下,徐公公来了。”   徐公公就是徐高。   徐高是周后身边的大太监,是周后最信任的人,历史上,正是徐高出马劝说   国丈周奎,请周奎带头捐银,以解国家危难。但周奎却百般耍赖,不肯出银子,气得徐高拂袖而起:“老皇亲如此鄙吝,大事去矣,广蓄多产又何益!”   等李自成攻破京师,周奎的百万家产,一分也没有保住。   徐高今日是送膳来的。   朱慈烺第一天搬到宫外,今夜更是在宫外的第一餐,周后甚为担心,不但遣徐高送膳,还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小宫女也一并送了过来。   “殿下,皇后娘娘对你甚是担心,今天都悄悄抹了两次眼泪了……”徐高悄悄和朱慈烺说。   朱慈烺心中温暖:“你告诉母后,我在信王府很好,叫她不用担心。”   “皇后娘娘今日下午盛装去见了李太后和刘太妃,李太后,刘太妃好像有些怒气……”徐高声音更低。   朱慈烺明白了,上午他在京营衙门打了三个勋贵的屁股,其中两人是李太后和刘太妃的娘家人,事情传到宫里,李太后和刘太妃肯定会有所芥蒂,周后这是帮他解围去了。   朱慈烺心里感动,他这个母后是世界上最好的母后。   徐高不再多说,深深一躬转身离开。   刚把徐高送走,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圣旨到,太子接旨!”   朱慈烺赶紧到前殿也就是承运殿的殿前接旨。   杜勋招呼小太监小宫女,叱喝他们赶紧扫扫前殿的台阶,俨然他才是东宫的典玺太监一样。   前来传旨的是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   见到王德化,朱慈烺立刻就想到了涂兴哲,不知道王德化如何处置了涂兴哲?   朱慈烺在殿前跪下,王德化展开圣旨,不急不缓的宣读。 第九十一章 武骧左卫   原来,周后不止担心朱慈烺的饮食,更担心他的安全,傍晚时分,哭着见崇祯,要求崇祯给朱慈烺派一支卫队,以保护朱慈烺在宫外的安全。崇祯原本并不觉得自家儿子在宫外能有什么危险,一百锦衣卫足够了,不过听了周后的话,他也不禁有点忧心了,于是就令王承恩拟旨,将宫中四卫的武骧左卫派为朱慈烺的专用卫队。   整个京师,除了京师三大营,还有两支武装力量,一支是五城兵马司,负责维持城内治安,由巡城御史带领,不过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了;另一支是上直二十六卫,负责皇宫的宿卫。   其中,锦衣卫掌侍卫、仪仗、缉捕、刑狱。   旗手卫掌旗鼓、守卫。   府军前卫:统领幼军(补充兵)。   金吾、羽林等十九卫,掌守卫巡警。   而最最精锐的腾骧右卫、腾骧左卫、武骧右卫、武骧左卫,掌随驾护卫。   此四卫合称宫中四卫,专司皇帝的宿卫。每卫只五百人,人数虽少,却极其精锐,到崇祯朝,虽然大明各地的军队都已经腐烂,但宫中四卫依然保有很强的战力。崇祯七年,曹化淳组建勇卫营时,就从四卫中抽调了一部分主力,此后勇卫营征战各地,屡次重创流贼,四卫的老兵功不可没。   宫中四卫每一卫虽只有五百人,但却设指挥使一名,副指挥使二名,千户四名,百户十六名,规格极高,待遇也极高,薪资俸禄从不拖欠。   其实大明亲军原为二十二卫,腾骧等四卫是宣德年间增设的。与同为二十六卫之一,威名赫赫、或者说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不同,宫中四卫专司宿卫,并不干涉朝政,颇为低调,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但四卫的实际地位,却一点都不亚于锦衣卫。   每个入选四卫的军士,都必须经过严格的筛选,不但要有超强的武艺,而且要绝对忠心,除了皇帝本人,四卫不受任何人的节制。   今日早朝,崇祯将京营和上直二十六卫都交给朱慈烺抚军,但朱慈烺心中明白,京营他可以抚,但上直二十六卫他却绝对不能动,因为那是天子的权限,早朝时,崇祯被群臣所激,一时气愤,将二十六卫也交给了朱慈烺,但事后却再也不提。   朱慈烺也假装糊涂。   现在崇祯把武骧左卫派来当朱慈烺的卫队,虽只有五百人,但却足以保证朱慈烺的安全。   朱慈烺大喜,虽然他现在抚军京营,可以调动京营军士,但京营军士的每一次调动都会惹人注意,一旦被哪个大臣逮到漏洞,参他一本,那就麻烦了。但如果是他自己的卫队,就没有这个问题,他可以随意使用。   更重要的是,武骧左卫是精锐骑兵,所用马匹都是九边进呈到御马监待用,在南海子放牧的良马,比大明军中普遍使用的蒙古马,要高大许多,爆发力也更强。   南海子,大明皇帝的御用猎场,位在北京边上,最初是元朝皇帝圈建,元时称飞放泊,元廷在这一片河泊遍布的地区训练“海东青”扑捉飞鸟、小兽。为使海东青休息、晾晒为汗水霜露打湿的羽毛,元廷特修建一处晾鹰台,至今犹存。   成祖迁都北京后,于永乐十二年把元时的猎场扩大了数十倍。宣德三年,朝廷拨银在南海子修建了行宫,同时扩建了围墙,史册记载,南海子围墙长达一百二十余里,四周开辟四个海子门,设“海户”把守。崇祯十年前,每年九边重镇都会向朝廷进献良马,并放养在南海子。十年后,战事加剧,九边不宁,进献良马的规矩渐渐荒废,不过仗着过去的底子,南海子现在依然还有不少的良马,以供宫中四卫使用。   朱慈烺不喜得了五百侍卫,喜的是得了五百精锐骑兵。   王德化宣旨完毕,见朱慈烺还跪在地上,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将圣旨卷好了双手捧着,弯腰往朱慈烺面前一递,小声提醒:“殿下,快领旨谢恩吧!”   朱慈烺赶紧叩头领旨谢恩。   朱慈烺刚站起来,王德化就一撩袍角,在他面前跪下了,并叩首在地,悲戚着嗓子:“奴婢有罪,请殿下责罚!”   朱慈烺拿着圣旨假装惊讶:“王公公快起,你这是何意啊?”   “奴婢被涂兴哲蒙蔽,浑不知他在火药厂做了那么多的混账事,幸亏殿下发现,不然奴婢还不知道要被他蒙蔽到何时呢!奴婢识人不明,用人不查,有负皇上重托,实在是惭愧啊……”   王德化说的痛心疾首,一边说一边叩首。   朱慈烺心知他是在演戏,但也不得不配合,伸手把王德化搀扶起来,叹道:“宫中用人众多,有一两个不肖之徒也是难免的,王公公你又何必自责?再者,王公公在宫中事务繁忙,哪能管到一个小小的火药厂太监?”   “殿下仁厚,但奴婢还是惭愧啊……”   王德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不得不说,太监们都是演戏的天才,如果不是在前世的历史里,知道了王德化的真面目,朱慈烺说不定真会被他骗了呢。   朱慈烺的安慰,让王德化安心了一些。今天下午杖毙涂兴哲,并湮没了一切涂兴哲向他送钱的证据后,他急匆匆去见王承恩,向王承恩讨主意。内廷三公中,王之心地位最高,但性子冷淡,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德化找他一点用都没有。王承恩却是一个热心肠,虽然平常跟王德化关系不睦,但当王德化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救之时,他还是热心的帮王德化出起了主意。   “太子爷跟皇爷一样,都是心地仁厚之人,只要真心认错,太子爷绝不会为难。你要是害怕,咱家和你一起去,毕竟涂兴哲也给过咱家银子了,太子爷要是怪罪,咱家和你一起承担!”   王承恩以为,涂兴哲贪墨的只是小钱。   但王德化却知道,涂兴哲贪墨数目巨大,且大部分都送给了他,如果朱慈烺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儿,一旦彻查起来,他不但地位不保,说不定小命也有危险。 第九十二章 天生演员   王德化清楚的意识到,如果朱慈烺针对的是他,就算他到朱慈烺哭诉求饶、就算有王承恩的帮衬,也是没有用的,朱慈烺打阳武侯的屁股,掀了朱纯臣和徐允祯的位置,斩首一百人头,今日早朝更是舌战群臣,强硬推行追逮三策,行的无一不是霹雳手段,就算服软求饶,也未必能得到朱慈烺的谅解,反而可能会是自取灭亡。   但如果朱慈烺不是针对他,涂兴哲之事只是擦枪走火,那事情就好办了。   王德化想来想去,觉得朱慈烺并不是针对他,第一,他没有惹朱慈烺,在一百人头的事情,他还帮着朱慈烺说话;第二,朱慈烺现在已经惹了外廷的文官,再惹他这个提督东厂的大太监,好像不是朱慈烺这种聪明人会做的事情。   不过他并不能确定,所以才要趁着传旨的机会,亲自来见朱慈烺。   “殿下仁德……奴婢没齿难忘啊……”   王德化眼泪汪汪。   朱慈烺对王德化一点都喜欢不起来,不过他不打算与王德化为敌,王德化深得圣心,是父皇面前的红人,对王德化的任何攻击,都可能引起父皇的猜忌。   他犯不着为了一个王德化惹父皇不高兴,且王德化并不是他谋划的重点,有王之心和王承恩在,王德化在内廷翻不起什么波澜,只要王德化不妨碍他在兵仗局的改革,他很乐意跟王德化保持现有的关系。   朱慈烺对王德化好生安慰,终于是打消了王德化的疑心。   “臣武骧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拜见殿下。”   王德化之后,武骧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带着两位副指挥使前来拜见。   宗俊泰四十岁不到,面膛黝黑,短胡须,大鼻子,生得身高臂长,肩宽腰细,一副标准的健美体形。此刻虽恭谨地跪在地上,却仍掩饰不住全身的虎虎之气。   两位副指挥使也都是精武之士,就是有点白净,一看就知道没怎么上过战场。   宫中四卫首先考察的是身手,其次是忠心,只要身家清白,身手矫健,上没上过战场,并不是考察的依据。   “殿下,武骧左卫五百将士已在王府门前列队,请你示下!”   宗俊泰大声回禀。   “走!”朱慈烺心有激动,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武骧左卫的风采。平常在宫中虽然经常能看到了宫中四卫,但都是一队一列,最多一次不过二十人,五百人全卫集合的场面,他还没有见过呢。   信王府门前广场,火把熊熊,五百武骧左卫列阵而立。   身穿铁鳞甲,头戴宽檐笠盔,手持长枪,眼中望见的每一个军士都目光坚毅,精壮英武,和京营将士的颓废老弱,截然不同。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武骧左卫虽然装备精良,军士精武,但却没有那种久经沙场,让人望而生畏的杀气。   也难怪,武骧左卫虽然精锐,但宿卫皇宫,很少见血,因此还需要磨砺啊。   即便如此,朱慈烺都大为振奋,但使天下所有的大明将士都如武骧左卫一般,何愁建虏不灭?   检阅完毕,指挥使宗俊泰亲率一百武骧左卫宿卫信王府,其他四百人返回军营。   朱慈烺有了新的谋划,要在信王府中为武骧左卫修建军营,信王府占地一百八十亩,只后面的御苑就有六十亩,修建一座容纳五百人的军营,根本小事一件。不过这事不能交给杜勋,免的他上下其手,造出豆腐渣工程。   回到后殿,朱慈烺心情大好,胃口也大好,周后送来的晚膳他一口气就吃了大半。进完膳,在书桌前坐了,正准备看书,田守信轻步上前,小声道:“殿下,该写谢恩折了。”   朱慈烺这才想起。   武骧左卫出宫护卫可不是小事,是大明朝的立国以来的第一次,这样的大事只口头谢恩肯定不行的,必须写一道奏折,正儿八经的向父皇谢恩。但写奏折可不是朱慈烺的长处,只看毛笔他就头疼,朱慈烺忽然意识到,自己东宫还缺少一个“文胆”,写奏折,应付宫中的那些事务,都应该是文胆的工作。   “殿下,写奏折是左庶子的事。”田守信小声提醒。   朱慈烺大喜:“快去请他来。”   左庶子吴伟业回到家中,正闷闷不乐呢,听到太子召见,大喜过望的跳了起来,他还以为太子回心转意,想要重开早课了。等到了信王府才明白,原来太子只是让他写谢恩奏折。   左庶子本是太子侍从官,应该时时刻刻待在太子身边,太子落水大病之前,一直都是如此,但太子病好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通过他这个左庶子。   “从明天起,左庶子就待在王府吧。本宫新近出宫,对东宫事务还不甚了解,加上军务繁忙,府中的事还要左庶子和詹事府的王先生多担待一些。”朱慈烺淡淡说。   吴伟业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是恢复应有的地位了,深深一躬:“殿下哪里话,臣本就是东宫属官,侍读殿下,本就是臣的职责,只要殿下能宽仁……”   “好了,左庶子去忙吧。”朱慈烺很不喜欢这种魏征式,一有机会就要进言的劝说,何况每每想到吴伟业最后做了满清的官,他心里就颇为不舒服。   朱慈烺挥退了郁闷不已的吴伟业,准备看书的时候,田守信进来禀告:“殿下,广东商人赵敬之求见。”   “请他进来。”   “草民赵敬之叩见太子殿下!”   赵敬之一跨过门槛,就远远地跪在地上了,虽是广东人,但官话说的相当标准。   朱慈烺笑:“那么远干什么?近前说话。”   “草民惶恐。”赵敬之躬身小步上前,来到朱慈烺桌前跪下。   “起来吧。田守信,赐座。”   田守信取来一个软凳,赵敬之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在软凳上坐了。   朱慈烺仔细观察他。   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灰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低着头,一脸惶恐,根本不敢看朱慈烺。 第九十三章 商业规划   《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绸缎,因此所有商人在明面上都穿的是粗布长衫,刚才赵敬之叩见朱慈烺,不能称臣,只能自称草民,这都是大明朝对商人的限制。说来也是可笑,整个大明朝最有钱的群体,除了勋贵之外就是商人,但商人却偏偏不能做出有钱的样子,粗布布鞋,是商人的标配,朱元璋本意是压低商人的地位,但却不知一个群体的身份高低,又岂是穿什么所能决定的?   “不必那么拘谨。我召你来,是有几件事问你。”朱慈烺笑。   “殿下请问。”   “你供应镇虏厂的铁料和煤料,都来自哪里?”   “草民在山西有一处铁厂,镇虏厂所用铁料都来自草民的铁厂,煤料也全部来自山西。”虽然惶恐,但赵敬之说话还是很有条理。   “既然都来自山西,那你煤料的价钱,为什么比田生兰的低?”   赵敬之低下头:“其实草民的价钱并不比田生兰低。”   “那汤神父为什么非用你的?”   “因为草民的铁料和煤料,不参假,且份量充足,为了抵消路途上的损耗,每一次装运煤料时,草民都会多装一些,所用铁料,又或者是购置的西洋铁,质量不合格者,草民一概退换。”   朱慈烺明白了,赵敬之并不是价钱低,而是服务好,另外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上帝的信徒,汤若望那家伙最在意的就是传教,如果赵敬之是信徒,比起其他商人,又多了一层别人没有的优势。   朱慈烺点点头:“如果兵仗局也想用你的料,你能便宜一些吗?”   赵敬之摇头,苦笑回答:“恐怕不行。”   “为什么?”朱慈烺脸色一沉。   “草民家族铁厂的产量有限,只供应镇虏厂都有点心不从心,常常需要从外厂购置来凑数,外厂购置价钱高,每购置一次,草民利润便要减一分,至于煤料,草民都从山西黄家购买,从去年下半年起,黄家就不太乐意给草民供货了,只是仗着多年的生意关系,他们不敢给草民断货,每月都按照固定的数目供给草民,因此草民实在没有能力再做兵仗局的生意了。”赵敬之回答的很诚恳。   朱慈烺明白,山西黄家不乐意给赵敬之供货,一定是田生兰在后面搞的鬼。   黄家和田家都属于山西八大家商人。   而赵敬之也很奇怪,生意人有生意上门,一定是想方设法的完成,纵使手里没有货,也要先把买家拖住,然后紧急补货,又或者联系同行,从中抽利,像赵敬之这样,想也不想,直接就推脱的商人,还真是不多。   更何况,他推托的对象还是当朝的皇太子。   由此看来,赵敬之还真是一个实在人。   “你山西的铁厂,为什么不扩建?”朱慈烺问。   赵敬之犹犹豫豫。   “无妨的,有话直说。”   “山西不太平,常有流贼……”赵敬之支支吾吾。   “而且当地官府对你也很不友好,对吗?”朱慈烺看出了他的难处。   赵敬之不敢点头。   “你是镇虏厂的供应商,他们也敢为难你吗?”朱慈烺声音平静,心中却是愤怒,大明吏治腐败,是明末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的一个重要原因。   见朱慈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赵敬之终于鼓起勇气,苦笑的说:“殿下,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山西巡抚蔡懋德蔡大人是好官,但各地州府县衙,还有下面的衙役,却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如果我给你一些特许……你能扩大在山西的铁厂吗?”朱慈烺沉吟着说。   赵敬之面露激动之色:“当然可以。”   朱慈烺点头:“这事本宫会替你处理,你做好准备就行了,另外本宫有点好奇,你是广东人,生意怎么做到山西去了?”   “草民原本是镇虏厂闽铁和西洋铁的供应商,但两种铁价钱太高,朝廷负担不起,后来改成了晋铁,可他人的晋铁质量不可靠,镇虏厂造出的大炮时好时坏,于是草民就到山西开了一家铁厂。”   明朝最初的红夷大炮都是从葡萄牙人手中购买,因为价钱太高,且路途遥远,不堪运送,于是明廷下定决心仿制,但最初的仿制很不顺利,造出的大炮常常炸膛,为此汤若望特意购置了一批闽铁和西洋铁,也就在那时,他认识了赵敬之。   赵敬之家族是从事外贸的大商,跟澳门的葡萄牙人来往颇多。   “原来这样啊……”朱慈烺笑:“那你跟葡萄牙人很熟了?”   赵敬之面露惊慌之色:“不不,草民跟他们不熟,草民只是跟他们买过铁。”   虽然大明风气比清朝开放,但跟外国人走的太近,终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弄不好就会有灾祸上身,因此赵敬之不敢承认。   “不必怕,本宫不在意你跟葡萄牙人做生意,甚至有可能要倚仗你呢。”朱慈烺笑,沉思了一下,继续说:“你回去跟汤神父说,就说本宫想见一见各国洋人在京师的代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越多越好,请他撮合一下。”   “是,草民知道了。”赵敬之惊讶的点头。   “除了铁料和煤料,你还有其他生意吗?”朱慈烺问。   “臣还有一些棉布丝绸生意。”赵敬之小心回答。   “粮食呢?”   “草民不做粮食。”   “为什么不做粮食?”   赵敬之回答:“本小利薄,草民支不起那么大的场子。”   朱慈烺笑:“这样啊,如果我跟你合伙呢?你愿不愿意做一下粮食呢?”   赵敬之吃惊的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皇太子居然要跟他合伙做生意!   怎么可能?   士农工商,在大明朝,地位最低贱的就是商人,皇太子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要跟他合伙?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联合成立一家商行,主要经营粮食布匹铁料和煤料,我虽然不能亲自出面,但我会派人配合你,保证你不受各地官府衙役的骚扰,日常经营我不干涉,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利润呢,你我对半平分。”朱慈烺淡淡笑。 第九十四章 良马板甲   赵敬之却已经激动的快要跳起来。   大明朝的商人,第一怕官府,其次才怕流贼,如果皇太子能为他撑腰,他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但转念又想,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会落到我的头上?难道皇太子有其他目的?   这么一想,赵敬之立刻就冷静了许多。   朱慈烺知道赵敬之的担忧,于是继续说:“商行成立之后,首先要在京师打开局面,粮店布店先开十家,后期煤店也得开设,人手配置,店铺地点,布店煤店的经营,你一手掌握,我不干涉。但对粮店我有一个特殊的要求,那就是某些时段,我要拥有粮食的定价权,如果亏损了,就从我应得的利润里面扣,如果不够那么多,我再补给你银子,总之一句话,粮价的高高低低,我要一手掌控。”   听到这里,赵敬之有所明白,但又不是太明白。   “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的话,明天晚上再来见我。我们具体讨论一下投资的数目。”   朱慈烺端起茶盏。   “是,草民告退。”   赵敬之躬身退出。   走出殿门,夜风一吹,赵敬之又是惊喜又是忐忑,他今晚来见朱慈烺,原本很是惊疑,因为他不知道堂堂皇太子为什么要见他这个小小商人?但这时他已经明白,原来皇太子是想要跟他做生意!天底下最尊贵的买主就是皇家,如果能跟皇太子搭上关系,他的生意就好做了。   但同时他又隐隐觉得,皇太子所做的恐怕不止是生意这么简单……   赵敬之退出去之后,朱慈烺提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图样,不满意,又涂去了。   除了开设商行,他还请赵敬之约了西洋商人见面。   跟西洋人见面是为了两件东西,一是欧洲板甲,另一是欧洲的战马。   明军跟建虏作战,只所以一直处于劣势,有两个重要原因,第一,明军现在使用的扎甲包括铁鳞甲在内,对建虏重箭的防御力并不好,第二,大明虽大,但却不产战马,所用战马都是从蒙古购入,而蒙古人相当奸诈,卖给大明的战马都是他们挑选剩下的劣马,这种劣势平常不明显,可一旦到了战场上,两军交战性命相搏时,这种差距就是致命的。   明军战马不论速度还是爆发力,都比不上建虏。追不上,冲不过,跑更是跑不了,一旦失败就是全军的大溃败。而建虏不然,就算小有失利,他们也可以迅速撤退,明军拼死了也追不上。   这也导致了建虏在战场上可以随心所欲的使用“放鸽子”的战术。   随便一队建虏骑兵就可以把数倍的明军耍的团团转。   要想改变这种劣势,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增加远程武器的打击能力和自身的防护能力,让建虏还没到放鸽子的距离就被明军放倒;第二就是改良战马,使建虏战马的速度优势不复存在。   蒙古是大明战马的唯一来源,如今蒙古人已经彻底倒向建奴,想要从蒙古人那边购买良马,已然不可能。   以正合以奇胜,单单依靠盔甲和战马的质量当然无法战胜建虏,但如果这两项弱点能改善,那么明军面对建虏时的胜算必然大大增加。   大明周遭除了蒙古之外没有能产良马的地方了,所以朱慈烺就把心思动到了欧洲人的身上。据他所知,欧洲各国使用的战马都是阿拉伯马和他们本地马的混种,不但身材比蒙古马高大许多,而且冲刺和耐力更好。如果能买一些种马来,同时请一些技术人员,配种改良明军战马,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板甲,朱慈烺并不想把欧洲板甲全套搬过来,第一价格昂贵,第二大明的铁质达不到,他想要的只是一块胸甲,如印度的镜甲,土耳其的盘子甲。胸甲用欧洲的板甲技术制造,其他地方用大明的铁鳞甲或者是棉甲弥补,如此可更好保护明军将士的生命。   板甲和战马价格昂贵,不适合大规模引进,但小规模引进,学习仿制,或者配种改良,使之能够在大明拥有一定的数量,却是很适合的。   一个商人可能会漫天要价,但如果把京师的西洋商人全部都集合起来,公开竞价,再施以其他的恩惠,最后成交的价钱应该不会太高。   ……   紫禁城内苑。   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负手在房间里踱步,他脚步很慢,每一脚踩出都是相同的距离,如同是在丈量房间一样,灯光照着他惨白的脸,感觉他心事重重,目光阴沉的吓人。   “李晃!”王德化忽然站住了脚步。   “儿子在。”一个小太监从黑暗中闪了出来。   “你说,太子是不是在跟咱家演戏?”王德化问。   李晃低着头:“在儿子看来,一半真一半假。”   “说说看。”   “太子爷不想两面开战,明知道干爹收了涂兴哲的银子,他也假装不知,这是真;但太子爷雄心勃勃,稳住了外廷,在外廷有所成绩之后,那把改革的刀,终究是要砍向内廷的,而干爹你可能就是他的首要目标,这是假。”李晃低声回答。   王德化咬着牙:“就是说,他终究是不会放过咱家?”   李晃默然。   “那你说,咱家该怎么办?”王德化问。   “上策,洗心革面,偃旗息鼓。”   王德化皱了一下眉头。显然,他对这个上策并不满意。   “中策,挑拨里间,隔岸观火。”   “挑拨谁?”王德化问。   “勋贵。”李晃回答。   王德化笑了:“说说下策。”   “下策就是铤而走险,移驾东宫。”李晃声音压的极低。   王德化脸色一下就变了,惊的原地跳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不会被人听见之后,他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负手又踱了两步,冷冷道:“上策太消极,下策太凶猛,不是咱家能承受的,只有中策最是恰当。嗯,勋贵们有什么动静?”   “定西侯蒋秉忠次子被太子爷打了屁股,现在他们正在定西侯府聚会呢。”   ……   同一时间,定西侯府。   前来探望定西侯蒋秉忠次子伤势的勋贵坐满了正堂,坐在主座上的定西侯蒋秉忠唉声叹气,他二儿子蒋旭因为触犯军纪,被朱慈烺打了四十军棍,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但伤势极重,原以为二儿子在京营是一个安生差事,谁想到竟遭此横祸。   京营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之军,军法杖四十在军中经常出现,但多用于平民子弟,像蒋旭这样的勋贵子弟,拥有天然的豁免权,京营历任主官都对勋贵子弟留有三分情面,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勋贵。 第九十五章 老谋深算   京营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之军,军法杖四十在军中经常出现,但多用于平民子弟,像蒋旭这样的勋贵子弟,拥有天然的豁免权,京营历任主官都对勋贵子弟留有三分情面,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勋贵。   但不想,事情忽然就变了,皇太子居然抚军京营了,如果说昨日对阳武侯薛濂的惩罚,很多勋贵还认为是阳武侯冲撞了皇太子,只是一个意外,那今日定西侯蒋秉忠的次子蒋旭还有李太后和刘太妃的娘家亲戚都被杖责,勋贵们在京营中的子弟纷纷辞职回家,几个侵占京营军田的勋贵,都收到京营的来函,限他们三日之内将所占军田清退出来。   这一系列的动作,让勋贵们隐隐不安。   皇太子这是干什么?是针对勋贵吗?   上一次京营这么折腾的时候还是崇祯元年,当时的兵部右侍郎李邦华整顿京营,将勋贵们得罪了一个遍,后来趁着永定门之战中京营的一次失误,勋贵们对李邦华群起攻击,逼得崇祯不得不把李邦华罢官免职。   十几年过去了,太子爷重走上了李邦华的老路。   勋贵们当年能攻击李邦华,今日却不敢攻击朱慈烺。   朱慈烺是皇太子,未来的皇帝,惹了朱慈烺不高兴,等朱慈烺登基成了皇帝,攻击他的勋贵都得倒霉。   但这并不表示勋贵们要忍气吞声,   借着探望蒋旭的借口,勋贵们聚在了定西侯府,相互打探消息并商量对策。   但令他们沮丧的是,勋贵中最有影响力的几家都没有派人来。   成国公朱纯臣和定国公徐允祯被皇上“罚俸三年,闭门思过”,英国公府没人出现,而一向最喜欢凑热闹、搅动三寸不烂之舌的小襄城伯李国祯也没有出现。   大家期待的不是李国祯,而是他爹李守锜,人人都想知道,老谋深算的襄城伯面对当下局面,有什么看法呢?   “散了吧……”   肥胖如猪的应城伯孙廷勋实在是支持不住了,第一个离开。   很快的,勋贵们就散的干干净净。   襄城伯府。   李国祯正向老爸李守锜汇报定西侯府的情况。   “亲自到场的有兴安伯徐治安,应城伯孙廷勋,新宁伯谭弘业……”   李守锜须发皆白,面容干瘦,此时正坐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听了李国祯的汇报,缓缓睁开眼睛:“不用这么详细,你就告诉我,谁家没有派人去?”   “除了三位国公外,还有恭顺侯吴惟英、新乐侯刘文炳、新城侯王国兴、宣武伯卫时春,惠安伯张庆臻,彰武伯杨崇猷……”   李守锜静静的听着,这些没有派人到定西侯府问候的,基本都是传承不到百年的勋贵,像新乐侯刘文炳和新城侯王国兴,甚至是在崇祯朝刚刚册封的,和他们这些已经册封了三百年的勋贵,天生就有隔阂,因此他们没有派人,倒也不奇怪。   李国祯念完了名单,躬身等待父亲的示下。   “从今天起,闭门谢客,谁来我也不见。”李守锜缓缓道。   “是。”李国祯躬身答应,想了想又道:“父亲,你说太子会不会翻京营的旧账啊?”   李守锜哼了一声:“你觉得太子是那么蠢的人吗?”   “可他毕竟才十四岁。”   “十四岁?你看他今日所做的事情,哪个像十四岁?”李守锜冷笑一声:“我看成祖文皇帝年轻时也不过如此!如果我看的不错,咱们这位太子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咱们这些勋贵顺他的意还好,若是有所忤逆,他是绝对不会留情的。”   李国祯皱起眉头:“父亲,我倒觉得这未必是太子的意思。太子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手腕和见识?”   李国祯眼高于顶,自认不凡,他觉得自己十四岁之时都没有这般见识,太子怎么会有?显然是背地里有人教唆。   李守锜叹口气:“你想的,为父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不过从东厂那边传来的消息看,太子的确没有受人指使。细想也是,太子身边都是一些庸碌之人,不是宫女就是太监,两个老师詹事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名气虽然大,但其实就是两草包,摆弄诗文还凑合,论到国政大事,嘿嘿,绝对是狗屁不通,就算再给他们一百年,他们也想不出今日早朝的治国四策!所以没什么怀疑的,这一切都是太子自己的主意。”   “那就不妙啊,看太子的意思,他对咱们这些勋贵并不友善。”李国祯不无忧虑。   “不要杞人忧天!咱们都是太祖始封的勋爵,绵延三百年,不说太子,就是圣上也不敢轻动。”李守锜闭上眼睛,沉吟着说:“两件事交给你去做,第一,明天你亲自去见太子,把咱家占的那五百亩地还回去;第二,找几个言官,明日早朝试探一下,看太子对辽东军情有什么看法?太子究竟有几分成色,辽东才是最好的试金石!”   “是。”李国祯点头,想一下又问:“父亲,定西侯他们人心惶惶,都等着见你呢。你不见他们一面吗?”   “我刚才的话你没听见吗?从现在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李守锜又皱起眉头。   “可定西侯他们着急的样子,比三年前还要恐慌呢!”   听到三年前这三个字,李守锜就像是触电一样的坐了起来,眯缝的双眼蓦然睁开,眼睛里射出凶光,抓起身边的茶盏狠狠地向李国祯砸过去:“逆子!你胡说什么?!”   李国祯吓的跪倒在地:“儿错了,父亲息怒啊。”   ……   礼部右侍郎蒋德璟的府邸。   朝中东林人正在聚会。   蒋德璟坐主位,吴牲坐在右首的第一位,其他人各依品级官职而坐,唯一例外的就是方士亮,虽然他请辞获准,已经不是朝臣了,但却依然坐在了左首的上位。   “致远今日太鲁莽,太子是储君,岂可轻易弹劾?”吴牲对方士亮很是不满,上来就给方士亮脸色看。   方士亮,字致远。   方士亮却一点都没有后悔的意思,虽然不穿官袍,穿的是长衫了,但却依然梗着脖子:“侍郎大人差矣!太子所言所行,荒唐孟浪,追逮三策不但儿戏,且视读书人为敌忾,一旦推出,必然是天下涛涛。学生既食君禄,当报君恩,必然要犯言直谏,如果贪生怕死,明哲保身,纵然立身在朝堂之上,又有何意?” 第九十六章 不速之客   吴牲见方士亮讥讽自己贪生怕死,在朝堂上没有站出来声援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致远,老夫年近古稀,舍此残生又有何不可?如果太子所提真是祸国殃民之策,不需你建言,老夫必然拼死力争!然今日早朝,太子所提四策,哪个不是为国为民?”   “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学生皆无意见,但追逮三策,学生却万万不能赞同!”   “就你所言,难道逮赋不应该追吗?”吴牲冷笑。   “逮赋必然有隐情,一味强力催收,却不问下情,岂是仁君所为?再者,一人逮赋,整个家族都不能科举,这是桀纣之下都不曾有过的暴政!”   桀纣,夏桀王和商纣王。   “你!”   吴牲又是大怒,这方士亮简直是口不择言到了极点,居然把当朝比作了桀纣,如果此时是在朝堂,纵使太子求情,恐怕崇祯也不会饶他。   两人越吵越凶。   “致远,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争吵之中,一直没有说话的蒋德璟忽然开口了。   方士亮收回对吴甡的怒视目光,转对蒋德璟,拱手:“吾师刘念台马上就要到京师了,学生想等他几日,和他见面之后,再回家孝敬老娘。”   刘念台就是一代大儒刘宗周,刚刚被起用为左都御史,此时正在赶往京师的路途中。   蒋德璟点头:“也好。”说完端起茶盏,意思是送客,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   东林众人都是惊讶,这就完了吗?不过主人都已经送客,他们也不好再留,一个个起身离去。   吴甡却有所警醒,自己年近古稀,又是兵部右侍郎,何必跟下属又是晚辈的方士亮争吵?实在是有失身份,心知蒋德璟是在为自己解围,但想到方士亮刚才的执拗,还有那些口不择言的胡言乱语,他忍不住又是怒从中来。   “鹿友兄留步。”吴牲要走,但被蒋德璟留住了。   吴牲字鹿友。   “鹿友兄可知方士亮今日的所言所行,为何如此出格?”请吴牲到后面的内堂坐了,蒋德璟小声问。   吴牲冷笑:“还不是因为刘念台快进京了,他们着急的想要表现吗?”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跟他争吵?”   吴牲叹口气:“我就是忿不过。”   蒋德璟一脸忧色:“念台不来,你我都不能压制,一旦刘念台来了,朝中清流恐怕个个都会变成方士亮啊。”   “幸好他们都要出京了。”吴甡有点庆幸。   “言官是出京了,但六部中的清流大有人在……以刘念台的脾气,必然会向太子发难,到时圣上雷霆一怒,恐怕就不是今天的局面了。”蒋德璟面色凝重。   吴牲的脸色也黯然下来。   刘宗周可是当代大儒,著名理学家,在他面前,蒋德璟吴牲都是小辈,一个小辈的小辈方士亮都把朝堂搅成这样,如果是刘宗周出手,恐怕就要天翻地覆了。   ……   信王府。   朱慈烺在灯下看书,田守信轻步走进来,小声向他汇报。   勋贵们聚集定西侯府,东林人都在蒋德璟的府邸,朝中两大势力在夜幕降临之后都不安稳啊。   “殿下……”   田守信再进来的时候,脚步明显比刚才急促许多,脸色也有点发白,好像有什么急事,在朱慈烺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朱慈烺的脸色也是变了:“他来干什么?”   “他说,他有不得不来的要事。”田守信回禀。   朱慈烺踱步想了一下,淡淡道:“既然他敢来,就一定有不能不来的道理。让他进来。另传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后殿,违令者斩!”   一会,一个身穿黑袍,戴着黑色斗篷,将全身遮的严严实实的人走进后殿,跪在朱慈烺座前:“臣骆养性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冷冷地看着骆养性,这个传说中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身材并不高大,摘下斗篷后露出一张文人一般的脸。乍看一下,骆养性很是平和,五官都很文弱,但细细观察,却能感觉到他双眼中的锋芒。   “骆指挥使请起。”   “谢殿下。”   “你深夜前来,是有父皇的旨意吗?”朱慈烺问。   “不,臣没有圣旨。”   “没有圣旨?”朱慈烺假装惊讶:“那你来见我干什么?”   “臣虽然没有旨意,却有一件惊天大案,想要殿下的协助。”   “哦?”朱慈烺脸色严肃:“什么大案?”   “去年,臣接到密报,京师三大营中,有人在贩卖朝廷的甲胄。”骆养性说。   听到此言,朱慈烺心中微微一跳,朱纯臣和徐允祯私卖甲胄的事情,他当然是知道的,这也是他不杀徐卫良,而要把徐卫良关在诏狱的原因。只要徐卫良开口,他就有了扳倒朱纯臣和徐允祯的办法,不过到现在为止,徐卫良还没有开口。   “京师三大营是拱卫京师的精锐,所用甲胄也是天下最精良的,接到密报后,臣不敢怠慢,立刻开始调查了,经过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是有了一点眉目。”骆养性说话不徐不缓,没有一丝的情感变化。   朱慈烺皱起眉头:“骆指挥使,查案是锦衣卫的职责,案子的详情,你好像不应该跟我讨论。”   “如果是其他的案子,当然不能跟殿下讨论,但这个案子,非跟殿下讨论不可。”   “什么意思?”朱慈烺淡淡问,心里却隐隐猜到路养性的来意了。   “私卖甲胄的经过,臣已基本掌握,但几个关键的共犯,却始终都没有抓到,唯一一个可以抓捕的共犯虽然身在京师,但却是京营的将官,身份特殊,臣不敢轻易动他,以免惊扰到后面的主谋。”骆养性深深一躬:“而这个共犯现在正在殿下的手中。”   果然不出所料。   朱慈烺脸上却惊讶:“本宫怎么越听越糊涂?骆指挥使,你指的是谁呀?”   “右掖营主将,徐卫良!”   朱慈烺眨眨眼,假装恍然:“哦,他呀,他现在不是在你诏狱吗?你没有去看过他吗?”   骆养性摇头:“臣没有去看过。”顿了一顿,然后压低声音:“因为臣知道,押在诏狱里的,并不是徐卫良。”   朱慈烺笑了。 第九十七章 忠耶奸耶   朱慈烺笑了。   押在诏狱里的当然不是徐卫良,徐卫良这么重要的人证,怎么可能放在一个敌我未明,有可能会被朱纯臣上下其手的锦衣卫的诏狱中呢?诏狱只是一个障眼法,真正的徐卫良被朱慈烺关押在另外一个秘密地方。为了避免被人识破,朱慈烺派了二十个侍卫,十人一组,拿了他的太子令,日夜在诏狱看守假徐卫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即使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也不行。所以骆养性说他没有见徐卫良,确实是实情。   这个假招忽然被骆养性戳破,朱慈烺一时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骆养性果然还是有点道行的。   骆养性忽然跪倒在地,声音恳切:“殿下如此做,一定是有深意,臣本不该点破,但臣实在是迫不得己。两个主谋狡猾异常,做事滴水不漏,臣虽然侦办了半年多,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原想慢慢追查,终究能将那两个主谋绳之以法。不想昨天殿下拿下徐卫良之后,其中一个主谋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除了四处活动之外,昨天深夜居然还亲自找到了臣……”   听到这里,朱慈烺心头又是一跳。   朱纯臣昨晚和骆养性见面,他当然是知道的。   原本他还想试探一下,但想不到骆养性居然主动说出来了。   “令臣吃惊的是,那主谋仗着长辈的交情,居然要臣帮他杀人灭口,在诏狱中做掉徐卫良!臣本想怒斥于他,但转念一想,这正是扭转局势,收集证据的好机会,于是就假装答应了他,并且跟他提出了二十万两银子的酬金。”   说到这里,骆养性探手入怀,取出一大叠的银票,双手奉上:“今日傍晚,那主谋托人将二十万两银票送到了臣的手里。臣惶恐,同时也更深知那主谋为了掩盖此事,不惜一切的决心。如果那主谋知道臣正在调查他,一定会狗急跳墙,说不定会策动京营旧部惹出什么祸事来。但臣如果现在就发动,向圣上请命,抓捕两个主谋,却又缺少足够的证据。因此臣才不得不深夜求见殿下。个中隐情,还望殿下谅解!”   说完,将二十万两银票放在地上,重重叩首。   朱慈烺静静地不说话,骆养性这两段话,还真是让他惊异了。   难道骆养性真的一直都在调查这个案子吗?还有,骆养性如此坦荡,难道真是一个忠臣吗?   “你来见我,是要我交出徐卫良吗?”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   “是。”   “说说理由。”朱慈烺问。   骆养性抬起头:“那主谋以为,如果徐卫良死了,这事死无对证,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臣以为,这正是可以利用的好机会。只要殿下准臣演一出戏,臣必然将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是说,让徐卫良假死?”朱慈烺明白了。   “是,徐卫良死了,那两个主谋必然放松警惕,臣搜集证据的难度会大大降低,而臣派往山西和山东两组人马,正在搜寻另外两个重要共犯,一旦将两人抓获,再加上徐卫良,那就是铁证如山,任两名主谋巧舌如簧,也辩驳不了。”骆养性声音淡淡,但眼神却信心十足。   朱慈烺不动声色:“山西山东两路人马,抓的是什么共犯?”   “整个甲胄案,除了两个主谋和徐卫良之外,还有买方和中间人,买方是一个山西商人,已经回了山西,中间人害怕被杀人灭口,买卖结束之后,就离开京师逃往了山东,臣虽然竭尽全力,但想要把他们抓捕归案,尚需要一定的时间。”骆养性清楚禀报。   “你是说,你找到那个中间人了?”朱慈烺问。   这个案子,他也一直在查,而最大的难点就在那个中间人。   当初买卖结束之后,朱纯臣和徐允祯想要杀掉中间人,但不想中间人机警异常,不等他们动手就提前跑掉了,此后再无踪迹。朱慈烺虽然握着徐卫良,但只徐卫良一个人的口供,是扳不倒朱纯臣和徐允祯的,只有加上中间人和山西商人,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让朱纯臣和徐允祯无可抵赖,也才能让勋贵和朝臣们心服口服。   “是,姓名和相貌都知道了,但就是找寻他的藏身之处,需要一点时间。”骆养性回答。   朱慈烺沉思着,到现在为止,骆养性所说还算是合情合理,看样子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但朱慈烺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沉思了片刻,朱慈烺问:“这事你禀告陛下了吗?”   “已经禀告。”   “陛下怎么裁示?”   “陛下没有裁示,要臣自己看着处理。”骆养性恭敬回答。   朱慈烺心中一震,心想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给骆养性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父皇并没有明旨,但骆养性却自作主张的找上了门,一旦被哪个朝臣知道了,参上一本,麻烦就大了。骆养性不是普通的朝臣,而是锦衣卫指挥使,身份特殊,没有圣令,身为太子的朱慈烺不适合和他见面。   “骆养性,你可知罪?”朱慈烺拍桌而起。   骆养性跪伏在地:“稽查不法,是臣职责所在,虽然皇上没有明令,但既然徐卫良在殿下手中,臣就不得不面见殿下,若有僭越,臣甘愿死罪!”   骆养性这话说的颇为硬气,也颇为高明,如果朱慈烺不是知道历史的走向,还真有可能以为他是一个忠臣呢。   朱慈烺起身踱了两步,心想以父皇的聪明,肯定已经想到骆养性会来见我,或者说,这本就是父皇默许的,那么父皇是什么意思呢?明知道我跟朱纯臣徐允祯不对盘,却让骆养性来见我,是历练我,还是暗示我干掉朱纯臣和徐允祯?又或者是要试探我对勋贵的态度?同时磨砺我掌控勋贵的能力?   但不管这样,事情既然已经落在头上,想躲也是躲不开,只能往前走了。   “你有几成把握能抓到那两个主谋?”朱慈烺冷冷望着骆养性。   “九成!”对骆养性这种老官吏来说,九成就是百分百。 第九十八章 早朝试探   朱慈烺沉思一下,点头:“既然如此,本宫自当答应你!你且回去,徐卫良我会派人送到诏狱去。”   骆养性理由充分,一心为国,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再者,如果骆养性能成功,以锦衣卫之手除掉朱纯臣和徐允祯,倒省得他动手了。   “谢殿下!”   骆养性深深拜伏,然后站起来:“臣告退。”反步退出,戴上斗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殿外,临走时,不忘小心的关上殿门。   殿门开启又关闭,夜风吹进来,将地板上的二十万两银票吹散开来……   朱慈烺久久沉思,又得了二十万两银子,但他心底却没有多少喜悦,一来对崇祯的心思有点猜不透;二来朱纯臣和徐允祯这两个勋贵恶贼,居然堕落如此,收买锦衣卫指挥使杀人灭口的主意也能想出来,也就是他提前有预防,没有把徐卫良放在诏狱中,而骆养性也知道事情的轻重,如果换成其他人,说不定就被两个奸贼得逞了呢。   咦,不对呀。   朱纯臣明知道骆养性是父皇的亲信,又怎么收买骆养性除掉徐卫良?难道他真以为,骆养性是二十万两银子就可以收买的吗?转念一想,朱纯臣并不知道骆养性在调查“甲胄”案,求骆养性杀人灭口用的一定是军中贪墨的借口,且骆养性和朱纯臣两家是世交,这么一想,朱纯臣的动机倒也合情合理。   信王府后门外。   一身黑衣的骆养性上了马车,坐在软座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大明唯二的两股暗黑力量之一,他经常会在宫中遇见太子,不过今晚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现在的太子跟过去完全不同,不但冷静,成熟,而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压,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直直看到他的心底,令他脊背发凉,心惊胆战的感觉,直到出了信王府,他心情都不能完全镇定下来。   两个月不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上一次见到太子时,太子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呢?怎么一下就变的这般犀利了?   路养性无比惊讶。   静静想了一下,觉得事情还有些不妥之处,于是小声对车夫道:“走,去襄城伯府。”   ……   又是早朝。   和昨天不同,朱慈烺今日不在皇宫内,而是皇宫外,因此他不得不比昨日早起了半个时辰,洗漱穿衣,然后和群臣一样,打着哈欠坐轿子赶到午门外等候。平常只锦衣卫跟随,今日多了五十武骧左卫。   当朱慈烺走下轿子之时,在场的朝臣都上前见礼,周延儒,陈演,谢升、魏照乘还有六部各部的尚书和侍郎,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禄寺卿、上朝的勋贵还有六部给事中的言官,都向他行礼。   朱慈烺微笑的一一还礼。   第一次和皇太子一起上朝,朝臣们明显的有一点不适应,尤其是昨日那些在朝堂上攻讦朱慈烺的言官,更是浑身不自在。   和蒋德璟吴牲见礼时,朱慈烺特意多弯了一点腰。   两人感觉到了,不过却都不动声色。   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三下,朝臣开始排好队伍,朱慈烺在右首第一位;凌晨5点左右钟声响起,宫门开启。百官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而后向皇极殿进发。   在皇极殿门前山呼万岁,叩拜完毕,进入文华殿,早朝正式开始。   叩拜时,朱慈烺明显感觉到父皇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第一次在宫外居住,身为人父的崇祯更担心他的安全。   “百官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王之心行礼如仪的喊,一如昨天。   今日的早朝明显比昨日平静多了,大约昨日的早朝耗尽了百官的精力,今日稀稀拉拉的只有两三个官员奏事,且都还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小事,最让人担心的辽东兵事和河南流贼,都没有最新的溃败消息传来。   最大的事情就是内阁首辅周延儒出列奏禀,说御史言官出京巡视的细节,已经定了下来,从今天起,御史言官将分批分次出京。   大明虽然有两京十三省,但真正征税的只有两京十省,贵州最早没有开发出来,后来虽然开发出来了,但一直都没有加到亩税中,云南则一直都很乱,广西虽然有征,但数量很少,几乎可以不计。   征的较多的是,南直隶,浙江,湖广,河南,山东,四川,这六省承担了大明朝三分之二的赋税;北直隶,江西,山西,陕西,广东,福建征的较少,因此,御史言官出京的重点是赋税较多的六省,因为距离不一,抽到较远地区的御史言官,需要提前动身。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松口气,内阁这一次还算是雷厉风行,御史言官都走了,整个朝堂就可以清静一些了。估计周延儒平常也被这些言官整烦了,借这个机会正好把言官们派出京师,朝堂上也可清静一段时间,因此在朱慈烺的四策中,这是被最先执行的一策。   今日早朝波澜不惊,但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名朝臣却忽然站了出来,对着崇祯深深施礼:“陛下,臣有本,辽东军情危急如此,满朝文武却无人提及,臣深以为耻。”   原来是太常寺少卿李景田。   听到辽东两字,整个朝堂连崇祯在内都变了脸色。   就像是心中的一块痛,又被人狠狠碰了一下。   如今建虏的十万大军将锦州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洪承畴的九边精锐救援大军折戟松山,大明已经是无兵可派,只能期望祖大寿为国尽忠,与建虏决一死战。照祖大寿最后一次给朝廷发来的塘报看,锦州城中的军粮尚有三月可用,锦州又城高池深,是祖大寿经营多年的老巢,城中大小红夷大炮尚有百门,建虏又不善于攻城,锦州长期坚守,并非不可能。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崇祯已经下了密旨,令杏山塔山两地军民撤退,此事只有兵部尚书陈新甲和内阁四臣知道,如果在朝堂上大肆讨论辽东,说不定会有所泄露,以至于影响撤退大计,甚至提前在朝堂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从崇祯到内阁,这几日都刻意回避辽东议题。   朝议不论,并不表示朝廷不处理,对锦州之事,兵部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处理中,而关于辽东的奏报,也是内阁和崇祯首要处理的目标。   但现在有人跳出来直言辽东,朝会却不能不讨论了。   崇祯看向兵部尚书陈新甲。 第九十九章 沉默以对   崇祯看向兵部尚书陈新甲。   陈新甲额头有汗,松锦之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附和崇祯的想法,认为可以速战速决的话,照洪承畴的战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也许松锦之战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松锦之败就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陈新甲的脑袋上,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给他致命一击。因此,每次提到辽东,他都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   “陛下。”陈新甲站出来回禀:“臣昨日刚刚收到的塘报,建虏大军一部围困锦州,一部集结在松山,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进犯杏山和塔山。范志完所率兵马,加上李辅明马科等人收集的残兵,总计两万余人,正夜以继日的在杏山塔山之间修筑防御工事,宁远南城的修建也即将开始。”   陈新甲的意思很明显,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救援锦州,而是如何防守杏山塔山,乃至后面的宁远和山海关。   锦州已然不可救,这话他没有明说,但朝堂上的众臣都是心知肚明。   “但锦州毕竟还在坚守,朝廷总得给他们一点支援。”李景田轻轻叹。   朝堂一片寂静。   这话说来轻巧,但做起来何其难?建虏占据松山,已经完全切断了锦州和内地的联系,别说大明现在兵弱将寡,就是强兵强将,在一时之间,恐怕也很难扭转战场上的逆势。要想救援锦州,就必须拿下松山,对现在大明军队的来说,无疑是难如登天。   “臣弹劾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统筹无方,懈怠边事……”又有大臣站了出来,不过这一次不是讨论辽东兵事,而是直接弹劾陈新甲。   是礼科给事中戴明说。   看到戴明说,陈新甲双眼就冒火。   这戴明说是他的“仇家”,自从他成为兵部尚书之后,戴明说不止一次的弹劾他,很多时候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有一次崇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扣了戴明说的俸禄。不过这更加激怒了戴明说,从那时起,戴明说就处处跟陈新甲做对,只要逮到机会,就会跳出来弹劾陈新甲。   戴明说,崇祯甲戌(1634)科进士,历任户部主事,礼科给事中。降清后官运亨通,从太常寺少卿一直做到满清的户部尚书,是明末典型的软骨头的文人代表。   被戴明说弹劾,陈新甲恨的牙痒痒,正要大声反驳,崇祯却已经皱起眉头:   “今日只论事,不论罪!”   戴明说悄悄退回了队列中,没有继续再弹劾,一开始他就知道弹劾不会成功,他只是想恶心一下陈新甲。   “关于辽东,众臣可有什么想说的?”   既然有朝臣挑头,崇祯不得不装模作样的问一下。   朝堂静寂,没有人说话,很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朱慈烺。   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朱慈烺昨日早朝的惊天四策,让朝臣们见识到了他的聪慧高远,民事如此,不知道太子殿下在辽东兵事上是不是也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高明见解呢?   众臣的目光都很期待。   朱慈烺感觉到了,不过却假装不知,依然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面前的书案。   在朱慈烺看来,兵事和民事不同,不应该放在朝堂,或者说应避免放在朝堂之上公开讨论。现场一百多人,人多嘴杂,不管最后的结论是什么,都没有保密的可能。因为从前世穿越而来,他清楚的知道,建虏在大明有很多的奸细,不说山西的八大商人,就是这京城的百官之中,也难保没有奸细,更别说他们家中的奴仆了。   民事必须大张旗鼓的说,大张旗鼓的做,让每个百姓都明白朝廷的用意,才能安心配合。   兵事则相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尤其是那些只知道无事生非的言官,只需要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他们就行,至于前置的决策目标,中间的决策过程,不应该是他们知道的。   这一点,朱慈烺有一个学习的目标,那就是清代的“军机处”。   “军机处”处理国家的军机大事,有特定的几个知兵大臣处理,其他无关机构,尤其是言官,一概没有知情的权力。如此不但提高了效率,也增加了保密的可能。   朝堂一片寂静。   众臣等了半晌,见太子根本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相互一看,都有点失望。   只有首辅周延儒依然是古井无波。   崇祯看了一眼朱慈烺。他对朱慈烺的辽东军策已经有一定了解,不过他并不希望儿子在朝堂之上大声的阐述,因为他担心儿子会不小心把杏山塔山撤退的事情说出来。   主动放弃城池,而不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崇祯内心深处有一种一旦事泄,群臣哗然的恐惧感。   见群臣没有人回答,崇祯立刻站起来向后殿走。   “散朝——”   王之心悠扬的嗓音。   早朝结束,回到乾清宫的暖阁,崇祯坐在书案后,眼神有点呆。   “父皇。”朱慈烺鼻子有点酸,他感觉到了崇祯心中的彷徨和不安,谁能想到,堂堂的大明皇帝,居然对舆论、对满朝文官有这么大的恐惧,只因为放弃了杏山和塔山两座小小的城池?   崇祯这才惊醒过来,一脸严肃的问:“春哥儿,昨晚在外面睡的好吗?”   “谢父皇关心,儿臣睡的很好。父皇派武骧左卫护卫儿臣,儿臣深为惶恐。”   崇祯笑:“你是太子,武骧左卫护卫你,正是合适。”端详朱慈烺半晌,叹口气:“去见你母后吧。”   “父皇,昨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秘密求见儿臣……”朱慈烺说。   “哦,他说什么了?”崇祯低头看奏折。   朱慈烺将过程详细的说了一遍。   崇祯点点头:“知道了,你不要多管,交给骆养性处理就可以了。”   “骆养性给儿臣留了五张一共二十万两的银票。”朱慈烺将银票取出来,双手呈给崇祯。   “你拿着用。京营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谢父皇,儿臣告退。”朱慈烺缓步退出。 第一百章 母后贤德   等朱慈烺走后,崇祯抬头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某种意义上讲,崇祯帝的确是在测试朱慈烺。   民政军政,朱慈烺都很有见地,但对一个帝王来讲,洞察人心,驾驭百官之术才是最重要的,而若要驾驭百官,就少不了锦衣卫的查缉和情搜。崇祯默许骆养性去见朱慈烺,其实就是想让朱慈烺提前接触、并且认识到锦衣卫的情搜和查案之能,日后上手也能容易些。   当然了,崇祯不想承认的是,隐隐的他也是在试探,他想要知道,他这个聪慧深远的儿子,在见到不应该见的锦衣卫指挥使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又会不会毫无隐瞒,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他?   王承恩为崇祯沏茶。   两个小太监将今天的奏折抬了进来。   崇祯开始工作。   早朝虽然顺利,但弹劾京营贺珍和张纯厚的奏折,却雪片般的送入内阁,这些弹劾贺珍和张纯厚的勋贵,没有一人敢在朝堂上公开发难,只敢在奏折里发泄怨气——毕竟谁都知道,贺珍张纯厚所为,奉的是皇太子的命令,在朝堂上攻击二人,就等同于公开同皇太子做对。勋贵们掂掂自己的份量,都不敢这么做。   大明朝朝政的处理,照程序的先后分别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皇帝御览、一套流水线般的过程,贺珍和张纯厚是京营将官,而京营是天子亲军,内阁无权处理,整理之后,就交到司礼监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之心和首席秉笔太监王承恩,都是朱慈烺的拥趸,对勋贵们的机心一眼就看透,虽然不屑,但还是把所有弹劾贺珍和张纯厚的奏折交到了御前。   崇祯看了一言不发,全部留中。   坤宁宫。   除了周后,懿安张太后也在场,张太后是天启帝的皇后,朱慈烺的伯母,从小就对朱慈烺很是爱护,虽然昨日朱慈烺打了她的娘家人,但她却没有丝毫的异样,见到朱慈烺依然是问长问短,眼神里都是慈爱。   朱慈烺跪拜行礼,请安问好,抬头之间,却见母后眼睛里有泪光。   “几日不见,春哥儿又长高了许多,”张太后欣慰的笑:“如今又到宫外居住,有了自己的府邸,已然是大人一个了。昨日在朝堂,还说了那么多高明的见解,哀家听了,真是不敢相信呢。”   “高明什么?整个朝堂都被他搅乱了……”周后轻轻捏起帕子,轻按眼角。   “朝堂本来就很乱,春哥儿搅合一下,哀家倒觉得正好,也让朝臣知道,咱天家也不是没有人。”张太后笑:“春哥儿,到哀家身边来,哀家要好好看看你。”   被张太后牵着手,朱慈烺忍不住的就脸红了。   张太后和周后都是笑。   “如今你住宫外了,以后要经常回宫看你母后和哀家,听见没有?”张太后叮嘱。   “是。”   张太后转对周后,笑:“几日不见,春哥儿不但长高了,而且越发的成熟稳重了,哀家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过去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缠着哀家要糖吃的小孩儿吗?”   朱慈烺脸更红。   张太后和周后笑的更开心。   这时,长平公主和定王朱慈炯来了。有长平公主的加入,殿中气氛立刻就活跃了起来,长平公主叽叽喳喳的说,将两位太后逗的合不拢嘴,周后命人端来汤点,给三人食用。周后又问了朱慈烺一些信王旧宫的事,信王宫是她的旧居,虽然只住了两年,却也颇为怀念。   吃完了汤点,朱慈烺以公务为由告辞。   “去吧,京营之事你不必顾忌,该怎么就怎么做,只要能练出一支精兵,出再大的事,也有你母后和哀家为你顶着!”张太后说。   她指的当然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娘家人。   和周后一样,张太后贤惠识大体,也是一个颇为贤德的皇后。   明末的几个皇帝虽然都差强人意,但所用的皇后却都很贤德,不止明末,有明一代的皇后,都端庄恭俭,贤惠有德,鲜有飞扬跋扈,干涉朝政之人。   “谢太后!”   朱慈烺心中感动。   昨天教训那三个不守军纪的将官,他事先并不知道其中一人是张太后的娘家人,如果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转圜。等到李若链把三人揪出来,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朱慈烺走出坤宁宫,刚要上轿离开,身后脚步声响,长平公主追了出来,很认真的问:“太子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你家里玩?”   朱慈烺转头笑:“随时都可以。”   “太好了!”长平公主雀跃不已,忽然又黯然:“可母后不许我出宫啊。”   “你可以想办法呀。”   “怎么想啊?”长平公主愁眉苦脸,忽然眼睛一亮,抓住朱慈烺的袖子,摇了两下,撒娇的说:“太子哥哥,你最聪明了,你帮我想一个办法好不好?”   朱慈烺在她耳朵边小声的说了两句。   长平公公听的眉飞色舞:“咯咯,我明白了,太子哥哥,你太聪明了!”   ……   徽州。   狗儿幽幽的醒来。   脱离丐帮,夺了大王的倭刀之后,他一路南下,向南京而去。想着北方兵乱,南方富裕,应该能有一条活路。   但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刚走了半日的顺畅路,就在官道上遇上了一股乱兵,不知道是官兵还是流贼,总之是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即便是乞丐也不放过,眨眼间官道上尸横遍野了。他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身后两骑对他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被追上,他一咬牙,沿着官道旁的山坡就滚了下去……   山坡太陡了,虽然摆脱了追兵,但狗儿却也被摔的头破血流,幸好一个树桠子把他夹在半山坡,不然直接摔下去,估计就死翘翘了。狗儿很恐惧,只觉得自己要死了,拼命喊救命但却没有人听见,一直到后半夜,他终于是恢复了一点力气,奋力推开树桠子,顺着陡坡慢慢地滑了下去,喘息了几口,刚想要挣扎的站起来,忽然天旋地转,又晕过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四朝老监   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隐隐听到一阵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自远处的土坡转角处传来,还听见有人说话:“老爷,离庐州只有二十里了……”   巨大的求生欲使狗儿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他猛然站起来,向车轮的方向伸出右手,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嘶喊:“救命啊——”   喊完,他就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乱草铺就的马车里,车轮辚辚,正在向某个方向前进,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冲他笑:“醒了啊,喝口水吧。”摘下腰间的水壶,递到他面前。   狗儿双手捧着水壶,咕咕就往嘴里灌。因为太急,差点就呛着呢。   “慢点喝慢点喝……”中年人眼神里带着感叹和怜悯。兵荒蛮乱,到处都是这样的人。百姓……苦啊。   这中年人叫郑家富,是庐州知府郑履祥的管家。郑履祥原本是XX知府,得了朝廷的调令,前往庐州赴任,在官道旁的小路上,恰巧遇见了头破血流的狗儿,郑履祥救下狗儿,并且帮他包扎了伤口。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个时代很多文人都懂得医术。   狗儿摸摸头,发现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纱带,大腿和手臂擦伤的地方,也都抹上药,心下顿时大安,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了。慢慢坐起来,发现整支队伍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大部分人都配有腰刀,护卫着中间两辆带车厢的马车,想必救自己的郑知府,就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你叫什么名字?”郑家富笑问。   “我……”狗儿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叫刘志。”   郑家富点头:“哪里人?”   “我……徽州。”   “听口音不像啊。”张家富像是随意问,但隐隐却又有别的意图。   刘志表情哀伤。“是,我四岁爹娘就走了,一个人飘在各地要饭,哪的话都会讲,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的口音了。”   郑家富点点头:“看你身体还不错,何必要饭呢,想不想找一个正经吃饭的地方?”   刘志默然。   见刘志好像是想起了伤心事,郑家富体贴的不再问。   庐州城到了。   庐州就是现在的合肥,虽然彼时尚没有安徽省,也就没有安徽首府合肥,但庐州的繁华却已经不亚于太原济南这些地方,又因为城墙坚固,称之为铁城。郑履祥即将就任庐州知府,还没到城门口,就有当地官员和士绅在道边迎接,一番客气,郑履祥进城。刘志也跟着沾光,不但吃了一顿好的,还得了五钱碎银子的赏钱。原本刘志并不打算在庐州久留,他向往的地方是南京,不过当郑家富再一次问他要去哪里?愿不愿意留下来做郑府家丁之时,他想了一下,答应了,他已经默然过一次了,如果再拒绝,他担心张家富会不给他换药,那一来,他的伤一时就好不了了。   原本只是权宜之计,伤好后他就会拍屁股悄悄走人,不过一次意外的偶遇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小姐,他叫刘志,就是我们来时路上救的那个人。”两个小女生在园子里出现,一人小声的说。   “是他啊,我想起来了。”   一个眉清目秀,肌肤白皙的女生看了刘志一眼,目光里满是善良,对刘志的直视丝毫没有生气,淡淡笑一下,转身走了。   刘志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   京师。   紫禁城有九千多间房子,除了皇上皇后两个贵妇张太后老太妃和几位皇子公主的住处外,尚有很多无人居住,但仍需日日打扫的宫殿,此时,朱慈烺正站在一处宫殿的门前,望着一个在不远处回廊里清扫的老太监。   青色袍子,头发斑白,手里的扫帚不急不缓的扫过。   这就是褚宪章所说的那位叫刘若愚的老太监。   田守信走过去,小声说了一句。   刘若愚赶紧扔了手里的扫帚,走过来拜见。   “奴婢刘若愚拜见太子殿下!”   刘若愚深深拜伏在地。   “刘公公免礼,我有几件事想要跟你谈谈。”朱慈烺笑。   “是。”刘若愚站起来,毕恭毕敬,眼神里满是惊疑和惶恐。   经历了万历、隆庆、天启、崇祯四朝的内宫风云,又在诏狱里待了一年,他早已经看透红尘,心如死灰,能在宫中扫地而没有死在诏狱中,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他不敢再有什么奢望,更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被重起的那一天,因此,当皇太子忽然在他面前出现,还称他为刘公公,他心中的惊惧惶恐可想而知。   所有人都被支的远远,只朱慈烺,田守信和刘若愚三人留在原地。   “刘公公对兵仗局火器厂,有多少了解?”朱慈烺问。   “略有了解,奴婢在东厂当差时,曾经去过几次火器厂。”刘若愚小心翼翼回答。   朱慈烺点头:“那你觉得,如果本宫想在火器厂生产一些新式火器,保密工作要怎么做?”   不愧是经历过四朝的老太监,虽然刚开始时有所惊惧,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听了朱慈烺的问,他略微沉思一下:“火器厂工匠共有三千人,如果三千人都知道的事情要想完全保密很困难。但既然是新式火器,奴婢以为,可选小量工匠单独生产,如此保密工作就好做多了。首先严格筛查,不允许匠人中有细作;第二,严禁色赌酒,匠人中间有此恶习者,一律清除;第三,严酷刑罚,胆敢泄密者,斩;第四,适当提高工匠待遇;第五,不定时不定地点,对工匠实施抽查,让匠人们有一种随时随地都处在监视中的感觉。五管其下,虽不敢说滴水不漏,但却也能避免大部分的泄密。”   朱慈烺暗自佩服,不愧是才识渊博的四朝老太监,这么短的时间,就想出了五项对策,且每项对策都深中要害,如果在火器厂实施,必然能有很好的防谍效果。   “照刘公公所言,将这五项对策在火器厂实施,大约需要多少人手?”朱慈烺问。   “如果是一百工匠,除去火器厂原有的人手之外,只需再增添二十人就可以,如果是两百工匠,则需要三十人。”刘若愚回答。   “这三十人都需要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之人,对吗?”朱慈烺问。   “是。”   “如何判定他们兢兢业业又忠心耿耿?”   “无非就是权衡,给甜枣,也给杀威棒,让他们时刻紧张,不敢怠忽职守罢了。”刘若愚回答。   朱慈烺笑了:“如果本宫将这项工作交给你,你有信心做好吗?”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听到朱慈烺的话,刘若愚还是吃了一惊,赶紧跪倒在地:“奴婢已年迈,恐难以承担如此重任啊。”   “刘公公不必谦虚,本宫看你面色红润,身体健朗,出宫当一个火器厂的掌厂太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朱慈烺笑。   刘若愚跪伏在地:“奴婢是罪人,能苟延残喘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岂敢再出宫?” 第一百零二章 鲤鱼龙门   刘若愚跪伏在地:“奴婢是罪人,能苟延残喘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岂敢再出宫?”   朱慈烺把他扶起来,脸色严肃:“我意已决,刘公公不可再推脱!”   “奴婢……遵命。”   刘若愚微微颤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再穿绯袍的那一天。   “刘公公的《酌中志》写的很好,本宫一共拜读了两次。”朱慈烺说,前世他走马观花的看过一遍,昨日知道刘若愚的名字后,晚上又加班读了一次,比起前世,这一次的印象就深刻多了,很多万历天启朝的宫闱之事在他脑海里清楚了许多。   刘若愚又要跪,一脸惶恐的道:“殿下恕罪,那都是奴婢的胡言乱语。”   朱慈烺扶住他,笑:“公公不必害怕,我没有怪罪的意思,就想问,公公才华横溢,除了自己写书之外,对时下的一些著作,可有什么看法啊?比如军武之类的?”   “看过两本,赵士祯《神器谱》和徐光启徐阁老的《兵机要诀》。”   “那有什么想法吗?”   “构思巧妙,火器之威力让奴婢叹为观止。”   “如果本宫想把其中的一些图例,变为现实,你觉得可能性有多高?”   到现在,刘若愚终于明白朱慈烺的意图了,深深一躬:“奴婢以为,火器制造的难点,不在设计,而是材质,但有合适的材质,制造那些火器并不是太难。”   朱慈烺笑,心说刘若愚这个人还真是找对了……   司礼监。   掌印大太监王之心正在为崇祯整理奏折,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在他耳边小声低语了两句,他不由就皱起眉头,等小太监退出去之后,他喝了一口茶,静静坐在椅子里,若有所思的样子。   脚步声响,有人在殿门外禀告:“老祖,东宫典玺太监田守信求见。”   “让他进来吧。”王之心放下茶盏。   田守信快步进入,在王之心面前跪倒:“儿子叩见干爹。”   王之心微笑的点头:“起来吧,你是东宫的人,以后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干爹折煞儿子了。无论何时,儿子都不敢忘记干爹您的恩情。”田守信恭恭敬敬。   “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王之心微笑点头,随即问:“你找我何事?是不是太子爷那边有什么差事?”   田守信连忙又跪倒:“太子殿下想用刘若愚,特请干爹你的准许。”   “糊涂!什么准许不准许的?整个司礼监都是为陛下和太子殿下服务的,殿下想用谁,只管去用,以后不必再知会我,你听见没有?”王之心脸色一沉,声音严厉。   田守信吓的跪伏在地:“是,儿子知道了。”   “去吧,好生服务太子。”王之心轻声叮嘱。   “干爹保重身子,儿子告退。”田守信退了出去。   等田守信走后,王之心转身到身后的书架,翻了一翻,从最后面翻出一本《酌中志》,拍拍上面的灰,看着上面的字,自言自语的道:“刘若愚……你这条老泥鳅死而不僵,难道还会鲤鱼跳龙门吗?”   ……   朱慈烺带着刘若愚直接来到兵仗局火器厂。   刘若愚已经换成上了六品太监带有补子的青袍,虽然两鬓已斑白,但却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朱慈烺和刘若愚密谈很久,先说了斑鸠铳和鸟铳,他要刘若愚想尽一切办法,严格锻打标准,降低铳管的炸膛率,并从今日起,全力生产鸟铳。至于斑鸠铳,则是能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最后又把自己关于“手榴弹”的构想,说给刘若愚听。   刘若愚才识渊博,一点就透,三言两语就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   一会,褚宪章也到了。   见太子果如自己建议的那样,将刘若愚从皇宫之中带了出来,任命为火器厂的掌厂太监,褚宪章眼眶微微有点红。原来,刘若愚是他的义父,当初他初到宫中,还是一个最低级的小太监时,刘若愚对他颇为照顾,还救过他性命。崇祯元年,当刘若愚被诬为“阉党”并被抓紧诏狱时,褚宪章就上下活动,想着为刘若愚脱罪,这些年刘若愚在宫中郁郁不得志,只能充当最低级的扫地太监,褚宪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时刻都在想着为义父谋一个好去处,因此趁这次机会,将刘若愚引荐给了朱慈烺。   对褚宪章和刘若愚的关系,朱慈烺已经调查清楚,不过他并不在意,刘若愚确实是一个人才,褚宪章虽有一点私心,但也是为了公义。   朱慈烺将火器厂托付给刘若愚和褚宪章,令其二人先在火器厂肃奸,然后聚集工匠,抓紧时间研究“手榴弹”的制造,为了发挥最大效率,朱慈烺给了刘若愚便宜行事的权力。至于火药厂和盔甲厂,朱慈烺要褚宪章盯紧了,缺银子就和他要,三厂的生产,尤其是火铳的生产不能有任何停滞。褚宪章不敢怠慢,一一点头答应。   “殿下,回府吧……”田守信小声提醒。   “不急,再去神机营看看。”   依照他的命令,神机营全营将士今日早上已经全部拉到城外野营训练去了,营房空了下来,正适合整修,因此朱慈烺把工部派来的一千工匠全部用到了神机营,希望他们将神机营的营房按他所说的标准尽快整修完毕。   朱慈烺来到神机营驻地时,工匠们整修营房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工部派来的官员姓李,看起来很是精明能干的样子。   但朱慈烺却不相信他。   一会,朱慈烺等待的人,急匆匆的出现。   工部侍郎宋玫。   原本朱慈烺对宋玫毫无印象,历史上宋玫也的确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不过昨天见面之后,特别是萧汉俊的出现,让朱慈烺对宋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昨晚和今日,朱慈烺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宋玫,发现宋玫不但是一个能吏,也是一个清官。   这样的官,正是朱慈烺需要的。   因此朱慈烺决定把整修京营营房的任务全部交给宋玫。   “殿下你怎么在这啊,臣还以为你在王府呢。”宋玫一脸惊讶。   朱慈烺淡淡道:“宋侍郎,对京营所有营房的改建大约需要多少银子?你给我列一个预算,本宫不怕多花银子,但每一钱的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如果胆敢有贪墨之人,本宫唯你是问。” 第一百零三章 东宫属官   “若有贪墨,臣甘受斧钺!”宋玫慷慨回答。   “另外,本宫想把王府后花园改建一下,以容纳本宫卫队。”朱慈烺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好的草图,交给宋玫。   宋玫展开了看,微微吃惊:“公共浴室,公共厕所……”   “是,不但我王府,改建的京营营房这两项设施都必不可少,一定要加上去。”   “臣明白了。”王府后院的池塘直通金水河,可以当公共浴室的水源,但京营营房却没有河水可通,如果要建浴室,就必须在营内打井,这一来一去,工程量就增加了不少。不过宋玫并不多问,作为一名老官僚,他深懂为官之道,上级下发的命令,他从来不问原因。   朱慈烺和宋玫心有默契,双方都没有提萧汉俊的名字。   从神机营离开,朱慈烺急匆匆返回信王府。   他不能不回去,东宫属官们已经在信王府门前等了他两个时辰了。   这也是田守信频频催促,宋玫一脸惊讶的原因。   路上田守信小声向朱慈烺汇报:吴有性先生已经进入太医院任职,因为有朱慈烺的帖子,所以整个太医院对吴有性不敢有丝毫轻视。吴有性没有功名,名气也不够大,朱慈烺将他放在太医院,帮他镀一层金,等出了疫情,吴有性就能有适当的身份去处置。   另,五军营整军重编、裁撤老弱的工作还在进行中,虽然勋贵们拼命弹劾贺珍和张纯厚,但贺张两人并没有受到影响。   信王府门前。   大约三百多名东宫属官在王铎和吴伟业的带领下,正分列而站,只远远看见,朱慈烺就头皮发麻,他知道,一场痛苦的煎熬正在等着他。   今天早朝,崇祯正式颁下圣旨,明谕朝臣,太子出宫抚军,着令参随辅佐。   这是大明的祖制。   洪武初年,太子初立,居于文华堂,当时东宫官属除了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宾客以外,还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左右率府使等一大堆以以勋旧大臣兼领的上职,又有中舍、正字、侍正、洗马、庶子及赞读等下职。   单单一个东宫,属官就有五百多人。   因属官太多而无所统率,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设詹事府以总之。   嘉靖朝时,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少师、少傅、少保都成了奖励阁臣的勋衔,戚继光只所以被人称为“戚少保”就是从这里而来。后来就连詹事府的一些官职也成了翰林院院士的转阶之官,只有詹事府詹事是东宫实实在在的东宫之臣。   现任詹事府詹事就是王铎。   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的官职。   吴伟业是正五品左庶子,东宫侍读,更是实实在在的东宫官员。   昨天事发忽然,且是午后,王吴而人来不及召集所有挂名詹事府的官员朝拜太子,今日却准备充分。所有在詹事府职司的,不管虚衔还是实职,今日都全数到齐了。   远远的朱慈烺就看到了王府门前的人群,如果直接走过去,肯定是一阵乱,而且不合礼制,因为皇上明颁圣旨,这些人是奉旨前来觐见的,朱慈烺必须稳坐正堂,以太子之姿接受他们的觐见。   因此朱慈烺只能从侧门进入。   进入府中,几个宫女急急帮朱慈烺换衣服,田守信命人打扫前殿,并铺设红地毯。前殿的房檐上原本有匠人修缮屋瓦,今日也全部叫停。太监和宫女忙前忙后,跑进跑出,整个信王府都是乱哄哄。   朱慈烺心中苦笑,对这种繁琐而又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仪式,他一点都不喜欢,但就像盛大的婚礼这样,他只有接受了百官的觐见,才算正式的出宫抚军了,因此不管内心里多么的烦躁,这个过程他都必须忍受。   一直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信王府中门大开,礼乐响起,百官鱼贯而入。   两个时辰后,差不多下午一点,整个仪式终于是结束了,朱慈烺有点理解电影【末代皇帝】里小溥仪坐在龙座上为什么会哇哇大哭了,因为实在是太枯燥,太漫长了,坐的屁股都疼了。   仪式结束,但王铎和吴伟业站在他面前,还想再唠叨几句,朱慈烺脸一沉,直接走人。   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别说,东宫的厨子真是不错,比宫里的尚膳监还要好吃。   朱慈烺狼吞虎咽,吃完了,碗一推,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最近两天他太累了,早上五点就起床,一直忙到夜里十点,真的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他实在是有点撑不住了,心想,大明朝现在最需要改革的不是民政,也不是军制,而是这坑爹的早朝时间!   田守信唤过两个小太监,小心的将朱慈烺抬到床榻之上,为他盖好丝被,放下帷幔,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   这一觉就睡了两了小时,睁开眼时,发现眼前灰蒙蒙,天色好像已经快黑快了,朱慈烺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田守信!”   “奴婢在!”   脚步急促,田守信从外面奔了进来。   “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一刻。”   也就是下午三点多。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以为自己一觉睡到天黑了呢,原来刚三点,赶紧爬起来,田守信唤进宫女,为朱慈烺洗漱更衣,收拾停当之后,点了三十个锦衣卫,簇拥着朱慈烺,悄悄离开了信王府。   因为是微服出行,所以朱慈烺今日穿得不是太子服,而是明代书生的便服,身着长衫,头戴唐巾(襆头),唇红齿白,双眼明亮,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俊俏小秀才,田守信和三十个锦衣卫则是装扮成了管家和家丁,其中六个锦衣卫贴身跟随在朱慈烺左右,其他二十多人则远远散开,分成四组,前后左右护着太子。往前门大街而去。   前门大街,京师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朱慈烺兴致勃勃,恍惚的有一种逛《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虽然松锦大败,流贼在河南肆虐,整个大明都风雨飘扬,但京师的繁华却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要不是街角蜷缩的那些乞丐,只看街道上的人流和店铺的昌盛,还真有点汉唐盛世的气息呢。   自成祖文皇帝迁都北京,到现在已经有200多年了,期间虽有土木堡之变,崇祯二年时,建虏还包围北京城,这几年更是战祸天灾,但北京城的丁口仍旧有百万之巨。百万人口,京师的繁华自然可想而知。 第一百零四章 长沙岳阳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北京的市容市貌,还有寻常百姓的生活状态,一直都充满好奇,倒不完全为了探秘,而是因为,了解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体察民情,对他逆转历史,再造大明朝的辉煌,有莫大的帮助。所以每一次在街道上纵马行走,他都会细心观察街道两边的人情和物景。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辽饷减半的作用,朱慈烺总感觉今日看到的百姓比往日生机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些。   “殿下,吴牲和新任武库司郎中成德刚刚进了潇湘居。”田守信小声汇报。   朱慈烺点头。   历史上,武库司郎中成德也是一名忠臣,甲申之变时,他写信给马世奇曰:“主忧臣辱,我侪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报国。”城破当日,遇兵部尚书张缙彦于午门外,成德以头触其胸曰:“若辈平日不听我言,故至此!”知崇祯驾崩后,成德归家见母,杀妻及妹,遂自缢。   马世奇,吴伟业之后的詹事府左庶子,甲申之变自缢死,与华允诚,龚廷祥三人并称为“锡山三忠”。马世奇此时还在翰林院。   潇湘居在京师酒家中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只是一家普通酒楼,成德这一次能升任武库司郎中,多亏了吴牲。朱慈烺昨天莅临兵部,点出了前任武库司郎中的贪墨,吓的陈新甲立刻撤换,并且按照朱慈烺的要求,挑选一名清名能干之人接任武库司郎中的位置。   但陈新甲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于是吴牲推荐了成德,陈新甲一查,果然是一名干吏,且非常清名。   就这样,成德成了武库司的新任郎中,原本他只是一个主事,担任郎中等于是高升一级。大明朝不成文的规矩,推荐人和被推荐人,是有师生情谊的,成德设宴向吴甡表示谢意也是应该,不过成德没什么钱,加上也不想太惹人注意,于是就选了这么一家普通酒楼。   而吴牲也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如果是蒋德璟或者其他东林大佬,是绝对不会参加这种宴席的。   朱慈烺带着田守信和六个锦衣卫来到潇湘居。   因为不是饭点,整座酒楼冷冷清清,门前不见几个人,也听不到里面有喝酒吃饭喧杂声。   见朱慈烺来人不少,小二赶紧从里面迎出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爷,可是要个雅间?”   “岳州阁,订了位子的。”田守信粗着嗓门回答。   小二满脸堆笑,道:“岳州阁在二楼,公子爷这边走,公子爷请抬脚。”   一名锦衣卫甩了赏钱过去,打发小二离开,朱慈烺上了台阶,一路走到二楼雅间。明代的东西就是雅致,哪怕就是这么一间酒楼,若是放到前世,也是价值连城了。   岳州阁。   隔壁就是长沙阁,此时吴牲和成德正在里面小声说话。   进了岳州阁,朱慈烺坐了下来。   照这时的习惯,酒楼一般先上酒水点心,等客人谈完了正事才传菜开席。隔壁长沙阁虽然来得早,但吴牲和成德显然有很多话要谈,因此直到现在还是酒水,一盘菜也没有上呢,朱慈烺当然也不饿,坐下来之后,一边品尝酒楼的点心,一边侧耳静听隔壁的动静。   他对吴牲的了解,一半来自史书,一半来自朝堂印象,吴牲私下里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他还不知道呢?   不过吴牲和成德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听不清。   正想着是不是要放弃,直接把吴牲唤过来谈话时,就听见成德提高声调,愤然道:“少司马大人,照你所说,朝廷对辽东已然无能为力,那大片的国土就要交给建虏了吗?”   原来他们在讨论辽东。   朱慈烺心说正和我意。   吴牲不知道又说了一句什么,成德不但忿然,甚至是凄然了:“我大明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只要主帅有谋,将士用命,区区一个建虏又岂在话下?都是杨杨镐、袁应泰、熊廷弼等人无能啊……”   吴牲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朱慈烺听清楚了,吴牲说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个人如此,国家也是如此。   朱慈烺笑一下,对田守信说:“去请他们两位过来吧。”   不一时隔壁间便静寂下来,紧接着响起了紧促的脚步声。田守信是东宫的典玺太监,吴牲和成德都是认识,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吴牲和成德一前一后的走进岳州阁,吴牲还算镇定,成德却脸色发白,心想:太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刚才我二人所说的那些话,太子又听到了多少?   “见过殿下。”   因为不是朝堂,双方也都没有穿官服,按照礼制不必下跪,吴牲和成德都是深深一躬。   朱慈烺看着两位大臣竭力维持镇静的样子,心中不由觉得好笑,然而这份笑意在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他看向成德,淡淡说:“成德,听闻你升任武库司郎中,本宫很是欣慰,武库司品级虽小,但关系重大,我大明将士能不能用上好甲胄,能不能在尸山血海中保有性命,就全看你了。日后工部军器局送来的兵器甲胄,但有不合格者,一律退回,如有谁敢为难你,你只管推给本宫就是了。”   “殿下放心,但有臣在,工部那些破烂家式,一样也进不了武库司!”   本来不用下跪的,成德一时激动,忍不住就跪在地上了。   工部军器局管制造,兵部武库司管储藏和分配。如果成德不验明合格,军器局的一刀一枪也进不了武库司,如果是质量问题,追查起来,军器局的那些官员吃不了兜着走。   朱慈烺心说这成德也是一个直男愤青,怪不得在兵部这么多年,虽然勤勤恳恳,却一直都升不上去呢。   “起来吧。”朱慈烺笑,端起茶盏,看向田守信:“替成郎中把账付了。”   “是。”   成德受宠若惊,他虽然耿直,但并不愚笨,见朱慈烺为他付账,又端起了茶盏,知道是送客的意思,对着朱慈烺深深一礼,转身退出去了。   田守信和锦衣卫也离开,岳州阁只剩下朱慈烺和吴甡两个人。   朱慈烺放下茶盏,对吴牲笑:“先生请坐。” 第一百零五章 辽东战略   “臣惶恐。”吴甡连忙推辞。   先生是尊称,吴牲受宠若惊。   “先生乃是功勋重臣,即便在父皇面前都是赐坐的。”朱慈烺知道这是文人表示谦逊的程序,并非真正不想坐。吴牲已经六十有余,若是让他站着答话,不但自己看不下去,传出去更是要被朝臣议论。   “臣谢座。”吴牲这才在朱慈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但不敢坐的太深,只沾了小半个臀部。   “先生宽坐。”朱慈烺笑:“这里不是朝堂也不是宫中,侍郎就权当我是个学生晚辈便可。”   “谢殿下。”吴牲这才坐得舒服了些。   “先生刚才谈到辽东,不知道有什么高见啊?”   “殿下谬赞了,臣就是喝了两杯酒,跟成德胡乱说了两句。”吴牲拱手。   “说来听听,辽东是我朝大计,我也想知道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朱慈烺笑。   吴甡却有所犹豫。   “先生当年任山西巡抚,一连三年御流贼于黄河边,盗贼不侵,三晋安宁,本宫当时虽年幼,却也略有耳闻,如今松山新败,辽东颓废,先生的辽东之策必然有过人之处。”朱慈烺目光灼灼。   山西巡抚的任上,一连三年御流贼于黄河边,是吴牲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听朱慈烺提前,他心里却一点都没有骄傲的感觉,反而有丝丝的惭愧,山西只是小疾,辽东却是大病,他对小疾有所心得,但对大病却束手无策,不然他早就向崇祯建言了。   “臣惭愧。”   吴牲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先生但说无妨,朝事的颓废,辽东局势的糜烂,我心知肚明,纵使先生说大厦将倾,我也不会意外。”朱慈烺深深望着吴甡。   吴牲吃了一惊,暗想:大明还没亡呢!这话就算太子也不能说啊!他连忙道:“殿下,虽然朝事多艰,但辽东也并非无药可救,且忠勇之臣冲锋在前,贞烈志士效命于后,区区建虏又能奈我大明何?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怜,失了斗志。”   朱慈烺当然不是失了斗志,他怕的是吴甡不跟他说实话。   “先生说的是。”朱慈烺随口附和了一声,道:“辽东之事,还希望先生实话实说。不必有什么顾忌。”   “既如此,那臣也就不隐瞒了。”   吴牲本就是一个性子高傲,不善于绕弯子的人,且朱慈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连亡国的意味都有了,他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长叹一口气:“恕臣无礼了。臣以为,辽东一败再败,朝廷短时间之内对辽东已经无能为力,不但锦州和锦州之后的杏山塔山,恐怕就是宁远也不可守了。”   “先生何出此言?”朱慈烺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吴牲还是有见识的,脸上却不动声色的问:“松山虽然败了,但锦州还在坚守,宁远地势险要,城池坚固,当年袁崇焕还有宁远大捷,如此坚城,岂能不守?”   吴甡取过三个茶盏摆在桌上,一个锦州,一个宁远,最后面那个是山海关,他指着宁远说道:“宁远重要性臣岂能不知?宁远位于辽西走廊的中点,守住宁远,即扼住了辽西走廊的喉咙,建虏便无法南下进犯山海关。锦州、宁远、山海关是三点一线,守住了这三点,朝廷就牢牢控制住了整个辽西,同时也将建虏封死在了辽东,这也是当初孙承宗孙阁老在宁远和锦州筑城的战略意图,为此朝廷十几年以来,先后在辽东投入了千万两的白银。”   “一开始的时候,臣对此项战略非常赞同,虽然耗费钱粮巨大,但终究是为朝廷稳固了辽西,令建虏不能西望。但崇祯二年,建虏绕道蒙古,袭击京师,崇祯九年,崇祯十一年,建虏故技重施,先后三次从蒙古侵袭我大明,遍蹂京畿,臣才猛然发现,与耗费的巨大钱粮相比,这条防线的投入和收益,实在不成正比,甚至可以说,这条防线毫无用处!不但不能拦阻建虏的入侵,反而还把我大明最精锐的一支关宁铁骑禁锢在了辽东。”   “辽西筑城原本是为了拱卫京师,防备建虏,但当建虏不从辽西经过,远道蒙古,辽西的防守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   “原本锦州是我大明探向辽东桥头堡,照孙承宗孙阁老当初的战略,锦州稳固之后,要伺机在大凌河筑城,一点一寸,一山一地的向前推进,直到收复广宁,截断建虏绕道蒙古的路径。袁崇焕任辽东督师时,辽东诸军都还在执行这个策略,袁崇焕死后,崇祯四年,祖大寿第三次在大凌河筑城,但被建虏围困,大凌河战役爆发,此战黄太吉狡猾无比,令我大明损兵折将。我大明将士的尸骨铺满了整个大凌河,河水都为之凝滞啊……”   吴牲表情平静,但声音却有点沙哑,强强抑制着心中的激愤,右手握拳,捶压着桌面。   朱慈烺静静的听,眼眶却也有点红。   明末的辽东史,就是大明的血泪史,自万历四十七年到如今的崇祯十五年,大明朝在辽东耗费的钱粮何止千万?战死将士的累累白骨,何止大凌河,整个辽东无处不埋忠骨啊。   “大凌河战败,大凌河城第三次被建虏拆毁。此战之后,我大明已经无力在辽东发动进攻,朝廷这十年来所做的就是固守锦州,稳固辽西。锦州如果可以固守,锦州,宁远,山海关三点一线的防线,当然不可以轻弃,但如今松山战败,锦州已成孤城,那祖大寿已有在大凌河投降的前例,这一次恐怕也很难期盼他有死战到底的决心。锦州失守,杏山塔山连同宁远前面的几座小城根本无法阻挡建虏的进攻,所以很快的,建虏的兵锋就会指向宁远。就如天启六年那一次一样。”   吴牲指着代表宁远的那个茶盏。   因为崇祯发下的是密旨,因此吴牲还不知道杏山塔山即将撤退的消息。   吴甡对祖大寿的判断很是准确,朱慈烺穿越而来,知道事情的结局,吴甡只凭经验和眼力,就把祖大寿断的清清楚楚。 第一百零六章 辽东往事   “先生是说,宁远现在的守将不如袁崇焕,所以守不住宁远?”朱慈烺淡淡问。   吴牲摇头,苦笑道:“现在和天启六年的形势已经大大不同,纵是袁崇焕复生,也是守不住宁远的!”   “为什么?”   “殿下可知,宁远距山海关有多远?”   “二百余里。”对辽东,对宁远,朱慈烺做了很多的功课,吴甡的问题难不倒他。   “我军多为步军,行军速度不过一天数十里,遇到雨雪或到了冬季,还要更慢一些。而建虏全为骑兵,一日行军最少一百里。若建虏攻击宁远,我军要从山海关长途跋涉去救,二百里的道路,快则三四日,慢则七八天,且到达之后必然是疲惫不堪。而建虏已不是当年的建虏,建虏当年只知硬攻,或者遣奸细里应外合,但现在的建虏尤擅长围点打援。到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弃宁远而突袭我援军,将我援军消灭在野外,岂不又是一次松山之败?”吴甡忧心忡忡。   吴牲所说,正和朱慈烺的心意,不过他却要挑刺。   或者说,他想要把前世在史书里看到的关于山海关防线的一些论点,拿出来和吴牲讨论。   朱慈烺淡淡道:“宁远城防坚固,只要城内粮草充足,山海关大可不必着急救援,让建虏在宁远城下师老兵疲,又需时时提防援军,时间一长,士气必然低落。建虏不善攻城,也不擅农桑,只是以战养战,宁远距离建虏后方千里之遥,就算建虏可以在锦州松山等地设立粮草转运点,但路途遥远,转运不易,时间一久,建虏粮草必将不济。到那时,我军再从山海关突然奔袭,与宁远守军里应外合,建虏不是就败了吗。”   吴牲轻轻叹:“殿下所说,臣不是没有想过,但这是兵行险招。天启六年时,仗着红夷大炮的神威,袁崇焕击退了建虏,那时的建虏还没有大炮,但时过境迁,如今建虏手里的红夷大炮可不比我大明差多少了,一旦建虏把红夷大炮拉到宁远城下,宁远小城小地,岂能经得起红夷大炮的炮弹?守不住,又不能救援,宁远城岂不是死地?”   朱慈烺放弃宁远城的心思更加坚定,但表面却依然跟吴牲唱反调:“宁远是我大明国土,又是山海关的屏障,岂能轻弃?”   吴甡长叹一声:“这正是事情的难点,臣虽有此念,却不敢提出,如今范志完在宁远修建南城,看似热火朝天,实则毫无用处,宁远城修的再是坚固,也比不过锦州,一旦被围,我大明又到哪里去召集如洪承畴带领的十三万精兵?只能调集山海关的守军,然山海关之兵又岂能轻动?到时必然是进退失据,眼睁睁的看着宁远失守,或者把山海关再赔进去。”   说到这里,吴牲语气更沉重:“所以,不是臣灰心丧志,而是事实如此啊,辽东战局糜烂至此,臣以为,宁远已然是死地,弃宁远,严守山海关已经是不得不的选择了。”   其实放弃辽东,固守山海关之策,吴甡并不是第一个想到和提出的。   辽东经略熊廷弼才是第一人。   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万历进士。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受命巡按辽东。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兵败之后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代杨镐经略辽东,招集流亡,整肃军令,加固城池,稳定住了辽东的局面。   有明一代,熊廷弼是对辽东局势掌握最清楚的人,如果他能一直担任辽东经略,辽东肯定会是另外的一种历史走向。   神宗皇帝在位时,虽然言官屡有弹劾,但熊廷弼深受神宗皇帝信任,位置稳固,等到天启帝登基继位,熊廷弼宠信不在,言官稍微一弹劾,他就被迫辞职了。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应泰。   但袁应泰书生误国,在他的经略下,仅仅一年,辽东重镇沈阳、辽东首府辽阳相继失陷,辽河以东全部沦为后金所有,袁应泰畏罪自杀。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朝臣们这才又想起了熊廷弼。   熊廷弼再次被起用,但此时的情况跟一年前已经完全不同,建虏占据了沈阳和辽阳之后,已经完全掌握了辽东的主动权,加上熊廷弼跟巡抚王化贞不合,王化贞得到朝中东林党的支持,辽东人马大部分都掌握在王化贞的手中,熊廷弼名为辽东经略,却无法制衡王化贞。   广宁之战中,王化贞驻守广宁,但他昏庸无能,被汉奸孙得功所骗,广宁轻易就失守了,王化贞手下的六万大军不是投降就是鸟兽散。   彼时,熊廷弼手下尚有五千人马,不过他认为广宁既失,辽东已然不可守,于是就保护辽东百姓向关内撤退。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被朝廷捉拿下狱。熊廷弼在狱中写了自辩状,说明了广宁失守,辽东不可为的原因,并且力主放弃辽西退守关内。原本熊廷弼不必死的,但因为党争的缘故,先被东林党攻击,接着又被阉党陷害,最后身首异处,首级还被传首九边。   前世读史的时候,每每读到熊廷弼,朱慈烺都忍不住叹息:自毁长城,莫过于此啊。   熊廷弼的弃辽主张,此后又为另一位大员王在晋所继承,为了“守辽”还是“弃辽”,王在晋和孙承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孙承宗是帝师,德高望重,且他的守辽之策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因此王在晋轻易的就败下阵来。   到此,守辽之策被确定,先筑城宁远,又筑锦州,朝廷耗费钱粮无数,终于打造出了一条看似坚固的辽西防线。但现在,随着松山之败,锦州被围,这一条坚固的防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口。宁远守不守,怎么守,对有识之士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但对朝中清流,对性子执拗,爱面子的崇祯帝来说,宁远根本不是一道问答题,而是一道肯定题。   宁远城池坚固,岂有不守的道理?任何人敢在朝中提出放弃宁远的想法,都被遭到满朝文武的全体唾弃。弃土割地,是任何朝臣都不能承担的重大罪责,不说朝臣,就是崇祯本人也深为恐惧,这也是杏山塔山秘密撤退,崇祯这两日惶恐不安,害怕面对朝臣的原因。   因此,吴牲根本不敢在朝堂上说出自己的忧虑和想法。 第一百零七章 铜墙铁壁   “如果弃了宁远,建虏的兵锋岂不是要直指山海关了吗?一旦山海关有失,京畿又岂能保住?”   朱慈烺问到了事情的核心。   萨尔浒之战惨败后,辽东就成了大明帝国流血不止、难以痊愈的疮口,用事后诸葛的眼光看,明朝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与其将全国的精兵强将、大量财政支出白白耗在此地,修建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城堡壁垒,养一支不敢和建虏野战、只会用大炮守城的“关宁铁骑”,倒还不如及时止损,退守山海关,先平息关内十三省的内乱,哪怕将辽东辽西的千里疆土白白送给建虏,也没有大关系,只要关内稳定,流贼平息,大明朝腾出手来,辽东终可以收复。   但话又说回来,弃辽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山海关之后就是北京,一个国都就在北京的大帝国,怎么可能容忍区区六百里外的山海关外就是国境线,一旦有失,京师都可能不保?   唐朝可以放弃西域,宋朝可以放弃灵夏,明朝也放弃了安南,但这三者的共同点是,所放弃的地区都远离国都,远离帝国统治的核心区域。但辽东却不是这种情况,除非迁都,否则辽东就像是悬在大明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为此,大明朝不停的向辽东输血,任何敢提出放弃辽东的人,都会被群起攻击。   不过随着松锦之败,随着帝国最后一支十余万人的机动大军团付之一炬,放弃辽西,退守山海关,不再是不可能。   或者说,是一种不得不的无奈选择。   但即便如此,也依然会有巨大的阻力,不说朝臣,就只说服崇祯放弃宁远,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所以才要加强山海关的防务,将山海关建成一座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建虏就是插翅也难飞过的铁关,只要山海关稳固,京师自然不会有忧虑。”吴甡回答的很肯定。   但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又岂是轻易能做的?   这也是熊廷弼和王在晋当初得不到支持的原因。   不过朱慈烺对这一点并不是太担心。历史上,建虏从来没有直接攻击过山海关,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要想攻破山海关,没有尸山血海的代价是不可能的,建虏虽然悍勇,但国小人少,经不起大量的伤亡,大明可以承受十万大军的覆灭,但建虏却承受不起,一个十万大军的覆灭,就足以导致他的灭国。   因此,建虏不敢冒着风险强攻山海关。即使到了崇祯十七年,大明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当听到北京被李自成攻破,多尔衮的第一反应依然是绕到蒙古,向京畿进军,直到吴三桂投降献关,建虏才大喜过望,变换进军路线,从山海关进军。   所以,即使放弃宁远,只要山海关足够坚固,建虏也不敢轻易攻击山海关。   “先生……你的结论真是惊世骇俗啊。你如何说服我父皇,还有满朝的朝臣?”朱慈烺问。   “臣……不能。”   吴甡惭愧的低下头:“能说服陛下和朝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殿下你。”   “先生……你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啊。”朱慈烺叹口气。   吴牲叹:“臣岂敢,但此事关乎我大明国运,天下除殿下之外,再无人能做到。”   “我被万箭穿心。但先生你呢,难道你什么也不做吗?”朱慈烺盯着吴牲。   吴牲推开椅子,噗通跪在地上,声音坚毅:“臣愿为先锋,首先在朝堂上提出,只要殿下能说服陛下和朝臣,撤守宁远,严守山海关,臣死而无憾!”   朱慈烺微微一笑:“先生起来吧。”待吴甡重新坐下,他脸色严肃的问:“如果先生为辽东督师,山海关的防务要如何加强?”   “臣以为,当年王在晋王部堂在山海关关外八里铺再筑一城的看法实为高明,山海关的地势是左山右海,中间一道平原,直通辽东。但城外高岭有乘墉之势,斗城如锅底之形。所谓‘乘墉之势’,就是说山海关外的山岭,比关城的城墙还要高,而在山岭上观之,关城就和锅底一样。一旦建虏抢占山岭,在山岭上放箭,甚至架设重炮,于关城防守大大不利,因此必须在山海关外再筑一道城,将山岭圈入其中!”吴甡侃侃而谈。   王在晋有阉党之名,吴甡身为东林党,两党不共戴天,吴牲能抛开党派歧见,支持王在晋的看法,果然是跟那些只知道党同伐异的东林党清流不同。   说到兴奋处,吴牲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出山海关的地形。   “此城是城外之城,也可以说是山海关的瓮城,自八里铺起,大约有三十里,将北面的角山、欢喜岭、一片石这些地方全都包进来,在南面则直接筑至大海边。如此,整个山海关关城才真正成为了一道雄关天险,说固若金汤,插翅难飞,一点都不为过!”   吴牲点着地形,兴致勃勃。   朱慈烺看着水画的地图,对王在晋的建议,他是知道的,如果当年朝廷照王在晋的建议,在八里铺修建重城,而不是修建宁远和锦州城,那么,大凌河战役和松锦之战就都不会发生,历史必然是另一个走向。   事后诸葛看,王在晋的建议对大明朝最有益,但历史并不是固定的走向,就如松锦之战,建虏虽然赢了,但赢的并不轻松,如果朝廷不催促,依照洪承畴的既定战略,明军总兵如大同总兵王朴之流的,能奋勇向前,而不是争先逃跑,松锦之战也许是另外一种结局。如果松锦之战大明赢了,一战击溃了建虏的主力,那么孙承宗孙阁老的战略当然就成功了,而王在晋在八里铺修建重城的建议,就会变成历史的笑料。   所以呀,并不是王在晋比孙承宗高明,只是两人性格不同,孙承宗开拓进取,王在晋则稳重保守。   而随着松锦之败,朝廷对王在晋在山海关外筑一重城的的稳重做法应该会重新考虑。 第一百零八章 长城之忧   “修建这样一座重城,大约需要多少银子?”朱慈烺问。   见朱慈烺有兴趣,吴牲兴致更高:“王部堂当年做过预算,大约需要三十万两银子。”   朱慈烺点点头,三十万两银子对天启朝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现在的崇祯朝来说,却是一个巨资,虽然朱慈烺现在手握二十万两银子,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修建山海关的重城并不是当务之急。更何况,吴牲还不是辽东督师,两人这一番谈论也还没有被朝臣和崇祯所接受呢。   “弃守宁远,在山海关修建重城,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知道朝中重臣有谁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朱慈烺问。   吴甡摇头叹息:“连蒋中葆都不赞成,何况他人?”   蒋中葆就是蒋德璟。   在吴牲看来,蒋德璟是朝臣之中除他之外最有见识的人了,连蒋德璟都不赞同,其他人连想都不要想了。   “各地督抚也没有么?”朱慈烺问。   吴牲眼睛一亮:“天津巡抚冯元彪或和臣一样的想法。”   朱慈烺心中有数,原本他想要用吴牲替代范志完,现在却改变了主意,吴甡是大才,放在辽东一地有点大材小用,还是应该留在朝堂上继续出谋划策才对。   而天津巡抚冯元彪应该也是一个明智之人,崇祯17年李自成破大同,进军居庸关之时,正是天津巡抚冯元彪“具密疏”请崇祯乘海船南下,并遣其子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驾”,虽然事未果,但冯元彪的眼光看来是不错的,用冯元彪替换范志完应该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辽东之事有了主意,朱慈烺换一个话题:“对长城沿线的防务,先生怎么看?”   吴甡却不放过,拱手道:“关于宁远,殿下又是什么看法,臣还没有听闻呢。”   吴牲真是有点倔,换其他人,肯定不敢直接问朱慈烺。   朱慈烺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还得再想想。另外,锦州尚在坚守,此时谈论宁远,好像早了一点。”   “殿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虽然短时期之内,建虏尚没有余力攻击宁远,可一旦锦州失守,建虏稳固住锦州防线之后,从杏山塔山,一直都到宁远,都将成为建虏的攻击目标,因此,朝廷必须早做打算,不然等到建虏兵临宁远城下,再想撤退可就来不及了。”吴甡脸色凝重。   在吴甡看来,杏山塔山都是小地方,失了就失了,但宁远战略位置重要,是辽东巡抚衙门所在地,城中居民数万,是大明不得不救的地方,一旦被围,朝廷必然两难。   朱慈烺笑一下,还是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不瞒殿下,臣已经想好了,只等锦州失守的消息传来,臣就上书皇上,从宁远撤兵,严守山海关!”吴甡一咬牙,将藏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不建议侍郎将此事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朱慈烺道。   “为什么?”   “第一,我父皇和朝臣都不会同意,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坚定了那些朝臣死守宁远的决心;第二,军机大事本就不适合放在朝堂上公开讨论;第三,比起宁远,另一个地方的军情更急迫。”   “殿下说的是哪里?”   “长城!”   山海关从未遭受过建虏的直接攻击,建虏几次入寇,都是绕道蒙古,从长城破关而入,包括即将在今年十月份发生的这一次。因此比起山海关,长城各个关隘的防务,更为急迫。   “殿下是说,建虏又要入塞?”吴甡脸色一下就变了。   “是,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冬十月末,建虏肯定会再次绕道蒙古,从长城入塞。”   “现在刚二月末,锦州之战尚未结束,殿下何以笃定建虏今冬一定入塞?”吴牲问。   “先生刚刚说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建虏屡次从长城进犯,朝廷却束手无策,如今松山新败,我大明九边精锐付之一炬,京畿空虚,建虏岂能不趁虚而入?”   吴牲叹口气:“原来殿下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长城防务破绽多多啊……”   明朝历来重视北方边境的防御,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在位时屡屡向北用兵,终于将蒙元驱逐至大漠,但蒙元的威胁并没有消除,明军大兵一到,他们便远远遁走,待明军折返,他们又卷土重来,为了彻底解除蒙古人对边境的骚扰,自洪武年间开始,明朝沿北方边境,顺山川走向,利用前朝修砌的长城遗迹,西起甘肃的嘉峪关,东至山海关,重新筑起了一道长墙,因长逾万里,故又称‘万里长城’。   嘉靖朝之后,蒙古人衰落,辽东建虏却渐成大患,因此明朝的防御重点也从宣化、大同东移到山海关一线,尤其是万历朝以后,建虏威胁日益增大,朝廷每年都会对山海关沿线的长城修缮加固。   但长城实在是太长了,光是遵化一地的长城,就有关隘就有二十多处,加之建虏比蒙古人狡猾太多,每次入塞选择的关隘都不相同,因此防不胜防,对明朝的防守形成极大的压力,如果每一处的关隘都调集重兵,严加防守,明朝又没有那么多的兵马。   面对建虏,明军依然延续过去对付蒙古人的那一招,那就是:烽火为号,诸军齐至,但明军兵马疲惫,各处兵员短缺严重,就算有烽火燃起,各处援兵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聚集,且建虏行军如风,不等明天援兵到达,就攻破明军的关隘了。   除了建虏行动隐蔽之外,明军情报工作失能,不能预知建虏的入塞,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过去蒙古人还没有完全倒向建虏之前,他们在长城之前还有一定的缓冲功能,一旦建虏来袭,蒙古人会第一时间通报长城里的明军,但在黄太吉亲征蒙古,扫平蒙古各部之后,蒙古人已经变成了建虏的奴才,不但不会为明军报信,而且还会为绕道的建虏提供粮草补给。   而明军在长城沿线布置的“夜不收”,也就是侦骑,和建虏侦骑相比能力太差,双方在塞外相遇,明军的夜不收常常是全军覆没,无法向后方传递预警消息。   综上各种原因,建虏寇边入塞,屡屡能杀明朝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零九章 外疮内腐   吴牲叹息的说:“从宣大到山海关沿线长城,共一千一百一十六里,关隘一百三十处。成祖文皇帝时驻有马步官军十二万,神宗皇帝时尚有八万,但近年来国事艰难,朝廷财力枯竭,再加上边军训练颓废,逃籍、吃空饷日益严重,兵额大大不足,算上守卫山海关的关宁铁骑,一共也不过六万出头,以六万疲卒防御千里长城,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长城需要加固,兵马需要增加,但这两项的动作都需要大笔的银子,现在的情势下,朝廷根本拿不出。   “六万军马守一千里确实守不住,但如果不是一千里,而是几百里呢。”朱慈烺淡淡道。   “殿下你的意思是?”吴甡不明白。   “既然挡不住建虏从长城入关,那我们干脆就放弃几个地方让他们随便进。”朱慈烺淡淡道:“如此,我们可最大限度的控制他们的下一步。”   吴牲眼睛一亮:“好办法!”但随即又黯然:“纵敌入关,这可是朝廷的大忌啊!”   “先生只管选地方,到时我自有安排。”   朱慈烺在前世里虽然学过地理课,但因为身残的缘故,他并没有到过长城,就算到了,也只是走马观花,抱着旅游的心态所见所闻,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为战争所用。吴牲则不同,身为朝廷的兵部侍郎,又长期担任地方巡抚,去到某地,观察地方的地形地势,首先就是为军政所考虑,因此朱慈烺把这项任务交给他最是合适。   吴甡点头。   不经意中,吴甡和朱慈烺已经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查勘长城沿线,找寻几个破口放建虏进入,这样的建议是绝对不可能在朝堂上提出,别说朝堂,就是私下议论,传出之后也会被言官弹劾,如今皇太子不避讳的在他面前提出,显然是把他当成了亲信。   “先生,你对流贼怎么看?”   朱慈烺问到了满朝文武最头疼的第二个问题。   吴甡长长叹口气:“殿下,比起建虏,流贼恐怕更难对付。”   “为何?”朱慈烺不动声色。   “建虏是外疮,流贼却是内腐啊,外疮可去,内腐却难剜!”吴牲眼有忧虑:“崇祯二年,流贼刚刚兴起时,都还是一些毫无战斗力的流民,土匪,不说我大明精锐,就是地方稍有战力的卫所,也能将他们击败。但十年过去了,朝廷虽然剿灭了高迎祥,但流贼却越发势大,原因为何?除了山西河南大旱,流民到处流窜,官军难以剿灭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现在的流贼主力,已经不是当初那批人了……”   说到这里,吴牲不说了。   但朱慈烺却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流贼的主力大部分都是过去的官军,因为领不到粮饷,因为被上级欺压,又或者是战败之后不敢返回原先的驻地,索性就加入了流贼,从而极大的增强了流贼的战斗力,反之官军的战斗力却是节节下降,一茬不如一茬,尤其是曹文诏曹变蛟叔侄战死之后,官军战斗力一溃千里,现在面对流贼最有战斗力的,居然是左良玉。   而流贼只所以在崇祯二年大幅兴起,就是因为当年建虏入塞,包围了北京城,各地勤王大军纷纷赶往北京,但沿途各地官府却不提供粮饷,军饷也就算了,但粮食居然也不提供,很多勤王大军又饿又气,还没有走到北京就哗变溃散了。   溃散的士兵,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流贼,比起那些农民出身的流贼,官军出身的流贼战斗力更强也更狠辣,有他们的加入,流贼实力大大提升,加之崇祯三年,六年,七年连续的大旱,流贼遂成燎原之势,不可抑制。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去除这内腐之疾?”朱慈烺问。   “所谓内腐,也就是腐自内生,非有当年关羽刮骨疗伤的勇气不可,该去则去,该断则断。流贼原为流民,流民原为良民,虽是天灾不断的原因,但朝廷亦有失当失策之处。昨日早朝,殿下废除辽饷,臣深为佩服,此举釜底抽薪,必然可以抑制流贼蔓延之势。”吴甡拱手。   “先生过誉了。”朱慈烺还了一礼。   吴甡道:“粮饷虽然减半,但流贼势大的局面一时却也不会改变。从杨鹤的‘边剿边抚’到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再到洪承畴的‘以剿坚抚,先剿后抚’,朝廷对流贼不可谓不严厉,尤其是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几乎就将流贼剿灭,但可惜,总是差最后的一点火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流贼每一次偃旗息鼓,换来的却是下一次的声势浩大。这其中虽有流贼首领首鼠两端、狡诈阴险,降而复叛的缘故,但另一个重要缘故是,年年大旱,土地难以养人,这些人既已经做过流贼,心中早已没有了善良,只稍微风吹草动,就会再一次的聚啸而起。”   朱慈烺仔细听,淡淡问:“那先生以为,三人之策,谁最高明?”   “当然是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吴甡拱手回答:“臣以为,若不是建虏屡屡入塞,逼的朝廷将剿匪之兵用于京畿的防卫,流贼早就灭了。”   的确是如此,历史上,每每流贼奄奄一息,快要被剿灭之时,建虏都会大举入塞,而明廷在攘外和安内之间,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主意,如果崇祯心志够坚定,不管建虏怎么入塞,都不动剿匪之兵,哪怕只坚持一次,流贼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反正建虏入塞很快就会退去,对于北京城,他们从来都没有强攻的打算,但可惜,明廷上下没人有这样的定力,最终是两头忙碌,两头不得好,硬生生被消耗死了。   “可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已经失败了。”朱慈烺叹口气。   “恕臣直言,臣以为,并不是杨嗣昌的战略失败了,而是因为到了后期,朝廷力不从心,已经没有可以执行四正六隅的兵马了。”看吴甡的样子,他对杨嗣昌好像颇为推崇。 第一百一十章 是非功过   “恕臣直言,臣以为,并不是杨嗣昌的战略失败了,而是因为到了后期,朝廷力不从心,已经没有可以执行四正六隅的兵马了。崇祯十一年,执行四正六隅的各地兵马将近三十万,其中不乏精锐,如卢象升部,曹变蛟部。但十一年建虏入塞,卢象升战死巨鹿,各路勤王大军也损失颇多,流贼顺势再起。再上五省总理熊文灿无德无能,采取已经被证实无效的招抚策略,招安了张献忠,却不严加防御,连杨嗣昌密令他除掉张献忠的命令都置之不理,致使大好局面付之一炬。”   所谓的四正六隅,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正,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此六省为隅。四正主防,六隅主攻,设总督、总理二臣总督十地的兵马,随贼所向,专征讨,改善了各地督抚号令不一,各自为战的弊端,后世曾国藩和李鸿章剿捻也是这个策略,不同的是,曾国藩和李鸿章成功了,杨嗣昌却失败了。   朱慈烺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不动声色的问:“但杨嗣昌后期颇多失误,在四川督师时,刚愎自用,昏招连连,四处奔波,却徒劳无功,致使襄阳被破,襄王被杀。更不用说,只因为政见分歧,当年他和监军太监高起潜见死不救,导致卢象升战死于巨鹿贾庄,这段公案,先生又怎么看?”   对于杨嗣昌,朱慈烺只有一个厌恶的原因,那就是卢象升。   如果不是杨嗣昌和监军太监高起潜,卢象升又怎么会战死巨鹿?如果卢象升还在,大明又何愁无将可用?   吴甡肃容:“臣珍惜的是杨嗣昌之才,对其人品,臣也是深为鄙视的。当年卢象升殉国之后,臣也曾上表弹劾杨嗣昌,但臣并不因为其人品,而诋毁其战略。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仍然是剿灭流贼的最佳之策。”   其实,在朱慈烺的内心里,对杨嗣昌的认知也是很复杂的。杨嗣昌在朝堂舌辨,制定政策时,常常能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有着过人的敏锐力,也是最早提出“攘外必先安内”,欲使大明摆脱两面作战、力不能逮的窘境之臣,在崇祯朝的几个重臣里,杨嗣昌是唯一有可能剿灭流贼,中兴大明之人,只可以命运不济,造化弄人,外有建虏坏事,内有熊文灿和陆奇瑜这两个猪队友,致使剿匪成功的大好局面,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杨嗣昌在忧惧惭愧中而死,也算是鞠躬尽瘁了。   朱慈烺叹口气:“那么先生以为,对付流贼,朝廷仍然要用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吗?”   吴甡摇头,黯然道:“朝廷九边精锐丧于松山,无兵可用,杨嗣昌之策,已经不可能再用了。”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难道朝廷就没有办法可以对付流贼了吗?”朱慈烺问。   吴甡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当然不是,流贼并非不可灭,臣以为有两策可以施行,第一,移民,将陕西河南等地的灾民移到湖广,使其不再为流贼所驱使,没有了新的流民加入,流贼之势必将被抑制。湖广物产丰富,足以供养两地的灾民,不饿肚子,这些灾民自然不会再反叛。”   朱慈烺不说话,移民两字说起来容易,但实施起来何其难啊,灾民是否愿意,湖广本地人民是否支持先不要说,最重要的一点,朝廷根本拿不出移民所需的银两!   “第二,加大对孙白谷的支持。只要孙白谷能在陕西练出三五万的精兵,就可与闯贼一战。闯贼在河南流窜,但河南哪有粮食养活流贼?只要朝廷固守开封,扼住中原的咽喉,闯贼最终只能南向湖广就食,到时孙白谷的秦兵,河南豫兵,山西晋兵,刘泽清的山东兵,还有湖广左良玉前后夹击,闯贼必然溃败,重演崇祯十一年的局面,并非不可能。”   孙传庭,字白谷。   朱慈烺笑一笑:“看来先生对我还是有所隐瞒啊。”   吴甡面色微微尴尬,眼神有点惊异。   他的确是隐瞒了,因为历史上凡是做出不祥预言的谋臣都没有好下场,三国时的田丰就是最好的例子。流贼和辽东不同,辽东局面已经是坏的不能再坏了,所以他说起来没有忌讳,但流贼虽然在陕西河南等地肆虐,但陕西西安、河南开封仍然在朝廷手中,且流贼攻下一城,掳掠一城,随即便离去,将烂摊子交给朝廷处理,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城池很快失而复得,依然还是朝廷的土地。   因此,虽然意识到了某种恐怖的结果,但他却不敢直言说出。   “也罢,既然先生有所顾忌,那我就抛砖引玉,将心中的忧虑说与先生听。”   朱慈烺脸色严肃的道:“孙白谷是大才,有他在,陕西局势定能稳定,然朝廷对孙白谷支持不够,区区六万两白银,如何能练出强兵?孙白谷在诏狱三年,此番被朝廷重新起用,着急要做出一番功业,以免再遭刀吏之辱,因此他不会坐困愁城,朝廷没银子,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的在陕西当地筹银。”   “陕西年年旱灾,又逢兵乱,普通百姓是没有银子的,孙白谷只能冲官绅下手,如此,孙白谷就失去官绅们的支持。今年又是大旱,粮草不济是必然,孙白谷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练出一支精兵,他能保陕西平安,已是不容易,又何敢奢望他兵出陕西,攻击闯贼?”   因为穿越而来,熟读明史,因此朱慈烺知道孙传庭在陕西遭遇的困难,也知道陕西官绅对孙传庭的不满,更知道孙传庭最后的结局。   吴甡眼中的惊讶更多,以他对孙传庭的了解,孙传庭的确会这么做。   想不到这一切都被太子看透了,如此看来,太子的聪慧深远,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朱慈烺继续说:“此次流贼肆虐河南,豫兵已经损失大半,不提也罢。至于晋兵,主要精力还是防备蒙古人和建虏对大同的侵扰,如果晋兵大举南下,一旦大同有失,这个责任不是山西巡抚和山西总兵能够担的起的,何况晋兵疲弱,根本无力承担重任。”   “因此,即便闯贼压向湖广,秦兵豫兵和晋兵都无力围剿,只能恭送出境。”朱慈烺最后说出结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壮士断腕   吴甡的战略是立足于三边夹击,然而事实上豫兵名存实亡,损失过半,晋军疲软,防守大同和黄河已经不易,根本无力出击,孙传庭练兵困难重重,短时间之内难见成效,因此这套战略只是纸上谈兵,缺乏实施的可能。   吴牲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刚才所言并非先生的真心话,先生的顾忌我也深为了解。今日没有储君和臣子,只有老师和学生,还望先生不要顾忌,直言相告!”朱慈烺面色凝重,诚恳无比。   吴牲抬起头,面色微微有点红:“殿下聪慧,臣惭愧不已,但臣刚才所说并非掩饰,而是时局最好的变化。”   “那最坏的呢?”朱慈烺问。   “既如此,臣也就不隐瞒了……”吴牲长叹一声:“流贼势大,官军却是疲惫,从崇祯元年起,陕西连连大旱,每一次的大旱都意味着流贼的再起,去冬陕西连下大雪,今年恐怕又是一个大旱之年,但朝廷却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以赈灾,更无力募兵练军,等到了今冬,饥民遍野,流贼只怕会越聚越多,因此臣以为,朝廷需做最坏的打算了……”说到这里,吴甡不说了。   “先生但说无妨。”朱慈烺看出了吴牲的犹豫。   “臣以为陕西已不可为……如今上上之策,朝廷应该放弃陕西,移兵湖广!”   吴牲真的是开诚布公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这和朱慈烺刚才的激将,一上来就说“大厦将倾”,还有昨日早朝的惊艳表现有莫大关系。如果朱慈烺是一个庸人,没有表现出令吴甡叹服的才智,这些话就是打死吴甡他也不会说的。   朱慈烺眉角跳动了一下。   陕西和辽东有一共同之处,一个天灾一个人祸,每年都耗费大明朝大量的钱粮,如果弃掉陕西能保河南和湖广的安全,陕西当然可以弃,但流贼不是傻子,陕西没粮了,他们自然会向外地流窜,而陕西和外地之间没有山海关那样的天险,就算弃掉陕西也不能保证外省的安全。   “关中沃野千里,千年来风调雨水,汉高祖唐太祖都以关中为基,而取得天下,但宋之后,关中天气有所渐变,等到了本朝,尤其是崇祯年之后,却天灾连连,蝗旱交替,臣考核寒暑,仔细推断,发现这一切天变,皆是出于天气转寒之故。”   “因为天气转寒,气候干燥而有连年干旱。干旱又导致蝗虫卵未经水淹,大量孵化,由此产生了蝗灾。这也是陕西蝗旱交替,民不聊生,流贼越聚越多的原因,这是千百年未曾有过的天劫,怕要延续十几二十年,非人力所能抵抗。”吴甡道。   明代士大夫的杂学功底深厚,几乎每一个士大夫都有一两项的杂学,吴甡不但是政治家,对医术和草木之学也了解颇深,在担任陕西巡按时,他就陕西怪异的气候就有了一定的警觉,这些年对陕西气候时时关注,又查阅历代史料,最终得出以上的结论。   只不过这个结论太过耸动,他不敢轻易提出,要知道在古人看来,任何怪异天气的变化都会直接联系到当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只要出了大灾大难,或者有月食等怪异现象,皇帝都会自我警醒,文官们也会上书,请皇帝自思已过。现今的情况下,吴甡的观点一提出,不但会为他自己,也会为崇祯带来巨大的麻烦,因此他虽有定意,但却不敢公开提出。   朱慈烺暗暗佩服,所谓“小冰河现象”是他在前世里读书,很多历史学家和科学家共同验证的结果,吴甡身为古人,却已经能意识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   吴甡继续道:“陕西今年大旱,今冬明春怕又要烽烟四起了,到时陕西河南的流贼连成一片,孙白谷虽有韬略,但无兵无粮,面对如此局面,恐怕也是束手无策,说不定还会被流贼所吞噬!因此,移兵湖广才是保存孙白谷的最佳之策。保全了孙白谷,也就保全了秦兵,朝廷才有扭转局势的机会。”   朱慈烺默默静听,他知道,吴甡不是危言耸听。   这就是明末的困局。   不是没有人才,而是被天灾所困。   所以大明不是亡于流贼,也不是亡于建虏,而是亡于天灾,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亡于大明朝操蛋的财税制度。南宋半壁江山,供养的军队不比大明少,但不论面对金兵还是蒙古,都没有为粮饷发愁过,其原因就是因为南宋财税制度健康,商业税发达。相反,明朝的税赋全在农业税,一旦遇上天灾,田赋减少,整个国家就运转不灵了。   也这是朱慈烺首日上朝,就要改革财税制度,增加商业税的原因。   财税早一日改革,朝廷早一日增加收入,中原大地的流贼便能早一日被肃清。   “至于陕西,臣以为,不如就扔给李自成,李自成是陕西人,如果得了西安,他必欣喜若狂,别的地方他掳掠烧杀,然后放弃,臣料他对西安必不会放弃,一旦他占了西安,安置官吏,那么,他就得为陕西百姓的口粮负责。”   朱慈烺明白了,吴甡的意思是甩负担,陕西是一个烽烟之地,朝廷每年都需要向陕西输送大量粮食,还要时时刻刻提防李自成,不如甩给李自成。流贼之威,正在于一个‘流’字,他们四处流窜,今天在陕西,明天在河南,后天又到了湖广,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尽皆糜烂,杀一地,取一地,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而且蛊惑人心,说什么闯王来了不纳粮。既如此,就把陕西送给李自成,让他不再“流”,再看他如何不纳粮?   历史上,李自成占了西安之后,不但开始任命官吏,甚至还在西安登基称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彻底从一个流寇蜕变成了拥有一方的霸主,两个月之后,甚至还攻入了北京。   放弃陕西,在明末乱局中的确也是一个选择,不过却不可能被崇祯接受。   吴牲这种想法,也就只敢说给朱慈烺听,如果说给崇祯,崇祯不把他推出去砍头才怪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陕西之策   明朝的陕西不止是现代的陕西,还包括甘肃全省和青海的一部分,在两京十三省中,疆域最大。这么大的国土,让给流贼,你让崇祯的面子往哪搁?   “殿下应该知道,我大明东南为银田,湖广为粮田,自世宗皇帝时便明定以‘东南之粮养西北之兵’之国策,放弃陕西,令孙白谷领秦兵前往湖广就食,不但解决了秦兵的粮饷问题,还可肃清湖广境内的流贼,然后就可以严守东南,静待陕西之变!”吴甡慨然道。   朱慈烺沉思良久,缓缓道:“先生所言,虽然是高瞻远瞩,但却有窒碍难行之处。孙传庭治辖陕西,坐镇西安,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练出一支精兵,与李自成一战。即便只是固守,李自成不管东向或北上,都后路不稳,犹可以牵制李自成大军,保南北两京的安全,先生却要放弃陕西,不但我父皇,恐怕就是孙传庭本人也不会同意。”   现在,李自成大军正在河南流窜,占据了除开封以外的大部分地区,看起来威风但其实也是将自己放在了四战之地。   左良玉屯兵襄阳,孙传庭坐镇西安,山东等地的勤王兵也随时都可以渡河向河南进军。李自成不管向哪个地方活动,都有老营被端,粮路被断的危险。   这其中,陕西尤其重要。   陕西民风彪悍,是上好的兵源之地,这也是孙传庭两次练兵,都选择陕西,而大部分的流贼主力也都是陕西人的缘故。加上陕西境内堡垒关卡密集,不说潼关,就说一些小县城也有易守难攻之势。只要孙传庭在陕西站稳了脚跟,东出潼关则可攻河南,形势不利也可西退汉中进入四川。   因此朱慈烺不同意吴甡放弃之策。   但并不表示吴甡是错的。如果朱慈烺不是一个穿越者,如果他不能改变五月朱仙镇之战的结果,那么放弃陕西、壮士断腕就是一个不得不的选择,长期来讲,湖广的良田才是大明朝最重要的资本,陕西虽有地利,但更有天灾,两者相比,湖广的战略位置显然更重要。   吴牲叹息道:“臣也知道不可能,但臣依然认为,这是壮士断腕,刮骨疗伤,解决流贼问题的根本之法!陕西民乱多年,早已经十室九空,满目疮痍,只西安等少数几处尚有生气,孙白谷在陕西练兵越多,朝廷的负担就越大,但如果孙白谷能移驻湖广,就地取粮,不但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还可加强湖广防务,断了流贼向湖广逃窜的心思。陕西河南两省都无粮,都是死地,流贼在两地困顿越多,朝廷的胜算就越大。”   “但孙传庭练的是秦兵,秦兵多眷乡土,恐怕不愿去湖广。”朱慈烺说。   吴牲冷冷道:“军令一下,岂容他们抗拒?孙白谷如果连手下的军士都控制不了,也就不是孙白谷了。”   朱慈烺想了一下,放弃陕西虽也是一个选择,但却没有实施的可能,尤其现在还没有到崇祯十七年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吴甡能说出放弃陕西之策,已然说明他目光之高远,有着不为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束缚的果决。   “陕西是个困局,先不说了。现在流贼大部分都在河南,去年十二月到今年正月十三,流贼大军两次围攻开封,虽然没有攻下,但开封城受创颇多,恐难抵御流贼下一次的进攻。对此,先生可有什么看法?”朱慈烺换一个话题。   说到流贼,就不能不说迫在眉睫,即将在今年五月发生的开封之战,历史上,李自成这一次不但是攻破了开封,还大败官军,杀的兵马最重的左良玉魂飞魄散。此战之后,不但对抗建虏的九边精锐付之一炬,连能剿灭甚至是同李自成相抗衡的官军也是没有了。崇祯十六年,朝廷最后的家当孙传庭兵败身亡之后,建虏和流贼内外夹击,大明朝的灭亡,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吴甡沉思道:“整个河南没有被流贼破坏,还有些钱粮的,就只剩开封一地了,李自成麾下十几万的流贼,每日耗费众多,因此开封是他一定要拿下的。殿下说开封恐难抵挡流贼下一次的进攻,臣不这么认为,开封城池坚固,守将河南总兵陈永福颇有将才,周王又鼎力支持,流贼两次围攻开封都不能得手,并不是侥幸,而是将士用命,上下齐心的结果。且开封一旦被围,朝廷必然大军救援,虽然九边精锐丧于松山,但左良玉在湖广,贺人龙在陕西,朝廷在中原仍有十万大军可以调动,虽不敢说能击溃流贼,但严守开封还是没有问题的。”   吴牲虽有大才,也意识到现在的李自成早已经不是见官军就走,不敢同官军打硬战的流贼王了,但他对李自成的真实战力还是有点估计不足。   历史上开封之战是李自成第一次摆开阵势,面对面同官军决战的首例,李自成敢这么做,当然是因为他的实力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即使面对十几万的官军,他也不再惧怕了。   “如果援军败了呢。”朱慈烺淡淡问。   吴牲先愣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珠子:“不可能,官军绝不能败!”   “为什么不能败?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何况左良玉是什么人,先生你真的不知道吗?去年杨嗣昌九次传檄,令他救援襄阳,而他却按兵不动。侯恂与他有提拔知遇之恩,他也是口头实惠,虚掩应付。这样的军镇,如何能指望??至于贺人龙,如果他不是畏敌如虎,三边总督汪乔年又何至于身亡?”   吴甡脸色凝重:“左良玉跋扈,阴奉阳违,臣当然是知道的,但圣旨他总不敢不听吧。且左良玉手握重兵,对流贼颇有战绩,臣以为,只要统御得当,左良玉并非不可用,用好了左良玉,开封之危自然就可以解除。”   “先生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援兵败了,开封守不住呢?”朱慈烺把问题拉回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亲征之策   “开封为中原重镇,南北咽喉,开封不守无河南,河南不保是无中原,中原不保则河北之咽喉断,而天下就危矣,因此坚守开封至关重要,陕西可以弃,但开封绝不可弃!”吴甡声音决然。   在吴牲心中,开封一城的份量胜过陕西一省,陕西就是偏远的西北,就算失去了也不碍大明的根本,但失了开封,不但中原不保,山西河北连同京畿就危险了。   所以开封必须守,五月的朱仙镇之战必须胜。   历史上,明军在朱仙镇并非没有胜机,但督师丁启睿和保定总督杨文岳统御无方,各部总兵畏敌不前,最终导致朱仙镇大败。这一世要想改变,丁启睿和杨文岳肯定是不能用的,所以朱慈烺谋划着要亲自领兵。有了国政四策和抚军京营的前例,身为太子的朱慈烺亲到前线,也并非不可能。   和吴牲的谈话坚定了朱慈烺的决心。   朱仙镇之战,他一定要亲往。   “先生以为,跋扈如左良玉者,朝中有谁可以节制?”朱慈烺问。   吴牲皱眉:“满朝文武,也就侯恂了,但侯恂现在诏狱中……”   “侯恂没用的,左良玉不会听侯恂的。”   “那就……”吴甡摇头,忽然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目光惊异的看着朱慈烺:“殿下,你该不是想要……”   “是的。”   朱慈烺点头,脸色坚毅:“如果流贼再围开封,我必向父皇请命,亲自督军前往开封。”   “殿下不可!”   吴甡着急的跳了起来:“兵凶战危,殿下乃我皇明储君,岂可轻易犯险?”   果然,连吴甡都反对,更不用说朝中的那些顽固了。   “我意已决,先生你不必劝说,满朝文武,除我之外,再无人能节制左良玉。来日在朝堂之上,还望先生多多支持。”朱慈烺表情坚定,声音铿锵有力,透着浓浓自信。   吴甡从朱慈烺眼中不但看到了自信,也看到了狂热,连带着自己身上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他站起来,深深一礼,颤声道:“既如此,臣必当相随!”   “此事要成,并不容易,不知先生有什么建议?”朱慈烺问。   吴甡略一思索:“倒也不难,开封如果危急,可请一人上书请皇上御驾亲征,朝臣必然反对,到时臣提出折中,请殿下代天出征……”   朱慈烺笑了:“先生妙计。东林人对我有所误会,还望侍郎跟他们多多解释。”未来在朝堂上反对朱慈烺领军的,一定还是以东林人为主,因此朱慈烺要提前打预防针,希望吴牲能为他化解一些。   “臣必竭尽全力!”   不知不觉已经和吴牲谈了一个多小时,和吴牲分手时,朱慈烺心情愉快,吴牲的见识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给了他很多的启发,以吴甡之才绝对可以做“股肱之臣”。   历史上每一个成大事的人都少不了智谋之士的相助,即便朱慈烺知道历史的最终走向,也知道即将要发生的某些事情,但如何掌握每个事件的承替,并做出有效的补救和反击,扔需要有智谋之士为他策划,不然他仍旧无法改变天下大势。   而吴甡就是这么一个智谋之士。   “殿下……”   刚离开潇湘居,正要上马,田守信轻步上前,小声的说了一句。   朱慈烺笑一下:“富川楼离这里多远?”   “就在对面街上。”田守信回。   “那我们就去瞅瞅。”   田守信苦笑:“恐怕不行殿下,你一进去,他们就认出你了。”   朱慈烺笑:“简单,我们从后面进就可以了,多花点钱,选一个他们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他们的地方。”   太子爷这个要求还真是有点难办,田守信急急去办了。朱慈烺慢悠悠的向富川楼走,二十个便衣锦衣卫前后左右的护卫着他。从潇湘居到富川楼,正经过一条宽阔的青石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布幔木牌鳞次栉比,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不绝,涉身其中,感觉像是回到了前世的批发市场,朱慈烺心情舒畅,每到稍大的店铺,他都会站住脚步,饶有兴趣的看上几眼。   穿过街道,对面居然有一家古玩店,朱慈烺心中一动,抬脚就走了过去。   货架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金银饰物、各色玉器,墙上也挂了一些字画。   古玩店的伙计是识货之人,一见朱慈烺气宇非凡,就知道不是常人,立刻围上来,行礼问好,殷勤的向朱慈烺介绍货架上的各式宝贝。如果是前世,看到眼前的这些宝贝,朱慈烺一定会双眼放光,但移转为皇太子之后,每日在宫中所用所看,无一件不是传世国宝,相比之下,眼前货架上的这些物件不过是普通的大路货而已。   不过朱慈烺还是惊奇,因为这些物件的标价,让他吃惊不小。   乖乖,一个普通的小和田玉,就标价500两,如果是宫中的那些大件,还不得卖个三五万两啊?   父皇每日为粮饷发愁,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坐在金山银山上。   玉石,宋瓷,字画,在内库之中,应该有不少吧?   朱慈烺的思想忍不住就飘远了。   等到了富川楼,田守信和富川楼的老板已经在后门处等待了。富川楼的老板一脸惶恐,虽然不知道朱慈烺的具体身份,但却也能猜出朱慈烺非是一般人,因此一点都不敢怠慢。   二十个便衣锦衣卫分成三组,前后中护卫,簇拥着朱慈烺上了上楼,其实朱慈烺很不喜欢这样的排场,不但碍手碍脚,而且极容易暴露身份,但田守信和锦衣卫们坚持如此,他也不好让他们太为难,只能勉强听从。   富川楼既是酒肆也是茶楼,上下一共有三层,一楼酒肆,二楼茶坊,三楼是贵客的雅间,原本三楼的雅间有两桌客人,但都被田守信轰走了,朱慈烺上到三楼时,三楼静静的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朱慈烺选了一张靠近栏杆的桌子坐下,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二楼的一桌客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出好戏   朱慈烺选了一张靠近栏杆的桌子坐下,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二楼的一桌客人。   五个文士正在喝茶。   别人认不出,但朱慈烺一眼就知道,这五人中两个是六科给事中,另三个是十三道御史台,如今内阁已经做出决议,各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台陆续都要离京,这五人应该是好友,趁离别之前聚会一下,再次见面恐怕就要到今冬了。   田守信指指另一桌客人。   四五个人,看起来都是商人。   朱慈烺心中明白,那是田守信安排的“演员”。   今天计划能不能成功,就要看演员们的演技了。   一名白白胖胖,商人模样的人急匆匆的上楼,在演员们的桌边坐了。桌上的人都是嘘他:“郑掌柜,你怎么才来?”   郑掌柜赶紧拱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忙了。”   “忙什么呢?”   “范大人家在西城新买了一处宅子……”郑掌柜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邻桌的言官们听到。   五个言官原本是谈笑风生,听到“范大人”三字,五人立刻就静了下来。   言官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纠百官。   不夸张的讲,言官们每日绞尽脑汁的就是想要写出一篇名满天下的好文章,弹劾某个朝臣,甚至是首辅和皇帝,因此他们最敢于捕风捉影,挑起事端,一旦成功了,就声名鹊起,流芳千古。即便失败了,反正也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收拾行李回家也没什么不可,而且只要有了名声,随时都可能被重新起用,一旦起用,那官职就会高升。   因此,言官们对文武百官的传闻,最是在意,也最喜欢听了。   “哪位范大人啊?”另一个商人问。   “领兵部左侍郎督师辽东范志完大人。”郑掌柜压低声音。   “就是那位宋范仲淹后裔啊。”同桌有人知道范志完之名,惊讶的问:“他不是在辽东督师吗,怎么在京师买宅子?”   “谁知道呢,咱是做生意的,他有银子买,咱就卖呗。”郑掌柜压低声音:“范大人可真是有钱,家里所用器具都是最好的……”说了几件范家的奢侈事,几个商人都是羡慕,但邻桌的五个言官却都快要气炸了。   范志完并不是东林人,而是当朝首辅周延儒的门生,自从周延儒在朝堂提出要重责东林言官之后,言官们跟周延儒的关系就已经有了疏离,加上又被派出京巡视地方,虽然这是皇太子的提议,但周延儒的不能坚持和随声附和,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言官们对周延儒都憋着一股气呢,此时听到范志完的劣迹,无疑是喜从天降。   辽东战事不利,朝中愁云满布之时,身为辽东督师的范志完居然购置新宅,只凭这一项,就够言官们弹劾了。   五个言官连茶也不喝了,急匆匆的离去。   不用说,肯定是去联系同僚,展开对范志完的攻击。   范志完确也不是什么清官,历史上,刘宗周曾经弹劾他:操守不谨,用贿补官,所以三军解体,莫肯用命。加上升任辽东督师之后,范志完的确在京师新购了宅子,因此今天的事,倒也不是全然冤枉他。   到此,朱慈烺的计策成了,以言官们旺盛的战力加上即将出京的愤懑,两者一融合,绝对够范志完喝一壶的,陈新甲再煽风点火一下,范志完的辽东督师肯定是保不住了。至于继任人选,朱慈烺已经想好了,就用天津巡抚冯元彪,具体怎么操作,还需要再谋划一番。   朱慈烺起身准备离开,但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一个小意外。   一个头戴方巾,身着长衫,大约三十多岁的文士忽然信步走到那桌商人的面前,将几人冷冷一扫,厉声道:“好大的胆子,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诬陷当朝命官。就不怕我大明律法森严吗?”   此言一出,整个茶楼都惊住了。   几个“演员”呆若木鸡,三楼的朱慈烺更是吃惊了,田守信反应非常快,立刻冲身边的几个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锦衣卫冲下楼去。   被人当众指责,几个演员当然不能承认,其中一人反唇相讥:“你胡说什么呢?谁诬陷明朝命官了?一边去,我们正谈生意呢,不要打搅我们。”   “谈生意?”那文士冷笑一声,一把抓住说话那个人的手:“就凭你这样的爪子,也能谈生意吗?”   那人虽然是商人打扮,但手指粗糙,一看就是农民或者是工匠。   几个演员一下就慌了。   朱慈烺先是惊讶,接着就好奇了,这文士观察细致,气度不凡,显然不是一般人,心里顿生结交之意,于是小声冲田守信说:“不要伤害他,把他带上来见我。”   田守信急匆匆下楼。   二楼处,那几个商人围住了文士,你一把我一把的推搡,但不想那文士看着柔弱,手底下却有些功夫,轻轻一拨,就将几个商人推的东倒西歪。桌上的茶盏也摔在了地上。二楼一阵乱,喝茶的客人都吓的闪到了一边。文士揪住其中一个商人,想要去见官。但不想旁边忽然冲出几个精壮大汉,有人按胳膊有人抓手,将他牢牢控制住,他虽拼命挣扎,但却也挣扎不开。   文士心知遇上了强手,虽惊不乱:“你们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们家公子想见你一见。”一名壮汉面无表情的说。   “他想见我,我却不想见他!放开我,朗朗乾坤,不容你们撒野!”文士怒极。   “放开先生。”   田守信从楼道拐角处转了过来。   几个锦衣卫立刻松手。   田守信拱手微笑:“家人粗鲁,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我家公子正在三楼,先生请吧。”   田守信虽然没有穿宦服,但文士非是常人,一眼就断出了他的身份。   田守信是宦者,那么他口中的公子又是何人呢?   文士满脸惊异。   “先生不必顾忌,我绝无恶意,只是仰慕先生高雅,想跟先生攀谈一番。”这时,三楼飘下一个柔和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代宗师   文士眼中惊异更多,看一眼田守信,又看三楼,然后再无犹豫,振了一下长衫,随着田守信上楼。   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适中,四方脸,高鼻梁,三绺长髯飘洒于前胸,表情虽然惊异,但仍不掩那一种儒雅又果决的气度,上到楼来,在朱慈烺面前站住了,小心的看了两眼,忽然跪倒在地:“臣黄宗羲叩见殿下。”   黄宗羲?   听到这个名字,朱慈烺大吃一惊。   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文士居然是明末清初的大儒黄宗羲!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东林七君子”之一的黄尊素的长子,拥有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中国思想启蒙之父等无数耀眼的光环,某种意义上,黄宗羲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明末清初第一人,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从“民本”的角度反对君主专制的第一人。   盛名之下无虚士,黄宗羲果然厉害。   崇祯元年(1628年)魏忠贤、崔呈秀等已除,天启朝冤案获平反。年仅十八岁的黄宗羲上书请诛阉党余孽许显纯、崔应元等。五月刑部会审,出庭对证时,黄宗羲出袖中锥刺许显纯,当众痛击崔应元,拔其须归祭父灵,从而看出黄宗羲本不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应该还有一些武力,此事之后,获得一个“姚江黄孝子”的美名,崇祯叹称其为“忠臣孤子”。   怪不得刚才那几个演员被他推的东倒西歪,也怪不得他一下就猜出了朱慈烺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黄宗羲。   见贤思齐,朱慈烺心里涌起无比的惊喜。   “先生快请起。”朱慈烺激动的跳起来,亲自搀扶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名家大儒,比起刘宗周,比起黄道周,比起很多明末清初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名人,黄宗羲值得这一扶。   太子的礼遇让黄宗羲有点受宠若惊,他虽然有些名声,但却只是一个年轻的后进,连举人都还没有考中,在太子面前何敢称“先生”?立刻,他额头上就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一脸惶恐:“臣惶恐,不知殿下在楼上,刚才臣在楼下喧哗,实在无礼。”   朱慈烺笑:“无妨无妨。先生大才,难道还要拘泥于这些小节吗?”   黄宗羲本就一个高远豁达之人,听朱慈烺这么一说,他脸上的惶恐立刻就消散了很多。待黄宗羲坐下,朱慈烺令老板把茶楼里最好最贵的新茶送上来,他要和黄宗羲对谈。   刚刚冷静下来的黄宗羲又惶恐了。   他实在不知皇太子为何对他如此看重?   见黄宗羲有点紧张,朱慈烺就先从家常谈起。   除了读书之外,黄宗羲还喜欢游历山水。他是浙江绍兴府人,去年他从家乡绍兴出发,先在南京待了两月,再一路向北,过长江,游山东,原本按照他的计划,是想要一路游历到辽东,看一看那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建虏人长的是何等模样,为什么大明对他们屡战屡败?   但松锦之战阻碍了黄宗羲的行程,且今年是乡试之年,黄宗羲虽早名扬天下,但还没有功名呢,今年的乡试对他尤其重要,因此他只能折返而回,准备参加今秋在南京的会试。   折返途中,他听到消息,他的老师刘宗周被朝廷起用任命为左都御史了。   圣上英明!   黄宗羲无比兴奋,风尘仆仆的向北京赶来,想着见老师一面。   路上他听到了皇太子在京营阅兵的一些消息,心中激动,有一种我大明即将迎来明君的振奋。昨天路过保定府,又看到了朝廷减免辽饷的告示,更是大喜过望。在他看来,辽饷减半是利国利民,扭转天下逆势的一剂良方,至于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也颇有可取之处。   虽然同为读书人,同为东林党,但黄宗羲对追逮赋的看法却和其他东林人完全不同。在他看来,君子坦荡荡,天下危急如此,有田有产者岂有逮赋的道理?尤其东林人更应该榜样为先。   黄宗羲是今天下午刚刚进京的,而他进城之后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富川楼。   富川楼是言官喜欢聚集之地,他想着在富川楼或许能听到一些朝堂信息。   但不想刚上楼,就听见那几个商人在谈论辽东督师范志完的家事。   原本黄宗羲也是气愤,对范志完很是不满,但仔细一看却看出了破绽,他脾气本就激愤,见此情况哪里能忍住?冲上前就想要戳穿假商人的身份。   “殿下,刚才那几个歹人诽谤朝臣,居心叵测,殿下一定要把他们交到刑部,严加审讯。”黄宗羲说的严肃。   刚才他上楼之时,那几个商人都被朱慈烺手下的锦衣卫带走,在黄宗羲看来,应该都是被皇太子控制住了,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那几个歹人本就是皇太子安排的。   “先生放心,我自会处理。先生一路游历,可有什么见闻吗?”朱慈烺笑一笑,叉开话题。   黄宗羲不光精通诗文,对安邦济世之学也颇为留意,沿途而来,各地的旱涝、风土、物价、赋役他都记在心里,此时朱慈烺问起,他立刻如数家珍的禀报,说到悲伤处,忍不住叹息。   内忧外患,兵事连连,江北之地民事凋零,没有一处是安居乐业的。   听黄宗羲一说,朱慈烺心情沉重,同时他对沿途各省的情况又多了一些了解。   说到赋役,自然不免提到辽饷减半,黄宗羲大加赞赏,说辽饷减半不但抚慰民心,对流贼更有釜底抽薪之效。而谈到流贼,黄宗羲认为流贼和建虏还是有区别的,流贼毕竟是国人,若能晓以大义,他们未必就不能弃恶从善——朱慈烺静静听,对黄宗羲这个观点并不赞同,流贼之祸,非用霹雳手段不可,招抚怀柔的妇人之仁,绝不可轻有。   接着黄宗羲话锋一转,提到了沿途听来的几个官逼民反的故事,话里话外,隐隐有种流贼肆虐如此,朝廷应该负最大责任的意思。   黄宗羲刚三十二岁,他闻名后世的“天下为主,君为客”抿主思想应该还没有成熟,不过脑子里面已有了萌芽,不然不会当着当朝皇太子,就敢直言朝廷的弊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冷风热血   不说朝廷的弊端,只说黄宗羲敢把沿途所见所闻的悲惨,毫无隐瞒的告诉朱慈烺,并直言各地官府的缺失,就是极大的勇气。   谁都愿意听好话,皇帝皇太子也不例外。   古往今来,即使是忠臣,面对皇帝或者朝政缺失,大部分人都选择旁敲侧击,或者借古喻今的向皇帝进谏,令皇帝自己意会自己的错误,除非是逼到最后,朝臣们一般都不会公然的犯言直谏,打皇帝的脸。倒不是明哲保身,而是要顾及皇帝的颜面,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被当面打脸,于臣子来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虽然朱慈烺不是皇帝,只是皇太子,但谈论朝政,论到他朱家江山和官吏,总是要给他一些面子,顾忌一下的。   但黄宗羲却没有这个顾忌。   黄宗羲的胆气,还真是过人。   黄宗羲学问极博,思想深邃,写八股文也是一把好手,但科举考试却屡屡失败,最高成就只是崇祯十五年的一个举人。究其原因,并不是考官有眼无珠,也不是故意刁难,而是因为古代讲究君权至上,而黄宗羲的话里话外却认为百姓重要,皇帝不重要。他的思想和科举思想明显相悖,这些通通都会体现在考卷里,考官看了他的文章敢录取他才怪。   就如现在,如果有一个朝臣此时坐在朱慈烺的身边,听了黄宗羲的话,一定会大加斥责黄宗羲。   对黄宗羲的思想,朱慈烺是赞同的,对他的胆气,也是佩服的,不过眼见黄宗羲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从指责沿途官员渐渐变成斥责内阁辅臣,再说下去,说不定会飙到崇祯的头上,于是连忙打断他。   “先生以为东林如何?”朱慈烺抛出一个问题。   黄宗羲微微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皇太子会问他这个问题?要知道他父子二代都是东林中人,这一点天下皆知,皇太子明知他是东林人,却问他东林如何,难道是在试探他,又或者是对东林有什么意见吗?   黄宗羲心有疑惑,不过他以身为一个东林人而自豪,即使面对皇太子他也不会改变。   没有曲言婉转,黄宗羲直接回答。   “熹宗之时,龟鼎将移,其以血肉撑拒,没虞渊而取坠日者,东林也。”   “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又东林也。”   “大明革新,非东林不可。”   黄宗羲对东林的赞誉和自豪毫不隐藏。   从朱慈烺的作为里,他已经猜到皇太子胸中有革新朝政之意,因此他毫不避讳把东林推了出来。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想:黄宗羲尚需磨砺啊,只看他对东林的狂热,就知道他远没有成熟。也是,历史上黄宗羲科举失败,被阮大铖陷害入狱,又在隆武朝短暂做官,散尽家财起兵反清,一直到失败隐居,几十年风雨磨练,才把他锻打成了一代思想家。   如今的黄宗羲虽然科举不顺,但声名在外,锋芒毕露,距离历史上的黄宗羲显然还有一大段的距离。   本来朱慈烺想给黄宗羲一个官职,把他留在身边的,但细想之下却改变了主意。   官员好找,但思想家却难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还是让黄宗羲沿着历史的轨迹走吧,虽然大明不会亡,黄宗羲不会有散尽家财起兵反清的机会,但科举的磨难却是少不了,就让他先磨练几年,等有了思想家的雏形,再调到身边使用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   “先生博学高华,和先生谈话如沐春风,本宫受教颇多。来日有空,先生可随时到我府中。”朱慈烺笑。   黄宗羲知道,这是谈话结束的意思。隐隐的,他有点失望,皇太子不是轻易能见到的,见到了就不能错过,但朱慈烺对他刚才提到的东林之风没有任何反应,明显就是带着抗拒之意,又想到坊间那些不知真假的传闻,心里的失望更多:难道皇太子对东林真有什么成见吗?   转念一想,今日能见到皇太子,并对谈这么长时间,已经是莫大的荣宠了,何敢再有其他的奢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东林人忠心朝廷,日月可鉴,纵使皇太子一时有什么误会,日后也一定能看清的!   黄宗羲本就不是常人,脑子里面瞬间闪过这些念头,原本的失望立刻就变成了豁达,微微一笑,对着朱慈烺深深一躬:“谢殿下。”   和黄宗羲告别,朱慈烺返回信王府,一路他想着黄宗羲的人,也想着黄宗羲的话,一会又想到吴甡放弃陕西的那些建议,只觉得天下之大,真的是非一人所能独治啊。   进了王府在后殿坐了,田守信小声禀报:“殿下,小襄城伯李国祯求见。”   朱慈烺稍微一想就猜到了李国祯的来意,淡淡说:“传吧。”   “臣李国祯叩见殿下。”   李国祯进殿跪拜。   朱慈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   李国祯在京师的勋贵中以“才高”为名,虽然还没有继承爵位,但却没有人敢小看他,加之口才凌厉,风度翩翩,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也的确,如果抛开历史的成见,只看李国祯的外表,的确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也怪不得崇祯当年会被他忽悠了呢。   “平身吧。”朱慈烺声音淡淡。   李国祯起身从袖中取出几张地契,一脸惭愧的说:“殿下,这是襄城伯府在京营五百亩的地契,家父当初忝为京营戎政,不能为国分忧,反而为京营弊端所困,想来十分惭愧,除了地契,这十几年来收获的粮食,折银五千两,家父也令臣一起带来了。”   田守信接过地契和银票,放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李守锜做的太漂亮,别人都是交地契,他襄城伯府除了地契,居然把这十几年的收益也交了,只凭这一点,他对襄城伯府就得高看一眼。反正李国祯也不可能做上京营总督了,只要他父子不在背后捣乱,他对襄城伯府的态度,或许可以改变一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纨绔二代   “襄城伯明事达,识大体,本宫深为感动。来啊,赐座。”朱慈烺微笑。   “谢殿下。”李国祯在软凳上坐了,目光恭敬的看着朱慈烺,微微欠身:“臣听说殿下在京营裁撤老弱,另立新营,臣甚是赞同,当初家父在京营戎政时,就想要整顿京营,裁撤这些老弱,奈何家父耐心不够,决心不强,以至于半途而废,若家父当年做成了,今日又何至于劳动殿下?”   李国祯这番话说的漂亮,即表明了态度,也拍了朱慈烺的马屁。   朱慈烺不说话,只是笑,他要看看,李国祯到底什么目的?   朱慈烺没有接话,李国祯却不尴尬,一脸恭敬的继续说:“这两日,家父夜不能寐,深为自责。臣身为人子,上不能报效朝廷,下不能为父分忧,更是惭愧,昨夜想了一晚,对于京营,臣有两策献与殿下。”   朱慈烺明白了。   李国祯是想要毛遂自荐。   他可不敢用李国祯,李国祯就是一个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贵二代,比之赵括还差的远,赵括还有一股战死沙场,宁死不降的傲气,李国祯却是一个解甲投降,一点骨头都没有的软蛋。   不过朱慈烺倒想要看看,李国祯究竟能提出什么高见?   “第一,京营兵额本就不足,殿下又裁撤老弱,京营恐怕连原先的三分之一的兵额都保不住,招募新兵势在必行,臣以为,新兵绝不可再在京师招募,应该仿效戚少保【纪效新书】之法,到各地招募吃苦耐劳,且听从号令的矿工,江北的山东山西都是矿工聚集之地,极适合募兵。殿下今日令人出发,半个月就可以来回。”   李国祯还算有点见识,不然当初也忽悠不了崇祯。   不过他自认为高明的策略,在朱慈烺看来却是普通又普通,根本不值一提。   见朱慈烺没有出言夸奖,脸上也没有喜色,李国祯略有失望,不过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依然一脸尊敬的继续说:“然矿工来过各地,良莠不齐,对朝廷的忠心难以保证,这一点和京营老兵完全不同。京营老兵都是世代军户,虽有老弱,但数代恩养,子弟传承,对朝廷绝对是忠心耿耿,新募的兵员再怎么操练,短时间之内,也达不到他们的境地……”   说到这里,李国祯稍稍停顿了一下。   朱慈烺明白,李国祯明说的是军户,暗指的却是他们这些祖上为朝廷立过大功的勋贵。   自进入后殿,和朱慈烺面对面开始,李国祯一直都在察言观色,想知道这十四岁的皇太子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失望了,不管他说什么,朱慈烺始终都是面带笑意,不动声色。   “因此臣以为……”李国祯继续说:“要想让他们忠心朝廷,除了提高待遇之外,还需派忠心之臣前去督导。”   朱慈烺点头笑:“小襄城伯说的甚好,本宫亦打算这么做,不过京营人数众多,要如何督导?”   李国祯精神一振:“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即可,满朝文武,忠臣良将甚多,殿下可选一能臣任之……”   后面的话,朱慈烺已经不想再听了,李国祯的意思很明显,还是想让朱慈烺用他们这些“忠诚”的勋贵子弟当京营的中层将官。真是玩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请出去,岂能再请回来?李国祯啊,你究竟是太聪明了呢,还是把我想的太愚笨了?   当然了,李国祯所说的问题的确存在,如何保证新兵对朝廷的忠心,是朱慈烺必须要考虑的。   李国祯说了一大堆,但朱慈烺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去。或许是感觉到了朱慈烺眼睛里的冷意,李国祯终于是住口不说了。朱慈烺朝他笑一下:“小襄城伯所说甚有道理,本宫会考虑的,替本宫向襄城伯问好……”   意思就是你可以走了。   走出信王府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王府门上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李国祯一脸沮丧,今天对朱慈烺这番话,并非他老爸授意,而是他自作主张,现在看来是失败了,皇太子并没有对他和他的政策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沮丧之后就是恼怒,想不到皇太子如此轻才!   李国祯现在就是一个踌躇满志,以为必夺第一,结果却面试失败的应试者,他心里充满了对面试官的嫉恨:有眼无珠,我如此大才,你竟然不赏识?   一路愤愤的返回府邸,刚进了后院,准备向老爸报告今日王府之行,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从老爸居室里闪了出来。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对骆养性,李国祯一直没什么好感,认为骆养性只会耍阴谋诡计,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他老爸对骆养性却颇为看重。   短短两天,他老爸和骆养性已经密议过两次了。   这种情况,只在三年前有过。   李国祯忍不住想,难道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没做干净?又或者是东窗事发了?不然骆养性为什么紧张?三年前的事可是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一旦捅出来,不但满朝的腥风血雨,后宫之中也必然是天翻地覆,严重点,周皇后的皇后之位说不定都难保。   想到这里,李国祯心中忽然一动……皇后不保,那太子呢?   李国祯诡异的心思,朱慈烺当然不会知道。   李国祯刚走,商人赵敬之就求见。   一如朱慈烺所料,对朱慈烺提议成立商行的事情,赵敬之表示赞同,并且愿意七三出资,所得利润五五分成,不过朱慈烺不同意。双方详谈了一会,最后议定朱慈烺出十万两银子——原本那个火药商人张永成的二十万罚银都可以投入,但朱慈烺事业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太多,只能先出十万两,赵敬之出九万两,联合成立一家大型商行,主要经营粮食布匹铁料煤料,利润五五分成。   赵敬之很是惶恐,他一草民,出资又比皇太子少,怎么敢跟皇太子五五分成?   朱慈烺笑:“我出资虽多,但日常经营要靠你,因此五五分成正是合适。”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京惠商行   朱慈烺笑:“我出资虽多,但日常经营要靠你,因此五五分成正是合适。”   他十万,赵敬之九万,股权他是大头,日后万一出什么事情,他说话权力也大一点,商业合作讲究公平合理,虽然他是太子,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用太子的名义压赵敬之一头。   朱慈烺道:“生意上的事,由你来抛头露面,本宫不能现身,你也不能明着打本宫的旗号。”   “这个……”赵敬之有点犯难,他本就想拿着皇太子的名头去吓唬竞争对手,若不让这么干,那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我虽然不能明着出头,但暗地里的事情我都会做。”朱慈烺笑。   作为对商行的庇佑,朱慈烺会派出十个东宫侍卫,也就是锦衣卫,两人一组,一共五组,秘密保护商行各个重要据点的安全,如有地方政府刁难,锦衣卫直接出面查办。   赵敬之这才放心了。   “最后我还要再重申一次,某些时段,我要掌握粮价的控制权,也许是赔钱买卖,但不管赔多少,你都不能质疑,更不能掣肘。你赔掉的那部分我会补偿给你。”   “殿下说的哪里话来!”赵敬之赶紧笑道,“做生意本来就是有赔有赚,哪能赚钱两人赚,赔钱一人赔?不管殿下做什么决定,草民都全力支持。”   “你放心!”朱慈烺笑道,“我也就是这么说说,虽然有短时间可能会赔钱,但最后一定能赚大钱!”   商谈完毕,就是签订合同,虽然一个是东宫,一个是贱商,但朱慈烺依然很认真的同李国祯签订了纸质的合同,只不过在合同上画押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东宫典玺太监田守信。   某种意义上,田守信就代表他。   堂堂典玺太监跟一个商人签订契约合同,整个大明朝也是第一次了。   有田守信的签字,赵敬之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就算没有契约合同,只凭皇太子一句话,这家商行他也是非成立不可的。   赵敬之把合同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恭恭敬敬的看朱慈烺:“殿下,商行的名字还请你示下。”   “就叫……京惠商行吧。”   朱慈烺没有多想,用了一个最直接的名字。   开在京畿就用一个京,惠则是惠利百姓。   夜里朱慈烺读书到很晚,一直到田守信小声提醒,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他才洗漱就寝。比起紫禁城,信王府感觉更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朱慈烺的睡眠质量却还是不好,总是在做梦,不是梦见了前世,就是看到建虏的铁骑正滚滚而来……   早朝。   比起前两日,朱慈烺已经完全是轻车熟路,眼睛一扫,发现朝堂上的言官比昨日又少了一些,心里颇为欣慰,目光扫到吴甡处,不动声色的跟吴甡对了一个眼神。   昨日一番会谈,两人亲近不少,不过在朝堂上依然是若即若离。   今日朝堂比较纷乱,首先是河南道监察御史王章等人联名弹劾辽东督师范志完,操守不谨,用贿补官,辽东战事艰难之际居然还在京师购置新宅,应撤职查办。   崇祯对范志完在宁远修建南城的工作正是满意呢,见了王章等人的弹劾奏折,脸色立刻一变。不过崇祯没有当朝发表意见,只是表示知道了,交给内阁调查处理。   接着,又有朝臣奏禀流贼在河南聚集流窜,恐再一次围攻开封,还请朝廷早做准备,朱慈烺看了一眼,原来是大理寺正卿凌义渠,凌义渠是开封人,对河南战事一直都非常关注。   说到兵事,兵部尚书陈新甲自然要站出来,向崇祯禀报河南局势,说到兵,自然就不得不提到钱粮,于是户部尚书陈演也被拖了进来,一番争论,无果而终,流贼的问题没有结论,又把辽东战局牵扯了进来。   朱慈烺听的哈欠连天,这样的早朝,一点意义都没有,徒自浪费时间,目光看向周延儒,心说你身为首辅,这些事情内阁就可以处理,何必拿到朝堂上来骚扰我父皇?   周延儒皱着眉头,看的出,他也有点无奈。   明朝的首辅能不能掌控朝政,跟个人声望有巨大的关系,声望高,压得住,朝堂上就不会乱,连御史言官都不敢乱讲,如夏言张居正之类的,如果镇不住,那就是群魔乱舞。   周延儒首辅之朝虽不是全魔乱舞,但统御无力却是很明显的事,一来跟周延儒威望有关,二来大明内忧外患,到处都是窟窿,就算夏言张居正复生恐怕也很难镇得住。   大约是感觉到了朱慈烺不满的目光,周延儒轻轻咳嗽一声,出列奏禀。   他奏的是厘金局之事。   设置厘金局的圣旨已经发向全国,京畿地区山西山东等北方省份已经开始组建厘金局,并开始勘察设置厘金局的地点,预计下月十五,就能正式开始收取厘金税。江南地区路途遥远,圣旨到达估计就下月初了,因此朝廷对南方地区开始收取厘金税的时间没有限制,各地总督和巡抚自行掌握,但最迟不得晚于五月初一。   朱慈烺眉头微微一皱,一个自行掌握就给了各地督抚莫大的权力,如果有人受不到当地商人的压力,故意拖延怎么办?   但不管怎样,终究是一个好消息。   接着又有人提到了追逮赋,虽然没有直接攻击朱慈烺的追逮三策,但话里话外,却有追逮太过严厉,想要和稀泥的意思。崇祯脸有不快,不过依然没有裁决,依然是交给内阁处理。   整个早朝,朱慈烺一句话也不说,虽然崇祯有两次看向他,像是询问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说话。   并不是担心被朝臣攻讦,更不是改了性子,而是因为崇祯探询的那两次,都是有关兵事的内容。   差不多一个时辰,这乱哄哄的早朝终于是结束。   朱慈烺对朝臣们越来越佩服了,能站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容易的是憋尿两个小时。前世里,一堂课四十分钟,学生们都觉得漫长无比,无法接受呢,你再看看这群五六十岁的老头,一个个生龙活虎,不但要向皇帝献言献策,而且还要勾心斗角,提防政敌的言语陷阱,这份能力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南海猎场   憋着一泡尿,朱慈烺跟崇祯回到暖阁。   “春哥儿,昨天到今天,你怎么不说话?”崇祯眼有忧色的问,一副你该不是被言官们吓着了的表情吧?   “父皇,儿臣以为,人多嘴杂,军国兵事放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好像有点不妥……”朱慈烺欲言又止。   崇祯有所顿悟,但还是皱眉。   朱慈烺知道崇祯什么意思?这是祖制,朝臣对任何政事兵事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力,但也并非没有密议的前例,比如这一次松锦之战,不论战前或者战中,崇祯数次密诏几个知兵的大臣在宫中密议,虽然松山战败了,但密议是存在的。   不过军事密议主要议的是战术,至于战略,按照大明祖制,仍然必须拿到朝堂上公开讨论。或者说,你不让讨论也不行,难不成你还能堵住他们的嘴吗?   “父皇,儿臣虽然年幼,但听了这三日早朝却也知道,民事政事是众臣的长项,但知兵的大臣却很少……”朱慈烺小声说。   “你以为,朝中知兵的大臣都有谁?”崇祯问。   “陈新甲是一个,吴甡是一个,其他的人,儿臣就不敢说了。”朱慈烺小心翼翼的把他两人推出来。   崇祯沉思着,在他心中,这两人的确也是朝中为数不多的知兵大臣,转念一想又满心悲哀,什么时候这两人成了他心中的知兵大臣了?在他心目中,最知兵的大臣非杨嗣昌莫属,杨嗣昌之后是洪承畴,可惜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天,短短六个月时间,这两名重臣就先后离他而去。   到现在为止,崇祯尚没有得到洪承畴下落的确定消息,不过他坚定的认为,洪承畴除了殉国不会有第二选择。   一番失落之后,崇祯抬起头,发现朱慈烺还站在原地,心知朱慈烺又要求东西了,于是淡淡问:“又要跟朕要什么?”   “儿臣……想要南海子。”既然已经被看穿,朱慈烺也就不隐藏,直接说。   “你要南海子干什么?”崇祯好奇。   南海子是皇家猎场,崇祯只在崇祯元年的时候去过一次,这些年来国事纷乱,如果不是朱慈烺提起,他甚至都忘记南海子这个地方了。   “父皇,我大明骑兵只所以不如建虏,一来他们马匹好,二来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我大明骑兵原本都是步兵,想要练成一名精湛的骑手,非给他们好马和好场地不可……”   听到这里,崇祯明白了,他看着儿子:“南海子可是朕的皇家猎场,听你的意思,是想把它变成练兵场?”   朱慈烺赶紧跪下:“儿臣只是暂借,但练出一支精锐骑兵之后,必当归还父皇。”   崇祯摇头:“什么还不还的?你父皇还在乎那几百亩地吗?你要拿就拿去,不过不能白拿。”   朱慈烺有点紧张,不知道父皇要提出什么条件?   “你不是要练骑兵吗?你说一个时间,到时朕要亲自检阅,如果没有练出来,朕可不饶你!”崇祯板着脸。   “要练出一支像样的骑兵,最少需要一年。”朱慈烺回答。   “那朕就等一年,一年后朕检查你。”崇祯摆手:“去忙吧。”   “儿臣告退。”   等朱慈烺退出去之后,崇祯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在朱慈烺面前,他一直是严父的形象,很少有笑意的。笑完之后,崇祯又黯然,笑意是因为朱慈烺长大了,聪慧过人,气度沉稳,他当这个父亲的颇为心安;黯然的是,国事越发不堪,今日早朝虽然没有讨论,但他却知道,只前日一天,流贼就又攻破了一处州府,三处县城……虽然奏折里,各地官军都是“拼命”作战,但崇祯心知肚明,大部分官军都是畏敌如虎,应付差事,要想剿灭流贼,非有一支忠心朝廷的精锐之军不可,这也是他全力支持朱慈烺整顿京营,再练精兵的原因。   当然了,他心里不是没有忐忑,朱慈烺还少年,没有上过战场,没经过兵事,真能练出一支强军吗?想要找一个知兵的老臣辅佐,一时却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脚步纷乱,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陛下,紧急军报!”   听到王德化的声音,崇祯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等王承恩接了军报,交到他手中,他翻开看之后,心中的怒火无法压制,啊的一声大叫,双手一翻,砰的一声将整个书案掀翻在地,王承恩和王德化吓的跪在地上,连喊皇上息怒。   崇祯能息怒吗?   他息不了。   虽然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中,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个结果真正来临时,他心里的愤怒还是无法抑制。   “祖大寿!逆贼!”   崇祯血脉贲张。   ……锦州总兵祖大寿,叛国降虏了!   锦州城中尚有两万精兵,大炮火器无数,如此就全落入建虏的手中了。   几乎同时,刚返回兵部衙门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也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他脸色煞白,坐在椅子里双脚发软的几乎站不起来,缓了一缓,吸口气,才扶着桌子猛然跳起来,颤声喊道:“备轿!”   朱慈烺听到祖大寿投降的消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轻叹一声,一切都如历史记载,没什么好惊异的,唯一让他忧心的是,不知道马绍愉的任务进行的怎么样?是否已经到达杏山了呢?杏山塔山的军民,又能不能安全撤离呢?   塔山。   马绍愉赶到塔山之日,正是锦州投降的消息传来之时。连续三天,没有黑没有白的赶路,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官帽不见了,官袍也是邋里邋遢,本来有四个随员和三十个卫兵,但此时还能跟在他身边的,只十个人不到。远远看到杏山的城墙,马绍愉都快要哭了,终于,终于,他在皇太子规定的时间之内赶到了塔山。   在两个卫兵的搀扶下,马绍愉下了马,又在卫兵的搀扶下,高一脚底一脚向塔山城里走,一边走一边举起手里的黄绸缎,干哑的嗓子喊:“圣旨到!塔山守将速速接旨!” 第一百二十章 塔山杏山   塔山守将叫佟翰邦,官职副总兵,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黑脸汉子,此时正在城墙上巡视城防,锦州投降的消息,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头上,眼中所见的军士,脸上也都有惊恐之色,谁都知道,锦州之后,建虏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就是杏山和塔山了。   塔山是关内外交通的咽喉,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明宣德三年,为了防范蒙古残余势力的不断侵扰,加强辽东防御,于曹庄、汤池之北置宁远卫,就是后来的宁远城,统五千户所。后又于塔山设一千户所,以为哨戒。宣德五年建塔山城,城墙长约三里一百八十四步,高二丈五尺,设三座城门,南为海宁门,西为安平门,东为义仓门。嘉靖四十二年,为了因应建虏的崛起,重修塔山城,在原基础上复又加高三尺。广宁战役后,兵部尚书孙承宗曾亲自出关视察,在塔山驻军,制定防御战略。   因此塔山城防还是相当坚固的。   除了明清之争,前世里,塔山还曾经发生过一场著名的,决定了整个东北命运的阻击战。   塔山城墙虽然高大,但城池小,驻军只有三千人,加上居民也不过一万人。   松山之败后,吴三桂等败退的总兵已经撤回宁远,一边收拢败兵,一边修整,塔山周围只有辽东督师范志完的五千标营,但这五千兵马都是临时征来的弱兵,有事根本指望不上,因此佟翰邦一边加固城防,一边向辽东督师范志完紧急求援,希望能从山海关和宁远调兵来救。   相比自家的塔山,佟翰邦其实更担心前方杏山的情况。   杏山距离塔山二十余里,锦州投降后,已经成为对抗建虏的第一线,松锦之战时,建虏大军围困松山,为了断绝松山的粮道和隔阻明朝的援兵,在松山和杏山之间挖掘了大量的壕沟,并用重兵防守。松山投降之后,建虏将壕沟逐渐填平,而锦州投降后,建虏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大举进攻杏山了。   杏山守将叫吕品奇,别人不了解,但佟瀚邦却知道吕品奇并不是一个忠勇之人,一旦建虏兵临杏山,吕品奇很有可能会弃城逃跑,甚至直接投降建虏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佟翰邦忧心忡忡,除了向后方求援,还要不停的派出探马,探查杏山的情况。   探马刚派出,马绍愉就到了。   听说马绍愉带来了圣旨,佟瀚邦非常吃惊,心想难道皇上已经此间的危急了?不可能啊,锦州投降的军报刚刚发出去,顾不上多想,佟瀚邦急急下城楼。在城门口,他遇上副将蔡阔宪、游击刘思康、都司崔定国、备御王奇龙等文武官员。众人一起去接旨。   因为是密旨,马绍愉没有朗读,只交给佟瀚邦等人看。   众人看完圣旨,都是惊喜,尤其是佟瀚邦,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居然要他们撤退。   大明朝三百年,从来没有主动放弃过任何一个城池,守将丧师败地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下狱论罪,所以即使情势危急如此,佟瀚邦的脑子里面也从没有想过“撤退”两字。   “圣上英明!”   佟瀚邦声音有点哽咽,作为前线将领,他清楚知道,杏山塔山实在是已经不可守了,两地距离锦州八十里,建虏得了锦州之后,粮草转运不再是问题,不需要攻城,只需把两地围起来,就可以困死杏山和塔山,而朝廷根本派不出援兵。   “佟协镇赶紧准备,本官还要去杏山!”喝了水,吃了一点东西,马绍愉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不过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杏山才是他此行的终点。   “末将随大人一起去!”   佟瀚邦把撤退之事交给副将蔡阔宪等人秘密处理,然后带了一名年轻小将和一百精骑护送马绍愉前往杏山。   出城时佟瀚邦问:“大人,圣旨上说请吴总镇派军护送,末将怎么没见到人马?”   吴总镇,指的当然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总镇是对总兵的尊称。大明总兵官职很特别,同为总兵,但品级却不同,有一品总兵官,也有三品总兵,像佟瀚邦是副总兵,不过却只是从三品的品级。   “吴总镇正在整军,随后就到。”马绍愉回答。   佟瀚邦没有再问,但对吴三桂是否会真的派军援助,心里却是存疑的,在辽东这么多年,对各个总兵的脾性,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吴三桂虽然勇猛,但这一次受创颇重,跟着他从松山逃回的精锐,连一半都不够,而且都是被建虏杀破了胆的败军,短时间恐怕没有跟建虏再战的勇气。虽然不敢公然违抗圣旨,但吴三桂出工不出力,只派出少量兵马应付差事,是很有可能的。   这一点,马绍愉比佟瀚邦更清楚,不过他不能和佟瀚邦明说,免得丧了佟瀚邦和前方将士的斗志。   马蹄急急,一行人簇拥着马绍愉直奔杏山而去。   “不好,有建虏侦骑!”   快到杏山时,前方忽然发现了敌情,五六个建虏轻骑出现在前方,两方相遇,先是一楞,随即建虏轻骑拨马而走。马绍愉是文官,胆子本来就小,听到建虏两字,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心想难道杏山已经失守了吗?佟瀚邦却不慌乱,立刻命令:“定方,干掉他们!”   “是。”   一名年轻小将纵马而出,只见他搭上弓箭,嗖的一箭射出,将逃的最慢的那名建虏侦骑射于马下。   众军轰然叫好。   建虏兵精于骑射,所用战马又是上好,先天上明军骑兵就处于弱势,像这样一箭射出八十步,将对方侦骑射落的本领,明军之中还真是罕有。马绍愉精神一振,也是叫好:“好本事!”   那小将却是一脸羞涩。   一人落马,剩下的建虏侦骑都是吃惊,他们拨马回来,想要把落马的同伴救上来,但佟瀚邦带着一百精骑已经滚滚杀到。眼看救不了,一名建虏侦骑挽弓射箭,但不是射向明军,而是射向落马的那名同伴,“噗”长箭贯胸而过,将那名落马侦骑直接钉死在了地上。   等佟瀚邦带军冲到时,建虏侦骑早已经远去,只有死去的那名侦骑留在原地。   “好狠的手段。”马绍愉是文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因此颇为惊奇。   佟瀚邦却是见怪不怪了,为了防止同伴落入明军之手,也为了军情保密,把负伤带不走的同伴就地射死是建虏的惯常手法。看起来残酷,但细想之下却颇有道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断后之军   杏山在前。   远远看见城头飘扬的蓝底白字的明军大旗,马绍愉和佟瀚邦都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虽有建虏侦骑出没,但杏山仍在大明手中。   杏山四门紧闭,城头上人影重重,刀光剑影,显示杏山已经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   佟瀚邦在城门前表明身份,很快城门大开,杏山守将吕品奇带着城中官员出城迎接。   吕品奇跟佟瀚邦的年纪差不多,但须发却早已经斑白,大长脸,一脸皱纹,看起来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完圣旨之后,他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皇上圣明啊……”   自从洪承畴的大军被围困在松山之后,杏山就成了前线,明军不止一次的想要打通粮道,救援松山,但建虏挖掘了大量的壕沟,将松山死死围困,又派遣精锐骑兵袭击援兵。明军主力皆在松山,派来的援兵都是临时拼凑的弱兵,根本不是建虏的对手。而作为杏山守将,吕品奇承担着巨大的压力,不但要提防建虏的袭击,还要应对上峰的责难,最重要的是,他深知杏山难以坚守的危险境地,所以日夜惶恐,尤其是今早听到祖大寿投降后,他心里的惶恐更多了,只恐建虏大军下一刻钟就会出现在城下,现在看到崇祯命令撤退的密旨,终于可以脱离险境,他情绪激动,一时难以控制,哇哇的就哭了出来。   “吕协镇,依照圣旨,快快准备撤退事宜吧。”杏山没有失守,圣旨亲自交到了杏山守将的手里,皇太子交给的任务完成了一半,马绍愉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是。”   吕品奇跳起来,喜极而怒,冲身边的副将和游击吼:“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副将游击都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跑。   “诸位稍等!”   马绍愉皱起了眉头,从见面第一眼他就看出吕品奇不是将才,慌里慌张,眼有惧色,幸亏自己来的早,如果晚来两天,杏山被建虏围住,这家伙说不定会投降呢。历史上,吕品奇的确是一个降将,祖大寿投降后,建虏围攻杏山,连放红夷大炮,将杏山城墙轰塌二十丈有余,吕品奇随即不战而降。   与之相反,塔山的佟瀚邦战斗到了最后一人,最后甚至还在城中遍埋火药,与冲入城中的建虏同归于尽,朝鲜人所写《沈阳状启》对此有详细记载。   马绍愉当然不知道这一段历史,不过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宦海十几年,他还是有点识人之能的,吕品奇显然不足依靠,如果他不加以干涉,照吕品奇的意思来,杏山撤退肯定要出乱子。   “吕协镇,你想要怎么撤?”马绍愉看向吕品奇,脸带微笑的问。   吕品奇没多想,抱拳回答:“当然是让军士收拾东西,我等护卫百姓立即离开。”   马绍愉脸色一沉:“现在可是白天,城外到处都是建虏的侦骑,百姓们出城,万一建虏大军追击怎么办?”   “这……”吕品奇哑口无言。   “传令下去,一切如常,不许建虏看出任何异样,军士和百姓收拾行囊,每人准备五天的干粮,今夜子时准时出城。另,禁止喧哗,敢在城中喧哗者,一律军法从事!”   马绍愉没犹豫,直接下令。   明朝以文制武,马绍愉又是钦差,他完全可以节制城中所有的武将。   “是。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去传令。”吕品奇一头是汗:“大人一路辛苦,还是先回我府中休息吧。”命令家丁和军士护送马绍愉和佟瀚邦回副将府休息。   于是,马绍愉和佟瀚邦向副将府而去,吕品奇则急急去传令。   马绍愉对吕品奇很是不满,转过头来,发现佟瀚邦看着城外某个方向,正沉思着什么。   “佟协镇,怎么了?”马绍愉问。   “大人,杏山军民众多,即使是深夜撤退,也有可能被建虏察觉,一旦建虏派骑兵大军追击,事情就糟了。”佟瀚邦抱拳回答。   杏山是前线,守在杏山城内勉强能自保,但如果从杏山撤退,军民众多,建虏侦骑四处,立刻就会察觉到,一旦建虏派出大军追击,野外没有凭仗,这一万军民立刻就成了待宰羔羊,恐怕不等到达塔山,就会被屠杀殆尽。   原本可以等待吴三桂大军的接应,但佟瀚邦心里清楚,吴三桂的援兵不会轻易来,更何况军情紧急,建虏随时都可能围攻杏山,因此一刻也耽搁不得。   “佟协镇可是有计划?”马绍愉问。   佟瀚邦取出地图,指着杏山后方的某个地方:“末将以为,除了隐蔽行事,要想确保撤退的成功,非在此地留一支人马断后不可。”   佟瀚邦所指的地方叫马蹄坡。   就在杏山城后通往塔山的道路上。   佟瀚邦仔细看了一下地图,对佟瀚邦的建议非常赞同,点头:“确实如此,本官赞同,一会跟吕协镇商议,看他如何派兵?”   马绍愉和佟瀚邦前脚进了副将府,吕品奇后脚就跟来了,大呼小叫的命令丫鬟给马绍愉上最好的茶,又令厨房赶紧置办酒宴,等他坐下之后,马绍愉把断后之事说了,话里话外希望吕品奇能亲自断后,吕品奇一听就脸色发白,额头上的冷汗藏不住的往下流。   古今中外,断后历来都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情,非大将猛士不能为。吕品奇平常守城都是心惊胆战了,让他在野外列阵断后,那几乎就是要他的命啊。   “怎么着吕协镇,有困难吗?”马绍愉皱着眉头问。   吕品奇一咬牙:“大人,实不相瞒,末将腿有旧疾,恐难承担此重任。因此末将推荐游击钱康代替末将领兵断后!”   马绍愉脸色阴沉,对吕品奇很是不满,不过他毕竟不是吕品奇的直属长官,不能直接命令吕品奇,只能冷冷道:“吕副将可得安排好了,一旦有所差池,咱们几个身家不保也就算了,全城一万多百姓可会跟着咱们一起倒霉!”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主动请缨   “大人放心,钱康是末将手下的第一猛将,他断后,绝对没有问题。”   吕品奇发誓一样的保证。   虽不满意,但只能这么定了。   吕品奇急急去安排。   马绍愉和佟瀚邦行对而坐,马绍愉问:“佟协镇,你怎么看?”   佟瀚邦脸有忧色:“不瞒大人,马蹄坡关乎撤退的成败,更关乎杏山军民的安危,责任重大,因此末将以为,游击钱康恐不能承担。”   马绍愉皱眉道:“但吕品奇没有断后的勇气,如之奈何?”想了一下,冷冷道:“如果钱康敢擅自撤退,贻误了杏山军民,本官一定上表弹劾,让他步王朴的后尘!”   大同总兵王朴松山首退,已经被朝廷明正典刑。   ……   虽然严令肃静,但杏山城还是很快就喧闹了起来,城中居民并不多,基本都是军眷,大部分的人都愿意遵从命令随军撤退,但也有人故土难离,不愿意离开杏山,而这时就轮到马绍愉出场了,马绍愉令军士们将皇太子的命令说给军民们听。   听到回关内能分田地,军民们都是兴奋,一些不愿意离开的居民,也终于是点头了。   吕品奇在副将府摆了宴席,请马绍愉和佟瀚邦共进晚宴,马郎中奔波了三天三夜,终于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吕品奇又不停的拍他的马屁,因此他胃口颇好,佟瀚邦却一直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几杯酒之后,吕品奇更加兴奋,不停的拍马绍愉的马屁,眼睛里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担惊受怕这么久,他终于是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一会,游击钱康前来觐见。   钱游击担负重任,今晚将带领五百骑兵断后,吕品奇和马绍愉一一站起为他敬酒,温言勉励之,钱康虽然喝了酒,但却始终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并不是太乐意。   佟瀚邦眉间的忧虑更深。   按照计划,杏山军民每人只带五天的干粮,剩下的粮食要全部焚毁,城头的大炮和火药,在百姓们撤退离开之后,也要全部炸毁,府衙和营房能破坏的也要破坏,一句话,任何有用的物资都不能留给建虏。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全部销毁。整个下午,杏山城都处在紧张忙碌的气氛中。   戊时,也就是晚上八点,百姓们行囊都收拾好,开始在杏山最后的晚餐,掩护军民撤退的兵马和断后的骑兵也都列阵完毕,只等主将一声令下就动身开拔。   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负责断后游击钱康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右腿骨折。   伤势如此,肯定是不能带兵断后了。   “他故意的,老子非斩了他不可!”   吕品奇暴跳如雷。   马绍愉也着急的跳了起来,没有断后,就无法保证撤退的安全,皇太子可是跟他有严令,如果出了差错,他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马绍愉急急问:“吕协镇,除了钱康,还有谁可以领兵断后?”   吕品奇又摸下巴又抓胡须,眼珠子乱转,急的脑门冒汗,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一个人选,钱康是他手下的第一猛将,钱康都这样,其他人就更是不必提了。   马绍愉脸色铁青:“没有人断后,撤退之事就不能贸然进行!”   “这,这……”吕品奇结结巴巴,他知道马绍愉是在逼他,作为杏山主将,他的确应该亲自领兵断后,但他就是不敢。在辽东这么多年,对建虏骑兵的威力,他最是了解了,一旦被建虏发现,这支断后人马绝对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不但他,他手下的将官也都是心知肚明,所以钱康才会“不慎”摔折腿。   “不如末将留下吧。”   僵局之下,佟瀚邦站出来,一脸肃然的向马绍愉抱拳行礼。   马绍愉惊讶。   吕品奇却是大喜:“佟协镇是我辽东猛将,他断后肯定行!”   “不行,佟协镇是塔山守将,塔山撤退还需要佟协镇调度,佟协镇如何能留在杏山?再者,杏山兵将能听佟协镇指挥吗?”马绍愉脸色严肃的摇头。   佟瀚邦一脸正色:“撤退之事,末将的副将蔡阔宪、游击刘思康都可以处理,末将在不在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至于兵将指挥的问题,只要大人同意,吕协镇授权,末将临时指挥一下应该也不是问题。”   “对对对,佟协镇说的太对了,末将这就把他们召集来,如果胆敢有人不听号令,佟协镇可斩之!”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吕品奇说什么也不放过了,说完不管马绍愉同意不同意,他一溜烟跑出房间,去召集部下了。   等吕品奇走后,马绍愉深深望着佟瀚邦,叹口气:“佟协镇,你可是想好了?”   佟瀚邦面色从容的回答:“大人不用太担心,杏山距离建虏答应三十里,夜色漆黑,只要我们行动隐蔽,建虏必不能发觉。杏山杏山相隔二十余里,明为两城,实为一体,末将在杏山断后,不止是保护杏山军民,其实也是在保护塔山军民。”   马绍愉深为感动,对佟瀚邦深深一躬,肃容道:“将军高风亮节,下官佩服。但使辽东将官都如将军,何愁建虏不灭?”   深夜子时,按照计划,杏山军民每人携带五日口粮,扶老携幼,点了少量火把,悄悄从杏山南门而出,向着塔山前进。护卫他们是杏山两千步兵,虽然是辽东,虽然是战事频繁的边军,但眼前的这两千军士却也并非全部都是精壮,年纪大的军士四十多了,小的只有十五六岁,手中武器以长刀和盾牌为主,虽有少量火器,但都是落后的三眼铳,马绍愉看的颇为感慨,想不到大明最精锐的辽东军,竟然也是这种状态,自己身为职方司郎中,好像也有点孤陋寡闻了。   佟瀚邦带来的一百精骑加上杏山城中的四百骑兵,在这之前就已经悄然出城了。   出城前,佟瀚邦将那名射落建虏侦骑的小将托付给马绍愉。   原来小将是他的独子佟定方。   “我要跟你一起去!”佟定方脸色涨红。   佟定方今年刚十八岁,个子不高,但却英气逼人,松锦之战时,曾带了一百精骑想要夜袭建虏,虽然最后被佟瀚邦阻止了,但却也能看出他的英勇之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南海阅兵   “这是军令,你敢违抗吗?”佟瀚邦冷着脸。   “我,我……”佟定方急的要哭了。   “走!”   “我不走!”佟定方翻身下马,跪在佟瀚邦马前,声音已经哽咽:“爹,就让我陪你吧!”   “走!”佟瀚邦气的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佟将军!”   马绍愉抓住佟瀚邦的手,又翻身下马,将跪在地上的佟定方搀扶起来,在他耳边小声道:“愚儿啊,你父这是把佟家一家都交给你了啊,难道你要他在战场上还牵肠挂肚吗?”   “走!”佟瀚邦再次历喝。   佟定方这才哭跪在地:“末将遵命!”   佟瀚邦在马上对马绍愉行礼:“马大人,拜托了。”   马绍愉眼眶有点红,对着佟瀚邦深深一躬:“协镇放心。”   佟瀚邦拨马离开。   杏山撤退能不能平安撤退,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不能被建虏所察觉,不然建虏骑兵大出,急急追击,杏山怕是难以撤退,而从今天下午在杏山城外遇见建虏侦骑的情况看,建虏对杏山盯的非常紧,即使是深夜,也难保不会有侦骑,因此佟瀚邦非常警惕,他亲带着一百精骑,分成十队,在杏山前方游弋警戒,预防建虏侦骑的临近,剩下的四百骑兵则是提前撤退至马蹄坡,在坡上列阵布防。   杏山军民从城中撤退而出,虽然事起仓促,但有马绍愉的督军,整个过程还算是有条不紊。   暗夜漆黑,夜风冰冷,建虏侦骑始终没有出现,或许是因为今夜太冷太黑,建虏侦骑好像也是偷懒了。一个多时辰后,杏山军民都已经从城中离开,寒风中的佟瀚邦暗暗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他身边的一名亲卫忽然跳了起来:“协镇,你快看!”   佟瀚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脸色立刻就变了。   杏山城,火光冲天!   ……   京师。   南海子,大明的皇家猎场,位在京城南二十里,旧为下马飞放泊,内有晾鹰台。永乐十二年增扩其地,占地广阔,只围墙就有一百二十里,因其位于皇城之南,与紫禁城北面的后海、什刹海相对而定名。清朝时也称南苑,明清两代都把该地作为专供皇室、官僚行猎和操兵习武的围场。   武骧左卫的五百精骑已经在南海子等候。   虽然已经是朱慈烺的卫队,也见过了军容,但对武骧左卫的真实战力,朱慈烺尚没有了解,此次南海子之行就是他了解武骧左卫的第一步。   长久以来,朱慈烺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在野战中打败强悍的建虏骑兵?   传统步兵守城自保尚可,与骑兵野战则等同于送死。   大规模的火器部队,装备先进的火铳甚至是斑鸠铳,自然是克制骑兵的利器,也是建军的方向。但这并不足以彻底击败建虏,纵观中国古代历史,不论卫青霍去病北却匈奴,还是大唐大破突厥吐谷浑,这两次彻底击败游牧民族,令其无从翻身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汉唐都拥有了一支足可与对手争锋的精锐骑兵。   也就是说,骑兵对骑兵,才可克制游牧民族的最好办法。   有精锐骑兵,再有强大的火器,歼灭建虏不是难事。   但对大明来说,拥有一支精锐骑兵实在是太难,最大的难点就是没有优良的战马。汉唐之时在国中都有马场,每年都可以产出战马,又或者可以从其他部落购买,大明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不但没有牧场产马,连购买优质战马的地方都没有,每年只能通过山西商人从蒙古人手中购置劣马,而付出的代价是山西商人将大批的战略物资送到了关外。一来一去,大明吃亏更多。   现在,朱慈烺已经请汤若望联络在京的西洋商人,希望通过西洋商人将欧洲的战马引到大明来,有了战马,有了南海子的草场,大明就可以逐步摆脱战马被蒙古和建虏人所控制的窘境。虽然欧洲战马代价很高,跟大明战马改良混种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但这件事必须做,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五年,总之,一定要做成。   武骧左卫是火种,南海子是起点,远远望着南海子,朱慈烺豪气顿生。总有一天,他要率领精锐骑兵从这里出发,一路向北,跟建虏来一场大决战!   进入南海子,首先看到的就是大片的湖泊,因为初春未春,所以眼中看到的草地都还是枯黄一片,寒风一吹,颇有塞外孤烟,苍茫萧瑟之感。极目远望,前面的小山顶上立着一根帅旗大纛。还有白鹤旗、四方神兽旗扬风飘杨,更远处的森林中,隐隐有麋鹿在奔跑。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臣拜见殿下。”   御马监的三把手,提督太监张青和武骧左卫的指挥使宗俊泰上前迎接,朱慈烺令他们平身,然后在他们的簇拥之下走上小山顶。   身披重甲,弓箭长枪的五百铁骑已经在山坡下列阵而立,风卷大旗,鸦雀无声,连胯下的战马都是静悄悄。朱慈烺仔细检阅军容,尤其注意观察战马,发现武骧左卫使用的五百战马都体格强健,马匹身上还覆有铁甲,马上将士都是笠盔鳞甲,弓箭长枪装备齐全。   现在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非辽东的关宁铁骑不可,但祖大寿投降,剩下不多的关宁铁骑都被吴三桂掌握,这一次松山之败,关宁铁骑元气大伤,短时间之内难以恢复,加上朱慈烺穿越而来,知道关宁铁骑名义虽然是大明军队,但其实却有“割地军阀”的意味,朝廷使用起来并不是太顺手,因此建立一支忠心朝廷,英勇善战的精锐骑兵,是朱慈烺急迫的愿望。   检阅完毕,朱慈烺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射!”   “再射!”   “冲!”   “回!”   鼓声雷动,宗俊泰挥舞不同的小旗发布不同的命令。   “杀!”   武骧左卫先是弓箭齐发,嗖嗖嗖嗖,将前面树立的稻草人射成了刺猬,接着铁骑分成三波冲锋,马刀雪亮,喊杀震天,马蹄滚滚之中,整个大地好像都被震动了。但朱慈烺看重的却不是这些热闹的场面,他着重观察的是,武骧左卫射箭的距离有多远?冲锋或者后退时,阵型是否能始终保持齐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爱马之人   总体看来,武骧左卫的战斗力还是有的,马上射箭的距离大约在六十步,有几个人还能射连珠箭,这个成绩强过一般的大明骑兵,但跟建虏精锐相比,但还是差了不少。   建虏精锐骑兵马上射箭的距离在七十步以上,最精锐的射手甚至可以射到九十到一百步。   一百步,已经是鸟铳的射击距离了。   弓箭之后就是冲锋。   五百铁骑的集体冲锋时山呼海啸,气势凌人,但缺点也暴露了出来,那就是只两个来回的冲锋,阵型就保持不住了,不但战马厮嘶乱叫支持不住,就连那些身披重甲的武骧左卫的将士也有点气喘吁吁了。   对武骧左卫的表现,朱慈烺虽不满意,但可接受,毕竟武骧左卫长期宿卫皇宫,并没有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机会,能表现出如此战力足以说明,武骧左卫没有松懈,仍然是一支可战的精兵。   后来朱慈烺才知道,武骧左卫虽然在宫中四卫中排名最尾,但精锐程度却是最好的,为了他的安全,崇祯把最精锐的一支卫队派给了他。   宗俊泰对属下的表现很不满意,他纵马过去,一边骂一边挥舞手里的马鞭,将刚才那两支没有保持住阵型的小队抽的呲牙咧嘴。“废物!给老子再来,再来!”身为武骧左卫的指挥使,平生第一次离开皇宫,去守卫宫外的信王府,乍看起来好像是远离了权力中枢,但谁都知道这是宗俊泰的巨大机会,只要表现的好,能被朱慈烺重用,朱慈烺一旦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宗俊泰拼命表现。   鼓声擂动,两支小队再一次的冲锋。   一直将这两支小队练的疲惫不堪,战马都快要立不住了,宗俊泰这才罢休。   朱慈烺没有阻止,宗俊泰现在所做的,正是他所要求的,从现在前,武骧左卫必须加大训练强度,不说跟建虏精骑站齐,但起码要超过关宁铁骑。   演练进行了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时分才结束。   朱慈烺走下山坡,亲自来到将士们的面前。   所有将士都下马,大汗淋淋的站在马前,等待朱慈烺的训话。   “你叫什么?”   朱慈烺走到一名刚才在折转冲锋中挥舞大旗,始终冲锋在前,表现抢眼的骑兵面前。   “臣江思威!”那骑兵大声回答,他虎背熊腰,虬髯胡须,是一名骑兵百户。   朱慈烺微笑点头,目光看向他的战马,赞道:“好漂亮的一匹马,我能摸摸吗?”   见皇太子称赞自己的战马,江思威受宠若惊,牵起马缰,激动的道:“它很温顺的,殿下你可以随便摸。”   马鬃毛很长很厚,皮肤更是柔滑,朱慈烺轻摸它的颈部,感觉它血管的涌动,战马刚开始有点紧张,但很快就放低了鼻子——这是温顺的表示。朱慈烺微笑的轻拍一下它的颈部,对它的顺从表示奖励。   朱慈烺原本不识马,但田守信对马匹颇有研究,教了他不少,加上他有空就练习骑射之术,驾乘的又是一匹烈性的西域名马,时间长了,对御马之术也有了一些心得。   “我看你的马比他们的都雄壮,是马种不一样吗?”朱慈烺笑问。   “不,都是蒙古马。”江思威恭恭敬敬的回答。   “那你的马为什么跑这么快?”朱慈烺问。   “这个……”江思威支支吾吾。   旁边一个军士笑着替他回答了:“殿下,江百户把他的战马当儿子养呢,好吃好喝都要先喂马,昨天小的还看见他买了十文钱的黄豆,悄悄喂给他战马了。”   旁边的军士都笑了。   江思威脸涨的通红。   朱慈烺明白了,看来江思威不但是猛士,而且还是一个爱马之人。   想明白这一点,朱慈烺心中一动,想着或许可以给江思威换一个工作。   江思威之后,朱慈烺又问了几个令他印象深刻的骑兵的名字,微笑勉励大家一番。   人员的事情处理完毕,朱慈烺把南海子的主人、御马监的三把手、提督太监张青叫到面前,向他询问御马监战马饲养和训练的情况。   要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建虏,只靠火器是不行的,必须有一支强大的骑兵,如卫青霍去病那样,不管建虏逃到那里,都要追击到底,如此才能把袭扰大明百年的大患连根拔起。而要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就必须有强大的战马,而战马要强大,除了马种优良、有优良的草场之外,马匹的饲养也很重要。   前两个条件,大明现在还达不到,只能先改善第三个条件。就如江思威的战马,同样都是蒙古马,因为江思威用心照顾,他的战马不但比他人的雄壮,而且跑的也更快。   按照现代畜牧业养殖资料,一匹马一年约需要1,8吨的饲料(这是现代技术养殖,古代的需要量更大,估计不会小于2吨)。适合马匹的牧草是禾本科和豆科,高粱麦秆之类的并不适合战马,战马喜欢吃含纤维较少的优质谷草和青草。   但吃青草只是让马活着而已,要想披挂重甲冲阵,往来冲锋而不疲惫,马匹必须上精料,如谷物、豆饼、苜蓿、粗盐、甚至晚唐五代中国武人最嚣张的那会儿,有在战斗间隙用粗糖来给马匹恢复体力的土豪行为存在。有了精料的补充,战马才能承载着身披重甲的骑士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一句话,饲养战马的代价是相当高的。   现在大明连人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粮喂食战马,只能想办法改善草料。   所以即使是武骧左卫的战马,也难以吃到粮食的精料。   张青滔滔不绝的讲,对马经颇为精通。   在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中,御马监的地位就仅次于司礼监,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外出监军的太监也基本出自御马监,京营之中也有御马监的监军太监,不过朱慈烺抚军京营之后,那几个太监都空挂其名,无人敢对京营事务指手画脚。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养马二法   除了监军,御马监还要管理皇家猎场、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明廷的“内管家”,两度设置的西厂,也由御马监提督,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   经过魏忠贤之祸后,崇祯对太监的权力大加限制,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地位都有所下降,御马监渐渐回归本职工作,掌管腾骧四卫的战马及象房之事成了御马监的主要任务。   朱慈烺仔细听张青讲完,然后微笑道:“想不到养马的学问这么深,本宫受教了。张青,你御马监养马一年银两几何,可还够用吗?”   一说到银两,张青立刻苦了脸,虽然不敢抱怨,却话里话外却透出钱粮匮乏,奴婢勉为支撑的意思。   听完他的诉苦,朱慈烺问:“如果要把武骧左卫的五百战马,还有南海子放牧的两百多匹御马,都练成如江思威战马那般的雄健有力,快速灵活,需要多长时间,又需要多少银两?”   张青脸有点红,武骧左卫的五百战马都是他御马监负责饲养的,但江思威的战马吃了江思威的小灶,因此比其他的战马更雄健更快速,相比之下,倒显得他御马监饲养不够用心了。   于是赶紧跪倒在地:“奴婢有罪,请殿下责罚!”   朱慈烺淡淡道:“起来吧。罪不在你,内廷钱粮困难,本宫是知道的。”   “谢殿下。”张青感动的眼眶都红了,想不到皇太子如此体恤下情。   站起来继续回禀:“殿下,江思威所乘的只是普通的蒙古马,虽然健武,但却也不稀奇,南海子放牧的二百匹御马,随便拉一匹出来,都能轻松赛过它。”   朱慈烺笑:“那其他马匹呢?”   御马是御马监饲养的重点,又有南海子这一大片优良的草场,膘肥马壮没什么奇怪,关键是武骧左卫的五百骑。刚才冲锋之时,很多马匹冲锋两次之后就气喘吁吁,如果上了战场,遇上建虏的精骑,显然是要吃大亏的。   张青略一思索,吞吞吐吐的回答:“恐怕需要不少的银子,要想战马长膘,就必须使用精料喂食,可如今米粟价钱奇高,一石米都卖到三两银子了,战马吃的又多,奴婢约莫着,这五百匹马,一月就需要多增加一千五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五百匹,一匹平均三两银子,相当于一个京营士兵一月的军饷,而一年就是三十六两,足可以买一匹新战马了。   明前期时,明军持续向蒙元进攻,河北山东一带有大批私营马场,专门养马向官方销售,战马供给还算充足,战马价格也一直维持在十两银子左右。   明朝中后期,因为对蒙古的常年战争获得胜利,蒙古正式向明帝国称臣,与蒙古的贸易通道打开,明朝官方可以从蒙古大量购买到更便宜的马匹,于是就停止了在国内民间采购马匹,导致河北、山东的私营马场纷纷倒闭转行。   到了明朝末期,建虏兴起,蒙古人臣服建虏,没有了河北山东的私人马场,明朝从蒙古买马成本激增,高峰时达到了50两银子一匹,最低也在30两。战马价钱的高起,推高了明军建立骑兵的成本。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淡淡道:“好,就一千五百两,从这月起,我东宫每月会拨一千五百两到你南海子。不过有两点你要记住了,第一,这笔银子是本宫节衣缩食省出来的私房钱,一分一厘都要用到战马的精料中,若有人胆敢伸出黑手,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本宫绝不饶他!”   张青跪倒在地:“请殿下放心,若有贪墨,奴婢愿受斧钺!”   “第二,江思威你过来。”   朱慈烺把站在不远处的江思威喊到面前,脸色严肃的道:“本宫派给你一个重要任务,你可能担当?”   “殿下下令即可,臣万死莫辞!”江思威抱拳,大声回答。   朱慈烺笑着点头:“好,你马养的好,本宫要好好奖赏你,你现在是武骧左卫的百户,本宫再赐你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告身。从今天起,你进驻南海子,给本宫当一个马官,南海子马夫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你要悉心指导他们,如果有人养马不利,以次充好,你不必客气,可直接代本宫处罚,你听明白没有?”   江思威惊呆了,他没想到皇太子竟然给他这样的任命。   身为武骧左卫的一员,他清楚知道,南海子可是御马监的地盘,容不得武骧左卫和锦衣卫胡来,眼尾的余光扫向张青,发现张青脸色有点难看。但皇太子命令已下,江思威不敢不从,转念又一想,我怕他一个鸟啊,张青再大还能有太子爷大啊?太子爷给我这个重任,是赏识我,我可不能辜负他!   江思威本就是一个心思简单之人,这么一想,立刻就无所顾忌,抱拳大声回答:“臣领命!”   “张公公,我这样安排,你看行吗?”朱慈烺看向张青。   张青赶紧叩头:“谨听殿下安排。两个月之内,奴婢一定把这五百战马养的膘肥雄健,个个不比江思威的战马差,如果做不到,请殿下打臣的板子!”   历来只有太监当监军,想不到今日乾坤颠倒,皇太子竟然派了一个武夫到他南海子来当监军,张青心里很不舒服,不过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之色。   朱慈烺点头笑,起身站起,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就见江思威忽然抱拳,支支吾吾的道:“殿下……臣有句话。”   “说。”   “臣做了这个马官,以后还有机会上阵杀敌吗?”江思威吞吞吐吐的问。   “怎么,你想上阵杀敌?”朱慈烺笑。   江思威不好意思的点头:“臣在武骧左卫六七年了,每日不是操练就是巡逻,感觉实在是无趣,臣最想去的地方还是辽东,趁着年轻,杀建虏,立一番大功,也给俺老江家长长脸,不然等到老了就没有机会了。”   朱慈烺欣慰的点头:“放心,如果有一天出征辽东,本宫一定带上你!”   “谢殿下!”江思威咧嘴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围歼侦骑   检阅完毕,朱慈烺令田守信和李青把准备好的酒食抬了出来,赏给武骧左卫的将士。看到好酒好肉,将士们都是兴奋,更令他们兴奋的是,朱慈烺居然也盘地而坐,跟他们共进今天的午餐。   和皇太子一起进餐,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好酒好肉,气氛高涨,现场好不快活。   除了跟指挥使宗俊泰和两个副指挥使绥国志、富魁碰酒之外,朱慈烺还端起酒碗,走到四个千户,十个百户,甚至旗长,伍长,乃至每一名将士的面前,拍他们的肩膀,和他们说一些亲近的话。   虽然武骧左卫是宫中近卫,时常能看到皇帝和太子,但能和皇太子聊天喝酒,却是从来都没有的荣耀,江思威就不用说了,其他武骧左卫也都被朱慈烺感动的稀里哗啦。   收买人心,说难也难,说简直也简单,只一碗酒,一些亲近的话,武骧左卫的五百精兵就已经唯朱慈烺马首是瞻了。   朱慈烺喝晕了,田守信和李青搀扶他毯子里坐下,半坐半卧间,他目光看向东北方向,忧心的想:京师倒是安稳,但不知辽东局势怎样了?杏山塔山的撤退有没有在顺利进行呢?   ……   杏山。   杏山城火光冲天。   佟瀚邦并非是唯一的断后之兵,在杏山城中还留有一支破坏小分队,按照计划,明日凌晨时分,破坏小分队才能炸毁大炮,焚烧粮草,和佟瀚邦一起撤退。但现在刚刚一个时辰,百姓刚刚撤走,远远没到约定的时间,城中的破坏小分队就已经等待不及,提前开始行动了。   “草,把我们卖了啊!”几个亲卫都骂了起来。   火光如此明显,天空都快要烧红了,建虏一定会看到,并会派出骑兵来侦查,如此杏山撤退之事就不再是一个秘密了,而他们这一支断后之兵将提前和建虏遭遇。   佟瀚邦没有骂,只脸色凝重的连连下令:“告诉王升他们,原地待命,但有建虏侦骑出现,一定要聚而歼之,绝不能让一个建虏侦骑活着逃回去!”   “是。”传令兵急急去传令。   “再给赵尚纲传令,令他严守马蹄坡,不得有误!”   赵尚纲是杏山四百骑兵之首,此时正守在马蹄坡。   “是!”   又一传令兵急急而去。   佟瀚邦把麾下的一百精骑分成了十队,各自相距都是一里,在杏山城前的旷野里,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而建虏侦骑的人数一般都不会太多,只要建虏侦骑进了包围圈,佟瀚邦就有信心把他们消灭,如此就可以延缓建虏主将得到杏山真实情报的时间。   佟瀚邦身边的十名亲兵一起上马,弓上弦刀出鞘,屏气凝息的等待着建虏侦骑的出现。   “轰隆隆。”   暗夜之中很快就出现了火把之光,由远及近,渐渐,耳朵里听到了马蹄之声。   不是那种四五个人的侦骑小队,而是一支足足有二十人的侦骑大队,显然杏山的冲天火光让建虏前线将领意识到杏山出了大变,为了迅速的探明情况,他一口气派出了二十人。   因为他们燃着火把,所以队列很清楚,人数也比较清楚,明军没有燃火把,都在暗夜里屏气凝息,因此建虏侦骑并没有发现自身正在进入一个大包围圈之中。   一百对二十,虽然建虏侦骑强悍,弓骑无双,但佟瀚邦对自己亲兵部下很有信心,他们一定能将这二十个建虏侦骑全部消灭。   前进中的建虏侦骑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勒住了战马,停在了原地,嘀嘀咕咕的商议了一下,最后一分为二,十人原地待命,另十人快马向杏山驰来。很快,他们就进入了明军弓箭的射程内。   “放!”   佟瀚邦下令。   他身边的十名骑兵早已经弯弓搭箭准备好,听到命令立刻放箭。暗夜里的马蹄声和火把光芒是他们最好的标的。嗖嗖嗖,那个冲在最前手持火把的建虏骑兵被数箭贯穿,惨叫落马,他身边的其他几个建虏骑兵也被箭雨波及,纷纷中箭。   建虏侦骑都不穿甲胄,因此对弓箭的防御力比较差。   剩下的建虏侦骑知道中了埋伏,一边大喊撤退一边向明军乱射。   但因为漫无目的,所以并没有对黑暗中的明军形成伤害。   此时两翼的明军已经包抄了过来,弓箭嗖嗖射个不停,建虏侦骑扔掉火把,呼喊迎战,双方都陷入了黑暗中,明军的羽箭也失去了准头,没有了刚开始的锐利。双方凭着感觉乱射一通,等冲到三五步的距离时,才能看到敌人的身影。   弓弦声响,羽箭破空,马蹄急促之后,就是刀光闪烁的血肉拼杀。   四面张网,寡众悬殊,剩下的几名建虏侦骑无法逃跑,全部被斩于马下。   后队的十人小队见事情不妙,拨马就逃,但他们的后路已经被截断,明军骑兵四围而上,先是弓箭猛射,再接着近身肉搏,建虏侦骑虽然精悍,但猝不及防之下被打的七零八落,且佟瀚邦带领的一百骑兵都是精锐,人数又占优,事先就布置好了包围圈,建虏侦骑虽然拼死力战,却也无法逃脱覆灭的命运。   佟瀚邦纵马追上,将最后一名试图逃跑的建虏侦骑斩于马下。   二十名建虏侦骑,全部被斩杀。   不过明军也遭受了不小的伤亡,除了四人被建虏射死,两人在肉搏中牺牲之外,还有六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五个轻伤,一个重伤。   今夜夜色太黑了,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有“雀盲眼”,所谓雀盲眼就是营养不养、常年不吃肉之人,白天视力正常,到了夜晚却看不清东西的一种夜盲病,如同麻雀一般,故又名‘雀盲眼’。明军士卒常年只能吃到米,很少吃肉,害雀盲眼的人十有六七,因此刚才摸黑进攻的时候,不少‘雀盲眼’骑士从马上摔了下来。   但这仍然是一场大胜。   “协镇,一个也没有跑!”把总王升纵马上前,一脸喜悦的向佟瀚邦禀告。   明军以首级论功,二十个建虏人的脑袋,算是不小的功劳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了家人   “干的好!撤。”   佟瀚邦却没有多少的喜悦,杏山火光冲天,恐怕建虏已经意识到了杏山撤退的真相,以建虏人的行事作风,很有可能会大肆追击——如同当年契丹人的打草谷一样,掳掠汉人百姓作为自家的奴隶,是建虏人最喜欢做的事情。   二十人之后,建虏会更派出更多的侦骑,再想要伏击已经是不可能了。   点起火把,清理战场,佟瀚邦带队迅速离开。   经过杏山城门时,望着城内的火光,把总王升忍不住大声的大骂,说杏山兵真是X蛋,时间不到居然就敢提前撤军,就不怕军法吗?其他将士也都是忿忿,佟瀚邦喝止了部下,并且严令等会到了马蹄坡绝对不许有任何的牢骚和不满,不然他必军法从事!   马蹄坡只是一个小土坡,毫无险要之处,坡上也没有树木,光秃秃的并不适合伏兵,但因为它位在杏山后方的旷野中,是建虏骑兵追击的必经之路,因此才必须在此地设防。   此时,四百名杏山骑兵正在坡上等待,杏山城冲天的火光让他们惊讶,而紧接着,负责破坏断后的杏山副将吴有德带着手下的亲卫急急从坡前奔过,则是让他们恐慌了起来——计划不是这样的,难道是形势有变,建虏已经攻破了杏山?可没有听到喊杀声啊。   幸亏带兵将领赵尚刚还有一些胆气,能压住阵,佟瀚邦及时派人给他们传令,要他们严守马蹄坡,不然他们说不定会跟着副将吴有德一起逃走。   虽然不是杏山主将,但佟瀚邦在辽东军中素有威望,因此四百杏山骑兵对他命还算是遵从。   不过心里都是慌乱。   直到佟瀚邦带兵赶回,军心方才安定了一些。   副将吴有得的突然撤退,打乱了整个计划,也把佟瀚邦这一支的断后之军置于了危险境地,幸亏佟瀚邦准备充分,早就令四百骑兵从城中运来拒马和战车,在马蹄坡前方和左右两侧围成了一个半圆形,此外,还运了三门虎蹲炮架设在了山坡上。   奔回马蹄坡之后,佟瀚邦令人在马蹄坡前方和左右道路上撒满铁蒺藜,只留身后一条通道。   一切布置完毕,佟瀚邦站在马蹄坡的最高处,眺望着杏山的火光,脸色凝重。   建虏的追击已在眼前,他孤将寡兵要如何应对呢?   辽东的夜晚很冷,五百骑兵都冻的哆里哆嗦,不住的跺脚搓手,佟瀚邦把五个把总召集在一起,小声商议防守之策。   五百骑兵每人带了三十支箭,十枚铁蒺藜,佟瀚邦从塔山带来的一百精骑使长枪,杏山四百骑兵使铁盾长刀。铁盾适合下马防守,长枪攻击骑兵,加上有三门虎蹲炮,有这夜色的配合,佟瀚邦对坚守到天亮还是很有信心的。   杏山的四个骑兵把总本来都有点惶惶,但听完佟瀚邦的计划,都稍微镇定了一些,也恢复了应有的信心和勇气。   “协镇!”   很快,前方出现火光,负责瞭望的军士立刻向佟瀚邦禀告。   “灭火!”佟瀚邦霍然站起。   唯一的一支火把熄灭了,取暖用的篝火也被盖灭。   马蹄坡黑漆一片。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前方出现。   建虏的侦骑又来了,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人数更多,看火把的形状,最少有五队。   渐渐,火光向马蹄坡逼近。   马蹄坡上的伏兵蛰伏不动,前列的一百军士已经搭上了弓箭,等着敌人临近。   马蹄声更近,火把也更亮,已然快到了坡前。嘶溜溜,有建虏战马踩到了明军撒下的铁蒺藜,嘶鸣着摔倒,其他建虏侦骑立刻勒马停止,其中一人张弓向前方射了一支火箭。   火箭之光在夜空中一闪而过。   借着这点火光,建虏侦骑看到了前面马蹄坡上的重重黑影,也看到了围在马蹄坡周遭的战车和拒马。   建虏侦骑立刻转马而走。   因为距离尚远,明军的弓箭射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撤走。   “嗖!”   一支利箭忽然划破了夜空,如闪电一般,砰的一声射中了那名射出火箭的建虏侦骑。   羽箭从后胸射入前胸惯出。   那名建虏侦骑一脸的难以置信,明军竟然有人能射出这么远,本能的看了一眼胸口惯出的箭头,愣了片刻,发出一声迟到的惨叫,砰的一声摔落马下。   马蹄坡上微微欢呼,建虏侦骑都是色变   佟瀚邦放下弓箭,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从建虏侦骑四出的情况下,建虏主将并没有这因为这漆黑夜色而放弃追击杏山军民的打算,眼前的建虏侦骑只是探路,而建虏大军马上就会出现了。   果然,只一刻不到,远方的暗夜里就出现了一条火龙,火龙蜿蜒着向马蹄坡快速涌来,随着距离的临近,那狂风骤雨般的马蹄之声渐渐清楚起来。   山坡之上,人人脸色凝重,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不消别人说,只从那望不到边的火龙和沉雷般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面前之敌最少有两千多人!他们只有500人,且建虏之兵随时都会增多,他们却孤立无援,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要完成断后的任务,肯定是九死一生了。   很多人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趁着夜色快跑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心中动摇,眼中的恐惧之色就更多。   佟瀚邦察觉到了,也知道手下的兵将们的想法,但他不能撤退,一旦撤了,就是败了。他们这五百骑兵立刻就会陷入建虏大军的追击之中,不说那一路步行向着塔山而去的杏山军民,只说他们这五百人也都是必死无疑了。   因此,只能战,不能退!   佟瀚邦转对众军,朗声道:“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皇上不但下旨意令我们撤回山海关,还会为我们发田地,圣恩浩荡,我等无以为报。此时我们的家人正一步步,扶老携幼的向塔山、向宁远、向山海关而去。如果我们撤退了,建虏一定会追上我们,到时不但我们会死,就是我们的家人也没有一个能活!”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饥民惨状   山坡上鸦雀无声,没有火光,人人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画面,建虏铁骑呼啸,他们亲人家人在血泊中悲惨呼鸣……   “我们能为了自己的懦弱,而把我们的亲人置于死地吗?”佟瀚邦大声的问。   “不能!”众军微微骚动。   佟瀚邦拔出长剑,高声呐喊:“所以,我们必须坚守到明日凌晨。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为了我们的家人,为了大明,杀!杀!杀!”   500将士都拔出刀剑跟着他齐声呐喊。   “杀!杀!杀!”   一连三次,不但驱散了暗夜里寒气,也鼓起了将士们心中的勇气。   不为大明,只为了自己的家人,今夜也必须在这里驻守。   ……   京师。   和武骧左卫的将士们共进午餐之后,稍事休息,朱慈烺立刻返回京师,回到王府之后,换了一身便服,命令田守信和六个贴身锦衣卫也换了便服,然后打马出城,奔向外城的西便门。田守信心中惊异,不明白太子爷怎么忽然要去西门,不过却也不敢多问,只快马跟上。   北京城的城外一共有内九外七皇城四,从里到外二十道城门。其中外城的七座城门分别是,东城墙的东便门、广渠门;南城墙上的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西城墙上的广安门和西便门。   朱慈烺此时要去的正是西便门的附近。   因为刚才在南海子喝酒吃肉之时,有几个士兵酒后的醉语被他听到了。   在京师西便门外,聚集了大批的饥民,那名喝醉的士兵昨日从那边路过,差点被一群饥民给抢了,在庆幸逃脱的同时,对饥民们的惨状,士兵不胜嘘嘘。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朱慈烺就深切的明白,饥民是大明朝的癌症,不克制这个癌症,大明朝终究是无解。   他想要知道,西便门的城外,究竟聚集了多少饥民,又究竟有多惨?   还有,朝廷每日的奏报里,为什么没有人提起?   顺天巡抚和顺天府尹都是吃干饭的吗?   “殿下,不可!”   等到了西便门外,望见旷野中的那东一团,西一片,黑黑压压,无边无际的窝棚之后,田守信忽然明白朱慈烺要干什么?赶紧一个策马,追在朱慈烺的马前,焦急的道:“殿下,去不得啊。”   朱慈烺淡淡道:“不,必须去,我看不了陕西的灾民,难道连京师的也看不了吗?”   田守信不敢再拦,只对那六名锦衣卫厉声命令:“保护好殿下!”   六名锦衣卫轰然答应。   西便门外的旷野上,东一团、西一片,有大量用树枝和破布搭起了简陋的窝棚,时间是午后,很多流民都聚集在窝棚前的空地上晒太阳,太阳熙熙,但却一点生气都感觉不到,空气好像都是酸的,流民横七竖八的躺着,仿佛已经死去一般。   朱慈烺下了马,走向最边缘的那堆流民,田守信紧张无比的跟在他身后,六名锦衣卫更都是已经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一个不对,他们就要拔刀卫护。   眼前这一堆的流民,上至七十多岁的老人、下至襁褓中的婴儿,无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朱慈烺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骚动,那些还有力气行走的流民,“呼啦”一声围拢了上来,争先恐后的伸出满是冻疮的手,端着一只只破碗,悲惨哀求道:“各位老爷行行好,给俺们一点吃的吧,俺们已经快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而更多的老幼妇孺,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或卧或坐,眼神呆滞的看着朱慈烺,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看上去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朱慈烺鼻子酸楚,眼眶红了,流民的境遇如此悲惨,右手本能的向怀中摸去。但摸了半天,却一毛钱也摸不出来,这才想起自己是皇太子,身上从来都不带钱的。   见朱慈烺什么也拿不出,流民们看向朱慈烺的眼神,不再是哀求,而是失望,或者是愤恨了。愤恨朱慈烺为什么有吃有喝,还可以带着随从?   朱慈烺看向田守信:“你带银子了吗?”   “殿下,给他们银子也没用,因为官府不让他们进城,有银子也没处花去。”田守信悄声回。   朱慈烺声音里有怒意:“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田守信叹了口气道:“流民进城,衣衫褴褛,有碍观瞻,且经常聚众生事,所以顺天府衙门才要把他们赶到西便门的这处区域。另外,死尸也极易传播瘟疫,朝廷不得不防啊。”   这时,人群后方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儿啊儿啊,你醒醒啊……”   围拢在朱慈烺身边的流民都转头看。   只见一名瘦骨嶙峋的妇女,从一个低矮的窝棚里面爬出来,拼命摇晃怀中的一个幼小身体,但那幼小的身体动也不动,胳膊跟棍一样粗,显然已经是死去了。   妇人哭声凄惨,在旷野里扩散。   朱慈烺眼眶湿润,泪水夺眶而出。   流民一片静寂,忽然的,不知是谁先说了句:“别哭了,孩子已经死了,不如大伙儿分分吃了,还能多顶两天。”   “对。”   一人说话,立刻就有数人响应。   那妇人惊恐至极,抱着孩子的尸身就想要爬回窝棚内。但饿急了的人群却早已经丧失了理智,失神的双眼,突然变的炙热,一步一步地迫了上去。   朱慈烺哪见过这种人间惨剧?他忍受不住的大吼一声:“住手!谁也不许吃人!”   那群流民却没人听他的,继续向那个妇人迫近,只有一人扭头冲朱慈烺恶狠狠的吼:“滚你麻的,少在这多管闲事!要是有干粮馍馍,赶紧留下,老子还感念你的大恩大德;要是没有,立刻滚蛋!不然等会儿大伙饿急了,把你也撕吧撕吧一起吃了!”   朱慈烺怒不可遏:“拦住他们!”   六名锦衣卫立刻拔出长刀,四名锦衣卫冲了上去,剩下的两名锦衣卫和田守信持刀护卫在朱慈烺身边。   忽然见到长刀,流民都是惊惶,吓的四散开来,不过前面几个已经冲到妇人面前的流民已经被“食物”的诱惑迷失了理智,根本听不到身后的声音,抓住妇人,就想要抢夺小孩的尸体。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开设粥厂   四名锦衣卫毫不客气,长刀挥出,将两名已经扑到妇人身上的流民砍翻在地,其中一人受伤之后还想要反抗,锦衣卫毫不客气,一刀就扎了他一个透心凉!   跟着起哄的这些饥民,其实不过都是些饿极了的穷苦百姓,刚才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见朱慈烺的人动了真家伙,真敢杀人,一个个都吓得尖叫:“杀人了!杀人了!”抱头向四边逃窜。   除了被砍翻的两个饥民,另外几个冲到妇人身边的饥民也都被四名锦衣卫制服,其中一名汉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放声大哭道:“几位老爷,饶了我们吧,我们也不想吃人,只是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啦!”   他这一哭,全体饥民都哭了起来。   很快的,如同是感染,几千顶的窝棚,一齐传出哭声。   朱慈烺感同身受,眼泪也如同开闸一般无法止住,他擦擦眼泪,高声道:“请大家再忍一忍,将死去的人安葬了,朝廷马上就会开设粥厂,到时人人都有饭吃!”   饥民们一阵惊喜:“朝廷真要开粥厂了吗?”   但更多的人却是怀疑:“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朝廷会开粥厂?”   还有人骂:“呸,朝廷的粥厂又不是没开过,他们的粥比水还要稀呢,那些贪官污吏巴不得我们都死了呢……”   越骂越难听,田守信和六个锦衣卫的脸色都是变了,这帮暴民,不但骂官员,隐隐也在骂皇上了,如果不是朱慈烺在场,他们早就冲上去,将指桑骂槐的几个流民拉出来砍了。   朱慈烺泪水蒙着眼眶,高声道:“我是顺天府尹周堪赓的下官,粥厂今晚就会开设。大家在此等待。官府一会就会来人!”   听他这一喊,饥民们相信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哭着高喊道:“青天大老爷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黑压压跪着的人群,让朱慈烺的眼泪更加忍不住。他策马离开,急速回城。   田守信跟在朱慈烺身后,脸色有点白,皇太子不走寻常路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赈济饥民原也没有什么,本就是朝廷的职责,但城外的饥民太多了,足足数万人,偏偏京师官家的粮仓已经快要见底,根本没有赈灾的能力。如果从市面上购买,却又没有多余的银两,不然京师三大营的军饷也不会一欠就是半年,无钱无粮,面对城外这数万的饥民,朝廷确实是有心无力。   而且一旦赈灾开来,不但京师的流民,就是河北山西的流民也会向京师流动,到时再多的粮食也不够灾民们吃呀。   朱慈烺手里倒还有十几万的银子,但那是京营的军饷,还有建军备武的经费,如果拿来赈灾,一旦花完了,急切之间,又到哪里去筹银?   想要劝阻,但又知道劝阻不住,田守信只能轻叹一口气。   马蹄急急,朱慈烺疾驰返回城内,在城西最大的一家米行——开泰米行的门前勒马站定。虽然他和赵敬之联合成立了京惠商行,并且有了在北京城内遍开米店的计划,但一切尚在准备中,京惠商行也还没有开张,此时要买米,只能向城中的老店买。   看一眼“开泰米行”的招牌,朱慈烺小声对田守信说:“带两个人,回府去提一万两银子来,记着,不要张扬,再通知顺天府尹周堪庚,令他带人即刻前往西便门准备开设粥厂!”   “是。”田守信躬身得令,带着两名锦衣卫快马回府。   朱慈烺下了马,示意剩下的四名锦衣卫不必跟随,然后他独自一人,施施然地走进了米行。   四名锦衣卫都是一脸为难,尤其是中间那名叫周泰的百户,他是四人的头,保护皇太子是他最重要的职责,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能离开朱慈烺六尺之外,但朱慈烺的命令他又敢不听,只能咬咬牙,冲三个属下点头,意思是机灵点,一见情况立刻冲进去保护太子!   四名锦衣卫守在店门口,没有跟进去。   穿越到这个时代两个月了,对各种民生物资,尤其是粮食的价钱朱慈烺非常在意,他清楚的知道,粮价每一次小小的波动,都意味着底层百姓困苦的增加,也意味着百姓活不下去,有变成流民甚至是流寇的可能。   北京天子脚下,有各级官员的严厉督促,粮商们不敢太超过,不过即便如此,北京的粮价每年高峰和低谷之间也有差不多一倍的价差。每年夏粮和秋粮收获的那个月,是粮价的低点,一石米大约二两银子,而在夏收和秋收前的一个月是米价高峰,差不多三两银子一石,甚至可能到四两银子。   现在是三月,是一年之中粮价最平稳的一段时间,过了三月,粮价就要走高了,照朱慈烺的了解,此时的米价约在二两八钱到三两一钱之间。   见有主顾上门,店门口的伙计殷勤招呼道:“这位公子是要买米么?”   朱慈烺点点头,眼睛扫过店中的米,微笑问:“你们掌柜的在吗?”他要走大生意,小伙计是做不了主的。   柜台后的掌柜被请了出来,向朱慈烺行礼:“公子好。”   “贵店米价几何?”朱慈烺问。   掌柜的上上下下的看了朱慈烺两眼,又看一眼守在门外的那四个壮汉,问:“公子,你是哪家的啊?”   朱慈烺好奇的笑:“怎么了?在你这买米,还要自报家门不成?”   掌柜一脸狡黠:“那哪能呢,小的就是好奇,你一个年轻公子,怎么会独自买米?”   “那就你别管了,你就说,你米价如何吧?”朱慈烺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奇怪,他现在是公子打扮,买米买面这样的事都是下人干的,很少有公子哥亲到米店买米。   掌柜奸笑道:“今日米价是糙米四两一石,精米五两一石。不知公子要多少啊?”   朱慈烺吃了一惊:“不对吧?昨日我在别的米号可是问过,糙米不过二两八钱银子一石,你这怎么贵这么多?”   田守信每天都会把米价,盐价,各种民生物品的价钱报给他听,所以他对北京的粮价还是了解的,一天之内,价钱绝对不会差这么多。 第一百三十章 如此奸商   掌柜的满脸堆笑:“公子,这你就不懂了,粮食是一天一价的,没有固定不变的价格,这几日漕运受阻,南方大米运不进来,米价暴涨,也是很正常的事,别说二两八钱了,半个月前,才刚二两出头呢。你现在去问问,谁肯以这个价卖给你?我开泰米行是北京城最大的米行,价钱绝对公道,公子你就放心买吧,不知道公子要多少?要的多,小人可派车马送到府上。”   朱慈烺脸色一沉,他明白了,看他是少年,这掌柜的想要吃客啊。   “掌柜的,你这是在哄抬物价啊?”朱慈烺冷冷道。   听朱慈烺口气不善,掌柜的也把脸拉了下来:“什么哄抬物价?我又没有强逼你买,你买就买,不买赶紧走,别妨碍我做生意!”   朱慈烺压着胸中的火气:“买,我当然买。你店里的米,我全要了!”   “你说什么?”掌柜的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说,你店里的米我全要了。”旁边有一把椅子,朱慈烺拉椅子坐下:“你现在就开始盘米吧,我着急用。”   掌柜的没想到朱慈烺居然是一个这么大的主顾,立时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公子,我店里最少有两千石呢,你真的要全要吗?”   “嗯。”朱慈烺点头。   掌柜的谄笑:“有一点得跟公子说清楚,本店只收银锭,铜钱和碎银子一律不收的。”   朱慈烺冷冷道:“当然。”   “快快,给公子上茶!”   掌柜眉开眼笑,命伙计给朱慈烺上茶。   朱慈烺不说话,也不喝茶,只是冷冷看着店里的伙计忙里忙外的盘米。   四名锦衣卫一直守在店门口,见朱慈烺没有危险,四人也就没有冲进来,不过依然不敢大意,双眼死死盯着掌柜和伙计们,防止有人对朱慈烺不利。   这中间,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仔细的看了朱慈烺两眼,在掌柜的耳朵边嘀咕了两句。听了中年人的话,掌柜的眉开眼笑,塞了几两银子给对方,送对方走了。   朱慈烺看在眼里,不过不动声色。   半个时辰后,五六个便衣锦衣卫,赶着几辆装银的大车回到米行,照朱慈烺不要张扬的命令,所有人穿的都是便服,乍一看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和家丁。   田守信没出现,他前往顺天府衙去通知顺天府尹周堪庚去了。   周泰进到米行,到朱慈烺身边,小声禀告。   掌柜是行家,只看几辆大车的辙印,就知道车中最少装了一万两银子,自家两千石的粮食,只能卖八千两,剩下的两千两银子就要被少年公子拉回去了,心里颇有不甘,眼珠子一转,立刻计上心头。走到朱慈烺面前,一脸坏笑道:“公子,两千石粮食,一共须九千六百两银子,你车上可带的足够?”   “什么?”朱慈烺心中的怒气有点压不住了,“两千石的粮食,一石四两,明明是八千两,怎么又变成九千六百两?”   掌柜奸笑道:“公子别着急啊,听我跟你说,如果你一石一石的买,的确是四两银子,但你一下就买了两千石,把本店都买空了,本店半个月之内不能开张做买卖,这些损失,你不得赔偿吗?照我们行规,一石米是要多付五钱银子的,算起来应该是……九千两银子,刚才这一会,本店又多盘出了一百五十石的米,一石米四两五钱,合在一起,一共是九千七百两银子,不过公子你是大主顾,怎么的都得优惠不是?于是小的就亏一点,替你免了那一百两银子了!”   朱慈烺怒极反笑:“哈哈,这么说,我还沾你的光了?”   “没什么沾光不沾光,公子你常来就好。”掌柜笑眯眯地点头。   “好好。”朱慈烺快要气疯了。   见朱慈烺眼有敌意,掌柜叹口气:“公子好像很不乐意啊,但本店就是这个情况,如果公子不愿意,可以去别家买。”   他看准朱慈烺急于买粮,想要狠狠敲上一笔。   “有眼无珠的东西!我看你是……”   朱慈烺身后的周泰忍不住了,不说朱慈烺,就是他们这些锦衣卫平常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啊,走到哪里不是被人尊尊敬敬,当老爷一般的供着,何曾有人敢这么跟他们说话?   朱慈烺一把按住了即将要发火的周泰,冷冷对掌柜道:“好,就九千六百两!周泰,让伙计们把银子搬进来,掌柜的,赶紧装车!”   周泰不服气地道:“殿……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得逞!公子,这店家如此奸诈,咱们拉他见官去!”   掌柜的把眼一瞪,冷笑道:“这位兄弟,见官就见官,你以为我还怕了你不成!我告诉你,就是到了顺天府衙门,他们也不敢逆着我,不是跟你吹牛,不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不管你有什么背景,到了顺天府衙门,你都得按照本店的规矩来!”   朱慈烺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同寻常,假装好奇的问:“咋么意思呀?难道顺天府衙门是你开的吗?”   “哈哈。”掌柜大笑:“告诉你,看见刚才那个人没有?那是顺天府的衙役班头!敢在本店闹事者,一律赏板子!真见了官,我没事,你可就要倒霉了。”   指的就是刚才那中年人。   朱慈烺忍着怒气:“原来如此。”   掌柜得意无比:“所以呀,别跟我磨磨唧唧,拿了粮食赶紧走,再磨蹭,老子涨成六两!”   朱慈烺忍着气,令便衣锦衣卫将银子搬了过来。仔细一点,称了九千六百两,交给米行的掌柜。掌柜眉开眼笑,眼睛都快要笑没了。周泰的怒气几乎是遏制不住,朱慈烺连连向他瞪眼,他才好不容易的忍住了怒气。   银子交割完毕,众人开始把粮食装车。   明代的一石,大概相当于前世的一百来斤,这二千石粮食就是十几吨重,再多几辆大车也一趟装不完,必须往返好几次,照米行掌柜所说,大客户他们都会到送货上门,于是朱慈烺问:“掌柜的,你不是说送货上门吗?我家马车不够,需劳动你店铺的马车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猖狂原因   掌柜的奸笑一声:“公子你可能听错了,送货上门指的是城内,城外我们可不管送,如果公子真想要我们送,还需再付四百两!”   朱慈烺仰天大笑:“好好好,开泰米行,还真是牛逼啊!”   “牛逼?公子,你什么意思呀?”掌柜不解。   朱慈烺哈哈笑:“没什么意思。”   收住笑容,转对曹西平:“再给他四百两!”   曹西平却不愿意,脸色涨的通红,愤怒的快要爆发了。   “我的话你没听见?”朱慈烺怒。   见朱慈烺动怒,曹西平不敢再坚持,将剩下的四百两银子狠狠拍在柜台上。   掌柜的眉开眼笑:“老弟轻一点吧,压坏了柜台你可是要赔的。还是公子爷聪明,要是换你老弟你,小人还不做这笔生意了呢……”   朱慈烺肃容走出米行。   穿越两个月,他还没有这么气过呢。   翻身上马,等了小半个时辰,等运粮的马车将米行的米都搬上马车之后,朱慈烺冷冷道:“曹西平,亮出你们的身份,把这黑店,给本宫封了!”   “是!”   曹西平早就忍不住了,听到朱慈烺的话立刻就跳了起来,一边脱身上的便衣一边吼:“抄家伙!”   众锦衣卫都是大吼,齐齐脱去了外面的便服,露出了里面锦衣卫的公装。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都是惊呼。   而站在门槛里,原本一脸得意的掌柜吓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举手高喊:“等一等,殿下且慢!”   朱慈烺转头看。   原来是田守信。   田守信拼命打马,用最快的速度疾驰而来,到了朱慈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道:“殿下,这米行查不得……”   “为什么?”朱慈烺好奇了,他是皇太子,天下还有他查不得的米店吗?   就在这时,被锦衣卫吓的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米行掌柜被伙计们七手八脚的搀扶了起来,他推开伙计的手,从里面冲出来,嘶哑着嗓音吼:“我看谁敢动!这米行可是当今国丈、嘉定伯周老大人的产业!”   朱慈烺脸色一变,他终于明白米行掌柜为什么这么猖狂,明知道他带着护卫,不是一般人,却依然敢高价卖粮给他,而且还敢敲他的竹杠了,原来“开泰米行”的幕后老板居然是他的亲外公,在明末历史中,写下“浓重”一笔的嘉定伯周奎!   皇后的亲爹,皇帝的老丈人,也就怪不得开泰米行如此猖狂了。   ……   ……   杏山。   火龙渐渐向马蹄坡逼近,   建虏大军并没有直接逼近马蹄坡,而是停住脚步,步兵出阵,在火把照耀下,用扫帚一样的东西清扫道路上的铁蒺藜,骑兵在后面慢慢压阵,这样一来,明军布置下了铁蒺藜就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不过建虏进攻时间也被大大拖延了。   火把中,建虏精锐骑兵的白衣白甲非常显眼,原来是建虏正白旗。   马蹄坡上,佟瀚邦冷静看着逼近的建虏兵,从建虏兵分秒必争脸,不顾这漆黑夜色的行动来猜测,对方的主将应该是一名性急如火,连一晚都不愿意等待的猛将,又是正白旗,所以佟瀚邦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建虏正白旗甲喇额真鄂硕。   就在佟瀚邦看着建虏兵的时候,鄂硕也正在阵中,远远看着乌漆墨黑的马蹄坡。   鄂硕是建虏猛将,且适当盛年,此次松锦之战他出了有点小疏忽,没有盯住明军的侦骑,结果被黄太吉严厉训斥,并发配到了杏山前线。鄂硕战战兢兢,不敢再有任何的懈怠。原本照他的意思,在攻下松山后,建虏大军应直取杏山和塔山,将这一片区域里的明军一扫而光,但因为锦州尚在坚守,杏山和塔山又都是小城,不是建虏优先攻取的战略目标,加上在松山之战中建虏本身也损失惨重,急需修整,因此黄太吉并不着急攻取杏山塔山,只命鄂硕严守前线,盯紧杏山明军即可。   照黄太吉的命令,鄂硕对杏山盯的很紧,每日都会派出侦骑在杏山周围游弋。   今天下午他派出的一队侦骑在杏山城外遇到了一队明军,折损了一人,消息报上去之后,鄂硕并没有太重视,因为杏山塔山两地的明军经常会有联系,有时辽东督师范志完也会到杏山,双方侦骑在城外偶遇,发生战斗的场景,并不稀奇,可是等到深夜,杏山城火光冲天之时,鄂硕才猛然警醒,不好,杏山要出事情!于是急急点起全营之兵,向杏山城扑来。   先派出的二十名侦骑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回来,消息报上来之后,鄂硕更怒,连续又派出十几队的侦骑,终于,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杏山城的军民已经在深夜子时撤退,现在的杏山城只是一座空城。   听到侦骑传来的消息,鄂硕吃惊不小,和明军作战十几年了,明军从来都没有弃地不守的前例,上一次明军弃地不守还是天启元年,熊廷弼担任辽东经略时,在广宁战役失败之后,他率领辽东军民全部撤退,一城不守,最后的结果就是熊廷弼被朝廷斩首,并且传首九边,以为惩戒。   从那之后,明军将领要不死守到底,要不投降,一个弃城逃跑的也没有,不然回到后方也是熊廷弼的下场。   鄂硕盯着杏山城,只是为了防止杏山城忽然增兵,对锦州展开救援,一点都没有预防到杏山会弃城逃走。   杏山空城,军民已经撤退,他却一点都不知情,放任杏山军民逃走,如果这个消息传上去,黄太吉肯定会震怒,说不定会两罪并罚,想到一点,鄂硕冷汗淋淋,只觉得自己的末日都快要到了,因此他不顾这漆黑的夜色,率领大军追击,只要他能追上杏山军民,就能将功赎罪,免于被黄太吉处罚。   此时望着马蹄坡,鄂硕胸中燃烧着一团火。照他的估计,驻守在马蹄坡上的明军应该就是杏山的断后之军,既然是断后,那人数就不会太多,最多也就几百人,只要清除了道路上的铁蒺藜,一个猛冲锋,就能将马蹄坡上的明军全数击溃! 第一百三十二章 马坡激战   击溃了断后之军,就可以对杏山军民展开追击,军民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肯定是走不快,以建虏骑兵的速度,一个时辰就可以追上。   但铁蒺藜阻挡了他前进的脚步,都半个时辰了,马蹄坡前的铁蒺藜居然还没有清扫干净,“告诉孙定辽,让他加快速度,再磨磨蹭蹭的,我就砍他的脑袋!”鄂硕等不及了,无比暴躁的冲副都统沙尔达吼。   沙尔达策马上前,对着一个汉军旗大将骂道:“孙定辽,你手下都是懒惰的猪吗?令他们加快速度,不然主子要你的脑袋!”   “是。”   那名叫孙定辽的汉军旗大将已经是四十五岁,是建虏汉白旗的一名统领。崇祯四年,大凌河战役时,孙定辽就已经投降了建虏,这些年来虽然没有立过什么大功,但也是“任劳任怨,忠心耿耿”,此时被年仅三十岁的沙尔达一阵痛骂,他不但不敢还嘴,反而一脸谄笑:“是是是,奴才明白了!”   纵马上前,冲到那些清扫铁蒺藜的部下身后,挥起皮鞭猛抽:“都给老子麻利点,再他么拖拖拉拉,老子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汉军旗军士被抽的惨叫连连,但却没有一人敢停下手里的工作。   山坡上,所有战马都被牵到了坡后的小树林里,弓上弦刀出鞘,明军预先架设的三门虎蹲炮也装好了火药和弹丸,只等佟瀚邦一声令下,就可以放炮轰击。   眼看建虏清扫铁蒺藜的步兵渐渐已经进入射程,众人都屏气凝息。   佟瀚邦却不着急。   他要等敌军再近一点。   虎蹲炮的最远射程在四百到五百米之间,有效射程是三百米。   建虏也是有炮的,在松山之战中,建虏人的火炮让明军吃了不少的苦头,不过今夜追击的建虏显然是没有带炮的,马蹄坡上的这三门虎蹲炮正好可以给他们当头痛击。   建虏越来越近,只有两百多米的距离了,坡上的明军都紧张的面无人色。   “炮手准备,听我命令,一次放一炮!”佟瀚邦冷静下令。   几个炮手早已经等不急了,听到命令,立刻打火石点火。   马蹄坡上点起一支火把。   见黑漆漆的马蹄坡上忽然闪现火把,孙定辽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放!”   佟瀚邦一声令下。   炮手点火,引线燃尽,虎蹲炮猛的一震,砰的一响,白烟冒起,红光闪现,   一百枚一两重的小弹丸和一斤重压子铁弹从炮管冲喷射而出,泼洒向正在清扫铁蒺藜的建虏步兵,如惊雷般爆响,清扫铁蒺藜的建虏步兵割草般倒下二十几个,无数血箭从他们身体中喷出,惨叫连连。   暗夜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其他的建虏步兵乱成了一团,本能的都趴在地上闪躲,阵型立刻就乱了,他们没想到马蹄坡上居然有火炮。   但没有命令,他们却也不敢后退。   “咚咚咚!”   阵后擂响了战鼓,虽然部下遭受到了重击,但没有接到鄂硕的命令,孙定辽不敢私自撤退,只能严令部下继续向前攻击!   火炮轰击之后的填弹需要相当时间,正是冲锋的好时机,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而且建虏军令严厉,没有人敢不从,否则等待他的必然是死路一条。“都他么起来,继续!”领军的汉军旗副统领跳起来,挥舞手里的钢刀,督促手下的军士站起来,继续向前,继续清扫铁蒺藜。   汉军旗步兵战战兢兢的站起来,继续清扫铁蒺藜的工作。明军在坡前和左右两翼洒下了大量的铁蒺藜,如果是夏季土地酥软之时,马蹄的蹄铁踩下去,直接将铁蒺藜踩入地下,虽也会有伤害,但并不会对建虏骑兵形成太大的威胁。但现在不同,二月末三月初的辽东,依然是天寒地冻,脚下的土地像铁一样的硬,只要战马的马蹄踩到了铁蒺藜,必然是人仰马翻,因此,不清除地上的铁蒺藜,建虏骑兵根本无法展开进攻。   建虏步兵刚要继续工作,“砰!”虎蹲炮又响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他们中间,虎蹲炮虽然射程短,但因为它是扇形射击,喷出的一百个小弹丸形成大约两丈左右的杀伤范围,因此对密集步兵的杀伤力非常大。清扫铁蒺藜的建虏步兵虽然不是太密集,但相互之间的距离却也不是太远,因此第二发炮弹又造成了十几个人的伤亡。   一连两发,将建虏步兵轰的魂飞魄散,受伤的士兵倒在血泊中哀嚎求救,但却也没有人搭理他们。   后阵的擂鼓之声却更急。   孙定辽又在催。   他不催部下,鄂硕就要催他,甚至有可能斩他,所以他一点都不敢大意。   建虏攻坚,从来都是先用汉军旗发起进攻,消耗守城明军的弹药和实力,而精锐的建虏骑兵,则躲在大炮射程之外。败了他们没有损耗,如果汉军旗胜了,攻破了营寨,他们就可以发起冲锋,一举击溃明军。   孙定辽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敢有忤逆。反正他只是在后面指挥,又不用自己冲锋陷阵,送死也是别人去送死,所以他倒是心安理得。   “都他么起来,冲!”   那个汉军旗副统领一脸是血,刚才那一发的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差点就轰着了他,幸亏他右边站着三个亲兵,三个亲兵成了他的肉盾,为他遮挡住了喷射出来的所有弹丸,三个亲兵被打了筛子,他却侥幸活了下来,心中惊恐无比,挥舞钢刀命令部下向前,他自己却是往后缩。   汉军旗步兵再一次向前,但速度却明显比刚才慢了许多。   山坡上。   两发射罢,只有最后一尊虎蹲炮没有发射了,虎蹲炮管壁薄,散热慢,一发射罢需要很长时间的冷却。佟瀚邦命令炮兵将火把熄灭,第三发虎蹲炮他都要留到最后的关键时刻。   马蹄坡重新陷入黑暗,一点光亮都没有。   这一来,建虏步兵没有了参考的标的。   “火箭!”   嗖嗖嗖,建虏弓箭手冲上前来,连续的向马蹄坡的方向射出了十几支火箭。 第一百三十三章 鼓起余勇   嗖嗖嗖,建虏弓箭手冲上前来,连续的向马蹄坡的方向射出了十几支火箭,火箭的火焰不但照亮了夜空,也标出了马蹄坡所在的方位。箭矢落地的地点大部分都在坡前,明军没有办法去扑灭,所幸火箭燃烧时间都不长,很快就熄灭。   不过火箭的燃烧之光依然为建虏指明了进攻的方向,火光的照耀下,建虏对马蹄坡的情势多了一些了解。   见马蹄坡上的守军果然不多,孙定辽大喜:“上!给我上!”   战鼓声声,在火箭的指引下,清扫铁蒺藜的汉军旗步兵眼看就要进入明军的弓箭射程了,山坡上的明军立刻张弓搭箭,耳朵里听到的都是紧张的张弓取箭的声音,三百军士绞紧了弓弦,对着那些清扫铁蒺藜的步兵,只等着他们临近,便百箭齐发。另外的两百军士则是举起盾牌,组成盾墙,防止建虏的箭雨。   建虏人都是天生的弓箭手,不但更准,而且射的更远,辽东的明军都非常了解,因此提前就做好了准备。   果然,眼看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三百建虏盾牌手疾步从阵后冲了出来,高举盾牌,组成了一面盾墙,遮挡坡上可能射下的箭矢,三百弓箭手紧跟而来,站身在盾墙之后,弯弓搭箭,向马蹄坡射来。   还是火箭。   嗖嗖嗖嗖,箭如飞蝗,箭矢破空之声不绝。   山坡上的明军也立刻用弓箭还击。   佟瀚邦张弓搭箭,弓弦响处,必有一名敌人应声倒地。   “啊啊……”   鲜血飞起,惨叫连连,坡上坡下都有被箭矢射中的倒霉鬼,不过因为占据地利,明军损失比建虏少的多,但落下的火箭却也给明军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佟瀚邦连连下令,命明军将落在坡上的火箭全部扑灭,不管脚踩或者是土埋,一点火光都不能在坡上出现。   弓箭对射之中,建虏盾墙又向前推进了不少,距离明军盾墙只有二十米不到了,如此近距离,佟瀚邦大喊一声:“虎蹲炮,放!”   明军盾墙向两边一闪,最后一门虎蹲炮发出了怒吼。   八两重的火药化为耀眼的红色火焰和浓重的白烟,将总计一百枚一两重的小弹丸泼洒向对面五十米,两方方圆的距离内,小弹丸如密集的雨点般撞向一面面盾牌,轻松的破开了建虏的盾墙,不但砸破盾牌,也将盾牌后的盾牌手,还有所有阻拦它去路的建虏兵,撕成了一片片的血肉。   如同被大风吹过的草丛,建虏兵齐刷刷的倒下了三四十个,鲜血在空中飞溅,残肢遍地,哀嚎惨呼之声,甚至压过了还未远去的炮声,原本向前推进的建虏盾墙也一片混乱,完整的盾牌线出现了一个大破口,坡上明军一个集射,又射倒了十几个。   但没有被虎蹲炮轰击的左右两翼的敌军却已经扑了上来。暗夜之中,两军短兵相接。刀光闪烁,长枪乱刺,惨叫和哀嚎一声响成一片。   “刀斧手,随我杀啊!”   佟瀚邦大吼一声,扔了弓箭,挥舞长刀,当先冲出明军盾墙,向建虏冲去。   马蹄坡虽有地利,但并不适合长期坚守,找机会给建虏重击,让建虏知难而退,是最好的选择,因此佟瀚邦不放过建虏阵型散乱的机会。   随着佟瀚邦的冲锋,一百刀斧手跟着他一起冲了出来——坡上的五百骑兵中,佟瀚邦从塔山带来的一百精骑使的都是长枪,杏山的四百骑兵中两百用长矛,另外两百用盾牌和刀斧,因此这一下跟着佟瀚邦冲过去的都是杏山兵。   箭矢破空,长刀闪烁,喊杀惨呼之声不绝于耳。佟瀚邦一马当先,左手盾,右手刀,冲入建虏阵中,连砍带劈,转眼就砍翻了五六个,直接冲到了弓箭手的面前。盾牌手挡不住他,弓箭手就更不是敌手了,受他鼓舞,他身后的一百刀斧手人人奋勇,个个锐不可当,汉军旗的盾牌防线被冲散,弓箭手更是成了明军的板上肉,只一刻时间不到,这一队汉军旗就被杀的七零八落,纷纷向后撤退。   建虏后阵。   鄂硕皱起了眉头,明军连放两炮,杀伤了他不少的步兵,他毫不为意,在他看来,这些汉军旗军士本来就是炮灰,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但明军的这次冲锋,却让他脸色微微一变,汉军旗的战力虽然不堪,但却也不会比明军差多少,怎么一个冲锋就被明军给冲垮了?   “明军主将是谁?”直到现在,鄂硕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大意,有点轻敌,双方已然对阵,他竟然不知道明军的主将是谁?   “好像是塔山来的一名明将。”   副将沙尔达禀报。   鄂硕眉头深锁,暗想该不会佟瀚邦吧?虽然没有交过手,但他却也知道,在松山杏山塔山三地的守将之中,属塔山守将佟瀚邦最为悍勇,常常能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口肉来,和佟瀚邦相比,杏山守将吕品奇不值一提,这也是鄂硕敢于暗夜追击的原因之一。   但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阵势已经摆开,鄂硕就必须向前,不然就算黄太吉饶他,他也会被同僚们所嗤笑。   鄂硕一共率了两千五百人,其中建虏正白旗的精锐骑兵五百,蒙古八旗骑兵一千,步兵一千,在他身后,建虏驻扎在锦州和松山的五万大军也正在赶来,因此刚刚折损的几百汉军旗士兵,对他没有任何伤害。   “擂鼓!再攻!”   鄂硕有点后悔没有带火炮前来,如果有火炮,对着马蹄坡轰上两炮,也许明军就会不战自溃,但现在调炮也是来不及,只能用人力猛攻了,虽然没有看到马蹄坡的全景,但他却已经准确的判断出,马蹄坡上最多不过五百人,就算是佟瀚邦领军,他也有信心将佟瀚邦斩于马下。   大清铁骑纵横天下,区区五百人岂是对手?   “咚咚咚……”   建虏中军的战鼓再一次擂响,这一次和刚才不同,鄂硕亲自纵马到阵前,对着重振旗鼓的汉军旗大声喊:“都听着,第一个冲上马蹄坡的,赏银一百两!包衣变披甲,披甲变旗丁!敢管后退者,立斩不赦,家人全部为奴!” 第一百三十四章 皇亲国戚   此时的建虏汉军旗还没有正式成为汉八旗,只有汉四旗,旗纛分别为纯青镶黄、纯青镶白、纯青镶红和纯青色,眼前被鄂硕驱使的就是纯青镶白的汉白旗,而汉白旗的军士分三个等级,最底层是包衣,其上披甲,最上旗丁。成为旗丁之后,就可以当主子,手下就有奴隶了。   鄂硕不但给一百银子,还越级鼓励,赏赐非常丰厚。   孙定辽大喜过望,纵马在阵前来回奔驰,大声的鼓励部下当炮灰:“鄂硕主子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吧?第一个冲上马蹄坡的,赏银一百两!包衣变披甲,披甲变旗丁!敢管后退者,立斩不赦,家人全部为奴!”   “听见了,杀!”汉军旗齐声大喊,声势复震。   孙定辽扬鞭指着马蹄坡,摇臂大喊:“杀,杀,杀!”   “杀!”   汉军旗向马蹄坡冲去。   ……   京师。   开泰米行的门口。   朱慈烺驻马而立。   开泰米行居然是他亲外公的产业,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怪不得田守信说不能查。   也怪不得敢如此宰客。   前世读史的时候,朱慈烺对自己这个外公充满了憎恶,国家都到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了,身为最大的皇亲,周奎却依然不改一毛不拔的性子。崇祯十七年(1644年),崇祯悬令助饷,特遣司礼太监徐高加封周奎为嘉定侯,希望老丈人能出饷助军。但周奎无动于衷,多方动员之下,才勉为其难的捐出了五千两银子,太监徐高看不过去,曰:“老皇亲如此鄙吝,朝廷万难措手,大事必不可为矣!”   周奎一点都不知道羞愧,事后进到皇宫,向自己的女儿哭穷,周后对父亲的贪财如命也无可奈何,只能偷偷变卖自己的金银首饰换来5000两白银给父亲周奎,叮嘱他交给朝廷,凑成一万两,以免让其他大臣笑话。   谁料周奎收到女儿周皇后的5000白银后,竟然克扣了2000两,只将3000两白银交到了国库。堂堂国丈,又是有名的有钱人,居然一共只交了八千两,一时满朝的勋贵候伯、文武百官纷纷效仿,少的几百,多的不过上千。   而等到北京陷落之后,周奎全家都被李自成捉拿,严刑拷打之下,最后交出了现银七十万两,金玉财宝商铺田产更是价值百万。   差不多两百万啊,但使周奎能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无有完暖卵的道理,哪怕只拿出十分之一的财产助饷,崇祯十七年三月的情形,也许就会完全不一样。   更不用说,周奎居然还把藏在自己家中的亲外孙,太子朱慈烺和定王朱慈炯交给了李自成,致使大明朝的两位继承人都死在了北京的乱军之中,南明后来的乱局,和太子定王都身亡,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有很大关系。   周奎罪大恶极,罪不可恕!   对这样的人,朱慈烺除了厌恶还是厌恶,但没办法,他承袭了朱慈烺的身体,自然也就承袭了朱慈烺的血缘关系,不管怎样,周奎终究是他的外公,不看僧面看佛面,未免母后为难,他对周奎还是要留一些情面的,更何况大明以“孝”治天下,周奎是他的外公,他对周奎必须保持一定的尊重,不然朝中的那些士大夫就又要唧唧歪歪了。   这应该也是崇祯十七年,明知道自己的老丈人是一个超级大富豪,但崇祯却也无可奈何,无法从老丈人那里榨出银两的原因。   亲外公的黑店,而且还黑了自己,这事要如何处置?   朱慈烺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   直接查封肯定是不行的。孙子查了外公的店,不但母后脸上无光,有损母后威仪,事后也必然会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但摸摸鼻子认倒霉,继续让这间黑店存活却也不是朱慈烺的脾气,更何况现在正在用钱的时候,一万两银子还在店铺里面呢,稍有放松,掌柜的把银子送到嘉定伯府,再想要拿回来,就不容易了。   “殿下,不可啊……”田守信在朱慈烺身边小声说道:“嘉定伯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朱慈烺皱着眉头不说话。   见锦衣卫站在门前不动了,快要吓尿了的掌柜又有了一些胆气,他站在门槛前,色厉内荏的喊:“怕了吧?怕了就赶紧走,告诉你们,我已经通知嘉定伯了,他老人家马上就到!”   曹西平怒火熊熊,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去,抡圆了就给了掌柜一个响彻云霄的大嘴巴,“啪!”的一声,直接将掌柜打翻在地。“啊!还敢打人……”掌柜捂着脸,杀猪一样的叫。   曹西平抬脚踩住他胸口,怒吼道:“打的就是你!嘉定伯算什么?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太子殿下!”   “什么?太,太子……”   掌柜吓的说不出话,眼珠子一转,竟然吓晕过去了。   在这之前,他请顺天府的班头来看过,确定朱慈烺不是城中哪个大官的公子,所以他才敢提高米价,放心宰客,万万没想到,朱慈烺确实不是哪个大官的儿子,而是当朝的皇太子,未来的皇帝!   自己宰客居然宰到皇太子的头上了,这无异是一记晴天霹雳,掌柜瘦弱的小心肝无法承受,直接就晕了。   听到曹西平的话,围观的看热闹的百姓都是惊呼,呼啦啦的,不知道是谁带头,所有人都跪下了。   朱慈烺稍微一想,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于是淡淡笑:“原来是我外公的店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了。曹西平,去把银子都拉出来,一会本宫亲自交到嘉定伯府。”   “是!”   曹西平大声答应,带着锦衣卫冲进店里,将一万两银子装上马车,重新拉走。   掌柜的已经吓晕了,剩下的小伙计们哪敢拦阻?朱慈烺是太子,这店是他外公嘉定伯周奎所开,朱慈烺要怎么付账,外人谁敢置喙?   于是朱慈烺不但买到了粮,而且一两银子都没有花,眼看银子都装上了车,街道尽头有一名骑士急急奔来,依稀好像是自己的大舅周镜。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明朝城管   朱慈烺刚穿越而来的时候,周镜还是他东宫的侍卫长,所以朱慈烺对这个大舅还是比较熟悉的,不过只过了两三天的时间周镜就骑马扭伤了小腿,朱慈烺顺势用南堂指挥李若链取代了他的位置,而周镜的伤已经好了,一直想要重回东宫,但朱慈烺就是不许。   眼见周镜要来,朱慈烺不敢多留,冲田守信小声道:“我们快走!”   打马急急奔向西便门。   “殿下,殿下!”   隐隐听见周镜在身后急急的喊,他假装没听见,双腿一夹,加快了马速。   他走了,曹西平会坚决执行他的命令,不管周镜怎么说,都无法阻止曹西平将银两送回信王府。   周奎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一次算是栽在外孙的手中了。   朱慈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刚才被掌柜“狠宰”的郁闷一扫而空。   田守信有点忐忑:“殿下,要不是去通知皇后娘娘一声?”   朱慈烺大笑:“不用我们,我那吝啬的外公会亲自去的。”   外孙拿了两千石粮食,却没有留下一两银子,周奎肯定心疼死了,他不敢找朱慈烺,只能去找自己的女儿。   “顺天府尹周堪庚呢?”朱慈烺问。   “照殿下你的吩咐,奴婢让他带人直接去西便门了。”田守信回。   朱慈烺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西便门外。   朱慈烺购买的粮食已经运到现场,饥民们蜂拥而至,将最先到达的几辆装粮马车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人头汹涌,都快要把马车掀翻了,朱慈烺见事情不好,赶紧命令刚走到城门口,或者刚刚出城的运粮马车原地待命,他带着田守信和几个锦衣卫纵马疾驰而去。   到近了才发现,现场并非没有人维持秩序,几十个穿着红色大袄的顺天府衙的衙役正挥舞着长棒,拦在马车前,阻止饥民对马车的靠近,还有一名绯袍官员站在马车上大声的宣讲着什么,但饥民们乱糟糟的,根本没人在听他讲什么。   绯袍官员当然就是顺天府尹周堪庚。   朱慈烺令他准备人手在西便门开设粥厂,他倒也不敢怠慢,带了府中的衙役就赶来现场了,不过他的准备显然是不够充分,以至于到了现场之后手忙脚乱。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根本无法控制饥民的情绪,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饥民们迟早会冲散衙役们组成的人墙,掀翻马车,将车上的粮食一抢而空的。   朱慈烺皱起眉头。   顺天府尹是三品官阶,类似于前世里的北京市长,在朝堂上的位置不算太高,但权力绝对重,能做到这个位置的都是未来的明日之星,不论才干或者头脑,都应该是一流的。   但周堪庚显然不是这样。   历史上,周堪庚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只坐了一年半,就驾驭不住,崇祯十六年改任工部侍郎,去治理黄河水患,刚到任还没有做出成绩呢,大明就亡了,周堪庚隐居了半年,被满清召为工部尚书,专职治理黄河。周堪庚虽然没什么气节,但治理黄河还算是不错,在他的治理下,黄河水患得到一定的缓解。   堂堂三品大员,顺天府尹,竟然连灾民的秩序都控制不好,更不用说,周堪庚隐瞒不报,如果不是听到醉酒士兵的交谈,朱慈烺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西便门外居然有数万饥民嗷嗷待哺,随时都可能会饿死。   对周堪庚这种明显不适任的官员,朱慈烺极为不满,不过现在并不是责难周堪庚的时候。   现在火烧眉毛的是要如何维持现场的秩序?   朱慈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身边人太少,又是便衣,如果一百个锦衣卫全在身边的话,倒是可以弹压的住。   “殿下,奴婢去喊兵!”田守信急急的说,他也看出情况不对了。   朱慈烺正要同意,忽然看见一队兵丁护卫着三辆马车从旁边奔跑了而来,一个个跑的气喘吁吁,从穿戴看,他们应该是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丁,从方向看,他们应该是从广安门跑出来的。京师外城的西城墙有两处城门,一为西便门,另一门是广安门,朱慈烺从西便门而出,因此路上并没有遇见他们。   这群兵丁大约四十多人,为首的是一名身材瘦高,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边跑还一边喊:“快点快点!”   京师有三股守卫力量,一是京营,二是包括守卫皇宫的龙骧武骧卫在内的上直二十六卫,第三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丁。明初时,五城兵马司麾下的兵卒最多曾经到一万多人,但明中期以后,守卫城门的职责被京营代替,五城兵马司的作用逐渐下降,兵员一再裁撤,到了本朝崇祯年的时候,就只剩几百人,这几百人的主要任务就是维持城内的秩序,类似于巡警和城管的混合体,什么事情都管,但什么事情都管不了大用,在建制上归巡城御史衙门和顺天府衙共同指挥。   因为不倚仗他们打仗,所以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素质并不高,待遇也比较低。   不过今天看起来,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最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尤其是跑在最前的那一个像是百户的瘦高汉子,不但跑的快,而且看起来很是有力。   “啪!”   离着还远,他就从怀中抽出一条马鞭,用力一甩,大吼:“让开,让开!你们还想喝粥吗?想喝就让开!”   他声音洪亮,中气充足,一声大吼瞬间竟然压过了场中的嘈杂。   朱慈烺暗暗称奇,此人好大的嗓门。   瘦高百户身后的兵丁也都取出马鞭,啪啪一阵乱抽,将拦路的饥民们向外驱赶。那些不服的人吃了几鞭子以后,一下就老实了许多,纷纷向后闪避。很快的,这四十个兵丁护着中间的三辆马车就来到被包围的几辆运粮马车的前面,被饥民围困在中间的顺天府尹周堪庚终于是摆脱了困境,在一个青袍官员和两个衙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那瘦高百户狠狠训斥,好像是在怪他来的太迟。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日粥厂   瘦高百户也不申辩,被府尹大人骂完,他甩开马鞭,带着手下的军士腾出一个大概五丈见方的空地,军士们又从马车上卸下很多木桩和绳索,打桩围绳,将这五丈之地围了起来,左右各留一个进出的小门,宽窄仅容一人通过。   朱慈烺暗暗赞许。   这种打桩围绳颇似前世里的超市打折,因人数太多,就用绳子一圈一圈的隔开,免生混乱。   饥民们却不明白瘦高百户要干什么,见马车有粮食,却不给众人分,也没有架锅熬粥的意思,纷纷鼓噪。却见那瘦高百户忽然跳上了一辆马车,扯开了嗓子,高声喝道:“大家听好了!府尹大人已经批准,就在此处开设粥厂!欲领粥者,务必遵守规矩,依次排队,左进右出,领取粥食。若有胆敢乱闯,或故意扰乱者,首犯者重责三十大板,再犯者立斩不赦!”   饥民们见瘦高百户杀气腾腾,百户手下的军士一人一根鞭子,啪啪的乱抽,将不受规矩的人抽的呲牙咧嘴,连连后退,没有鞭子的则是亮出手里的明晃晃的长刀,一时都被震慑住,再无一个敢出头挑事的。   饥民骚动逐渐止住。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   田守信道:“殿下,奴婢看此人倒有些能力。”   朱慈烺点头。   这时,瘦高百户手下的军士们开始忙着支起灶台,架上大铁锅,瘦高百户又从饥民之中挑出几十个还算是健壮的,准许他们一会开粥之后多吃一碗,于是人人奋勇,有人劈柴,有人挑水。很快的,十几口大锅准备就绪,开始点火煮粥。   见官府开始架锅,饥民们的骚动彻底停止,只眼巴巴的看着铁锅,盼着米粥快点熬熟。   直到这时,焦头烂额的顺天府尹周堪庚才看到了远方大道边的朱慈烺,惊的他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赶紧提着袍角,急急地跑了过来,跪拜在地:“臣顺天府尹周堪庚见过殿下。”   顺天府尹是三品,又是京官,每日都上朝,对朱慈烺自然不陌生。   周堪庚身后还有两个青袍官员,也是颠颠跑过来,跪倒在地。   朱慈烺没让他们起身,脸色冷冷的问:“西便门外的这些灾民,聚集在这里有多久了?”   “回殿下,快三年了。”周堪庚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顺天府尹,赈济灾民本是他的职责,但他接任顺天府尹还不到三个月,西便门外的饥民不是起自于他,而且数万的饥民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能够处理的,他能做的,只是萧规曹随,延续上一任的做法,对西便门外的灾民熟视无睹,不是他不想赈济,实在是库中无粮也无银啊。   听到太子殿下要运粮,要他在西便门开设粥厂,他吃了一惊,急急就赶来。   赈灾是他顺天府的事情,如果皇太子不了解情况,怪罪下来,他这个府尹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他非常着急,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没有到,他就带着府中的衙役和两个下官赶到了。   此时见到朱慈烺,他更是小心,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在心中仔细斟酌。   “三年?那可曾开过粥厂?”朱慈烺压着怒气。京师是天子所在,首善之都,京师的饥民都如此,其他各地州府的饥民就不用想了。   “每三日的中午,顺天府都会在此开设粥厂。”周堪庚脸色尴尬。   “为什么是三日?”   “回殿下,”周堪庚苦笑:“府库无粮,必须向城中的商户募集,但募集数量有限,无法日日供应。”   朱慈烺心中的怒火却更多,城中数万商户,却连数万灾民的赈济粮食也筹集不到吗?这中间肯定有弊端,有商户虚假应付,又或者被人上下其手了。不过这种事情不是顺天府尹一人能掌握的,责怪周堪庚也没有用,于是压住火气继续问:“那一次需要多少粮食?”   “回殿下,一次一百石。”   一百石大约一万斤,三天一次,五六万灾民,一人平均不到二两粮,根本吃不饱,只勉强能喝碗粥。   “只一顿吗?”   “是。”   “从明天起,我一日给你两百石粮食,配上你顺天府的赈灾粮,你要日日设厂,绝不可再有一个饥民饿死!”   和朱慈烺预料的相反,周堪庚没有喜色,反而拱手着急道:“殿下,不可啊。”   “嗯?为什么?”   朱慈烺惊奇了,府库空虚,顺天府拿不出赈灾的粮食,无法开设粥厂,这一点他是理解的,所以他也没有责怪周堪庚的意思,现在他答应出粮,周堪庚为什么还是一脸为难呢?   “殿下,灾民只能济,不能饱啊!如果当灾民就能有吃有喝,那谁还会耕田劳作,辛苦当兵呢?怕不要都来当这灾民了,此其一;其二:如果殿下每日给臣两百石,臣大设粥厂,消息一旦传开,河北山西,乃至陕西山东的灾民,都会蜂拥向京师而来,到时京师的灾民就不再是数万,而是数十万了,不说因此而引起的天下震动,就问一句话,到时,顺天府是赈还是不赈?灾民齐聚京师,一旦聚啸生变,朝廷又如何处置?其三:殿下的粮食是从米行买来的,每日两百石,耗费众多,如今外有建虏,内有流贼,处处都需要用钱,殿下抚军京营,应该将钱粮用在京营将士,以为我大明练出一支精兵,岂能将不多的钱粮浪费在灾民之中?”   说到这里,周堪庚再次叩首:“臣肺腑之言,还望殿下三思!”   朱慈烺脸色沉沉地不说话,周堪庚所说的三个理由,乍听之下很有道理,连田守信都好像被他说动,不由自主的点了一下头,但细细一想,周堪庚的三个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   第一个问题,朱慈烺所要求的不过是不要饥民饿死,并没有想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天两百石的粮食,五六万的灾民,平均下来,一人不过三四两的粮,根本吃不饱,只勉强能维持生存而已。   第二,钱粮问题,朱慈烺自有办法,不需要周堪庚多操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商铺分布   第三,比起灾民在各地饿死,朱慈烺宁愿他们都来京师,灾民在各地嗷嗷待哺,犹如干柴,稍有火星就会燃起大火,变成李自成的流贼。给他们希望,把他们都聚到京师来,不但减轻了地方官府的负担,也减少了他们变成流贼的可能。   周堪庚跪在地上,表面不动声色,但眼睛深处却不无得意,他觉得自己说的三个理由都能立住脚,太子殿下不能不听。   “起来吧。”   朱慈烺冷冷道。   周堪庚和两个下属都跪的膝盖发麻了,这才被准许站了起来。   等他们站起,朱慈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周府尹所说很有道理,不过本宫坚持本宫刚才所说的话,如果周府尹不愿意,本宫可以让东宫的人在此设厂!”   “殿下,臣不是那意思,顺天府自当设立粥厂……”周堪庚额头立刻冒出冷汗,拱手要解释。   朱慈烺摆摆手:“那就好,下去吧,安心开设你的粥厂就可以,其他不用你担心。”   周堪庚一脸忧虑,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不敢说,深深一礼,带着两名下属走了。   朱慈烺目光看向远处的粥厂,见在瘦高百户的强力维持下,粥厂秩序井然有序,饥民们已经开始在排队,朱慈烺微微放心。   “殿下,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犹豫了很多,田守信小心翼翼的说。   朱慈烺笑:“当然应该讲。”   田守信跪在地上,小声道:“请殿下恕奴婢的不敬之罪,奴婢直言了。周府尹所说的三个理由,尤其是第二项,在奴婢看来,颇有道理,还请殿下三思。再者,皇上的旨意只是让您抚军京营,其他事情并没有安排,大明祖制森然,殿下并没有干涉顺天府尹的权力,言官御史们虽然出京了,但朝中那些喜欢多管闲事的清流依然有很多,他们都盯着你呢……”   他没有说完,但朱慈烺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太子京营抚军,京营的事情他可以管理,但顺天府的事,他却没有权力干涉,那是崇祯和内阁的权力。一个太子,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提前抢班夺权,一旦被父皇怀疑,那绝对会是悲惨的下场。大明朝虽然没有废立太子的前例,但前朝的历史却比比皆是。身为东宫典玺,朱慈烺的心腹,朱慈烺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遵从,但这件事田守信却不得不提醒。   顺天府尹周堪庚是一个胆小官,如果是一个棱子官,如给事中光时亨,又如海瑞那样的倔脾气,听了朱慈烺的话,心中不满,只一句赈灾是我顺天府的事情,殿下虽是太子,但却无权干涉,请殿下立刻回转东宫!就足以呛的朱慈烺说不出话——照大明祖制,确是如此,除非是太子监国,又或者是有皇上的圣命,否则太子对各级官员,是不能指指点点的。   但太子毕竟是太子,别说一个顺天府尹,就是首辅周延儒在场,对朱慈烺的话,也不敢轻易驳回。虽然内心里都知道,太子没有干政的权力,但这江山是朱家的,朱家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说话,除非是活腻了,否则没人敢跟朱慈烺做对。   但这并不表示朱慈烺没有敌人,他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被人抓到把柄。   朱慈烺亲自把田守信扶起,感激道:“公公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不用担心,我自有处理。”   朱慈烺并不担心粥厂之事会被朝中的清流们弹劾,一来设立粥厂是好事,清流们虽然冲动,但对这种明显的“好事”绝不会反对,第二,朝中百官包括所有清流的注意力,都被祖大寿投降的事情所吸引,一时顾不上管他。至于京城赈灾,灾民有可能会向京师聚集,在朱慈烺看来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崇祯和朝臣们的担忧,他会想办法说服。   朱慈烺现在要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要如何源源不断的弄到大批粮食,以供给这数万、未来甚至有可能会达到数十万的饥民?想到这一点,朱慈烺的头有点疼。   粮食,银子,大明朝最缺少的两样东西,始终是两道迈不过去的槛。   “去把那名百户叫回来。”朱慈烺说。   “是。”   很快的,那一名瘦高百户急急跑了过来,他一直在忙碌,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远处大道边的朱慈烺,朱慈烺是便服,他对朱慈烺的身份无法猜测,直到一个便衣锦衣卫走到他面前,亮出镇抚司的腰牌,他才知道,远处的那个少年公子居然是当朝的皇太子。   “臣孟文龙参见殿下。”瘦高百户跪在地上,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声音微微颤抖。   朱慈烺笑:“快起来吧,我看你刚才甚是熟练,开设粥厂的事情,是不是经常由你负责?”   孟文龙站起来回答,微躬着身子,目光不敢看朱慈烺的脸,只敢看他的腰部:“回殿下,架设粥厂之事,一向都是由西便门百户负责的,臣是广安门百户,粥厂原不规臣管,不过今日西便门出了一点事故,事情紧急,府尹大人才调臣来援助。”   朱慈烺点头:“五城兵马司负责城内治安,你对城内情况,一定很熟悉,对不对?”   “别的地方不敢说,广安门大街附近,臣了如指掌。”孟文龙回道。   “好,那我问你,开泰米行的幕后老板是谁,你知道吗?”开泰米行就在西便门和广安门大街之间,应该也是孟文龙了解的范围内。   孟文龙犹豫了一下:“臣……不敢说。”   朱慈烺肃容道:“照实说无罪,如果隐瞒,却是有罪!”   “是嘉定伯。”孟文龙放低了声音。   朱慈烺向前一步,到孟文龙身边,低声问:“那我问你,开泰米行是不是经常宰客?”   孟文龙鼻尖冒出丝丝细汗,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嘉定伯是国丈,也就是皇太子的亲外公,现在皇太子问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照实回答会有离间皇亲的嫌疑,如果答假话,同样也是巨大的罪责。一时,孟文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一百三十八章 坚守到底   朱慈烺不问了,孟文龙的表情已经是答案,心中的愤怒更多,怪不得周奎能积攒下两百万两的身家,原来是为商不仁。   “除了开泰米行,嘉定伯还有其他商铺吗?”朱慈烺问。   “有的……”孟文龙犹豫了一下。   “把嘉定伯在北京城里的商铺都写出来,一个也不要漏。”刚才朱慈烺还发愁从何处筹集赈灾的钱粮,现在却已经有了主意。   “臣不敢说。”孟文龙扑通跪在地上。   朱慈烺温言道:“你放心,我只是想知道,我那个外公究竟有多少的财富?只要你据实而说,我保你无罪,不但无罪,我还会到五城兵马司为你请功,但如果你隐瞒不报,或者欺骗于我,我可要降罪于你。”   ……   辽东。   杏山马蹄坡。   夜色漆黑。   佟瀚邦脸色凝重的看着对面的建虏大军。   汉军旗一连三声,波浪形的呼喊,他听的清清楚楚,虽然不知道建虏使用了什么办法,但汉军旗士气高涨却是不争的事实。一般来说,汉军旗的士气都很低,和他们对战之时,只要辽东边军稍微鼓勇,就能将同等数量的汉军旗杀的溃败,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虽然汉军旗人数稍多,但佟瀚邦身先士卒,杀入敌阵,鼓舞了辽东边军的士气,短时间就将对方击溃。   但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对面汉军旗的士气,已经被鼓动了起来。   离的远远,就能感受到对面汉军旗争先恐后的杀气。   “赵尚刚,你守左翼,王升,你守右翼,拒马战车就是你们的生死线,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允许后退一步!”佟瀚邦大声令。   “是!”赵尚刚和王升各自听令。   “兄弟们,已经是生死关头了,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拼一口气,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为了大明,为了我们的家人,坚守到底!”佟瀚邦大声呼喊,再一次鼓舞士气。   “坚守到底!”   明军震天呐喊。   “咚咚咚……”   建虏的战鼓比刚才擂的更响更急。   “冲!”   孙定辽脸色狰狞,举刀大喊。   汉军旗齐声呼应,向马蹄坡攻来。   同样是盾阵在前,弓箭在后,但和刚才不同的是,离的远远,汉军旗就熄灭了火把,整个兵阵漆黑一片,不给明军射击的目标,只能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到了八十步的距离,嗖嗖嗖,火光亮起,是火箭的火焰,然后火光漫天,建虏的火箭遮天蔽日一般的向马蹄坡射来。   火箭的射程比较短,只是为了照明,火箭之后,建虏立刻换成了羽箭,向马蹄坡射来。   马蹄坡上的明军严阵以待,盾牌在前,弓箭在后,三门释放完毕的虎蹲炮正在紧张的装填——虎蹲炮有一个致命缺点就是,打完一次之后,需要点起火把,仔细清洗炮膛,因此第二次装填点发的耗时非常长,短时间之内无法再发射。   而火把之光就成了建虏攻击的重点。   惨叫声响起,虽然盾牌严密防御,但建虏这一拨箭雨实在是太密集,还是有十几个明军被射中倒下。   “扔!放!”   佟瀚邦连续的下了两道命令。   扔是扔铁蒺藜,放是放箭。   于是弓箭手放箭,长矛手和盾牌手将手里的铁蒺藜奋力的扔出去——铁蒺藜不但防马,在这漆黑的夜色里,防人也有不错的效果。一旦踩上了,肯定会在脚底板上刺出一个血窟窿。   啊啊。   鲜血飞溅,惨叫响起。   箭雨中不断有人倒下。   “砰!”   很快,汉军旗已经和明军撞在了一起。双方都是盾墙在前,长矛弓箭在后。因为夜色漆黑,双方都没有点火把,所以根本看不清敌我,只能凭着感觉向撞过来的敌人猛杀。   黑漆之中,听见佟瀚邦大喊:“听我命令,盾牌手屹立不动,长矛手,刺!”明军盾阵原本有点慌乱,但听到他的命令,立刻就冷静了许多,盾牌手高举盾牌,严防敌人的刀枪和弓箭,身后的长矛手双手持矛,将长矛从盾牌间的缝隙中伸出去,奋力向前猛刺。   啊。   一片惨叫。   因为是攻方,所以汉军旗的盾阵远没有明军齐整,暗夜之中虽然听到了佟瀚邦的呼喊,知道事情不妙,但却也无法闪躲,纷纷被明军的长矛刺中,后续的汉军旗想要冲上来,却不慎踩到了明军撒下的铁蒺藜,短时间就倒成了一片。   “刺!”   随着佟瀚邦的号令,明军一次次的向外猛刺。   盾阵前的建虏军士被刺的七零八落。   也就在同时,马蹄坡的左侧和右侧,也响了惨叫之声。   原来除了正面攻击,汉军旗还派了两队人马分别包抄马蹄坡的左右两翼,因为是暗袭,所以没有点火把,因为没火把,所以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铁蒺藜。惨叫声中,被铁蒺藜放倒的汉军旗士兵最少有一百个,但汉军旗不顾伤亡,后面的军士在一个副统领的督战下,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很快就爬到了拒马和战车之前。   两翼的明军在王升和赵尚刚的指挥下,手里的长矛从拒马之后向外猛刺。汉军旗军士一边抵挡,一边想要翻过拒马和战车,有人爬上战车,但不等他跳跃,一支长矛就已经刺穿了他的咽喉……   双方拼死搏杀,谁也不退让,喉咙里都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此时,正前方的防守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明军虽然奋勇,但汉军旗人数太多了,感觉杀了一个又一个,击退一波又一波,暗夜之中,只能听到惨叫声和感觉到黏糊糊的鲜血飞溅到脸上,但却看不到敌人有退却的迹象。建虏的弓箭手连续不停的向马蹄坡猛射,如弹棉花一样的弓弦声响震动夜空,密密麻麻的箭支升上夜空,向明军俯冲而来。   噗噗噗,每次落下都是一阵血雨。   渐渐的,明军有点不支了。   盾阵出现了破口。   “上啊,上啊!明军要败了!”   见明军好像有动摇,阵后的孙定辽大喜过望,严令后备部队继续向前。   马蹄坡上。   一个更加高昂的声音压过了孙定辽的声音。   “坚守!一步也不能后退!杀,杀!”佟瀚邦挥舞长刀,浑身是血的像是一个疯子,他来回指挥来回支援,但有支持不住的地方,立刻冲过去补救,他挥刀之处,必有一名敌军倒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斩杀败将   佟瀚邦是辽东人,少小苦寒,从军之后,精炼武艺,从一个普通士卒积功成了副总兵,是真正的猛将起于行伍,别说是汉军旗,就是真正的建虏白甲勇士,他也毫无畏惧。   在佟瀚邦的指挥和鼓舞之下,明军盾阵渐渐合拢,冲入盾阵的汉军旗军士没有一个活口,全部被乱枪戳死。   “协镇,可以了!”   炮兵呼喊。   虎蹲炮终于是装填完成了。   “放!”   佟瀚邦挥出一刀,将一名试图突破盾阵的汉军旗军士砍翻在地。   “嗤嗤……”   引线燃烧之声。   这一次三门虎蹲炮一起点燃,坡前的汉军旗士兵密密麻麻,佟瀚邦要用火炮狠狠打击他们。   护卫在虎蹲炮之前的明军军士急忙向两边闪。   “砰砰砰!”   三门虎蹲炮连续的发出怒吼。   如割稻草一样,举着盾牌向上攻击的汉军旗士兵齐刷刷的倒下上百人,无数血箭从他们身体中喷射而出,惨叫声震动整个夜空,猛烈的打击让汉军旗乱成一团,完整的盾牌线被打得支离破碎,军士们心胆俱裂,再没有勇气向上进攻了,啊呀一声喊,丢盔弃甲向后退。   正面败退,两翼包抄的汉军旗也受到了影响,也纷纷撤退。   建虏这一波的攻击,再一次失败。   孙定辽面如土色,他知道,这一次鄂硕主子肯定是要生气了。   “放箭!”   佟瀚邦没有追击,只是命令放箭,这一波的攻击明军损失不小,已经无力越出盾阵,向建虏攻击了。   建虏中军。   鄂硕脸色铁青,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汉军旗太废物了,一个小小的马蹄坡,竟然一个时辰都没有拿下!眼看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距离杏山明军撤退的时间超过了两个时辰,也就说,明人已经走出了二十多里地,估计快到塔山了,一旦到了塔山,有城墙的卫护,他今晚的追击计划就彻底落空了。   “主子,饶命啊……”   带队的汉军旗副统领被押到了鄂硕的面前。   火把照耀下,只见他丢盔弃甲,脸上满是血污,看来也的确是经过了一番血战。   见建虏主子没反应,那副统领又看向自己的上级孙定辽:“孙镇,救我呀。”   孙定辽转开头,他自身都难保了,哪还有能力救别人?   鄂硕冷冷看着那副统领:“没本将的命令,你怎么敢撤退?”   “主子,奴才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奴才一定把马蹄坡拿下来……”副统领砰砰磕头,额头上磕出血了。   “斩!”   鄂硕却不给他机会。   “饶命啊!”   声音未绝,钢刀就已经落下,鲜血喷溅,人头滚落于地,睁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孙定辽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如雨,刚才那一刀感觉不是砍在副统领的头上,而是砍在他头上。不知不觉中,他前心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大清勇士,准备进攻!”   鄂硕准备使用建奴正白旗和蒙古骑兵了。   两次进攻,一千汉军旗损失了一半,马蹄坡上的明军状况应该也不会太好,而蒙古骑兵和正白旗的勇士养精蓄锐,正是猛烈出击,击溃明军的好时机。   和刚才的战鼓不同,这一次建虏阵中响起的是一声苍凉的海螺号。   汉军旗多用战鼓,真正的建虏却还是喜欢用传统的游牧民族的海螺。   但这并不表示汉军旗可以撤退了,他们依然要充当炮灰   “孙定辽,这一次你亲自带队,如果攻不下马蹄坡,你就不用来见我了!”鄂硕冷冷看着孙定辽。   孙定辽知道躲不过,只能豁出去了,一咬牙,抱拳回答:“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拿下马蹄坡!”   翻身上马,策马来到汉军旗阵中,挥舞着长刀嘶吼道:“都他么给老子听好了,只许向前,不许后退,谁敢后退,老子不但杀他,也杀他全家!鄂硕主子已经生气了,这一次再拿不下马蹄坡,不但我死,你们也要死!冲!都他么给老子冲!”   在孙定辽的鼓舞和威逼下,汉军旗再一次重整阵型,向马蹄坡杀去!   ……   京师。   黄昏时分,朱慈烺从西便门的粥厂离开。   从孟文龙的口中得知,他那铁公鸡一般的外公不但有三家米店,一家丝绸,四家煤店,在房山有一间小煤矿,而且还是一家青楼的幕后老板,谁能想到,堂堂国丈居然还会开设青楼?   也就是孟文龙这种在西门混迹十几年,城管和巡警集于一身,经常同商铺掌柜们打交道的治安老百户,一般的人,哪怕就是他的上级,顺天府尹恐怕也是不清楚的。   朱慈烺无比惊喜,想不到孟文龙对京城商户如此了解,对周奎如此,对其他达官显贵开在京城内外的商铺应该也有一定的了解,有孟文龙在手,就等于是握有一本京城商户的户籍资料。   饥民的事情安排妥当,也有了对付铁公鸡的对策,朱慈烺回到京师,直奔紫禁城。   锦州祖大寿献城投降,不用想他也知道,他的父皇崇祯现在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中,作为人子,他有责任去安抚。当然了,他也是担心崇祯会在愤怒中使出什么昏招。   乾清宫。   朱慈烺走下步辇之时,正看见兵部尚书陈新甲从殿门中走了出来,陈新甲耷拉着脑袋,面如土色,明显就是刚刚被崇祯痛骂了一顿。   看见朱慈烺,陈新甲连忙上前见礼。   朱慈烺还了一礼,小声询问辽东现在的战况。   和史书上记载的完全一样,松山战败后,祖大寿坚持了十几日后就出城投降了,或者说,这十几日他并不是在坚守,而是在跟建虏谈判,建虏提出合适的条件后,他立刻就投降了。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锦州已然是一个死局,祖大寿没有为明廷死战到底的决心,因此他的投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祖大寿没有什么责怪,只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伤,如果松山能胜,一切的结局就完全不同,但可惜啊,没有如果。   从一开始朱慈烺对锦州就没有什么期望,他期望的是杏山和塔山,算日子,马绍愉肯定已经到杏山塔山了,不知道撤退之事进行的怎么样了?所以他重点询问的是马绍愉的情况。 第一百四十章 霸王别姬   “昨天下午马绍愉就已经过了前屯卫,此时应该到杏山了。”陈新甲回答的很肯定。   “吴三桂呢?他的兵有没有跟随?”朱慈烺问,这才是他最关心的,没有吴三桂的接应,杏山塔山军民想要安全撤退,恐怕会有一些困难。   “已经出山海关了。”   “吴三桂拖拖拉拉啊……”朱慈烺难掩心中的忧愤。   “臣会催促他的。”陈新甲明白朱慈烺的意思。   朱慈烺点头。   陈新甲压低声音:“殿下,还有一件事,南直隶总督、浙江巡抚、还有长江水师提督联合上表,说长江水师护卫江南,举足轻重,一旦全部移驻天津,江南江防恐有门户大开的嫌疑,因此他们都认为,长江水师不可轻动。”   长江水师移驻天津是朱慈烺的提议,现在此事出了问题,陈新甲当然要禀报。   “兵部的意思呢?”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对江南官场的反对,他既意外,也不意外,大明各地的官员都没有大局观,只想着各扫门前雪,尤其江南官场更是如此,对江北抗虏和平贼的艰辛,毫无体察之心,既没有体察,也就想不到为朝廷分忧。   “长江水师分为三部,一部浙江水师,一部南京水师,最后一部是登州水师,登州水师名存实亡,南京水师的船舰也没有多少,浙江水师才是长江水师的根本,所以臣以为,既然南直隶和浙江都有意见,那就不要动南京水师了,浙江水师一分为二,一半留防当地,另一半调防到天津。”陈新甲说。   朱慈烺皱眉,对陈新甲的提议很不满意,这不就是糊弄事吗?一半留当地,一半调天津,浙江当地肯定会把精锐留下,而把老弱派到天津,如此一来,在天津建立一支强大水军,拱卫京师和骚扰建虏的两个目的就都落空了,或者说是增加了完成的难度。   见朱慈烺皱眉,陈新甲心知不好,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江南官场一致反对,且理由充分,朝臣大多数也不支持,所以兵部没有驳回的道理,能调一半浙江水师到天津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不满意,但朱慈烺却也没有办法,看来长江水师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想办法在天津造船。   和陈新甲谈话完毕,朱慈烺快步进入乾清宫。   后殿的暖阁内,崇祯呆坐在椅子里,目光阴沉的吓人。他可以接受锦州的失守,但他不能接受锦州的投降,大明的忠臣烈子都哪里去了?祖大寿投降时,为什么就没有人阻止他?大明在辽东养兵数十年,耗费钱粮无数,竟然没有一个忠君之臣吗?   想到这一点,崇祯胸腔里愤懑的像是有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陛下,太子来了。”   王承恩轻步而进,小声禀告。   崇祯点点头,意思是让他进来吧。   朱慈烺轻步而进,在崇祯面前跪倒:“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吧。”   崇祯打起精神,竭力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轻松淡定、父皇如山的威严,待朱慈烺坐下后,他淡淡问:“听说你今日在南海子操练武骧左卫了?”   “是。”朱慈烺回禀:“武骧左卫兵强马壮,训练有素,不愧是我大明的精锐。”   崇祯欣慰的笑一下,又问:“南海子怎么样?你在那挑了多少战马?”   “两百一十六匹。”   崇祯点头:“好,那就物尽其用吧。”   “谢父皇。父皇,儿臣回城的时候,有一个戏班子在街头唱戏,儿臣觉得有趣,就停下了看了几眼,演的居然是霸王别姬,楚霸王和虞姬的事。”朱慈烺笑。   明末清初是戏班子兴旺无比的一个时段,连阮大铖这样的名人,都乐衷于写戏,除了青楼酒楼,街道上也常常会有卖艺的小戏班子。不过除了明武宗之外,明朝历代皇帝对戏班子都没有什么兴趣,崇祯更是将戏班子视为霏霏之音,误国之音,见儿子对戏班子有兴趣,崇祯微微皱起了眉头。   假装没看见父皇的眉头,朱慈烺继续说:“看了几眼之后,儿臣忽然有一个很大的疑惑,那就是,楚霸王力大无穷,乃不世之勇将,虽然他在垓下战败了,精锐尽失,但他还有江东的大片土地和百万子民啊,他为什么会放弃,宁愿自刎也不肯过江呢?难道在楚霸王项羽看来,他的一生只能打胜仗,连一次败仗都不能打吗?”   “当然不是这样。”   崇祯来了兴趣,这么长时间,朱慈烺还从来没有敢向他请教过什么呢,虽然国事不堪,但崇祯自认为文武全才,不论智谋还是韬略,都不比朝堂上的那些重臣差,解答儿子的疑问,完全不成问题。   崇祯喝了一口茶,耐心为儿子解释:“当年刘邦项羽争夺天下,项羽胜多败少,原本占据优势,但不想后来刘邦得了韩信,又有萧何辅佐,一番合纵连横之后,竟然把项羽围在了垓下,所以春哥儿你要记着,礼贤下士,选贤用能,是君王最重要的品德,韩信原本是项羽的属下,但不为项羽所用,所以才会投奔刘邦,项羽若能重用韩信,又岂会丧命乌江?”   “儿臣谨记。”朱慈烺拱手。   崇祯继续道:“韩信一招十面埋伏之策将项羽的楚军精锐杀了一个干干净净,项羽虽然杀出了重围,跑到了乌江,但前有大江,后有追兵,一艘窄窄的小船,已经盛不下他的雄心壮志了,加上他性格高傲,极其爱面子,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已经随他全部战死,只觉得乘船过江无言见江东的父老乡亲,一番感慨失落,自刎乌江也就顺理成章了。”   朱慈烺静静听,心中却忍不住的想,崇祯十七年,父皇你在煤山自缢之时,你心中是否也有项羽的不甘和愤懑呢?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崇祯轻声的念出了一首诗,声音颇为感慨。   李清照的《夏日绝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性格命运   崇祯性情激烈,从对《夏日绝句》的推崇就可以看出。   朱慈烺拱手:“父皇,如果……儿臣是假设,如果项羽若能乘船过江,在江东重整旗鼓,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刘邦争夺天下呢?”   崇祯摇头:“难,刘邦有韩信和萧何辅佐,项羽身边无有贤能,纵使回到江东,恐也无力跟刘邦抗衡。”   “若有贤能,项羽是不是就应该过江呢?”朱慈烺问。   崇祯沉思道:“若有贤能,倒是可以过江。不过以项羽暴躁的性子,身边很难有贤能,连亚父范增他都容不了,又何谈其他人?”   “所以性格决定命运,项羽的性子决定了他的失败吗?”朱慈烺问。   “性格决定命运?”崇祯看着朱慈烺,眼有惊奇:“这句话倒是很新奇……是谁跟你说的?”   朱慈烺不好意思:“没有人告诉儿臣,儿臣就是随口说的。”他当然不能告诉崇祯,这句话是前世里的名言,虽然不知道是谁所说,但却经常被人引用。   崇祯点头:“我儿居然也能说至理名言……嗯,性格决定命运,想想还真是这样。”   朱慈烺道:“兵法云,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骄败不馁才是真正的王者,刘邦败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想过放弃,有一次甚至把老婆孩子都丢了,但他从未有自杀的念头,屡败屡战,坚韧不拔,最后终于反败为胜,成为一代雄主,若使楚霸王当年能有刘邦十分之一的忍辱之心,乘船过江,重整旗鼓,再和刘邦一战,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   缓缓念了一首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的题乌江亭   崇祯若有所思:“杜樊川所说,也有一些道理。”   朱慈烺趁热打铁:“但楚霸王没有能忍住,只为了一时的颜面,宝剑一横,去了自己的性命,也成就了刘邦的霸业。所以儿臣以为,项羽不是败给了刘邦,而是败给了自己,能屈能伸大丈夫,有勇有谋才是真英雄,一味的意气,没有忍辱之心,终不能成就大事。”   听到这里,崇祯心中一动,脸色刷的就沉了下来:“什么意思?你今日是来劝你父皇的吗?”   朱慈烺赶紧起身跪在地上:“儿臣不敢。”   “不敢什么?”崇祯眼有怒气:“你话都说的这么明显了?怎么的,在你心里,朕难道就是那个不肯过江的项羽吗!?”   “儿臣惶恐。儿臣只是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辽东虽然丢了,但辽东并不是我大明的根本,只要京畿不乱,江南平安,将流贼赶回陕西,我大明江山依然稳如泰山,而今我大明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只要有三到五年的时间,扭转辽东的颓势,绝不是难事,因此父皇不必为辽东担忧。”   “够了!”崇祯板着脸:“你父皇我还用不着你一个小孩子来教训!”   朱慈烺吓的赶紧叩头。   崇祯虽不是喜怒无常,但变脸发怒的速度却也绝对让人吃惊。   朱慈烺跪着不动。   崇祯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粗气,喝了口茶,撂下茶盏,怒问:“对了,朕问你,你下午又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儿臣没有呀。”朱慈烺假装不知道。   崇祯虽然是怒问,但朱慈烺却能清楚感觉到他言语中并没有多少怒意,也就是说,刚才的那番劝说起作用了,虽然崇祯表面不承认,好像对儿子很生气,但内心里却是听进了一些的。   “没有?没有嘉定伯怎么会哭丧着脸来见你母后?他在城西的米店,又是谁拉了两千石粮食,却一两银子都没有留下?”虽然坐在宫中,但对北京城中的一举一动,崇祯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东厂和锦衣卫两道情报系统,时时都会向他汇报。   “儿臣正要向父皇禀报,嘉定伯的米行价钱太黑,那掌柜的居然想要宰我,儿臣一时不忿,就把店中的粮食都拉走了,不过儿臣会找外公商议的,儿臣想,外公一定不会介意的。”朱慈烺道。   崇祯哼了一声,好像是在说你把你那个外公想的太好了,除了钱,他是谁也不认的,不过这话不能直接跟儿子说,只冷冷道:“你自己处理,处理不好,拂了你母后的威仪,扫了朝廷的脸面,朕可不饶你!”   “是。”   “下去吧。”   “儿臣告退。”   等朱慈烺走后,崇祯看着朱慈烺离开的方向,忽然问:“王承恩,你说太子会付银子给嘉定伯吗?”   王承恩为崇祯换了一杯热茶,小声道:“太子殿下睿智果敢,那掌柜的有眼无珠,居然狮子大开口,宰太子的客。依奴婢看,太子殿下不会忍气吞声,嘉定伯不说出一个道理来,他恐怕一两银子也不会付。”   崇祯忽然笑了:“朕那丈人,可是一个嗜钱如命,一毛不拔的性子,拿了他的粮,却不给他银子,他不得气疯了啊?”   “气疯也没用,殿下是他的外孙,孙外拿外公一点粮食,谁敢说什么不是?”王承恩笑。   朝堂上下,包括崇祯在内的每个人都知道嘉定伯是一个富豪,崇祯不止一次的想要丈人出资助饷,但周奎油泼不进,每跟他提助饷,他就开始哭穷,虽然知道他是在装穷,但崇祯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崇祯在本质上是一个儒学圣者,有极高的道德癖,总想和官员富商们讲道理,让他们自动自发的拿出银子,帮助国家,如此君臣两义,但实际执行起来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如果是朱元璋那样的皇帝,早直接抄家了,就如处理明初的富商沈万山一样。   自己处理不了,儿子一出手就拿了丈人两千石粮食,崇祯有一种出了口恶气的快感。在内心里,崇祯倒是希望儿子能当一回无赖,从老丈人那支铁公鸡的身上多拔一些羽毛下来。   崇祯嘴角带笑,但想到辽东的危急和西便门的灾民,他脸色很快就又黯然了,轻轻叹口气:“王承恩,西便门外的灾民有多少人?”   “五万余,六万不到。”   崇祯脸色黯然,眼睛里有愧疚:“内库还有多少银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火药空城   王承恩躬身:“回陛下,约十六万两。”   “朱纯臣和徐允祯的银子还没有交上来吗?”崇祯皱眉。   “成国公交了五万了,定国公刚交了两万。”王承恩回。   崇祯沉默半晌,淡淡道:“再拨五千银子给太子送去,西便门外数万灾民,不能让太子一个人担。”   王承恩暗暗叹口气:“是。”   脚步轻响,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文书,轻声道:“陛下,天津河北山西山东,还有河南等地,可能会向京师移动的灾民数量已经有一个估计数目了。”   王承恩接过他手里的文书,交到崇祯手里,崇祯打开了看,然后脸色渐渐阴沉。   “十五万……”   照东厂的估计,一旦京师放开赈济,这五省之地可能会向京师而来的灾民有十五万之众,现在大明的北方哀鸿遍野,到处都是饥民,各地官府赈济不过来,每天都有人饿死,如果照朱慈烺的计划,每天两百石,全力赈济灾民,那么听到消息的各地灾民一定会向京师蜂拥而来,到时,各地官府恐怕拦都拦不住。   灾民多了,京师的负担就重了,不说粮食问题,只瘟疫和传染病就是一个大难题。   沉默了半晌,崇祯脸色黯然的道:“给内阁传旨,各地州府要严格控制,绝不允许有灾民向京师移动!”   “是。”   ……   朱慈烺快步走出乾清宫,不出他的预料,坤宁宫的主管太监徐高正在回廊尽头等着他呢。   “殿下,皇后娘娘等着您呢,请您快去。”看见朱慈烺,徐高急急迎上来,看他表情就知道,周后急于见到朱慈烺。   朱慈烺点头:“知道了,你先去吧,我一会就去。”   “是。”徐高走了。   等徐高走远,朱慈烺撒腿就往宫门方向跑。   田守信在后面追,小声说:“殿下,坤宁宫在那边……”   朱慈烺急急跑出皇宫,才对田守信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去坤宁宫,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   “哪?”   “嘉定伯府。我外公的府上。”朱慈烺笑:“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先去吃饭。走,找一家最好的饭店!”   “殿下,晚膳不能在外面,必须回府啊。”田守信吃了一惊,赶紧劝。   皇太子岂可在外面的饭店吃饭,这样的事,也就大明武宗皇帝曾经做过,   但朱慈烺已经打马走远了。   田守信叹口气,一脸苦笑的追上去,同时对随行的六名锦衣卫严厉下令:“此事绝对保密,如有人胆敢泄露一个字,咱家杀他全家!”   ……   辽东。   杏山马蹄坡。   “向前!拿下马蹄坡!”孙定辽挥舞长刀,督促部下向前。   漆黑暗夜中,汉军旗重新整队,鼓起余勇,盾牌在前,弓箭长枪在后,向马蹄坡攻去。   蒙古骑兵跟在他们身边,一来督战,二来等汉军旗的炮灰冲出缺口之后,他们再一鼓作气的冲上。   因为预防明军的虎蹲炮,所以一千蒙古骑兵在四百米的距离就站住了,只看着汉军旗向马蹄坡冲去。   “杀啊,冲啊!”   副统领被当场砍头,最先撤退的几十个汉军旗军士也被建虏在阵前斩首,现在汉军旗士兵战战兢兢,无人敢后退,在孙定辽的亲自督战下,他们一步步的向马蹄坡靠近。   和刚才不同,此时的马蹄坡忽然燃起了十几只的火把,以为明军又要放炮,汉军旗吓的龟缩不前,连孙定辽都勒住了战马,但等了一会,不见明军有放炮的意思,后方的战鼓却越擂越响,督战的孙定辽连连大喝,命令部下速速向前。于是汉军旗士兵硬着头皮向马蹄坡攻去。   更近了一点,借着马蹄坡上火把的火亮,前面的汉军旗士兵忽然发现,马蹄坡上只有立着的一面面的盾牌,却没有看到人!   “咦?”冲在最前的一个小统领很是惊疑,其他汉军旗更是惊疑,握着刀枪猫着腰,一步步慢慢向前,然后看的就更清楚,坡上真的没有人,只有一只只盾牌仍如刚才那样的摆成了一面盾墙。在离着明军盾墙还有二十步的时候,汉军旗士兵都站住了脚步,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明军也不见,难道他们撤走了吗?   那个小统领最近醒悟过来,举起钢刀:“明军已经跑了,上啊!”   汉军旗士兵争先恐后的往上冲,推开用长矛支撑着的盾牌向后一看,明军果然是撤了,眼前一个明军也没有,只有一些战死的明军倒在马蹄坡的四周,那三门令汉军旗胆战心惊的虎蹲炮倾斜的歪在地上,已然是不能发射了。   小统领大喜过望,挥刀大喊:“胜了胜了,明军已经跑了!”随他涌上来的汉军旗士兵也都是大喊,明军跑了,他们就不用血战,小命就能保住了。   孙定辽大喜过望:“胜了,胜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鄂硕的任务完成了,老子不用死了。   汉军旗的欢呼震动夜空。   压阵的蒙古骑兵立刻向马蹄坡压来。   但忽然的,最先冲上马蹄坡的那名小统领感觉有点不对劲,那就是他脚下的地面好像洒满了厚厚的一层黑色细沙,还有圆木桶横七竖八的倒在两侧,呀,不对,不是细沙,是火药!小统领有点不祥的预感,就在这时,距离马蹄坡八十步的后方,五六个明军骑士在佟瀚邦的带领下,张弓搭箭,向马蹄坡射来。   不是一般的羽箭,而是火箭。   火箭破空,六支火箭准确的射到了马蹄坡上。   轰!   整个马蹄坡已经撒满了黑色的火药,遇到明火,立即就发生了猛烈的爆炸,轰轰轰轰,连续不断,将刚刚冲上马蹄坡,正在兴奋,以为逃过一劫的汉军旗炸的人仰马翻,到处都是被炸飞的断臂残肢!   黑火药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一硫二硝三木炭,主要化学成分就是硝酸钾、硫和碳。当遇到明火时,硝酸钾分解放出氧气,使木炭和硫磺剧烈燃烧,瞬间产生大量的氮气、二氧化碳等气体,并释放大量的热能,由此就形成了爆炸。   刚要纵马奔上马蹄坡,炫耀胜利的孙定辽被爆炸引发的巨大气浪掀翻在马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嘉定伯府   孙辽东吓的屁滚尿流,不过他并没有死。   算他运气好,侥幸逃得一命。   如果佟瀚邦的火箭再慢一点,哪怕只慢上半分钟,孙定辽就会随着坡上的那些部下一起上西天了。   轰轰轰轰。   爆炸之声持续不断,冲上坡顶的几百汉军旗几乎是全军覆灭,只有少量的幸运者连滚带爬的从坡上逃了下来。   向上攻击的建虏和蒙古骑兵大吃一惊,因为爆炸实在是太猛烈了,不但是炸红了夜空,巨大的声响更是惊得建虏骑兵坐下的战马惊恐不安,纷纷嘶鸣掉头,建虏骑兵拼命拉缰绳,又皮鞭抽打,但却也制止不住,一时建虏大军都乱成了一团。   建虏中军。   鄂硕望着马蹄坡的爆炸和火光,几乎是要气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明军居然还有这一招。   因为是前线,所以杏山城中储存了大量的火药,原本照吕品奇的意思,要全部就地销毁,将杏山城炸成废墟。但佟瀚邦认为,火药来之不易,炸城墙实在是太可惜了,对于火药,他有另外的处理。   今夜之时,当佟瀚邦带领一百骑兵在杏山前方警戒之时,照他的命令,杏山城中的四百骑兵用战车将城中大部分的火药都运到了马蹄坡,因为火药都装在厚实木箱里,明军又扑救及时,因此建虏刚才两大波的火箭,并没有引起火药的大爆炸。   当汉军旗第二次的进攻被打退,东方快要现出鱼肚白时,佟瀚邦知道,撤退的时间到了,于是命令将士们把所有的火药都倾洒到山坡和山坡的两侧。为防止建虏使用火箭攻击,提前引爆山坡上的火药,佟瀚邦还故意点起了七八支的火把,为建虏照明,使建虏不用火箭引路,也能看到马蹄坡上的情形。   佟瀚邦的计策成功了,建虏这一次没有使用火箭攻击。   “撤!”   马蹄坡上的爆炸惊天动地之时,佟瀚邦收回弓箭,带着他挑选出来的,在马上能射八十步的五名骑兵向南面撤退。在他们之前,浴血奋战,劫后余生的两百骑兵已经提前撤退了。此战,佟瀚邦率领的五百骑兵死亡过半,到现在还能骑马作战的,只两百人不到了。   半个时辰后,东方渐亮之时,鄂硕纵马奔上了马蹄坡。   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死尸,到处是被火药掀翻起来的新土和火药熏黑的大片血迹。说这是修罗地狱一点都不为过。   鄂硕气的牙齿都快要咬碎了,大爆炸不但让冲上马蹄坡的汉军旗全军覆灭,更引起了方圆一里之内的一场大火,使他麾下的正白旗精兵无法追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时间流逝。   鄂硕心中的愤怒无法形容,和明军对战怎么多年了,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失败呢,这个消息一旦传回盛京,他必然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追!就是追到山海关,也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鄂硕咆哮着下达了命令。   明军断后之军虽然提前半小时撤了,但他们的战马不如建虏,鄂硕有信心追上他们。   不止鄂硕一人愤怒,建虏军士也是愤怒,昨晚的这一场不但是败了,而且败的非常窝囊,令他们无法忍受,于是五百正白旗的建虏精锐骑兵加上一千蒙古骑兵,咆哮着向塔山方向滚滚追去。   “杀啊,追啊!”   ……   京师。   天色刚黑。   朱慈烺来到了嘉定伯,也就是他外公周奎的府上。   太子殿下驾临,嘉定伯周奎,长子周镜,次子周训,还有朱慈烺的两个舅妈,连同家中的仆役和婢女,齐齐的在院中跪成了一片。   其实本不用这种场面的,如果周奎是一个合格的外公,朱慈烺会悄悄的进入周府,免得经历这种尴尬的局面,但今天朱慈烺是故意的,他要提醒周奎,虽然你是我外公,但同时你也是我大明朝的臣子,不要仗着国丈的身份,为所欲为,但却丝毫却也不想付出。   “外公,快起,舅舅快起,舅妈……”   朱慈烺面容可掬的向所有人一一扶起。   嘉定伯周奎今年五十八岁,虽然马上就耳顺之年,但却依然是一头的黑发,让朱慈烺怀疑他是不是用了前世的黑发剂?眼睛小小的,昏昏的毫无光彩,但眼神里的狡黠却是隐藏不住。   大舅周镜其实就是一个老实人,虽有点才能,但唯唯诺诺的没什么主见,只知道听老爸的话。   小舅周训就是一个纨绔,京师烟花柳巷的常客,只知道享受,毫无远见。   所以周家的当家人还是嘉定伯周奎。   朱慈烺的忽然来访让周奎有点慌张,傻子也知道,朱慈烺的到来一定是跟下午开泰米行的事情有关,不过他已经找过自己的女儿,当今的国母了,国母也答应处理了,怎么皇太子还亲自找到府上了?   在周奎看来,虽然开泰米行的掌柜宰客不对,但皇太子拉走了粮食,却一两银子都没有留下的行为更不对,两千石的粮食啊,就算以一石三两算,也是白花花地六千两银子啊,想到这一点,他就心疼无比。   从一开始,周奎对朱慈烺这个外孙就没有多少的亲近度,并不只是因为皇太子自幼长在皇宫之中,地位尊卑,他平常难得一见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人情淡薄之人,对两个儿子还重视一点,对女儿根本不在意,也就是因为女儿成了国母,成了他周家的贵人,他不得不巴结,不然他对女儿也不会有什么亲近。   对女儿如此,对外孙他就更没什么感情了。   而在这之前,除非特定的节日,朱慈烺从来都没有到过周府,今夜忽然到访,让周奎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心想:太子今晚来,该不会是想要赖账吧?   想到此,他决定先认一个错,堵住朱慈烺赖账的嘴。   “臣有罪,臣府上开销巨大,入不敷出,所以臣就开了一家米行弥补家用,谁想到找来的掌柜竟然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奸人,臣有眼无珠,请殿下责罚啊……”周奎认错之中还不忘记哭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嗜钱如命   朱慈烺心中的厌恶更多,对计划再无犹豫,假装亲热的道:“呵呵,外公无罪,要怨只怨那掌柜太奸诈,外公快起。”   牵起周奎的手,笑眯眯的进入周府正堂。   周奎受宠若惊,不敢再说。   嘉定伯府是崇祯赏赐的,周奎又增建了一些建筑,前后一共三进,颇为奢华,比起侯府也不差多少。   进入正堂分主臣而坐,朱慈烺坐在中间,周奎和两个儿子坐在左右。夜色已经漆黑,府里府外,灯笼红红,越发衬托出周府的富贵。这个时间原本是周府上下共进晚膳的时间,但朱慈烺的到来却打乱了这一切。   而让周家父子三人意外的是,朱慈烺坐下之后,一句也没有提开泰米行之事,反而亲热的聊起家常,周家父子三人都是附和,周奎心中温暖,不管怎样,太子心中还是有我这个外公的。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朱慈烺还是聊个不停,明显的就是没话找话。   情况反常,周奎有点惊疑了,但却不敢打断朱慈烺的话,更不敢提出异议。   周奎心神不宁,长子周镜惴惴不安,次子周训却是哈欠连天。   周奎终于是坐不住了,感觉就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明明已经被到了法庭,但法官却迟迟不跟他谈案情,反而跟他天南地北的聊天,这种感觉实在是煎熬。周奎身体虽然好,但毕竟快六十的人了,体力最先支持不住,而且最重要的而是,他们都还没有吃晚膳呢,皇太子滔滔不绝,说京营的一些趣事,但他父子三人的肚子却不停的咕咕叫。   周奎悄悄向长子周镜使了一个眼色。   周家三父子中,周镜跟朱慈烺最熟。   和周奎不同,周镜认为,开泰米行的掌柜有眼无珠,敢宰“太子”的客,太子没有当场发火,已经是给了面子,加上太子买粮是为了赈济城外的饥民,是善事,开泰米行有错在先,太子愿意给钱就给,不给钱也不能强要,当姥爷和舅舅的,又是皇亲,这点损失不算什么。   但他老爸周奎不同意,在朱慈烺到来之前,父子两人小吵了一架。   趁着朱慈烺停口喝茶的空隙,周镜起身对朱慈烺深深行礼道:“殿下,您今晚前来,可是有皇后娘娘的懿旨?”   朱慈烺笑:“没,我就是路过,怎么的舅舅,难道你不欢迎我吗?”   周镜一头汗,赶紧跪下:“臣岂敢?臣听说殿下抚军京营,军务繁忙,怕耽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来之前,臣和家父两人正在自责,开泰米行的掌柜有眼无珠,冒犯殿下,臣等实在惶恐,家父已经见那胆大包天的奸人押解到了顺天府,请顺天府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朱慈烺笑:“一点小事,舅舅不必在意,起来说话吧。对了,西便门外聚集大量灾民之事,舅舅可知道啊?”   周镜点头。   “那舅舅可曾想过赈济?”这话不止是问周镜,也是在问周奎。   周镜脸色尴尬。   周奎接口:“赈灾是朝廷的事,臣等不敢僭越啊。”   朱慈烺心中冷笑,荣华富贵是你的,赈灾就变成朝廷了,堂堂国丈,坐拥巨富,却一点都没有为国分忧之心,只知道当一个守财奴。   朱慈烺不再试探,笑眯眯地直接问:“我从开泰米行拉了两千石米,不知道得出多少银子啊?”   周镜连忙道:“怎么敢?殿下拿就拿了,银子就……”   后面的“算了”没有说出来,因为周奎狠狠咳嗽了一声,将那两个字逼了回去。   朱慈烺笑一笑:“舅舅,刚才听外公说,咱家生活困难,入不敷出,所以才开了这家米行?”   周镜脸色尴尬,他没有周奎那么厚的脸皮,敢当面撒谎,支支吾吾的一时回答不出。   “是啊。”见儿子不回答,周奎哭丧着老脸自己回答:“朝廷俸禄那么少,还常常拖欠,殿下也看到了,臣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根本不够用,开泰米行是臣节衣缩食一年,又卖了老家的祖宅和老田,才好不容易凑到的本钱,如果开泰米行倒闭了,以后府中的生计可怎么办啊?”   说着,竟然挤出了两滴老泪。   朱慈烺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厅中奢华的设置,淡淡问:“可我怎么听说,外公你在京城中最少有十家店铺?田产更是不计其数?”   “那是奸人的污蔑!”周奎愣了一下,发誓一样的道:“臣府上勉强维持,哪有那么多的店铺?臣在京城只有开泰米行这一家店铺!”   “那我就放心了。”朱慈烺淡淡笑。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周奎和周镜相互一看,都有不祥的预感。   朱慈烺叹口气:“外公,舅舅,你们可知道我今晚为何而来?”   周奎和周镜都是摇头。   朱慈烺缓缓道:“近日,有奸人在城中散播流言,说外公你枉为皇亲,家中钱粮无数,还有十几家的店铺,但却不肯拿出一钱一粮赈济城外的灾民,吝啬到了极点。顺天府号召城内的商户进行义赈,你名下的商铺也是能拖就拖,能不给就不给,顺天府在西便门外设了三年的粥厂,你名下十几家店铺,捐助的银两,连五十两都不够!”   听到这里,周奎和周镜都是脸色大变。   “我听了勃然大怒,我外公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呢?堂堂国丈,岂能让人随意诽谤!当下我就下令将那几个乱嚼舌根的奸人逮了起来,严加审问。照那几个奸人所说,近三年来确实有十家商铺不肯主动义赈,并且经常打着嘉定伯府的名义宰客。”   “原本我是不信的,不过那几个人言之凿凿,我不免有所动摇,现在听外公这么一说,我就彻底放心了,纵使我派人去查封那十家店铺,应该也没有问题。也是嘛,外公堂堂国丈,岂能连为国分忧、赈济灾民的肤浅道理都不懂?”朱慈烺道。   “殿,殿下,你说什么,你派兵……”周奎脸色大变。   就在这时,脚步匆匆,一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快步走了进来,是曹西平。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请君入瓮   曹西平来到朱慈烺面前抱拳行礼:“殿下,照你的命令,那十家打着嘉定伯的名义,不纳义赈,还经常宰客的店铺,从米店,丝绸店,到煤店和青楼,已经全部被查封了,不过……那十个掌柜却不认自己是骗子,他们一口咬定他们就是嘉定伯府的人。”   周奎惊呆了,周镜脸色通红。比起老爹,他还算是有点羞愧心。   朱慈烺冷冷道:“听他们胡说?嘉定伯说了,那都不是他的产业,把他们送到顺天府,让顺天府尹按律处置!”   “遵命!”   曹西平转身就要走。   “且慢!”   周奎终于惊醒过来,颤抖问:“殿下,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朱慈烺肃容道:“外公,这十家店铺冒充您的名义,闪避赈灾的义务,不但败坏了你,也败坏了我母后的名誉,尤其是青楼也敢打着你的旗号,实在是罪不可赦!照大明律,假冒皇亲,招摇逛骗是重罪,店铺查封,所有的掌柜和伙计先押到顺天府的监狱,等找到真正的幕后老板之后,再交给刑部严厉处置!”   “啊?”   周奎脸色发白,惊的站不住,忽然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周镜也跪倒。   一直神游天外,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周训也惊醒,也赶紧跪倒。   父子三人都跪在了地上。   朱慈烺假装震惊,伸手搀扶:“外公,舅舅,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他身后的田守信也是扶:“老国丈快快请起,有什么事好好说,太子殿下会为你做主的。”   周奎说不出,只是干嚎的说:“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朱慈烺假装不解。   周镜叩了一个头,尴尬的道:“请殿下恕罪,刚才臣没有说实话,除了开泰米行,我家确实还有其他的店铺……”   嘉定伯周奎原先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算命先生,一辈子辛苦,如果不是女儿意外的被宫中选秀选中,并意外的成了皇后娘娘,说不定到现在他都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呢,因此他对钱财看的非常重。同时周奎也是“财不外漏”的坚定信奉者,虽然在京师有很多的店铺和产业,但掩饰的极好,崇祯虽然知道他很有钱,但具体有多少,却也不是很清楚。   崇祯十七年的甲申之变后,李自成从周奎手中只现银就搜出了七十万两,珠宝玉器连店铺田产在内价值差不多两百万两银子,天下人都是吃惊,谁也没有想到,周奎居然这么有钱!   朱慈烺今日查了他十家店铺,但其实他的店铺远不止十家,只不过这十家的掌柜比较招摇罢了。   “你是说,那十处店铺真是咱家的?”朱慈烺惊讶。   周镜点头。   朱慈烺脸色一沉,假装怒道:“这么说,你们刚才都是在骗我?”   周镜赶紧跪倒:“臣有罪!”   “春哥儿,臣错了,臣不该隐瞒,但那些店铺都是臣的棺材板啊,看在臣是你外公的份上,就把他们放了吧……”周奎捂着心口,假装心痛,竭力挤出两滴老泪。   到现在,他已经清楚的知道,朱慈烺今天是整他来的。   不敢恨,只有慌。   反正隐藏不住,倒不如直接承认,反正他不觉得朱慈烺会惩罚他。   老油条,厚脸皮,这是周奎对付崇祯和周后的必杀技,今晚同样用来对付朱慈烺。   女儿女婿都奈何不了我,你一个外孙还能把我怎样吗?   但朱慈烺不吃他这一套,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恐怕晚了……”   “为什么?”周奎不甘心。   朱慈烺不回答。   “老国丈,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朱慈烺身后的田守信走上前来。   “什么意思?”周奎哭丧着脸。   田守信上前一步,和周镜一起扶着周奎在椅子上坐了,然后语重心长的道:“今晚的事情闹这么大,不是轻易能收的。为了维护皇后娘娘和老国丈的名誉,殿下不惜动用了锦衣卫和顺天府,这么大的动静,不但朝中的大臣,恐怕城中的百姓也都是知道了,今晚放了人,如果明日早朝有人问起,你要殿下如何回答?难道他要说,传言不虚,从米店到青楼都是老国丈你的产业,他抓错了人,并且已经把人都放了吗?”   “这……”周奎有点哑。   “如果事情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不但国丈您的名誉受损,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名誉也要跟着受损!只一个青楼就足够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太子殿下是储君,是我皇明的未来,他的名誉可不是一个嘉定伯府,更不是十家店铺所能比拟的。一旦殿下有损,皇上震怒,你嘉定伯府还能平安吗?孰轻孰重,老国丈和国舅爷可要想明白了啊。”田守信声音清楚。   听到这里,周奎周镜父子额头都是冒汗。   “田公公,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镜结结巴巴地问。   “国舅爷是聪慧之人,该怎么办早已经想到了,又何劳奴婢多言?”田守信声音淡淡的笑。   周镜抹一把头上的汗:“田公公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爹不承认吧?”   田守信笑了:“对的,只要老国丈不承认那十家店铺是嘉定伯府的产业,今晚的事就跟老国丈没有关系!如此,不管是那十家店铺的不法,还是老国丈经营青楼的不堪,都不会被人知道,不但嘉定伯府的名誉被保住了,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名誉也不会受到损害!”   周镜脸色苍白,结结巴巴的说:“可是,可是一旦不承认,那些店铺就成了无主之物,就要被朝廷没收了啊……”   “国舅爷怎么也糊涂了?”田守信叹口气,一脸凝肃的道:“钱粮都是身外物,去了可以再来,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才是嘉定伯府能长久兴旺的保证啊!”   周镜不说话了,他知道田守信说的有道理,同时也知道田守信所说的,其实就是朱慈烺的意思,今天不交出这十间店铺,肯定是不行了,偷偷望一眼朱慈烺,再把目光转回到老爹的脸上。   周奎呆呆的不说话,整个人好像已经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舍财舍命   对周奎这种财迷来说,一两银子都是命,十间店铺的总价值连货物加房产,零零碎碎的价值加起来有十几万两银子,这样的巨资,一句话就不属于自己了,他如何能接受?   “爹,为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声誉,我们只能这样了……”周镜满头大汗的劝。   周奎眼睛里充满了不甘,捂着心口,忽然一声大叫,整个人向后就倒。   “爹,爹!”   周镜惊慌的扶他。   二儿子周训也扑上来,为周奎抚胸续气,还大喊:“御医,快去请御医!”   周奎是国丈,有崇祯的特许,可以使用太医院的御医。   刚喊完御医,就看见一名背着药箱,长须及胸的御医闯了进来,快步到周奎身边,蹲下身,放下药箱,为周奎检查病况。周镜和周训都是吃惊,怎么的,这御医早就守在门外了?   这御医不是别人,正是一代名医吴有性。   “没事的,国丈就是有点着急,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吴有性很快就给出了诊断结果。   而到这时,朱慈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最担心的并不是周奎守财奴一般的叼着银子不肯放,而是担心这中间会出什么意外,因此才会提前把吴有性先生带在身边。   “外公和舅舅好生休息,本宫告辞了。”   朱慈烺淡淡笑,站起身。   周镜周训跪送,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周奎一肚子气愤,瘫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朱慈烺也不在意,温言安慰了两句,走了。等朱慈烺走后,周奎老泪纵横,捶胸顿足的干嚎:“强盗啊……”   周镜赶紧捂住他的嘴:“爹,不可胡说!”   嘉定伯府外。   朱慈烺心情愉快的走在前,田守信和吴有性跟在他身后,夜风一吹,只觉得今晚的夜色也比平常美妙了许多。在府门前朱慈烺站住脚步,小声的问:“先生,我外公没事吧?”   “回殿下,国丈脉搏强劲,身体健康的很。”吴有性拱手。   “先生的意思……他在装?”朱慈烺问。   吴有性不回答,但表情却是默认。   果然,一哭二闹三上吊,周奎为了守财,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周奎明天肯定会进宫哭诉,不过已经没用了,朱慈烺今晚就会将十处店铺的库房搬个干净,一粒米也不会剩下,纵使父皇和周后被周奎说动,要把店铺还他,但店铺里的那些物资,却已经足够城外灾民使用一个月了。   回到信王府,朱慈烺坐在软床上,舒舒服服的伸腿。   田守信却是一脸忧色。   朱慈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笑:“公公,你担心母后和父皇会责怪我?”   田守信撩袍跪下:“殿下,嘉定伯毕竟是国丈,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一点都不过。”   朱慈烺声音坚定。   在他看来,不但不过,反而还不够,比起周奎做的那些恶事来,今天只是一个小小的惩戒。   深夜,朱慈烺又有点失眠,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前尘往事,流贼的烽烟,建虏的铁骑,又在梦中交织出现……蓦然醒来,只觉得一头一脸的冷汗。   ……   ……   塔山。   佟瀚邦带着两百骑兵一路狂奔,天色大亮之时,远远就看见苍黄的原野中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随着骏马飞驰,渐渐可见城头上那一面猎猎飞动的蓝底白字的大旗。   明。   塔山城,终于是到了。   塔山距离杏山二十于里地,快马疾驰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大家都是欣慰,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爹!”佟定方带领二百骑兵前出十里,在塔山城外接应佟瀚邦,见父亲平安归来,佟定方激动的脸色涨红。   佟瀚邦顾不上安慰儿子:“马大人呢?杏山百姓可进了城?”   “马大人在城中,杏山的百姓刚刚进了塔山,他们累坏了,需要一点时间休息。”佟定方回答。   一夜才走了二十多里,百姓的撤退速度实在是堪忧。   佟瀚邦又问:“吴总镇的兵马到了没有?”   佟定方脸有忧虑:“没。但范督师的五千人马和李总镇的两千人马已经到了。”   李总镇,就是山西副总兵李辅明。松山之战中李辅明随着乱兵败退,受到朝廷的严厉斥责,降职为了副总兵,但仍率本部兵马。   听到来了援兵,佟瀚邦总算是有点欣慰。   来到塔山城前,只见将士们正在城前开挖壕沟,塔山城前原本就有两道壕沟,不过佟瀚邦觉得不够深、不够宽,昨日临走之前他命令加深加宽,并且开挖第三道壕沟,因此这项工作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初春未春,脚下都还是冻土,壕沟开挖很是不容易,不过大敌当头,没有人喊苦,所有人都是拼尽全力,想尽各种办法,或火烧或开水浇,将冻土软化挖掘开来。见到佟瀚邦,所有将士都肃立呐喊:“协镇!”   佟瀚邦向他们点头示意,快马入城。   “佟将军!”   见佟瀚邦带队归来,一直站在城头眺望的马绍愉亲到城门前迎接。   副将蔡阔宪、游击刘思康、都司崔定国、备御王奇龙也都来相见。   “马大人,建虏追兵就在我身后,最多不过十里路!”佟瀚邦连水都顾不上喝,赶紧报告敌情。   “去见督师吧,督师正等着你呢。”马绍愉拉着佟瀚邦的手,去见辽东督师范志完。   范志完的帅帐并不在塔山城中,而是在塔山城南的五里处。   范志完是昨天半夜赶到塔山的,原本他在宁远督建宁远南城,马绍愉经过宁远时,秘密和他见面,向他展示了崇祯的密旨。和所有辽东将官一样,看到圣旨的范志完暗松一口气,有皇上的密旨,他就不用为杏山塔山的失守而担责了。   原本范志完想要随着吴三桂大军一起前来,但吴三桂磨磨蹭蹭,兵部又催促的急,没办法他只能带着自己的五千标营和李辅明的两千兵马先行赶到塔山。   范志完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扎营。   野营虽然有点辛苦,但一有情况立刻就可以撤退,一旦进城被建虏围在城中,那就是洪承畴的下场了。   “末将佟瀚邦拜见督师!”   佟瀚邦进入帅帐,抱拳行礼。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敌之策   范志完今年四十五岁,面色清瘦,三缕长须,看起来颇有儒臣风范,不过眼神憔悴,精神不是太好,他向佟瀚邦点头示意:“佟协镇辛苦了,请坐吧。”   除了范志完,帐中还有山西副总兵李辅明,塔山守将吕品奇,标营主将许国宝三人。   佟瀚邦眼睛一扫,发现李辅明脸色灰白,神情低落,感觉还没有走出松山惨败的阴影,吕品奇一张死人的脸,标营主将许国宝也是一脸惧色,显然三人都没有和建虏死战的信心和决心。   范志完问起断后的经过。   佟瀚邦简单讲了一下,并说建虏就在身后,随时都可能兵临塔山城下。   听到佟瀚邦用火药断后,将汉军旗炸的血肉横飞,李辅明忽然来了精神,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着佟瀚邦。   “佟协镇断后有功,本官会奏禀朝廷,为你请功。”范志完始终是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   “谢大人。”   “四位将军,皇上的密旨大家都知道了,如何在确保百姓安全的情况下,安然撤退,大家都说一下吧。”范志完目光扫过帐中的四员将领。   马绍愉也在帐中,不过因为他是文官,所以范志完不指望他在撤退中能出什么大力。   四人都是无言。   杏山塔山相距二十余里,只要延缓一个晚上,就能保证杏山百姓进入塔山城,但接下里就不同了,塔山距离宁远将近两百里,百姓们一天最多走四五十里,也就是说,最少需要四天时间才能将百姓们送到宁远。而以建虏骑兵的速度,不需要四天,最多一天就能追上,因此和杏山撤退一样,必须在塔山留一支断后之军,以阻挡建虏的追击,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拖延一夜,而是要拖延三天。   没有人说话,谁也不愿意当那个断后之人。   范志完皱着眉头。   吕品奇轻轻咳嗽一声,向范志完拱手:“督师,不知道吴总镇的大兵什么时候能到啊?”   虽然吴三桂在松山败了,但他麾下的关宁铁骑仍然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如果有吴三桂压阵,在场将领的胆气都会壮上许多。   “吴总镇大军已经出了山海关,最迟明天,肯定能到塔山。”   范志完说的很肯定。   但他的心虚却藏不住。   帐中所有人都明白,吴三桂带兵出关是肯定的,因为他不敢抗旨,但他究竟什么时候到,却没有人能知道,也许两天,也许三天,等到塔山被建虏攻破,又或者两地的军民被建虏屠戮殆尽之后,他就不用来了。   虽然都是督师,但范志完这个督师比起大名鼎鼎的袁崇焕,显然是差了很多,袁崇焕为督师时,不需要圣旨,只需要一道命令,辽东诸将无有一人敢不听从,现在有圣旨在前,吴三桂也是拖拖拉拉,不知不觉中,朝廷在辽东诸将心目中的权威,已经消减了很多。   吕品奇低头不问了。   见没人说话,范志完脸色越来越难看。   虽然大明以文制武,文官地位远远在武将之上,但真正上阵杀敌,还是需要武将,就如今日的局面,虽然身为辽东督师,是此地最高的军政长官,但对于如何固守塔山,并且防御建虏的追击,范志完心中却没有多少的主意。   眼见四名将官都不说话,范志完忍不住焦急起来。   帐中气氛有点尴尬。   坐在范志完右首边的马绍愉轻轻咳嗽一声,捋着长须,目光看向佟瀚邦:“佟协镇有什么看法吗?”   佟瀚邦早就想发表意见了,但四人之中李辅明的官职最高,李辅明没开口,督师范志完又没有直接问他,所以他也不好提出看法,听到马绍愉的话,他立刻起身向范志完抱拳,朗声道:“督师,马大人,塔山虽是辽西咽喉,但却无险可守,要守塔山,就必守塔山城外的那处高地。高地在,塔山在,高地亡,塔山亦不保。”   “因此末将以为,应尽速派兵驻守高地,和塔山城形成倚角之势。不然等到建虏追兵来到,占据高地,我军就被动了。末将平日在高地驻兵一百,并提前挖掘了一道宽一丈,深六尺的壕沟,只要兵马入驻,立刻就可以形成防守之势。”   听到这里,吕品奇皱起眉头,插话道:“佟协镇,圣旨你没有看到吗?皇上令我们从塔山撤军,你却要防守塔山,难道你是想要抗旨吗?”   佟瀚邦解释道:“防守塔山正是为了完成陛下的旨意,塔山之后一百六十里之内无有城池,如果不固守塔山,令建虏骑兵轻松越过,此次撤退必然会失败,不但百姓会遭到屠戮,就是军中的步兵也没有一个能逃过,因此必须在塔山固守三到四日。”   “谁来固守?”吕品奇冷笑。   佟瀚邦肃容道:“末将是塔山守将,固守塔山之人,自然非末将不可!”   吕品奇暗暗是松了一口气,不问了。   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他就行。   佟瀚邦说话时,范志完不住的点头,听到最后,脸上露出喜色,问:“那佟协镇以为,该如何固守?”   “末将以为,塔山距离锦州八十里,道路坎坷,沟壑纵横,建虏的火炮短时间很难运到塔山,祖大寿新降,但人心未伏,建虏对锦州仍然不敢大意,仍然要留下一支重兵防备,因此,短时间之内能调来攻击塔山的兵马并不会太多,所以末将以为,高地留两千骑,塔山城留五百骑,阻敌三四日,应该不是问题。”佟瀚邦回答。   既然是断后,就不能留兵太多。   塔山有城池,五百人足够,高地没有城墙的保护,所留兵马自然要多一点,   范志完点头表示赞许,目光看向其他三将:“三位将军又怎么看?”   说是三位,但他的目光却只盯着李辅明。   李辅明没办法,只能抱拳回应:“塔山城外的那处高地确实重要,佟协镇的看法,本将基本赞同,不过本将麾下只有一千骑兵,剩下的一千骑兵,还要两位相助了。”目光看向吕品奇和许国宝。   吕品奇赶紧抱拳:“督师大人,我杏山只有六百骑兵,昨夜跟建虏一战,只三百人不到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各怀心思   吕品奇赶紧抱拳:“督师大人,我杏山只有六百骑兵,昨夜跟建虏一战,损失惨重,只三百人不到了……”   一脸苦相,明显就是想要推掉断后的职责。   马绍愉皱眉,李辅明冷笑,两人对吕品奇都是鄙视,吕品奇贪生怕死到了极点,一点都没有武人的钢劲,也不知道是怎么坐上杏山主将这个位置的?   范志完捋须微笑:“吕协镇莫要谦虚,你部我是见过的,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我大明的精锐,断后的重任非你莫属啊。”   表情柔和,仿佛没有看出吕品奇畏战的心思。   “督师……”吕品奇连忙辩解。   “莫要说了,此事就这么定了!”范志完还是微笑,但眼睛里却有了督师的威仪。   吕品奇悻悻然地坐下,心里气死了,也怕死了,没想到绕来绕去,终究还是没有摆脱断后的宿命,想到呼啸而来的建虏铁骑,他头皮就发麻。   范志完又看向标营主将许国宝,不过却没有给许国宝分配任务,目光迅速转回李辅明的脸上,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道:“百姓撤退,除了步兵卫护之外,也需要有一支骑兵作为机动,因此标营的三百骑兵就不能留给将军了,还望将军体谅。”   李辅明哼了一声。   标营是范志完的亲兵,他爱护有加,自然不愿意留下来当炮灰。这点机心,帐中之人都是明白的,不过没有人点破,毕竟范志完是辽东督师,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那就这么定了,诸将听令!”范志完霍的站起来。   佟瀚邦等四人一齐起身抱拳。   文官马绍愉也站了起来。   “佟协镇率本部五百骑兵固守塔山城,李总镇率本部一千骑和吕协镇三百骑,共同驻守城外的高地,时间定为三天,三天之后,三位将军就可以撤退。建虏势大,望三位将军精诚团结,同仇敌忾,撤军到宁远之时,本宫必上表为三位将军请功!”   “遵命!”   四人抱拳听令。   “三位将军速去准备吧,一个时辰后,城中百姓就会开始撤退。”   分派完任务,范志完微微松口气。   佟瀚邦三人退出帅帐。   走出帅帐,各有亲兵迎接,李辅明站定脚步,冷冷看一眼佟瀚邦,扶着剑柄,傲然问道:“佟协镇,你真的以为我们可以驻守三到五日么?”   正准备上马的佟瀚邦连忙抱拳行礼,肃容道:“回总镇,我们必须做到。”   “如果做不到呢?”李辅明冷笑。   佟瀚邦缓缓回答:“一定能做到。”   李辅明收回看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眯着眼睛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在辽东也是多年,建虏的战力,你并非不了解,我等断后九死而一生,你又何敢奢言能阻敌三到五日?”   “是啊,你佟瀚邦这么有信心,干脆自己留下来就算了,干嘛还拉上我们?”吕品奇不满的冷笑。   不理会吕品奇,佟瀚邦直视李辅明的目光,缓缓回答:“塔山有城墙,城外有高地,天寒地冻,沟壑纵横,只要将士一心,阻敌三五日,难道真有那么困难吗?”   “阻敌并不难,关键是撤退!”李辅明低吼。   “三日之后,末将愿为断后之军!”佟瀚邦血性被激发,声音也提高了两度。   “好,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如果你敢提前逃跑,本将第一个就杀你!”李辅明冷笑。   此言一出,佟瀚邦身后的佟定方和几个亲兵齐齐涨红了脸,也就是李辅明是总兵,官大两级,不然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出言还击了。   “如果逃跑,末将愿受军法!”佟瀚邦毫不犹豫的回应。   “一言为定!”   李辅明大笑三声,扶鞍上马,带着亲兵滚滚而去。   吕品奇对佟瀚邦没有好脸色,瞪了佟瀚邦一眼,也上马走了。   “协镇……”   对李辅明刚才的话,佟定方和几个亲兵都是忿然,佟定方抱拳,想要问父亲为什么一直隐忍?就算李辅明是总兵,言语也不能如此无礼啊。   佟瀚邦摆手,示意什么也不要说,扶鞍上马,急急向塔山奔驰而去。   范志完的帅帐内。   领兵将领离开后,账内只剩下范志完和马绍愉两人。   范志完一脸忧虑的望着马绍愉,轻捋胡须:“马郎中,辽东百姓撤回关内,可以分到田地,真是太子殿下讲的吗?”   “当然,下官岂敢捏造?”马绍愉肃容回答。   范志完眼睛里的忧色更多,他相信马绍愉不会胡说八道,但辽东百姓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杏山塔山已经差不多两万了,沿途再收拢一些,到山海关时,恐怕会有三万,甚至四五万都有可能。明军在辽东大败,杏山塔山一路放弃,宁远即将成为抗虏的第一线,随时都可能会变成战场,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宁远百姓肯定想要远离战火,但他们的土地都在辽东,退回关内之后就会一无所有。   但如果退回关内也会得到土地的话,那么他们最后的一点顾忌也会被抛下。   除了军眷,大部分的百姓估计都会退回山海关内。   最终数字可能会达到五六万。   这么多百姓,关内哪有那么多的土地给他们分?   一旦皇太子没有办法兑现诺言,惹起民怨,那马绍愉和范志完就会变成替罪羔羊。   因此,范志完很忐忑,对马绍愉大肆宣扬撤退回关内就发土地的行为,很是不满。但马绍愉手持圣旨,是钦差,他虽然身为辽东督师,却也没有办法强压,只能通过言语暗示。   “但朝廷哪有那么多土地分啊?一旦力有不逮,损害到朝廷和太子殿下的颜面,我们岂不是变成了罪人?”范志完长长叹口气,问自己,但更是在问马绍愉。   这个问题,马绍愉想了不止一百遍了,向西南方向拱拱手,缓缓回答:“太子殿下示下,下官不敢不从,至于土地之事,以太子殿下的聪慧,一定早有安排。”   “太子殿下仁厚爱民,未来必是一代明君,如此,咱们做臣子的就更应该小心谨慎,我们身死名裂是小,一旦祸及东宫,我们就万死莫恕了。”范志完板着脸。   这一次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洞若观火   皇上的圣旨只是撤退两地的军民,并没有提起赏赐土地之事,在范志完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成功了是马绍愉的功劳,失败了自己却要担失察之责,所以他满心的不乐意。   范志完的私心,马绍愉何尝不知道?但现在他是骑虎难下,太子的钧旨他不敢不听,如果他不宣扬太子的钧旨,没有把更多的辽东百姓带回关内,一旦被太子知道了真相,他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太子爷能不能兑现承诺,他虽然有担心,但却更有信心,他相信皇太子既然说了,就一定有办法能做到。堂堂皇太子,没有欺骗他的道理,作为臣子的他除了竭尽全力的完成任务,没有其他选择。   “督师的意思……是要下官抗命,不执行太子殿下的钧旨吗?”马绍愉假装惊讶。   范志完脸色涨红:“太子殿下的旨意,当然要完成,不过咱们做臣子的必须体谅皇上、体谅朝廷,有些事,适可而止最好!”   “督师放心,此事绝不会有问题,纵使有问题,也是下官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到督师!”   见范志完如此怕事,马绍愉心中有气,话语间不免就透出了不满。   “你这是什么话?”范志完脸色不好看了,霍然站起:“本官是辽东督师,辽东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在本官的统辖之下,本官岂能置身事外?”   ……   京师。   襄城伯府。   襄城伯李守锜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李国祯站在他面前,小声说话。   等李国祯说完了,他睁开眼:“就这些?”   “是。”李国祯点头。   李守锜慢慢坐起来,李国祯赶紧搀扶,李守锜却推开他的手,意思我还能行,在椅子里坐了,等李国祯为他披上了长衣,他咳嗽一声,缓缓道:“咱们这位太子爷啊,还真是能折腾,净干一些出格的事情,连自己的外公都能不认。”   李国祯小声道:“听说嘉定伯府都快要翻天了,嘉定伯一晚上叫了三回御医了。”   “有个屁用?”李守锜冷笑:“就算他现在就死了,太子也不会改变心意。”   “爹,对嘉定伯都如此,太子可是一点情意都不讲啊。”李国祯忧心道。   “你什么意思?”   李守锜的老眼蓦然睁开。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太子不讲人情。”李国祯低下头。   “哼,为君者,就应该无情,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绝情绝义之人?”李守锜咳嗽两声,喝一口茶:“这几天你不要出去了,在家好好待着。”   “为什么呀?”李国祯惊讶。   他自认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最喜欢在人前行走,享受众人崇拜的目光,闷在家里可不是他所愿。   “你觉得,王德化为什么要把太子的事告诉我?”李守锜冷冷问。   “父亲当年资助过他,他对咱家一直存有感激……”   “感激?”李守锜冷笑:“我当年资助他,只不过是一笔投资,他连本带利的早已经还清,根本不欠我什么了,这一点,他和我都心知肚明。如何他还敢大胆的将太子的事情秘密告诉我呢?这件事不关咱们的事,我又没有求过他,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您的意思是……”李国祯眼睛里都是疑惑。   李守锜冷冷道:“宫里有消息,王德化最信任的一个小太监被太子爷挑出了漏子,不得已,王德化把小太监杖毙了。”   “爹你的意思是,王德化也对太子不满?”李国祯眼睛一亮。   “那他倒不敢,估计他就是想把我当枪使。”李守锜冷笑。   李国祯不明白。   李守锜叹口气,别人都说他这个儿子聪慧有才气,但他自己最清楚,他儿子小聪明是有的,但大谋略是绝对没有的。   “我问你,除了嘉定伯,咱们勋贵中间有多少经商的?又有多少不法经营,被人告到顺天府衙门的?如果太子连嘉定伯的面子都不给,都能严厉查处,那勋贵们有谁能心安?西便门外那么多的灾民,只靠嘉定伯的十间商铺又能支撑多久?一旦没钱没粮了,太子会不会故技重施,拿某个勋贵动手呢?”李守锜冷冷道。   李国祯明白了:“我明白了,王公公是在提醒咱们呢。”   “什么提醒,不过是在挑拨离间罢了。”   李守锜冷笑。   “那咱们该怎么办?”   “冷眼旁观,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李守锜冷笑:“想把我当枪使,嘿嘿,他还嫩点。”   “爹……”   “记住我的话,三天之内不许出门。”李守锜打断儿子的话。   “这事跟我出门不出门有关系吗?”李国祯不满。   李守锜叹口气,不得不明示:“三天之内,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不要出门给我惹事,不好吗?”   “爹,什么大事啊?”李国祯兴奋的眼角直跳。   但李守锜却闭上眼睛,冷冷地一句话也不说了。   ……   翌日早朝。   祖大寿投降的消息如旋风一般的扫过大明朝堂,让所有人都愤怒了,祖大寿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大家骂遍了,尤其是那些清流,一个比一个激动,如果祖大寿就在面前,他们一定会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愤怒之后,大明群臣还是要面对接下来的问题:锦州投降了,松山被建虏占领了,杏山塔山,还有宁远怎么办?是战还是撤?   就和崇祯十七年商议南迁一样,大多数的朝臣都是一个意见,那就是死守到底,一寸山河一寸血,我大明的土地绝对不能放弃,就算是只剩下一个人,我大明也要跟建虏血战到底!   说来也是叹息,大明朝最强硬的往往都是文臣,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却鲜有这般的强硬,祖大寿还算是好的,起码在锦州坚守了半年,没有不战而降,而他的外甥吴三桂,还有崇祯十七年的那些总兵军镇,除了一个黄得功之外,其他人不是举兵降清,就是一哄而散,真正跟建虏血战的总兵军镇,连一个指头都不够。 第一百五十章 赈灾功过   文臣原本最应该有冷静分析敌我利弊,该战就战,该和就和的谋略,但大明朝堂上的文臣全部都是愤青,只知道战战战,谁敢说一个和字,谁就是汉奸,这跟明朝理学大盛,儒生重视名声有很大关系。   而与之相反,本应是热血精诚,奋勇杀敌的武将反倒是一个比一个懂的避敌锋芒,情况不对,立刻就溜的机变。   文臣和武将的思想完全颠倒,大明的败局在某种意义上讲其实已经是注定了。   朝臣们对辽东的反应,都在朱慈烺的意料中,他担心的是,当朝臣们知道杏山塔山两地已经秘密撤退之后,会不会抓狂?甚至在朝堂说出一些令父皇和内阁都难堪的话语呢?   内阁四臣和兵部尚书陈新甲都沉默不语,他们都是知道杏山塔山秘密撤军之人,朝臣汹汹,此时谁也不敢抛出这个话题。   不要说他们,就是龙座上的崇祯也是战战兢兢。   虽然用催收逮赋的借口,将朝中百分之九十的言官御史都派出京师了,但朝中清流仍有很大的势力,只要他们愿意,或者触碰到他们的痛点,他们依然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即使是皇帝,他们也不会放过。   为了预防可能的反扑,尤其是在领教了朝臣们对追逮三策的攻击之后,朱慈烺觉得,他必须做一些未雨绸缪的事情了。   “臣有本。”等朝议稍停,顺天府尹周堪庚忽然从人群后方站了出来,将朱慈烺买粮赈灾,在西便门设置粥厂之事,向崇祯也向朝臣们报告。倒不是周堪庚想出风头,而是这件事他不得不报,不然出了岔子,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能担待起的。   朝堂静寂。   事关太子,谁也不敢轻易说话,朝臣们都在偷眼观看崇祯,又看坐在崇祯下首的朱慈烺。   崇祯脸色严肃,朱慈烺面容淡然,父子两人都不说话。   一片静寂中,一人站了出来。   “老臣有本!”   又是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林欲辑。   “赈灾虽然是好事,但自有顺天府处理,太子身为储君,学习国政大策才是第一要务,太子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等小事之上。”   “太子买粮的钱从何而来?朝廷的每一两银子都是有用处的,太子私自挪用,极为不妥。”   “赈灾乃顺天府的职责,没有圣命,太子干涉顺天府,有违祖制!老臣是礼部尚书,事关国之大礼,不得不奏!”   林欲辑一连甩出三个理由。   朱慈烺苦笑,这老家伙,从来就不会说好话。   尤其是第三个,真要认真追究,他还真是有违背祖制的嫌疑。   林欲辑话音刚落,群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兵部右侍郎吴甡闪身到殿中,向崇祯拱手:“陛下,臣以为,赈灾即是国政,顺天府力有不逮,太子殿下出手相助,即赈济了灾民,也熟悉了国政,并无不可,老尚书不免有点吹毛求疵了!”   经过前天的长谈,吴甡已然成了朱慈烺的拥趸,加上他本就以为赈灾无过,林欲辑鸡蛋里挑骨头,让人不齿,因此他立刻跳出来为朱慈烺辩解。   见是吴甡,林欲辑也不意外,瞪眼道:“鹿友差矣!太子是我皇明的储君,未来要继承大统,一言一行都要严格要求,岂可纵容?赈灾纵然有功,但却也不能掩饰逾越祖制之嫌!”   吴甡字鹿友。   “臣也以为,瑕不掩瑜,太子殿下所为并无不妥……”   又一人站了出来,是兵部尚书陈新甲。   原本他是朱慈烺的第一拥趸,每次朱慈烺有所“危难”,都是他第一个跳出来,想不到今日却被吴甡抢了先,心中不免有点吃味。   林欲辑怒了。   吴甡挑战他也就算了,想不到陈新甲也敢跳出来。   虽然陈新甲和他同一个级别,都是尚书,但陈新甲是举人出身,是大明历史上第一位举人而非进士出身的尚书郎,比他们这些进士出身的尚书天生就矮了一大截,加上兵事连败,在朝堂上已经没有什么威信了,在内心里,林欲辑本就对陈新甲充满了鄙视,见陈新甲居然敢出言挑战自己,林欲辑岂能不怒。   “陈新甲!”   林欲辑打断陈新甲的话,怒道:“你有何脸目说话?辽东溃败,锦州投降,不都是你这个兵部尚书无能无德的结果吗?还不退下反躬自省?”   在明代,直接喊人的名字而不是表字,等同是打脸。   名字,只有自称或者是自家长辈可以喊。   林欲辑并不是陈新甲的长辈,这一喊,显然是带着轻蔑之意。   “林尚书,你不要太过分……”陈新甲气的脸红脖子粗。   “够了!”   龙座上的崇祯发出不满的声音。   林欲辑老脸涨红,忿忿退下。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内阁没有发表意见,崇祯也没有发表意见,不奖不罚,等于是默许了朱慈烺昨天的行为,但朝臣和崇祯的想法却并不相同,内阁和朝臣只所以默许是因为朱慈烺没有伸手向他们要钱,既能赈灾,又不需要户部出钱,太子揽了赈灾的事情,钱粮自然都需要太子去发愁,内阁乐的清静,何乐而不为呢?   还有,崇祯昨天下午有密旨,明令各地州府严格管制,不许灾民向京师移动,隐隐就是在防范太子赈灾可能引起的灾民聚集问题,由此看来,皇帝对太子的所为早就知道了,如此内阁就更是不会反对了。   “臣有本。”太常寺少卿李景田站了出来:“陛下,昨夜京师发生了一场混乱,都说是嘉定伯在城中的店铺被锦衣卫查封了,现在城中流言四起,朝廷还是要尽速澄清为好,以免人心浮动。”   “臣附议,臣也听说了。”   又有两三个朝臣站了出来。   内阁四臣还是都没有说话,昨晚的事,他们当然也听说了,但朱慈烺使用的锦衣卫,而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奉皇帝的旨意行事,查封的又是疑似国丈周奎的产业,看起来像是皇家的家务事。周奎家财万贯,但却爱财如命的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倒霉了,没人愿意为他出头。隐隐的,大家也能猜到,皇太子赈灾的钱粮一定是从周奎那里弄来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母后震怒   大多数朝臣都是如上的想法,所以没有人在朝堂上提起昨晚之事。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看着李景田,心说这家伙总是喜欢跳出来横插一腿,令我难堪,是他自己的主意呢,还是受人指使,看来得调查一下了。   崇祯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不能再沉默了,他起身到殿中站定,向崇祯深深一礼:“父皇,昨日儿臣听到了关于嘉定伯的一些流言,深为愤慨,派人细细一查才发现,城中那些打着嘉定伯的旗号为非作歹的商铺并非是嘉定伯的产业,乃是奸人假冒他的名号,于是臣就通报了顺天府,并派东宫锦衣卫配合,将那些奸人的产业都查封了,事先未向父皇禀告,还请父皇恕罪。”   说完,跪倒在殿中。   “顺天府,可是如此?”崇祯问。   “确是如此。”   顺天府尹周堪庚赶紧又站了出来,高声回禀:“昨日下午,东宫典玺田守信亲到顺天府报案,说有奸商假冒嘉定伯的名义为非作歹,臣不敢怠慢,亲自去查核,并跟嘉定伯府进行了查证,就如太子殿下所说,确实是假冒,那些商铺并非嘉定伯的产业。”   崇祯点点头,目光看向朱慈烺:“起来吧。”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虽然事先没有跟周堪庚套招,但周堪庚还算是识相。   等朱慈烺起身回座之后,崇祯站起身,冷冷道:“内阁和兵部就辽东局势,急速拟出一个应对之策,交朕御览。”   说完,转身就走。   “退朝!”王之心悠扬的声音。   “恭送陛下……”   群臣跪倒,每个人都明白,皇帝最关心的依然还是辽东,太子赈灾,指挥顺天府之事,虽然有逾越祖制的嫌疑,但皇帝并不想追究。   早朝结束。   朱慈烺随着崇祯回到后面的暖阁。   崇祯脸色苍白,精神极度疲惫,双眼里隐隐还有血丝,就好像昨晚一夜都没有休息一样,接过王承恩递过的热毛巾,湿了湿眼,颓然的坐在书案后。   朱慈烺鼻子酸楚,堂堂大明皇帝,宵衣旰食,心力交瘁,三十多岁就已经两鬓灰白,可国事却愈发不堪,唉,究竟是谁之过?   崇祯瞟了一眼朱慈烺,忽然怒从中来,一拍桌子:“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嘉定伯的十家店铺都封了,你以为你是谁?自太祖以下,还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胆大妄为的太子呢!”   朱慈烺赶紧跪下:“父皇息怒,儿臣是为了母后和嘉定伯的声誉……”   “那些骗人的鬼话少在我面前说!”崇祯怒道:“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嘉定伯是你的外公,你这样做,可是一个孝?不禀报朕,不经朕同意,就敢私自行动,可是一个孝字?”   朱慈烺吓的不敢再说了。   虽然是父子,但更是君臣,一个私自行动,就足够给朱慈烺定罪了。   崇祯生了一会气,袍袖一挥:“去坤宁宫吧,看你母后怎么处置你!”   “儿臣告退。”   朱慈烺松口气,站起来,轻步退出暖阁。   王承恩送他。   在乾清宫外的走廊里,王承恩小声道:“殿下,国事艰难,你还是要小心行事。昨日之事,以后千万不能再出现了。”   “谢公公提醒。”朱慈烺点点头,低声问:“王公公,我父皇昨夜休息的可好?”   王承恩脸色黯然,轻轻摇头。   朱慈烺皱眉:“这样可不行……”   王承恩叹息:“奴婢劝了,但皇上不听,昨夜批奏折批到天亮,还为洪督师写了第二篇祭文。”   朱慈烺苦笑。   洪承畴已经降清,崇祯却坚信洪承畴一定会殉国,不但令人为洪承畴修建了一座祭坛,还亲自为洪承畴写祭文。一写还就两篇,可惜啊,洪承畴的忠心已经喂了狗了。   崇祯这一关算是过了,接下来就是周后了。   到了坤宁宫,朱慈烺振了振大红常服,做好被责罚的准备,大步往正堂走去。   正堂静悄悄,周后却不在正堂的椅子上。   朱慈烺苦笑,心知母后是真生气了。   领路的小太监退下,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走进来,一脸为难的道:“殿下……皇后娘娘命你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朱慈烺笑:“遵旨。”   撩起袍襟,就在正堂的正中跪了。   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朱慈烺膝盖都跪酸了,但周后始终没有出现。   “太子哥哥……”   一个清脆如百灵鸟,悦耳动听的声音在右后方响起。   朱慈烺转头看去。   只见长平公主从旁边的帷幔后探出头来,冲他挤眉弄眼的笑,定王朱慈炯一系红袍站在长平身后,脸上挂着招牌一般的腼腆笑容。   看到两个弟弟妹妹,朱慈烺心中涌起温暖,虽然他不是朱慈烺本尊,在情感上和长平、定王没有什么关联,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们两个,心中总是会有一股温情,就像是对崇祯和周后一样,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和朱慈烺本尊的情感融为一体了。   朱慈烺板着脸,指指自己的膝盖,意思是我还跪着呢,你们两快帮我去求情。   长平公主咯咯一笑:“等着啊。”   拉着定王朱慈炯走了。   过了很久,徐高急步匆匆走进来,叫道:“殿下,皇后娘娘准你起来了!”又冲旁边的太监和宫女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太子殿下起来?”说着就已经来到了朱慈烺的身边,伸手搀扶。   太监和宫女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搀扶。   朱慈烺呲牙咧嘴的揉着膝盖,也就是他年轻,如果年纪大一点,在地上一跪两个小时,气血凝滞,一时半会绝对站不起来。徐高扶着他在绣墩上坐下,小宫女为他按摩膝盖和双腿,他吸着凉气:“徐公公,我母后还在生气吗?”   徐高叹口气:“倒没有生气,娘娘一直在哭。”   朱慈烺黯然。   周奎的事,显然是让周后很为难,一方是老爹,一方是儿子,她是中间的受气筒。   如果是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人,朱慈烺一定会选择退让,以免让母后为难,但这事不行。对这个不知廉耻,爱钱如命的外公,他必须要处理。   稍微休息了一下,朱慈烺迈步进到后殿,准备向周后道歉。 第一百五十二章 煤窑一间   后殿中,周后坐在椅子里,正捏着帕子,轻按眼角的泪水呢,抬头之间,眼中满是泪光。长平站在周后身边,一脸难过的摇她的胳膊,劝慰着她,定王挠着头,腼腆的看着母亲,也想要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朱慈烺赶紧跪倒:“儿臣叩见母后。”   周后却不理他,继续流泪哭泣。   朱慈烺跪行向前,到了周后的面前,仰起脸,苦哈哈地道:“母后,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我做事不周,让你生气担心了。”   “我哪敢打你?你是大太子,翅膀硬了……”   周后哭。   周后并不是武则天那样的女强人,她只是一个从姑苏水乡走入大内的善良女子。作为母亲,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儿子女儿健健康康的长大,太子朱慈烺未来能平稳的继承大位;而作为女儿,她则希望周家能兴旺,老父和两个哥哥能平平安安的过此一生,加上小时候生活困难,家中常常有揭不开锅的情况,因此成为皇后之后,她对娘家非常照顾,基本是有求必应。   昨天下午她哥哥周镜慌张入宫,向她讲诉开泰米行的事情之后,她第一想法就是快快把朱慈烺找来,悄悄把事情处理掉,哪怕她想办法凑出那一万两银子也可以。   但不想,朱慈烺居然悄悄溜了,她派徐高追到信王府,但朱慈烺根本没有回府,时间晚了,宫门要关闭,徐高只能回宫,早上周镜又入宫,她才知道,朱慈烺昨晚居然到周家去了,还把周家的十间商铺都没收了。   周后很生气。   但不是气儿子,而是气娘家。她早就叮嘱,娘们人不可以做生意,周奎表面同意了,没想到私底下居然开了这么多的商铺。为了十间商铺,哥哥周镜两次进宫求见,老父亲嗜钱如命的性子一点都没有改,对外人如此,对太子,对亲外孙难道也不能忍一下吗?难道皇太子的名声,还不如周家的十间商铺吗?   不过气归气,娘家人她还是要照顾的。   对朱慈烺她也是要有所惩戒的。   不然这坏小子岂不是要越来越大胆?   “母后,儿臣错了,儿臣昨天不该跑。你不要哭了……”   朱慈烺跪在周后脚下。   “听你的意思,你没收你外公的商铺没有错?”周后气的咬牙。   “母后,外公开了那么多的商铺,欺行霸市,任意宰客,早晚会败了名誉,他们的名誉没什么,但儿臣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坏了您的名誉,儿臣收了外公的商铺,不是害他,而是为了救他呀。”朱慈烺申辩。   “胡说!明明你是赈灾没钱了,眼红你外公的产业!”周后伸脚轻轻踢了朱慈烺一下。   朱慈烺尴尬的笑:“母后你误会我了……”   “商铺你都拿了,还一些银子给你外公吧,好不好?”周后声音里带着哀求。   朱慈烺不能不答应:“好。店铺里的那些存银儿臣都愿意还给外公。”   周后微微松口气:“还有房山的那处小煤窑,你也不要查了。”   除了商铺和青楼,周奎在房山还有一处小煤窑,以供应城北的四家煤店。   朱慈烺低头不语。   银子他可以还,但周奎的小煤窑他却不能不查,因为是穿越者,所以朱慈烺对煤窑重要性的认识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北京城百万人口,周边的林业资源早已经耗尽,从明中期开始,京师的取暖和生活就依靠煤炭,明万历时的大学士吕珅说:“今京师贫民,不减百万。九门一闭,则煤米不通。一日无煤米,则烟火即绝。”   煤在京城百姓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周奎的百万家产,有一部分就是来自城外的小煤窑。   京城周边的西山和房山的煤炭资源颇为丰富,北京有句老话,叫做“烧不尽的西山煤”,元代时,西山就有很多的小煤窑,自从大明将西山作为皇家陵寝禁地之后,明帝国就开始禁止在西山凿山伐石,掘地开窑更是大逆不道,从正德年间起,西山的很多煤窑被封,理由是“与皇陵京师相近,恐伤风水”。   但到了这几年,大明风雨飘扬,统御力下降,西山的私人小煤窑又渐渐增多。   照大明律,所有的矿产都属于国家,所有矿业的开采都必须由官府垄断,如果是民采,必须由官府允许,并课以重税,明初时矿税制度还能严格执行,但随着吏治的败坏,各地权贵私自开矿的现象屡禁不绝。见禁止不住,万历皇帝干脆自己来开矿,还搞了矿税和矿监,却惹的天下人大为不满,万历皇帝不得不在临终前下旨废除矿税。   没了矿税,皇帝收入大为减少,到现在连京营的军饷都要拖欠。   矿税没有了,但开矿的事情并没有受到遏制,不说外地,只说京师城外的房山和西山,就有十几家的私人小煤窑,窑主不是勋贵和权臣,周奎就是仗着国丈的身份,才有资格在房山开设小煤窑的。这么明目张胆,但朝廷却熟视无睹,或者说习惯成自然,皇城内外,朝堂上下,无一人向崇祯直言。   朱慈烺看到了,他不会放过,周奎的小煤窑就是他重开“矿税”的起始点,因此他不能轻易放过。   如果他连外公的小煤窑都能查,都能铁面无私的扣税,其他人的小煤窑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当然了,身为太子,朱慈烺并没有查税的权力,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束手无策。   “春哥儿!”见朱慈烺不说话,周后提高了声调。   朱慈烺低声:“母后,儿臣愿把丝绸店还给外公,但小煤窑不能不查。”   “为什么?”周后忍着气。   “母后,你知道一间小煤窑一年获利多少吗?儿臣估计,外公小煤窑一年的获利起码在两万两银子以上,获利这么多,但朝廷却一两银子也收不到,母后认为这合理吗?更不用说,大明律明文规定,矿产矿山皆属于朝廷,非有允许,任何人也不得私采,外公所作所为,已然是触犯了大明律,一旦有言官上表弹劾,外公罪责难逃啊。”朱慈烺轻声回答。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临城下   听到此言,周后脸色发白,呆呆地不说话了。   见朱慈烺说服了母后,母后不再生气了,长平公主长长松了一口气,隐蔽的朝朱慈烺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说:哼,你又骗人。   周后静思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粉脸严肃:“朱慈烺言辞狡辩,不知悔改,非责罚不可。徐高,取藤条来!”   长平公主吓了一跳,拉住周后的袖子:“母后,不要啊。”   周后粉脸寒霜的不理她。   徐高用木盘把一根藤条呈送上来。   长平跪倒,定王朱慈炯也跪倒。   “母后……”长平眼眶红红,急的都快要哭了。   但周后不为所动。   朱慈烺苦笑。   但心中并不害怕,周后的藤条也就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有太多的疼痛感,如果挨了藤条能换周后的不生气,他倒是愿意挨上几下。   “徐高,给本宫狠狠打二十下,一下都不能少,长平,你和定王数数。”周后甩开长平公主拽着她长袖的小手,向外面走。   “母后你去哪?”   朱慈烺三人同声问。   周后长抒一口气,无奈道:“朱慈烺能没有外公,我却不能没父亲……”   原来她还是要想办法安慰老父和两个哥哥。   皇后不能出宫,她只能通过另外的渠道。   还有,小煤窑的事情,她也要提点父亲一下,免的真被言官弹劾。   朱慈烺暗暗松口气,他知道,这件事他算是勉强过关了。   长平和定王朱慈炯也都是笑,也知道朱慈烺过关了。   “一下,两下……”   徐高提着藤条,装模作样的抽打,长平娇笑的点数,点一声就鼓一下掌,定王朱慈炯腼腆的笑,看朱慈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偶像。   ……   塔山。   离开辽东督师范志完的大营,佟瀚邦急急返回塔山城,路上遇上一个来报信的侦骑。   “协镇,塔山前五里出现建虏骑兵!”侦骑大声的报告。   “有多少人?”   “一百左右。”   “走!”佟瀚邦脸色一沉,扬鞭策马向塔山疾驰而去。   因为建虏轻骑的出现,整个塔山城都已经紧张了起来,挖掘壕沟的工作暂时停止,军士们正在往城中撤退。佟瀚邦策马向前,过城门而不入,带着佟定方和五十名亲兵,向城外的原野卷去。   一百建虏骑兵在视野里出现,但不是真正的建虏,而是蒙古轻骑。   佟瀚邦勒马站定,佟定方和五十名亲兵在他身边一字散开,不用命令,就已经摘弓搭箭。   蒙古轻骑也停住了,不前进也不后退,而是留在原地走马。   佟瀚邦知道,他们在等后续的兵马。   “爹,干掉他们?”佟定方请战。   佟瀚邦脸色一沉:“叫协镇!”   “协镇。”佟定方赶紧改口:“给我一百骑兵,我能干掉他们!”   佟瀚邦不理他,拨马回转,向塔山奔去,佟定方虽然战意强烈,但没有佟瀚邦的命令,他不敢擅自出战。朝那一百蒙古轻骑恨恨的看了一眼,佟定方跟在老爸身后,也向塔山驰去。   轰隆隆,马蹄急促,旗帜招展,一大队的骑兵从塔山城中鱼贯而出,向城外的那处高地疾驰而去。是李辅明的山西兵。得了范志完的命令之后,他立刻就行动了。一千骑兵向高地奔驰而去,拉着辎重和火炮的骡马紧随其后。虽然是骑兵断后,但炮兵也是少不了的。   很快的,李辅明部就在高地上立起了营帐,扩充早就挖掘好的那一道壕沟,并且立起木栅栏,围起战车,修建各种防御工事。   吕品奇却是磨磨蹭蹭,直到半个时辰后,才率三百骑兵从塔山城中列队而出。从主将到士兵,感觉都是有气无力。   李辅明一千加上吕品奇的三百,一共一千三百人驻守高地。   回到塔山城门前,佟瀚邦勒住战马,大声命令城中军士和民夫一起出动,限令半个时辰之内,要将没有挖成的那道壕沟挖掘完成,然后步兵和民夫才可以撤退——虽然建虏侦骑已经出现,但佟瀚邦估计,建虏大军到来最少还需要半个时辰。   这中间,骑兵戒备,火炮预备,随时准备迎击建虏的进攻。   大约半个时辰后,就在壕沟挖掘完成之时,建虏大军出现在塔山城外的茫茫原野中。   一眼望去,建虏的龙旗之下,全是白衣白甲。   五百建虏正白旗的重甲骑兵和一千蒙古轻骑到了。   也就是同时,塔山城中的百姓开始撤退,从杏山撤来的军眷和百姓大约八千人,加上塔山城的百姓,共计两万多人,两万多人的撤退不是小事,虽然严令肃静,但依然是鸡飞狗跳。   杏山塔山撤退之事已经被建虏知晓,也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范志完率领五千标营护卫着两万百姓撤退,断后之事就交给李辅明、佟瀚邦和吕品奇三人了。   “建虏虽然在松山胜了,但是惨胜,军马损失甚多,急需修整,连虏酋黄太吉都回沈阳养伤了,因此建虏留在松山的主力并不多,加上建虏不擅攻城,只要三位将军严密防守,建虏定不敢轻易进攻,明天吴总镇的大兵就会来到,到时,三位将军就可以徐徐退兵了。”临走之前,范志完召见三人,温言鼓励。   对范志完的话,三人都是不信。   吴三桂如果尽忠职守,根本不用等明天,今天就应该赶到,今天不到就证明吴三桂在故意拖延,再说,就算吴三桂来了,在野战中能是建虏骑兵的对手?因此,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范志完讲话完毕,马绍愉一一向李辅明,佟瀚邦和吕品奇三人施礼。   到现在为止,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或者说,他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的差不多,接下来能不能安然撤退到山海关,就要看天意了。   “佟将军,令公子在哪?我怎么不见他?让我带他一起走吧。”   临走前,马绍愉把佟瀚邦叫到一边。   塔山是危地,面对建虏大军,恐怕是九死一生,马绍愉感念佟瀚邦的忠义,想要为他佟家留苗。   佟瀚邦一脸苦笑,叹息的说:“不用了,他不会走的。”   马绍愉一脸凝重的问:“他在哪?我去劝他。”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刻不停   佟瀚邦脸色凝重:“马大人的好意,末将心领了,但今日跟昨夜不同,昨夜末将还可以用家人羁绊他,但今日拙荆和家人都会撤退,末将再没有理由逼他离开。今日除非我杀了他,否则他是绝对不会撤退的。”   马绍愉明白了,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   佟瀚邦道:“时间不早了,马大人快启程吧。”   马绍愉对佟瀚邦深躬到地:“佟将军保重!”   “保重!”   佟瀚邦也是抱拳躬身。   没有多言,但彼此却能感觉到对方的热血和忠义。   南城城门外。   佟定方正向一个中年妇人磕头告别,妇人低头试泪,丫鬟和家人们也都在落泪。   佟瀚邦远远遥望,没有纵马过去,但不知不觉中,他眼眶已泛红……   百姓和范志完的五千标营之后,塔山城的一千五百步兵和李辅明麾下的一千步兵也徐徐撤退。   步兵撤退之后,佟瀚邦、李辅明和吕品奇三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三人之中,李辅明官职最高,所以以他为主。   李辅明简单的说了一下防守策略。   塔山和高地互为倚角,塔山被攻时,高地出兵袭扰,高地被攻击时,塔山也要从侧翼攻击建虏。以军旗为号,任何人都不得按兵不动。   李辅明道:“建虏松山大营的主将是鄂硕,营中有真建虏一千余人,蒙古人一千余,汉军旗两千余,如果鄂硕真要攻击塔山,这五千人必然会倾巢出动,我军只有两千人,防守任务艰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佟协镇为我们提前构建好了防御工事。”   “如果……建虏的锦州大营也派兵呢?我们该怎么办?”吕品奇问。   作为杏山主将,他对建虏前线的布置是比较清楚的,建虏松山大营的兵马并不多,关键是锦州大营,锦州大营有六万建虏,在祖大寿投降之后,这六万人已经可以自由活动,如果建虏对塔山没有兴趣还好,如果建虏想要拿下塔山,三万建虏骑兵轻骑来袭,一天时间就可以到塔山城下。   李辅明撇嘴:“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呗。”   “……”吕品奇脸色大变。   佟瀚邦劝慰道:“吕协镇不必太担心,锦州新降,人心未定,建虏大军必不敢轻出。”   吕品奇惴惴不安的摇头:“那可不一定,建虏一向狡猾,锦州距离塔山只八十里,建虏骑兵一天就可到塔山城下……三天时间太长了,我以为,我们坚守两天就好。”   “督师给我们的命令是三天,当着督师的面你屁都不放,现在却来提意见,你是不是以为本将的将令不如督师令呢?”李辅明脸色一冷。   吕品奇吓的一缩头,不敢说话了。   李辅明哼一声不理他了,目光看向佟瀚邦:“鄂硕是一员猛将,又兵力占优,最迟明天早上,他就会开始猛攻,佟协镇有什么看法吗?”   佟瀚邦沉思道:“末将有一个想法。”   “说。”   佟瀚邦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   佟瀚邦三人在商议军情之时,对面建虏军阵,鄂硕正望着塔山城和城外高地的明军军营,脸色阴沉的想着心事。昨夜他被佟瀚邦的断后之军阻隔在马蹄坡,损失了一队汉军旗是小事,关键是大大没了他的面子,他已经能想象到,这件事传到锦州和盛京之后,同僚们嘲笑的语气和鄙夷的眼神。   他必须用一场大胜来挽回颜面。   因此,虽然没有接到上峰攻打塔山城的命令,他却依然带兵来到了塔山城下。   通过侦骑的回报和自身的观察,鄂硕已经知道,城中百姓和明军步兵已经撤退,眼前在塔山城和城外高地驻守的是明军的小股断后骑兵,高地上大约有千余人,塔山城中的兵力虽然难以估计,不过应该也不会太多。而他身边现在有一千五百名的骑兵,如果是野战,他有信心在短时间之内就将高地上的一千明军击的粉碎。   但明军已经在高地之上扎好了营寨,并且构建了工事,挖掘了壕沟,架起了火炮,速攻已经不可能了,塔山城更是壕沟纵横,防守严密,没有任何攻城的机会,所以他只能忍着怒气,在离塔山五里之处扎下营寨,等待后续步兵的到来。同时将塔山情况汇报上去,请求正白旗旗主睿亲王多尔衮支持他攻打塔山的提议。   “主子,步兵两个时辰,大炮需三个时辰才能赶到。”副将沙尔达禀告。   鄂硕轻骑追击,火炮和攻城器械都落在后面,此时正急急向塔山赶来。   “不行!炮兵两个时辰之内必须赶到,不然本将斩他们的脑袋!”   “喳!奴才这就去传令。”   一个多时辰后,建虏后续两千多汉军旗的步兵赶到了,一个个累的都快要站不住了,松山距离杏山20里,杏山距离塔山30里,等于他们半天时间赶了五十里的路。这几乎已经是步兵的极限了。   又一个多时辰后,建虏的大炮和盾车也赶到了,盾车有几十辆,但火炮却只有七八门,且都是轻型火炮,建虏的攻城利器红夷大炮远远落在后面呢。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但鄂硕“闪电战”的计划不变   他交给汉军旗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填平高地前的壕沟,不需要多,只要填出三到五个通道,蒙古骑兵和正白旗的精锐就可以纵马而上,冲入明军营寨,将营中的明军杀个落花流水,然后占领高地。   鄂硕有这种自信。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虽然是吹牛,但一千建虏骑兵大破明军一万之事,却是经常出现,尤其是松锦之战后,明军精锐尽失,剩下的明军在鄂硕看来,完全都不堪一击。   只要拿下高地,塔山就变成孤城,接下来不管是围困塔山,或者是越过塔山,直接追击撤退的两地百姓,主动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半个时辰后,建虏营中战鼓擂响,营门大开,疲惫不堪的汉军旗步兵列队而出,向塔山对面的高地压了过来。   同时的,一名建虏骑兵从建虏营中疾驰而出,向塔山城而来,他手里打着一面白旗,原来是一名劝降使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兵部闹剧   在距塔山城墙百步左右,估摸着快进入明军鸟铳和弓箭射程时,使者勒马站定,扯着嗓子向城头高喊道:“守城明军听着!我家主子有好生之德,不欲过多杀伤,只要尔等开城投降,保尔等不死,如若顽抗到底,城破之后,必鸡犬不……”   “留”字没有说完。   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城头如流星一般的射出,准确无比的射入使者咽喉,那使者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砰的一声摔落马下,挣扎了几下,动也不动了。   城头轰然叫好。   小将佟定方放下弓箭。   建虏后阵,眼见使者被杀,鄂硕眼睛里的怒火越来越盛,声音却依然冷静:“擂鼓!告诉孙定辽,夜幕降临之前,必须填平壕沟!”   “喳!”   建虏众将轰然答应。   ……   京师,朱慈烺离开皇宫,匆匆去往兵部衙门,他的麻烦解决了,但兵部尚书陈新甲的麻烦却刚刚开始。杏山塔山撤退之事一旦被朝中的清流知道了,必然会有一场轩然大波,他必须提醒陈新甲,以免陈新甲做出不当的事情。   跟过去不同,抚军京营之后,朱慈烺可以用京营军务的名义,光明正大的跟陈新甲见面,不必再闪闪躲躲了。   兵部。   还没走到兵部,远远的就看见兵部衙门口围着一群人。从官袍的颜色看都是五品六品的小官,只有被围在中间的那人身穿绯袍,系着玉带,是朝廷的二品大员。   朱慈烺乘马而来,一眼就看出,被围那人正是兵部尚书陈新甲。   呵呵,大明朝真是怪事频出啊,有人当面攻讦太子,现在还有人把兵部尚书堵在了兵部的门口。   “陈部堂!我大明三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弃地不守的兵部尚书,你难道不惭愧吗?”   那一群五品六品的小官里,有人发出愤怒的吼。   朱慈烺微微吃惊,想不到这么快,杏山塔山撤军之事,朝臣们就已经知道了。   “这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虽然被围在中间,但陈新甲兵部尚书的气势并不弱,他冷冷的扫着身边的这些人。   杏山塔山撤军之事,他是奉密旨而行,因此他一点都不担心被问责,而对清流言官们的攻击,他已经忍了很久了,借着这一次的机会,他想要反击一次。   “谢阁老亲口说的!”另一个声音吼。   谢阁老就是谢升,这家伙的口风一向不严,历史上,陈新甲得了崇祯的默许,跟满清秘密议和的时候,刚开始事情很机密,朝中无人知道,但不想有一次言官们拜会谢升之时,谢升居然把这事捅了出来,还说,议和是陛下的意思,你们不要胡闹阻止。   此言激怒了朝中清流,也让明清议和之事浮出了水面,言官们疯狂弹劾谢升,令谢升丢官去职。而后,因为陈新甲书童的失误,不慎将明清交往的书信当成了塘报,抄发了出去,如此证据确凿,明清议和之事想要隐瞒也是瞒不住了。   言官们愤怒攻击陈新甲,连带着还含沙射影到了崇祯帝,而陈新甲也不知进退,在朝堂上被言官们攻击之时,居然把崇祯拉来当挡箭牌,令崇祯下不了台,崇祯一怒之下就将他投入大狱。   原本,崇祯并不想杀陈新甲,最多也就是罢职,但不想陈新甲在狱中上书,不知悔改的又把事情推到了崇祯头上,这一来,崇祯是真不能容他了。最后,陈新甲以一个私通敌虏的罪名被斩首示众。   这一次杏山塔山撤退之事虽然跟明清议和不同,但同样遭到朝中清流的强烈反对。而看陈新甲有恃无恐的样子,完全没有体会到崇祯战战兢兢,羞于面对朝臣的恐惧心理,虽然有密旨,是奉旨行事,但如果朝臣的愤怒太多,崇祯为了平息众怒,说不定会把陈新甲免职罢官。   而这是朱慈烺不愿意看到的,陈新甲虽然没什么大才,但胜在听话,有他在兵部,朱慈烺谋划的一些事情才可以顺利推行,如果换一个兵部尚书,一切就需要重来。   陈新甲冷哼一声,昂然道:“对不起,此事关系朝廷机密,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各位请回吧,本官还要进宫面圣呢。”   “陈新甲,你有何脸目去见皇上?”一名官员捶胸顿足的喊。   朱慈烺微微惊奇,因为那人居然是吴伟业!   前晚谈话之后,吴伟业现在每天都到信王府上班,虽然朱慈烺不怎么见他,但王府的文书处理还有其他的一些琐事,都是交给吴伟业和王铎处理,从这一点上说,朱慈烺完全遵照了祖制。   东宫官员主要的任务就是教导辅佐太子,虽然也可以参与朝政,但一般来说,都不会太出风头,像吴伟业这样跑到兵部门口,围着兵部尚书不放的事情,还真是少见。   除了吴伟业,朱慈烺还看到了詹事府左中允林增志。   和吴伟业一样,林增志也是东宫官员,此时站在吴伟业的身边,比吴伟业还要气愤填膺。   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是朝中的清流,虽然六部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都被派遣出京了,但朝中清流依然很强大。翰林院编修宋之绳、中书舍人陈翔、光禄寺监事林兰友,都是清流中有名的人物,虽然他们都不是言官,但言官参与的战役中,他们也经常会插上一脚。   陈新甲要走,但清流们不让,围着他要他把事情讲清楚,一片吵嚷中,竟然没有一人注意到朱慈烺。   “太子殿下驾到!”田守信长声喊。   听到喊声,回头看到皇太子朱慈烺,那些清流这才慌乱的放开陈新甲,列成两队,躬身行礼,迎接朱慈烺。   朱慈烺在马上冷冷扫着他们。   翰林院编修等人还好,吴伟业和林增志这两名东宫属官低下头,根本不敢和朱慈烺对视。   朱慈烺没有让他们平身,下了马,冷冷看着他们,道:“诸位大人都是朝廷的栋梁,有什么话到朝堂上说不好吗?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围攻兵部尚书,成何体统?”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面授机宜   祖大寿投降满清,杏山塔山又不战而撤,将三百里的辽东国土让给了建虏,这两个消息让文官们,尤其是让这一群低阶的年轻愤青们悲号痛哭,因此才会把一腔怒气都撒到陈新甲的头上,也才会这么不顾礼仪的把陈新甲围在兵部衙门的门口。   现在听到太子的斥责,众人脸色都是尴尬,不经意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左庶子吴伟业。   吴伟业不但是他们这群人中官职比较高的一位,而且还是太子的老师,面对太子的斥责,他这个当老师的,好像应该站出来说点什么才对。   吴伟业脸色涨红,别人不知道,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自从太子爷病好之后,他这个左庶子就已经是空有其名了,在太子面前根本说不上什么话,不过同僚们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他如果一句话也不说,肯定会被鄙视,于是吴伟业只能硬起头皮,拱手道:“殿下,陈新甲胆大妄为,竟然命令杏山塔山两地守军不战而逃,一箭未发,就将三百多里的土地让给了建虏,我大明三百年来从未有这样的兵部尚书,今日面对我等质问,居然也毫无愧色,臣等实在不忿,这才跟他理论起来。”   因为是密旨,所以除非是相关人等,又或者是事情结束,否则陈新甲不能把密旨明示。   如果知道杏山塔山撤退是崇祯的意思,这些清流恐怕又要哗然了。   朱慈烺不理会吴伟业对陈新甲的控诉,只盯着他的脸,冷峻的问:“今日吴先生休沐了么?”   吴伟业脸色更红,从喉间发出一个“哦”的长音。   所谓“休沐”,指的就是下班。   虽然大明朝并没有严格的上班下班时间,但现在刚上午十一点,距离下午的下班时间还早的很,这个时间官员们不在衙门里办公,却跑到兵部来围攻陈新甲,虽然有心忧国事、气愤填膺的借口,但严格算起来,却也是失德失勤,若是让哪个较真的御史知道,一番弹劾是绝对少不了的。   “既然不是休沐,先生就快些回王府吧。本宫新近开府,府中事务繁多,先生要专心府事才对。”朱慈烺淡淡道。   吴伟业涨红着脸,竭力想要辩驳两句,比如府事不如国事之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朱慈烺强大的气场面前,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好像喉咙中被人塞了一枚核桃一样。   朱慈烺转对其他人,面色冷峻:“你们呢?是不是也休沐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人能回答。   朱慈烺冷冷道:“既然都没有休沐,那就请回吧。杏山塔山之事,皇上自有圣断,诸位大人有什么意见可以写奏折,或者明日早朝直接提出,到时,陈部堂自会给大家一个解释。”   众人本来就心中忐忑,听到太子让他们散,立刻行礼如仪,急急慌慌的退走了,根本顾不上分辨,更不用说跟朱慈烺顶嘴了   兵部门口清静下来。   “谢殿下。殿下里面请。”   朱慈烺帮着解围,陈新甲很是感激,他领着朱慈烺进了兵部,在正堂坐下。所有人都退出去,只剩朱慈烺和他两人。   “今日前来,我只有一件事想要问你。”朱慈烺压低声音。   “殿下请问。”陈新甲躬身。   “杏山塔山撤退之事,朝臣们已经知道了,舆论汹汹,非议颇多,明日早朝对你的攻讦,绝对不会少,你想好要怎么应对了吗?”朱慈烺淡淡问。   陈新甲愕然了一下,眼睛里有茫然,像是在问:我需要应对吗?有皇上的密旨,我只不过是奉旨行事啊。   朱慈烺暗暗叹气,陈新甲这家伙还真是榆木脑袋,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的临近,当然了,也不能怪陈新甲,只能怪自己的老爸缺少一副担当的肩膀,如果是雄才大略的皇帝,自己政策出了问题,绝对不会闪闪躲躲,更不会让大臣担罪。自己身为人子,改不了父皇的性子,只能想办法避免那种结局的产生。   陈新甲没有悟性,朱慈烺只能挑明:“记着,明日早朝如果有人攻讦你,你不能反驳,更不能抬出密旨和我父皇,你只能说一句话。那就是:臣做事不周,请皇上责罚。”   陈新甲惊讶的睁大了眼。   “记住了没有?”朱慈烺皱起眉头。   “……记住了。”   虽然满是不解,也很犹豫,但陈新甲终究还是点头。   “你放心,你是奉旨行事,不管那些人怎么攻击你,父皇都不会怪罪你,到时我也会为你讲话,保你无事。但如果你强力辩解,坏了我父皇制定的平辽之策,那他倒真有可能在一怒之下将你罢官下狱。”朱慈烺再警告一句。   “臣……明白了。”陈新甲咽了一口唾沫,他并不是太愚笨的人,经朱慈烺提醒,隐隐也有所明白。   朱慈烺点点头,换一个话题:“范志完的事怎样了?”   “臣向陛下进言了一次,陛下神色有所动摇,不过今日祖大寿投降,杏山塔山撤军,宁远已经成了前线,辽东动荡,范志完身为辽东督师,有统筹军马,安定前线之责,短时间之内恐不宜撤换。”   陈新甲小心翼翼的回答。   临阵换将是大忌,自古如此。   朱慈烺沉思道:“那就让他在辽东督师的位置上多待两天吧。马绍愉呢?有他的新消息吗?”   陈新甲道:“没,不过殿下不用太担心,杏山塔山两地共有军士六千人,加上范志完的五千标营,一共一万一千人,有他们的卫护,杏山塔山两地的军民,定能安然的撤退到宁远。加上山海关吴三桂的人马已经出关,李辅明和马科两位总镇也各率人马,向辽东移动了,有他们的接应,撤退计划必万无一失。”   陈新甲说的肯定,但朱慈烺却没有他这么的安心。   吴三桂怕是指望不上了,只能依靠塔山杏山两地自有的六千兵马,但这六千人大部分都是步兵,守城勉强可以,但掩护百姓撤退,恐怕力不从心啊。   从杏山塔山撤军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应对建虏可能的追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试探进攻   建虏骑兵精锐,一日骑行一百里小菜一碟,如果发了疯,一天一百五十里也是有可能,而杏山塔山两地军民拖家带口,一日最多只能走四五十里,一旦被建虏骑兵追上了,没有城墙的护卫,明军野战能力难以保证,双方一旦交战,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不但护卫之军会全军覆没,两地百姓恐怕也是必死无疑啊。   朱慈烺起身离开,走出内堂后,目光一扫,正看见两名青衣书童站在旁边,心中一动:“陈部堂,这是你的书童吗?”   见朱慈烺提到自己,两名书童连忙跪倒。   “是。”陈新甲回答。   历史上,陈新甲只所以被罢黜,明清议和的事情只所以泄露,就是因为陈新甲马虎大意,将来往书信随意的放在了桌子上,以至于被书童当做塘报抄发出了出去,搞的天下皆知。   陈新甲是马虎,书童却是笨蛋,又或者是故意的。   议和的来往书信和军事塘报,能一样吗?   朱慈烺不说话,继续向前。   等到了兵部门口,他小声道:“那两个书童不能用,换新的吧。”   “哦,是。”陈新甲先是惊讶,然后迅速点头。   “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换,你是兵部尚书,掌握军机,你用的书童必须小心谨慎。马虎大意,或者是心思太过灵活之人,都不适合当你的书童,你听明白了没有?”朱慈烺再叮嘱。   “是,臣明白了。臣马上就换。”虽然不明白,但陈新甲还是遵从。   ……   塔山。   高地之上。   李辅明正在吃晚餐,即使外面已经战鼓震天了,他却依然吃的不紧不慢。   戎马生涯十几年,李辅明经历了太多,比起松山和几次大会战,眼前只是小场面。   “李总镇,建虏攻过来了!”   帐帘一挑,吕品奇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   李辅明冷冷白他一眼,慢条斯理的喝光了碗里的肉汤,心满意足的擦擦嘴,活动一下脖子和手腕,这才戴上头盔,拎着大刀走出大帐。   明军已经严阵以待了,拒马,盾阵,弓箭,佛郎机炮都已经预备好,松山之败后,李辅明麾下只剩两千人,尤其是这一千骑兵,都是跟随他从松山的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老兵,面对建虏,即使没有李辅明的指挥,也能井井有条的布防。   见李辅明部如此镇定,吕品奇的三百兵马也渐渐安定下来。   站在高处,仔细观察了建虏的军容和军阵之后,李辅明下了高台,面无表情的盯着吕品奇:“吕品奇,你想活吗?”   “总镇……你什么意思?”吕品奇结结巴巴。   “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李辅明指着吕品奇的三百部下:“我让你冲你就冲,让你守你就守!明白吗?”   吕品奇咽了一口唾沫,点头。   “咚咚咚咚……”   战鼓声声,建虏汉军旗结成方阵,推着盾车和大炮,黑压压地,缓缓地向高地压了过来,人数大约三千人左右。三千汉军旗之后,一千正白旗,一千蒙古骑兵列阵而立,随时准备冲锋。   还是老把戏,汉军旗冲锋在前当炮灰,建虏骑兵在后压阵,伺机而动。   统领汉军旗的还是孙定辽,昨天凌晨马蹄坡上的那一场惊天大爆炸,炸的他七魂去了六魂,裤子都尿湿了,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如果不是太恐惧建虏的军令,他早就撂摊子逃跑了。今日再一次的当前锋,他比昨天凌晨更加谨慎,立马在军阵的最后方,严令部下向前。   数十辆盾车吱吱呀呀的往高地缓缓而来,推动它们是两百多名汉军旗。   盾车用硬木制成,前面的那面大木板就像是一面木墙,厚达数寸,上覆牛皮,普通的弓箭和鸟铳无法射穿,就是虎蹲炮打来,车后的士兵也不会受伤。汉军旗士兵藏在盾车后面,推着车前行,既可以躲避弓箭和鸟铳的射击,也可以在后面用抛射的方法攻击明军。   几十辆盾车之后是汉军旗的步兵军阵,前面的盾牌手,后面是弓箭手,为了预防明军的火炮,汉军旗的军阵拉的很长很宽,军士与军士都相差两米左右,而在汉军旗的军阵之后,建虏炮兵推着八门佛朗机炮,一步步向高地靠近。   快要进入明军火炮射程之时,三千汉军旗都站住了脚步,一阵战鼓之后,最前的五百名军士推着十辆盾车继续先前。剩下的两千五百人原地待命。   显然,这是试探性的进攻。   眼看盾车已经进入了射程,高地上的明军却并不着急开炮,比起建虏,汉军旗战斗力一般,且盾车对火炮有一定的防御力,等再临近一些,开炮效果会更好。   高地的周边挖掘有一丈宽、六尺深的壕沟,建虏若想攻下高地,就必须先填平壕沟,因此在五百人的汉军旗中大约有一百名士卒根本未携带武器,而是扛着重重的麻袋,麻袋中装满泥土。此时初春未春,辽东大地尚未解冻,挖掘泥土极为困难。很多士卒用锄头拼命挖土,把手掌都震破了,挖了一个小时,也不过是挖到一小袋。   “放!”眼见敌人进入射程,李辅明冷冷下令。   “砰!砰砰砰砰砰!”   高地上的佛朗机炮响了,而且是连续的放了六炮,其中有一炮准确的砸在了一辆盾车上,将盾车砸的四散,推车的二十个汉军旗倒了一地,一片惨叫,其他五炮则落在了汉军旗阵中,砸死了十几个汉军旗但因为阵型松散,所以这五炮的成效并不是太好。   既然打头阵,每个汉军旗都有当“炮灰”的觉悟,因此佛朗机炮的轰击并没有让他们退缩,每个人都念菩萨保佑,希望炮弹落到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头上。   孙定辽恶狠狠的催促:“向前向前,都他么给我冲!趁着对方的大炮还不能击发,赶快将护城河填平了!”   九辆盾车加快向前,背着麻袋的一百士兵也加快了脚步。   “砰砰砰砰!”   四炮连响。   一片惨叫,背着麻袋的士卒倒下了不少。   随着盾车的临近,高地的明军火炮越放越急,但建虏盾车防御炮火的效果非常好,除非是直接命中,否则很难对车后的敌人造成伤害。 第一百五十八章 血肉壕沟   “稳住!稳住!离近了再打!”   李辅明嘶哑的嗓音在炮声清楚可鉴。   明军火炮沉寂了片刻,等到敌人再逼近了一点,李辅明一声令下,十几门佛朗机炮一起发射,“轰轰轰……”白烟冒起,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明军这一次准备的充分,连续有三辆盾车被直接命中,盾车散架,木屑横飞,推着盾车和背负麻袋的敌人,惨叫中着倒成一片。   “冲!敢后退者,斩!”   孙定辽血红着眼,督促手下继续向前。   一个密集连射之中,明军火炮陷入沉寂,火炮不能连续射击,需要一定的冷却时间,而趁着这段时间,汉军旗盾车和步兵军阵一个猛冲就冲到了高地之下,高地上的明军鸟铳和弓箭立刻射击。   惨呼之声顿起,虽然有盾车和盾牌保护,但仍有三四十个汉奸中箭倒地。   而这时,建虏的八门火炮推进了射击距离,立刻装弹瞄准,朝着高地猛烈开火,砰砰砰,一阵连轰,明军木栅栏被轰倒好几处,军士伤亡在六十人左右。   “瞄着建虏的炮打!”李辅明嘶吼。   其实不用他说,明军的火炮手也在瞄建虏的火炮。   双方使用的都是轻便的佛朗机炮,射程几乎一致,建虏的炮手大部分都是汉人,双方瞄准技术差不多,不过明军占据地利,数量也占优,一阵猛轰之下,建虏的八门佛朗机炮很快就哑火了,建虏炮兵不是被轰死,就是被震晕了,八门佛朗机炮有四门被炸成了废铁。   趁着炮战的机会,在盾牌的掩护下,背着麻袋的汉军旗士兵冲到壕沟前,将麻袋扔到壕沟中。   并不需要把壕沟全部填平,只需要填出两三条通道即可。   “放箭!”   明军弓箭手开始发威,羽箭连续不停的射出,很多敌军来不及扔出麻袋,就已经被射倒在地,只有少数人在盾牌手的掩护下,侥幸将麻袋扔到了壕沟中。   就如同人肉搅拌机,冲阵的五百汉军旗很快就倒下了一大半,尤其是那一百个麻袋兵,几乎是全军覆没,不是倒在壕沟边,就是中箭栽进了壕沟里。   见战事不妙,剩下的汉军旗慌不择路的向后败逃。   高地上的明军趁机放箭,整个后背都卖给明军的汉军旗,惨叫着又倒下了一批。   孙定辽在后面看得真切,急得大吼一声道:“谁也不许退!擅退一步者,杀无赦!”   他的话可不是吓唬人的,眼见十几个败兵退了回来,他手一挥,督战队立即乱箭齐发,将这十几人射成了马蜂窝。孙定辽再纵马上前,声嘶力竭的喊道:“这就是临阵脱逃的下场!给本将军转回去,杀,杀!”   汉军旗的士卒虽然心中把孙定辽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无数遍,但迫于督战队的压力,无人再敢逃跑了,只得硬着头皮转身继续向高地进攻。   战鼓声声,在孙定辽的指挥下,汉军旗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次又是五百人,又推了十辆盾车。   但没有了火炮的支援,汉军旗的士卒连壕沟都难以靠近了,在明军大炮轰击之下,汉军旗血肉横飞,惨叫不断,残肢碎肉散落的到处都是,有侥幸冲到壕沟边的士卒,也都被明军弓箭手射成了刺猬。   短短一个时辰,前后两批汉军旗已经损失大半了。   不过明军炮火渐渐没有刚才那么猛烈了。   这个时代的火炮,都不能长时间的连续发射,不然就会有炸膛的危险,明军的佛朗机炮轰鸣了一个多时辰了,算起来也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   建虏后阵,鄂硕骑马观望,见明军气势已颓,立刻下令:“擂鼓,全军猛攻!”   “咚咚咚……”   战鼓擂的更急。   孙定辽知道,这是鄂硕主子要他发起总攻的命令。   孙定辽拔出长刀,大吼:“杀啊!第一个冲上寨墙的勇士,赏银五十两!杀!”   和前两次的试探不同,这一次汉军旗是倾巢出动,剩下的两千军士全部向前,点起火把,又推出十几辆盾车,呼喊着向高地攻了过来。   高地上的明军火炮稀稀拉拉的放了几炮,然后再没有声响了,只有明军弓箭手不停的放箭。   孙定辽大喜过望:“明军的火炮不能打拉,冲啊!”   汉军旗呐喊向前。潮水般的涌向高地。他们最畏惧的就是明军的火炮,明军火炮不能使用,他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塔山城头。   小将佟定方看得焦急无比,抱拳向佟瀚邦请令:“协镇,李总镇好像有点累了,给末将两百骑兵,我去冲他一阵!”   佟瀚邦摇头。   他看的很清楚,一千蒙古骑兵和一千建虏骑兵,不管高地的战事如何,始终在原地未曾动弹,其中有五百蒙古骑兵的位置恰到好处,如果塔山出援,蒙古骑兵轻易就可以将援兵的退路截断,包围聚歼之,又或者可以故意放援兵一条生路,再跟随援兵的脚步,杀到城中来。   因此绝不能出援,只能坚守。   明军不停的射箭,但有盾车和盾阵的保护,汉军旗伤亡很小,如此汉军旗更受鼓舞。   因为只担心弓箭,不担心火炮,汉军旗的军阵,不知不觉就变的密集了,大家都想要躲在盾车和盾阵的后面,以预防明军的弓箭。   很快,汉军旗攻到了壕沟前。   “李总镇怎么不开炮??”佟定方一脸焦急。他急不可耐的想要出城杀上一阵,但一直被老爸阻止,眼见建虏已经冲到了高地壕沟之前,明军有点抵挡不住,他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佟瀚邦仔细扫着建虏的军阵,冷冷道:“红夷大炮准备。”   塔山城头虽然没有2000斤的大型红夷大炮,但1000的斤有三门,大小佛朗机炮二十门,虎蹲炮三十门,大小将军炮也就是臼炮六十门;高地之上有二十门佛郎机炮,虎蹲炮炮二十门,从总体火器数量看,明军是超过建虏的。因此对于今晚的坚守,佟瀚邦的信心非常足,对于高地明军的颓势,他一点都不担心。   “是。红夷大炮准备!”佟定方大喊。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夷之威   也就是说,如果双方火炮对轰,明军绝对占优势。   高地上。   吕品奇脸色发白,虽然他为将几十年,大小战役也经过不少,但今日血战却是让他胆战心惊,一没城池,二没退路,一旦败了,那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啊。都怨那个佟瀚邦,如果不是佟瀚邦提出什么倚角之势,不守高地,只守塔山城的话,自己又怎么会被留下断后?说不定早就快马奔入宁远城了。   “协镇,建虏上来了,开炮吧……”副将吴有德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吕品奇正一腔怒火没处发呢,一脚就把吴有得踹翻在地:“想死啊!没有李总镇的命令,谁敢发炮?滚回去,去你该去的地方!”   以盾车和盾阵为掩护,汉军旗很快就冲到壕沟之边,在一个副统领的指挥下,弓箭手向高地射箭,另一些人抱起麻袋就往壕沟里面猛填,想要把壕沟填平。   从远处看,汉军旗的盾阵密密麻麻,军士们黑压压的挤成一片。   机会到了,高地之上的明军打出了旗语。   “放!”   看到旗帜,塔山城头的佟瀚邦立刻下令开炮。   “砰!”塔山城头上火光一闪,浓烟冒起,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整个城墙仿佛都颤了一颤。城头那门红夷大炮喷出愤怒的火焰,以一种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将炮弹远远地抛射出去,落在了那一片黑压压地盾阵中。   重达十二斤的炮弹从天而降,纵向发射过来,沿着壕沟,生生地砸出一行肉泥!先是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将四名举着盾牌的盾牌手切成了肉泥,跟着毫不停顿的将周围的七八个汉军旗砸的支离破碎,在地上爆起一团烟尘后又弹地而起,将线路上的十几个汉军旗砸的血肉横飞,盾牌和兵器的残片在空中飞舞,直到最后将一名汉军旗军士的的半个身子砸飞,在周围士兵惊恐大叫向后闪躲之后,它在斜坡上蹦跳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好恐怖的红夷炮弹,足足要了四十个人的性命。   “砰!”   汉军旗还没有从眼前的恐惧之中惊醒过来,塔山城头的第二发炮弹就又到了。   血肉横飞,哭爹喊娘。   接是第三发。   红夷大炮的炮弹相当恐怖,十二斤的弹丸砸在地面上,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凡是被炮弹击中的士卒,都被砸得稀巴烂,血肉模糊,根本就看不出人的模样。   塔山城头一片欢呼。   塔山城头共有三门红夷大炮,不过原本放置的位置都支援不到高地,昨天上午,五百明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三门红夷大炮全部挪了过来,给了建虏一个重击。幸亏是一千斤的红衣大炮,如果是两千斤的红夷大炮,恐怕得两到三天的时间。   三炮轰击之后,汉军旗一片大乱。   “砰砰砰!”   高地上,已经沉寂很久的明军炮火忽然又响起,而且是二十门佛朗机炮加上几门虎蹲炮一起发射,佛郎机炮滚烫的实心铁弹和虎蹲炮的密集小弹丸抛向天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砸向已经惊慌失措的汉军旗的阵中。惨嚎,悲呼,土地翻起,血肉横飞,盾车后的一片区域化成了尸山血海。   同时,五百明军弓箭手一齐越众而出,向敌军猛射。   一时间箭如飞蝗,密集的利箭如同雨点般倾泻向汉军旗。   鲜血,惨叫,汉军旗成片的倒下。   突如其来的打击,把汉军旗揍蒙了。他们明白是中计了,明军火炮并不是不能发射,而是故意掩藏,这震天蔽日,密集如雨的羽箭更是清楚体现了明军现在的实力。   在佛朗机炮和箭雨的密集攻击之下,汉军旗的心理崩溃,再也支持不住了,尤其是那些背着麻袋的军士,纷纷抛下麻袋,转身就跑。   督战的孙定辽也有点蒙,不过很快的他就清醒过来,挥舞马刀,声嘶力竭的喊:“不要退!往前,不要退!”   孙定辽气急败坏地喝止部队,纵马过去,一刀消掉了一个败兵的脑袋,但汉军旗已经被吓破了胆,也不管督战队了。孙定辽连杀数人,但败兵如潮水一般,根本是止不住。   建虏中军。   鄂硕咬着牙,脸色铁青,塔山城头的红夷火炮能射这么远,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很不甘愿,但理智告诉他,汉军旗伤亡过半,不能再攻了,只能压住心底的火气,冷冷道:“让他们先撤回来吧。”   锣声响起。   孙定辽如释重负,拨马就往回跑,跑的比那些溃兵还要快。   胜了!   塔山城头和高地之上,爆发出了一浪的欢呼。   三门红夷大炮蛰伏不动,等建虏靠进高地,阵型密集之时,再忽然发射,给建虏狠狠一击,这是佟瀚邦和李辅明事先商量好的计策,红夷大炮虽然威力巨大,但如果建虏阵型稀疏,却也不能造成太多的伤害,反而会暴露火力。   塔山城头上的明军无不欢呼雀跃,佟瀚邦却并无多少兴奋之情。   他心中很清楚,这次建虏军队之所以遭到如此大的伤亡,完全是因为胜利在望,忘乎所以的采用了密集阵型。如果建虏分散开来,红夷炮弹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了。更重要的是,建虏损失虽然不小,但他们后援充足,建虏锦州大营的援兵,会源源不断的到来,火炮也会越来越多,等下一次进攻时,建虏兵马一定会更多,而且不会再犯今天的错误。   这场昏天黑地的恶战就此结束,高地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夜幕降临后,隐隐听见有哭泣的声音……   建虏帅帐。   一个下午的血战,令鄂硕有所冷静,他意识到,高地和塔山之兵都是硬茬,一口恐怕是吞不下去的,因此他对战败的孙定辽非但没有呵斥,反而温言安慰,还赏了孙定辽一匹好马,把孙定辽感动的都快要哭了。   深夜,建虏援兵陆续赶到,除了连绵的步兵还有大批的火炮。   看样子,建虏延宕在后面的火炮都已经运到了,站在城楼上看,建虏队伍蜿蜒数里,一眼看不到边,火把更是把天空都照亮了。   城上的明军心情沉重,人人都知明日必有一场血战。 第一百六十章 王朴第二   佟瀚邦站在城头观望很久,从火把数量判断,建虏新运来的大小火炮最少有三十门,数量已经超过高地上的火炮数量。   锦州投降之后,城中的火炮和火药,都成了建虏的战利品,因为锦州是大明最前线,所以城中火炮数量众多,从2000斤的红夷大炮到三百斤左右的小炮,应有尽有,还有不少的火器鸟铳。据明史挤在,锦州城中的大小火炮,有3500门之多,火药弹丸不计其数,锦州的投降,等于为建虏提供了一座巨型军火库,从此在辽东的战场上,建虏的火炮数量只会比明军多,不会比明军少。   而佟瀚邦最担心的就是建虏的红夷大炮。   普通的火炮很好,如果建虏把锦州的红夷大炮运到塔山,塔山和高地恐怕就难以坚守了。   这一夜,明军枕戈待旦,面对城外的建虏,很多人都心怀恐惧。   佟定方向老爸佟瀚邦请命,想要夜袭建虏,但被佟瀚邦打了回票。鄂硕是建虏猛将,久经战阵,今夜一定会严防明军的夜袭,此时夜袭不但不会成功,反而是枉送性命。   夜风冰冷,高地之上,吕品奇和吴有德聚在一起,鬼鬼祟祟的商议。   “协镇,建虏又增兵了,不能再犹豫了,继续留在这里只是陪李辅明一起死。所以撤吧,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走了,李辅明和佟瀚邦想守几日就守几日,和咱们没关系!”吴有德劝。   吕品奇使劲抓下巴的胡须,焦躁的道:“督师的命令可是坚守三天,刚一天我就撤,他拿我下狱怎么办?”   “下什么狱?吴三桂在松山不是跑了吗?他李辅明也跑了啊,他们两人跑没事,你跑就有事?而且是范志完食言在先,他说吴三桂的关宁铁骑今天能到,可咱们连个鬼都没看到!要查办也是先查办他吴三桂!再说了,谁知道咱们是坚守了几天?明天建虏大军来攻,李辅国和佟瀚邦还能活命吗?他们必死,等他们都死了,事情的黑白,还不是由着咱们说吗。”吴有德绞尽脑汁,竭力劝说。   吕品奇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来踱去,表情犹豫不决。   吴有德又小声说了一句:“协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今晚是最后的机会,明天我们就是想退也退不了啊!”   吕品奇又踱了一圈,忽然一跺脚:“麻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把赵尚刚他们三人叫来!”   “遵命。”吴有德大喜。   很快,吕品奇手下的三个头目都被叫到了帐中,吕品奇把自己的打算一说,除了赵尚刚之外,其他两人都是同意。   “协镇,战事危急,我们忽然撤退,李总镇和佟协镇怎么办?末将以为,还是应该坚守。就算撤,也要三军一起撤!”赵尚刚反对。   “坚守个屁啊?再坚守我们就尸骨无存了!你没看到建虏又增兵了吗?”吕品奇没说话,吴有德已经吼出来了。   赵尚刚冷冷道:“大敌当前,岂能说此丧气之话?吴副将,你自己贪生怕死也就罢了,难道也要把协镇拖下水吗?协镇镇守杏山多年,清名来之不易,一旦擅自撤退,朝廷律法森严,等待协镇的必然是严厉惩处,身败名裂的结果!这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吴有德冷笑:“赵尚刚,你跟着佟瀚邦打了一仗,怎么想法都变的这么怪了?你该不是被他收买了吗?”   “佟协镇忠心为国,末将……”赵尚刚脸色涨红。   “好了,都不要吵了!”吕品奇打断他们的争吵,阴恻恻地看着赵尚刚:“我意已决,如果不同意,你可以留下来!”。   赵尚刚叹口气:“协镇……”   “来人!”吕品奇看向账外。   “在!”   四名披甲军士大步而入。   “赵把总辛苦了,撤退之事就不劳动你了,今夜就在帐中休息吧。”吕品奇冲个四名卫兵使个眼色。   四个卫兵都是吕品奇的亲信,对他的命令心领神会,四人将赵尚刚围在中间,为首的亲兵队长冷冷道:“赵把总,请吧。”   赵尚刚脸色灰白,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拦不住,向吕品奇抱拳行一礼,摘下腰间的挎刀,交给那四个卫兵,叹息着走出大帐,四名卫兵紧紧跟随,将他押进旁边的一个小帐里。   排除了不同意见,杏山兵的撤退顺利进行。   吕品奇和吴有德一直在帐中秘密谋划,想着怎么蒙过李辅明的耳目,忽然脚步急促,亲兵队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协镇,不好了,赵尚刚跑了!”   “什么?”吕品奇大吃一惊。   不用问,赵尚刚肯定是跑李辅明那里报信去了,如此,他们就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撤退了。   “废物!”吕品奇一脚将卫兵队长踹翻在地。   “协镇,怎么办?”吴有德脸色发白。   吕品奇正在回答,忽然听到外面有军士们的鼓噪之声,还听见隆隆的马蹄之声,好像是发生了什么突变,心中咯噔一下,提了马刀冲出营帐查看。   只见一队百人多的骑兵席卷而来,将他的营帐围在了中间。   大帐周围的杏山兵都是惊慌,手里拿着刀枪,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吕品奇面色惨白,他已经认出来了,忽然出现的正是李辅明的亲兵营。   亲兵营骑兵向两边一分,没有穿盔甲,穿着布衣,头发凌乱的李辅明策马从中间走了出来,显然,他是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戴,就直接带兵冲到这里来了。虽然没有披挂盔甲,但李辅明却提着他的长刀,目光狠狠地瞪着吕品奇,冷笑道:“怎么的吕品奇,难道你想当第二个王朴吗?”   王朴,松山首逃之将,松山溃败原因之一。   吕品奇尴尬的笑,辩解:“李总镇这是哪里话?末将正有事想要去见你呢。”   李辅明哼了一声,不听他鬼话,长刀一指:“拿下!”   吕品奇见李辅明不放过他,一不做二不休,只能拼了,于是他向后退了两步,狗急跳墙的命令:“弟兄们,李辅明不给我们活路,跟他拼了!”   “杀!”   两方人杀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一章 驸马都尉   京师。   经过一天的忙碌,黄昏时分,国丈爷周奎的十间店铺被清点完毕,店铺中所存的现银,连锭银碎银在内差不多一万两,朱慈烺全部装车送回了嘉定伯府,青楼他也还了回去,以安慰周奎那一颗受伤的小心脏。至于剩下的米面粮,丝绸店里的那些布匹,煤店里的散煤和煤块就都成了他的战利品。   不得不说,周奎还真是有钱,朱慈烺盘算了一下,只眼前的这些粮食就够顺天府开一月的粥厂了。布匹可以给饥民做衣服和帐篷,煤块可以取暖,这些物资都是有用之物。   “把吴伟业找来。”朱慈烺坐在书案后,看着物品清单。   查抄店铺是田守信带东宫锦衣卫和顺天府衙役共同执行的,原本东宫并没有查抄的权力,查抄需得锦衣卫和东厂领头,顺天府衙配合,不过在皇帝默许之下,东宫锦衣卫就代行锦衣卫和东厂的职责了。   “参见殿下。”   吴伟业急急赶来。   原本詹事府詹事王铎才能算是东宫的幕僚长,不过王铎最近一直在装病,朱慈烺也懒得理他,论到做事能力,五十多岁的王铎远不如三十岁的左庶子吴伟业,吴伟业这人虽然一肚子牢骚,爱耍点小脾气,历史上还做了满清的官,不过为人处事还算是勤奋,朱慈烺交给他的任务,他兢兢业业都能完成。   看在这一点上,朱慈烺也就容忍了他那一张苦瓜脸。   “那些木牌做好了吗?”朱慈烺头也不抬的问。   “只剩下最后一些了。”   吴伟业回答。说到木牌,他心里就是一肚子的委屈,堂堂的东宫左庶子,原本是教导太子读书的官,现在可好,变成太子府的管家了,什么事太子都交给他,连油漆几面大木牌,在上面用大字书写京营的“新军规”都成了他的事,这些天,他忙的脚不沾地,今天中午抽空去“围攻”了兵部尚书陈新甲,想不到还被太子撞见,狠狠给了他一番脸色。   吴伟业心里苦呀。   还是王铎狡猾,看出皇太子没有学习的意思,干脆请了病假,眼不见心不烦,出了事也不用担责任。   朱慈烺点点头,将手里的物品清单交给吴伟业:“入库吧,照西便门粥厂需要,每日拨粮食煤料和需要的棉布。”   出了整修营房,信王府还扩建了原有的库房,足可以放下这些物资。   这些事情应该是东宫管家——典玺太监田守信所做,但田守信跟着朱慈烺每日都是忙忙碌碌,根本无暇管理府中的事情,吴伟业这个左庶子闲着没事,朱慈烺干脆就交给他了。   吴伟业接过清单,再一次抱屈:“殿下,臣是左庶子,教导您读书才是臣……”   “对了,还有一件事。”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你挑一些能说会道,特别能煽动的人出来,以忠义二字为题,一人给本宫写一篇文……嗯,也不要挑了,所有东宫属官都一视同仁,一人一篇,明天一起交给本宫,写的好,本宫有赏,虚掩应付的,本宫一定责罚。”   吴伟业惊讶:“殿下您这是……”   朱慈烺却已经挥手:“下去忙吧。”   吴伟业又是不解又是委屈,深深一躬,下去了。   太子今天的要求虽然有点突兀,但总算是跟文章沾了一点关系,比油漆木牌之类的事情让他欣慰多了。不过看着手里的那几张物资清单,吴伟业的头,又大了……   傍晚,广安门百户孟文龙被朱慈烺召到信王府。   孟文龙满头大汗,昨天下午的粥厂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日能被皇太子垂青赏识。朱慈烺已经令他全权处理西便门的粥厂之事,虽然他官职没变,还是一个百户,但谁都知道,被太子青睐,他高升的日子马上就在眼前了,今日下午在粥厂,连顺天府尹周堪庚看他的表情都和过去不同了。   进到后殿,向朱慈烺叩拜之后,孟文龙起身,将朱慈烺要他了解的那些情况,详细的向朱慈烺讲了一遍。   朱慈烺微微吃惊。   西山和房山之上,那些私开小煤窑的权贵,除了嘉定伯周奎和定国公徐允祯,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同时跟崇祯皇帝关系非常密切的人——驸马都尉巩永固。   巩永固,字鸿图,顺天大兴人,光宗婿,也就是崇祯妹妹安乐公主的夫婿,朱慈烺的姑父。巩永固爱读书,喜欢结交豪爽气的文人,懂一些国政军事,也擅长骑射,崇祯十七年,国家危亡的前夕,乐安公主病逝,巩永固在伤心之际,也没有忘记忧心国事。   二十五日,巩永固入朝,请崇祯南迁,并说可以召集数万人,保护崇祯南迁不成问题,但崇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等到三月份,李自成兵围北京,崇祯才又召来巩永固,询问南迁之策,巩永固哭道:“当初我还有把握,可是现在……人心离散,只图自保,我没有办法,一个人都招募不到了啊!”   第二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巩永固用黄绳将五个子女全部缚在妻子安乐公主的棺木上,说:“你们是皇帝的外甥,不能受辱!”点火,全家跟公主的尸身一起自焚而死。巩永固死时才三十一岁。   这样有性子的皇亲,比那些投降的王爷强多了。   甲申之变中殉国的皇亲在历史中明确记载的有三位,分别是:驸马都尉巩永固,新乐侯刘文炳(崇祯帝的亲舅舅之子,姑表兄弟),新城伯王国兴,好像也是崇祯家的亲戚。   三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烈,其中朱慈烺印象最深的就是驸马巩永固。   在朱慈烺看来,巩永固绝对是忠臣,想不到却出现在违法挖掘小煤窑的黑名单里。   “这个名单,你没有搞错?”朱慈烺确认的问。   “绝对没有,臣确认了好几次,还专门跑了一趟房山。”孟文龙小心翼翼的的回答,鼻尖已经冒出了细汗,他清楚知道自己这张名单的份量,上面的不是侯就是伯,如果不是有太子爷的命令,他绝对不敢去打听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新甲对策   同样的,要不是因为孟文龙做了十几年的五城兵马司的百户,城里城外一切都熟悉,平常出了什么差错,也是他们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城管”去维持秩序,和勋贵们的管家都比较熟悉,交谈中经常能听到一些机密,不然他也是弄不到这张名单的。   “好,下去吧。”   朱慈烺点头。   孟文龙躬身退出。   朱慈烺看着名单,冷静斟酌了一下,忽然道:“田公公。知道萧汉俊在忙什么?”   “不知道……”田守信回答。   萧汉俊虽然要了五百银子,还要了五个人,但他和朱慈烺有约定,那五个人要完全听他的指挥,事情成功之前,朱慈烺不能有任何干涉,因此朱慈烺并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那件事,指的当然就是斗到魏藻德,令其身败名裂之事。   朱慈烺知道自己问的多余,沉思了一下道:“令厨房做碗莲子羹,你亲自送到我姑姑、安乐公主的府上。”   “是。”   明朝驸马是一个比较悲催的职业,不但本人不能当官,家族三代中人若有人当官,也必须马上退休,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公主嫁给驸马后,两人并不能直接居住在一起,公主住在十王府的公主府,驸马想要见公主,就得要等到公主的传唤,驸马一次可以住个几天,但时间不能太长,不然女官就会干涉了。   安乐公主的公主府离着信王府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可以到,不过安宁公主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但现在都没有有,一直闭门不出,朱慈烺穿越而来,还没有见过自己这个亲姑姑呢,今天听到巩永固的消息,心有感伤,才想起姑姑就住在隔壁街上,自己却一次也没有问候过。   “对了,这两天杜勋哪去了?怎么没见他?”朱慈烺淡淡问。   田守信低下头:“杜勋胆大包天,跟府中的一个小宫女没规矩,奴婢打了二十棍。这两天他正养伤呢。”   朱慈烺不动声色:“去忙吧。”   ……   早朝之上。   一如所料,杏山塔山撤退的消息传开之后,朝堂上一片哗然,朝臣们对兵部尚书陈新甲猛烈开火,用各种难听甚至是污蔑性的语言攻击陈新甲,如果照陈新甲以往不认输,什么事都要争两句的脾气,他肯定是要据理力争,反唇相讥,不过因为朱慈烺事先给他打了招呼,所以他忍着怒气,跪在地上,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臣做事不周,臣有罪。”   不说密旨,更不往崇祯身上扯。   而内阁四臣都是知道密旨的,因此在陈新甲被攻击之时,从周延儒到魏照乘,纷纷跳出来为陈新甲辩解,但和陈新甲一样,他们也都不提密旨,只说杏山塔山难以坚守,撤军是明智之选——这四个老狐狸显然都很了解崇祯的脾气。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观察,暗暗庆幸,幸亏是把六科给事中还有十三道御史台都送走了,若是他们在场,非把陈新甲撕了不可。   清流们言语汹汹,但他们的战斗力明显比六个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台差了一大截,加上又有内阁四臣帮忙维护,因此对陈新甲攻击的火力很快就减弱了很多。不过仍然有几个清流抓着陈新甲不放,义愤填膺的要求将陈新甲论罪下狱。一片攻讦之中,陈新甲颇为狼狈。   “陛下,臣以为,兵部不但没罪,反而有功!”这时一人站了出来,对着崇祯奏禀。   众人一看,原来是兵部右侍郎吴甡。   崇祯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欣慰,点头:“讲。”   吴甡道:“当年,曹操率八十万大军犯境荆州,刘表之子刘琮不战而降,得到消息后的刘备,弃新野不守,急急撤往江夏,撤退的过程中,百姓们扶老携幼的跟随,到当阳之时,跟随刘备的荆州百姓居然高达十万人。身边的人都劝刘备不可携带百姓,因为这会拖延行军的速度,被曹操所追上。但刘备依旧坚持要携民渡江。果然,刘备被曹操追上了,若不是赵云死战,张飞断后,刘备死在当阳坡也不是不可能。”   “刘备败了,但没有人耻笑刘备的愚蠢,反而称赞他的仁义,当阳虽然败了,但刘备的仁义却也因此名扬天下,也因为仁义,刘备才能成就他蜀中的霸业。在刘备看来,新野十万之城,不如跟随他的十万百姓,新野可以弃,但百姓不能弃。杏山塔山被建虏兵锋直指,城小力微,朝廷又无法提供足够的援兵,一旦被建虏所围,必然是城破人亡,两地的百姓无一人能存活。当年刘备尚且知道弃城守百姓,难道今天我大明,竟没有当年刘备的见识吗?”   吴甡说的慷慨激昂,说到最后,微微有点激动。   朝堂上鸦雀无声。   那些攻击陈新甲的清流,有点哑口无言。   吴牲继续道:“从杏山塔山两地撤军是明智之举,不但救了两地的百姓,也避免了两城一旦被围,朝廷千里救援的窘境,因此臣以为,兵部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吴侍郎此言差矣,若是为百姓,可以令百姓撤退,边军为什么也撤退?”   跳出来反驳吴甡的是户部郎中王宏祚。   “那你觉得,杏山塔山可以守吗?”吴甡冷冷问。   “当然可以守!杏山塔山尚有六千兵,如何不能守?”王宏祚激动的道:“杏山塔山不战而退,宁远山海关是不是也要有样学样呢?吴侍郎身为兵部右侍郎,不思运筹帷幄,守卫国土,反而畏敌如虎,有此侍郎,兵部弃城弃地,也就不奇怪了。”   “你……”   吴甡虽有谋略,但口舌却差一些,被王宏祚一反驳,竟然有些面红耳赤。   见吴甡哑口无言,王宏祚颇为得意,向崇祯拱手:“陛下,陈新甲弃城弃地,罪不可赦,兵部右侍郎吴甡和他是一丘之貉,两人狼狈为奸,误国误民,不惩处二人,恐难掩天下悠悠之众口。”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有两个清流站了出来。   不过只有他们三人。   其他朝臣都是默然。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宁远山海   和陈新甲不同,吴甡可是东林中人,如今在朝的东林人中,属蒋德璟和吴甡官职最高,隐隐是东林领袖,攻击别人也就算了,攻击自家的领袖,显然不是东林人愿意做的。即使在前几天的早朝上,吴甡赞同朱慈烺的追逮三策,东林人心里很愤怒,但表面上却也没人攻击吴甡。   何况今日的早朝,战斗力强大的给事中和御史们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这些散在六部中的清流,加上内阁一直在维护兵部,聪明的朝臣早已经测到了风向,因此没有人站出来附和这三人。   只有王宏祚三人很是坚持,看他们的义愤样子非是扳倒陈新甲不可。大学士谢升站出来厉声呵斥,要三人退下,但三人却越发的坚持,大有今天不惩治陈新甲,我等就要撞死在阶前的架势!   朱慈烺站起来,下到殿中,对着龙座上的崇祯拱手:“儿臣有本。”   殿中目光齐刷刷看向朱慈烺。   沉默了两日,皇太子终于又要说话了。   龙座上,崇祯面无表情的点头。   “儿臣以为,杏山塔山已然不可守,也没有再坚守的意义,继续坚守两地,不过是将两地的忠勇将士送入死地而已,于辽东大局毫无益处,保存辽东的民力军力才是上上之策。杏山塔山两地的军民将近三万人,撤到关内来,不但救了他们的性命,也为朝廷留下了日后反击辽东的一支力量,正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因此儿臣以为,从杏山塔山撤军,巩固宁远和山海关的防守,不被建虏一一击破,实乃明智之选。”   朱慈烺表情坚定,声音清楚。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吴甡默念了一遍朱慈烺刚才所说的一句名言。   不止吴甡,殿堂中所有人也都在品味着这十六个字,   这十六个字不是朱慈烺的原创,而是前世里某部电影里的台词,朱慈烺觉得很有道理,都拿出来用了。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老臣附议。”首辅周延儒站了出来。   次辅陈演,谢升和魏照乘也都站出来附议。   除了少部分顽固的清流,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动之外,大部分朝臣都出列附议。   大势如此,王宏祚三人再无法坚持,王宏祚孤臣烈子般的哭嚎了两嗓子,控诉了一下兵部的罪行,终于是退下了。   龙座上。   崇祯暗暗松了一口气,本来他心里很忐忑的,不过随着早朝的进行,尤其是清流的攻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猛烈的时候,他心情渐渐冷静下来,而朱慈烺的奏言和内阁的附议,则是让他彻底放松。   “杏山塔山撤军,乃不得已而为之,陈新甲有功无过,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议了。”最后,崇祯做出圣裁。   清流们再是不满,也不敢抗旨。   接下来讨论的就是辽西局势。   锦州为界,往东为辽东,往西为辽西,锦州已失,辽东全数为建虏占领,建虏的兵锋很快就会指向辽西。   杏山塔山撤军,处在辽西中段的宁远就成了最前线,朝臣们一致认为要加强宁远的城防,绝不可再后退。   兵部右侍郎吴甡皱着眉头。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向他摇了摇头。   吴牲本来想要抛出他“放弃宁远,全力固守山海关”之策,见朱慈烺不停的使眼色,终究是长叹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对于宁远,崇祯相当重视,当场又给宁远城拨付了五千两银子,并且严令辽东督师范志完,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宁远城防,以防建虏对宁远的进犯。   宁远议论的热闹,但却没有人关心杏山塔山两地军民撤退路上可能遇到的险境,朱慈烺暗暗叹口气,大明朝堂上,热血激愤的人太多,心思细腻,真正关心百姓的人却太少。或许在朝臣们看来,杏山塔山两地区区两万人口,根本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讨论,每日里被流贼攻破的县城州府,哪个不是十万二十万?这些小事,各地督抚自行处置就可以了,不必拿到朝堂上。   散朝之后,崇祯将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兵部尚书陈新甲和右侍郎吴甡留下密议。   朱慈烺暗暗苦笑,看来父皇对辽东还是不甘心,还想要败部复活,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军事颓败,想要扭转辽东局势,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唯有养精蓄锐,方有扳回一城的可能。只希望父皇不要再往里面投入更多的本钱了,大明朝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把目光从辽东收回来,专注的看向陕西。   回到王府,朱慈烺换了便服,带了田守信和十几个锦衣卫去往西便门。   从昨天起,西便门外的粥厂已经是常设,每日下午三点左右开粥,现场搭起了几个大棚子,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丁在现场维持秩序,整体看起来,秩序还算是井然。   因为从三日改成了一日,每日供给的粮食也多了一倍,朱慈烺又派锦衣卫盯着,无人敢上下其手,粥的质量和数量都大为改善,饥民们虽然还是吃不饱,但却不会再发生饿死人的事情了,所以饥民们的情绪逐渐稳定,再没有过往的张牙舞爪了。   人群之中,朱慈烺看到了吴有性先生的身影,现场五六万的灾民,除了温饱,防疫工作更为重要,吴有性带着四个徒弟,正在为伤病的灾民免费义诊,孟文龙正指挥灾民们修建公共厕所,虽然很简易,但比起灾民们的随意解决,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车轮粼粼,几辆拉水的马车出了城门,向这边缓缓而来。   对防疫工作来说,排泄物的处理和洁净的水源同等重要,这一点朱慈烺比谁都清楚,因此除了粮食和公共厕所,他还为灾民准备了清洁的用水,每日都有马车从城中拉水,供给数万饥民使用。   视察完西便门的情况,朱慈烺又去往西山。   他要亲眼看看,西山和房山的私人小煤窑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   辽东,塔山。   在城楼上和衣而睡的佟瀚邦忽然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儿子佟定方。   “爹,高地好像出事情了!”佟定方一脸焦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有死无生   佟瀚邦腾的跳起,冲到城垛边,往高地远望。   只见高地上火把明亮,隐隐听见有喊杀之声。   佟瀚邦的心,猛的一沉。   怎么的,难道是起内讧了吗?   高地上两支兵马,李辅明一千人,吕品奇不到三百人。李辅明官职高,人马又多,吕品奇不应该跟李辅明发生冲突才对呀?可听这喊杀之声,明明就是在火拼。   “佟定方!”   “末将在!”   “你严守城池,不管我在城外遇到什么,都不可带兵出城!王升,点一百骑兵,随我出城!”佟瀚邦连下两道命令。然后下了城楼,带了王升和一百骑兵急急出了南城门,向高地疾驰而去。   暗夜出城,风险很大,万一城外有建虏的伏兵,那就糟糕了,但佟瀚邦顾不上了,塔山和高地互为倚角,高地在,塔山就在,所以高地绝不能出什么乱子。   不过他还是很谨慎,一百骑兵分成十队,远远散开,将方圆五里的情况都探查清楚,确定没有敌情之后,佟瀚邦才奔到高地的壕沟边,向上面的明军表明自己的身份。   高地明军的大骚乱,建虏也听到了,并急报给了鄂硕,不过夜色漆黑,鄂硕怀疑这是明军的诱敌之计,因此按兵不动,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动作。幸亏鄂硕多疑,如果他此时纵兵来攻,高地肯定是守不住的。   确定佟瀚邦的身份之后,明军放下木桥,佟瀚邦驰马而进。   营寨里,火把明亮,明军悄然肃立,弓上弦刀出鞘,一副紧张肃杀的景象。佟瀚邦目光一扫,发现周边都是李辅明的部下,吕品奇的部下一个也没有看见,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的强烈,下了马,疾步向李辅国的帅帐走去。   远远就看见李辅明帅帐前摆了十几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不能确定是谁,不过其中两具尸体的靴子,明显是将官级人物。   佟瀚邦心中咯噔一下,隐隐已经猜到了答案了。   到了李辅国的帅帐前,除了李辅明手下的几个将领,佟瀚邦还看到了唯一的一名杏山将领赵尚刚。赵尚刚脸色灰白,整个人呆呆的,和佟瀚邦对视时,脸上露出苦笑。   帅帐内,李辅明身披甲胄,正坐在火炉边喝酒,他穿着贴身的布衣,头发凌乱的在头顶系成了一个发髻,眼睛里带着红丝,虬髯胡须上隐隐还有血迹。   佟瀚邦疾步走进。   “坐!”李辅明不看佟瀚邦,只为佟瀚邦倒了一碗酒。   佟瀚邦坐下来,默默把酒喝了。   “吕品奇想要带兵逃跑,老子把他和他的副将全杀了!”李辅明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酒,放下酒碗,打着酒嗝说。   佟瀚邦脸色凝重,李辅明的官职虽然高,但却没有擅杀吕品奇的权力,吕品奇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从三品武官,不管犯了何罪,李辅明就没有擅自处置的权力。不说李辅明,就是辽东督师范志完也没有。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还需要用一句不清不楚的圣旨,整个大明,也就袁蛮子有那种横劲。   “此事我一人承担,佟协镇你不必担忧。”李辅明笑。   佟瀚邦抱拳,肃容道:“末将必上表朝廷,将个中原委详细说明!”   李辅明无所谓的摇手:“不用了。松山之败,天下人都把我李辅国当成了贪生怕死之徒,再多一个擅杀同僚的罪名,我也不在乎。你来的正好,明日必有一场血战,如果我守不住,你要带兵立刻撤退,不必顾忌范志完的三天命令。”   佟瀚邦一惊:“总镇……”   从李辅明的表情里,他隐隐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走吧,就这么定了。”李辅明声音悲凉,不让佟瀚邦说话,然后他咕咚咕咚又开始喝酒。   佟瀚邦只能站起来,抱拳对李辅国深深一躬:“末将告退。”   走出帅帐,冷风一吹,佟瀚邦心情无比沉重,吕品奇一死,杏山兵必然是人心惶惶,纵使能李辅明能强行压制,但明天作战之时,恐怕也不会有太高的战意。   赵尚刚把佟瀚邦送到营门边,并简单的将事情经过讲诉说了一遍。   吕品奇要撤,他提出反对,被吕品奇关押起来,他寻机逃出,急速通报了李辅国。   李辅国不废话,立刻带兵围了吕品奇的营帐,一番火拼,吕品奇和副将吴有德被当场斩杀,其他两个将领都被押了起来,现在杏山兵由他带领。   “你做的很好,我大明绝不能再出现第二个置友军于不顾的王朴!”佟瀚邦拍拍赵尚刚的肩膀:“明日必是一场血战,习之,努力!”   赵尚刚字习之。   赵尚刚抱拳,慨然道:“有死无生!”   翌日清晨,第一抹的晨曦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在塔山的城楼之上,也照在那一面蓝底白字的明字大旗上。   城内和城外都炊烟燃起,虽然互为敌人,风俗发型完全不同,但吃饭时间却是一致的。   佟瀚邦站在旗下,脸色凝重。   半个时辰后,建虏营门大开,汉军旗士兵在晨曦之中列阵而出,向高地缓缓压来。   经过一夜的修整,又有援兵加入,汉军旗的士气好像恢复了不少,孙定辽在阵后纵马来去,大声的呵斥,和昨天一样,汉军旗依然十辆盾车,五百人试探,但不一样的是,今天汉军旗的士兵足有四千人,且阵后的佛朗机炮足足有三十门,已经超过了高地上明军的火炮数量。   而就在汉军旗列阵之时,佟瀚邦最担心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一队建虏骑兵护卫着十几匹的骡马拉着两门红夷大炮赶到了。   看个头跟塔山城头的差不多,应该都是射程一千米的中型红夷炮。   见到红夷炮,建虏士气大振,喊声震天:“大炮来了!”   佟瀚邦心情沉重,不用问,这两门千斤的红夷大炮是建虏连夜运输而来,一路不知道累死了多少骡马,看来鄂硕真是心急火燎,不惜一切了。   高地之上,明军心情沉重,眼睛里都有恐惧。   “砰!”   半个时辰后,红夷大炮开始试炮,第一炮就轰在了高地之上,土石崩裂,明军血肉横飞。   “上!第一个冲上高地着,赏银百两!”   孙定辽跃马横刀,大声命令。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战到底   “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汉军旗士兵向高地蜂拥攻来。   “砰砰砰!”   塔山城头的三门红夷大炮不再掩藏,轰轰轰的连续发炮。   但因为建虏是活动目标,且阵型松散,红夷大炮从填装到发射又需要很长时间,因此红夷大炮对建虏造成的伤亡有限,但建虏的两门红夷大炮却给高地上的明军造成了实实在在的伤亡。每一发轰击,都能炸毁明军的寨墙,并带起一阵的血雨。   佟瀚邦命令三门红夷炮对准建虏的红夷炮轰击。   但距离遥远,根本轰击不到。   城头上的佛朗机炮和虎蹲炮虽然数量重多,但射程短,无法发挥效果,建虏根本不靠近塔山城墙。   佟瀚邦望着建虏阵后的红夷大炮,心情沉重。   在红夷大炮面前,高地的防守恐怕是难以持久。   他知道,他必须做一个选择了。   “杀啊!”   有红夷大炮助阵,建虏士气大振,喊杀震天。   在盾车和盾阵的掩护下,汉军旗士兵疯狂的冲到壕沟边,投掷麻袋,试图填平壕沟。昨天败退回营之中,孙定辽亲斩了十名败兵,并且将他们的家属罚没为奴,加上昨晚又来了两千援兵,又有红夷大炮相助,因此今天的汉军旗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呐喊冲杀,纵然伤亡惨重,但也没有人敢后退,倒下的人根本就没有人理睬,很快就被后面跟上的大部队踩成了一滩肉泥。   汉军旗之后,蒙古人纵马来去,张弓搭箭朝高地猛射。   他们都是天生的射手,很多明军刚一露头,就被他们射倒在地。   一个时辰的猛攻之后,明军阻止不住,高地前面的壕沟被建虏填出了三条通道。   汉军旗士兵举着盾牌,越过壕沟,向明军冲来。   盾车和盾阵之后,蒙古弓箭手结成方阵与高地对射,羽箭在空中飞来射去,伴随着隆隆的火炮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整个高地变成了修罗场。李辅明提着长刀来回巡视督战,声音都喊嘶哑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敌军的尸体在壕沟前堆积如山,而守军的伤亡也在迅速增加,一个又一个中箭倒下,或者被建虏的火炮炸的尸骨无存。   眼看就要顶不住了,李辅明忽然扔了头盔,卸去甲胄,光膀子大吼一声:“置之死地而后生,兄弟们,拼了!”当先跳出木栅栏,挥舞长刀,冲入敌军群中,状若疯狂的连砍带劈,转眼就消灭了七八个敌人,受他鼓舞,明军士气大振,纷纷冲出营寨,与敌人死战。   与此同时,塔山南城城门大开,佟瀚邦率领四百骑兵从城内冲了出来,支援高地,待命的一千蒙古骑兵立刻就围了上去,如两股黑色洪流,狠狠对撞在了一起。佟瀚邦是明军有名的射箭手,弓箭连发,连瞄都不用瞄,每次弓弦响过,就有一名蒙古骑兵被他一箭贯穿胸膛,跌落马下,蒙古人以骑射闻名天下,对明军的骑射之术一向蔑视,想不到佟瀚邦如此勇猛。而佟瀚邦之后,其子佟定方也不遑多让,手中弓箭连续发射,将试图向他父亲施放冷箭的蒙古骑兵射落于马下。   在他父子二人的带领下,四百明骑就像一支锋利的长矛,直接插入蒙古人的队伍之中!   不过明军大部分人都达不到佟瀚邦父子的水平,双方还没有交锋,蒙古兵就频频在马上开弓放箭,那娴熟的技巧是明军学多少年也赶不上的,明军虽也弓箭还击,但却比不上蒙古人的准头,没等两军接触,明军就有七八十名军士中箭落马。   见塔山守军出城,一直在中军观战的鄂硕笑了。   在他看来,明军出城就变成待宰的羔羊,根本不是他们满洲铁骑的对手。   这时,佟家父子从蒙古人军阵中杀出来,佟瀚邦回头一看,他带出来的部下折损一半,只剩两百人了。佟瀚邦心中悲愤,举刀厉吼一声,将正前方冲过来的一名蒙古兵连人带马砍成了两截!   “杀!”   佟瀚邦带领两百部下冲到高地之下,对进攻高地的汉军旗前后夹击。   骑兵对步兵本就有天然的优势,尤其是在捅菊花的状况下,佟瀚邦带领的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却都是跟随佟瀚邦多年的精锐,冲到汉军旗之中,连撞带砍,如虎入羊群一般,杀的汉军旗哭爹喊娘。也就一顿饭的时间,汉军旗的军阵就开始动摇了。   “杀啊,冲啊,不许退!”军阵的后方,督战的孙定辽挥舞长刀,严令部下继续向前,不可后退。   忽然的,他耳朵里听到了弓箭的破空之声,好歹也是身经百战了,孙定辽立刻知道有弓箭向自己射来,想要策马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直接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这才躲过了射向他面门的那一支冷箭。   可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孙定辽这一躲,那支利箭正好钉在这名亲兵的胸口上,伴随着一声惨叫,这亲兵跌落马下。   射出这支箭的是小将佟定方,他纵马到汉军旗阵中厮杀,眼见建虏汉军旗的大将正在不远处,立刻张弓射去,只可惜,少了一点运气,被孙定辽侥幸逃脱了。   孙定辽心胆俱丧,连马都顾不上骑,转身就往后面跑。   他一跑,汉军旗的军阵立刻崩溃,剩余的残兵再无攻击高地的勇气,纷纷抱头鼠窜而去。   汉军旗一撤,蒙古人也缓缓撤去,在高地之前,整军列阵,准备下一次的进攻。   建虏这一波的攻击终于是结束了。   李辅明浑身是血,右手提刀,左手扶着木栅栏哈哈大笑:“痛快,杀的痛快啊……”   佟瀚邦纵马冲上高地,经过这一番的厮杀,他身后只剩下一百多骑了。   “佟协镇来的正好,李三,上酒!”李辅明命亲兵李三把携带的十几坛烈酒全部抬上出来,当即与大家开坛分饮,在场的军士,不论官职高低,人人一碗。佟瀚邦,佟定方,还有杏山兵的首领赵尚刚,连轻重伤的军士都捧起了酒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喝一碗酒   虽然没有人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高地已经守不住了,血战到底已经是不得不的选择了。   “砰!”   就在大家端起酒碗之时,建虏的红夷大炮又一次的发射,不过这一次准头差点,没有射到高地,而是轰在了高地前的壕沟边,将泥土翻了一个个,巨大的声响把所有人都吓的趴在了地上,李辅明却不为所动,一口灌下后把酒碗一摔,豪爽的大笑道:“他娘的,痛快!平常本将怕你们饮酒误事,不让你们喝,今天咱们在此死战,绝不能空着肚子去阴曹地府报到,喝,今天都喝个够!”   李辅国麾下的一千兵马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见主将视死如归,也都激发出了全身的血性,纷纷学着李辅明的样子一饮而尽,再摔碗在地,高地上响起一片清脆的摔碗之声。顷刻之间,十几坛烈酒已经见了底,李辅明跳起来,抹去嘴边的酒水,对佟瀚邦笑:“佟兄弟,你算错了,看来我们坚守不了三天。”   叫兄弟,而不再叫协镇。   佟瀚邦脸色凝重:“是,末将错了!”   如果建虏没有运来红夷大炮,坚守三天原本是不成问题的。   话音不落,建虏的战鼓和号角一起响起,汉军旗的残兵和蒙古骑兵向高地攻了过来。建虏骑兵在后压阵,看来他们要一鼓作气攻下高地。   “他娘的,放炮!”李辅明跳起来,嘶吼的命令。   明军大炮发出最后的怒吼。   “砰砰砰……”   硝烟四起,冲到高地前的敌军被炸的七零八落,但几乎同时,建虏的火炮也响了。   李辅明重新披上甲胄,翻身上马,挥舞着大刀高声叫道:“将士们!亮本事的时候到了,杀虏!杀!”   冒着炮火,一马当先的向敌军杀去。   明军全部上马,跟在他的身后,跃出营寨,如滚滚洪流,冲入敌军阵中,猛砍猛杀。   见明军主动出击,汉军旗的步兵组成盾墙,坚守不动,蒙古骑兵从两翼包抄上来,再然后建虏精骑也包了上来。   敌我双方乱挥兵器,疯狂的往对方身上招呼,兵器相交之声、战马嘶鸣之声、呐喊冲杀之声、利刃刺入血肉之声、不时响起的火炮轰击大地之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耳膜轰鸣,根本无法听见三步之外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跟着李辅明冲击的明军伤亡大半,只余三百余骑还紧跟在李辅明身后。李辅明已经连着劈死十余名骑兵,其中还包括一个蒙古牛录额真,他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早就砍卷刃了,他扔了大刀,摘下挂在马鞍边的狼牙棒,嘶声大吼的向着敌军最多的地方冲去!   佟瀚邦劈死一个敌军,冲到李辅明身旁声嘶力竭地吼道:“总镇大人,往回,往回!不能再往前冲了!”   李辅明大笑:“佟协镇,本将看出来了,你是我大明的良将,本将率骑兵在此拖住敌军,你立刻撤退!”   佟瀚邦眼睛血红:“您是一镇总兵,身系重任,怎能陷于此处?还是末将带兵断后……”   李辅明大吼:“不!本将在松山已经败逃过一次,此次绝不能再逃,不然我李辅明贪生怕死的污名,一辈子也洗不清了!本将是总兵,对建虏可能还有点吸引力,本将断后,必能吸引建虏的注意,所以不要磨磨唧唧,快走!”   “总镇!”   “不要说了,与其全交待到这里,还不如走一个算一个。”   这时,周围的建虏骑兵又包抄过来,见佟瀚邦还是不退,李辅明可真急了,眼睛一瞪厉声喝道:“佟瀚邦,本将是总兵,本将命令你,立即带你部突围,违者立斩!”   策马上前,挥舞狼牙棒,将一名冲过来的蒙古骑兵打落马下,转头对佟瀚邦再吼:“走!以你之才,将来必可为我复仇,如果你也死在这里,本将死不瞑目!走!”   又冲跟在身边的赵尚刚吼:“你是杏山兵,你也走!”   赵尚刚热泪盈眶:“总镇……”   “走!”李辅明嘶声大吼,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凸现了出来。   佟瀚邦知道李辅明已经决意死战,于是仰天长叹一声,对李辅明哭声道:“总镇保重!”向赵尚刚吼:“我们走!”   率领本部转身策马疾驰而去。   赵尚刚仰天大哭一声,跟着佟瀚邦离去。   经过血战,他身边只剩下五六个杏山残兵了。   见佟瀚邦和赵尚刚终于是听令离开,李辅明哈哈大笑,随即目视周围的亲兵部下,高声叫道:“弟兄们,松山之战后,天下都嘲笑我们山西兵是懦夫,但我们是懦夫吗?”   “不是!~”   众军士齐声回答。   李辅明大吼:“如今我们已经不免一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们是愿意随本将血战到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流芳千古;还是愿意下马请降,就像相下面的那些汉奸一样,留一根羞死人的辫子,让大明、也让你们自己的祖宗蒙羞?”   “我等愿随总镇大人死战!”众军士齐声高呼。   李辅明大笑:“好男儿,随本将一起冲啊!”举起狼牙棒,义无反顾的向着建虏骑兵最密集之处发起了决死冲锋,以掩护佟瀚邦的撤退。   塔山城。   随着几十次的连续爆炸声,塔山城头所有的火炮都已经炸毁,随后城中燃起大火,把总王升带领一百骑兵从南门疾驰而出,浑身是血的佟瀚邦父子和赵尚刚已经杀回了南门,两方汇合,佟瀚邦带出来一百兵,只剩下六十人不到,赵尚刚肩膀中箭,只独自一人了,佟瀚邦大喝一声:“走!趁建虏还没赶过来,一鼓作气冲出包围!”   高地上。   蜂拥而来的建虏骑兵已经认出了李辅明,一个牛录额真大声呼叫李辅明的名字,李辅明是从二品的总兵,可是一个好大的官。建虏骑兵四围而来,将李辅明和他手下的几百残兵围在中间,更有汉军旗的汉奸士兵鼓噪呼喊:“那是李辅明,活捉李辅明!换双新战靴!”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以死雪耻   李辅明怒极反笑,大吼:“没错,正是你爷爷我!”手中的狼牙棒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连续将试图活捉他的七八名建虏骑兵打下马去。   李辅明虽然悍勇,但建虏骑兵实在太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左突右冲,从建虏阵中杀出血路,转身又杀回去,但顿饭功夫之后,他身边的兵将越来越少,已经无法自由的冲杀,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老兄弟一个个倒下,李辅明一边流泪,一边砍杀。   两名建虏骑兵前后夹击而来,李辅明虽然击落一人于马下,但却也被另一名建虏手里的狼牙棒打在后胸上,如被锤击,一口鲜血忍不住,从口中喷了出来,不过他并不在意,大呼大哭,策马追上,将那名建虏打于马下,像是一个疯子一般。   建虏刚开始还想活捉他,但在付出十几条性命的代价后,也不得不放弃了活捉的打算,一名牛录额真大声呼喝,建虏骑兵向两旁散开,然后嗖嗖嗖嗖,弓箭连射,对李辅明乱箭齐发。   李辅明挥动狼牙棒拨打箭支,座下战马忽然一声极其痛苦的长嘶,一个人立,将李辅明掀下马来。原来一支利箭正钉在它的眼珠上,贯穿颅脑,马儿无法坚持,嘶鸣倒地。   李辅明就地一滚,很快就站起身来,但前后左右,六七根长矛同时向他刺来,他奋起神力,挥舞着狼牙棒,磕飞三根长矛,抱住两根,但却无法防住最后一根,“噗!”鲜血飞出,那根长矛贯穿了他的大腿。   李辅明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哈哈大笑一声,双臂用力,将抱着的两根长矛的主人拖倒在地,狼牙棒挥下去,将其中一人打的脑浆飞溅,另一个想要逃跑,也被他一狼牙棒打在后脑。   即使是敌人,也被李辅明这种勇猛无比,视死如归的气势震慑住了,一时竟无人再攻击他,只是将他紧紧围在中间。   包围圈外,一人高声叫道:“李辅明,你已插翅难飞,不要再负隅顽抗了!投降吧,以你之能,我大清皇帝必然重用于你!”   李辅明哈哈狂笑,左手一抬,将头盔摔在地上,发髻散乱,头发披散下来,右手狼牙棒指着声音的来处:“孙定辽,亏你有一个好名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做建虏的癞皮狗!若是死了,你有何脸目去见你地下的列祖列宗?难道就留着脑后的老鼠辫子吗?”   孙定辽被李辅明骂得满脸通红,怒道:“死不悔改,给我……”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急速向自己面门飞来。   孙定辽也是久经战阵之人,反应相当快,侧头一闪就闪过去了,但他身后的一个亲兵却倒了霉,一声惨叫,直接被砸落下马。   原来是李辅明手中的狼牙棒。   在说话之际,李辅明忽然抬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将狼牙棒向孙定辽掷了过来,虽然没有掷中,却也把孙定辽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但孙定辽,就是他身边的亲兵也都是惊慌失措。   周围建虏都是惊呼,倒不是因为孙定辽差点被击中,而是李辅明大笑着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嗤的一声,刺进了自己的咽喉,鲜血飞出,整个人却站立不倒……   ……   朱慈烺还不知道李辅明殉国的消息,此时他正在赶往京师的西山。   北京西山是太行山的一条支阜,古称“太行山之首”,又称小清凉山。宛如腾蛟起蟒,从西方遥遥拱卫着北京城。因此,古人称之为“神京右臂”,西山又分广义西山与狭义西山,也就是北京人所说的大西山与小西山,广义的西山跨越房山、门头沟、石景山、昌平等多个区县,狭义的西山,指的是靠近北京西城的最近山地。即翠微山、平坡山、香山、玉泉山、万寿山、百望山等七八座小山。   朱慈烺此时要去的正是其中的一座。   但刚到西山前面的大道,就被拦住了。   “干什么的?”   和十三陵所在的天寿山盆地不同,西山虽然也有一个帝陵,也就是景泰陵·明英宗朱祁镇之弟朱祁钰的陵墓,朱祁钰生为皇帝,病中被哥哥复位,死后被剥夺了皇帝的称号,因此他的陵墓没有建在十三陵,而是建在了明朝亲王和妃嫔的墓园区,也就是玉泉山北麓的金山口,以亲王之礼归葬。   因为不是皇陵,所以当初没有设立皇陵卫。   宪宗朱见琛继位之后,恢复了景泰帝的名义,将原先的王墓扩建成了皇陵,嘉靖时又将绿琉璃改成了黄色,使之符合皇陵的规制,同时也设置了一支皇陵卫。因为先天的原因,这支皇陵卫在规模上小的很,只有百十来人,远不如其他皇陵的五百建制。   而此时拦住朱慈烺,就是景泰陵卫。   皇陵卫都是世袭,父传子,子传孙,虽然有俸禄但极其微薄,基本靠陵墓周边的田产过活,除非是盛大节日的奖赏,否则很难从朝廷得到银子,不过这并不表示皇陵卫是一支弱兵。   守卫皇陵是一项艰苦的差事,历来都由精锐兵勇担当此任,子弟传承,数代恩养,因为皇陵远离市区,生活困苦,腐败的机会小一些,因此皇陵卫兵比京营兵的糜烂情况要好上很多,加上明朝上下对皇陵极为重视,盔甲兵器的发放,皇陵卫历来都是最优先能获取的那个单位。   整体来说,皇陵卫虽然比不上边军,但比大明一般的军队却是要强上很多了。   其实这里离景泰陵还远着呢,离陵门最少还有六里地,不知道景泰陵卫为什么在这里盘查?   曹西平亮出腰牌。   见是锦衣卫,景泰陵卫没有为难,直接放行。   “殿下,景泰陵卫在此盘查,是为了防止煤车经过。”曹西平低声回报。   朱慈烺明白了,煤车经过的多了,道路两旁必然是黑漆一片,会极大影响到景泰陵的容样,所以景泰陵卫才要在此设岗盘查。   这条大道从景泰陵前经过,直达市区,非常适合向城中运煤,景泰陵卫这么一卡,煤车就只能另寻他路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外粗内细   大明颓废,吏治腐败的情况下,想不到景泰陵卫却依然在尽忠职守。   朱慈烺有一种意外之喜的感觉,这些皇陵卫虽然年纪不一,年长的四十多,年轻的才十七八,不过精神非常好,眼神犀利,盔甲明亮,丝毫没有京营兵的颓废和软弱,想来应该有一定的战斗力。   快马向前,这一路果然干干净净,没有看到一点煤黑,但等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路边的煤黑就清楚可见了,顺着煤黑看过去,另一条道路蜿蜒着通向北京城内。   “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田守信小声劝。   “不,继续。”   朱慈烺扬鞭策马,继续向前,田守信和十几名锦衣卫紧随其后,不时有拉煤的马车迎面而来,卷起黑色的尘土,田守信想要为朱慈烺遮挡,但却是遮挡不住。   “干什么的?”   煤车的道路上忽然出现朱慈烺这么一行人,很快就引起他人的注意,十几名黑衣骑士忽然在前方出现,马蹄急急,风一样的卷过来,迅速就把朱慈烺一行人裹在中间。   曹西平以下的锦衣卫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将朱慈烺和田守信两人护卫在身后。   这十几名黑衣骑士剽悍健武,其中两人的脸上还有刀疤,一看就知道是逞凶斗狠之辈。   “我家公子外出踏春,还请各位行一个方便。”田守信在外不好说话,因此对外打招呼的任务都交给了指挥曹西平,曹西平抱拳为礼,冷冷说明。   “踏春都踏到这里了?”为首那黑衣骑士却不信,他三十多岁,四方脸,虬髯胡须,用一种敌视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曹西平两眼,又看了看人群后的朱慈烺,冷冷道:“这里没什么好踏的,这位公子还是早回吧。”   “我听说上面风光甚好,怎么会没什么好踏的?”朱慈烺淡淡道。   从这条路上去就是孟文龙标注的驸马都尉巩永固开设的小煤窑,朱慈烺想亲眼见证一下。   虬髯胡须冷哼一声:“上面岂有什么风光?只有煤灰罢了,公子你白白净净,到上面转一趟,就成一个黑娃子了。”   “放肆!”   此言一出,田守信和曹西平同时都怒了,朱慈烺可是当朝皇太子,岂容黑衣骑士出言不逊?   随即“呛琅琅”一阵长刀出鞘的声音,曹西平和十几个锦衣卫都拔刀在手,黑衣骑士们也毫不示弱,也纷纷拔刀,现场气氛立刻就剑拔弩张起来。   虬髯胡须却没有拔刀,他盯着曹西平手里的长刀,又看了一眼田守信和朱慈烺,脸色忽然大变,拨马后退两步,惊恐的朝左右手下大吼:“放下,谁让你们拔刀了?都他么把刀放下!”   不明白他为何一眼惊惧?不过众手下还是把刀放下了。   虬髯胡须滚鞍下马,向朱慈烺抱拳躬身,低头道:“误会,都是误会……公子请便。”   向后退了一步,让开道路,意思是决不再阻拦。   隐隐地,他额头有丝丝地细汗。   朱慈烺看一眼曹西平手中的绣春刀,知道是绣春刀的独特刀型露出了破绽,又有田守信在旁,虬髯胡须很容易就猜到了他非富即贵的身份,因此才不敢拦阻,虬髯胡须士能一眼认出绣春刀,显然是跟锦衣卫打过交道,又或者江湖经验丰富。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朱慈烺也就不再隐藏,淡淡问:“你是这里的护卫?”   “是。”   “上面的小煤窑是何人开设?”   虬髯胡须低着头,依然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听到朱慈烺的问题,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是驸马都尉。”   “那你可亲眼见过他?”朱慈烺问。   虬髯胡须点头。   到这里,再无怀疑,巩永固果然是私开了一间小煤窑。   忠臣未必不爱钱啊。   朱慈烺微微感叹,拨转马头:“我们回去吧。”   曹西平等人收了刀,簇拥他离开。   虬髯胡须愣了两愣,忽然追了上来:“殿……公子请留步,草民有一句话要说。”   “讲。”朱慈烺勒住马缰,回头看他。   曹西平等锦衣卫则是警惕,右手又按在了刀把上。   “驸马爷虽然开了这一间的小煤矿,但他绝不是贪财之人,他这么做,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虬髯胡须抱拳而立,声音有点着急。   “什么苦衷?”   “驸马爷天性仁厚,仗义疏财,京师内外但有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只要让他看见了,他都会伸手帮忙,我等在京师生活无据,如果不是被驸马爷收留,说不定早就流露街头了。草民不敢多说,京师里倚靠驸马爷生活的困苦家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他俸禄再多,再经不起这样使用啊。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明鉴!”   原来如此。   朱慈烺有所明白,看着眼前的虬髯大汉,他忽然心中一动:这名虬髯汉不但剽悍健勇,观察细腻,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而且颇有忠义之心,见自己对巩永固不满,立刻追上来为巩永固辩解,这份胆量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应该是一个可以栽培的人才,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张名振。”虬髯胡须还如履薄冰的站在原地不动呢,听到朱慈烺问,连忙回答。   “什么?你是张名振?”   朱慈烺脸上漫过一阵惊喜。   晚明的忠臣烈子中,如果非要排一个名次,那张煌言绝对可以排在前三位,而有一个名字始终伴随在伴随张煌言左右,那就是抗清名将张名振。   张名振自幼习武,精于骑射、击刺,性情豪放,喜任侠,长期在京师游历,曾寓居于广宁门街北报国寺。时有箭靶赌局,每负一矢,罚钱一百,京师子弟俱往赌赛,往往囊尽而归,报国寺僧众知道张名振善射,集资五百,怂恿他前去踢馆。张名振箭法如神,赢银数千。一时名声大作。   崇祯十六年,张名振任台州石浦游击,负责整训水军,监造战船,从此就与水军接下不解之缘,此后的十几年里,为了复明,张名振纵横一千里,大小百余战,官至定西侯。 第一百六十九章 横海孤臣   而张名振名字始终和张煌言连接在一起,两张撑起了东南的一片天,最多时两张麾下有将士十万人,数次逆长江而上,试图恢复南明故土,然而历史似乎总是在跟他们开玩笑,他们的船舰竟然多次遇到风暴袭击,损失惨重。   张名振和张煌言都是悲剧英雄。   1651年,舟山为清军攻陷,张名振的母、妻、子均投火自杀殉国。张名振缟素入城后,寻尸不得,惭愧自责,试图自杀,被张煌言救起。   张名振曾经率领水军三入长江,还做诗:“十年横海一孤臣”的名句,但都无功而返,最后猝死于军中。   有一说法是被郑成功毒死。   事件真伪无人知道,明确的记载只有张名振临死之前,以手击床,含恨而死。   同名同姓,时间和年纪也对的上,眼前的张名振必然就是那个“十年横海一孤臣”的张名振了。   听到朱慈烺好像听过自己的名字,张名振颇为惶恐,赶紧低头。   虽然不敢百分百的确定,但他已然猜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当朝皇太子朱慈烺。   气度不凡,身边有锦衣卫,还有公公,又抚军京营,自己开府,可以自由出入京城内外,除了当今的皇太子,还能有谁?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张名振,我瞧你颇有勇武,你手下的兄弟也都是健硕之人,为什么不报效朝廷,却甘心留在这煤黑之地,当一个小小的护卫呢?”朱慈烺淡淡问。   张名振更惶恐:“草民原本是军中之人,不过……得罪了监军,不得不避祸与此。”   “原来如此。”朱慈烺点头:“京师三大营正在裁撤老弱,挑选精兵,不日就可整顿完成,到时会空出不少的将官名额,你可以去报名,如果你能通过考核,就可以成为京营的将官,我保证,不管你曾经得罪过谁,他都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草民明白了,草民一定去报名。”张名振抱拳。   “好。”朱慈烺笑一笑,拨马走了。   张名振九十度躬身,恭恭敬敬地送朱慈烺离开。   等朱慈烺走远了,他才站直了身子,脸上有细汗,眼睛里满是喜悦。   虽然皇太子没有明说,但他却知道,皇太子已经解除了对驸马爷的误会了。   “大哥,他是谁呀?”   从张名振惶恐又惊喜的表情中,他手下人都知道猜到了朱慈烺的不凡身份,不过他们却猜不出朱慈烺具体身份,纷纷围上来问。   张名振淡淡笑:“一个贵人。”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哈哈大笑两声,扶鞍上马,左右看看身边的兄弟:“老子要去京营当兵了,你们愿不愿意一起去?”   “京营?”左右都是惊异。   “对,京营!”张名振大声回答:“不过现在我们要去先通知驸马爷,西山这事,怕是瞒不住了。走!”   快步驰去。   ……   朱慈烺回到王府时,已经是下午的两点,过饭点了,厨房紧急为他热饭,他躺在后殿的床榻上,一边休息一边思索着那一个个的难题。   稍顷,午膳热好,朱慈烺就在床榻边开吃。照规矩,太子每一餐都应该正襟危坐,符合礼制的,而且太子膳食的标准跟皇后差不多,每一餐最少十几个菜,荤的素的,连汤带盆一大堆,甚至连每一天的菜单,初一和十五应该吃什么,都是有死规定的,不过自从进到信王府之后,朱慈烺就改了那些老规矩,每一餐就只四个菜,两荤两素,自己吃就可以,不用宫女伺候,不摆排场。   其实照朱慈烺的意思,一荤一素就可以了,但田守信坚决最少也得两荤两素,如果朱慈烺不听从,他就要把此事报告给皇上,没办法,朱慈烺只能同意。   “殿下,户部郎中沈廷扬求见。”吃完饭,漱完口,田守信进来禀告。   “宣。”朱慈烺知道沈廷扬应该是早来了,只不过自己没有吃完饭,田守信不愿意通报罢了。   沈廷扬是明末海运名人,他船运世家出身,自从入仕之后,就孜孜不倦的推动海运,想要重开明初被禁止的海运,以便用高效快捷的海运,取代耗钱耗力的漕运。   不过一直不被朝廷支持。   去年,沈廷扬做书《海运书》五卷和《海运图》,并进呈崇祯帝。崇祯皇帝命他造海船试行,沈廷扬率两艘海船,载着几百担粮食,仅用了半个月时间就从淮安运抵了天津,时间效率远超漕运。崇祯皇帝龙颜大悦,让他做了户部郎中,常驻登州,负责山海关外守军的粮饷转运。但漕运改海之策,崇祯却一直都没有定夺。   沈廷扬不但是能臣,也是忠臣,永历元年(1647年),降清的提督吴胜兆欲在苏州反正,起事前联络明军支持。明军以张名振领军,沈廷扬副之,张煌言监军,率将士数万人,战船两百艘,于四月初六自舟山出发,不意在崇明岛外突遇风暴而大败。沈廷扬乘坐的战船翻沉,被清军所获,沈廷扬誓死不降,于七月二日,身着方巾宽袍,在苏州从容就死。   此次沈廷扬奉召进京,商议锦州投降后宁远粮草转运事宜,上午见了崇祯,下午朱慈烺就派人去请了。   沈廷扬对粮草转运颇有心得,还会建造新式运粮船,在他的主持下,朝廷向宁远转运粮食的效率大大提升,在朱慈烺看来,应该封沈廷扬为“海路运输部”的部长才对。   朱慈烺召沈廷扬来,一是为了见见这个忠臣,二是想向他讨教粮船和兵船建造之策。江南官场反对,长江水师移驻天津之事,已经是夭折大半,江南的战船指望不上,就只能想办法在天津造船了,工部当然有造船主事,不过朱慈烺想先听一下沈廷扬的看法。   “臣沈廷扬见过太子殿下。”沈廷扬不是进士官,乃是由国子监生出仕,起点低,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才只是一个郎中,头发斑白,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可能是长期被海风吹拂的原因吧。见到朱慈烺之后,他立刻跪拜。   朱慈烺微笑:“五梅公快起。田守信,赐座。”   沈廷扬号五梅。 第一百七十章 海运名臣   沈廷扬是崇明人,沈氏是崇明最大的沙船帮,主要做辽东、朝鲜生意,建虏在辽东崛起后,沈家生意大受影响,今年松锦之战后,大明失去锦州,沈家辽东的生意恐怕会彻底断绝,但多年商贸,沈家对辽东朝鲜一代的海域情况非常了解,如果大明想要袭扰建虏,运兵过海,崇明沈氏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被朱慈烺称“五梅公”,沈廷扬很是惶恐。   “五梅公不必拘谨。”等沈廷扬坐了,朱慈烺回主座坐了,笑:“五梅公的《海运书》和《海运图》,我已经拜读,对先生的见解,我深为佩服。”   沈廷扬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曾有过面圣的经历,但今日听到皇太子称自己为“先生”,还读自己的书,一时心情激动,脑袋嗡嗡作响,暗想,难道皇太子召见我,是为了漕运改海吗?拱手道:“殿下谬赞,臣实不敢当,不过若是真能重开海运,漕粮耗费起码能少七成。”   沈廷扬是海运的支持者,他提议朝廷恢复元朝末年被废止的海运,海运不但比漕运快,而且还可以节约大量的漕运成本——比如运河的清淤费用和漕丁的人数就可以大大减少。   但朝中大臣有不同意见,尤其是漕运官员的反对之声最是强烈。   他们的理由有四点。   第一,海运有风险,大风大浪,稍有不慎或者运气不好,就船倾人亡,漕运没有这个问题。   第二,皇太子朱慈烺刚刚提出“厘金税”,要把京杭大运河变成挽救大明财政的一条救命河,此时开放海运,京杭大运河的收入,岂不是要大大减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京杭大运河,从北到南,养活不知道多少的漕丁漕夫、牙行买办,数十万人都依靠漕运生活呢,如果放开海运,这一些人中有一多半都要失业。在如今风雨飘扬、人心不稳的情况下,一旦有人聚啸生事,这个责任谁能担得起?   第四,沈廷扬出身船运世家,开放海运,他沈家受益最大,有瘦公肥私之嫌疑,漕运改海,受益的是船老板,受损的却是运河上的漕丁漕夫,漕丁漕夫足足有几十万人,他们都是最底层的辛苦百姓,稍有改动,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因为反对的声音太多,沈廷扬“漕运改海”的建议,不了了之。   在朱慈烺看来,海运开放与否,并没有对错的问题,只是站立的角度不同而已,沈家是船运世家,沈廷扬从小耳濡目染,对运输成本和运输效率最是在意,他提出开放海运,不是为了自家私利,而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为国家省钱。漕运一年耗费百万银子,如果漕运改海,清淤修筑的费用,起码能节省一半。   但内阁考虑的是帝国的稳定,这种关系到几十万人饭碗的大事情,可不敢轻易变更。   “听说五梅公主持建造的新式运粮船,速度极快,不知有何奥秘?”朱慈烺问。   见皇太子对船只有兴趣,沈廷扬精神更是大振。   他侃侃而谈。   不愧是船舶世家出身,所见所说,让朱慈烺受益颇多。   “如果是战船呢?像葡萄牙人使用的那种大战舰,先生可会造?”朱慈烺问。   沈廷扬眼有惭愧:“佛郎机人船舰高大,建造复杂,一艘战舰的建造时间短则两年,长则三年,所用工匠成百上千,臣虽然见过,但自认不能造。”   不意外,船舰建造是一个国家综合技术的使用,也是长久的技术累积,非一日,也非一个人能独立完成。   “如果是小型的运兵船呢?”朱慈烺问。   历史上,崇祯十六年的时候,沈廷扬被任命为国子监司业,受命将漕船改造为长江兵船,专门负责军事物资供应,朱慈烺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把沈廷扬未来要做的事情,提前了一年而已。   “兵船倒是不难。”沈廷扬简约明了的说了一下兵船建造的几个要点。   朱慈烺点点头,忽然问:“听说五梅公家中船只甚多,一次能运载两百名士兵的海船就有一百艘,不知是真是假?”   沈家是海运世家,弘光元年,南明危急存亡之时,沈廷扬上书朝廷,说自家拥有的一百艘可载运士兵二百人的海船,可助朝廷运载士兵。   沈廷扬有点慌,他没有想到皇太子会忽然把问题问到自家来,沈家是崇明巨富,船只众多,难道皇太子是想要征用他沈家的船只吗?虽然刚刚回朝不久,但他却已经听说了朝廷想要让长江水师移驻天津,但却被江南官场打了回票的事情,现在听皇太子说到自家的沙船,他自然而然的就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沈廷扬在朝中是户部郎中,在家族中则是族长,他身后是数以百计的族人,他最优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家族的利益,沙船是沈家安身立命、维持生计的根本,可不能被朝廷征用,不说会不会残缺毁坏,只说被影响到的生意,就是一个巨大损失。   “五梅公莫疑,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某一日,朝廷需要从天津向外地快速运兵,江南能运兵的海船,一共有多少?从江南到天津,又需要多长时间的准备?每船花费多少?另外,如果朝廷真的征用船只,一定会对船家做出补偿,这一点请先生放心。”看出了沈廷扬眼睛里的疑虑,朱慈烺微笑解释。   沈廷扬压住心中的惊疑,心想朝廷是要对哪里用兵了吗?不敢多问,据实回答道:“回殿下,臣家中一次能运两百人的沙船确有一百艘,整个苏州地区,大约有三百艘,苏州到淮安大约八百里,沙船一日走两百里,需四日,淮安到天津,需要半个月,总体算起来,共需要二十天左右。”   算完了日子,沈廷扬又道:“花费包括船工的工钱和吃喝,每船最少需要六名船工,每日该用三钱银子,若是按照二十日计算,每船六两银子,往返不过十二两。”   朱慈烺沉思,银子问题不大,关键是路途,一共需要二十天,算上前期的动员,最少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有点长,而且这还是在江南的那些船商世家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如果他们不愿意配合,到各地官府去闹,时间恐怕要更长一些。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笔生意   江南遥远,不过在长江水师无法移驻天津,朝廷无钱造船的情况下,征调江南海船,用于对建虏的骚扰,是现阶段唯一的选择。   “那淮安呢,淮安本地能运载两百名士兵的沙船有多少?”朱慈烺问。   “淮安是漕运枢纽,境内多是漕运小船,能走海运的大沙船并不是太多……”沈廷扬回道。   朱慈烺心中有数,征调江南海船——也就是沈家沙船的决心更加坚定。   朱慈烺又向沈廷扬请教了一些海运知识。沈廷扬小心回应,同时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引到“漕运改海”之上,朱慈烺假装不觉,继续谈船谈海,就是不谈漕运改海。   沈廷扬终于是忍不住了:“殿下,漕运淤塞,漕运总督署的存银不到两万两,今年清淤和建筑的费用短缺高达八成,此事殿下可是知道?”   朱慈烺点头:“知道。”   “殿下。”沈廷扬站起来,拱手向朱慈烺深深一躬:“我朝禁海运,施行漕运,已两百余年,到如今弊病多多,淤塞,浮收,低效,腐败,冗员,已经是非改不可了。”   朱慈烺笑一笑:“五梅公,你是要游说我支持漕运改海吗?”   沈廷扬撩袍跪下:“正是。”   “那些支持漕运的官员慷慨激昂,为了维护漕运不惜一切,不知道五梅公又愿意为海运付出多少?”朱慈烺不动声色是的问。   “漕运改海不止是臣的夙愿,更是缓解朝廷财政危局,疏解南北货运,每年为朝廷节省百万的良方,若是朝廷能开放海禁,漕运改海,臣九死不悔!”沈廷扬回答的相当干脆。   “五梅公请起!”朱慈烺亲自把沈廷扬扶起,然后肃容道:“漕运改海,本宫支持!”   “殿下……”沈廷扬激动的快要哭了。   待他坐下,朱慈烺脸色凝肃的道:“漕运改海虽好,但急切之间不宜全面推广,我以为,应先从小处改起。”   沈廷扬道:“殿下英明,不知殿下要从哪里改起?臣愿肝脑涂地,为殿下先锋。”   “漕米。”   朱慈烺的厘金策中,粮食是免征“厘金税”的物品,把粮食从漕运改为海运,对厘金税不会有损失。   想不到太子说话这么直接,一点都不绕弯子,沈廷扬惊喜道:“臣也正有此意。一百艘大船,一次就能运走三四十万石的漕米,江南地区一年向北方供应一百多万石的北运漕粮,来回三次就运完了,省心省力,何需上千艘的漕船和上万的漕丁粮长伺候?”越说越喜,几乎要手舞足蹈。   他一生的夙愿,今天好像是看到曙光了。   朱慈烺淡淡道:“五梅公对漕运改海如此热心,该不是为了江南沙船帮的私利吧?”   沈廷扬脸色大变,连忙起身跪倒在地:“臣岂敢?朝廷财政如此困难,臣只是不想看到漕运再浪费朝廷的财力人力而已,若有私心,甘受斧钺。”   朱慈烺笑:“五梅公请起,我只是一个开一个小玩笑而已。”   等沈廷扬起身重新坐下,朱慈烺问:“漕运改海,你在朝中推了好几次了,朝中重臣都有谁支持?”   “礼部侍郎蒋德璟,嗯……陈阁老虽然没有表态,但臣以为,他应该也是支持的。”沈廷扬回答。   陈阁老就是内阁次辅陈演,因为担着户部的胆子,漕运改海能减轻户部的负担,所以他有所支持。不过他的支持只是一种顺水推舟的不反对,如果朝廷做出决意,漕运改海,他乐意执行,但如果朝廷不支持,他绝对不会跳出来表态支持。   “还有漕运总督史可法,臣和他谈过,他是支持的。”沈廷扬说。   “史可法?”   朱慈烺眉角微微一跳。   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对史可法的气节,他绝对钦佩,但对史可法的政治军事能力,却不敢苟同。史可法在南明初立时身为兵部尚书,掌管军事大权,但却丧失立储的先机,以至于被凤阳总督马士英和几个军镇窃取了拥立大功,督师江北后又统御无方,优柔寡断,致使江北四镇不战而溃,虽然最后死守扬州,保存了气节,但不论军事还是政治表现,史可法都算不上优秀。   见朱慈烺表情有变,沈廷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口。   “你继续说吧,还有谁支持?”   整理一下情绪,朱慈烺继续问。   沈廷扬又说了几人,但都是无名之辈。   “反对的呢?朝中反对的主要有谁?”   “谢阁老,魏阁老,兵部陈部堂……”沈廷扬苦笑。   谢升,魏照乘都是内阁的阁员,陈新甲是兵部尚书,三人在朝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三人明确反对,漕运改海就等于是被叛了死刑。   “周延儒呢?”朱慈烺问。   “周阁老没有明确表示过意见。”   周延儒是内阁首辅,动静观瞻,肯定不能轻易发表意见,不过他的没意见就是表示反对。   漕运改海也许能改善朝廷的财政状况,但同时却又可能引发运河两岸的大动荡,这样的事,身为内阁首辅的周延儒肯定不会同意,他宁愿墨守成规,安安稳稳的当他的首辅。   朱慈烺沉思着,盘算了一下支持和反对的力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缓缓道:“虽然我赞同漕米改海,但漕米改海短期内并不宜大面积推广,以免引发运河两岸的动荡。我的意思,单独拉出一两个省份,授权给你沈家专营,进行‘漕米改海’的试点……”   听到此言,沈廷扬脸色大变,连忙拱手:“臣不是这意思,臣不敢……”   朱慈烺摆手打断他的话:“听我说完,这个便宜不是白给你沈家的,你沈家也是要有所付出的,沈家不是有一百艘可以运兵两百人的大沙船吗?我的意思,平常这一百艘沙船可以做各种生意,但如果朝廷需要,命令一出,这一百艘沙船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朝廷的调遣,绝不可有任何的推诿懈怠!”   说到这里,朱慈烺朝沈廷扬笑:“这买卖,五梅公做是不做?”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合适之人   沈廷扬一时被悬在了半空。   如果只是一两省的试点,漕米改海的利润并不会太多,恐怕难以抵消朝廷使用一百艘沙船的损耗。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没有“漕米改海”的好处,朝廷真要下旨,征调他沈家的船只,他沈家也不敢不从,现在皇太子给了漕米海运试点的独家,并答应给予一定的补贴,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细细一想,来时运粮,走时将北方商品运送到南方,这一来一往就是赚了。   于是再不犹豫。   “臣惶恐。”沈廷扬跪倒在地。   “五梅公答应了就好,此事利国利民,我还担心五梅公有所顾忌,不敢答应呢。”   “殿下所命,臣焉敢不答应?”   朱慈烺心情极好:“五梅公,你什么时候离京?”   “军粮转运事急,臣明日述职,三日后就离京。”沈廷扬回答。   “事不宜迟,那就明日早朝吧……”朱慈烺沉思着。   “好,臣必上本。”沈廷扬道。   朱慈烺摇头:“不,这个本不能由你上。”   沈廷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   他上这个本,然后他沈家又得了专营权,难免会有利益牵扯、瓜田李下的嫌疑。   “我自有安排,你看我眼色就可以。”朱慈烺道。   “臣明白了。”   “此事保密,切不可被他人知道。”朱慈烺端起茶盏。   “是,臣告退。”沈廷扬起身离开,表情激动又欣喜,虽然只是漕米改海,虽然只是太子同意,在朝堂上肯定会会有争论,但他从皇太子笃定的态度里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把握。   漕米改海成功了,以后的漕运改海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朱慈烺支持漕米改海有两个原因。   第一,海运确实比漕运更快更有效,是将来的发展趋势,尤其没有漕河的广东福建最适合海运;第二,他垂涎沈廷扬家中的那一百艘大沙船。明朝最重视私产,即使是皇帝也无权强征百姓的船只,非船家本人同意不可,但民间一般都不愿意跟朝廷打交道,尤其是沈家这样的巨富,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沈廷扬虽然身为族长,但如果没有明显的利益,恐怕也很难说服族亲们配合朝廷的政策,而“试点专营”,就是朱慈烺给沈家的利。   沈廷扬走后,朱慈烺在殿中踱步,想着明日由谁提出“漕米改海”的建议比较好?   身为皇太子,除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和右侍郎吴甡之外,对其他朝臣他并不熟悉,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而提出“漕米改海”的人位置不能太高,高了惹人注意,但也不能太低,低了不被重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得有一定的见识,支持“漕米改海”的政策,并且不会在外面乱说。   沉思了一会,朱慈烺有了人选:“田守信,派人去传工部侍郎宋玫。”   “是。”   宋玫,工部侍郎,五十多岁的老官吏,宦海沉浮几十年,虽然做到了工部侍郎,但在朝堂上却是默默无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他推荐了萧汉俊,恐怕直到现在朱慈烺都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虽然默默无闻,但经过这些天的了解,尤其是京营营房改建交给他之后,朱慈烺发现,宋玫确实是一名干吏,而且无门无派,思想比较开放,没有那么多死板的成见。宋玫是楚人,早年应该是楚党,但楚党十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在朝中没有了根基,这应该也是宋玫十年来原地踏步,一直都升不上去的原因吧。   六部中,礼部最尊,工部最低,同为侍郎,工部侍郎却明显比其他五部的侍郎低一截。   很快,宋玫到了。   “见过殿下。”宋玫一脸谨慎。   朱慈烺微笑赐座,先问了营房改建的进度,勉励了几句,然后直接切入主题:“宋侍郎,漕运海运之争,你怎么看?”   明代,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但在户部和工部中,却各有一个“司”,专理漕运之事,户部管的是钱粮,工部管的是清淤,因此宋玫对漕运之事有相当的了解。   虽然十几年原地踏步,一直没有升上去,但宋玫的政治判断力却一点都不比那些尚书阁员们低,他立刻听出,太子这是想要改革漕运了啊。照萧汉俊所说,咱们这位太子聪明睿智,雄心勃勃,从治国四策和整顿京营就可以看出,只要是太子看准的事,就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推行!   但漕运关系重大,皇太子又刚刚退出厘金税,在运河设置了十几处的厘金局,再过几日就会开始征税,这个时候,皇太子却忽然抛出漕运海运的问题,难道是有其他的用意吗?   宋玫心念急转,在不明白朱慈烺心意前,他四平八稳的回答:“殿下,漕运是国家大计,从运河开凿到现在,将近七百年,唐宋元,加上本朝,南粮北运,南北经济和商品流通皆依赖漕运。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若无漕运,天下恐怕将是另一个样子……”   “重要性我知道,说说弊端。”朱慈烺不动声色。   宋玫眼角一跳,对朱慈烺的心意再无怀疑,连忙道:“漕运所用漕兵漕丁众多,运河年年淤塞,年年修筑,耗费巨大……”   朱慈烺淡淡笑:“再说海运。海运有什么优缺点?”   宋玫沉吟道:“速度快,运量大,不过风险也高,加上东南沿海仍有小股海寇出没,远不如漕运安全。”   朱慈烺点头:“是啊,海运确实高风险,但有四个漕运不能比及的优点,那就是,速度快,运量大,费用低,省人力。尤其是费用低,朝廷每年用在漕河清淤的费用将近百万两,但如果换成海运,费用最少能减免一半。”   宋玫咽了一口唾沫,太子的心意已经清楚无比,传他来的用意,也是昭然若揭,于是站起来,拱手道:“殿下,漕运海运之争,已经有几十年了,孰优孰劣,一直争论不下,但殿下刚刚提议设置了厘金局,这时漕运改海,怕是……”   “怕是自打脸吗?”朱慈烺淡淡笑,接住他的话。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明板甲   宋玫赶紧躬身:“臣不敢。”   朱慈烺点点头,宋玫没有迎合他,而是委婉的提出意见,由此可知,这一位兢兢业业的老干吏倒也不是一个唯唯诺诺之人,于是道:“漕运不可废,但海运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尤其漕米改海最是可行,我想着从东南沿海找出一两个省份做试点,开辟到天津的航线,不论成功失败,都不会影响到漕运大局,你觉得如何?”   宋玫深眼角急剧跳动,他在朝中多年,但因为是楚党出身,不被东林所喜,一直都升不上去,原本他已经不抱希望,想着过几年就致仕退休,不想府中的赞画、也就是他的师爷萧汉俊却看出了皇太子的英明,毛遂自荐,要跟从皇太子做一番事业。对萧汉俊的眼光,他一向十分信服,而太子在京营和朝堂上的表现,更是让他坚信,皇太子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所以,虽然他对漕米改海之策有所保留,也知道自己一旦在朝堂上提出,就会成为“漕运派”的箭靶,但他依然毫不犹豫。搭上太子这条线,一旦太子登基,他就是从龙之功,现在的一点责难又什么呢?   “殿下英明,此事确可尝试,臣愿意上本。”宋玫道。   孺子可教,朱慈烺淡淡笑。   ……   宋玫走后,朱慈烺闭目养神,想着明日里该怎么向崇祯和朝臣们吹风?“漕米改海”之事,又如何能在朝堂上顺利推行,而不至于遭受到太大的阻力?   漕运是国家大计,不但关乎几十万人的饭碗,更关乎沿线城市的繁荣。   如果没有了漕运,扬州,淮安,徐州,临清,这些城市怕是要破落下去,因此这些地方官和地方势力都不会容许漕运改海,朝廷每年百万两的运河疏通和修建费用,也有一帮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也不会容许漕运改海,短时间之内,这个利益机构是不能动的……   一个小太监轻步走了进来,在田守信耳边小声汇报,田守信点点头,到朱慈烺身边小声道:“殿下,褚宪章来了。”   “宣!”朱慈烺睁开眼。   “奴婢叩见殿下。”   褚宪章快步走进殿中,在朱慈烺面前跪倒,一脸喜色的道:“殿下,照你的图纸,盔甲厂已经打造出两件板甲的成品了。”   “走!”   朱慈烺惊喜的跳起来,带着田守信和褚宪章,直奔兵仗局盔甲厂。   上一次视察盔甲厂之时,朱慈烺将他设计的简易板甲的草图交给了盔甲厂掌厂太监赵宏英,在三十名工匠日夜不停的锻打之下,历经六天,终于是打造出了两件成品。   边缘4MM,中间大约8MM厚,弧度依身体形状而打造,前后一共两片,用宽大厚实的棉布连接,搭在肩膀上,左右两侧有孔洞,穿上细绳和身体扎紧了,戴上笠盔,配上护肩铁甲和护脖铁甲,士兵的整个上半身就处在严密的保护中了。   8MM的铁板,对弓箭完全免疫,任何弓箭包括建虏最著名的“重箭”都不能射穿。   同样,近距离的穿刺,不管是长矛和利剑,都无法对铁板后的身体形成刺穿伤。   穿上这样的铁板,士兵的死亡率会大大降低。   朱慈烺很满意。   见朱慈烺脸上露出笑容,跟在他身后的褚宪章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宏英却很是平静,不喜不忧。   就像朱慈烺预测的那样,赵宏英果然是一个只做不说的角色。   不过还是有两个大问题。   第一,重量太大,太笨重了,前后两块铁板,加起来五十多斤,如果配上护肩铁甲和护脖铁甲,再戴上一顶笠盔,一个士兵盔甲的负荷量超过七十斤,这不是一般士兵能承受的。   第二,代价太高,耗时太多,两块铁板五十斤,但却足足耗费了六十斤铁,原因很简单,这两块铁板是匠人们一锤一锤锻打出来的,锻打之中,火星四溅,飞溅出去的全都是铁,更不用说,三十名最好的工匠锻打了六天才打造出两副,这样的工作效率要供给大明朝的军队,根本不可能。   按成本计算,打造一副板甲,是两副铁鳞甲的时间和代价。   而且严格意义上讲,眼前这两件板甲,跟欧洲板甲并不是一回事,不论防护力、材质、工艺水平、还是人体工学,都比正宗的欧洲板甲差了很多。   “不错,很好。”   但朱慈烺还是很欣慰,万事开头难,工匠们能做出成品已经不容易了,他不敢要求太多。将工匠们聚集到一起,赏赐了他们之后,朱慈烺提出了几点改善意见。   第一,板甲能不能再薄一点?同时代的欧洲板甲都在4MM左右,有些内侧的非要害部位只有2MM,精巧又贴身。建虏的火器并不强大,明军主要是防箭,因此板甲的厚度可以稍微再压缩一点。厚度减了,份量自然也能轻一些。   第二,铁板可以再缩小一点,除了胸前的要害部位,其他部位都可以放弃,以此减轻板甲的重量。   第三,每次捶打多少下,要做一个科学的统计,从中找出打造板甲最合适的锻打数。   第四,板甲是试验品,从今日起,除了十名最优秀的工匠继续打造板甲之外,其他工匠恢复原来的本职,仍然打造铁鳞甲。在板甲不能推广之前,铁鳞甲仍然是大明军队的根本。   后面三个不是问题,但把板甲打的再薄一点,工匠们却是面露难色,8MM已经极致了,再薄再轻现阶段他们还没有那样的技术实力,这一点朱慈烺也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是要提出要求。   技术进步很多时候都是被逼出来的,兵仗局的工匠是大明最好的,大明铁质或许没有欧洲好,但就不信工匠技艺也不如欧洲。   除了板甲,朱慈烺另一个构想盔甲厂也做出了实物。   那就是铁面罩。   精锐的建虏白甲兵特别喜欢射人面目,俗称“射脸箭”,从大凌河到松山,很多盔甲齐全的大明将士都是被建虏一箭射中面目而死的,如果能打造出如欧洲板甲那样的铁面罩,用时放下,不用时抬起,就能防备建虏的射脸箭。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装备研发   不过铁面罩的打造不是太成功。   盔甲厂打出的铁面罩过于沉重,无法灵活使用,挂在头盔之上,很容易就掉下来。这和朱慈烺想象的有不小的差距——欧洲铁匠锻造轻薄、铆接灵活技术,大明工匠还没有学到啊。   “不错,很好。”朱慈烺还是鼓励了一下,免得打击工匠们的积极性,放下铁面罩,目光看向掌厂太监赵宏英:“铁面罩不是急需的,暂时不用打造了。”   “是。”赵宏英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来铁面罩折磨他不轻。   但皇太子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紧张起来。   “四十天之后,五月初一之前,我要三千具上好的铁鳞甲,五十具板甲,你能做出吗?”朱慈烺问。   赵宏英低头不说话。   褚宪章怒:“大胆的奴婢,殿下问你话呢?”   赵宏英撩袍跪下:“殿下,只要钱粮保证,铁料充足,打造三千具上好的铁鳞甲,加班赶制,并不成问题,但五十具板甲……奴婢却不敢保证。”   “你……”褚宪章怒了,在他看来,太子爷的命令必须无条件的执行,一丝一毫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赵宏英当差也十几年了,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居然敢佛皇太子的面子,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朱慈烺抬手止住褚宪章的怒气,问道:“那你能做出多少?”   “板甲耗时耗力,十个工匠,不停的锻打,一天连一具也打不出,四天三具是最快的速度了,四十天时间,最多只能打三十具。”赵宏英回。   朱慈烺想一想,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心急了,于是点头:“好,就三十具。”   赵宏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谢殿下。”   走出盔甲厂时,朱慈烺暗想,依靠大明现有的技术,制造出合适的板甲,尤其是带面罩的头盔,短时间是不可能的,如果能从哪里搞到一套欧洲板甲的成品,交给工匠们参考就好了。   不知道在京的葡萄牙商人,家中是否会有板甲呢?请汤若望联系在京的西洋商人见面已经有四五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难道他们在京师没有代表,还需要到澳门去请吗?   朱慈烺多想了,并不是葡萄牙等国在京师没有代表,也不是他们不想见朱慈烺,而且因为他们对和大明皇太子的见面仪式太重视了,正在精心准备礼物呢。   “殿下,赵宏英老气沉沉的样子,奴婢看着就气。”褚宪章道。   朱慈烺却笑:“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做不到事情绝不擅自答应,赵宏英的脾气虽不招人喜欢,但却很实在,盔甲厂需要他这样的把关人。嗯,对了,盔甲厂的钱粮和铁料要优先保证,如果短缺,你只管冲我要。”   褚宪章正为钱粮发愁呢,虽然朱慈烺拨了他三万两银子,但盔甲火器火药三大工厂火力全开,盔甲厂和火器厂更是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的生产,耗费惊人,就像是三头吃钱的怪兽,短短七天,就吃了他一万五千两银子,照这么干下去,一月就需要五万两银子。   兵仗局一年经费有限,根本担不起这样的消耗,现在有了朱慈烺的话,褚宪章终于可以放心了。   从盔甲厂出来,朱慈烺又去往火药厂。   自从得了朱慈烺的册子之后,火药厂掌厂太监齐宁就仔细研读,并按照朱慈烺制定的规章制度在火药厂推广开来,任何人违反,都会被他严厉处分,不管是管事还是普通的工匠,无一例外,一点情面都不给。渐渐的,火药厂所有人都知道:新来的齐公公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在他面前,可不敢稀里马虎。   一连六天,齐宁连睡觉都在想朱慈烺那本小册子里的东西,每日清晨一起床,立刻就直奔火药厂的生产车间。火药厂是一个严禁烟火的地方,夜间不生产,厂子里也不许有人居住,齐宁的就住在火药厂对面的胡同里。   在齐宁严厉的近乎疯狂的督促下,六天的时间,火药厂的面貌就焕然一新,所有工匠都小心谨慎,没有人敢虚掩应付了。   “殿下,照你所说的方法,硝四十两,磺五两六钱,柳炭七两二钱,精细研磨,晒干为颗粒,用筛子筛出米粒大小一致者取用,太大太小者一律弃用。”齐宁禀告。   从前天开始,火药厂产出的颗粒火药,大小已经基本一致,再没有以前那种大小不一、质量不等的情况。   朱慈烺很欣慰,对齐宁的工作表示满意。   等到齐宁拿出“纸包弹”的成品后,他就更是高兴了。   纸包弹并不是朱慈烺的创意,而是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火枪兵普遍使用的办法,将射药和铅弹装在同一个纸筒里,装弹时从底部咬开纸筒,将火药倒入枪膛,然后将铅弹填入,压实后再装好引药和火绳。如此就省去了取弹袋和开火门的两道步骤,火枪兵的装弹速度能大幅提高。   朱慈烺将想法告诉齐宁,齐宁把工匠们召集到一起,很快就做出了纸包弹。   “殿下,这是鸟铳的弹包,四钱火药。这是斑鸠铳的弹包,用药1.3两。”齐宁禀告。   四钱和1.3两都是两种火枪的标准使用量。   “很好。”朱慈烺将两种弹包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问:“这两种弹包做出多少了?”   “回殿下,刚开始做,鸟铳做了五十发,斑鸠铳做了三十发。”   “装车上,一会听我调用。”   “是。”齐宁躬身回答。   离开火药厂时,朱慈烺笑:“齐宁,听说你这六天睡觉衣服都不脱,这可不好,工作重要,但你的身体同样也重要,你是掌厂太监,不必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把任务发下去,同时也把责任发下去,赏罚定清楚,你做最后的检查就可以了。”   齐宁愣愣地。   “傻奴才,殿下教你管厂的诀窍呢,你还不快谢恩?”褚宪章瞪眼。   “是,谢殿下。”齐宁赶紧跪下。   等朱慈烺走后,齐宁愣愣想一会,一拍脑袋,终于是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   盔甲厂和火药厂都去了,火器厂当然不能错过,朱慈烺带着褚宪章去往火器厂。 第一百七十五章 负荆请罪   “殿下,火器厂搬迁之事,奴婢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只要镇虏厂那边腾出地方,奴婢这边就可以开始了。”快到火器厂时,褚宪章小声道。   朱慈烺摇头道:“先不着急,等几天再说。”   魏藻德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火器厂和镇虏厂合并之事,暂时还无法进行。   火器厂。   掌厂太监刘若愚在火器厂门前迎接,虽然已经六十岁,头发斑白了,但腰板笔直,精神矍铄,见到朱慈烺之后,无论叩拜还是说话,都是神采奕奕,中气充足,一点都不似老年人。   见师傅如此,褚宪章非常欣慰。   上一次到火器厂视察时,朱慈烺给火器厂派了三项任务。   枪管打造、铁脱硫、还有铅弹的光滑处理。   时间短,三项任务都还没有太大的进展,朱慈烺不着急,任何的进步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勉励了工匠们一番后,朱慈烺去到后面的密室,和刘若愚商量“手榴弹”的研发。只他们两人,连田守信褚宪章都被排除在外。   比起那三项任务,手榴弹的研发更重要。   因为火器厂的工匠们有制作“万人敌”的丰富经验,所以手榴弹的研发有一定的技术基础,手榴弹说白了就是一个缩小版的万人敌,泥皮换成了铁皮,难点在如何保证引信在投掷过程中不会熄灭。   万人敌是圆形的,刘若愚和工匠们商议的原本也是要把手榴弹做成“万人敌”的圆形,但朱慈烺有不同意见,他建议改成了手掌大小的圆柱形,长度是现代手榴弹大小的两倍——圆柱形好把握,不至于脱手,至于加长一倍是因为这时代火药威力不能和现代比,唯有加大弹体,多装火药,才能保证爆炸的威力。但不能安装木把,有了木把,投掷飞行速度过快,引信容易熄灭。   铸造弹体并不难,关键是装填火药之后的封装,尤其还要留出一个小孔塞放导火线,如何保证手榴弹的密封性,对工匠们是一个严峻考验。   商议完成,朱慈烺问:“刘公公,手榴弹的样品,什么时候可以做出来?”   刘若愚沉思道:“大约需要十五天。”   “好,我等着公公的好消息。”   朱慈烺对手榴弹太期待了,手榴弹近距离爆炸的恐怖威力,绝对是面对密集攻击或者是密集防守的终极利器,更是建虏重甲兵的克星,管他身穿几重重甲,几颗手榴弹扔出去,照样让他见阎王爷。   朱慈烺原本还想去神机营看看,神机营在城外十里野训,算上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不知道情况怎样?不过在火器厂耽搁的时间有点久,从火器厂离开时,太阳已经下山,夕阳满天,时间来不及,只能明天再去了。   回到王时,刚喝了一口茶,正要谋划下一步,田守信快步走进来:“殿下,驸马都尉巩永固求见。”   “宣。”朱慈烺一点都不惊奇,昨天他命田守信送羹汤到公主府,今天上午又出城踏春,在西山的煤道上遇见张名振等人,想必张名振已经把事情的经过报告了巩永固,巩永固夜晚来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臣巩永固见过殿下。”巩永固疾步走进,深深一礼。   这是朱慈烺第一次见到巩永固,所以很仔细的看。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俊伟,英气勃发,怪不得能当驸马,果然是一个大帅哥。   朱慈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凄惨的画面:崇祯十七年,城外杀声震天,炮声隆隆,矢石飞堕,城内紫禁城的大殿上,孤苦伶仃的崇祯皇帝召见驸马都尉巩永固和新乐侯刘文炳二位皇亲,要求他们召集家丁,带太子突围。巩永固哭道:按照祖制,亲臣不藏甲,臣家中没有家丁啊……   君臣三人相对而泣。   偌大的皇极殿,只有他们三个人。   ……   想到此,朱慈烺心中满是叹息,崇祯十七年,如果崇祯能早做决断,将太子朱慈烺送到江南,哪怕是送到天津,纵使北京城破,太子也可以保存,大明国祚在南方延续,甚至重拾旧山河,也并非不可能。可惜啊,一切不能重来。   朱慈烺看巩永固时,巩永固也在看着他。   作为皇亲,崇祯的妹夫,朱慈烺的姑父,巩永固对朱慈烺有一定的了解,在他看来,年方十五岁的皇太子朱慈烺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对国事军事尚没有见解,因此当他听说皇太子在朝堂上说出国政四策,并舌战群臣之时,惊讶无比。接着,朱慈烺又抚军京营,清查成国公和定国公,雷厉风行的整顿京营之兵,一件件事情让巩永固忽然明白,自己看错这个外甥了,外甥可比他想象的睿智多了——毕竟是皇族血统,一朝爆发竟然有如此的魄力。   而今日,当张名振向他报告,皇太子出现在西山小煤窑前的煤路上,并询问窑主姓名时,联系到昨晚朱慈烺忽然送到公主府的那一碗羹汤,他猛然顿悟:自己私开小煤窑的事情,已经被皇太子知道了!   惶恐惊惧之中,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自己事小,如果牵连到公主,那就万死莫恕了。   还是张名振给他出了一个主意,皇太子仁厚,不似苛刻之人,驸马爷真心认罪,皇太子必不会刁难。   于是,巩永固就来了。   不过心情惴惴,脸色也发白,等朱慈烺请他平身,为他赐座之时,他一撩袍角,跪在朱慈烺面前,一脸愧色的道:“臣不敢,臣今晚是来请罪的。”   听到此言,田守信带着殿中的太监宫女全部退下,一个也不留。   巩永固是皇亲,有些秘密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应该知道的。   “姑父快请你。”朱慈烺亲自搀扶巩永固:“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巩永固却不肯起来,叹道:“臣身为驸马,知法犯法,不顾朝廷的禁令,在西山私开小煤矿,罪不容赦,明日早朝,臣必向亲向皇上请罪!”   朱慈烺心知巩永固是受了高人指点,明天早朝请罪之前,先来见他这个皇太子,先把西山小煤矿的事情说破,求得他的原谅,只要他这个皇太子不发动,朝堂上没有人会追究此事,如此巩永固也就过关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煤窑乱像   虽然有点机心,但看在巩永固是忠臣,又是自家姑父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巩永固坚不起身,朱慈烺没有办法,只能站着劝道:“姑父,不必太自责,你私开小煤矿虽有不妥,但情有可原,只要你诚心悔过,我必向父皇上书,请他赦免于你。”   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把巩永固劝了起来。   巩永固在绣墩里坐下,耷拉着头,一句话不说。   历朝历代,大明的驸马爷是最不好做的,一旦做了大明的驸马,不但本族之人不能再做官,驸马本人也只是一个虚职,除了朝廷的俸禄,再不许有其他的收入,这和前朝很多驸马当官又做生意,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情况,完全不同。   巩永固好读书,负才气,善骑射,喜欢结交朋友,这样的人一般都是仗义疏财的性子,又有驸马的名声,真有人求到他的门下,他绝不会拒绝,哪怕就是节衣缩食,他也会把面子撑下来。   驸马府入不敷出也就很正常了。   “姑父,能跟我说说,西山小煤窑的情况吗?”朱慈烺温言问。   “唉,还说什么,臣利益熏心,罪不可赦。”   “姑父不必自责,我询问西山小煤窑,并不是为了你。”   巩永固抬起头,疑惑的看向朱慈烺。   “我是为了国事,希望姑父能如实相告。”   朱慈烺严肃的表情让巩永固心头一震,于是不敢隐瞒,将西山小煤窑之事一一说起。   他经营小煤窑刚不过一年。   只听了三五句,朱慈烺就吃惊:“你说什么?朝中勋亲已经有三年没有领到俸禄了?”   “是。”巩永固苦笑:“朝廷最后一次发俸禄是崇祯十一年,这三年朝廷困难,府库空虚,大家都理解,虽然拖欠,但没有人向户部催要。”   为勋亲们发俸禄的是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这些年剿匪的军饷都凑不够,像巩永固这种看起来非常有钱的驸马爷,太仓库当然就更是不会发放了,作为驸马的巩永固也无法拉下面子去讨要,一欠三年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巩永固一讲就是半个小时。   他是当朝驸马,是见过市面的人,崇祯对他也颇为信任,经常会召到他宫中谈论一些事情,今天朱慈烺一口一个姑父,纡尊降贵的和他对面而坐,丝毫不因为他忤逆朝廷的旨意,在西山之上私开小煤窑而有所芥蒂,他心中又感动又惭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西山小煤窑的事情,全部说与朱慈烺听。   比起孟文龙,巩永固知道西山小煤窑更多的机密。   朱慈烺听的心惊。   三年没有发俸禄,那些百年传承,世代有积蓄的勋贵家族还好,像巩永固这种册封不过十几年,根基浅薄的勋贵,在断绝朝廷俸禄的情形下,虽然不至于揭不开锅,但生活却也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美好,为了增加收入,不得不踏入商界。   和百姓们经商不同,勋贵们经商都需要有一个白手套。   朱慈烺也一样,他和赵敬之集资成立“京惠商行”,说白了,赵敬之就是他掩人耳目的白手套。   巩永固的白手套是京师商人牛靖。   “臣和牛靖五五分成,先期投资和日常生产由他负责,朝中事情由臣打点。”巩永固说。   明代生产力落后,小煤窑如同挖井一般,全靠煤矿工一铁锹一铁锹往外刨,刨够一篓子后挂绳子上吊出来,一口小煤窑,几十个工人,一天的产量不过几千斤。据《檐曝杂记》的作者、清代历史学家赵翼记述,清代煤价每块三文,重量是二斤十二两。而几年之后,每块的价格虽然还是三文钱,但煤块的重量却只有一斤多了。   明末的煤价应该和清初差不多,大约在三文钱左右。   一天几千斤,也是不少的收入了。   照巩永固所说,西山小煤窑大约有十多处,房山多一些,大约有二十处。   此外,西山和房山各有一座户部经营的“国有煤矿”,是京师附近所有煤矿中,朝廷唯一准许开采,被朝廷承认的两处煤矿。   明史有载,万历年间,内官监监官王朝奏开西山煤窑,每年变价五千两,年终解进,一年有五千两的利润交给皇帝,但实际的利润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万历之后,朝廷废除矿税,撤回厂监,西山煤窑由户部接手,这些年每年能上交多少利润,朱慈烺不知道,不过猜想一定不会超过五千两的数目。   “殿下,去年年终,田生兰一共给了臣五千两银子。臣愿变卖家产,全部交给朝廷。”巩永固最后说。   朱慈烺摇摇手:“不急,刚才你说,西山附近最大的小煤窑是定国公徐允祯开设的?”   “是。”巩永固回答:“徐允祯是最早在西山私挖小煤窑之人,和他合作的是山西商人田生兰。”   田生兰,工部尚书魏藻德的老丈人,朱慈烺从萧汉俊那里已经听到过这个名字了。田生兰的生意做的还真大,不只向工部户部的供给大量的铁料和煤料,在西山小煤窑的事情上居然也插了一脚。   这家伙,哪都有他。   “这么多年,朝廷就毫无所悉,难道就没有言官弹劾过吗?”朱慈烺问。   “有,两年前有言官弹劾,皇上令顺天府查核,但徐允祯提前得到消息,遣散工人,矿井用树枝遮盖起来,西山那么大,顺天府根本查不到,最后不了了之。”巩永固说。   朱慈烺心中明白,就算真查到了,也不会碍着徐允祯分毫,徐允祯不会承认,只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田生兰的头上,田生兰虽然承担了罪责,但有徐允祯上下为他活动,最后肯定能获释,这也是商人要和权贵们合股的原因。   “户部掌控的两座煤窑,一天能产多少煤,利润如何?姑父你知道吗?”朱慈烺问。   巩永固摇头,随即又补充:“这两处煤窑的矿工都在五百人以上,使用的都是死囚和罪犯家属,用来不惜命,产量更高,利润也应该更多。但具体多少,臣就不敢断言了。”   朱慈烺点头道:“明白了。姑父,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准备上书父皇,清查西山和房山两地的私人小煤窑了,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未来身份   巩永固拱手:“臣明白,今天下午臣就已经将煤窑关闭了。”   “嗯,工人要全部遣散,那个叫牛靖的商人,也得到外地躲两天,等风声过去才能回来。”   “臣明白。”巩永固感激,知道皇太子这是在保护他。   朱慈烺点头:“就这样,姑父请回吧。”   巩永固站起来,眼神又惭愧又感动:“那明日早朝……”   朱慈烺微笑:“当然不必。”心中一动,补充道:“另外还有一个重任,可能要劳烦姑父你。”   “殿下讲。”   “姑父喜好结交朋友,京师之中,想必有不少像张名振这样的人,我希望姑父能为我多多留意,但凡是忠君爱国、英勇善战的英雄,我京营的大门都为他们敞开!”   巩永固微微激动,身为大明驸马,他一直都有报效国家之心,奈何祖制森严,他被束缚的动也不能动,除了偶尔去一趟宗人府,管理一下宗亲的事情,其他不管政事还是军事,哪怕就是令天下鼎沸“松锦之败”,他也没有置喙的权力,今日朱慈烺交给他的任务虽然简单,但却是在为国家做事,他心中的激动有点压不住。   “臣遵命。”巩永固禁不住就提高了一个声调。   “此事须得秘密进行,切不可走漏风声。”朱慈烺叮嘱。   “臣明白。”巩永固深深一躬。   “田守信?”朱慈烺喊田守信。   “奴婢在。”田守信快步走进。   “取一千两银子,交给驸马都尉。”朱慈烺道。   巩永固大吃一惊:“殿下,这是何意?”   朱慈烺淡淡笑:“民间牙行找几个匠人,还要花中介费呢,我请你找英雄,岂能没有经费?姑父勿要推脱,收下就好。”   “臣……遵命。”   巩永固眼圈有点红。   经费只是一个借口,朱慈烺是为了补贴他府中的生计。   巩永固走后,朱慈烺在灯下沉思。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知道煤炭的重要性和一本万利的暴利性,现在西山和房山都是浅层煤,五十米左右就可以出煤,有些地方甚至只需要挖二十米就可以找到煤层。   森林资源日益枯竭,煤炭资源愈发重要。   京师百万人口,每日消耗煤炭重多,但朝廷却收不到一分煤炭税。   这中间的暴利都被徐允祯这种人攫取了。   更何况,煤炭是国有资源,岂能容徐允祯和一些奸商随意挖掘?   至于巩永固,除了怜惜他是一个忠义之臣,是父皇唯一的妹夫,不想让他名声受损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朱慈烺心中有一个谋划,那就是未来的查矿钦差,非驸马都尉巩永固不可。   大明朝到处都是私人小矿,从煤矿铁矿到金矿,应有尽有,但朝廷每年能收到的矿税,却是微乎其微,这中间巨大利润,都被各地官绅豪强攫取了,要想改变这一局面,除了严格法令之外,还需要有一个能顶住压力,镇住场子的强力人物去巡查各地,严查不法。而驸马都尉巩永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慈烺估计,如果严格矿税,每年朝廷收入最少能增加一百万两。   和盐税不同,矿税是属于内廷库的,历来矿税出了问题,都是太监和锦衣卫出宫稽查,但太监作风粗鲁,常常被文官们所抵触,如果换成驸马都尉巩永固,就没有这个问题。   所以巩永固身上不能沾染开设小煤窑的污点,朱慈烺要尽力帮他洗刷干净。   时机到了,就可以把巩永固推到前台,担任查矿钦差,如此不但可以解决矿业乱相,也为巩永固找到了一个用武之地。   晚膳之后,朱慈烺看了一些漕运方面的书,总结观点,准备明日早朝拿出来,助沈廷扬一臂之力,不过煤窑和勋贵的事,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不去,忽然间想到了另一件事,于是问:“田守信,骆养性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徐允祯和朱纯臣私卖甲胄之事,锦衣卫已经在调查,而朱慈烺也同意了骆养性的请求,放出徐卫良,配合他表演一场戏,到现在到五六天了,骆养性那边却一直都没有动静。   田守信摇头,然后轻声问:“要不,奴婢去问一下?”   朱慈烺摇头,徐允祯和朱纯臣恶贯满盈,在劫难逃,倒也不用着急。骆养性引而不发,应该是在等待什么?   希望骆养性不要搞鬼。   看书看到十二点,又拼命回忆前世里看到的一些漕运书籍,想着“漕米改海”在明日早朝可能出现的情况,并做出预案,实在困的不行了,才上床休息。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安稳,没有再失眠,不过梦中的金戈铁马却依然不停歇,他梦见自己头戴明盔,身披重甲,率领大军,旌旗如海,向着辽东而去……   ……   辽东。   马蹄声急促,苍茫的原野中,佟瀚邦带着部下正在向宁远狂奔,为了加快速度,减轻战马的负担,所有人都扔掉了甲胄和头盔,只穿着棉衣,随便如此,身后的追兵也是越来越近了。   佟瀚邦心急如焚,   哗哗哗哗。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   若换在平时,行军时遭遇这种天气,士兵们肯定会叫苦不迭;但今天却是个例外,佟瀚邦以下,所有军士都是大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他们的行军造成了麻烦,但给身后追兵造成的麻烦更多。建虏最强的就是骑射,大雨视线模糊,弓弦软化,射出的弓箭会失去准头,对明军来说,实在是一个大利好。   佟瀚邦暗叫天助我也。   不顾大雨,明军加速前进。   就在这时,身后马蹄如雷,一队蒙古轻骑从雨雾之中冲了出来。   虽然有大雨的帮忙,但蒙古轻骑骑术精良,一人双马,战马又是上好,最后还是让他们追上了。   但不是蒙古轻骑的全部,只是先头部队的三百人。   原来鄂硕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追上并且砍下佟瀚邦的人头。   蒙古人身背短弓,手握马刀,紧紧伏在马背上,雨势虽大,却却浇不灭他们眼中的凶残与嗜血。见到明军的尾队,他们立刻摘下短弓,搭上羽箭,向明军嗖嗖射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吴三桂   “列阵,杀!!”   佟瀚邦果断下达迎战的命令,虽然他们只有两百人不到,且人疲马乏。但如果不能击退这支蒙古兵,被他们纠缠住,等到建虏重骑赶到,事情就糟了。因此必须迅速果断将这股蒙古骑兵击溃。   佟瀚邦迎上蒙古轻骑,张弓搭箭,向冲最前的那名蒙古轻骑射去。   大雨影响了弓箭的射程,也影响了准头,不过佟瀚邦的弓箭却好像没有受到影响,他弓弦拉到极满,箭如闪电,射穿了雨雾,一箭就将最前的那名蒙古轻骑射于马下!   佟定方跟在佟瀚邦身后,弓箭连射,连续的射中两人。   蒙古轻骑一阵惊呼,都调转弓箭,向佟家父子射来。   佟瀚邦舞动长刀,拨打箭雨。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又有一支蒙古轻骑从雨帘之中冲了出来。   佟瀚邦心中一沉,拨马大喊:“撤!撤!”   一支追兵三百人尚可应对,再来三百人,就只能撤退了。   明军的阵势还没有展开,就不得不向后撤退了。   蒙古骑兵紧追不舍,他们的追击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颇有讲究,排成扇形阵势,远远的向明军兜来,想要把明军兜在中间。   佟瀚邦心知不好,一旦被蒙古人兜住,己方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弟兄们!不能让蒙古人把我们兜住,冲,一鼓作气冲出去!”,佟瀚邦心急如焚,连续的呼喊,纵马奔驰过去,马刀挥出,鲜血飞起,将一名冲过来的敌军连人带马砍成了两截!   明军拼死撤退,但蒙古人的战马太快了,眨眼间就已经追上了他们,双方弓箭互射,羽箭在大雨之中乱飞。比起蒙古人,明军的骑射之术差了很多,加上没有甲胄,不断有人中箭落马,蒙古人中箭的却极少。   骑射差,战马更差,落后的明军被蒙古人纠结住,无法脱身,再一转眼,便已经被数倍的蒙古轻骑斩落马下了。   佟瀚邦胯下的黑色坐骑是一匹神骏,马力不弱,他嘶声大喊,弓箭的连射,连续的救了几人,但弓箭如雨,蒙古轻骑席卷而来,他想救却也是救不过来,只能长声一叹,拨转马头,带着剩余的部下向着宁远狂奔。   佟定方跟在身后,弓箭连射,保护父亲。   赵尚刚左臂受伤,右手挥舞长刀,护卫左右。   蒙古人呼啸着死追不放。   明军已经是人困马乏,人纵能战,马却是坚持不住了,道路又泥泞,不时的嘶鸣着倒地,而马上的明兵,一旦跌落,再也无人能爬起来。奔出几里地后,佟瀚邦身边就只剩不到一百骑了。   佟瀚邦满腔悲愤,却也是无济于事。而蒙古人欺他们马弱,更是催马急追,不把他们全歼,誓不肯罢休。   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听到一阵阵密集如雷的马蹄之声,抬眼向前看,雨帘之中,一支万人大军忽然在前方的地平线出现,火红色的军旗和旗下不断闪现的兵器寒光,漫山遍野,缓缓压来。   佟瀚邦鼻子一酸,几乎要大哭出来。   援兵,终于是到了。   而此地距离宁远城只三十里不到了。   见明军大军出现,蒙古轻骑不敢再追击,拨转马头,呼啸撤退了。   心头一松,佟瀚邦几乎要从马上栽下去,但还是咬牙支撑住了,而他很多的部下却已经支持不住的从马上跌落下来,连续一天一夜,几乎是没有休息的狂奔,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一员身穿三层重甲、披红色大氅、头戴凤翅红音盔的明军大将冒雨带着十几名骑兵疾驰而来,到佟瀚邦面前勒马站定,上下打量佟瀚邦两眼,笑问:“是塔山佟协镇吗?本将吴三桂!”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白面长须,脸上带着笑,雨水打在他的铁甲上,发出叮叮的清脆之声。   如果不是全身披甲,如果不是在战场相见,如果不是自报姓名,谁又敢相信,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看起来笑容可掬的年轻人,居然会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   “末将佟瀚邦见过总镇大人。”   佟瀚邦四十五岁了,从行伍做起,一生戎马到现在不过是一个从三品的副总兵,和吴三桂的年轻高位根本没法比。佟瀚邦下马,恭恭敬敬的向吴三桂抱拳行礼。   “只有你一人吗?”吴三桂扫了扫佟瀚邦的部下,淡淡问。   暗指李辅明。   “是。”佟瀚邦沉声回答,眼眶已经红了。   吴三桂叹口气:“佟协镇快随我进宁远城吧,马郎中正等着你呢。”   ……   京师。   早朝上。   行礼如仪的论完辽东和流贼事务之后。   “臣宋玫有奏……”   和朱慈烺对了一下目光,待朱慈烺微微点头后,宋玫出班而站,将“漕米改海”的建议在朝堂上提出。   不等他将“漕米改海”的益处说完,朝堂上就掀起了反对之声。   最反对的,当然是漕运官员。   理由不外乎海运风大浪急、海盗出没、粮食易霉、成本较高,漕运关乎几十万人的生计,岂可擅自改动?   朱慈烺不出声,他倒要看看,朝中群臣究竟有多少睿智之人?   其实,这并不是崇祯朝第一次讨论海运,宋玫也不是大明朝第一个提出“漕运改海”的人。隆庆五年的漕运总督王宗沐才是第一人。   王宗沐,字新甫,号敬所,浙江临海人,虽然是漕运总督,但他并不因为自己的官职而袒护漕运,他大胆提出恢复海运,并做出了一次成功尝试,隆庆六年,通过海运,他成功的将12万石米运到了天津,不论时间或者是效率,都远超漕运。   最初之时,朝廷对他是支持的,也开放了一部分的海运,但万历元年(1573),王宗沐组织三百条船海运,但在福山岛遇飓风,沉没7船,损失米数千石,军丁溺死十五人,言官纷纷奏议其失,最终朝廷决定停罢海运。   王宗沐之后,虽然海运虽然时时提起,但朝廷已经不敢再支持了。   这些年下来,漕运已经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将漕运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钱多收粮,但庞大的运河集团又岂甘心看着自己利益受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唇枪舌剑   宋玫很镇定,他心中有数,皇太子会站出来支持自己,因此面对汹汹攻讦,他不慌也不怒,缓缓道:“陛下,漕运固然安全,但运河年年淤塞,年年清淤,耗费的人力物力,每年将近百万,海运虽然有船倾人覆的危险,但除了修建码头之外,再无其他费用,纵使船只有损失,但平均下来的耗损,非但不比漕运多,反而是少许多。”   “宋侍郎怎知海运损耗低??”户部漕运司郎中吴钊燮立刻反对。   “我为工部侍郎,清淤河道和建造船只都是我工部的事务,两者费用我最是清楚,海上大风大浪,船只倾覆的凶险,一年或许会有一两次,但看风避浪是船家的根本,只要行船得当,及时避风靠岸,就不会有船只倾覆的危险。清淤的费用却必不可少,而且有逐年增加的趋势。两者相比,当然是海运更有利。”宋玫声音平和。   “天道无常,海上的风浪岂是宋侍郎能预判的?万历元年的悲剧,难道你不知道?漕运改海,漕兵漕丁又如何处置?一旦聚啸生事,岂不又是一场风波?刚刚设置的厘金局,又如何处置?一条京杭大运河,难道要被废弃吗?”吴钊燮一连五个逼问,个个锋利如刀。   “吴郎中问的好!”   选郎,郎中的别称。   “漕运不可轻动!”   “臣附议!”   一片对吴钊燮赞成和对宋玫的反对之声。   这一点都不奇怪。   明清两代的漕运制度其实是平衡国家、地方和部分官僚集团利益的结果。河道官员一方面放大海运的危险,一方面不断强化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与重要性,这是官员利益;一旦漕运改海,那些倚仗漕运繁华的城市,必然衰落,这些城市和这些城市出身的官员必然要反对,这是地方利益;漕运关乎几十万人的饭碗,关系运河沿线的稳定,这是国家利益。   这三个是海运明明优于漕运,但却始终不能持续执行的制度上的因素。   龙座上,崇祯皱着眉头,耐着性子仔细的听。   虽然辽东和流贼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但漕运海运之争关系到大明钱粮的转运,也是重大议题,他不得不听。如果是其他话题,他早就出言喝止了。   朱慈烺淡然而坐,目光徐徐扫过扫过殿中群臣,心想,除了后排的沈廷扬,难道朝中就没有海运派吗?   刚想到这,就有海运派出来了。   吏部郎中李明睿。   崇祯十七年,满朝文武中最旗帜鲜明的支持崇祯南迁的人就是李明睿,为此崇祯还特意单独召见李明睿,两人整整详谈了一夜,从此可知,崇祯并非不知道危局,也并非没有南迁之意,只是抹不下面子,想让朝臣形成共识,一致恳请他南迁,他顺水推舟的答应,就可以避免逃命皇帝的尴尬名声。   可惜啊,朝臣不配合,首辅陈演第一个发对。   南迁之事不了了之。   朱慈烺穿越而来,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天的早朝,身为吏部郎中的李明睿一直默默,站在百官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今日海运议题,算是把李明睿激出来了。   “陛下,漕运海运之争已经有数十年,利弊皆有,臣以为,在如今朝廷财政困窘的情况下,漕运改海已经是不得不的选择了,据臣所知,漕兵漕丁的饷银已经拖欠三个月,今年清淤的钱粮也还没有着落,如果今年不清淤,来年漕运必然受到影响,拖到后年,漕运必然受阻。一旦漕运受阻,南方的粮米运不到京畿,京畿粮价必然暴涨,与其到时措手不及,不如未雨绸缪,海运漕运并行。”   李明睿道。   话音不落,就有人跳出来反对:“陛下,宋玫李明睿乱国之言,不可听从啊。”   居然是工部商户魏藻德!   朱慈烺微微惊异,这一位“状元郎”在朝堂上从来都是安安静静,除非是崇祯询问,又或者是关系到他工部事务,否则他很少跳出来说话,今天怎么忽然改了性子?瞄了一眼首辅周延儒,忽然明白了。   周延儒表面中立,但对“漕运改海”之策,他心里是反对的,受他影响,整个内阁和六部大臣也都是反对的,但想不到今日六部中的工部侍郎居然跳出来支持“漕运改海”,周延儒的第一直觉就是受人指使。   宋玫做工部侍郎已经快十年了,一直默默无闻,跟朝中众臣来往很少,指使他的人能有谁呢?周延儒第一怀疑的就是宋玫的上司,工部尚书魏藻德。   周延儒目光一扫,魏藻德就明白其中的含义了,他能成为工部尚书,除了皇帝的溺爱,首辅周延儒的大力推荐也必不可少,周延儒等同是他的恩师,他可不敢得罪,所以他必须马上自清。   魏藻德大声道:“陛下,漕河虽然每年都得清淤,且费用不少,但漕运保证南粮北运,功不可没,现在又增设了厘金局,未来的收入必然大大增加,何至于现在要漕运改海?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所以漕运绝不可轻动。前日漕运总督史可法有奏,虽然钱粮短缺,但漕运清淤绝不会怠惰,漕运绝对会畅通,臣以为,现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说漕运可能受阻之人,都是别有用心!”   状元郎出身,说话果然犀利。   宋玫面容不变,年轻的李明睿却是面红耳赤。   朱慈烺皱眉。   这个魏藻德,谈事情就谈事情,为什么攻击人身?身为工部尚书,攻讦一个小小的郎中,不怕失了身份?   魏藻德继续说:“且漕运是我大明的祖制,当初太祖成祖只所以禁止海运,一来是海运运送艰险,风险太大;二来常有外寇利用海运在我大明海岸生事,且海运藏污纳垢,不法之徒极多,一旦开放,只怕沿海之地又要生出很多是非,因此臣以为,海运万万不可轻启!”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说魏藻德还真是周延儒的狗啊,明明不想发表意见,只不过被周延儒扫了一眼,立刻就像是打了兴奋剂,变成斗犬了。   群臣都看着宋玫,看他如何应对?   宋玫是工部侍郎,魏藻德是工部尚书,两人意见截然不同,这一番工部内战,还真是好看。 第一百八十章 利益之争   宋玫神色坦然,拱手道:“臣与魏部堂有些不同见解,斗胆试论之。第一,海运虽然有风险,但速度快,运量大,费用少,省人力,用来运粮最是合适了;第二,前些年确有倭寇在东南沿海横行,但近些年倭国施行了禁海令,倭人不得出海,倭寇之患早已平息,就算偶有不法之徒,只要严加巡防,也可保证海境的平安。”   “第三,海上年年都有商船往来,但船毁人亡的十不过其一,运河里也多有险阻,历年都有船只遇险沉没,船夫家破人亡,岂能只是海运有危险,漕运就没事?第四,臣奏请的并不是废除漕运,而是漕运海运并行,朝廷开放海运,愿意从事海运的商人和船家盈亏自负,纵使出了海难,朝廷也不会受损,但如果海运源源不断,受惠的却是朝廷和百姓。请陛下明鉴。”   前世里,研究明清漕运史的欧洲专家都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明清为什么要一直维持漕运,始终不放开海运呢?他们从地图上判断,明清完全可以通过海上,开辟出一条既近而花费又少的从江南到天津北京的路线。   但明清都没有这么干,关键就是无法摆平相关利益者,一直到清朝末年,火车出现,南京到北京再不用走运河,漕运才被废除。   “说的好!臣附议,海运漕运应可以并行!”   一大臣站出来,大声赞同。   兵部右侍郎吴甡。   朱慈烺淡淡笑,吴甡果然是朝中见识第一人。   魏藻德皱着眉头   对于宋玫所说的道理,他当然是明白的,作为状元郎,他肚子里也是有东西的,如果是两人私下辩论,他说不定会同意宋玫的论点,但今日在朝堂上却是不行,宋玫是工部侍郎,是他的副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在朝堂上挑起如此敏感的话题,惹的首辅大人怀疑,完全不给他面子,如果他再被宋玫论输了,日后还怎么领导工部?   于是魏藻德继续道:“宋侍郎说的不错,不错,漕运改海确实是有受惠的人,不过不是朝廷,而是江南的那些沙船帮!海运一旦开放,南方的漕米都走海运,漕运不就废了吗?宋侍郎,听说你昨天下午见了两个江南沙船帮的人,是不是他们托在你在朝堂上为他们代言啊?”   听到此言,群臣嗡嗡议论,政策讨论没什么,但如果有人收受商人利益,在朝堂上为商人代言,那罪过可就大了!   朱慈烺皱眉,心知宋玫是为了政策的圆满而去见了沙船帮,只是魏藻德怎么会知道?   “督察院应即刻调查宋玫,看有无利益勾结!”   有官员杀气腾腾的提议。   针对的不是政策本身,而是宋玫这个人。   这就是明末官场的恶习。   很多时候,都是对人不对事,失去了对理智辩论政策的机会。   朱慈烺有点担心了。   毕竟宋玫不是善于一个唇枪舌剑之人,这十年来在朝堂上一直是一个静默的影子,很少主动发表意见,今日为了自己蹚了海运漕运的浑水,如果因此被朝臣攻讦,乃至于坏了名声,那自己就太对不起他了。   宋玫额角微微有汗,不过依然不慌不忙,拱手道:“陛下,臣昨日下午确实见了几个江南沙船商人,不过并不是为了给他们代言,而是想知道江南沙船运输的真实情况,在场的除了臣之外,还有工部的三位同僚。若非向他们了解,臣也不会知道,漕米改海竟然有如此多的优点,因此臣今日才会提出漕米改海之策,各个情况,找他们一问就知。至于魏部堂诛心之论,臣无话可说。”   深深一躬。   回答的不软不硬,绵里带钢。   “臣作证,昨日和江南沙船商人见面,臣就在场,除了讨论海运利弊,绝无其他行事。”有官员站出来为宋玫证明。   朱慈烺放心了,毕竟是老干吏,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   吴甡眉角一挑,瞥着魏藻德冷笑道:“魏部堂,就事论事就好,揣测动机就太没有格调了。不然以后再没有人敢在朝廷上提出政策了,支持海运就是收了海运商人的好处,那照此推断,为漕运说话者,是不是也受了漕运商人的好处呢?”   “……”魏藻德脸色微微臊红。   这时,礼部右侍郎蒋德璟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宋玫所请,朝廷应该慎重考虑,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漕运海运之争已经有十数年,朝廷一直没有定论,不如照漕运总部史可法进京,史可法总督漕运,政绩斐然,听听他对漕运的意见,对海运漕运之争,大有益处。”   据沈廷扬所说,蒋德璟和史可法都是海运的支持者,蒋德璟虽没有清楚表态,但他把漕运总督史可法拉进来,明显是想要增加海运派的发言权。   “臣以为不妥。”   谢升却反对。   谢升是东华阁大学士,内阁四臣,说话自有份量,他一出声,朝堂立刻就静寂了。   谢升道:“眼下三月,马上就是漕运清淤的关键时间,这个时间点不宜召史可法进京,何况史可法在历次奏折中都写的清清楚楚,钱粮虽有短缺,但漕运绝不会淤塞,没有淤塞自然也就没有漕运不通,需要另辟海运的道理!”   蒋德璟淡淡道:“三月不行可五月,五月不行就八月,海运漕运之争终得有一个解决。”   谢升皱眉:“如果朝廷不能决断,事事都要找各地督抚进京,那还要我们六部何用?”   蒋德璟不卑不亢:“如果是民事军事,朝廷自然可以做出决断,但漕运之事争执数十年,赞成反对各有道理,史可法是能吏,治理漕运成绩斐然,对于漕运必有高明看法,召他进京,彻底解决漕运海运之争,岂不是最妥当的吗?”   听到这里,朱慈烺心中一动:蒋德璟这是在给史可法搭梯子啊,史可法是东林左光斗的弟子,是东林的后起之秀,四十岁就已经是漕运总督,蒋德璟显然还想要再提携他一下。   “蒋宗伯所言甚是,臣附议。”   有朝臣站出来附和蒋德璟。   当然是东林人。   蒋德璟是礼部侍郎,“宗伯”是侍郎的别称。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槌定音   “不妥!漕运海运已有定论,史可法不必进京。”   反对的也有。   虽然谢升是内阁四臣,蒋德璟只是一个礼部侍郎,但因为蒋德璟是朝中东林之首,气势并不比谢升差,双方各有拥趸,一时僵持住了。   御座上的崇祯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朱慈烺知道不能再等,起身走到殿中,向崇祯施礼:“父皇,儿臣有不同的想法。”   皇太子一起身,整个大殿立刻变的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崇祯点头。   “漕运是我大明的根本,绝不可轻废。”朱慈烺首先表明态度。   谢升和魏藻德都是松口气。   “但儿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做鸡蛋不可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去年浙江闹匪,致使漕运中断三日,虽然官军很快就平息叛乱,疏通了漕运,但此事却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尤其张献忠等贼有向江南流窜的迹象,一旦他们占据了运河的某一点,切断漕运,京畿地区的粮米供应岂不立刻就会陷入危机?”   御座上的崇祯脸色一变。   不但他,殿中群臣也都是微微变色。   倒不是朱慈烺的想法让他们吃惊,而是朱慈烺如此直接的在朝堂上说了出来。   也就亏了朱慈烺是皇太子的身份,如果是其他人,立刻就会被群起攻之,套上一个“危言耸听”的罪名。   个中道理,朱慈烺当然是明白的,就像他上朝第一日就提出治国四策一样,他倚仗的都是他皇太子的独特身份。因为他是皇太子,所以崇祯对他绝对信任,朝臣也不敢轻易质疑他。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儿臣以为,海运虽然不可以全面放开,但适当放开一点小缝,还是可以的,一来找寻利弊,二来预防风险,纵使漕运被阻,朝廷依然可以通过海运从江南调配粮米到京畿。”朱慈烺道。   “太子殿下所谓的不全面放开,指的是什么?”谢升皱着眉头问。   朱慈烺向谢升拱拱手,谢升是东华阁大学士,内阁四臣之一,该有的礼节不能少,然后缓缓道:“江南各省,南直隶,浙江、安徽、四川、两湖、山东等地粮米都是通过漕运运送到京畿的,其中,南直隶、浙江和山东最为省事,因为漕运就从三地境内通过,四川有嘉陵江通长江,也算是便利。安徽两湖稍远一点,需要先经过水路转运,少则七八日,多则十几天,才能运转到漕河。但两广福建就远了,最少需要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粮米送到淮安,淮安到京师,又得一到两月,前后算起来差不多四个月时间,实在是太慢了。广东福建都是靠海之地,如果能在这两地试点海运,直接海送到天津,而不必到淮安运转,一定能事半功倍。如此不但提升效率,也减免了两地的转运之苦。”   听到这,朝臣们都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   朱慈烺虽然支持漕运,但却也支持宋玫的建议。   皇太子,终究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   群臣嗡嗡议论,一时没有人出来反驳朱慈烺。   朱慈烺向崇祯拱手:“父皇,广东福建两省的漕粮并不多,但却总是最后两个运到京师的省份,概因路途遥远,转运不便的原因。儿臣以为,如果选择广东福建两省作为试点,准许他们使用海运,不但对现有的漕运没有太大的冲击,而且还可以改善两省漕米年年落后的窘况。漕运海运并行,不管哪个地方问了问题,都可保证京师粮米无忧。”   说完,深深一躬。   原本皱眉不语的崇祯眼睛一亮。   崇祯不是顽固古板的性子,不排斥接受西洋先进思想,大量引进火器,甚至还为天主教提写匾额,对于新鲜事务他历来都很有兴趣探寻,对海运,他并不反对,甚至心中是支持的,不然他也不会令沈廷扬建造新式运粮船,还做了一次从淮安到天津的试验。   但漕运关系重大,不可轻动的道理,崇祯是非常明白的。   不说那十几万人的生计,只说说牵扯到漕运利益的有关官员,就是一个庞大数字。   身为皇帝,尤其是现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稳定朝局是他最优先的考虑。   加上海禁是祖制,他就更是不敢轻启海运了,明知道海运更快更省他也是不敢。   不过朱慈烺的话,却让他心动了。   是啊,不全面放开,只要广东福建两地海运,不但可以试验海运成效,而且不会影响漕运稳定的大局。   “殿下所言大妙!选择广东福建作为海运的试点,两地漕米不多,对漕运影响有限,海运漕运并行,施行两年,便可看出海运漕运的优劣!”兵部右侍郎吴甡一脸喜色。   兵部尚书陈新甲原本是漕运的坚决支持者,漕运海运之争,他本来不打算说话,不过朱慈烺“漕米改海”的政策一抛出,他就知道自己站错了队伍,连忙弃暗投明,出列而奏道:“漕米改海兼顾漕运和海运,广东漕米不但可海运到天津,甚至可直接运送到觉华岛,用作宁远的军粮,中间省去转运之苦,臣以为,可以试行。”   原本漕运派占据绝对优势,但朱慈烺这么一搅合,形势立刻逆转。   内阁首辅周延儒一直是面容淡淡,古井无波,殿中争吵的再是激烈,好像也飘不到他的耳朵里,但是当朱慈烺说完那一番话后,不知不觉的,他眉头已经皱在了一起。作为首辅,朝政的推动者和掌舵者,他清楚知道漕运稳定对朝局稳定、还有他首辅位置稳定的重要性,因此他是满朝文武中,最不愿意改动漕运的那个人。   而漕运改海的提议也不是第一次提出了,每一次都会被封杀。   照他本来的估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但想不到太子忽然插了一脚了。   太子说的简单,只广东福建两省,不会搅动漕运大局,但谁又能保证,通过海运输送到天津的粮米,都是这两省的呢?   周延儒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谢升。   谢升会意,于是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臣有一问。”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专线专营   “先生请问。”朱慈烺微笑,他一出来,工部尚书魏藻德就退缩了,显然是畏惧他这个皇太子,谢升倒还有些胆气。   “厘金税是殿下倡议,朝廷开设的,如今各项事务都已经齐备,只等三月十五日就会开始征收,今天已经是初十,只五日时间了,殿下却在这个时候提议为海运开一扇小门,臣有点不能理解。”谢升肃容。   朱慈烺淡淡笑:“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厘金税针对的是一般货物,粮食不在征收范围内,因此漕米改海并不会损害到厘金税的征收。”   “殿下如何保证,海运来的都是粮米,里面没有暗藏其他物品?”谢升追问。   “粮米之中混杂其他物品,借以逃避厘金税,这个问题不止是海运,漕运同样也存在。”朱慈烺淡淡道。   “漕运有十三道关卡,关关严查,纵使奸商能在一两处取巧,却不可能在十三处,处处过关,只要查出一处,就是严惩,而海运却只有起始和终点两处,万一有奸商在粮米之中混杂其他货物,朝廷又查缉不严,货物都走海运,大量走私,厘金税岂不是就变成空谈了吗?”谢升皱着眉头。   “先生所虑正是我所忧心的,所以我才说要有限,而不是全面放开。”朱慈烺道。   谢升不明白。   朱慈烺向崇祯拱手:“父皇,儿臣以为,要避免海运乱象,现阶段,只有一个办法。”   “讲。”崇祯竖起耳朵。   “专线专营!”   朱慈烺清楚的说出四个字,然后解释:“漕米改海,使用专一航线,只允许广东到天津,其他航线不得经营,乱窜者视为贼船,此为专线;所谓专营,就是交给一家大型的船号,出了问题,不管是走私或者是搅乱沿海治安,都唯船号是问!”   群臣们又微微吃惊。   专线他们都能想到,但专营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专线专营,即补充了漕运的不足,省却了广东福建两省的劳顿,又不影响整个漕运大局,还可以咎责专人,臣以为,此议可行!”微一思索,礼部右侍郎蒋德璟终于直接表态支持了。   群臣议论纷纷,他们大部分都是漕运的支持者,知道只要开了海运这扇门,漕运终究会受到损害,不过一时半会却也想不出反对之策,更何况,龙座上的崇祯眼有喜色,对皇太子的提议好像颇为欢喜,他们父子二人是不是早就商议好了?贸然提出反对,会不会惹的龙颜大怒?   只有礼部尚书林欲辑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慨然道:“陛下,海禁是我大明祖制,不可轻开啊!”   崇祯不说话,显然,他也正在祖制和现实的利弊之中纠结。   朱慈烺知道,必须再加一个筹码了。   如果说漕米改海只是撬动海禁政策一道缝,将来同荷兰人谈判,给予自由贸易权,就是开一扇大门了,如果连小缝都撬不动,又何谈大门呢?   于是向崇祯拱手:“父皇,儿臣以为,除了专线专营,将广东福建的漕米运到天津,那家被准许的船号,还需承担另外一个重大任务。”   “讲。”   “做我大明的后备水师,听候朝廷调遣,只要朝廷需要,船号随时为朝廷运兵!短期是义务,长期朝廷可适当给予补偿。”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议论之声就更大了。   崇祯可能是华夏王朝里对私有财产权最看重的一个皇帝,国库内库空虚见底,崇祯低声下气的请求群臣义捐,但却从来也不敢横夺,对大臣如此,对商家百姓也是如此。崇祯十七年,王朝覆灭在即,欲调山海关吴三桂回京勤王,吴三桂提出饷银要求,崇祯拿不出,都到这个时候了,崇祯也不敢想出一个“坏点子”,对城中的富豪勒索银两。   李自成进入北京后,一共从勋贵,官员和富商的家中抄出七千万两银子。   北京城中并非没有银子,只是崇祯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或者说,他儒门圣教徒的性格,使他根本想不出“坏点子”,如果换成他先祖朱元璋,南京修城没钱,立刻就想办法抄了首富沈万三的家,一点犹豫都没有,纵使知道会遭人非议,他也毫不在乎。   万历皇帝虽不抄家,但却想办法的开店开矿,增加内库的收入,崇祯束手无策,空有道德,眼看着国库空虚,除了向群臣乞求义捐,竟然没有第二个办法。   朝廷使用民船,历来都是要给钱或者是抵充徭役的,哪怕给的很少,从来没有白用,朱慈烺现在的提议,让群臣微微吃惊。   “殿下,所谓运兵,指的是哪里?”礼部尚书林欲辑又颤颤巍巍的站了出来,向朱慈烺拱手问。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朱慈烺身上挑刺。   朱慈烺回一礼,淡淡回答:“没有特指,如今天下不宁,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朝廷在北方的兵力捉襟见肘,但在南方却还一些闲兵,如果能有一支运兵的船队,可以将广东福建之兵短时间之内运到天津,不但拱卫京师,也可预防万一。”   林欲辑又颤颤巍巍的退了回去。   朱慈烺回答的有理有据,这刺他挑不出。   群臣之中,不少人在微微点头。   是呀,如果能通过海运,从东南运来兵马,不管面对建虏或者流贼,朝廷能使用的兵马都会增加不少,虽然这些年来朝廷也动过东南的兵马,比如四川的白杆兵,但陆路遥远,来回就得走一年,三月发出命令,来年三月才能赶来,根本远不济急。   而从广东到天津,海运只需一个月,危急之时,确实可以使用。   “殿下,民船都是小船,运粮可以,如果用来运兵,怕是不行吧?”谢升皱眉。   朱慈烺笑:“先生有所不知,民船并非都是小船,据我所知,一次能运两百人的大沙船,在江南为数不少,如果能为朝廷所用,不管调兵还是运粮,都是朝廷的一大臂助。”   龙座上,崇祯眼睛发亮,到这时,他已经完全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   要执行对建虏后方骚扰的战略,非有一只运兵船队不可,原本的谋划,是想要使用长江水师,但长江水师移驻天津之事,因为江南官场的反对,已经是夭折了,朝廷又没有财力造新船,如果照朱慈烺所说,江南真有一次能运载两百士兵的大沙船,用来当作运兵船,最合适不过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船号专营   谢升却还没有猜到皇帝的心意,他皱眉道:“广东福建两省漕米不多,运输利润有限,又要承担为朝廷运兵的义务,怕是没有船号愿意承担吧?”   “是啊,构想虽好,但那些奸商们肯定不会愿意。”   “太子殿下想的太简单了。”   群臣议论纷纷。   连海运支持者,蒋德璟宋玫李明睿也都是沉思。   首辅周延儒皱着眉头。   原本是要争论漕米是否改海,但现在却已经跳过“是否”,直接讨论如何执行了。   皇太子高明啊,群臣不知不觉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当然了,皇太子的身份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朱慈烺只是一般的朝臣,群臣不会这么容易就入彀。   周延儒暗暗叹口气,看来,漕米改海之策已经是挡不住了。   “一般的船号,肯定是不愿意的,但如果是忠臣名士的家族,也许会有不一样的选择。”等议论稍停,朱慈烺向崇祯拱手:“父皇,这大殿之中就有一人的家族,有此能力,就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谁?”   “户部郎中沈廷扬。”朱慈烺说出沈廷扬的名字。   户部郎中只是一个五品官,在这冠盖云集的大殿之上,毫不起眼,所站身的位置也是最后排,海运漕运激烈讨论之时,他默默无语,一直不说话,直到朱慈烺提到他的名字,他才从队列的最后方走了出来,向崇祯行礼。   朝堂一下就寂静了。   沈廷扬是船运世家,也是漕运改海的支持者,数次在朝堂上发起漕运改海的动议,今日海运漕运争的激烈,他却没有发表意见,群臣都有点诧异。但老谋深算者,却已经猜到个中原委了。   “沈廷扬,我听说你家是船运世家,家中有一百艘运兵两百人的大沙船,不知道你家族可愿意担起这个重任,专线专营广东福建的漕米,并且听候朝廷调遣,为朝廷运兵呢?”朱慈烺问。   沈廷扬深深一躬:“虽然还没有和族亲们商议,不知道他们的意见,但心忧天下是我沈家的祖训,所以臣……愿意。”   “好!”   崇祯站起身,一脸喜色。他终于是抛开了“祖制”。   “臣以为不可!”   大事即将抵定之时,忽然有一人站出来阻止,却是左副都御史方岳贡。   方岳贡,天启二年进士,有名的廉官,最高官至任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拷打北京官员,追赃助饷,搜到方岳贡家,居然只发现了五套布袍,一条犀带,二锭皇帝赐的元宝,这令流贼们感到非常诧异——“阁老何一贫至此?”   刘宗敏不相信一个明朝的内阁大臣如此贫穷。   但方岳贡真就这么穷。   在被关押期间,方岳贡曾有机会碰到崇祯皇帝的太子,太子放声痛哭,求方岳贡救他。方岳贡说:“臣当忍死以拥殿下!”四月十三日,李自成忽然挟持太子出京城讨伐吴三桂。十七日,城中喧传太子坠马而死。方岳贡捶打胸口大叫,滴水不进,悲愤不已,二十六日,他整好衣冠,自缢而死。   方岳贡是廉臣干吏,更是忠臣。   对这样的人,朱慈烺满是敬重。   何况方岳贡一直都没有给他制造麻烦,不管是治国四策,或者抚军京营,方岳贡都没有发表意见,而默然不语就是对朱慈烺最大的支持,方岳贡身为左副都御史,也就是言官的三把手,他的沉默对御史言官们有一种暗示作用,如果他站出来激烈抗争,朱慈烺在前些日子遇到的反对,一定会更强烈。   即使是现在御史言官都出京,左副都御史已经变成光杆司令的情况下,方岳贡的话也依然有很大的份量。   “陛下,沈廷扬是朝廷官员,担着登州到辽东的军粮转运职责,其家族承担漕米改海,广东到天津粮米的转送之事恐有公私不明、甚至是以公肥私的嫌疑,臣以为不妥,如果朝廷真要漕米改海,应选择其他的船号!”方岳贡道。   “臣附议。”   “臣附议。”立刻就有几个清流站出来附议,其中最有份量的是通政司使施邦曜。   崇祯犹豫了。   朱慈烺早有准备,向崇祯拱手道:“父皇,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沈廷扬虽然是朝廷官员,担着向辽东转运军粮的重责,但他常驻登州,不管是广东还是天津,都不是他能够到的地方,和他官职并无利害相关之处。儿臣反倒以为,正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其家族才不敢逾越法纪,在粮米转送之中夹带私货,因为那不但害他们自己,也会害了沈廷扬。有沈廷扬在,朝廷令沈家运兵,沈家必然是全力以赴……”   崇祯微微点头。   对崇祯诱惑最大的,并不是漕米改海,而是沈家那一百艘一次能运载两百士兵的大沙船。一艘两百,一百艘可就是两万人啊,加上长江水师和东南水师的船只,一次运十万精锐到建虏后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来一个“三光”政策,看建虏如何再猖狂?   朱慈烺继续说:“何况除了沈家,江南之地再没有能一次拿出一百艘大沙船的船号了,如果分给几家来做,必然会有权责不明,相互推诿的情况,粮米转送耽搁几天问题不大,但如果耽搁了朝廷的运兵大计,那就得不偿失了。望父皇明鉴。”   听朱慈烺说完,群臣嗡嗡议论,原本认为沈廷扬可能会“以公肥私”的人,倒有一半被朱慈烺说服了。   “内阁怎么看?”崇祯看向周延儒。   从开始到现在,周延儒一直都还没有说话呢。   心知皇帝已经同意,周延儒自然不敢反对,心里暗暗叹口气,出列拱手:“陛下,老臣以为,沈廷扬的官职和沈家海运之事,并无冲突,太子殿下所言,老臣赞同。”   事情到此,基本就定了。   接下来就是一些小细节。   广东到天津,专线专营,广东福建两省的漕米以后不再通过漕运,而是通过海运送到天津。时间暂定为两年,如果成效不佳,或者有触犯朝廷法纪的地方,朝廷随时可以取缔,到时不但沈家要承担责任,沈廷扬的罪过也少不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机野营   从广东到天津,运送的是粮米,从天津到广东运送的货物,朝廷不要求,不过收取的税赋要按照漕河二十四关的总税一次性全部征收,也就是说,厘金税一分不能少。   即便如此,沈家生意也不会差。   生意场上,时间就是金钱,走漕运三个月,但走海运一个月就够了,如果风平浪静,遇上好天气的时候,说不定二十天就可以到。从天津到广东,货物源源不断,沈家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   朱慈烺心情愉快,他没想到漕米改海会如此顺利,原以为会在朝堂上扯皮,纠缠一段时间之后,朝臣们才会同意,但不想朝臣,尤其是内阁四臣,居然没有提出太多的反对意见,首辅周延儒更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崇祯又大喜,如此雷厉风行,一个早朝就通过了。   当然了,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敲定。比如天津口岸的设立,衙门的组建,查缉官员的任命。具体施行最少需要一个月,但比起其他事务,这一次已经算是雷厉风行了。   散朝后,回到内阁值房,首辅周延儒不喜不悲,古井无波,次辅陈演表情轻松,谢升和魏照乘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四人中,陈演对漕米改海乐观其成,谢升和魏照乘直接反对,但不想最后还是没有敌过皇太子的巧妙布局,周延儒明着中立,但其实也是反对,不过眼看挡不住,他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   在案后坐下,谢升叹口气,道:“巧舌如簧,我等又上当了。”   魏照乘也叹口气,嘀咕道:“确实啊。”   没人说话了,值房一片寂静,只有首辅周延儒案头的紫金钵盂里的墨水在轻轻荡漾……   国政大策,原本是内阁职权,但皇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在朝堂上提出大策,他们内阁四臣却毫无表现,再这么下去,内阁值房会换成东宫信王府也是说不定啊。   工部侍郎宋玫的府邸。   轿子还没有完全落地,宋玫就急匆匆的掀帘跳出,提着袍角,奔入正堂。   “自清!自清!”   宋玫气喘吁吁的喊。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方巾宽袍,儒雅的笑:“怎么了宗伯大人,是不是一点都不差啊?”   原来是萧汉俊。   萧汉俊字自清。   宋玫关上门,连连点头:“是是是,果然是通过了……”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当浮一大白啊,我在朝堂十几年,就属今天最痛快!”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早朝的经过简单的讲诉了一遍。   萧汉俊点头:“这个投名状算是纳了,以后太子必然会重用大人!”   宋玫叹口气:“不过我也惹恼了内阁和魏藻德大人。”   “魏藻德冢中枯骨,不必在意,至于内阁嘛……也就周延儒有点手段,其他三人不足为虑,只要大人跟紧了太子,他们不敢拿你怎样。”   说完,萧汉俊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宋玫愕然。   “大人的事成了,我的事,还没有了呢……”   留下一道长音,萧汉俊从后门悄然而去。   ……   信王府。   早朝的顺利让朱慈烺神清气爽,散朝后,他又和沈廷扬谈了一些私密。比如,将“京惠商行”和赵敬之的名字告诉沈廷扬,虽然没有直说,但以沈廷扬的聪明,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广东到天海的航线一旦开通,京惠商行必然是沈家优先合作对象。   在府中休息了一会,吃了一些点心,朱慈烺带了田守信和十几个锦衣卫,出了北门,直奔神机营的野训营地。   离开高大城墙拱卫的京师,在野外的道路上疾驰。清风吹面,朱慈烺心情很是不错,极目远望,京师之外即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初春三月,山野丘陵都冒出一层浅浅的绿衣,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开始返青——崇祯十五年的春天,渐渐来到了。   朱慈烺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里面装载了火药厂刚刚制作完成的纸包弹。   远远的看见神机营营门紧闭,林立的火红色的三角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营门前的四个卫兵持枪而立,看到远方有马匹奔来,立刻就警惕起来,待到看清来人居然是朱慈烺之后,都大吃一惊,三人下跪迎接,另一人急慌慌地去通报。朱慈烺校场阅兵,又在神机营巡视,神机营上上下下都认得他皇太子的模样了。   朱慈烺翻身下马,不等神机营的将领列队迎接,直接往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看。   神机营的营寨规规矩矩,围墙营帐完全照戚少保之法所立,万历之后的明军大部分都是如此。   循着声音,朱慈烺直接向训练场而去。   “参见殿下。”   神机营副将李顺带着魏闯等三名千户疾步匆匆的从训练场而来,见到朱慈烺,急忙参见。   照朱慈烺的命令,神机营现在是一日四练,早上十里长跑,上午队列和空枪操练,下午实弹操练,晚上还要加练一场,刚刚六天,体力都还没有从高强度的训练之中调整过来,感觉除了魏闯之外,李顺和另外两名千户的眼睛里都满是疲惫。   朱慈烺和蔼但又不失威仪的微笑:“不必多礼,训练的怎样了?我要亲自观看。”   训练场上。   “呯呯”一阵枪响,八十步之外的长木靶被打的木屑乱飞,二十四名火枪手,分成三个轮次,实行三段击。他们之后,另外二十四个火枪手正在准备。   等他们射击完,枪口向上竖起后,一名百户走上去挨着数木靶上的弹孔,木靶上固定着铁甲的地方还揭起看过,一会回来回报道:“殿下,共打放二十四枪,命中十八处,命中率超过七成。”   朱慈烺点头,照《纪效新书》,七成的命中率已经是精兵了。   不过朱慈烺还是有点不放心,他亲自走到木靶前查看,尤其是挂在木靶上的那一件铁鳞甲,他仔细的翻了一下,铁鳞甲的多个甲片被击中,但没有击穿——看来旧式火药的威力还是不够大啊。   朱慈烺将火药厂刚刚研发出来的纸包弹介绍给李顺魏闯还有另外的两个千户。   听完朱慈烺的介绍,四人都是惊喜。 第一百八十五章 纸包威力   魏闯第一个试枪。   魏闯拿起一个纸包弹,用手摸了一下,感觉铅弹在上,射药在下,竖起枪管,从底部咬开纸筒,将火药倒入枪膛,然后再将铅弹填入,压实后又装好引药和火绳。   比起现在的空枪操练,这中间节省了弹袋和火门两个步骤。   千万不要小看这两个步骤,战场之上这意味你可以提前七到八秒钟向敌人开火,一次射击节省七八秒,几轮下来就可以多开一枪,增加了射击的密度,一场战斗下来,每个火枪兵都可以射出比以往更多的子弹,有可能会决定到一场战斗的胜败。   “砰!”   魏闯举着装了纸包弹的鸟铳,扣动扳机。   火绳燃尽,八十步之外的木靶被打的粉碎。   魏闯放下枪,惊喜不已:“殿下,威力……好像更大了。”   朱慈烺淡淡微笑。当然更大,火药更精炼了,份量充足了,射击的威力自然会增大。   魏闯又试了一枪,这一次在木靶上挂了一具铁鳞甲。   砰!   枪声响过,鳞甲震动。   朱慈烺再次查看效果。   这一次,铁鳞甲的甲片被击穿了,洞口向后裂出许多锋利的铁片,铅弹嵌在铁甲后的木靶中,魏闯用匕首将铅弹挖出,交到朱慈烺的手中。   铅弹已经变成无规则的扁扁的一片,若是击中人体躯干,柔软的铅弹会分裂成许多小块碎片,形成空腔效应,造成大出血,在如今这个时代没人能救得活。也就是说,八十步的距离里,使用纸包弹的神机营鸟铳可以将建虏的单层铁甲兵打的血肉横飞,不过还不足以伤害建虏的三层铁甲兵。   魏闯笑的合不拢嘴:“太好了,这纸包弹不但省事,而且威力大,不怕士兵少装或者多装火药,这是谁想出来的,真是太聪明了。”   另外两名千户也试枪。   连李顺都手痒的试了一发。   大家对纸包弹赞不绝口。   接着魏闯又试验了一发斑鸠铳的纸包弹。   距离定在一百二十步。   枪声响过,捆在木靶上的铁鳞甲连同木靶一同被轰飞,等到找回来,铁鳞甲胸前的护心镜都被击穿,变形的铅弹在护心镜上钻出不规则的一个大破洞。   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使用新式火药和子弹的斑鸠铳足以对建虏的三层重甲兵造成伤害。   朱慈烺微微笑,心说:“看你狗日重甲兵再猖狂!”   在实弹射击对面的一块空地上,大约六百多个火枪手分成六队,正在进行空枪操练。   “竖枪!”   “倒药!”   一个军官正大声命令。   所谓的空枪操练,就是指一步步的执行开枪射击前的分解动作,从最初的清火门、竖枪、拿药筒、倒射药到最后的射击,一共有二十个多个动作和指令,只有这些动作烂熟于胸,才能形成条件反射般的操作,才不会在纷乱的战场上出错,也才有实弹射击的资格。   神机营都是老兵,照理不应该有这么多空枪操练的人,只是因为荒废太久了,很多人都手生了,朱慈烺要求的又严格,副将李顺不敢马虎,动作不熟悉不连贯的火枪手,全部回炉再造,十天之内没有改善者,一律清除神机营的军籍。   当副将十几年了,李顺第一次有这么大的魄力。   神机营现在正式的火枪手也不过两千多人,六百人回炉再造,等于四分之一多的人不合格,神机营过往战力的颓废也就不奇怪了。   朱慈烺站在场边,观摩这六百人的空枪操练。   皇太子在旁,所有人都是紧张,尤其是离朱慈烺最近的那名年轻士兵,他满头是汗,紧张的连枪都握不稳,做装弹的动作时手腕一抖,鸟铳居然脱手摔地上了。   “……”李顺魏闯变了脸色,带队操练的百户更是脸色发白。   那士兵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地上,心想我完了。   一双手将他摔落地上的鸟铳捡了起来,微笑的交还到他手中:“拿稳了,战场上摔枪可不行。”   “是……”   那军士都快要哭了。   为他捡枪的是皇太子。   朱慈烺转对魏闯:“不必责罚,是我影响了他。”脸上带着笑,但心中却皱眉,火枪兵最重要的就是心理素质,用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战场上,两军相对,举枪瞄准之时,没有命令,敌人没到射程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自己遭受到了攻击,都不能胡乱射击。   只因为自己站在旁边,就能慌慌地摔了枪,这一位的心理素质实在不怎样。   朱慈烺走后,带队百户走到那名士兵面前,恶狠狠地道:“赵良栋,你完了!”   朱慈烺已经走远了,如果他听到这个名字一定会惊奇,赵良栋是清初名将,金庸《鹿鼎记》中,韦小宝所倚仗的那个大胡子将军都是赵良栋,1645年,清军攻占陕西。赵良栋应募从军,成了一名清军绿营兵,后渐渐成为绿营猛将,并在平定三藩中立下功劳,为河西四汉将之一。   这一世不知道怎么的,赵良栋居然出现了京营,而且是一名神机营的火枪兵。   赵良栋低着头,懊悔无比的道:“愿受军棍。”   看完火枪,朱慈烺又检验火炮。   火炮是朱慈烺最寄予厚望的武器,也是几项武器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种,一个火枪兵可以在十天之内就学会鸟铳的装弹和击发,但火炮却不行,没有严谨的计算和精确的瞄准,火炮的威力就难以发挥到极致。   现在神机营使用的火炮中,红夷炮和虎蹲炮是抛物线射击,佛朗机炮的角度比较低,几乎是平射,就瞄准技术来说,射程最远的红夷大炮要求最高,也最难掌控,这一次神机营野训,两门红夷炮并没有拉到城外,神机营主要训练的还是佛朗机炮。比起红夷炮,几乎是平射的佛朗机炮对瞄准的技术含量,要求的稍微低一点,不过依然是一门技术活。   一门佛朗机炮有六个炮手。   两个负责瞄准和点火,一装药,一装弹,一压弹,最后一个清洗炮膛。   朱慈烺特别关注了瞄准环节。 第一百八十六章 测算瞄准   因为当着朱慈烺的面表演,李顺非常紧张,五门表演的佛郎机炮,每一门的炮手他都亲自叮嘱。   一声令下,演练开始。   朱慈烺发现,操纵火炮的炮手并不进行测算,所谓瞄准,全是凭感觉和目测在进行。   这可不行。   只凭经验,而不是科学的测算,很难保证火炮的精准度。   没有操作手册,师傅带徒弟都是口耳相传,没有教材也没有标准,打的准不准,全看临场发挥。   百年来,大明炮兵一直如此。   不止炮兵,华夏民族很多技艺的传承,都是父子或者是师徒之间口耳相传,没有专门的书籍和经验总结,更没有科学的研究,一旦有什么意外,不管多优秀的技艺,立刻就会失传。   西方却很少有这样的事情,一种技艺只要被研发出来,就会永续发展,一来西方所有的发明,都有理论支持,不像我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懵懵懂懂的,不是失传就是走偏了。就如火药,中国人千年人就发明了火药,却没有人去探究火药为什么会爆炸?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配比延续了千年,西方人却在搞清火药爆炸的原理后,发明了威力更大的黄火药。   二来西方不怎么藏私,他们讲究是“公司化”,我们却是父传子,子传孙,家族机密绝不外传,在保密第一的情况下,很多优秀的技艺很难得到大规模的推广和发展。   火药是如此,火炮瞄准也是如此,从最早的虎蹲炮到眼前的佛郎机炮,明军瞄准一直以经验为主。   直到红夷大炮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局面,红夷大炮的射程最远高达两千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是目测和经验所能掌控的,因此朝廷专门聘请葡萄牙人教授明军火炮手瞄准之术,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使用科学测算而不是通过经验来进行火炮瞄准。   神机营是最早接触西洋瞄准法的大明部队,对西洋瞄准法应该不会陌生,但眼前的这些炮手,依靠的却依然是目测和经验。   朱慈烺不做声,默默看着。   上一次和汤若望见面时,他已经请汤若望帮着翻译那本《炮兵使用手册》了,等翻译完成,就会交给李顺,令他按照手册内容操练炮兵,现在汤若望还没有翻译完成,只能按照李顺自己的心得办法训练炮兵。   “放!”   五门火炮依次发射。   标的是两百步之外的五堆干柴。   这种佛朗机炮最远射程可以达到四百步,有效射程也就是可以精确瞄准的射程是两百步。   “轰轰轰……”   一连五炮,一炮直接命中,两炮误差在五步之内,另外两炮都超过了十步。   朱慈烺皱起眉头,大明最精锐的神机营炮兵的瞄准技术就是这种水平吗?   李顺一头冷汗,气急败坏瞪那些脱靶的炮兵。   除了命中的那一组,众炮兵都是惶惶。   “李顺,当年佛郎机人在神机营传授火炮瞄准技术,你也是参加了,对不对?”朱慈烺问。   “是,臣当时是炮营千户,连臣在内,炮营五十个炮手都参加了。”李顺战战兢兢的回答。   “这些人,今安在?”朱慈烺冷冷问。   李顺脸色尴尬:“回殿下,大凌河战役时,兵备道张春抽调炮兵营增援,一番血战,大部分人都战死在大凌河了。”   “他们死了,但你还在,西洋瞄准之术,距离和抛物线的测算,你应该是会的,你为什么没有传给他们?难道是你藏私,或者是有其他的意图?”朱慈烺厉声而问。   李顺吓的噗通跪下:“回殿下,臣怎敢藏私?不是臣不传,而是他们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不会计算,臣说半天,他们也不知道臣在说什么呀?”   朱慈烺明白了,也猛的惊醒了。   这个时代的士兵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文盲,识字的人极少,连神机营炮兵这种高技术含量的军种,使用的也都是文盲。   不识字,没有一定的数学知识,就不可能有精确瞄准的可能。   德国的毛奇元帅就有战争结果取决于小学老师的课堂之说。   要想练出一支精锐的炮兵,文盲问题必须解决。   “神机营现在识字的有多少人?”朱慈烺问。   “除了千户和百户外,识字的人不超过二十个,现在都在炮营里。”李顺回答。   朱慈烺沉思道:“从明天起,我会派内监的小太监到你军中教将士们识字,以后炮兵营的每一名炮兵都必须识字,另外,我还准备给神机营派一名炮兵教导官,明后天他就会到任,到时希望你们能精诚合作。”   谁是炮兵教导官?   朱慈烺心中已经有人选,那就是工部主事,现在镇虏厂的负责人焦勖。焦勖写了《西洋火器攻略》,又跟着汤若望铸了这么多的火炮,对火炮的使用和保养非常了解,又是汤若望的学生,炮兵使用手册翻译完成之后交给他,再派他到神机营担任炮兵教导官,和李顺一文一武,一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臣明白了。”   李顺知道自己过关了,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命中的那一组炮兵,每人赏三两银子!”朱慈烺说。   “是。”   田守信随身就带有银子,听了朱慈烺的命令,立刻就赏。   一组六名炮兵跪下谢恩,个个喜形于色。   “魏闯,给本宫装发纸包弹,本宫要试枪。”在神机营巡视一圈,基本满意之后,朱慈烺决定亲试一下鸟铳的威力。其实他早就手痒了,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   从魏闯以下,所有将官都是脸色大变,田守信更是急道:“殿下,不可啊!”   “没事。”朱慈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我对神机营中的鸟铳还是很放心的,魏闯,你帮我挑铳,我大明皇太子如果连鸟铳都不敢打,还有什么资格统领京营?”   “殿下,你是我皇明的储君,不可轻易犯险啊……”田守信噗通跪倒。   这就是皇太子的无奈,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人看着、护着,几乎没什么自由。   朱慈烺无奈的绕开他,向魏闯伸手:“魏闯,你没听到本宫的军令吗?”   见朱慈烺态度坚决,魏闯只好将手中的鸟铳呈送过来:“就用臣的铳吧。臣的铳,绝对安全。”   原本朱慈烺想要留在神机营中练习一下枪法,顺便和神机营的将士们共用午餐,增进一下感情,但魏闯刚帮他装上子弹,正要举枪瞄准呢,一名锦衣卫急急来禀报:“殿下,宋先生进京了!”   “太好了!”   朱慈烺豪气顿生,举枪瞄准八十步外的木靶,在一双双心惊胆战的眼神中,叩响了手中的扳机。   “砰!”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天工开物   宋应星,《天工开物》的作者,明末著名的科学家,农学家,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把中国几千年来出现过的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方面的知识作了一个系统性的总结,并著述成书使之能够流传下来。   除了农业和手工业,《天工开物》还收录了诸如机械、砖瓦、陶瓷、硫磺、烛、纸、兵器、火药、纺织、染色、制盐、采煤、榨油等生产技术,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百科全书。   这其中有两个科目对现在的大明尤其重要。   第一当然是农学。现在的大明处在“小冰河”时期,年年大旱,饥民食不果腹,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种耐旱高产的农作物。作为穿越者,朱慈烺清楚的知道,红薯,土豆,玉米这三种农作物都极其适合。前世里,北方地区到处都种满了玉米,但可惜的是,虽然这三种农作物早就传入了大明,但播种的人极少,就朱慈烺的记忆,在明末,只有三个人对红薯土豆玉米有所涉猎,分别是徐光启,宋应星和陈子龙。   这三人都是农学家。   徐光启早逝,陈子龙是徐光启是学生,现在绍兴为官,朱慈烺已经请吏部帮忙调人了,宋应星无有官职,此时在家中闲居,二十天前,刚刚适应这个时代的朱慈烺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请到宋应星,不然就无法应对粮食危机,派出的人日夜兼程,今日终于是把宋应星先生带回京师了。   宋应星对农业研究深刻,连土壤、气候、栽培方法对作物品种变化的影响在《天工开物》中都有详细记载,简单讲,宋应星就是一个是明末的袁隆平,如果能把他任命为“农业部长”,当然了,大明还没有农业部,不过只要给他一个适当的职位,并且全力支持他,让他向大明百姓传授耕种玉米、土豆和红薯的方法,使北方地区提前一百年遍种玉米和土豆,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除了农业,宋应星对机械也颇有研究,在《天工开物》的《机械》篇中,他详细记述了包括立轴式风车、糖车、牛转绳轮汲卤等农业机械工具,相信只要给他一点启发,朱慈烺急需的水力研磨机和水力捶锻机,一定也能制造出来。机械是工业的基础,机械有了发展,大明的工业化水平必然也会随之提高,工业提高了,大明军队使用的枪械和刀枪,自然而然就会变的精良。   除了宋应星,苏州人薄珏对机械之术也颇有研究,朱慈烺也派人去请了。   至于宋应星通晓的其他科学,如冶金,火药,纺织,制盐、采煤等技术,都是大明需要的,因此朱慈烺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这位百科全才。   朱慈烺急急回城,刚进了城门,就看见对面街道来了一顶轿子。   轿夫走的很急,两边有骑马的家丁护卫,轿子晃动剧烈,显然是轿中之人在催促。   田守信小声道:“殿下,好像是吴甡吴侍郎。”   朱慈烺勒马等待。   轿子停下,轿帘一挑,吴牲从里面走出来,快步到朱慈烺面前躬身行礼:“见过殿下。臣正要去见殿下呢。”   朱慈烺下了马,笑:“先生有事吗?”   吴甡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朱慈烺明白了,吴甡还在为固守宁远之事而烦恼,早朝之时,谈论到宁远,吴甡忍不住又想发言,朱慈烺摇头又使眼色,不让他抛出弃守宁远城之策。但吴甡显然还是没有放弃,他憋在胸中不快,想要再找朱慈烺探讨一番。   “先生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去见一个人。”   朱慈烺笑,不管吴甡同意不同意,骑马先行。   吴甡坐轿在后跟随。   很快,朱慈烺就来到了城北的一处宅院门前   “臣宋应星见过太子殿下。”   朱慈烺下马进到宅院中时,宋应星听到外面的动静,已经疾步走出来迎接了,见到朱慈烺现身,赶紧双膝跪地。宋应星身后还跪着两个年轻人,好像是他的子侄。   “先生快快请起!”朱慈烺一脸尊敬,两步上前将宋应星扶起来,殷切问道:“先生一路辛苦了。本宫冒昧把你请来,不知道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宋应星慌不迭的回答。   宋应星也是有功名的人,宋应星和兄长宋应昇在万历四十三年同时中举,崇祯四年(1631年)宋应升由吏部铨选任浙江桐乡县令,八年任江西省袁州府分宜县学教谕,十一年升任福建汀州府推官,为省观察使下的属官,掌管一府刑狱,不过任期未满,宋应星就辞官回家了。   因为有功名,又在官场里打滚了七八年,所以宋应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样的升斗小吏在太子爷面前应该有的礼节,因此当朱慈烺伸手扶他之时,他不但是慌张,而且还惊恐,他不明白,太子爷为何如此礼下于他?   其实这个问题他都想一路了,他不明白,堂堂皇太子为什么要召见他?而且还命他将家中子侄带来?十天前,当东宫的小太监和锦衣卫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简直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是在梦境中。   现在见到皇太子朱慈烺,他梦境的感觉就更是强烈了。   朱慈烺进到正堂坐下,目光再一次落到宋应星身上。   吴甡在旁边椅子坐了,也是盯着宋应星。   从皇太子朱慈烺对宋应星的重视态度看,他已经知道宋应星不是一般人。   宋应星1587年生人,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发须已经皆白,但脸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穿着粗布长衫,身材瘦长,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之感,历史上他一共活了八十岁,身体非常好。朱慈烺用他,一点都不用担心他身体会出什么意外。   说了一会家常,见宋应星的情绪渐渐稳定,不那么紧张,朱慈烺切入主题。   “先生的《天工开物》我拜读了两次。”朱慈烺道。   宋应星惊讶极了,赶紧拱手做谦虚状,他没想到,太子爷居然会看自己的书。《天工开物》虽然极具历史意义,但在这个时代却并不为人重视,虽然有出版,但没有卖出多少,这个时代士子们最喜欢的还是风花雪雨,《天工开物》的出版数,还不如阮大铖戏本子的一个零头。士子如此,朝堂上的大臣也不例外,《天工开物》虽然在崇祯十年就出版了,但却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 第一百八十八章 敝履明珠   等到满清入关,因为宋应星的政治立场,《天工开物》被列为禁书,很快就在中国消逝,一直到300多年后的民国初年,有一个人去查阅《云南通志》,发现里面说到冶炼铜矿之法时,引用到了一本名叫《天工开物》的古书,于是他就到北京的各个大图书馆去搜寻这本书,结果没有查到,又去询问各个藏书家,也没有人知道这本书。   在经过满清将近三百年的统治之后,这本书在中国绝迹,连知道这本书的人也没有。   后来这个人偶然在一个日本朋友家发现这本书的日文版,于是他到日本的图书馆去查,这一查不要紧,发现这本书居然有英国,俄国,德国,日本,法国的翻译本。   你弃若敝履,别人视若明珠。   后世满清的《海国图志》也是这般境遇。   “先生之才之智,我深为佩服。”朱慈烺站起来,对宋应星施了一礼。   宋应星大吃一惊,赶紧跪倒:“臣不敢。殿下折杀臣了。”   朱慈烺把他扶起,一脸尊敬的说:“先生不必紧张,更不必惶恐,我说的都是真话,先生之书如果能在大明朝普及开来,每一个地方官吏,每一个工匠都能研读并且加以使用,那我大明朝的中兴指日可待!”   宋应星没想到自己的书竟然有这么大的功效,一时呆的说不出话来。   “先生请坐。”   朱慈烺拉着宋应星坐下,然后继续详谈。这一次朱慈烺切入中心,直接说农业,说马铃薯、玉米、番薯。   说到具体的事务,宋应星的紧张就消失很多,他侃侃道来。   “马铃薯、玉米、番薯都是西洋传来的外来物种,崇祯五年就有人在福建少量种植,去年之时,臣专门去了一趟福建,亲眼见到了这三种作物,并和种植的农户进行了交谈。这三种作物的耕种方法并不复杂,玉米有选苗、除草、勾锄三道程序,马铃薯和番薯就简单了,播种之后,基本就不用管,不过这三种作物都是怕热喜凉之物,福建的气候并不适合,加上百姓们还是喜欢吃米,所以这三种作物在当地的种植并不广泛。”宋应星说的很谨慎。   朱慈烺听的仔细,见宋应星居然亲自到福建查看,心中感佩,于是问:“如果把它们移种到北方呢?”   “这正是臣想说的。”宋应星有点激动:“如果把它们移种到更适合它们生长的北方,臣估计,玉米亩产至少能有六百斤,马铃薯和番薯甚至有可能会达到八百斤!”   作为《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的农学造诣非常高,他早就知道,马铃薯、玉米、番薯更适合在北方耕种,不过他原先只是一个小吏,又已经辞官,没有上奏折的权力,而且就算是上了,也不会有人搭理他,因此干着急没有办法。   其实宋应星之前,礼部侍郎徐光启十几年前就曾经呼吁在引进新物种,在北方种植,为此徐光启还曾经在天津有过一百亩的试验田,只可惜一直都没有引起明廷的重视。   马铃薯、玉米、番薯在中国广泛种植,是清朝的事,这也是清朝人口超过明朝的三到四倍,却没有天下大乱的原因之一。   “好。”   朱慈烺却已经压不住心中的兴奋了,米粟或者小麦一亩的产量不过三百斤,最高也不会超过四百斤,换成玉米就等于是翻倍,可以多养一倍的人口,如果这三种作物能在北方大规模的播种,困扰大明的饥荒一定能大大缓解。   其实玉米的亩产量远不止六百斤,只要稍有雨水,最少能有八百斤——现代社会里,种子优良,肥料充足,机械化播种的玉米亩产有一千五百斤。   吴甡听得眼睛大亮,如果这劳什子的“玉米,马铃薯、番薯”真有这么厉害,那大明的危局不是马上就可以缓解一半吗?   “先生,如果我把此事交付给你,专职督促百姓在北方大规模播种马铃薯玉米番薯,你可愿意?”朱慈烺看着宋应星。   宋应星愣了一下,到这时他终于是明白朱慈烺的用意了,赶紧站起来,深深一躬,激动的说:“臣自当竭尽全力!”   朱慈烺点头笑:“你中过举,有功名在身,就暂且先到我东宫,任一个左司直郎如何?”   东宫詹事府中官职最大的是詹事(正三品),其次是少詹事2人(正四品),再下面就是左庶子(正五品)、左谕德(从五品)等,因为崇祯的重视,詹事府没有缺额,各个官职都是满满,朱慈烺想要插人一时也插不进去,所以朱慈烺只能给宋应星一个并不常设的左司直郎的官职。   宋应星辞官之前只是一个八品官,左司直郎是从六品,又在东宫詹事府任职,是辅佐太子的人,算起来等于是连升两级啊。   吴甡皱起眉头:“殿下……”   朱慈烺虽然身为太子,但并没有直接任命官员的权力,即使是东宫詹事府的官员,也必须由崇祯或者是吏部任命,朱慈烺却自己任命,一旦被御史们知道,肯定又会弹劾,所以吴甡忍不住有点担心。   但细细一想,却又明白朱慈烺的用意了。   宋应星要大用,一介布衣可不行,必须给宋应星相应的官职,而且越高越好。但朝中官职太不好任命,毕竟宋应星在此之前,只是一个八品的理司,吏部的作风一向又拖拖拉拉,一个月任命不下来也是常事。   更重要的是,如果朱慈烺恳求崇祯把宋应星任命为朝中六部的官员,隐隐就有干涉朝政,从崇祯手中夺权的感觉,但把宋应星任命为自家东宫的官员,这层顾忌就会少掉很多。   至于御史们的弹劾,根本不用太担心,第一御史们都出京了,第二,一会朱慈烺就进宫,请父皇准许对宋应星的任命,不给御史们出手的机会。   “谢殿下。”宋应星跪倒在地,激动不已,起身之后他向朱慈烺拱手:“殿下,此事要成,非有各地官员的配合不可。”   朱慈烺笑:“不急,在北方地区全面推广是一个长期计划,短时间之内,只能先着眼于京畿地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北差异   宋应星恍然:“臣鲁莽了。”   倒不是鲁莽,而是他太激动了,一时没想到那么多,稍微沉思一下,他赶紧道:“殿下,臣虽知晓种植之法,但却没有种子,如今已经是三月初,再有半个月就要播种了,因此需马上到福建或者吕宋岛采购种子!”   朱慈烺笑:“种子之事先生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先解决。”   “臣谨听命。”   “民以食为天,农业是我大明的根本,而农政又是农业的根本,农政之中,又以水利先行,如今连年大旱,水利就更是重要了,不然就算种下玉米和马铃薯,也难有太好的收成。”朱慈烺说。   宋应星很是惊讶,想不到对太子对农业竟然有这么深的理解。   吴甡却不惊讶,太子总是让他刮目相看。   宋应星激动道:“殿下所言甚是!人人都知江南为鱼米之乡,却不知江南虽河流密布,风调雨顺,但农人同样重视田间水利,各种水利设施随处可见。相反,臣从江西一路走来,发现北方地区几乎没有什么农田水力设施,全在靠天吃饭,如果北方也能兴建水利,纵使有大旱,也不会颗粒无收。故臣以为,天下没有薄田,只有懒汉。”   吴甡做过山西巡抚,对北方水利有很多了解,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北方并非没有水利设施,各省各地的河道、差不多每年都要修缮的。北方各省的徭役,大部分也都用在了疏浚河道、加固堤坝之上,当然了,最近几年天灾人祸,北方水利确实有所松懈。”   听吴甡这么一说,宋应星便不敢说了。   朱慈烺笑:“先生不必有什么顾忌,但说无妨。”   宋应星这才放下包袱,先对吴牲施了一礼,才继续说道:“老朽与大人有些不同见解,斗胆试论之。北方作物比较抗旱,旱灾多少会有些收成,涝灾却往往颗粒无收,因此北方水利防涝重于抗旱,但如今的形势跟过去已然不同,北方连年大旱,未来几年的旱灾恐怕也不会缓解,因此北方水利必须改变指导思想,从防涝改为防涝抗旱并举。”   吴甡沉思道:“不错,确实应该改。”   宋应星受到鼓舞,继续说:“北方各地中,条件最好的便是京畿地区,京畿地区共有四条河流,纵贯南北,在京畿兴修水利,最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且京畿人口多,对粮食的需求量极大,多年来,朝廷一直依赖漕运,从南方千里转运粮食到京畿,一旦江南发生大灾或者是兵祸,无粮可运,京畿就危矣,但如果京畿地区能种植玉米,增产粮食,不但可以节省南粮北运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更能改变京畿只能依靠南粮的困局。”   朱慈烺不住点头。   是啊,京畿地区河流那么多,但有灌溉的却几乎没有,那些河水都白白浪费了,实在是可惜。如果兴修水利,将这些河流都运用起来,再配合新型农作物玉米,京畿粮食丰产,达到自给自足,并非完全不可能。   “若京畿成功,便可逐渐向山东山西河南推广。比起京畿,山西陕西更适合播种玉米和马铃薯,尤其玉米和马铃薯都是高产作物,只要推广开来,再兴修水利,纵使大旱,也会有相当的收成。有了收成,饥民们有了希望,也就不会跟着流贼造反了。”虽然快六十岁,但宋应星雄心仍在,说的慷慨激昂。   听到这里,吴甡兴奋的跳起来:“若真能如此,何患建虏不灭?流贼不平?”   不过很快的,他脸上的喜悦就变成了叹息,颓然的坐回去:“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不说玉米番薯百姓们愿不愿意播种,只说这兴修水利,就是难事一件。疏浚河道、加固堤坝都是费钱费力之事,且不能立刻见效,如今朝廷连年用兵,国库空虚,军饷尚且不足,兴修水利的银两,就更是没有了……”   宋应星也黯然了。   是啊,朝廷根本没钱,拿什么兴修水利?   “不能大规模修建,小规模修一下总是可以的。”朱慈烺接过话语,微笑的道:“我整顿京营,共得了三十万亩的官田,但水利设施已经荒废许久……”   吴甡和宋应星立刻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   “宋先生先从京营官田下手,银两和人力都不是问题。”朱慈烺笑。   “臣领命!”宋应星激动的行礼。太子这是把兴修水利的重任交给他了。   《天工开物》有专门的《水利》篇,朱慈烺细细研读之后,发现宋应星的一些看法,非常具有先进性,比工部的水利官员强多了,因此这一次兴修水利的任务,他决定也交给宋应星。   当然了,这并不表示要把工部抛在一边,工部的屯田和水利主事依然是朱慈烺准备借调的对象。   在这之前,宋应星宦海起伏,做过的最大官也不过是一个八品理司,虽有报国之心,但无处发挥,想不到年近六十岁,须发斑白之时,竟然迎来了一个大转机,得太子重视,宋应星心中的激动无法形容。   “殿下,兴修水利得征发徭役,如今的情势下,怕是有些困难……”吴甡欲言又止。   兴修水利必然要使用徭役,但大明现在内忧外患,天灾不断,民力已经非常疲惫了,即便是京畿地区,天下脚下,每一次征发徭役都会惹的鸡飞狗跳。   所以吴甡有点担忧。   太子虽然聪慧高远,但毕竟年轻,征发徭役是顺天巡抚衙门的权力,没有内阁的决意,没有顺天巡抚的执行,谁也无权征发徭役,皇太子也不例外。   “不。不用徭役。”朱慈烺微笑摇头:“先生忘记西便门外的数万灾民了吗?”   吴甡眼睛一亮:“殿下你是想……”   朱慈烺点头:“是的,西便门的粥厂,我已经去过三次了。灾民中虽然老弱妇孺众多,但并不是没有年轻人,粥厂一天只开一次,如果有一天开三次的地方,相信他们一定愿意去的。”   “原来殿下早有安排,臣佩服。”吴甡叹服不已。   朱慈烺不好意思的笑:“先生过誉了,我就是想给他们找一个吃饱饭的地方而已。” 第一百九十章 六千精兵   事情谈完,朱慈烺不多留,起身离开,宋应星送他到门口。   上马之后,看着须发斑白,但却意气风发的宋应星,朱慈烺心中颇多感慨,大明不是没有千里马,而是没有伯乐啊,幸亏自己是一个穿越者,知道宋应星的大名,如果是朱慈烺的本尊,恐怕就是死也不会起用宋应星。   而宋应星这样的人才,就如历史上一样,空有才能,但却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对了,令兄现在何处任职?”朱慈烺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问。   宋应星还有一个兄长名叫宋应升。   和宋应星一样,宋应升也是仕途坎坷,从县令到文林郎,始终不得志,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时升任广州知府,次年,隆武二年(1646年),清军南下,宋应升服毒殉国。   宋应升是忠臣,也颇有能力,和宋应星共称“奉新二宋”,因此朱慈烺也想要一起用了。   “家兄在高州府担任同知。”宋应星回禀。   同知,相当于是副知府。   朱慈烺点头,意思是知道了,目光看向吴甡,微笑的道:“时间不早了,先生还是早些回府吧,有些事情不急在一时,多一点时间的沉淀,也许会更好。”   吴甡明白朱慈烺的意思,暗暗叹口气,躬身送朱慈烺离开。   回到信王府,朱慈烺唤来左庶子吴伟业,将宋应星兴修京营官田水利的事情与他说了,命他整合东宫人手,配合宋应星的工作。听到太子爷要兴修官田水利,而且还使用一个没有官身的布衣,吴伟业颇为吃惊,心想军营的一堆烂事还没处理完呢,就又来新麻烦了,连忙道:“殿下,兴修水利耗费钱粮众多,且需要大量人力,钱粮东宫和京营可以筹措,但人力却从哪里找啊?此事非有顺天巡抚同意不可!”   “不用徭役。我自有安排,你照我的命令执行就可以了。”朱慈烺道。   吴伟业叹口气,知道自己又得忙了,苦瓜着脸走了。   朱慈烺又唤来左中允林增志。   前天中午,林增志跟着吴伟业在兵部衙门口围攻陈新甲,看起来精力很是旺盛,昨天朱慈烺又了解了一下,发现林增志很是活跃,常常在同僚之中发表一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对朝政颇有议论。对这样的东宫官员,朱慈烺一来以喜,一来以忧。喜的是,他们位小不忘忧国;忧的是他们意气用事,不但于国事无益,反而会造成麻烦,正好现在有一个出远门的差事,于是朱慈烺就想到了林增志。   “臣林增志叩见殿下。”很快,林增志就来了。   “你是哪人?”朱慈烺问。   “臣福建漳州人氏。”   “那你听说过玉米,番薯和马铃薯吗?”   林增志一脸茫然的摇头,虽然这三种作物在福建有种植,林增志也是福建人,但估计他在京师待久了,竟然是没有听说过。   “给你一个任务,到福建采购玉米、番薯和马铃薯。其中,玉米六成,马铃薯三成,番薯一成,注意,这都是要当种子用的,因此必须精心挑选,绝不可被奸人以次充好!本宫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朱慈烺声音清楚的交代任务。   林增志惊讶的咽了一口唾沫:“听清楚了,但殿下,这是商人……”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听清楚了就去城北柳林胡同拜访宋应星大人,跟他请教玉米、番薯和马铃薯之事。回来之后本宫拨你一千两银子,再派四名锦衣卫协助你,拿上东宫的公文,明天一早就出发去福建。记着,有多少就买多少,银子不够可跟当地官府暂借,回京之后,本宫再补给他们,最迟四十天之内要把所购种子全数送回京师,你是福建人,到了福建,该到哪里购买,我就不教你了。”   “是。”   “下去吧。”朱慈烺挥手。   林增志一脸沮丧的退出去。   他的左中允做的好好,太子为什么要派他到福建,去做商人的事情呢?难道是对他有所不满吗?细细一想,忽然又振奋,太子如果对他不满,大可直接处罚他,何必绕圈子派他到福建,还给他一千两银子的经费?显然,这一次任务非同小可,皇太子不敢通过商人,而要通过他这个左中允到福建购买,如此看来,皇太子是重用而不是要惩罚他啊。   想明白这一点,林增志胸腔中热血沸腾,虽然没有听过劳什子的“玉米,番薯和马铃薯”,但既然太子命令了,就是东海里的明珠,他也要想办法的捞上几颗来。   不过……柳林胡同的宋应星大人是哪位啊?   ……   下午,朱慈烺在京营衙门召见了贺珍和张纯厚。   七天时间,五军营的精简裁撤已经接近尾声。   照朝廷的编制,京师三大营之下一共有三十三小营,各级军官五百八十六名,在籍将士14万八千人,每年军饷开支九十八万四千两,这样的数字如果放在明初,绝对是强悍的天下第一军,可以追的北元到处乱跑,但现在却孱弱的连流贼也打不过了。   经过贺珍张纯厚二人的挑选,选出精兵六千人,辅兵二万一千人——所谓的精兵,其实也就是合格兵。   看着两人送上来的兵籍名册,朱慈烺心情沉重。   14万在册兵额,五万多实兵,最后选出来的合格兵,竟然只有六千余人,比他估计的一万,足足少了四千!   怪不得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兵围京师时,连一场恶战都没有打,整个京师就被李自成拿下了呢,只六千精兵,还不能保证他们的忠心,如何能抵挡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   尤其在祖大寿降清,辽东尽失,李自成实力大涨、即将席卷北方的情况下,京营的孱弱就更是让人心痛了。   见朱慈烺面色不善,贺珍和张纯厚都是大气不敢出。   “各营具体都裁撤了多少人?”朱慈烺放下兵册问。   “右掖营一万九千人,选出两千一百精兵,裁掉一万七。”   “左掖营八千人,选出一千人……”   贺珍将各营甄选出的人数报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惯性巨大   贺珍选兵的方法有四条。一是目测,那些站都站不稳,有气无力的直接淘汰,选年轻精壮留下,第二举石锁,一口气能举二十下的就算是合格,第三摆军阵,比枪刺刀砍的进退,第四是小跑步,一口气跑五里地,犹有战斗能力的就是精兵,如果还能以一打多,那就是精兵中的精兵。   其中第四条的跑步不是贺珍的主意,是朱慈烺提出来的。   明末时,即使是最精锐的辽东边军也不能做到天天操练,而且操练时多以队列、阵法之类的“表演”为主,长跑越野之类的体能训练少之又少,导致明军体能严重不足,长途奔袭的能力几乎是没有,常常还没有与敌交锋呢,自己就已经累的溃不成军了。   很多军士能咬牙举三十下石锁,但却跑不了五里地,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缺乏操练。   朱慈烺穿越而来,深知机动灵活,长途奔袭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前世里,1945的内战中,原本劣势的一方只所以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特别擅长急行军,能迅速甩开敌军主力,然后包抄迂回,在总兵力居于劣势的情况下,却能在局部形成对敌军的人数碾压,从而一口一口的将对方的优势兵力吃掉。   这个战术有个名字,叫包饺子。   行军速度是包饺子能否成功的最大关键。   因此,新军的越野和长途奔袭能力必须全部加强,如此才能以京营有限的兵力,同时面对建虏和流贼两方的袭扰。   听完贺珍的介绍,朱慈烺点头:“六千精兵为主营,编入右掖营。两万一千人的辅兵如何编制,你们两人可有提议?”   贺珍和张纯厚一起抱拳:“编制大事,臣等不敢妄议。”   “大胆说,只当是军议。”   贺珍和张纯厚相互一看,最后由贺珍回答:“臣以为,一分为三,编入左掖营、左哨和右哨。”   “各级将官呢?”   “……”贺珍不敢说了。   只几句对话就可以知道,贺珍虽然是忠臣,但谋略和见识显然是不足的,难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   朱慈烺也不再问,径自命令:“两万一千人的辅兵再选出八千人,编入左掖营,张纯厚,你为主将。”   “臣遵命!”   “左掖营和右掖营一样,都是战营,所以张纯厚,这八千人你可要选好了。”朱慈烺凝肃。   京营选出的精兵数量太少,难以兼顾出征和防卫京城的两项重任,朱慈烺只能矮子里拔将军,再凑一个战兵营出来。   “臣明白!”张纯厚眼有喜悦,不止是因为保住了左掖营主将的位置,而且还挂上了“战营”的名号。   “剩下一万三一分而二,编入左哨、右哨营,营官仍有马德仁和申世泰两人担任。”朱慈烺道。   马德仁和申世泰是原先二营的主将,二人担任旧职,对稳定军心有一定的作用。这两营以后就是辅兵营了,专门负责辎重和工程,朱慈烺对这两营没什么太大的期待,只要能维持京城治安,在城头上巡防来去,摆摆样子,大军出征之时,负责一下辎重和后勤就可以,不指望他们上阵杀敌。   “是。”贺珍张纯厚都遵命。   朱慈烺拿起军籍名册,翻开第一张,淡淡下命:“副将王永泰,左参将谭鑫,右参将王威中……调入左掖营,参将王世坚,调入左哨营,参将陈明通调入右哨……”   虽然朱慈烺劝退了很多勋贵二代,但副将参将等高级军官将领仍然剩余很多,且大部分都是原右掖营的将领,朱慈烺一个不留的全部分派到其他三营,减轻右掖营的负担和羁绊,至于他们去到三营后怎么分派兵力,那就交给张纯厚和另外两位营官去发愁吧。   “就这样吧,你们回去整肃军马,明天上午城外校场,本宫亲自检阅。”朱慈烺合上兵籍名册。   “遵命!”   贺珍和张纯厚大声答应,转身急急去忙了。   整顿兵马,重新编制,京营开了一个好局,接下来就是招募新兵,严格操练了。算算日子,李若链走了七八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也不知道他能带回多少新兵?董琦去山东募兵,路途比较遥远,来回得一个月,招募的第一批新兵肯定是赶不上五月的开封之战……朱慈烺盘算着自己手里能掌握的兵力,想着困局的面对。   除了兵,另一个问题就是将。   兵部召孙应元回京的命令,已经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送出去了,远在湖广的孙应元应该已经收到,说不定已经启程返京了,孙应元是京营名将,战功赫赫,他回京担任右掖营的主将正合适。   正想着呢,就听见脚步急促,兵部右侍郎吴牲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左手拎着袍角,一脸忧愤:“殿下,河南有军报来!”   朱慈烺有种不祥的感觉,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何报?”   “三月初八,勇卫营营官孙应元……在罗山阵亡!”   吴甡忍着悲声。   朱慈烺脑子嗡的一声,孙应元阵亡了?不应该啊,我已经让他回京了啊,他怎么还是出了意外?   “三月初八,贼寇罗汝才部掳掠河南罗山,孙应元路过罗山,率亲兵一百亲兵击贼,不意陷入重围,孤军无援,力战而死……”吴甡重复着军报的内容,眼眶已经泛红。   朱慈烺脑子里嗡嗡嗡,心里满是悲叹。   孙应元收到兵部的命令,已经启程回京,但在回京的路上却遇上了河南贼寇的手里……   历史的惯性是如此之大,即使他拼力想要改变,但有些事情却是挡也挡不住。   对不起孙将军,也许我该早点调你回京……   忍着悲痛,给吴甡赐座,调整一下沮丧的情绪,朱慈烺问:“先生,河南贼情如何?”   “据今天的塘报,三天前,又有两处州县被攻破,但李自成和张献忠主力到底在哪?却没有人能说清楚。”吴甡声音里带着怒。   明末时,明军情报系统落后,李自成主力常常一夜百里,出现在另外的地方,流贼却相反,常常能探知到官军主力动向,这也是流贼流窜成灾,明军防不胜防,疲于奔命,流贼越滚越大的原因之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军阀之相   “有归德府的消息吗?”朱慈烺问。   归德府,也就是前世里的商丘市。   归德府距离开封三百里,是现在河南境内除了开封之外尚没有被流贼破坏,尚算繁华的第二大城市,如果归德府也被闯贼攻破,那开封就成了河南境内的孤城了,流贼下一步必然是直指开封,而开封一旦失守,整个中原地区立刻不复为朝廷所有,更恐怖的是,闯贼下一步不管是向东截断漕运、向西人晋再北略畿辅、两种选择都足以让朝廷陷入彻底的被动,天下就危急了,这也就是吴甡一再强调,陕西可弃,但开封不容有失的原因。   归德府是豫东地区最重要的一个府城,北宋真宗时候,将归德府升为陪都。从天启年以来,天下灾变,饥荒不断,但豫东一直还算是太平,归德府也显得比较富庶。一些名门世家,还都像往日一样有大量的田地,家中都有积粮,一旦被闯贼拿下,等于又助了李自成一笔军资。   因此朱慈烺对归德府的守卫相当重视。   历史上,李自成曾两次攻打归德府,第一次是崇祯八年,李自成、张献忠率兵数万攻打归德府,归德府守卫军凭借城墙固守,在城四周架起火炮,轰击农民军,农民军久攻不下,伤亡甚重,遂撤离。第二次就是崇祯十五年三月底,也就是再过十几天,这一次归德府只坚持了两天就失守了。   闯贼已经势大,再不是崇祯八年的乌合之众了。   而归德之后,就是开封之战了。   其实最高明的办法就是放弃守不住的归德,集所有兵马和粮草于开封,施行坚壁清野的政策,凭借开封城坚固的城防和李自成周旋,但崇祯不会同意,朝臣不会同意,河南的官绅百姓更不会同意,而且转移途中容易被流贼攻击,因此朱慈烺没有自撞墙壁的在朝堂上提出此策,而是退而求其次,通过自己能控制的兵部向归德守将传达了一个密令,那就是:一旦城池守不住了,一定要将府库的粮米焚烧的干干净净,绝不能留一粒粮食给流贼!   “有,兵部命令已经送到归德府了。”吴甡说。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不过这不表示事情就一定会成功,明末很多将领阴奉阳违,明明上面有命令他也不执行,何况城外大军围攻,慌乱逃命之中未必能想到烧府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先生以为,如果李自成大军围困,归德能守几日?”朱慈烺问。   吴甡沉思:“三到四日。”   朱慈烺默然。   唉,才三到四日,而且还是增兵后。   自从杏山塔山撤兵的密旨发出之后,朱慈烺就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向了开封,而归德之战是开封的前哨战,如果归德府能坚守一到两个月,将开封之战的时间往后拖延,给他更多的练兵时间,那么将来面对闯贼大军时,他的胜算会更多,因此在半月之前他就跟兵部尚书陈新甲提到过归德府的重要性,希望能向归德增兵,这几日又跟吴甡谈了不少,兵部的一把手和二把手都支持他的判断。   不过兵部没有权力直接调动前线的兵马,只能向督师丁启睿提出建议。   但丁启睿手里没有多少兵,七拼八凑,好不容易向归德府增兵一千六。   河南到处都是窟窿,处处缺兵,处处需要守,流贼主力又流窜不定,丁启睿能调一千多人马移驻归德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三千变成四千多,但依吴甡的判断,如果李自成大军来攻,终究还是只能坚守三到四日。   朱慈烺默然了片刻,问:“左良玉现在在哪?”   丁启睿虽然是最高指挥者,但此时的中原地区,最有实力的人物却是左良玉。   “在湖广修整。”吴牲回答。   今年二月份,丁启睿杨文岳率左良玉等总兵和李自成在郾城对峙,互有攻守,前后达十一昼夜,原本的计划是等前任三边总督汪乔年兵出陕西,前后夹击李自成,不想却被李自成识破,并且先发制人,汪乔年刚到襄城,李自成就舍掉左良玉,十几万大军全部杀向汪乔年。   汪乔年手下的贺人龙等三总兵见闯军杀到,率领各自人马不战而逃,置总督于不顾。汪乔年身边只有两千标营,无奈只能退入襄城城内死守,等左良玉来救。   但左良玉非但见死不救,反而率十万大兵撤回了湖广境内,丁启睿和杨文岳手下兵少,想救也救不了。   左良玉实际在编的人马只有五万,由朝廷负责发饷,私兵和收拢的各地败兵有五六万,加到一共有十万兵。左良玉兵马超过员额,朝廷发饷又不及时,所以他常常纵兵劫掠百姓,以供军用,明末军镇中,就属左良玉部的军纪最是败坏。   李自成将襄城团团合围,攻打三天,二月二十七日破城,汪乔年不屈而亡。   在坑了杨嗣昌之后,左良玉又坑了汪乔年。   如果左良玉当时拼死去救,又或者紧咬李自成不放,李自成未必能围住襄城。哪怕敌军势大一时救不了,也可以先在外围扎下营寨,给襄城守军希望,同时令李自成不能全力进攻襄城,等朝廷调集到了援兵,再一起解围。可左良玉什么也不做,直接带兵走人,仿佛襄城里的汪乔年不是大明朝的三边总督、他的顶头上司一样。   不知道尚在城中期盼援兵的汪乔年在知道真实情况后,心情是何等的悲愤?   左良玉这个人,不管有多大的功劳,终究是一颗毒瘤,必须找机会除掉。   看出了朱慈烺的心思,吴甡劝道:“殿下,左良玉虽然骄横跋扈,但眼下中原地区寇氛日盛,各地官军弹压不住,像左良玉这样有阅历、有韬略的将才实在是不多了,有左良玉在,李自成和张献忠不敢再犯襄阳,左良玉在河南也能震慑贼胆,保证开封的安全,所以还是要容忍,等时局好转,再缓缓剪除也不迟。”   朱慈烺知道,不止是吴甡,父皇本人还有朝中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是这么想的,加上左良玉跟东林一向交好,东林人对他颇有维护,因此左良玉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一些小毛病养成现在的大毛病,如果当初就严厉出手,焉有现在的麻烦? 第一百九十三章 银甲明盔   投鼠忌器,尾大不掉,有了左良玉这个好榜样,大明各地的军镇,渐渐都变成军阀了。   说到骄兵横将,自然就不能不说东江镇的毛文龙。   如果袁崇焕当初没有处置毛文龙,如果毛文龙还活着,那么毛文龙会是什么样子呢?   估计会比左良玉骄横百倍。   所以治军是一个难题啊,   “殿下,闯贼势大,丁启睿在河南左支右绌,臣瞧这几天的军报,局势恐怕真如殿下预测的那样,闯贼短时间之内就会再次攻打开封城,形势危殆,非有一支强兵压着左良玉等总兵一起上阵不可。刚才臣看见贺珍和张纯厚了,是不是京营整编之事已经完成了?”吴牲问。   朱慈烺点头:“明日校场校阅,请先生和我一同点将。”   “遵命!”   ……   乾清宫。   听了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急报,崇祯帝长长叹息,孙应元战功赫赫,对流贼少有败绩,想不到竟也死在流贼手中了,杨嗣昌,洪承畴,傅宗龙,汪乔年,几个督师在短短半年时间之内先后离去,连对流贼的常胜将军孙应元也马失前蹄,松山又失了那么多的精锐,祖大寿狗贼投降建虏,这是怎么了,天真要亡我大明吗?   依惯例,给孙应元赠恤之后,崇祯虚弱的问:“昭忠祠修的怎样了?”   昭忠祠就是为蓟辽总督、太子少保洪承畴修建的祠堂,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崇祯坚信自己的老师在大败之后一定是殉国了,绝没有偷生苟且的可能,又有洪家一从辽东逃回的家人作证,朝廷再无人怀疑,修建昭忠祠的决定早就定下了,地址就选在正阳门月城内,只不过天气尚冷,北京二月末三月初,不是大风就是大沙,不适合修建,昭忠祠的规制又要求的比较高,因而影响工期,不然早就该上梁了。   “主体工程将近完成了,估计再有十天就可以上梁了。”陈新甲回答,昭忠祠是礼部衙门参酌往例,议定规制,呈请皇帝钦定,批交工部遵办的,兵部虽然没有角色,但陈新甲知道昭忠祠是崇祯关心的大事,因此一直都有留意。   崇祯点点头,殿中群臣,现在能体察他心思的,也就只有一个陈新甲了。   十天,到时朕要亲临致祭。   “汪乔年在襄城兵败以后,这多半个月来闯贼连破豫中、豫东四州十三县,卿部援剿之策定了没有?”崇祯又问。   陈新甲连忙跪倒:“除各地官兵严防死守之外,臣已檄催丁启睿、杨文岳督率左良玉等总兵全力围剿。”   崇祯对丁启睿统兵才能没有信心,也不相信左良玉会实心作战,叹口气,又问道:“左良玉还在湖广猫着吗?”   陈新甲低声:“是,刚刚接到呈报,左良玉催要军饷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   崇祯脸色铁青,如果要用左良玉的兵,这笔银子是非出不可的,最起码也得先出小部分,可现在国库如洗,哪里去凑五十万两?可如果没有银子,左良玉又如何会尽心剿贼?心情烦躁无比,向陈新甲挥手:“下去吧。”   ……   清晨。   朱慈烺今日醒的特别早,不是为了早朝,而是为了上午的校场阅兵。   一具精美厚实的银白色的山文甲和六瓣明银盔摆在案头,那是兵仗局特地为他打造的,明朝太子年满十五岁之后,依照惯例,内廷兵仗局就会为太子打造铁甲和头盔,但历代的太子爷很少使用,朱慈烺是武宗皇帝之后的第一位。   摩挲着铁甲和头盔,朱慈烺心情澎湃。   接下来,他要放下朝政,专心致志的练兵。   开封之危迫在眉睫,他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   朝堂之上,只要内阁能坚定不移的执行崇祯新政的四策,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再有漕米改海之策,大明朝的财政窘境,一定能逐步缓解,所以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偏差,否则短时间之内朱慈烺不打算再干预朝政了。   早朝上。   孙应元战死的消息,再一次让朝臣们的目光聚焦到了河南,闯贼大军在中原大地流窜,各地官军畏畏缩缩,使得朝中官员尤其是河南籍的最是愤怒,一个个都跳出来指责兵部,兵部尚书陈新甲被骂的灰头土脸。   另外,辽东依然是朝堂焦点,祖大寿的投降虽然已两日了,但朝臣们还是气愤难平,还有人在朝堂上破口大骂祖大寿,从祖大寿的祖爷爷一直骂到祖大寿的儿子。   但口舌之利于事无补,就算把祖大寿骂死了,也不能挽救辽东的危局。   ……   回到乾清宫的暖阁,朱慈烺向崇祯汇报了京营整顿,14万兵册,5万兵员,但最后却只选出六千合格兵之事,崇祯气的摔奏折:“这些勋贵,真是辜负了朕对他们的信任啊!”   听到朱慈烺打算把五军营分为精兵和辅兵,薪资待遇分三个级别时,崇祯微微皱眉:“京营将士很多都是世袭,大家待遇一直都相同,忽然差别对待,他们会不会不满?”   朱慈烺知道父皇在忧虑什么,连忙解释:“父皇,此番整顿京营,那些尸位素餐,光领钱不做事的勋贵将领,和那些蛊惑人心,嫌苦怕累的兵油子都已经被清除了出去,现在营中剩下的都是老实之兵。精兵是要上阵杀敌掉脑袋的,辅兵的主要任务是维持京城治安,风险不同,作用不同,待遇自然应该有所差别,不然谁还愿意上阵杀敌呢?左哨右哨营的营官马德仁和申世泰都是安分守己之将,又有贺珍和张纯厚的左掖右掖营,还有三千营、神机营在,他们绝不敢有什么躁动之心。”   崇祯点头:“还是不能大意。”   崇祯担心的是辅兵营一万三千人可能会因为待遇的差别而发生哗变,朱慈烺的话,并不能让他完全安心。   “儿臣今日校场检阅,若有其他情势,儿臣再向父皇禀报。”   “去忙吧。”   朱慈烺拜了一拜,起身退出暖阁,城外大校场的兵马估计已经集合完毕了,他是检阅官,须尽早赶到,因此他脚步匆匆,从乾清宫离开时,几乎是一路小跑。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京营新规   对面来了两个人。   前面一个小太监引路,后面是一个戴着纱帽穿着朝服,但却没有品级的年轻人。   咦?   居然是小襄城伯李国祯。   他来干什么?是来见我父皇吗?   朱慈烺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参见殿下。”   见过朱慈烺,李国祯连忙疾步上前,向朱慈烺施礼。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微笑:“小伯公免礼,你是来见我父皇吗?”   “是,陛下召臣。”表面庄重,但李国祯嘴角却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朱慈烺点点头,迈步离开,心中却忍不住狐疑,父皇召见李国祯,会有什么事呢?但愿不要跟京营有关。   兵部尚书陈新甲、右侍郎吴牲、武骧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正在宫门前候着朱慈烺呢。见了礼,朱慈烺先回王府披挂了盔甲,然后在田守信、吴伟业等东宫属官的簇拥下,向城外大校场而去。吴甡和陈新甲等文官跟在后面,平日里他们都是做轿,今日全部改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   ……   城外大校场。   从披上盔甲的那一刹那,朱慈烺就已经是心潮澎湃,一路心情都很激动,等到了大校场,远远望见校场上那如林的刀枪,如海的旗帜时,他热血也沸腾了起来。   六千精兵,两万一千名辅兵,还有两千三千营的骑兵已经集合完毕,一共组成了五个大方阵,三十多个小方阵,正在等待他检阅。   “太子殿下到!”   朱慈烺身穿银白色的山文甲,披红色大氅,头戴六瓣明银盔,在武骧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的护卫下,纵马奔入校场。   明银盔下,朱慈烺那张略显青涩的脸虽是波澜不惊,但内心中却早已是汹涌澎湃了,这是他第一次披挂重甲,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心中却早已经是豪气顿生了。纵马驰骋,杀敌报国,扭转明末历史,不正是每一个男儿的梦想吗?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建虏,李自成,我来了!   首先看到的是各色旗帜,虽然已经穿越了差不多两个月,但朱慈烺对军中旗帜的认识依然是一塌糊涂,只知道五军营的营旗是飞龙旗,三千营是飞豹旗(神机营是火龙旗),此外,各小营还有各小营的营旗,四方旗,五行旗,三军司命旗,每五十人就有一杆小型的朱慈烺不认识的三角旗帜,在校场中迎风招展。   密密麻麻的将士握着手中的长枪如同标杆般耸立,枪头泛着凛冽的寒光,金属头盔,清一色的铁鳞甲,严整的队列、雄浑而又不失齐整的脚步声——这是右掖营,挑选出的六千精兵全部归于右掖营。   朱慈烺心有欣慰,不管实战如何,右掖营起码像是一支精锐。   再过去是左掖营,虽没有右掖营的气势,但却也是甲胄鲜明、军容严整,握着刀枪的军士一动不动。   左哨营和右哨营就差了,只有前排的军官是铁鳞甲,后面的兵丁全部都是棉甲,手里虽然也握着刀枪,军旗虽然也在飞扬,但气势明显不足,阵型也是松松垮垮。   左哨右哨之后是三千营。   三千营的军旗是飞豹旗,各色小旗也都是以豹子为主。马上骑士清一色的笠盔和铁鳞甲,武器则各不相同,马槊,狼牙棒,铁锏,还有几种朱慈烺说不上名字的重武器。   朱慈烺纵马而过,各营情况收在眼底,最后在点将台上勒马而定。   兵部尚书陈新甲,右侍郎吴甡和田守信正在点将台前候着他。   京营面貌一新的气势让两位大人颇为振奋。   “参见太子殿下!”   贺珍张纯厚为首,五军营三千营中尚在建制的千户以上的七十八名将官躬身参见。   朱慈烺翻身下马,在田守信和宗俊泰的护卫下登上点将台,上台阶时,他小声问吴甡:“右掖营如何?”吴甡点头,意思是可以一战。上到台上,接过兵册,对千户以上军官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军官依次出列,大声回报麾下士兵所到的情况,应到多少,实到多少,汇报的很是清楚。   右掖营六千,左掖营八千,左哨右哨各自六千余,三千营两千,再加上神机营的三千多,一共有三万两千兵——京师的守卫,流贼的剿灭,辽东的收复,未来就要全依靠他们了。   望着台下黑压压的方阵,朱慈烺思绪澎湃,脸上忍不住就露出了叹息的表情,贺珍以为自己出了什么漏子,不安的问:“殿下,是有什么不对吗?”   这七八天来,贺珍虽然一直待在五军营,忙着挑选精兵,但朝堂中的那些流言他却也听到一些,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勋贵们疯狂弹劾,表面不在意,但心里却还是有点小担心的,京营整顿不出问题也就罢了,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惹皇太子都不高兴了,那弹劾他的奏折,恐怕会多上一倍。   朱慈烺回过神来,平和的笑:“没事。”看向陈新甲和吴牲,询问他二人对京营的看法,陈新甲说京营军容齐整,士气高涨,必然是胜利之师,威武之师,吴甡却只肃然说了四个字:大有可为。意思是现在还不行。听了吴甡所言,陈新甲微微尴尬,有点马屁没有拍准,被人戳破了的感觉。   朱慈烺看向众将,朗声道:“编制完成,现在咱们该说说军规了,吴伟业……”   “臣在!”   吴伟业带着乌纱帽,身穿五品青色官袍从东宫属官中走了出来,向朱慈烺深深一礼,然后向台下挥手:“抬上来!”   十几名军士将四五个高两米、长两米,像是屏风一样的大木板抬上了点将台,木板被刷成白色,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都是吴伟业亲笔所书,吴伟业一代才子,书法甚是漂亮,楷书写的尤其好,朱慈烺命他在木板上写字,也算是帮他展示才华了。   众将都伸长了脖子看。   台下的千户们则是仰脖子踮脚,都想知道木板上写的是什么?   点将台地方小,朱慈烺和四营主将,三个副将,七八个参将站在点将台上,千户都站在台下。   连陈新甲和吴甡都是好奇,陈新甲伸长了脖子看,小声的念了一句:“京营军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四项改革   “不错,正是京营军规。”朱慈烺威严的道:“当年戚少保成立戚家军时,共订立六十四条军规,要求全体士卒必须统一步调,万为一体。临敌时,须谨遵号令,结阵而行,闻鼓进,闻金退。既不能临阵退缩,也不能逞一人之勇而乱阵。全军行连坐之法,一人退却则斩一人,全队退却则斩队长,队长不退而全队退,则斩全队!惟其如此,戚家军才能横扫倭寇,扬威蓟辽,今日我京营就是要仿效戚少保,再建戚家军!吴伟业,你帮将士们念出来吧。”   “是。”吴伟业答应一声,清清嗓子,走到台前,开始大声的念。   准确的说,应该是背,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木板。   吴是大才子,江左三大家之一,从小就过目不忘。   十名声音洪亮,大嗓门,事先就挑选好的锦衣卫站在台下,吴伟业每背一句,他们就大声的重复一句。   声音远远传开,校场上三万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是仿效戚少保,但京营新军规跟戚家军并不完全相同。   前面的几条军规没什么,都是大明军队的基本。   但听到后面,台上的将军和台下的将士却都变了脸色。   兵部尚书陈新甲微微惊讶,侍郎吴甡却面色淡然,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军规的内容一样。侍郎如此,尚书自然也不能失了身份,于是陈新甲连忙收起惊讶,正襟危坐,威严的看着台下的官兵。   朱慈烺制定的新军规有四条特殊之处。   第一,将官值班制度,   各营主将副将参将轮流夜宿军营,千户必须住宿军营,五天可回家一次,百户十天回家一次,有特殊情况需提前请假。百户以下的将官必须以军营为家,过去那种点一下卯,就回家抱孩子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中下层军官必须时时待在营中,非有命令,不得离开。   军官们听了心中都是叫苦,这么执行,他们以后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了。   第二,军饷直发制度。   以后饷银的发放,由代发改为直发,设置专门的发饷官,负责把饷银发送到每一个士兵的手里,发饷官直属京营戎政,各级军官无权节制,断绝军官们贪墨底层军士饷银的路径。   第三,战死抚恤制度。   凡京营将士,战场战死的都有三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家中有未成年子女者,由京营负责抚养成人,并设置专门的学堂,供烈士子女读书;伤者从二十两到五十两不等,但如果是战场退缩、逃跑抗命被斩首之人,一分抚恤金也没有,严重者,还可没收其家中财产。   听到这一条,校场上的议论之声几乎是有点压不住了,士兵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战死有抚恤金,伤了也有?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自己战死了,家中儿女负责抚养,而且还可以上学?   比起抚养,上学更令他们心动。   这个时代,可不是谁想上学谁就能上的。   “肃静!肃静!”   军法官狠狠甩着皮鞭,好不容易把这一阵骚动压了下去。   吴伟业继续念。   第四,施行戚家军的“连坐法”。   所谓连坐法就是,上阵杀敌,如果长官死了而自己逃了回来,杀头。如果同伴遇险而自己不救,杀头。如果同伴逃跑而自己不举报,轻则割耳朵重则杀头,绝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谁逃跑就斩谁,如果都逃跑了就砍队长的脑袋!   这条军规并不新鲜,戚家军之后,各地明军都有这样的规定,但鲜有严厉执行者,大约只有袁崇焕督师辽东时,曾短暂在辽东施行过,正是因为有此法,辽东边军才会是大明的第一精锐。   另外,训练中也施行“连坐法”,士兵一人掉队、什长受罚。两人掉队,旗总受罚。军官掉队,军官降级,所有部属一起受罚。   对于连坐法的实施,朱慈烺犹豫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决定加到军规里,残酷的时代,必须实行残酷的军规,不然就无法逆转残酷的历史。逃跑砍头的政策虽然无情,但却是不得不的恶。慈不掌兵,在这风雨飘扬的时代,要想扭转大明军队军纪涣散,一战就溃的坏毛病,严厉刑罚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措施。   赏罚分明,军纪严厉,装备精良,思想坚定,四管齐下,才有可能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   抚恤金大家喜闻乐见,但“连坐法”一出,将军士兵又有点惊惧。   士兵们都在心里盘算:逃跑不但会被就地斩首,家里财产还会被没收,如果是战死,不但有三十两银子的抚恤,家中儿女由京营负责抚养,而且还可以上学,两者相比,那是地狱和天堂的差距啊……   吴伟业念读完毕。   十名大嗓门锦衣卫的声音在校场上空久久回荡。   校场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卷过军旗沙沙声和远处不时传来的鸟鸣声——三万将士好像还沉浸在残酷军规的震撼中。   连兵部尚书陈新甲都被震撼了。   朱慈烺环视众将,又看台下的千户,威严的问:“这就是我京营的新军规,大家可有意见?”   没有人说话。   “连坐法”让军官们心惊。   “抚恤法”,又让他们欣慰。   普通士兵三十两,他们这些千户把总阵亡,抚恤金会更高。   饷银直发断绝了军官们贪墨军饷的路径,连坐法是所有人的紧箍咒,抚恤金是安慰剂,一手萝卜一手大棒,如果是他人担任京营总督,制定出这样的军规,军官们一定有很多的意见,但现在没有人敢吭气。皇太子的手腕和手段,他们已经领教过了,没人敢再尝试。   “既然没有,那就照此执行。”朱慈烺平缓但又不失威严的道:“凡我京营将士,从今日起,必须严格执行京营军规,但有触犯者,皆照律执行,绝不容许有任何的纵放!但有战死受伤者,按照军规抚恤,我朱慈烺在此用皇太子的名义发誓,所有牺牲烈士的家眷,我朱慈烺一定会负责到底!若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第一百九十六章 操练之法   十名锦衣卫将朱慈烺的誓言传送出去。   “殿下!殿下!”   校场上的三万将士齐声呐喊,山呼海啸,声动天地。   士气涨到了最高点。   不说其他,只是抚养遗孤,就足以让将士们感动了。   陈新甲张大了嘴,眼睛里都是惊讶,或者说是惊慌——从此没有一个皇太子会当众发誓,尤其发这种恶毒的誓言。若是让言官们知道了,少不了又是弹劾,不过还好,言官都是派到外地,即便如此,这番发誓的话传到朝中清流的耳中,也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吴甡却一派淡定,对皇太子的不拘小节,他早就习惯了。   等呼喊声渐渐平息,朱慈烺道:“各营主将以下,都要熟读军规,本宫会不定期的稽查,军规不熟者,杖责二十!”   “遵命!”   贺珍张纯厚等将和台下的众千户都是抱拳听命。   制定了军规,鼓动了士气,环视众将,朱慈烺声音变的柔和:“各营编制完成,军规也定了,对于操练,各位可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人说话。   朱慈烺看向贺珍:“贺将军,你先说。”   贺珍抱拳回答,语有惭愧:“殿下,臣对骑兵操练有些心得,但对步兵操练……臣不敢妄言。”   这一点,朱慈烺是知道的,贺珍是三千营的营官,三千营是骑兵,骑兵操练之法和步兵完全不同。挑选兵员还可以,但操练步兵军阵,贺珍显然是不行的,最起码不是太适合。   “你们呢?”   朱慈烺再问。   这一次问的是台下的千户。   主将参将不说话,千户们就更是不敢吭气了。   朱慈烺向田守信微微点头。   田守信抬手一招,四名锦衣卫大步上前,双手都捧着木盘,木盘里各放着一本书册,分别呈送到贺珍、张纯厚、左哨营主将马德仁、右哨营主将申世泰的面前。   《京营操练教程》。   册子封面清楚的写着六个字。   贺珍四人双手拿起,目光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声音平缓但又不失威仪的道:“四位将军,京营操练,就从你们手里的册子开始吧。现在请打开看,如有不同意见,可马上向我提。”   四人打开册子看,这四人都粗读诗书,多多少少都认字。   朱慈烺慢慢喝茶。   虽然都是操练教程,但四人的册子是不一样,贺珍的册子上写着甲,张纯厚的写着乙,马德仁和申世泰的写的都是丙。   憋到现在,兵部尚书陈新甲终于是忍不住了,起身向朱慈烺施礼:“殿下,京营新军规弥补了旧日很多不足之处,特别是抚恤金和抚养遗孤之策,解除了将士们奋勇杀敌,但又担心自己死后家中无人照顾的后顾之忧,有此保证,将士们臣必人人奋勇,再无畏敌后退之心。臣以为可向天下推广!”   朱慈烺不说话,只苦笑一下。   陈新甲有所顿悟,默默又坐下了。   兵部当然可以制定这样的制度,但各地恐怕难以执行,不说抚养遗孤,只说战死抚恤金朝廷就拿不出来——连基本的军饷都困难,何谈其他?   贺珍四人很快就看完了手中的操练手册,抬头看向朱慈烺,眼神中都是惊讶。   朱慈烺的练兵之法主要沿袭戚继光——在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戚继光的练兵之法还是最靠谱的。   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队列训练,二是体能训练。   队列训练有基本的起、坐、跑、另外增加了一些现代军队的队列操练方式,如齐步走、向后转,另外还有站军姿。士兵转错了方向,走错了队列,都要被惩罚,但惩罚形式跟戚家军不同,戚家军是板子,京营一律使用鞭子。   明军军法一向以板子为主,二十板子就能把人打个半死,一旦犯纪,挨了板子,最少也得在床上躺三个月,正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再勇武的将士只要挨了板子就等于是废半年。皮鞭却不同,看着血肉模糊的很是悲惨,但都是皮肉伤,三天下床,十天结疤,一个月就活蹦乱跳,既惩罚了犯错的士兵又不至于造成军力的浪费。   所以朱慈烺要使用鞭子。   队列训练能培养士兵服从命令和集体行动的基本素质,经年累月的训练能让士兵养成服从命令的本能。   队列训练中,军姿为第一。   朱慈烺在前世里并没有当过兵,但却深深知道军姿对士兵的重要,练站姿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可有可无,但只要长期坚持,久而久之就便会形成不动如山的军人气质,养成认真严谨的行事作风。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岂不是强军乎?戚少保的两本兵书里对队列训练多有记述,但独独没有涉及军姿,朱慈烺算是帮他补齐了。   至于体能训练,朱慈烺列出了详细的科目:早晚各一次的五公里越野跑,一天一百次的俯卧撑、举石锁、抬圆木。长枪兵单练刺杀,盾牌兵主训劈砍,火枪兵空枪操练,炮兵举火药桶。至于弓箭兵,朱慈烺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从明日起,五军营和三千营,每日清晨都要出城操练,地点就是现在站身的大校场,傍晚才能回城,来回二十里的路程,百户以下连百户在内的将士,都必须小跑前进,不能借助马力,三千营的骑兵也得下马跑步,中间不能休息,必须一口气完成,半个时辰为限度,超过半个时辰者,一律处罚!   当然了,甲乙丙三本的操练手册,对士兵的成绩要求是不同的,比如五公里的越野跑,右掖营的甲等是三十分钟,既两刻钟,左掖营的乙等是四十五分钟,即三刻钟,左哨右哨的丙等是五十分钟。   达不到者,第一次不给吃饭,第二次吃鞭子,第二次罚银子,第四次就要降级,右掖营降到左掖营,左掖营降到左哨右哨营。   反之,如果左哨右哨营的士兵成绩优秀,达到右掖营的操练标准,也可越级调入右掖营。   四将中,贺珍的疑惑最多。   连坐法,出城操练,他都能理解,甚至他早就认为应该这么做,但他不能理解的是,皇太子为什么要在“向前看、向后转、齐步走”这一类的花招,尤其是在军姿上着墨这么多? 第一百九十七章 现代队列   在贺珍看来,队列是阵法的根本,肯定是要练的,不过却也用不着练这么细,有这时间,应该让士兵多操练能杀敌的刀枪才对。   朱慈烺看出了贺珍眼中疑惑,于是问:“贺将军,你以为本朝治军第一人是谁?”   “当然是戚少保。”贺珍毫不犹豫的回答。   “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关于号令,一共有多少种?”朱慈烺问。   “这……”贺珍虽然也熟读《纪效新书》,但这一下还真是被朱慈烺问住了。   其他众将也不知道。   “从行伍、队列、冲锋,后撤,使用铳、唢呐、铜锣、鼓、不同的器物,分长短音,点数不同,一共有一百一十三种。”朱慈烺说。   众将佩服不已,想不到皇太子钻研的如此透彻。   “这其中,只队伍的进退,阵型的变换,就占了七十种。戚少保为什么这么重视队列的行进和后退,任何人稍有迟缓,都会被严厉处罚呢?”朱慈烺问。   “令行禁止,行动统一是强军的根本。”贺珍回答。   朱慈烺道:“正是。但令行禁止行动统一,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纸命令就可以做到的,是长期训练,潜移默化的结果。所以本宫才要你从队列练起,队列过关再操练武器也不迟,左转右转,向前向后,这四个动作虽然看似简单,一个人做来容易,但如果是一百人,一千人同时来做,只有严格训练,如臂使指的精锐才能做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一个号令,所有人的动作完全一样,丝毫不差,这样的队伍,贺将军以为,能称为强军吗?”   贺珍点头:“当然是强军。”   “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朱慈烺问。   贺珍有所明白,不过并没有完全信服——戚少保《纪效新书》里确实是有不少队列训练的口令,但就《纪效新书》整体篇幅来说,只占很小一部分。   在贺珍看来,想练就精兵,还得从操练刀枪、射箭引火、操演军阵入手,没有这三项,根本不可能练出精兵,队列练的再好也没用,古往今来,没听过练走路能练出一支精兵的。   这些腹诽之言贺珍不敢明说,但朱慈烺却看出来了。   不止贺珍,张纯厚、马德仁、申世泰三人也都是这意思。   朱慈烺看向身边的田守信。   田守信明白他的意思,两步走到石台的边缘,高声喊:“韩琛!”   “在!”   一个尖锐的嗓音在石台下大声回应,因为声音太大了,把石台下的两个卫兵都吓了一大跳。   循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看六个青衣小太监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石台走了过来。   校场上的三万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他们,人人好奇,这六位公公这是在干什么?   六个小太监的步伐很奇怪,感觉像是被牵线的木偶,都同时迈出右脚或者左脚,双手摆动也完全一样,三万京兵眼睛里都有笑意。   “立——定!”   走在最前的那名小太监就是韩琛,到了石台下的正中央,韩琛拖长了声调,喊出了校场上所有人第一次听到的一个名词。   立定?什么意思呀?   “啪!啪!”   韩琛身后的五名小太监跺脚站定,双手贴身,挺胸抬头,目视前方,这种姿势始终保持,从行进中到最后的立定,一丝都没有改变。   校场上掀起一阵轻笑声。   左哨右哨营笑声最大,右掖营笑声最小,不过依然很刺耳。   有人是笑太监的嗓音太尖锐,像娘们,有人是笑小太监们挺胸抬头的样子太可笑,怎么的,太监也想要当兵了吗?点将台下的千户们也都是笑,不过却不敢笑出声,只是抿嘴偷笑,以免被台上的皇太子听到。   韩琛和五个小太监脸色通红,周围的嘲笑之声他们清楚的听到了,韩琛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校场上的三万兵兵,双拳提到腰间,快步跑到石台前,砰的一声站定,左手自然放下,右手放在左胸胸口,高声向上面的朱慈烺禀告:“殿下,教导小队全数到齐,请您检阅!”   这一下没人敢笑了。   笑小太监无妨,但却无人敢笑皇太子。   朱慈烺走到点将台的边缘,大声而且庄严的道:“开始演练!”   “是!”   韩琛大声回答,螺旋一样的向后转身,左脚跟贴右脚跟发出砰的声音,然后目光扫一眼面前的五个小太监。   “稍息。立正。报数!”韩琛下令。   “一,二,三,四……”   五个小太监依次甩头报数。   看到这里,贺珍隐隐已经看出一点门道了。   太监是残缺阴柔之人,但他在六个小太监,尤其是韩琛身上看到了阳刚之气。   这显然是操练的结果。   “向右转!齐步走!”   五个小太监在韩琛的号令下,前面,立定,左转,右转,动作整齐划一,挺胸抬头,非常有气势。   两圈之后,不但台上的主将参将,就是台下的千户们隐隐看出一些门道了。最先领悟到的是千户徐文朴,他一拍脑门:“公公们厉害,俺手下的兵可做不到这些!”   渐渐的,校场上没有笑声了。   京营训练虽然荒废许久,但大家毕竟都是军人,时不时的都会有操练,但不管什么操练,都很难做到像六个小太监这般的动作统一。   点将台上。   贺珍非常仔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韩琛的操练,韩琛手下的五名小太监,动作整齐,进退有度,俨然已经做到了“如臂使指”,不管韩琛下什么命令,五个小太监想也不想的立刻执行,时间长了,就形成条件反射。如果到了战场上,不管韩琛下什么命令,五个小太监都会下意识的执行,而不会唧唧歪歪。   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一个好兵了。   “妙啊!”   第一个跳起来赞赏的是兵部右侍郎吴甡,今日他一直没有说话,看到现在终于是忍不住了。   贺珍也顿悟了。   “殿下,臣明白了。从今日起,臣一定按照您的练兵之法操练右掖营!”贺珍抱拳躬身。   “臣也明白了!”张纯厚马德仁申世泰三将也都是领悟。   朱慈烺点头:“军阵当然是要练的,而且要加大强度的练!但队列是军阵的根本,队列练好了,军士们才能有令行禁止的本能意识,才能严格执行长官的命令,才能练成整齐如山的军阵,正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功善其器的道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别出心裁   “殿下英明。”   众将一起拍马屁。   他们原以为皇太子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但又养尊处优,对军阵一窍不通的小孩,没想到皇太子对练兵之法竟然会有如此通透的看法,六个小太监被操练的如此整齐。古有孙武操练宫女嫔妃,今有皇太子操练内宫太监,皇太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万事开头难,韩琛等六人暂时留在五军营,充当队列训练的督导官。”朱慈烺道。   “是。”众将轰然答应。   “另外,教士兵们知道忠孝仁节、礼义廉耻,也是非常重要的,从今天起,每天晚上各营都要有一个时辰的学习时间,至于教书先生嘛,我已经帮诸位找好了……”朱慈烺看向身后的那群东宫属官。   十个年轻的青袍官员一起出列,在朱慈烺面前躬身行礼。   “宋天显、滕之祈、阮文贵……”朱慈烺一一念出十人的名字:“本宫跟你们说的任务,你们都记清楚了吗?”   “记住了。”十人表情不一,有人哭丧着脸,有人眼神兴奋。   朱慈烺点点头,目光看向贺珍和张纯厚:“从现在起,他们就是京营士兵的教书先生了,左掖营右掖营,每营三人,左哨右哨各两人。每晚的学习内容,由他们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他们都是我东宫七品以上的官员,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家,把他们派来当教书先生,确实有点委屈了他们,不过本宫相信他们一定能完成本宫交给他们的任务。宋天显,本宫说的对吗?”   “臣等必竭尽全力,绝不辱没殿下的英明。”   贺珍和六个官员都是躬身。   吴伟业也一脸苦笑的深躬。   前天,朱慈烺要每一个东宫属官都要写一篇关于忠义的文章,大家还以为皇太子改了性子,想要学习文章之术了,没想到皇太子看完之后,将他认为比较中意的十几个文章作者叫到殿中,一番策问面试之后,最后定下了宋天显等十个年轻人。   东宫属官两百人,大部分都刚从翰林院出来的年轻人,因此挑选起来倒也不难。   十人都是七品官。   直到这时,宋天显等人才知道,皇太子根本不是在考察学问,而是在为京营挑选教书先生,当然了,皇太子不是这么说的,皇太子说的是“思想教导官”。   这一下冲击很大。   我们明明都是詹事府的人,是东宫属官,怎么能去京营任职呢?   再说了,我们是文人又不是武将?   皇太子的解释却很简单:你们不是到京营任职,你们依然是我东宫的属官,只不过京营那边暂时需要,你们过去帮一下忙,放心,时间不会太长,再者,古人讲投笔从戎,文武双全,你们到京营也是一种历练,说不定你们中间也能出一个卢象升呢。   又安慰又鼓励,同时带着威胁,不愿意到京营者,就是抗命!   于是十人不得不同意。   给京营派“思想教导官”并不是朱慈烺的心血来潮,而是他慎重考虑后的决定。   灵感当然是来自前世的“政委”制度。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王朝的稳固都离不开一支强大而又忠心的军队,但军队又恰恰是最容易发生叛乱的所在,唐时的安史之乱,五代十国的混局,本朝孔有德的登州之变,都是军队叛乱的惨重教训。究其根本原因,就是这些军队虽然强大,但却没有中心思想,尤其是底层的士兵,只知道金钱和利益,对皇权的忠心经不起煽动,也少有国家民族概念,只要有人出价更高,或是领军将领意图谋反自立,这支军队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叛乱之军,让天下陷入动荡,甚至让王朝覆灭。   而历朝历代对此的预防办法都是“严厉刑罚”,敢叛乱者,诛九族。   然并不能解决问题。   将领谋反,军队叛乱的事情时时发生。   本朝虽然很少有直接叛乱的军队,但阴奉阳违,出工不出力,养寇自重的军头却越来越多,甚至连之前朱纯臣掌控下的京营,也难做到对皇帝命令百分百的遵从,不然崇祯十七年之时,京师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李自成攻破。   有鉴于此,朱慈烺决定建立“思想教导官”制度。   通过思想教导官,朱慈烺希望把京营三师打造成一支军纪严明,有思想,有灵魂的部队,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除了粮饷和功劳之外,有更多的动力支持他们向前。   这样的军队永远不会背叛民族和国家,即使领军的将领出了问题,也会遭到官兵的抵制,无法调动军队为祸。   京营只是一个开始,朱慈烺以后要把“思想教导官”的制度推广到所有的大明军队中。   但大明祖制森然,冒然改变军制,给军中派遣“政委”,不但会遭到军方,也会遭到朝臣的一致反对,即使贵为皇太子也无法抗拒那种巨大的压力,因此朱慈烺不能在军规里明写,只能先从小处做起,先把人派到京营,从思想教导官兼职发饷官,再循序渐进的将“思想教导官”变成前世的政委,拥有除主将之外的第二大权力,施行和“以文制武”不同的“以文监武”。   监,不是监视,而是监察。   军队的训练和指挥一概不干涉,一概由主将负责,但如果主将有异心,想要叛变,思想教导官就要出手了。   朱慈烺的用意,不是贺珍、张纯厚等人一时能理解的,朱慈烺也不多解释。   陈新甲和吴牲却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了,吴甡眼中是感佩,皇太子年纪虽小,但总是能提出让他耳目一新,忍不住击节叫好的政策来,有志不在年高。陈新甲却有点担心,兵部是京营协理,十名东宫属官常驻京营,做思想教导官,已经是违反了朝廷的规制,一旦被言官们,肯定少不了弹劾,到时他这个兵部尚书肯定又要被攻击……   演练完毕的韩琛上了台,向朱慈烺叩拜。   朱慈烺欣慰的点头:“干的不错,不枉本宫对你们的操练,回去一人领五两银子!”转头看田守信:“田公公,回府之后,给韩琛胸前加一块补子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太子演讲   补子,就是胸前的飞禽走兽图,也就是文官武将的官职体现,韩琛现在还是一个青衣太监,没有品级,胸前没有补子,朱慈烺决定赏他一个品级,以奖励他刻苦训练,今日在京营校场为皇太子涨了脸的功劳。   三十多天前,当适应了这个时代、开始为这个时代所谋划之后,除了民政军政的大战略,如何操练军队、锻造强军的小战略,也在朱慈烺的考虑中。   明末乱局,最令人悲愤的就是明军的孱弱不堪,不战而溃,要扭转历史,首先要扭转的就是明军的颓势。   朱慈烺先用身边的小太监做试验。   他从东宫中挑选了二十个小太监,每日随他到操场,他练习弓马,二十个小太监练习队列,当然了,是在他的指导和督促之下。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明白皇太子在搞什么,还以为他在玩什么新鲜的游戏,小太监们也都没有太当一回事,拖拖拉拉的,在朱慈烺毫不客气,严厉处分之后,所有人才明白,太子不是在游戏,他是真的在练兵!   虽然没有当过兵,但前世看过不少的军事电影和军事类的书籍,对步兵的操练之法,朱慈烺略知一二,他亲自当教官,一边训练一边总结经验,渐渐有所心得,再结合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就整理出了一套独特的队列训练法。   而经过一个月的严格操练,二十名小太监俨然是一支步伐整齐的小军队了,朱慈烺比较满意,今日检阅京营,他特地把韩琛等六人带在身边,给京营将士做演示。   韩琛是这二十个小太监中训练最刻苦,最有悟性的一个,朱慈烺用他当队长,今日表现的好,赏他补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谢殿下!”   韩琛连连叩拜,激动不已。   朱慈烺笑:“起来吧。从今天起,你们六人就要留在京营了,好好干,等京营将士都能你们一样走出严整的队列,本宫到时再奖励你们!”   韩琛等六人更是欣喜。   “记着,不许耍宫中的小脾气,更不许仗着本宫的名义在京营耀武扬威,你们要收起尾巴,谨守职责,如果敢在京营闹事,本宫不会饶你们。如果有人无理取闹,质疑你们的权威,你们也不必客气,不过不可自己处置,要交给各营主官处置,听明白没有?”朱慈烺冷冷道。   “明白了,奴婢谨尊殿下的钧旨。”韩琛躬身。   四名主将也都是听令。   大事安排完毕,朱慈烺走到点将台的边缘,缓缓扫视校场上的三万将士。   旌旗如海,刀枪如林。   三万双目光齐刷刷的看着他。   朱慈烺环视一圈,忽然大声道:“京营将士们,我朱慈烺,有一些话想要跟大家说。”   台下的十名锦衣卫立刻传话:“京营将士们,太子殿下有话想要跟大家说!”   三万人静寂无声。   “我朱慈烺”这四个字,文官们听来非常刺耳,陈新甲和石台下的东宫属官都变了脸色,太子殿下怎么可以这样自称?这这这……还有礼法吗?东宫属官们都看向在场官职最高的东宫属官左庶子吴伟业,像是在说,你是老大,你应该犯言直谏去阻止!   吴伟业涨红着脸,眼睛里都是无奈。   以他过往的脾气,他真有可能冲出去,劝诫皇太子。   但现在不会了   皇太子的性情,他是越来越了解了,别说自称朱慈烺了,就是现在冲下点将台,搂着一名士兵的脖子叫兄弟,他也不会太惊异。   出面质疑皇太子?   还是算了吧。   不但没用,说不定还会被皇太子羞辱,我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等着早日离开詹事府吧。   因此假装没看见众同僚的目光,吴伟业低下头,竖起耳朵静听皇太子的演讲。   朱慈烺道:“这一次京营整顿,很多混日子的老兵都被裁撤了,虽然很多人表面上不敢说,但心里都有怨恨,因为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京营的这份收入,家里可能就要揭不开锅了,我整顿京营,好像是把人家的生路断了,身为皇太子,应该爱民如子,我为什么要做这等凶恶之事?……今天我就来给大家讲一讲为什么?”   十名锦衣卫将朱慈烺的话,一句一句的传出去。   校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听。   大明皇帝或者皇太子,哪怕是六部尚书也很少这么直接的面对人群讲话,朱慈烺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点将台上的吴牲和陈新甲也都是仔细凝听。   “松锦之败,我想大家都知道了。我大明九边十三万将士在松山浴血奋战,但却被建虏偷袭了粮路,大同总兵王朴不战而逃,将兄弟同袍置于了死地,冰天雪地,沟壑纵横,皑皑白雪的松山,成了我大明将士跨不出去的坟墓,鲜血染红了山头。巡抚王廷臣、总兵曹变蛟……”说到这,朱慈烺哽咽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奋战至最后一刻,至死方休,他们的英名必将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同在!”   听到这里,将士们都是黯然,贺珍张纯厚等将领都低下了头,陈新甲叹息,吴甡咬牙。   “松山败了,我大明九边的精锐只剩下山海关一路了,建虏得了锦州,很快就会杀向山海关,又或者他们会像崇祯十一年那样,绕过山海关,从长城入塞,大肆掳掠京畿。大家的家人都在京畿,四年前的惨相,不用我说大家也都是知道的。烧杀抢掠,随意屠戮,京畿尸横遍野,百里不见人烟……”   朱慈烺长长叹息:“彼时我大明尚有九边精兵,尚可以调他们勤王,但今年如果建虏再来,朝廷却已经无兵可调了,到时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我十万京营!但京营是什么样呢,空兵,散兵,老兵,这样的京营如何能够保卫京师,保护百姓?因此,我不得不裁掉他们,唯有如此,我京营才能重生!或许他们会哭,但一家哭胜过一路哭,我京师百万居民,京畿几十万的百姓,他们的身家性命,还有我们的家人和兄弟姊妹,他们的安全全压我们的肩膀上啊!” 第二百章 激励士气   朱慈烺慷慨激昂的道:“因此,我们不能颓废,我们必须振作!如果我们京营不能振作,到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家人被建虏掳掠、屠戮,崇祯十一年的悲惨,就会再一次的出现!”   “说到这里,有人肯定在想,建虏一来,又要打仗了。害怕,恐惧就涌上了心头。我知道,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不想打仗,本宫其实也一样!我也想回到殿中,看看书,喝喝茶,过些舒坦悠闲的日子!但是!――建虏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他们凶残成性,既不想自己种地打粮又想衣食无忧,驱赶我们汉人当他们奴隶,自打建虏在辽东兴风作浪起,辽东的汉人百姓就都变成了他们的奴隶,每次入塞,他们还会掳掠关内的汉人到关外给他们当奴隶!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死在他们的皮鞭下,多少人变成他们的奴才?”   校场之上,已经听到了悲泣之声。   京营军士大部分的都是京畿人士,崇祯十一年的那场噩梦,建虏一共从京畿地区掳掠了二十几万百姓,京畿地区几乎家家受害,京营将士也都是受害者。   “建虏一次一次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要把我们变成由他们任意驱使,给他们耕地种粮的奴隶,还会要我们背叛祖宗,削去头发,变成那丑陋的鼠尾辫子,就是死了也无颜去见祖先,我们的后代子孙更永世不能翻身,这样的悲惨,我们能答应吗?”   朱慈烺高声问。   沉寂了一下,然后校场上忽然爆发了山呼海啸的呐喊。   “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三万京营将士齐声呐喊,即使是辅兵的左哨右哨营也都是群情激奋。   树枝晃动,飞鸟惊起,整个大地好像都是晃动。   台上的将官,台下的千户们也都是激动。   朱慈烺心情也澎湃,眼睛微微有点红,等将士们安静,他平静一下心情,接着道:“是的,我们不答应,所以我们得有实际行动!如今,我大明已到了生死关头,所有人都不能再做犬儒,我们必须奋起,为了我们的家人,为了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必须严格操练!只有强者才有尊严,只有强者才能保护家人,只有强者才能收复辽东,解救那些那建虏奴役的亲人朋友!”   “杀虏!”   “收复辽东!”   山呼海啸的呐喊。   不止京营将士在喊,锦衣卫,护卫朱慈烺的武骧左卫,田守信韩琛等内监,也都在呐喊。   连矜持的文官也有人举起了拳头。   呐喊之声震动天地,久久不散。   京营士气从来都没有这么高涨过。   朱慈烺心情澎湃。   一支强大的军队,必然有一个强大的信念,最有名莫过宋代的岳家军,有了信念,有了荣誉感使命感,有了对国家集体的的认同感,才能忍受住严格的操练。   现在,京营的士气虽然暂时被调动起来了,但强军的铸就,严格的操练是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的。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朱慈烺眼眶红红,望着激愤的三万将士,暗自思忖。   东宫属官们都被震撼了。   不少人都已经哭的稀里哗啦。   比起普通的军士,他们对收服辽东、解救辽东百姓的愿望更热烈,同时对建虏亡国灭种的恐惧也更真切,因此他们的感动也最为强烈。   站在最前的吴伟业哭的泪流满面,悲声止不住……太子再一次让他惊奇,再一次让他看到了不为人知的一面,在这一刻,他对皇太子的不满和牢骚,烟消云散,皇太子不是他想象中那种不知礼节,任性胡为的浪荡太子,不管多苦多累,这个左庶子做的多委屈,他都决定继续做下去。   朱慈烺回到主座坐下。   贺珍张纯厚带着十几个副将参将,还有石台下的千户们跪成了一片:“收复辽东,愿为殿下效死!”   虽然不如文官们那么感情脆弱,但还是有多人都红了眼眶。   陈新甲和吴牲起身,向朱慈烺深深一鞠。   朱慈烺温言道:“起来吧,以后京营的重担就交到你们身上了,严格操练,不容有任何懈怠。”   “遵命!”众人都平身。   朱慈烺看向吴牲和陈新甲:“陈部堂,吴少司马,你二人可有什么说的吗?”   少司马,兵部侍郎的别称。   两人都摇头。   军规和操练定下之后,今天的检阅差不多该结束了。   朱慈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目光看向台下的千户们,忽然道:“左哨营杨轩!”   “臣在!”   一个顶盔掼甲,二十多岁的年轻千户站了出来,向朱慈烺抱拳躬身。   “你就是杨轩?”朱慈烺盯着他。   “是。”   “上台说话。”   杨轩小步急匆匆上了点将台,在朱慈烺面前抱拳躬身。   油头粉面,白白净净的,标准的公子哥模样。   “你是彰武伯杨崇猷的侄子?”朱慈烺问。   “是。”   “听说你对此次分营非常不满?”朱慈烺声音冷冷。   “……”杨轩低头不说话。   众将都紧张了起来,分营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对分营不满就是对太子不满,左哨营主将马德仁连忙出列:“殿下……”   “不用你说,我要他回答!”朱慈烺打断马德仁。   马德仁吓的退了回去。   杨轩却不回答,只是抱拳低头。   “你不说,那我替你说。昨天下午分营之后,你非常不满,对马协戎吼,我手下原来都是好兵,现在却塞给我一堆废物兵,我不服,我要去找太子殿下理论!我说的可有错?”   杨轩低声:“没。”   “那就是没有冤枉你了。一个千户,居然跟质疑本宫的命令,你可知罪?”朱慈烺神色冷峻。   杨轩连忙跪倒,不过看他咬牙不吭气的样子,明显就是不服气。   众将都有点紧张,特别是左哨营主将马德仁,他和彰武伯杨崇猷是至交好友,杨轩出了问题,他不但有上下级的责任,也有朋友的道义责任,想帮杨轩说情,但皇太子严厉的眼神却让他不敢多言。 第二百零一章 百步穿杨   马德仁很紧张,杨轩在他账下做千户,他一直都很呵护,即使昨天下午杨轩跟他大喊大叫他也没有在意,只是不知道这事怎么会传到皇太子的耳朵里?但现在顾不上想这些了,只想着怎么才能让皇太子息怒,救下杨轩的小命呢?   “看你的样子是不服了,那我们就论一论。你说你原来手下都是好兵,可有依据?”朱慈烺冷冷道。   杨轩梗着脖子:“回殿下,臣手下四百兵,三百进了右掖营!”   “四百进三百,八成的概率,确实是不错。可我怎么听说,你手下原来有六百兵,但硬生生被你打跑了二百兵,有没有这回事?”   杨轩倔强的道:“殿下,被臣赶走的都是像您所说的老兵,散兵,无用之兵,就算当日臣不赶他们,今日他们也要被殿下赶走的。”   “还敢顶嘴?”   “臣不敢,臣说的都是实言!”   杨轩这个勋贵二代还算是有点胆气,被朱慈烺厉声斥责,居然也敢顶嘴。   “你知道一个军人最重要的品德是什么吗?”朱慈烺冷冷问,然后不等杨轩回答,自问自答的道:“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无论何时何地,对上峰的命令都要无条件服从,除非是上峰让你谋反,或者是伤害无辜者的性命,否则不能有任何的质疑!像你这样,只因为对分营有所不满,就在营中大喊大叫,一点规矩都不顾,还像是一个军人吗?你是不是以为你伯父是彰武伯杨崇猷,你就可以在营中胡作非为?”   这一番话不止是对杨轩,也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现场的参将千户中,一半人有勋贵的背景,朱慈烺在警告杨轩的同时也是在警告他们。   现场众将中,有人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朱慈烺说话声音虽然不高,但气势却是凌人。   “臣知罪了。请殿下责罚。”杨轩终于是害怕了,猛一叩首,额头上现出细密的汗珠。   朱慈烺盯着他:“照京营的新规,你昨天下午的行为最少得打四十军棍。”   “臣愿受罚!”杨轩回答的很干脆。   朱慈烺点点头:“既然你已知罪,而且你所犯行为是在新军规发布之前,我如果用新军规处罚你的旧行为,倒显得我过分刁难了,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有所表现,我不但赦免你昨天之罪,而且还可以调你入右掖营!”   杨轩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朱慈烺,愣了两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大喜过望的道:“臣愿意,只要能调入右掖营,做什么臣都愿意,请殿下吩咐!”   “听说你从小就喜欢玩铳?”朱慈烺问。   “是。”   “把式怎样?”   杨轩脸上露出喜色,别的不说,如果是玩铳,京营再没有人比他更在行了,于是答道:“八十步之内,臣百分百中!”   “好,那就给本宫展示一下吧。”   “遵命!”   杨轩跳起来,兴奋的跑下点将台,和自己的两名亲兵小声的说了两句,很快,一名亲兵为他取来了鸟铳,另一个亲兵扛六个木靶,依次刺入地下。   知道杨轩要表演鸟铳了,台上的众将,台下的千户和校场的三万将士都是伸长了脖子看。京师三大营中,神机营是火器营,五军营是步军营,不过并不表示五军营没有火器,只不过使用的数量比较少罢了。   杨轩走到木靶之前,再返身向反方向走。   “一,二……”   所有人都在为他点数。   一共走了八十五步,杨轩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木靶,目光看向点将台上的朱慈烺。   朱慈烺点头:“开始吧。”   “遵命!”   杨轩大声回答,接过鸟铳,检查了一下各个部件,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鼓励自己——能不能跳出左哨营,进到右掖营,就在此一举了,杨轩,你要努力啊!   单手端着鸟铳,熟练的打开引药锅,竖起枪管,从随身携带的火药袋里取出火药,小心翼翼,但却又计量准确的倒入枪管中。他手指细长,指尖非常稳,手腕非常有力,一把十斤重的鸟铳,在他手中把玩的轻若无物。   看到这里,朱慈烺已然确定,杨轩果然是五军营中最好的火枪千户,只看他举重若轻的样子,就知道他平常没少练枪。只是不知道和神机营的魏闯相比,两人枪法谁会更准一些?   杨轩装弹完毕,亲兵为他点燃火绳,他眯起左眼,利用准星和照门瞄准。   他身体微微前倾,托枪和握着枪把的手都纹丝不动。   众人等待。   “砰!”   稍一等待,杨轩扣动了扳机,蛇杆一沉,引药锅中火光闪现,砰的一声巨响,枪身一震,铳口猛地喷出一股浓重的白烟。白烟散去,第一支木靶被打的粉碎。   “好铳!”   点将台上,左哨营主将马德仁轻轻叫了一声好。   一枪射罢,杨轩迅速收枪装弹。   竖枪,倒火药,在开引药锅倒引药,杨轩的动作连贯而熟练,给人一种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感觉。   “砰!”   枪响处,第二支木靶又是粉碎。   “好铳!”这一次是兵部右侍郎吴甡称赞。   朱慈烺不动声色,但心里对杨轩也是赞许,   因为工艺水平和机械制造的原因,这个时代的火枪不能和现代枪械相比,精度非常差,杨轩能一发命中八十步外的木靶,相当不容易了。   照戚少保的练兵标准,鸟铳手射靶是以八十步(110米)距离为标准,铳靶是五尺(160厘米)高,二尺(64厘米)宽的木制靶子,规定鸟铳手三发一中为合格,十发七中为精锐。   杨轩使用的木靶比军中的标准木靶更细,命中难度更高,杨轩连中两枪,已经是非常优秀了。   而且朱慈烺也观察到了,不论杨轩或者魏闯,两人持枪瞄准时,都是把脸部贴近了鸟铳,如此才能形成自己眼睛、鸟铳准星和目标物的三点一线,明末的鸟铳一向以炸膛著称,火枪兵由于担心自身的安全,点燃火绳之后往往连瞄都不瞄便直接击发,甚至会把头扭到一边,拼命离鸟铳远一点,以免炸膛后殃及到自身。 第二百零二章 事无巨细   枪手不信任手中的鸟铳,鸟铳当然就不会为枪手打出理想的成绩。   要想练出精锐的火枪兵,要想让火枪兵信任手中的鸟铳,就必须提高鸟铳质量,保证鸟铳不炸膛。   鸟铳炸膛,并不是鸟铳本身存在问题,多半是因为在打造时使用了劣质材料,又或者是某些工匠技艺不到又急于求成,导致铳管厚薄不均或焊接不严,这才造成了炸膛。只要铁料优质,工匠用心,解决鸟铳炸膛并不是什么难事。   过去不敢说,但兼理兵仗局之后,朱慈烺保证兵仗局以后产出的武器,无论鸟铳或者盔甲,绝对不会再有弄虚作假的产品。   “砰!”   第三枪响过,第三支木靶被的木屑纷飞。   “好铳!”   这一次不止是马德仁和吴甡,其他众将也都赞叹了起来。   三枪三中,确实神枪手。   “砰!砰!”   第四枪,第五枪,杨轩连续命中。   “好铳!”   朱慈烺也压不住心中的赞许,大声称赞了起来。   看来,勋贵二代中也是有人才的。   所有人都兴奋,台上的副将参将,台下的千户们都望着杨轩,等他击发最后一枪。   杨轩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成败就在最后一枪了。   万众瞩目中,杨轩扣动扳机。   “砰!”   白烟冒起。   最后一支木靶被打成了两段。   “好铳!”   台上台下都是欢声雷动,吴甡和陈新甲都站了起来,和三万将士一起为杨轩喝彩,左哨右哨的千户都是羡慕,他们知道,杨轩要进入右掖营了。   杨轩放下枪,把鸟铳交给亲兵,向喝彩的官兵们抱拳拱手,以示感谢,再上到点将台,向朱慈烺参拜。   “很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右掖营的千户了。”朱慈烺笑,其实这只是一个过场,他本来就想把杨轩调到右掖营。   “谢殿下!”杨轩单膝跪拜,激动的脸色通红。   京营改制之后,左哨右哨变成了辅兵营,待遇低也就算了,主要是没面子,他杨家是世袭的勋贵,祖上为朝廷立过大战功,虽然杨轩的父亲是家中老二,无缘继承爵位,但杨轩心高气傲的性子却是改不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每天跟一帮废物兵混在一起,哪怕倒贴钱,他也要到右掖营。   朱慈烺笑:“你打的这么准,有什么诀窍吗?”   “回殿下,没什么大诀窍,就是两个,第一,多打多练,臣每日没事就在家中后院中练铳,第二,铳好!”杨轩回答的干脆。   朱慈烺笑问:“哦,你的铳有什么不同?”   杨轩令亲兵将自己的鸟铳送上,双手捧着:“臣的铳是从佛郎机人那买来的,一共花了三十两银子,不但稳,而且准。”   三十两,比起火器厂八两银子的鸟铳,贵了三倍。   “是吗?给我看看。”   火器最重要的就是稳和准,如果这两个问题能解决,威力起码能增加一倍。   杨轩双手捧铳,躬身送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接过了看。   首先重量稍微轻一点,各个零部件更精致,竖起枪管一看,隐隐有所明白。   比起国造,枪膛好像更光滑。   枪膛光滑,膛线直,射出的子弹当然就更精确。   看来,火器厂还是要努力啊。   朱慈烺将鸟铳还给杨轩,笑:“三十两银子买一杆铳,杨轩,你真可舍得下本钱啊。”   杨轩有点不好意思:“臣惭愧,这三十两银子其实是臣跟伯父彰武伯借的,他以为臣要讨小妾,就大方的借给臣了,却不知臣是买鸟铳,如果知道,他肯定不会借了,臣上一次借他买马的银子至今都还没有还呢。”   说完忍不住笑了。   朱慈烺也笑,心里却有点酸,也有点愧。   京营千户,朝廷将士,想用一些上好的军器居然要自己掏钱,朝廷实在是对不住他们啊。   杨轩又道:“虽然是三十两,但臣觉得一点都不贵,用着顺手,多杀几个敌人,又岂是三十两银子能比的?”   朱慈烺笑了。   他对杨轩越来越喜欢了。   接下来朱慈烺暂时休息,贺珍,张纯厚,马德仁和申世泰四将下了石台,捧着各自的操练手册,将皇太子制定的训练计划讲给各自营中的参将和千户们听。原本可以回到营中之后再传达,但朱慈烺坚持他们要在现场宣布,因为朱慈烺想直接听到参将千户们对训练计划的意见。   卯时(早上6点)起床,洗脸漱口后集合队伍,一路长跑,前往城外大校场开始一天的操练。大校场距离京师十里地左右,正好是一个五公里的长跑,标准为三个档次,甲乙丙,右掖营是甲标,左掖营乙标,左哨右哨是丙标,达不到者不得吃早饭。   到达校场后,练习一小时的军姿。   辰时(早上8点)吃早餐,上午进行队列训练。   一月之后,队列过关,渡过新兵期之后,上午的队列训练将会改成技能训练,枪兵练枪,盾兵练盾。火枪兵练铳。   午时(中午12点)吃午饭,之后午休一个小时。未时(下午2点),开始下午的训练。单日练力量,双日练阵法。俯卧撑、举石锁、抱圆木,依兵种不同,各有不同的力量训练,每日各有目标,达不到者不得吃晚饭。   酉时(下午5点),全军结束操练,返回城中,依然是五公里长跑。晚餐后是思想教导课,从各营主将到普通士兵,任何人不例外,都必须参加。   亥时(晚上9点),上床休息,一天训练结束。   如果是夏季,作息时间会有一个时辰的调整,晚课后还要加练一个时辰。   除了训练,朱慈烺还有一项没有写在军规中的特殊规定。   那就是对士兵们的个人卫生和营房卫生也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公共厕所,公共浴室的清扫必须做到干净,士兵一天一洗澡,被褥和床铺必须做到整洁。   这些苛刻的要求,把参将千户们都惊呆了。   起床睡觉的时间被固定,每天长跑出城训练就已经把他们震撼了,想不到太子爷居然连士兵洗澡,床铺被褥之事都管到了。   当兵的上阵杀敌,洗澡不洗澡,被褥整洁不整洁,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啊?   “大家如有意见,可以提出来,我们共同探讨。”   困惑不解中,朱慈烺走到了右掖营和三千营诸将的身边。吴牲和陈新甲跟在他身后。 第二百零三章 瘟疫之害   如果军官们不能理解营房卫生的重要性,都想不通,那士兵们恐怕就更是想不通了,虽然可以用军纪强硬约束,但朱慈烺更喜欢让将士们心甘情愿的去执行。   三千营兼右掖营主将贺珍连忙带众将见礼,但却没有人敢提意见。   “徐文朴,你说。”   朱慈烺直接点名。   徐文朴抱拳躬身,犹犹豫豫,想说但又不敢说。   “说吧,恕你无罪。”朱慈烺笑。   徐文朴这才放开胆子,沙哑着嗓音道:“殿下,跟公公们学走队列,虽然有点别扭,但毕竟有戚少保当年的例子,兄弟们也都知道队列和阵法的重要,公公们能做到的事情,臣手下的兄弟也一定能做到!但打扫厕所清扫营房,却跟打仗一点关系都没有,厕所再干净,营房再整洁,也杀不了建虏啊,再说,兄弟们每天操练都累死了,哪还有力气收拾营房?所以臣不明白啊。”   参将游击千户们都是点头,显然徐文朴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我问你,你说这数万大军,最怕的是什么?”朱慈烺淡淡问。   “这个……”徐文朴犹豫一下,看看校场上的三万将士:“怕没有军粮吧?”   “你们说呢?”朱慈烺看其他众将。   有人说怕大炮,有人说怕叛徒,有人说怕被建虏包围,就像是松山那样。   “部堂和司马大人以为呢?”朱慈烺看陈新甲和吴牲。   “这……”陈新甲一时想不出。   吴牲却干脆的回答:“是瘟疫!”   听到瘟疫两字,众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个时代,只要染上瘟疫就是必死无疑,而瘟疫一旦传染开来,就是几万几十万人的死亡,常常一个城一片区域都变成死寂,人群聚集的都市和军中,就怕的就是瘟疫,城染城死,军染军亡。   因此每个听见瘟疫两字的人都像是见到了魔鬼。   朱慈烺点头:“不错,正是瘟疫,那么瘟疫是如何产生和传染的呢?以前本宫不知道,但经过和太医院吴太医的了解后才知道,脏,乱,恶臭,虱子,老鼠是瘟疫产生的根源,也是传染的途径,要避免瘟疫,就必须杜绝这些现象,所以京营一定要干净整洁,个人卫生营房卫生必须紧抓,脏乱臭绝不能在京营出现。不然不但会害到自己,更会害到营中的同袍兄弟。”   听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   朱慈烺目光扫过众将,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瘟疫,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必须严加控制,因此,京营的整体卫生和士兵的个人卫生必须照本宫的规定来,绝不许有任何的轻忽,本宫会不定期检查,如有人敢触犯,定惩不饶!”   “臣等遵命!”   人人肃容,再无人敢怀疑。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朱慈烺满意的的点头,目光看向徐文朴笑道:“徐文朴,你刚才说,你手下的兄弟们能练到跟公公们一样,但你没说多长时间啊,要是三五十年,我可等不起。”   众将都笑了,新到右掖营的杨轩更是笑的直不起腰。   徐文朴臊红了脸,一挺胸膛:“公公们是多长时间练出来的,臣手下的弟兄就多长时间!”   “公公们二十天。”   “那臣也二十天!”   “好。”朱慈烺笑:“二十天后,本宫会再次检阅,到时如果没有做到,本宫可不饶你!”   “殿下放心,臣一定做到!”徐文朴大声回答。   “你们呢?”朱慈烺看其他将领。   “臣等也能做到!”众将轰然答应,太监都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当然也能做到,不然岂不是说他们连太监都不如?只有一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臣手下没兵,要是有兵,十五天就能做到!”   说话的正是杨轩。   他的人虽然调到右掖营了,但右掖营的千户已经满员,无法为他分兵,他现在就是一个空头千户。   “好啊,”朱慈烺淡淡道:“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从营中挑五百人出来做你的兵,从右掖营到右哨营随便你挑,但要记着,必须是善使鸟铳的兵,十五天之后,我会检查,如果队列走的好,鸟铳也打的好,赏!但如果你在说大话,那你就脱了这身千户甲,去做一个普通士兵吧。”   这个赌注可够大,没想到杨轩想也不想的就答应:“臣遵命!”   眼睛里满是兴奋和自信,就好像他接受的只是一个普通任务,他轻轻松松就能完成。   朱慈烺对杨轩更是喜欢了。   千总之后,朱慈烺又和更下一层的军官百户,甚至一一和旗长们见面,看到健壮英武的军士,他也会停住脚步,亲热的跟对方聊上两句,比如“今年多大、可曾娶妻、家中人口有多少、户内有几亩田”之类的家常话,每一个能和朱慈烺说话的军士都激动的眼泪盈眶,大明的皇太子,未来的储君啊,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跟他们这些丘八说话,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荣耀啊。   “驱逐鞑虏,收服辽东。”   “国家民族利益至上。”   “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中间,吴伟业亲自挥毫,在校场周围的圆木寨墙上写上了朱慈烺事先交给他的宣传口号——这里原本没有寨墙,是昨天下午临时立起来的。   不但大校场写,士兵们的营房也要写,而且要让每一名士兵们都明白标语的含义。   虽然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民族”是什么东西,看了可能会一头雾水,但京营士兵很快就会明白的,因为思想教导官会把民族的含义向他们解释的清清楚楚——对于民族两字,思想教导官原本也是懵懵懂懂,不是太懂,是朱慈烺点拨了他们,并且强制的向他们灌输了民族的含义,严令不可更改,必须照这个意思,一字一句的传达给所有士兵。   除了标语口号,新军规的五个大木板也摆到了校场边。   连坐法、战死抚恤制度,都写的清清楚楚。   各朝各代都有军规,在军中也都有执行,但像朱慈烺这样,清清楚楚的写在木牌上,并且立在校场边的的,却是少之又少。 第二百零四章 打成一片   看着标语,吴甡和陈新甲都是若有所思。   最后,朱慈烺又宣布:“从明天起,每个将士每月的伙食标准再提高两钱,管饱吃,一人一天一个鸡蛋,十天一荤腥,一个月一次大餐!”   不把士兵们的肚子喂饱,是不可能练成强兵的。   所有的军规中,就属这一条受欢迎,朱慈烺一宣布,全场欢声雷动。   田守信和吴伟业却都是苦笑。   这两人,一个大管家一个小管家,太子爷总是在扩大开销,但东宫的银子,却已经快要见底了。   ……   送走了陈新甲和吴牲,中午,朱慈烺没有回信王府,而是在大校场和将士们一起进餐,提前准备好的白面馒头和鸡鸭鱼肉流水一样的送入大校场,饭桌就在校场上摆开,将士们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千总把总也就算了,对普通军士来说,这可是过年也不一定能吃上的盛宴啊。   更何况皇太子还陪着他们,和他们吃一样的饭食,一时将士们人人感动,一边吃一边感念太子的恩德。   整个过程中,朱慈烺一直把韩琛带在身边,显示他对韩琛的重视,这让京营将士都明白,韩琛是皇太子的亲信,也是皇太子的代表,韩琛当督导官,训练京营将士走队列,如果有人胆敢对韩琛不敬,就是对皇太子的不敬。   十个思想教导官不需要朱慈烺加持,他们都是文官,大明以文制武,士兵们天生就对文官们有所敬畏。   到现在为止,京营裁撤老弱的工作已经完成,虽然期间有人在兵部闹事,也掀起了小小的风波,但总体还算是顺利。接下来就是三件事,第一招新兵练新军,照朱慈烺的谋划,京营精锐的战营最少需要六万人;第二就是京营积欠的五个月的军饷要尽快发放,以安军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要为右掖营找到一名合适的主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贺珍是骑兵出身,又已经是三千营的主将了,并不适合再担任步兵右掖营的营官,原本想用孙应元,可惜孙将军却陨落在罗山,唉……想到孙应元,朱慈烺就是鼻酸,明明知道结局,为什么还是不能避免?   说到名将,这个时代最大的名将当然就是李定国,可惜李定国此时还是张献忠的义子,还跟着张献忠在蹂躏百姓呢。   张献忠,这贼比李自成更可恶!   朱慈烺在大校场待了一整天,除了跟贺珍学习骑射,跟杨轩学鸟铳,还跟宗俊泰学习了一段近身格斗术,虽然累的满头大汗,直不起腰,但心情却极好。   正式的操练明天才会开始,但众将现在就已经等待不及,纷纷拉着部下在校场上操练了起来。   三万一千人,虽然比过去少了两万多兵,但现在的京营才是真正的兵营。   朱慈烺在京营的大动作,很快就传了出去。   朝中清流又开始担心了,明朝以文制武,从太祖高皇帝时,就有意打压武人的地位,如今皇太子跟五军营的将官们围坐在一起,一起吃饭喝酒,隐隐有抬升武人地位的用意,明显就是违背了祖制。   如果言官御史在朝,肯定会弹劾,最起码也会含沙射影的弹劾一下贺珍,但如今言官御史全部都被派到外地了,纵使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写奏折弹劾皇太子,恐怕也是一月后的事情了,加上言官御史们分派各地,无法合纵连横,三三两两的弹劾,根本形不成力量。   “太子,无礼啊!”   听到皇太子在军营中跟将官们共进午餐的消息,尤其是要训练什么队列,还用了几个太监当教官,已经快到京师的左都御史、一代大儒刘宗周气的再一次的跺脚。   紫禁城,乾清宫。   “胡闹!陈新甲和吴甡怎不阻止?”   崇祯猛的一拍桌子。   皇太子居然对着三万人演讲,还自称“我朱慈烺”,一点都没有太子的威仪,崇祯听了就是怒。   不过等到王承恩将朱慈烺演讲稿呈送到他面前,他拿着信笺仔细的看过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就变了,不再是愤怒,代之的是激动,看到最后两行时,已经是泪眼蒙蒙。   “唉……我儿……真能胡闹。”放下信笺,崇祯轻轻地叹。   王承恩不说话,只是淡淡笑。   ……   “殿下,毕懋康毕先生进京了!”   下午三点,朱慈烺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毕懋康,字孟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以中书舍人授御史,后累迁广西道监察御史、陕西巡按、山东巡盐御史。后遭宦官魏忠贤排挤、御史王际逵弹劾,遂被削籍。崇祯初年,起用为南京通政使,升兵部右侍郎,旋自免归。   毕懋康最著名的不是他的为官经历,而是他著写的《军器图说》。   《军器图说》在崇祯八年成书,成书之后,毕懋康立刻就进献给了崇祯。   然而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曹文诏战死,张献忠攻破了凤阳、大明风雨飘摇,崇祯皇帝究竟有没有看这本书,谁也不能知道,知道的是这七八年来,大明火器厂对火绳枪没有任何的改进,甚至连落后的三眼铳也一直在不停的生产。   在朱慈烺看来,燧发枪意义重大,不但简化了发射手续,提高了射速和精度,而且使用方便,是大明对付建虏的不二武器,然则大明上下对燧发枪的重要意义无一人有认识,致使毕懋康这样的大才一直郁闷不得志。历史上,毕懋康在崇祯十七年,大明灭亡之后,忧愤交加的死去。   今世穿越,毕懋康是朱慈烺一定要重用的人才。   在城北的一处宅院里,朱慈烺见到了久仰的毕懋康先生。   朱慈烺不是一个人去的,他特意带了火器厂掌厂老太监刘若愚。   毕懋康是研发者,刘若愚是未来的生产者,两人尽速了解,是很有必要的。   毕懋康今年已经七十岁了,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不过精神尚好,见到朱慈烺之后,不但下跪无虞,而且声音洪亮,令朱慈烺一直忧心他这么大年纪可能无法再承担制作燧发枪的重任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毕竟是做过兵部右侍郎的人,又七十古来稀,毕懋康面对当朝皇太子,依然能不卑不亢,直到朱慈烺拿出《军器图说》,他才忽然激动了起来。 第二百零五章 火器专家   “毕先生,我想制作自生火铳,你能帮我吗?”朱慈烺微笑的问。   毕懋康在《军器图说》里将燧发枪说为自生火铳。   “老臣遵命……老臣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想不到古稀之年,还能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毕懋康激动的老泪纵横。   七年前,当他把《军器图说》献给崇祯之时,就在等这一天了。   这一等就是七年。   接下来,围绕着燧发枪,朱慈烺和毕懋康进行了长谈。   燧发枪的结构比火绳枪要复杂得多,虽然毕懋康对各个部件了然于胸,但真正试制起来,他却也不敢有百分百的把握。   “燧发枪的难点在弹簧。”毕懋康直接点出。   燧发枪构造复杂,只一个小小的扳机就分为扳机簧、拉杆、阻铁、阻铁簧、击锤、击锤簧等一系列小零件。任何一个零件制作不规矩,都有可能导致击发失败。   其中两道弹簧是决定燧发枪开火率的最大关键。如果弹簧强度不够,击锤击打火燧石的力量就不够,那么从燧石上打出的火星也就不够大,也就不能引燃火药。   一次击发不能成功,就需要第二次扣动扳机,甚至是第三次,啪啪啪,连扣三次扳机,不但贻误战机,影响士兵们对燧发枪的信心。长时间下来更会造成燧发枪的无谓损耗。   而弹簧的制作是一件非常精细的工作,以大明现在的工艺水平,无法制作出令人满意的弹簧,因此要想大规模的制作燧发枪,就必须先解决弹簧的问题。只有弹簧的弹性够好,击打力量够大,才能保证燧发枪的点火率。   对弹簧,毕懋康已经做过了不少的尝试,七年的闲居,虽然生活拮据,但毕懋康并没有放弃对火器的研究,他一直想要把自发火铳做到极致,但弹簧卡住了他,虽然他也可以做出弹簧,但他做出的弹簧,不但弹力不够,而且极易损坏,刚开始他不明白,后来才顿悟到了原因,那就是他制作弹簧所使用的钢丝不达标。   “殿下,要想制作出合格的弹簧,就必须进口西洋精铁。只有西洋精铁制作出的弹簧,才堪用。弹簧堪用,火铳才堪用。”毕懋康说。   西洋精铁,其实就是钢。   朱慈烺点头,作为穿越者,他清楚知道大明和欧洲在冶金方面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短时间之内能追上的,要想大量制作燧发枪,从葡萄牙或者荷兰人手中购买西洋精铁是不得不的选择。   只不过算算日子,如果从欧洲原产地运货到大明,最少需要半年,来回就是一年,对火烧眉毛的大明危局来说,肯定是耽搁不起的,因此只能期望澳门和果阿的葡萄牙人、台湾的西班牙人,马六甲的荷兰人手里能有一些西洋精铁的存货。   毕懋康这些年虽然退休在家,但对天下大势,对火器的研究始终没有放下,除了燧发枪,他一直在琢磨的另一种武器就是“火箭”。   不是那种在箭支上点火,然后凭借弓箭之力射出去的火箭,而是以火药为动力,能在空中爆炸的火箭,毕懋康竭力把火箭推荐给朱慈烺,认为火箭虽然射程近,威力也不是很大,但因为可以连续发射,而且火焰大,有助燃作用,对战马的惊吓作用非常好,是对付建虏骑兵的一项利器。   听到这里,一直静听的刘若愚插言道:“是《武备志》中记载的那种火箭吗?”   《武备志》是明后又一本非常重要的军事著作,作者是明末奇才茅元仪。茅元仪本是一介书生,最初在辽东经略杨镐账下做幕僚,后为兵部尚书孙承宗所重用。崇祯二年因战功升任副总兵,成功从文臣变为了武将。   茅元仪文武全才,《武备志》是他历时15年辑成。如果说《天工开物》是中国古代农学和手工业的百科全书,那么《武备志》就是兵事的百科全书。   只可惜,因为屡受排挤,郁郁不得志,茅元仪在两年前忧愤国事,纵酒而死。   朱慈烺深为惋惜。   大明末期不是没有人才,从徐光启,宋应星,毕懋康到茅元仪,但使有一人能受到朝廷的重用,解决粮食和火器的问题,也许就不会有“甲申之变”了。   “是。可惜茅石民英年早丧,不然老朽也不用班门弄斧。”毕懋康叹息。   茅元仪,字石民。   因为《武备志》的连接,毕懋康和刘若愚聊的热烈,朱慈烺暗自欣慰,他二人一个是研发者,一个是执行者,看起来脾气颇为契合,未来在火器厂的配合应该不是问题。   朱慈烺起身离开,但却留下刘若愚和毕懋康跟详谈。   回王府的路上,朱慈烺吩咐田守信尽快将毕懋康和他两个子侄的告身发下去。毕懋康不是一人进京的,随行的还有他两个子侄毕登翰和毕登辅,朱慈烺和他们聊了两句,发现两人对火器也颇有研究,显然是得到了毕懋康的传授。朱慈烺把毕懋康任命为东宫官员,毕登翰和毕登辅则是直接派到火器厂,担任火器厂的官吏。   告身,授官的凭信,也就是官员的任命状。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街道边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街道上的人群却依然熙熙攘攘,临街的酒楼窗口里不时地传出文人雅客的吟诵,路边的空地里摆着说书的小摊,听众们围成一圈,聚精会神地听着说书先生口中的精彩故事,或欢喜或叹息,完全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周遭的苦难……   看到说书先生,朱慈烺忽然心中一动。   思想教导官讲的是大道理,大道理听多了会让人厌烦,但如果是说书,比如说说岳爷爷的忠义,说说他当年如何抗击金兵……   朱慈烺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哈哈,又想到一个鼓舞士气,令士兵们坚守忠义的好办法。   “殿下,京营各营都已经回城,并且回各自营房了。”一名锦衣卫来报。   “成绩如何?”   “右掖营两刻钟,左哨右哨四刻钟全部在规定的时间内入城,但左掖营有三百兵没有达标。”   “知道了。”朱慈烺点头,看来张纯厚挑兵还是有点仁慈啊。 第二百零六章 忠义治军   回到王府之后,朱慈烺派人给赵敬之传话,令他想尽办法,不惜一切代价火速购置一千斤西洋精铁送到京师来。吃完晚餐后,朱慈烺换了便服,带着田守信和几个锦衣卫去往右掖营。   虽然明天才是京营执行新规的第一天,但思想教导课今晚就会开始。   没有通报,凭着抚军京营的腰牌悄然进了右掖营。守卫和巡夜的士兵看到朱慈烺,向他行礼,他都示意不许声张。   暗夜里,每个营房里都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京营第一堂“思想教育课”刚刚开始。   朱慈烺轻步走到左手边第一间营房的窗户口。   明代营房都是大通铺,一间小营房住二十个人左右,大的能住五十人,砖木结构,中间用柱子支撑。因为营房改建工程还没有完成,朱慈烺此时探听的还是一间旧营房。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营房里传出来:“弟兄们,你们念过《三字经》没有?没念过也没关系,因为你们一定听过八个字,那就是忠孝仁义,礼义廉耻,今天我就给大家讲讲什么叫忠孝仁义,礼义廉耻?”   是宋天显。   也是十个思想教导官中,朱慈烺最看好的那个人。   “礼,就是礼节、规矩。天地君亲师,见了要磕头,对上级长官的命令要遵从;遵守朝廷法纪,不恃强凌弱,张扬跋扈,上级长官对下级士兵要爱护,这就是礼;义,就是对人要讲道义,对事要讲公义,路见不平要正义,在部队中,同袍兄弟要同生共死,这是义;廉,就是廉洁,不贪不占,大公无私;耻,就是知道羞耻,有荣辱心。在战场中不听指挥,胆怯害怕,弃兄弟于不顾,私自逃跑,就是耻!”   “忠孝仁义又是什么呢?忠就是忠于朝廷,岳飞大家肯定都知道吧,他是忠臣,即使死了也流放千古,秦桧呢,虽然他活着的时候是宰相,但因为他不忠,是奸贼,所以就是死了也是遗臭万年,也要被人戳脊梁骨。不但他,就是他的子子孙孙也抬不起头来,我朝有一个县令,他姓秦,是秦桧的后代,有一日他到西湖岳王庙,惭愧的说,人自宋后羞名会,我到坟前愧姓秦!”   “这是什么道理?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忠不孝,不但是他自己,就是子子孙孙也无法摆脱污名。”   “其实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都是咱们老百姓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如果不讲礼义廉耻,不忠不孝,就不能算是人了,而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了。普通老百姓都能礼义廉耻,我们是京营官军,领着朝廷的俸禄,肩负着守卫京师,保护百姓的重任,就更是得忠孝仁义了,对不对?”   “对!”   受到宋天显的鼓动,士兵们轰然回答。   接下来宋天显让士兵们挨个发言,说说自己对“忠孝仁义”的理解,并各讲一个“忠”和“奸”的例子。众人一开始都很有点放不开,请了半天也没有一人敢带头发言。   “仇老四,你是旗长,你先说!”   宋天显直接点头。   旗长仇老四涨红着脸站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别的道理俺不懂,俺就知道,关二爷就是忠,曹操就是奸,关外的建虏比曹操还不如,他们占了辽东,还入关抢人抢钱,我通州的舅妈就是上一次被他们杀的,连俺那刚刚三岁的小侄女……”   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再后面就变成了哭声。   到现在为止,建虏已经四次绕道蒙古,破墙入边,每次都会把京畿地区蹂躏一番,京师城中的居民还好,住在郊外或者县城中的百姓深受其害,几乎每家都跟建虏有血仇。   仇老四一哭,房中的气氛变的压抑起来,但很快就又爆发,很多人都站起来,控诉自家或者自家亲戚被建虏残害的血泪史,说到最后,很多人都哭了。   “兄弟们,这仇我们报不报?”宋天显感同身受,他声音好像也哽咽了。   “报!一定要报!”   ……   离开京营时,朱慈烺很是欣慰,十名思想教导官都没有让他失望,第一堂的晚课,表现都很好,有他们的教导,京营将士必然不会迷失,未来绝对会是一支仁义之师,勇猛之师。   从右掖营出来,朱慈烺又去了左掖营,左哨和右哨营。   相比于右掖营,他对三营更不放心。   不过还好,张纯厚、马德仁、申世泰、三营主将都规规矩矩的坐在营房里,听思想教导官讲课。   三人如此,三人以下的副将参将千户就更是没人敢缺席了。   这一圈巡视下来,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朱慈烺回转信王府时,已经快十点了。   街道静寂,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夜风吹过,街道的灯笼轻轻摇荡,朱慈烺缓缓而行,看着京师的夜景,感受夜的安宁,心中不由生出一番感慨:来到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已经两个多月了,作为大明朝的皇子,我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不知道最后是不是真能如我所愿,逆转历史,改变我华夏民族的命运呢?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慈烺对戚少保这句诗有了更深的理解。   穿越不是我本意,太子也不是我愿望,只希望我大明百姓能早日断绝狼烟,过上平静祥和的生活。   轻轻一叹,忍不住就想到了辽东。   “有辽东的新消息吗?”朱慈烺问田守信。   田守信摇头。   朱慈烺叹口气,目光看向辽东的方向,再一次祈盼杏山塔山的军民能顺利到达山海关。   ……   清晨,起床的号角声响彻京营三师的各处营房,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起,在伍长和什长的大吼声中抓起枕边的军服手忙脚乱地穿起来,冲出营房,按照各自的建制排着队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在校场集合,并再次整队之后便喊着口号统一从东直门出城。   今天是新军操练第一天,因此各项程序都有点凌乱,所幸各营主将都亲自压阵,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列队!跑步走!”军官命令的口号此起彼伏。 第二百零七章 精武善柳   京师百姓大都还没有起床,街道两旁的店铺也没有开张,街面上很是冷清,只偶尔有一两个早起的行人经过。京营的数万官兵从大营冲出来涌上街道之后,这种沉寂瞬间被打破。数万人的脚步一起踏向地面,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将街道两旁的百姓都吵醒了。   “孩他爹,出什么事了?”街旁的一栋民居里,一位刚披起衣服的老妇人惊恐的询问自己的丈夫。   她丈夫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了两眼,扭头安慰道:“没事,是京营的兵马,没穿甲胄,看样子好像是要出城操练。”   老妇人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自家在蓟州服役的儿子,忍不住又流泪:“唉,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啊。”   被惊醒的百姓何止一家?街道两旁,甚至更远地方的民居都被京营将士的跑步声所震撼,百姓们纷纷披衣起床,躲在门窗后,吃惊看着街面上跑过的大队兵马,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疑惑:这是要干什么呀?   京营士卒可没心思去顾忌百姓心中所想,他们正拼命的往前跑——军官们已经说了,规定时间之内不到校场者,不但没早饭,而且还要挨鞭子!   ……   第二天一早,朱慈烺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辽东督师范志完、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护送杏山塔山两地百姓已经进了宁远城。   好。   朱慈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山西副总兵李辅明,塔山总兵佟瀚邦和杏山守将吕品奇带兵断后,正与建虏在塔山血战,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率大军正向塔山驰援。   吴三桂,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   早朝结束,回到乾清宫的暖阁后,朱慈烺将昨天校场检阅之事向崇祯进行了汇报,又把自己为京营制定的新军规说了一下。   京营军规改动这么大,尤其是训练方法的改动,他必须向崇祯禀明,以免有宵小之徒向崇祯进献谗言,影响他京营的训练大计。   连坐法,抚恤法,崇祯听的连连点头,不过眉间却有忧愁。   一人阵亡三十两,一千人阵亡就是三万两啊,春哥儿在京营推行可以鼓舞京营的士气,但如果各地官军有样学样,都伸手向朝廷要抚恤金,每年阵亡的官军最少几万十几万,每年光这笔开销就得一百万两银子,朝廷根本拿不出。不说抚恤金,连日常的军饷朝廷都已经拿不出了。   但崇祯还是支持。   只要能把京营练成一直强兵,砸锅卖铁他都愿意,这么多年,他已经被各地军镇要挟怕了。   朱慈烺道:“父皇,京营整编完成,五军营原先的编制已经被打乱,特别是新选出来的精兵营,人员来自原先的四营,再用过去的名字就不太合适了,所以儿臣想着,是不是该换一个名字了?”   崇祯沉思着点头。   朱慈烺跪拜在地:“请父皇为新营赐名!”   崇祯沉思了一下,缓缓道:“右掖营就叫精武营吧,希望他们能精武报国……左掖营叫善柳营,左哨右哨营……就叫左柳营,右柳营吧。”   汉代名将周亚夫以治军而闻名,他的营叫细柳营,连皇帝都不能轻入,崇祯用“柳”字为三个辅兵营命名,显示他对辅兵营仍有期待。   “儿臣遵旨。”朱慈烺跪拜,心想这几个名字中最好听的倒是善柳营了,张纯厚可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等朱慈烺起身,崇祯眼有忧虑的道:“老弱撤了,京营征兵之事你要抓紧进行。偌大的京师,可不是六千人能护卫住的。如果缺钱,你就跟朕要。”   “儿臣明白。征兵之事儿臣已经在进行了,戚少保《纪效新书》和《练兵实记》,儿臣时时研读,对戚少保征兵、练兵之法,儿臣非常佩服,因此儿臣仿效戚少保的做法,分别派锦衣卫南堂指挥李若链和京营副将董琦到天津和山东,招募纤夫和矿工去了。算算日子,再有几天,李若链招募的第一批新兵就可以返回京师了。”   崇祯道:“那就好。戚少保是我大明名将,他的练兵之法你要多多钻研。”   朱慈烺拱手:“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向你禀报,儿臣抚军京营,彻查京营官田,共清出十万亩,加上京营原有的二十万亩官田,共计三十万亩。”   崇祯点头,朱慈烺只用十天时间,就逼着勋贵和将领们交出了十万亩的田地,他又喜又忧,喜的是朝廷多了十万亩地,忧的是朱慈烺这么一搞,那帮退田的勋贵将领们个个不满,没有了勋贵们的支持,朱慈烺未来的帝位,会不会不稳呢?   朱慈烺不知道崇祯的忧虑,继续说:“三十万亩,乍一听好大的数目,但儿臣派人探查才发现,因为年久失修,官田周围的水利设施不是堵塞了,就是荒废了,这些年,官田的收成一直都很不好,二十万亩田,还不如天启年间的十万亩。要想这三十万亩官田丰收,非重修水利不可。现在是三月,去年的冬小麦马上就要进入返青期,正是需要灌溉的时候,因此儿臣想马上整修官田附近的水利设施,以保证今年夏粮小麦的丰收。”   崇祯皱起眉头。   水利的重要性他不是不知道。   但他更知道的是,府库空虚,朝廷拿不出整修水利的钱粮。   但儿子提出来了,他也不能反对,只能问:“你可计算过了,需要多少钱粮?”   朱慈烺知道崇祯的忧虑和为难,所以不敢多要:“工程比较大,前后可能需要两年的时间,银两儿臣可以自筹,粮食嘛……只今年可能就需要一万石。”   崇祯不说话。   “父皇,这一万石算儿臣向户部借的,等到夏粮收获,官田丰收后,儿臣一定把这一万石还给户部。”朱慈烺道。   崇祯皱眉道:“朕会跟陈阁老商议,如果可以,多拨你一些也没有问题。”   崇祯虽然是皇帝,但在钱粮问题上却也无法独断专行,非得跟户部尚书商议不可。   “谢父皇。”   “人力呢?你是想要征发徭役吗?”崇祯问。 第二百零八章 皇子皇庄   “不,儿臣想要用西便门外的灾民,与其让粥厂赈济,倒不如让他们自食其力,有劳动能力者,都可以到水利工地干活,一来让他们吃饱,二来也可以减轻粥厂的负担。”   崇祯微微惊讶,然后欣慰的道:“嗯,我儿思虑周到,很好。”   朱慈烺趁热打铁:“说到水利,儿臣最近看了两本书,一本《天工开物》,一本《农政全书》,儿臣觉得非常好,想推荐给父皇。”   崇祯点头:“好,有空朕会看。你就说吧,你是不是想要推荐这两本书的作者?”   朱慈烺腼腆的笑:“被父皇看穿了,确实是。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已经到了京师,臣想用他做东宫之官,这一次官田兴修水利的工程,也交给他去做。”   “准。”   “农政全书的作者陈子龙是徐光启的弟子,农政全书也是陈子龙整理徐光启遗留的草稿,删其繁芜,补其缺略而成,陈子龙现在在浙江绍兴担任知县,儿臣觉得实在是大材小用,所以想请父皇调他入京,专管农业和水利之事,有他在,农业水利必有事半功倍之效。”   “徐光启……”   听到这个名字,崇祯眼中有伤感,好像是想起了很多的往事,轻轻一叹,吩咐王承恩:“跟内阁打一个招呼,照太子所说,将陈子龙调入京师。”   “是。”王承恩躬身。   “谢父皇。”   虽然知道崇祯会同意,但是当崇祯真同意了,朱慈烺还是欣喜不已,跪在地上向崇祯拜谢,然后收住笑容,肃容道:“儿臣还有一事禀报。”   “讲。”   “马绍愉前往辽东之前,儿臣亲自见了他,并且跟他有过交代,辽东百姓只要愿意退回关内者,儿臣都会给他们分发田地。”   崇祯神色不变,对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但不是通过锦衣卫,而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禀告给他的,马绍愉临走前,派遣仆人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陈新甲,而陈新甲不敢隐瞒,又立刻禀报了崇祯。   历朝历代,对撤退百姓都会有所安排,不过却很少有事先宣布的,大部分都是等事情结束之后,视人数多寡和朝廷的财政情况,再做出适当的安抚。崇祯朝国库空虚,财政困难,土地又是最珍贵的资产,哪有这么多土地分给辽东百姓?尤其京畿地区的田地最为紧张。   一开始,崇祯觉得朱慈烺在胡闹,甚至想要派人给马绍愉传旨,令他不要执行朱慈烺的命令,不过细想之下觉得儿子不是一个说大话、信口开河的性子,又有那日早朝的治国四策,儿子的聪慧高远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是惊奇不已,会不会儿子有其他的安排或者是想法?   崇祯稍一犹豫,马绍愉就已经到了山海关。   于是崇祯决定静观其变,看儿子究竟要怎样处理?   实在不行了,他可以从皇庄里面拨一些田地分给辽东百姓。   不过等到朱慈烺清查京营军田,从勋贵手中夺回十万亩官田时,他隐隐已经猜出儿子的用意了。   “你想把京营清出的十万亩官田,分给辽东百姓,对吗?”崇祯问。   朱慈烺摇头:“那是京营之田,属于京营全体将士,儿臣怎敢私自做主分给他人?”   崇祯好奇了:“那你要如何兑现你的承诺?”   “儿臣……想把东宫的庄田拿出来,全部分给辽东百姓。”朱慈烺肃容回答。   崇祯脸色微微一变。   大明朝的皇帝,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就拥有自己的庄田,也就是皇庄,最初是国家官田的牧马草厂地﹐或者是夺还勋戚的庄田。最开始时,只是意思意思,数量并不多,但到了武宗皇帝时,皇庄数量急剧膨胀,明武宗即位一月之间﹐就增皇庄七处﹐后又增至三十多处。   皇庄的分布﹐也主要集中在北直隶的顺天等八府。尤以顺天、保定、河间三府为最多。   皇庄收入是内廷收入的一部分,各处皇庄都由管庄太监直接掌管。   后因各处管庄太监太过跋扈,还有太监妄指民田献为皇庄﹐致农民冤声撼野,嘉靖朝时﹐首辅夏言查勘皇庄﹐将一部分皇庄改称官地﹐同时撤回管庄太监,由户部派州县官取代﹐即“有司代管”。   但实际上由太监征收皇庄子粒或皇庄子粒银的办法﹐一直维持至明末。   某种意义上讲,皇帝的皇庄跟各地王爷“自留地”差不多,都是自己使用,不用向户部缴纳田赋的所在,唯一不同的是,皇帝的皇庄要供给宫内的开销,还有京营和上直二十六卫的粮饷。   除了皇帝的庄田,还有皇太后及皇太子的庄田。   朱慈烺名下的皇太子庄田,共有十万亩,过去因为他生活在宫中,所以东宫的庄田由宫中御马监统一管理,但朱慈烺搬出皇宫,到信王府居住之后,依照祖制,御马监就将十万亩庄田交还给了东宫。从此以后,东宫自负盈亏,一切开销都得依靠这十万亩田地,除非逢年过节的特殊情况,又或者太子恳求,否则内廷不再拨付钱粮给东宫。   也就是说,这十万亩地是朱慈烺收入的来源。   可现在朱慈烺居然要把收入的来源全部分给辽东百姓,那他东宫的开销怎么办?   崇祯又欣慰,又生气。   欣慰的是,朱慈烺爱民如子,将百姓放在心上,有仁君之相;生气的是,不跟他商量就要把东宫庄田分给辽东百姓,你一句话就把庄田分了,但东宫的生计怎么办?最后不还得跟朕伸手要吗?   “父皇,杏山塔山两地百姓加起来不到两万人,就算沿途再有百姓加入,应该也不会超过五万人,以一户三口人,一共一千七百户,一户分五亩地计算,最多八万亩地就足够了,东宫田庄一共十万亩,除去八万亩,还剩两万亩,儿臣临出宫前,父皇和母后赏赐了儿臣很多,儿臣平常又没有什么开销,儿臣算了算,两万亩已经足够开销了。”   朱慈烺连忙解释。   崇祯却依然眉头紧锁。   东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可是好几百口子的人呢,两万亩地怎么可能够? 第二百零九章 皇家古玩   于是,虽然有点无奈,崇祯还是说:“你的庄田就不要动了,不管需要多少田地,都由皇庄拨付。”   转对王承恩:“王承恩,你听见没有?”   “奴婢遵旨。”王承恩躬身。   “父皇,真的不必使用皇庄!”朱慈烺赶紧劝阻,虽然皇帝私田听起来很不文雅,但如今在朝廷税赋一年比一年减少的情况下,皇庄已经是京营将士粮饷最重要的来源之一,从皇庄分十万亩地和京营官田中分十万亩地,虽然出处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都是减少了京营的收入。   朱慈烺既然不愿意把京营官田分给辽东百姓,当然也不会愿意使用皇庄。   “父皇……只要你能答应儿臣一件事,不但东宫费用无忧,而且还能贴补军用。”朱慈烺小心翼翼的说。   “有这样的好事?”崇祯来了兴致。   朱慈烺道:“前几日儿臣抄了徐卫良的家,除了银两之外,还从其家中起获了不少古玩,儿臣找人看了,说那些古玩最少价值八千两。银子虽然不多,但如果兑现成米面,却也足够京营将士吃十几天了,不过可惜的是,儿臣把古玩送到街面上的古玩店,那些奸诈的商人却只肯出八百两……”   “奸商。”崇祯冷笑。   “是啊,一个转手他们就能有十倍的利润,儿臣觉得,这笔利润与其让他们赚了,不如儿臣自己留下。”   崇祯立刻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皱起眉头:“你想开店?”   “是,儿臣想要开一家古玩店,将那些赃物还有儿臣府中用不到的一些物件,换成真金白银,以补军用。”朱慈烺小心回答。   大明朝除了皇庄,还有皇店。   皇店始于明武宗。   太监刘若惠在其所著的《酌中志》中,披露了万历年间皇店的一些情况。   明万历年间,北京的皇店有6家,由“提督太监”主掌,每年所征白银“约数万两”,“除御用之外,余者皆提督、内臣等公用”。皇店每年所进货物十分惊人:“每年贩来貂皮约1万余张,各种布匹140万匹,棉花约6000包。其中,从浙江绍兴进茶约1万箱,还有猪50万头,羊约30万只等”。   从外地运来的货物,除少部分供皇室使用之外,其余均卖出,因为皇店不用缴纳赋税,各地官府也不敢刁难,相比于一般的商家,他们成本更低,获利也更多。皇店的“提督太监”经常利用权力权势操纵价格,打击同行,谁敢同皇店竞争,今日开张,明日就能叫你关门。   皇店就像是前世里的大型国企,是共和国的长子,财大气粗,亦官亦民,提督太监就如国企董事长,名义上为皇帝服务,是公仆,但其实大部分都是贪得无厌,中饱私囊之徒。   皇店弊端多多,又科敛扰商,侵害民利,从一开始就为文官集团所反对,时时有人上书,请求皇帝罢除皇店。世宗皇帝嘉靖初继位时,听取文官们的建议,皇店一度被削弱,但是始终未能罢除。   万历皇帝时,皇店又兴旺了一阵。   崇祯皇帝身为一个儒学皇帝,文官们对皇店的反对,他最是清楚不过了,因此他继位之后,就听从文官们的建议,关闭了京城六家皇店中的四家,只剩下两家宫中确实需要的丝绵店和宝钞店。从那时起,宫中柴米油盐的来源,不再是自己经营的店铺,而是市面上的那些普通商家。   皇店与民争利,是不好的东西,在崇祯内心中,已经有这种定见,听到朱慈烺想要开古玩店,他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父皇,皇店只所以为人所诟病,就是因为它打着皇家的旗号,欺行霸市,为所欲为。如果皇店能诚实经营,尊重市场秩序,不用皇家的旗号压人,朝臣们应该不会反对吧。现在内忧外患,处处都需要用钱,偏偏户部拿不出钱来,如果儿臣的古玩店能筹到钱粮,补贴军用,户部应该也乐见,再者,儿臣经营的是古玩,与百姓民生没有关系,只要儿臣不打出东宫的旗号,又有谁知道是儿臣开设的呢?”   见崇祯脸有不悦,朱慈烺赶紧解释。   崇祯沉思着不说话。   朱慈烺等待着。   “你先起来吧,容朕再想想。”   虽然朱慈烺所说很有道理,但崇祯还是拿不定主意。   银两事小,名声事大,万一朝臣们知道他重开皇店,岂不是一片哗然吗?   朱慈烺暗暗叹口气,不过却也不意外,他知道父皇不会轻易答应他,即使他已经将利弊分析的这么清楚了。   其实,朱慈烺本可以悄悄开一家古玩店,而不用经过崇祯的同意,就像他和赵敬之联合成立“商社”一样,不过和商社不同,他和赵敬之的商社经营的都是民生用品,只要有启动银两,就可以展开经营,但古玩店却必须取得崇祯的同意。   原因很简单,比起从徐卫良家抄来的那些物件,皇宫内库的那些名人字画才是朱慈烺垂涎的目标,也是短时间之内筹集大笔军费的唯一办法。   朱慈烺正要告退,崇祯忽然道:“对了,京营事务众多,你一人抚军怕是忙不过来,朕给你找了两个帮手。”   朱慈烺心头一跳,赶紧问:“谁?”   “小襄城伯李国祯,前辽东总兵吴襄。”   朱慈烺心头大震。   李国祯?怪不得昨天在殿外碰见他了,原来他是要进京营!   吴襄?大汉奸吴三桂的父亲?   “李国祯年纪虽然轻,但熟读兵书,颇有韬略,又是世袭勋贵,老襄城伯做京营戎政时,他就已经为襄城伯出谋划策了,你抚军京营,勋贵那边也得出一个人做提督,原本朕想用恭顺侯,但他身体不好,英国公又太年轻,昨天朕召李国祯进宫,策问了一番,他应答得体,朕甚是满意。最难得是,李国祯对火器之术颇有钻研,和你整训神机营,再练火器的思路不谋而合,所以朕决定用他做京营提督,给你当副手。”   朱慈烺脑子嗡嗡嗡,他清楚的知道,崇祯任用李国祯,并不是因为李国祯有多少的才能,而是想要通过对李国祯的任命,拉拢朝中的勋贵,缓和朱慈烺和勋贵们之间的紧张关系。 第二百一十章 掣肘之危   但在朱慈烺看来,崇祯的苦心毫无用处,勋贵之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蛀虫,是大明的有害体,早一日清除大明就能早一日轻松,但崇祯却反其道行之,一直在重用甚至是在纵容,京营总督李国祯和弘光朝的南京京营总督忻城伯赵之龙,这两人就是最坏的例子,尤其忻城伯赵之龙,满清南下时,南京犹有十万大军,但他却不战而降投了满清,最是无耻。   “吴襄是宿将,虽然离开军中差不多十年了,但经验犹在,吴三桂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京营整编完成之后,精武营缺少一名坐镇的营官,朕以为,他做精武营营官最合适,以在他辽东的经验,必能将精武营练成一直精锐之师!你虽是太子,但也要虚心向他学习,切不可以太子之尊,恣意妄为。听清楚没有?”崇祯叮嘱。   朱慈烺有点目瞪口呆。   一个提督,一个精武营主将,父皇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把我架空吗?   不,不像。   看父皇的样子,他真想派能臣帮我。   可惜这两人都不是能臣,而且一个比一个庸才。   “怎么?你不愿意?”   见朱慈烺目光呆呆,崇祯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皇帝金口玉言,事到如今,想要反对也是不行了,只能先答应下来,再想其他办法补救了。   “儿臣遵旨。”   朱慈烺苦笑谢恩,又道:“父皇,从明日起儿臣想要专心练兵,早朝恐怕难以兼顾了,特向你请假,等京营整训完成,儿臣再重返朝堂。”   “准。”   从乾清宫离开,朱慈烺步行去往坤宁宫,一路愁眉苦脸的想着李国祯和吴襄。   李国祯纨绔子弟,无用之人,只会夸夸其谈的背兵书,比战国的赵括还不如,胜在长了一副好皮囊,风度翩翩,又能说会道,不止崇祯,朝中有不少人都被忽悠了。历史上,李国祯是崇祯十六年被任命为京营总督的,原本朱慈烺以为李国祯今生不会再有机会了,想不到还家伙还是混进了京营,哎呀,想来也是后悔,上一次和李国祯见面时,李国祯话里话外想要到京营效力,当时如果答应他就好了,随便给他安排一个职务,也胜过他现在担任提督。   朱慈烺抚军是一把手,李国祯的提督是京营的二把手。两人的位置,分别对应之前的朱纯臣和徐允祯。   徐允祯能从朱纯臣那里争到一些权力,但李国祯却休想从朱慈烺拿到一点权力。   虽然无法抵挡对李国祯的任命,但把李国祯架空,朱慈烺还是有办法的。   吴襄也一样,就算给他精武营营官的位置,但指挥兵将的权力,朱慈烺仍然要紧紧地抓在手里。   吴氏父子都是民族的罪人,吴襄虽然没有直接做什么,但他在崇祯四年的大凌河战役中畏敌如虎,不战而溃,致使兵备道张春孤军奋战,力竭被俘,从此明军再没有踏足过大凌河。甲申之变前,崇祯请他调吴三桂之兵,他居然说需要一百万两的饷银,甲申之变后投降李自成,还写信劝降吴三桂,要不是有陈圆圆之事和李自成的决策失误,吴三桂说不定真就降了。   吴襄担任辽东总兵时并没有耀眼的战绩,不论勇武还是谋略,在辽东诸将中都是中下水平,要不是有一个儿子叫吴三桂,谁会知道他是谁?   这样的人,没什么大主意,也不敢捣乱。   不要说吴襄,就算吴三桂现在来做这个营官,也得规规矩矩。   吴襄不足虑,关键是李国祯。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特别注意,这两人的任命是崇祯自己想的呢,还是别人推荐的?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那就要小心了。   进到坤宁宫,朱慈烺向母后叩拜请安。   周后脸色依然有点冷。   嘉定伯的事已经过去两三天了,朱慈烺每日早朝之后都会来请安,嬉皮笑脸的向周后赔罪,逗周后开心。   今日和往日不同,朱慈烺没有笑,他愁眉苦脸,不住的唉声叹气。   周后问起缘由,他便把想要开古玩店的事说了,周后白他一眼,哼道:“怪不得今天来的这么早,原来又想利用你这个母后!”   其实周后并不是在生儿子的气,而是怨老爸和两位哥哥不明事理,一点都不知道维护皇家尊严,给朱慈烺脸色,不过是想给朱慈烺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要再这么大胆罢了。   朱慈烺赶紧跪下:“母后你错怪儿臣了,儿臣只是想要为父皇分忧。”   “你以为皇店是那么好开的吗?若是让那些外臣知道了,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闲言碎语呢。”周后脸色凝重。   “儿臣一定会小心谨慎。”朱慈烺小声道:“且儿臣经营的是古玩,不碍民生,他们应该没什么好反对的吧?”   “好了,这事不说了,我问你,长平想要出宫的事,是不是你撺掇的?”周后脸色一沉。   “没……没有啊。”朱慈烺支支吾吾。   “还不承认?”周后柳眉倒立:“徐高,藤条!”   朱慈烺赶紧跪伏在地:“儿臣错了,母后息怒。”   “知道错了?”   “知道了。”   “错在哪?”   “儿臣看长平每日窝在宫里,闷闷不乐,长时间这么下去,说不定会闷出病来,所以想带她到儿臣的王府看看,儿臣王府原本就是父皇和母后的居住,长平到了儿臣王府一定会开心的,有儿臣的保护和约束,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朱慈烺回答。   周后脸色稍霁,放缓声调道:“你即是太子,又是哥哥,却撺掇长平出宫,违反宫里的规矩,还有理了?”   “儿臣不敢,”朱慈烺道:“儿臣只是觉得,相比于长平的健康,宫里规矩也不是不可通融的。”   周后哼了一声:“你倒是越说越有理了。事是你挑起来的,也由你来结束吧,徐高,带他去见长平。”   “殿下,请。”   太监徐高走过来,向朱慈烺弯身示意。   朱慈烺心知长平肯定又耍脾气了,母后压不住,所以才要交给他。   朱慈烺向周后叩拜一下,起身随着徐高来到坤宁宫后的一个小暖阁。 第二百一十一章 首次操练   长平公主正在桌前抽抽泣泣的练字,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眨动间,泪珠滑落而下,滴湿了笔下的墨纸。   朱慈烺满是怜惜:我这个妹子,为何总是泪水嘤嘤?   轻轻咳嗽一声。   长平公主抬头看见朱慈烺,放下笔,欣喜的跳了起来:“太子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   朱慈烺看一眼徐高。   徐高心领神会的退出去了。   朱慈烺走上前,板着脸:“怎么回事?怎么会失败?”   长平公主眼睛都哭肿了,咬着唇,一脸委屈:“我想要带定王哥哥一起出宫,没想到被母后发现了……”   怪不得呢。   朱慈烺安慰:“好了,别委屈了,擦擦泪,你看你,哭的都快要成一个小泪人了。”取出手帕,递给长平。   长平公主在脸上乱擦,想到伤心处,又呜呜地哭起来:“经过这一次,母后肯定不会再让我出宫了,可怎么办,怎么办呀……”   越哭越伤心,最后干脆扔了手帕,伏桌大哭起来。   朱慈烺笑了,在丫头的耳边小声说道:“我的傻妹妹,你错了,母后一定会让你出宫的,刚才母后找我谈话了,虽然表面上她生气,但其实已经心软了,我估计啊,最多三五天,她就会放你到我王府去玩。”   “真的?”长平公主停住眼泪,睁大了美目。   “当然是真的!”朱慈烺信心十足。   “太好了!”长平公主破涕为笑,两只眼睛笑成了弯月,忽然停住笑,狐疑的看着朱慈烺:“太子哥哥,你可不能骗我哦,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朱慈烺伸出小指头:“骗你是小狗……”   长平公主这才开心的笑了。   离开坤宁宫之时,朱慈烺心情很好,虽然母后没有直接答应,但他却知道母后一定能说服父皇,古玩店肯定是没问题了,想到即将滚滚而来的银子,忍不住哼起了前世的小曲:“恭喜你发财……”   “殿下,你唱的是什么呀?奴婢怎么没有听过?”   田守信笑问。   朱慈烺哈哈笑。   从坤宁宫转紫禁城东门而出,正经过乾清宫前的一条便道。   远远看见一名少监捧着一份文书正疾步向乾清宫奔来。   朱慈烺心中一动,快步迎上去,大声问:“是军报吗?”   见是太子,那少监不敢怠慢,停住脚步,躬身,满头大汗的回答:“是辽东军报!”   李辅明壮烈殉国的消息,传回京师了。   原本对李辅明颇多攻击,认为李辅明在松山败逃是国之耻辱,应论罪下狱的朝中清流都改变了态度,对李辅明的忠烈大加赞赏,有清流甚至为李辅明而流泪,首辅周延儒亲自为李辅明写祭文,崇祯悲痛不已,下旨赠李辅明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世廕锦衣副千户,赐祭葬,列坛祭祀之。   “李将军一路走好。”   朱慈烺在王府为李辅明摆了一个小祭坛,亲自祭拜。   历史上,李辅明崇祯十六年被任命为援剿总兵。是冬,清军薄宁远,辅明驰援,在前屯与清军交锋,炮杀满洲正白旗雍贵,但寡不敌众,不幸牺牲于阵中,今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历史发生了一些改变,李辅明将军提前在塔山与建虏血战。   从塘报来看,李辅明明显是憋了一口气,想要洗刷松山战败的耻辱。   知耻而后勇,古之良将也不过如此。   李辅明的牺牲换来了杏山塔山两地军民的安全撤退,虽然建虏一直在后追击,但在佟瀚邦部的阻拦和骚扰之下,两地百姓最终还是安全的进入了宁远城。宁远是坚城,且路途遥远,不是建虏骑兵能攻击的,鄂硕虽然很是不甘,但最后也只能悻悻而退。   为李辅明将军的牺牲而沉痛,为佟瀚邦将军的英勇而欣慰。   ……   朱慈烺急奔城外大校场。   今日实施操练手册的第一天,万事开头难,一定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   大校场是成祖朱棣朝就画下的,方圆广阔,可容纳十万人一起操练,昨天上午朱慈烺定了军规之后,贺珍就派了一千人收拾场地,今日出城各营又带了帐篷和操练所需之物,现在的大校场再没有过往的荒凉,隐隐然已经是一处大营寨了。   四面立起木栅,前后留出一个营门,一个主进一个主出,各有执戈军士把守,两千多个军帐鳞次栉比,中间是训练场,各营军旗、千户旗百户旗在空中迎风招展。   辰时,上午操练正式开始,第一个项目便是练军姿。   三万将士以千户为一个单位,在校场上排出三十多个方阵,统一的便服,都系着腰带,就如电影里的武馆人士一样。   朱慈烺到来时,军姿操练刚刚开始。   营中不得驰马,朱慈烺在营门前下马,步行迈入营中,向自己的中军帐而去。   太阳出来了,强烈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大校场,但京营士兵一个个站得笔直,丝毫不敢动弹。因为,执行监督任务的督导官和军官们正手持鞭子来回巡视着,只要看谁稍微有点小动作或站得不规范便会狠狠地抽过去。除了韩琛等六个小太监,朱慈烺还拨了二十名锦衣卫,加上几十个千户,一共有六十多名督导官。   执行训练监督的督导官一边巡视一边大声地重复着朱慈烺定下的要领:“挺胸收腹,头要正、颈要直、两眼直视前方、手不能动,脚更不能动……”   第一天练军姿,很多人的姿势还不规范,韩琛等六名小太监来回的巡视,不停的纠正。   朱慈烺慢步走过,对督导官的工作基本满意。   进入中军帐。   贺珍张纯厚马德仁申世泰四营主将前来觐见,朱慈烺先宣布崇祯的圣旨,将各营改名之事告之,四将跪谢皇恩,等四人起身,朱慈烺询问今早五公里越野跑的情况。四将都有点尴尬,连最精锐的精武营,都有十几个兵没有在规定时间内跑到校场,其中善柳营不达标的士兵最多,足足有五百人。   朱慈烺不意外,也没有责怪四将,只命令四将不得懈怠,要严格督导。 第二百一十二章 老兵勋贵   出了中军帐,三万将士还在太阳下站着。   和刚才不同,很多军士都已经站不住了,东倒西歪甚至是摇摇晃晃,督导官的训斥和皮鞭扬起的声音越来越响,很多人都被抽的呲牙咧嘴。   “殿下,是不是可以让将士们休息一下了?”士兵们都站了半个时辰了,张纯厚有点不忍。   不等朱慈烺开口,贺珍已抢先说道:“我看不用急,第一天就法外开恩,以后就操练就没法进行了,再说殿下的这个法子挺不错,对磨练士卒的意志力大有所益,多站一会儿又有何不可?”   朱慈烺淡淡道,“再站半个时辰让士兵们休息,然后进行队列训练。”   中午,令李国祯提督京营,吴襄任精武营营官的圣旨,分别传到了襄城伯府和吴府。下午,李国祯和吴襄身穿官服觐见皇太子朱慈烺。这项仪式原本应该在京营衙门,但朱慈烺却传他们到城外大校场觐见。   朱慈烺正在城外校场练习骑术。   李国祯和吴襄结伴而来。   李国祯新官服新帽子,春风得意,玉树临风,见到京营诸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微笑拱手致意。   吴襄是一个身材高瘦的老头,须发斑白,小鼻子,薄嘴唇,尖嘴猴腮的,两撇八字胡须,看起来倒像是一个算命先生而不是一名武官,头戴乌纱帽,身穿带有狮子图案的二品武官团领衫,老脸满是喜悦,自从崇祯四年大凌河兵败之后,他就被朝廷革职罢官,赋闲在家,想不到今日重获起用,而且还官一级,从辽东总兵变成精武营的营官了。   虽然都是总兵级,但京营的总兵可比地方高一级。   锦州守将祖大寿是吴襄的小舅子,祖大寿投降,吴襄忐忑了好几天,担心朝廷会对自己和自己儿子有什么怀疑或者是责怪,但大明朝宽宏大量,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还任命他为新成立的精武营的主将。   皇恩浩荡啊。   吴襄不图从京营争取到什么利益,只图自己能穿一穿这京营武官的袍子,也不枉这一辈子了。   “臣李国祯、吴襄参见太子殿下。”   李国祯和吴襄向朱慈烺叩拜。   “小伯公请起,吴老总镇请起。”朱慈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二人。   “谢殿下。”   李国祯和吴襄站起来,李国祯清清嗓子,拱手道:“陛下令臣辅佐殿下,臣驽钝,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殿下恕罪。”深深一鞠。   “小伯公客气。”朱慈烺接过田守信递过的棉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淡淡道:“小伯公熟读兵书,见识高远,父皇对你多有称赞,以后还要请多多提点本宫才是。”   “陛下谬赞,臣实不敢当。”李国祯受宠若惊。   朱慈烺又看向吴襄:“本宫对吴老总镇的英名仰慕很久,今日一见,老总镇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过往的老将军中,也就您有这等风采了。”   “臣愧不敢当。”   吴襄惶恐但又带着几分得意的自谦。   他并没有听出朱慈烺话语中的讥讽。   朱慈烺说的隐蔽,除非是知道历史的走向,否则谁也听不出来。   三人此时处身的地方是在城外大校场的边缘,朱慈烺原本正在练习骑术,因为李国祯和吴襄的到来,不得不中断,   而此时在大校场之上,精武营、善柳营加左柳营右柳营一共三万一千名将士正在分营分列的进行体能操练。上午军姿和队列,下午是体能和军阵。   俯卧撑,举石锁,扛圆木,再到长枪兵的枪刺和盾牌兵的盾砍,在校场上依次展开,各营依照各营的情况,正进行不同科目的操练,但不管是哪项操练,都没有人敢偷懒。军规中写的清清楚楚,操练偷懒者,第一次皮鞭加罚,第二次罚俸加罚,第三次就要军法了,皇太子又现场督阵,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根本没有偷懒的机会,哪怕是累的不行,倒在地上了,也要咬紧牙关赶紧爬起来。   各种口令和口号,在校场上响成一片。   距离朱慈烺最近的一块区域是杨轩带领的火枪兵,杨轩风风火火的正在练兵,他挑选出的五百个火枪兵一起一伏的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场面蔚为壮观   “三十六!三十七!……”杨轩背着手大声地数着数。   见有一个士兵在偷懒,他立刻冲过去,一脚将那军士踩到地下:“你!再做五十个!”   吴襄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见到此景也是吃惊。   俯卧撑,扛圆木,跨栏杆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操练项目。   李国祯更看的目瞪口呆。   各营除了主将和千户之外,连百户居然也都在操练的队伍中,和普通士兵一起扛圆木,练俯卧撑,练的不到位者,也要和普通士兵一样被加罚——旁边有督练官,不是京营将士,而是小太监和锦衣卫,谁敢偷懒,立刻就冲上去一皮鞭。   更惊讶的是,不但五军营和三千营,李国祯居然看到了武骧左卫的军士也在训练场上!   武骧左卫可是皇帝亲卫,虽然派给了皇太子,但他们待遇优厚,地位尊崇,就算操练也是在宫中的校场,怎么跟五军营和三千营混在一起了?不用问,肯定是太子的命令。武骧左卫专责保卫皇太子,皇太子的人在大校场,他们当然也得在校场,闲着也是闲着,看别人操练也是手痒,朱慈烺一声命令,他们非常乐意参与。   “嗨!”   此时,武骧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正在场中挥舞一杆斩马刀,一声大喝,没用刀锋,而是用刀背“砰”的一声将面前的一个木桩拦腰击断。   一片叫好之声。   朱慈烺将棉巾交还田守信,瞥一眼吴襄,笑问:“吴老总镇,辽东边军日常是如何操练的?”   吴襄拱手回答:“回殿下,辽东边军分马军和步军,马军主要练马,步军主要练阵,从枪阵军阵到盾阵,每日三练,石锁一日举两百下,做不到者不得进食。”   朱慈烺点头:“两百下,确实厉害,这标准应该是辽东最精锐之兵吧?”   “臣任辽东总兵时,麾下军士都可做到。”吴襄说的有点小骄傲。   朱慈烺心知他在往脸上贴金,也不点破,只淡淡笑问:“那你觉得,辽东边军的操练之法和京营操练之法有何不同?又孰优孰劣?”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以身作则   吴襄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事先他就已经知道,京营现在的操练之法是皇太子一手制定的,说京营劣,那是打太子的脸,说辽东边军劣,那是打自己的脸,刚提督京营就自打脸,以后还怎么混啊?   “臣刚到京营,不敢妄言。”吴襄回答。   朱慈烺笑一笑,不再问:“小伯公、老总镇两位先坐着,本宫再跑两圈。”   翻身上马,继续练习骑术。   李国祯和吴襄恭恭敬敬的等待。   贺珍,张纯厚等将走上来和他二人见礼。   在朱慈烺面前谦虚惶恐,但在京营将领面前,吴襄却很是倨傲,他是精武营主将,论职位不如三千营贺珍,但他资格够老,儿子又是山海关总兵,因此有倨傲的本钱。   李国祯却很客气,长袖善舞的无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一点都没有小襄城伯的架子。   操练如火,呐喊震天,朱慈烺奔驰来去,练了一会骑射,又下马端起了鸟铳。   刚开始,李国祯和吴襄还能满脸微笑的静坐,但渐渐的,两人就有点不自在了。两人一个提督,一个精武营主将,皇太子虽然见了他们,但却不给他们分派任务,这热火朝天的训练场,三万人的大军好像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一样。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几个家丁和随从,整个京营再没有人搭理他们。   李国祯和吴襄都有点坐立不安。   如果朱慈烺不是皇太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统帅,李国祯立刻就会跳起来,指着朱慈烺的鼻子骂:“好大的胆子,我等奉旨而来,你竟然如此轻视?就不怕本官参你一本吗?”   但朱慈烺是皇太子,他们两人有脾气也不敢发,只能默默等着。   半个时辰后,朱慈烺终于是结束了训练,满头大汗在方椅中坐下,接过田守信递来的棉巾,一边擦汗一边道:“小伯公。”   “臣在!”李国祯拱手。   “你是京营提督,以后京营粮草后勤之事,就交由你负责了。”   李国祯愣了一下:“臣遵命。”   如果是过去,如果是朱纯臣任京营总督之时,总管粮草后勤绝对是一个大肥差,但现在太子抚军京营,无人敢在粮草之中弄虚作假,不然就想想被皇太子斩杀的那一百个人头,所以总管京营粮草不再是肥差,而是一件苦差事。   李国祯很失望,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虽然他知道皇太子看不上他,但皇帝能看上他啊,任命他为提督,怎么的都得总领一营人马吧,但朱慈烺却是让他当一个后勤官。   心中有所不满,脸上却不敢表现。   朱慈烺看向吴襄:“老总镇,你练兵多年,经验丰富,以后就要请你坐镇大校场,除了精武营,其他营中的将士你也要多多督导,但有不合京营军规,不合操练手册之事,你可酌情处置。”   “遵命!”吴襄大喜。   朱慈烺给他的权力远远超过一个精武营主将。   不过朱慈烺只给了他操练权,可没有给他指挥权,精武营的一兵一卒他也休想指挥。   此时,夕阳西下,京营第一天的操练终于要结束了。   “当!”   一声锣响。   听到结束的号令,很多军士累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接下来他们还要跑步十里返回京师。   “集合!”   “向右看齐!”   督导官韩琛用他独特的尖锐嗓音在校场上高喊。   见小太监当督导官,还有三万将士第一天初学、那乱哄哄的像是赶羊一般的脚步和队列,吴襄颇为鄙夷的撇了一下嘴,目光看向朱慈烺时,却又露出钦佩讨好的笑。   李国祯无精打采,脑子里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皇太子为什么这般轻视我?   “将士们,香喷喷的米饭在等着你们呢,跑啊,跟本宫一起跑,看哪一营第一个跑进城!”   朱慈烺跳下马,站在大校场的出口,冲着将士们大声喊。   啊?   不但田守信惊了,吴襄,李国祯,宗俊泰,贺珍,张纯厚他们更是惊呆了。   “殿下不可啊!”   众人急急去拦,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怎么可以跟军士们一起跑步?万一出了事谁也担当不起,就算不出事,只这个荒唐的动作,事后的弹劾就足够大家受的。   尤其吴襄,他还没有正式就任呢,可不能被御史言官弹劾下台。   于是,以田守信为首,几个人连跪带拉,吴襄更是拼了老命,累的扑哧扑哧,连李国祯都装模作样,好不容易的才把朱慈烺劝住了。   经过这么一闹,朱慈烺想要跑步但被将官们拦住的事情,现场三万一千名军士都知道了。   太子殿下都能跑,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跑?   原本有些倦怠,或者是怨气的军心一下就振作了。   朱慈烺不是故意演戏,他是真想跑,但田守信死也不同意,贺珍张纯厚他们更是跪在他腿前,不让他动弹分毫,没办法,他只能放弃,不过他提出要守在最后,等最后一个军士入城后他才会入城,田守信和众将想了想,同意了。   “一二一!一二一!……”督导官韩琛和手下的五个小太监沿途喊着跑步的口令,因为第一天练,很多人跑步根本没有跑对点,韩琛他们喊也是白喊,韩琛气的咬牙,不过想到朱慈烺的叮嘱,还是忍住了——慢慢来吧,咱家第一天跑也是这么乱。   比起昨天,今天长跑的成绩下降了,昨天下午进城之时,除了善柳营有三百名士兵没有达标之外,其他士兵全部达标进城,但今日却是稀里哗啦的,精武营有六十人没有达标,善柳营五百人,左柳营和右柳营却有百十人落在了后面——高强度的操练,又是第一天,体力跟不上很正常。   作为惩罚,没达标的士兵今晚只能吃一个馒头,其他达标的将士则是香喷喷的白米饭,而且是放开了管饱吃。   晚上,朱慈烺在王府接见了葡萄牙、荷兰和西班牙三国商人在京师的代表。   在这之前,朱慈烺在三国商人名字的下面,分别写了一个字。   葡萄牙:甲。   西班牙:马。   荷兰人:船。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三国恩怨   葡萄牙人来大明最早,跟大明关系也最好,除了在澳门有铸炮厂,在印度果阿还有一间兵工厂,除了火枪之外,也生产盔甲,大明急需要的板甲,他们应该可以少量提供一些。至于大批量的装备,还需要到欧洲板甲最好的生产地,意大利或者比利时购买。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欧洲板甲技术已经非常成熟,成本也大幅降低,普通士兵穿戴的半身甲已经降到了士兵四个月军饷的水平,全身甲在一年左右,折合白银大约三十两,和大明铁鳞甲的生产成本差不多。但因为路途遥远,从欧洲到大明,穿越万里,价钱肯定不便宜,所以朱慈烺并不打算大批量的装备,只打算选择几支精锐部队做试点。   三国中,葡萄牙和荷兰都是小国,只西班牙的幅员够大,有提供充足战马的可能,且西班牙国马——安达卢西亚马本就是世界最优秀的马种之一,冲劲十足又快速灵活,身材虽然并不上西域汗血宝马的雄壮,但却比蒙古马高大的多,两只骑兵冲撞,一定是西班牙马占优。前世里,一直到1962年,西班牙马都是西班牙禁止出口的保护品。   因此,朱慈烺把引进战马的希望,着重放在了西班牙人的身上。   相比葡萄牙和西班牙,荷兰人有一个更加突出的强项,那就是舰船强大,荷兰舰队打的葡萄牙和西班牙落花流水,如果荷兰人能把他们的船舰建造技术和操纵使用技术传授给大明,对大明来说无异是惊天之喜。   当然了,这种可能性比较低,船舰是荷兰人殖民世界的倚仗,是他们不传之秘,不可能传给大明,所以朱慈烺只能降低期待,希望能从荷兰人手中租借一些小型的舰船,用以执行今冬的骚扰建虏之策。   因为江南官员的阻扰,长江水师移驻天津的计划,已然是失败了,临时造船又来不及。加上执行海禁锁国的政策太久,大明的造船工业遭到毁灭性打击,图纸和工艺早已失传,现在工部的几家造船厂,只勉强能造出四百料以下的小船,料是中国古代船只的一个计量单位,四百料的船,排水量也就是几十吨。这样的小船在长江和近海航行的还凑合,但无法远航,为长远计,大明的造船工业极需要获得欧洲先进的造船技术。   郑芝龙手里倒是有一些西洋大船,但不是国内船厂制造,大部分都由掳掠的商船改建。   因此,朝廷要用船,朱慈烺只能从荷兰人身上想办法。   当然了,如果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愿意租借船只,他也是热烈欢迎的。   很快的,三位代表就走入了王府。   对他们三人来说,能见到大明帝国的皇太子,是一种莫大的荣宠和从天而降的惊喜,这几十年来,为了通商,为了能和大明朝发展正常的关系,这三国绞尽脑汁,耗费大量金钱和时间,游说大明朝上下各级的官员,但除了葡萄叶人有所收获,被明廷准许在澳门居住,并且有一定的贸易权之外,其他两国都没有被明朝正式承认。   因此比起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更着急。   三人都捧着一个盒子,或长或方,显然是带给朱慈烺的礼物。   葡萄牙的代表是一名叫曾德昭的商人,曾德昭是他的中国名,葡萄牙名是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西班牙的代表是一名叫阿尔瓦雷兹·西梅多的传教士,简称西梅多。奇怪的是,他虽然是西班牙人的代表,但本身却是葡萄牙人。   荷兰人的代表是汤若望的德国老乡,也是传教士,名字叫克鲁士。   明末时,这三个欧洲国家跟大明往来是最为密切,也垄断了大明对世界的贸易,大名鼎鼎的日不落英国此时正处在内战中,对东方大陆无暇顾及。   三人都是高鼻深目,标准的欧洲人,其中曾德昭的中文最好,西班牙代表西梅多身材最是高大,汤若望的老乡克鲁士最帅最年轻,刚三十五岁,乍看一下,有点像是前世里的好莱坞明星,《碟中谍》的主演汤姆克鲁斯。   除了他们三人,汤若望也陪同来见。   汤若望没有说明大明太子召见他们的用意,但大明皇太子愿意召见他们,本身就已经是天大的惊喜,在这之前,他们三人想要见大明的六部尚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三人心底都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想方设法讨取大明未来皇帝的欢心。   三人中,只有葡萄牙的代表是真正的商人,其他两人都是派了传教士当代表,这也正常,三国之中,葡萄牙目前跟大明的关系最好,大明使用的红夷大炮、佛朗机炮、斑鸠铳还有鸟铳,都是葡萄牙人带进来的。而西班牙和荷兰在某种意义上讲,跟大明是敌国,他们的人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京师。   也就是有汤若望从中牵线,不然朱慈烺很难见到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代表。   其实最初之时,葡萄牙人跟大明也是敌国,初到大明时,葡萄牙跟大明发生了好几次冲突,但都被大明击败。葡萄牙人很快就明白,面对这个庞大帝国,耍横使强是没有用的,要取得明朝人的信任,必须放低身段,改变策略。   正好珠江口出现了大批的海盗,并且占领了澳门,而广东主要军事力量都被抽调去平定广西的叛乱了,广东无兵可用。于是广东官员便向葡萄牙人许诺,假如他们能够消灭这些海盗,就允许他们进行贸易,并将澳门作为他们的定居点。   葡萄牙人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他们的态度变得极为恭顺,不但帮助广东官员打击珠江口周围的海盗,还愿意缴纳捐税和地租,直到崇祯十七年,葡萄牙人都按时按量的向明廷纳银。   而葡萄牙人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他们垄断了连接印度、马来群岛、中国、日本与澳门的航路,获得了极为丰厚的利润。澳门也迅速由一个荒芜的渔港发展为远东最富有的通商口岸之一。 第二百一十五章 短把遂发   葡萄牙人的繁荣延续了差不多一百年,这一百年正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瓜分全球殖民地,西班牙无敌舰队横行世界的时间,而随着1588年西班牙无敌舰队被英国击败,英国人和荷兰人的远洋舰队相继崛起,葡萄牙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而因为对西班牙国王的统治不满,葡萄牙于1640,也就是两年前正式脱离西班牙的统治而独立。所以西班牙和葡萄牙现在也是仇敌了,但因为历史的缘故,两国民间关系非常好,这大概也是身为葡萄牙人的西梅多能担任西班牙代表的原因吧。   相比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荷兰人是后起之秀。1641年,也就是去年,荷兰舰队占领了葡萄牙占据一百年的马六甲,控制了马六甲海峡,切断了葡萄牙人最重要的一条贸易线路,这一变局对大明也有很大的影响,因为大明通过和葡萄牙人的贸易赚进大量白银,葡萄牙人贸易不顺,大明收入的白银自然就减少了。   三国之中,葡萄牙落日余晖,西班牙有心无力,荷兰人却是雄心勃勃,想要在大明周围大干一番。   曾德昭,西梅多,克鲁士三人坐在大堂等待,虽然代表不同的利益,不过三人彼此还算是客气。   朱慈烺先召见了汤若望,等汤若望坐下后,先感谢他的穿针引线,又向他打听欧洲现在的情势。汤若望虽然身在中国,但每年都有传教士从欧洲渡船而来,为他带来最新的欧洲形势,因此他对欧洲的情况很是比较清楚的。   和汤若望交谈一会,对欧洲情势有所了解之后,朱慈烺把话题拉到汤若望正在铸造的四磅野战炮上,就火炮瞄准问题,详细向汤若望请教,最后又聊到了棱堡建设和玉米马铃薯番薯的问题。汤若望是科技大家,一言一语总能给朱慈烺一些启示。   “汤神父,我把你最得意的学生调到神机营,今天你没有手忙脚乱吧?”朱慈烺笑问。   焦勖今天被调到了神机营,担任神机营炮兵教导官。焦勖是工部主事,从文官调到神机营当五官,属于跨部门的大调度,也就是朱慈烺出面,不然工部和镇虏厂都不会轻易放人。   汤若望划着十字:“能得到殿下的重用,我为他感到高兴,愿主保佑,大明早日练出一支优良的炮兵。”   朱慈烺笑:“说到保佑,汤神父,我让你从澳门请的那些外科医生,什么时候能到京师?”   16世纪中叶后,欧洲相继派遣传教士到中国传教,澳门区主教卡内罗于1569年在澳门设立了圣拉斐尔医院和麻疯病院。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西医院。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澳门的圣保罗学院扩充为大学后,设有医科实习班。   原本朱慈烺对这一段历史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澳门有西医院,是汤若望无意中说起的,朱慈烺听了大喜过望,别的他不奢求,只希望澳门西医院能有一些外科好手,并且愿意到北京教学,为京营培训一批军医出来。   ……   前殿中。   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三国代表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大明皇太子召见,汤若望进去之后也没有再出来,三人都是疑惑。又过了半个时辰,大明皇太子还是没有出现,三人不止是疑惑,而是着急了。   四人都不知道,田守信正躲在屏风后,仔细的观察他们三人呢。   反正也没有约定见面的准确时间,三人在大堂干等,也不算大明太子食言。   葡萄牙人曾德昭最先坐不住,站起来在大堂来回的走。   他是商人,远没有两个传教士有耐心。   田守信回后殿禀告。   后殿里,朱慈烺正在书桌前独自看书,原来汤若望神父早就已经离开了,朱慈烺故意不见三国代表,就是想磨一下三人的性子。谈判之前,一方心浮气躁,总能给另一方趁虚而入的机会。   听了田守信的禀告,朱慈烺淡淡笑:“让那个荷兰代表先进来。”   “是。”   很快的,田守信就引着荷兰代表克鲁士走了进来。   “草民克鲁士见过大明太子殿下。愿主赐福给您!”克鲁士右手放在左胸,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深深鞠躬。   汉语还算是流利。   朱慈烺点头。   “草民能见到太子殿下,实在是太荣幸了。这是草民带给殿下的礼物,聊表对殿下的敬意,请殿下一定要收下。”   克鲁士将手里的盒子呈给朱慈烺。   田守信接过了,打开了给朱慈烺看。   朱慈烺眼睛一亮。   居然是一把精致的短手枪!   长约30厘米,口径约20毫米,枪把上还雕刻有精美的花纹,最让朱慈烺惊喜的是,这居然是一把燧发枪!   朱慈烺几乎想要狂笑出声,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啊,正想制作燧发枪呢,想不到就有人送来了一件成品,而且还是短把的手枪,看来欧洲燧发枪的研发已经走在前列了,将此手枪交给毕懋康,不但长枪可以借鉴,还可以依样画葫芦造一批出来。   心里狂喜,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朱慈烺拿起手枪,比划的瞄准了一下,兴致勃勃的问:“这就是燧发短手枪吧,不知道怎么发射?神父能演示一下吗?”   克鲁士欣然领命。   院中点起六盏大灯笼,将院子照的亮如白昼。   除了手枪,枪盒中还有枪袋和药箱,克鲁士从枪袋中取出一颗圆形弹丸,又打开一个药箱,用小匙挖出一匙黑色的火药粉末,竖起枪管,小心翼翼地将火药倒入枪管中。再将弹丸置于枪口,用一个特制的小木棍,将弹丸一点点地推入到枪管之中压实。最后再打开手枪后部的击发药仓,倒入一小点火药。全部过程下来,足足用去了三分钟。   装弹完毕,克鲁士将手枪递给朱慈烺道:“殿下,可以试枪了。”   朱慈烺举枪在手,出了大殿,在后院的池塘边站下,冲着那面高大厚实的院墙扣动了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硝烟顿起。   克鲁士和田守信都是大惊失色。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通商权力   虽然有所准备,但手枪巨大的后坐力还是出乎朱慈烺的预料,手里的手枪握不住,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蹬蹬的向后退了两步,幸亏站在他身边的田守信眼明手快的一把扶住了他,不然他肯定会一屁股坐到地上。   短把铳虽然小,但后座力一点都不比鸟铳小,朱慈烺还真是大意了。   克鲁士吓了一跳,如果朱慈烺出什么问题,他不但做不成生意,人头也得落地。   “好!好!”   虽然很狼狈,差点摔在地上,但朱慈烺却很兴奋。   对面厚实的院墙上被打出了一个深深的凹印。   他站身之处距离院墙约三十米,也就是说,在三十米的距离内,这把燧发手枪的威力还是很惊人的。   回到大殿重新落座,朱慈烺对手枪赞不绝口。   见朱慈烺喜欢,克鲁士满脸笑。   “这把枪很好,神父,谢谢你。”朱慈烺真心实意的感谢。   克鲁士笑:“殿下喜欢就好。”   “是荷兰产的吗?”   “不,它产地是法兰西。”克鲁士回答。   燧发枪最早就是由法国钟表匠马汉发明,马汉的发明,为法国人在欧洲赢得了声誉,法王亨利四世喜不自禁,1598年亨利四世召见马汉,惊奇地发现,这个燧发枪的发明者,不但对枪械有研究,在绘画和雕刻领域,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于是亨利四世委任马汉作为他的“宫廷贴身侍从”。   1610年5月14日,亨利四世乘坐马车去探望大臣苏利的路上,被人举刀刺杀。刺客只使用了刀剑,而国王的卫队根本来不及装填弹药,随着亨利四世的去世,燧发枪装备部队的进程停滞了。许多法国将领反对装备燧发枪,理由是:“燧石冒出的火星不足以点燃黑火药,连国王都保护不了。”   所以燧发枪在欧洲沉寂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的,就在朱慈烺和克鲁士谈话的同时,欧洲军队正在大批量的列装燧发枪。   任何一个伟大的发明都有可能命运多舛,不管大明还是欧洲都是一样。   朱慈烺为克鲁士赐座,然后微笑的问:“神父是荷兰人吗?”   “回殿下,草民是普鲁士人。”   “那你能代表荷兰东印度公司吗?”荷兰在亚洲的代表就是东印度公司。   “可以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霍夫曼准许草民全权代表。”   朱慈烺点头:“那好,本宫就不绕弯子,咱们开门见山吧。荷兰东印度公司不但占据印度,还占据了我大明的台湾,和我大明为敌,他们真有跟我大明做生意的诚意吗?”   荷兰人在亚洲现在有三块势力范围,一块马六甲,一块印度,一块就是台湾的南部。台湾北部此时被西班牙人占据,不过两方很快就会发生冲突,最终西班牙人败退,台湾被荷兰人全数占据。   对于台湾,朱慈烺心中已有谋划,不过现在还不到解决的时候。只有先解决了流贼和建虏,大明才有能力应对台湾问题,在这之前,对台湾问题他只能假装糊涂。   “殿下,东印度公司绝对没有跟大明为敌之意。”   克鲁士赶紧站起来辩解:“荷兰人想要的,只是通商,只要大明愿意跟荷人通商,台湾的事情好商量。”   大明虽然天灾人祸,战事连连,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明朝的gdp还是能占到世界的三分之一,大明的生丝、瓷器、茶叶在欧洲依然是非常抢手的货源,所以每一个欧洲国家都想要跟大明通商。   但偏偏“锁国”是大明的祖制,且大部分的百姓对外国人都有偏见,因此没有一国能和大明正式通商。   虽然没有正式的通商,但大明的对外贸易依然很活跃,葡萄牙人在澳门,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台湾,所为的就是在大明边境有一个据点,并以这个据点跟大明展开走私贸易。   隆庆年间,大明政府调整政策,允许民间赴海外通商,史称隆庆开关,不过只开放了福建漳州府月港一处港口。相比于大明每年惊人的贸易数量,一处港口的吞吐量,实在是杯水车薪,加上对往来货物有很多的限制,因此百分之九十的贸易,还是通过走私来进行。   因此,不管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或者是荷兰人都急切的希望大明能多开放几个港口,并且放松对货物的管制。   而朱慈烺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开放海禁是一项互利互惠的好政策,不但促进中外交流,增加朝廷的收入,还能引起欧洲的先进技术,对风雨飘摇的大明来说,其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崇祯朝上下没人能意识到这点,依然固守祖制,将可能挽救天下的契机拒之于门外。   当然了,当初大明只所以会闭关锁国也是有原因的,早期是防备张士诚的余部,中期是防备沿海的倭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闭关锁国的政策,另一个原因是,大明有一种天朝上国,不屑与世界文明来往的高傲。   这一锁就是几百年,其后的满清也延续了这一政策,直到鸦片战争,西方人用坚船利炮打开的中国的大门。事实证明,闭关锁国是极其愚蠢的鸵鸟政策,不但没有能保持住上国的地位,反而自废武功,让中国在妄自尊大的观念中落后于世界。   因此对于通商,朱慈烺是极其赞同的,不过他顽固的父皇和朝中的那些清流,不是一天两天能说服的,因此他还不能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能想方设法的在大明海禁的严密关闸里,撬出一丝小小的缝隙。   “那荷兰人愿意将台湾归还吗?”朱慈烺淡淡问。   克鲁士脸色尴尬:“这个……”   朱慈烺笑一下,心知荷兰是不愿意的,而克鲁士一个传教士,也做不了那么多的主,于是跳过台湾问题,淡淡道:“通商是好事,我大明并不反对。开放新的口岸,我大明也正在考虑中……”朱慈烺淡淡道。   听到此言,克鲁士面露喜色。   虽然是外国人,但久在大明,所以他清楚知道皇太子在大明朝廷里的地位,尤其最近几日,皇太子在朝堂上舌战群臣,强硬推行崇祯四策的事情已经在京师传了开来,克鲁士对朱慈烺所说的每一句话就更是重视和相信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舰船战马   “但具体口岸要怎么开设?在哪里开设?朝廷还在考虑中,如果荷兰东印度公司有意,可派人来和我大明谈,只要和荷兰人遵守我大明的法律,配合大明的朝政,如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待遇,并非不可得。”朱慈烺淡淡道。   克鲁士大喜:“殿下如此开明,上帝一定会保佑你。”   朱慈烺笑一笑,问:“不过既然是通商,就得有来有往,不知道荷兰有什么东西能卖给我大明呢?又或者能帮到我大明什么呢?”   “荷兰有上好的葡萄酒,手工艺品,还有香料、胡椒、钟表……”克鲁士连忙回答。   “这些都不是我大明需要的,就算运了来,也不会有销路。”朱慈烺摇头。   克鲁士脸色微红,这一点他也清楚得很,中国产品在欧洲是抢手货,但欧洲商品在中国却几乎卖不动,导致欧中贸易中连年逆差,大量白银大量流向中国。欧洲各国商人想尽各种办法,但始终无法改变这种局面,有段时间白银流向明朝的速度太厉害,还逼着西班牙国王下令,不许人们使用明朝商品。   这种一边倒的逆差情况一直持续到清末,直到英国人鼓捣出鸦片才算是结束。   朱慈烺冷冷道:“如果只是这些货物,我大明没有必要跟荷兰人合作,一来这些东西在我大明销量极少,二来,葡萄牙人的澳门就可以做到,我大明又何必再新开口岸呢?”   克鲁士更是着急:“殿下,葡萄牙已经是下午的斜阳,不可能有未来,荷兰才是早晨的太阳啊。”   朱慈烺淡淡道:“不管夕阳还是朝阳,总得有我大明需要的东西,不然我大明何必跟荷兰人贸易?”   “这……”克鲁士说不出话,脸色涨的通红。   见火候差不多了,朱慈烺淡淡道:“葡萄酒什么的,我大明绝对不需要,不过有的商品,我们却是需要的。”   “什么商品?”克鲁士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船舰,战马,还有板甲和粮食!”朱慈烺目光炯炯的道,“你也知道,我大明正处在战争中,战争物资是我大明现在最需要的,如果荷兰东印度公司能长期提供我大明这四样物资,且价钱公道的话,本宫会考虑如对待葡萄牙人一样对待荷兰人,给予荷兰人最惠国待遇,开放一处通商口岸,允许荷兰人自由出入进行贸易。”   克鲁士又惊喜又皱眉。   自由贸易权一直是荷兰人的渴望,为了得到这一权力,荷兰人用尽了各种办法,包括跟郑芝龙合作,但都失败了。   现在,大明皇太子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只要为大明提供战舰战马板甲和粮食,就可以开展正常贸易,他们如何能不喜?   这四样物资中,战马板甲和粮食都可以考虑,唯独船舰有点困难。   荷兰人靠远洋起家的,舰船就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绝不会轻易售人,大明得了荷兰人的战舰,海军强大起来,他荷兰人就没有在东亚称雄的资本了。   当然了,现在他们也不能称雄,现在东亚最强大的舰队是郑芝龙的武装海船。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芝龙是合作关系,他们和大明的贸易,都是通过郑芝龙之手而进行,但郑芝龙太黑,每次都要抽三成的利润,而且供应的货物常常不是荷兰人所需要的,荷兰人对郑芝龙非常不满。   比如,1635年,郑芝龙向东印度公司提供了一批瓷器,但只有少部分是按照荷兰商人订单制作的欧洲式样啤酒杯、烛台,其他全是中国样式。   荷兰人急于和大明开展正常的贸易,而不必再通过郑芝龙。   “殿下,只要大明同意通商,战马板甲和粮食,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愿意平价向大明提供!”克鲁士道。   反正是做生意,荷兰人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但朱慈烺最在意的船舰,克鲁士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朱慈烺皱眉:“那船舰呢?”   克鲁士苦笑一下:“殿下,草民会努力劝说东印度公司的总督,但草民不敢保证会成功……”   “如果不能卖,租也可以。现在荷兰人的在海上实力最强,船舰也最多,我大明向他租借十艘小型战舰,应该不是问题吧?如果这个小小的条件都不愿意答应,跟我大明的自由贸易权,也就不用谈了。神父要把我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转告给荷兰东印度公司,如果他们愿意,就请派专人前来洽谈,如果不愿意,就不用谈了。”朱慈烺端起茶盏。   克鲁士只是一个传教士,小事情能担着,但船舰这样的大事情,他做不了主,必须向上汇报。   至于东印度公司会不会答应,朱慈烺心里还是很有信心的,为了得到大明的自由贸易权,荷兰人已经努力了几十年,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不知道的是,他们为了贸易权,会愿意付出多少船舰和战马的代价?   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后续肯定还会有艰苦的谈判。   而朱慈烺也要想办法说服崇祯和殿堂上的顽固大臣们。   克鲁士退出去,接下来是西班牙的代表西梅多。   和克鲁士一样,西梅多也带了一件礼物,是一对半个手掌大小,非常精致的镶金怀表。   即使是前世,这样的镶金怀表都已经是价值不菲,何况是今世,对1642年的大明来说,镶金怀表真是一个稀罕物了。在这之前,大明出现的钟表都是笨重的座钟,崇祯皇宫里就有好几个,虽然计时准确,但挪动实在不方便,而小巧的怀表就没有这个问题。   朱慈烺把怀表收了,心说不管最后能不能谈成,只燧发手枪和这一对怀表,就不枉浪费这一下午的时间了。   给西梅多赐座,接下来进入正式交谈环节。   和荷兰人相比,西班牙的行为更恶劣,不但占据了台湾北部,而且在吕宋岛(菲律宾)有屠杀华人的劣迹,从1603年到1637年,一共进行了两次,在内心深处,朱慈烺对西班牙人不是厌恶,而是仇恨,但大明形势危急,他不得不忍辱负重,跟西班牙人周旋一番。 第二百一十八章 借虎驱狼   几句话之后,朱慈烺微微惊奇,原来西梅多此来并不是全为了贸易,话里话外之间,竟然有希望能和大明联手,一起对付荷兰人的意思。荷兰人占了马六甲,现又在台湾南部屯兵,磨刀霍霍,随时都可能向北部的西班牙人发动进攻,西班牙的大本营在吕宋岛,舰船实力不如荷兰,对一海之隔的台湾有心无力,但又不想放弃,所以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大明的头上。   “荷兰人是魔鬼,他们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大明一定不能跟他们做生意。”西梅多说。   朱慈烺心里冷笑,荷兰人虽然坏,但却也没有在台湾岛上屠杀我大明子民,倒是你西班牙人在吕宋岛上可是把坏事做绝了。   “如果大明愿意和西班牙开展贸易,并且结成同盟,一起对付荷兰人,西班牙愿意将台湾交给大明。”西梅多说。   乍看起来西班牙人诚意好像很高,连占据的台湾都愿意让出。   朱慈烺笑了。   因为他已经明白西班牙人的机心了。   面对荷兰人的进攻,西班牙人无力防守,占据的台湾北部被荷兰人夺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荷兰人占据台湾之后,不但有了和大明贸易的据点,削弱了西班牙贸易的利润,而且还有可能得陇望蜀,对西班牙人的吕宋岛有所觊觎,因此在西班牙人看来,既然台湾已经守不住了,还不如丢给大明,换取大明同盟,一起对付荷兰人。   西班牙的算盘打的很精,但除非大明上下都是傻子,否则没有人会同意跟他们同盟,不说吕宋岛的屠杀,只说现在双方实力的对比,西班牙人虽然占据吕宋岛,但舰船和陆军实力衰弱,根本不是荷兰人的对手,荷兰人战舰正旺,大明朝犯的着参与到他们狗咬狗的战争中吗?   从西梅多的样子看,他应该游说过朝中群臣,不过没有人搭理他。   朱慈烺淡淡道:“神父的意思本宫明白了,不过今日只谈贸易,不谈政治。”   见朱慈烺不为所动,西梅多有点着急,他清楚的知道,说动朱慈烺,远比说动大明首辅周延儒更重要。于是站起来:“殿下,西班牙是真心诚意的想要跟大明合作,达成同盟,打退荷兰人之后,西班牙人愿意为大明攻打关外的那些野蛮人!”   指的当然是建虏。   朱慈烺淡淡笑:“关外之事就不劳神父费心了。西班牙人如果真想跟大明同盟,就请先拿出一些诚意来。比如,为崇祯十年,吕宋岛的大屠杀而道歉,并且把主谋者和参与者都交于我大明处置,如此,本宫就相信西班牙人想要跟我大明合作的诚意。”   “阿门。”西梅多在胸前画十字:“西班牙人的魔鬼行为,上帝都会惩罚他们,殿下的这个建议,草民会原原本本的转告他们。”   朱慈烺冷冷道:“还有,荷兰人势大,战舰众多,我大明海军难以其抗衡,如果同盟,还需西班牙人支援一些船舰才好。”   你漫天开价,我就地还钱,反正也没有打算同盟,朱慈烺趁机提出船舰的要求。   “这个……”   西梅多皱眉了。   西班牙人势力衰弱,无敌舰队被英国人击败之后,自己的船舰都不够用了,哪还有给大明的可能?   “殿下,大明海军很强大的,郑总兵的海军曾经打败过荷兰人,只要大明一声令下,西班牙和大明海军一起合作,再次打败荷兰人不是问题。”西梅多说。   朱慈烺淡淡一笑:“本宫就是想看一下西班牙人的诚意,如果西班牙真想同我大明合作,区区几艘船舰又算什么呢?如果几艘船舰都舍不得。我大明又怎么能相信西班牙人的诚意?”   西梅多还是皱眉,犹豫了一下:“殿下,船舰确实有点困难,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物品可以替代?”   朱慈烺假装想一下,然后缓缓道:“如果船舰有困难,那就只能是战马了,据本宫了解,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马是欧洲最好的马种之一。”   西梅多微微惊异,想不到大明太子居然知道西班牙国马——安达卢西亚马的名字,在为国马骄傲的同时,对朱慈烺就更多了几分的敬畏,大明太子和其他大明官员对西班牙一无所知的印象,完全不同。   西梅都稍微想一下,点头:“殿下的要求,我会转告西班牙人。”   战马和战舰不同,一艘战舰的建造,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不但造价高,而且时间长,这也是西班牙横扫天下的无敌舰队被英国人击溃之后,就一蹶不振,再难恢复的原因。   而战马不同,战马是可以大量产出的,如果大明愿意结盟,令西班牙出一些战马并非不可能。   朱慈烺淡淡笑:“既如此,我就等着神父的好消息了,本宫不奢望太多,只要西班牙愿意租借四艘一千料以上的主力战舰,或者五百匹安达卢西亚马,本宫就相信他们的诚意,不管通商还是结盟,都可以谈。”   相信诚意并不代表一定要跟你通商结盟。   西梅多一脸喜色:“谢殿下。”还想要再说,但朱慈烺已经端起了茶盏。   虽然是西洋人,但久在大明,却也明白这个动作蕴含的意思,西梅多只能躬身一礼:“愿主保佑殿下,草民告退!”   虽然没有谈出具体的结果,但总算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起码朱慈烺没有直接拒绝,西梅多虽不满意,但勉强可以接受。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早已经等待不及的葡萄牙代表曾德昭。   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在亚洲水域都是竞争对手,眼见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代表都面带微笑的从后殿走出来,曾德昭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多。在三国中,他葡萄牙和大明的关系最好,但并不代表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西班牙和荷兰人,尤其是荷兰人,急切的想要得到大明的自由贸易权。荷兰人现在的心态非常像一百年前的葡萄牙,武力试探失败之后,开始放低身段,用尽各种办法跟大明交往。 第二百一十九章 虎狼之国   以澳门为据点,葡萄牙基本垄断了大明台面上的对外贸易,荷兰人只能通过郑芝龙来走私,但如果荷兰人和大明的关系有所进展,也能获得贸易权,那他们的利益就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虽然朱慈烺不是皇帝,也不是首辅,但身为储君,帝国未来的皇帝,他的态度对大明国的政策绝对有很大的影响。   “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和两位传教士的深深鞠躬不同,曾德昭单膝下跪。穆斯林中,他汉语说的最好,对中国文化也最为了解。   朱慈烺点点头,示意请起。   曾德昭带来的礼物是一只可以伸缩的单筒望远镜,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千里镜。   看到千里镜,朱慈烺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   苏州人薄珏。   1608年,荷兰米德尔堡眼镜师汉斯·李波尔发明了第一架望远镜,中国第一架望远镜是汤若望在1626年从欧洲带来的,汤若望还翻译了《远镜说》一书,将望远镜的制作使用方法介绍到中国。崇祯七年(1634)年,经过多次努力,汤若望监制的天文望远镜终于制造成功,崇祯还亲临观看。   望远镜不仅用来测天,还可用于军事。中国最早将望远镜用于军事的则是明末苏州人薄珏。崇祯四年(1631年),薄珏为巡抚张国维造炮,“每置一炮,即设千里镜,以侦贼之远近”。薄珏创造性地把望远镜放置在自制的火炮上提高了射击精度。   对于这段历史记载,朱慈烺是心有疑惑的,因为这个时代大明还不能制造透明玻璃,汤若望制造天文望远镜的玻璃原料都是从欧洲进口,薄珏所用原料又是从哪而来的?   除了望远镜和铸炮,薄珏还制作过水车、火铳、地雷、地弩等,是一个机械全才,只可惜这样的大才并没有被朝廷重用,张国维任巡抚和后来接任陈新甲的位置担任兵部尚书时,薄珏一直做张国维幕僚,后来张国维被罢黜,薄珏的才华再无人赏识。明亡后,薄珏隐居在嘉兴一带,最后贫困而死。   还是那句话,大明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没有舞台。   朱慈烺已经派人去召薄珏,薄珏此时正在赶往京师的路上,估计五到十天,就可以到京师了。   曾德昭此次进献的显然是欧洲最先进的望远镜,朱慈烺走出后殿,站在亭台上向远处的城门观望,能清楚看到巡城士兵走来走去的身影。朱慈烺大喜,这望远镜的倍数和清晰度,比前世的现代望远镜已经不差多少了,对未来临阵对敌大有臂助。   三国代表好像心有默契一样,带来的礼物都让朱慈烺眼睛一亮,但又各不相同。   回到后殿,朱慈烺给曾德昭赐座,曾德昭坐下之后立刻就道:“太子殿下,草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但讲无妨。”   “不知道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代表都跟您说了什么,但荷西两国都是凶残狡诈、言而无信之人,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您都不能轻易相信,在我的老家,欧洲各国都把荷西两国视为不可交往之国。”   曾德昭一本正经,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如果朱慈烺是本尊,不知道欧洲历史,还真有可能被曾德昭给骗了。   朱慈烺淡淡笑:“不用担心,本宫召他们来,只是想跟他们谈一笔生意。”   听到“生意”两字,曾德昭眼睛里的不安更多:“大明是要购置火炮吗?澳门卜加劳铸炮厂,是天下最好的火炮厂,我们卖给大明的火炮,不但威力比荷西两国大,而且价钱公道。”   朱慈烺摇头,缓缓道:“不是火炮,而是战舰,战马,板甲和粮食,如果澳门有,大明优先从澳门购买。”   曾德昭微微惊奇,大明地大物博,对外贸易一向都是只卖不买,长期保持巨量顺差,将欧洲白银源源不断的拉到中国。为了解决贸易逆差,葡萄牙人想方设法的向大明推销欧洲的各种商品,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大明百姓对欧洲产品毫无兴趣也毫无销路。直到建虏兴起,因应战争,大明向葡萄牙人购买火炮,才让巨大的贸易顺差稍微敉平了一些。   葡萄牙人在澳门设置铸炮厂,主要的客户就是大明。   除了大炮,葡萄牙也曾经试图向大明出售其他武器,比如租售一些小的舰船给大明,但大明拒绝了。   一来大明是陆地国家,海权观念淡薄,不然也不会长期施行海禁政策,二来大明的水师并不弱,郑芝龙的海船完全可以维护广东福建等地的安全,大明没有购置船舰的必要。且船舰价格昂贵,随便一艘主力战舰的价钱都在五十万两银子以上,小的舰船也是十万银两以上,不是大明能负担起的。   而时过境迁,现在葡萄牙人的舰队已经衰落,无力和荷兰人争锋,自己都不够用了,当然也就不可能卖给大明了。   至于战马。欧洲有优良的战马,大明的战马又极其短缺,从欧洲运马到大明,看起来是一门好生意,但实际执行起来却很困难,因为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了,从欧洲到大明乘船需要六个月的时间,人在半年的旅途中都常常生病,甚至死在海上,娇贵的战马就更是难以承受了。葡萄牙人曾经做出测试,从欧洲运输战马到大明,如果一切顺利,没有遇上台风和海难,也没有海盗黑吃黑的情况下,十匹马只有五匹马能存活下来。   欧洲战马价格本来就不菲,折损一半后,成本翻翻,卖给大明的价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以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恐怕很难负担,加上葡萄牙本身不产战马,因此这项生意很难做。   最后是粮食。欧洲的粮价倒是不高,但路途实在是遥远,海上又有风浪,半年时间粮食发霉的可能性极高,所以从欧洲运粮是不现实的。朱慈烺也没想买欧洲的粮食,他想要买的是三国殖民者在殖民地的粮食,西班牙人在吕宋岛,葡萄牙和荷兰在印度,从这三地运粮到大明,路途并不算太遥远,哪怕就是价钱稍微高一点,朱慈烺也可以接受。 第二百二十章 千金买马   曾德昭把朱慈烺所提的四个项目,在脑子里迅速的过了一遍,将战舰和粮食排除,只留下了战马和板甲。战舰是葡萄牙人的非卖品,澳门现在的粮食都还是来自大明南方呢,所以根本无粮可买。   不过曾德昭并不着急表态,而是试探的问:“殿下,这四样东西,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同意卖给大明了?”   朱慈烺淡淡道:“他们都在考虑。”   “殿下,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战争箭在弦上,舰船是他们战力的根本,因此他们两国不可能出售战舰给大明,如果他们承诺了你,就一定是在骗你,战马从欧洲运送,万里遥遥,价钱非常昂贵,如果大明真需要,我卜加劳铸炮厂愿意为大明效劳。但不知大明需要多少战马?”   不愧是商人,直接就进入了主题,而不是和西梅多和克鲁士一样,一直徘徊在能不能的问题之外。   “但要看你提供的是什么战马了。”朱慈烺声音淡淡。   “欧洲最好的战马,安达卢西亚马。”   朱慈烺点头:“这马本宫听说过,确实是优良的战马,不过它好像是西班牙马吧?葡萄牙也有吗?”   “葡萄牙和西班牙原本是一国,安达卢西亚马也是有的。”   “不知道价钱几何?”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   “草民说出价钱,殿下千万不要以为草民在狮子大开口,安达卢西亚马是宝马,在欧洲都能卖一千两银子,万里运输不易,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全部病死在海船上,因此运到大明来,一匹最少需要……两千两。”曾德昭小心翼翼的回答,但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   两千两一匹马,听起来很吓人,但其实细想一下却也不算贵,古人万金求马,当年汉武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不惜起兵征讨大宛,前后两次,兵马数十万,耗费钱粮无数,如果真能把安达卢西亚马引进到中国,配种改良,驯化出比蒙古马更优秀的战马来,一匹两千两银子实在不算是什么。   不过朱慈烺还是不能认可这个价钱,安达卢西亚马在欧洲不可能有一千两的价格,欧洲名马多的是,如英国的纯血马,德国的特雷克纳马和汉诺威马,荷兰温血马,除了西班牙和葡萄牙之外,欧洲其他地区对安达卢西亚马的需求并不高,也就是说,安达卢西亚马虽然名贵,但市场并不大,价钱不可能推的太高。   朱慈烺皱起眉头:“你的价钱……跟西班牙代表的报价差很多啊。”   曾德昭小声试探:“不知道西班牙人报价是多少?”   朱慈烺脸色一沉。   站在他身后的田守信立刻大声叱喝:“大胆的洋人!殿下和西班牙的事情,是你能问的吗?”   听到田守信的叱喝,站在门外的锦衣卫立刻就冲了过来,将曾德昭围在中间。   曾德昭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大明太子殿下,请原谅草民的鲁莽。”   田守信尖声怒斥:“好大胆的佛郎机人,咱家看你根本没有和我大明做生意的诚意!这些年,你们佛郎机人在澳门是不是太过逍遥,已经忘记了当初你们是怎么到澳门的?如果是这样,红毛人随时都可以取代你们佛郎机人的位置!”   曾德昭脸色大变,被荷兰人取代,可是葡萄牙人最大的噩梦,于是再一次诚恳的道歉:“大明太子殿下,请您息怒,草民并非故意想要顶撞你,安达卢西亚马的价钱可以再商量。不知道多少的价钱,是大明太子殿下可以接受的?”   果然是商人,说话戴着套,如果朱慈烺说一个价钱,还能保持高利润,曾德昭立刻就同意,如果是利润不够,他就可以再磨一点,总之他一定要利润最大化。   朱慈烺摆摆手,田守信退回他身后,冲进来的四名锦衣卫也退了出去,朱慈烺冲曾德昭点头:“起来说话吧。”   黑脸唱完,该白脸了。   曾德昭小心翼翼的站起来。   “你一次能带来多少匹安达卢西亚马?”朱慈烺淡淡问。   “安达卢西亚马是宝马,马群数量少,每年育种不多,一年最多一百匹。”曾德昭回答。   朱慈烺点点头,原本他就没有打算从葡萄牙人的手里拿到太多的战马,只想多多少少的补充一点,于是淡淡道:“数量有点少,价钱有点高,战马不提了,说说战舰,板甲和粮食吧。”   见不谈战马,曾德昭微微失望,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笔大买卖,但又不能改口安达卢西亚马的价钱,不然就处在了商业谈判的劣势。   “不知道太子殿下需要多少板甲?全身还是半身?”曾德昭问。   吸取了战马的教训,这一次曾德昭不敢狮子大开口了,朱慈烺用五十两银子一套的合理价钱跟他订购了四千套半身甲,并且带头盔——这很重要,建虏精锐最喜欢射人面目,但大明盔甲现在还没有大规模铸造面罩的技术,欧洲板甲头盔自带面罩。   从大明到欧洲坐船需要半年时间,来回就是一年,打造也需要一定时间,因此双方把交货时间定在了明年的八月份。   这可是一笔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大生意,曾德昭笑的合不拢嘴。   欧洲板甲刚出现时,价格昂贵,非贵族不能拥有,但随着水利捶锻机的普通使用和铸造技艺的精进,在意大利和比利时的板甲制造中心,一副欧洲板甲的价格,已经低至三十两银子不到,大批量的购买,价钱会更低。   朱慈烺用一倍的价钱购买,等于给了曾德昭一个大实惠。   但这个实惠不是白给的。   作为赠品和试验品,今年五月初一以前,曾德昭要先送五百套半身甲到京师,以供朱慈烺“勘察质量”,葡萄牙人在澳门和印度有少量板甲存货,最多也就有五百,本来是他们自己使用,现在要紧急运交给大明。   这个时代中国人的体形跟欧洲人差不多,甚至比欧洲人还要高一点,有欧洲人称大明为“长人国”,当年戚继光募兵,要求身高不得低于1米69,而当时欧洲人身高基本也就如此,大明士兵使用欧洲板甲,身高体形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权衡利弊   除了五百赠品,曾德昭还附送价值一千两银子的玉米、番薯和马铃薯的种子,朱慈烺本来想多要一点,但曾德昭一口咬死,再给赠品他就要赔钱了,没办法,朱慈烺只能作罢。   曾德昭狡猾无比,提出大明要先付一笔定订金。   这笔钱不能省,朱慈烺一咬牙,先付了两万两的定金。   曾德昭嫌少,但朱慈烺一句:“十分之一已经不少了,我是大明皇太子,你难道还会怕我跑了不成?”才把他顶住,不过曾德昭也不白给,他提出用一部分生丝充当订金。   朱慈烺想一想,同意了,但提出曾德昭以后跟大明的做生意,都必须通过“京惠商行”来代理。   葡萄牙在内地港口不能直接做生意,必须有当地商行做代理,谁代也是代,曾德昭也同意了。   一番讨价还价,板甲生意总算是定下了。   最后是粮食,葡萄牙人殖民东印度,并把番茄土豆玉米等南美作物带到了印度,进行大范围种植,可惜印度人天性懒惰,农耕之事稀里糊涂,虽然有这三种高产作物的帮助,但整个东印度的粮食产量却只能勉强维持自给,能出口的数量有限,因此曾德昭无法提供太多的粮食,不过苍蝇腿也是肉,朱慈烺还是跟他达成了一部分的粮食协议。   “太子殿下,安达卢西亚马,你还想要吗?”   谈判结束之时,曾德昭又把话题转回到了战马。   “当然。”朱慈烺点点头,叹道:“但你要求的价钱太高,本宫承受不起啊。”   曾德昭一咬牙:“太子殿下,我葡萄牙是大明最好的合作伙伴,只要大明愿意把我葡萄牙作为唯一的合作伙伴,安达卢西亚马可以低价出售给大明。”   意思是要朱慈烺断绝和西班牙人、荷兰人的来往,以利于他葡萄牙人继续垄断和大明的贸易。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你说的低价,是多少银子?”   “一千两一匹。”   曾德昭一副割肉卖血的样子。   朱慈烺笑了,端起茶盏:“本宫考虑一下吧。”   曾德昭走后,朱慈烺一边喝茶,一边细细盘算,这三国中,船舰实力最强大,也最急于和大明开展正常贸易的是荷兰人,从荷兰人手中“敲”出十艘小型船舰,问题应该不大。   西班牙人的战马也可以期待。如果西班牙人想继续占有台湾北部,非有大明的支持不可,既然提供不了战舰,提供一些西班牙战马,以维持和大明的关系,吕宋岛的西班牙总督应该可以接受。唯一的难点就是吕宋岛的西班牙战马不会太多,海路遥遥,从欧洲到大明来回一趟需要一年的时间,如何保证西班牙人在这一年之中不改变心意,是很关键的一点。   也就是说,必须钳制荷兰人,不许荷兰人在这一年之中进攻西班牙人。   更何况,荷兰人独占台湾对大明将来的收复行动非常不利,西班牙和荷兰人各占一半,才是对大明最有利的形势。   具体怎么达成,还需要一番的谋划。   至于葡萄牙人,在商言商的同时,也不应该忘记敲打,让他们时时刻刻处在紧张中,以为自己的地位会被西班牙和荷兰人所取代,如此才能避免他们对大明狮子大开口。   最后要小心的就是荷兰人和郑芝龙的关系,他们两方已经合作多年,每年郑芝龙都能从荷兰人的手中赚到大笔的银子,如果朝廷同意了荷兰人的自由贸易权,荷兰人就不必再跟郑芝龙合作,郑芝龙就失去了这重要的财源,以郑芝龙的海盗脾气,肯定会从中作梗,甚至有可能会闹出大动静。   现今的情况下,郑芝龙的舰队是朱慈烺一定要拉拢住的一支力量,所以荷兰人的自由贸易权不能进展的太快,分寸和力道一点要拿捏好,以免郑芝龙生出二心。   升任郑芝龙为福建总兵官的圣旨是半个月前发出的,算算时间,圣旨应该已经到福州了,再有十几天,郑芝龙就会带着其弟郑鸿逵、其子郑森进京谢恩,到时再跟他长谈。   相比于郑芝龙,朱慈烺更想见到的是他儿子郑森,也就是郑成功。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今年刚刚十八岁的国姓爷,会有怎样的风采?   ……   千里之外。   安徽庐州,知府衙门的后院。   “你多大了?”   “十八。”   “老子看你不像十八,倒像是八十岁了!做事拖拖拉拉,连马都喂不好,还他么总是拉着一个苦瓜脸,老子是欠你银子了吗?还敢瞪老子,老子弄死你!”   正在喂马的刘志,被一名中年壮汉一脚踹翻在了马厩里。   这壮汉叫周寿,是郑府的卫队长,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过去曾经是边军,为人凶悍,整个郑府上下都怕他,连管家郑家富都让他三分。今日刘志喂马,不知怎么的却惹了他,不但将刘志踹翻在地,还踩住刘志的脑袋,一口啐在刘志的脸上,骂道:“麻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老郑拉你当家丁有什么用?”   刘志身材板瘦,脱了衣服,以手加胸能够一根一根数出肋条骨,身高刚刚一米七不到,面黄肌瘦的一看就知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吊梢眉,三角眼,看着就让人不喜,还总是阴沉着脸,眼睛里满是阴郁之气,让不经意和他眼光对视的人都吓一跳。   这应该是周寿恼怒的原因之一。   周寿是一个待人相当苛刻的家伙,郑府上下,除了知府郑履祥的家人和郑家富之外,几乎没有他不敢欺负的人。   像刘志这种刚来的新人,更是周寿大力欺压的对象,责骂羞辱和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每个新到郑家的家丁,都是被他这么欺负过来的。   虽然被周寿踩在脚下,但刘志面无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周寿,没有怒,没有痛,仿佛周寿踩的不是他的脑袋,而是别人的。   其他家丁都吓的跑开了。   家丁也是有等级的,而刘志这种新来的,什么也不会做的无疑是处在整个等级体系的最下层,而且他初来乍到,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无力和周寿抗争。也没有人会帮他。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仇必报   周寿一边骂一边连踩带踹,但刘志一声不吭,感觉就像一根木头,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令周寿感到舒畅的痛苦之声。渐渐,周寿自己也觉得无趣了,在刘志脸上狠狠踩了两脚,又啐了一口:“麻的,身上一股什么怪味,臭死了!”这才放过刘志,拍拍身上的灰尘,得意洋洋的走了。   直到周寿走后很久,刘志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面无表情,一点怒气都看不到,提了干草,继续喂马,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有右脸上的脚印和左脸上被磨破血迹清楚证明了刚才发生过的事情。   和刘志一同喂马的那名家丁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刘志,想要上前安慰刘志,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犹豫了片刻,他放弃了,只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一个怪人……”   晚上。   周寿摸着肚子,打着酒嗝从酒楼中走了出来。   作为知府大人的护卫,周寿每月的薪俸其实并不多,不过吃酒的机会却从来都不少,尤其是现在,他跟着郑履祥大人新到庐州赴任,府衙里的那些衙役从捕头班头到最下面的衙役,每个人都想要巴结他。昨日一顿,今日又一顿,喝的都是庐州本地最好的老酒,席间又拍他的马屁,说的都是他喜欢听的话,所以不知不觉的就多了。   酒足饭饱,拒绝了他人的相送,周寿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回府衙。   夜已深,夜风有点凉,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街边几盏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哇……”   酒意上涌,终于是忍不住了,周寿蹲在街边的水沟旁,哇哇地吐了起来。   正吐的昏天黑地之际,忽然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刚想要回头看,脑后却已遭到重重一击……   再醒来时,周寿觉得全身凉飕飕,还听见嗤嗤的声音,脸上好像都是水,迷茫的睁开眼睛,脸上的水直接就流到嘴里了。也就是这时,他猛然惊醒,这不是水,这他么是尿!   有人正朝他脸上撒尿呢!   嗤嗤正是撒尿的声音。   一惊之下,周寿昏沉的脑袋一下就清醒了不少。   啊的一声叫,转开头,本能的闪躲,然后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光着身子躺在某一个肮脏的地方,臭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啊,好像是某一处废弃的猪圈,双手双脚都被捆上了,嘴巴也被一根草绳死死勒住,他想喊也喊不住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闪躲间,他拼命张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撒尿人的脸。   但他看不见,因为尿液不断,不明的模糊他的眼。   终于,尿声停了。   撒尿的人心满意足的提上了裤子。   借着旁边一盏昏黄的灯笼,周寿终于看到了撒尿人的脸。   啊,他想要惊叫但却叫不出来。   原来是那个面黄肌瘦,让人看了就讨厌的刘志!   此时的刘志已经没有了被周寿欺凌时的那种木然表情,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笑意,他蹲下身,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刀刃在周寿脸上轻轻的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残酷,也越来越诡异。   冰冷的刀锋让周寿恐惧,看着刘志魔鬼一样的表情,他终于明白,自己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   “呜呜……”   周寿想要大喊救命,又想要喊饶了我,但偏偏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能用眼神向刘志哀求,意思是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像是看懂了周寿的眼神,刘志咧嘴笑一笑,露出一口森森地白牙,小声道:“晚了……”左手抓着周寿的头发,右手里的短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周寿的鼻子削了下来。   如果可以喊叫,周寿的疼痛之声一定会震动整个夜空。   但周寿一声也喊不出,只能拼命扭动,拼命挣扎,同时也用眼神拼命的哀求。   刘志脸上笑意更加残酷,或者说是享受。   周寿的鼻子,硬生生地被他割了下来。   鲜血如泉涌,周寿疼的快要晕过去,他拼命挣扎,想要摆脱刘志的控制,但却摆脱不了。原来他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除非他能挣脱绳索,否则他一丝一毫也动弹不了。   疼痛,惊恐,绝望,魔鬼一样的对手,在这漆黑的夜里,周寿很快就崩溃了,当他的鼻子脱离他的鼻梁骨,鲜血咕咕而出,几乎要堵塞他的呼吸通道之时,他不但是哭了,而且大小便同时失禁。   刘志阴恻恻地的笑,眯着眼睛,把周寿血淋淋的鼻子拿在手里仔细的欣赏,像是在看着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然后他轻轻叹口气,将鼻子重新安放到周寿的鼻梁骨上,并且使劲按了一下,像是要给它恢复原位。   “呜呜……”周寿泪水就像是开闸的洪水,他呜呜哀求着。   刘志低下身,在他耳边小声道:“感谢我吧,以后你再也不会闻到臭味了……”   鬼魅一般的声音让周寿彻底崩溃了。   刘志脸上的笑意却更加残酷,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刀锋的鲜血,眼神和表情都极端享受,然后他偏着脑袋左右的看,看周寿的左耳,又看右耳,就在周寿恐惧自己的耳朵即将要不见之时,刘志却忽然下刀,狠狠一刀扎到了他的右眼里!   嗤!   鲜血喷泉一样的飞起。   直接飞溅到了刘志的脸上。   刘志咧嘴一笑,刀尖一挑,周寿的眼珠子飞上了半空。   啊……   京师。   晚上。   小襄城伯李国祯闷闷不乐的回到府中,而他老爸襄城伯李守锜已经在后堂等着他了,拜见之后,李守锜详细问他今日营中的经过。李国祯倒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全讲了。听完之后,李守锜放下手里的茶盏,长长叹息:“再明白不过了,太子殿下这是不想让你和吴襄插手京营事务啊。”   李国祯挺胸抬头:“可陛下任我为提督。”   “那又如何?”李守锜冷冷道:“太子抚军京营,一切军务都出自他手,他让你主管后勤还算给了你一点面子,若什么职务也不给你,你又能奈他何?”   “太子对我有成见!”李国祯极度不满。 第二百二十三章 搅动风云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再去凑京营的热闹了,明天给陛下上一个养病的折子,将京营的差事推了吧。”李守锜叹息,儿子成为京营的提督,他心中也是欢喜的,但今日的情势却让他明白,太子把京营视作禁脔,京营的浑水还是不要蹚的好。   “恐怕不行。”李国祯摇头。   “为什么?”李守锜声音发冷。   “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才来的,儿子不想放过……毕竟是京营提督,假以时日,儿子一定能做出一番功绩来,重振我襄城伯府的门楣!”李国祯自信满满。   李守锜眉头越皱越深,脸色越发阴沉,他这个儿子虽然没有大智慧,但却有大脾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再者,儿子明明没有病,却用养病推脱,那不是欺君吗?万一让言官们知道了,上本弹劾,我襄城伯府立刻就有大麻烦了,所以儿子不能退。”李国祯道。   “你自己都说,太子对你有成见,在太子手下,你怎么可能做出功绩?”李守锜压着火气。   “但陛下对我很信任。”李国祯得意的道:“父亲,你就放心吧,儿子有办法突破太子的羁绊。”   “糊涂!”   李守锜一拍桌子:“县官不如现管,这个道理你难道都不懂?再者,陛下一旦龙驭宾天,新君继位,你的信任又能值几文钱?太子今日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京营是他的京营,不许任何人插手!如果你只是管管后勤也就罢了,如果你有其他的心机,动到他军中的事务,岂不是自讨苦吃?”   “父亲,儿子自有主张,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儿子告退。”   李国祯深深一鞠,转身走了。如果是过去,李国祯绝对不敢这么跟老爸讲话,但现在他是京营提督,感觉翅膀硬了,能独撑一面了,对于老头子的唠叨,他越来越不耐烦。   “孽子!”   李守锜抓起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   瓷片粉碎,茶水泼了一地。   李守锜仰天叹:“我襄城伯府终究要败在他的手里啊……”   ……   回到自己房间,李国祯将管家洪耀福叫到身边,小声叮嘱几句,最后道:“一定要小心,如果搞砸了你就不要回来了。”   洪耀福连连点头,一会出了襄城伯府,进了东直门的一家小酒馆。   酒馆里,几个被京营遣散的几个老兵正在等待,见到红管家都是起身行礼。   半个时辰后,老兵们离了酒馆,各自寻找同乡和好友,然后一联十,十联百,很多刚刚被清退的京营兵本来已经自认倒霉,不敢再跟皇太子争锋了,但在这些人的鼓动之下,竟渐渐又有了大闹一场,向朝廷争取权益的小心思……   朱慈烺不知道风波正在酝酿中,晚上,他在信王府摆了宴席,宴请毕懋康、宋应星和吴有性三位老先生。三人分别是火器,农政机械,医学防疫的专家学者,朱慈烺能否扭转乾坤,改变民族的命运,很大一部分的希望要寄托在他们身上。因此从一开始,朱慈烺对三位老先生就无比重视,见了面尊尊敬敬的叫先生,工作忙碌,无暇和三位先生见面之时,他也会命田守信送饭送菜到三位老先生的府上。   三位老先生现在居住的宅子,都已经划到了各自的名下,算是朱慈烺对他们的赏赐。   皇太子如此礼贤下士,三人无不感激涕零。   现在吴有性在太医院任职,挂五品衔,《瘟疫论》的编写也到了最后的结尾,不日即将成书,虽然挂着太医院的名号,但吴有性主要工作的地点并不是在太医院,而是京师和京师周边的州县,尤其西便门外的灾民区,更是他每日必到的地方。   瘟疫是他最在意的,但凡有疑似病历,他立刻就会赶到。   到现在为止,京师周围并没有瘟疫的迹象,但临近的山西,却隐隐有瘟疫消息传来。   因此吴有性想要去一趟山西。   朱慈烺同意了,历史上,崇祯十六年的大瘟疫,最初的源头就是山西,吴有性如果能把瘟疫消灭在源头,那就是大功一件,其功德不亚于再造一个大明朝。   所以今晚不止是为毕懋康先生接风,也是为吴有性先生送行。   昨天到今天,宋应星先生带着吴伟业实地勘察京营三十万亩的官田,对官田的水利设施和临近的河道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三天之内他就能勾画出修建图纸。   宋应星还好,吴伟业可是累惨了,脚底板都磨破了。   另外,在朱慈烺的要求下,宋应星对水力捶锻机和畜力研磨机,也开始有所琢磨。   前者是兵器厂需要,后者是火药厂需要。   “杂学家”宋应星的任务相当重。   至于毕懋康先生,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燧发枪的制造。   听起来简单,但比起宋应星,他任务一点都不轻松。   席间,朱慈烺把荷兰人所送的那支遂发手枪拿出来,交于毕懋康评鉴。毕懋康把遂发手枪拿在手中,爱不释手又惊叹不已,宋应星和吴有性也拿了看,也都是惊叹。   鉴赏完毕,毕懋康提出想要仿制此枪,朱慈烺欣然同意——这本就是他的目的。   遂发短手枪虽然不如长枪的威力大,但适合随身携带,是卫兵和骑兵的最佳选择,尤其是骑兵,如果每个骑兵都能装备两把,事先装好子弹,两军交锋之时,忽然拔出来,左右开弓,绝对能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   三人之中,毕懋康、宋应星都比较善谈,吴有性是沉默寡语的性子,加上他没有功名,不比毕懋康、宋应星两人都做过大官,因此在席间不怎么说话,朱慈烺看出他的孤寂,不时把话题引到他的身上,渐渐的,吴有性终于是活跃了起来。   喝点小酒,三个老先生都有点微熏了,朱慈烺遣人送他们回府。   厅中无人时,一名小太监轻步走进来,在田守信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田守信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你去吧。转身来到朱慈烺身边,小声道:“殿下,骆养性那边派人来了。”   朱慈烺眉角一跳,蛰伏了这么多天,骆养性的证据终于是搜集够了吗?放下书本,点点头:“那你去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诏狱大火   “是。”田守信躬身听命,快步退了出去。   后殿里只剩下朱慈烺一个人。   朱慈烺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再一次揣摩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心思,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有点不踏实,隐隐感觉骆养性好像隐瞒了什么事情……   入夜。   成国公府府前大街上黑漆一片,一个人也没有。   静夜之中,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一辆马车出现在成国公府的后门处,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来,警惕的观察两眼,确定没人之后,他上到台阶处,轻声叩响成国公府的府门。   灯笼晃动,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一道缝,成国公府的管家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向外张望,等看清门外来人之后,他才把门打开。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面目全部遮挡的人从府中快步而出,上了马车。   马车迅速离开。   “太如,可算是盼到你了,你深夜请我,该不会是事情已经办完了吧?”   上了马车后,朱纯臣摘掉斗篷,急不可待的问。   事情已经过去十天,二十万两银子也早早交给了骆养性,但骆养性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十日对朱纯臣可谓是度日如年,日夜不安,焦躁的都快要疯了,午夜梦回之时,他眼前总会有一种锦衣卫破门而入,成国公府满门被诛的幻象。   骆养性靠着车厢右边而坐,套着斗篷,将脸庞藏在黑暗中,冷冷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朱纯臣知道骆养性对自己有很深的怨念,所以他对骆养性的冷淡一点都不在意,只要骆养性能帮他除掉徐卫良就好。   两人默不说话,车厢里一片静寂。   车轮辚辚,马蹄声声,马车很快就到了正阳门西北大街。   西北大街的对面就是大明朝令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也就是锦衣卫诏狱所在地。   朱纯臣挑开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向对面张望。   夜色漆黑,除了北镇抚司门前的写着“北镇抚司”四个大字的大灯笼,他什么也看不到。   朱纯臣放下帘子,小声问:“太如,你是想要怎么做?”   骆养性终于正眼看了朱纯臣一次,冷冷道:“一会诏狱会失火,太子派来的十个侍卫对地形不熟,带着徐卫良逃跑时,必然是手忙脚乱,在引导下,他们只能走冷水池塘那条路,天黑路滑,徐卫良一个不慎,掉到池塘里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朱纯臣明白了,抚掌笑:“妙计。”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太子派来的那些侍卫肯定会下水救人的,万一他们救起……”   骆养性哼了一声,意思是我既然如此安排,就一定有不让太子侍卫们下水救人的方法。你何必多问?   朱纯臣叮嘱:“太子可不是好骗的,太如,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啊。”   “放心,我比你更小心,你是国公,出了事情未必会死,我却不然,稍有不慎,我就是灭九族的罪!”骆养性冷笑。   朱纯臣干笑两声:“但还是要小心,免得被太子看出破绽。”   “不会有破绽的,此事天衣无缝,”骆养性面无表情:“太子纵有怀疑,也只能压在心里!”   说完,取出一套飞鱼服扔给朱纯臣:“穿上这个,一会随我进去救火。”   朱纯臣吃了一惊:“这……我就不必进去了吧。”   “放心,没有人会认出你,你用口罩捂着嘴就可以了。”骆养性眼睛里有鄙视。   朱纯臣还是摇头:“不不不,我还是在车里等太如你的好消息吧。”   “国公,你可是花了大价钱,不亲眼看到徐卫良的死,就不担心我弄虚作假吗?”骆养性冷笑的问。   朱纯臣犹豫了。骆养性说的不错,不亲眼看到徐卫良的尸体,他就不能心安,但同时他又担心,如果万一被人认出来了,徐卫良今夜又恰好死在了诏狱里,那他就是弄巧成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太如哪里话?我既然把此事托付给你,对你就是百分百的信任。”朱纯臣皮笑肉不笑:“所以我就不进去了,等到事情结束后,太如把徐卫良的尸体给我看一下就可以。”   骆养性面无表情:“尸体当然会给国公看,但这场好戏国公不看就实在太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朱纯臣笑。   “随你。”骆养性闭上眼不再说话。   朱纯臣心情焦躁,根本无法静心等待,不时掀起帘子,向对面的北镇抚司偷瞄两眼。   “当!”   三更了。   骆养性蓦然睁大眼睛,冷冷道:“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北镇抚司内隐隐传来一阵呼喊:“失火了,快救火啊……”   北镇抚司内,浓烟升起,火光乍现。   同一时间,京师近郊昌平县的城门早已经关闭,只有城头两盏昏黄的灯笼照耀着城门。急促的马蹄声打碎暗夜的寂静,三名黑衣骑士沿着官道疾驰而来,到了城门下勒马而立,当先一人大喊:“城门官何在?速速开门!”   几个守城的老卒被惊醒了,一人从城头上探出头去,大声呵斥:“何人在此大呼小叫,不怕……”   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因为那名黑衣骑士已经举起了手里的一块金牌。   灯笼照耀下,金牌熠熠闪光,上面四个字清楚看见:北镇抚司。同时的,几名黑衣骑士都把斗篷张了张,露出了里面的飞鱼服和胯下的绣春刀,飞鱼服和绣春刀不是一般锦衣卫能有的,这几个黑衣骑士显然是锦衣卫中的高阶人员。   先放下吊篮,将金牌吊了上来,确定无误之后,城门官赶紧开门。   三名黑衣骑士纵马疾驰而进。   等他们过去了,城门官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小声同时又无比惊讶的嘀咕了一句:“深更半夜的,这是要出大事了吗……”   三名黑衣骑士穿城而过,最后在城北昌盛米店的后门处勒缰下马,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从黑暗中走出来,为三人牵住马匹,为首那个黑衣骑士冷冷问:“都控制住了吗?”灯光照着他的脸,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大长脸,鹰钩鼻,目光阴冷,原来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吴道正。 第二百二十五章 蜡丸密信   “何茂才全家上下一十三口,一个不少。”一名黑衣人回答。   吴道正点点头,滚鞍下马,面无表情的进入昌盛米店的后院。   西厢房里,烛光昏暗,昌盛米店的老板何茂才戴着手铐脚镣哆哆嗦嗦的坐在地上。   脚步无声,吴道正推门走了进来。   “啊,饶命啊!”听到有人来,何茂才立刻跳起来,跪着向来人求饶。   吴道正藏身在黑暗中,冷冷道:“饶你命不难,把东西交出来就可以。”   何茂才哭嚎的喊:“草民实在不知道上差要什么啊?草民一向奉公守法,从没有做过不法之事,县官和邻居都可以为草民作证,求上差明鉴啊。”   吴道正不说话,只把手里的一个木牌扔到了地板上。   何茂才一见,脸色立刻就变了。   木牌半个手掌大,刻着四个隶书字:成国公府。   “现在你该知道,我跟你要什么了吧?”吴道正冷冷问。   何茂才脸色煞白,额头上的冷汗刷刷而下。   其实从锦衣卫一出现,他就有所预感,不过他心存侥幸,假装糊涂,想着也许可以蒙混过关。但成国公府的木牌一出现,他就知道,自己今天躲不了了。   表面上他只是一个米店的老板,但其实他跟成国公府有莫大的关系,他父亲爷爷都是成国公府的家人,对成国公府忠心耿耿,到了他这一代,因为感念他一门三代的忠心,上一代的成国公就除了他的家籍,并给了他一些田地和一笔银子,许他开了这家粮店,名义他已经脱离了成国公府,但其实上他仍然秘密在为成国公府做事。   他为成国公府的暗桩,是上代成国公老谋深算,为家族未来而留出的一个后手。   “我只问一次,十天前你到成国公府送粮的时候,朱纯臣交了什么东西给你,那东西现在又在哪?”   吴道正冷冷问。   何茂才说不出话。   “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他们能不能看到明早的太阳了,就在你一念之间了。”吴道正冷冷道。   “我,我……”何茂才冷汗如雨,结巴了几句之后,终于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说,我全说,国公给了我一封密信……”   “信在哪?”   “在我书房的夹层里。”   “带走去!”   何家书房。   何茂才从书房的夹隔里取出一小粒冰糖样的小圆球。   蜡丸密信。   蜡丸是这个时代传递保密信息的最佳选择。制作时,先在不怕烫的油纸上,用特制的墨汁写上书信内容,将其塞入一个小球状的容器中,再往这个容器里灌满蜡汁。蜡汁冷却凝固后,剥去外面的容器,一枚光滑且不透明的蜡丸密信就制成了。   蜡丸携带方便。遇到严密搜查,信使可以一口将其吞入腹中。   而且蜡丸密信是一次性,只要掰开蜡丸看过一次,字条上的字迹就会氧化,变得模糊不清,蜡丸也很难恢复原先的模样,如此就有效地防止了信息在传输途中泄密的问题。   吴道正拿了蜡丸,立刻离开。   京师。   北镇抚司。   有资格关押在诏狱里的犯人都是朝廷的重臣,如刚刚获释的孙传庭,一般犯人根本没有资格关在这里,任何一个人死在诏狱,都会在朝堂上引起巨大的风波,因此,诏狱不但安保严密,防火防水防自杀的措施都做的非常到位,像诏狱大火这样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朱纯臣掀着帘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诏狱的火光。   隐隐的,他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此时,骆养性推开另一边的车门准备下车救火,朱纯臣忽然一把就抓住他的手腕!   这一下力量很大,像铁箍一样的箍住了骆养性的手腕。   骆养性皱起眉头,偏过头去,坦然而又疑惑的看着朱纯臣:“国公,你这是何意?”   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就紧张了起来。   朱纯臣盯着骆养性的眼,像是要看到他的心底,淡淡道:“没什么,就是希望太如你一切顺利。”   骆养性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推门下车。   朱纯臣瞪着骆养性的背影,咬牙想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骆养性不敢耍鬼,毕竟他掌握的那个秘密太惊人,一旦泄漏,骆养性肯定是要被诛九族的,徐卫良出了问题,骆养性最多不过是丢官罢职,但秘密泄漏,他九族可就要没了。   骆养性进入诏狱不久,火就熄灭了。   大批的锦衣卫进进出出。   朱纯臣坐在车中静静等待,不知不觉,他手心里全是冷汗,诏狱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阴森森的,即使离着这么多,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气。如果没有这事,就是打死朱纯臣也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但徐卫良掌握他的秘密太多,尤其是私卖甲胄之事,一旦翻出来,那就是他成国公府的末日。   徐卫良必须死,再大的风险也得冒。   人影晃动,十几个锦衣卫从诏狱里面走了出来,分成两列,中间四个人用白布抬着两具尸体,下了台阶将两具尸体放在阶前的空地上,然后迅速的退回了诏狱。   只一个锦衣卫还负手站立在阶前。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朱纯臣微微松口气,看来骆养性是得手了。   骆养性向他招手。   朱纯臣心领神会,下了马车穿过街道快步走过去。   白布裹着两具尸体。   徐卫良穿着囚衣,浑身湿漉漉,手上和脚上还戴着手铐脚镣,身体冰冷僵硬,俨然是已经死去了。   另一具尸体朱纯臣没注意。   估计就是一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鬼。   “国公,你确定一下吧。”   “好!”   朱纯臣难掩激动,不过却依然小心谨慎,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徐卫良的尸体。   对徐卫良他太熟悉了,因此人是假不了的。   摸摸徐卫良冰冷的脸,看他发青的脸庞……   骆养性轻轻叹:“人活一世,草木一枯啊,徐卫良做右掖营主将时,我跟他也见过几次,那时的他生龙活虎,前途无量,谁能想到,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变成了这番模样,看看他,再想想我自己,不知道我身死之时,身边能不能有一块白布?又能不能留一个全尸?”   朱纯臣觉得骆养性的感叹有点怪。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一队骑兵沿着西北大街向诏狱疾驰而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自投罗网   “不好,太子的人来了!”骆养性脸色一变,拖起朱纯臣就往诏狱里面走。   此时如果想要穿越街道回到马车里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能往诏狱里面藏。   朱纯臣暗叫倒霉,因为他已经看到,为首的那个骑士竟然是东宫典玺太监田守信!   徐卫良关在诏狱,诏狱着火,显然是惊动到了皇太子。事到如今,朱纯臣只能用斗篷裹紧了头脸,跟着骆养性急匆匆地躲入诏狱。脚步急促,身边都是经过的锦衣卫,每一个人都尊敬的向骆养性行礼,朱纯臣吓的头也不敢抬,只恐有人看到他的脸。   骆养性将朱纯臣领到一间密室里,冷冷道:“在这等着,我去应付田守信!”转身离开。   朱纯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脑子有点晕,心说我怎么跑到诏狱里面来了?   “人怎么就死了,你让咱家怎么跟太子爷交代?骆养性,你这个指挥使是怎么做的?”   很快,听见田守信在走廊里气急败坏的吼。   朱纯臣吓的一哆嗦,当然不是怕田守信,而是田守信后面那个人。   一阵争吵,田守信好像在辩解,但田守信根本不听。   过了一会,脚步纷乱,田守信好像是气呼呼离开了。   接着走廊就安静了下来。   朱纯臣贴在房门上静听,听到田守信离开,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虽然很惊险,但这件事终于是完成了,今晚之后,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转身回头,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处身的竟然是一间审讯室!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令人看了心惊胆战的刑具,中间烧着一个大木炭火炉,将整间密室烘的暖暖。   不过朱纯臣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暖意,他只感到侵入骨髓的冰冷,他本能想要离开这里,拉拉门,发现房门竟然从外面锁上了,想要呼喊骆养性,但又不敢出声,他堂堂国公,忽然现身在诏狱,一旦被人认出来,而且徐卫良恰恰死在今晚,他就真的是不打自招了。   朱纯臣只能等。   他焦灼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心里把骆养性的十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一个遍。   ……   隔壁的一间密室里。   已经死去的徐卫良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脸色煞白如纸,牙关咯咯直响,整个人好像还没有从冷水浇头、接着又吞药假死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舌头却麻木的不听指挥,双眼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时没认出谁是谁?   骆养性脸色阴沉,冲身边的属下使一个眼色。   那属下取过棉被,披在徐卫良的肩膀。   有棉被取暖,裹了一阵,徐卫良神智渐渐清楚。   骆养性喂他喝下的是一种特制药,类似麻醉药,可在短时间之内让徐卫良四肢麻木,不听指挥,口鼻呼吸也会变的微弱,再浇上几大盆的冷水,全身清凉,身体僵硬,乍一看,还真像是一个死人。   不过假的毕竟是假的,骆养性不能给朱纯臣太多的时间甄别,而田守信的出现就是为了打断朱纯臣。   “徐卫良,现在你该相信,要杀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朱纯臣了吧?”骆养性冷冷问。   徐卫良裹紧了棉被,哆里哆嗦的道:“水,给我一口水……”   一名锦衣卫端了一碗热茶,塞到他手中。   徐卫良双手端茶,暖着手,也暖着冰冷的身体,目光不看骆养性,却看向骆养性旁边的田守信,哆里哆嗦的问:“田,田公公,如果我都说了,太子殿下能保我平安吗?”   田守信点头。   “好,我说。”徐卫良喝完茶,断断续续的将他配合朱纯臣和徐允祯授意私藏甲胄,并贩卖的过程讲诉一遍,不止是私卖甲胄,朱纯臣和徐允祯这些年贪墨军饷之事,他也竹筒倒豆子,呼啦啦的全讲出来了。   ……   成国公府。   一辆马车悄然停在后门处,车夫走上台阶,轻声叩响成国公府的后门。   门开了,成国公府的管家从里面探出头来。   “国公请你去。”车夫说。   管家没有怀疑,作为朱纯臣的心腹,他对朱纯臣和骆养性的关系很是清楚,刚刚朱纯臣就是坐一辆马车离开的,因此他没有多想,跟身后的下人交代了两句,他就迈出府门,上了马车。   车轮粼粼,马车穿过暗夜里的街道,向诏狱而去。   管家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除了车夫,马车两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跟上了四名黑衣骑士。   “停车!”   管家心念急转,立刻命令车夫停车。   车夫非但不停,反而马鞭扬起,啪的一甩,“加!”加快了速度。   管家知道事情不妙,掀起车帘就跳车。   但双脚刚着地,还没有来得及发足狂奔呢,一根绳索就已经套住了他的小腿,用力一拉,就把他拖倒在地,管家啊啊大叫,竭力想要挣脱,但四名骑士早已经纵马而来,将他围在中间,其中握着绳索那一人冷冷道:“捆了!”   另外三名骑士翻身下马,将管家按在地上,熟练的捆了起来。   “我是成国公府的人,你们放开我,不然有你们的好看!”   管家心存侥幸,还想要逃脱。   “哼,老子抓的就是成国公府!”   黑衣人冷笑。   管家脸色惨白,他知道,自己完了,不但自己完了,连成国公府也是完了。三个黑衣人捆绑他的时候,清楚的露出了里面的锦衣卫公服。   ……   北镇抚司。   朱纯臣等的焦躁不安。   终于,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房门推开,骆养性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关上门。   “太如,你去哪了?”   朱纯臣有点气急败坏,劈头就问。   骆养性冷冷扫他一眼,在桌边坐了,将手里拿着的酒壶酒杯放在桌子上,冷冷回:“当然是为你收拾烂摊子去了。”   “那你也不能把我一人放在这里啊,你知道多危险吗?万一有人看到本公就完了!”朱纯臣顿足。   “放心,没有人会看到你。”骆养性示意朱纯臣不必焦躁,坐下说话。   朱纯臣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下,声音焦急:“太如,你得赶紧送我走!”   “不急。”骆养性倒了两杯酒,冷冷道:“你的事完了,我的事可还没有完呢。” 第二百二十七章 深宫冤魂   “太如你什么意思?”朱纯臣脸色一变。   “三年前的那件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又是谁告诉你的,你还没有跟我说清楚呢。”骆养性端着酒杯,目光凌厉,声音冰冷。   朱纯臣尴尬的笑:“放心吧太如,那件事我绝对不会再提,我可以对天发誓!”   “国公,如果徐卫良对天发誓,不会吐露你的秘密,今晚你会饶了他吗?”骆养性冷笑。   朱纯臣脸色一变,尴尬的笑:“这是两回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骆养性冷冷道:“国公不相信徐卫良,骆某当然也不能轻信国公,毕竟都关系到身家性命。”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朱纯臣脸上还是笑,但心里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者说是后悔,骆养性这条毒蛇,他真不应该招惹。   “当然是实话实说。”骆养性盯着朱纯臣:“那件事你都告诉了谁?有没有留什么后手,等以后再要挟骆某?”   “绝对没有!”朱纯臣举起右手,发誓道:“这种惊天大秘密我怎么敢告诉其他人?太如,你不要疑心,你我两代世交,今晚你又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就是死,也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来的!你快送我出去吧,我待在这里浑身不自在。”   “看来国公不肯跟骆某说实话啊……”骆养性叹口气,看着杯中的酒:“好吧,那;骆某就直接问了。国公认识一个叫何茂才的人吗?”   朱纯臣一下就僵住了。   “看来国公是认识了,何茂才说,你交给他一封密信,并且告诉他,一旦你成国公府出了什么事,他就要把那份密信散播出去,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信里的内容。国公,我说的对不对?”咯养性冷笑不已。   朱纯臣脸色阵青阵白,忽然拍桌而起道:“骆养性,你监视我?”   三百年国公的家世,朱纯臣的脾气还是有的。   骆养性不承认不否认,只是冷笑。   “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就废除了厂卫的特权,你竟然违背圣旨,私自侦稽功勋大臣。骆养性,你就不怕我参你一本吗?”朱纯臣怒喝。表面上他很生气,但眼睛里的惊慌却藏不住。   骆养性不理会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除了昌平何茂才,东城的徐家,广平的张家,最远甚至是保定一个姓杨的举人,他们都拿了你的密信,人都说狡兔三窟,国公啊,你这可不止三窟了。”   “这,这这……”   朱纯臣脸色大变,冷汗如雨,他没想到自己安排的几个后手,居然全被骆养性知道了。难道是他身边有奸细?   骆养性一边说一边探手入怀,将五个圆溜溜的蜡丸密信一一的摆在了桌子上。   看到蜡丸,朱纯臣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里,心知道完了,自己的后手都被骆养性查出来了,以后再想威胁骆养性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甚至看骆养性的样子,现在就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不过朱纯臣毕竟是国公,还是经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很快就冷静,目光看向骆养性,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太如你莫要生气,我不过就是自保,担心太如你制不了徐卫良,如今徐卫良已经死了,那些密信也就没有用处了,我正想着回去之后就把他们都收回来呢,如今被你拿回来,我倒是省事了。”   骆养性脸色如铁:“是吗?”   朱纯臣尴尬的笑。   “国公,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件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骆养性冷冷问。   朱纯臣笑的难看:“事情都过去了,太如你何必再问?这件事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一定把他带到棺材里面。”   “看来……国公是要隐瞒到底了。”路养性冷笑。   “太如!”朱纯臣声音里已经带出哀求:“你已经大获全胜了,何必再苦苦相逼?难道你非要把我逼死吗?”   “你是国公,谁敢让你死?国公,听说贵府管家有一个表妹叫青梅,五年前入宫在坤宁宫伺候皇后,平常总喜欢带信出宫,跟他哥哥联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路养性冷笑。   朱纯臣脸色惨白,鼻尖上的冷汗在灯光下清楚可见。   ……   同一时间。   紫禁城坤宁宫。   两个太监将三尺白绫缠在那名叫青梅的小宫女的脖子上,青梅瘫跪在地上,哭泣的求饶:“公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一名绯袍太监站在帷幔后的黑暗中,双手负后,面色冷冷不说话。   两个太监用力一拉,青梅脖子咯咯作响,伸长了舌头,双手双脚乱蹬,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但两个太监还是不放手,又使劲的勒了几分钟,将青梅脖子都勒断了,确定青梅不可能存活之后才松开白绫。   尸体颓然倒地。   一个太监探一下鼻息,向站身在帷幔之后那名绯袍太监躬身禀告:“公公,已经死了。”   绯袍太监点点头。   两个太监悄无声息的把小宫女的尸体拖了出去。   绯袍太监从帷幔后慢步走出来,灯光照着他的侧脸。   原来是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   徐高一向都是笑眯眯,但今夜却脸色苍白,目光狰狞,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查!任何跟青梅有关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徐高转身再下令。   ……   诏狱。   朱纯臣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他最后的一点机密也被骆养性知道了。   朱纯臣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骆养性,想要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小宫女在宫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于是就告诉了她哥哥,也就是你府中的管家,而管家又告诉了你,你稍微一猜就想出了其中的隐秘,原本你也不敢多言,但不想太子殿下京营阅兵,发现了你的龌蹉,为了要挟我,让我帮你灭口,你就拿来威胁我。国公,我说的对不对?”骆养性声音冰冷。   朱纯臣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太如,我不知道在说什么。”   “国公的记性真是差啊,也罢,我就提醒你一下。”骆养性面无表情的拍了两下手掌。   “啪啪!”   房门推开,两个锦衣卫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拖了进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杀人灭口   “啊!”   仔细看了一眼,朱纯臣惊骇的跳了起来。   因为这个人正是他府中的管家!   管家没有死,还有最后一口气,不过整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诏狱各种残酷的刑罚,想必在他身上施展了一个遍。   “你,你……”朱纯臣脸色惨白如纸,指着骆养性,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可是太祖始封,世袭三百年的国公,府中的管家虽然没有品级,但却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不是锦衣卫想抓就可以抓的,锦衣卫抓他的管家,明显就是触犯了祖制,更是不把他成国公府放在眼里。   这显然不是骆养性敢做的。   除非……是有圣旨!   想明白这一点,朱纯臣脑子轰的一声,双脚发软的站不住。   路养性摆摆手,两个锦衣卫把那“血人”拖了出去,重新关上房门。   朱纯臣扶着椅子,勉强站立,眼神惊恐而又愤怒的盯着骆养性,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状若疯狂。   骆养性也不阻止,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这里是诏狱,是他的天下,他就是这里的皇帝,不管朱纯臣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都能完全控制。因此他不怕朱纯臣说什么出格的话,做什么出格的事。   朱纯臣猛地停住笑,指着骆养性,咬牙切齿的问:“徐卫良没有死,对不对?”   路养性敢拿他的管家,必然是有圣意,而圣意的来源,一定是“甲胄”案。当自家管家出现的时候,朱纯臣一下就想明白了,他被骆养性卖了,骆养性不但没有受他的要挟,为他除去徐卫良,反而还为他挖了一个坑,让他乖乖的,心甘情愿的就来到了诏狱。   骆养性点头。   朱纯臣脸色惨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晚就是一场戏,对吧?”   骆养性又点头,事到如今,他对朱纯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哈哈哈,好手段……”朱纯臣又是惨笑,为自己的愚蠢,也为骆养性的背叛。   停住笑,他咬牙切齿的盯着骆养性:“你抓了我的管家,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既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不等骆养性回答,朱纯臣自己惨笑着说出答案:“我明白了,你虽然找到了那五个蜡丸,追到了我的消息来源,也想要杀我灭口,但你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担心我还有别的你没有找到的后手,哈哈哈哈,骆养性,本国公说的对不对?”   骆养性冷冷问:“那你有吗?”   “当然有!”   仿佛是看了生的希望,朱纯臣的腰杆挺直了许多,目光死死盯着骆养性:“我朱家三百年的国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屹立不倒是有原因的,你以为我只做了五个蜡丸吗?告诉你,远远不止,骆养性,你现在放我还来得及,不然……”   刚说到了这里,就见一直冷眼静听的骆养性忽然仰脖一口喝了杯中的酒,一股火线直入腹中,袍袖一甩,将桌面上五颗蜡丸甩到了炉火中,火焰中,五颗蜡丸迅速化成了灰烬,接着他腾身站起,一个箭步冲到朱纯臣的面前,左手一伸,准确的抓住了朱纯臣的琵琶骨,令朱纯臣不能反抗,另一手压着朱纯臣的脖子,拖着朱纯臣走到墙壁边,“砰”的一声,将朱纯臣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这一下的力量太大了,整个房间仿佛都颤了两颤,还卷起了强风,桌上的三支烛火噗的一声,两支都熄灭了。   骆养性家一连三代都是锦衣卫指挥使,有家传的武艺,对付一个朱纯臣根本不在话下,朱纯臣虽然贵为国公,还曾经是京营的总督,但个人的武力值却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也强不了多少,加上骆养性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他根本无力反抗。   鲜血飞溅。   朱纯臣额骨断裂,骆养性手一松,他就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咕咕而出,瞪着一双难以相信的眼睛,眼见是活不了了。   虽然亲手捉着朱纯臣撞到了墙壁上,但骆养性身上却一点血迹都没有,他后退两步,双手负后,气定神闲的看着朱纯臣,冷冷道:“本来我还有点怀疑,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放心了。国公,你安心的去吧,你们两代世交,骆某会好好安葬于你的。”   “你,你……”朱纯臣还没有死去,艰难的还想要说话。   骆养性轻轻叹口气,声音怜悯:“成国公,你这是何必呢?纵使你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皇上也未必会杀你,你又何必畏罪自杀呢?”   额骨断裂,鲜血咕咕的模糊了朱纯臣的双眼,他已经看不到骆养性,不过他依然倔强的抬起头,冲着路养性所在的方位,用尽最后的力气,用一种怨毒无比的声音道:“你……会后悔的,一定,一定……”   声音越来越低,垂下头,死了。   骆养性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朱纯臣的尸体。   房门推开,两个锦衣卫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一人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吴道正,另一人是北镇抚司、也就是诏狱的最高长官林鹤鸣,两人面无表情的向骆养性躬身行礼,对地上的尸体看也不看。   “成国公朱纯臣畏罪自杀,本使阻拦不及,需向皇上请罪!”骆养性面色冷冷的向北边拱了一下手,再问:“徐允祯呢?他可曾招供?”   “供认不讳。”林鹤鸣小声回答。   骆养性点点头:“很好,两府严密包围,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天亮之后,本使会亲自进宫,向皇上禀报!”   “是。”   “东宫典玺田公公呢?”骆养性问。   “还在右室候着呢。”林鹤鸣回答。   骆养性叹口气:“请他来吧,成国公朱纯臣畏罪自杀,这等大事,得让太子爷知道。”   ……   信王府。   朱慈烺这一夜睡的很不踏实,做了很多的梦,一会梦见前世教室里的温暖阳光,一会又切换了拱桥边,刘志瞪着他,狠狠一把将他推下河,冰冷的河水漫过全身,寒意彻骨之时,他却看见黑压压的建虏骑兵喊着奇怪的口号,正向他冲了过来……   “殿下,殿下?”   小太监的声音。   朱慈烺蓦然惊醒。 第二百二十九章 惊天大案   被窝里的朱慈烺被惊醒,他知道卯时到了,虽然他不用上早朝了,但却需要去京营练兵。   艰难的爬起来,在四个小宫女的服侍下洗簌更衣。   田守信走进来。   “你们都出去吧。”朱慈烺向四个小宫女挥手。   等四个宫女出去,田守信小声的将昨晚的经过说了一遍。   朱慈烺仔细的听,眉头微微皱起:“朱纯臣畏罪自杀了?”   “是,触壁而亡。”   “你觉得……朱纯臣有这样的胆气吗?”朱慈烺心中有怀疑。   “奴婢不知。”田守信回答。   “徐允祯呢?他不会也自杀了吧?”   “没有,他活的好好,锦衣卫根本没有拷打他,只往他面前一站,他就供认不讳,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不过他一直在喊冤枉,说成国公是主谋,他只是从犯,另外他还当场举发,说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收了他和朱纯臣两人二十万两的银子!”田守信说。   朱慈烺笑一笑,定国公徐允祯真是一个草包,一点都没有他祖先徐达的睿智。   “你只见到了朱纯臣的尸体,但并没有见到他自杀的过程?”朱慈烺问。   “是。”田守信脸有惭愧:“奴婢一直在右室看他们审讯徐卫良,期间骆养性出去一次,再回来就说朱纯臣畏罪自杀了。”   朱慈烺皱着眉头,他不觉得像朱纯臣这种喊着金汤匙出声,养尊处优的国公会有自杀的勇气,私卖甲胄虽然是大罪,但未必就死,以崇祯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如果朱纯臣能哭嚎忏悔,再请朝中的门生故吏一起为他求情,崇祯说不定会心肠一软,饶他一命,以削爵充军、抄没家产、发配边疆为最后的惩处。   所以朱纯臣的自杀有点怪。   但如果是骆养性搞鬼,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朱纯臣死、但却让徐允祯活了下来呢?   要知道,私卖甲胄,贪墨军饷,朱纯臣和徐允祯罪责完全一样,没有谁轻谁重的问题。   难道他们两人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   早朝上,朱纯臣和徐允祯私卖甲胄的罪行被锦衣卫查获,朱纯臣在诏狱畏罪自杀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朝堂。锦衣卫指挥使路养性原本是不用上朝的,但因为此件大案被特召到文华殿,将案情详详细细的向崇祯,也向朝臣们说明。   有徐卫良这个污点证人,徐允祯又不经恐吓,一进诏狱大门就吓尿了,不等骆养性问,他就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   人证物证皆在,整件事情可谓是铁证如山。   朝臣们一个比一个愤怒。   大明立国三百年,勋贵们虽然有不法,但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事情,尤其朱纯臣和徐允祯可都是国公。大明朝异姓不得封王,非朱姓者,最高就是国公,算朱纯臣和徐允祯在内,现在大明朝只有四位国公,可谓高官厚爵,荣宠无比,但想不到堂堂的两位国公居然做出这种事情。   文官清流们对勋贵们本就有所不满,于是趁此机会,纷纷发难,要求崇祯以最严律处置徐允祯,并剥夺两家的国公爵位,抄没财产,知情者一律斩首,不知情者则是流放千里。   所谓最严律,指的当然就是死刑。   私卖甲胄比私藏甲胄的罪行还要严重,私卖的甲胄很有可能会流到流贼,甚至是建虏的手中,相当于是资敌,朱纯臣和徐允祯贵为国主,世世代代享受大明的荣华富贵,却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无异是背叛。   堂堂国公,京营总督,连五百甲胄的钱都要贪墨,可想两人的品行低劣到了何种地步。   因此,非用最严律不可。   朱纯臣自杀就算了,徐允祯在劫难逃。   朝臣们少的达成了共识。   两位国公世袭三百年,门生子弟众多,朝中的达官显贵也和他们多有交往,但事到如今,却也没有人敢为他们说话。即使心中有怀疑,不觉得朱纯臣有自杀的骨气,但却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质疑。   不过大明还是有法制的,群臣再是义愤填膺,也不能直接将朱纯臣和徐允祯定罪,最后还是议定:将案子交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联合会审,由三法司做出裁决,再昭告天下。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将所有的人证和物证都移交刑部。   议完此事,崇祯依然余怒未消,在龙座前来回的走,将朱纯臣徐允祯两人枉顾国恩的劣迹一一数落,站在殿中的勋贵都是低着头,战战兢兢。文官们却都是挺胸抬头,颇有一股总算是出了一口怨气的表情。   ……   同一时间,京营衙门口还有京师九门的城门口都贴出了一张告示。   京营募兵!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消息。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这是京营第一次公开募兵。   告示清楚的公布了京兵的待遇。精武营普通京兵月薪三两,每日管饱吃,有鸡蛋有鱼肉,如果牺牲了还会有三十两的抚恤金,遗孤由朝廷负责抚养,战斗立功了会有奖赏和升职的机会,旗总(管3个小队共36人)更是达到月薪四两,百总(管3个旗总共108人)月薪六两,已经差不多快是一个七品知县的薪俸了。   除了普通士兵和旗总百总,如果成绩特别优秀,还可以直接被任命为游击!   轰。   告示一贴出,整个京师都轰动了。   天灾人祸不断,食不果腹的人太多了,不说百总的六两,只每日管饱有鱼有肉,就已经是巨大的诱惑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不想多挣银子?告示一贴出来,年轻的小伙子们都是跃跃欲试,可一看告示下面的规定,很多人却又傻眼了:五公里长跑两刻钟之内完成,石锁举八十下,太阳之下站半个小时不动弹……每月三十日天天操练,违反军纪严厉处罚,非有特殊情况不得归家,连和家人见面都必须向长官请假。   不少人立刻就打了退堂鼓。   “三日之后,德胜门军营会考。”不过大家都记住了告示的最后一句话,纷纷奔走相告,去告诉自己的亲朋好友。   京营募兵是大消息,和成国公和定国公两家国公府被抄家的消息同时震动了整个京师。   城南的一处蜗居住宅里,张名振摩拳擦掌,他等这个消息好久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举人当兵   不过张名振手下的弟兄们对从军京营,还是有所犹豫的,张名振大哥风范,不多解释,只撂下一句话:“相信我张名振,拿我张名振当兄弟的,就跟张某到京营,如果信不过张某,天高水长,江湖路远,咱们日后再相见!”   这话颇为管用,原本犹豫的兄弟立刻就不吱声了。   驸马府。   驸马都尉巩永固皱着眉头在厅中来回的踱步,表情又是庆幸又是焦急。   宫里已经传出消息,成国公和定国公因为私卖甲胄,贪墨军饷之事被锦衣卫查的清清楚楚,两家国公府已经被查抄,而定国公徐允祯在西山的小煤窑肯定也是藏不住,迟早要被查出来,一旦查出,那就是拔出萝卜带起泥,西山的私人小煤窑恐怕是一个也跑不了,幸亏他提前出清,不然自己受到责罚是小,影响到公主的声誉那就万死莫赎了。   焦急的是,上一次和皇太子见面时,皇太子交给他一个结交英雄,为京营贡献勇士的重任,这几日他也一直在为此事忙碌,不过成效并不是太好,很多人宁愿在江湖上飘荡,也不愿意到京营从军接受朝廷的约束。也就是曾经做过军官,并且和皇太子有一面之缘的张名振对京营从军颇有兴趣,其他人都意兴阑珊,一概婉拒了,即使巩永固以驸马之尊出面劝说也没有多大的效果。   所以巩永固很焦急。   如果搜不到几个大才,完不成任务,他有何脸面去见皇太子?   想到焦急处,忍不住唉声叹气。   “驸马爷,依小人看你也不用太着急,太子殿下想要的并不只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如果有亦文亦武的文武全才,太子殿下恐怕会更喜欢。”巩永固的书童罗纶小声劝。   罗纶今年刚十六岁,还一脸稚气,不过却极其聪慧,平常很多事情都能帮巩永固出主意。   巩永固苦笑:“那就更难找了……”   罗纶笑:“驸马爷您怎么忘记了?前天你不刚见过一位吗?”   巩永固想了想,猛然警醒:“你是说……嗯,他倒是亦文亦武,是一个文武全才,但他是举人啊,举人怎么能去京营当兵?不,不可能的。”   “朝廷可没有不许,只不过举人们都不愿意去当兵罢了。张举人六年前中举,朝廷一直都没有分配官职,此次入京,除了准备明年的会试,怕也是想要谋一个官职。依小人看来,只要驸马爷真心劝说,这位张举人未必不会同意。”罗纶笑。   “不可能,就算他想要谋官职,也不可能去京营。他未来是要考进士的人!”巩永固摇头如拨浪鼓。   “京营也有文职啊,比如赞画一类的。”罗纶道。   巩永固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不行啊,当了赞画,入了仕途,有了品级,就不能考进士了。”   罗纶道:“张举人平常就喜欢舞刀弄剑,勤练拳脚,做进士当文官,舞文弄墨的事情,未必就是张举人心里乐意的。如今天下不太平,投笔从戎不正是男儿的选择吗?小的今早去买笔墨,正看见张举人站在城门口的告示前,若有所思呢,看他的样子,并非不想从军。何况京营是皇上的亲兵,太子殿下是抚军,前几日张举人喝醉了,不住的夸赞太子殿下的英明神武、对殿下颇为神往呢,如果入了京营,不就能每日见到太子殿下了吗?入了京营,跟了太子殿下,未来的前程未必就比进士差!”   巩永固皱眉想了一会,点头:“举人入京营,如果授武职,最起码得是一个游击……也罢,我就去劝他一劝!如果他愿意,我就去太子殿下面前保他做游击!”   工部衙门。   工部尚书魏德藻拎着袍角,一脸不满的冲进后面的一间密室,低吼:“谁让你到衙门来找我的?”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斑白,穿着粗布长衫,但却油光满面的老头连连作揖,可怜巴巴地说:“部堂大人,草民实在没有办法了,求你救救草民吧!”   “你说什么疯话呢?”魏德藻阴沉着脸。   “定国公栽了,西山上的煤……”老头道。   原来他正是和定国公徐允祯合伙经营西山小煤窑的山西商人,同时也是魏德藻老丈人的田生兰。   “住嘴!”   魏德藻猛一跺脚,狠狠打断田生兰的话:“这里是工部衙门,本官堂堂工部尚书,岂能听你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走,立刻给本官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部堂……”   田生兰急的都快要哭了,西山小煤窑他可是投资巨大,原以为搭上定国公徐允祯这棵大树,就旱涝保收,高枕无忧了。但谁曾想到,堂堂的国公,世袭三百年的勋贵,说倒就倒了,倒了也就罢了,但家产居然也要被抄没!虽然西山小煤窑大部分都是他投资,徐允祯一分钱都没有出,但对外号称的却是徐允祯的名号,一旦朝廷追查起来,西山小煤窑不但要被查封,而且他本人也会被朝廷追究责任——西山禁止开采煤矿,他这样的做不但是以身试法,而且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轻者抄家,重则可能连命都没了。   所以田生兰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顾避讳的来找自己的女婿商议。   但魏德藻却不给他好脸色。   “部堂……”   田生兰再一次哀求,愁的都快要哭了。   但魏德藻转过身,看都不看他。   没办法,田生兰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心中满是大厦将倾,末日将至的恐惧。   走出工部衙门,田生兰唉声叹气的上了轿子,魏德藻的书童却追了出来,悄悄塞给他一个纸条,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吴昌时。   正是魏德藻亲笔。   田生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女婿的意思了。   吴昌时,吏部文选郎中,官职虽然不大,但却是首辅周延儒的心腹。坊间传言,吴昌时是周延儒的义子,通过吴昌时可以做到很多连六部尚书都做不到的事情,田生兰久在京师,对吴昌时的名字略有耳闻,现在得了女婿的提点,仿佛是迷途之中看到了光明,即将溺死之人看到了一块浮木,非要抓到手中不可。   “快!去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吴大人的府上!”田生兰命令轿夫。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军姿操练   城外大校场。   京营三万大军正在操练。   成国公、定国公两位前任京营总督提督私卖甲胄,贪墨军饷被朝廷抄家之事还没有传到校场,军官们都还不知道,即使知道了军心也不会有任何的波动,朱纯臣和徐允祯在京营的心腹将领早已经被朱慈烺清理的干干净净,就算现在把二人拉到京营正法,京营三万将士也不会为他们侧目。   皇太子朱慈烺亲自坐镇校场,从贺珍张纯厚到普通军士,无人敢大意,李国祯和吴襄也早早的来到了校场,昨天下午离开之前,朱慈烺将京营的印刷军规一人送了他们一本,经过一个晚上的研读,两人想必都会有所顿悟。京营之中,军令为上,而军令来自谁呢,当然是抚军京营的皇太子,京营对军令的传达完全仿效戚家军,清晰而严厉,但有触犯者,一律斩首。   李国祯和吴襄表面不说,但心中却也是骇然——比起一般的大明军队,京营军规不但规定详细,而且非常严厉,只一个连坐法就可以让一个十二人的小队从队长到普通士兵全部人头落地。   但军纪严厉的同时,待遇也比一般大明军队要高,不但有战死抚恤金,而且还会为烈士抚养遗孤,这可是千年以来,华夏王朝和军队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   三万将士站在校场上,动也不动。   军姿是一个难过的坎,尤其是在太阳下一动不动的站一个时辰,就更是魔鬼考验。   一个士兵趁督导官不背,悄悄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啪!”   韩琛的皮鞭直接甩了过去,在他额头上抽出一道血痕。   士兵疼的呲牙咧嘴,忍不住嘀咕一句:“不就是擦擦汗么,擦汗碍着打仗吗?”   韩琛冷笑一声,尖锐着嗓子喊道:“妨碍大了!如果你和建虏都端着鸟铳互相瞄准,你抬手擦一把汗,那建虏一定会趁你分神,一枪打烂你的脑袋!又如果你和弟兄们埋伏在敌阵之前,你忍不住擦了擦汗,那所有弟兄都会暴露,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这一个小动作而送命!到那时,你还会觉得擦汗无所谓吗?”   士兵羞愧的不说话了。   有人把韩琛的话告诉朱慈烺,朱慈烺暗暗点头,韩琛能不学自通的体会到军姿的深意,看来还真是一个可造之材。   在中军帐之内听完吴伟业关于“征兵告示”的汇报之后,朱慈烺离开中军帐,带着田守信在校场上来回溜达,视察各营情况。   吴襄督促精武营,小襄城伯李国珍在三千营的操练场上煞有介事的指指点点。   精武营、善柳营之后,朱慈烺来到了左柳营。   左柳营主将马德仁正拎着皮鞭,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的一个方阵。   作为辅兵营,他营中士兵的军事素质本来就比较差,不论队列还是军姿,每一次都是拖拖拉拉,马德仁实在是忍受不了——长跑和刀枪比不过精武营和善柳营也就算了,站个军姿也不如人家?   于是他亲自下场监督,拎着皮鞭来回走,但有乱动者,不由分说,一皮鞭就抽过去!   马德仁聚精会神的盯着面前的方阵,冷不丁一只手掌拍上了他的肩膀。   “殿下?”转过头见是朱慈烺,马德仁连忙行礼,“见过殿下!”   马德仁十八岁就参加京营,到今年已经是四十八岁,从一个年轻壮小伙变成了胡须渐有斑白的小老头,三十年的京营历练,让他越发的谨慎小心了。京营其实不是一个兵营,而是一个官场,升职降职论的不是军功,而是人际关系,不管是总督戎政,还是监军的小太监,都是不能得罪的,因此马德仁年轻时就养成了四平八稳、持重小心的性子,因此才能从一个小小的百户一路升迁到一营的营官,当然了,他也是有后台的人,彰武伯杨家就是他的后台。   原本马德仁想着再混个几年,攒够了银子就从京营退休,回老家南直隶过休闲的日子,但没想到皇太子忽然抚军京营,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让他明白,再想在京营混日子是不可能了,要不做出一些成绩来,要不就滚蛋!滚蛋不愿意的,所以就只能抖擞精神,挥着皮鞭往前冲了。   因此他认真练兵的程度,一点都不比精武营和善柳营差。   “校场之上没这么多规矩。”朱慈烺摆摆手,“训练得如何?将士们还受得了吧?”   马德仁不敢隐瞒,实话实说:“还好,昨天一天下来,很多将士都累的爬不上床了,早上千户们一皮鞭一皮鞭把他们抽起来的。不过请殿下放心,将士们还能支持。”   朱慈烺点点头:“如此训练才有效果。记住,你们营虽为辅兵营,但也要严格操练,到了战场之上,刀剑可不分谁是战兵谁是辅兵。”   “是!”马德仁和众军官齐声答道。   脚步急促,一名穿着绯袍的内监急匆匆地的跑了过来。   “殿下,陛下召你进宫!”   是内监秦方,他传崇祯的口谕。   “秦公公,是有什么事吗?”朱慈烺连忙迎上去。   “陛下……正在发火。”秦方小声回答。   朱慈烺明白,一定是为了朱纯臣和徐允祯之事。   朱慈烺快马返回京师。   乾清宫暖阁。   朱慈烺进到暖阁时,崇祯正坐在桌子后黯然神伤。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崇祯对勋臣一向信任,并且赋予重任,想不到朱纯臣和徐允祯二人却欺君罔上,竟然做出如此多的不堪之事,崇祯看了徐允祯的供状,简直是愤怒到了极点,脑子里嗡嗡的,连朱慈烺向他请安他都没有听见。   “春哥儿,你记着,像朱纯臣和徐允祯这样的逆贼,你以后绝不可用!”崇祯余怒未消。   “儿臣谨记。”朱慈烺躬身。   崇祯颓然叹息一声,忽然道:“朕被他们蒙蔽了这么多年,上愧祖先,下愧黎民。朕……实在算不上什么明君啊!”   说到最后,声音悲苦,几乎是要哭出来。   “宵小之徒在所难免,连太祖高皇帝都曾经为不法之臣所骗,父皇何必自责?”朱慈烺连忙劝。   “朕哪有脸面跟太祖高皇帝相比?”   崇祯脸色黯然。 第二百三十二章 内库府藏   朱慈烺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父皇切莫多想……”   崇祯摇手打断他的话,长长叹息:“不要说了,朱纯臣徐允祯是朕错了,朕不该用他们,你不用安慰朕,朕也用不着你来安慰。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朱纯臣和徐允祯的前车之鉴,你一定要警醒,京营之兵一定要练好,万万不可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朱慈烺连忙跪下,发誓道:“定不负父皇重托!”   崇祯轻叹:“起来说话。”等朱慈烺站起,沉思了一下,缓缓道:“春哥儿,你开店的事,朕准了。”   “谢父皇!”   朱慈烺大喜谢恩。   崇祯板着脸:“先不要谢,皇店不是小事,如果出了篓子,朕可不会保你!”   朱慈烺肃容道:“儿臣一定小心。”   “希望你说到做到,莫要仗着皇家的名义胡作非为,不然朕随时都会收回你开店的权力!”   “是。”   “你计划什么时候开业?”崇祯问。   “当然是越快越好,儿臣想着,月底之前就准备开业。”朱慈烺简直是急不可耐。   崇祯转对王承恩:“王大伴,带太子到内库里,随他挑一些东西,就算是朕对古玩店的开业贺礼吧。”   “是。”王承恩躬身。   “谢父皇!”   朱慈烺大喜过望,心知道这是母后的功劳,以崇祯日理万机,心力憔悴的状态,纵然同意朱慈烺开皇店,也不会想到为他送什么开业贺礼,这显然是周后提醒的结果。   “京营操练要抓紧。下去吧。”   崇祯轻轻叹口气,眉宇间有一股散不开的忧愁。   朱慈烺跟着王承恩离开。   走出暖阁时,内阁四臣周延儒,陈演,谢升,魏照乘,加上兵部尚书陈新甲五人正在等候。朱纯臣和徐允祯之事虽然震撼了朝堂,但对整个大明朝来说,辽东的建虏和陕西河南的流贼,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每日早朝后,崇祯都会召集重臣,商议这两地的情势。   五人向朱慈烺行礼。   经过治国四策和漕米改海之后,朝臣们对朱慈烺的敬畏却愈发增加,人人都知道,皇太子年纪虽小,但狡黠程度却是超过他们。   朱慈烺微笑回礼。   ……   皇宫内库。   虽然贵为皇太子,但对皇宫的内库,也就是老爸的私藏品和私房钱,朱慈烺却没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老爸的内库每年有百万两银子的收入,但每年的花费也在百万两,如果天下太平,不需要挪作他用,这百万银子基本也够皇宫开销了。   但从万历后期开始,历任皇帝不停的从内库拨钱,去补辽东军费的大窟窿,内库钱粮很早就已经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崇祯又没有他爷爷万历皇帝的敛财手段,像京营将士这种拖欠半年军饷的事情,近年来常常发生,内库里的金银库房大部分也都是空的。   为崇祯管理内库的并不是司礼监,而是女官掌管的尚宝局。   历朝历代,宫中的很多工作都需要女官来主持、导引。比如皇后的册立,太子妃的册立,各种繁琐的仪式,还有一些文件、器物的保存和管理工作,都需要大量有文化的女性来完成。   这就是女官形成的原因。   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之初,就在宫中设立了相应的机构,成员都是女性,一共有六个局,分别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外加一个宫正司。   明成祖登基之后,改变了朱元璋的许多规矩,宫中的女官被大量裁撤,女宫大部分的职能都转交给了太监掌握,只留下尚宝局的四个司,负责掌管皇帝的钱库,并管理各类的印信和各种珍贵物品。   明成祖之后,女官制度就没有变过。   明孝宗朱祐樘的母亲纪氏就曾经是尚宝局的一名女官,为皇帝管理私房钱,一次明宪宗心血来潮,忽然想看看自己有多少私房钱?于是就兴冲冲地来到了内库,负责接待他的正是纪氏。纪氏美貌聪敏,内库管理的井井有条,令明宪宗心动不已,当晚就临幸了纪氏,这成了大明历史,也是中国历史上尚宝局的女官,而不是嫔妃成为国母的唯一例子。   十月后,纪氏生下了明孝宗朱祐樘。   但明宪宗最宠信的万贵妃却不能容许朱祐樘的存在,派人要除掉小皇子,太监张敏和几个宫女悄悄把小皇子藏了起来,保住了小皇子的性命,直到六年后,在宫中躲藏六年,被宫女太监偷偷养大的小皇子才见到了他的父亲——以为自己没有儿子,日夜神伤的明宪宗。   史载,明宪宗抱着小皇子大哭:“是吾子,类我!”   是我的儿子,像我。   但纪氏和张敏,还有隐藏明孝宗朱祐樘的几个宫女却都被万贵妃所毒杀,宫斗残酷,连太子生母都无法幸免。   回到现在。   朱慈烺现在要去的不是金银库,而是府藏库。   金银库早已经空了。   所谓府藏,就是历代皇帝的私人收藏品。   大明历史上,府藏库最有名的一个收藏品就是北宋大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倒不完全是因为它的珍贵,而是因为大太监冯保竟然悄悄的把它从皇宫内库偷了出来,并且大辣辣的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题跋和印章,后世里随着《清明上河图》的光芒四射,冯保偷画之事也广为人知。   冯保能把《清明上河图》从宫中盗出来,说明府藏库的管理并不是太严格。   而在冯保之前,《清明上河图》的上一个主人是严嵩。   据《天水冰山录》所记,严嵩事败,被朝廷抄没家产,除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之外,还有王羲之父子、柳公权、颜真卿、吴道子、苏轼、黄庭坚、欧阳修、赵孟頫等历代法帖名迹共计3201轴(卷、册)。   严嵩被抄时,百分之九十的财产是字画古籍,现银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时人称雅贼相,也算名副其实。   朱慈烺想,严嵩事败到现在已经将近一百年,朝廷对从严嵩家抄没的书画作品并没有做过处置,纵使有冯保第二,历代太监偷了一些,现在府藏的应该也还有不少。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是第一   不需要多,只要来个几十副就可以了。   一名府藏库的女官司记带着两名女官在府藏库前等待,见到太子殿下,众宫女一起叩拜行礼。   司记,女官官职名称,六品职。   朱慈烺扫了一眼那女官司记。   然后他微微惊奇。   不是因为女官的美丽,而是因为那女官眼睛红红,眼角挂着泪水,好像有什么悲伤的事情令她无法忍受,即使面对当朝的皇太子,她也不能控制心中的悲伤,嘤嘤哭个不停。   对着皇太子哭哭啼啼,女官无礼。   “怎么回事?在太子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站在朱慈烺身后的王承恩脸色一沉。   女官吓的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朱慈烺倒不在意,一个女生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有一种怜惜。   “起来吧,你要是不舒服,可以请他人代替。”朱慈烺道。   “谢殿下,奴婢能行。”   女官站起来,擦擦眼睛的泪水。   在女官的带领下,朱慈烺进入了这天下最大的宝藏之库,王承恩虽然贵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但能进入府藏库的机会却也不多,东宫典玺太监田守信更是第一次进入。   府藏库共有甲乙丙丁四库,现在朱慈烺进入的是甲库也是最大的一个库。   脚步轻轻,女官在前引路,朱慈烺走在中间,王承恩和田守信跟在最后。   一踏入库中,朱慈烺就吃了一惊。   因为他只看到了一个个空的货架,架子上却没有任何物品。   整个府库,好像是空的!   看出了朱慈烺的疑惑,跟在身后的王承恩小声道:“殿下,这些年外廷所用甚多,内廷收入无法支撑,为了救急,皇上不止一次的变卖府库之物,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   朱慈烺嘴角挂起苦涩的笑。   原来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打府藏库主意的人,那个坐在龙椅上,头发斑白,每日焦头烂额的大明皇帝,才是第一人,并且早已经将府库之中的黄白之物,变卖大半了。史书中,关于崇祯将宫中使用的银器全部融化成银锭,用以发放军饷的记载,一点都不假啊。   府库基本是空的,只有最后面的角落还留有一些物品。   稀稀拉拉的十个架子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匣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还有卷起来的书卷,角落里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箱,从木箱上蒙着的细细灰尘看,这里并不是经常打扫。   “殿下,府藏库一月一扫,半年一清理,非有圣命,无关人等不得进入此库。”   像是看出了朱慈烺的心思,王承恩小声的说。   朱慈烺点点头,本来他心中已有定见,今日进到宝库,一定要挑选一些最有价值,最能被世人所接受,但又不会太惹人注意的珍宝,但真正走进来,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他能选择的余地很少。我那父皇,真是穷啊。   朱慈烺随手从架子上取了一个书卷,王承恩和田守信为他展开。   是一副山水图。   “殿下,这是宋朝郑思肖的莫兰图。”王承恩对书画颇有了解,一眼就认出。   朱慈烺虽不懂画,但却也知道眼前所见的都是国宝。   咦?   朱慈烺忽然发现一个惊奇的物件。   书卷之下有一个西式皮匣子,匣子的形状和上面扭扭曲曲的文字,一看就知道是从西洋来的。朱慈烺放下书卷,拿起匣子。   “殿下,这是天启四年,佛郎机人进贡的西洋千里镜,一共有四支,先帝赏给东厂两支,现在就只剩这两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官小声讲解。   千里镜?   朱慈烺大喜,连忙打开。   果然,匣子里放置的两只样式古老,可以抽拉的那种单筒望远镜。朱慈烺拿起其中一支,擦擦前面的镜片,抽长了对着窗户外的景色看——很不错,清晰度很高。   这样的利器如果能在某个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大将手中,肯定能多增加几场胜利,即使在一个小哨兵的手里,也有可能会提前发现敌人的动向,进而挽救自己同袍的性命,甚至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但可惜,以上都是如果,这两支望远镜在在这府库之中,静静一趟就是十几年了。   朱慈烺心中感叹,决定将这两只望远镜作为自己要从这里带走的第一件物品。   转身看那女官,想让她标记一下,却发现女官满脸是泪。   朱慈烺皱起眉头。   王承恩和田守信都怒了,在皇太子面前,女官连连掉泪,简直是毫无规矩。田守信卷起画卷,王承恩冷冷道:“芸娘,你下去吧。”   这女官叫芸娘。   女官芸娘施了一个万福,泪眼婆娑的就要退走。   朱慈烺心中一动:“等一下。”   芸娘停住。   “能告诉你,你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吗?”朱慈烺温言问。   芸娘低着头,不敢回答,但脸上的泪水却越来越多,娇躯也微微在颤抖,就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等着她。   朱慈烺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于是温言道:“说吧,说出来本宫替你做主。”   芸娘再也忍不住,噗通跪在地上,嘤嘤哭道:“殿下,救命!”   此言一出,王承恩和田守信都是吃惊。   王承恩惊道:“芸娘,你胡说什么?”   芸娘却已经豁出去了,跪伏在地上,哭声道:“殿下,有人要杀奴婢,请殿下救我!”   “是谁?谁要杀你?”朱慈烺问。   芸娘不回答,只是哭。   朱慈烺转对王承恩和田守信:“你们先出去吧。”   王承恩和田守信躬身一礼,一脸惊疑的出去了。   库房里只剩下朱慈烺和芸娘两个人。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朱慈烺看着芸娘。前世里,虽然不太喜欢,但他还是看过一些“宫斗剧”,皇宫人心险恶,连皇妃都无法自保,善良的人都被迫变成了魔鬼,这一世穿越到了皇宫,贵为皇太子,还没有感觉到宫斗的凶险,不过芸娘的泪眼却让他有一种即将要看到宫斗剧的感觉。   “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徐公公。”芸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令她惊惧的名字。   徐高?   朱慈烺脸色一下就变了。   怎么可能?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中宫疑云   徐高性子柔和,对人一向友善,从来都没听过他有什么恶迹,加上周后对坤宁宫的管理一向严格,徐高根本没有上下其手的机会,对坤宁宫都如此了,所以徐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把手伸出坤宁宫,危害到尚宝局的一名女官呢?   朱慈烺不能相信。   皇后是后宫之主,坤宁宫也是后宫三殿之首,但这并不是表示坤宁宫可以为所欲为,更何况周后贤德善良,根本不可能做出欺压他人的事情。徐高是周后的亲信,深受周后的信任,他怎么敢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压住内心的惊疑,朱慈烺冷静问。   芸娘整理了一下情绪,抬起头,嘤嘤哭道:“从昨晚到今早,奴婢的三个同乡姐妹都被徐公公派人带走了,徐公公说她们得了麻风,需要紧急处置,但奴婢却知道,那根本就是借口,徐公公抓奴婢的同乡,只是为了一个人。”   “谁?”   “坤宁宫侍女,青梅。”   “青梅?”朱慈烺皱着眉头,对坤宁宫他还算是比较熟悉的,不过却想不起有一个叫青梅的侍女。不奇怪,坤宁宫侍女众多,他穿越而来还不到两个月,不可能每个人都熟悉。   “青梅昨晚就不见了,后半夜,和青梅同室的几个侍女,也都不见了,今早,坤宁宫传来消息,说她们得了麻风,和她们接触过的人,都要被一一盘查,奴婢的几个同乡姐妹都被带走了。奴婢年岁大一点,跟青梅的交往并不是太多,他们一时还想不到奴婢,但终究还是会找到奴婢的……”芸娘一脸惊恐。   朱慈烺越听越奇,冷冷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芸娘低下头,扭扭捏捏的回答:“坤宁宫……有奴婢的一个对食。”   对食,指宫女和太监结成挂名夫妻。有明一代,对食在皇宫中非常普遍,最有名的就是魏忠贤和天启帝的乳娘客氏,魏忠贤能够权倾朝野,深受天启帝的信任,客氏功不可没。   朱慈烺明白了。   不明白的是,徐高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小宫女而大动干戈?   “你对食还告诉了你什么?”朱慈烺问。   “他说……徐公公这一次是真生气了,好像青梅做了什么徐公公不能容许的事情,任何跟青梅有瓜葛的人都会被调查,轻者清出皇宫,重者……”芸娘惊恐的哭了起来:“就没了性命!”   听到这里,朱慈烺对事情的原委基本清楚了。   身为皇太子,无权干涉后宫之事,尤其是在大明风雨飘摇的情势下,他就更是没有精力管后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不过今日的事情他却不能不管,第一,他不能见死不救;第二,徐高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坤宁宫是他母后的寝宫,他不能允许徐高胡作非为,败坏他母后的声誉。   “那你知道,青梅究竟做了什么徐公公不能允许的事情吗?”朱慈烺问。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芸娘摇头:“奴婢跟青梅虽然是同乡,但交往并不多,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就算见到了,也是聊姐妹的情意,很少说其他的事情,所以奴婢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错事……”   朱慈烺点点头,面色凝重的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跟任何人说起,不然本宫也保不住你,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   芸娘又哭了出来,她知道,皇太子这是同意保她了。   “去把王公公叫进来吧。”   芸娘擦擦眼泪,起身去叫王承恩。   王承恩快步进入。   “王公公,芸娘的安全我就交给你了,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借口,都不许有人伤害她!”   “奴婢遵命。”王承恩眼有惊疑,不明白芸娘跟皇太子说了什么,也不明白芸娘遇上了什么事?不过既然皇太子有命,芸娘他肯定是要保了。   原本朱慈烺想要挑选一些宝贝作为古玩店的镇店之宝,但芸娘的事情一出,他心情大受影响,留下王承恩和田守信继续挑选,他乘坐步辇,急急向坤宁宫而去。   他想知道,芸娘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徐高的所作所为,周后知情不知情?   坤宁宫和往常一样的平静,宫女微笑,徐高亲自迎接,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常。   朱慈烺仔细一扫,发现多了两张生面孔——这意味着,有两个老人被替代了。   “徐公公昨晚休息的可好?”朱慈烺淡淡问。   徐高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舒展开来,笑道:“谢殿下关心,奴婢睡的很好。”   朱慈烺心中一沉,徐高的表情变化他都看在眼里,看来芸娘说的是真的,昨晚坤宁宫的确是出事了。   朱慈烺不动声色,进到殿中先向周后叩拜请安,再感谢周后在父皇面前美言,让古玩店能顺利开张。周后身穿淡素宫装,坐在正堂正椅,在看到儿子的刹那,脸上满是笑意,眼角上原本看不见的鱼尾纹也浅浅地浮了出来。   礼仪之后,朱慈烺在绣墩坐下,和母后聊天。   和在暖阁里和崇祯聊天不同,周后从来不说国事,后宫不干政,周后一直都谨守戒律,即使和儿子女儿聊天,她也绝不说国事,所以说来说去,聊的大部分都是朱慈烺在宫外的起居和饮食。   “春哥儿,这月十五是观音庙祈福时间,母后想让定王、永王和长平代替母后走一次,你这个当哥哥的要照应着。”周后说。   朱慈烺笑。   他知道母后终于是同意长平的要求,肯放长平和定王两人出宫了,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对自小就禁锢在宫中的长平和定王来说,已经是天降之喜了。   “是,孩儿遵旨!”   朱慈烺恭恭敬敬的领旨。   周后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对于儿子的成长更是欣慰,吩咐道:“徐高,赐汤。”   徐高亲自端来一碗莲子汤,送到朱慈烺面前:“殿下请用。”   朱慈烺点头表示感谢,如果是平时,他绝对是百分百的真诚,但今日却感觉有一点别扭,隐隐地他和徐高已经有了生疏,一边喝汤一边沉思,想着是不是要把芸娘和青梅的事情,说给母后听? 第二百三十五章 坚不吐实   思来想去,朱慈烺决定放弃。   徐高照顾母后多年,忠心耿耿,他不能只因为芸娘的三言两语就怀疑徐高。   或许这中间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   喝完了汤,朱慈烺起身告退,徐高送他到殿外。   时间是上午的十点多,太阳温暖的照耀着紫禁城,早春三月,大地回暖,气温渐渐升高,大明朝的紫禁城总算是有了一点春的气息。   沿着长廊向前走,朱慈烺假装随意的问:“徐公公,我怎么感觉宫里好像换了不少人?”   “殿下明睿。”徐高恭敬回答:“有两个宫女病了,奴婢不得不把她们送出宫。”   “其中……就有一个叫青梅的?”朱慈烺站住脚步,目光紧紧盯着徐高的眼。   徐高脸色不变,但眉角却禁不住的剧跳了一下,声音平静的回答:“是的,青梅病的最重,昨晚奴婢就把她送出宫了。”   “她真是病了吗?”朱慈烺追问。   “是。”徐高小心回答。   “什么病?”   “疑是麻风。”徐高声音平静,表情也平静,但鼻尖却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太医院看了吗?”朱慈烺淡淡问。   “……”徐高回答不出了,脸色一下就惨白,躬着的身体僵硬住了。   本就是假的,自然不会有太医院的太医诊治。   朱慈烺仰看天空,冷冷问:“徐高,你跟我母后多少年了?”   “奴婢是天启五年六月十五到信王府的,到今天,已经十六年又八个月了。”徐高冷汗如雨的回答。   “我母后贤德善良,从不为难下人,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皇后娘娘的贤德,奴婢死也不敢忘!”徐高声音微微有点激动。   朱慈烺点点头,目光重新看向徐高:“既如此,你为什么敢随意杀人?青梅到底做了什么事,你非要把她除之而后快,甚至连她的同乡都不放过?你虽然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但却也没有致人死地的权力,连父皇秋决犯人,都慎之又慎,你又怎敢如此大胆?”   徐高撩起袍角,噗通跪倒在地,颤声道:“殿下息怒,奴婢有下情禀报,青梅犯了宫中的戒律,奴婢不得不处置!”   “什么戒律?”朱慈烺压着心里的怒气,他不能容忍草菅人命。   徐高重重磕头:“奴婢不能回答,但是请殿下相信,奴婢绝没有妄杀。若有一句虚言,奴婢愿接受千刀万剐之惩罚!”   说完,跪伏在地。   “本宫命令你说!”朱慈烺低声喝。   “奴婢不能说……”   徐高已经哭出来了。   看样子,他是死也不会说的。   朱慈烺咬牙盯着他,心念急转,如果按照前世的法律,徐高就是一杀人凶手,非接受严厉惩罚不可,但这世是大明,这里是皇宫,皇宫里有各种戒律,一旦僭越,立刻就是死罪,即使不是死罪,主子一个不高兴,随意就可以剥夺太监宫女们的性命。不要说皇宫,就是那些大户人家也可以随意处置家中的丫鬟,这种情形下,徐高有罪没罪,还真是难以定论。   沉思了半晌,朱慈烺缓缓问:“这件事,我母后知道吗?”   “不知。”徐高回答。   “如果我母后问你,你还能什么也不说吗?”朱慈烺冷冷问。   徐高冷汗更多:“便是皇后娘娘问,奴婢也不能说!”   “为什么?”   “不要问了殿下……奴婢求你了!”徐高一边落泪,一边砰砰的磕头。   从他的表情看,他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朱慈烺不是包公,做不到铁面无私,他无法决绝的把徐高处置,再者他也没有处置徐高的权力,又念及徐高对母后的忠心,心肠一软,决定再给徐高一次机会。   “到此为止,一共死了几个人了?”朱慈烺叹口气。   “只青梅一人。”   “其他人呢?”   “都关押着呢。”   “立刻放人,除非是有祸乱宫闱的大罪,否则绝不允许再伤人性命!”朱慈烺冷冷道:“不然本宫不能容你,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奴婢明白。”徐高颤声回答。   朱慈烺迈步离开。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放过徐高了,这件事他一定要调查清楚,他要知道,一向和善柔软的徐高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宫女痛下杀手?小宫女究竟犯了什么戒律?直接问问不出来,贸然惊动母后也不是聪明的选择,只能通过其他人调查了。   通过谁呢?   宫中不比民间,调查一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权力在这里不好使,人脉才是关键。   说到人脉,朱慈烺脑海里闪现一个人。   老太监刘若愚……   等朱慈烺走后,徐高慢慢地直起身来,他脸色惨白,满眼泪水,前心后背的衣衫更是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从坤宁宫离开,朱慈烺回到府藏库,王承恩和田守信已经挑了不少的东西,甲库里原本就不多的府藏,这一下几乎就空了。女官芸娘一一记录,并且编造成册,朱慈烺大致看了一下,觉得还合自己的心意,于是没有再耽搁时间,叮嘱王承恩注意芸娘的安全之后,他就带着田守信出宫回府。   刚出宫门,就有一个好消息传来。   朱纯臣和徐允祯两家国公府都已经被抄没,其中朱纯臣府中的现银和银票加一起有六万两,徐允祯府中足足有十五万两,其他金玉财宝、田产商铺正在清查统计中。两家国公,三百年的勋贵,九世的繁华,只因为两人的贪婪和愚蠢,到今天戛然而止。   罚没都归内廷,有了这两大笔的罚没银,不但能缓解内廷财政的拮据,朱慈烺的京营也能分到一些。   下午是体能和技能操练。   “嗬!――”“嗬!――”   精武营的长枪兵在军官的指引下,先是侧身握枪,之后用力向前突刺,口中有节奏地爆发着声声大喝。   以往,明军的枪术训练样式繁多,有刺、挑、撩、格等,名将俞大猷有先练棍,再练枪,棍一年,枪两年的说法,三年结束,麾下士兵个个都是兰博,一杆长枪使的出神入化,俞大猷的练兵方式是比较传统的,对士兵的个人技能有极高的要求,比如枪刺,俞家军有六种以上不同的刺法,而且都能发挥威力。 第二百三十六章 化繁为简   而戚继光正好相反,他注重整体而不是士兵个人技能的培养。朱慈烺要学的是戚继光,因此将那些繁杂的招式全部抛弃,从实用性出发,规定长枪兵训练只练一招,那便是刺!   这一动作虽然看上去简单,但只要反复练习,将这简单的动作练至炉火纯青,达到条件反射、来去如电的地步,到了战场上就能发挥出巨大威力。戚继光曾说过,士兵们在战场上能发挥出平常训练四分之一的水平,就是合格的士兵,二分之一是优秀士兵,百分百那就是精锐的老兵,招式越简单,士兵发挥水平的障碍就越小。   和长枪兵一样,盾牌兵的的训练招式也被朱慈烺大大地简化了。   在新京营中,盾牌兵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盾牌兵又分藤牌手和圆盾手。   这是参考戚家军的鸳鸯阵所做出的设计。   藤牌手顶在最前,举着足足一人高的方形藤牌掩护自己身后的战友,好让长枪手从间隙中刺杀对面的敌军。圆盾手在藤牌手之后,负责拾遗补缺,但有敌军冲入阵中,他负责斩杀,另外在军阵转换、或者是小股敌人骚扰时,圆盾手要冲出长枪阵,将敌人击溃。   圆盾手有点像是散兵的概念,武艺必须是最好的。   藤牌手和圆盾手要比其他兵士每天多吃一个鸡蛋,干粮不限量,吃饱为止。而且圆盾手的盔甲未来也将是全军最好的,除了欧洲板甲,现在的铁鳞甲和明盔也要一件不少的全部装备。   藤牌手主要练的是气力,一人高的藤牌,不是那么轻易能玩转的,另腰间别一把斧头,为近身防御的武器;圆盾手主要练的是圆盾遮挡和出刀斜劈,经过和众将的商议,每一个动作朱慈烺都制定了严格的标准,差一丝一毫都不行。同样的道理,只要把这些简单的动作练好、练熟练了,照样威力无穷。   视察完精武营的情况,朱慈烺叮嘱了吴襄几句之后,又来到了善柳营的训练区域——虽然吴襄人品不怎样,但毕竟是在辽东十几年的老总兵,对练兵还是有一套的,将操练的事务交给他,也算是物尽其用,当然了,吴襄只有操练的权力,士兵调遣将官升职的权力,仍然握在朱慈烺的手中。   善柳营的长枪阵没有藤牌手,只有圆盾手,朱慈烺到来时,士兵们正在刻苦操练,督导官拎着鞭子,来回督促,朱慈烺看了一圈,基本还算满意,只要这种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数月之后必见成效。   朱慈烺最重视的还是火枪兵。   杨轩带着五百个火枪兵正在校场的一角操练。   他拎着鞭子瞪着眼,嘴里不停的发出口令,但凡有动作稍慢的,他冲上去立刻就是一鞭子。   “竖枪!”   “装弹!”   因为朱慈烺已经把纸包弹介绍给了杨轩,所以火枪兵的空枪操练比过往少了两个步骤。“喀喀喀……”随着杨轩的口令,五百火枪兵一步步操作手里的鸟铳。杨轩盯的极严,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朱慈烺来到场边。   朱慈烺没有打搅,悄然离开。   黄昏,从训练场归来时,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和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正在府门前等着。   两人奉了圣旨,将从朱纯臣和徐允祯家中抄出的一些古玩字画押送到信王府,交由朱慈烺处置。至于两家府中的银票和现银,还有全部的金银器物,都已经押入内库了。   见到朱慈烺,两人赶紧上前参拜。   王德化笑眯眯地道:“殿下,京营将士还有五个月的饷银没有发放,陛下甚为忧虑,希望这些赃物能解京营的燃眉之急。”   朱慈烺苦笑,怎么意思呀,两家奸贼最少收了三十万两银子吧?还不算房产地亩,父皇你却要用这些古玩字画抵京营五个月的军饷吗?就算这些古玩字画真值那么多钱,一时半会也没有地方变现啊,不行,明早得进宫要钱。另外,古玩店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开业了。   交接之后,王德化和骆养性猛拍朱慈烺的马屁,一个说朱慈烺英明睿智,一个说聪慧高远,两人都是拍马屁的高手,话语都说的恰到好处,既让朱慈烺感觉到了舒服,又不至于显得太过谄媚。   朱慈烺淡淡笑。   王骆二人都是父皇崇祯的心腹,虽然对二人的忠诚度有所怀疑,但还是要客客气气。   谈笑间,朱慈烺简单的询问了一下朱纯臣和徐允祯家产抄没的情况。除了府中的财务和城外的田产,这两家国公府在京师、保定,乃至扬州南京都有商铺,全部查清估计最少需要一月的时间。   朱慈烺静静听。   有田产,有商铺,但独独没有提到西山的私人小煤窑——徐允祯在西山的小煤窑可是整个西山最大的,而且这并不是什么隐藏极深,没人知道的秘密,不说徐允祯府中的管家,只说京师的煤商就有很多人知道,徐允祯府邸查抄了,但却没有提到城外西山的小煤窑,或许是时间的问题,还没有查到,但朱慈烺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单纯。   “殿下,徐卫良之事,臣再一次感激,若非殿下帮助,臣恐怕到现在也找不到朱纯臣徐允祯不法的证据!”骆养性深深一躬。   朱慈烺微笑:“骆指挥使客气。”   骆养性并没有提及朱纯臣自杀之事,一副公事公办,问心无愧的样子。另外也没有提那个关键的“中间人”。   朱慈烺也不问。   等两人离开,朱慈烺进到后殿,一边用晚膳,一边想着事情的诡异之处。   西山私人小煤窑的黑盖子,他是一定要揭开的,而徐允祯之事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再等两三日,如果在徐允祯的财产中还是没有出现西山小煤窑,那就需要好好调查一下了。另外,朱纯臣之死也颇有疑点,骆养性究竟在搞什么鬼?为什么杀了朱纯臣,但却放过了徐允祯?朱纯臣已死,探究他的秘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关键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养性究竟是不是可用,才是朱慈烺想要探究此事的原因。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幕后之人   “殿下,刘若愚来了。”田守信轻步进入,小声报告。   “宣。”   “奴婢见过殿下。”刘若愚轻步走进,在朱慈烺面前跪下。和齐宁等年轻太监不同,见惯了荣辱,经历了生死,刘若愚一直都很淡定。他现在身穿绯袍,是火器厂的掌厂太监,但他表情和眼神却一如在神宫监扫地的那个青袍老太监。   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尤其是在皇宫大院这种地方,越是老人就越是不敢轻视。   “起来吧,有件事我要交给你做。”   “殿下吩咐。”刘若愚躬身。   “你在宫中可有耳目?”朱慈烺淡淡问。   不经意中,刘若愚的左耳微微一颤,但表情和眼神却依然淡定:“耳目是没有的,不过奴婢在宫中的时间长了,认识的人还算是有几个。”   朱慈烺点头:“那好……”   小声叮嘱。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全力调查。”朱慈烺吩咐他的不是小事,如果一般的小太监难免会惊慌变色,但刘若愚却是老脸无波,仿佛皇太子叮嘱他的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   朱慈烺道:“注意保密,泄露了风声,我可不饶你。”   “奴婢明白。”   “去忙吧,火器厂不可懈怠,生产要抓紧。”   “是,奴婢告退。”   深夜。   襄城伯府。   两人在密室里悄声商议。   昏暗的烛光照着两人的脸,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又是太子……”下首之人轻轻叹口气:“看来徐高那边已经没法再查了。”   上首的老者淡淡道:“倒也不妨,青梅是朱纯臣特地派到宫中,打探皇家消息的,除了成国公府,她应该不会把消息泄露给其他人。”   “可青梅的消息又是从哪来的呢?”下首的人惴惴不安。   “徐高不是说了吗?那日事发之前,你悄悄进宫和徐高见面,正是青梅值日,估计是你二人不小心,被她撞见,又或者是被她听到了什么?”老者道。   下首之人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叹口气:“但愿徐高的推测是对的,不然我骆某人永世不得安宁啊!”   老者淡淡道:“指挥使勿忧。你我当年做的那件事,虽然不说天衣无缝,但却也是滴水不露,何况你我二人之前还有一道防火墙呢,只要防火墙不倒,那冲天的大火就永远也烧不到你们二人的身上!”   下首之人不说话,只冷笑了一声,就好像他对当年的事情,还有对老者的所为作为,有颇多不满,不过却不敢直接表明,只能用这种轻微的冷笑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   老者假装不知,淡淡问:“朱纯臣的事处理的如何?太子有没有怀疑?”   “当然有怀疑!”下首之人的声音中微微透出一点焦躁:“如果我料的不错,他一定会派人暗中调查此事。”   “那你做的可圆满?可曾留下什么痕迹?”老者问。   下首之人哼了一声:“放心吧,骆某人做这种事轻车熟路,除非是朱纯臣复生,否则太子永远也调查不出什么来。”   “那就好。”老者微微点头,又轻轻叹息:“太子聪慧异常,在他面前千万要小心,绝不可露出一点马脚。”   下首之人冷笑一声:“老实说,我倒不担心太子调查出什么来,大不了同归于尽,我没了九族,他太子之位恐怕也保不住,我看到底是谁吃亏多!”   “指挥使这说的什么话?!”   老者皱起眉头,声音里带出怒意。   下首之人也知道自己失言,低头不说话了。   老者也不再说。   密室一时陷入沉寂。   烛光摇曳,二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一会,下首之人忽然又抬起头,阴森森地道:“此事还有一个破口……”   “你是说徐高?”老者冷冷道。   “是。”   “放心,徐高死也不会说的。这件事情如果真捅出来,你我身死族灭,对中宫、对太子会有好处吗?徐高对中宫和太子忠心耿耿,有损中宫和太子的事情,他死也不会做的。”老者道。   “但也要预防!”下首之人冷笑。   老者不说话,显然他对这个提议也是赞成的。   下首之人忽然站起身:“夜已深,骆某告辞!”   “指挥使慢走。”老者淡淡笑。   下首之人重新披上斗篷,将自己的面目遮挡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鬼魅一样的离开密室,走到房门前时却忽然站住脚步,冷冷道:“伯公,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   “请讲。”   “小伯公对三年前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他太喜欢出风头,我总有点担心。”   老者目光一冷,放下手里的茶盏:“指挥使大人多虑了,犬子对那件事毫无所悉!纵有什么差池,老夫也会处理,用不着指挥使大人操心!”   “那就好!”先一人冷哼一声,拉门离开。   显然,他对老者的回答非常不满意。   脚步声渐渐远去。   老者坐在密室中一动不动,烛光照着他阴沉的老脸……   ……   第二天上午,北郊三十万亩官田水利兴建部正式成立。   宋应星是总工程师和总指挥,东宫左庶子吴伟业负责钱粮的调配,朱慈烺又把广安门的治安百户孟文龙调到现场负责维持秩序,三位一体,组成一个“水利工程指挥部”。   京营的三十万亩官田,几乎全在京师北郊小汤山的附近,东面是东沙河,南面有南沙河,可以利用的水力资源相当丰富,元朝时就兴建有水利工程,本朝前中期的时候,每两年都会清淤疏通一次,但这十几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朝廷有心无力,小汤山附近的水利设施大部分都已经荒废,这一次与其说是疏通修缮,还不如说是重建。   听到北郊兴修水利,管吃管住,而且是一天三顿,西便门的五万灾民沸腾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纷纷往北郊现场而来。五万灾民倒有四万多都跑到了北郊。   不过经过孟文龙的挑选,其中有劳动能力的只有六七千人,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留下我们吧,我们能干!”现场哭嚎哀求之声响成一片,黑压压的人跪的到处都是。 第二百三十八章 酷吏一枚   宋应星和吴伟业都是心软,忍不住想要放宽标准,将更多的人留下,但孟文龙不同意,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比起宋应星和吴伟业的官职,差的十万八千里,但朱慈烺将选人的决定权交给了他一人,并且严令不得随意放宽标准。   有太子爷的撑腰,孟文龙对宋应星和吴伟业的要求置之不理,凡事不合标准,却还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的人,他都是眼睛一瞪:“滚!再不滚你连西便门的一顿也吃不上了!”   见他如此决绝,很多没有被选上的人无一不低声咒骂他狠心,更有人走出十几步之后,转身对他吐口水。   孟文龙却不为所动,身为广安门的治安百户,又在粥厂服务了这么长的时间,人间惨状他见识的多了,被人辱骂甚至是吐口水也不是没有的事,他早就习惯了。   虽然不在现场,但朱慈烺对整个挑选的过程却是清清楚楚,对孟文龙的表现非常满意。对很多人来说,拒绝穷苦人的苦苦哀求,比起上阵杀敌更加困难,孟文龙没有这方面的障碍,他铁面无私,忠实执行朱慈烺的命令,有人会认为他太狠心,是一个酷吏,但在这风雨飘扬、文官武将都是阴奉阳违的时代里,能忠实执行上官命令的酷吏远比那些浪费钱粮的滥好官更加难得。   挑选出的六千灾民并不是一窝蜂使用,而是分成六个大队,每个大队一千人,大队之下又分中队和小队,各有队长和领队,一切都如军制,另外还分出了运输队、安全员、材料员、炊事员、所有人的工作都被分的清清楚楚,各司其职,保证六千人的施工队可以顺利展开,而不至于发生混乱。   这当然不是孟文龙的主张,而是朱慈烺的主意。   虽然不是军队,只是一群兴修水利的灾民,但严格管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有错。   人员之后就是后勤保障,吴伟业从城中运来大量的铁锹、铁镐、铁耙、夯杵、独轮车、麻袋,以及兴修水利需要的各式工具。孟文龙指挥灾民们在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帐篷——都是京营库房里的库存货,堆在库房无用,在这里却物尽其用。指挥部、食堂、宿舍、公公厕所、仓库等在帐篷上都标写得清清楚楚,比起军营来亦不遑多让。   只一天时间,水利工程的现场就已经有模有样。   朱慈烺来到时,宋应星,吴伟业,孟文龙带着现场灾民在帐篷前面迎接,进到“指挥部”帐篷,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副“官田水利施工图”正挂在帐篷的正中央。   宋应星为朱慈烺讲解施工图。   图纸很复杂,有不少的专业术语,但总结起来就是四点,第一,在汤山山脚下,官田旁建三个大型蓄水池,也就是水库,一来蓄水防旱,二来减少山洪爆发冲毁农田的风险;第二,疏浚南沙河和东沙河;第三,在水量较大的东沙河的出口处建一座小型水坝,形成一个大水库;四,疏浚官田内部的引水渠和排水沟,并再兴修四条两横两纵的饮水沟渠,保证三十万亩官田的灌溉量。   简单四点,听起来容易,但实际操作却是工程浩大。   照宋应星的估计,六千工人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完成所有的工程。   六十岁的宋应星雄心勃勃:“殿下,官田水利工程一旦完成,不但三十万亩官田,整个北郊,东沙和南沙河两侧的农田都会受惠。多了不敢说,往后三年每亩的亩产量最少能提高五十斤!”   一亩五十斤,只官田的三十万亩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看来这一步必须走。   节衣缩食,咬紧牙关也必须完成。   “辛苦先生了。”朱慈烺温言道:“官田水利虽然要紧,但先生身体更为重要,先生万万不可为了工程而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除了水利工程,朱慈烺托付宋应星的还有两件事,一是玉米马铃薯的播种和推广,另外就是各种水利机械的构思和建造,三件任务哪件都是不可放下的大事,宋应星仕途坎坷,钻研一生却没有为国家效力的机会,年近六十好不容易有这一次的机会,他当然不能放过。白天为官田水利工程操心,夜晚回府还要研究水利机械的建造,最近两天都没有休息好,脸色有点苍白,所以朱慈烺有点担心他的身体。   历史上,宋应星活到了八十岁,朱慈烺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穿越和重用而影响到他的寿命。   “谢殿下关心,臣身体硬朗的很,没事的。”宋应星笑。   朱慈烺点头:“令兄不日就将进京,到时可让他替你担待一些。”   宋应星大喜,他兄长宋应升也是仕途不得志,长期在六品五品晃荡,若能调入京师变成京官,就算品级不变也算是高升了。   “谢殿下!”   宋应星赶紧替兄长拜谢。   返回城内的路上,吴伟业愁眉苦脸的向朱慈烺汇报了水利工程的钱粮开销,虽然有嘉定伯的“挹注”,有京营的帐篷,所用的人力不需要工钱,只需要管饭,但总体开销依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怪不得京畿地区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大明空虚的府库的确是负担不起。   另外,铁锹、铁镐、铁耙都工具还空缺一千多把。   朱慈烺皱眉:“不是让你到工部去借吗?”   此次官田水利没有使用徭役,只从工部借调了大约五百名的技术工匠,至于工具,全部从工部借用。   “工部说他们工具没有多少,最近工程又多,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吴伟业愁眉苦脸。   朱慈烺皱眉。   现在京城里使用工部工匠的工程只有一个,那就是京营营房的改造,但一共使用的不过三千工匠,对比京师十万匠户,根本九牛一毛,虽然工匠匠户都自备工具,但工部的库房一向也堆积不少的工具,怎么连一千把铁镐都拿不出来?   “你找的是宋玫还是魏藻德?”   “魏部堂忙,臣见不到,臣见的是屯田主事方伯谦,他给臣打开库房,库房里空空如也,确实是没有工具了。”吴伟业叹道。   朱慈烺皱眉:“没有就去买吧。”   “那又是一笔花销,殿下,你批的银子要不够用了……”   “这银子,必须花。”   ……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朱仙之策   下午,朱慈烺在校场巡视完毕之后,将众将连同李国祯吴襄都叫到中军帐,摊开河南地形图,就可能的开封之战请教众人的看法,这个时代的地图非常粗糙,不过山行水势标识的还算是清楚。开封城外,那两个叫朱仙镇和水坡集的小镇很是显眼,因为朱慈烺特地用朱砂笔圈注了一下——历史上的朱仙镇之战,就是在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展开的。   听到是开封被围,除了李国祯之外,其他众将相互一看,都不敢怎么说话——河南的局势,众将心中都是有数的,到现在为止,流贼已经两次围攻开封了,赖将士用命,官民一心,开封守将陈永福指挥得当,开封两次击退了流贼的侵扰,还将李自成射成了独眼龙,河南局势曾经有好转的迹象,但随着两任三边总督傅宗龙、汪乔年先后兵败被杀,河南局势又变的险恶起来,每个人都知道流贼一定会再攻开封城,到时朝廷要怎么应对,谁也不敢有把握,现在皇太子忽然提到开封,难道是有军报传来,流贼已经出现在开封城下了吗?更甚至,难道皇太子真想要领军出京吗?   朱慈烺知道他们在顾忌什么,于是淡淡笑:“无妨,只是一个简单的推测。开封并无战事,本宫只是想跟各位论一论这军阵。”   众将这才敢于发表意见,   小襄城伯李国祯更是引经据典,将开封地形、行军布阵、攻守进退说的头头是道。   除朱慈烺和吴襄之外,其他众将听的都是连连点头,为李国祯的才能所折服。   这家伙,还真是一个现代赵括。   李国祯说完之后,眼有得意的看向朱慈烺,等待朱慈烺的夸奖。   “嗯,小伯公讲的很好。”   朱慈烺不冷不热的回了他一句,目光看向吴襄:“老总镇,你说一下吧?”   李国祯脸色有点臊红,傻子也看的出来,皇太子对他的献言献策毫无兴趣,他刚才的唾沫全部白费了。   吴襄也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句,然后朱慈烺就更加确定他是一个庸才。   所有人都认定,如果开封被围,朝廷大军救援之时,朱仙镇是一个关键位置,这一点没错,官军占据朱仙镇之后就可以和开封守军形成倚角之势,对流贼形成战略压制,因此众人争论的重点都集中在如何抢先占据朱仙镇,而不会被流贼抢占先机,但却没有人注意到,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的那条小河。   而这条小河才是历史上朱仙镇之战胜败的关键。   京营将官都没怎么上过战场,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也就算了,想不到沙场老将吴襄也没有看出来。   偌大的京营,将官都是庸才,冲锋陷阵或许可以,但想让他们出谋划策,几乎是不可能的。   帐中无有高人,只能期待杨廷麟早一点到京师了。   杨廷麟,字伯祥,江西临江府清江县人,曾担任东宫讲官兼直经筵,后任兵部职方主事,在卢象升军中效力,担任赞画,也就是参谋一职。崇祯十一年建虏入塞,各路明军避而不战,任由建虏肆虐,只有卢象升奋勇迎敌,但寡不敌众,且军中断粮。十二月十一日卢象升率兵进驻巨鹿,仅剩五千残卒,卢象升派遣杨廷麟求助太监高起潜于鸡泽。但高起潜置之不理,卢象升军中大哭,未等杨廷麟返回就全军覆没,杨廷麟泣血大哭。   巨鹿之战后,杨廷麟被外放到江西。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杨廷麟闻之恸哭,募兵勤王。隆武帝即位福州后,授以兵部尚书,协同总督万元吉据守赣州。隆武二年四月十四日清兵攻赣州,杨廷麟死守半年,赣州失陷后投水殉国。   杨廷麟,忠臣也。   从他坚守赣州,又曾在卢象升帐下担任赞画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参谋,因此朱慈烺已经派人去召了,不止杨廷麟,曾经在杨嗣昌,洪承畴,陈奇瑜帐下担任过赞画,现在仍在人世的几人,朱慈烺也都派人去召了,等他们到齐,就可以组成京营的参谋司了。   在朱慈烺的谋划中,参谋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以后行军打仗,各种战术的应对,都会出自参谋司。   挥退众将之后,朱慈烺静静沉思。   田守信泡了热茶,送到案头。   “守信,我记得你是河南人?”朱慈烺问。   “是的殿下,奴婢是河南信阳人。”田守信回。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田守信黯然:“没了……三年前,有一股流贼路过,家里人一个也没有剩下。”   “对不起。”朱慈烺心有歉意,不该提起田守信的伤心事。   “殿下折煞奴婢也!”   田守信慌忙跪倒在地。   皇太子跟他说对不起,他怎么承受的起?   朱慈烺从案后转出来,伸手将他扶起,肃然道:“在我面前,不要这么客气,你们名为主仆,但实际就是家人,这些日子,你跟我奔波忙碌,实在是辛苦,而且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苦,我跟你说对不起,不止是对你说,也是对河南的百姓说啊,如果朝廷早日剿灭流贼,你家人又怎么会遇害?唉,说起来还是朝廷的责任。”   “殿下……”田守信眼中有泪花。   “报!”   账外锦衣卫有信来。   田守信擦擦泪,走出中军帐,一个刚才城中赶来的锦衣卫小声向他汇报,田守信听的清楚,回到军帐急急向朱慈烺报告:“殿下,城里出了一点小事情。”   “怎么了?”朱慈烺放下手中的河南地图。   “有一些被清退的京营官兵在德胜门营房前跪着呢。”田守信道。   德胜门营房就是原右掖营的营房。   “嗯?有多少人?”朱慈烺皱起眉头,不是消停了吗?怎么又闹起来了?   “大两三百人。”   朱慈烺心中一沉,两三百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他们不去兵部,不去京营衙门,却跑到营房门口,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是上一次在兵部门口闹,被抓了几个人之后,把他们都吓住了?既然吓住了,又为什么还敢闹事? 第二百四十章 老兵闹事   “他们提什么要求没有?”朱慈烺问。   “回殿下。”这一次回到的是那名报信的锦衣卫:“没听见他们提什么要求,就是不停的哭,磕头,喊冤枉。”   没要求就更麻烦。   朱慈烺吩咐田守信:“你亲自去一下,看到底怎么回事?再知会兵部陈部堂,令他想办法处理。”   “是。”田守信匆匆去了。   朱慈烺原本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人嘛,总难免会有情绪,尤其是一个从铁饭碗的单位被开除,以后再也拿不到雷打不动的工钱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有不平,都会愤懑的想要闹事,但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就会渐渐冷静下来。   但很快,朱慈烺就意识到情况也许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田守信走后,小太监唐亮继续为朱慈烺煮茶,刚煮了一碗,锦衣卫就又有消息传来。   “殿下,不止是德胜门军营,西直门军营那边也出现老兵跪拜了,大约也有两三百人,此外还有两百多人去了襄城伯府。”   “嗯?襄城伯府?”   朱慈烺初觉诧异,细想倒也正常,朱纯臣和徐允祯两个国公已经被撸,连国公府都被抄了,襄城伯李守锜是上上任京营总督,加上其子李国祯刚刚被任命为京营提督,这些人跑到襄城伯府门前跪拜,找老长官和新长官哭诉,倒也在情理之中。   事情在扩大,朱慈烺想着是不是需要亲自回城?虽然明朝跟前世不同,不维稳,不怕百姓上访闹事,更不怕百姓们咒骂高官,不过这么多人在营房门口跪着,终究是影响不好,再有一个多时辰今天的操练就要结束了,到时将士们如果被堵在营房门口,那可就尴尬了。   另外,京营将士都在校场操练,城中兵马极少,如果这些人鼓动闹事,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殿下。”李国祯急慌慌的闯了进来:“臣家中有事,特向你请假。”   “准!”   朱慈烺头也不抬,目光依旧看着案上的地图。   李国祯眼睛里有嫉恨,不明白皇太子为什么看不到他的才能?总是对他么冷淡?总有一天他要让皇太子明白,他李国祯不是池中物!   “唐亮,传贺珍来!”李国祯走后,朱慈烺令唐亮去传贺珍。   “是。”   贺珍很快就来到,进入帐中抱拳行礼:“殿下。”   “点两千精锐,随本宫回城!”   ……   京师德胜门营房门口,三百多被清退的京营兵在营门前黑压压地跪成一片,周围聚集了大批看热闹的闲杂人员,人山人海的将周边的街道都堵死了,有几个站立者正在讲诉自己的悲惨,无非活不下去,我家世代在京营当兵,为大明尽忠,高祖说过什么,成祖答应过什么?为什么忽然要我清退之类的。都是同温层,因此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哗哗的哭成了一片,简直就是一个诉苦大会。   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同情,有人不以为然。   马蹄急响,兵部尚书陈新甲和田守信带了一百巡城兵赶到了现场。   陈新甲原本正在兵部忙于军务,若不是田守信告知,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京营营房门口聚众闹事。见到现场情况,陈新甲忍不住就怒了:“好大的胆子,竟然堵塞军营营门,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人太多了,兵丁们好不容易才驱赶出一条道路,护卫着陈新甲走到老兵们的面前。   “大人,我们冤枉啊……”   老兵们都是喊冤。   “冤什么冤?当兵打仗连枪都扛不稳,京营继续用你们当兵才是冤呢,都给本兵散了,不然就等着吃顺天府的棍棒吧!”陈新甲瞪眼。   “冤枉……”   迎接陈新甲的是一片冤枉之声。   不止跪着那些老兵,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很多人在起哄,有人为老兵抱不平,有人借机发泄对朝廷的不满,现场闹哄哄的,很快就把陈新甲的吼声淹没。   人浪翻滚。   陈新甲和一百名兵丁竟然控制不住局面。   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在兵部衙门口,一般老百姓不敢靠近,现场只有京营裁撤下来的老弱,但今天除了三百老兵,现场还有好几千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起哄吹口哨,为老兵们壮胆,希望事情把闹大,陈新甲再想要凭借官威就把老兵们吓退,已经是不可能了。   陈新甲额头上渗出细汗,小声对田守信道:“田公公,本兵在这里镇着,你赶紧去找太子调兵!”   本兵,兵部尚书的自称。   田守信拨马离开,急急出城向大校场而去。   陈新甲转身面对起哄的老兵,正要摆出兵部尚书的架势,吓唬一翻,忽然脑袋遭受重击,眼前一黑,哼也没哼的就往后倒……   襄城伯府门前。   和德胜门军营的群情汹涌不同,襄城伯府前的老兵们都情绪稳定,因为小襄城伯李国祯正在讲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家放心,朝廷不会不管大家的,襄城伯也不会不管大家,我李国祯在次保证……”   李国祯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台阶下的老弱都被他说的感动。   “大家请回吧,我李国祯一定会向太子殿下进言,解决大家可能的困难。如果做不到,到时大家再来围我襄城伯府,甚至可以把襄城伯的牌子砸了,我李国祯绝无怨言!”   李国祯讲的唾沫横飞,说的激动处,甚至还挤出了两滴眼泪,简直是把所有老兵都当成了自己府中的亲人,老兵们深受感动。   “回去吧,老伯公一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就是,我们要相信小伯公。”   人群中,李国祯安排好的“桩角”正在劝说大家。   老兵们散去。   襄城伯府门前很快就恢复了宁静。   李国祯颇为得意,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德胜门军营和东直门军营正一团乱呢,相比他三言两语、轻轻松松就打发走府门前的老兵,兵部尚书陈新甲和顺天府尹周堪庚此时是焦头烂额,无计可施,而这正衬托出他的卓然不凡和伶俐口才。 第二百四十一章 营门惊变   接下来,李国祯准备按照原计划,前往德胜门军营,帮兵部尚书陈新甲处理现场的危机,相信只要他出马,现场骚乱很快就会平息。   当然了,时机要掌握的恰到好处,他出现的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早了显示不出他的手段,迟了,万一皇太子带兵镇压,那他就白做功夫了。   而经过此事之后,他的能力必然为京师所知,连皇太子也不敢小瞧他了。   李国祯施施然下了台阶,准备上马。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一匹快骑沿着街道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是他府中的家丁,前往德胜门刺探情况,每十分钟回报一次。   听到那急促的马蹄,李国祯忽然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家丁在李国祯面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一脸惊慌的禀报:“公子,不好了!兵部陈部堂被乱兵用石头砸伤,巡城兵丁捉拿凶手,有人拒捕,兵丁直接杀人!”   “你说什么?”   李国祯脸色大变,这可不在他的预料中。   ……   德胜门军营门前。   陈新甲脑子嗡嗡的不知道身在何处?原本,他正大声叱喝,想要说服老兵离开,正讲的慷慨激昂呢,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个一块小青石子,准确的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砰!”如遭重击,头上的纱帽被砸飞,他的人也砸得向旁歪了一步,头上鲜血直流,眼前金星直冒,站也站不住,身边的护卫急忙扶住他,惊呼:“部堂大人?部堂大人?”   鲜血模糊了双眼,陈新甲一时说不出话。   兵部尚书被攻击,现场立刻就乱了,陈新甲带来的那一百兵丁立刻大呼小叫的搜捕凶手,但却没有人看到凶手,连青石子从哪儿飞来的都没有人能说清,于是跪在地上的三百老兵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抓!把他们全抓了!”   带队的百户命令。   尚书大人在他的保护之下出了事情,作为百户他要负最大的责任,如果再抓不住凶手,他的责任会更大,因此他气急败坏的命令,一定要把有嫌疑的刁民全部抓到!   “是!”兵丁们大声答应,执着刀枪就向老兵们扑去。   但老兵们怎肯束手就擒?兵部尚书大人倒地,生死不明,如果死了,那被逮着的人绝对是要偿命,就算不死只是受伤,被逮着的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因此纷纷跳起来反抗。虽然他们都是被清退下来的弱兵,但毕竟都是握过刀枪的,拼命反抗之下竟然也颇有战斗力,一百兵丁一时奈他们莫何。   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陈部堂被乱兵打死了,快跑啊!”   轰!   就像是炸开了锅。   现场情势一下就被激化了。   三百老兵一听尚书死了,都吓坏了,再也顾不上自己的那点委屈了,跳起来就想往人群里面钻,但一百巡城兵可不能让他们溜走,尚书大人死了,凶手在眼皮子底下走了,这责任谁也担不起。如果说刚才巡城兵和老兵们的缠斗还留有余地,架势胜过实质,但现在就不一样,巡城兵出手再不客气,老兵们则是狗急跳墙,他们拼命的推挤,挡在最前的几个巡城兵被推倒,两名老兵从缺口中钻出来,撒腿就要跑。   “拦住他们!”那名百户嘶吼。   “噗!噗!”   两杆长枪直接刺过去,将一名试图逃跑的老兵戳了一个透心凉。“杀人了!”   看见两个同伴丧命,那三百老兵都吓傻了,甚至有人直接吓晕了过去。   而跑在最前的那名老兵只跑了两步,就被巡城兵追上来一刀放倒。   但那名巡城兵刚刚收回钢刀,就莫名其妙的惨叫一声,扔了钢刀,抱着脑袋倒地。   这一下惊呆了不少人。   “巡城兵被杀了,老兵造反了!”   有人惊慌的喊。   巡城兵不知就里,虽然内心不相信老兵们敢造反,但那名无缘无故倒地的同伴,却让他们不得不对老兵们有所怀疑——这群老贼,就算不是造反,也是对朝廷心怀不满,心中这么想,出手就更加不客气,眨眼间,又有两名试图逃跑的老兵被戳倒在地。   惨叫,鲜血,现场乱成一团,看热闹的百姓嘶声尖叫,一片踩踏,妇人小孩哭声一片。   陈新甲有点清醒了,他听到了现场的躁乱,还有那种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他拼命的睁开眼,推开搀扶他的卫兵,望着眼前的乱象,他全身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这可是帝京,一旦发生了骚动,造成了大祸害,可不是他一个兵部尚书能顶起来的!   “住手!都给我住手!”陈新甲神奇的恢复了力气,他扯开嗓子嘶声大吼。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周边的尖叫声中。   混乱仍在继续。   危急之时,听见急促的马蹄和整齐的脚步声在街道两边响起,刀光闪现,京营兵,到了。   ……   襄城伯府。   老襄城伯李守锜坐在椅子里,用一种阴沉至极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儿子,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问:“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   李国祯跪在地上,再没有刚才的得意和潇洒,只有一额头的冷汗,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如今的情势已经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唯有把一切都告诉老爷子,请老爷子拿主意了。   “拙劣!愚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朱纯臣和徐允祯都不能挡,何况你这个竖子?!”   李守锜提起椅边的拐杖,狠狠向李国祯扫去。   “啪!”   力量巨大,拐杖一折为二。   李国祯被打的呲牙咧嘴,但不敢闪躲,也不敢挪地方。   李守锜怒气尤不平,抬脚朝儿子连续猛踹,口中不停的骂蠢货。   “伯爷息怒!”管家洪耀福吓得哆嗦,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事情发了,打死儿子也没有用,李守锜压住心中的怒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了一想,目光扫向管家,咬牙切齿的问:“洪耀福,你找的那几个老兵可靠吗?”   “绝对可靠,他们都是伯爷在军中的老部下,最善于传播流言,就是死,他们也不会把小人说出来的!”洪耀福连忙回答。   李守锜老脸阴沉的像是要吃人:“他们现在可在德胜门的现场?”   “两个在,另外两个应该在看热闹。”洪耀福哆嗦回答。   “把他们的名字都写下来。”   “是。” 第二百四十二章 崇祯盛怒   洪耀福爬起来,拿起笔,在旁边的桌上将四个老兵的名字一一写下,双手呈送到李守锜面前,李守锜接过来看一眼,折好了放进怀中,目光再看向洪耀福:“洪管家,你跟我有二十年了吧?”   “是,整整二十年了。”洪耀福哆嗦的像是寒风中的小鸡。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可能小命不保了,但他也没有办法啊,小襄城伯逼迫他做,他也不敢不从啊。   “二十年,老夫可有亏待你的地方?”   “从无!伯爷待小的如亲人,小的做牛做马也难报伯爷的恩情!”洪耀福回答的慷慨。   李守锜点点头:“那好,今日的事情你要保密,今生今世也不许跟任何人说起!”   “是。小的就是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洪耀福发誓的说,心里微微松口气。   “很好,你先出城躲几天吧,听说你在通州有一个亲戚,带上你家人,就先到通州吧。”李守锜道。   “是,小的这就走。”   洪耀福爬起来,擦一把头上的冷汗,急急去收拾东西。   李守锜看向李国祯,冷冷问:“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李国祯方寸已经乱了,心神也已经慌了,在老父亲严厉的目光下,他咽了一口唾沫,颤声回答道:“爹,儿知道错了,儿子这就写奏折,辞掉提督的职位……”   “蠢货!”   李守锜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李国祯踹翻在地:“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时候写奏折,不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你是怕皇太子追查不到你是幕后主使吗?”   李国祯猛然警醒,爬起来颤声道:“那儿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继续做你的提督,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过一样!”李守锜咬牙切齿的教儿子:“而且要认真的做,绝对不能让太子看出任何的破绽!”   “明白了……”李国祯点头像是啄米鸡。   李守锜转身向外走。   “爹,你去哪?”李国祯颤声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给你擦屁股!”李守锜怒不可遏但又无可奈何。他只有李国祯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也得帮儿子将这件事情糊圆了。   老爹走后,李国祯颓废的站起来,痛心疾首的喃喃:“老天爷待我不公啊,明明一条妙计却被搅合成这样,唉……”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哀戚立刻就变成了怨恨,咬牙切齿的道:“都怨洪耀福这个狗奴才坏了我的大计,等他回来,一定要严厉惩罚他!”   ……   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帝正在发怒。   在他面前的龙案上摆着两本书,一本是朱慈烺在京营制定的新军规和操练手册,另一本是戚少保的纪效新书。   虽然同意朱慈烺抚军京营,但在内心里,崇祯帝对儿子是不放心的。儿子自小有点小聪明,喜欢读经读史,在朝堂上提出的新政四策,虽然石破天惊,令人难以置信,但崇祯帝自认天家尊贵血脉,传承自己,又在宫中耳濡目染,能提出一些治国之策倒也没有太让人大惊小怪的。   但军事和政事不同。   没有磨砺,没有行伍经验,即使是熟读兵书的天才也不可能有统领三军的能力,历朝历代,所谓的太子领军,其实都只是一个幌子,真正领军的还是太子下面的老帅老将,因此从一开始崇祯帝就打定了主意——儿子任抚军,镇住那帮骄横的勋贵,整顿京营,再找寻几个知兵、懂兵的老将和干才,帮着儿子操兵、练兵。京中老将不多,吴襄算是有能力的一个,因此崇祯帝才不顾祖大寿新降,朝野对祖家怒气冲天之时,任命吴襄为精武营主将。   而李国祯是干才。   自从把吴襄和李国祯派到京营之后,崇祯帝就命东厂暗中观察,看太子要如何使用这二人?   而回报的内容让他怒极。   太子竟然不顾他的叮嘱,将李国祯和吴襄高高挂起,一点都没有重用!李国祯空头提督,吴襄居然连京营操练的内容都不能干涉,一切都依照皇太子朱慈烺定下的操练手册。   “简直是儿戏!经验丰富的老将你不用,你一个毛头小子,只靠一本纪效新书就想要练兵吗?”   崇祯帝怒极,忍不住就拍了桌子。   旁边的几个內侍包括王承恩在内都吓了一跳,王承恩心知崇祯帝是为了太子、为了京营之事在发怒,连忙跪倒:“陛下息怒,太子殿下绝不是孟浪之人,奴婢听说,自从整顿之后,京营一日四练,操武不停,喊杀震天,京城百姓都说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京营如此操练了……”   “少替他说好话!”崇祯帝怒。   王承恩浑身颤栗,跪伏在地,再不敢说话了。   脚步急促,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华急步走了进来,他是崇祯帝的亲信,又是内廷三公,见崇祯帝不用通报,进到阁内,见崇祯帝一脸怒意,王承恩等人跪伏在地,气氛肃杀,他脚步不由就凝滞住了。   崇祯帝目光冷冷扫向他。   王德华连忙跪倒:“奴婢叩见陛下。京营出了一点小事……”   听到京营两字,崇祯帝的眉毛立刻就竖了起来:“什么小事?”   ……   德胜门军营门口。   陈新甲的倒地引发了骚动,骚动之后就是大混乱,一百巡城兵控制不住老兵的逃走,只能刀枪相加,而老兵也不敢屠戮,纷纷反抗,只短短几个瞬间,就有数十人倒在了血泊中。   直到朱慈烺带兵赶到,现场的混乱才结束。   两千精兵分别从街道的两边而来,军士们手握长枪,组成枪阵,口中齐声呐喊:“太子殿下到!敢乱动者格杀勿论!”   声音震动城区。   围观的百姓四散而逃,巡城兵和那些顽抗的老兵都吓得扔了手中的武器,跪地不动了。   枪阵向两边一分,朱慈烺和贺珍缓马走了出来,眼前的情况,特别是血泊的那几具尸体让朱慈烺心惊,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那一群老兵,心知老兵问题必须解决,不然他们时不时的闹上一场,不但朝廷脸上无光,京营新军的建设也会受到影响,于是朱慈烺唤过曹西平,低声叮嘱两句,曹西平得令,快马疾驰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专业凶手   “殿下……”   陈新甲在卫兵的搀扶下,上前来拜见。   他额头被砸了一个血窟窿,卫兵用白布简单为他包扎,不过并没有完全止血,领口和胸前的官袍上都是血迹,不过精神还好,等到了朱慈烺面前,他推开卫兵,一如平常那般的行礼。   朱慈烺连忙下马搀扶:“陈部堂快快请你,你伤势如何?”   陈新甲一脸羞愧:“臣的伤没事。对不起殿下,臣无能,没有能控制住局面……”   “先去休息吧,”朱慈烺打断他的话:“田守信,送陈部堂去太医院。”   “是。”   等陈新甲走后,朱慈烺将现场维持秩序的那名百户叫到面前,仔细询问事情的经过。百户不敢隐瞒,将整个过程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不等他说完朱慈烺就已经明白,今天的事情不是一件简单的老兵哭诉案,而是一起有预谋的骚乱案。特别是陈新甲的受伤和几个巡城兵丁的倒地,几个兵丁也就罢了,陈新甲可是兵部尚书,他讲话之时前后左右都有卫兵保护,但青石子却能准确的击中他额头,且没有一人看到凶手,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巧合能解释的。   “殿下,这就是砸伤部堂大人的那小石子。”   百户还算细心,居然把砸伤陈新甲的那小石子找到了。   是一块小青石子,重量只有十几克,打磨的很光滑,一看就知道不是随便在街道上捡的。   “这个凶手……是个专业人士啊。”朱慈烺拿在手中掂量一下,交给贺珍查看。   贺珍仔细看过,然后道:“听说江湖上有人专门以小青石子为武器,百步之内指哪打哪,臣过去不信,今日算是知道了。”   陈新甲和两名巡城兵都是脑袋中弹,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却也是受伤不轻。一颗小小的青石子能造成如此的伤害,可见凶手的腕力和准确度。   朱慈烺心说《水浒》里的没羽箭张清就是扔小石子的高手,虽然是小说,但应该也有一定的生活来源,三百老兵中显然是没有这样的高手的,凶手只能是来自围观百姓,一边沉思一边走到陈新甲刚才站身的地方,前后左右看了看,问道:“陈部堂受伤的是左额角,也就是说,小石子是从他左边来的,贺将军以为,左边哪个地点最适合投掷石块?”   “那里。”贺珍观察了一下,指着百步之外的一处高围墙:“站身在那一处围墙之上最合适,既能纵观全局,又不至于被人发现。”   “看那是谁家的围墙,问一下可有人看见?”   “是。”那百户急忙派人去查。   处理完事,接着就是人了。   朱慈烺走到那一群闹事的老兵们面前。   在京营将士的长枪下,老兵们都老实了,见皇太子走来,全体跪拜哭喊:“殿下饶命啊……”   朱慈烺没有说话,只向贺珍使了一个眼色,贺珍会意,上前一步,大声喝问道:“尔等为何闹事?难道不知我大明律法森严吗?”   贺珍是这一次京营裁撤的主事之人,见到贺珍,老兵们心中都有怨恨,喊冤之声就更大了。   “没有闹事啊,我等就是为了一口饭,不到京营当兵,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殿下大恩大德,可怜可怜我们吧。”   “陈部堂受伤给我们没有关系,殿下明察啊。”   “巡城兵胡乱杀人,殿下要为我们做主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都是哭哭啼啼,可怜兮兮。   老兵们的心思,贺珍何尝不知道?他冷笑一声:“有没有冤屈,殿下自会为尔等评断,现在尔等选一个代表回殿下的话,其他人不得多言,否则休怪本将无情!”   “是是……”   老兵们答应,不过选谁出来当代表,却无法达成共识,每一个人都是推三阻四——躲在人群中有法不责众的保护伞,一旦直面皇太子那可就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了,皇太子大怒之下,说不定小命都难保,因此没人愿意当这个代表,贺珍连声呵斥,但却也没有多大的作用。   朱慈烺不着急,只冷冷看着这群老兵。   很快,曹西平回来了,将几张信笺送到朱慈烺的面前——这是从锦衣卫镇抚司调出来的资料,如果锦衣卫称职,这些资料就不该是几张,而是几十张,所有今天闹事的旗总以上的老兵,锦衣卫都应该掌握。   朱慈烺接过后一张张仔细的看,然后指了指信笺上的一个名字,曹西平心领神会,走到贺珍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谁是孙越?”得了曹西平的提醒,贺珍立刻喝问。   老兵们都看向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粗布短衣的矮胖子。   “就是你了!出来,殿下有话问你!”   贺珍伸手一指。   叫孙越的矮胖子一脸惊慌,他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为代表,跪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哭求还可以,单独面对皇太子……哎呦,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本能的就是磕头求饶:“总戎大人饶命,卑职……”   一句话没说完,早有两名京营兵冲了过来,揪着他的衣领子,将他拎了出来。   没办法,孙越只能跪在朱慈烺面前,哆哆嗦嗦的等待朱慈烺的问话。   朱慈烺冷冷扫他一眼:“你就是孙越?”   “回殿下,臣就是孙越,求殿下饶命啊。臣安分守己,绝没有作奸犯科之事啊。”孙越连连叩头。   朱慈烺心说你还没有作奸犯科呢?都敢到京营门口闹事了!忍着怒气,淡淡问:“世代京营军籍,世袭旗总,到你这已经是第五代了,对吗?”   “是,从宣宗皇帝起,臣先祖就在京营为兵,曾斩过蒙古人的首级,积功为旗总,到臣这是第五代了。”孙越战战兢兢的回答。   朱慈烺点头:“你从京营离开时,所欠的军饷可曾领到?”   孙越犹豫了一下,回道:“回殿下,领到了。”   “可曾少一分?”   “一文不差。”   “既然不差,为什么闹事?”朱慈烺怒。   孙越支支吾吾的说不出。   朱慈烺冷冷道:“我来替你回答吧,你是京营军户,世世代代是京营之兵,不管操练不操练,你每月都能从京营领到固定的军饷,如今京营改制,你没了领空饷的好头,心情不忿,正好有人挑事,于是你们就趁机来闹事!” 第二百四十四章 追缴饷银   孙越心知不好,连忙哭嚎的辩解:“殿下,臣世代京营为兵,忠心皇上,没来由的忽然就被裁撤,心里实在是放不下啊,祖宗留给臣的职位,不能败在臣的手中啊,求殿下开恩,重新收臣回京营吧,臣必辛勤操练,效忠皇上和殿下啊!”   “求殿下收我等回京营……”孙越以下,老兵们也都是哀求。   朱慈烺冷笑:“重回京营?你们是不是以为本宫抚军京营只会是一时?就像是崇祯元年那一次一样,只要咬牙熬过了这一段时间,等本宫走了,就可以继续领空饷了?本宫告诉你们,京营未来是要上阵杀敌的,不是用来给你们养老领空饷的!”   就在这时,马蹄急促,几名锦衣卫护送一名内监疾驰而来,街道上看热闹的人群吓的连忙躲闪。曹西平看的真切,连忙小声禀告:“殿下,宫中来人了……”   朱慈烺转头看去。   内监秦方翻身下马,拎着袍子急步跑过来,一边下跪行礼一边道:“殿下,陛下召你速速进宫。”   嗯?   看秦方惊慌的模样看,朱慈烺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目光再看向孙越:“据本宫所知,你虽然是京营的旗总,但平常却是靠卖油为生,在正阳门开设有一间油铺,街坊邻居只知道你是一个卖油的商人,却不知道你是京营的旗总,过往的十年中,别说操练了,你平常连京营的大门也很少进入,本宫说的对不对?”   “……”孙越脸色立刻变的煞白。   “对还是不对?”父皇召见,没时间跟他们啰嗦,朱慈烺口气越发严厉。   “对!”孙越吓的一哆嗦,又连连叩首:“臣错了,殿下饶命啊……”   “虽然你从不到京营操练,不过你每月却能得到京营一半的俸禄,剩下的一半被你的上官贪墨了,这十年来一直如此,你每月除了卖油,还能从京营得到一两五钱的饷银,一年就是十八两,也就是说,这十年来你最少溢领了朝廷180两银子。”   朱慈烺再看向其他跪在地上的老兵:“你们也一样!你们在场的每一个,都是京营的懒兵、空兵,平时不参加京营的操练,白白领朝廷的饷银,以至于无法通过京营的考核。念及你们生活困难,此事京营改制,朝廷只让你们回家,但并没有追究你们十数年来溢领的饷银!但想不到你们对朝廷的爱护毫无感恩之心,反而变本加厉,屡次三番的到京营闹事,看来你们是非逼着朝廷追缴你们溢领的饷银不可了!”   一干老兵都是听的脸色煞白,乖乖,不能拿京营的铁饭碗、领京营的饷银也就算了,但如果朝廷要追缴过去的溢领,他们非倾家荡产不可。   “我等错了,再也不敢了,殿下饶命啊……”   老兵们肠子都悔青了,哭喊求饶,在地上砰砰的叩首。   “将他们交给顺天府,严加拷问,一定要查出幕后之人!”朱慈烺将现场交给贺珍,然后跟着秦方急匆匆回宫。   虽然说爱民如子才是好皇帝、好太子,但对无理取闹、阻碍政事的刁民,必须依法处置,不然无以服众,更无法治国。朱慈烺下了决心,这些闹事的吃空饷的人,不能轻纵,一定要严惩,而对幕后的指使之人更是不能放过。   没有挣来权益,反倒是进了监狱,老兵们都后悔死了,不过却再没有闹事的心思了,太子殿下说的很清楚,再闹事者不但要追缴溢领,而且要押入顺天大牢,追究刑责。   经此一事,他们对京营的“铁饭碗”彻底死心了。   朱慈烺走后,贺珍继续审问。   这一下再没有人敢隐瞒,孙越第一个坦白:“草民糊涂啊,草民听他们说,把草民从京营裁撤,并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殿下您的意思,而是有奸人作祟,只要我们把事情闹大了,让宫里的皇上知道了,皇上就会下旨重新召我们回京营……”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贺珍问。   孙越说出两个名字,将那两个老兵揪出来一问,也是听他人所说。   盘问来盘问去,也找不到谣言的源头。   顺天府尹周堪庚满头大汗的赶到了,他倒不是故意拖延,他也没有胆子拖延,而是因为除了德胜门军营和襄城伯府外,东直门军营也有老兵聚集,他刚在东直门那边处理完,就急匆匆赶过来了,见现场有血迹还有尸体,他脑门上的汗就更多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要有人担责的,太子不可能,京营的那些将官也不可能,只能他这个倒霉的顺天府尹来背这个黑锅了。   贺珍依朱慈烺的命令,将这群闹事的老兵交给他处理。   所有人都被押往顺天府衙。   虽然已经近黄昏,但周堪庚还是立刻升堂,惊堂木一拍:“尔等受何人蛊惑,行此大逆之事,速速招来!”   “冤枉啊……”   老兵的回答还是面对贺珍时的说词,周堪庚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他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能不能调查出事情的真相了,一怒之下,立刻就要大刑伺候,幕僚却凑上来,小声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周堪庚脸色一变,急忙下令退堂。   进到府衙后堂,接过幕僚手中的那封信,打开了仔细的看。   看完之后,他脸色越发凝重,将信笺揉成团,塞到茶碗中,看着信笺慢慢被浸透,无奈的叹口气:“罢了,这个顺天府尹我终究是不能做了……”   乾清宫。   朱慈烺急匆匆进到皇宫,路上,他不动声色的向秦方探寻了一下父皇召自己入宫是为了何事?可惜秦方并不清楚,朱慈烺也没有多想,他以为崇祯帝召见是为了老兵聚集之事。   进到殿中,隐隐听见后面的暖阁中有语声传出,一问才知道,原来兵部尚书陈新甲和右侍郎吴甡正在和崇祯帝议事。到这时,朱慈烺才隐隐感觉有点不妙了,老兵聚集虽然是一个事,但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已经平息,父皇将陈新甲和吴甡都招来显然不会是为了这点小事。   难道是河南的流贼或者是辽东的建虏有新动向? 第二百四十五章 崇祯心思   正忐忑之时,一个奉茶的小太监从暖阁中退了出来,进出之时掀了一下帘子,也就这刹那,两个字从暖阁中飘了出来。   吴襄。   听到这两字,朱慈烺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作为一个熟读明史的穿越者,又是崇祯帝的儿子,朱慈烺对崇祯帝的性情有着比别人更多的了解,除了儒门圣徒,偏好名声之外,崇祯帝最恼怒的就是臣子对他虚掩应付、阴奉阳违,袁崇焕当年被诛,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夸下了五年平辽的海口,结果不但不能平辽,反而还被建虏杀到了北京城下,致使崇祯颜面无存;大功之臣孙传庭只不过说了两句牢骚话,就被崇祯投入诏狱,吴甡执意要两万兵马,不然不担任湖广督师,崇祯也将他罢官下狱。对臣子如此,对儿子也是如此,他明明给儿子安排了两个得力助手,儿子却偏偏不用,这让他有一种自己威严受到挑战的愤怒。   其实朱慈烺已经在提防了,他安排李国祯管后勤,吴襄管操练,并不算应付,不明白父皇为何还要发怒?   朱慈烺不担心崇祯发怒,只担心崇祯一怒之下会革去自己抚军京营之职。伴君如伴虎,对臣子如此,对他这个太子也一样,崇祯帝的一喜一怒都会决定他,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运。   因此,必须想办法补救。   朱慈烺绞尽脑汁的想。   不知不觉中,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丝丝细汗。   暖阁中忽然传出一个激动的声音。   “太子练兵之法虽不敢说超越前人,但绝对深得戚少保练兵之精髓,有名将风范!如今京营士气高涨,假以时日,必然会是一支精锐之师,臣愿用全家性命担保,太子操练之法绝对可行,一年之内,若京营不成精锐,请陛下治臣全家之罪!”   是吴甡。   显然,他正在竭力劝说崇祯帝,以至于提高了声调。   吴甡之后,陈新甲也在说话,虽然听不清楚,但想来他也是在维护朱慈烺,为朱慈烺说好话。   朱慈烺心头一热——君前无戏言,吴甡居然把全家都赌上了。   而陈新甲也不容易,刚被打的头破血流,简单包扎就被叫到了御前。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兵部右侍郎,两人现在是朝中不多的知兵大臣,兵部又有协理京营之责,崇祯帝召他们两人来,显然是要知道他们两人对皇太子练兵的看法——幸亏是他们两人,如果是朝中的其他大臣,朱慈烺恐怕会更加不安。   很快,暖阁帘子挑起,陈新甲和吴甡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太子站在不远处,两人连忙上前来见,陈新甲额头上缠着纱布,歪顶着官帽,脸色苍白,精神很不好,官袍领口隐隐还能看见血迹,堂堂兵部尚书当街遭此暗算,陈新甲也是本朝第一人了。见到朱慈烺,陈新甲脸色更加凝重,吴甡则始终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样子,就好像他二人并没有说服崇祯帝,他担心崇祯帝会责罚太子一样。   见礼完毕,朱慈烺牵住陈新甲的收,关心的问:“陈部堂伤势怎样?”   “谢殿下关心,一点小伤,臣无事的。”陈新甲眼神感动。   陈新甲虽没有大才,但却绝对尽心尽责,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也能坚持在御前应答,大明官员如果都能像陈新甲这般敬业,国事也不会如此颓废了。   吴甡原本想要提醒朱慈烺一句,但见朱慈烺面带微笑,信心十足,又想皇太子非是一般人,今日之事或许早在皇太子预料中,于是没有多言。   “宣太子觐见!”   内监悠扬的声音。   朱慈烺整理衣冠,进暖阁叩拜崇祯帝。   崇祯坐在案后,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怒火却没有刚才那么炙热了。   虽然是亡国之君,但崇祯并非不听人言之君,相反,他就是因为听的太多了,才落得自缢煤山的下场。明明自己心有主见,明明想要南迁,却偏偏被朝堂上的大臣所左右,以至于错过了南迁的最佳时机,而吴甡和陈新甲都是知兵的大臣,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君,他们都说了当日校场检阅之事,对检阅过程和朱慈烺制定的操练教程钦佩不已,吴甡更用全家性命做担保,加上桌上的那本京营军规手册,细细翻来,倒也颇得戚继光练兵之精髓,所以崇祯帝犹豫了——难道是朕错了吗?不然陈新甲和吴甡为何信誓旦旦,看法一致呢?   但转念一想,吴襄是老将,李国祯是干才,有贤才而不重用,这样的皇太子未来岂能是一个明君?   因此,崇祯帝的怒气依然未消。   等朱慈烺叩拜起身,崇祯板着脸,冷冷问:“你告诉朕,如何能练出一支强兵?”   朱慈烺小心翼翼地回答:“儿臣以为,要想练成一支强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难在于粮饷和军马的筹集,没有充足的军资,强军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简单在于,只要能提高士卒们的待遇和地位,给他们荣誉,施以有效而严格的操练,给他们勇气;教导士卒,让他们知忠义,保证后勤,让士卒无后顾之忧;再制定严格的军纪,有功赏,有过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结阵前进,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如此就可以练出强兵。”   崇祯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望子成龙,天下父亲都希望儿子有大才,朱慈烺一番话,让崇祯帝颇为欣慰——我儿还是有练兵之才的,起码这番话就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不过他依然板着脸,继续问:“如何才能保证有效而严格的操练?”   “循戚少保练兵之法即可。”朱慈烺回答的简单。   崇祯哼了一声:“照你这么说,练兵倒简单了。”   朱慈烺不吱声。   他上面说的条件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何其难?不说后面的操练,只说保障粮饷,就是眼下朝廷做不到的。   崇祯冷冷道:“朕命李国祯为提督,吴襄为精武营主将,就是为了给你臂助,你倒好,居然将这两人晾在了一边,李国祯空头提督,吴襄竟然连操练教程的一个字都不能改动,难道他十几年的戎马生涯,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还不如你一个毛头小子吗?又或者你是对朕的安排有所不满?”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太子有党   对皇帝的安排不满,那就有“抗旨”的意味,如果是一般臣子听到此话,一定会吓的魂飞魄散,朱慈烺反倒是松了口气——父皇既然直接提到此事,就说明他对此事的怒气已经消了,如果一直斥责其他事情,那反倒是不好了。   朱慈烺连忙跪下:“儿臣岂敢?父皇误会儿臣了,小襄城伯和吴老总镇都是大才,儿臣岂能不知?只是京营整顿刚刚完成,尚在队列和号令的操练阶段,而队列和号令皆来自戚少保,非吴老总镇所擅长,因此吴老总镇暂时清闲,但等到操练军武和军阵之时,吴老总镇必然是儿臣倚仗的第一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儿臣整顿京营,粮饷是京营第一要务,为免军中贪墨,才会令小襄城伯督管钱粮,绝没有空头提督的意思。”   一边说一边叩首,但朱慈烺心中却是懊恼,如果可以,他真想对崇祯帝说:你给我派的都是什么鸟人啊?赶紧收回去不要碍我的大事!   但想归想,他却绝不能这么说。   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知道李国祯和吴襄都是庸碌之才,更知道两人在甲申年的德性,但崇祯帝不知道啊,李国祯口才便利,说起军事来头头是道,说他庸碌,恐怕崇祯帝会第一个反对;吴襄辽东宿将,又培养出了吴三桂这么一个“大将”,说他无能,崇祯帝也不会相信。   更何况崇祯帝刚刚任命他们二人为京营的提督和精武营的主将,作为儿子的朱慈烺就要赶他们走,那不是打崇祯的脸吗?   所以不管多不情愿,朱慈烺只能哑巴吞黄连,将这二人暂时忍下来。   崇祯却依旧板着脸,冷冷道:“这么说,朕是误会你了?”   朱慈烺不敢吱声。   “你的小算盘别以为朕不知道,京营那么大,岂是你一人能掌握的?非有忠心之人辅佐不可,为君者,要任贤用能,切不可意气用事,朕不管这两人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但朕要告诉你,李国祯是勋贵中的后起之秀,你要多多倚仗,吴襄是辽东宿将,久经沙场,你要练强兵,非有他的臂助不可!”   听到这里,朱慈烺心里微微一动。原先他以为任命李国祯是为了拉拢勋贵,但听父皇的口气,难道任命吴襄也是为了拉拢吴三桂吗?   一个勋贵,一个统兵的军阀,大明皇帝拉他们两人当太子的臂助,既能用其能,操练京营,也表示出了对他们身后势力的荣宠,确实是一举双得。   从这一点上说,用李国祯和吴襄确实没有错。   只不过朱慈烺无福消受罢了。   还有,父皇为什么说“得罪”?虽然自己看不上李国祯和吴襄,但却从来对他二人口出恶言……如果有,也不过是对李国祯的几次献策没有在意,难道就因为这个,李国祯心怀不满,在父皇面前有所抱怨吗?   抱怨皇太子,李国祯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又是谁呢?   顾不上多想,连忙叩首:“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崇祯脸色这才和缓下来,叹口气,眼神微有疲惫:“德胜门又是怎么回事?”   朱慈烺连忙解释。   听完后,崇祯微微点头:“有歹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朕已经令锦衣卫去查了,一旦查到,绝不轻饶!但你的责任也少不了,既然裁撤了那些人,就应该做好后续的不测准备,像你这样撒手不管,任由他们闹事,岂是名将、明君所为?”   “儿臣知错了。”朱慈烺叩首。   “起来吧。”崇祯道,等朱慈烺起身,他仔细端详,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神里却有慈父的欣慰,目光和朱慈烺对视时,却又变回冰冷,肃然道:“去忙吧,京营事大,不可懈怠!”   “是。”   朱慈烺退出。   王承恩亲自送朱慈烺到殿外。   出殿门时,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正站在门外的飞檐斗拱下,朱慈烺出殿时,他躬身行礼。   朱慈烺心中一动,已然明白崇祯是怎么知道李国祯和吴襄之事了。   东厂。   看来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崇祯帝也不放心,也暗地里派了东厂盯梢。   不对,不是盯梢,应该是不放心年轻的儿子在京营抚军,所以派了东厂暗中观察,而东厂这一次的作为显然是比较称职的,朱慈烺只不过晾了吴襄和李国祯三五天,他们就报到了御前。   为什么说是东厂而不是锦衣卫?   魏忠贤倒台后,锦衣卫和东厂被牵连,一度差点被裁撤,最后虽然保留,但权力被削弱了很多,魏忠贤时代,东厂提督太监总辖锦衣卫和东厂,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被弱化,魏忠贤之后,锦衣卫被剥了出来,恢复祖制,直接向皇帝负责,而不再通过东厂提督太监,同时东厂主内,锦衣卫主外的格局也被确定了下来。   所谓内,就是皇族和勋贵;所谓外,就是朝野百官。   上一次朱慈烺提出释放孙传庭,再练新兵,崇祯大起疑窦之时,就是由东厂调查的。   朱慈烺身为太子,在京营抚军,崇祯如果有疑问,显然还是要通过东厂。   王德化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送朱慈烺离开,等朱慈烺离开,他对王承恩拱手。笑眯眯地道:“王公公,家那边有点事,王师傅请你去一趟。皇上这边就交给咱家了。”   所谓的家,指的是司礼监衙门,王师傅就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之心。虽然三位王公公的年纪差不多,但王之心进宫最早,所以王德化和王承恩都得称他一声师傅。刘若愚在《酌中志》有记载,太监是“早来一日为师,晚来一日为徒,阶级分明,太监管太监,尤胜于宫刑”。   “有劳公公了。”王承恩不疑有他,朝王德化还一礼,快步向司礼监去了。   等王承恩走远,王德化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转身进到殿中。   暖阁中,崇祯又开始看奏折,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点亮了阁中的蜡烛,烛光下,崇祯帝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 第二百四十七章 如芒在背   王德化进到阁中,摆摆手,将阁中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打发出去,然后躬身在崇祯帝面前站定,轻声:“陛下。”   “说。”崇祯帝头也不抬。   虽然东厂和锦衣卫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削弱,但依然是皇帝手中的两把利剑,无论王德化还是骆养性,都是崇祯帝绝对的心腹,王德化将小太监和小宫女打发出去,明显就是有密情要禀告。   “有一件事,奴婢不知道该不该讲……”王德化忽然一撩袍子,跪倒在地。   “嗯?”   崇祯帝抬起头,脸色凝重,从王德化的语气中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他是天子,王德化是东厂提督,这个天底下还有他不能听,王德化犹豫着不能讲的事情吗?   没有!   “讲!”崇祯道。   “太子殿下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兵部右侍郎吴甡,过从甚密。”王德化跪伏在地,额头贴地,用一种只有他和崇祯能听见的声音说。   崇祯脸色大变:“你是说……太子有党?”   ……   离开皇宫,返回王府的道路上,朱慈烺心情沉重,德胜门军营之事让他意识到在京师隐藏着一股敌对力量,不管是建虏安插在京师的汉奸,又或者是李子成的细作,总之都是京师的隐患,必须尽快铲除,不然随便被他们一鼓动就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京师迟早要乱套。   另外,父皇对李国祯和吴襄这么在意,也让他有点惴惴不安。   更让他不安的是,京营可能有东厂密探。   说不定身边也有。   朱慈烺看了看左右。   身边左右都是他从宫中带出的亲信之人,他无法知道有谁是东厂密探?   他没有僭越之意,他只想依照自己的计划做一些事情,身边有东厂密探,时时向崇祯帝汇报,如芒在背,对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问题,得想办法解决。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漆黑,京营三万将士也已经回城,府门前的灯笼下,贺珍正在等候。   朱慈烺进宫之后,德胜门的后续交由贺珍处理,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但贺珍胜在忠心谨慎,朱慈烺交给他的事情他都一丝不苟的完成,老兵们的口供,整个事情发生的全过程都由文书记载下来,整理成一叠厚厚的信笺,交到朱慈烺的面前。   贺珍走后,朱慈烺令东宫厨房做了莲子汤,由田守信亲自送到陈新甲府上,陈新甲今天先被青石子击伤,后又强撑着在御前对答,为朱慈烺的操练辩解,算是立了大功,朱慈烺心中感激,这道汤是一定要赐的。   “找到萧汉俊,就说本宫要他调查今天下午之事。他到底有没有本事,有几分本事,正好可以测试一下。”田守信临出门前,朱慈烺又交代了他另一件事。   虽然萧汉俊还没有完成“魏藻德”的任务,能力尚不知如何,但朱慈烺决定先用他一次。   “是。”   等田守信返回时,朱慈烺正在灯下翻看贺珍交给他的资料,京师的敌对力量,父皇对李国祯和吴襄的宠信,让他有点心烦意乱。田守信为朱慈烺换了一杯热茶,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殿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朱慈烺道。   “今天不止德胜门和东直门,襄城伯府门前也有老兵骚乱,不过小襄城伯处理得当,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局,乍看起来是小襄城伯应对得当、处事得体,但奴婢细细思想,总觉得有点不对……”田守信小心翼翼地道。   朱慈烺沉思着点头:“我也想过这一点,不过李国祯胆子虽然大,但攻击兵部尚书的事情,他还做不出来,所以这件事应该不是他做的。”   田守信道:“殿下明睿。不过还是要小心,小襄城伯自恃才高,雄心勃勃,可不像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啊。”   ……   “朱家太子还是一个小孩儿啊。”   同一时间,几个人正在黑暗中的房间中议论朱慈烺。   “要不是红娘子拦着额,额非一箭射死他不可!”一个粗重的声音嚷嚷。   “朱家太子身边那么多的官兵,射死他你也活不了,何况哪那么容易让你射?”   “可惜没让那些官兵狗咬狗的打起来,遗憾啊。”   “别说了,红娘子回来了。”   房间立刻归于沉寂,听见房门呀的一声响,一个脚步无声的走了进来,然后一个清脆动听但又非常沉稳的女声响起:“老赵还没有回来吗?”   “是,估计快了。”   女声沉吟道:“不能再等了,最迟后天,我们必须离开。”   “是。”   ……   京师通往通州的大道上,一辆孤独的马车正拼命赶路,车厢颠簸无比,赶车的车夫正是襄城伯府的管家洪耀福,车厢里坐的是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眼看天色已晚,肯定是不能在通州城门关闭之前进入通州了,所以他老婆不时掀起车帘,求他慢一点,两个儿子都快要颠吐了,但洪耀福却不管,一劲的猛催马。   “塔塔……”   马蹄急促,四名黑衣骑士从身后的官道上急速追了上来。   听到马蹄声,看到后面的四名黑衣骑士,洪耀福脸色大变,发疯一样的抽马加速。   但两轮的马车终究跑不过四蹄的骏马。   四名骑士超过马车,将马车围在了路中。   四人都黑衣黑帽,脸上还围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洪耀福抓着马缰,浑身发抖,他知道,他终究是没有躲过。   车中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也都是惊慌,“孩他爹。这是怎么了?”老婆抱着两个儿子,惊恐的问。   洪耀福咽了一口口水,竭力放平声调,抱着最后的希望,颤声道:“几位好汉,我一家连夜赶路,车中除了家人,并没有银两。还望几位好汉高抬贵手,放过我一家人。”   “不为银子,有人出钱买你的命!”为首骑士冷冷道,一边道一边拔出了雪亮的长刀。   洪耀福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落空了,他咬着牙,眼眶中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伯公答应放我走了,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去见伯公……”   黑衣骑士都不说话,露出的双眼中都带着残酷的冷笑。   洪耀福知道不能免,转身冲老婆吼一声:“带儿子快跑!”从座下抽出一把短刀,从车上跳下来,哇呀呀叫:“我跟你们拼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卑劣同盟   刀光一闪。   鲜血飞起。   伴随着洪耀福老婆的惊呼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嘶声尖叫,洪耀福人在半空,双脚还没有落地,就已经被劈成两截了。   为首骑士收回长刀,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道:“杀,一个不留!”   四名黑衣骑士飞身上车,连续出刀,一刀一个,将洪耀福一家三人全部斩杀。   “李守锜你个王八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洪耀福的老婆临死前做出了恶毒的诅咒,但诅咒未完,人头就已经被黑衣骑士斩下。   杀人完毕,一名黑衣骑士将手中的火把,往车里一扔。   呼,大火燃起,四具尸体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京师。   春丽酒楼。   两个老兵在春丽酒楼中等了一个时辰,但洪耀福却没有按照约定现身,两人心知不妙,加上下午的事情又出了漏子,锦衣卫查的紧,于是不敢再多留,急急从酒楼后门离开。   酒楼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巷子。   刚进了巷子,前后就各有黑影出现。   “谁?”一名老兵惊恐的喝问。   回答他的是刀光。   “噗噗……”   刀光闪过,阴沟里多了两具尸体。   顺天府大牢。   “死人拉!”犯人们尖叫,两个今晚刚押来的犯人口吐白沫,好像是中了剧毒……   夜已深,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家中。   后面的密室里。   骆养性进入密室,小心地关上门,转身看向坐在密室里的那人,冷冷道:“办妥了。”   黑色的斗篷,全身遮挡的严严实实,脸都不露,听到骆养性说话,微微松口气,站起来拱手:“谢谢。指挥使大恩,老夫至死不忘!”   声音苍老,微微带着一丝疲惫。   原来是李守锜。   骆养性面无表情的走到李守锜的椅子坐下,冷冷道:“伯公客气了,为伯公做事,我骆养性理所当然,不过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却帮着国公杀人灭口,一旦败露,我骆家可又多了一条诛九族的大罪!”   “指挥使做事严密,定不会被圣上知道,再者,犬子虽然鼓动老兵们在营门口聚集,但却没有指使他人攻击陈部堂,这定是其他奸人所为。指挥使只要能将攻击陈部堂的奸人找出来,就不算是逆旨。”李守锜道。   骆养性哼了一声:“伯公一番话,胜读十年书,不过也仅此一次了,以后骆某恐怕再难和伯公相见!”   李守锜点头:“那自然。”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子上。   骆养性端起茶盏,冷冷道:“夜深了,伯公早回吧。”   李守锜拱拱手,走了。   等他走后,骆养性忽然怒不可遏的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茶水飞溅,瓷片粉碎之时,他恶狠狠地诅咒:“李守锜,你屡次三番的指使我,真把我当成你的狗了吗?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   信王府。   卯时,朱慈烺准时起床,穿戴齐整之后,骑马去往东直门。晨风很冷,但朱慈烺的心却是热的。远远就看到了火把,听到了京营将士隆隆地跑步声,因为天还没有大亮,所以领头的队伍还打着火把。“都他么快点!拖拖拉拉的像个娘们!”带队的千户在爆粗口,是徐文朴,在所有千户中,他性子最急,因此他的千户队永远是第一支出城的。   齐整的脚步和口号惊醒了街道两边沉睡的百姓,有人推开窗户探头看,有人披衣站在门楣下——已经六七天了,但京师百姓对京营的操练还是很新奇。   上到城楼,仔细观看将士们出城的队列,朱慈烺惊喜的发现,几天下来,京营将士的步伐已经比过往整齐了很多。   脚步声响,一名锦衣卫急匆匆地上了城楼,在田守信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田守信神情一变,立刻向朱慈烺报告:“殿下,顺天大牢出事了,有两个老兵昨晚在牢中暴死。”   “嗯?怎么死的?”朱慈烺立刻警觉。   “仵作验尸,说是发急病而死。”田守信道。   朱慈烺面色凝重,不用说,这两个老兵一定是谣言的源头或者是知道其中的内情,所以才会被灭口,顺天大牢虽不如诏狱森严,但却也不是随意能出入的,凶手却能为所欲为,由此可知背后的能量不小啊。如果真是建虏或者是李自成的奸细在作怪,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锦衣卫那边有消息吗?”朱慈烺问。   老兵闹事一事,由锦衣卫负责调查。   田守信摇头,刚刚一天,锦衣卫很难有线索,就算有也不会通报东宫。   朱慈烺皱着眉头,他对锦衣卫的能力没有多少信心,且锦衣卫不在他的掌握中,要想查清此事,只能期望萧汉俊了。   也不知萧汉俊能不能担起这个重任?   “另外,昨天傍晚,新任吏部尚书郑三俊进京了。”田守信道。   去年年底,前任吏部尚书李日宣和户部尚书李侍问,一个获罪,一个回乡,双双被罢职,两部尚书的位置悬缺,由两位大学士陈演和谢升暂时担着——明朝内阁大学士只有五品,权责和地位不符,所以大学士都会加六部尚书衔,因此来统领百官。   虽然是“虚职”,但毕竟领了这个职位,在这个职位空虚之时,陈演和谢升自然得顶替一下。陈演的户部尚书也就罢了,谢升的吏部尚书掌管官员的升迁,职权极重,朝野上下都盯着呢,因此吏部尚书很快就定了人选,那就是郑三俊。   这郑三俊这个名字,朱慈烺还是有点印象的。   郑三俊是一名老官吏,崇祯元年就担任过南京户部尚书,后又到北京担任刑部尚书,任内平反冤案,论说告发株连的弊端,乞求下命终止,崇祯一一听从,崇祯九年,户部尚书侯恂“糜饷误国”获罪入狱,崇祯想重治他的罪,郑三俊多次上书为侯恂求情,刑部审判的结果也令崇祯很是不满,进谗言的人说候恂与郑三俊都是东林党人,郑三俊想要歪曲破坏法律释放罪人,崇祯帝一怒之下夺了郑三俊的官职交司法处置,幸亏时任宣大总督卢象升和大学士孔贞运等人求情,才被从轻刑罚,丢了刑部尚书的官帽,流放广西。   去年朝政大变,排斥东林党的首辅温体仁倒台,新任的首辅周延儒是东林人的盟友,被罢黜的东林人纷纷重获起用,郑三俊为人端庄严谨,素有清名,用他做吏部尚书,倒也适才适所。 第二百四十九章 庐州兵乱   历史上,郑三俊被起用后,首疏举荐李邦华、刘宗周、史可法、冯元飏、陈士奇出任将相。后又向崇祯推举天下廉洁奉公、才干超群的知县七人,夏允彝名列榜首。   其他不说,李邦华和夏允彝绝对是人才。   此后郑三俊再举荐高宏图、毕懋良、杨廷麟等数十人。毕懋良就是火器专家毕懋康的哥哥。   总体看来,郑三俊的吏部尚书还算是称职。   但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举荐的全部都是东林人。   “知道了。”朱慈烺点头。   朱慈烺原本并没有太在意,吏部也好,户部也罢,朝政的变化不在他的忧心范围内,军政才是,但没想到这一次郑三俊的到任,竟然为他惹出了一点小麻烦。   ……   千里之外。   安徽庐州。   京师兵乱的同时,庐州也发生了一场兵乱。   “好,有胆气!跟本官走!”   一名穿着五品官服,面色极为凝肃的中年文士对眼前的这个青年发出赞叹和鼓励之声。   中年文士叫郑履祥,刚刚调任庐州知府还不到十天。   因为庐州卫指挥使的贪墨和前任知府大人的无所作为,庐州卫所的官兵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领到军饷了,就在今日,卫所官兵忽然封锁庐州四门,在城中闹起饷来,城中的大户人家都有安家护院的家丁,卫所官兵惹不起,街道两侧的商户就成了乱兵们抢劫搜刮的主要目标。   作为庐州知府,郑履祥不能坐视乱局,他急急去见卫指挥所杨载福,要求杨载福约束士兵,制止乱局。但杨载福却躲了起来,没办法,郑履祥只能亲自去安抚乱军。不想那些乱兵却根本不把他这个知府大人放在眼里,不但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还将和他同去的管家郑家富和几个护卫家丁全部打成了重伤。郑家富的伤势尤其严重,被人抬回来,此时还昏迷不醒呢。   郑履祥倒没有受伤,乱军对他的身份和官袍还是有所顾忌的。   如果是一般的文士,这么一闹,肯定就吓死了,但郑履祥性情刚烈,乱军们这么一闹,反倒是激发了他的性子。将郑家富送回州府衙门后,他亲自擂响大鼓,再次召集州府的衙役。   但大鼓都快擂破了,也没有一个衙役出现。   衙役都是本地人,见发生了祸事,都悄悄躲起来了。   没办法,郑履祥只能发动自己的家丁。   郑履祥将剩下的六名家丁召集了起来,并取出衙门里的几套甲胄和钢刀,扔在地上,昂首告诉他们,愿意跟随自己去平乱的,可穿上甲胄,拿上钢刀,平乱成功后,一人可获得十两银子的赏赐!   但面对正在满城打家劫舍的乱兵,六名家丁都低着头,战栗着不敢应声。   如此的兵荒马乱,区区六个人就想要去阻止乱兵的抢劫,不是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吗?管家郑家富他们能捡一条命回来,已经是不容易了,其他人哪还敢去尝试?   再说了,他们中间最凶悍最有战力的周寿前几天忽然失踪了,没人知道周寿去了哪?现在六名家丁都忍不住想,周寿该不会是提前得到消息,溜之大吉了吧?   郑履祥眼睛里冒火,一跺脚:“没人去是吧?本宫自己去!”提了长剑,急火火的就要出门。   “爹,不能去啊!”   郑家小姐听到消息,跌跌撞撞的从后院冲了出来,扯住郑履祥的袖子,哭泣着想要拦阻,她母早亡,自幼由奶娘抚养长大,郑履祥一直没有续弦,平常对她视若珍宝,但今日却是翻了脸,袍袖一甩,将女儿甩在地上,咆哮的道:“一个女儿家,谁让你从后院出来的,小青,把她带回去!”   一手提着袍角,一手提了长剑,义无反顾的向外走。   “爹!”   郑家小姐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清澈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小青一边搀扶小姐,一边向那六个家丁哀求哭喊:“你们快去啊,难道你们要看着老爷一个人去送死吗?”   家丁们动容了,但你看我,我看你,但终究没人有勇气去追随郑履祥。   这时,一个冷静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大人,小人愿随你一起去!”   众家丁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   个子中等,脸色苍白,眼珠子却漆黑,头上缠着纱带,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冰冷的像是谁都欠他一百两银子似的。穿着一件粗布衣衫,踩着布鞋,缓步走过来,伸手提起地上的一副甲胄,很淡定的,一丝不苟的往身上套。   众人认出来了,原来是老爷在赴任路上救下的那个青年,名字叫刘志。   正要冲出府门的郑履祥停住了脚步,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是有一个人愿意追随他。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帮他穿铁甲啊!”   丫鬟小青猛一跺脚,对那些家丁很是不满。   几个家丁也才惊醒,手忙脚乱帮刘志穿铁甲,看向刘志的目光都是怜惜,像是在说:兄弟,你多保重了,估计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刘志始终面无表情,对即将到来的凶险,毫无畏惧。   披甲完毕,戴上头盔,刘志却没有拿地上的钢刀,而是从怀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刃。   “大人,我们走!”   刘志大步追上郑履祥。   “好!”   有人愿意陪自己去,郑履祥顾不上多问,只问了刘志的名字和年纪以后,赞了刘志一句后,就领着刘志出了门。临出门前,刘志转头看向那六个家丁,冷冷道:“保护好小姐!”   刘志是新来的,地位还不如他们呢,但六个家丁却不由自主的点头,就仿佛刘志是他们的领导一样。   庐州大街上,乱兵们手持武器砸开沿街商铺的门窗,抢夺里面的财物,淫辱商人们的妻女,甚至剥夺他们的生命,纵火焚烧他们的房屋……兵荒马乱之中,郑履祥提着长剑在前,刘志手握短刃在后。   “给本官住手!”   郑履祥冲到两个正在打砸店铺的乱兵面前,大声呵斥。   两个乱军见他身穿官袍,对他有所顾忌,不过却也舍不得到手的财物,一人骂道:“狗官滚远点,惹老子不高兴了……”   话未说完,一个身影忽然从郑履祥身后冲了出来,一刀刺进了他的咽喉。 第二百五十章 挡我者死   这一下的变化太快了,郑履祥都惊呆了。   尖刀刺进咽喉之后又迅速拔出,鲜血像喷泉一样在空中乱喷,那乱兵捂着脖子,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那个刺他的人,但却看不到,不是因为鲜血乱喷,而因为那个身影刺了他脖子之后,又一个转身,将另一个发呆的乱军也刺倒在地了。   两个乱兵喷溅的鲜血,顷刻间就染红了刘志那张冰冷的面孔。   郑履祥张大了嘴,用一种看魔鬼的眼神看着刘志。   他没想到自己救下的这个“家丁”,身手竟然这么好!   明中前期的时候,卫所兵的兵员和装备都还算可以,但到了明后期,特别是崇祯十年之后,朝廷没有钱粮为卫所更新装备,导致卫所兵的装备越发不堪,不但没有铠甲,连手中的兵器也有很多是生锈的残次品,铁甲基本没有,大部分都是皮甲。相比起刘志身上的铁甲和手中的利刃,一对一的情况下,卫所兵装备的武器完全构不成威胁。   刘志气喘吁吁,他自己最清楚,他只迅速的刺杀两名乱兵,身体好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出手狠,而且绝不犹豫。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杀了两名乱兵之后,抹一把脸上的血,刘志握着短刃退回郑履祥的身后。   “杀的好!”   醒悟过来的郑履祥夸奖了他一句,然后继续向前。   因为人多了抢到东西不够分,因此乱兵们一般都是两三成群,刘志出手凌厉,又有郑履祥这个大官压阵,竟然在北门大街上,一口气连杀了五个乱兵。   当短刀从第三名乱兵的两根肋骨中间刺入心脏的时候,刘志嘴唇紧抿,眼角带着冷酷的笑,就好像他很享受这种杀人的感觉一样;等到杀到第四名乱兵时,他出手更加凶狠,也更快的熟练,就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屠夫,喷溅的鲜血唤醒了他心中的凶残和存储的技能;等到第五名乱兵捂着被割断的颈动脉,狂叫着倒下的时候,刘志甚至用舌头舔了舔喷溅在脸上的鲜血——咸而苦,但却回味无穷。   一名穿着青色白鹤五品官服的中年文士在前,一名披着盔甲手持短刃的家丁在后,一连杀了五个乱兵,正在街道上打家劫舍,抢劫钱财的乱兵都被惊住了,很快的,他们齐声大喊,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将郑履祥和刘志围在中间。见到同伴的死状,这些乱兵都是愤怒,他们举着刀枪向郑履祥和刘志怒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郑履祥脸色发白,虽然他刚烈有胆气,手里也有长剑,但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下一秒钟,更让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身后的刘志忽然一步上前,左手抓住他胳膊,右手里的短刃横在他的脖子上,冲那些围过来的乱兵大吼一声:“都别动!不然我就杀了知府大人!”   郑履祥惊呆了,围过来的乱兵愣在原地,眼睛里都是迷茫,你看我,我看你,心说怎么回事?这人明明是这狗官的下属,怎么忽然把刀架在狗官脖子上了?   惊疑、迷茫之后,原本非常愤怒,冲动的想要把郑履祥和刘志两人乱刀分尸的乱军,一下就冷静了许多。虽然还握着刀枪,四面围着郑履祥和刘志,但却没人喊打喊杀了。   原因很简单,虽然他们是乱兵,虽然他们在闹饷,但他们并没有造反的意思,只是因为朝廷拖欠军饷的时间太超过,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脑子一热,冲到街道上来抢劫了。内心里,他们都有一种法不责众,抢了也白抢,只要事情不闹大,就不会被责罚的侥幸。   但如果杀了知府大人,或者知府大人死在他们眼前,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再没有人想为那死去的五个乱兵报仇了,所有人都在想自己怎么办?   慌乱之后,一名小头目大声冲刘志喊:“别乱动啊,杀了知府大人可是要抵命的!”   也是可笑,刚刚他还想要杀郑履祥呢,一个转眼就改变了态度。   刘志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笑,冷冷道:“你们指挥使大人在哪?叫他立刻出来!”   乱兵们相互一看,眼前复杂的局面确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处理,于是急急去通报指挥使了。   庐州卫指挥使叫杨载福,担任庐州卫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中庐州知府换了又换,他指挥使的位置却是稳如泰山,过去不管谁做庐州知府,他都能混的开,但却没有想到,新任的知府郑履祥却不给他面子。五日前,他照例到州府衙门请调钱粮,没想到郑履祥不但不给,还要清查他卫所的账目。   这还得了?   一旦清查账目,他吃空饷、占军田的事情就会暴露,他这个卫指挥使肯定是做不成了,说不定还会掉脑袋,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暗中策划了这一次的哗变闹饷事件。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上任知府刚到任之时,也曾经想要查他卫所的账目,结果被他用一场小型哗变吓破了胆,从此再不敢提查账之事,今日这个郑履祥看起来比上任知府更顽固,小打小闹是不成的,于是杨载福搞了一场大的。   兵变开始后,杨载福就躲了起来,他要等到郑履祥承受不住,服软求饶的时候,才会跳出来收拾乱局。   不过事情的变化却超出他的想象,先是知府大人的家丁在街上被打,接着知府大人竟然提着长剑,亲自到街上来制止乱兵,并且所带的一个家丁竟然一连杀了五个卫所兵,当听到知府大人被愤怒的卫所兵团团包围之时,杨载福的额头上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闹饷抢劫几家商铺是小事,但如果没了知府大人的性命,那可就是大事了,他想兜也是兜不住的。   于是顾不上再躲藏了,杨载福急急赶到现场。   杨载福到场时,刘志手里的短刃已经不在郑履祥的脖子上,他面无表情的站在郑履祥的身后。郑履祥恢复了知府大人的威严,坐在街边的一张椅子上,长剑放在右手边,目光冷冷看着纵马疾驰而来的杨载福。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交换条件   此时的庐州已经比刚才平静许多,抢到财物的乱兵已经急急回营了,没有抢到财物的,在郑履祥的威吓和劝说之下,也回去了不少,纵火焚烧,乱兵打家劫舍的情况,正在渐渐缓解中。   杨载福在离着郑履祥五十步距离的地方翻身下马,一个中军模样的人疾步迎上他,小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向他讲诉了一遍。   杨载福很是惊奇,兵乱竟然被一个家丁阻止了?这怎么可能?目光看向郑履祥身后的刘志,眼中都是冷笑,忽然大喝一声:“好啊,竟然敢挟持知府大人,来人,给本指挥杀了他!”   “是!”   听到指挥使大人的命令,乱兵们手持刀枪往上涌。   “我看谁敢动!”   郑履祥原本坐在椅子上,见乱兵涌来,他立刻就急了,翻身跳上椅子,大吼道:“本官在此,敢擅动者,一律视同谋反!”   乱兵们不敢动了。   刘志站在郑履祥身边,右手紧握短刃,用狼一样的眼睛瞪着周围的乱兵,谁敢上前,他就让谁好看!   “杨载福!”   郑履祥冲杨载福瞪眼,声音都气的哆嗦了:“你真要谋反不成?”   杨载福假装“惶恐”,挥手示意乱兵后退,上前两步抱拳道:“知府大人哪里话?这贼人夹持于你,触犯了大明律,卑职岂能不管?”   “你还知道大明律?你纵容军士在抢夺百姓,就不怕巡抚大人治你的罪吗?”郑履祥怒。   杨载福叹口气,一脸无奈的道:“将士们没有军饷,卑职实在是约束不住啊。”   “立刻带兵回营!”郑履祥嘶吼命令。   杨载福却不奉令,而是看向郑履祥身后的刘志,嘿嘿冷笑:“大人,这贼人杀了我军中五名将士,又夹持于你,犯了众怒,不严加处置,将士们恐怕不会服气,说不定会再次哗变。为了庐州的百姓计,大人最好还是把他交给我。”   “他不是贼人,他是本官的家丁!”郑履祥怒道:“今天如果不是他,你手下的那些乱兵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百姓呢?”   “乱兵犯律,本指挥使自会处理,不劳他这个贼人越俎代庖!一是一,二是二,这贼人必须处置,不然卑职无法向兄弟们交代!”杨载福一步不让。   郑履祥知道杨载福想要什么,强忍着怒气,放缓声调:“杨指挥,你立刻带兵回营,拖欠的军饷,本官会想办法帮你解决!”明知道杨载福是主谋,郑履祥却也无可奈何,这种情况下,只能忍着怒气先让杨载福带兵回营,免得军士在街道上再发生哗变。   “那他呢?”杨载福盯着刘志。   郑履祥咬咬牙:“今日之事,巡抚大人问起,本官会为指挥使周旋。”   杨载福笑了,这才是他的目的。深知郑履祥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书呆子,也就不再为难,向郑履祥深深一躬:“谢大人的体谅,卑职这就带兵回营!”   转身一挥手:“走!”   大摇大摆,带着那些犯下血债的乱兵回营了。   郑履祥站在原地,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   天知道,他是多痛苦,对于那些乱兵,他恨不得一个一个全杀了,对于幕后的主使杨载福更是恨不得送到省城五马分尸,但不行,他必须妥协,不然不但乱兵止不住,他身边的这个小家丁也保不住,本来他想要查一下庐州卫所的账目,看庐州卫所吃空饷的问题究竟多严重,现在只能暂时放弃了。   大局为重,稳定为先,没办法啊。   “老爷勿忧……”刘志扶住郑履祥,冷冷道:“我有办法杀了他。”   “杀谁?”   咳嗽中的郑履祥差点被呛住。   刘志抬抬下巴,指向杨载福刚才离开的方向。   “放肆!放肆!”   郑履祥先是一呆,接着就是大怒,他推开刘志的手,暴躁的跳起来:“你说的什么胡话?朝廷命官岂是你……不要以为你刚才立了功,就可以胡作非为,一切的事情都有法纪!”   刘志撇嘴,他最不相信的就是法纪,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此话再不可说!”郑履祥压低声音:“不然本官也保不住你。”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一瘸一拐的返回府衙。   刘志扶着他。   刚转过这条街,就看见郑家小姐带着丫鬟小青,还有几个家丁冲这边跑了过来,远远看见刘志扶着郑履祥,两人都平安,郑家小姐脚下一软,扶着街边的石墩,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丫鬟小青激动的手舞足蹈:“没事没事,老爷没事!”   ……   京师。   大明时期天安门南边是一座用红墙围起、封闭的“T”字形前院,是为皇城内的宫廷广场。在“T”字形广场的三端上各建一座三券洞的门,东为长安左门,西为长安右门。广场南端亦有一门为大明门。在天安门至大清门之间,是用石板铺成的供皇帝出入的中心御道。御道两侧是千步廊,千步廊之外是高达6米多的朱红色宫墙。而大明中央朝廷的官衙全部集中在墙外两侧。东边是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边为五军都督府、兵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和往常一样,早朝一散,各部官员就出了紫禁城,回到各自衙门办公——内阁办公地点是在紫禁城内的文渊阁,因此内阁四臣是不用出紫禁城的。   不同的是,今日被百官簇拥的人群中多了一个主角,那就是白发苍苍,已经快要七十岁却依然被起用的吏部新任尚书郑三俊。郑三俊满面红光,意气风光,今日早朝他向崇祯上了奏疏,推荐了陈士奇等人才,圣上都准了,接下来他准备推举天下廉洁奉公、才干超群的底层官吏,到他这个年纪,越发知道年轻人的重要,没有那些年轻的七品八品的底层官吏,朝中老臣再多,也担不起天下这个担子。   但让郑三俊振奋的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现在的六部中,除了兵部、工部和空缺的户部之外,其他三部尚书全是东林人,礼部尚书林欲辑虽然没有加入东林,但一向与东林走的近,因此也能算是东林人,而空缺的户部也极有可能被东林拿下,如此一来,几乎是再现当年的“重正盈朝”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指桑骂槐   有这么多的“正”,振衰起敝,中兴大明就有希望了,想到这一点,郑三俊内心越发激动。   虽然年近七旬,他却依然是壮心不已,想要做一番大事业。   朝臣之中,郑三俊年纪最大,又是第一天就任,左副都御史方岳贡,礼部右侍郎蒋德璟,刑部尚书徐石麟,吏部尚书林欲辑,兵部右侍郎吴甡等东林人,一直将郑三俊送到吏部衙门口,才各回衙门。   而吏部官员们早已经在衙门口列队迎候新长官。   在众官簇拥之下进入吏部,在大堂坐了,清吏司(文选、验封、稽勋、考功)的四个郎中,下面的员外郎、主事等人一一参见完毕之后,郑三俊回到后堂办公。   不过第一份公文就让他有点为难了。   宋应升,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现任高州同知,詹事府欲调他入京,詹事府的行文到吏部已经三日了,但吏部迟迟未批。   “是有什么问题吗?”郑三俊问文选司郎中吴昌时。   吴昌时是首辅周延儒的心腹,周延儒又是郑三俊此番能被起用的关键,因此虽然是下属,但郑三俊却不敢轻视吴昌时。   吴昌时三缕长须,相貌堂堂,望之颇似贤臣,听老尚书问,他恭敬回答:“有点小问题,这一月以来,詹事府已经迁入十数人,官职已满,照例已不能再迁了。”   宋应升是文官,且是在任文官,朱慈烺调他只能走詹事府,而不能走京营。   郑三俊皱起眉头,虽然刚刚到任,但他却也知道,明着是詹事府要人,但其实却是太子殿下在要人,太子要人吏部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纵使现任官职已满,但詹事府还是有临时官职可以设置的,大明对皇太子一向宽容,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难题。但吏部却迟迟拖着不处理,这显然不是一个吴昌时,或者是吏部的两个侍郎所敢决定的,而是有更高一级的人物在授意。   吏部之上就是内阁了,吴昌时是内阁首辅周延儒的亲信,吴昌时现在所说的,怕就是周延儒的意思。   郑三俊心思通透,他知道周延儒这是要把自己当枪使了。   不过他乐意当这杆枪。   太子的治国四策,废辽饷、革盐政他没有意见,但开厘金和追逮赋却是他万万不敢苟同的,尤其是追逮四策,在他看来就是一项穷凶极恶,斯文扫地的恶政,当日他不在朝堂,不然他一定会据理力争!   还有最近的漕米改海,太子明显就是在撬动祖制啊,未来等时机成熟了,一定会全面的漕运改海,不说海运的风险,只说漕河两岸十几万人的生计就是一个问题——郑三俊是安徽人,家就在漕河两岸,家乡人都靠漕运为生,因此对漕运改海尤其不喜。   因为追逮四策,在朝的御史言官都被遣出了京师,其中百分之九十是东林人,更有光时亨被廷仗,方士亮辞官,这一切都是因为皇太子啊,虽然郑三俊不敢对皇太子有什么埋怨,但对皇太子不知天下疾苦,肆意指点朝政的行为,心中颇为不满。   皇太子太顺了,适当让皇太子受一点挫折,对皇太子心性的磨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估计首辅周延儒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郑三俊不再犹豫,拿起笔来,在行文上写了一个驳。   吴昌时不动声色的看着,心中却不由不佩服首辅大人的神机妙算。   满朝文武,整个吏部都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坏人,也就郑三俊有这个胆量了。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郑三俊却是老骥伏枥不畏储。   驳了詹事府的行文,郑三俊意犹未尽,想了一想,决定写一份劝诫皇太子的奏疏……   朱慈烺并不知道自己成了老尚书的劝诫对象,整个上午他都在校场操兵,因为有老兵闹事和崇祯帝的责问,朱慈烺特别留意李国祯和吴襄两人的神情。   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朱慈烺不想怀疑他们,只希望他们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   上午是军姿和队列操练的时间,中心校场上,三十个方阵一动不动,督练官拎着皮鞭,一边巡视,一边重复站军姿的动作要领,但有不标准或者乱动者,一皮鞭就抽过去,无论对方是百户还是普通的小兵。   中午吃饭时,朱慈烺知道了宋应升的任命被吏部驳回的消息,微微皱眉,心说郑老头这是干什么呀?新官上任三把火吗?原本想要把宋应升调到京师,配合宋应星的工作,给宋应星减负,现在看来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   “殿下,吏部这么做,怕是有深意啊。”田守信小声道。   朱慈烺不说话,身为皇太子,太明的储君,调一个六品的小官居然被吏部打了回票,说来实在没有面子,不过朱慈烺并不怒,因为吏部并不是无理驳回,詹事府的人员确实是有点多了。詹事府有品级的官员从正三品的詹事到从九品的正字,一共有六十余人,算上翰林院在詹事府挂名之人,一共有两百官,只从人数讲,不比任何一个六部衙门少,只不过其中真正在詹事府任事的人却极少,而有的人,明明在詹事府任职,却也不肯为朱慈烺出力。   就如王铎。   王铎是詹事府之首,正三品的詹事,但一直称病不出。   当然了,也正是因为他的称病,朱慈烺才可以没有掣肘的使用詹事府的官员。   詹事府编制已满,吏部用这个理由驳回,光明正大,他还真不好说什么,只能哑巴吃黄连。   郑三俊新官上任,以后想要通过吏部征调人才,好像已经是不可能了。   朱慈烺有点郁闷,但也没有太在意——没了吏部,他还有兵部,倒不担心因此调不到人才。   京营操练手册规定,每日午饭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以缓解士兵们上午操练的劳累,每日午后,都能听到校场上的如雷鼾声。平常朱慈烺都会趁此时间小憩一会,但今日却有点心事不宁,他翻看最近的河南军报,又把河南地图摊开来,斟酌思索着中原危局的应对。 第二百五十三章 知己知彼   据军报,三日前,闯贼又攻陷了两座县城,并大加掳掠,将城中精壮全部被裹挟而去,襄阳的左良玉迟迟未动,督师丁启睿手中无大兵,面对流贼的进攻,只能龟缩于几个重点州府之内,广大的中原地区,任由流贼肆虐——唉,局势已经越来越坏了。   朱慈烺忧心的叹口气,目光盯着开封,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脑子里想着各种应对的办法……呀,朱慈烺猛然站直了身体,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他一直都疏忽了的问题。   流贼只所以越剿越多,官军只所以越来越被动,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找到应对流贼流窜作战的办法,官军疲于奔命,流贼却是好整以暇。当初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是一个很高明的战略,崇祯十年,几乎就将流贼一网打尽,不过时过境迁,尤其是松锦之战,十万精锐付之一炬之后,朝廷已经没有兵力再执行“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实力了,因为无论哪一个方向,都顶不住流贼的倾力进攻,顶不住进攻,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围剿。   朱慈烺也没有办法重现“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他现在要做的,也是刚刚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知己知彼。   开封之战迫在眉睫,但京营却没有和流贼交手的经验,对流贼的行军和作战的特点一无所知,一旦和流贼遭遇,怕是会手忙脚乱,对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战役来讲,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必须尽快让京营士兵了解流贼的特点,以便在五月的开封之战中发挥出应有的战力。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怠。   朱慈烺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闯塌天”刘国能。   刘国能原本是“十三家七十二营”的流贼之一,崇祯十一年接受朝廷招安,此后接受朝廷约束,无有异志,更参加朝廷对流贼征剿,数有功,崇祯十二年十二月从左良玉勤王,授副总兵。因为当初反叛之时,刘国能曾经跟李自成、罗汝才等人结为兄弟,刘国能归顺朝廷后,流贼对他非常忌恨,去年九月,流贼以主力包围刘国能驻守的叶县,四面力攻,刘国能力力不能支,城陷之际自刎而死   刘国能之后,他的妻子也自尽了。刘国能八岁的儿子被进城的李自成抱在膝上,想收他当养子。但是这位年仅八岁的小孩不答应,拔下随身携带的“小刀”,自刎而死。   时人评论,刘国能一门死难,实足千古。   可惜啊,只是在去年九月,如果能早穿越半年,朱慈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将刘国能调到京师,见一见这位弃暗从明,矢志不渝的“闯塌天”,除了向他请教流贼的作战和行军特点之外,也要见一见他那八岁的忠烈儿子。   除了刘国能,还有“射塌天”李万庆。   李万庆是被刘国能招降的,投降后的李万庆被授予副总兵衔,一直忠心不二地跟随官军讨贼,二十天前,李万庆跟随三边总督汪乔年进剿流贼,结果被李自成围困在襄城,血战五天,最后和总督汪乔年一样,不屈而死。   流贼之中也有忠臣义士啊,   刘国能和李万庆都对朝廷忠心耿耿,对流贼之势也非常了解,这应该也是朝廷借重他们两人,三边总督汪乔年将李万庆带在身边的原因,只是朝廷精锐都被调到关外参加松锦之战,且流贼的行军和作战的特点也有所改变,朝廷有心无力,刘国能和李万庆无力回天,最后都身死殉国。   朱慈烺很惋惜。   如今被朝廷招抚的原流贼头头就剩下一个人了,那就是绰号叫“混十万”的马进忠。   马进忠也是十三家流贼之一,崇祯十一年,在左良玉的追剿投降朝廷,并随左良玉征战,历史上,弘光二年(1646),左良玉病死,其子左梦庚降清之时,马进忠不愿降清,便带兵退屯于江、楚间,后归附于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麾下,此后一直在西南抗清,1659年,病逝于贵阳,病逝前自我评价:戎马一生,对得起自己名字里的忠字,足矣、足矣。   朱慈烺立刻决定,调马进忠进京。   正准备派人去兵部,就听见脚步急促。   “殿下,不好了,吏部郑三俊写了一份劝诫你的奏疏,现在已经在京师传开了。”   吴伟业急慌慌地闯进中军帐,手里拿着几张信笺,正是他抄写的郑三俊的奏疏内容。   “劝诫我?”   朱慈烺有点不解,等接过吴伟业手里的信笺,仔细一看就明白了。   开头很是客气,臣啊臣的,后来就不对了,朱慈烺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几乎要气得三尸暴跳七窃生烟——郑老头真是一个高手啊,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的,乍看起来是在论事,但仔细品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在指桑骂槐,指责他这个皇太子唐突孟浪,甚至是凶残暴虐,而奏疏的最后一句更是点出朱慈烺现在最害怕的一点:如果殿下睿智,就应该回转东宫,恢复祖制,京营之事交给他人即可。   “砰!”   朱慈烺气的一掌拍在帅案上:“糊涂!”   见皇太子暴怒,田守信面色凝重,曹西平更是握住了绣春刀的刀柄,一副皇太子一声令下,就要冲出去拿人的模样,朱慈烺瞟他们一眼,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光时亨当面骂我是李世民,我都忍了,这还有什么不能忍的?缓缓放松后槽牙,将手里的信笺放在帅案上。   田守信见了,知道太子已经冷静下来了,于是小心问:“殿下,郑三俊说什么狂语了?”   “你自己看吧。”朱慈烺长长出口气,在椅子里坐下来,心想郑三俊怎么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会怎么想?   田守信看完之后更是怒:“好大胆的郑三俊,指桑骂槐,恶意攻讦,这还是一个臣子吗?”   “殿下,臣愿上疏驳斥郑三俊!”吴伟业当即请令。   朱慈烺微微惊讶,郑三俊可是东林人,而且是老资格的东林人,吴伟业一个年轻后辈,如何敢驳斥东林的前辈?难道是改性子了吗?要知道,吴伟业对自己的东林身份,还有东林党的名誉可是爱护无比啊。还有,吴伟业对他这个皇太子的所言所行,不是一向都不怎么赞成吗?今天怎么变了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纤夫新兵   在朱慈烺的灼灼目光下,吴伟业脸色有点涨红:“郑三俊所说皆是谬论,对殿下更是误会甚多,臣身为东宫左庶子,岂能任他恣意妄为?请殿下恩准,臣立刻就上疏。”   朱慈烺笑了,心说吴伟业还不算是一根朽木,还知道事情的好坏,也不枉将他留在身边的一番苦心,于是淡淡道:“不必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郑三俊想骂就让他骂去吧。”   吴伟业愕然:“殿下……”   朱慈烺摆摆手,意思是我意已决,不要说了。   郑三俊仗着老臣的资格和初到朝堂的锐气,想要把朱慈烺参与制定的一些政策,重新翻出来,再说道说道,如果朱慈烺令人上疏,和他掀起论战,正好合了他的心意,朱慈烺才不会上当呢,反正你是指桑骂槐,又没有直接指明,我假装不知道就好了。知我者谓我大度,不知者谓我糊涂。   我那个父皇,应该是知我的吧?   乾清宫。   崇祯帝看着郑三俊的那份奏疏,脸色铁青,王承恩躬身在旁,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满是恼怒——郑三俊你也七老八十了,怎么比那些血气方刚的言官还不如,一点见识都没有?皇太子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你老糊涂也就罢了,但却不想想,皇上见了这样的奏疏能心顺吗?不处理你,天下人会以为皇上默认了,处理吧,你新任吏部尚书,难道让皇上立刻撤你的职吗?这不是让皇上打自己的脸吗?   王承恩的心,一直都提在空中,他担心崇祯帝会发怒。   不过还好,崇祯帝虽然脸色铁青,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将郑三俊的奏疏扔到了小书桌——意思是留中不发。   王承恩暗暗松口气。   ……   城外大校场。   “殿下!殿下!”   一名锦衣卫飞马疾驰而来,大声报告:“李指挥征兵回来了!”   朱慈烺大喜:“走!”   带着田守信急急回城。   李若链在天津征兵十天,一共带回了两千新兵,有朱慈烺的京营将令和东宫令,守卫城门的士兵自然不敢拦阻,两千新兵已经顺利的进入京师,进到原先左掖营的一处营房。   在工部侍郎宋玫的加班整修之下,此处营房整修工作已经完成了七八成,不但新增了公共厕所,还修建了一个大号的公共浴池,照朱慈烺的要求,还设置了淋浴间。   所谓的淋浴,其实就是一只透了眼的大木桶悬在头上,用时需要提前往里面注水。   这项发明超越时代,不但制作的工匠,就连工部侍郎宋玫也是啧啧称奇,别说兵营,就是皇宫现在也没有这巧妙的设置呢。   朱慈烺赶到时,两千个穿着统一的新衣和布鞋,各自背着一个小行囊的新兵正在兵营操场上列阵而立。   新衣布鞋和行囊都是李若链在天津采购的,天津到北京将士两百八十里,两千人步行一共走了四天,每天七十里,这种情况下,两千新兵没有一个人掉队,由此可以知道,这两千新兵的素质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四天行军的过程中,李若链和六名锦衣卫对两千新兵进行了基本的队列训练和军纪训练,有纤夫的底子,这两千人对号令有非常好的遵从性。   “殿下!”   李若链在营门前迎接,见到朱慈烺的马队,激动的上前迎接。   “成甫,你可算是回来了。”   朱慈烺勒马站住,笑。   李若链字成甫。   李若链风尘仆仆,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圈,跪倒在马前:“殿下,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幸不辱命,臣招了两千个新兵,个个都有一百斤的力气!”   朱慈烺翻身下马,将李若链扶起来,欣慰的道:“就知道你没有问题。走。带本宫看看去!”   “是。”   李若链又向田守信抱拳:“田公公辛苦。”   田守信还一礼,笑:“李指挥客气。”   在田守信,李若链和一大帮锦衣卫的簇拥下,朱慈烺进入兵营,检阅两千新兵。   “太子殿下驾到!”田守信长长地喊。   操场之上一片肃静,皇太子的仪仗不是太玩笑的,两千新兵都被震撼了。李若链招募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明确的告诉他们,他们要做的是京营兵,也就是皇上的亲兵,不但待遇高,升职机会好,而且经常会看到皇太子。   两千新兵或有人不信,现在都信了,肃静之中,却有人忍不住悄声议论起朱慈烺的容貌和仪仗,就听见一声闷雷般的喝斥:“不许说话!”   虽然李若链和六名锦衣卫一路教导,队列之中不许窃窃私语,但军纪不是一天养成的,还是有人会触犯。   私语的几个人被挑了出来,围着操场跑三圈。   这一来,两千新兵立刻就肃静了。   朱慈烺大踏步走上点将台,李若链和田守信一左一右的护卫他。   在点将台上站定,朱慈烺目光扫过台下的新兵——就像他招兵手册里要求的那样,李若链招来的新兵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高中等,没有太小的个子,大部分的人都精瘦黝黑,脸上都是紧张憨厚的表情。   一眼扫过,朱慈烺心中就满意,然后他朗声道:“我是大明皇太子,朱慈烺!”   此言一出,两千新兵都是一脸惊异。   这个时代的官员,很少有人这么介绍自己的,更不用说堂堂皇太子了,朱慈烺说话的口吻,就像是一个刚刚搬来的新住户,向邻居介绍自己,没有一点架子,比旁边那六个拎着皮鞭的锦衣卫还要亲切呢。   “各位军士,今日开始,你们就是我京营的战兵了,是我大明的战士了,只要你们严格操练,忠心朝廷,我朱慈烺在此保证,你们不但不愁吃穿,每月有饷银可拿,而且还有大批的升官加爵的机会在等着你们!也许你们还不知道,在你们到来之前,京营十万大军被本宫裁撤了一半,而未来,这十万大军的都是要补齐的,到时所需要的旗总百户千户等空缺,都要从你们这些优秀的士兵中间产生,所以我希望你们要严格操练,争取把那些空缺全部都补上!”   没有讲家国的大道理,朱慈烺直接利诱。 第二百五十五章 士兵编号   在明末的这场乱局里,天灾人祸,民变不断,北方各省百姓对明廷的忠心,已经大打折扣,这也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围困北京时,京营不能战,百姓们也无一义助的原因之一。一个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不纳粮,就削弱了大明朝廷的民心所在,越困苦,越不能生活的民众,对朝廷的忠心就越低。   而眼前的这些纤夫就是社会的最底层,他们食不果腹,困苦不堪,一上来就要求他们对朝廷的忠心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和世受国恩,朝廷长期供养的京营之兵完全不同。   对京营可以直接要求忠心,但对这些纤夫,只能一点一滴的从小地方做起。   而在这之前,要想凝聚他们,让他们严格操练,成为一支强军,除了充足的粮饷之外,给他们一个奋斗的目标,也是非常必要的。   果然,听了朱慈烺的话,两千新兵都是眼睛一亮。   不要说千户,就是百户比起一般百姓来说,也是一个大官拉。做官是中国人传统的梦想,从才高八斗的学子到目不识丁的乞丐,无不如此。   朱慈烺稍微停顿一下,等大家消化了刚才的话语后接着道:“京营拱卫京师,是我大明最精锐的部队,各位军士既然做了京营之战兵,就必须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京营之中,军纪最大,连我在内,任何人胆敢违反军纪,都不会被放过,所有在训练场和战场退缩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同样的,本宫在此发誓,你们所立下的任何功劳都不会被忽视,你们可以成为伍长、旗长、总旗、百户、千户,甚至总兵,只要你们能立下功劳,我朱慈烺绝不会吝啬赏赐!但如果你们贪生怕死,受不了严格操练的辛苦,愿意任人欺凌的活着,现在现在就可以离开,本宫绝不怪罪,如果你们愿意效忠朝廷,拿命去争一份功名,堂堂正正的活出一个人样,就留下来。我朱慈烺用皇太子的名义发誓,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视为兄弟!”   朱慈烺声音不高,但非常有煽动力。   两千新兵都热血沸腾,在这之前,他们都是运河上的纤夫,受尽辛苦但却依然不能保证每天的温饱,跟着李若链这十几天,他们不但穿了新衣,换了新鞋,而且每天都管饱,对他们来说,这十几天是他们一生到现在为止,唯一活的像人样的一次体验。有了这样的生活,他们显然不愿意再回到过去的纤夫,更不用说,当朝皇太子亲自演讲,亲口答应他们未来的前途,对他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可以放过?   “愿为朝廷效力!”   “愿为太子殿下效死!”   不知道是谁带头,两千新兵哗啦啦全跪下了,因为没有统一的组织,所以他们呼喊的口号并不相同。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朱慈烺脸上露出笑,一上来就和这些新兵讲家国民族的道理没人会懂,估计这些人识字的恐怕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大多数人只是为了生存,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切身利益,只要给他们一定的憧憬,再把他们的切身利益和京营的整体荣誉联系在起来,潜移默化的改变他们的观点,让他们知道在个人之外还有家国,再通过严格的训练,培养他们的勇武精神,战友之情、军人荣誉感,那么新军的精神力量会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其他军队。   这番训话之后,不但两千新兵的士气被鼓动了起来,隐隐的,朱慈烺也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   朱慈烺请大家起来后,大声道:“最后本宫还要说一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有军令和纪律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从现在起,你们就要做到这一点,做不到,就不要怪军纪的严厉。战场和训练场上,没有任何情面可讲,你们在训练场上所受的所有处罚,都是为了你们最终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这一点,望你们谨记。”   “谨遵太子殿下军令!”   这一次是李若链带头呼喊。   检阅完毕,就是分营房了。   为了方便管理,两千新兵各有一个新兵号。   中国古代底层社会,重名率高得让人发指。诸如富贵、狗剩、某大、某二……之类的名字比比皆是。平常叫混了还没事,但如果在训练中,在战场上叫混了,那就是致命的错误了。为了避免这种混乱,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们编号,确保每个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代号,这样才能保证命令的下达、执行、反馈不会发生问题。   即便是在百年后的现代军队中,士兵的编号仍旧十分重要,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长官首先要查验的就是士兵的编号,通过编号可以清楚的知道士兵的一切,而士兵的档案更是如此——士兵的号码为军队的管理部们节约极大的工作量,并避免错误的产生。   一个士兵一块牌子,因为时间急,所以制作的并不是太精美。   半个手掌大小的小木牌,上面刻了几个数字,两边穿了孔,用一根细绳系了,士兵可以挂在脖子上。   士兵号码的发放,都是随机的,营房则是按照编组分派,四十人一个通铺大房间,朱慈烺训话完毕之后,两千新兵领了号牌,在小队长的带领下,进入各自的营房。   有锦衣卫的强力督促,整个过程还算是井井有条。   这中间,李若链简单向朱慈烺汇报了一下天津募兵的经过,有朱慈烺的东宫令和京营募兵文书,天津巡抚衙门非常配合,天津巡抚冯元飚还派其子冯胜出面帮忙,正是因为有巡抚衙门的全力配合,李若链才能在短短十天之内就招募到两千新兵。   照朱慈烺的要求,这两千新兵都是没有家室的光混汉,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纤夫,李若链也招募了一些流失土地的农民,当然了,募兵最重要的四个字:;老实巴交,李若链一直都掌握着呢。   朱慈烺点点头,对李若链的工作很满意。 第二百五十六章 野战军阵   想一想,朱慈烺道:“成甫,暂时的这支兵还要你带。今天休息一天,明年一早你带队出城,去往城外的大校场,跟精武营一起操练,早上跑操,上午军姿和队列,下午力量和技能,晚上则是综合操练,一日四练,绝不可有丝毫的懈怠。尤其是上午的队列训练是前期的重点,最不可大意,你一定要紧盯了。军士编制先暂定为十二人一旗,队列训练中表现优良者为旗长,定了旗长之后就可以分开训练,再二十天后,全军考核,表现最为优异,综合素质最高的那个旗的旗长可直接提拔为统领五旗的总旗长。”   军士和旗长的待遇不同,旗总的待遇就更是不同,朱慈烺心中已有主意,这支新军所有的中层将官都要从最低层的武卒选拔,如此才能激励更多的士兵刻苦训练,奋勇杀敌。   “臣遵命。”   李若链躬身听令。   李若链是崇祯元年的武进士,武艺高强,但因为长期在锦衣卫,所以对军阵操练并不是太了解,由他训练新兵只是暂时处理。   这时,吴伟业带着几个东宫属官急匆匆的赶到,将写满军规的大木牌立在营房门口,并在墙壁上书写忠君爱国的口号标语,一切都不用朱慈烺的命令,东宫属官们自动自觉的就干起来了。   “军人报效国家。”   “驱逐鞑虏,收复辽东。”   至于“思想教导官”,由于时间紧,无法从东宫属官中抽调更多的人,朱慈烺决定暂时就由宋天显兼任。宋天显是十名思想教导官中最优秀的一位,年轻有精力,兼任一下新兵营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得了朱慈烺的命令,宋天显急急赶到,并且很快就进入了思想教导官的角色。   从新兵营离开时,朱慈烺再一次思索自己的建军策略。   纵观明末乱局,明朝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一支中央直属的精锐部队,皇帝和兵部完全被架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左良玉的湖北兵,视兵部为无物,每次出征,都要跟朝廷讨价还价,老实的孙传庭却吃了亏,训练没有完成,就急急出了潼关,结果一战而没。   没有一支强大的中央直属部队,就没有凝聚各军的核心力量,也不能对边军和地方部队进行监督胁迫,造成了明末军镇军阀化而无法控制。朱慈烺深知这一点,他抚军京营,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把京营历练成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令建虏闻风丧胆,各地军镇不敢不从的强大武装。   京营整顿完成,纤夫新兵也招募了两千,接下来,朱慈烺要考虑另一个问题了,那就是京营的野战军阵要用采用哪种方式?   这个时代的欧洲,曾经横扫天下、在冷兵器与热兵器相交的年代里,显示出其独有威力的西班牙方阵,已经逐渐落后。由荷兰人莫里斯发明,瑞典国王古斯塔夫改良,更能发挥火枪威力的古斯塔夫方阵正在兴起。   和西班牙方阵最大的不同,古斯塔夫阵型不是密集的方块阵,而是长条的三列阵。   由长毛和火枪组成的西班牙方阵,在面对敌人时,只有前排的火枪手可以开火,两翼和后方的长矛兵无所事事,古斯塔夫把方阵拉长,减少长矛手,增加火枪手的数量,如此在面对敌人之时,不但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子弹全部射向敌人,而且宽正面可以形成一种半包围式的效果。清末,八国联军就是用这种阵型打败了曾格林的精兵骑兵,当然了,那时的威力更大,因为长矛手被取消,所有士兵都变成了火枪手,瞬间输出的火力已经超出了冷兵器武装所能承受的范围。   古斯塔夫队型对训练的要求非常高——小编队固然灵活机动,但要是没严格的协同和指挥,那么这种灵活就成了混乱,因此必须有清楚的口令,大量低阶但非常专业的军官和军士,以确保小编队指挥的灵活性,如此才能保证古斯塔夫队型在面对敌人时不会混乱。   重视训练、重视纪律,长期兵役制度,荣誉性强并且士气始终高昂。   这是一支现代军队最基本的要求。   自从穿越而来,朱慈烺一直在谋划“强军”,而强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阵型的设置,虽然古斯塔夫很有名,但朱慈烺对古斯塔夫队型了解的并不是太多,只有一个基本的印象,这个时代又没有百度可以详加查询,加之他面对的敌人并不是欧洲的步战国家,而是建虏的骑兵。建虏骑兵是冷兵器武装的一个高峰,不论骑射或者是单兵格斗能力,都远超同时代的欧洲军队,横扫欧洲的古斯塔夫队型能不能在面对建虏骑兵时发挥功效,朱慈烺不敢有百分百的把握。   敌人不同,建军思想就要有所改变,比如,古斯塔夫队型是没有盾牌手的,但朱慈烺却认为盾牌手必不可少,盾牌手是戚继光“鸳鸯阵”的核心和灵魂,也是面对建虏箭雨的凭仗和保护,古斯塔夫队型为体,鸳鸯阵为辅,中外结合,取长补短,正是朱慈烺此时的打算。   此时明朝的强军有两种编制方法,但都是仿戚继光。   戚继光是明代军事将领中极少数几个既有军事才能又有良好文化修养和著述能力的名将,是一位真正的练兵大师,其将冷热武器联合在一起,编练出的军队及战术运用,是这个时代强军的典范。   山海关吴三桂还有辽东镇其他将领的队伍仿效的是戚家军的四四制,编组了正兵队与奇兵队,将冷热兵器连同骑兵搭配使用。   而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秦军更依重于戚继光在神机营创立的「车营战术」,其核心是以“车”为阵,搭配火器,对敌人进行打击。甚至到了数百年后的曾国藩的「湘淮军」,其编制与军事用语也都照抄了戚继光所创下的战术教条与军事思想,而「湘淮军」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现代陆、海军」的前身。   所以朱慈烺常常在想,戚继光命运不济,生不逢时啊,如果明朝能重视他的治军思想,在天下推展开来,哪里还有建虏崛起的机会?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女扮男装   第二日早上,朱慈烺急不可耐的巡视新兵营。   今天是第一次五公里长跑,新兵营就跑出了一千八百人达标,只有两百人落后的佳绩,由此可知,新兵的素质确实相当好。而在上午的军姿训练中,新兵营更是展现出他们坚韧的毅力,太阳之下一站一个小时,竟然能遵循军官们的要求,一动不动——这和纤夫们长期拉纤,对命令有很好的服从性有很大关系。   另外也跟昨晚的大餐有关。   昨晚到营的第一顿晚餐,朱慈烺特批了一百斤的猪肉,给军士们尝腥。   对新兵们来说,这一百斤猪肉远比其他任何待遇更重要。俗话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些新兵都是二十岁左右,很多人是到了新兵营才第一次吃上了饱饭,第一次没有半夜饿着醒来。只这一点上,就足以让他们认真训练,任打任骂绝不反抗了。   新兵练军姿时,其他营的军官都来观看,每个人的眼中都是艳羡。   “殿下。我营中还没满员,给臣分五百兵吧。”将官们都想把新兵纳入自己麾下,但杨轩是第一个直接提出来的。   朱慈烺板着脸:“你先把那五百兵练好吧,二十天后,一切合格,不用你说我也会给你添兵。”   “谢殿下!”杨轩惊喜。   两千新兵到营的同时,朱慈烺担心的另一件事也有了进展。   下午,德胜门大街上,一个风雅的文士正坐在二楼的包间里,手摇折扇,望着面前的三个地痞。   原来是萧汉俊。   除了魏藻德之事,朱慈烺又给他新派了一项任务,经过两天的侦查,他已经有一些眉目了。   “这是给三位的茶钱,谁发现了头绪,另外加赏五两……”   萧汉俊面前的桌子上摆开三锭五两的银子,三个地痞看的直流口水,听到事情办好了,还有五两的赏钱,三人更是兴奋。   “去罢,照我说的做!”   萧汉俊把银子轻轻一推,三人赶紧一人拿了一锭放进怀中,眉开眼笑的下了楼。   “班头,这行吗?”   两个精瘦的汉子从旁边闪了出来。   两人一个叫费鸿泰,一个叫罗铮,是朱慈烺派来协助萧汉俊的锦衣卫,最近一段时间两人一直跟着萧汉俊忙乎魏藻德的事情,从昨天到今天才开始侦查“德胜门军营之乱”,因为过去不相识,对萧汉俊的能力没有了解,加上田守信有交代,因此两人对萧汉俊既听从,又监督。   萧汉俊淡淡笑:“你们两位身上的杀气太重,在人群中引人注目,不适合干这种跟踪的活,别瞧他三人不起眼,他们可是这条街的老痞子了,偷鸡摸狗,尾随劫财的事情没少做,鼻子比狗还要灵,只要那人在街上出现,他们就一定能查到那人的住处。”   “万一那人不出现呢?”费鸿泰问。   萧汉俊道:“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那人既然喜欢这里的胭脂,就终究会出现,天道酬勤,只要我们把事情做到极致,老天爷终不会亏待我们的。”   费鸿泰和罗铮不再说话,但眼睛里都是怀疑。   三个地痞在街道上游荡。   萧汉俊坐在窗户,慢慢喝茶。   这里是茶馆,对面是一家胭脂店,他目光始终盯着胭脂店的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天色渐渐黑下来,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灯笼亮起,胭脂店准备关门了。三个在街道上转悠了一下午的地痞也累了,蹲在胭脂店边的青石板上啃烧饼。   就在胭脂店的门板即将要合上之时,一个客人忽然出现了。   粗布衣衫,带着大斗笠,将面目遮挡的严严实实,不讲价,给了掌柜的几十文钱,买了一盒胭脂。   三人地痞之中的一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无意的朝大斗笠看了一眼,然后当大斗笠离开时,他跟另外两人说了一句什么,三人迅速跟了上去。   目标出现了!   萧汉俊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大斗笠一路慢慢悠悠的向前走,不时还停下脚步,好像是在欣赏街景,三个地痞非常有经验,只一人跟在大斗笠的身后,另外两人绕到其他街道,在下一个路口接应同伴,实行分段跟踪,   大斗笠一直沿街而走,但经过安宁街时,却忽然右拐进了一条小巷,跟踪的那名地痞并没有跟进去,而是径自走了,因为在小巷子的另一头,他的另一个同伴已经等待多时,他不必冒险跟进去,如果大斗笠进了巷子不出来,那就说明大斗笠就住在巷子里,巷子里住户不多,很容易就可以盘查出来。   很快的,大斗笠又从巷子里面走了出来。   这名地痞继续跟踪。   一名文士从对面走来,和他身形交错时,小声说一句:“后面还有其他人,你不要跟了。”   地痞是个老江湖,眼角见到是萧汉俊,没有转头去问,而是直接进了街边的一个酒馆。   接下里的跟踪,就由萧汉俊亲自负责了。   大斗笠越走越慢,而在大斗笠的后方,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商贩正在街边游荡,但却不推销背篓中的货物,只是走走停停,警惕的看着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他手法还不够老练,眼神也不够冷静,一眼就被萧汉俊看出来了破绽,他明显就是在掩护前面的那个大斗笠,或者说,两人使用的是一种最常见的反跟踪方法,在一个地方反复走两次,由掩护的人观察有没有跟踪之人,大斗笠也可以在回头的时候发现跟踪者。   大斗笠和小商贩在这条街道来回走了两次,确定无人跟踪之后,终于快步离开。   萧汉俊很快就确定了他们居住的地方。   当看见大斗笠和小商贩先后进了巷子里的一处宅院时,萧汉俊无声的仰天大笑。   这是他第一次成功完成皇太子交予的任务。   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就从今日开始了。   萧汉俊转身离开,命令手下人将这一处宅子盯紧了,任何进出,哪怕是一条狗也得记录在案。   ……   信王府。   夜晚十点,朱慈烺正准备入睡,萧汉俊忽然求见。 第二百五十八章 胭脂香味   “殿下,臣已经找到那个凶手了。”萧汉俊说的平静。   “嗯?”朱慈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一天半的时间,萧汉俊就把这个案子解决了?   “在哪?他是谁?”朱慈烺问。   “西直门的一处民宅里,十天前,有一伙来自陕西的杂耍艺人包下了那里,一共有七人,六个男的,一个女的,每日都会在京师街头卖艺,前日事发之时,他们正好就在德胜门附近。”萧汉俊回答。   “你确定,向陈部堂扔石子的凶手,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臣确定!”   “何以确定?”   “现场留下的三颗小青石子,让臣想起了五天前同样发生在德胜门街道的一件案子,一个卖肉的奸商被人用小青石子砸的满头是血,几乎丧命,状态就跟陈部堂昨天的样子差不多。都在德胜门附近,都使用光滑的小青石子,因此臣将这两件事放到了一起查,很快,臣就有了收获,肉摊子那个案子发生时,一个在街边卖柿饼的小贩,亲眼见到过那个凶手。”萧汉俊道。   “哦?”朱慈烺惊喜,说来简单,但这背后却是萧汉俊做了大量而细致的工作。   “据那小贩所说,凶手是一个戴着大斗笠的年轻男子,原本正在他摊子上挑选柿饼,听到肉摊子那边有人乱场,便放下柿饼去看热闹了,当时天快黑了,柿饼老板急于想要做成这最后一笔生意,因此一直盯着那年轻男子,他看到年轻男子走到肉摊前,静静听了一会,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就开始后退,一直退到街道无人的犄角里,然后站在两块条石之上,向肉摊方向猛挥了一下手……”   听到这里,朱慈烺明白了,萧汉俊通过柿饼老板确定了年轻男子就是飞石之人。   “柿饼老板并不知道年轻男子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住哪?不过他提供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年轻男子很香,身上隐隐有股香气,加上青石子打磨的精细,臣料定,那年轻男子是女扮男装。”   朱慈烺点头。   “确定了他女子的身份之后,臣又仔细的研究了她留下的小石子,”萧汉俊伸出右手,手心里正是那凶手留下的三颗小石子:“这小石头子是那个女子的惯用武器,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但精致,而且很圆滑,就好像那女子经常拿在手中把玩一样,也亏了臣是一个狗鼻子,仔细闻了闻,竟然闻出了一点门道。”   “什么门道?”朱慈烺忍不住发问。   “除了血腥味,臣还闻到了一抹淡淡地胭脂味。”   “胭脂?”   “是,于是臣立刻想到,距离事发现场不远的西直门有一个家著名的胭脂号,叫三春号,他们生产的胭脂是天下一绝。”萧汉俊口气淡淡。   朱慈烺却是大为惊奇,小石头竟然遗留有胭脂味?而萧汉俊居然能闻出来,这是什么奇异的本事?又想据费鸿泰和罗铮回报,萧汉俊最喜欢的就是逛窑子,流连于风月场所,莫非他这本事是在风月场中练就的?   “三春号的胭脂不但是京师,也是整个北方地区最好的,因为供不应求,所以掌柜有规定,每人每天每次只能买一盒,不管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一视同仁,于是臣大胆的推断,那贼人一定极喜爱三春号的胭脂,想来会再次光顾,于是臣便派人盯住了三春号。只要有人女扮男装,就是要找的那个凶手。也是老天保佑,那个女扮男装的贼人,居然真去买胭脂了,这才被臣顺藤摸瓜找到了住处。”萧汉俊道。   “干的好!”朱慈烺忍不住赞叹,萧汉俊真是大才,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萧汉俊的能力还有所怀疑,但经此一事,他对萧汉俊就只有佩服了,有此大才相助,大事一定可成!   “既然人确定了,那就动手吧。”朱慈烺兴奋的道。   “是。”萧汉俊声音淡淡,表情也淡淡,并不因为这件奇功而有所得意。   “拨你五十锦衣卫,一百武骧左卫,七个人一个不许跑,必须全部抓到!”   “是。”萧汉俊悄然离开信王府,上了轿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丑时。   京师深夜的寂静忽然被打破。   两百巡城兵加锦衣卫和武骧左卫举着火把,将西直门大街的一处民宅围的水泄不通,后门围墙都有人把守,带队的将官一声令下:“攻!”   “砰!”当先的一名士兵抡起大锤猛地砸在大门上,门闩咔嚓一声断开,两扇门猛的向两边一分,腾起一阵烟尘,官兵一涌而入,大喊:“投降不杀!”   虽然猝不及防,但宅子里的人反抗极为激烈,尤其是那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不但善于投掷石子,连续击中十数名的官兵的面门,而且手臂之上居然还绑有一支小弩,被逼到墙角,被官兵包围之后忽然举臂连射,官兵闪躲不及之下被她连续射死了三人。官兵都是怒,也就是朱慈烺有命令要抓活的,不管早将她乱刃分尸了。   但最终官兵还是将她活捉。   一番血战,除了女装男装的女子和一个五十岁左右,主动投降的老头之外,剩下的人全部被当场诛杀。   卯时,朱慈烺起床后,田守信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了西直门抓捕的情况。   “你说什么?那个女人叫红娘子?”朱慈烺惊讶极了。   “是的,据那个老头讲,他们这一次进京是奉了闯贼将领李岩的命令,到京师刺探情报,并且寻机制造混乱的,前天德胜门军营就是他们在煽风点火,制造混乱,原本他们明天就要走,不想昨晚被我们抓到了。”田守信一脸喜色。   朱慈烺却更喜,几乎要笑出声来。   红娘子,李岩,哈哈,一直以为这两人都是虚构的人物,想不到竟然真实存在。   “对那老头严加审讯,要把他们到京师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问的清楚,至于红娘子,暂时不要动,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将她关押起来,好生伺候着。还有,封锁消息,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朱慈烺心中兴奋,通过红娘子,他心中隐隐有了和李岩搭线的办法。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京畿骁勇   李岩是李自成手下众将中唯一有大将之才,而且脑子始终清楚,即使是攻进北京城也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之人,他手下的军队也是闯军中军纪最好的,如果当年李自成能听从他的劝告,尊贤礼士,禁兵淫杀,收人心以图大事,而不是听从牛金星宋献策之辈,贪图享受,就不会在山海关之战后就一败不起。   红娘子是李岩的老婆,虽然不明白李岩身为闯军大将为何还要派自己的老婆只身犯险,到太子脚下来刺探情况,但竟然来了,又被抓了,朱慈烺就要好好利用一下。   “是。”虽然不明白皇太子为什么要善待红娘子,但田守信还是听令。   第二天是京营募兵的时间。   募兵告示贴出去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京师内外都在议论京营征兵还有成国公定国公两家国公府被抄家之事,有好事者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说正是因为朱纯臣和徐允祯两人没有管好京营,才会被皇上抄家,还有人传言说,朱纯臣和徐允祯之所以被抄家是因为得罪了皇太子,更有一种秘密传闻,说皇太子英武不凡,又抚军京营,未来怕是会当第二个李世民。   京师的传言,东宫典玺太监田守信多多少少听到了一点,心中颇为不安,跟朱慈烺说,朱慈烺却不在意——光时亨射影他是李世民之事,朝堂上已经论过一次了,他不觉得崇祯帝会被这种拙劣的猜想所打动。   倒是郑三俊的奏疏之事让他有点惴惴。   他原本以为崇祯帝一定会发怒的,没想到却是悄无声息,只是留中不发。   大约父皇是看在郑三俊是老臣,又新到京师的分上,所以才没有发火吧,朱慈烺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德胜门军营大门口。   一万多个年轻小伙儿为京营待遇所打动,踊跃应征,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周边的街道。   “老大,我们真要去京营当兵?”   人群中,一个黑膛脸的年轻汉子有点惴惴不安。   被叫做老大的虬髯汉子一瞪眼:“屁话,都到了这儿了,还想要退缩吗?”   黑膛脸愁眉不展:“可进了营就是兵了,得听那些当官的了,俺怕登州营的事情重演……”   “登州能跟京营比吗?登州那些狗官给太子爷提鞋都不配!等咱们在京营混出个样子,有朝一日,一定要去找那些狗官算账,还有那个狗太监,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他!”虬髯汉子咬牙切齿。   “嘎嘎嘎……”   随着一阵嘎吱声,兵两扇厚重的营门被缓缓推开,一面飞龙旗高高悬在门楣正中,出来三列军士,分列三行,将有意应征的新兵们导成三列鱼贯而入。   营门边的木楼上,朱慈烺正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进入的新兵,虽然最好的兵源是纤夫和矿工,但五月的开封之战迫在眉睫,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之内招募到更多的矿工和纤夫,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京师周边的精勇之士都收到了京营之中,以备未来的血战。   左庶子吴伟业站在朱慈烺身后,愁眉苦脸的算账:“殿下,每日买粮买菜和鸡蛋的费用巨大,到如今库里只剩下八千两银子了,满打满算也只够十天的开销了,十天后,京营将士就要饿肚子了。”   “知道了。”朱慈烺淡淡回答。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朱慈烺以前不了解,自从抚军京营,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怪不得明末之时,满朝文武包括崇祯帝在内,明知江山危急,却也没有办法大举征兵呢,原因就是因为养兵实在是太贵了,京营三万将士,每日吃喝就超过一千两银子,还不算士兵们的军饷,夏冬两季的军装,刀枪器械和火枪盔甲的开销。   但兵再贵也得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   朱慈烺想着,下午得再去找父皇哭穷了。   新兵有四项考核内容,第一项是长跑;第二项是举石锁;第三是相互格斗;第四是比站姿。四项之中只要通过两项就可以进入京营,成为京营兵,领一月三两的军饷。如果四项都通过,可直接当“队长”,统领十二个人,领三两五钱的军饷了。   这个时代的明军,月饷大概都在二两左右,最低的卫所兵甚至只有一两,而且还经常拖欠,最高的辽东兵也不超过三两银子,配合管饱吃,有鸡蛋,十天见荤,京营兵的待遇是相当高的,也怪不得有这么多小伙儿来应征。   而除了这基本的四项,另外还有七到八种加考项目,比如骑射,兵法,火器,军阵,以一当十等,视其成绩,授予相应的军职——这不是为普通士兵,而是为像张名振这样的人所准备的。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除了精兵,朱慈烺更希望能吸纳到一些将才。   “咚咚咚……”鼓声响起。   进入军营的新兵先进行五公里的长跑,军营之中有个小校场,一圈三里地,跑三圈正好是十里。   这个时代很少有人练习长跑,即使是习武之人对于长跑也不怎么在行,第一圈三里地还好,大部分人都还能跟上节奏跑起来,但等到第二圈,特别是第三圈最后一个三里地的时候,差距立刻就显现了出来。跑得快已经到了终点,慢的人连一半都还没有跑完呢。   最后结果:一万多个精壮的小伙子,只有两千多人在三十分钟之内跑完了全程,剩下七千多人都没有达标。   稍事休息一下,接着是第二项的举石锁。   这一项不达标的人更多,只有一千多人过了标准线——天灾不断,生活困难,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练石锁?   两项考核都没有通过之人,直接被淘汰,一万多人只剩下三千人不到了。而留下来的小伙儿都得到了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水的赏赐。   接着是第三项的相互格斗。   格斗规则很简单,体型相差不多的二人一组捉对厮杀,空拳对空拳,谁能把对方打倒,谁就过关。   比起前两项,这一项的比试最为激烈,几乎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 第二百六十章 百里挑一   为了争夺晋级的机会,这三千人都瞪圆眼珠子,咬紧后槽牙,和自己的对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有些人打得急了眼,竟然不顾规则下起了死手,若不是锦衣卫和武襄左卫维持着秩序,非闹出人命不可。   朱慈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打仗不是儿戏,上了战场是要拼命的,来不得半点虚假!没有胆气没有力量,连这种选拔也不敢打倒对手,那也就不用当兵了,当了也是送死的料。   朱慈烺站在点将台上,特别关注了张名振和他身边兄弟的比赛成绩。   长跑时,张名振成绩一般,跑的并不算太快,只勉强达标,不过朱慈烺却能看出他是在故意保存实力,以应对后面的三项,而他手下的十几个兄弟们有一半没有达标,这显然不是张名振的安排,而是实在跑不动。等到了第二项举石锁之时,张名振和他手下的兄弟们大发神威,全部达标,其中有一个黑膛脸的汉子更是在达标之后又连续的举了二十下,博得一阵喝彩。   现在进行的第三项,张名振和手下的那帮兄弟就更是轻松了,张名振只一个照面,就将对方摔倒,其他兄弟也都是三拳两脚就将对方放倒。   朱慈烺微笑点头,张名振手下的这十几个兄弟身手了得,都是当“游兵”也就是圆盾兵的好材料。   最后一项就是比站姿了。   此时正是正午。   三月中旬的太阳不如夏日毒辣,但却也是热力十足了。   站在烈日下,挺胸抬头,双手贴身,一动也不准动,坚持半个小时就算是达标。如果是动了,哪怕是挪了一小步,也算是不合格。   这一轮考验检验的这些年轻新兵的纪律性和忍耐力。五月的开封之战就在眼前,留给朱慈烺的练兵时间并不多,纪律性和忍耐力不亚于纤夫的小伙儿,是他最满意的兵源。   也就是说,在个人武力和整体纪律之中,他更偏重后者多一点,而在这四项考核中,军姿的份量也是最重的,哪怕前三项都不合格,只要能一动不动的站半个小时,朱慈烺也会破格将他收入京营。   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必然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若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就算单兵的战斗力再强,也是一群不经一战的乌合之众。   这一项测试令所有人都不适应,包括张名振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兄弟在内。   所有人都不明白,当兵打仗就行了,矗在这里练木桩有什么用?   “挺胸抬头向前看!手贴紧,腰要直,不许乱动!”监督的锦衣卫和武襄左卫大声的重复着军姿的动作要求。   果然,测试进行了没多久,就有些没耐性的人坚持不住了,东摇西晃甚至是口出怨言。锦衣卫和武襄左卫毫不客气将这些人从队列之中揪出来,算是不合格了。   张名振额头冒汗,不但手下的兄弟,就是他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只感觉双腿打颤,半个身子都麻了。   一共三千人,最后能坚持半小时的,连五百人都不够。   不管前三项成绩如何,这五百人直接成为京营之兵。   张名振和手下的十几个兄弟,竟然没一人坚持到最后。张名振涨红着脸,有点不忿,又有点惭愧,虽然没有人宣布,但他却知道皇太子正站在校场边的点将台上看着呢,原以为可以项项达标,再挑战剩下的项目,一鸣惊人,但没想到折在了最后一项“站木桩”上。   唉,张名振心里那个懊悔啊。   “当!”   一声锣响,考核结束,听见一名中军官大声的宣布:“凡通过两项测试之人皆有资格成为我京营之兵,通过三项者,可参加接下来的考核,通过者可成为京营的百户、把总、千户、甚至可以做京营的游击!”   其实原本是四项全部通过才有资格参加军职的竞争,但朱慈烺见张名振败了一阵,所以临时调整了一项——不止张名振,很多小伙儿都想要竞争军官,听到这个宣布,全场欢声雷声,毕竟通过军姿考核的只有五百人,连五分之一的人数都不到。   不过众小伙儿的欢呼,很快就寂静了。   因为参加后面考核的第一步就是读写。   几张纸、一支笔,解读一段《孙子兵法》里的内容。   这一下众人都傻了眼。   现场人数虽多,但识字的却没有多少。   这个时代文尊武卑,能识字的都去考秀才、参加科举了,谁还会来京营当“丘八”?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站出来应试的只有一百人不到。   “杖而立者,饥也;汲而先饮者,渴也;见利而不进者,劳也;鸟集者,虚也;夜呼者,恐也;军扰者,将不重也;旌旗动者,乱也;吏怒者,倦也;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   中军官大声朗读了一段《孙子兵法》,众人不但要一字不差的写下来,而且要翻译成白话文,讲给众人听。   这就更难了。   有三分之一的人交了白卷或者是错卷。   大明的国民基本知识教育还有很长的路还要走。   对曾经写出“十年横海一孤臣”的张名振来说,写一段孙子兵法根本不是问题,他刷刷而写,写完之后还颇为得意的吹了一吹,等墨干了才把答卷送出,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竟然不是第一个交卷的!   第一个交卷的是一个相貌极其英俊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目如朗星,面如冠玉,唇角微微带笑,穿着紧身的黑色衣衫,更显出他身材英挺。咦?不但张名振,所有人都惊讶,因为这年轻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读书人,既然是读书人,又怎么会来京营从军?   不理会众人惊讶的眼神,年轻人第一个完成了答卷,然后气定神闲的站在了一边。   和张名振不同,这个年轻人可是四项全部通过,连最难的军姿都是站的一动不动。   张名振很懊恼,不过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狠狠瞪了那年轻人一眼,恨他抢了自己的头状。   朱慈烺站在点将台上,一直关注两个人,一个张名振,另一个就是这英俊的年轻人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文武双全   张家玉,字元子,号芷园,著名抗清将领,“岭南三忠”之一。   张家玉少年时就“好击剑,任侠,多与草泽豪士游,行侠仗义,结交甚广”六年前年仅22岁的他得中举人,可谓年少英俊,意气风发,成为广州一时之英杰,但中举之后他却事事不顺,上一次的科举时,他途中耽搁,等到了京师,会试已经结束了!痛心之下,他没有回广东,而是在京师住了下来,等待下一次的会试。   在京师混迹了两年,上个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驸马都尉巩永固,两人都任侠,好武艺,简直是一见如故,这一次京营募兵,原本他是不想来的,他专心致志的在准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但巩永固说动了他。   昨天下午,当驸马都尉巩永固急匆匆的求见朱慈烺,并说出张家玉的名字和身份时,朱慈烺颇为惊喜。明朝重文轻武,文人都不愿意从军,导致武将的知识水平普遍低下,有明一代,除了前期的开国名将和中后期的戚继光,整整一百多年,几乎没出现什么文武双全的名将。甲申之变,清军南渡之后,南明诸镇诸军,几十万的兵马,竟然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不是投降就是溃败,除了政局混乱,内部倾轧之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统兵的武将不读书、少读书,不知忠义,没有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大谋略,以至于无法扭转败局。   相比之下,南宋就比较幸运了,除了有赵构这个共主,还有岳飞,韩世忠,刘琦,虞允文等一大批文武兼备的名将,特别是虞允文,文官出身,只是一名朝廷派往前线的犒赏官,此前并没有在军中任职的经历,但在宋军溃败,宋军主将和副将都潜逃的情况下,却能以一己之力撑起危局,大败金兵,取得采石矶大胜,可谓是奇迹中的奇迹。   而南明却没有这样的奇迹。   不读书,少读书的南明诸将,面对建虏大军,毫无建树。   朱慈烺前世读史,每每叹息上天为何对南明如此薄情?安史之乱大唐能出一个郭子仪,南宋能有刘琦,虞允文,南明为何就没有出现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名将?   想来想去还是一个原因,明朝文武分制太严重,导致文不知兵,武不识文,天下承平时还显不出问题,一旦天下大乱,这中间的弊端就显现了出来。   这一世要想逆转历史,除了改革军制之外,选用文武兼备的人才担任武将也是重要的一点。   而张家玉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于是昨晚,朱慈烺召见了张家玉。   皇太子召见,张家玉诚惶诚恐。   朱慈烺邀请他参加明日的募兵,并保证不管成绩如何,都不会任命他官职,继而影响他参加明年的会试。   皇太子提出,张家玉如何敢不从?   只是他不明白,既然不任命他官职,皇太子为什么一定要他参加明日的考核募兵?   “两个字,示范!”   朱慈烺微笑回答。   张家玉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了。   历来征兵募兵都是武人的事情,皇太子想要通过他的范例告知天下人,文人也可以参加募兵,而且应该参加募兵,天下不宁,内忧外患,普天下的文士都应该撇弃文贵武贱的成见,如此文武并举,匡扶天下。   “臣领命!”   张家玉本就认为文武非殊途,文武兼备才能挽救天下的危局,皇太子所图,正合他的心意   张家玉和张名振都是驸马都尉巩永固举荐的,不过两人却互不认识,一来张家玉和巩永固才刚刚认识一个月,二来张名振多在西山小煤窑,在城中时间并不多,巩永固尚没有机会为他们两人介绍。   朱慈烺原本有权力直接任命他们两人的,不过那有违于朱慈烺京营改制的初衷——除非是有圣旨或者是有军功,否则京营所有武职的任命都必须通过考试,有能力者进,无能力者退,只靠博取京营总督欢喜,就能取得京营武职的事例,要在京营杜绝。   有此令,因此张家玉和张名振必须经过考试。   所有答卷都被送到了朱慈烺的面前,朱慈烺仔细阅读,除了此二人之外,这一百多人中并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人才——人才果然难寻啊。   朱慈烺看完之后将答卷传给李国祯,李国祯再传给贺珍、吴襄和另外的几位将领——今日京营选兵,朱慈烺将京营主要将官都唤到了德胜门军营。   众将都推崇张家玉。   字漂亮,解释的更是漂亮。   “儒将,此子未来一定是一名儒将!”吴襄捻着胡须道。   这一项,张家玉完胜。   笔试之后是箭术。   张名振百步穿杨,箭不虚发,箭箭中圆心,他手下的兄弟齐声为他喝彩。   “好箭法!”点将台上,本身就是神射手的贺珍对张名振精准的箭术,称赞不已。   张名振箭术第一,不过张家玉也不次,总成绩也排进了前十。   朱慈烺暗暗点头,张家玉虽然文士,但箭术一点都不差,显然是下过功夫的。   再接着是火器,这一项张家玉和张名振都瘪了,两人对火器都不是太熟悉,连装填都不会,不但他们,一百人中除去三五个人接触过火器之外,其他人都对手中的鸟铳一筹莫展,所以这一轮基本都是零分——这个时代里,虽然鸟铳早就在军中出现,但却一直都没有普及开来,南方明军还好,北方明军将士普遍都存在着一种不习惯、不喜欢使用火器,而是偏好较为容易掌握的冷兵器的倾向,朱慈烺要借着这次选拔军官的机会,在京营中牢固的竖立火器为先、不懂火器不能为军官的理念。   火器之后是骑术,这一项张名振占据绝对的上风,第四项是戚少保的鸳鸯阵,一百人分成十组,一组十人,组成简易的鸳鸯阵,相互对抗——这主要是考验将领对鸳鸯阵的理解,还有临场的应变和组织能力,朱慈烺故意耍了一点手腕,将张名振手下两个有资格参加的兄弟编到了另外两组,这样一来,同组的都是陌生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鸳鸯阵法   此时距离戚继光去世已经有四十余年,浑河之战中,戚家军最后的一点火种也血战覆没,因此大明现在已经没有戚家军了,而戚家军最著名的鸳鸯阵也没有流传了,虽然戚继光留下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记》两本书,但朝廷并没有重视,加上识字的人不多,因此明军大部分中下层军官虽然听说过鸳鸯阵之名,也知道鸳鸯阵的威名,但却都不知道该如何操练?   张家玉和张名振两人倒是都看过《纪效新书》,只不过书中只记载了鸳鸯阵的兵力编排、所用器械的细节,而最重要的如何配置兵力、战场上的具体战术变化却并没有详加细说——如何操练,如何转换,都要看两人的悟性了。   短时间组成鸳鸯阵,不加训练,立刻就要展开对战,对参赛的每一个人都是严峻的考验。   而且朱慈烺不指定队长,由十个人自己推举。   张家玉和张名振在前面考核中成绩突出,都被自己队员共推为队长。   而两人的组织能力也都是不错的,在他两人的带领下,他二人所在的小组连连击败了对手,进入最后的决赛。   到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张名振和张家玉是今天考核的主角,今天能不能出一个千户,甚至是游击,就要看他们两人的表现了。   点将台上的众将都是兴致盎然,他们见过不少的募兵场景,但却从来见过如此的考核,皇太子所列出的题目,虽然出人意料,但细细品味,却都是为将者的必备,如果能通过皇太子的这些考核,在京营中当个百户,甚至是把总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张家玉队和张名振队布好阵势。   二十人往那一战,明显感觉张名振队的气势更足,信心更强。   “咚咚咚……”鼓声雷动,最后的决赛开始。   “上!”   张名振瞪着眼,指挥自己的鸳鸯阵小组想张家玉攻去,虽然是临时组建,相互之间不认识,但张名振游历江湖多年,自有江湖大佬的气势,其他九人为他气势所摄,对他的命令一直都很遵从。   相比之下,张家玉的指挥气势稍微弱一点,不过他对鸳鸯阵的理解却更胜张名振一筹,因此他组织下的鸳鸯阵比张名振的更有效、更绵密,张名振数次攻击未成,反而被张家玉趁机反攻,夺回一城。   张名振虽然困兽犹斗,但却是败局已定。   “漂亮!”点将台上的众将都为张家玉叫好。   “当!”   锣声响起,鸳鸯阵比试结束。   张名振败,张家玉胜。   张名振满脸不服气,但却也无可奈何,只恨自己统领的不是自家兄弟,不然肯定将对方杀的落花流水。   最后一项又是笔试,是关于军事建制的想法和看法。   这一项只十个人有资格参加。   和考试不同,朱慈烺不给他们太多的思索时间,一刻钟就必须交卷,如果考生平时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临时磨枪,肯定是写不出什么的。   这一项,张名振略胜一筹。   虽然张家玉是举人,文笔好,但他对“军政”的思索显然没有张名振多,张名振曾在登州营任过武职,有行伍经验,写出来的东西远比张家玉的更有可行性。   这一科目的胜败,由朱慈烺独断。   朱慈烺一一看过,没说胜败,只宣布张名振为京营的把总——把总介于百户和千户之中,领三个百户,为戚家军的建制独有,京营仿戚家军,因此也设置了把总。   现场一阵欢呼。   一介平民,真的就被任命为京营把总了!   张名振手下的兄弟知道他曾经在登州营任过把总,虽然京营地位高一点,但也没什么太值得激动的,其他应征的小伙儿却都是激动不已,想着回去要苦练,等下一次京营募兵之时,咱也来当一个把总。   只要有本事,真能在京营当官啊!   而张家玉则为参赞,也就是参谋。   虽然驸马都尉巩永固没有直接说,但朱慈烺却已经体察到了他的心思,照历史的轨迹,明年张家玉会高中进士,现在任命了他会影响他未来的前途,举人和进士,那可是两种身份两种待遇,就好比是大学生和博士生,这也是张家玉犹犹豫豫,要不要参加京营募兵的原因?朱慈烺体谅他的心思,想着如果张家玉真想要投笔从戎,等他明年中了进士再重用就更有标志意义了。   你想啊,连进士都能成为大明武将,看还有谁敢小看武人?   听到自己被任命为把总,而强硬的竞争对手张家玉却只被任命为一个没有品级的参赞,张名振颇为惊异,认为皇太子的任命有所偏颇,自己为把总,张家玉之才应该也可以当一个把总啊?   张家玉却是感恩戴德,一点都不在意。   朱慈烺亲自接见二人。   叩拜之时,朱慈烺很仔细的观察他们,张家玉是一个大帅哥,态度一直都很从容,即使是面见他这个皇太子,也没有露出多少的紧张之色,看起来心理素质相当好,相比之下,张名振多少有点紧张,还有点患得患失,对于输给一个“小白脸”,好像有点不服气。   叩拜完毕之后,朱慈烺笑:“张名振,知不知道你鸳鸯阵为什么输给张家玉?”   “回殿下,臣技不如人。”张名振脸色微微涨红。   朱慈烺点头:“但不是其他技,而是读书这一个技能,你武艺弓箭骑术都胜过张家玉,但在鸳鸯阵的比试中却输给了他,原因就是你对鸳鸯阵的理解,不如他透彻,还有你太想赢了,以至于心浮气躁,乱了阵脚,张家玉却很好的利用了你急于求胜的心理,先是固守,等你露出疲态之后再忽然反击,正是避敌锋芒,养精蓄锐,忽然一击的道理啊。”   “臣明白了。”张名振抱拳。   “殿下谬赞,臣惶恐。”张家玉谦虚。   朱慈烺笑:“不过你输的并不冤,知道吗?张家玉可是举人身啊。”   张名振很是吃惊,再看张家玉的眼神立刻就不同了。   张家玉谦逊的拱手。   “张家玉。”朱慈烺看向张家玉。   “臣在。”张家玉连忙应答。 第二百六十三章 漕河之变   “你举人出身却肯来参加京营的募兵,本宫甚是感动,一直以来,文人都轻武,以至于有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之说,在我看来这是不对的,文人治天下,武人安天下,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果我大明的每一个文人都能像你一样,精通诗文和弓马骑射,既能治国也能领军,又何愁建虏不灭,流贼不平?”   得到皇太子这么高的赞誉,张家玉诚惶诚恐:“臣不敢当。”   “京营赞画虽然没有品级,但却责任重大,元子,努力!”朱慈烺勉励道。   张家玉字元子。   “愿效死命!”张家玉激动的脸色涨红。   朱慈烺宽慰的笑,令田守信取了赏赐给二人,等二人谢恩时又严肃道:“你们二人既然通过考核,成了我京营的将官,就需要遵守我京营的军规和军纪,如果违反,本宫绝不会轻饶!”   “谨遵殿下钧令!”   张家玉和张名振一起跪倒。   看着眼前的二张,朱慈烺忍不住想到了另外一张,那就是张煌言张苍水,照历史记载,张煌言会在今年秋天的乡试中得中举人,并且在武备科目考试时,“兼试射,三发皆中”。和张家玉一样,张煌言也是一个文武全才,最重要的是,在明末黑暗的乱局中,张煌言的大义气节始终是天边的一颗亮星。   除了张家玉和张名振,其他通过六项以上考核的小伙儿,也都被授予了相应的军职。   最后有资格进入京营当兵的小伙儿,一共只有两千人。   其实还可以留下更多的人,但朝廷财政困窘,朱慈烺无法大规模的扩军,暂时只能以吸纳精兵为主,再者,兵在精而不在多,滥竽充数的兵朱慈烺宁可不要,他要的是真正能打仗、能杀死敌人的精英。   京营募兵,皇太子亲自接见,并且有连过数关的勇士被直接任命为京营把总的事情,很快就在京师传开了,百姓们传的津津有味,京师周围,甚至远到保定和太原,有意从军的勇士都跃跃欲试,纷纷向京师赶来——朱慈烺立下规定,每月月底的二十六为京营募兵日,只要能通过四项基本考核中的两项,就可以成为京营兵。   京营待遇高,又是皇太子亲自抚军,所有人都认为跟着皇太子混肯定不会有错。   一时,通往京师的官道上,行人和车马比往日密集了许多,很多健武之人一路步行向京师而去。   而朱慈烺要发愁的却是钱粮。   下午回到王府,看了眼吴伟业送来的账册,朱慈烺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许多……   正为钱粮发愁呢,忽听见脚步急促,一名锦衣卫进到殿中,在田守信身旁低语了几句,田守信脸色一变,走到朱慈烺身旁,附耳低语道:“殿下,漕河上出了点事情。”   “什么?”朱慈烺有不详的预感。   “昨天中午,大批漕运商人在淮安漕运总督衙门前聚集进言,要朝廷取消厘金税!”   关于厘金税,朝廷已经下了诏令,本月十五,漕河开始征收厘金税,其他各省开征的时间,由各地督抚自行斟酌决定,但最晚不得晚于五月初一,今天已经是十三,再有两天的时间厘金税就要执行了,这个时间漕运商人在漕运衙门前大规模集结,显然是要向朝廷施加压力,以逼迫朝廷收回厘金税。   朱慈烺心脏腾的一跳,放下手里的账册,急问道:“有多少人?”   “据报,有上万人。”田守信脸色凝重。   朱慈烺暗暗吸了一口气,任何改革都会触动了既得利益者,这一点,在提出“四策”之时,他就已经想到了,如果大明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甲申之变的危机,他倒是可以习风细雨,循序渐进的推进,但危局如此,非不破不能大立,尤其“辽饷”更是大明的毒瘤,非立刻割除不可。   而有出就得有进,有废就得有立,废了粮饷,厘金税就必须开征!   这一点,不止朱慈烺,相信朝堂上的诸公也应该是明白的。   厘金税关系重大,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但商人聚众闹事却也不能轻忽,一个处理不善,就有可能引发骚乱。   “现在人群可散去了?史可法是怎么处理的?”朱慈烺问。自从穿越以来,朱慈烺就对史可法颇为关注,虽然史可法不是一个军政之才,也没有政治嗅觉,不过在政事的处理上却是一把好手,就任漕运总督不过一年,就已经政绩斐然。现在商人们在漕运衙门前聚集,抗议厘金税,朱慈烺想知道史可法会如何处置?更想知道史可法对“四策”的态度。   如果史可法支持“四策”,又能明快的处理这一次的事件,那么以后就可以重用,反之,也就只是一个做漕运总督的材料了。   “只知道史可法正在安抚,具体结果,尚不清楚。”田守信道。   淮安距离北京千里,即便是朝廷的快马塘报,得到的最新消息其实也已经是一天多前的事情了。   “得赶紧驱散人群,不然事情就大了。”吴伟业脸色凝重,他原本是来报账的,但听见了这消息,忍不住发表意见。   朱慈烺站起来,焦急的来回走。   他何尝不知道得立刻驱散,但相隔千里,他有心无力,只能期望史可法有能力有魄力处理此事。   史可法,这是你正名的机会。   究竟你只是一个干吏,最多不过巡抚之才呢,还是有经纬国家、统领政事的能力,就看你今次的表现了。   同一时间。   内阁班房也正在讨论淮安之事。   周延儒,陈演,谢升和魏照乘四人都很平静,四人都是在宦海中起伏数次的老油条,历练丰富,从厘金税被确定的那一天,四人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因此谁也没有意外,同时也都没有太当一回事。   内阁虽然掌管天下,但并不是天下所有的事都要内阁负责。   地方的事情,还是要地方先负责,知府、巡抚、总督,一级级来,除非淮安的事情演变成骚乱,并席卷整个南直隶,否则中央不必有人负责,如果非要找一个负责的,那提出厘金税的皇太子才应该是头号战犯。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史可法督   当然了,没人敢要太子负责,不过对皇太子的微词肯定是少不了的,朝堂上那些对皇太子有所不满的老官吏正好可以劝诫一下皇太子,让皇太子收收性子,不要再肆意妄为,随意指点朝政了,还是回到东宫,安心读书为好。   “厘金税是国策,任何人不得挑战!”周延儒先定了调子。   其他三人都同意。   告示贴了,辽饷也减半了,这厘金税肯定是必须收的,不然不要说军饷,就是官员的俸禄和衙门的油墨钱也没地方找去了。   “淮安之事,令漕运总督史可法好生处理,处理不好,影响了漕运贯通和开征厘金税的大计,唯他是问。”周延儒又定了第二个调子。   只说好生处理,具体怎么个“好生”,就要靠史可法自己去琢磨了,处置好了,以功抵过,处置不好,那可就要两罪并罚了。   但不管处置的好不好,都不会影响到内阁,更不会影响到周延儒的首辅大位。   陈演和魏照乘都是点头,谢升犹豫了一下,多了一句嘴:“阁老,您觉得,史可法能处理好吗?”   周延儒脸色一沉。   谢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走吧,淮安之事陛下一定会召见我们。”   周延儒缓缓站起来,向外走。   中书舍人连忙为首辅大人掀起帘子。   落日余晖照着他半边脸颊,也照着这大明朝的中枢内院。   ……   “天下之赋,半在江南”,从宋代开始就设置了专门负责征收江南粮米,并运送到北方的衙门,明成祖定都北京之后,北方粮米越发不能自给,漕运也就越发重要,明景泰二年(1451年),明廷设立漕运衙门,设漕运总督,驻节于南直隶淮安府城,漕运总督为二品大员,管理跨越数高官达3000多华里的运河沿线,其首要目的是要将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等地的漕粮如期运送到京师。   满载漕粮的船只至淮安,悉经漕运衙门查验,方能由运河北上。   因此淮安是南粮北运的中枢。   漕河畅通与否,直接关系到漕运的效率。漕运通则国计足,故疏浚漕河成为漕运总督的一项基本职责,其内容主要包括修建堤坝、设立水闸、新开河渠、疏通河道等。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漕运总督都必须首先保证漕粮的足额与及时运输。   但今日,漕运却堵塞了,所有的运粮船都堵在运河之上一动不动,从淮安口开始,连绵几十里。   漕运总督衙门。   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平时这里一向是禁地,百姓们无事不敢接近,   但今日不但大坪,连几条通往大坪的铺石街道上都黑压压地挤满了情绪激动的船工船丁,还有一些常走漕运的小商人。   “收回厘金税!”   “官府无道,横征暴敛!”   口号一声声的传来。   大门石狮两旁的有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持枪的亲兵,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之色,带队的千户挎着刀,焦急的来回踱步,目光不时看向总督府衙内。   总督署后堂。   漕运总督史可法正焦灼的在堂中走来走去。   史可法身材不高,但短小精悍,面黑,目烁烁有光,一身总督官袍,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今日更是如此了,堂中的青石砖被他踩了上百次,几乎都快要踩烂了。   “制台大人,不能再犹豫了。”淮安知府高玮眼巴巴的看着史可法:“得马上采取行动,那些奸商乱了淮安事小,如果误了朝廷的厘金税大计,那我等就万死莫赎了!”   史可法面色冷冷地不说话。   他的幕僚应廷吉了解他的心思,朝高玮白了一眼,冷冷问:“高知府所谓的行动,指的是什么呀?”   高玮是一个直性子,也没有多想,直接道:“当然是调集督抚的标营兵和淮安的卫所兵,驱散外面的那些奸商和刁民!现在他们只有一万多人,官兵还弹压的住,如果等他们越聚越多,很多对朝廷愤恨不满的人再加入进来,聚啸生事,那就无法控制了。”   漕运总督负责整个大运河的安全,麾下有一个三千人的标营,另外还可以调动运河沿岸几个省粮道衙门的官兵,加上淮安府的卫所兵,直接可以调动的兵马最少在两万以上,平乱不是问题。   “高知府差亦,群情激愤,众怒难犯之下,强自驱散,无异于抱薪救火,万万不可!”应廷吉不同意。   “不驱散难道要纵容他们把事情闹大吗?”高玮着急。   他是淮安知府,淮安地界出了事情,首先要咎责的就是他,因此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事情尽快平息。   “当然不是,百姓对朝廷有所误解,还是要以劝说为主。”应廷吉看了一眼踱步的史可法,微微提高了一点声调。   “制台大人都已经亲自去劝说了两次了,嗓子都哑了,可那些奸商根本不听,尤其是那个徐旭东,他家中一百多艘漕运船,平常自诩书香门第,忧国忧民,可现在居然躲起来了,可谁不知道今天闹事的人群中,就属他家中的船工船丁最多?若不是有他的授意,那些船丁船工焉敢跑到总督衙门前来闹事?”高玮气愤不已。   “那也不能武力驱散,万历二十九年,苏州商变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忘记!”应廷吉很坚持。   万历二十九年,万历皇帝派太监孙隆前往苏州,宣布苏州凡织机一架子加征税银三钱,纺织户每匹税银三分,政策一出,纺织企业老板们纷纷反对,并聚集闹事,向税务局提出“罢税”要求,被税务局拒绝,随后老板们组织工人游街示威,并冲击税务所,两名收税的官员被当场打死,此事震动天下,但事后带头者并没有被严厉追责,造成朝廷颜面尽失。   “当年苏州就是因为官员犹豫不决,以至于酿成大乱,今日之事要避免当日之结局,就必须早做决断!”高玮有点激动。   “一旦出兵弹压,事情闹大,将外面的一万多人逼成反民,高知府,这责任你担的起吗?”应廷吉厉声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罪在本督   “……”   高知府一下就哑了,面红耳赤之后,他忿忿道:“应都事此话何意?难道是要坐视不管吗?”   都事,明官职,从七品。   “好了,不要吵了!”   史可法倏的站住脚步,目视高玮,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漕运总督,除了漕运也兼管地方事务,漕运出了事情,淮安出了乱子,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厘金税是国策,必须办,但如果只因为百姓聚集,就要我出兵镇压,那也是不能,兵以御外寇者也,岂能用来镇压百姓?”   高玮无语了,只能拱手:“下官明白了,但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制台大人明示。”   史可法整理衣冠,慨然道:“本督再去劝说,如果不能劝退,本督宁死于百姓面前!”   “啊?”   高玮和应廷吉都是吃惊:“制台大人,不可啊!”   应廷吉更是扯住了史可法的袖子。   作为史可法的幕僚,应廷吉对史可法的性情颇为了解,史可法既然这么说了,如果劝说不成,还真有可能就死在乱民面前,总督大人死了,那淮安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不说其他,只说总督大人之下的这些官员,就一个也跑不了责任。   史可法义无反顾,甩开袖子正要走,就听见脚步急促,一名青袍官员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制台大人不好了,有一群乱民闯进漕运税所,又打又砸,有一个税官跑的慢,已经被他们打死了。”   史可法脸色立刻就变了。   淮安运河码头。   因为漕运商人抗议厘金税,号召罢运,漕河之上不论是运送普通货物的漕船,还是运送免征厘金税的粮船,都停在了运河之上,大船小船,乌篷白帆,将运河堵塞,连带着一些通过运河的客船都被堵在了河中,动弹不得。   一个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匆匆上了岸。   运河上堵塞的船只让他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而淮安城中的喧嚣之声更是让他忧心。   淮安是漕运中枢,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老人一脸忧虑。   老人叫李邦华,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今年已经六十八岁,这一生走来,宦海起伏,崇祯元年就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了,然最近的十年来却一直赋闲在家,期间虽然出仕一次,但因为丁忧很快就回家,最近这两年,他对重新出仕已经不抱希望,只想着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然内心中的赤胆忠心,却又让他时时关注朝局,关注天下的动荡,当接到圣旨,被重新起用,赴京任职之后,他一天也没有耽搁,简单收拾一下行装,急急就向京师赶路。   路上,他陆续听到京师传来的消息。   辽饷减半,开征厘金税的告示让他无比振奋,尤其是当知道四项国策是出自皇太子之手时,他就更加兴奋了——天佑我皇明,居然降下一个如此睿智高远的皇太子,我皇明中兴可待啊。   李邦华急急向京师赶路,不想走到淮安,却被堵在了运河之上。   “快,去漕运总督府!”   李邦华大声道   搀扶李邦华的两个年轻人却是犹豫,左边一人是老人的侄子李嘉栋,跟随老人一路进京,照顾老人,另一人是老人的书童许慎。两人倒不是要违逆李邦华的意思,而是因为码头之上一片混乱,不见守卫的官兵,四角箭楼之上也不见有守卫者,只有船工船丁在码头上乱跑,隐隐听见对面的税所里有人在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因此两人都很担心。   “叔父,这兵荒马乱的,还是回船上吧。”李嘉栋劝。   李邦华一瞪眼:“身为朝廷命官,岂能遇难而避?走!”迈步向前走。   李嘉栋和许慎无奈,只能跟上。   但淮安码头距离总督府可不近,一路经过的街道全都是乱糟糟地一片,有地痞流氓趁火打劫,哄抢街边的店铺,有人在街边互殴,也不知道所为何事?整个淮安城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座无秩序的混乱之城。   李邦华不住的叹息,李嘉栋和许慎护卫着他的安全,李嘉栋还轻声安慰他:叔父不用担心,史可法是大才,一定能平息动乱。   堪堪拐过一条街道,就看见几十个官军迎面跑了过来,有拿着长枪的,还有提着火铳的,带队的是一名挎刀百户,大吼:“让开让开,都他么让开!”   但有闪躲不及的百姓,都被他一脚踹翻。   “叔父,不如……”   李嘉栋想让这队官军护送叔父去总督府。   不等他说完,李邦华就摇头:“不可,码头出了乱事,这队官军应该是去平乱的,我们不可耽搁他们!”   话音不落,就见那队官军忽然围住了街边的一处玉石商铺,在铺前列成方阵,将商铺严密的保护了起来。士兵们手持长枪或者鸟铳,禁止抢劫之人靠近商铺。   李邦华愕然。   “这是谁家的商铺啊,居然要官军单独保护?”李嘉栋惊讶。   李邦华不说话,但眉头却越皱越深了。   “潘总镇把自家商铺保护起来了,看来淮安真要乱了,快跑吧……”   李邦华三人不识,但街上的百姓却知道商铺的主人,轰的一声,原本还在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一下就跑掉了大半。   潘总镇,应该就是漕运总兵官潘梦安。   淮安都乱成这样了,漕运总兵官想的不是安抚百姓,抓捕街上的抢劫犯,却是保护自家的商铺,私心如此,也怪不得淮安如此混乱了。   李邦华微微叹口气:“史宪之,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史可法字宪之。   ……   漕运总督衙门。   忽然恶劣的形势,一下就打乱了史可法的计划。   淮安知府高玮原本就不同意史可法一味安抚的策略,码头的税所被砸,税官死亡,更是坚定了他的信念,他激动的说:“制台大人,如今我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百姓,而是暴民了!请制台大人早做决断,万万不可再迁就了!”   应廷吉皱着眉,不再提出反对,只把目光投向史可法。   史可法又开始踱步。 第二百六十六章 居心叵测   税所被砸,而围在衙门前的商人和船工们也更加的激动,罢除厘金税的口号,一声高过一声。史可法素有清名,淮安百姓对他一向尊敬,这也是他自认为能够说服百姓的信心所在,但现实情况却跟他想象不同,平日对他恭恭敬敬、言必称“史青天”的船工船丁们,今日却都变了样子,不管他怎么说,船工船丁都是默不知声,用实际行动表示,他们不会轻易散去,除非朝廷取消“厘金税”。   而那些奸商更是躲到了人后,他一个也见不到。   很显然,船工船丁都是被奸商们鼓动起来的,所谓:“浮食寄民,朝不谋夕,得业则生,失业则死”,奸商们告诉船工船丁,一旦朝廷开征厘金税,不但他们自己要破产,船工船丁也都要失业,如今天下困苦,船丁船工每日辛苦也填不饱肚子,如果失业,那就要饿死了,因此船工船丁们才会如此坚定的跟着奸商们向朝廷示威。   此时日渐西沉,等到天色一黑,人群如果还不散,形势恐怕会更加恶劣。   但如果出兵镇压,天下人会如何看他史可法?   他千秋万代的恶名怕是会钉死在淮安了。   见总督大人迟迟不拿主意,高玮没办法,只能先到外面查看情况。   史可法越来越焦躁。   “制台大人,制台大人……”   忽然听见一阵哭声。   转头看去。   只见亲兵队长带着一个白面长须的商人走进了后堂,那商人五十岁上下,哭哭啼啼的,在院中就喊制台大人。   看见此人,史可法心头立刻涌起火气。   此人正是淮安府的富商徐旭东。   徐旭东经营南北生意,是淮安府的第一富商,此时在衙门口聚集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他家中的船工船丁,从事件一开始,史可法就派人去找徐旭东,然却迟迟找不到,徐家人说,徐旭东前天就去徐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史可法心知徐旭东故意躲出去了,虽愤怒但却也无可奈何,想不到徐旭东竟然回来了。   “制台大人,草民有罪。”   徐旭东一进门就扑倒在地,连连扣头。   “徐旭东,你干的好事!”史可法怒。   “制台大人明鉴啊,今天的事情跟草民毫无关系,草民亲家母出殡,臣前日就去帮忙了,一直在徐州忙碌,今日回程的路上方知道此间的变故,所有的一切都跟草民没有关系啊!”徐旭东哭述。   这种关头,史可法没时间戳穿他的谎言,只命令:“去,令你家中的船工船丁立刻回家,不许在街头闹事了!”   “草民刚才已经劝了,但他们都不听啊。”徐旭东哭嚎着。   “再去!”史可法怒。   徐旭东吓的一哆嗦:“是,草民这就去。”爬起来急匆匆地向前堂而去。   史可法向亲兵队长使了一个眼色,亲兵队长跟了出去。   很快,就听见衙门的口号之声更加响亮,就好像徐旭东非但没有安抚,反而更加激怒了百姓。   史可法脸色铁青。   徐旭东回来了。   帽子掉了,肩膀上还粘了一根烂菜叶,一进门就跪地哭诉:“制台大人,不行啊,他们根本不听我的,不但不听,还辱骂用各种烂菜攻击草民啊……呜呜……”最后伏地而哭。   跟在他身后的亲兵队长不说话,默认了他所说。   史可法咬着牙,眼睛里的火焰几乎就要喷出来了。太可恶了!徐旭东明显是跟那帮暴民在演双簧,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欺他这个漕运总督看不出来吗?史可法真想一脚踹过去,将徐旭东踹倒在地,问他到底有几个胆子,居然敢跟朝廷的国政大策作对?   不过史可法还是忍住了怒气,冷冷道:“陛下的诏令已下,厘金税是不可能收回的,徐旭东,如果你还想继续做这个淮安首富,就乖乖的令你下面的船工船丁都散去,本督保你无罪,如果你执迷不悟,到时身死族灭,可别怪本督没有提醒你!”   “制台大人明鉴,草民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就算给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跟朝廷作对,只是那些人都疯了,根本不听草民所说,除非……”徐旭东哭嚎的嗓音忽然停顿了一下。   “除非什么?”   “刚才草民在劝说之时,有刁民在人群中喊,如果史青天愿意上疏朝廷,请朝廷暂缓厘金税,他们就愿意散去……”徐旭东小心翼翼地说。   史可法脸色一下就变了。   朝廷旨意以下,他却要朝廷暂缓,这不是抗旨吗?   不过反之一想,却也不是不可以。   和过往的皇朝不同,大明朝的圣旨并非凛然不可侵犯,六科可以驳回,圣旨发到各地,各地督抚也时常会上疏反对,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万历神宗皇帝期间,为了矿税,不止一个督抚上疏朝廷,请求朝廷废除。在京的官员包括内阁在内,更是时不时的向万历皇帝进言,提出对矿税的反对意见,虽然最后都没有成功,但朝廷也没有降罪,甚至还都落了一个爱民的好名声。   厘金税虽然跟矿税不同,但都是税。   更何况,他可以提,但朝廷也可以不准,过了今天这个坎,厘金税依然可以开征。   史可法脸上是怒意,心思却开始活络。   比起出兵镇压,一道奏疏的成本显然是更低,既没有镇压百姓的恶名,又能解决眼前的危局,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事情真的这么容易解决吗?人群中的那个喊声,真能代表所有人的意见吗?   史可法沉思不语,他的幕僚应廷吉却已经看清了事情的利害,上前一步,对着徐旭东厉声而叱:“好大的胆子,居然要制台大人反对朝廷的政策!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是不是以为漕运总督衙门的刀斧,不能斩你的头颅?”   徐旭东吓的哆嗦,连连叩拜:“冤枉啊,草民只是将听到的实情转报制台大人,若有不敬,还望制台大人恕罪啊!”   应廷吉向史可法拱手:“制台,徐旭东居心叵测,您万万不可听从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陈述利害   厘金税是国政大策,朝廷已经诏告天下,何况辽饷减半,厘金税是非征不可了,不然朝廷无以养兵,这种时刻,任何人提出对厘金税的反对意见,都是在跟朝廷作对,不说崇祯帝,只内阁和太子殿下就不会放过那个人。史可法身为漕运总督,东林后起之秀,前程什锦,可如果一旦上疏反对“厘金税”,那么必将成为内阁和皇太子的眼中钉,被驳斥事小,万一影响到仕途,甚至是被朝廷一怒罢官,那就得不偿失了。   应廷吉是史可法的幕僚,首先考虑的就是史可法的切身利益。相比之下,他倒宁愿史可法出兵镇压了——闹事的人冲击税所,打死了税官,已经是暴民,这种情况下出兵镇压,完全师出有名,只要严令官军不得滥杀无辜,将事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就可以平息今天的事件,就算事后朝廷有责难,也不会有大问题。   但史可法的想法却不同,他已经抱定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只要能平息今天的骚乱,莫说一道奏疏,就是罢官下狱,他也不在乎。   “你说的可是真的?”史可法盯着徐旭东。   “草民不敢说,不过应该有六七成的把握……”见史可法似有同意,徐旭东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   史可法咬咬牙:“好,如果百姓们愿意散去,本督可以向朝廷上疏!”   徐旭东激动了,拜伏在地:“制台大人爱民如子,草民钦佩不已。但要请制台大人和草民一起出去,不然他们未必会相信草民。”   “制台,不可啊。”应廷吉急了。总督大人这是在自毁前程啊。   史可法却心意已决,点头:“好,本督就随你……”   “万万不可!”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洪亮的呼喊。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名老者正急步匆匆地穿过院子,向后堂而来。老者快七十岁了,须发已皆白,但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走起路更是健步如飞,第一个字时尚在院中,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到堂前了。   “大胆!”   这里是总督衙门,岂容他人乱闯?站在堂前的两名卫兵立刻拦住了老者。   “休得无礼!这是户部李少司徒!”淮安知府高玮在后面高声呼喊。   他虽然年轻,但却跟不上李邦华脚步,两人一起进入总督府,他却被李邦华远远甩在身后了。   原来高玮出府查看情况,正看见一个白发老头带着两个年轻人试图闯进总督府,但被卫兵拦下,因老者气度不凡,卫兵们倒也不敢造次,不过却也不能放他们进入,正僵持时,高玮出来了。   高玮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当时李邦华已经在朝中为官,因此高玮是认识李邦华,朝廷起用李邦华为户部左侍郎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一见是李邦华,他又惊又喜,呵斥住卫兵,向李邦华见礼,李邦华却顾不上,着急道:“快带老夫去见史制台!”   高玮呼喊的同时,史可法也认出李邦华了。   虽然久不在官场,但李邦华名声不坠,作为东林后进,史可法跟李邦华曾经有过数面之缘,对这位东林前辈,他一直都非常尊重,半月前当他听说李邦华被朝廷起用,任命为户部左侍郎之时,心中颇为高兴,想着等李邦华路过淮安之时,一定要将李邦华请到府中,跟这位睿智的老前辈好好畅谈一番。   猛然见到李邦华,史可法又是惊异,又是惊喜,喝退堂前的卫兵,他恭恭敬敬地向李邦华见礼。   李邦华却没有时间跟他客气,老脸凝重:“宪之,你切不可被这奸商蒙蔽,误国误民啊!”   史可法子宪之。   “先生……”史可法待要辩解。   “听老夫跟你说,”李邦华打断他的话:“自万历神宗皇帝时辽东战事开启以来,朝廷军饷耗费与日俱增,以至于国库空虚,财政困窘,不得已才开征了辽饷。但辽饷加重农民负担,农民苦不堪言,加之天灾人祸,以至于北方流贼四起,尾大不掉。如今辽饷减半,正是朝廷体恤百姓,亡羊补牢之举。宪之以为,老夫说的对否?”   史可法点头。   李邦华继续说:“然有出必有进,辽饷减半,朝廷的军饷必然要有其他的来源,厘金税虽然对商人苛刻,但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征了厘金税,辽饷才能减半,天下才能安稳,如果没有厘金税,辽饷又减半,到今秋之时,不但官兵无饷,就是你这漕运总督衙门恐怕也得关门。今日衙门外的那些人所图为何?无非是想要朝廷收回厘金税,但厘金税能收吗?不能收!宪之以为答应了这个奸商的要求,请求朝廷暂缓厘金税,就可以缓解民情,天下大吉了,但却不知,你恰恰中了歹人的奸计!”   史可法不说话,但眼中却是不服气——他也是才高八斗,才识过人之人,岂会轻易为人所骗?   “厘金税漕运先行,各地督抚视情况而跟进,你漕运衙门是厘金税的第一炮,你第一炮打不响,各地奸商必然是有样学样,都会聚集刁民围攻衙门,如果各地督抚都像你史可法,屈从奸商压力,向朝廷上疏,要求暂缓厘金税,别说五月,就是今年年底,厘金税也是开征不了的,到那时,朝廷内无粮饷,外有强敌,我皇明的江山还能安稳么?如果督抚们派兵镇压,但有你史可法安抚在前的例子,各地民情必然忿忿:漕运史青天爱民如子,你等昏官却敢派人镇压?群情激愤,必然不会后退,一旦兵戎相见,刀枪剑戟之下,不知要枉添多少冤魂?一旦形势大乱,这厘金税收还是不收?朝廷的诏令,改还是不改?这最后的一切,宪之,你就是始作俑者啊!”   李邦华声音不大,但却非常沉重。   “这……”史可法脸色微微一变。   “还有更凶险的!”   李邦华接着道:“我大明九边军镇的粮饷已经多有拖欠,湖北左良玉,中原各地的剿贼大军更是有半年的空缺,一旦厘金税无法按时开征,军饷没有着落,以左良玉的性情,非但不会再剿贼,恐怕还会劫掠百姓,其他欠饷的官军,也会有样学样,到时官兵抢劫,百姓遭殃,我大明的天下不就乱了吗?” 第二百六十八章 当头棒喝   李邦华目光炯炯地盯着史可法:“建虏如果再趁机来袭,朝廷无兵无粮,京畿震动,我皇明还有拥有天下吗?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归根溯源,你史可法就是我皇明的第一罪人啊!”   听到此,史可法脸色已经苍白。   高玮和应廷吉也惶恐,如果事情真发展成那样,不但史可法,他们两人也是罪人。   李邦华又一指徐旭东:“万人聚集,岂是这一个奸商所能策动的?运河上那么多的漕船,又岂是他一人所能指挥的?如果老夫所料不差,他背后必然有一个奸商集团,他今日来到总督衙门,不过就是为了逼的你史宪之上疏朝廷,暂缓厘金税!老夫料他们在朝中也一定收买了不少官员,你史宪之声名卓著,素有清誉,你领头上疏,其他人随后都会跟上,到时反对厘金税的声音在朝堂上会形成一股风潮,一旦朝廷坚持不住,被迫收回诏令,那就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但厘金税不收,朝廷赋税从何而来?天下危局如何缓解?却不在他们的考虑中。所以宪之啊,这一道奏疏你万万不可轻上!”   徐旭东已经吓滩在地上了,连连摆手:“没没没……”   史可法额头上渐渐有冷汗。   他虽然想到了一些,但却没有李邦华想的这么彻底,这么清楚。   高玮和应廷吉也都是大惊,高玮更加坚定,拱手道:“制台,少司徒所言极是啊,你万万不可向朝廷上疏啊。”   少司徒,户部侍郎的尊称。   应廷吉也拱手:“制台,三思啊。”   史可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收回厘金税!”   “朝廷暴虐!”   后堂陷入静寂,总督衙门外的呼喊之声却好像更大,人数也好像更多了。   史可法长叹一声,向李邦华深深一鞠:“惭愧,差点被奸人所误。”   “既如此,就请制台大人下令吧。”李邦华微微松了一口气,向史可法拱手,虽然他是东林前辈,但如果论品级,他却比史可法稍微差了一点,何况县官不如现管,史可法是漕运总督,这淮安内外的兵马都受他节制。   史可法道:“先生是说……”   李邦华点头。   史可法面露为难之色:“先生的意思,学生不是不明白,然一旦出兵镇压,必然会伤及无辜,学生实在是不忍……”   李邦华微微皱眉,史宪之虽然清廉有干才,但性子太软了,没有决断力,浑不知淮安之事如果不能明快解决,影响的不只是漕运,而是整个大明的局势,到时死伤的可就不只淮安居民了。于是肃然道:“宪之,不可妇人之仁啊!!”   史可法叹息:“可出兵镇压,万一官逼民反……”   李邦华摇头,断然道:“万万不会!外面聚事的多是船工船丁,但朝廷开征厘金税与他们并无太大的干涉,减免辽饷反而对他们有巨大的好处,今天之事不过是一帮奸商在鼓动,拿下徐旭东,令他交代其他奸商的藏身之处,将其一一揪出,绑缚于府衙之前,说明事情的真相,那些船丁船工,自然就会散去。”   话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但史可法却还是难下决断,他满头大汗的又开始踱步了。   高玮追上去,着急的道:“制台,下决心吧!”   应廷吉也拱手:“制台,卑职以为,除了兵马弹压,眼下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史可法只是叹息,却不说话。   李邦华终于忍不住了,一跺脚:“宪之,一家哭胜过万家哭啊,你万万不可再迟疑了!老夫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见到不少的地痞流氓在趁机抢劫,等天色一黑,那些歹人会更加猖獗,倒霉的无辜百姓会更多,更重要的是,如果淮安的骚乱不能尽快平息,扩延到运河两岸,甚至是南方各省,到时呼喊悲戚的,恐怕就不止一个淮安城了!”   史可法一直不愿意出兵弹压,除了爱惜百姓,也是在爱惜自己的名声。无论哪朝哪代,出兵镇压治下的百姓,都不是什么好事,都会被史书写上一笔,就像他刚才所说,兵以御外寇者也,岂能用来镇压百姓?   爱民是史可法的心魔,使他一直难下弹压的决心,但李邦华的话给了他当头棒喝,是啊,再犹豫不决,不但淮安,运河两岸都要乱了,于是猛地站住脚步,闭上双眼,痛苦的道:“应廷吉!”   “卑职在!”   ……   崇祯十五年,三月十三,淮安骚乱,漕运总督史可法出标营兵,捕闹事歹人于街头,缚奸商于衙前,细说其害,百姓乃定。   京师。   乾清宫。   这几日,崇祯帝很是烦躁。   不止是因为松山的惨败,中原的糜烂,钱粮的匮乏和财政的困窘,还因为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的一句话。   太子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右侍郎吴甡往来密切,有结党嫌疑!   初时听到,他勃然大怒:“好大胆的奴婢,居然敢中伤朕的太子!?”   王德化吓的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砰砰的,额头几下就见了血。   崇祯初时暴怒,恨不得将王德化推出去斩了,但等到冷静下来,从一个父亲变回一个帝王之后,他心思却渐渐有所改变。   纵观崇祯帝的性情有四个特点:勤政、好清誉、果于杀戮、性格极为多疑。   勤政就不说了,好清誉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有议和之心却无承担之意,事情败露,杀陈新甲以掩饰;明明想要南迁,却又要等众臣的拥戴,以至于错过南迁的时机。   果于杀戮表现在崇祯一朝诛了两个首辅,两个兵部,七个总督,十一个巡抚,而在大明过去的两百多年的时间里,首辅被诛的只有一人,而在之前的宋朝,宰相被诛的更是一个没有。华夏历史上历朝历代在风雨飘扬、巢倾卵覆之际,崇祯帝是杀大臣杀最多的一位。   性格多疑也很明显,袁崇焕被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建虏的离间——袁崇焕罪过再大,以他镇守辽东、勤王京师之功,也不应该是死罪。罢官,甚至是下狱都是可以的,让他牢狱之中冷静几年,等辽东事急还可以再起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袁崇焕之后,辽东再无一个有作为的督师,军事糜烂,辽东败局也就无可挽回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父子不疑   另一例子就是太子南巡,只因为光时亨一句:奉太于往南,诸臣意欲何为?欲效唐肃宗灵武故事乎?群臣不敢再言,崇祯这个当父皇的,居然也默不作声,史书虽然没有记载崇祯帝沉默的原因,但担心太子南迁之后会对自己的权威造成影响,应该是一部分的原因。   简单讲还是两个字:疑心。   这几日崇祯帝反复的想,又将王德化的密折仔细的看了两遍——短短一个月里,太子朱慈烺和陈新甲密会五到六次,和吴甡在酒楼密会一次,虽然有抚军的职位,和兵部的两位大人见面并无不可,但崇祯帝的心里却总是笼罩着一片阴云——春哥儿这是干什么?有事不通过我这个父皇,直接找两个兵部欲意为何呀?   不过崇祯帝依然不相信皇太子会结党。   大明朝体制使然,皇太子没有结党的必要。   何况他是看着朱慈烺长大的,朱慈烺性聪慧,心思单纯,又刚刚十五岁,绝不会有权谋之心。   不相信太子结党,但心里的阴云却又驱散不了,因此崇祯帝越发的焦躁,时不时就发脾气,吓的內侍无人敢靠近。   “陛下!淮安急报!”东厂太监王德化急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最新的塘报,交到崇祯的御案前。   崇祯帝展开看过,眼中有欣慰,点头道:“史可法还是有干才的……”放下塘报,目光落到王德化的额头上——王德化额头上有血疤,那是前两日在御前密报太子有党,龙颜震怒,他磕头请罪,用力过巨所至。崇祯帝当时暴怒,现在却变成了感动:王德化还算是一个忠心的奴婢,换做别人,未必会把皇太子和陈新甲和吴甡交往过密的事情禀告于我。   心中有感动,崇祯帝声音稍微温暖了一些:“塘报交给内阁,由内阁处理吧。”   “遵旨。”   王德化躬身,低着头。   崇祯帝想了想,问:“东厂在太子身边有几人?”   “一人。”王德化回答。   崇祯帝淡淡道:“有点少……”   王德化眼角微跳,他已经明白崇祯帝的意思了。   信王府。   得到淮安传来的好消息,朱慈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放下了。   塘报写的比较简单,没有提到李邦华,所以朱慈烺把所有功劳都算在了史可法的头上了。   史可法,终究是没有让我失望,还是可以大用的。   朱慈烺很欣慰。   很快,史可法请罪的奏疏送到了御前。   事先没有预防,平乱的过程中死了几十个百姓,幕后挑事的奸商也没有全部抓获,漕运总督史可法自认不称职,请朝廷降罪。   朝廷当然不会降罪,勉励了一番,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淮安骚乱影响深远,原本各地的富豪巨商们都蠢蠢欲动,想要通过聚众示威的方式,逼迫朝廷收回厘金税,但淮安骚乱之后,他们一下就老实了——淮安骚乱平息之后,幕后指使者之一的淮安首富徐旭东获罪下狱,家产全部被抄没,据说是崇祯帝亲自下旨的,厘金税虽然肉疼,但抄家下狱的结果却更加悲惨,两厢一比,商人们哪还敢闹事?   淮安骚乱平息,厘金税成功上路,朱慈烺心情大好,嘴里哼着內侍们听不懂的流行歌曲,从邓丽君的甜蜜蜜一直唱到今天是个好日子,旁边小太监偷笑,被田守信狠狠一眼瞪过去。   下午,汤若望求见。   原来,那一本意大利文的炮兵实用手册他已经翻译完成了,今日特来献给朱慈烺。   朱慈烺大喜,汤若望真是一个宝啊。   和汤若望见面,感谢他之后,朱慈烺邀请汤若望到城外的神机营走一走,汤若望是铸炮好手,邀请他到神机营,现场看一看神机营的大炮,提提意见,指指毛病,对炮营建设有莫大的好处。   汤若望欣然从命。   两人一路同行,除了讨论火炮,也讨论棱堡的修建。   棱堡是唯一能抵挡红夷大炮轰击的城防建筑,如果想要稳固京畿的防守,或者未来进军辽东,棱堡的建设都是必不可少的。   汤若望很健谈,有时候还带着一点幽默,令朱慈烺不时大笑。   历史上,汤若望的名字很多时候都是跟徐光启联系在一起的,不论火炮或者是棱堡,都离不开徐光启的名字,谈着谈着,汤若望忽然红了眼眶。倒不是为了徐光启,而是为了徐光启的学生,也是他学生的原登州巡抚孙元华。   孙元化,字初阳,号火东,上海川沙县高桥镇人,天启间举人,是一位真正的西洋火炮专家。师从徐光启学西洋火器法,孙承宗荐为兵部司务,后在边境筑台制炮,进兵部职方主事。   孙元化有超越同僚的战略眼光。他清醒的认识到,在冷兵器的较量中,明军包括声名在外的辽东铁骑已经不是八旗军的对手了,只有依靠先进的科技装备才能遏制建虏的进攻。   这一建议,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崇祯三年,孙元化在登州组建新军,不但聘请葡萄牙人铸炮,还花费重金邀请澳门的精通大炮战术的葡萄牙炮兵军官到登州做教官,传授使用、保养、西洋大炮的方法。明朝的兵录记载,孙元化从西洋学会了抛物线的计算方法,利用参照物测量距离,再通过射角的改变,就能大幅提高火炮的精准度。   孙元化培养了一批明朝自己的火炮手,让登州成为“东陲之西学堡垒”。   此外,孙元化还编著了我国第一部炮学专著《西洋神机》   可惜啊,孙元化虽然是一个技术专家,但却不是政治家和军事家,更不识人心,他辛辛苦苦,朝廷投入八十万两银子组建的新军所使用的军士,都是孔有德等人从皮岛带回来的毛文龙旧部。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海盗、矿工、囚徒出身,虽然打仗很勇猛,但个人素质、修养、道德都比较低下,不知道民族大义,不懂儒家忠义道理,只顾他们自己的利益,导致反复无常,一旦产生不满,立刻就叛变当汉贼,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其实,也有人劝说过孙元化,但孙巡抚总是抱着以诚待人的态度,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理由而置之不理。 第二百七十章 前车之鉴   崇祯四年,隐患终于爆发了,因为一只鸡的问题,孔有德部跟吴桥百姓发生了冲突,随后,孔有德举兵叛乱,一路杀回登州,整个山东半岛都被他搅的天翻地覆,朝廷急调大军,甚至把关宁铁骑都调来平叛。   孔有德抵抗不住,最后带兵出海投降了建虏。   如果他们是普通的辽东兵也就罢了,但偏偏是学习了最近火炮技术,朝廷大力支持的新军。孔有德率部叛逃建虏,不止是带走了一支队伍,几十门最先进的红夷大炮,更是把最新近的火炮射击技术带给了建虏。   自此,明军失去了火炮优势。   孙元化是一个人才,但可惜文人气息太重,不了解军队的特点,创建新军的时候存在两个重大失误,一是虽然建立的是新军,但军官却都是旧人,一点都没有忠义之心,二是对军队纪律缺乏约束,致使一人叛乱,全军响应。   登州叛乱时,孙元华被孔有德俘获,他在狱中竭尽全力的劝说孔有德回头,但终没有成功,事变后,孙元华被下狱,当时的首辅周延儒以及孙元化的恩师徐光启都想营救他,都崇祯不能容他,很快被处斩。   前世里读明史,对吴桥之变,对孙元华,朱慈烺颇有感触,大明朝倒霉到家,喝水都塞牙缝啊,好不容易有孙元华这么一个技术人才,建立了新军,但却因为所用非人——孙元华不适合当一地的军政长官,孔有德那个奸贼更不适合当新军的统领!   两个致命的错误交叠在一起,纵使没有吴桥的那只鸡,孔有德迟早也会反叛。而登州之变遗祸深远,此后明朝再没有尝试建立一支完全的新军,孙元化死后,西学式微,反倒是建虏得到了孔有德等降臣带来的大量火炮,明朝和建虏的火炮水平,几乎被拉到同一档次。   孔有德,奸贼啊。   孙元化是一个好学生,跟徐光启和汤若望都感情深厚,今日说到火炮,汤若望忍不住就想起了这位学生,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红了眼眶。   “愿主保佑。”   汤若望划着十字,眼眶红红。   朱慈烺也是感叹,同时也更加警惕,他建立的新军,绝不能再重蹈孙元化的覆辙!   来到神机营,李顺魏闯率领众将,还有炮兵教导官焦勖在营门前迎接。朱慈烺下了马,跟焦勖交谈。在调焦勖到神机营之前,他并没有找焦勖谈过,也没有询问过焦勖的意见,直接就把焦勖调来了,所以朱慈烺心里有点歉意,不过看焦勖精神焕发的样子,他对“炮兵教导官”的新工作,倒是很满意。   朱慈烺取出其师汤若望新翻译完成的《炮兵使用手册》,焦勖翻了一遍,更是欣喜,拿在手里就不肯放了。   朱慈烺笑:“暂时还不能给你,回头我找人印个几十本,第一本就给你。”   “谢殿下。”   焦勖是外人,又是技术人才,对炮营有独特的观察,和他一番交谈,朱慈烺对炮营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焦勖,除了火炮保养和瞄准技术,还有一项更要紧的东西,你要教给炮营的弟兄们。”朱慈烺脸色严肃。   “请殿下吩咐。”   “炮兵未来将是我大明军队的主力,忠诚至关重要,决不能有背叛之人。忠孝仁义,礼义廉耻,你要清清楚楚的灌输给他们。如果是偷奸耍滑,不知忠义之徒,纵使他火炮技术再好,也不能留在炮营!”   “臣明白,臣一定严格执行。”焦勖领命,深深一躬。   和焦勖谈罢,朱慈烺带着汤神父在众将的陪同下巡视神机营,从火枪的保养到射击,有什么问题,一一请汤若望指出,看到“纸包弹”,汤神父惊讶极了,一劲的说发明这个的人是天才。   炮兵场上,佛朗机炮再一次发射,请汤若望挑毛病。   焦勖亲自做示范,亲自瞄准。   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测算出精确数字后,焦勖调整火炮角度,一炮发出。   “轰!”直接命中两百步的目标。   众兵轰然叫好。   “太准了,太准了!”   副将李顺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是几十年的老炮手,虽然他也可以一发命中,但他一半靠测算,一半靠经验,焦勖却完全靠测算,相比较起来,焦勖的射术更容易推广,也更容易被炮兵学习。   焦勖的射术让朱慈烺欣慰。   “汤神父,我请你铸造的十门青铜小炮,可有这样的威力?”朱慈烺笑问。   “有效距离比佛朗机炮要远30步,威力只大不小,而且散热好,一口气打十发不成问题。”说到自己的铸炮,一向谦逊的汤若望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的骄傲。   朱慈烺正要欣喜,就看见一名绯袍太监带着两名锦衣卫急急向这边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般高喊:“殿下,殿下!皇上召你进宫!”   看那着急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大事。   朱慈烺连忙站起,两步迎上去:“秦公公,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秦方。   秦方气喘吁吁的道:“左都御史刘宗周正在觐见,皇上宣你速去。”   听到刘宗周三个字,朱慈烺心一沉,头皮有点发麻的感觉。   刘宗周,字起东,别号念台,是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也是宋明理学(心学)的殿军,更是现在当仁不让的东林领袖,如果说蒋德璟吴甡在东林党中有一定影响的话,那刘宗周就是一言九鼎,甚至可以说,他一人一言就可以在士大夫中卷起千堆雪。   1645闰六月初八日,痛心于皇明的覆灭,刘宗周前后绝食两旬而死。其子刘勺遵照他的遗命,曰:皇明蕺山长念台刘子之柩,   刘宗周是皇明最大的拥趸,他的历史地位毋庸置疑,他开创的蕺山学派,在中国思想史特别是儒学史上影响巨大。刘宗周是大儒,是忠臣,但朱慈烺对他却有点犯怵,原因很简单,他敏感的意识到,自己穿越而来的所言所行,恐怕不是刘宗周这样的老夫子所能接受的。而且吴甡已经暗示过,等刘念台到了京师,担任左都御史之后,殿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再不可向过去那样,出格出位,不然以刘念台的性子,绝不会罢休。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代大儒   如今,刘宗周终于是来了。   对这种盛名满天下,但却又顽固保守的忠臣烈子,朱慈烺最是难以处理。   不管怎样,终须一见。   “走吧!”   朱慈烺上马,向京师而去。   他已经有了被刘宗周痛骂一顿的觉悟。   ……   京师。   皇太子朱慈烺进到紫禁城。   乾清宫前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有侍卫和两个随侍太监站在殿门前,当朱慈烺走到门前时,两名太监向朱慈烺行礼,又为朱慈烺推开殿门。   殿内静寂。   脚步踩在金石砖上,发出清幽的声音。   后面的暖阁内,崇祯和刘宗周君臣正在进行一场辩论。   还没走到暖阁门前,朱慈烺就听到了一个苍老但却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十五年来,陛下处分失当,致有今日之败局!”   “不追查祸害的起因,改弦更张,却想运用一些得过且过的手段来弥补目前的漏洞,不过是缘木求鱼!”   ……   也就刘宗周,换他人绝不敢这么质疑崇祯。   站在暖阁门口的小太监想要通报,但被朱慈烺摇手制止。   他想要听一下,大名鼎鼎的刘宗周,究竟能说出什么高明的治国之策来——虽然从史书里他已经知道,刘宗周讲不出什么东西,虽然是大儒,但却不懂治国,只会把仁义为本,以尧舜之学,行尧舜之道的大道理一遍遍的讲给崇祯听。   不止刘宗周,这是所有儒学大师的通病。   刘宗周连续的几声质问之后,崇祯弱弱的声音终于响起:“过去的事不要提了,先生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虽然贵为皇帝,但在骨子里却是一个儒门圣徒,在儒门大家刘宗周的面前,崇祯比对任何朝臣都虚弱。   “修法纪,肃人心,再开诚布公,选贤用能,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国家自然大治!”刘宗周回。   “先生说的道理朕都明白,然建虏和流贼是朝廷眼下的急患,两患不平,烽烟四起,国家如何能大治?”崇祯问。   “流贼本是良民,只要朝廷待之以诚,宽容相待,他们必定会感激涕零,改邪归正,至于关外的建虏,虽然蛮夷不化,但其所争的跟蒙古人无二,无非就是想要一些财帛钱粮罢了,选择贤能的督师、巡抚镇守辽东,阻敌于宁远,陛下修生养息,仁义治国,三年五载,两患必平!”   崇祯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先生说来容易,但做来何其难?”   “事在人为。陛下切不可灰心丧志。”   “先生以为,眼下各地的督抚,谁是贤能?谁又能镇守辽东?”   “山西巡抚蔡懋德,陕西巡抚冯师孔,漕运总督史可法……”   刘宗周一连推荐的几个地方督抚,都是两袖清风,但却在明末乱局中,迂腐顽固,无所作为,最后自杀殉国的东林忠臣,忠是忠,但却于事无补,甚至加剧了危机的临近。   崇祯又沉默了片刻,再问:“殿中群臣呢?”   “礼部侍郎蒋德璟,兵部侍郎吴甡,刑部徐石麟……”   与其说是能臣名单,倒不如说是一份东林名单。   大约郑三俊太老了,所以他没有提到郑三俊。   崇祯心知肚明,于是轻叹:“先生推荐的都是廉臣,但如今乱局,能臣更为重要。”   “陛下差矣!前人国家破灭,都是因为将官贪婪、放肆才造成的,所以不论军事国事都应以操守为先。没有操守的人,再有才能也不能任用,不然国家必乱。唐之李林甫,宋之高俅,就是前车之鉴!”刘宗周越发激昂。   崇祯不说话了,好像是累了,但更像是失望了。   皇帝作为当家人,最关心的人才、饷粮、流寇、边患等迫切的实际问题,刘宗周说了半个小时了,但全是假大空,没一句有用的,推荐的几个督抚也都是迂腐之臣,治理地方,安抚百姓还可以,但无一人有督师辽东,领兵带将之能——崇祯还是有识人之明的。   督抚中原本有一个洪承畴,可惜殉国了。(现在崇祯还不知道洪承畴投降之事,确定洪承畴投降的事实,是在三月后,也就是六月份的事情)   崇祯沉默了,但刘宗周继续说:“陛下,臣进京的路上听说,你命太子殿下抚军京营?”   崇祯点头:“朱纯臣误国,京营糜烂,朕用太子整顿之。”   “那太子在京营破坏法度,为所欲为,尤其是跟异端之人来往密切,陛下可知道?”刘宗周声音变的严厉。   在外偷听的朱慈烺心中咯噔一下。   破坏法度,为所欲为,他勉强可以承认,但和异端之人往来,却是从来都没有的事啊,刘宗周堂堂大儒,怎么可以胡说八道呢?   “你说的异端,是指汤若望吗?”崇祯却很淡定。   “正是!”   门外的朱慈烺明白了,原来在刘宗周的眼里,汤若望神父居然是一个异端之人,所谓的异端,本身就是一个贬义词,又是从大义凛然的东林领袖的口中说出,就更是带有一种正邪不两立,王道不偏安的杀气了。   “太子和汤若望往来,是为了火器……”崇祯替儿子解释。   “这正是臣想要说的,国之大事,以仁义为本,尚德抑武,岂能依靠火器?松山败亡,难道是因为没有火器吗?将领不讲求军阵、屯防的办法,只想着依靠火器,长此以往,军队勇气荡然无存,何以御敌?”刘宗周声音里带着愤怒。   崇祯的声音却冰冷下去:“先生以为该如何?”   刘宗周肃然道:“西洋机巧,根本不足倚仗。国家大计,还是应该法纪为主,将帅骄横不法,谋划不周,援兵畏敌不前,才是松山败亡的主因。再者,我若堂堂中国,人才济济,若是用汤若望的火器才能抵御建虏,岂不是贻笑大方?”   门外的朱慈烺一脸苦笑。   想不到刘宗周如此顽固,不但对汤若望这个人,对汤若望带来的火器,居然也有这么多的偏见。恍惚中,朱慈烺仿佛看到了清末的义和团,一通咒语,居然就会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嗷嗷叫的冲向敌人的枪口,刘宗周虽然没有到那种地步,但对科学的抵触,还有那种骨子里的骄傲和固执,却是藏不住的流露了出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太子三罪   真像刘宗周说的,不用汤若望的火器,不说宁远了,就是山海关恐怕也守不住。   暖阁一片静寂。   崇祯终于是失望了,声音更冷也更淡:“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了,先生一路辛苦,回驿站休息吧。”   崇祯听累了,不想再跟刘宗周谈了。崇祯虽然亡国,但却不是昏庸之君,他清楚的知道,西洋火器已经是大明军队面对建虏时的唯一法宝,没了火器,就像是没了金箍棒的孙悟空,不要说如来佛了,就是一般的小妖怪也能把孙悟空打的鼻青脸肿。   但刘宗周却不退,昂然道:“陛下,恕臣无礼,臣还有一事尚未奏禀。”   “先生请讲。”   “臣日日不休,连夜赶路,两日三百里到达京师,只为了一事。”   “何事?”崇祯问。   刘宗周好像是跪下了:“太子之罪!”   听到此言,外门的朱慈烺心惊,暖阁内的崇祯则是动容。   王承恩惊慌道:“宪台一路奔波辛苦,还是回驿站休息吧。”   刘宗周的官职是左都御史,左都御史的尊称是“宪台”。   王承恩想要打一个圆场,免得君臣尴尬。   但刘宗周却不理。   “太子有何罪?”   崇祯的声音里已经带出怒气了,太子的行为都是他同意的,说太子有罪,就是在说他有罪。太子和陈新甲和吴甡过往甚密,虽然不是他吩咐的,但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小问题,不劳刘宗周多嘴。   “太子殿下抚军京营以来,一共有三大罪状!”刘宗周高声道。   朱慈烺更是心惊,我靠,连三大罪状都给我拟好了?   “第一,无礼。太子自抚军京营以来,放浪形骸,夜不归宿,经常跟武人混迹在一起,盘腿而坐,说市井卑鄙之言,毫无太子的威仪!无威仪焉能是天子?东宫的两位老师,詹事府王铎和左庶子吴伟业,名为老师,实则连一个跟班都不如,臣听说,他二人已经一个月没有为太子上课了,不读诗书,不知礼仪,岂不是无礼?”   “第二,误军。京营是拱卫京师的精锐,所用军士和将官都是忠良之后,然太子却随意遣散,令人心寒,招募来的新兵不练刀枪和阵法,居然习什么齐步走?古往今来,良帅名将,臣从未听说过如此练兵之法!去忠良,召游兵,还将小太监派到军中担任教官,偌大的京营俨然是变成了一个儿戏之场,呜呼哀哉,不知太祖成祖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一旦贼寇来袭,游戏之兵又如何能够御敌?我皇明百年的江山社稷,岂不是要付之一炬?太子身为皇明的储君,如此随意而为,祸害大明将士,弱我国防,岂不是误军?”   “第三,无制。贪婪民财,罗织罪名,随意侵夺他人财产,从右掖营的徐卫良到火器厂的涂兴哲,再到嘉定伯的粮米店,太子身为储君,一点都不知道检点,只为了一点银白之物就逾越法纪,擅自抄家。法纪是国家的根本,如果太子都肆意妄为,又何以约束百姓?更不用说,倡议厘金税,搜刮民财,苛刻士子,连一人欠赋,举家不得科举之策都能说出来,又跟异端之人汤若望过从甚密,难道是想要让汤若望的异教邪说驭我华夏吗?”   “凡此种种,无礼无制又误军,都是我大明皇子从来做过的事情,臣痛彻心扉,夜夜不眠,今日得见陛下,愿死谏陛下!望陛下令太子回宫,重修礼学,改过自新,不然社稷危矣!大明危矣啊!”   刘宗周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连连叩头。   朱慈烺听的手脚冰凉,好嘛,建虏和流寇没有让社稷危矣、大明危矣,我倒让大明危矣了啊。   怪不得前世看《南明史》,顾诚非常看不上晚明的大儒刘宗周呢,认为刘宗周守正而不能达变,敢于犯言直谏而阔于事理,律己虽严而于事无补,迂腐偏狭,今日一听,果然如此。   如果是其他大臣这么说,朱慈烺还不会太担心,相信父皇自有判断,但刘宗周是名满天下的世间大儒,所言所行还被弟子黄宗羲收录成册,跟《论语》一样在后世流传,盛名赫赫,在满堂朝臣和崇祯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他这么一跪,一句大明危矣,耳根子本来就有软的崇祯说不定真会被他说动了呢。   朱慈烺焦急的想:是如果父皇真听了他的话,去了我抚军京营的职位,把我召回皇宫,那我这些天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的悲剧,不就无法阻止了吗?   心念至此,朱慈烺再无犹豫,拱手提声道:“儿臣求见父皇!”   “进来!”   正常程序,应该是小太监进入通报,再出来传旨,宣皇太子朱慈烺觐见,但朱慈烺顾不了了,听到崇祯让他进,立刻就迈步闯入。   崇祯坐在书案后,脸色铁青,王承恩站在旁边,满头大汗。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跪在殿中,头也不抬——不用问,就是一代大儒刘宗周了。   朱慈烺下跪请安之时,刘宗周转头看了过来。   身着崭新的绯袍,四方脸,眉毛浓重,三缕长髯,目光炯炯,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怪不得能做东林领袖,一代大儒呢。   和朱慈烺目光对视时,刘宗周皱着眉头,神色不动,眼神不怒不喜,只透着深深的忧虑,就像是一个严师在看着不成器的学生,又或者一个法官在看着一名走上审判席的犯罪者。   崇祯没有让朱慈烺起身,朱慈烺和刘宗周都在地上跪着。   “先生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你可有什么辩解?”崇祯皱着眉头,脸色很难看,声音里带着怒气,也不知道是刘宗周呢,还是在怒朱慈烺。   朱慈烺吸口气,平静心情,缓缓道:“儿臣有些不同意见,向父皇禀报,也与先生探讨。”   “讲!”   崇祯靠着椅背,闭上了眼,感觉他精神很疲惫,本来他兴冲冲的召见刘宗周,想知道六年的闲居生活之后,刘宗周是否有所改变?刘宗周确实是变了,但却是变的更顽固更保守,也更锋利,如一把尖刀剥开了他的心口,将血淋淋的器官一个个全拉了出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不得不辩   尤其刘宗周说到太子之罪,更是让崇祯帝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懑。   怎么的,教训了老子再教训儿子?   同时,他对朱慈烺也有无比的恼怒。   每天在外面胡闹,让刘宗周抓到这么多的问题,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先生说我无礼无制误军,儿臣一一解释。”朱慈烺脸色肃然。   “先说无礼。先生认为跟武人混迹在一起,盘腿而坐,说市井语言就是无礼,就是失去了太子的威仪。儿臣实在不能认同,礼,礼节也,儿臣对将士们以上驭下,将士们对儿臣以下敬上,礼节分明,位置有序,何来失礼?”   “当初太祖起兵之时,成祖征讨北元之时,都曾和将士们休戚与共,同休同食,如今外有建虏内有流贼,社稷危急一点都不亚于太祖起兵和成祖征讨北元之情境,儿臣学习太祖成祖的行事作风,鼓舞将士们的士气,不过是恰到好处而已,因此,儿臣不认为是失礼。至于放浪形骸,夜不归宿,儿臣自认没有。”   听到朱慈烺的辩解,刘宗周皱眉。   别的能驳,但太祖成祖不能驳。   朱慈烺学习朱元璋朱棣的风格,没人敢反对他。   “再说失制。”   “儿臣是派人抄了徐卫良、涂兴哲的家,但儿臣绝没有罗织罪名,贪婪民财。当日儿臣查到的是徐卫良贪墨京营军饷之罪,京营乃是皇家亲兵,所用粮饷都是出自内库,也就是说,徐卫良贪墨的并不是国库,而是父皇你的内库。儿臣身为太子,为父讨账,没什么不妥的。”   这一处是狡辩。   “儿臣虽然查封了徐卫良的家产,但并未治他的罪,只是将他交给了刑部,刑部如何处置,儿臣从未干涉,绝无罗织罪名。至于涂兴哲,他本就是内监,贪墨银两众多,儿臣处置他,不需要经过刑部。因此没有违制之说。”   “先生说西洋机巧,不足倚仗,儿臣不以为然,火药本是我华夏发明,何以变成西洋机巧?再者,师夷长技以制夷才是上上之策,难道敌人用火枪杀了我,只因为火枪不是我方生产,我便不能用火枪向敌人复仇吗?先生以为我无制,我却以为,先生此言是荒谬!”   这一处是反击。   听到这里,刘宗周脸色大变。堂堂大儒,还没有人敢说他荒谬呢。   “最后再说误军。”   “儿臣的练兵之法的确跟其他人不同,但请父皇相信,儿臣绝对不是在儿戏,不论戚少保的练兵之法,还是古人的军阵之法,儿臣都熟读胸中。古往今来,如臂使指、号令统一是强军的根本,无此二者却想要强军,根本是缘木求鱼,儿臣的队列训练正是为此而产生,请父皇给儿臣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京营如没有军纪森严,精锐健武,不用先生言,儿臣自请误军之罪!”   朱慈烺慷慨而言,说完,以头触地,再不多言。   暖阁里一片静寂。   崇祯不说话,只皱眉看着朱慈烺。   他身后的王承恩微微松口气,从崇祯的表情他已经知道,皇上心里的怒气已经消去不少。任何一个父亲,都希望自家儿子在面对诘难时,能有理有据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哪怕是无理占三分呢,崇祯也不例外——护犊子是所有父亲的天性。   刘宗周三大罪名耸人听闻,如果朱慈烺回答不得体,崇祯想护也护不住他——儿子重要,但国体更重要。   现在朱慈烺回答的有理有据,崇祯可以顺势下坡。   “先生,你怎么看?”崇祯看向刘宗周,依然皱着眉头,脸色也依然难看。   刘宗周跪在地上,痛心疾首的道:“太子殿下巧舌如簧,臣佩服。然仁义为本,治国先知心,太子殿下只知逞口舌之快,毫无知错悔改之心,我皇明江山社稷……”   “够了!”   听到这里,崇祯霍然站起,瞪着刘宗周,脸色涨红,刘宗周说了一大堆的废话,动不动就江山社稷危矣,崇祯本就是一个暴躁脾气,听不得晦气话,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要发怒了。   不过终究是忍住了。   刘宗周是天下大儒,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刘宗周跪伏不动,对崇祯可能的雷霆之怒,一点都不畏惧。   崇祯长长叹口气,放缓情绪,温言道:“先生一路辛苦,回去休息吧。”   “臣……告退。”   刘宗周也知今日不可能再说出什么了,爬起来,叹息着走了。   跪在地上的朱慈烺微微松口气,心想,这一关,我过了还是没有过?   刘宗周走后,崇祯疲惫的坐下来,望着案头上的奏折,呆呆出神。   可朱慈烺还在地上跪着呢,感觉膝盖都有点酸了,但没有崇祯的允许,他不敢起来。   “陛下,陛下?”   王承恩轻声。   崇祯像是被惊醒,抬头看见跪在殿中的朱慈烺,一股怒气压不住的涌上心头怒问:“王铎吴伟业多长时间没给你上课了?”   “一个月。”朱慈烺不敢不答。   “退下!朕不想看见你!!”崇祯暴怒。   “儿臣告退。”   朱慈烺站起来,溜之大吉。   崇祯怒气难消,焦躁不安的在殿中回来的走。   除了王承恩,无人敢靠近大明皇帝。   ……   出了乾清宫,站在斗拱飞檐之下,望着湛蓝的天,耳朵里听着飞檐下悦耳的风铃之声,朱慈烺心情很是郁闷,不是因为被崇祯骂了滚,而是因为从今天以后,他每天都要跟刘宗周打交道了。   只从刚才的对话就可以知道,刘宗周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在朝堂上一站,身为左都御史,言官之首,上天子下百官,都在他的督察范围内,朱慈烺这个太子当然也不例外。朱慈烺现在做这么多事情,恐怕随便的一个小瑕疵,都能让他卷起万丈风波。   朱慈烺以后再想要取巧,会变的很难。   怎么办?   朱慈烺头疼。   ……   刘宗周也在头疼。   从皇宫出来回到驿馆。   刘宗周刚刚进京,府宅还没有安排,暂时住在朝廷为他安排的驿馆中。   此数驿馆离皇宫很近,是很多进京赴任大官的第一住处。   驿馆已经是冠盖云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冠盖云集   吏部尚书郑三俊,礼部侍郎蒋德璟,刑部尚书徐石麟,工部尚书魏藻德,左副都御史方岳贡,通政使司施邦曜,还有罢官的前给事中方士亮,虽然没有功名,但却天下闻名的黄宗羲,加上大小各级官员,整个驿馆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见到刘宗周回来,有人喊念台,有人喊老师,那万众瞩目,表情激动的样子,宛如前世里的超级大明朝在街头出现,被粉丝们包围了一样。   这还是御史言官们都出京了,不然场面最少大一倍。   不过这帮粉丝的年纪都不小了,大的六十,小的也有三十多了。   满朝文官,也就是内阁四臣自持身份没有出现,但都有请柬来,邀请刘宗周到府中一叙。   东林之盛,由此可见。   周延儒能复起为首辅,东林人出了大力,对东林领袖他当然不敢懈怠,不过身为内阁首辅,该有的矜持不能少,他不能亲来,邀请刘宗周到府中,已经是莫大的荣誉。   刘宗周寒暄、客气着,但满腹的心事却是藏不住。   刘宗周并不善于交际,尤其不善于跟那些他心里看不上的人交际——并非所有欢迎他的朝臣都是东林人,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来欢迎,场面上他总得应付过去。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黄昏之时,刘宗周终于是把人打发的差不多,只剩下朝中东林的骨干,还有他的几个学生还在身边。   刘宗周坐在上首。   吏部尚书郑三俊和左副都御史方岳贡两位前辈分坐左右,刑部尚书徐石麟礼部侍郎蒋德璟,通政使司施邦曜,各依位置而坐,方士亮和黄宗羲没有官职,又是后辈,两人坐在最靠近房门的地方。   见刘宗周一直紧锁眉头,心事重重的模样,座中的众人隐隐都已经猜到,可能是跟皇上的召见有关。入朝之后,吏部尚书郑三俊已经取代礼部侍郎蒋德璟,成为朝中东林之首,他跟刘宗周的关系也比较亲近,于是出言询问。   刘宗周只是叹息,并不把和皇上皇太子见面的详情讲给众人听。   众人各自猜测,一头雾水。   “我累了,大家回去吧。”刘宗周闭着眼睛下逐客令。   于是众人只能离开。   但却有一人没有走。   二十多岁,宽袍方巾,俊俏人才,脸上却满是凄苦的表情。   原来是原户部尚书侯恂之子,明末四大公子之一的侯方域。   说起明末的四大公子,那可都是出身名门,才华绝代的一时人杰。   四人分别是:都御史陈于廷之子陈贞慧。湖广巡抚方孔诏之子方以智。副使冒起宗之子冒襄,最后就是这一位侯方域侯公子了。   四人都是少年成名的英杰,是江南最大社团组织复社的骨干。崇祯十一年,四人在南京由吴次尾起草并共同发表了《留都防乱揭》,历数阉党余孽阮大铖之流的罪状,令阮大铖成为过街老鼠,吓得阮大铖窝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   此事对阮大铖名声打击极大,使其无比愤恨和极端屈辱,由此对复社人员恨之入骨。后南明初立,阮大铖执掌大权之后,立刻对复社人员展开疯狂报复,侯方域等四公子被设为“五等逆党”,公开捉拿,陈贞慧被抓下狱,其余三人惶惶逃脱。   四人中,陈贞慧的文章最是婉丽闲雅,兼擅骈散两体,为诗文大家,明亡后坚不仕清,隐居家乡,十余年不入城市,每日与坚不入城的几位遗民“悲歌痛饮”。   方以智是明代著名哲学家、科学家,家学渊源,博采众长,主张中西合璧,著述广博,文、史、哲、地、医药、物理,无所不包。明亡后继续各种反清活动,相传是天地会的创立者,康熙十年在惶恐滩沉江殉国。   冒襄天资聪颖,十岁能诗,文苑巨擘董其昌把他比作初唐的王勃,个性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相貌英俊,时有“东南秀影”和“人如好女”之名。其婚姻和情爱生活极具传奇色彩,最有名当然是和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之间的爱情故事,明亡后,坚不仕清,晚年生活穷困潦倒,为生计所困,但矢志不渝。   而侯方域侯公子的未来道路却跟上面的三位有所不同。   三位虽然选择不同,但都没有失节。   侯方域却失节了。   明亡后,侯方域于顺治八年参加了满清举办的科举,为时人耻笑,曰:“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更可笑的是,居然没有被录取。   网上更有说法,说顺治七年,侯方域为满清的三省总督张存仁献计,精准地扒开荆隆口黄河大堤,将直隶、山东、河南许多地区化为无人区,杀人以百万计,一举镇压了号称有百万之众的榆园军各部,成功解决了清朝初年的危机。   事后清朝朝廷讳忌提及清军扒开黄河,以水代兵的事迹,并未给予侯方域相应嘉奖。   但作者君以为:此事不足信,侯方域还不至于坠落到那种地步。   具体理由作者君会在作品相关中写出,这里就不浪费大家的银子了。   回到现在。   此时的侯方域当然不会知道自己以后的转变,如果有人这时跳出来,说他将来会失节,他一定会跟那人拼命,并且用最恶毒的誓言来诅咒自己。   现在的侯方域正在为营救父亲侯恂而奔波,崇祯九年十一月,其父侯恂因靡饷误国之罪被下狱,这一罪就是六年。去年,其祖父侯执蒲去世,侯恂戴罪出狱,回家奔丧守孝。今年春,也就是十天前,又回到京师监狱继续服刑,侯方域护送父亲来京,望见父亲走进监狱大门,痛不欲生,他再一次的发誓,一定要把父亲救出来,父亲的老友和东林师长是他恳托的第一目标,刘宗周是东林领袖,又新任左都御史,他当然不能放过。   侯方域深深一鞠,再拜倒在地,语带哭腔:“学生侯方域见过先生。家父侯公讳恂,自崇祯九年得罪,至今羁押狱中。恨学生体弱文黯,无有功名,不能面见圣上,感请先生……”   不等他说完,刘宗周就快步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救父奔波   刘宗周心中满是愧疚,侯恂不但是东林中人,而且跟他素有交情,今日面圣,他原本是要替侯恂讲话的,但和皇帝一番争论,接着皇太子又跑了进来,慷慨激昂,激动愤懑之下,他竟然将侯恂之事忘了,直到见了侯方域方才想起,心中颇为不安   “贤侄快起,令尊之事,老夫一定直言到底。”刘宗周道。   “谢先生。”   侯方域眼眶泛红,他侯家三代都是东林人,他师傅倪元璐也是东林人,绝对是根正苗红。他父在狱中六年,东林上下虽竭力营救,但崇祯就是不松口,准侯恂回家奔丧守孝,但就是不赦免,群臣都说不动,只能请刘宗周出马了——如果刘宗周也不行,他真不知道该去求谁了。   叙了几句家常,侯方域不敢多扰,躬身退了出来。   门外两个人正等着侯方域,一人是眉头紧皱的原兵科给事中方士亮,另一人是表情淡然,但眼睛里却满是昂扬的黄宗羲。三人原本并不认识,但因为都是东林人,恰逢刘宗周进京,东林聚会,这才相互认识,聚在了一起。见侯方域出现。黄方两人一起迎上来,齐问:“如何?”   侯方域微笑点头。   二人都是笑,黄宗羲道:“我看本来就不用说,先生一定会为若谷先生仗义直言!”   侯恂号若谷。   “不止念台先生,还要去恳请其他先生,明日早朝之上一起为若谷先生发声。”方士亮出谋献策。   “好,我这就去。”侯方域心情激动,其父入狱六年,今日终于是看到脱困的曙光了。   黄宗羲却摇头:“我看不必,素日里诸位先生在朝堂上就没少为若谷公直言,但陛下不为所动,再请也是无益……倒是有一人,如果咱们能说动他,他愿为若谷先生说一句公道话,若谷先生必能脱困!”   “是谁?”侯方域惊喜。   方士亮的脸色却是沉了下来,显然他知道黄宗羲要说谁。他和黄宗羲聚在一起五六天了,对内外时局,国策方向,多有议论,黄宗羲没有隐瞒自己曾经偶遇皇太子之事,很简单但很具体的跟方士亮说了一下,同时在言语之中对皇太子颇有赞誉。   这引得方士亮很是不快。   他只所以罢官就是因为反对皇太子的政策,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黄宗羲当着他的面赞誉皇太子,不等于是在打他的脸吗?难道他反对皇太子追逮三策的“桀纣之法”是错误的吗?   有此心结,后来的谈话都不怎么愉快,只不过两人都是刘宗周的学生,都在等待刘宗周进京,因此勉强凑合在了一起,不然方士亮早就拂袖而去了。   最近几天又有大事传来,京营整顿完毕,皇太子裁调了两万多人,只留下了三万,前几日,有老兵在德胜门军营门前控诉冤屈,兵部尚书也就是皇太子的狗腿陈新甲竟然派兵镇压,前后一共死了六个人,闹出了很大的风波,陈新甲本人都受了伤,这一来方士亮就更是振振有词了:看吧,太子暴虐成性,对清退的老兵都如此无情,一点都不知道爱民如子的道理,将来绝对不会是一个明君!   黄宗羲倒没有跟他辩,不过表情却是不以为然的。   现在听黄宗羲要请皇太子帮忙,方士亮的脸色当然不会好看。   “快说呀,谁?”   黄宗羲只不过稍微一停顿,侯方域就有点等不及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急切的问。   方士亮脸色更冷。   黄宗羲向北拱手,肃然道:“当然是皇太子殿下!”   侯方域愣一下,然后惊喜的跳起来:“太冲兄,你能见到太子殿下?”   虽然不在朝,但作为名士,侯方域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他清楚知道朝堂上的变化,知道皇太子提出治国四策,又漕米改海,很多过去阻力重重,无法推动的政策,在皇太子的坚持下,竟然缓缓向前推动了,皇太子的政治能量可见一般,如果皇太子真能他为父亲说情,他父亲绝对可以获释!   黄宗羲点头:“在下和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如果在下去递名刺,太子殿下应该会见的。”   “太好了!”侯方域兴奋极了,抓着黄宗羲的手腕:“太冲兄明天就带我去好不好?”   就像是即将溺死的人看见一根漂浮的木头,侯方域急不可耐,不顾一切。   “我看不好!”   不等黄宗羲回答,方士亮就泼来一盆冷水。   “为何?”侯方域愕然的看向方士亮。   方士亮冷冷回答:“第一,太子对我东林有所成见,当日在朝堂上所谓的腐儒、所谓的读书人不体恤朝廷,很明显就是针对我东林,若谷先生是东林中人,当年又犯的是糜烂军饷之罪,皇太子对这一类的罪行最是反感,从抄家徐卫良和几个小太监就可以知道,朝宗兄去求皇太子不但无益,反而有可能是自取其辱。更何况,皇太子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念台先生已经答应于你,你却又要去求皇太子,难道你是认为念台先生有心无力,救不下你父亲吗?既如此,你又为何跪求念台先生呢?如果让念台先生知道,先生心里又会作何感想?”   方士亮冷冷地扔出两个理由。   “这……”   侯方域哑口无言。   “话已说明,如何抉择,朝宗兄慎重考虑吧。”方士亮面色冷冷的向侯方域一拱手,大袖一挥,转身走了。   “致远兄……”侯方域想要挽留,但方士亮头也不回。   侯方域一脸苦笑。   黄宗羲微微叹息:“致远兄比我还要激愤啊。”目光看向侯方域:“不过致远兄所说也有道理,眼下确实不适合去见太子殿下,且看明日早朝的情况,再做决断吧。”   侯方域黯然:“也只能如此了。”忽然又振作,笑道:“太冲兄,一起喝酒去。”   “不必了。”   “走吧。你和太子殿下如何见面,如何认识?太子殿下又是怎样的人?你与我详细讲来,走走,不要推辞了……”   侯方域抓起黄宗羲的手,不容他拒绝。   两人身影消失在驿馆前。   驿馆里,刘宗周正在灯下书写为侯恂释罪的奏折,清丽工整的蝇头小楷从笔尖下流淌而出,他心情却纷乱无比,写到忧心处,忍不住幽幽一叹…… 第二百七十六章 阶级对立   黄昏。   朱慈烺来到城北的那间神秘小院。   小院内外都有锦衣卫和武骧左卫的暗哨,任何企图靠近小院的人在五百米之外就会被阻挡、盘查,硬闯者,一律格杀勿论。   三间堂屋中,一名穿着男衣的女子坐在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她咬着牙,红唇紧闭,目光里都是坚毅,乌黑长发凌乱的披散下来,半遮住了她的俏脸。   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同时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她手上的铁链和脚上的脚铐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长衫,头戴唐巾,施施然的走了进来。   女子脸色一下就变了。   因为她认识这个少年。   三天前在德胜门军营的门口,她亲眼看到少年在重兵护卫下出现,也就是没有机会,不然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出箭!   女子狠狠地瞪着少年,目光里都是恨意。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看来红娘子这个无产阶级的女革命家对他这个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有着无比的怨恨啊。田守信跟在朱慈烺身后,见红娘子无礼,立刻怒道:“大胆红娘子,见到皇太子,还不下跪迎接?”   红娘子冷哼一声,转开头,高傲的扬起下巴。   “你……”田守信冲过去要掌嘴。   朱慈烺拉住了他,淡淡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和红娘子谈。”   “殿下……”田守信有点担心,红娘子虽是女流,但武艺高强,万一暴起,太子殿下可能会有危险。   朱慈烺摇头:“没事,你没看她铁链栓在石头上吗?”   田守信这才退到门外,不过依然竖耳凝听房间里的动静,如果有异常,立刻就会冲进来。   朱慈烺在红娘子对面的椅子坐了,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红娘子。   二十多岁,容颜标致,大脚,柳眉倒立的样子颇有杀气。   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知道,对官府,对朝廷,她有着极端的恨意。   朱慈烺淡淡默背出红娘子的简历:“红娘子,河南人,从小跟随艺人们流浪街头,走马卖艺,因卖艺时身着红装而得名,崇祯十一年,在河南起事,杀县府官员,又攻击杞县,虏举人李信,强委身焉……”   李信,就是李岩。李信曾是大明举人,成为贼寇后改名李岩。   “放屁!胡说八道!”   红娘子一直冷笑,对朱慈烺很是不屑,对朱慈烺的话也当是听不见,但当听到“强委身焉”时,她忍不住怒了。   强委身焉的意思就是她强迫李岩娶她,这样的话语,任何一个女子也不能承受。   朱慈烺不理会她,继续说:“十二年三月,红娘子带兵投靠李自成,李信改名为李岩。其后两人无恶不作,助李自成掳掠陕西河南,百姓受害甚重……”   “放屁放屁!百姓受害最重的是朝廷的狗官!”   红娘子气的大叫,不停的振动双臂,铁链和脚铐当当做响。   “是吗?”   朱慈烺冷冷道:“朝廷再是为害,也没有到百姓家中抢粮食,也不会把百姓的口鼻割去,只因为他们不听从你们的号令,没有献城投降?你也曾经是普通的百姓,从崇祯八年到现在,你们的兵马越来越多,为祸的地盘也越来越大,甚至在河南设置官员,那么,河南百姓的生活是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   “当然是越来越坏!”红娘子怒:“狗官欺压百姓,百姓民不聊生。”   朱慈烺肃容道:“我承认,各地确实有很多的狗官,他们不知体恤,为祸百姓,致使各地民怨沸腾,但这并不是表示你们的造反为百姓们带来了活路,相反,正是你们的抢劫和屠戮,造成了民生凋敝,赤野千里!”   “放屁!”红娘子对大明皇太子可是一点都不客气,一口口水就唾了过去。   幸亏朱慈烺离的远,不然还真就被她唾上了。   “你一直走江湖卖艺,对各地民情都很了解,崇祯八年以前,流贼没有进入河南之前,河南百姓是怎么生活的,你比我更清楚,那时的百姓虽然困苦,但起码还有一条活路,但流贼一来,抢粮食,烧房屋,裹挟百姓加入流贼大军,致使中原地区百万亩的田地无人耕种,变成了荒田,原本尚能糊口的百姓都变成了嗷嗷的饥民,时至今日,整个河南境内,除了没有被流贼攻破过的开封和归德两府尚算繁华之外,其他州府都是民生凋敝,饥民遍野,你说这是谁的责任?”朱慈烺问。   “当然是官府,是狗官们的责任!”红娘子一口一个狗官。   “你的意思,朝廷不应该坚守开封和归德,也应该让你们攻破,抢劫,屠戮,变成和其他州府一样,凋敝荒凉,十里不见人烟,百姓不是饿死,就是被迫加入你们的流贼大军吗?”朱慈烺冷冷问。   “……”   红娘子被问住了。   朱慈烺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虽然是皇太子,但我对朝廷的弊端从不忌讳,对那些欺压百姓的狗官,只要碰到,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但是这并表示你和你丈夫所做的事情就是正确的,你从崇祯十一年造反,到今年已经四年了,经过的事情也不少了,你应该知道流贼攻破的州府和官府治下的州府,究竟哪里的百姓更容易生活?”   “今日我来见你,就是来给你讲这个道理的,跟随李自成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造成更多的苦难,朝廷已经昭告天下,今年起,辽饷减半,明年辽饷就会彻底废除,除了田赋和徭役之外,百姓再不会有其他的负担,只要流贼平息,河南的百姓很快就能安居乐业,相信这应该也是你和你丈夫最大的愿望吧?”   朱慈烺站住脚步,殷殷地望着红娘子。   红娘子咬牙启齿的道:“我和我丈夫最大的愿望就是推翻朱家皇帝,换一位明君!”   “换谁?李自成吗?”   朱慈烺冷冷反问。   红娘子冷笑不回答。   朱慈烺叹口气:“好好想想吧,如果你真是一个明事理,好侠义之人,就应该知道本宫今日所说都是真话,绝无半句虚言。” 第二百七十七章 惊天震雷   朱慈烺的道理讲得已经很清楚了,红娘子却不为所动,抿着红唇,嘴角始终挂着冷笑,眼神更是桀骜。   朱慈烺倒也佩服她,一介女流能如此刚硬,也算是一时英杰了。   “田守信。”朱慈烺道。   “在。”田守信疾步而入。   “调两个女官来,好生照看红娘子。”朱慈烺令。   “是。”   田守信很不明白,皇太子为什么对这个女贼寇这么的优待?单独的房屋,单独的院落,现在还要派专人服侍,于是离开小院时,他忍不住的问:“殿下,那女贼寇如此顽固,直接交给刑部审理就完了,何必这么优待她?”   朱慈烺摇头。   如果交给了刑部,红娘子必死无疑,再想要笼络李岩就绝对不可能了,因此必须留着红娘子。   何况据野史记载,红娘子并非是那种穷凶极恶,不明事理,一条道走到黑的残暴之徒,只要善加引导,她未必没有弃暗投明的可能,当然了,最主要是因为李岩。朱慈烺想要通过红娘子改变李岩,如果李岩能回心转意,不再为李自成出谋划策,李自成的败亡会更早更快。   吃过晚膳,朱慈烺带着田守信,依次巡视各营,这已经是他每晚固定的行程。   从精武营,善柳营到新兵营,各营将士都依照新军规,在营房中进行每晚一个小时的思想教导课,上至各营主将,下至普通士兵,无一人例外,都必须参加。   巡视完毕,朱慈烺回到王府,原本想要看会书,但却根本看不进去,心里总是慌慌的。   因为他又想到了刘宗周。   刘宗周是一个超级大牌,大的连他这个皇太子都不敢小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响到朝中群臣,未来在朝堂上必然是他施行新政的一个巨大障碍,他要如何搬开这个障碍,又不至于被天下人议论纷纷,甚至是戳着脊梁骨骂呢?   想到下午的情景,他心中就更是没底,刘宗周可是大儒,随便吐一个字出来都够他学五年的,下午自己一番似是而非的歪理,虽然暂时蒙混过关了,但明日早朝之上,如果刘宗周再一次发难,自己不在场,吴牲是东林人,不好为自己辩解,一个陈新甲根本顶不住,何况陈新甲未必有胆子跳出来辩护……   万一让刘宗周得逞,群臣达成了一致意见,那事情就要糟糕了。   明日早朝极为重要,因此必须参加。   早朝。   正在午门前等待皇宫开门的群臣惊讶的发现,缺席了几天早朝的皇太子又出现了,乘马而来,正好赶在午门开启的那一刹那,赶到了现场,群臣向皇太子行礼,朱慈烺一一回礼,和新任左都御史刘宗周面对时,朱慈烺深深一鞠:“先生早安。”   刘宗周也深深一鞠,但板着脸,什么也不说。   和吏部尚书郑三俊见礼时,朱慈烺面带微笑,尊称老先生。   郑三俊微微有点不自在,毕竟他那份劝诫皇太子的奏疏已经传遍了京师,很多被皇太子压制,对皇太子不满的官员,都把他的奏疏反复论读,并且到处宣扬,这推高了他的名声,但却也将他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地位——这并非他的本意,不过他也不后悔,直言敢谏本就是东林的传统。   进入文华殿,   见朱慈烺忽然又上朝,崇祯皇帝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他好像早就预料儿子会出场。   朱慈烺在崇祯下首的小桌子坐了,眼观鼻鼻观心。   今日早朝的焦点并不是他,而是刘宗周。   所有人都在看着刘宗周。   第一天上朝,刘宗周如同是一尊神,连首辅周延儒的光彩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臣刘宗周有本!”   果然,不等司礼监掌印王之心话音落地,刘宗周就已经出列了。   朝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刘宗周入朝的第一本。   刘宗周是左都御史,不知道他要弹劾谁?   朱慈烺尤其紧张,如果刘宗周在朝堂之上把昨天下午针对他的“无礼无制误军”的三大罪状拿出来,再有一帮东林人附和,那可就不好对付了。想到此,朱慈烺看向兵部尚书陈新甲。   虽然头部被小石子砸中,流了不少的血,不过陈新甲的身体还真硬朗,仅仅休息了两天,就又立在朝堂上了。对这一点,连一向情感内敛的崇祯帝都表示了赞许,赐了锦缎,以示奖励。   “讲。”崇祯微微点头,虽然对刘宗周没什么大期待了,但他依然想听听刘宗周的高论。   刘宗周朗声道:“蒙陛下厚爱,任臣为督察院左都御史,臣不胜感激。督察院的职责在于端正自己进而再端正百官。身为都察御史,往上对得住君父,往下经得住天下士大夫的质问,使大臣守法,小臣廉洁,巡方得人,吏治清明,民生顺遂,如此才无愧于督察员的职责。”   崇祯微笑点头。   刘宗周这番话说的甚好,深得他心。   “都察御史犯言直谏,上纠天子,下劾百司的职责,臣亦不敢忘,因此臣有建言。”刘宗周道。   崇祯又点头。   到现在为止,刘宗周所说都很正常。   朱慈烺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就算知道刘宗周要挑他的刺,他也无法制止,只能祈求上苍帮忙。   “陛下,如今国事发展到这一步,臣等负有责任,无法逃脱,陛下自己也应当分担些责任。过去夏禹、商汤逢灾罪己,他们的国家就得到勃兴。过去皇上老是因为一些事情而当面怀疑群臣,群臣都在怀疑之中,日积月累,结成了暗疾,有识之士为此忧心忡忡。现在陛下应当开示诚心,安人心为本计,如此国家方能大治,内忧外患方能平息。”   “而安人心之首要,就是抚恤忠臣,惩罚奸臣,因此臣斗胆恳请,请陛下首旌血战阵亡之卢象升!追戮误国权臣杨嗣昌!再依照大明律法,追查新蔡、襄城连丧二督(傅宗龙、汪乔年)的罪将,绝不允许养寇自重,嚣张跋扈,遇敌弃帅先溃的总兵继续存在!”   刘宗周说的慷慨激昂,从卢象升的英勇说到杨嗣昌的卑鄙,最后再说到害死傅宗龙、汪乔年的罪将,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左良玉和贺人龙!   轰!   如同是炸开了锅,朝堂上一片嘈杂,谁也没有想到刘宗周首奏居然是这样。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功两罪   郑三俊,蒋德璟,吴牲,方贡岳等东林人也都是脸色大变,显然刘宗周事先并没有同他们商议。   内阁四臣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们早知道刘宗周善于挑刺,不好对付,但想不到刘宗周不止是挑刺啊,这简直是连大腿骨都挑出来了。   杨嗣昌是崇祯的宠臣,虽然死了,但每每念起,崇祯依然是眼眶泛红。   卢象升当年力抗建虏而死,满朝文武都是钦佩,只不过杨嗣昌对卢象升一直抱有偏见,他在世之时,褒奖卢象升的声音一直被压制,如今杨嗣昌已死,只要群臣达成一致意见,追赠、追谥卢象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最大的难题是左良玉和贺人龙的处理。   左良玉镇守襄阳,麾下兵马五万,是现在中原剿匪的主力。   贺人龙是陕西总兵,麾下兵马虽然没有五万,但秦兵历来是劲旅,所以明知道贺人龙是襄城战败的祸首,朝廷也不敢逼他太急,只是革了他总兵的官职,准他戴罪立功。   两人都是统兵大将,岂能轻动?   明末时,各镇总兵手下的主力都是豢养的家丁,知总兵而不知有朝廷,只要总兵带头,不管投降还是造反,他们都会跟从,这也是明末很多将领变成三姓家奴,来回反复的重要原因。现在是崇祯十五年,情况虽然还没到十七年后的严重程度,但苗头却已经很明显了,   因此朝廷对武将的处理很是谨慎,谁也怕重蹈崇祯四年孔有德在山东叛乱的覆辙。   刘宗周一代大儒,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为什么要在朝堂上公开提出?   其实在襄城兵败之后就有不少的御史上疏弹劾贺人龙,要求朝廷严惩,但都被内阁压住了。   但内阁压不住刘宗周。   朱慈烺也是吃惊,想不到刘宗周的首奏这么“激烈”,甚至是有点无脑!   给卢象升追谥,惩治贺人龙,这两件事都是朱慈烺想做的,前者没有疑义,但后者绝不能轻动,必须谋定而后动。   贺人龙逃回陕西之后,一直躲在军营中不敢露面,只恐被朝廷捉拿,一直躲到五月份见好像没事了,才敢走出军营,后被孙传庭骗到中军帐绑缚,再召集陕西众将,论罪而诛杀。   贺人龙死后,一小部分贺人龙的亲信想要哗变,但很快就被平息。   这一切都仰赖孙传庭的高超手段。   贺人龙死后,高杰接替他的位置,统领秦兵,后成为弘光朝江北四镇之一。   御座上,崇祯脸色铁青。   关于杨嗣昌,他早有定见,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了解他性情的朝臣不会在杨嗣昌的事情上多嘴。   追谥卢象升可以酌情处理。   左良玉和贺人龙的跋扈,崇祯当然知道,以他刚硬的性子,如果天下太平,国事允许,他早就将两人逮捕下狱了,还用刘宗周提醒?但眼下流寇四起,中原和湖广还需要左良玉的大军支撑,问责左良玉,引起左良玉部的哗变,中原和湖广不就乱了吗?这个刘宗周,迂腐、阔略,不敷实用也就罢了,想不到竟在朝堂上出此难题,如果让远在襄阳的左良玉误以为朝廷对他不满,要整治他,他屯兵不出,不去剿匪,甚至割据称霸可怎么办?   至于贺人龙,他早已经做了安排,孙传庭启程赴任时,他就给了孙传庭一道密旨,要其择机除去贺人龙,以正法典。   襄城之战中,最大的责任人并不是左良玉,而是弃阵不守的贺人龙。   只所以密旨而不是直接传旨就是因为顾忌贺人龙手下的兵马,担心他会造反。   崇祯帝秘密安排的事情现在却被刘宗周捅了出来。   刘宗周,糊涂!   崇祯越想越怒,脸色铁青,眼睛里冒着怒火,不过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兵部尚书陈新甲。   陈新甲额头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还缠有纱布,因此越发觉得燥热,细密的冷汗从鼻尖渗了出来。刘宗周的建言让他惊异,皇帝的目光则让他恐惧,于是连忙出列,调整了一下呼吸,高声道:“陛下,卢象升和杨嗣昌之事,臣不敢妄言,但新蔡、襄城连丧二督……”   朱慈烺盯着父皇的脸,他清楚的看到,当陈新甲说到“连丧二督”时,父皇眼角剧烈跳动,眼神中满是痛苦。   唉,这乱世天下,都快要把皇帝逼疯了。   朱慈烺暗暗叹息。   崇祯帝性子太过着急,属于今天下种明天就要见到树苗的那种脾气,不说袁崇焕郑崇俭,只说傅宗龙汪乔年,还有接下来的孙传庭,这三任三边总督某种意义上都是被崇祯帝逼死的。崇祯帝急于求成,根本不给三人充足的练兵时间和粮饷,只是一劲催促三人出兵剿匪。三人稍有迟钝,就会被下旨申斥,以至于三人战战兢兢,都是在明知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出战,最后都被流贼围困绞杀而死。   性格急躁是崇祯帝最大的缺陷,不能宽人,对文臣们要求太过严苛,动辄论罪下狱,以至于朝堂上出现人才断层。等到了崇祯十六年,孙传庭死后,从内阁阁员到各地督抚,竟然没有一个可用之人了,能臣不是死于朝廷的律法就是死于流贼的刀下,最后像魏藻德那种德性的人都能成为内阁首辅。   如果换成木匠皇帝天启,又或者是甩手掌柜南明弘光皇帝,甲申之变或许真的可以避免。   虽然这么认为,但朱慈烺对崇祯帝的情感丝毫没有发生改变,不止因为朱慈烺本尊和崇祯帝血脉相连,更因为崇祯帝眼中的焦虑目光,还有煤山上的歪脖子树。   稍微一走神,陈新甲的声音继续飘来:“……左良玉和贺人龙都是久经战阵,出生入死,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之人,此番河南之战中,左良玉带着将士们浴血奋战,数次击退流贼,鲜血染红征袍。襄城之战非不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下情。贺人龙一向以勇武闻名,人曰贺疯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朝廷切不可因为一时的战事不利,就降罪于他,贬去了他总兵职,准其戴罪立功,如果无功,再两罪并罚也不迟!” 第二百七十九章 惟请圣裁   身为兵部尚书,陈新甲对大明军事的糜烂最为清楚,左良玉和贺人龙是现在中原唯有战力的两支队伍,可不能因为刘宗周的弹劾而让他们生出异心,因此他竭力维护。   “下情?”刘宗周冷冷道:“左贺二人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下情,以至于将三边总督汪乔年置于襄城而不管?此过如果不罚,我大明朝律法威严何在?贺疯子?我看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罢了,不然何以面对流贼,一跑再跑?”   说到激愤处,眼中已经泛起泪花。   前后两任三边总督傅宗龙和汪乔年都是他故人,也都死于流贼刀下,前次入朝,还见两人在朝堂的身影,今次却天人永隔,因此不免激动。   “念台先生……”陈新甲额头冒汗,向刘宗周拱手。   “这里没有刘念台,只有我大明朝的左都御史!”刘宗周大声呵斥。   陈新甲哑口无言,只能向崇祯帝跪下:“臣有罪,一切都是兵部的罪责。”   不论辈分还是声望,陈新甲比刘宗周差的太远,两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站在刘宗周面前,陈新甲有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刘宗周凌人的气势,不要说陈新甲,就是首辅周延儒也不能迎其锋芒。   周延儒老脸阴沉。   东林诸臣蒋德璟吴甡等人表情各异,对刘宗周所言,他们心里是赞同的,但却不赞同公开在朝堂上提出。   崇祯帝脸色越发阴沉,同时也越发后悔起用刘宗周了,目光看向周延儒,眼神带着严厉。   周延儒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必须出面收拾烂摊子了,迈着四方步出列,向崇祯帝拱手:“陛下,左良玉和贺人龙都是国之栋梁,说他们养寇自重,嚣张跋扈并无实据,不过御史台既然提出,刑部大理寺还是要谨慎调查,以正视听,但不宜在朝堂上再议,免伤了前方将士们的心。至于杨嗣昌和卢象升之事,老臣无议,惟圣明裁决。”   “阁老差矣!”   刘宗周眼睛瞪了起来,立刻就要反驳。   “好了,不要说了。”   崇祯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上方飘了下来:“左良玉和贺人龙养寇自重,乃无稽之谈,卿不可再论。卢象升为国捐躯,朕深为感念,特追赠卢象升太子少师、兵部尚书,赐祭葬。”   说了左良玉和贺人龙,说了卢象升,但就是没有提到杨嗣昌,显然崇祯对杨嗣昌还是有很深的爱护,当日杨嗣昌病亡的消息传来,崇祯帝亲撰祭文,追赠太子太傅,并哀叹:“杨嗣昌殁,无复有能督师平贼者!”虽然崇祯也下令追究杨嗣昌使二藩沦陷的责任,但最终以“议功”之例免罪。针对攻击杨嗣昌的上疏,崇祯帝也一概留中不发。   今日刘宗周旧事重提,崇祯帝依然选择无视。   “臣等遵旨。”   群臣呼啦啦都跪下了。   刘宗周傲然独立,仍然建言:“陛下,臣以为……”   “朕意已决,勿再多言!”崇祯打断他的话。   刘宗周脸色涨红,终长长叹口气,拜伏听旨。   刘宗周叹息,郑三俊、吴甡和蒋德璟等人却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三条建言中,惩治贺人龙和左良玉最为凶险,三人都担心刘宗周坚持己见,让崇祯下不了台,那事情就糟糕了。刘宗周是东林领袖,如果他惹怒了崇祯,被崇祯咎责,满朝东林无人能置身事外,都必须全力救援。   另外,左良玉跟东林一直都很友好,甚至可以说左良玉是东林扶持起来的,这一点刘宗周很清楚,所以三人都有点不明白,刘宗周为什么要在朝堂上对左良玉发难?   而这一点,却是朱慈烺钦佩刘宗周的地方,明知道左良玉是东林之友,但刘宗周依然毫不客气的弹劾,对事不对人,并不因为左良玉“东林之友”的身份,而对左良玉有所纵容。   刘宗周的风骨和气节,依然是明末的最高峰。   只可惜太迂腐,看不到世界的潮流。   三条建议,崇祯帝听从了第一条,追赠卢象升为太子少师加兵部尚书,也算刘宗周有所斩获,等到群臣都起身后,刘宗周再次拱手:“臣还有奏。”   崇祯面无表情的点头。   朱慈烺的心,又提起来了。   “原户部尚书侯恂获罪下狱已经六年了,这六年来朝廷对他糜饷误军之罪并没有审判,臣以为实在是不妥,如果侯恂有罪就应该交给法司审理,无罪则应该释放,陛下度量卓越,妄诞的像我刘宗周,尚且得到了戴罪委任的大恩,何况侯恂这样的大才?如今内外不安,正是用人之时,侯恂做过地方的督抚,又曾经是户部尚书,是难得的人才,陛下只因为一点小过就把侯恂置于狱中,这和陛下励精图治,荡涤四海的愿望不符啊。”刘宗周道。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原来刘宗周是要为侯恂说情。   侯恂是侯方域的父亲,也是左良玉的恩公,若没有侯恂的提携,左良玉根本做不到现在的大帅位置,左良玉对侯恂一直都很尊敬,行军路过河南归德侯家,都会恭恭敬敬的去拜见侯家老爷子。   但也仅此而已。   若要左良玉因为一个侯恂就对朝廷忠心耿耿,不顾一切的奋力剿贼,那也是不可能的。历史上的开封之战,朝廷就起用了侯恂,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希望他能督促左良玉,在河南战场做出一番成绩,但左良玉依然是拥兵自重,自保为先,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第一个撤退,结果造成了官军的全线溃败,事后崇祯怒极,将刚刚出狱的侯恂重新投入狱中。   现在开封之战还没有发生,侯恂还在狱中,刘宗周却已经提前为侯恂说情了。   刘宗周之后,陆续有朝臣站出来为侯恂求情,连郑三俊和蒋德璟都为侯恂说好话。其中郑三俊的位置最为奇妙,五年前他就是因为为侯恂求情,对侯恂审理不利,而被崇祯帝罢官下狱,想不到五年了,事情又回到了原地,只不过他从刑部尚书变成了吏部尚书。   几乎三分之一的朝臣为侯恂求情了,但崇祯依然阴沉着脸不说话。   朱慈烺已经看出父皇的心意了。 第二百八十章 帝王心机   崇祯帝对侯恂没有开释的意思,不知道当年侯恂糜饷误军的罪过究竟有多大?以至于六年都过去了,崇祯帝都还耿耿于怀?   而从官员求情的话语中,朱慈烺对当年的事情渐有了解。   崇祯九年,边镇缺少军粮,崇祯皇帝下令从山东、河南、江北等地收购米豆等粮物,一共运往天津九十多万石,结果具体操办此事的户部尚书侯恂督察不严,致使粮米出现空缺,一查,竟然是被各级官员贪掉了几十万石,崇祯皇帝一怒之下将侯恂投入牢狱,事后经过调查,侯恂虽然渎职怠慢,但本人并没有贪污,而是被手下官员蒙蔽了。   六年中,不少朝臣上书为侯恂求情,但崇祯帝一概留中不发。   今日也是如此,即使刘宗周出马,崇祯的态度也依然没有松动的迹象。   “周先生怎么看?”   等朝臣们说的差不多了,崇祯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心中苦笑,他清楚知道崇祯帝对侯恂一案的态度,崇祯当着朝臣问他,明显就是要拿他当挡箭牌,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站在皇帝一边,反对刘宗周等人对侯恂的开释。   “回陛下,老臣以为,侯恂当年的案子证据充分,虽然侯恂本人没有贪墨,但疏忽懈怠,渎职糜饷之罪却是跑不了的,眼下朝堂财政困难,入不敷出,对糜饷之罪更应该严办,因此老臣以为,现在开释侯恂,时机不妥。”周延儒四平八稳的回答。   刘宗周以下的东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反对贺人龙和左良玉之事,郑三俊等人都还能理解,甚至是支持,但开释侯恂是东林人的共识,昨日郑三俊还拜会周延儒,委婉提出侯恂之事,周延儒不支持,也没有反对,没想今日却公开反对。   崇祯点头:“既如此,侯恂之事,暂时就不要论了。”   “陛下!”   刘宗周又激动了。   崇祯面无表情的打断他:“先生还有其他奏本吗?”   刘宗周呆愣了片刻,长长叹口气:“臣……没有了。”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侯恂是不会被开释的,刘宗周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却看出了皇帝眼神中的坚定。皇帝心意已决,他再说也是无用,从昨天下午的策问,到今日早朝的两个奏本,皇帝对他提出的建言,只听取了一个追谥卢象升,对他其他的建议,皇帝毫无兴趣,甚至是有所厌恶,刘宗周一时怅然若失,原本想要劝诫帝王,唐尧虞舜的雄心壮志,忽然间就消退的无影无踪了。   早朝结束。   朱慈烺担心的刘宗周会在朝堂上向他发难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回到后面的暖阁,崇祯叹口气:“知道为什么不能开释侯恂吗?”   “儿臣不知。”朱慈烺回答。   “左良玉曾经是侯恂的侍酒,侯恂待他甚厚,若不是侯恂的提携,左良玉就不会有今日的荣耀,左良玉这个人虽然桀骜跋扈,但还是很懂得知恩图报的,据锦衣卫回报,每次提到侯恂,左良玉都是恭恭敬敬,朕所以只不开释侯恂,就是想要在关键时刻用侯恂激励一下左良玉,如果现在开释侯恂,就失去了未来的机会。”   “儿臣明白了。”朱慈烺恍然。   开封之战时,崇祯确实这么做了,任侯恂为督师,但可惜没什么大用处。   崇祯苦笑:“可惜刘宗周不明白,他以为朕不开释侯恂是在记小过呢,朕岂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喝了一口茶,沉思了一下,道:“刘宗周儒学造诣当世第一人,你顽劣孟浪,正需要一个严师指导,所以朕想用他做你的老师。”   “啊?”朱慈烺大吃一惊。   崇祯已经看向王承恩:“王承恩,拟旨,免刘宗周左都御史,改为领礼部尚书衔、太子少师,令其专职督促太子学习。”   “遵旨。”王承恩躬身。   朱慈烺全身冰凉,他还在想着怎么在朝堂上摆脱刘宗周,但想不到崇祯皇帝居然要把刘宗周任命为他的师傅,直接派到他面前!刘宗周可不是王铎和吴伟业之流,一旦成了太子少师,必然会押着朱慈烺学习四书五经,还有他那著名的理学和慎独观念,朱慈烺想躲也躲不了。   迂腐无用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朱慈烺现在根本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再者,明明知道刘宗周是一个愎拗偏迂的人,崇祯为什么还要任命他为太子少师?难道也想把儿子变成一个愎拗偏迂的人吗?   朱慈烺惊恐不已,仿佛是一脚踩空掉进了深渊,他知道,他必须阻止,不然他苦心经营的谋划,就会沦为空谈。   “父皇……”朱慈烺连忙跪倒。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崇祯摆摆手,示意他什么不必说,冷冷道:“刘宗周说的不错,你确实是有点放浪形骸了,得严加管教,刘先生学问渊博、品行端方又教学严厉,不是王铎吴伟业能比的,当你老师正是合适。”   “……”朱慈烺说不出话。   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是圣旨,他没有抗旨的权力。   “退下吧。”   “儿臣告退。”   朱慈烺无奈告退。   走出暖阁时,朱慈烺脑子嗡嗡的,他知道必须想办法阻止,不然不止他图谋的计划会夭折,大明甲申之变的危局也会不可挽救!   怎么办?   朱新宇,你快想办法啊!   也是急中生智,灵光一闪,朱慈烺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脚步加快,奔跑着殿门而去,到了殿外,把在殿外等候的田守信唤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小声叮嘱。   田守信眼神惊讶又犹豫。   “去,不管花多少银子,这事必须办成!不然我完了,大明也完了!”穿越以来,朱慈烺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跟田守信说话。   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了,成不成就看天意了。   “奴婢明白了。”   田守信知道事情重大,急急离开。   朱慈烺却没有着急走,而是在殿门前踱步。   一会,王承恩捧着圣旨走出来了。   刘宗周是当世大儒,声名显赫,又是被任命为太子少师,因此这一道圣旨由王承恩亲自去宣布,以显示皇帝对刘宗周的荣宠。   “王公公……”   朱慈烺迎上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 激将之策   “殿下。”王承恩连忙施礼。   “王公公是要去传旨吗?”朱慈烺笑问。   “是。”   “那正好,我们一起出宫,我正好有事要向公公请教呢。”朱慈烺满脸微笑,然后陪着王承恩,慢慢悠悠的向宫门走。如果没有朱慈烺,王承恩肯定是要坐轿子,比起这么晃悠,肯定是要快上不少。   朱慈烺假装随意,但其实是很有有目的问了父皇的日常还有一些宫中的旧人旧事。   比如徐高,又比如皇帝最近都见过什么人?话里话外朱慈烺想要打听究竟是谁向崇祯推荐了吴襄和李国祯?   王承恩身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资历丰厚,对宫中事情知道不少,对朱慈烺又没戒心,只要是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了朱慈烺。不过他对李国祯和吴襄的推荐并不知情,徐高的事情也不知道多少。   朱慈烺有点失望,不过他拖延时间的目的却是达到了。   ……   同一时间。   刘宗周正在驿馆里奋笔疾书。   今日早朝的不顺利,让他非常愤懑。原本他雄心勃勃,想要有一番大作为,但事实却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十五年了,圣上还是那么固执,只知道用得过且过的小手段,对仁义为本、效仿舜帝、挽救天下的圣贤之道,却一点都听不进去。   看来这一次的进京之行,注定还是要失败。   对于今上,对于御座上那个宵衣旰食,恭简辛勤,但国事却愈发不堪的皇帝,他心中的失望越来越多。   皇帝是如此也就罢了。   想不到年轻的皇太子也是如此。   甚至比起今上,皇太子更加过分,无礼无制又误军,钻研火器之类的雕虫小技,跟洋人过从甚密,这样的人一旦继承大统,成了皇明的君王,岂不又是一个崇祯,天下可怎么办?   刘宗周越想越忧心,简直是坐卧不宁……   “先生,大喜啊!”   驿馆的馆长忽然跑了进来,推开挡路的书童,对刘宗周道喜。   刘宗周皱眉,但笔锋不停:“何喜?”   “宫中已经传来消息了,说皇上对今日早朝的事情非常愧疚,为了让先生消气,要加封先生为太子少师呢!”馆长兴奋无比,眉开眼笑。   刘宗周的脸色却一下就变了。   什么?为了让我高兴而任命我为太子少师?   国家明器,岂能如此?   把我刘宗周当成什么人了?   刘宗周心中的怒气一下就涌了上来。   荒谬!   这个太子少师我不能做。   “先生,传旨的公公已经在路上了,先生还不快收拾一下,迎接圣旨?”馆长笑的谄媚。   刘宗周的怒气却更多,冷冷道:“出去!”   “先生你说什么?”馆长仿佛没听见。   “我让你滚出去!”刘宗周的怒气无法遏制。   “先生你这是何意啊,小人好心好意的通知你,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近情理?”见刘宗周脸色涨红,越来越怒,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馆长不敢再说了,缩了一下脖子,转身唯唯诺诺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装什么装啊,明明想当官都快要想疯了,表面上却是矫情,哼,读书人都这样,一会公公来传旨,我看你再装……”   虽然是嘀咕,但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刘宗周的耳朵里。   刘宗周气的都快要疯了,自己的清誉,竟然被一个驿馆馆长看的如此不堪。   宦海沉浮,起起落落,对这个二品的左都御史,他并没有什么眷恋,对他这种名满天下的大儒来说,不管七品的御史、二品的左都御史,甚至是平民百姓,没有任何的区别,只要他立在天地间,他就是嬉笑怒骂的一尊。   馆长走出刘宗周的房门,随手为刘宗周关上房门,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他长长松口气,用袖子擦一下满头的汗,摸摸胸口,抑制住心脏的剧跳,然后鬼鬼祟祟的下了楼,向后院走去。   一身便衣的田守信正站在后院的柳树下。   刚才他躲在刘宗周的窗外,驿馆馆长和刘宗周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干的不错。”   田守信将五十两银子塞到馆长的袍袖中。   馆长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都是他一字一句的教给馆长的。   沉甸甸的银子让馆长眉开眼笑,不过他还是有点不踏实,忍不住的道:“可吓死小人了,刘宗周可是左都御史,小人刚才那番胡话,他日后醒悟过来,不会报复小人吧……”   田守信一瞪眼:“他报复不报复咱家不知道,但如果你敢胡言乱语,咱家保证,你全家没一个能活!”   馆长吓的哆嗦,连连作揖:“是是是,公公放心,小人就是死,也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田守信冷哼一声,走了。   馆长站在柳树下送他,等他走远了,才长长松口气,摸摸怀中沉甸甸的银子,又欣喜又担心的喃喃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东宫的田公公为什么要激怒刘宗周啊,难道太子爷不想要这个老师吗?”   一会,驿馆门口马蹄声响,人影晃动,几名飞鱼服锦衣卫先进到驿馆,清出场子,接着一名穿着蟒袍的中年太监大踏步的走进了驿馆,一进驿馆大门,就高声宣扬:“圣旨到,刘宗周接旨!”   司礼监首席秉笔王承恩到了。   馆长赶紧去迎。   很快的,一条消息震撼了京城。   一代大儒刘宗周以年老体迈、力不从心的理由婉拒了“太子少师”的圣旨,并且提出致仕。   致仕就是退休。   可刘宗周刚到京师不够两天,左都御史的袍子刚穿了一次,怎么就要退休致仕?   而且居然敢抗拒圣旨,不做“太子少师”,刘宗周也算是开本朝之先河了。   当然了,圣旨并非不可抗拒,在这之前,刘宗周就婉拒过入朝担任工部侍郎的圣旨,理由也是年老多病,不堪重用,不过那时相隔千里,朝廷难辨真假,可现在刘宗周本人就在京师,虽不敢说身体康健,但起码是无恙,在朝堂上再“战斗”两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如此明显的事实,刘宗周居然敢用年老体迈、力不从心的理由来婉拒圣旨,如果朝廷严厉追查,这不就是欺君吗?   驿馆再一次人头涌动,冠盖云集。 第二百八十二章 细雨无声   驿馆再一次人头涌动,冠盖云集。   所有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宗周为什么如此决绝,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刘宗周谁也不见。   乾清宫。   崇祯脸色铁青。   王承恩将传旨的经过,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崇祯沉默很久,阴沉着脸:“刘宗周的性子越发执拗了……”   “陛下,刘宗周胆大包天,如不治罪……”王承恩皱眉。   崇祯抬手,制止他往下说。   王承恩低头不说了。   “就随他去吧,”崇祯长长叹息:“朕是庸碌之主,用不起他。就是便宜了太子……”   信王府。   听到刘宗周婉拒出任太子少师,还提出致仕,朱慈烺悬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是落地。   作为明朝最后一批大儒代表人物,刘宗周的核心思想就是“慎独”二字。   慎独就是谨慎独立,洁身自好,保持独立人格,不攀附权贵。   对于官位,刘宗周从来就不热衷,脾气又执拗,听不得难听话,稍不如意就挂冠回家。这也是他六起六落的重要原因。   像刘宗周这样的大儒,在民间受到的尊崇,远比朝堂上高的多。   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朱慈烺才会进行今天的计策。   如果是那种热衷功名,或者是性情坚韧之人,朱慈烺今天的计策很难成功,说不定还会有反效果。   刘宗周一言既出就驷马难追,既然婉拒,就肯定不会再担任太子少师了。   就算崇祯再下旨意,他也不会答应。   这一点,崇祯远比朱慈烺更明白,所以他没有再下旨。   至于刘宗周装病欺君,崇祯也不打算追究。   刘宗周是一代大儒,人文翘楚,崇祯从心里面是尊敬他的,不然也不会一次一次的起用他,只不过刘宗周的愎拗偏迂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或者说无法在国策里面施行,但凡刘宗周稍有一点济世之才,崇祯都会大用重用他。   朱慈烺坐在书桌后,心情轻松。   除了刘宗周之事,他刚刚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塔山副总兵佟瀚邦护送杏山塔山两地的两万军民,加上沿途收拢的百姓,一共六万余人,已经安全抵达山海关。历史上这六万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这一世他们安然归来,朱慈烺很欣慰。   山海关到北京还有六百里的路途,以一天六十里算,还需要十天才能到达北京。   不过这六万百姓的生计,朱慈烺现在就要开始谋划了。   ……   下午,黄宗羲,侯方域和方士亮求见刘宗周。   早朝的结果,他们已经知道了,所以三人脸上都带着失落,侯方域更是失魂落魄——他一腔的希望都变成了失望,没想到皇上对六年前的事情依然是耿耿于怀,即便是刘宗周出马,都没有让皇上改变心意。侯方域又苦痛,又迷茫,天地之大,竟然找不到一个方向。   难道自己的老父亲要把诏狱的牢底坐穿吗?   三人站在阶前等待很久,但刘宗周始终不见。   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   春雨如丝又如雾。   如果是平日,三人说不定会吟诗作对,诗情雅意一番,但今日却谁也没有心情,小雨渐渐细密,三人心情越发低落。   方士亮忽然仰头看天,幽幽叹口气:“老师谏言不顺,怕是前途堪忧啊。”   黄宗羲虽有失落,但并不沮丧,沉声道:“不急,老师刚到朝中,时间有的是。”   方士亮摇头,叹道:“你错了,老师的时间怕是没有多少。”   “什么意思?”黄宗羲不明白。   方士亮对黄宗羲的政治敏感度很是鄙夷,不过还是压低声音解释:“陛下对老师的任命,去年九月就发出去了,但老师却迟迟没有进京,还连续的推脱了两次,老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黄宗羲明白了。   刘宗周一生仕途坎坷,别人三起三落,他却是六起六落,犯言直谏始终是他不改的性格,每一次做官的时间都不长,不是辞职就是被罢职,进入崇祯朝后,虽然他名声越发响亮,官职也越来越大,但做官做不长的特点,却依然保持,渐渐的,刘宗周有点心灰意冷了,这一次勉强赴任,心里已经做好了你要是不听,老子就辞官回家的准备。   方士亮是他的学生,担任言官的时间又比较长,对他的心思有一定的了解。   相比之下,还没有入仕的黄宗羲就想的比较简单。   “老师此番入朝,心志本来就不坚定,如果陛下又不愿听从他的劝谏,尊而不重,重而不用,以老师的脾气,怕是不会长留的。”方士亮轻轻叹。   黄宗羲脸色一变:“不行!左都御史专纠劾百司,参维纲纪,老师责任重大,绝不能轻弃!我等必须劝阻老师。”说罢提高声调:“学生方士亮、侯方域、黄宗羲求见。”   没有声响。   “学生们只有一句话,说完就走。”黄宗羲的声调又提高了一些。   一会,门开了,刘宗周的书童从里面走了出来,冲三人道:“先生请你们进去。”   桌上的书卷堆的很高,刘宗周正坐在桌后写着什么,他身后的小柜子上堆满了众人昨日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但他看也不看。等黄方三人走入,他抬头看过来。   黄宗羲深深一鞠,凛然道:“老师,督察院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如今朝政不稳,国家风雨飘扬之时,责任就更是重大,老师虽一时受挫,但万不可灰心丧志。”   刘宗周的笔锋,稍微停顿了一下。   在所有的学生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黄宗羲,在黄宗羲身上,他隐隐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锋芒毕露,不加掩饰,不管对皇帝还是朝臣,都直抒己见,从来不绕弯子。   “知道了。”虽然喜欢,但刘宗周表面依然冷冷。   “学生告退。”   黄宗羲欣喜。   “方士亮。”刘宗周又看向方士亮。   “学生在。”方士亮连忙深躬。   “你不避斧钺,在朝堂上直言进谏,坚持大义,不愧是我的学生。”刘宗周道。 第二百八十三章 求见太子   方士亮激动的脸色通红,热泪盈眶:“学生……愧不敢当。”   “侯方域,我没有救下你父亲,实在是惭愧。”刘宗周叹。   侯方域都快要哭了,对着刘宗周深深一鞠:“先生已经尽力,学生感激不尽。”   刘宗周点点头,提笔继续书写。   黄宗羲和方士亮侯方域退出房间。   等三人退出,刘宗周放下笔,长长地叹息。   房间外,刚才的丝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方士亮在雨中叹息:“连老师这样的人都无法在朝堂上立足……朝政没希望了。”   长吁短叹的走了,连油布伞都不打。   黄宗羲和侯方域在雨中默然。   忽然,侯方域一把抓住了黄宗羲的手腕:“太冲兄,没有别的办法了,求你带小弟去见太子殿下吧。”   昨日黄宗羲就提出了皇太子的重要,只不过其时情况不明,大部分人都以为刘宗周有机会说服崇祯皇帝,连侯方域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加上又有方士亮的警告,因此昨日他并没有去见皇太子,但今日情况不同了,刘宗周已经失败,要想救父亲,就只剩下这华山一条路了,因此侯方域急不可耐。   黄宗羲面色凝重的点头:“可。不过朝宗兄,你是不是再多准备几日?”   皇太子不是随便能见的,既然见到了就要一次把问题说清楚,多准备几日不至于左支右绌,以至于浪费了这次见面的机会。   侯方域知道黄宗羲的意思,摇头道:“不必,家父的案子在下烂熟于胸,只要太子殿下能听在下细说,就一定能知道家父是冤枉的!”   黄宗羲点头:“好,我们这就走!”   黄宗羲是古道侠肠的性子,明知道皇太子不好见,但依然带着侯方域向信王府而来。   到王府面前,黄宗羲递上了名刺,虽然朱慈烺亲口说过,不论何时何地,王府大门都为他敞开,但毕竟是东宫皇太子,不是普通的官宦,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黄宗羲心情颇为忐忑。   不过还好,守卫王府的武骧左卫虽然冷峻,但并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意思,收下黄宗羲的名刺,转交到了府中的事务处。   朱慈烺并不在府中,负责府中事务的左庶子吴伟业见到黄宗羲和侯方域的名刺之后吃了一惊,虽然他很早就中了进士,成名也早,但他对这两个名字却也是如雷贯耳,黄宗羲比他小一岁,今年三十二,侯方域今年刚二十四岁,两人虽然都没有功名,但在天下士子之中却有极高的名气,黄宗羲锥刺阉党崔呈秀,侯方域江南四公子,无论哪一人都是名声赫赫,比他这个当年三甲的榜眼一点都不差。   吴伟业留下二人的名刺,令二人回家去等,如果太子殿下想见他们会派人去召。   黄宗羲和侯方域离开。   黄昏,朱慈烺一身风尘的回到王府,等吴伟业把黄宗羲和侯方域的事情一说,他就猜到两人的来意了,想了一下,道:“去召他们两人来吧。”   虽然侯方域将来会堕落,不但参加了清廷的科举,还为清廷出谋划策,不管是虚假应付还是迫不得己,但在大节上终究是有亏的,不过人非圣贤,像张煌言方以智那样,矢志不渝坚守到底的孤臣孽子毕竟是少数,朱慈烺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忠义一百分。侯方域吴伟业这一些大节有亏的才子,只要他们真有才华,朱慈烺还是愿意给他们机会的。   很快,黄宗羲和侯方域就到了。   黄宗羲还好,表情镇定,侯方域却紧张的口干舌燥,到了后殿皇太子的书房门口,内侍通报,里面传来清脆的“宣”字音的时候,侯方域几乎挪不动的脚步,黄宗羲拉他一把他才缓过劲来。   “臣黄宗羲、侯方域见过殿下!”   黄宗羲侯方域深深施礼。   “免礼。”朱慈烺坐在桌后,先向黄宗羲微笑,再扫向侯方域。   就像传说的那样,侯方域果然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剑眉星目,温文尔雅,比电影电视里的那些英俊小生强多了,别说女生,就是男生见了也忍不住喜欢,怪不得会有《桃花扇》的故事呢。   唯一的遗憾,因为太紧张,侯方域一头细汗,见礼之时说话结结巴巴,有失名士风采。   论心理素质,他显然比黄宗羲要差一点。   给两人赐座,待两人坐下之后,朱慈烺先看黄宗羲,道:“一别十日,先生风采依旧,本宫甚是欣慰。”   黄宗羲连忙回礼:“谢殿下关心,臣本来是要离京的,不过恩师刘念台刚到京师,臣就多耽搁了几日。”   “刘先生不愿意做本宫的老师,还要致仕,该不会是觉得本宫顽劣,难以教授吧?”虽然心里乐开了花,但朱慈烺脸上却满是惋惜。   黄宗羲略有尴尬:“殿下聪慧高远,恩师岂能不愿?只是恩师身体……”   想要说有恙,但又不愿意欺骗朱慈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朱慈烺理解的笑一下,目光看向侯方域:“侯方域侯公子。”   “臣在!”侯方域弹簧一样的跳了起来。   朱慈烺示意他坐下,微笑道:“今日黄宗羲带你一起来,怕是有事求本宫帮忙吧。”   侯方域和黄宗羲都是心中一跳,暗道:殿下真是快人快语!一下就点破了我等的来意,也罢,直截了当说出来最好。   侯方域立刻拜倒在地,哭腔道:“家父是前户部尚书侯公讳恂,崇祯九年得罪,至今羁押狱中,家父一生清廉,绝无贪墨,所以臣斗胆,感请殿下……”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温言道:“先不要哭!你可知道你父亲是何罪?”   “家父当年负责督办粮米进京之事,虽严厉督导,但却被属下蒙蔽,以至于造成粮米亏空,以糜饷之罪羁押诏狱中,到今日整整六年了,但臣可以对天发誓,家父绝无贪墨,若有,臣全家……”侯方域说的激动。   朱慈烺又打断他的话,叹息道:“既然知道是糜饷大罪,今日早朝又刚刚议过,陛下又有了圣断,这时你来求我,难道想要让我悖逆君父吗?你做孝子,却要我做不孝之子吗?” 第二百八十四章 烧粮之策   “……”侯方域被吓得噎住了。他心急火燎的救父,从未站在皇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此时听太子说来,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如果是昨天来求,皇太子或许有答应的可能,但今日早朝已经有了圣断,皇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了。   不但不答应,甚至有可能会降罪于他。   想到这一点,侯方域一头的冷汗。   黄宗羲也呆住了,他为人坦荡,又没有踏入官场,对朝堂和官场上的花花肠子尚没有了解,因此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然断不会带侯方域来。   比起侯方域一头冷汗,六神无主,黄宗羲还算是镇定,他立刻起身,向朱慈烺深鞠:“殿下息怒。侯方域救父心急,口不择言,但绝无忤逆君父之意,请殿下明鉴!”   朱慈烺不动声色:“先生先回吧,我有话单独和他谈。”   “臣……”黄宗羲不能抗旨,但又为侯方域的安全担心。   朱慈烺知他心意,淡淡笑:“先生放心,本宫对候公子绝无恶意。”   黄宗羲想想也是:如果皇太子想要降罪,现在就可以降了,哪还用支他离开?   于是躬身道:“臣告退。”用安慰的眼神看了侯方域一眼,转身退出。   房间里只剩下朱慈烺和跪在地上的侯方域。   “殿下,”这么一缓,侯方域噎在喉间的那口浓痰终于是咽了下去,他急忙解释:“我侯家时代忠良,绝无忤逆君父之意!家父从小就教导臣……”   一大番的解释之言。   朱慈烺静静听着,等侯方域说的差不多了,他忽然道:“侯方域,你真想救父吗?”   “是!只要家父能从诏狱脱困,臣万死莫辞!”想到老父进入诏狱大牢的凄凉背影,侯方域情绪激动,眼泪止不住而下。   “不用万死,有一条九死一生的路,只要你能走通,我不但保你老父无虞,而且还可让他官复原职,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走?”朱慈烺淡淡道。   侯方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道:“请殿下吩咐!”   “我说的九死一生不是夸张,是真的九死一生!”朱慈烺盯着侯方域的眼:“你可要想好了,一旦本宫将那条路指出来,你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只要能救父,就算是刀山火海,臣也愿意去走一遭!”   侯方域想也不想。   真是孝子啊。   朱慈烺忽然有点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将候大公子置于那种九死的险境?侯方域是才子,也是孝子,假若明朝没有亡,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并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而经过这一番的交谈,朱慈烺更是真挚的感受到了他的赤子之心。这样的人,不说英俊的外表,只说他的才气和赤诚就是一时人杰,只因为要拖延流贼围攻开封的时间,就将他置于险地,是不是暴殄天物,或者是自毁英才呢?   侯方域殷殷望着朱慈烺。   慈不掌兵,如果侯方域真是一个人才,必然能完成此事,如果不是,也就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只要能改变甲申之变的历史走向,有些人必须牺牲,有些事必须去做。   朱慈烺下定决心,闻到:“你是河南归德府人,对吧?”   “是,我侯家世居归德府。”   朱慈烺点头,肃容道:“好,接下来我要说的都是朝廷机密,出我口,入你耳,绝不能再被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你就是泄露军机之罪!”   侯方域咽了一口唾沫,点头。   “本宫交给你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烧粮!”朱慈烺一字一句的说。   “烧粮?”侯方域惊讶。   朱慈烺道:“今天是三月十三,你明日一早就出发,日夜兼程返回归德府,京师到归德一千两百里,算日子,十天左右你就可以回乡,而本月月底,二十七八之时,会有十万流贼会围攻归德府。而你的任务就是城破之时焚烧城内粮米,不使流贼在破城之后获得更多的军粮!只要你能烧掉城内五成粮米,本宫就算你立下大功,到时不但你父亲出狱无虞,本宫还会为你请功!”   听到此,侯方域脸色大变。   他是河南归德人,对流贼之祸最清楚,也最恐惧。   崇祯八年万余流贼举着火把,四面围攻归德府的景象,他还记忆犹新,这几年中原各地都糜烂了,但仗着归德府高大城墙的保护,归德局势还算安稳,家乡人也都还平安。但照太子所言,流贼马上就要围攻归德了,家乡的平安和宁静马上就要被打破,他脸色如何能不变?   更让他震惊的是,皇太子居然要令他烧粮!   这是怎么回事?   中原局势已经糜烂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了吗?归德府已经不可保了吗?皇太子既然知道归德府要被攻击,为什么不提前增兵守卫?   侯方域眼有惶恐,脑中闪过无数的疑窦,但皇太子严肃无比的表情让他明白,这些问题不应该是他问的。   城内粮米,指的当然不是官府的府库,而是商人世家的粮仓,他侯家是归德世家,烧掉自己的粮米不算什么,但如果烧别家的,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这个乱世里,粮米就是命,你烧人家的粮米,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即使明知道流贼破城后,粮米都会被流贼抢走,但能狠下心来焚烧粮米的人,却也没有几个。   人都有侥幸心理,想着我只要藏好了,不被流贼发现不就可以了吗?干嘛要烧掉?还有甚者会想,没有粮米,流贼不是就要杀人了吗?所以粮米不能烧,自己保不住,留给流贼保命也可以。   至于流贼得到粮米之后,实力会扩大,会攻打更多的州府,那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中了。   因此,烧粮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慈烺盯着侯方域,继续道:“本宫会派得力人手配合你,今天已经十三了,除去十天的赶路时间,你回乡后只有三到五天的筹划时间,任务艰巨,九死一生,万一被流贼发现你就小命不保,所以你要想清楚了,如果自认做不到,现在就可以拒绝我。”   说完,盯着侯方域的脸,等着他回复。 第二百八十五章 艰巨任务   侯方域一脸懵。   他被朱慈烺的话彻底震撼了。   不过毕竟是大才子,很快他就理出了重点。   归德府要被流贼攻击了,皇太子这是要坚壁清野啊。   不过这好像不是皇太子,而应该是兵部的权责啊?   还有,为什么不找归德当地官员,却要找我?   侯方域脑子里飘过无数的疑云。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皇太子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只要他能完成此重任,救父必然不是问题!   侯方域吸一口气,拱手道:“殿下,臣以为,朝廷应该即刻向归德调兵,督师丁阁部,保定总督杨制台和襄阳左良玉……”   身为归德人,他首先想到的是保卫归德。   但他想的太简单了。   丁启睿手下只有几千人,是空头督师,杨文岳的保定兵和左良玉的湖北兵是朝廷剿匪的最后家当,岂能放在归徳府?鼓动归德府百姓聚城死守是一个办法,朱慈烺曾经想过,不过最后放弃了,一来现任的归德知府和商丘知县都没有那个能力,二来,归德不是坚城,就算把所有百姓都发动到城墙上,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流贼已经不是过去的流贼了,不但有了火炮而且攻城手段也越发多样,从两次围攻开封就可以知道,以开封城的重兵和坚固城墙尚且摇摇欲坠,归德府没有坚守成功的可能。   而城破之后被流贼报复性屠戮的景象也不是朱慈烺愿意看到的。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牺牲百姓。   但焚烧粮米,不使流贼得到补给却是可以的。   朱慈烺打断侯方域的话:“你觉得朝廷调这些兵马救援归德需要多长时间?”   虽然不是将门出身,但侯方域的父亲侯恂做过巡抚,侯方域有耳濡目染的机会,平常又喜欢读兵书,对关内建虏和中原流贼有一些研究,而对官军的拖拉作风也听闻不少,他咽了一口唾沫,回答:“最少需要十五天,现在时间正好,只要朝廷立刻下令,十五天后,流贼围攻归德之时,官军正好可以赶到!”   朱慈烺摇头,冷冷道:“实话告诉你吧,流贼即将围攻归德的情报是我从一个秘密渠道获得的,并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准确性,何况流贼善变,如果朝廷冒然向归德调动大军,结果流贼却直扑开封了,这个责任由谁来负?”   “这……”侯方域哑了,整个中原,开封才是重中之重,也是官军防御的重点,不但因为开封是大邑,地理位置重要,是中原腹心,更因为开封有一个周王——亲王失陷,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除非流贼大军真的出现在归德城下,否则朝廷不会轻易往归德派军。   而流贼一旦兵临城下,以归德的城防怕是坚持不到朝廷救兵的来临。   “那,那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啊……”侯方域脸色苍白。   “所以我才要派你回老家!”朱慈烺盯着侯方域的脸:“除了烧粮,你还要疏散归德的百姓,令他们携带钱粮,往山东避祸。你侯家是归德府的名门望族,各州县名门大族多是你侯府亲故,百姓也多信服你家,只要你多加劝说,百姓必然听从。如果流贼不攻归德最好,如攻了,百姓们也能少受一些损失。”   归德府位在豫东,离山东单县只130里,山东境内虽然也有小股流寇,但总体还算安宁,将归德百姓疏散到山东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侯方域明白了。   他不是傻子,从皇太子的表情和眼神他已经判断出,流贼即将围攻归德府的消息一定是真的,而朝廷无力救援归德也是真的,想到归德的家人和归德城破后的景象,他心头一阵慌,目光和朱慈烺相触才想起,皇太子正等着自己的答复呢。   烧粮很危险,但为了救父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咬牙,侯方域拜倒在地:“臣明白了,如果流贼真的围攻归德,臣一定想方设法烧掉城内全部粮草,绝不让流贼在归德获取军资!”   朱慈烺点头:“好,我和令尊在京师等你的好消息。”   心里微微松口气,如果侯方域回答:归德百姓也是大明子民,朝廷为什么弃而不救?那侯方域就是刘宗周一脉,都是迂腐而不知道机变的清流,写写文章还可以,但却不适合做朝廷官员,更不适合从事机密任务。   所幸侯方域不是那样的书呆子。   听到“令尊”两字,侯方域全身热血沸腾,胸中勇气更足,深深一拜伏:“谢殿下。”   朱慈烺温言道:“起来说话吧。”   侯方域起身重新落座,因为激动,他脸色涨红,手指微微在抖动。   “刚才我说任务九死一生,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朱慈烺道。   流贼围攻归德,为的就是钱财和粮米,侯方域焚烧粮米,等于虎口夺食,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一旦城破,他们一定全城围捕侯方域。   “臣明白,只要能遏制流贼,救出老父,臣九死无悔!”侯方域眼睛红了。   朱慈烺心说侯方域真不会说话,难道是把我当成绑匪,逼着你去做不情愿的事情吗?淡淡笑一下:“虽然我要你烧粮,但却不一定要光明正大的烧,你先疏散百姓,令他们多带粮米撤往山东,流贼围攻归德,一片混乱之时,你们可浑水摸鱼,事成之后再躲起来……”   侯方域正在如何“烧粮”发愁呢,朱慈烺的话让他眼睛一亮:“臣明白了。谢殿下指点!”跪下又要拜谢。   朱慈烺右手虚抬,示意不要多礼。等侯方域起身,他肃容道:“本宫会派几个得力之人辅佐你,你先去侧殿休息,一会本宫安排你们见面。”   “是。”   侯方域起身。   一个小太监领他到侧殿休息。   望着侯方域的背影,朱慈烺暗忖:目测侯方域还是有勇气的,如果他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平安归来,倒也可以重用一番。   侯方域是归德本地望族,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声望,府中也有不少人手,熟悉地形有浑水摸鱼的可能,唯一就是太文弱了,烧粮计划要想成功,还需要给他派一个强力助手。   朱慈烺看向田守信:“守信,召张名振来见我。” 第二百八十六章 破贼之策   很快,张名振就到了,考核通过之后,他正式成为京营把总,算上今日入营时间也不过才五天,盔甲袍服都是崭新的,目光炯炯,精神饱满,虬髯胡须好像也更加黑亮了。   等张名振叩拜见礼,在软凳坐下之后,朱慈烺也不绕弯子,直接说了中原局势和归德烧粮之事。   “侯服,此行任务艰巨,风险极高,本宫想了很久,京营之中除你之外再无人能完成此重任!”朱慈烺殷殷望着张名振,不多说。   张名振字侯服。   张名振站起身,抱拳慨然道:“定不负殿下重托。但使臣有一口气在,就不叫流贼得到归德的粮米!”   其他人遇上这种凶险之事一定会有犹豫和忐忑,张名振却想也不想,除了艺高人胆大,天生的豪侠之气和久在江湖的历练之外,对朝廷的忠心和对皇太子器重的感激也是重要原因。   朱慈烺欣慰点头:“此事完成,就算你大功一件,本宫擢你为千户!”   张名振大喜:“谢殿下。”   “侯方域是归德府人,熟悉地方,具体如何执行,你和他多商议。事成之后,你们可藏于归德府,等流贼退去,再回京见我。”   “遵命!”   张名振离开后,朱慈烺闭目沉思,竭力回想归德府的一些记载。   历史上,李自成攻下归德府之后,对归德侯家非常礼遇,派兵保护侯府,不许骚扰侯府一草一木,所为的当然不是侯恂,而是左良玉。据说左良玉的女儿就养在侯府之中。李自成这家伙虽然没有帝王之才,但却有枭雄之相,非常懂得收拢人心,两军交锋,居然也懂得向对方主帅发动柔情攻势。   所以就算侯方域烧粮被发现,李自成也未必会置他于死地。   李自成攻取归德使用的两路人马,一路他自己率领,另一路是曹操罗汝才。时至今日,经过十年的大浪淘沙,小规模的流贼不是被朝廷歼灭就是被李自成、张献忠等大流贼吞并,当年的七十二营,现在只剩下六七营,这其中,李自成张献忠两家实力最强,但李张两人不合,所以朱仙镇之战张献忠并没有参与,李自成中原鏖战之时,他正带着他的义子们,想方设法的往南方发展呢。   李自成,罗汝才,还有一路叫小袁营,其首领叫袁时中的,三家汇于归德,一起攻下了归德府,其人马最少在十五万人以上,加上裹挟的百姓将近有五十万人,这么多人,每日耗费粮米众多,但也是李自成急于攻取开封,获取钱粮的原因——原本他可以向南方发展的,但被张献忠抢先,李自成不想跟张献忠抢食,只能北上往京师发展。   李自成在归德停留的时间,历史记载不详,但最少应该有一个月,其间不但整编人马,还将归德境内的骡马、军粮、财物搜刮一空。附近各州县,也派兵掠取,等钱粮充足之后,再兵发开封。吸取前两次攻打开封失败的教训,这一次李自成没有强攻,而是仿造建虏攻取锦州的办法,长期围困,围点打援。   不得不说,李自成这个徒弟学皇太极学的还挺像,虽然过程有点戏剧,但结局却和松锦之战一样,作为明朝敌人的皇太极和李自成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也从此取得了对明朝军事的压制性优势。   现在朱慈烺就要破坏李自成在归德府获取粮草军资的目标。   另外,朱慈烺还请兵部行文河南巡抚高名衡,提醒他流贼会在五月初围攻开封,要他早做准备,城外的小麦要提前抢收,争取在四月底之前全部收割完成。朱慈烺一直认为,李自成五月围攻开封并不是随意选的日子,而是精心策划过的,五月初小麦将熟未熟,开封百姓不会收割,如果再晚一个月,等到六月麦熟,百姓们将小麦收入开封城,李自成围困开封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烧了归德的粮,抢收开封城外的小麦,双管齐下,令李自成得不到足够的军资,如此,李自成就无法长期围困开封,当然也就无法复制皇太极的战术了。   而朱慈烺就可以好整以暇,徐徐图之。   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开,谋划了整整一夜的侯方域带着两个家人出现在城门口,不一会,张名振带着八九个兄弟跟他会和,并假扮成他侯家的家丁,这八九个兄弟都是张振明精心挑选,既武艺高强又胆大心细之人,跟他去执行这一次秘密任务正是合适。   “走!”   一行人急急出了京师,往归德府而去了。   文华殿早朝。   刘宗周请了病假,没有上朝。   群臣惊异,但却也没有人问。   没有刘宗周,崇祯和内阁都轻松。   今天是三月十四,明天就是运河实施厘金税的第一天,因此整个早朝议题基本都围绕着厘金税展开,剩余的一点时间交给了在河南肆虐的流贼,崇祯严令各地官军,尤其是襄阳的左良玉要主动出击,剿灭在各地流窜的流贼。   同一时间,朱慈烺坐在京营的中军帐,正捧着最新的军报,思索应对河南局势的对策。   从陈新甲的报告看,李自成在河南的动静越来越大,估计很快就会兵发归德府。   希望一切如史书记载,侯方域他们能在李自成围攻归德府之前进入归德,不然“烧粮”之策就会落空。归德之后,流贼大军在五月初会出现在开封城下,五月二十就是朱仙镇之战的时间,这一世朱慈烺虽然可以拖延,并且改变决战的时间点,但时间不可拖的太长,否则朝廷的财力物力支撑不起。   可新军刚刚组建,如何在两月的时间里提升他们的战力,让他们有击败流贼的实力和信心呢?   这是朱慈烺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   不锻炼新军,不练出火器的威力,不把京营锻打成精锐,靠各地畏敌不前的官军,肯定难以击败李自成。   一整天,朱慈烺都坐镇校场,督促各营操练。   因为有统一的操练教程,各营将官只需要照着教程执行即可,因此操练内容并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完成度和熟练度。而比较之下,李若链从天津带来的两千纤夫兵的纪律性和服从性依然是最好的,虽然操练时间还不长,但却已经看出了效果。 第二百八十七章 粮商起航   黄昏,一天操练结束,京营将士迈着疲惫的步伐向京师奔跑,每天结束时的五公里长跑对所有人都都是一个残酷挑战,因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朱慈烺站在路边,用目光,用声音大声的鼓励他们:“向前,坚持就是胜利,本宫相信你们都能行的!”   有皇太子的注视和鼓励之下,众军士气高涨,今日入城的成绩竟然比往日提高了不少。   晚上回到王府,赵敬之带了次子赵桓来求见。   “殿下,京师的六家粮米店,二家布店,四家煤店,草民都已经准备妥当,布店和煤店不日就可以开业,但粮米店还需要草民亲自到广东买粮,京师的事务,草民已经交给长子赵直,他到澳门购买西洋精铁,不日就可返京,草民已经叮嘱他,返京后他就会来觐见殿下。”赵敬之恭恭敬敬的禀告。   朱慈烺点头,温言道:“孟怀辛苦。”   赵敬之,字孟怀。   如果不是合作成立了“京惠商行”,赵敬之绝对不会在京师经营粮米店和布店,只煤料和铁料,就足够支撑他的生意了,都是因为京惠商行,赵敬之才要辛苦的到广东去买粮。   朱慈烺心中感激,经过调查和这些天的交往,他已经知道赵敬之是一个非常本份的商人,没有太多的欲望,只想守着祖传的家业,和这样的人合作,非常让人放心。当然了,作为皇太子,朱慈烺也不怕遇上奸商,只不过不想跟那样的人合作罢了。   “草民不敢。”被皇太子叫了“字”,赵敬之微微激动。   “这是你次子?多大了?”朱慈烺看向赵敬之身后的那个少年。   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年纪相仿。   “回殿下,十六了。”赵敬之回答。   赵桓深深一躬:“赵桓见过殿下。”   虽然年轻,但颇为镇定,一点都不怯场。   朱慈烺笑:“哦,你也要去广东吗?”   “是。”   “多照顾你父亲。”朱慈烺对赵桓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不止是因为年纪相仿,而且因为赵桓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大气。   田守信呈来一份书信,送到赵敬之面前。   朱慈烺道:“这是本宫赐给你的锦衣卫百户的告身,不过你不可轻易使用,更不可张扬,事危急时才可拿出。”   赵敬之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告身,诚惶诚恐道:“谢殿下,草民绝不敢妄用。”   田守信笑着提醒:“你不是草民了,以后见殿下要自称臣。”   “臣……明白了。”   一个草民,一个臣,那可是官员和百姓的差别。赵敬之激动又惶恐。   等他站起来,朱慈烺道:“广东漕米改海的政策,本宫已经和你说过,沈家那边我也已经打过招呼,你到了广东找他们就是,以后双方就是合作关系。沈家是船帮,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赚运费,当然了,运费要比漕运贵一些。不管从广东到天津,还是天津回广东,货物都由京惠商行负责,这是咱们的财路,也是咱们的负担,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尤其从广东运粮之时,切不可在其中参杂其他货物,以免危害到漕米改海的政策。”   “臣明白。”   朱慈烺点点头,端起茶盏,准备结束谈话。   “殿下,臣还有两件事要禀报。”赵敬之连忙道。   “说。”朱慈烺放下茶盏。   “昨日京城徽商商会的会长蔡其昌给臣发了一份帖子,邀臣到他府上一叙,臣虽然经商多年,但跟蔡其昌素无往来,臣立刻明白,他邀臣一定是为了粮米之事,今天上午臣去了,听他一说,果然是,蔡其昌说,不管谁开粮米店,徽商都欢迎,哪怕不从徽商那里进货也没有关系,不过希望未来的价钱能跟京城其他的粮米店,保持一致。”   徽商是京城米商的最大户,几乎垄断了京城所有的粮米生意,嘉定伯虽然开了四家米店,但进货渠道全是来自徽商,也就是说,嘉定伯并不派人到江南买米,而是等徽商的运粮船到通州之后,再大量购买。   赵敬之找店铺、召伙计,明明就是要开粮店,但却迟迟没有跟徽商打招呼,这让徽商非常奇怪,难道赵敬之有其他的进米渠道,又或者是要亲自到江南买米?   蔡其昌邀赵敬之见面,一来试探口风,二是也是把行规告诉他,不管你的米从哪里来,但都不能破坏京师粮米的价格。   哪一行都有既得利益者,徽商就是京城米价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掌控了京城粮米的价钱,赵敬之忽然杀出,一下就要开六间米店,还租借了好几个大仓库,一看就是大手笔,背后有大资金的介入,徽商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因此要提前警告赵敬之。   说起来还不错,还提前警告,有的黑心商会就不会提前警告,而是等你开了店之后,再全行业一起挤兑你,甚至到你店里去闹。前世里的西北拉面帮就是如此。   “你怎么回答的?”朱慈烺淡淡问。   “臣什么也没有说。”如果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被行业大佬警告,赵敬之还真不敢等闲视之,不过有皇太子这棵大树,他对蔡其昌的警告,并不在意,   朱慈烺淡淡笑:“知道了。”   踏足了粮米店,就是为了搅皱这一池春水,京惠商行的米价,肯定是不会听徽商的,说不定还要跟徽商反着干。徽商如果敢挑衅,朱慈烺不会客气。   “殿下,臣是广东人,广东沿海一代的百姓都喜欢晾制鱼干,丰年储藏,灾年使用,广东粮米店中都会有鱼干出售……”赵敬之道。   朱慈烺眼睛一亮:“继续说!”   这个乱世里最重要的物资就是粮食,如果能填饱肚子,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灾民跟着李自成造反了,流贼之祸自然就会得到缓解,既然陆地上种不出,跟大海要口粮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臣以为,京惠米行也应该经营鱼干,而且应该大规模的经营,北方之地连连灾旱,连树皮草根都有人啃,鱼干既易于储藏,又便于运输,一条鱼干可以让一个人饱食一顿,如果运用到军中就更是方便了,只有有水,将士们随时都可以使用也不用埋锅造饭。”赵敬之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永王慈炤   朱慈烺兴奋了:“不错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孟怀,你这个建议太好了,京惠米行一定要经营鱼干,我京营先跟你订十万斤!”   赵敬之苦笑:“殿下,这就是问题所在,虽然鱼干有这么多的优点,但每年的产量却极少。”   ‘为什么?’朱慈烺先惊异,随即就明白:“你是说,禁海?”   “是。”赵敬之点头:“我朝只允许渔民在近海打捞,而且限制船只的数量和大小,船只出海远航或者超出规定的范围都会被官员严惩,虽然有胆大的渔民偷偷出海,但数量毕竟有限,除了贩卖鲜鱼之外,最后能被制成鱼干的鱼获并不多。”   朱慈烺面色凝重,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日我会上朝。”   “臣告退。”   赵敬之深深一鞠,告退离开。   等赵敬之走后,朱慈烺忽然心中一动,改变了上朝的主意,转对田守信道:   “守信,召吴伟业来见我。”   “是。”   很快,吴伟业匆匆赶到,已经是夜晚,吴伟业正在府中用晚膳呢,听到太子召见,不敢怠慢,放下筷子就直奔信王府而来了。   “替我拟一份奏疏,用京营抚军而不是皇太子的身份上疏,就说,京师粮米短缺,京营打算购买二十万斤的鱼干充作军粮,鱼干不但易于储藏和运输,而且有不用明火就可以食用的优点,像极了蒙古人的羊肉干,极适合作为军粮使用,但沿海各地储存的鱼干并不多,求朝廷暂且准许某一地的渔民出海远洋,为京营捕收鱼获以制作鱼干。”朱慈烺道。   吴伟业的眉角微微跳动一下,心说皇太子又在挑战朝廷“禁海”的祖制了啊。   从开征厘金税到漕米改海,皇太子一直在挖祖制的墙角,虽然打的都是擦边球,但明眼人却早已经看出了皇太子的用意。   又想皇太子为什么不上朝直接说,而是要写奏疏呢?难道是怕了朝堂上的诸位大人,不想在朝堂上多费口舌了吗?   “如何写,你自己掌握,记着三个重点,一是突出鱼干能缓解军粮短缺的好处,二是海洋资源丰富,鱼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乃是我大明最好的食物资源,弃之不用实在是可惜,第三,这是权宜之策,京营并无挑战禁海祖制之意,但等粮米充足之后就可以取消。”朱慈烺叮嘱。   “臣明白了。”吴伟业听令。   “现在就去写,写好后待我阅览,明日一早就送到通政使司。”   “是。”   吴伟业退出,到偏殿的值房中坐下,略一思索,提笔书写起来。清丽的蝇头小楷从笔尖上流淌而出,他心中忍不住想,除了当日出宫开府的谢恩奏折,皇太子这是第二次向皇帝上疏了吧?为什么开厘金和漕米改海都没有上奏疏,都是直接在朝堂上提出,鱼干之事却要单独写奏疏呢?想不透啊,皇太子的心思实在是难以猜测……不过皇太子确实聪慧,眼下灾祸不乱,各地粮米短缺,如果这劳什子的鱼干真可以解决一部分灾民的饥饿问题,倒不失为功德一件啊。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开放海禁可是违反祖制的事情,自己怎么一劲为皇太子辩解啊?   吴伟业走后,朱慈烺想起了另一件事,问:“守信,古玩店怎样了?”   田守信笑:“奴婢正要向你禀报呢,店铺已经装修好,掌柜伙计都找好了,黄道吉日也选了,四天之后,就是这月十八就会开业。”   “好!”朱慈烺微笑:“希望咱们的古玩店能开业大吉,将京师其他的古玩店全部打趴。”   三月十五,一个大日子。   不但是京杭大运河二十二处厘金局开始征税的第一天,也是定王和长平公主替周后到观音庙祈福的时间,早朝之后,朱慈烺就到慈宁宫去等待。皇子和公主出宫有一套非常繁琐的程序,整个下来差不多一个小时,朱慈烺站在殿门外,站的腿都疼了,幸亏是皇子和公主,如果是皇后出宫,仪式会更多,也会更繁琐。   除了定王朱慈炯和长平公主,永王朱慈炤也同行。   朱慈炤排行老四,今年刚九岁,是田贵妃所生,因为五皇子的夭折,田贵妃长期卧病在床,朱慈炤年纪小,除了读书之外就待在母妃的承乾宫中,很少在其他地方行走,因此朱慈烺穿越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朱慈烺对这个弟弟颇为好奇,因为历史上,永王朱慈炤是唯一一位逃出北京的皇子。   据野史记载,甲申之变时,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和永王朱慈炤都被李自成俘获,李自成没有杀他们,还封太子朱慈烺为宋王,想笼络人心。李自成兵败之后,一片兵荒马乱,永王和两个哥哥失散,被一位姓毛的将领带到了河南,种了一年地。后因为清政府清查“流贼”,毛将领被杀,他侥幸逃出,一个人流浪,后在凤阳遇到了一位前朝姓王的给事中,老给事中认出了他,念及皇恩,将他收养在家,并改名为“王士元”(倒过来念即为“原是王”)。   王给事中没有把永王送到南京,应该是受到了“假太子案”的影响,又或者王给事中深知宫廷险恶,福王既然已经继位,就算永王是真的,送到南京也是死路一条。   不久,王给事中去世,永王又过上了流浪的生活,他一路向南,最后在浙江遇到了一位前朝姓胡的官员,这位胡大人心念故国,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从此永王朱慈炤以余姚王士元之名,靠教书为生,到了康熙47年,他已经七十五岁,并且组成了有一妻一妾,六子三女一个孙子的大家庭。   永王朱慈炤的一生可谓是颠沛流离,苦尽甘来。   这段记载如果是真的,说明永王朱慈炤是一个小心谨慎,不轻易吐露身份的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世界上生存,不管风云变幻,不管各地反清复明的浪潮如何席卷,他都巍然不动,并没有以自己永王朱慈炤的身份参与到其中。   相信每一个消息传来的夜里,朱慈炤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心头一定也曾经敲响过冲锋的战鼓,皇家血液在他身体里澎湃,也想要恢复旧山河,恢复先祖的名誉,但最终他没有勇气又或者是没有机缘踏出那一步,只能一天天一年年的老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代完人   对于自己的身世,朱慈炤一直守口如瓶,但他按朱家传统,为儿子取名时以“和”字排辈,最后一字都为带有土部的怪字。这些举动逐渐为人们所注意,有一天,一个名叫念一的和尚深夜拜访他,他无意中吐露了真情,不久之后念一和尚起兵反清,并且打出了他名号。如此他身份就暴露了。   满清将他全家都捉拿下狱。   抓捕之夜,他家中妻妾和女儿都自缢而死,男子都被抓获。   朱慈炤承认自己皇明四皇子的身份,但否认造反。   可惜身份就是最大的罪过。   最终,朱慈炤被凌迟处死,家中男子则是斩立决。   崇祯子孙——至此死绝。   从十一岁到七十五岁,朱慈炤躲过了一次次的危机,一生谨慎,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那一刀。   朱慈炤的经历,足可以写一本厚厚地书。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永王朱慈炤说话还带着一点奶声奶气,不过表情动作却很大气,已然有皇子的威仪。这一点比定王朱慈炯强,朱慈炯太腼腆,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女生。   历史上,朱慈炤是崇祯十五年的六月才被册封为永王,所以现在他还不是永王,只是一个皇子。   朱慈烺点头笑,心说这个弟弟可是比我经历的苦难多了。   除了永王,永王身后的那个年轻官吏也引起了朱慈烺的注意。   面目清秀,神情淡然,眼神坚定。   “臣翰林院检讨方以智见过殿下。”年轻官员深深一鞠。   翰林院检讨、皇子定王和永王的讲官,同时也是明末四大公子之一的方以智!   朱慈烺心中一跳。   四公子中,方以智的名气远不如其他三人,尤其侯方域和冒襄更是因为与秦淮八艳中的李香君董小宛的香艳故事,而名闻天下。   但如果说到真才实学,说到忠诚,方以智远远胜过其他三人。   清史记载,顺治十一年,方以智的老乡兼好友钱澄之去看望方以智,途中借宿一间寺庙,遇到一位僧人,原来是服侍崇祯帝的内廷太监,两人聊得投机,前太监听说钱澄之与方以智相熟,于是发了一番感慨。   《清史稿·方以智传》记载道:“昔侍先皇,一日朝罢,上忽叹曰:‘求忠臣必于孝子!’某跪请故,上曰:‘有一讲官之父巡抚河南(指的应该是河南巡抚李仙风),坐失机问大罪。然饰容举止如常。不孝若此,能为忠乎?闻新进士方以智,父进大狱,日号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崇祯帝拿一个讲官(为皇帝经筵进讲的官员)与方以智来对比,这个讲官的父亲在河南做巡抚,因罪问斩,那个讲官居然无动于衷,照样薰衣,服饰、神情、举止如同平常。崇祯帝感叹:‘不孝若此,能为忠乎?’相比之下,方以智为救父亲,日日持血书哭泣申诉,“这同样也是做人的儿子啊!”崇祯帝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忠臣,一定要从孝子中来找。   方以智听这段转述时,距离崇祯帝在煤山自缢已有整整10年了,明朝早已覆亡,新朝已是顺治十一年。《清史稿·方以智传》中写道,听完此言之后,方以智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他一定是想到了崇祯帝的音容笑貌,想到了天崩地裂、衣冠沦丧的国仇家恨。   甲申之变,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祯自尽,方以智在崇祯灵前痛哭,不愿离去,被抓住,并严刑拷打,“加刑毒,两髁骨见,不屈”,不久李自成兵败山海关,方以智趁乱逃往南方,但却被南明小朝廷排挤,四处流浪,饥寒交迫,但始终不肯投降清朝。1650年,他在广西平乐被吴三桂的手下马蛟麟抓住,史载:“其帅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方以智毫不犹豫的走向了右边,表示自己绝不投降。   这么忠诚刚烈之人,连敌人都佩服,方以智被释放,当了和尚。   公元1671年,清康熙十年,方以智再次被捕,从江西押往广东时,途经江西万安惶恐滩头,因疽发卒于舟中。但更令人信服的说法是,方以智行至惶恐滩头,想起前朝文天祥事迹,自沉于惶恐滩以殉国。   还有一种说法,说方以智是反清复明组织“天地会”的创始人,这也是他康熙十年被捕的原因。   方以智忠诚如斯,在著述方面更是有惊人的成就,其传世者以《通雅》五十二卷、《物理小识》十二卷、《药地炮庄》九卷为最有名。其中《物理小识》辑录了各种学科的大量知识,涉及光学、电学、磁学、声学、力学诸多方面,与西方科学家的发现发明大体都在同一时间,有的甚至还提前了半个世纪。   《四库全书总目》称《物理小识》“考证奥博,明代罕与伦比”。《物理小识》传入日本后,日本学者评价为“牛顿之前、中国可以自豪”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百科全书著作。   方以智撰有多种医学著作,通过传教士的交往,还了解了西医之解剖学,并撰文介绍给国人。   愤而离开南明小朝廷后,浪迹天涯,一度以卖药为生——如果方以智不再继续反清,晚年潜心著述,不过问政治,不冒着危险组织天地会,像黄宗羲他们那样专心著述,那么“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也许就会变成“四大思想家”了。   忠孝双全,矢志不渝,方以智可称是明末的完人。   其父方孔炤,官至三品,通医学、地理、军事,并且较早地接触西学,主张研习经世致用的知识,任湖广总督时,在剿匪中八战八捷,立下赫赫战功,张献忠诈降时,他竭力反对,8次上书,力陈招抚策略的错误,上司均未采纳,崇祯十二年,张献忠反叛时,杨嗣昌反借此劾方孔炤,以贻误军机之名,逮捕下狱,后经方以智以血书诉冤,才得以从轻处理,遣戍绍兴。   方家父子都是忠臣,能臣,可惜都没有被重用。   朱慈烺脑子里瞬间想到了很多,有点走神,竟然忘记让方以智平身了。   方以智一直保持不动。 第二百九十章 皇子出宫   “哦,免礼。”呆愣了三十秒,朱慈烺才缓过神,连忙让方以智平身,心中微微叹息,可惜了,方以智是两个弟弟的老师,他暂时不方便太过靠近,以免被有心人以为他要挖弟弟们的墙角,但等到时局稳定,找个好机会,他一定要把方以智调到身边。   另外,方孔炤也不宜长期遣戍绍兴,也应该早日委以重任,历史上,方孔炤是崇祯十七年被起用,任命为山东巡抚的,可惜还没有到任,京师就被李自成攻破了。   对皇太子的所思所想,方以智当然是不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于他对皇太子的尊敬,翰林院检讨和定王永王讲官的身份都没有资格上朝,不过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还是很清楚。   从崇祯新政的四策,到前几日的漕米改海,皇太子提出的政策无不石破天惊,但细细揣摩之下,却都是利国利民的大治之策,方以智少小就有经世济民的大志,对朝事国事颇有研究。漕米改海,追逮赋,革盐政他或许能够想到,但废除辽饷和开厘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因此他对皇太子的钦佩是发自内心的,刚刚这一鞠,并不只是因为朱慈烺的身份,更是因为朱慈烺的见识。   “令尊还在绍兴吗?”朱慈烺问。   听太子提到自己父亲,方以智眼眶立刻就有点泛红:“是。”   方孔炤是崇祯十四年年初被遣戍绍兴了,到今日正好一年。   “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朱慈烺道。   方以智激动的跪倒在地:“谢殿下。”   朱慈烺扶他起来,看着他眼睛,叹息道:“不必行此大礼,当日曲折,我心里清楚的很,令尊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殿下……”方以智眼眶中已经有了泪花。   坤宁宫内。   “听你三位哥哥的话。不许任性,要早点回来。”出宫前,周后叮嘱长平。   上午九点,队伍出了皇城。   观音庙在城东。   长平公主兴奋极了,她轿帘就没有放下来过,不过的向外面张望,对街道上的一切都感到惊奇,十二岁了,她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世间百态。   相比之下,定王朱慈炯就比较腼腆了,一路只掀帘看了五六次,显然是不敢忘记周后的叮嘱,要保持皇子的威仪。   永王朱慈炤的轿帘却一次也没有掀起,就好像他对街道上的风景并不感兴趣,又或者他是特别小心谨慎。   朱慈烺替他们三人高兴。   中国古代王朝将皇子皇孙圈在皇宫中,死读书本,不让他们接触社会,不知道民间疾苦,是最大的一个弊端,相比之下,欧洲王室就非常开放,只要愿意,王子们可以接触到社会的任何阶层,这也保证了他们中间不会出现“何不食肉糜”的君王。   今天是十五,观音庙祈福的日子,街道上人非常多,尤其是见到皇家仪仗之上,街道上的人就更是多了,人人都想要争睹皇家风采,三个弟弟妹妹坐轿,朱慈烺骑马,头上翼善冠,穿龙纹便服,腰挎长剑,皇太子的名字在前,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着实是出了一番风头。   到了观音庙,朱慈烺陪三位弟弟妹妹进入,定王和长平祈祷了什么他没有听见,但他却清清楚楚听到,永王在祈祷他母妃的平安。   因为是替周后祈福,因此有很多繁琐的规矩。   太监和宫女们忙个不停,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整个祈福过程才算是完成。   从观音庙离开,朱慈烺带着三个弟弟妹妹回信王府。   今天中午他要请三个弟弟妹妹吃饭。   第一次做东,所以朱慈烺破例准许东宫尚膳监随便做,经费没有限制,什么好吃就做什么。但有一个限定,那就是,少做宫中的菜肴,多做市井百姓平常爱吃的菜肴。   “太子哥哥,你府中的饭菜真是太好吃了。”长平公主吃的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定王和永王却都比较拘谨,用过午餐,换了便服,朱慈烺带着弟弟妹妹们出了信王府,从最热闹的十王府街开始,一路游玩。朱慈烺,定王永王,长平公主走在中间,皇宫侍卫和锦衣卫护卫在身边左后。   “糖葫芦!买!”   “棉花团,买!”   “买买买……”   长平公主见什么都新鲜,各种零食小吃,说书摊子,绸缎店,天桥下杂耍的艺人,甚至是街边酒楼的招牌,她都要停下来仔细的瞅上半天。当然了,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吃食,一街两行的小吃店被她买了一个遍,自己拿不了就塞到定王朱慈炯的怀中。   长平开心,定王和永王脸上也都是兴奋。   这不止是长平,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出宫——皇子们都缺少历练,如果平常他们能多接触市井,知道市井百姓的生活,甲申之变后的乱局中,他们说不定能逃出京师,去到南方呢,那样,明末历史也许就会改写了。   朱慈烺心中感慨,某种意义上讲,明朝的公主和皇子们远不如平常百姓家的子弟更快乐,尤其是公主,从生下来就被圈养在宫中,锦衣玉食但却又孤独无比,出嫁了也不能时时跟老公在一起,还需要被女官管理。明朝公主很少有长寿的,大多数二十多岁,三十不到就香消玉陨了。   而长平公主经历了家国剧变,父皇挥剑的惨剧后,十八岁不到就离开了人世……   只要长平能快乐,无论事后怎么被周后处罚,朱慈烺都是愿意的。   坤宁宫。   当听说朱慈烺带了弟弟妹妹大摇大摆的在街道上游玩,周后惊的跳了起来:“朱慈烺好大的胆子!快快,传本宫懿旨,令他们速速回……”   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间的太监一声唱:“陛下驾到!”   周后连忙迎驾。   “你这个母后是怎么当的?”崇祯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朱慈烺带着定王、慈炤,和长平在街道上游玩呢。你知道不知道?”   周后瞬间就恢复了冷静,淡淡道:“知道。太子事先向我禀告,我同意了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鱼干撬海   崇祯盯着周后,惊讶:“你同意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有歹人……”   不等他说完,周后就转身回到凤椅坐下——老夫老妻了,周后对崇祯没有臣子对皇帝的敬畏,有时甚至会给崇祯一点脸色看,言语挖苦一下,崇祯也只能苦笑受用。   “太子身边的一百锦衣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又派了武骧左卫,这一次随定王慈炤长平出宫的一百侍卫也都是精壮英武之士,有他们的护卫,就算是有歹人,也不伤不到定王长平分毫。”   周后淡定无比:“再者,让他们见识一下百姓生活,和百姓同乐,知道百姓疾苦,不是很好吗?”   崇祯呆愣了片刻,默默走了。   等崇祯走后,周后却又跳了起来:“大胆的朱慈烺,快快,传本宫懿旨。令他们立刻回宫!”   徐高急急去传旨。   但北京城何其大,街道众多,长平他们又逛到了兴头,哪里人多往哪里走,徐高费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在城南的杂货街找到了他们,母后有懿旨,而且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于是朱慈烺就送三个弟弟妹妹回宫。   “我不想回去,再逛一会吧,太子哥哥,求你了。”   长平撒娇,拽着朱慈烺的袖子不肯放。   朱慈烺小声:“下月还有十五,你还有机会出来,但如果你不守规矩,那以后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长平这才放弃。   同一时间,内阁值房。   皇太子京营抚军朱慈烺关于“鱼干”的奏折送到了内阁。   内阁四臣看罢都是默然。   四人都是宦海历练的老油子,一眼就看出皇太子是想要通过“鱼干”来撬动海禁的大门,如果说漕米改海是海禁被撬的第一道门缝,那鱼干就是第二道,而且已经不仅仅是门缝,怕是要开一道小门了。   但皇太子所说又合情合理,北方粮米短缺又是事实,如果能从大海捕捞到更多的鱼获,制作成鱼干,供以军用,甚至推广开来,以解北方悬釜之苦,又有何不可呢?历来鱼获难以北送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保鲜问题,再好的鱼获出不了广东福建就馊了。鱼干不但解决了保鲜问题,能长期储存,且实用方便,就算稍微违反一点祖制,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   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在这之前却难以开展。   原因就是因为祖制。   其实朱慈烺并不是第一个提出准许渔民大规模出海远航,捕收鱼获,制作成鱼干,用以解决北方饥荒问题的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熊文灿才是,不过熊文灿的奏疏并没有获得朝廷的同意,一来开放海禁,准许渔民出海远洋是违反祖制,没有人冒这个大不韪;二来朝廷担心海寇再起;三来鱼干腌制需要大量的食盐,在盐贵如油的情况下,成本有点不太合算,现任的两广总督沈犹龙在广东有小范围的实验,但并没有大规模推广。   现在皇太子又提了出来。   和当年的熊文灿不同,皇太子的能量更大,而且皇太子用的是京营抚军的身份,使用的借口是补充军粮而不是赈济灾民,而军粮是最要紧的,这一来正当性大大提高,况且皇太子的奏折中还提到了海禁的祖制,表示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筹集到一定的鱼干,保障军需之后,那些被特许出海的渔民就可以撤回来。   但周延儒他们都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海禁这个口子既然开了,那些出海远洋的渔民朝廷恐怕就很难再管束。   再者,什么时候军需能保证?鱼干是食用品,只要皇太子说不够,朝廷就永远不能收回。   最后,皇太子的政策一向都是在朝廷上公开提出,今日怎么改成奏疏了?陈演,谢升和魏造乘都是不解,但甚解圣心的首辅周延儒却隐隐已经猜出了皇太子的用意。   “去请圣裁吧。”   周延儒起身站起。   如果是一般的奏折,不管是各地督抚或者朝中大臣的,内阁都会先票拟,做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决定,然后送往司礼监,再由司礼监披红,只有遇上重大事务或者是难以决断之事时,内阁才会放弃票拟之权,直接面圣。   而“鱼干”就是重大事务,内阁难以决断。   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带着朱慈烺的奏折,来到乾清宫暖阁。   看罢朱慈烺的奏折,崇祯帝一向焦虑的眼神中微微有欣慰——京营抚军这么多日子,总算是知道一点朝廷的规矩了。不上奏疏,却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政见,其实并不符合朝廷体统,虽然经常有朝臣这么干,但在崇祯帝的内心里,这都是不符合朝廷礼制的。   崇祯帝是一个相当重视礼制的人,做信王时他就熟读《大明会典》,牢记作为一个亲王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连王府长史不清楚不知道的地方,他都可以张口就来。成为皇帝之后,对礼制就更加重视,朝臣哪怕稍微有一点疏忽,不符合礼制的地方都会被他斥责,崇祯十年之后,国事颓废,危机不断,有些礼制的擦边球他不得不忍耐,不过内心里他依然对礼制很是坚持。   如今见儿子通过奏疏,而不是直接在朝堂上提出一些令他措手不及的政策,这令他颇为欣慰。   但朱慈烺提出的事情却又让他皱起了眉头。   这明明就是要改变海禁的祖制嘛。   大海是大,里面的鱼儿是多,但海寇却同样也很凶猛,而且还有居心叵测的红毛人,招安郑芝龙之后,西南的海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海寇好不容易才肃清,如果因为渔民出海,海寇死灰复燃,岂不是自乱阵脚?   但朝廷财政困难,京营粮米紧缺又是事实,而鱼干的好处也让他颇为心动——如果京营真能用鱼干做军粮,不但减轻了朝廷粮米的负担,而且鱼干不生火,泡水即可食用的特点,的确挺适合做军粮的。   崇祯帝并不是一个死板,抱着祖制不放之人,从他命令沈廷扬实验漕米改海就可以知道,只要能挽救天下危局,肃清流寇收复辽东,他并不在意做一些改动,但是呢,他又极重视自己的清誉,不想轻易承担改变祖制的恶名,就像是南迁一样,很多事情都在他犹豫不决中错过。 第二百九十二章 通州之行   “内阁怎么看?”放下朱慈烺的奏疏,崇祯帝看向内阁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拱手:“老臣以为,如果鱼干真有这么多的好处,不失为解决北方粮米短缺的一剂良方,不但军中可以使用,也可以用来救济百姓,然东南稳定不到五年,沿海一代尤有小股海寇在流窜,郑芝龙上个月发来军报,还说有海寇刘香的残部骚扰过往船只,如果朝廷开放渔民出海,被刘香残部裹挟,极可能壮大海寇的声势。鱼干做军粮是大利,海寇之乱是大弊,臣愚无知,惟请圣明裁决。”   意思是,皇上你亲自做决断吧。   崇祯帝眉头皱的更深,目光看向王承恩:“知道太子现在在干什么吗?”   王承恩躬身:“送定王、长平回宫之后,太子好像去了京营粮仓。”   粮仓?   崇祯帝低头默然。   十五岁的人儿就担了京营这么重的担子,不但操练士兵,还要担心军需后勤……唉,罢了,就算朕受点责难,也不能让太子为难。   心中已有定论。   再者,鱼干的大利是看得见的,海寇之乱的大弊却未必会发生,只要郑芝龙的水军在,海寇就掀不起大浪。   “给两广总督沈犹龙传旨,令其酌情处理,放船入海,年底之前将二十万斤鱼干送到京师来。完成之后立刻封船,不得再入海。”崇祯道。   “老臣遵旨。”   周延儒躬身。   京营粮仓。   朱慈烺一直在粮仓等旨,虽然他有八成的把握,但也不敢百分百保证崇祯帝一定会答应,直到宫中传来旨意,崇祯同意放船入海之后,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父皇啊,总是犹犹豫豫,如果不耍点小心眼,有些事情还真是会被耽搁。   黄昏。   朱慈烺站在东直门的城楼上,看京营将士跑步入城。   经过一天严格的操练,很多士卒已经是疲惫不堪,最后的五公里长跑对他们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气喘吁吁,东倒西歪,大多数士卒的脸上都溢满了实在受不了、即将崩溃的表情。   “殿下,会不会太严酷了?”田守信小声的说。   朱慈烺摇头:“非如此不能练出强兵!”   晚上,朱慈烺巡视各营,大约九点回到王府,看一会书,自省吾身,回想一些明末清初的历史资料,又谋划了一遍开封之战和建虏入塞的应对之策,十点睡觉。   一夜无话。   早上六点,朱慈烺起床,直奔城门口,视察各营将士长跑出城的情况。   这已经是他每天必备的行程了。   已经是第十天,东直门附近的百姓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奔雷一般的跑步声,再没有人诧异或者惶恐了,甚至还有胆大的,早早就坐在自家门口,披着衣服等待,只为了欣赏京营将士跑过的浩大气势。   上午,朱慈烺带了田守信和十几个锦衣卫去往通州。   在朱慈烺的治国四策中,厘金税的开征最为重要,如果厘金税不能按照他的规划,每年为朝廷贡献四到五百万银子的收入,那么财政的缺口就补不上,废除辽饷,再练新军的计划就会受到很大的阻碍,因此厘金税不能有任何的失误。   昨天是厘金税开征的第一天,朱慈烺急于知道厘金税的执行情况。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终点,江南的米盐丝布,皆通过运河运抵至此,再上岸送京师。故得‘通州’之名。因有运河之利,通州也是天下客商汇聚之处,繁华程度不亚于京师。   原本,京杭大运河是可以直通北京的。   从通州到北京这一段运河名为通惠河,由元朝名臣郭守敬主持修建,从通州直通内城的积水潭,漕运最盛时,经过通惠河运抵北京的粮食每年可达二百万石。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后,将元大都废弃,通惠河的地位一落千丈,后来明成祖又迁都北京,并多次重修通惠河,但到了嘉靖年间,明廷财力越来越困窘,对运河的清淤维护大不如前,导致通惠河日渐淤塞,最近二十年只能穿行画舫之类的小船,运粮运货、吃水深的商船都需在通州上岸。   通州距离京师四十里地,朱慈烺中午时分进到通州城。   京杭大运河从东南方向蜿蜒而来,汇入通州城,远远望,虽只是一条运河,却也不失那大江大河的磅礴气象。   运河两岸有官道,运货的大小车辆络绎不绝。   通州城墙并不高大,护城河小而浅,怪不得建虏入塞,通州屡屡落入敌手。   从西城门进入,顺着城内宽阔的主干道向对面望去,隐隐然已经能看到对面东城的城门了。城内的建筑与京师的建筑形制相仿,不同的是,少了些司府衙门和深宅大院,酒楼茶肆和客栈青楼却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繁华热闹一点都不亚于京师。   从街道上经过时,耳边听到的全是商人们对“厘金税”的不满之言,朱慈烺仔细听,但心里却并不在意,任何一个政策,尤其是税收政策都会有得益者和受损者,当政者只要拿捏好尺度就不会有大问题。   朱慈烺直奔通州钞关,也就是通州厘金局。   对明朝官员的具体执行力,朱慈烺心中是有疑问的,起码不是太放心,他要实地查看之后才能确定自己开厘金的“好经”,没有被户部的那些官员“念歪”了。   明代实行禁海政策,京杭大运河是南北商品流通的主干道。全国八大钞关有七个设在运河沿线,由北至南依次为:崇文门、河西务、临清、淮安、扬州、浒墅、北新。其中只有临清、北新两处征收货物税,其他各关只征收船料税——船料税就相当于是现代的过路费,依船只大小收取。   厘金新政之后,所有船只都要征收货物税了,而且在这八大钞关之外,朝廷又新增了二十二处关卡,增置了二十二个厘金局,每百里一处,往来货物皆按数、按斤,视其贵贱,分别科税。   除了税务征收,厘金局还要负责税则和税收分配。征收来的税款大部分都要上缴户部,用以朝廷军饷,留下一小部分用以漕船、修建河堤等。 第二百九十三章 第一美人   说这漕河,朱慈烺一直都想和漕运总督史可法见一面,虽然史可法在淮安事变中的表现不能让他满意,不过他对史可法气节的仰慕并没有减少,在厘金局的设置和收税上,漕运总督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漕运总督不配合,暗中使绊,运河各个厘金局成为全国厘金局模范的愿望就会落空。   匆匆赶到通州口岸,现场却没有一个官吏,只有一艘艘等待报关的船只,问一下才知道,原来大明的钞关也是有工作时间的,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到四点,四点以后就不收报关单了,没有递交报关单的船只,就只能等明天了。现在时间是十一点半,钞官刚刚下班。   旁边有一处酒楼,朱慈烺上到三楼,点了三个小菜慢慢等。   田守信和锦衣卫们在临桌坐下,将朱慈烺拱卫在中心。   朱慈烺坐在床边,一边品尝美食,一边看着运河上的船只,心中谋划着将来的运河大计。   脚步轻响,又有一行人走上楼来。   明代酒楼很少有三层,或者古代大部分的房屋建筑都是二层为止,技术和材质是最大的限制,但凡三层建筑,不是皇家贵戚的宅院,就是有道高僧的寺庙塔。此处酒楼位在运河之畔,钞关之旁,地皮珍贵,生意极好,因此才耗费重金修建成了三楼。   和一楼二楼不同,三楼饭菜价钱极高,非富商巨贾不能承受。   朱慈烺原本是不奢侈的,不过今日是个例外,一来他想要一个清静,一楼二楼实在是太闹了,二来在三楼之上可以鸟瞰整个通州口岸,来往船只尽收眼底,一边吃饭一边盘算,对通州关每天应该收到的厘金税,心中已有了一个大概的数目。   而刚刚上楼的这行人显然没有朱慈烺的心思。   一共三人,两男一女。   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五十多岁,乱糟糟的络腮胡,衣着华丽,看起来像是一个商人,一直低着头,眉头紧锁的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中间是一个女子,头戴斗笠,脸上蒙了黑纱,全身罩着黑色的大斗篷——但身上的香气是藏不住,离着这么远,朱慈烺就闻到了那股如兰似麝的幽香。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极年轻漂亮的女子。跟在最后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管家,粗布长衫,踩着布鞋。   一个商人带着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管家。   原本手握刀把提高警惕的锦衣卫都松了一口气。   田守信却是脸色一变,低下头,用袖子挡住了脸。   看样子,他好像认识那商人。   那商人并没有注意到田守信,扫了一眼众锦衣卫,又看了一眼窗边的朱慈烺——朱慈烺背身而坐,正看着运河上的货船,所以他看不到朱慈烺的脸,犹豫了一下,那商人还是在对面的窗户口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了。   一楼二楼太嘈杂,他只能在三楼坐。   朱慈烺目光一直看着窗外,思索着厘金税可能会遇到的困难,眼角的余光虽然扫见了三人,但却并没有在意,就在那三人点菜期间,田守信忽然近身前来,小声道:“殿下,那人是田贵妃之父田弘遇。”   “嗯?”   朱慈烺愣了一下,田贵妃之父田弘遇?   田贵妃是崇祯的宠妃,国色天香,美貌无双,极受崇祯帝的荣宠,先后为崇祯生下了四皇子永王朱慈炤和五皇子,不过三年前,五皇子离奇夭折之后,田贵妃遭受打击,一直病病殃殃,最近两年更是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崇祯对田贵妃的恩宠没多少改变,每隔几天就会去承乾宫看望,但田贵妃的名字,在宫里渐渐少有人提到了。   历史上,田贵妃之父田弘遇也是留下过一些记载的,最著名的就是田弘遇曾经在江南搜刮美女,试图献给崇祯,以免在田贵妃多病色衰之后,崇祯对田家的恩宠有所改变。   田弘遇的手段太粗鲁,在江南期间吓得淮河两岸的美女落荒而逃,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更被吓的大病了一场。   董小宛躲过了,但另一个大美女陈圆圆却没有躲过,被田弘遇带回了北京。   那个戴黑纱的女子幽香淡淡,被田弘遇带到三楼,显然不是一般的侍女,难道会是陈圆圆吗?   朱慈烺心中一动,向黑纱美女看过去。   这才发现邻桌的锦衣卫都伸长了脖子,向那边张望呢。   原来是那名女子掀起了黑纱一角,正低头喝茶。   此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   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喝茶的姿势优雅无比,纤细手指比茶杯还要雪白。   虽只是半张脸,虽只是拈花喝茶,但却已经能知道她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儿了。   尤其还罩着黑纱,这种半遮半掩,犹抱琵琶的情态最能吸引男人的好奇心。   太美了!   朱慈烺也是砰然心动,他现在是三十岁的思想,十五岁的身子,动力可比一般男人要强大的多,不过穿越以来他一直都在为甲申之变而恐惧,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虽然身边小宫女不少,但都是青涩年纪,朱慈烺心里有一种大叔面对未成年少女的罪恶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但今日看到黑纱美女,他男人的本能一下就复活了,不知不觉的,竟有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看什么看?”   见众锦衣卫只顾着看美人儿,连饭都不吃了,田守信很是生气的低叱了一声。   众锦衣卫这才收回目光。   朱慈烺呆愣了两秒,也把目光收了回来,心想,难道真是陈圆圆吗?照史书记载,陈圆圆的确是在崇祯十五年被田弘遇带到京师,并送给崇祯帝的,不过国事纷乱,内忧外患不断,崇祯仅仅宠幸了陈圆圆一个月就又把陈圆圆送出宫了,原因很简单,崇祯是一个很克己的皇帝,心底里对陈圆圆这样的绝色美女天生就有一种红颜祸水的执念,偏偏宠幸陈圆圆的这段时间里流贼之势越来越大,这让崇祯更加恐惧,担心自己继续宠幸陈圆圆,沉溺温柔乡,会使社稷危殆,于是急急将陈圆圆送出宫外,交还给田弘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国丈惊慌   陈圆圆在田府待了一段时间,后来被田弘遇送给吴三桂为妾,这也才有了后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田弘遇感觉到了众锦衣卫灼灼的目光,他很是不满,转头狠狠地瞪了众锦衣卫一眼,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坐在锦衣卫中间的田守信——虽然田守信穿的是便服,但田弘遇久在宫中行走,对太监公公们很是熟悉,所以一眼就认出了田守信!   啊,东宫典玺!   田弘遇脸色立刻大变,他立刻就意识到,围在田守信身边的精壮汉子百分之九十是宫中的锦衣卫!   而那个坐在窗边,一直都没有回头的少年,一定就是当今的东宫皇太子!   原本,皇太子是不能轻易出宫出城的,但朱慈烺抚军京营之后,出宫出城对他不再是什么难题,这段时间田弘遇本人虽然不在京师,但对京师发生的事情他却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对皇宫,尤其是东宫的消息特别留意,听说皇太子抚军京营,又提出治国四策,他惊讶又忧心——这么睿智的皇太子,怕是很难对付啊。   “咔!”   田弘遇手里原本端着一杯茶,猜出朱慈烺的身份之后,因为太过惊骇,手腕一抖,茶水直接就倾倒在了桌面上,管家急忙帮他擦拭,他却推开管家跳起身,提着袍子,急慌慌地下楼,心中惊骇的想:太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察觉到我的计划了吗?哎呀,大事不好!   黑纱美女和管家都是惊异,不知道发什么事?不过田弘遇既然跑了,他们也不能继续留在桌边,两人起身,跟着田弘遇一起下楼。   下楼时,田弘遇慌里慌张,脚步踉跄,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   朱慈烺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田弘遇可能是认出他了,所以才会落荒而逃。   不过,田弘遇为什么这么恐惧?就算那个美女真是陈圆圆,就算田弘遇真要把陈圆圆送给崇祯皇帝,但也不必对他这皇太子这般的害怕啊?   另外,如果黑纱美女真是陈圆圆,那么她是不是真会如史书记载的那样,最后变成了吴三桂的小妾,以至于在甲申年满清入关过程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呢?   朱慈烺心念急转,脑子里电光火石的闪过很多念头,他甚至想要派人截住田弘遇,将陈圆圆抢下,如此陈圆圆就不会入宫,也不会变成吴三桂的小妾,就不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了。   不过很快的,朱慈烺就失笑了。   为自己的怯弱和不坚定而惭愧。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代替了朱慈烺的本尊,既然已经发誓,并且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担心甲申之变,还有之后的满清入关呢?难道是没有信心扭转历史吗?   如果没有信心,没有能力,就算拦下陈圆圆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王朝的覆灭,一个民族的兴衰,其间的决定权,难道真会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吗?不,不是的,不论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她们都不过是君王昏庸,王朝积重难返的代罪者。   为尊者讳,不能直接辱骂君王,文人们只能将怒气发泄到君王身边的女人身上。   如果有信心,有能力,就算有十个陈圆圆,十个吴三桂,也阻挡不了逆转历史的大势。   更何况,田弘遇毕竟有“国丈”的身份,无缘无故的拦下田弘遇,抢夺陈圆圆,不说崇祯,只天下人就会把他这个皇太子骂死。   所以,就随她去吧。   可惜陈圆圆这样的美人儿了。   朱慈烺微微有点失落,但很快就调整心情,继续观察运河上的货船。   众锦衣卫都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原以为可以继续欣赏美人儿,没想到美人儿竟然匆匆离开了。   楼下。   田弘遇一路跌跌撞撞,逃也似的走。   “老爷。怎么了?”   管家在后面追上来,不解的问。   “别问了,叫上他们赶紧走!”田弘遇低吼,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十几个护卫家丁和四五个丫鬟老妈,此时正在一楼就餐,菜还没有上呢,田弘遇却要带他们立刻走。   “是。”管家不敢多问,急忙去催促。   这中间,黑纱美女跟在身后,脚步优雅,一句话也不说。   很快,黑纱美女上了马车,田弘遇上了另一辆马车,在保镖们的护卫下,一行人急急向京师而去。   三楼。   朱慈烺已经忘记了陈圆圆和田弘遇,全身心的盯着运河上的货船。   随着开关时间的临近,运河上的货船越来越多,站在船头的水手和站在码头上的商人正在为即将开启的关门忙碌着。   下午一点,先是一大队持着红缨枪的士兵在码头出现,驱散码头上的人群,清出一片区域,接着七八个穿红袄挎长刀的衙役护卫着一名青袍官员出场,并抬出一张桌子摆在码头边,青袍官员桌后坐定,开始接受商人们的报关单——这名官员现场办公,负责稽查船上的货物,报关的商人将报关单交给他后,由他和他手下的衙役进行核实,核实无误之后,在报关单上签字,商人们再拿着报关单进到码头边的钞关衙门,交纳相应的税金,完毕后青袍官员再确定一次,然后放行船只。   整个流程并不复杂。   青袍官员的品级不高,只是一个从八品,但权力却极大,商人们有没有在货物中夹私,有没有谎报,全看他是否能严格稽查?如果他接受贿赂,睁只眼闭只眼,朝廷的税金不知不觉就在他的指缝间流走了,反之,如果他严格稽查,铁面无私,那么商人们必不敢在货物中耍诈。   当然了,运河之上一共有二十二道关卡,每一道关卡都要在报关单上盖章画押,如果有一处稽查不严,而被下一处的官员查出了问题,那上一道官员是要被咎责的,严重者甚至会被免职下狱。   即便如此,朱慈烺还是不放心,明末吏治腐败,官场讲究的是和光同尘,朋党勾结,一条运河上下的官员彼此相互照应,你不揭我,我也不揭你的潜规则是一定有的。从南往北,你是下一道,从北往南,你却变成了上一道,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手里没有纵放的私货,因此必然不敢轻易揭穿同僚的“把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厘金漏洞   这一点从一开始朱慈烺就是清楚的,因此在组建厘金局之时,他就向吏部提出要选用清廉务实、尚没有被官场污染的年轻士子担任厘金局的一线官员,吏部也很好的执行了这一点,厘金局的新进官员基本都是年轻的士子——就如眼前的这一位,刚三十多岁,正在英姿焕发,想要大干一番事业的年纪,因此他对货船检查的颇为严格,但有疑问就会命令手下的衙役再到货船之上核查。   朱慈烺仔细观察。   正在报关的两只货船装载的都是粮米,按照厘金局的规定,粮米是免征的,只要船中没有装载其他需要纳税的货物,直接放行即可,粮米船之后又是粮米船,一连通关十几艘的货船,装载的居然全部都是免税的粮米。   照这么下去,今天一天通州钞关也收不到多少银子。   “呀,不好!”   朱慈烺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如果不把漏洞补上,他想要依靠厘金局一年收税四百万两银子的计划完全是水中花、镜中月,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朱慈烺跳起来就往楼下冲。   “殿下怎么了?”田守信和众锦衣卫都是吃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京!快!”   朱慈烺心急火燎,带着众人离了酒楼,急急返回京师。   官道上,田弘遇他们刚刚离开通州,还没有回过神呢,就听见身后马蹄如雨,朱慈烺带着众锦衣卫追了上来,马车里的田弘遇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探头一望皇太子居然追了上来,吓得啊的一声叫,几乎要晕倒在车厢里。   幸好,皇太子一行人没有在他们车前停下,而是从他们身边超过,马蹄滚滚直接向京师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田弘遇摸着胸口,安抚那一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的小心脏,满头满脸的冷汗……   朱慈烺根本注意到道边的田弘遇,他心急如焚,急急要赶回京师,只有田守信稍微停了一下马,仔细打量了一番田弘遇的车队——一共六辆马车,除了田守信和黑纱美女之外,另外四辆马车里好像也有美女,十几个骑马带刀的家丁前后护卫,青袍粗衣的管家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   田守信心中怀疑,不明白田国丈为何如此紧张?   ……   一个时辰后,朱慈烺赶回京师,不入信王府,直接向紫禁城,到乾清宫求见崇祯帝。   崇祯帝正和首辅周延儒在暖阁里议事,不用问,商讨的还是应对流贼之策。   朱慈烺只能先等待。   等了一会,周延儒久久不出来,朱慈烺心急如焚,请内监再次通报。   “让他进来吧。”   终于,崇祯帝宣他进入。   “儿臣叩见父皇。”   朱慈烺急急进入,先跪拜请安,然后立刻道:“父皇,儿臣有罪,请您责罚!”   “嗯?”崇祯吃惊,周延儒眼神也有疑惑,不明白皇太子所说为何?   “儿臣虽然提出了开厘金之策,但却没想到其中有一个巨大的漏洞,如果不补上,厘金税恐怕会流失巨大,难以补偿废除辽饷之后的财政空缺!”朱慈烺道。   “哦,什么漏洞?”崇祯问。   “粮米免税。不法商人会将其他物品混杂了米袋之中,蒙混过关,一艘船几十甚至是上百米袋,运河之上虽然有二十二道关卡,但无论那一道关卡,都无法做到袋袋检查,加上官官相护,纵使真的检查出了问题,恐怕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至于本应纳税的物品私藏在米袋之中而过关,造成厘金税的流失。儿臣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却仓促提出厘金税,差点酿成大错,所以儿臣有罪!”   朱慈烺叩首。   首辅周延儒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无论厘金税的漏洞,还是“官官相护”所指向的都是他这个大明宰辅,如果他能尽心尽责,思虑周全,皇太子又何至于如此焦心呢?   于是他立刻拱手:“殿下不必过虑,关于米袋之中私藏其他物品之事,内阁和刑部事先已有预料,并且做出了相应的安排,运河之上一共有二十二道关卡,除了选用清正廉明的官员担任钞关之首,出了事情严厉追责之外,还有十二道巡河御史督促,陛下还派了锦衣卫在运河收集民情,三管齐下,那些渎职或者是贪墨的官吏绝不敢伸手,不法商人就更是不敢以身试法了!”   清正廉明的官员、巡河御史、锦衣卫,听起来确实是已经把事情做到了极致,不法商人和贪墨官员好像是没有了生存的环境,就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来看,整个厘金税的设计,已经是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了。但对朱慈烺这个穿越而来、见识了明清两代乃至之后两代的贪墨历史,知道人治不如法治,官场就是黑场的后来者来说,再清明的官员、再残酷的刑罚,也不能改变人性本贪、清明官员也会堕落,锦衣卫和巡河御史也会官官相护、狼狈为奸的可能。   要想杜绝贪墨之恶,必须从制度入手。   整个官场的大设计朱慈烺还没有想出好办法,不过就厘金税来说,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   “周老先生大人所说的儿臣是赞同的,不过儿臣以为,廉明的官员,严厉的督查虽然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内保证吏治的清明和厘金局的税收,但长期来看却并不能解决事情的根本,今日儿臣亲到通州厘金局,亲眼见到一连二十几艘的粮米船免税通过,但儿臣百分百的肯定,这其中最少有三分之一的货船夹带了私货。为什么?因为儿臣亲眼见到有船工往临检的衙役怀里塞铜钱……”朱慈烺道。   听到这里,周延儒脸色更难看,原本站着不动,这时也忍不住的挪了一下脚步。   崇祯脸色也很难看——崇祯帝最痛恨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流贼建虏的攻城略地,另一个就是官员的贪腐。衙役虽然不是官员,但衙役敢收船工的铜钱,一定是上官的懈怠和纵容,说起来还是官员贪腐和不适任。 第二百九十六章 补救之策   每每想到这两件事,崇祯帝都会恨的咬牙切齿。   但偏偏这两件事情始终无法禁绝。   建虏流贼也就罢了,难道官员的贪墨朕也管不了吗?   “叫骆养性来,朕要问问他,他锦衣卫是怎么监督的?”崇祯冷着脸,声音里带着怒气。   东厂主内,锦衣卫主外,运河监督是锦衣卫的事。   “是。”王承恩去传令。   崇祯扫了周延儒一眼,再看朱慈烺:“你继续说。”   周延儒额头有汗,崇祯帝严厉的目光让他脊背发凉。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在内忧外患不断、朝事艰难、松山大败的情况下,他这个首辅就更是胆战心惊了。   朱慈烺不明白周延儒的感受,也不在乎,周延儒虽有一定的能力,但品行不端,报喜不报忧,做首辅三年,文过饰非,一心只想着保全首辅的权位,毫无力挽狂澜,哪怕是整肃财政,缓解大明危局的格局和忠心,最后甚至用假情报蒙蔽崇祯帝!   崇祯十四年到十六年之间一系列的乱局,首辅周延儒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崇祯十六年,兵科给事中郝炯弹劾周延儒的奏折中清楚的指出:周延儒虽有智谋,但缺乏谋国的忠心,所有的智谋都用在了掩盖过失之上,想亲近君子,但又不肯屏弃小人。面对忠直之人表面援护,但实质疏远;面对邪佞之人表面亵慢,但实质亲昵。凡此种种,皆是辜负皇上知遇之恩,耽误封疆安危!   穿越而来后,朱慈烺越发认为郝炯对周延儒的弹劾十分准确。   革盐政,追逮赋,以周延儒的智谋未必想不到,但他就是不提。   另外,徐允祯私人小煤窑只没有被查封的原因朱慈烺也知道了。   经过驸马都尉巩永固的调查,小煤窑只所以没被查封乃是因为内阁出手了。   徐允祯私人小煤窑的信息和资料在一夕之间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都默不作声,有此能量的人,整个大明朝只有一个,那就是内阁首辅周延儒!   朱慈烺不明白堂堂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为什么要为一个山西商人而将自己的清誉搭进去?   不过朱慈烺并不打算将此事挑明,一来他没有证据,周延儒位高权重,一国之宰相,深得崇祯帝信任,冒然提出,不但打不到周延儒,说不定还会损及自己皇太子的威信,第二,周延儒虽不是辅国之臣,但却是如今唯一能胜任内阁首辅,令朝堂不至于太过动荡,朱慈烺可以全力应对五月开封之战,不至于忧心朝堂纷乱的人,因此,非有必要不宜轻动。   等度过危机,朝堂稳定,朱慈烺终究是要把周延儒撸掉的。   朱慈烺拱手继续道:“父皇,锦衣卫可能会疏忽,清明的官员也可能坠落,要想杜绝不法商人在米袋中藏私,堵住厘金税流失的漏洞,只靠严厉的刑罚是难以做到的,儿臣倒是有一个想法,说出来请周老先生大人指正!”说完,向周延儒拱手。   周延儒连忙还礼。   “什么办法?”崇祯皱着眉。   “粮米实收,上岸退税法。”朱慈烺道。   崇祯和周延儒眼睛里都是疑惑,不等两人问,朱慈烺解释道:“粮米是免征厘金税的,不法商人将其他应纳税的物品夹藏在米袋之中,造成检核不易,一艘船几十甚至是上百的米袋,厘金局没有能力一袋袋的开封检查,这是那些狡猾的商人一定会利用的漏洞。”   “既然防不住,倒不如全面放开,粮米也开征厘金税,从运河的南端北新关开始,每一艘货船都要报明装载的粮米数量,上船前一一检查,开出报关单,经过各地关卡时,正常缴纳厘金税,等到粮米船在临清或者是通州靠岸之后,一一开袋核实,称过数量,核实无误之后,再将沿途收取的厘金税退还给商人,如果商人没有在粮米袋中夹藏其他货物,那么米袋的重量不会改变,如果改变了,那就是藏私,严厉惩罚即可。”   暖阁一下就静了下来。   崇祯帝和周延儒都在思索朱慈烺的提议。   粮米先交厘金税,等到靠岸验明数量无误之后,朝廷再将收取的厘金税退还给商人,这一来一去,麻烦增加了不少……   “父皇,乍看起来,粮米先收税再退税好像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但其实复杂的只是起点和终点,除了北新关和通州关,嗯,也可以再加一个临清关,这三关需要袋袋检查,开出报关单之外,其他十九关一路放行即可,算起来并不是太麻烦,而且基本杜绝了商人们在粮米中夹藏私货的可能。比起增加的厘金税,这一点小麻烦是值得的。”朱慈烺道。   “殿下所说,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老臣有点不明白,既然要退,又何必先收呢?在北新关装船之前,一一开袋检查,确定粮米的数量,最后通州靠岸下船之时,核检确定,无误放行,有误则严厉责罚,收不收厘金税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周延儒问。   朱慈烺拱手:“老先生所说也可以,不过学生以为,商人们只所以在粮米之中夹藏私货乃是因为粮米免税。如果粮米也征税,哪怕最后是退税,商人们偷税漏税、占便宜的心理也会被抵消不少,这是人性;再者,一路收了那么多的粮米税,到临清或者是通州才会退税,商人们必定小心谨慎,再不敢有非分的想法,不然不但要被重罚,连已经缴纳的厘金税也收不回来了;最后,从北新关到通州,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收取的粮米税可以在朝廷府库中存放两个月,万一有什么变故,朝廷也可用来救急,以上三个理由,学生以为粮米可以先征税,再退税。”   前世天朝有出口退税制度,也是先征税,年底结算到一定的出口额之后实行退税,鼓励的就是出口,   粮米退税虽然和出口退税不同,但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百九十七章 圆圆进宫   听罢朱慈烺的建议,周延儒一脸叹服:“殿下睿智,老臣甚为佩服。”然后又皱眉:“如果运河之上实行粮米先征后退,那官道上的粮米是不是也要照此执行?运河是一体,从北新关到通州关,朝廷都可有效控制,但官道往往横跨数省,甲省收取的银子,乙省如何肯替他退?如果不能退,商人们又怎会愿意缴纳粮米厘金税?何况厘金税昨日刚刚开征,今日就改动,朝令夕改,怕是会损及朝廷颜面……”   朱慈烺解释道:“南粮北运都是通过运河,陆路上的粮米运输量并不大,而且和运河不同,官道上检查运粮的马车并没有运河之上检查船只的不便,各地厘金局随时都可以拦车检查,因此陆路上不必实施退税政策,先征后退只在运河之上实行就可。”   周延儒不问了,老目望向御座上的崇祯,一副唯请圣裁的样子。   崇祯帝阴沉着脸:“朝廷诏令岂能朝令夕改?太子所虑有欠周严!还是照老先生所说去做吧。”   “老臣遵旨。”   崇祯帝能接受金钱受损,但却不能接受朝廷的颜面受损。不止崇祯帝,历史上的每一个皇帝都是此种想法,也就朱慈烺这样的穿越者,才能务实的看待“脸面”问题。   朱慈烺暗暗苦笑,看来退税政策是不可能被接受了。   “漕河上的这帮贪官污吏必须惩治,通州钞关的官员要全部彻查!”   崇祯眼睛里透着杀气。   很快,锦衣卫骆养性到了,被崇祯臭骂了一顿。   接着,次辅陈演,户部右侍郎王鳌永,负责厘金局的两个郎中,左副都御史方岳贡、刑部尚书徐石麟和侍郎孟兆祥都被崇祯帝召到了御前。   ……   同一时间,一顶小轿子从西华门悠然的晃进了紫禁城,最后进了田贵妃所在的承乾宫。   自三年前皇五子夭折之后,田贵妃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崇祯帝时不时会到承乾宫来看望,但总体而言,承乾宫还是很冷清的,少有外人出没,承乾宫主管太监沈霑站在宫门口,亲自将那一顶小轿子迎进了承乾宫。   承乾宫内。   田贵妃支撑着坐起来,看着跪在面前的那一位绝世美人儿。   “贱女陈圆圆叩见皇贵妃。”   那美人儿用一种好听到极点的声音向田贵妃叩拜。   “抬起头来。”田贵妃虚弱的话都说不太清楚了。   陈圆圆抬起头,目光不敢和田贵妃的相触,只敢看着脚下的地面。   田贵妃仔细端详,然后幽幽一口叹:“果真是倾国倾城,我见犹怜啊。”抬起苍白枯瘦的纤手:“免礼吧。沈霑,赐座。”   陈圆圆受宠若惊又战战兢兢,虽然也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女子,但紫禁城皇宫却也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想不到今日竟进到了紫禁城,而且还见到了当朝的皇贵妃,眼前的一切让她有点不知所措,田贵妃的病态更是让她惊心——那明明是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日子的未亡人,想到田弘遇对她的叮嘱,她对此次皇宫之行更加的惶恐。   沈霑拿出一个绣墩放在田贵妃的床前,引着陈圆圆坐下,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田贵妃和陈圆圆两个人。   “为什么召你进宫,我父亲都跟你说了吧?”田贵妃轻轻咳嗽。   “说了。”陈圆圆低着头,声音细弱蚊音。   田贵妃幽幽叹:“我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如果做好了,这贵妃的位置,未来就是你的。”   陈圆圆吓的赶紧跪下:“皇贵妃这是哪里话?就是打死贱女,贱女也不敢有这种非分的想法,皇贵妃您福大寿高,有皇上的庇护,全京城的僧、道也都在为您祈祷,决不会有三长两短,过一些日子,您贵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起来说话……”田贵妃摇着苍白的纤手,等陈圆圆起身坐下之后,她轻轻叹:“妹妹,容我叫你一声妹妹吧,你不必惶恐,和你相比起来,我这个当皇贵妃的,并没有多少幸福可言,虽然有皇上的荣宠,但奈何中宫容不下我,事事刁难,我今日的病倒也一多半是被她欺出来的,你进到宫中,以后千万要小心,尤其是面对中宫时就更是要谨慎。”   “贱女明白。”陈圆圆柔声细语。   “听说你字写的不错,鼓琴吹箫也样样娴熟?”田贵妃问。   陈圆圆小声回答:“只是略通一点。”   “从明天起,沈霑教授你宫中的礼仪,我传你一些皇上喜欢的曲子……”田贵妃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陈圆圆,幽幽叹:“能不能讨得皇上的欢喜,就看你的造化了。”   陈圆圆低头不语。   田贵妃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沈霑轻步进入。   田贵妃扬了扬苍白的手,意思是可以带出去了。   沈霑将陈圆圆领了出去。   殿中静了下来。   田贵妃左手支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娃娃,瘦手轻轻抚摸,口中喃喃道:“我的儿,你枉死的冤屈,母亲一定帮你讨回来……”话未说完,眼眶中的泪水已经滚滚而下。   ……   乾清宫。   经过一个小时的激烈讨论,杭州北新关“开袋检查、确定粮米数量”,临清和通州“开袋核实”、锦衣卫和巡河御史加大查缉的政策被确定了下来,而刑部也调整、加重了走私商人的罪责,但有非法走私,在粮米袋中夹带私货的商人会被处以纹银一千两,最重可以抄家下狱的刑罚。   两头核查,加大刑罚,厘金税的漏洞终于是被堵上了一些。   而此时,朱慈烺已经离开乾清宫,来到户部,翻看户部关于厘金税的最近简报。   因为路途的原因,其他地方的情况暂时还没有统计上来,但只通州钞关昨天一天就收取了二百六十三两的厘金税,算是开业大吉,今日堵上粮米免税的漏洞,估计明天能更多一些。以一天三百五十两银子计算,一月就是一万余两,运河之上一共有二十二道钞关,照通州钞关的标准,一万乘以二十二,一月可收取的厘金税大约在二十余万两左右,一年就是二百五十两万两银子。   看完简报上的数字,默默算账之后,朱慈烺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第二百九十八章 绍愉回京   辽饷一年征收四百将近五百万两银子,一条运河就能收到两百五十万两,各省的官道和隘口再补充一点,堵上辽饷的缺口,完全不成问题。   户部官员也都是兴奋,通州钞关二百六十三的银子,那可是真金白银的入到了户部银库。这么多年了,户部第一次感觉到银子来的这么容易。   当然了,有利就有害,厘金税加重了商人的负担,有可能会阻碍商品的流通,继而影响资本主义的萌芽,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现今情势下,厘金税是解决大明朝财政困窘的唯一办法。   厘金税开征之后,各地商人多有不满,纷纷向当地官府上书,求朝廷暂缓或者是减少厘金税的收取,但有淮安的例子在前,所以商人们都很老实,没人敢聚众闹事,只是不停的游说当地官员,哭穷又诉苦。   士农工商,大明朝的商人虽然很有钱,但政治地位却是最低的,朱慈烺并不担心他们能卷起什么政治风浪来,唯一要担心的是,商人们有哄抬物价或者复制淮安闹事的可能。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安稳,嘴角甚至带着微笑,厘金税的成功,隐隐让他看到了解决大明朝财政前景的一丝光明……   第二日中午,负责杏山塔山撤退事宜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回京了。   得到消息之后,不等马绍愉觐见,朱慈烺急急赶往兵部。   兵部后堂。   朱慈烺赶到时,兵部尚书陈新甲正在听取马绍愉的报告——德胜门军营门口被袭击,陈新甲仅仅休息两天就正常上班,身体素质和敬业精神让朱慈烺很是感佩,当朱慈烺进入后堂时,陈新甲和马绍愉连忙参拜,朱慈烺顾不上跟他们客气,直接询问杏山塔山撤退,还有辽东战事的经过。   和半月前不同,眼前的马绍愉足足瘦了一大圈,风尘仆仆,眼睛里都是疲惫,官袍更是显得陈旧,就好像他不是去了半个月,而是去了半年。不过马绍愉的声音却很轻松,因为他完成了皇太子交给他的任务。他将杏山塔山撤退的经过,详细的向朱慈烺讲述了一遍。   “佟瀚邦,将才啊!”   朱慈烺满是喜悦。   虽然早知道佟瀚邦是一个忠臣,有着全城引爆,与敌同归于尽的壮举,但对其统兵作战的能力,朱慈烺并不知晓,如今听马绍愉这么一说,他算是彻底放心了——佟瀚邦是大才,可以大用。   说到李辅明殉国,马绍愉泣不成声,朱慈烺和陈新甲都是黯然。   李将军,本宫发誓,绝不让你白死,未来必用万千建虏的头颅祭你!   最后马绍愉又介绍他从辽东带回来的六万百姓。   杏山塔山一共两万军民,沿途又收拢了许多辽西的百姓,到宁远时已经有五万人,至山海关时人数达到六万人,若不是辽东督师范志完不配合,跟随的百姓会更多。   范志完是辽东督师,担负着整理败卒、守卫宁远的重任,一些小屯子的百姓他睁只眼闭只眼,就让马绍愉带走了,但宁远城中的百姓他却一个人都不肯放——百姓都走了,宁远成了空城,他拿什么募兵,拿什么守城啊?   因此六万百姓没有一人来自宁远。   朱慈烺不意外,他早就预料到了。   虽然他不同意父皇和范志完两人坚守宁远城的策略,但却也不便公开反对,只能等时机到了,撤换掉范志完,换一位新的辽东督师后,再想办法将宁远城中的百姓撤退到关内了。   从松锦战败到现在,朝廷连续调天津漕米运至宁远城,发帑金十万两,户部发折色银十六万两,调配盔甲、弓箭、枪炮等军需到宁远,到今年年底,估计最少得砸下三十万两银子。可惜,对整个大局一点用处都没有,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在建虏绕过宁远城,攻陷中后所、前屯卫之后,宁远变成了孤城,彻底失去了坚守的意义。   朱慈烺很心痛,但却也无可奈何。   言语中,马绍愉对范志完颇有埋怨,数次强调自己遵照皇太子的钧旨,在辽东宣扬撤回关内,朝廷会分发田地的命令,但范志完一直在阻挠,经过宁远时,甚至不许马绍愉进城,以至于宁远百姓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命令,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六万百姓之中,一个宁远人也没有。   这也就罢了,但范志完居然用辽东督师的身份,强行留下了杏山的两千士卒,若不是马绍愉竭力争取,拿出崇祯帝的密旨,说不定塔山的两千士卒也会被范志完留下。崇祯帝的密旨清楚写到,杏山塔山两地军民全部撤回关内,既然是军民,那当然就包括士卒——而在出发前,皇太子慎重叮嘱的态度让马绍愉明白,太子要的不只是百姓,杏山塔山的守军也是重中之重。   但没有办法,范志完就是不放人,马绍愉有圣旨,但范志完是辽东督师,有收拢败卒,固守宁远的职责。杏山塔山都是败卒,也都是他的麾下,他有权留下。两厢僵持之下,最后辽东左参议从中撮合,两人各退一步,两千杏山兵留守宁远,两千塔山兵在马绍愉、佟瀚邦的带领下,护送百姓入关。   唯一有一个例外,跟随通佟瀚邦一路撤回宁远的杏山百户赵尚刚自愿继续跟随佟瀚邦。   范志完倒也没有为难,两千杏山兵都留下了,区区一个百户也就无所谓了。   杏山兵被范志完截留之事,朱慈烺前天就知道了,虽然他本意是要把杏山塔山的兵马全部撤回关内,以加强蓟州的防务,不过范志完强行拉兵他却也没有办法阻止,所幸马绍愉还算是争气,知道据理力争,如果是一个软趴趴的官员,还真就让范志完得逞了。   马绍愉这件事办的不错。   说完兵事,接下来就是马绍愉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那就是分田地。   辽东百姓撤回关内就能分到田地,这是一个相当大胆的承诺,虽然马绍愉已经反复的想过无数次,早已经认定皇太子不会骗自己,但这么多的田地从而来,他心中却是疑惑的。不止他,兵部尚书陈新甲也都是怀疑,不过两人不敢直接问,只能通过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来探寻皇太子的意思。 第二百九十九章 议和之策   陈新甲和马绍愉的小心思瞒不过朱慈烺,不过他不点破,不动声色的听马绍愉讲完之后淡淡一笑:“不错,你做的很好。”   听到皇太子的奖励,马绍愉心中的大石头,算是彻底落地了。   看皇太子面带微笑,淡定从容的样子,显然是早有腹案。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想明白这一点,马绍愉更加轻松。   “殿下。”最后,马绍愉取出一张纸,双手呈送到朱慈烺的面前:“除了从杏山塔山带出来的物资和辽东巡抚衙门的资助之外,臣一共花费一千一百一十六两白银,为百姓们购置了短缺的棉衣,帐篷,粮米,车马等必须品,所有清单都在这儿,请您过目。剩余八百八十六两银子在佟协镇的军中,等他抵达京师之时,臣再向殿下交付。”   前往辽东前,朱慈烺交给马绍愉两千两银子,用以百姓撤退时的开销,马绍愉省着用但也花了不少,如果没有这两千两银子的经费,撤退也许不会受到影响,但百姓们挨冻受饿的情况却是免不了的,每每念及于此,马绍愉总忍不住夸赞皇太子的仁德。   田守信接过清单,交给朱慈烺。   朱慈烺却没有看,只问:“百姓们现在走到哪了?”   “三天前,百姓们和臣一起从山海关出发,臣快马先行赶回京师,塔山副将佟瀚邦护送百姓在后徐徐而行,算算日子,再有六七日,他们就可以赶到京师了。”马绍愉道。   朱慈烺点头:“很好,不过他们不必来京师,直接去蓟州吧。”   “蓟州?”   陈新甲和马绍愉都惊讶。   朱慈烺笑:“因为他们的田地,都在蓟州呢。”   马绍愉不明白了,陈新甲却猛然想到了什么,惊讶的道:“殿下,你该不会是……”   朱慈烺点头:“正是,我东宫的田庄都在蓟州,一共十万亩,本宫打算留下五千亩,剩下的全部分给撤回来的百姓。”   “殿下不可啊!”陈新甲和马绍愉都吃惊,两人慌的跪下。   大明皇太子将自己的庄田分给百姓,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啊,普通百姓或许不知,但两人身为朝廷命官,清楚的知道,东宫的日常开销和赏赐,可都靠这十万亩田庄,没了田庄,东宫就没了收入,不说东宫那么多人,只皇太子自己一个人的开销就不够啊。   “起来吧,不要大惊小怪,本宫已经上疏,我父皇也已经准了。”朱慈烺道。   听到此言,陈新甲和马绍愉就更是吃惊了。   朱慈烺没工夫给他们解释,直接下令:“马绍愉,今晚休息一晚,明早出城,将朝廷的意思告知佟协镇和撤退的百姓,山海关到蓟州将近五百余里,百姓们拖家带口多有不便,有什么困难,你要主动帮他们解决,等到了蓟州,交给蓟州知府,就算你任务完成。”   照理应该交给顺天巡抚才对,但顺天巡抚杨绳武在不久前在丰润因疝病恶化而病故,继任人选抚朝廷还在廷推中,因此只能先交给蓟州知府处理。   “是。”马绍愉又激动又感佩,想不到皇太子居然会拿出自家皇庄的田地分给辽东百姓,虽然说自家就是天下,但朱家历代的皇帝和太子,可没有一人有当今太子这么大方的。太子爷的心胸和气度果然是超群啊。   朱慈烺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绍愉心领神会,知道皇太子和陈新甲有事要商议,急忙退出。   后堂剩下朱慈烺和陈新甲两人。   “潘永图推上去了吗?”朱慈烺看向陈新甲。   潘永图是朱慈烺中意的顺天巡抚的继任人选。兵部尚书陈新甲有参与廷推的权力,因此他叮嘱陈新甲推举潘永图。   “上了廷推名单了,估计这两天陛下就会圈选。”陈新甲回。   朱慈烺点头:“刘肇基之事呢?”   陈新甲脸色立刻尴尬了,小声道:“臣正在办。”   “为何这么慢?”朱慈烺脸有不悦,蓟州防务急待整饬,用刘肇基替换蓟州总兵白腾蛟之事说了都有半个月了,不明白陈新甲为何这般拖拖拉拉?   陈新甲连忙解释:“回殿下,刘肇基是去年九月松山之战之前,洪督师甄别诸将,以临敌退却的罪名,亲自下令解职的,这还不到半年时间,如果起用为蓟州总兵,等于是官复原职了,内内外外怕是有很多人会议论,因此臣不得不周旋一二……”   朱慈烺明白了。   整个朝堂上下都以为洪承畴已经在松山殉国了,感念洪承畴的功勋和忠心,对洪承畴做出的决定,兵部不能轻易推翻。   朱慈烺想了想,道:“如果是降职使用,准他戴罪立功呢?”   陈新甲眼睛一亮:“那就没问题了。”   朱慈烺点头:“那调他入我京营吧。精武营两个副将现在都还悬缺呢。”   “臣明白了,臣立刻就去办。”陈新甲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算是去了一块心病,这些日子为了刘肇基的任命,他可没少发愁,太子殿下明令刘肇基为蓟州总兵,他不能更改,只能想办法完成,但刘肇基被贬斥不过半年,又逢松山兵败,想要将刘肇基安排到蓟州总兵任上,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说皇上和内阁,只兵部几个主事就不能同意。如今皇太子改口,他终于不用再为此事发愁了。   “至于蓟州总兵嘛……”朱慈烺沉思了一下:“佟瀚邦在塔山血战,又护送百姓撤退,立有大功,朝廷是不是要擢升他啊?”   陈新甲立刻明白朱慈烺的意思了,拱手:“臣明白了,佟瀚邦擢升蓟州总兵正是合适……不过现任蓟州总兵白腾蛟接任尚不到一个月,臣虽然竭尽全力,但却也没有找到他的漏子……”   “那就平调吧。”朱慈烺道,原本他给陈新甲的命令,是要将白腾蛟一撸到底,贬为平民的,但陈新甲找不到白腾蛟的漏子,又急需要他挪地方,那就只能平调了。   “是。”陈新甲又松了一口气。   今年十一月,建虏会兵分两路,分别从界岭口和黄崖关入塞,再会于蓟州城下。界岭口靠近山海关,离京师太远,朱慈烺鞭长莫及,在他的御敌策略里属于是弃地,建虏想破就让他破吧,而黄崖关位在蓟州正北,离蓟州只四十里,虽然道路崎岖,但建虏攻破黄崖关,整个蓟州都会震动,因此黄崖关是必守之地,以佟瀚邦在马蹄坡和塔山坚守之能,只要保证他的军需粮饷,相信他一定能守好蓟州和黄崖关。 第三百章 绝不议和   守好蓟州,才有挫败建虏入塞的可能。   一切议定,朱慈烺起身正要离开,陈新甲忽然拱手:“殿下留步,臣还有一要事禀报。”   “何事?”朱慈烺问。   陈新甲一撩袍子,拜倒在地:“请殿下先恕臣无罪。”   见陈新甲如此郑重其事,知他要讲大事,朱慈烺肃然道:“但讲无妨。”   陈新甲咬咬牙:“殿下,如今天下纷乱,朝廷南北交困,特别是松锦之败后,朝廷在辽东已无可用之兵,如果建虏再攻宁远,朝廷短时间之内恐怕难以调兵救援,一旦宁远有失,京畿必然震动,而河南的流贼之势,如星火燎原,早晚会再攻开封,如果建虏和流贼一南一北,同时发动,朝廷左支右绌,势难同时兼顾。”   朱慈烺脸色凝重,陈新甲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句句是实情。   “辽东已然是弃地,二月初,臣曾向陛下进言,请对建虏暂施羁縻之策,先安内而后攘外,救松山诸军于重围,然陛下不愿听从,臣也不敢再提,这些日子臣经过深思熟虑,依然认为先安内而后攘外是眼下唯一可行之策……”   听到这里,朱慈烺明白了。   所谓的羁縻之策,指的就是议和。   陈新甲虽然是举人出身,有贪财的小毛病,但对大势很是很清楚的,自从升任兵部尚书之后,他一直在为兵事而努力,无奈明朝十多年来一直陷于南北两面作战的困境,兵力不足,粮饷枯竭,松锦之战之后,形势更加恶化,陈新甲殚精竭虑,但却也想不出良策,每次面对崇祯帝的密议都是胆战心惊,只恐一个不慎,就被皇帝捉拿下狱。   而崇祯帝偏偏又是一个急脾气,越是苦无良策就越是坐立不安,就越是容易发脾气,不说陈新甲,就是王承恩王之心等公公在崇祯帝面前也是提心吊胆,大气儿不敢出。   一月之内,就中原和关外的作战方略,陈新甲最少跟崇祯帝密议了十几次,但毫无结果。   每次陈新甲都会挨骂。   一筹莫展,胆战心惊之余,陈新甲越发认定,议和是唯一的路径。   历史上,陈新甲虽然认定和建虏议和,先安内而后攘外是挽救大明危局的唯一之策,但却不敢直接向崇祯谏言,而是通过大学士谢升向崇祯帝委婉提起,崇祯帝也默认了。这一世因为有朱慈烺的穿越,有了朱慈烺这棵大树,自然就不用通过谢升了,陈新甲想着,如果聪慧开明的皇太子能接受他的建议,再说服崇祯帝就容易多了。   朱慈烺久久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同建虏议和是缓解大明危局的良策。   但他更知道的是,因为崇祯帝的“好面子”,因为文官们的“热血”,议和永远都不可能成功。   因为议和,陈新甲最后的结果是“弃市”。   陈新甲虽然没有大才,但兢兢业业,还算是一个称职的兵部尚书,尤其是对他这个皇太子言听计从,在整顿京营,调集各地抗清名士入京的策略中,起绝对性的作用,如果换成其他人担任兵部尚书,未必会这么听从,朱慈烺逆转历史的大计就会受到影响。朱慈烺不希望陈新甲出意外,因此议和之事绝不能提,不然文官们群起攻之,陈新甲兵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的。   “不可!”   朱慈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议和之事万万不可提,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满朝文武不同意,我不同意,我父皇就更是不会同意!你身为兵部尚书最重要的任务是整经备武,议和与否,不是你应该考虑的。”   陈新甲没想到朱慈烺会忽然变脸,吓了一跳,叩首道:“殿下,闻建虏有议和诚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时之急,朝廷可调宁远兵入关剿匪……”   “糊涂!”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你入朝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不明白,今时今日,议和是绝对不能提的,谁提出谁就要掉脑袋!我今天不同意你是在救你,如果你冒然提出,到时群情汹汹,天下人都对你得而诛之,别说我,就是我父皇也救不了你!!”   陈新甲脸色一下就白了,咽了一口唾沫:“臣……”   “不要说了!”   朱慈烺摆手:“今天的话,出你口,入我耳,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绝不可再对第三人言。本宫把话撂这,如果你跟别人说了,丢官罢职是小事,说不定就直接进诏狱了,到时本宫也保不住你。本宫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如果朱慈烺是皇帝,他一定会同意陈新甲的议和之策,因为这是缓解危局最有效的办法,哪怕就是把辽东都割给建虏也无所谓,日后灭了流贼,天下安稳了,兵马强盛了,再夺回来也不迟。就像当年越王勾践一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忍常人所不能忍,终灭吴雪耻。大明疆域广阔,富有四海,只要能安定的发展几年,建虏又岂是对手?   但他不是皇帝,他知道自己的父皇不会同意,朝堂上的文官,天下的那些热血士子更不会同意。   明知不会成功,而且会触犯众怒的蠢事,他不会做,也不会让陈新甲去做。   “臣明白了。”陈新甲额头渗出冷汗,他何尝不知议和是大事,牵动朝野,提出之人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只是他实在是被皇帝逼的没有办法了,又真心的认为议和可以改善朝廷两面作战的困境,因此才会向皇太子提出,想着以皇太子的睿智,或许会同意也未可知,如果皇太子同意,上表说服皇帝,议和之事就可以定下来,到时朝臣们未必敢攻击皇太子。   但想不到皇太子坚决不同意,如此,就算没有朱慈烺的叮嘱,议和之事他也不敢再提了。   “陈新甲接旨!”朱慈烺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外面有太监的唱喝。   陈新甲连忙奔到前堂接旨。   “陛下口谕,陈新甲和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即刻进宫!”来传旨的是司礼监的秦方秦公公。   “臣遵旨!”陈新甲叩拜。   显然,崇祯帝想要知道辽东前线的第一手状况。   陈新甲马绍愉跟着秦方进宫,朱慈烺离开兵部。 第三百零一章 太子求字   关外的百姓撤回来了,蓟州总兵定了,陈新甲应该不会再提议和之事了,接下来朱慈烺要思考另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筹集钱粮,为撤退而来的六万百姓安置一个新家?依靠朝廷是不行的,因为户部的银库和粮库,比脚下的青石地板还要干净呢。   “守信。”   出了兵部后堂,朱慈烺唤站在回廊下的田守信。   “奴婢在。”田守信躬身。   “我让你准备的那些帖子,你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就等殿下您的命令了。”田守信回道。   “好,那就发出去吧。记着,首辅周老先生,次辅陈演,还有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帖子,你要亲自去送。”朱慈烺道。   “是。”   ……   黄昏时分,大明朝首辅周延儒老先生收到了皇太子朱慈烺的帖子,但却不是请他赴宴,而是向他求字。   不止周延儒,内阁四臣里其他三臣,陈演,谢升和魏照乘也都收到了皇太子的帖子,内容也都是求字。   内阁以下,六部的尚书侍郎、督察院、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连翰林院、国子监,甚至连最冷的衙门上林苑监的左右监正都收到了太子的帖子,内容不是求字就是求画。   所有人都惊奇,皇太子这是要干什么?   这个时代,能站在朝堂上的官员,哪个不是饱读诗书,文采斐然的大家?人人都能写一手好字,其中更有不少像詹事府王铎那样的书画名家,他们随便一幅字、一幅画都能在市面上卖一个不错的价钱。不过文人自持,他们绝不轻易为别人写字作画,非有上好的交情不可。   但皇太子求字,他们不敢推辞。   上至首辅周延儒,下到上林苑监的左右监正,都不敢怠慢,纷纷摆开笔墨。要将自己最好的作品献给皇太子。皇太子说的清楚,三天之后,他会派人上门取画。   乾清宫。   刚刚知道辽东最新情况,忧心烦躁的崇祯帝看完东厂关于朱慈烺求字的秘报折子后,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向大臣求字?春哥儿这是要干什么呀?”   ……   入夜,朱慈烺坐在灯下,仔细查看蓟州地图,自穿越而来,他看的最多的就是两张地图,一张是河南的,一边就是蓟辽边境的,将自己的田庄分给撤退的百姓,并不只是为了安抚百姓,也是为了加强蓟州的防御。   这些撤退的辽东百姓世居辽东,长期被建虏侵扰屠戮,对建虏有刻骨的仇恨,而蓟州将是抵御建虏入塞的前沿,将他们安置在蓟州,可以提升蓟州的民心和士气。   但朱慈烺所图的并不只有这个。   他点着蓟州地图,想着在蓟州城外那长约十里的狭小平地里筑一座棱堡,再在城东的翠屏山上修筑工事,如此,就不会再有“蓟州僭越”的事情发生。   蓟州僭越指的是崇祯二年建虏从绕道蒙古入塞,直逼京师之时,督师袁崇焕亲率关宁军等勤王兵驻守蓟州,并向崇祯帝承诺“必不令敌越蓟西”。皇太极在得知袁崇焕坐镇蓟州后,并没有攻打蓟州,而是“避实击虚”,趁夜绕过了蓟州,由此“僭越蓟州”,兵逼北京。   皇太极究竟是怎么绕道蓟州的,史册并无明确记载,但据各方考证,趁夜翻越了蓟州城东南的山梁,从玉田境内穿过再越至蓟州西5里的推理,最为符合逻辑与事实——也因为建虏绕路,袁崇焕才能在得知消息之后,提前赶到北京城下。   所以要想严密防守蓟州,御敌于京畿之外,蓟州东南的山梁是一定要驻重兵防守。   历史上,清军一共六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不过都没有进犯北京的意图,只是以劫掠各省人畜财物为主,其中为害最重的就是第六次,也就是今年十月末即将发生的这一次,由贝勒阿巴泰为奉命大将军,图尔格副之,左右两翼分别由抚宁北面的界岭口和蓟州北面的黄崖口入塞,会于蓟州,再攻陷蓟州,后一路趋通州,一路趋天津,最后连克三府十八州,俘虏人口三十六万,牲畜五十万头,最远到南直隶海州,可谓大半个中国都被他们蹂躏了。   明朝虽然有所准备,在山海关至北京一线设置了四总督六巡抚八总兵,兵马也不少,但由于事权不一,将帅怯懦,所以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建虏肆虐。   看着图,想着历史,朱慈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愤。   正思索着呢。   “奴婢叩见殿下。”脚步轻响,一人走进后殿,在他面前跪倒。   朱慈烺觉得声音有点陌生,不是田守信,于是抬头看,惊讶的发现,原来是御马监掌事,现在东宫太监杜勋。   自从杜勋到信王府,朱慈烺见他次数并不多,最初的几天,杜勋有点得意,甚至是忘形,以至于僭越了田守信的典玺太监的位置,田守信不动声色,找借口狠狠打了杜勋二十板子,打的杜旭鬼哭狼嚎下不了床,所以最近这十几天杜勋一直都没有出现,一直都在养伤。   朱慈烺对杜勋无好感,他用杜勋本就是为了治杜勋,只要杜勋不死,家产还在,找机会抄家就可以了,因此对杜勋的出现与否并不在意。   但杜勋却不这么想,他自认皇太子既然点名用他,那就一定是信他、宠他,不想却被田守信那个狗奴才“陷害”,当着东宫所有太监宫女的面,打他的板子,折他的威风。他不服啊,论资格,论进宫的时间,他可比田守信早啊。如果是皇太子说话也就算了,田守信狗奴才有什么资格打他的板子?   养伤的这十几天,他每日都是愤恨,都在想着如何向皇太子禀明真相,如何报复田守信?   别说,还真让他找到机会了。   昨天才刚刚能下床行走,今日他就迫不及待的来见皇太子了。   当然,他不是随便来的,他瞅了一个田守信不在的机会——田守信送帖子还没有回来呢。   “殿下,府门修缮的事,奴婢已经安排妥了,明日匠人们就会开始。”杜勋道。   朱慈烺抬头笑:“嗯,很好。”   心知杜勋肯定又贪墨了,但不怕他贪墨,就怕他不贪墨,只要他伸手了,朱慈烺就有理由抄他的家产,现在银子紧缺的很,哪怕杜勋只有几千两的身家,也不无小补。 第三百零二章 杜勋密告   见朱慈烺态度亲热,杜勋更加感动,他跪伏在地:“殿下,奴婢还有一件要事向您禀报!”   “哦~~”   朱慈烺好奇了,不知道杜勋能有什么要事禀报?目光看向杜勋,淡淡问:“说吧,什么事?”   杜勋不说话,只望了望站在殿中的太监和宫女。   朱慈烺心中厌恶,不过还是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太监和宫女都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朱慈烺和杜勋,朱慈烺并不担心杜勋有不轨或者是行刺之心,他是皇太子,每一个进入殿中与他见面之人,除了田守信之外,都会被搜身,身上难藏利器。   “殿下,奴婢一直都有喘疾,前些天挨了刑杖,这几天一到晚上就喘不过气来,昨夜子时奴婢喘的厉害,奴婢的小徒弟担心奴婢的身体,就急急去请郎中,不想刚出府他就看见了一个人。殿下,你猜他看见谁了?”杜勋道。   朱慈烺脸色一沉,这家伙,当这是说相声呢,讲个故事还知道甩包袱!   见朱慈烺脸色不善,杜勋连忙自问自答:“他居然看见田守信田公公了!”   “嗯?”   听到这里,朱慈烺好奇了。   昨晚子时,那么晚了,田守信出府干什么去了?   “奇怪的是,田公公戴着帽子,披着大斗篷,将半张脸挡的严严实实,要不是奴婢的徒弟眼尖,还真认不出他来呢。见到是田公公,奴婢小徒弟又害怕又好奇,想着田公公这是要干什么去呀?于是他竟然狗胆包天的在后面跟了一段,连给奴婢抓药的事情都忘记了,最后他亲眼看见田公公进了向阳街一处府邸的后门,转到前面一看,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弘遇田大人的宅子!”   杜勋小心的说。   田弘遇,田贵妃的父亲,昨日中午刚在通州遇见过一次。   朱慈烺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是穿越的灵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慈烺对对皇宫里的事情,渐渐也有了一些了解。   他知道自己的母后跟田贵妃不和。早年,因为受到崇祯的宠遇,又自恃绝色,田贵妃渐渐带了些骄横,六宫的妃嫔她从来不正眼相看,就是中宫的周皇后以及位次与她相等的袁妃她也没有放入眼里。袁妃也就罢了,周后岂能让她这么猖狂?于是借着当年元旦,众妃向皇后见礼的机会,周后将袁妃等一干妃子召进殿中,却独独将田贵妃晾在坤宁宫外。   可怜田贵妃顶着称重的头饰,在冷风中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差点要冻成冰雕了,皇后召见她的旨意,才从坤宁宫中传了出来。   受此侮辱,田贵妃大哭一场,还到崇祯帝面前哭诉,为此崇祯帝还曾经向周后发过脾气。   此事之后,田贵妃和中宫的不和,整个京师都知道了。   原本田贵妃肯定是要继续争宠的,不过五皇子的夭折打击了她的性情,让她一蹶不振,从一位花容月貌的争宠者,变成了一个终日泡在药罐中的病人——绝世的美人变成了黄脸婆,田贵妃纵是再不甘,也无法再像过去那般的骄盈了。   但承乾宫和坤宁宫的不和,却依然没有缓解。   田守信身为皇太子的典玺太监,却深夜去见田贵妃的父亲,这明显违背了太监的伦理。   历来,太监服侍的主子的立场就是他们的立场,没有说两个主子斗得凶狠,两厢太监却嘻嘻哈哈的,相反,太监们要比主子们斗的更狠更激烈,方能显出他们的忠心。   何况田守信是东宫典玺太监,身份极为特殊,怎么可以私下去见田弘遇?   朱慈烺隐隐有点不安,田守信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除了崇祯帝和周后之外最信任的一个人,参与了他大部分的机密,如果田守信有什么问题,他以后真不知道该信任谁了。   不过他不会因为杜勋的寥寥数语就失去对田守信的信任,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他对田守信的性情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田守信深夜去见田弘遇,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不得不去的理由。   再者,田弘遇只是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而且还是虚衔,朱慈烺跟他没利益冲突,不担心他会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嗯,本宫知道了。”朱慈烺淡淡点头。   杜勋低着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在观察着皇太子的表情,他原以为皇太子一定会勃然大怒,没想到皇太子却淡定如此,连表情都没什么变,一时非常失望,同时又有点惶恐——难道皇太子对田守信的信任,已经到了不能离间的地步了吗?   杜勋不甘心,他低声道:“殿下,奴婢还听到另外一个消息。”   “说。”   “田公公好像是田弘遇的远方本家……”杜勋道。   朱慈烺眉毛微微一跳,不过还是不动声色:“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杜勋叩首:“没有了。奴婢告退。”   等杜勋起身离开,快走到殿门口时,朱慈烺忽然心中一动:“回来。”   “是。”   杜勋赶紧转身,两步回到朱慈烺面前,跪在案前。   “田守信一向小心谨慎,你那个小徒弟跟踪他居然没有被他发现,倒也是个人才,你把他叫来,我有话问他。”朱慈烺道。   “是。”   杜勋眼睛里闪过喜色,他知道,皇太子终究是对田守信起了疑心。   半个时辰后,田守信回到王府,直奔后殿。   朱慈烺正在灯下看书。   只有他一人,杜勋和杜勋的小徒弟都已经不在了。   “殿下,所有的帖子都发出去了……”田守信轻步上前,小声禀报。   灯光下,他脸色一如往常的平静,眼睛里带着笑   朱慈烺看他一眼,点头:“好,你早点去休息吧。”   “奴婢不累。”田守信笑,为朱慈烺泡了一杯热茶,说一些去到诸位大人府上的趣事。太子求字,各位大人都是吃惊,面对田守信,都想要从他口中套出皇太子的意图,因此对田守信百般巴结,小费更是不吝啬的给,一趟下来,田守信怀中塞了差不多一百两银子。 第三百零三章 欲擒故纵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官员都给小费,左副都御史方岳贡就一分银子也没给。一间破宅,一个书童,就是这位正三品左副都御史在京师的所有,家中摆设更是寒酸,怎么看都不像朝廷三品大员的住所,方岳贡曾经做过户部尚书,门生故吏也有不少,但生活却如此节俭,田守信见了非常感叹。   朱慈烺听了也是感叹,严格来说,大明朝官吏贪墨的情况并不是历朝历代最严重的,赋税失衡,朝廷收不到银子才是大明覆亡的原因。   礼部尚书林欲辑是唯一闭门不见之人——看来他对皇太子的成见还是没有消去。   其他大人都客客气气,最热情的当然是兵部尚书陈新甲。   吴甡蒋德璟等东林人,包括新上任的吏部尚书郑三俊都是不冷不热。这三人都没给小费。   “刘宗周呢?你见他没有?”朱慈烺问。   “没见,不过他的书童却收了帖子。”田守信道。   朱慈烺有点意外:“哦?他还住驿站吗?”   “是。”田守信点头,笑道:“这总宪大人的脾气可真是倔,奴婢听说,他今日又上了请求致仕的折子。算了这次,他已经连上三次了。但皇上一直都没有准。”   朱慈烺心中微微有歉意,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刘宗周肯定不会这么快就想要致仕退休,以六十四岁的年龄和执拗的脾气,恐怕再也没有出仕的可能了,沉思了一下,朱慈烺道:“守信,明天你把宫中送来的猕猴桃,挑一些好的送到驿馆。”   田守信微微一惊:“殿下,那可是皇后娘娘……”   “照我说的做。”   “是。”   一直到晚上10点多,朱慈烺才上床休息。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询问田守信昨晚外出之事,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深夜。   紫禁城里某一个偏僻的小院中。   西厢房亮着灯光,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坐在大椅里,心事重重。烛光下,他额头上的血疤清楚可见,那是日前他在崇祯帝御前拼命叩头的结果,他的头没有白磕,崇祯帝虽然当时震怒,眼神像是要吃人,一瞬间,王德化甚至有一种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将要被推出去斩首的幻觉,不过还好,他挺过来了,崇祯并没有责罚他。   相反,他成功的在崇祯帝的心中播撒下了一片怀疑的阴影。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不免有点得意。   全天下也就他有这个本事了。   “干爹,这件事还要继续吗?”   小太监李晃站在面前,一脸忧虑的问。   看一眼这其貌不扬的小太监,王德化脸一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晃低下头:“儿子只是觉得,事情可以结束了。”   “嗯?”   王德化手里原本把玩着两个铁球,听李晃话里有话,他手腕一下就停住了,目光冷冷地盯着李晃:“你……后悔了?害怕了?”   李晃撩袍跪倒在地:“儿子这条命是干爹给的,上刀山下火海儿子都不会犹豫,这点事岂会害怕?”   “那为什么要结束?”王德化冷笑。   “因为儿子想错了,也猜错了!”李晃叹:“儿子最初以为,既然皇太子对干爹您有所成见,那么挑拨勋贵们和太子的关系,给太子制造一些麻烦,干爹你再适时出手帮忙,博取太子的好感,如此,太子必然会改变对您的看法,干爹的位置也就稳固了。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儿子的意料。”   “你是在怨我不该密报陈新甲和吴甡之事?”王德化脸色更冷。   “儿子岂敢?”李晃叩首:“干爹您是东厂提督,是皇上的耳目,当您发现太子和兵部尚书、兵部侍郎来往甚密,向皇上禀告是你的职责,如果你隐瞒不报,被骆养性报上去,那干爹您就被动了。”   王德化哼一声。   李晃继续道:“皇上对太子虽然有所疑心,但父子情深,他对太子更多的是爱犊之情,只这些小打小闹,根本无法动摇太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如果密报的多了,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不疑太子,怕是要先怀疑干爹您了。最重要的是,太子的能量和聪慧超过儿子的想象,儿子原本以为,皇太子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凭借的只是他皇太子的身份,真正做起事情来,他手腕还是嫩了点,肯定做不成大事。一旦他失败了,干爹您就有出手表现的机会了。”   王德化又哼了一声。   “但儿子错了,从裁撤京营的冗员,整顿京营,招募新兵,太子做的有声有色,别人都做不成的事情,竟然是被他做成了,朝堂上的事更不用说,而最让儿子担心的是,太子居然派人在宫中打听是谁向皇上推荐了吴襄和李国祯?儿子用了一番力气,想要把幕后的人找出来,但一无所获。由此可知,太子在宫中有一股我们不知道的力量。”李晃忧心忡忡。   王德化眉毛跳动了一下,李晃的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不过他态度依然强硬:“肯定是坤宁宫的徐高在搞鬼!哼,就算李国祯和吴襄是咱家推荐的又样?何况咱家也不是推荐,只是顺口提了一下他们的名字,皇上听见了非要用他们两,咱家有什么办法?”   “但太子不会这么想,从他将吴襄和李国祯两人闲置就可以看出他对这项人事任命的不满,大明朝内监不得干政,一旦太子知道是干爹动了手脚,而且是想要掣肘他,他对干爹印象恐怕会更加恶劣,儿子担心,太子终究会疑心到干爹头上!”李晃拜伏不动。   王德化冷笑:“随他!今上还在,咱家尽忠的是今上,不是太子。”   “可一旦皇上龙驭宾天,太子继位,干爹到时该如何自处?”李晃脸色凝重:“历来臣跟君斗,能占到便宜,除了自身高超的手腕,还需要君上的愚蠢配合,儿子手段不如前人高明,但皇太子的聪慧却胜过前人,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争斗,因此儿子以为,现在住手正是合适,不然继续发展下去,儿子身死事小,但如果牵连到干爹您,儿子就万死莫恕了。”   说完叩首在地,肩膀微微耸动,好像是在哭泣。 第三百零四章 真实身份   房间里陷入沉寂。   王德化的眼角剧烈跳动。   李晃的话字字如剑,深深刺入他心中,让他有一种前途黑暗、心惊胆战的感觉。   半盏茶后,王德化恨恨地道:“咱家何尝不想收了?跟储君作对,连刘瑾、魏忠贤都不得好,咱家又岂能胜过他们两人?但太子明明就是在针对咱家,涂兴哲死前说的很清楚,太子调查他很长时间了,他送给我的那些金银,太子也都知道了,但却隐而不发。那日咱家到信王府宣读圣旨,太子一派和蔼,嬉嬉笑笑,但咱家这些天细想,却越发觉得不对劲,以太子的霹雳手段怕是不会放过咱家的,咱家若是不耍点手腕,恐怕等不到新皇登基,立刻就会被他惩治!”   李晃抬起头,一脸赤诚的道:“干爹,当日您问儿子该如何处置,儿子提了上中下三策,今日儿子同样有两策,只要干爹愿意听从,定能平安。”   “说。”王德化心情烦躁,手里的铁球越转越快。   “第一,将李守锜和骆养性杀人灭口之事,和盘托出,全部告诉太子。”   “第二,涂兴哲送给您的银子,一分不少,全部交给太子,如此,太子必不会再为难。”李晃缓缓将两策说完,然后拜伏在地,等王德化决断。   王德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全面投降啊。   李守锜和骆养性杀人灭口的把柄他好不容易掌握了,可以用来要挟二人,现在这么轻易就告诉太子吗?涂兴哲送他的银子,前前后后将近有二十万两,一旦交给太子,不但是自承错误,也等于是被太子捏住了脖子,如果被皇上知道了,他更是小命不保,以后太子继承大统,也绝不会再用他这个贪污犯担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爬到提督东厂太监的位置容易吗?   李晃这出的什么主意?是要我死吗?   王德化越想越怒,忽然一声怪叫:“你这什么馊主意?你想要害死咱家吗?”猛地跳起来,将手里的两只铁球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砰!”   差点就砸到李晃的脑袋上,几乎就是擦着他头上飞过去的。   李晃吓的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干爹饶命,干爹饶命啊!”   铁球将地砖砸出了裂缝,甚至还冒起火星,跳跃着不知道滚哪里去了。   王德化瞪着李晃,喘着粗气,眼神像是要吃人。   不过很快的他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是提督东厂太监,每日在崇祯帝身边,没有超群的智商和一定的手腕,是不可能生存的,虽然太监的生理缺陷让他有一种偏执,不过总体上他还算是明智的,他知道李晃说的基本都是对的,臣跟君斗,历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太子已经显示了相当的手段和睿智,继续给太子使绊,真有可能被太子察觉,从而大祸临头。   不过就这么放弃眼前的一切,王德化却也是不甘。   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李守锜和骆养性的事他不想告诉太子,二十万两更是一两也舍不得拿出来。   怎么办?   王德化一时没有了主意。   想放又不能放,想退又不敢退,进退失据,彷徨无主。   “下去!”王德化烦躁的向李晃挥手。   “儿子告退。”   李晃爬起来,一脸惶恐,冷汗淋淋地退了出去。   王德化颓然坐回椅子里。   房门外,李晃小心翼翼的关好房门,转过身时,他脸上的惶恐却变成了冷笑——就好像他一直都在伪装。   旁边有小太监叫李公公,并送上灯笼。李晃挥退小太监,提着灯笼,走回廊,穿后院,来到后院西南角的一间偏僻房间。这里就是他的住处了,作为王德化面前的红人,李晃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居住环境,但他却偏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   进门之前,李晃不动声色的左右观察,又看了看门线,门线上有暗记,如果有人曾经闯过,他立刻就会知道。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李晃推门进入,关上门,插上门栓,将灯笼挂在架子上,随手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正要吹灭灯笼,就听见有人轻轻地叩动后窗的窗棂。   “噗!”   李晃一口吹灭灯笼。   再回身时,身后已多了一个人。   房间有风吹过,原来那人是翻窗而进的。   黑色的纱帽,青色的袍服,三十多岁的年纪,原来是一名青袍太监,但如果是认识他的人见了,一定会吃惊,因为他名叫沈霑,是田贵妃的承乾宫的管事太监,但沈霑明明是一名绯袍太监,今晚怎么换成青袍了?   李晃却一点都不惊奇,仿佛他跟沈霑早已经很熟悉,自顾自的在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铁茶壶,咕咕倒了一杯冷茶。   沈霑追过来,目光盯着李晃:“怎样?他动心了吗?”   李晃端杯啜饮,压着声音:“还差最后一点火候。不过一不做二不休,他既然做了,就休想再脱身!”   “要小心,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沈霑脸色凝重。   “放心,自从进了东厂,我就没想再活着走出去!”   沈霑点头:“告诉你一个消息,那美人儿已经进宫了。”   李晃放下茶杯,面露喜色:“太好了。对了,那美人儿真有那么美?”   沈霑点头,嘴角带着笑:“不夸张的讲,比娘娘还要美呢。”   “那计划就一定能成!”李晃抚额而笑,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就红了,声音微微哽咽:“娘娘身子怎样?每日进药可还及时?”   沈霑眼睛也红了,但脸上还是笑:“放心,有咱家在,娘娘身体不会有问题。”   李晃沉默一下,忽然道:“都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啊,如果不是我们粗心大意,小殿下又怎么会,娘娘又怎么会……我等九死莫恕啊!”   声音忽然哽咽。   沈霑受他情绪感染,也低头默然。   连桌上的烛光似乎都在轻轻摇动,好像是在为那个夭折的小皇子而悲伤……   ……   第二天早上,朱慈烺一直担心的一件事情终于是发生了。   那就是,京营出现了逃兵。 第三百零五章 第一堂课   其实高强度训练开始的第二天就有逃兵出现了,不过都是零散的一两人,且都出自辅兵营,但昨晚翻越围墙,逃离军中的逃兵却是来自精武营,而且一逃就是十几个,所幸被巡夜的士兵即时发现,在值班将领的指挥下,将他们全部都抓了回来。   “臣有罪,请殿下责罚!”贺珍跪倒请罪。   他身后,各营参将千户们跪成一片。   倒是吴襄和李国祯置身事外,他们是皇上的御命官员,朱慈烺对他们两人有优待,不值班,不在岗,军营夜晚逃兵之事没他们的责任。   “起来吧,这事和你们都没有关系,真要找责任也是我的责任。”朱慈烺面色凝重,逃兵是军队的癌症,一直逃兵不断的军队不可能是强兵,要想练成一支强军,就必须杜绝逃兵。   “所有逃兵都押到城外大校场,中午之后,本宫会公开处置!”朱慈烺冷冷道。   “是。”   为什么是中午?因为朱慈烺上午没有时间,上午他必须在信王府听翰林院的老师讲课。   刘宗周捅破了他一月没有上课的窗户纸,崇祯帝震怒,不管是为了平息崇祯帝的愤怒还是为了保护王铎吴伟业等詹事府官员,朱慈烺都不能再像过去那般狂野了。   王铎还在病假中,詹事府暂由少詹事方拱乾代理,方拱乾是崇祯元年进士,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别无长才,不过胜在有自知之明,虽然是少詹事,但对詹事府的具体事务,尤其是皇太子的教学事务并不干涉,皆由左庶子吴伟业安排。   最初,詹事府设五品春坊大学士,由朝中有名望的大臣兼任,掌太子上奏疏、下启笺及讲读之事,但春坊大学士与内阁大学士容易混淆,遂在景泰年间废除,所掌事务由左右庶子、左右谕德分领之。因此左右庶子、左右谕德是真正教导辅佐,每日待在皇太子身边的人。   左右庶子是正五品,左右谕德是从五品,有明一代,这四个官职出了无数名臣。   皇太子小时候学的是四书五经,到朱慈烺这个年龄,讲官们主要教授的是《尚书》、《春秋》、《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治国理政之书。   朱慈烺暗叫幸运,如果让他去学四书五经,他就真要疯了。   今日讲的是《大学衍义补·卷七》《正百官》。   皇太子的课程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朱慈烺承接的是朱慈烺本尊过去的课程。   讲官是翰林院的一位学士。   停了这么多天,皇太子终于重新听课了,左庶子吴伟业以下,所有人都是兴奋,那一位学士讲的更是唾沫横飞——能给皇太子的讲学,那可是得来不易的机会,大明朝很多的重臣、名臣都是太子讲官出身,一旦被皇太子赏识,等到皇太子登基,那就是登天从龙之功啊。   “百官所任者,一时之事;史官所任者,万世之事……”翰林学士声音悠扬。   朱慈烺正襟危坐的静听,但心思却飘到了城外大校场。   逃兵该如何处置?是依军法严惩还是网开一面?逃兵的出现意味着京营的管理出现了漏洞,要怎么弥补?   “殿下,殿下?”   为朱慈烺讲课的翰林学士很是灵醒,见朱慈烺呆呆出神,他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用一种恭敬但又很严肃,同时带着责备的目光看向朱慈烺。   “哦。”   朱慈烺惊醒过来,连忙用心静听,不过渐渐的,他又不以为然了。   明朝中前期,皇帝对太子的教育培养是非常重视的,从开国皇帝朱元璋设立詹事府到现在,能成为太子老师,或者能给太子讲课之人,都是一时之翘楚。不过老师如此优秀,但教出来的学生却都不怎么样。历朝历代中,明朝皇帝的诗词人文水平公认是比较差的,从朱元璋到崇祯,其间虽然有好几个喜欢写诗的皇帝,但写出来的诗词都难登大雅之堂。   而到了明后期,皇帝对太子的教育却懈怠了,尤其万历皇帝最是典型,为了“争国本”,万历皇帝一直没有册立皇太子。没有皇太子,詹事府就没有教导的对象。这一来,就把后来的光宗皇帝朱常洛耽搁了,在八岁之后,朱常洛差不多五年没受过什么教育,连带着他儿子——万历的孙子,天启帝朱由校也被拖累了,小朱由校没有良师指导,每日跟太监玩耍,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木匠活了。   吸取爷爷、老爸和兄长的教训,崇祯对儿子的教育非常重视,詹事府人员配备是明后期最强大的。朱慈烺本尊每天学习的时间最少在八个小时以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以至于睡眠不足,脑子昏昏沉沉,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池塘。   这才有了朱慈烺的穿越。   朱慈烺是幸运的,因为不幸落水,他“癔症”了一个月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病好之后不上课,也有脑子昏沉的借口,加上国事糜烂,松锦之战又在进行中,崇祯帝每天焦头烂额,对太子的督促有所疏忽,因此朱慈烺才能有一个多月的轻松时间。   现在被刘宗周点破,朱慈烺无法再轻松。   而眼前这一位翰林院学士的讲课内容,又让朱慈烺心生感叹。   并不是翰林院学士讲的不好,而是因为对治国无用。   虽然朱元璋对皇太子的教育非常重视,并设立了詹事府,但从结果上看,明朝的皇家教育对皇帝的治国能力并没有多少加强,皇太子在7岁到15岁由詹事府教育,登基成为皇帝后由翰林学士进行定期讲座,但讲座的主要内容仍然不脱于古板的四书五经,很少涉及当下的时政。   当年幼的万历、崇祯皇帝向学士们提出如何解决现实问题时,学士们的标准回答无非是:治国不在于权谋智略,不在于整经备武,而在于“德”。皇帝努力“修德”成为国民道德典范,天下自然就会太平了。   如此迂腐,又焉能培养出合格的皇帝?   坚持一个时辰,这一堂课,终于是结束。 第三百零六章 处置逃兵   虽然心中烦躁,但表面上朱慈烺却不得不假装很受用的样子,以保持皇太子的威仪,也给宫中的父皇看。他微笑赞赏翰林学士,赐酒饭。翰林学士行谢恩礼。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今日讲课才算结束。   朱慈烺长长松口气,他现在终于是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学生会逃课了。   等方拱乾、吴伟业带着詹事府官员退下,朱慈烺匆匆用完午膳,直奔城外大校场。   听翰林学士讲“之乎者也”是一种折磨,城外大校场才是朱慈烺现在最关心最在意的地方。   ……   城外大校场。   三万将士在校场上肃然而立,十几个逃兵则被五花大绑的押解到了校场中央。   照京营军规,逃兵战时斩首,平时八十军棍。八十军棍比直接斩首好一点,不过却也是九死一生,很少有人能捱过去的,因此十几个逃兵都面如死灰,哆哩哆嗦。   朱慈脸色凝重,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逃兵。   十三个人,小的十八,大的三十多,都是原先京营裁撤保留下来的兵。   目光所及,所有逃兵都低下了头,胆小的甚至已经尿裤了。   皇太子可是一次斩一百人头的狠角色啊,今日怕是没有好了。   “为什么要逃跑?”朱慈烺冷冷问。   逃兵们把头垂得更低了,没有人敢回答。   朱慈烺指向了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身材还算高大,不应该当逃兵的士卒:“你来说。”   被点到名的那名士卒耷拉着脑袋,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回殿下,操练……实在是太累,责罚实在是太重了,草民受不了了,求你饶了草民,放草民回家吧。”说到最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其他逃兵也受到了感染,呜呜地全哭了起来,最后全部跪在地上,哭喊饶命。   校场上的三万将士也都露出凄苦之色。   这二十多天的操练几乎让每个人都褪了一层皮,每个人都在勉力支撑,如果不是后勤有保障,能吃饱喝足,早就一哄而散了。   “都闭嘴!像个娘们似的,谁再哭,现在就斩他的脑袋!”徐文朴忍不住怒喝。   这些逃兵中有一半是他的部下,让他脸上无光,因此他尤为恼怒。   被他一喝,逃兵们吓的都不敢哭了。   贺珍皱起眉,狠狠瞪了徐文朴一眼,意思是说无礼!太子在处置,哪有你说话的权力?   徐文朴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急忙退回去。   对徐文朴的僭越朱慈烺并不在意,他冷冷看着逃兵们。等他们哭的差不多了,才大声的问:“京营操练是很累,那你们当了逃兵,回了家,是不是就不累,就可以轻松的过完这一辈子了呢?”   逃兵们都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家当然不会轻松,官府会搜捕,家里人会提心吊胆,为了安全,他们只能背井离乡的逃难,可天下这么乱,处处烽烟,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京营待遇很差,还是饭食很差?让你们吃不饱,穿不暖,以至于你们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逃跑,也不愿意在京营安心操练?”朱慈烺没有理会逃兵们的犹豫,继续喝问。   “说!!”见没人回答,朱慈烺大吼。   逃兵们都被吓了一大跳,那个高个逃兵一惊之后连忙答道:“回殿下……没有,京营一切都很好,草民……长这么大还从未一天吃过三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饭食。”   “那就是说,本宫没有亏待你们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逃跑?你们跑了又能去哪里?回家被官府捉拿,还是背井离乡的逃往外地?就算你们真的能逃走,那四处流浪,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知哪日就会冻死在路边的惨状,难道会比京营的操练好吗?”   朱慈烺大声道。   鸦雀无声。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皇太子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做了逃兵,迎接他们的只会是背井离乡的凄惨。趁夜逃跑,本就是一时脑热,他们早就已经后悔了,现在听皇太子这么一说,心中的悔意就更多了,呜呜的,不知道是谁带头,逃兵们又开始哭了。   旁边,十个思想教导官将朱慈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士兵逃跑,除了各队队长,旗总和把总之外,他们这些思想教导官也是有责任的,因为他们没有注意到士兵思想的波动,没有提前预防并加以疏导,以至于出现了逃兵,虽然朱慈烺没有责怪他们,但他们心中都是惭愧,从今天起,他们要更加留意士兵们的想法,逃兵这种事情绝不能再发生。   朱慈烺大声道:“京营操练是很辛苦,这一点,本宫和你们一样清楚,但别人能受了,为什么你们受不了?难道他们脖子上都安了两个脑袋吗?宝剑锋芒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有严格的操练,又怎么能锻炼出强健的体魄和对阵杀敌的决心?又怎么能抵御建虏,保护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不被敌人所伤害?更不用说,只有练出了本事,才有升官进爵,为自己,也为子孙谋一份功业的可能,别人拼尽全力也进不了京营,你们却想要逃走,你说,你们是不是糊涂?!”   “我们错了,求殿下饶命啊……”逃兵们又哭了起来。   朱慈烺不理会他们,扭过头对身后的贺珍说道:“照军法,每人八十军棍!!”   “遵命!”贺珍神色凝重。   当着三万将士的面,十几个逃兵公开接受军法。   行刑的军法官采用的是“死杖”。   “砰砰砰……”   军棍齐下,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不但士兵,就是各级将官也都是微微变色。   皇太子军法,果然是严厉。   八十军棍下去,除了一人命大,侥幸没死之外,其他人当场就没了声息。   杀鸡儆猴。   朱慈烺硬着心肠,从头看到尾。   慈不掌兵,治军必须从严,军法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不然就无以练成强军。   思想教导官和各级军官又趁热打铁,将当逃兵的害处大肆宣扬,原本一些受不了京营操练之苦,想要当逃兵的士卒,立刻就收了逃跑的心思,当逃兵必死无疑,留在京营操练却有光宗耀祖,升官发财的希望,两者一比较,还是不要当逃兵的好。再说了,别人能承受,我为什么就不能承受?诚如皇太子所说,难道别人脖子上安了两个脑袋吗? 第三百零七章 第一袁粉   “不想饿死、不想冻死路边的,就在京营好生操练,我朱慈烺再重申一次,只要你们忠心为国,奋勇杀敌,官位勋爵绝对少不了你们的!如果你们想要当逃兵,就想一想能不能承受八十军棍吧!”   行刑结束,朱慈烺再一次训话。   三万将士鸦雀无声。   朱慈烺又宣布,今晚每人加一个鸡蛋。   校场立刻欢声雷动。   看到重新被鼓舞起来的士气,朱慈烺暗暗松了一口气。   治军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对违纪之人绝不能有任何仁慈,对有功之人的赏赐绝不能有任何吝啬,再配以严格而有效的操练,充裕而没有后顾之忧的军需后勤和精良装备,一年之后,一支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劲旅自然就会出现。   处置完逃兵之后,朱慈烺将把总以上的将官召集到中军帐,平静但又不失严厉的训话。最后做出惩戒,逃兵所在小队的队长撤职,旗长降为队长,把总罚俸一月,千总带着把总操场十圈跑。虽然有逃兵出现,但操练却不容有任何懈怠,但有放松标准或者虚掩应付者,一律军法从事!   众将都是凛然。   “执行吧。”朱慈烺挥手。   “是。”   出了中军帐,徐文朴脱去铠甲,带着手下的三个把总在操场上十圈跑。将官因为逃兵被惩戒,而且还是操场十圈跑,这样的处置在大明军队里还真是少见,不说京营,就是眼下战力最强的关宁军也经常会有逃兵出现,除了逃兵斩首,对将官不会有任何惩戒,皇太子算是开了一个先河。   “太子爷真是进退有度、治军有方啊……”精武营主将吴襄摸着斑白的胡须轻声叹。   他身边没有旁人,只有小襄城伯李国祯。两人年纪虽然差了许多,但李国祯是勋贵,两人又是同时奉旨到京营任职,最主要的是,两人都意识到自己被皇太子“闲置”了,虽然表面上佯装不知,但心里却多有不满。同病相怜之下,两人心思自然要比其他人亲近一些。   经过德胜门军营之事,李国祯比过往小心了许多,他佯装没有听出吴襄语中的酸意,恭敬的道:“是呀,太子天纵英明,真乃我大明之福。”   吴襄瞟了李国祯一眼,疑惑这位小伯公最近怎么改了性子?刚到京营的前两天,他可没少酸言酸语,难道是有什么变故吗?算了,他这年轻的伯公都能耐的住寂寞,做一个闲散提督,自己这样的老头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嘿嘿一笑,扶剑走了。   等吴襄走后,李国祯脸上的笑意变成了阴沉。   他自恃才高,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但偏偏遇上一个看不上他的皇太子,以至于怀才不遇,有志难伸。唉,时也,命也?李国祯仰头看天,眼睛里满是落寞和苦涩……   “张家玉,你留一下。”中军帐,朱慈烺留住了赞画张家玉。   “是。”   张家玉站住脚步,向朱慈烺躬身行礼。   张家玉“岭南三忠”之一,著名抗清英雄,长的帅,少小就有大略,又是举人,那日和张名振一番比试,从武力到智谋都不落下风,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大才,尤其对鸳鸯阵的理解令朱慈烺眼睛一亮。朱慈烺留他在军中做赞画,一来是千金买骨,给天下读书人做榜样,二来也是想要重点培养,经过这几天,他对张家玉有了更多了解,因此想要找张家玉谈一谈。   “元子,你对中原局势怎么看?”朱慈烺走到河南地图前。   张家玉跟过来,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兴奋——想不到皇太子会亲自询问他对时局的看法,到京营时间虽然不长,但京营气象却让他眼睛大亮,在他看来,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京营必然会成为一支精锐,而这一切的变化都赖于太子的抚军。太子英明啊。也因此,他投笔从戎的决心更加坚定,但为了光大门楣,明年的会试还是要参加的,不管中与不中,他都要从军跟随太子。   张家玉朗声回答:“回殿下,流贼虽然势大,但外强中干,只要开封不失,谋划得当,三边总督孙制台、丁督师、保定杨制台和左良玉的人马,一起出击,紧密配合,定可将流贼剿灭在河南境内!”   朱慈烺淡淡笑。   张家玉虽然是举人,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又血气方刚,所以看轻流贼一点都不奇怪。   虽然张家玉的判断失误,但朱慈烺并不生气,反而很欣慰——因为他从张家玉身上看到了文人少有的英武之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迈,如果张家玉哆哆嗦嗦,唉声叹气,朱慈烺反倒是要小看他了。   而且也不能说判断失误,因为张家玉所说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各部要紧密配合——在如今情势下,这是最难达成的,不说其他,只说左良玉就不会完全听从督师丁启睿的命令。最大的军镇不能百分百服从命令,只想着保全自己的实力,想要所有军镇紧密配合,当然就是缘木求鱼了。   “如果你是督师丁启睿的幕僚,你会如何为他出谋划策?”朱慈烺笑问。   皇太子亲切的态度给了张家玉更多的勇气,他涨红着脸:“回殿下,其实臣最想做的不是幕僚,而是亲自上阵杀敌!不过既然殿下问,那臣以为,丁督师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练兵,按部就班的做自己的事,而不是跟在流贼身后,疲于奔命的救火。”   “但他是朝廷督师,流贼肆虐,他不能不救。”朱慈烺道。   张家玉低下头,不说了。   虽然血气方刚,但他却也知道,有些话不是他能说,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评论的。   “如果流贼围攻开封,你以为,朝廷该如何救援?”朱慈烺问。   问到实际问题,张家玉回答就不如刚才那么流利了。   不过比起那些读死书的文人,他表现已经很让朱慈烺满意了——只要加以磨炼,张家玉应该可以成为一名文武兼备的名将。而历史上的张家玉也的确有过不俗的战绩。隆武元年,清将金声桓围抚州,张家玉率军驰援,十一月中旬,与清兵遭遇,张家玉埋伏诱敌,率众奋战,大败清军,歼敌五千余,解抚州之围,时称“隆武朝第一战功”。   谈到最后,朱慈烺忽然问:“张家玉,你以为朝廷对袁崇焕当初的处置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张家玉一下就呆住了。 第三百零八章 四大罪状   张家玉万万没有想到皇太子会问他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朱慈烺的穿越,按照历史的正常轨迹运行,明年初参加会试的前期,张家玉会凭吊袁崇焕故居及鏖战旧迹,并写下了《燕市吊袁督师》诗。   黄沙白雾皂雕旗,独赖孤臣两臂挥。   热血作书招死士,裹疮临战立重围。   遂令汉卒闻笳奋,共扫妖氛奏凯归。   劳苦功高谁得似,中山何事谤书飞?   张家玉是一个大袁粉,对袁崇焕当初的遭遇愤愤不平,因此才会写出此诗,但袁崇焕是钦案,朝廷早有定论,张家玉写这样的诗有映射圣天子,对朝廷不满之意。   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知道张家玉的心意,所以他直接点破。   张家玉却想不到这一点,只以为自己平常的狂妄之言被皇太子知道了,一时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而下。   “袁崇焕有四罪。一,身为兵部尚书以及蓟辽督师,负责蓟州辽东防务,却怠忽职守,致使建虏绕道入塞;二,援兵到达之时,却遣散各路援兵,分守各地,只留关宁军独守蓟州,然建虏却从蓟州僭越而过,直达京师;三,妄杀毛文龙,导致皮岛哗变;四,私自与建虏和谈,又卖粮米给蒙古朵颜部,而朵颜部转手就给了建虏。如此四罪,袁崇焕难道不该死吗?”   朱慈烺冷冷问。   其实当初处死袁崇焕时,明廷给袁崇焕定了九大罪状,分别是“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   朱慈烺将其归纳成四罪。   这四罪也是袁黑对袁崇焕的主要攻击点。   “殿下!”张家玉噗通跪倒在地,呜咽道:“督师冤枉啊……”   “你想要为袁崇焕平反?”朱慈烺问。   “臣不敢……”张家玉哽咽道:“臣只是不忍看到忠臣蒙冤……”   “冤不冤不是你说的。”朱慈烺冷冷道:“袁崇焕是钦案,朝廷已有定论,如果你再有放肆狂言,被有心之人攻讦,影响到你明年会试的大计,我也未必能帮的了你。”   “只要督师的冤屈能够伸张,臣九死无悔……”张家玉已经满脸泪水。   “如果你真想要替袁崇焕伸冤,那么就奋发努力,做出一番功绩来,有了功绩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你也才有资格上书圣天子!如果袁崇焕真是冤枉的,圣天子自然会为他平反。而本宫刚才所说的四项大罪就是关键所在,如果你能找出合适的理由,并做出合理的解释,到时不消你说,本宫自会上疏为袁督师平反!如果不能,不要说圣天子,就是全天下的百姓也不会信服。”朱慈烺冷冷道。   “臣……”张家玉抬起头。   朱慈烺抬手打断他的话:“把你想要说的话写成条陈送到我案前,另外,私下里不得再议论此事,你是我京营赞画,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代表我呢。”   张家玉楞了一下,随即额头冒出了冷汗——袁崇焕是钦案,自己说点不满的狂言也就罢了,如果被人误以为是皇太子指使,连累到皇太子,那他就万死莫恕了。   “臣明白了。”   张家玉拜伏在地,脸上的泪水和冷汗混成一片,滴在了地毡上。   张家玉走后,朱慈烺坐在帐中静静沉思,眼神中混杂着无奈和悲伤,   明末乱局中,明廷并非没有人才,但却都损耗掉了。熊廷弼,王在晋,袁崇焕,杨嗣昌,卢象升,郑崇俭,陈奇瑜,孙传庭,每一人都是合格的督抚大才,但这么多的人才,却没有能挽救大明的颓势。   其中袁崇焕争议最大。   由一个小小的知县,最终成为了一名位居二品的兵部尚书兼辽东督师,袁崇焕的才能是无可争议的,正是在他的整饬之下,辽东兵才成为边军第一精锐,但也是在他任内,建虏降服了朝鲜,解除了后顾之忧,大明对辽东的封锁之策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建虏可以从朝鲜获取到一些必备的战略物资,而崇祯二年建虏入塞,袁崇焕更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蓟州僭越之事……   “殿下,吴伟业求见。”田守信小声道。   “哦,宣!”朱慈烺回过神来。   ……   校场上。   千总徐文朴带着麾下的三个把总正呼呼狂跑。   “总头,卑职连累你了。”把总石祥武一脸惭愧,对自己监督不严,麾下出现逃兵却连累到徐文朴一起跑圈出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徐文朴目视前方,昂着头:“屁话少说,以后给老子盯紧点,再出现逃兵就算太子殿下饶你老子也不饶你!”石祥武是他老部下,贯彻他的命令最彻底,是他手下三个把总中操练最严格的一位,士卒苦不堪言,这一次十三个逃兵,倒有一半是石祥武的部下。   “嗯!”石祥武用力点头:“放心吧总头,再有逃兵出现,你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徐文朴哼了一声:“光盯着可不行,还需要有其他的办法。你们三个听好了,从明天开始,老子就搬到你们下面的营房里去住,和兵蛋子们一起操练,一起吃住!老子倒要看看,操练到底有多苦?”   石祥武三人都是吃惊。   “总头,不可以呀!”石祥武叫。   “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是老子的命令!”徐文朴一声吼,加快脚步,将三个把总甩在身后。   石祥武三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再劝。   很快,徐文朴要搬到士兵营房,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同操练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营。听到这个消息,不但士兵们吃惊,连朱慈烺都感到惊讶,千总官职虽然不高,只是六品武官,但毕竟是官啊,平常训练都有优待,来回十公里的长跑可以骑马,不必像士兵们一样呼呼长跑。但徐文朴却放弃了这特权,要和小兵们一起吃住一起操练,如此士兵们操练的热情必然会提高不少。   有徐文朴起头,不管愿意不愿意,其他千总都得跟上。   嗯,朱慈烺很欣慰,徐文朴是一个可造之材,未来必可大用。 第三百零九章 府库见底   徐文朴的营帐中,三个把总正在听徐文朴训话。   徐文朴大声道:“你们听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戎服甲胄就要建功立业,当日朱纯臣徐允祯总督京营时我等没有机会,就算有功劳也可能被他们吃了,现在太子殿下抚军京营正是我等的好机会!只要严格操练,奋勇杀敌,还怕太子殿下看不到吗?和兵蛋子们同起居,共操练虽然有点苦,但不趁着年轻受点苦,不在太子面前表现,混一份从龙之功,位列朝堂,还要等以后老了再后悔吗?”   徐文朴读书虽然不多,但说话却非常有煽动性。   石祥武三人都被鼓动了起来。   石祥武抱拳道:“我等听总头的!”   “错!”徐文朴压低声音,“不是听我的,是听太子殿下的!你看太子殿下将过去的编制全部打乱就知道了,太子忌讳下面的人抱团。你们要真想混一番功业,就老老实实的练兵,杀敌,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太子殿下就会带咱们出京!”   虽然当日皇太子裁撤军官曾经说过京营要出京杀敌,造成那些世袭军官们人心惶惶,不少人选择了离职,留下的军官们也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现在听徐文朴这么说,石祥武三人就更是明白:太子不是在恫吓,是真要出京打仗了。   出京是一个危险活,但同时却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如果没有校场的严格操练,就算机会真摆在面前,怕也是抓不住的。   因为必须抓紧操练。   “我等明白了!”石祥武三人抱拳:“谢总头指点!”   ……   黄昏,经过今天一天的酝酿,皇太子向朝中大臣“求字”之事,已经在京师中传了开来,百官不明白,百姓们就更是糊涂了,皇太子这是所为何来啊?开画廊吗?糊涂归糊涂,但百官却都郑重其事的在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写出一副好作品。   皇太子,大明未来的皇帝向他们求字,他们岂敢怠慢?   而今日早朝之上,崇祯帝将皇太子要将东宫庄田分给关外撤回来的百姓之事,告诉了众臣,众臣都是感佩,纷纷赞扬皇太子的仁德。大明朝历代的皇帝皇太子,都热衷于“置办家产”,往内廷里面搜刮,却很少有人像朱慈烺这样,一下就将十万亩的庄田,贡献给国家的。   朝臣对皇太子的溢美之词,飘荡在文华殿里久久不散,但却没有一人提出,没了这十万亩的庄田,东宫以后的开销从何而来啊?   不是没想到,而是故意不提,原因很简单,在百官心目中,皇帝的内库可比户部的太仓库富余多了,承担东宫开销岂是问题?   御座上,听着众臣的赞美,崇祯帝脸色却不是太好看。   十五年了,对文官的德性,他早已经有了深刻了解,在文官们看来,你内库出钱出田是应该的,谁让这天下是你朱家的呢?但却不想,经过十几年的掏掘,内库就算是有一座金山也早已经被挖空了,太子府的十万亩庄田虽然不是太多,但却也是维持东宫开销的必要来源,没了庄田,东宫必然捉襟见肘,皇太子的吃饭穿衣说不定都是问题。   但这些不在朝臣的考虑中。   算了,不跟他们怄气了。   崇祯帝摇摇头,将话题转移到筹集粮饷,剿灭流贼和防御建虏之策上。   立刻,整个大殿就安静了下来。   除了求字,皇太子要将十万亩庄田分给关外撤退百姓之事,也已经在京师传开了。百姓们纷纷称颂皇太子的仁德,从整顿京营,赈济灾民,到京营募兵,百官求字,短短一月之内,关于皇太子朱慈烺的新闻,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每日在京师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议论最多的就是朱慈烺,从相貌,才识,到英武之气,人们把皇太子传的神乎其神。   乾清宫。   王德化小声汇报朱慈烺杖毙逃兵的过程。   崇祯帝微微点头,暗想:治军严厉,行事果决,不愧是朕的儿子啊。原本对朱慈烺治军的一些不满,一下就消退了许多。   见崇祯帝眼角有喜色,王德化心中懊恼,但没办法,这样的大事他不敢隐瞒,也隐瞒不住,哪怕明知对太子有利,他也得据实奏报。想到李晃的三策和两计,他心思越发烦躁……   此时朱慈烺正在头疼。   吴伟业捧着三个账本,愁眉苦脸的站在他面前。   粮库银库都已经见底了,赈济灾民,水利修建,加上京营三万将士的吃喝拉撒和火器盔甲厂的日夜开工,几项加起来每日消耗巨大,十万银子没半月就见底了,朱慈烺原本想要去宫中求一点,但不想宫中传来的消息,从朱纯臣和徐允祯的府中抄出的二十万多两的现银,连内库都没有入,一半运去了宁远,另一半运去湖广,充作左良玉的军饷了,最后进入内库的银子连两万两都不够。   宫中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但银子这东西可平白变不出来。   朱慈烺来回踱步,想着从哪儿弄点银子救救急?   见朱慈烺皱着眉,苦无良策,吴伟业出言献策:“殿下,事有轻重缓解,臣以为,应优先保障京营的开销,西直门的灾民可改回三日一赈,北郊的水利,也可以暂缓,等到钱粮到位再恢复也不迟。”   朱慈烺白了他一眼。   吓的吴伟业赶紧闭嘴。   虽然知道吴伟业是好意,但朱慈烺还是有点不悦,西直门灾民一日一赈,是他亲口答应灾民的,这才半月多的时间,就要自毁承诺了吗?他皇太子的面子往哪搁?再者,比起京营的开销,赈济灾民花费的那点粮米,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京营稍微省一点,就可以省出来的。   至于水利修建更不能停,现在是三月份,正是小麦返青,修建水利的最佳时段,如果错过了,今年的庄稼就享受不到水利工程的益处了。   吴伟业这个人虽然有才华,写的一手好诗,做事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情商太低,不会揣测长官的心意,做一个事务官是合适的,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幕僚长。 第三百一十章 义卖筹款   说到情商,吴伟业与“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的故事最能证明。崇祯十六年春,吴伟业与卞玉京一见倾情,卞玉京更是手抚几案,脉脉相问:“亦有意乎?”   美人儿当前,吴伟业却顾左右而言他,把卞玉京晾在了半空。   卞玉京叹了一口气,从此不再提起。   清顺治七年,在好友钱谦益的牵线下,历经坎坷的吴伟业和卞玉京重逢,但卞玉京此时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绝色的美人儿变成了一身黄衣的道姑,吴伟业撕心裂肺,痛悔不已。这段恋情影响了吴伟业一生,直到临死前都还念念不忘。   今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不知道吴伟业还没有机会见到卞玉京?但如果没有特殊的改变,吴伟业终究还是会痛悔的。   “不,一切照常,应该支出的开销一两银子也不能削减。”朱慈烺摇头。   “可库里只五千两银子了,京营粮米肉蛋每日开销巨大,且最近肉蛋价格一直在上涨,这五千两银子怕只能支撑三天……”吴伟业一脸焦急。   因为京营将士的高待遇,京城每日所需的肉蛋成倍增加,供不应求之下,肉蛋价格差不多涨了一倍。   朱慈烺沉思一下:“你去一趟顺天府衙,要周堪庚想方设法筹半个月的赈济粮出来。”   “那半月后呢?”吴伟业眼巴巴地问。   朱慈烺笑一下:“不用半月,三天之后就会有银子的。”   ……   三月十八,皇太子古玩店开张的日子。   前门大街是京师最热闹的街道,没有之一,两侧酒楼茶肆林立,路人也接踵摩肩。而在接近十王府的最繁华地段,一座刚刚整修过的二层小楼静静地矗立着,高悬的招牌上是三个大字:微渊斋。   从小楼开始整修之时,路过的人就在猜测小楼的用途,等到招牌挂起才明白,原本是要开古玩店。   所谓盛世收藏,乱世收金,现在的乱世下,古玩远不如金银器物招人喜爱,不过这里是帝京,百官云集,文华所在,虽然北方各省除了大城市之外,小城市很难有古玩店生存的空间,但帝京的古玩业却没怎么受影响。在微渊斋之前,京师一共有六家比较大的古玩店,售卖的器物从唐代到元代,价值从万两银子到百两银子,生意都还可以,古玩是高端奢侈品行业,经营好了利润惊人,而运营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加上府中和宫中存有不少宝贝,所以朱慈烺才会想要开古玩店。   微渊斋的掌柜叫張乾生,是一位在古玩业里打滚了十几年的老伙计,老成持重,又极善于侃价,田守信将他挖来,考察之后,认定可以胜任,朱慈烺相信田守信的眼光,没有干预,也不方便干预,一切都交给田守信打理。   今天是微渊斋开业之日,上午选了一个吉时,张掌柜命伙计们放了好几大挂大鞭炮,噼里啪啦的放了老半天,烟硝散去,微渊斋早早地开门迎客。   有好事之人进去转了一圈,出来之后连连咂舌——微渊斋装修之豪华,宝贝之丰富,价钱之昂贵,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朱慈烺定下的策略,一定要抢下京师古玩的最高峰。   货架上摆满了宋元两代精美的瓷器、各色玉器,墙上也挂了一些当代名人的字画。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微渊斋全部的藏品,真正值钱的稀世珍宝,传世名画则藏在内室,不轻易向客人展示。   不过只展示的这些宝贝就足以体现微渊斋的强大实力了。   微渊斋开业,鞭炮齐响之时,朱慈烺的人却不在现场,而是在皇宫。   乾清宫。   “义卖?”   崇祯帝惊讶的看着自己儿子。   “是。”   朱慈烺为父皇解释:“儿臣想向京师的富商募捐,以解城外灾民、北郊水利、还有关外百姓撤退安置钱粮不足的困境,可如果直接向富商们募捐,以他们吝啬的性情,未必肯多出银子,估计就是五十一百两的应付,因为是募捐,朝廷无法强制,只能任由他们应付。但义卖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崇祯问,他现在最关心两个问题,一个是抗虏平贼的战略,另一个就是能增加府库收入,但却不会惹起民怨的财政政策。   “募捐没有实物,捐了就捐了,就算朝廷立碑奖励,对精打细算的商人们来说,也是一桩赔钱买卖,因此他们不愿意捐,但儿臣这一次的义卖却是有实物给他们的,那就是朝中百官的字画。我朝士农工商,虽然商人最有钱,但地位却是最低的,商人想要向官员们求字,几乎很难成功,尤其是我朝二品三品、名望卓著的大员,根本不是商人能高攀起的……”朱慈烺道。   听到这里,崇祯帝明白了,脸色立刻就变了:“这不是把满朝百官当成街头卖字的落魄文人了吗?万万不可!”   朱慈烺只能跪下:“父皇,为国分忧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只要能筹到银子,不要说把他们当成落魄文人,就算是把他们当成乞丐,心忧国事的臣子也不会在意,没有银子,不能安置辽东的百姓,就算百官个个都是李白苏轼,又有什么用呢?”   崇祯皱眉不说话,但眼神明显不同意。   百官可以不要面子,但他做皇帝的可不能不要,百官都成落魄文人,那他不就是落魄天子吗?   不可,不可啊。   “父皇,儿臣估算了一下,这场义卖最少可以筹集到十万两银子。”朱慈烺道。   “你说多少?”   崇祯惊讶的抬起头。   “十万两。”朱慈烺重复,他知道父皇动心了。   崇祯将前倾的身子慢慢收回来,靠在御座上,不相信的道:“君前无戏言,你是太子,更应该为人表率。”   筹钱的辛苦和困难他太知道了,他堂堂帝王之尊,崇祯十二年时号召勋贵富商向朝廷义捐,但反响寥寥,勋贵不是装傻就是装穷,万般无奈下,他强制向武清伯李国瑞借钱。   为什么是武清伯?因为武清伯有钱是朝野内外皆知的事情,首富都不出响应,其他人焉会跟从?   但没想的是,崇祯帝圣旨一下,武清伯李国瑞居然闹死闹活,不但哭天喊地的装穷,还将家俱器物拿到大街上叫卖,一副被逼的活不下去的样子,令朝廷颜面扫地。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卖字先生   崇祯帝一怒之下革了李国瑞的爵位,但没想李国瑞不但是一个吝啬鬼,还是一个胆小鬼,竟然受惊吓死了。   皇亲国戚人人自危,恰逢五皇子患病,于是宫中流言四起,说孝定太后(明神宗的母亲,李国瑞因孝定太后而封爵)已经化身为九莲菩萨,责备崇祯轻视外戚,因此要降罪于皇帝的儿子身上。不久后,五皇子就病逝了。   崇祯帝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但却也十分后悔,不但封赏李国瑞七岁的儿子李存善为侯,还将收缴的金银全部归还。   鸡飞狗跳三个月,惹了一身的不是,最后是一场空。   从那以后,崇祯帝再没有动过向勋贵和大臣们募捐的心思。   而现在,皇太子只靠一些书画,只靠商人募捐就能凑到十万两?他还真是不能相信。   “若筹不到,儿臣甘受惩处!”见崇祯帝有所心动,朱慈烺连忙趁热打铁。   崇祯一咬牙,若真能凑能十万两,他就拼着当一回落魄天子也无妨。   心有所动,但崇祯帝表面依然冰冷:“你如何能做到?那些商人又如何肯多出钱?”   “除了义卖,还有拍卖!”朱慈烺解释道:“一件字画先订一个最低的价钱,公开竞拍,喜欢的买家可以反复出价,你出五百,我出六百,一直到没人出价,价高者得。”   崇祯不是笨人,稍微一想就明白拍卖的深意了。   人都好强,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会轻易退缩。   这关乎面子。   到了最后,拍卖往往会演变成为两三个有钱人的意气之争,你出八百两,我出九百两。竞价成功者扬眉吐气,失败者灰头土脸,往往在下一场拍卖时还得想方设法把面子找回来,而真正渔翁得利的当然是朱慈烺。   而且这不止关乎商人的面子,也关乎朝臣的面子。   如果哪位朝臣的书画被拍出了几十两的低价,大庭广众之下,那位朝臣肯定没面子,而和这位大臣友好的商人肯定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一定要帮着抬价。如此一来就会增加义卖的收入,等于朝廷没有动用任何武力,就让商人们心甘情愿的掏银子了。   朱慈烺解释完毕,静静等待崇祯帝的圣裁。   这一次拍卖他要大搞特搞,而且拍卖的产品又是朝中百官的书画,这样的事情肯定是瞒不过崇祯帝的,既然瞒不过,又知道自己身边有东厂探子,朱慈烺干脆先行请示。   崇祯帝不说话,只表情严肃的看着朱慈烺——儿子的奇思妙想,再一次让他惊奇,然后他忍不住怀疑,这些点子真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吗?联想到一场大病之后,儿子忽然变的成熟、睿智,他越发怀疑,儿子身后有人在指点。如果那人是忠臣也就罢了,如果是一个奸人,儿子岂不是要被误导?   见父皇久不说话,朱慈烺心有忐忑,心想:难道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许久,崇祯帝叹口气:“也罢……去跟内阁的几位阁老商议一下,如果他们同意,你就去做吧。”   朱慈烺大喜:“谢父皇。父皇,儿臣有一个请求。”   “讲。”   “这笔银子如何使用,儿臣想一人决断!”朱慈烺道。   “准。”崇祯点头。太子生活节俭,每日膳食四菜一汤,这一点和他相仿,崇祯帝颇为欣慰,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太子会乱钱。东宫银子的使用不在乎京营和城外的水利工程,不论哪一个都是在为户部分忧。   “儿臣告退。”   从乾清宫离开,朱慈烺去往内阁班房,见到内阁四臣后,将事情简单的讲了一下。   内阁四臣都有点目瞪口呆,但却没人敢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了。   等朱慈烺走后,大学士谢升幽幽叹口气,苦笑道:“太子这是把我等当成街头的卖字先生了啊!”   正在案后写字的次辅陈演放下毛笔,微笑道:“谢阁老所言差矣。若真能筹到十几二十万两银子,为国分忧,别说一个卖字先生,纵使到街头要饭,又有何妨?”   谢升心中冷笑,脸上却假装尊敬,向陈演深深一礼:“阁老高义,谢升孟浪了。”   “无妨无妨。”陈演笑着还礼。   两位阁老彼此演戏演的和真的一样。   首辅周延儒坐在案后铁青着脸,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拍卖百官字画之事可大可小,大了可说斯文扫地,没了朝廷的颜面,小了可说是百官甘愿义卖,无伤大雅,加上皇太子主导,皇帝又已经默认了,内阁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周延儒真正忧心的是今天刚刚收到的几封信。   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写给他的,而内容无一不是反对朝廷的追逮之策,更有甚者对周延儒破口大骂,周延儒看着心惊又肉跳,江南士子的厉害,他可是深为了解的,不管追逮之策能不能成功,他江南的名声却已经臭了,一旦回乡,不知道要遭受多少人的责骂呢。   “唉,江南要起风雨了啊……”周延儒无声的叹。   朱慈烺前往坤宁宫见母后。   一连数日没有进宫,周后对他甚是思念,今日早上更是派徐高到信王府传旨,要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进宫一次。进了坤宁宫,和周后相见欢,坤兴公主更是围在他身边,赶也赶不走,还趁无人时抓住他的手,小声向他哀求。   原来坤兴公主还想要出宫玩。   这一回朱慈烺可不敢答应了,只一劲的装糊涂,气的坤兴公主小嘴一撅,甩开他的手,不理他了。   定王朱慈炯拿来棋盘,要跟太子哥哥对弈。   前世里朱慈烺对围棋就颇有研究,穿越而来之后,朱慈烺本尊残留的围棋意念让他受益匪浅,棋艺精进不少,但跟定王朱慈炯一对弈,他却吃了一惊——别看他这个弟弟腼腆害羞,不怎么说话,但在围棋之上却是大开大合,大杀大伐,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上来的三板斧几乎让他顶不住,幸亏他棋艺精进,否则还真要败下阵来。   周后坐在旁边看,对两兄弟的对弈不干涉,一会看朱慈烺笑,又一会看朱慈炯笑。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兄弟对弈   一局弈罢,朱慈烺胜。   定王朱慈炯不服输,又来第二局。   两局下来,朱慈烺对弟弟的棋风渐渐有所了解。   杀伐果断,极喜欢冒险,但却缺少大局观,常常为了小处的纠葛而忘记了整个大局的得失。   朱慈烺两局侥幸都赢了。   定王朱慈炯涨红着脸,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这还真出乎朱慈烺的意料,没想到定王这么在意棋局的输赢。   周后没好气白了朱慈烺一眼,像是在说也不知道让着点你弟弟。   朱慈烺也想让的,但实在是让不了,因为两人棋艺相差无几,只要稍让一子,他就必输无疑。   不知道什么时候,坤兴公主回来了,又粘到朱慈烺的身边,扯着朱慈烺的袖子,撅着小嘴,大眼睛眨啊眨的,满满地都是哀求。   唉。   朱慈烺心软了,趁着母后不注意,在她耳边小声道:“好了,别闹了,我会想办法的。”   坤兴公主这才笑了,不过她却也不轻易相信,伸了伸小手指,又瞪瞪眼,意思是说话不算数我可不会放过你!   从坤宁宫离开时,朱慈烺脸上带着笑,心情无比轻松,在这个即将要山崩地裂的乱世里,只有家的温暖、父母姊妹的亲情,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危机的临近。   ……   “拍卖?”   听到皇太子的命令,吴伟业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朱慈烺纠正:“不是拍卖,是义卖。照我说的去准备吧。”   “可是殿下……”吴伟业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在王府是不是有点不妥?”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没什么不妥的。下去吧。”   “是。”吴伟业只能听命。   下午,京师有钱的富商大贾们都接到了太子府的通知,三天后的上午,皇太子将会在王府后花园召见他们,有要事和他们相商,望他们准时抵达。   轰。   如同是一颗深水炸弹在水池里炸响,整个京师都轰动了。   大明朝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三百年来,从来没有皇太子单独召见商人的先例,而且还是在太子府。   若不是来通报的人是东宫太监,并有锦衣卫相随,富商们都还以为是遇上了骗子呢。   “怎么办?去不去?”   “废话,能不去吗?不去你等着太子爷派锦衣卫提你呢!再说了,那可是皇太子府啊,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去走一遭,如今太子爷请咱们,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的?”   “可我怕去无好去,见无好见啊。”先一人忧心的道。   “你就是想太多了,不就是募捐吗?捐个五十一百两的,到太子府转一遭,见一见太子爷,难道不值吗?”后一人看的比较远。   听到这里,先一人下定决心:“那就去!反正最多一百两,多了绝对不捐。”   富商骚动的同时,文官们却有点错乱了。   皇太子这又是要搞哪一出啊?刚跟百官求字,现在又召见商人,感觉皇太子每天忙忙碌碌,新闻不断,一点空闲都不给别人。虽然说大明朝并没有皇太子不能见商人的祖制,但这么大规模的接见,而且还是在太子府,总觉得有点不妥。   如果御史言官们还在朝,肯定会为此大作文章,甚至掀起一场风波也未可知,但现在“台垣”都已经空了,空有素材,但却也没人能做出文章。   御史是道官,给事中是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称为科道官。又因为御史为台,六科为垣,所以也称为“台垣”。   当然了,言官们不在,但清流还在,当天晚上就有清流奋笔疾书写奏疏,对太子行为表示不满,第二日送到朝中,却发现根本没人理,聪明的朝臣已经意识到皇帝和内阁知道的比他们还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没有回过味的朝臣不依不饶,又继续写第二道奏疏,还有人将启本投到了东宫,劝诫皇太子不可孟浪。只是东宫不是皇宫,没有通政司这种专门负责传递奏疏,上传下达的机构。这些启本送到王府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太子压根不会看。   三日后上午,信王府前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全京师的有钱人无一缺席,都准时准点的来到了信王府。府门大开,在武襄左卫和锦衣卫的引导下,富商们分成两列,鱼贯进入信王府。   第一次来到太子府,大部分富商都兴奋不已,只有一少部分人忧心重重,他们知道,皇太子如此兴师动众,绝对不是五十一百两银子就能打发的,联想到皇太子最近一系列的动作,这些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今日恐怕是要大出血了。   信王府的后花园方圆有十里,朱慈烺原本计划要在中间修一个练兵场,两侧是武襄左卫的营房,营房此时正在修建,但练兵场却暂时停了下来,倒不是朱慈烺改了主意,而是因为人手不足。   虽然没有整修为练兵场,不过原本的那些奇花异草都已经被铲除干净了,假山奇石也都被移走,中间一大片光秃秃的地此时摆了一百多张桌子,富商们进入之后,各寻座位坐下。见皇太子的后花园居然是这般荒凉的样子,比自家的后院都不如,富商们又失望又惊奇,更惊奇的是,在场所的两边都摆了特制的木架子,而在木架之上还悬有字画。   皇太子久久不出现,只有下人们上了一杯茶,富商们坐着无聊,又见武襄左卫和锦衣卫对自己的行动不限制,于是纷纷站起来,观赏木架上的那些字画。   “咦?是工部魏部堂的墨宝。”有人惊奇。   那边的惊奇声就更大:“啊,是首辅周老大人的手迹!”   “啊,刑部徐大人的……”   惊奇之声不断,然后富商们都明白了——前些日子听说皇太子向文武百官求字,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一些虽然品级不够,但却是字画名家的官员也收到了太子求字的帖子,眼前看到的,应该就是了。   能成为富商的人几乎没有白丁,多多少少都是懂一点诗文,能鉴赏字画的。反正也闲着没事,于是就纷纷点评了起来。严格来说并不是点评,而是拍马屁。   “魏部堂的字太好了,这瘦金体,啧啧,都赶上宋徽宗了。”   “首辅周大人的字最漂亮,不比颜真卿逊色。”   当然了,一些默不作声的狡猾富商隐隐已经猜到,皇太子肯定不是请他们来鉴赏字画的,此间布置一定是另有深意。 第三百一十三章 四大商帮   “当!”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听见一声锣声。   富商们都扭头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北前方的大木台子上,站了一位满脸微笑的绯袍太监,而在绯袍太监身边立着一个大木架,木架上悬着一面铜锣,刚才的锣声,就是绯袍太监用手中的缠着红布的木缒敲响的。   “是东宫典玺田公公!”有认识的商人小声道。   “诸位请坐,咱家有几句话要跟各位说。”田守信提高声调,满脸微笑的道。   富商们连忙回归座位。   同一时间,朱慈烺在左庶子吴伟业和小太监唐亮的陪同下登上了御园旁边的小阁楼,一边品茶,一边注视场中的动静。   徽商、晋商、老牌的浙商和后起之秀的潮商,另外还有京师本地的巨商,有名有姓的有钱人基本都到场了。京师是天下汇通之地,各地商人在京师都有常驻代表。几大商之中,属徽商人数最多,明末的徽商不止经营食盐生铁粮米,最重要的是把持了一项新兴的,前途无量的行业,那就是钱庄。   后世里虽然是晋商的钱庄最有名,但明末时期,晋商最在行的还是将关内物资贩卖给蒙古建虏人,钱庄这样的轻巧生意,是建虏入关之后才许给他们的。   此时的钱庄被徽商独霸,浙商也有涉猎,不过规模比较小。   朱慈烺扫了一眼,看到了徽商中最有名、最有钱,也是在京徽商领袖的蔡其昌。   面容清瘦,布衣长衫,看起来不像商人,倒像是个儒者,年纪约在六十岁左右,胡须都白了,此时正端着茶碗,不动声色的慢啜,对木架上的字画好像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兴趣。   徽商以他为中心,圈圈绕绕的坐满了六张大桌。   蔡其昌身边不远处是晋商田生兰。   田生兰是山西八大商家之一,虽然总体生意比不上范家和王家,但在京师的买卖却是超过其他七大家的,因此他也是唯一一个常驻京师的晋商,为了生意,他还将女儿许给了工部尚书魏藻德,至于出塞入塞,和蒙古建虏人交往的晋商传统生意,由他弟弟田生义在打理。   这是朱慈烺第一次见到田生兰,五十多岁的胖子,一脸笑,满脸和气,穿着朴素,乍看像是一个普通百姓。但如果论身家之丰厚,场中恐怕没有几人能比过他。   由田生兰忍不住想到了西山小煤窑:田生兰究竟贿赂了周延儒多少银子,才能令周延儒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隐瞒徐允祯西山煤窑之事?照西山煤窑的价值和周延儒的胃口,恐怕得一万两银子以上吧?   朱慈烺压下心中的怒意:小不忍乱大谋,让他们再逍遥一段时间吧。   目光扫过田生兰,最后看向在京浙商领袖王青林。   浙商主营丝绸粮米,虽然不如钱庄生意容易,但却也是利润丰厚。   王青林面色发黄,身穿蓝色粗布长衫,小胡须,此时正满脸微笑的同几个潮商商人拱手,他是浙商领袖,近些年浙商在北方,尤其是京畿一代的生意并不是太顺利,因此王青林奔前跑后,一直在江北各省奔波,满脸风霜,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倒像是五十岁的人。   最后是潮商。   潮商是后起之秀,经营项目比较杂,从丝、绸、茶、米到生铁,都有涉猎,但他们得益最多的却是出海,也就是走私,虽然朝廷严令禁止,并屡屡打击,但却并没有影响到潮商的生意。不过最有钱的潮商不在京师,而在是广州,今天到场的几个潮商,都是一些没有名气的小商人。   至于京师本地的商人,大部分都是田产丰厚、商铺众多的世家子弟,真要论财力,远远不如其他外地商家。   朱慈烺扫过一圈,心中已然有数。   京师有钱的商人几乎全到了,能不能筹集到预定的银两,就看田守信的煽情功夫了。   站在朱慈烺身后的吴伟业却是忧心忡忡,一来他对“拍卖大会”的效果有所怀疑,他不觉得奸商们会慷慨解囊;二来皇太子在太子府举办“拍卖大会”是把自己做小了,堂堂大明储君,应该坐在东宫之中,学习求贤纳谏、阅武崇文、治国安邦的为君之道,而不是每天忙前忙后,为了一些银白之物而绞尽脑汁,甚至是将太子府变成了商人云集的拍卖场!   这是户部的职责啊。   孟浪,荒唐啊。   如果依照吴伟业过去的性子,他一定会劝阻皇太子,但经过了这么多事,尤其是皇太子抚军京营,在京营大刀阔斧的整顿,令京营气象一新之后,吴伟业对自己坚持的某些信念渐渐有所动摇,同时也对性情大变的皇太子产生了巨大的敬畏,以至于他不敢再在皇太子面前轻易发表反对意见了。   吴伟业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东宫左庶子这个职位,真不好做啊。   “今日招待不周,诸位不要介意。”木台上的田守信已经开始讲话。   富商们知道戏来了,脸上都紧张,心中却想:怕是要募捐了,嘿嘿,任你说得再好,只要咱捂紧了钱袋子,还怕你皇太子硬抢么?   大明虽然没有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律令,但华夏早在汉唐就已经形成了皇帝也不能随意抄家灭门的文明,连蒙元皇帝都乖乖遵从,除非是有罪名,否则即使是皇帝剥夺百姓财产的权力。富商们愿意纳捐是体恤朝廷,不愿意是本分,谁也强迫不得。   如果强迫,必被千夫所指。   “相信大家都已经听说了,太子殿下在城外开设粥厂,赈济灾民,又修缮北郊的水利沟渠,一旦完成,受惠的不只是京营的三十万亩官田,所经区域的农田以后就不会再受旱涝之苦,收入最少提高两成,另外殿下将会把蓟州的十万亩庄田,分给关外撤退而来的百姓,凡此种种,无不是太子殿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的仁德。”田守信大声道。   “太子仁善!”有富商不失时机地带头歌颂,一时响应无数。   田守信微笑,等“歌颂”平息下去之后,继续大声道:“然这些事都耗费巨大,尤其是北郊的水利,没有十万两银子是不可能完成的,还有关外百姓的安置,灾民的赈济,都需要充足的钱粮,奈何现在朝廷财政困难,难以拨付啊。” 第三百一十四章 无商不奸   和刚才的满场歌颂不同,这会变鸦雀无声了。   富商们都暗想:赈灾修水利都是朝廷应该做的,跟我们诉苦有什么用?哼,皇帝宫中那么多的银钱舍不得出,却要搜刮我们这些商人,唉,商人就是倒霉啊。   田守信目视全场,语重心长:“太子殿下苦无良策,因此不得不向各位求助。”   目光所及的地方,所有富商都低下了头——这世上,除了割肉就数出钱疼,虽然每个人都明白,今天既然来到了太子府,多多少少肯定是要捐一点的,但却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奸商!”   阁楼上,吴伟业轻轻叹口气。   朱慈烺不动声色。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   一片静寂中,忽然有一人起身说道:“赈灾是善事,兴修水利和安置辽东百姓更是善中之善,佛祖有言,人溺我溺,人悲我苦,善行虽小,亦是有光,我微渊斋愿捐五百两!”   所有富商都是心中一颤,循着声音看过去,有人认识,有人不认识,认识的小声念出他的名字,原来站起说话的是新进开业,在京师掀起不少讨论,声名大振的古玩店微渊斋的掌柜张乾生!   张乾生是京师人,古玩界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张乾生根本没有财力开微渊斋,他不过就是一个管事的掌柜,背后的店主才是真正的有钱人,从开业到今天,很多人都猜测张乾生的老板会是谁?不过没一人能猜准,今天被太子召见,那位老板没有来,只是代理的张乾生居然一口就敢替老板捐五百两银子,这魄力还真是不小啊。   田守信望向张乾生,假装不认识,笑问:“这位是……”   “草民微渊斋掌柜张乾生,愿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捐银五百两。”张乾生恭敬回答。   “好,张掌柜赤诚可鉴,咱家替太子殿下谢你了,以后但有生意往来,王府必优先微渊斋!”田守信微笑勉励。   “谢公公。”张乾生躬身。   田守信看向其他商人。   没有人响应,富商们都低头不语——五十一两百也就算了,但一开口就是五百两,他们还真是心疼。另外,中国人一直信奉财不外露的真理,商人们更是如此,不管多有钱,面对官府的募捐,永远都要假装出穷兮兮的可怜相,谁知道还没有下一次?   因此对微渊斋掌柜张乾生的“自告奋勇”,他们心中都很是不满——你出什么风头?这不是把我们都害了吗?   田守信环视一圈,见无人响应,心中愤怒,但脸上却依然笑眯眯:“张掌柜愿意带头纳捐,咱家很是欣慰,不过今日之募捐跟往日有所不同。”   商人们不说话,心中却冷笑:能有什么不同,不还是掏银子吗?   “往日募捐,大伙捐了银子,却什么也得不到,太子殿下体谅大家,因此今日募捐只要是愿意出银者,不但会得到太子府的赞誉,而且这些字画……”田守信手一指:“也可以任大家挑选,就算是奖励大家为国分忧的忠心吧。”   先静寂了一下,然后轰的一声,就像是开了锅,富商们嗡嗡地议论起来,脸上都带着兴奋——早听说咱们这位皇太子聪慧高远,经常有别出心裁的想法和看法,就算过去不信,今日也是信了。过去纳捐可是什么都没有,只能得官老爷的几句表扬,等交了钱,出了门,立刻就对你变了脸色。   今日纳捐不但有太子府的赞誉,还能得到朝中各位大人的字画。不说其他,只说其中几位书画名家的作品最少就价值两百两,中过状元的几位大人,如首辅周延儒,工部魏藻德的作品不说官职,只看他们的状元身份,价值也在两百两以上,再算上官职,首辅周延儒的墨宝起码价值一千两。   太子府的赞誉,虽然不是皇太子亲笔所书,但肯定也是詹事府的高才所作(吴伟业写的),加上太子府的红色大印,值一百两应该不成问题。   如果捐个三五百两,就能得到太子府的赞誉和周延儒的字,即得了好处,又博取到了纳捐的好名声,那不是一桩稳赚不陪的买卖吗?   商人们心思活络,立刻就将利弊分析了个清楚。   “草民愿捐五百两。”有商人站起来。   “草民也捐!”   唯恐周延儒的行书被其他人抢先,商人们争先恐后站起来,嚷嚷着要纳捐。   田守信抬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然后继续道:“大家也看到了,现场字画有限,不可能人人有份,厚此薄彼不是太子殿下所为,因此咱家就帮太子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拍卖,场中字画,价高者得。”   “拍卖?”富商们惊奇。   田守信将规则简单的讲述了一遍。   在座的富商都是人精,立刻就明白拍卖的深意了,纷纷交头接耳,嗡嗡地议论,虽然有老谋深算、狡猾如狐者觉得这是一个陷阱,最好不要参与,但大部分的富商都还是接受了。   “咱家再重申一遍,所拍银两都会用于城外灾民赈济、北郊水利和辽东百姓的安置,太子爷会定期公布账薄,给大家一个公正。”田守信道。   富商们都点头,但却没有人相信——银子交给官家,官家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们这些商人哪有置喙的权力?   知道他们不信,田守信也不再多说,直接宣布拍卖会开始。   整个拍卖形式和现代的拍卖会完全一样,参拍字画按照作者的官职和艺术水平,由低到高,依次上台,并且将由詹事府一位官员负责鼓吹其艺术水平和价值所在。   原本朱慈烺想要用吴伟业的,但想想吴伟业脸皮薄,不善于说假话,做拍卖官还真不合适,于是就另选他人。   “起拍价一百两!”田守信宣布。照他本来的意思,最少应该两百两,因为只太子府的赞誉,就值一百两,但朱慈烺却不这么认为,拍卖会能否达到预期的目标,气氛是否热烈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因此他宁愿降低起拍价,只为了让更多的人参与竞标。人多了,兴奋了,出价不知不觉就豪气了。   朱慈烺不担心商人们赖账,敢在太子府赖账,得先想想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再者,在场的人都是京师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丢不起那个脸。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官一价   首先被拍卖的是几位官职不到四品,但却是书画名家的官员的作品。其中就有吴伟业的作品。不止吴伟业,詹事府有名的官员,包括书画大家王铎都为今天的拍卖会贡献了作品。   “田公公,草民有一问。”有一商人举手。   “讲。”田守信笑眯眯。   “只要拍到了,不管价钱几何,都会有太子殿下的赞誉,是吗?”商人问。   “是。”田守信很肯定的点头:“哪怕是最低价成交,太子殿下的赞誉和所拍的字画,都会一并送到各位的府上。”   这一下,富商们都吃了定心丸。   “一百零一两。”   “一百一十两。”   ……   竞拍者非常踊跃,叫价声此起彼伏,不过前三副字画的最后成交的价钱却都不到两百两——果然是无商不奸。虽然田守信一直在忽悠,但商人们的钱袋子却依然捂得很紧,并没有因为气氛热烈而激动。两百两买一副朝臣的字画和太子府的赞誉,一点都不亏。   吴伟业脸色微微尴尬,他的作品只拍一百九十两,连两百两都不到,其实不奇怪,吴伟业的诗词字画虽然在士子之中很有名气,但商人们没有太多的艺术欣赏品味,他们更看重的是官员的品级和影响力。   朱慈烺主意到了吴伟业脸上的尴尬,心说这样也好,让吴梅村知道一下自己在普通人心目中的地位,省的他再眼高手低,总是一副怀才不遇的委屈样。   随着字画的陆续挂出和官员品级的增加,拍出的价钱逐渐在提高。   等到顺天府尹周堪庚的作品被挂上去之后,拍卖价达到了一个高点,八百两。   顺天府尹是京师的父母官,在场很多富商都跟他有交情,这点面子肯定是要给的。   吴伟业露出忿忿之色,周堪庚虽然是顺天府尹,但其字只是中等,比吴伟业差远了。“有眼无珠,不识货啊。”吴伟业连连摇头,又委屈又愤懑,为那个拍下周堪庚作品的小浙商感到不值。   “成交!”锣声响起,田守信带头鼓掌,木台边的小太监们一起鼓噪,每一个成功的竞买家都如同是状元一样,被田守信念出台甫,接受众人祝贺的目光,更有两名专门负责的小太监将一张写有拍品编号,证明拍卖成功的硬皮信笺,恭恭敬敬地送到竞买者面前。   宰相门前七品官,东宫太监都是服侍皇太子的,富商们平常巴结都来不及,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   有此一次,这一生也值了。   除了一些老谋深算的没有动作之外,大部分商人都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开始大胆出价了,尤其是一些有竞争关系的商人,更是相互加价拆台,绝不能看见对手出风头,这一来一去,不知不觉中又将价钱抬高了不少。   但并不是每一个大官都拍出了高价,左副都御史的方岳贡的行书就是一个例外,几轮下来,居然只拍了四百六十两银子。   县官不如现管,虽然在品级和地位上方岳贡超过顺天府尹周堪庚,但在商人的心目中,一个不打交道的左副都御史的重要性,远远不如顺天府尹。   接下来的高峰是工部尚书魏藻德的山水画。   拍了一千五百两。   魏藻德状元出身,年纪轻轻就成为工部尚书,工部是除户部之外跟商人打交道最多的衙门,因此魏藻德的字画颇受欢迎,出价的商人尤其多。   最终得拍的是京师本地的一位商家。   吴伟业就更是忿然了,若论诗词,这几位大人没一个能比上他,但拍出的价钱却超过他十倍。“我吴梅村就这么不值钱吗?”   接下来,六部尚书和几个侍郎的作品都拍出了不错的价钱,尤其是几个做过地方督抚,未来有可能会入阁的人选,如蒋德璟吴甡等人,他们的作品都受到追捧,最后都超过了一千两。等到了内阁四臣时,竞价更激烈,价钱也就更高了,陈演拍了两千三百两,谢升也两千两,魏造乘差一点,一千六百两。   不知不觉,只剩下最后一副没有被拍卖的作品了,那就是首辅周延儒的行书。   阁楼上,吴伟业由忿然渐渐变成了兴奋——他终于是回归了自己左庶子的角色,今日拍卖不就是为了筹集银子吗?只要有人愿意出银子,管他字画水平呢?   朱慈烺微微苦笑——大明商人的冷静程度超过他想象,现在的收入比他预料的数字低了不少。这帮奸商,一个比一个奸,条件都这么优惠了,却依然没有人愿意出高价!   拍卖中,小太监唐亮拿着笔墨,每拍卖一笔就在册子上记下数字,同时拨动算盘——到现在为止,虽然场中气氛很热烈,但一共只拍了六万多两银子,距离朱慈烺的目标十万两还差一半呢。   “这是首辅周阁老的大作,所书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阁老笔法古拙,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外,冠绝占今,鲜有俦匹……”木台上,田守信身边的东宫官员大肆吹捧周延儒的书法。   其实不用吹,哪怕周延儒写的是一堆狗屎,只看他二十多岁高中状元,两度为首辅,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经历就足以让商人们掏银子了。   “两千两!”   “两千六百两!”   “四千两!”   周延儒的名号果然不同,商人们出价踊跃,连一直不动如山的徽商领袖蔡其昌也出价了,而且一张口就是四千两,超过前一位的一倍。   蔡其昌一出价,现场就鸦雀无声了。   蔡其昌财力雄厚,又是徽商领袖,辈分在那摆着呢,在场的还真没有几人敢跟他争。   田守信却不能见这种寂静,大声的鼓动:“还有出价的没?这可是周阁老的墨宝,只此一次,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各位千万不要错过!”   一片寂静中,听见有一人道:“四千一百两!”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   原来是浙商王青林。   和蔡其昌一样,王青林一直默默,不管台上的作品是谁,众人拍的多热烈,他都不参与,但等到周延儒的行书挂起,蔡其昌出价之后,他却忽然举起了右臂。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太子作品   蔡其昌脸色微微一变,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却很清楚,王青林一直想插足钱庄生意,但因为有徽商,尤其是他蔡其昌的压制,一直无法正常的开展业务,因此王青林对他十分愤恨,两人见面嘻嘻哈哈,但背地里却都恨不得对方死,今日王青林压他的报价,明显是想要当众出他的丑。   当然了,周延儒的标的也是原因之一。   周延儒是首辅,权柄巨大,做钱庄生意难免会碰触到律法的灰色边缘,有没有靠山就十分重要,如果能靠上周延儒,那可就高枕无忧了。虽然今天拍卖的银子并不是交给周延儒,但周延儒知道自己的作品拍出了高价,一定会与有荣焉,对买家的名字会有印象,日后到首辅大人的府上拜见,说不定会有不同的待遇。   所以蔡其昌想要拍到周延儒的行书。   王青林想法也一样。   “五千两!”蔡其昌稍微皱了一下眉头,继续出价。   “五千一百两!”王青林想也不想的就跟上。   到这里,傻子也能看出来,王青林这是故意给蔡其昌难堪呢,不然不会一次只加一百两。蔡其昌是徽商领袖,见王青林跟自家领袖不过去,众徽商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除了徽商,其他商人都是看好戏的心理。   “六千两!”蔡其昌眉头皱的更深。   “六千一百两!”王青林看来是咬死蔡其昌了。   “王青林,你什么意思?”有徽商对王青林戳手指。   “肃静!”不等王青林反驳,台上的田守信就沉下了脸,盯着那不满的徽商:“本次义卖是太子钧旨,胆敢扰乱义卖秩序者,休怪咱家不客气了。”   那徽商吓的脸色发白,脖子一缩,再不敢多言。   田守信环视全场,提高声调,微笑道:“六千一百两一次……有喜欢周阁老书法的赶紧出价,不然等咱家数到第三次,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众人目光都看向蔡其昌。   所有人都认为蔡其昌一定会继续加价之时,但不想蔡其昌忽然幽幽叹口气,摇摇头,端起桌上的茶水,悠然的喝了起来。   看样子,他是放弃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富商都有点失望。   阁楼上的朱慈烺却是点头:拿得起放得下,怪不得这老家伙是徽商之首,换成其他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要继续加价的——银子是小,面子最重要啊,堂堂徽商领袖,岂能被浙商的后起之秀压在头上?   但蔡其昌轻易就放下了,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六千一百两两次……”   木台上,田守信提高声调,目光看向蔡其昌,想要鼓动他继续出价。   但蔡其昌不为所动。   “六千一百两,成交!由南直隶王青林获得!”   田守信只能敲锣。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六千两一幅画,也算是当代作品的一个高峰了,拍到周延儒行书的王青林颇为得意,抱拳拱手,向鼓掌的各位表示谢意。因为价钱新高,又是首辅作品,所以田守信亲自将证明拍卖成功的信笺送到王青林面前,王青林接住了,向田守信谢,又谢太子殿下。   掌声更热烈,尤其是浙商,他们被徽商压制很久,今天终于在徽商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次。   到此拍卖会好像该结束了,拍到作品的商人兴致勃勃,今日之拍卖不只是募捐,也不只是捧了某个官员的臭脚,隐隐地也有证明自己财力的作用,对生意不无臂助;没有拍到字画的商人虽有点失落,但想到自己省了一笔银子,看了一场热闹,倒也能接受。   但让人意外的是,两个小太监居然又抬出了一个大木架。   咦,难道还有字画?   等木架摆到木台之上,商人们就更是惊奇了。   木架上悬挂着的竟然是一张白纸!   “大家一定奇怪为什么是一张白纸,”木台上的田守信笑眯眯地介绍:“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一副字是要作者现场书写,再现场拍卖!”   富商们恍然,但同时却又更疑惑了,现场书写的人会是谁?既然是排在首辅周延儒之后,那地位应该是高过周延儒的,当今天下能高过周延儒,且在京师的……皇上肯定不可能的,这里又是太子府,难道会是皇太子?   富商们脸上都闪过惊异。   田守信也不隐瞒,直接道:“不错,就是皇太子殿下!”向朱慈烺坐在的阁楼拱手行礼。   富商们这才醒悟,原来皇太子一直在现场呢,纷纷向阁楼行礼。   田守信回转身,面对富商们:“虽然大家今日慷慨解囊,但还是不够的,因此皇太子临时决定,他将亲自下场为大家写一幅字……”   富商们微微惊呼。   作为帝国的储君,皇太子不是轻易能见的,现场书写更是不能想象。   “而且太子爷这幅字跟诸位大人的字不同,他不写诗,也不作词,而是要为诸位写一写商号的名字。只要出了银子,不论挂于室内,还是悬于楼外,太子爷都不会干涉。”田守信道。   此言一出,富商们立刻就轰动了。   帝王可是一字千金。   朱慈烺虽然现在不是帝王,但却是未来的帝王,帝王为商号题写匾额,那可是千百年来未有过的事情,唐宋以来,喜欢题字的皇帝有过不少,但他们题字的地点不是在名胜古寺,就是在皇宫內苑,从没有一个皇帝为商家写过字号。   轰。   富商们一个比一个激动。   如果说周延儒的字可以拉近跟朝臣的关系,那皇太子的字直接就带有庇护的作用了,一旦太子登基,有什么祸夕旦福,只要把皇太子书写的匾额护在身前,大吼一声:“这是陛下的御笔,谁敢乱动?”   更不用说店中有皇太子亲笔的那种广告效果,那恐怕是多少银子也买不来的。   “殿下,万万不可呀!”阁楼上,吴伟业惊的脸色发白,急忙跪倒劝阻。   如果说皇太子在王府召见众商家,又开设拍卖场他,还只是小问题,在御史言官都已经出京的情况下,还不会受到太多的攻击,但给商家题字却是惊世骇俗的大事件。大明朝士农工商,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就大力打压商人的地位,最初之时,商家子弟甚至不能参加科举,不能穿丝绸衣服,明中后期以后商人地位虽然有很大提高,但明面上依然是打压的对象。朱慈烺可以给庙宇,给名胜题字,却唯独不能给商家题字。   作为东宫左庶子,他不能坐视,他必须阻止。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两强相争   朱慈烺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起来吧。此事已经宣布,断没有更改的可能。”   吴伟业耿着脖子,忠言逆耳道:“殿下您身为皇明储君,给商人题字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说国朝,就说汉唐也无有此事,一旦……”   “如今的形势也是汉唐没有遇到过的。”朱慈烺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内阁百官体恤朝廷,愿将字画交给本宫义卖,本宫身为皇太子又岂能置身事外?我皇明二百七十载基业,到今日虽遇上一些困难,但只要要上下一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做大事儿不拘小节,等过几年年景好了,仍旧是一个太平天朝。若是事事拘于小节,自我限定,任百姓流离失所,任官兵没有饷银,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天下大乱,社稷不保。左庶子,本宫说的对吗?”   吴伟业不敢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能哑在那。   “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就是有人不明白,”朱慈烺盯着吴伟业,意有深意的道:“需要有人点醒一下他们!”   吴伟业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小心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朱慈烺淡淡一笑,不解释,相信以吴伟业的聪明应该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有些话朱慈烺不方便亲自说,需要有人代言,吴伟业是东林才子,担任这个角色正是合适。   吴伟业呆呆地,没劝住皇太子,却还要帮着皇太子摇旗呐喊,点醒那些反对的人,角色是不是转换的有点太快了?张张嘴,还想要劝说,但太子殿下却已经转头不看他了。   经过这些日子,吴伟业对太子的新脾气已经很深的了解,知道如果继续谏言,太子一定会大怒,虽然不会责罚,但那阴冷的眼神却总是让他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一场大病竟然改了皇太子知书懂礼的性子,如果病前的皇太子,绝不会这么跟他这个老师说话,更不会做这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吴伟业脑子乱哄哄地,呆愣了片刻忽然惊醒:太子刚刚给我下钧旨了,我是听还是不听呢?   呀,呸呸呸,太子殿下的钧旨我岂能不听?   又想:皇太子所说不是没有道理,筹钱确实是当今的第一要务,没钱就没粮,没粮就没兵,没兵就无法终结天下的乱局。而皇太子不能给商家题字也并非祖制,只是从前没有人做过罢了,如果真能筹集到大笔的银子,解燃眉之急,虽有损皇家颜面,但比起崇祯十二年,崇祯帝命令勋贵纳捐,前后折腾一两月,鸡飞狗跳,最后一两银子也没有筹到的窘境要好多了吧?   罢了罢了,谁让自己是东宫左庶子呢,一会就召集人手,将太子的想法散播出去,但愿那些对太子不满,想要弹劾太子的人,听了这番道理之后能改变主意……   花园中。   富商们还在轰动中。   大明朝士农工商,商人们何时得到过皇太子的垂青?刚刚拍到周延儒行书的王青林原本以为拍到了一个宝,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一根草,和皇太子相比,周延儒根本什么都不是。   田守信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继续道:“所以现在是一张白纸,等到拍卖结束,殿下会亲笔书写。诸位如果有意,现在就可以拍了。”   “一万两!”   话音不落,就有人举手,直接一万两起步。   “一万五千两!”   “三万两!”   很快价钱就飙升到了三万两。   一片惊呼。   一幅字三万两银子,已经超过很多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不过却没有人觉得贵。   因为那是皇太子,未来陛下的字啊。   “四万两!”一人声音压过其他人。   微渊斋掌柜张乾生。   现场一阵骚动。   “四万零一百两!”众人的惊呼还没有落去,就听见又有人高声出价。   原来是晋商田生兰。   这是田生兰第一次出价,整场拍卖会他一直都很安静,山西商人一向精打细算,花几百两买一张画他还真舍不得,加之他有魏藻德那样的好女婿,就算不买画,官府也不敢刁难他,因此他一直稳坐钓鱼台。   但皇太子的字让他忍不住了。   魏藻德再大也不过是一个臣子,皇太子却是未来的皇帝,如果能得到皇太子的字,他田家的生意必然会水涨船高,   不过他很小气,虽然很想得到,却也只肯多加一百两。   现在有嘲笑声。   田生兰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对那些嘲笑他的人瞪了瞪眼睛。   哈哈,嘲笑声更大了。   加一百两就想到得到皇太子的亲笔,简直是妄想。   田生兰更气了。   “六万两!”   但不等他收回目光,他的报价就被盖过了。   徽商蔡其昌出手了,报价之前,他有意无意的瞟了王青林一样,明知道王青林不会让他如愿,但皇太子的字他势在必得。做钱庄生意,如果能有皇太子的题字,那简直是请到了一尊镇店之神。   见是蔡其昌,田生兰张张嘴,不敢再报价,灰溜溜但又很不甘心的坐下了。   田生兰不敢挑战蔡其昌,但王青林却不怕,或者说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六万一千两!”王青林举起右臂,高声报价。刚才是每次比蔡其昌多一百两,现在是多一千两。   蔡其昌下面的徽商都朝他怒目而视。   王青林这是故意在捣乱啊。   众人却都是兴奋,继刚才之后,一场精彩而又令人窒息的竞价大战可能又要刚刚开始了。   蔡其昌老脸没有任何表情,看都不看王青林,再次举起右手报价:“七万两!”   轰。   现场轰动了。   阁楼上,吴伟业眼睛瞪圆了,紧张的咬住了嘴唇。   七万两,那差不多就是京营三个月的伙食开销啊。   “七万一千两!”王青林再跟。   “八万两!”   “八万一千两!”   到这里,蔡其昌脾气再好也不免有点动怒了,心想你王青林不想跟我徽商做生意了吗?他年纪大了,不喜欢跟人公开撕破脸,如果是其他物品,他说不定微微一笑就放弃了,就像周延儒的行书一样,但皇太子的手书太重要了,有了皇太子的手书,他钱庄生意说不定能再上一层楼,思忖片刻,他决定一锤定音,不再跟王青林纠缠了,于是报出了一个更高的价格:“我出十万两!”   所有人都激动了。   十万两,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 第三百一十八章 指桑骂槐   阁楼上,小太监唐亮激动的满脸通红:“殿下殿下,有人出十万两了!”   吴伟业也是兴奋。   朱慈烺靠上椅背,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有一定的自信,自己的手书应该能拍个不错的价钱,但到底能拍出多少银子,却没有绝对的把握,现在飙到十万两,他终于可以放心了。有这十万两,他不但可以赈济灾民,而且还可以做另外一件大事。   十万两一幅字,绝对的天价了。   就在满场大哗,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啧啧惊叹之时,王青林又出价了:“十万一千两!”   所有目光都看向蔡其昌,看这位徽商大佬要如何反击?   蔡其昌双颊的肌肉微微跳动,不过还是不动声色的举手:“十三万两!”   一次就加了三万。   看来他不想再跟王青林纠缠了。   现场惊呼之声更响。   所有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到王青林这边。   “十三万两!还有没有人加?!”   一向冷静的田守信也兴奋了,他脸色涨红,声调不由自主的就提高了好几度。   王青林脸色稍稍犹豫了一下,显然,十三万两的报价也有点超乎他的心里预期了,不过想到皇太子题字所能带来的巨大广告效益,还有打击徽商气焰,在钱庄行业里杀出一条血路的美好前景,他还是一咬牙,举手道:“十三万一千两!”   有惊呼也有欢呼,所有目光又一次转回蔡其昌。   有人在鼓掌,为王青林的勇气而喝彩。   “王掌柜有魄力,不愧是浙商领军人物,张某佩服佩服啊!”   原来是微渊斋的掌柜张乾生。   “是啊,王掌柜不愧是后起之秀啊!”有人附和。   但更多的人却是盯着蔡其昌,想知道蔡大领袖还会不会出价,又会出多少?   众目睽睽之下,蔡其昌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他看来,皇太子的手书虽然珍贵,有巨大的广告效力,但十三万两银子已经是天价,再多就不值了,何况财不外露,再出高价,万一被朝廷盯上,以后再找你募捐怎么办?   王青林真是太知道轻重缓急了,就算你跟我不对,也不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太子的面跟我作对啊?   又想,王青林财力并不雄厚,今日出手为何如此凶猛?最重要的是,为何一直在针对我?难道是浙商已经抱成团,要挑战我徽商的龙头地位了吗?   越想越疑,目光忍不住就看向了王青林。   王青林志在必得,并没有因为出到十三万两银子的高价有任何不安,当发觉蔡其昌看过来时,他居然还微笑的拱了拱手。   这中间,主持人田守信高声吆喝:“还有没有出价超过十三万一千两的?十三万一千两一次!十三万两一千两两次!……”   蔡其昌不报价,只扭头跟身边的一个中年商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那商人立刻起身举手高声道:“田公公,草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现场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连阁楼上的朱慈烺都好奇。   田守信停住报价,笑眯眯:“请讲。”   “草民叫王焕,徽州人士,在京师经营绸缎生意。”中年商人向朱慈烺所在的阁楼拱手行礼,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道:“殿下仁德,为筹集赈济灾民和辽东善款,特举行义卖,然天下奸诈之人甚多,为了徒一时的口舌之快,胡乱出价,扰乱义卖秩序,事了却又拿不出银子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我等被他戏耍事小,如果妨碍到殿下赈灾的大计,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此言,王青林脸色立刻就变了——王焕意是在怀疑他有没有银子啊。   众人也都听明白了,目光看着田守信,想看东宫典玺要如何处置?   田守信不置可否,淡淡微笑的看向王青林:“你可有什么想要说的?”   王青林脸色涨红,猛地弹站起来,拱手,声音有点变调:“回田公公,在殿下面前,草民岂敢孟浪?正通商行自草民曾祖父创立,到今日已快百年,不但江南,江北也有不少的商铺,如果草民出价但却拿不出银子,不但江南江北的商铺,就是草民全家上下一百三十口人,也任由殿下处置,草民绝无怨言!”   王青林毕竟年轻,被王焕一激,眼睛里的愤怒根本隐藏不住。   田守信微微一笑:“王掌柜言重了,正通商行的信誉,咱家是相信的。”   目光转回王焕脸上,笑:“王掌柜,那一位王掌柜的银子看来是没问题的,不知道你是否有心跟他争一下啊?”   “不了不了……”王焕尴尬一笑,灰溜溜坐下了。   田守信唇边微有冷笑,抬起头,环视全场:“大伙还有意见吗?”   “没有!”   “田公公请继续吧。”   商人们七嘴八舌的回答。   见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田守信点点头,继续叫价:“正通商行的王掌柜出价十三万一千两,哪位还想要加价?”   全场雅雀无声。   本就是王蔡两人的竞争,王焕这么一挑,就更是没人敢插手了。   “十三万一千两一次,十三万一千两两次……”   田守信连续报了两次,见无人应答,于是满脸微笑的看向蔡其昌:“老掌柜,你难道不加价吗?”   这是拍卖会开始以来,田守信第一次直接点名。   脸上微笑,声音却冰冷。   所有人连同蔡其昌自己都明白,他指使王焕挑刺的行为惹怒了这位东宫典玺,如果他不出价,东宫典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何况太子殿下还在阁楼上看着呢。蔡其昌悔死了,悔不该让王焕出头,到现在他不加价也不行了,只能一咬牙:“草民出十四万两!”   “十四万一千两!”不等他话音落下,王青林就已经高声报价盖过了他。   田守信又微笑的看向蔡其昌,一脸期盼:“老掌柜?你看……”   蔡其昌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清楚可见,颌下的胡须一颤一颤。   “草民……十五万两。”蔡其昌的声音已经像是在报丧。   有人在轻笑。   蔡其昌是商界大佬,说一不二,何曾有过这样的窘迫?跟他不对盘的一些商家,尤其是浙商,都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弹劾再起   原本是一场激烈的争夺战,现在却好像是变成对蔡其昌的凌虐了。   “十五万一千两!”见蔡其昌已有退缩之意,王青林斗志更足,想也不想再加价一千。   田守信又笑眯眯地看向蔡其昌。   蔡其昌低下头,哆哆嗦嗦的喝茶,这一次说什么他也不加了。   田守信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再为难他。   “……十五万一千两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敲响铜锣,高声道:“成交!恭喜南直隶王青林又下一城,太子爷的手书,属于你了。”   “好!”现场浙商站起来欢呼,徽商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其他各地的商人都是欢颜,在为浙商欢呼捧场的同时,也为今天的这场好戏而兴奋。   田守信走下木台,亲自将竞拍成功的信笺送到王青林手中。   阁楼上,朱慈烺微微点头,对田守信的处置很是满意,如果不是田守信的威逼,蔡其昌怕是不会再加价,一来一去就等于多拍了两万两银子。   谢过田守信之后,王青林绕到蔡其昌桌前,微笑拱手:“老掌柜,承让了。”   态度谦卑,但声音却不无得意。   蔡其昌面色铁青,一拱手,冷笑道:“不敢,王掌柜志在必得,老夫当然要成人之美!”   “你就直说你银子不够,不就行了么?”王青林的一名手下突然在远方高声起哄。   蔡其昌德高望重,不止是徽商,其他各地商人也都卖他面子,没人敢公开嘲笑他,但气氛实在是热烈,众人实在是忍不住,哄的一声,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现场笑成一片。   蔡其昌气的全身哆嗦,颊边的肌肉不停的在抽动。   从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呢。   王青林,你等着!   阁楼上,朱慈烺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对商场竞争者。   朝堂有政争,商场有竞争,有人就有江湖,这永远是颠簸不破的道理。   徽商,浙商,晋商,天下的银子有一半都掌握在他们手中。通虏的晋商不说了,徽商和浙商是现在大明最有影响力的两大商帮,如果能利用他们的矛盾,拉一派打一派,让他们两派争相向朝廷献宠,愿意将私藏在他们手中的白银借给朝廷使用,为朝廷纾困,就像是清末胡雪岩、徽商鲍漱芳那样的红顶商人一样,大明朝的财政危机应该能缓解不少……   朱慈烺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一个对商人非常坏,但对大明却非常好的主意。   “殿下,该下楼了。”唐亮笑着提醒。   “哦。”朱慈烺起身下楼。   拍卖已经完成,现在该他出场,为王青林题字了。   前世里朱慈烺书法就不错,朱慈烺本尊又为他留下了极好的书法底子,因此他对自己的书法很有信心的,不管拿到哪里,都不会辱没他皇太子的身份。   “草民叩见殿下。”   朱慈烺一出现,全场呼啦啦都跪下了。   朱慈烺满脸微笑,示意大家平身,还点了王青林蔡其昌和另外几个高价买画的商人的名字,感谢他们参加义卖,为国分忧。   见皇太子如此平易近人,一点都没有架子,比七品官还要和蔼,满场商人都是感动,一时赞颂之声响彻整个花园。   田守信指挥几个小太监摆开书桌笔墨,铺开纸,朱慈烺拿起笔,微笑的看向王青林:“王掌柜,写什么字啊?”   “请殿下赐字,正通银号!”王青林跪在地上,激动的脸色涨红,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求的是自家钱庄的字号。   不意外,能豪掷十五万两银子买他一副字的也就钱庄老板能有这个豪气了。   朱慈烺微笑点头,蘸饱了墨,往宣纸上写去。   “好字,好字啊!”   现场马屁之声响彻云霄。   放下笔,朱慈烺微微松口气,拍卖会的成功让他兴奋,他想着是不是要筹备第二场拍卖会呢?今天这一场针对富商,第二场他准备针对京师的勋贵,比起富商,勋贵口袋里的银子一点都不少,但勋贵们不会为百官的字画动心,他们有很多渠道能免费获取到官员们的字画,所以要想让勋贵们掏银子,必须找到一个让他们心动的标的物。   ……   下午,东宫太监执礼,锦衣卫护卫,唢呐吹吹打打,将皇太子的赞誉和各位商人所拍字画送到了商人府上,经过街道时,围观者如云。   很快,皇太子在太子府举办“募捐拍卖会”,将文武百官的字画拍卖给到场的商人,最后甚至亲自上阵,为南直隶商人王青林书写票号名称的事情,迅速就传遍了整个京师。   京师又轰动了。   皇太子总是有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总是让人惊奇,市井百姓热闹讨论的是皇太子筹集到的二十多万两银子还有徽商和浙商的恩怨,以及豪掷十五万两白银的浙商王青林的事迹。   但对朝中文官,对讲究“礼”的士大夫来说,皇太子不守礼的劣迹,又添上了一桩——二十万银子再是重要,能重要过朝廷的颜面吗?孟浪,荒唐啊,立刻就有人上疏弹劾,虽然弹劾东宫是一件比骂皇帝本人还傻的事,有可能会惹怒崇祯帝,但清流管不了那么多了。   驿馆里。   刘宗周负手站在窗前,长长叹息。一个屡屡不听劝的固执皇帝,一个爱财胜过朝廷脸面、且屡教不改的储君,这大明天下,还能有未来吗?念及于此,更加的心灰意冷。   书童却想到一件事,犹豫一下,还是小心的道:“先生,太子爷拍卖的字画里,可没有您的呀。”   刘宗周这才警醒,自己也送了一副字给太子的。   准确的说是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诫字。   他要提醒皇太子,不但要谨言慎行,有些不应该做的事情绝不能再做。   皇太子并没有将他作品拍卖,难道是自己留下了?又或者是一气之下撕毁了?   “宪台大人在吗?田守信求见。”有人高声在门外喊。   刘宗周皱起眉。   又来了。   最近几天,田守信天天都会求见他,送猕猴桃,点心,各种东宫尚膳所做的可口食物,如果是其他人受到东宫如此恩宠,心中一定会欢喜,但刘宗周却心静如湖,一点涟漪都没有。作为人臣,他不能拒绝东宫来人,但对东宫送来的食物,他却是碰也没有碰过。   但田守信今日送来的却跟往日不同。 第三百二十章 大儒风范   但田守信今日送来的却跟往日不同。   一封太子的亲笔书信,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见到银票,刘宗周惊讶极了,等看完皇太子书信,却又皱起眉头——信中,朱慈烺表达了他对刘宗周的敬仰之情,但刘宗周一眼就看破了皇太子的虚情假意,放下信笺,刘宗周取过笔墨,写了一封信,令书童将书信和那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一同交到户部。   书童吃惊,不明白先生这是何意?   刘宗周却不解释,只摆手让他速去办。   很快,一条信息在京师传开,朝中百官的字画只左都御史刘念台的草书皇太子没舍得拍卖,而是自己留了下来,悬在了书房,并派人送了亲笔感谢书信和五千两的银票到刘念台居住的驿馆,以示自己的拍卖银。而刘念台收到银票后又将银票转交到了户部。   “真是大儒啊,五千两银子,看都不看。”   “是啊,不愧是蕺山先生!”   京师百姓对刘宗周都是敬仰。   信王府。   听到刘宗周将银票转交户部,朱慈烺轻轻叹口气,刘宗周虽然迂腐,但气节和廉洁是无可挑剔的,他写的那个“诫”字虽然别有用意,但朱慈烺还是将之挂在了自己的书房,以此提醒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除了军事,政事,民事之外,逐步扭转天下读书人迂腐、拘泥于八股,不能学以致用的顽疾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至于为什么是五千两?首辅周延儒拍卖价是六千两,虽然看不上周延儒,但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刘宗周的价钱不能超过周延儒。五千两银子看起来有点多,但其实一点都不亏,因为从一开始朱慈烺就知道刘宗周不会要这个银子,而通过这五千两银子,原本对皇太子有所不满的刘宗周门人,心里能稍有安慰:太子还是看重蕺山先生的,不然不会独爱蕺山先生。   朱慈烺脸上露出笑,唯一有点担心的是,为商铺题字之事并没有事先禀告父皇,不知道父皇会不会生气?   ……   乾清宫。   听说皇太子一场义卖就筹到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御案后的崇祯喜怒参半,银子数目让他惊喜,但想到皇太子给商人题字,开历朝历代的第一次,崇祯帝又有一种皇家颜面扫地,难堪羞臊之感——堂堂大明皇太子,也成了卖字先生了吗?   这个朱慈烺,真是大胆,不跟朕商量,就做此鲁莽之事!   外廷肯定会有非议,说不定弹劾的奏折已经在路上了。   崇祯帝很是恼怒。   但想到如果不是朱慈烺亲自题字,也不可能筹到二十万两银子,崇祯帝心中的怒气又消去不少,二十万两银子又的确能做不少的事情,罢了罢了,非常时期就行非常之事吧。不过皇太子开此一例,以后官员怕是会有样学样了,商人和官员勾结之事,怕是不能遏制。   “王承恩,传旨,严禁各地官员为商人题字,但有违反者,一律严惩!”   崇祯霍然站起。   ……   朱慈烺一直在等宫中的消息,见父皇没有下旨申斥,也没有召他进宫,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殿下,是不是要进宫?”田守信小声道。   朱慈烺摇头:“不必。”   “启禀殿下,户部郎中李其纪,兵部郎中李胜峰求见。”午膳后,小太监唐亮来报。   “宣!”   朱慈烺面色一喜,他知道,他委托户部和兵部清丈京营官田之事应该是完成了。   李其纪和李胜峰进入殿中,叩拜起身后细细禀报。   果然,京营的三十万亩官田已经清丈完毕,虽然实际数量不足账面上的三十万亩,只二十六万五千六百亩,算起来有将近四万亩的亏空,不过依然是一个好消息。二十多万亩的军田,户部和兵部加上顺天府调集了一百多名的官员,历经半多月,加班加点,终于是在皇太子规定的时间之内丈量清楚了,朱慈烺勉励二人,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满意。   明朝最初实行卫所制,边地军丁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军丁二分守城,八分屯种。每个军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给耕牛、农具和种子,并按份征粮。京营是皇帝亲兵,除了外地的班军,京营本地士兵都在京畿附近有自家的军田。史载,明成祖时,京营士卒的军田一共将近有两百多万亩,但几次改制下来,时至今日,京营军田只剩下一百多万亩了。   如果严格的执行军田制,那些被裁撤或者自动退出京营的士兵就不能再拥有京营的军田了,这也是京营老兵聚众闹事的原因之一,他们担心名下的军田会被收回。   长期看,他们的军田终究是要被收回的,但短期为了维稳,朱慈烺不打算动他们的奶酪。   不客气的讲,军田卫所制是一项没有远虑,只图眼前利益的操蛋制度,明太祖朱元璋曾自豪的说,他用最少的钱养活了最多的兵,但却不知道,他在世之时,因为士兵都是随他打天下打出来的,哪怕是屯田兵也颇有战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亦兵亦农导致的后果就是明军训练不足,战力低下,以至于到了明中后期之后,将领不得不豢养家丁,以充实战力,不然他们就无法为朝廷出征。   家丁为将领私属,费用最初由将领自己承担,而随着家丁制的盛行,特别是辽东事起之后,朝廷认可了家丁的存在,改成官给粮饷。到了这个阶段,军田卫所制在各地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京营是皇帝亲兵,自土木堡之变再没有成建制的离开过京师,没有经历过大战,又在皇帝和文官的眼皮子底下,因此各级将官并没有豢养家丁的习惯,这也是朱慈烺整顿京营比较顺利的原因之一。如果将领都有家丁,聚啸闹事,即便以他皇太子之尊也未必能压得住。   京营没有家丁,军田制也是实实在在,现在京营每个士兵的家中平均都有十亩地,军田不超过三十亩不纳赋,只出徭役,加上军中的俸禄,维持三口之家的开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总体说,比起地方军队,京营的待遇是很不错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军功授田   但在朱慈烺整顿之前,京营的战力却是最低的,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围攻北京之时,京营一哄而散,连一场恶战都没有打,每每想起,朱慈烺又心痛又疑惑,虽然有历史学家认为是鼠疫导致的结果,但京营空额严重,长不训练,应该也是重要原因。   两位郎中退下之后,朱慈烺连续批下两道命令。   第一,授予京营新兵每人十亩军田。   李若链从天津招募的两千纤夫兵和京畿考核招募的两千兵都是这项命令的受益者,从现在起,他们和京营老兵一样,都有了十亩军田。   考虑到他们中间很多人是孤身一人,家中无人耕种,朱慈烺规定可以由京营招募佃户,代替其收缴佃租。   第二,军功授田。   从今以后,军功赏赐改银两为田地。   孟子曾说:有恒产恒业者有恒心,军田从本质上就是要将士卒束缚在土地上,令其不敢不听从命令,更不能逃跑。而军功授田则是用中国人最为看重的田土激励他们奋勇作战。   反之,临阵退却,不服从命令者除了要承受军法之外,名下的军田也要被收回。   两道命令传到场外大校场,新兵一片欢呼。   特别是两千纤夫兵,一月前他们还是一无所有,只一条烂命,现在不但吃好的喝好的,而且还有了十亩田地,成了小地主,这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他们如何能不感激,如何能不刻苦操练,奋勇杀敌?   用过午膳,朱慈烺直奔城外大校场。   筹集到二十万两银子,授了军田,现在他要筹划另一项大事了。   “殿下,徐文朴真搬到营房里住了……”出城时,田守信小声报告。   朱慈烺微笑点头。   千总徐文朴实现了他的承诺,前天晚上收操回城之后,他便带着自己铺盖卷来到了德胜门的营房。徐文朴进门的那一刻,同房的士兵们都惊呆了,不敢相信千总会成为自己通铺的兄弟。   徐文朴哈哈大笑,喊认识的士兵的名字。   士兵们这才惊醒过来,不停地上前向徐文朴行礼打招呼吗,又急急忙忙地给徐文朴清出一个最好的铺位。   徐文朴也不客气,放下铺盖卷之后便很随意地和士卒们聊起了天,晚上和士兵们一起上思想教导课,课后洗漱,到了休息的时间和普通士卒一样爬上了大通铺,没多久便鼾声大作。   那一晚,和徐文朴同一营房的士兵们都有点失眠。翌日清晨,起床的号角响彻军营之时,徐文朴第一个从床上弹起,当同房士卒还在穿鞋之时,他就穿戴完毕,奔出了房门——千总大人真利索,所有人都是感叹。   五公里长跑,徐文朴一直跑在最前方,第一个冲到了场外大校场。   不止徐文朴,他麾下的三个把总也搬到了营房中,和士卒们一起操练一起吃住。   整整一天,徐文朴都是京营关注的焦点。   徐文朴的上级,精武营主将吴襄对徐文朴的做法很是赞赏,认为徐文朴的做法,与兵同在,同甘共苦,深得辽东边镇练兵的精髓,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千总一级的将官对徐文朴的行为非常不满,私下悄悄埋怨:“哗宠取宠!你出风头也就罢了,却把我等置于何处?”   不过不满归不满,第二天众千总都乖乖卷了铺盖卷搬到京营营房,和士兵们同住。   来到大校场,李国祯、贺珍、吴襄带着众将在营门口迎接。和他们寒暄几句,朱慈烺直奔徐文朴的千人队。   徐文朴是原五军营右掖营的千总,参将董琦的部下,此番京营整顿,因其勇武而继续担任精武营的千总,前世读史之时朱慈烺曾经见过徐文朴的名字,知道他战死在了甲申之变中,因此从一开始就非常器重徐文朴,现在徐文朴又首开先河,和士卒同吃住同操练,他当然要鼓励一番。   “辅仁快起!”   不等徐文朴叩拜,朱慈烺就微笑着双手搀扶。   徐文朴字辅仁。   徐文朴激动的脸色微红——能被皇太子叫字,可不是一般的荣耀。   问起徐文朴的籍贯,徐文朴原籍居然是金华府义乌县。   戚继光曾说,天下最好的兵是义乌兵,想不到徐文朴原籍居然是义乌的。   再细问之下才知道,徐文朴的曾祖父和浙江抗倭名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吴惟忠是同族兄弟,一直跟随戚继光,不论南方抗倭还是北方打击蒙古人,都立有战功,因其姐姐家无嗣,遂将三子也就是徐文朴的祖父过继给了姐姐家,改姓为徐,并进了京营,后因功授千总之职。徐文朴承袭祖父、父亲的职位,到今日已经将近五年了。   朱慈烺心有惊喜:“那辅仁,你对戚少保的鸳鸯阵一定有相当了解了?”   徐文朴脸色微微一红,抱拳:“回殿下,先祖过世的早,家父在世时从未跟臣提过鸳鸯阵,因此臣对鸳鸯阵的了解,并不比他人多。”   朱慈烺有点小失望,但还是勉励道:“你是戚少保的同乡,先祖又曾经是戚少保的部下,如今本宫打算以戚家军之法操练京营,你要多多表现,以为众军表率!”   “臣誓死追随殿下,报效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徐文朴单膝下跪。   从徐文朴的千人队离开时,朱慈烺命中军传令:“精武营加纤夫兵集合,本宫要阅兵!”   “是!”   “精武营集合!”   战鼓擂动,中军大声传令。   校场立刻就震动了,正在操练的精武营各部急急集合,“向前看”“向后转”等整队口令响彻校场。   而朱慈烺已经提前登上了点将台,接过田守信递来的西班牙人进贡的单筒望远镜,拉长了举到左眼边仔细观察精武营整队的过程——校场太大了,只靠目力无法顾及全场。   精武营和纤夫兵正在整队。   善柳营、左右柳营和新招募的两千京畿兵没有得到阅兵的命令,依然还在操练中。   望远镜真是一个绝妙的好东西,朱慈烺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在两里外的景况。   半个多月的长跑让京营全体将士的精神面貌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不说整队中的精武营,即便是孱弱的左柳右柳营也感觉跟半月前不同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京营改制   一盏茶(约十分钟)后,精武营和纤夫兵整队完毕,以三百人为一小队方阵,齐步走过点将台。   作为“教官”的小太监韩琛走在第一个方阵的最右侧。   和普通士兵一样,他挺胸抬头,小脸绷的严肃,走起路颇有阳刚之气,如果不说,谁也不能知道他是一名小太监。哦,不对,他不是小太监了,他现在是有品级的太监了。   没有首长好,也没有为人民服务,只有冬冬的战鼓伴随着将士们的脚步。   朱慈烺微微点头。   队列训练已经初见成效,隐隐已经能听到齐刷的脚步声了。   韩琛干的不错。   而李若链从天津招募而来的两千纤夫兵走起队列来,居然不比精武营的老兵差多少。   一切都归功于李若链的严厉督促。   虽然没有带过兵,但李若链是武进士出身,对带兵并非完全的门外汉,加之纤夫兵都是好苗子,韧性坚强能受苦,相比于京营老兵更容易被操练,前些天精武营出现逃兵,但纤夫兵却一个逃走的也没有——京营操练虽然苦,但丰衣足食,比起纤夫的悲惨生活幸福多了,今日又有十亩军田的消息传来,就更是坚定了他们留在京营的决心。   纤夫兵不但队列走的好,而是士气也是最高的。   够了,朱慈烺并不打算将京营士兵练成前世里的阅兵方队,他在京营推行队列训练,不过是想要潜移默化的培养京营将士服从命令的本能。真正杀敌,还是要从火器和长枪入手。   而且五月开封之战迫在眉睫,他没有多余时间再等了。   李若链没有随纤夫兵走队列,而是站在点将台下,挎长刀,一脸凝肃的盯着自己的部下。两千新兵,七个方阵,他仔仔细细的观察,其中有步伐不整,影响队列齐整的士兵的名字他都记在心里,想着阅兵结束之后要严厉惩罚。   田守信曾悄悄告诉朱慈烺:徐文朴其实并不是第一个在营中夜宿的高级将官,李若链才是,过去的半个月中,李若链最少在营中夜宿了十天了,纤夫新兵出现任何问题,他立刻解决。   朱慈烺暗暗赞许,李若链做事极其认真,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是上级长官交付的,就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完成。历史上,正是李若链发现了证明袁崇焕“通虏”的最要人证,那一位倒霉的木匠是被屈打成招的真相,并上书要求重审袁崇焕案,可惜没有被朝廷采纳。   李若链最擅长的领域还是在谍报,纤夫兵队列操练完成之后,还是要让他回归本职才对。   “吴襄。”   “臣在。”站在朱慈烺身后的吴襄立刻抱拳听令。   虽然不太喜欢,但吴襄毕竟是父皇任命的精武营主将,朱慈烺还是得用他。   “从明天起,取消精武营上午队列操练的时间,改为技能和力量训练。另,纤夫兵并入精武营。”朱慈烺道。   “臣遵命!”吴襄抱拳听令。   “召百总以上将官到台下,本宫要训话。”   “是。”   很快,精武营百总以上的将官,连同赞画、后勤军官将近一百人全部集合到点将台前,等朱慈烺训话。   朱慈烺走到点将台边缘,环视台下的众将。   吴襄领头,千总徐文朴、杨轩等人都站在台下。   照规制,精武营一名主将,两名副将,参将三到四名,但现在除了在外征兵的参将董琦之外,两名副将和参将的位置都是空缺,即便刘肇基到京营成为副将,也依然还有两三个空位,最近这几天,朝中对朱慈烺不补齐将官的空位有所非议,不过朱慈烺不管,对于几个参将和副将,他自有打算。   “今天是精武营第一次百总级军议。为什么让所有百总都来?因为一旦踏上疆场,你们每个人的决定都可能会影响到我大明的未来,在我心中,你们每个人都是统兵的大将,都是我皇明的栋梁!”   听到皇太子的奖励之言,将官们尤其是各个百总们都忍不住拔了拔腰杆,登时铠甲摩擦声响成了一片。   “诸君努力!”朱慈烺高声。   “报效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襄带头振臂高呼,颌下的胡须一颤一颤。   朱慈烺含笑看着众人,等呼声过去,他肃容道:“今天有一件大事要跟诸位宣布,也要跟诸位探讨。本宫决意,从即日起,仿照戚家军,精武营的小队人数从十人改为十二人,其中队长一,伍长二,战兵八,伙夫一……”   队列操练已见成效,朱慈烺决意在京营全面推行戚家军编制。   十二人是戚家军鸳鸯阵的基本编制,无论南方抗倭时,还是北方对抗蒙古骑兵时,鸳鸯阵小队的人数始终是十二人,唯一变化的是组编方式和使用的武器,比如在南方时,戚家军是一哨四队,取用的是四四制,到北方则变成了更加灵活的三三制,又配火箭为远程武器。   众将静听。   朱慈烺不止一次的提到戚少保,提到戚家军,在京营实行戚家军的编制,一点都不意外。   “小队又分两种,一种长枪队,一种火器队。火器队除队长、伙夫外,其余十人全部装备鸟铳。长枪队以鸳鸯阵为主体,除一名队长,两名盾牌手、一名伙夫之外,剩下八人全部装备长枪。”   说道这里,朱慈烺环视台下的众将:“诸位可有异议?”   众将面面相觑。   虽然众将对戚少保的鸳鸯阵不是很了解,但对鸳鸯阵的基本配备还是知道的,鸳鸯阵最有特色的不是长盾长矛,而是狼筅和镗钯。   镗钯是军中常用武器,狼筅则是戚少保的发明。   所谓狼筅是一根一丈多长、碗口来粗的大竹竿子,顶端装上铁枪头,竹竿的身上还遍布尖锐的枝桠,长刀虽锋利,却砍不断软枝,甚至越砍越尖,而竹节层层深,能挡住长枪刺入,而长枪兵紧随左右,刀手接应于后,将对面的倭寇杀的落花流水。   镗钯既像钉耙、又像粪叉,跟前世里特斯拉的车标差不多,镗钯“可击、可御,兼矛盾两用”,每两名锐把手配备三十文火箭,敌人离远时,两股可以充当火箭架,用来发射火箭敌人,敌迫近时,持之以杀敌。当与敌人兵刃交加时,可以架拿敌械。 第三百二十三章 狼筅镗钯   狼筅和镗钯是鸳鸯阵中最有特色的两项武器。   但现在朱慈烺却把这两项武器都取消,全部换成了长枪。   没有狼筅和镗钯,还能叫鸳鸯阵吗?   另外,太子面前,就算有意见他们也不敢提啊   吴襄李国祯等高级将官却是另外的心思:连编制这样的小事情都要将百总召集起来一起讨论,如此治军,是不是有点太细了啊?日后如果出征,难道也要把所有百总都召集起来,进行军议吗?   他们猜对了,朱慈烺心中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除非机密行动,否则大战之前朱慈烺一定会把所有的百总以上的将官召集到一起,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除了集思广益,想从他们中间征集到一些好点子外,也是要培养将官们的韬略。   百总这种中下层军官看起来不起眼,但其实却是一支军队的支撑所在,百总勇,则全军勇,百总弱则全军弱。   没有人说话。   朱慈烺看出了众将眼中的疑惑和迟疑,但碍于他皇太子的身份,没有人敢轻易发表意见,于是鼓励道:“编制配备事关我京营生死存亡,诸位不可有顾忌,有什么话尽可以说。”   有此一言,众将终是放下了一点忌惮,不过还是没人敢第一个提出意见。   “殿下,臣虽然对鸳鸯阵不甚了解,但却也知道狼筅的主要作用就是格挡敌方的武器,使敌人不能近身,长枪和圆牌手配合杀敌,如果取消狼筅,全部换成长枪,怕就不叫鸳鸯阵了啊。”   声音来自身后。   说话的人是小伯公李国祯。   德胜门事败之后,最初几天李国祯非常老实,甚至是有点惶恐,他担心事情会败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好像并没有追查军营之事,他紧绷的心情才渐渐松弛下来,昨天到今天又有点故态重萌了,尤其是听到朱慈烺的编制有漏洞之后,他就更是按捺不住了。   和众将不同,李国祯博览群书,又出身将门,对鸳鸯阵的了解比其他人多那么一点,虽然他也说不清楚鸳鸯阵具体操练和战斗的方式,但他却知道狼筅和镗钯是鸳鸯阵的灵魂。尤其是狼筅,没有狼筅在前格挡,长枪手就无法趁机攻击敌人。   如果是其他人提出这样的编制,他一定会冷笑嘲讽,但面对皇太子,他不敢有不敬之言,只敢规规矩矩地提出不同。   朱慈烺早有预料,转头对李国祯说道:“戚少保最初创立鸳鸯阵时面对的是倭寇,只所以使用狼筅,乃是因为倭寇长刀锋利,普通长枪的枪杆经不起倭刀一斩,狼筅却不惧倭刀的砍劈,竹节层层深,还能挡住长枪刺入,对付倭寇非常有效。因为有狼筅,鸳鸯阵才能发挥威力,也才能令倭寇闻风丧胆。”   “不过狼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浙江调到蓟镇,面对的敌人从倭寇变成蒙古人后,戚少保改良鸳鸯阵,取消了狼筅手,增加了长枪手,镗钯也改成了刀棍手,时人称为北方鸳鸯阵。对手变了,战场环境变了,鸳鸯阵自然也要变。如果戚少保当年墨守成规,死抱着鸳鸯阵不放,怕也不会有杀的蒙古人落花流水,令其不敢南望的荣耀。”   说到此,朱慈烺忍不住有点伤感,如果戚继光当年在蓟镇练兵时提出的全国各地卫所兵到蓟镇轮训的计划能够实施,将戚家军练兵和治军之法保留下来,明军又何至于像今天这么孱弱?   可惜戚继光的计划胎死腹中,大明军队近代化的道路也被堵死,等到浑河之战,最后的戚家军全部战死之后,整个大明朝竟然没人知道戚家军的练兵之法了,真是可悲,可叹啊。   整理了一下心情,朱慈烺目视众将,继续道:“但到了今日,时事又有所变化,我大明最大的敌人不再是蒙古人,而是建虏。和蒙古的轻骑兵不同,建虏多是重骑兵,且多大军出没,擅长对付散兵和游骑的北方鸳鸯阵必须再做调整,以适应敌人的改变。原本本宫并无良策,不过前些日子,有一位先生深夜见我,为我献上一本兵书,我翻开一看,居然是戚少保的遗作。和流传于世的《纪效新书》《练兵实记》不同,戚少保的这本遗作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   听到此,众将都是惊喜。   “戚少保在书中记载了一种对付重装骑兵的新型步兵阵型,本宫以为是对付建虏的利器!”朱慈烺道。   这本书当然是没有的,朱慈烺搬出戚继光,不过是为了减少改制的压力,另外也为古斯塔夫方阵的设立找到一个出处,省的他人无端猜测。   众将脸上的喜色更多。   “根据书中记载,狼筅和镗钯都要取消,镗钯太过短小,狼筅只能守,不能攻,面对骑兵时,远不如攻守兼备的长枪,这是戚少保当初取缔狼筅的原因。八杆长枪齐出,其威力绝对强于两狼筅两镗钯四长枪的组合。”   听到此,众将都微微点头。   有戚继光的兵书,又有皇太子的背书,他们对京营改制再无任何怀疑和犹豫。   李国祯低头退回朱慈烺的身后。   朱慈烺环视一圈“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众将都摇头。如果不是皇太子,而且其他的将官就一定会有人站起来问那本兵书具体情况,但皇太子面前,无人敢多言。   朱慈烺继续道:“那好,接下来说说装备。各小队队长戴笠盔披铁鳞甲,持旗枪配腰刀;长牌手穿皮甲,持方形大藤牌配短斧;圆盾手持圆盾配腰刀;伙夫穿皮甲持尖头扁担。为防建虏的弓箭,除长牌手是笠盔皮甲之外,其他人不论长枪手或鸟铳手都戴笠盔披铁鳞甲,兵杖局盔甲厂正在日夜赶工,最迟下月中旬就可将所缺笠盔和铁甲全部补齐。”   说到这,他再次停止,目光看向众将:“诸位可有什么补充的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臣有一处不解。”   又是李国祯。   这家伙长袖善舞,喜欢高谈阔论,耍嘴皮子功夫吗,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不过这样也好,李国祯很大程度的都问了众将心中的疑问,只要朱慈烺解释得当,对凝聚军心还是很有益处的。   朱慈烺回头道:“讲。”   “长枪队和火器队,好像都没有配弓箭啊……”李国祯说的很小心,但眼睛深处的兴奋却好像藏不住——太子这么聪明,居然会在编制问题出这么大的“漏”。 第三百二十四章 无绳鸟铳   照戚少保戚家军的编制,四长枪手,两狼筅,两镗钯,一共八个正兵中,四个长枪手和两镗钯手都是要配弓箭的,即使是北方鸳鸯阵,长枪手也是要背负弓箭的。现在朱慈烺全部改成长枪手,但却没有人一人配备弓箭,在李国祯看来,这是明显的疏漏。北方军队不善于使用鸟铳,而且鸟铳有开火率的问题,遇上雨雪天气连烧火棍都不如,为了保证队伍的远程攻击输出,弓箭是一定要配备的。又或者这不是皇太子,而是戚少保的疏漏?   但戚少保何等人物,岂会犯如此错误?   对李国祯的疑问,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点头道:“小伯公的问题很好,藤牌手携带标枪、镗钯手和长枪手携带弓箭是戚家军的配置,遇敌先用火器,再其次用弓箭杀伤敌军的思路原本是不错的。不过我部新兵多,同时练两种兵器过于复杂,而老兵对弓箭的掌握又不娴熟,因此本宫以为,精武营长枪队均不配备弓箭,全力练习枪术最好。至于远程火力攻击,交给鸟铳就可以了。”   听到此,众将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   这个时代,除了红夷大炮和三眼铳,弓箭是最可靠的远程攻击武器了。   鸟铳?   那玩意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尤其遇上雨雪天气更直接哑火,怎么能代替弓箭呢?   朱慈烺看出了众人的惊异,淡淡补充道:“小队虽然不设置弓箭手,但每百人队可设置一个弓箭小队,选军中善射之士充之,以为鸟铳的辅助。”   众将面面相觑。   一百人才十二个弓箭兵,太子这是要废了弓箭兵啊?   显然,对朱慈烺舍弃弓箭的做法他们并不敢苟同。   不是某一个,而是在场所有人都理解不了朱慈烺的战略意图。   “殿下,鸟铳虽有威力,但却不可靠,尤其遇上雨雪天气就更是不能倚仗,还望殿下三思啊。”   李国祯再一次说话。   “望殿下三思。”   不止李国祯,众将都是抱拳。   “我知道诸位在担心什么,不过请放心,兵杖局的工匠已经研发出了一种不用火绳,雨天也能打火的鸟铳,最迟四月底就可以装备到军中,雨雪天气鸟铳就变成无用烧火棍的事情再也不会出现。且和弓箭相比,鸟铳更容易操练,一到两月就可见成效,而一个合格的弓箭手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是练不出来的,权衡利弊,本宫以为精武营还是应该以操练鸟铳为主。”朱慈烺解释。   “雨天能打火的鸟铳?”众将都是惊异。   “是的。”朱慈烺点头。   没人说话,不过眼睛里却有怀疑。   皇太子不可能说谎,不过雨天能打火的鸟铳听起来又有点不可能。   朱慈烺不多解释,事实胜于雄辩,等遂发枪摆在面前,众将自然就会相信的。   “殿下,雨天能打火的鸟铳,也是戚少保书中记载的吗?”一千总出列,向朱慈烺躬身问。   一看原来是彰武伯杨崇猷的侄子杨轩。   他最喜欢玩铳,听到有不用火绳,雨天也能打火的鸟铳,他惊喜极了,忍不住站出来问。   朱慈烺道:“不是,这是我兵杖局最新的发明,少则一月,多则两月,诸位就可以见到了。”   杨轩一脸欣喜的退了回去——有了不用火绳的鸟铳,玩铳就更方便了。唯一疑惑的是,兵杖局那帮废物连火绳鸟铳都造不好,却怎么能造出不用火绳的鸟铳?如果是其他人说,杨轩一定不会相信,但皇太子亲口所言,他却不敢有太多的怀疑。   朱慈烺继续道:“长枪队和火器队为我精武营的基本作战单位,以此为根基,三长枪队组成一旗(相当于排),设旗总,三长枪旗组成一局(连),设百总,百总有侍从数人,配一队弓箭手,另配虎蹲炮两门,炮手十人。”   “两个长枪百总和两个火器百总共组为一个司(营),设把总。”   百总之前,火器队和长枪队都是单独成队,但到了把总,就需要将两种武器混在一起了。   一个把总(营长)统帅四个百总,将近五百兵。   “两个司组成一部(团),千总统之,千总有亲兵五十人,配三门500斤大佛郎机炮,六门300斤小佛郎机炮,虎蹲炮若干……长枪,鸟铳加火炮兵,一千总带兵一千三百人。”朱慈烺道。   “精武营原本选出六千老兵,但经过二十天的操练,只五千人合格,加上新募的四千兵,一共九千人,本宫打算分为六个千总队,抓紧操练,以期在最短时间内提升战力!”朱慈烺目视众将:“这就是本宫关于京营编制和武器装备的基本想法,诸将若有异议可以提出,我们一起探讨。”   没人有意见,吴襄更是微微点头,一副赞赏的表情。   朱慈烺转头看李国祯:“小伯公呢?可有什么想要说的?”   虽然知道李国祯说不出什么高明意见,但他还是想听听。   李国祯轻轻咳嗽一声,抱拳道:“殿下,臣有一个小小的想法,说出来供您参考。戚少保的鸳鸯阵,前排的两个盾牌手一大一小,臣觉得,现在我们所面对的建虏和戚少保面对的倭寇大有不同,倭寇使用鸟铳,建虏却多使用弓箭,还有飞刀、飞斧、标枪之类的投射兵器。一大一小两面盾牌很难周全,不如全改成两面大盾,这样可以更好的保护后排士兵不受建虏弓箭的伤害。”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抬头看向众将:“你们以为呢?”   众将都不说话,但有人在点头,显然是赞同李国祯的提议。   李国祯眼睛里不无得色。   忽然有一人站了出来:“殿下,臣以为不可。”   原来是赞画张家玉。   李国祯眼中的得色立刻就消失了,斜眼看着张家玉:“为什么不可?”   张家玉向他拱拱手,再面对朱慈烺:“殿下,这长牌和圆牌手的同时存在,并非只是为了抵挡敌人的投射兵器,长牌手推动整个阵型的前进,是进攻的屏障,但长牌笨重,以至于长牌手行动迟缓,如果没有圆牌手的保护,一旦建虏长枪手一拥而上,只要架住我方长枪,刀盾兵趁机滚过来,长牌手就危险了。长牌手一旦阵亡,鸳鸯阵就散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戚家拳法   “圆牌手的存在正是为了预防这种局面,圆牌手不但可以近身保护长牌手,更可以在我军转换阵型之时,冲出阵型,斩杀骚扰的敌人,是为圆牌手也叫散兵,所以圆牌手和长牌手一般重要,绝不可更改。”   听了张家玉的讲解,原本点头的几个将领都恍然大悟。   李国祯脸色微微臊红。   朱慈烺却是欣慰,张家玉鸳鸯阵的理解果然要比一般人深刻的多,虽然他第一直觉就是圆盾改为长盾不妥。但怎么个不妥,一时还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可张家玉张口就来,显然是对鸳鸯阵深有了解。   李国祯失了面子,没好气的问:“但建虏的箭雨如何防备?”   “纵队即可。”张家玉简单回答。   李国祯脸色更臊红,在他眼里,张家玉帅气的面容简直比暗夜里的恶鬼还要可憎,他不甘心失败的冷笑道:“张赞画说的轻松,但一个长牌如何能为十二人提供遮挡?”   如果不是当着皇太子的面,他肯定是要大声呵斥张家玉:竖子!一个小小的赞画,也敢在我面前噪舌?   “有笠盔,有铁鳞甲,只要保持阵型,纵使建虏乱箭如雨也伤不了几个人,但如果舍弃圆盾,使长牌手不受保护,一旦建虏近身,那就是一溃千里的后果了……”   不等张家玉说完,李国祯就已经满脸怒容:“什么一溃千里?在太子殿下面前,你何敢说如此不吉之言?”   张家玉勇气一挫,正要请罪,朱慈烺却皱起眉头,扫了李国祯一眼,冷冷道:“小伯公这是什么话?军议讲的就是各抒己见,实事求是,如果像是你这般要求,又有谁敢说真话?今日军议又有什么意义?”   “……”李国祯脸色涨红。   一直默不知声的老将吴襄忽然说话了:“张赞画说的极是,圆盾万万不可请改,不过小伯公所说也极有道理,臣以为,可以将长牌做的再高再宽一点,京营将士伙食精良,长牌手又有特殊照顾,只要严加操练,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可!”   朱慈烺点头同意,心里却知道吴襄这是在帮李国祯找面子,堂堂小伯公,被一个小小的赞画驳斥,面红耳赤的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实在是没有面子,吴襄此时三言两语算是帮他解了围。   看来吴襄和李国祯的关系不错啊。   目光看向张家玉,鼓励的点了一下头。   张家玉激动的一拱手,反步退回队列中。   “诸位可还有其他看法?”朱慈烺看向众将。   没人说话,显然大部分人都还没有适应这种直抒己见的军议,在太子面前都有些紧张。   朱慈烺鼓励着,等待着。   军中不能是一言堂,尤其是战略战术方面的构想更是要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终于,有一将站了出来,抱拳朗声道:“殿下,臣忽然想起一事。”   是徐文朴。   “讲!”   “臣祖父早年曾经在戚少保账下听令,积功做到了把总,对鸳鸯阵知之甚详,只怪臣小时候太过顽皮不懂事,很少能安安静静的听他老人家讲话,等臣懂事之时他却已经去世了,如果当日臣能多听一点,于臣治军必大有好处。臣父亲寡言少语,很少提起戚家军,以至于臣只知道先祖当年是戚少保麾下之将,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不过臣忽然想起,臣对戚家军并非一无所知,臣现在每日所锻炼的就是戚家拳!”   “戚家拳?”朱慈烺惊喜。   “是的,家父曾跟臣提过,他传给臣,臣每日练习就是当年戚家军军中所练拳脚,照家父所说,戚家拳是戚家军士兵必练习,每日各打一次,每次半个时辰。此拳是戚少保当年亲自制定并且在军中全面实施,家父说,戚家军健壮勇武与此拳有很大关系。”徐文朴道。   戚继光最初建军时,曾经打算使用民间的那些武术高手以对抗倭寇,实验了几次才发现所谓的高手完全花拳绣腿,根本不能用来实战,于是戚继光在书中写道:“凡比较武艺,务要俱照示学习实敌本事,真可对搏打者,不许仍学习花枪等法,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   不过这并不表示戚继光排斥武术,相反,他发明了更注重实战的戚家拳,以求锻炼士卒——有一种传言,说戚继光其实是一个武术高手,从其在《纪效新书拳经捷要》中记载了宋太祖三十二长拳、猴拳等十多种名著于时的拳种和几门棍法,并进行了简单的评价就可以看出端倪。   如果能在军中推广戚家拳,对健壮将士们的身体一定大有好处。就如徐文朴,京营千总中,就属他最为健壮勇武。   不过现在营中多是新兵,时间又比较紧迫,若是学习戚家拳,会不会耽误到练兵的进度?   此念头在朱慈烺脑中一闪,不过他很快就自我否决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若是戚家拳真有实战功效,并且能强壮士兵的身体,那多耽搁一段时间也是值得了。   “徐千总,能现场演示一下吗?”朱慈烺道。   “遵命!”   众将闪开位置,徐文朴去了铠甲,在腰间系了一条黑带,然后就在点将台前,虎虎生风的练了起来。   “好!”   众将都是叫好。   即使是没有习过武术,完全是门外汉的朱慈烺也能看出,徐文朴绝不是花拳绣腿,而是真有功夫,虽不说像电影电视里的武术高手一样能以一当百,但以一当十是不成任何问题的。   一套戚家拳练罢,徐文朴收拳站立,脸不红气不喘。   众将就更是佩服了。   连骄傲的李国祯都在点头称赞。   “很好,徐千总你可愿意将此拳传授给将士们?”朱慈烺问。   “臣愿意!”徐文朴微微激动。   朱慈烺点头:“那好,本宫任命你为军拳练使,负责在精武营传授戚家拳,从明日起,每天上午练习一个时辰,下午操练开始前练习半个小时,力争在三月之内有所小成。守信,取二十两银子来,以为徐千总的奖励。”   “是。”   “谢殿下!”徐文朴脸色微红,双手捧着银子,反步退回列中。   众将脸上都是羡慕,不是因为二十两赏银,而是因为徐文朴在太子面前露了脸,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啊。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军中讲堂   朱慈烺看向众将,意思是谁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众将绞尽脑汁,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其他了。   只有一名千总愁眉苦脸,在人群中微微叹气。   朱慈烺看到了,于是问:“杨轩,为什么叹气?”   杨轩出列抱拳,犹豫了一下道:“殿下,火器队一队长,一伙夫,剩下十人全部都鸟铳手,臣深为赞同。不过臣现在辖下只五百人不到,且都是鸟铳手,不说火炮手,就是长枪手也凑不出来啊,因此臣才会叹气。”   朱慈烺笑了。   杨轩又拐弯抹角的在跟他要兵啊。   杨轩原本是左哨营的千总,因为好玩鸟铳枪法准,才被朱慈烺破例调到了精武营,现在精武营改制,九千人只设置六个千总,有两个千总会陷入无兵可带的窘境,虽然京营每月月底都会募兵,这两个千总终究是能带兵的,但那恐怕是两月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其他千总说不定早练出精锐了。杨轩是后来者,担心自己会变成两个闲置千总中的一个,所以故意唉声叹气的想要引起皇太子的注意。   “你五百兵练习的怎样了?”朱慈烺问。   杨轩眼睛一亮,抱拳回道:“回殿下,小有成果。”   “好,一会本宫会检查。”   “是。”杨轩一脸喜色的退下。   朱慈烺看向众将:“诸位如果没有疑义,京营编制就这么定了,今明两日就把适合作长牌手、圆牌手、弓箭手的人挑选出来。记着,长牌手推动阵型前进,是长枪队的根本,需选择有力有胆之人担当,圆牌手要选择年少便捷,身手矫健之人担当。能做长牌手的就绝不要安排做圆牌手,圆牌手不作弓箭手,本宫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   “至于两千纤夫新兵,除了有适合做长牌手,圆牌手的人选之外,其他人一律用作鸟铳兵使用。”朱慈烺看向李若链:“此事就由李指挥把关。”   “臣遵命!”李若链躬身。   朱慈烺看向众将:“切记一定要严格要求,宁缺毋滥,精武营的堂堂之阵就交给你们了,若有人虚掩应付,坏了选兵的大事,休怪本宫不客气!”   “臣等必不负殿下所托。”众将轰然应是。   “最后还有一事要宣布,从明日起,精武营百总以上的将官在每日上午开始操练之前,都要到中军大帐参加例会,一来汇报昨日操练情况,布置今日的操练任务,二来学习兵法谋略,本宫决意,由提督京营李国祯、精武营主将吴襄担任讲官,李国祯负责讲解孙子兵法,吴襄负责为诸位讲解辽东以往的战事,并结合现今的局势,做出相应的分析和对策,取长补短,师夷长技以制夷,时间暂定为每天半个时辰,由两人轮流讲解。”朱慈烺道。   众将都是惊讶。   李国祯和吴襄就更是惊讶了——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开军官们学堂吗?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啊。   明朝中后期,但凡有战事,一般都是由督军文官负责战略谋划和决策,监军太监负责后勤,武将则只负责冲锋陷阵。这样一来,由于文官垄断了战略运筹,武将变成了完全的执行者,《孙子兵法》这种讲究上层谋略的书籍逐渐被武将们所遗忘,不说京营将官,就算吴襄这样的辽东宿将对《孙子兵法》也只是囫囵吞枣看过几遍,真正问他他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军事谋划不归武将们管,事事都有文官指挥,他们又何必瞎子点灯白费蜡?   这也是明中期少有名将,祖大寿吴三桂左良玉从没有出奇制胜,以弱胜强的战例的原因之一。   总兵级的军官如此,下层军官就更不必说了,要不据城死守,要不缴械投降,一个个难堪大任。   朱慈烺要扭转这种局面。   因此让将官们读熟兵书,知道“谋略”两字是计划的第一步。   李国祯和吴襄并不是朱慈烺心目中最满意的讲官,只是权宜之计,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就会将两人撤换。李国祯虽然浮躁,但对《孙子兵法》的理解还是有一定水准的,朱慈烺不希望他能教出什么大才,只要能让所有京营军官的脑子里能存有“谋略”二字,上了战场后能多想多看,略懂一点用兵之道即可。   “李国祯,吴襄,你二人可愿意?”朱慈烺看向李吴二人。   二人赶紧躬身应命:“是,臣等遵命。”   虽然对太子的安排很是惊异,但两人却不敢反对。   朱慈烺再看向众将:“本宫对诸君寄予厚望。望你们用心学习,通晓兵法,日后不管是独当一面还是镇守一方,都能有所作为,不负本宫对你们的期望。”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拜倒在地:“臣等一定用心学习,绝不负殿下厚望。”   他们中间的聪明人已经从太子话里的“独当一面独镇一方”看到了远大前程……   一切安排妥当,朱慈烺宣布散会,只留下李若链单独说话。   “成甫,你任务完成的很好,不但征来了好兵员,而且操练得当,有名将风范,”朱慈烺欣慰的笑:“老实说,是把你调回来,还是让你继续练兵,本宫着实犹豫了很久呢。”   “殿下过誉了。不管军中还是驾前,但凭殿下吩咐。”李若链脸色凝肃,他本就是一个极其认真而又不苟言笑之人,在皇太子面前,就更是庄重了。   “有一件事非你不可……”朱慈烺小声叮嘱。   李若链连连点头,听罢之后抱拳躬身:“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做。”   “不急。”   朱慈烺笑:“先陪我去看看杨轩的鸟铳兵练的怎样了?看他是吹牛呢,还是真有本事?走!”   心情愉快,带着田守信和李若链往靶场而去。   “砰砰砰……”   枪声大作,白烟弥漫。   杨轩的五百鸟铳兵已经在靶场集合完毕,朱慈烺一到立刻就开始演练。   虽然刚半个月,但在杨轩严格操练下,五百鸟铳兵已经初见齐整,不论向前射击还是退后装弹,都是有模有样,其中有一部分杨轩的亲信老兵更是弹无虚发,将对面的木耙打的木屑纷飞。 第三百二十七章 对牛弹琴   朱慈烺基本满意,尤其是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他发现杨轩身上并没有勋贵后代惯有的奢靡骄横之气,日常也不喜欢和其他勋贵后代往来,胆子大,不怕受苦,除了玩枪再没有其他爱好,虽有些冷傲,但却也是性情中人。最最重要的是,杨轩有一腔建功立业的赤诚热血。   总结以上几点,朱慈烺以为杨轩是一个可以大用的勋贵后代。   用杨轩一来是给他机会,二来也省得那些勋贵背后中伤,说太子不喜勋贵,跟勋贵为敌。   五百鸟铳兵演练结束之后,朱慈烺下令:两千纤夫兵分一半交给杨轩训练,待合格之后,再分到其他千总麾下担任火枪兵。   有兵可带,杨轩满是惊喜,但想到自己只是负责训练,兵终究是别人的,心中又不禁有点失落。   朱慈烺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你帮他们操练火枪兵,他们为你操练长枪兵,难道不好吗?”   杨轩这才大喜,单膝跪地,连连向朱慈烺谢恩。   带兵的六个千总中自己总算是占了一个。   朱慈烺亲手将他搀扶起来,望着他眼睛,勉励道:“你先祖杨信乃一代名将,在边几廿年,威名赫然,虏贼畏惧,不敢寇边掳掠,朝廷倚为西北长城。望你继承你先祖遗风,勇于任事,严格练兵,未来在战场上立下一番大功业,方不负你先祖的英名,也不负本宫对你的信托!”   杨轩激动的脸色涨红,眼眶也有点湿:“臣誓死追随殿下,万死不辞!”   朱慈烺点头笑,带着田守信和李若链走了。   等朱慈烺走后,杨轩方才想起一个问题:两千纤夫兵一半交给他训练,另一半交给谁呢?   这个问题朱慈烺早已经想好,那就是交给神机营千总魏闯来操练。   杨轩和魏闯都是年轻后起之秀,不过一个是勋贵后代,一个是平民子弟,倒要看他们两人练出的鸟铳兵谁更厉害?   同一时间,李国祯和吴襄正在帐中小声说话。   李国祯靠在椅子上,一脸无奈:“《孙子兵法》是给高级将官们看的,百总只是下级军官,学这个是不是早了点?”   吴襄老脸阴沉:“殿下的命令,不能不从啊。”   这个时代的旧军人都将操兵练阵之法当成自己安身立命之本,保密着呢,除非是自己的儿子或亲从,否则绝不轻易传授,现在可好,皇太子居然命他将几十年戎马生涯、尸山血海的爬出来的宝贵经验,毫无利益的传授给那帮百总,吴襄岂能愿意?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随意应付一下就完了,反正皇太子也没有办法考核。   李国祯叹口气:“那些百总字都不认识几个,又如何能听懂孙子兵法?不过是在对牛弹琴罢了。”瞟一眼吴襄:“老将军您的任务可比我艰巨啊,我照着《孙子兵法》讲就可以,您可是要讲辽东战事的经验和教训啊……”   听到此,吴襄脸色更不好看了。   辽东败多胜少,吴襄本人更是鲜有战绩,给百总们讲解辽东战事,那不是自揭伤疤、自曝其短吗?那些百总听了那些丢人的战绩和过往,还能对他这个老总镇生出尊敬之心吗?   ……   而此时,朱慈烺已经带着田守信和李若链,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骑马快速奔出大校场,往神机营而去了。   神机营正在西山脚下的一片旷野中野营操练,只所以神机营野训在西山而不是在城外大校场,乃是因为大校场方圆有限,周围有很多农田,一旦炮兵演练失误就有可能殃及到农田和农夫。   西山就不同了,山上都是荒野,朝着某一处山坡随便乱轰也不会出什么漏子。   朱慈烺来到神机营时,已是日影西斜,光线暗沉。   神机营副将李顺带着魏闯等三名千总连同炮兵教导官焦勖急急出营迎接。   野营一月,李顺原本白白胖胖的圆脸变的清瘦黝黑了许多,整个人精神不少。   不止他,朱慈烺穿营而过的时候仔细观察,发现神机营的将士不论鸟铳手炮手都是一脸疲惫。由此可知,神机营的操练并没有偷懒。   进到神机营中军帐,李顺汇报近期操练情况。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和筛选,神机营一共精简掉一千老弱,三千兵变成了现在的两千兵,其中鸟铳兵一千五百人,炮营五百人。李顺着重介绍了炮营的操练情况,有内监的小太监扫盲,又有焦勖传授科学测算瞄准术,炮兵对火炮瞄准术终于是有了一个基本的概念,不过要想彻底掌握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李顺汇报的小心谨慎,在太子面前,他丝毫不敢大意。   朱慈烺基本满意,尤其是对焦勖的科学测算更是多加赞誉。科学不止是生产力,更是战斗力,有精良的火炮,训练有素的炮兵,未来不管是中原战场还是辽东前线,大明都可以在硬碰硬的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等李顺和焦勖汇报完成,朱慈烺将随身携带的望远镜赐给神机营——不是赐给个人,而是赐给整个神机营。   这个时代望远镜还是一个非常稀罕的物件,虽然在1623年,汤若望就翻译了《远镜说》,介绍了望远镜的制造,并带来了望远镜的实物,崇祯七年,由大明制造,汤若望监制的望远镜大功告成,崇祯帝亲临观看,不过其体型过大,不易于携带,需要“筑台”,使用起来非常不方便,无法在军中推广。   同一时期,意大利威尼斯的工匠已经能制造短筒望远镜了,但因为望远镜是战略产品,威尼斯国不轻易对外出售,加上明廷财政困窘,无力购买,所以大明军中没有望远镜。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比任何人都知道望远镜的重要性,尤其炮兵和侦察兵更是如此,上一次和西洋三国商人见面时,他向三国咨询过威尼斯望远镜,但一问价钱把他吓了一跳。除非大财政危机缓解,否则就算威尼斯商人送上门来,大明也是买不起。   朱慈烺现在赐给神机营的就是一支产自威尼斯的短筒望远镜。时人称“千里眼”。   李顺大喜,捧着千里眼,对朱慈烺连连拜谢。   有了望远镜,加上火炮瞄准专用工具:铳规、铳尺、度板、火炮瞄准精度一定会更加提高。 第三百二十八章 军情首领   不但李顺,就是焦勖见了短筒望远镜也是惊喜,虽然他从他老师汤若望那里早就知道西洋有短筒望远镜的事情,不过却没有亲眼见过,今日见了,拿在手里一用,惊喜的差点跳起来。   “神器,神器啊!”焦勖赞不绝口,对朱慈烺躬身道:“殿下,如果炮营百总以上的军官都能有一千里眼,那百发百中,指哪打哪,未必不可能。”   人的目力最多只能看清200米左右的事物,一发炮弹打出去,有没有达到效果,距离“目标”差了多远,就非人眼所能判断出了,但如果有了望远镜就不再是问题。一个有经验的炮兵指挥官通过望远镜可以清楚的鉴别出误差距离,稍微调整,下一发就可以直接命中目标。   这也是焦勖所谓“百发百中,指哪打哪”的原因。   这个道理,朱慈烺当然也是知道的。   但现实却做不到。   望远镜太昂贵,除非国产化才有可能在军中大面积的推广。而如要国产化,就需要有科技、材质、工艺各方面一起进步才可以达到——这个问题,朱慈烺已经在思索了,并有了初步的谋划,只等那一位叫薄珏的奇才进京之后就可以展开。   见朱慈烺不说话,李顺害怕了,向焦勖连连眨眼,意思是你胡说什么呀?看,惹的太子爷不说话了吧?说不定会怪罪你我!再者,千里眼是神器,岂能每个百总都能拥有一支?如果是那样还能叫神器吗?   焦勖也意识到了失言,连忙跪倒:“臣妄言,殿下恕罪。”   朱慈烺笑:“焦主事快起,军中谏言焉能是罪?我只是忽然到了一些事,才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说的很对,未来我炮营每一个百总都应该配备一支千里眼。”   “殿下……”焦勖和李顺都是惶恐。   “虽然现在还做不到,但请相信,未来一定能做到的。”朱慈烺胸有成竹的笑。   不管一年,两年,哪怕是五年十年,很多推动时代进步的科技必须要在大明全面推广。   这句话像是对焦勖李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魏闯,你三人预备的怎样了?”炮兵之后,朱慈烺看向三个火枪千总。   魏闯等三人一起出列:“谨遵殿下命令!”   朱慈烺曾经说过要他三人严格操练,一月之后会检验他们,其中成绩最差的那个千总将会被罢黜。   这一月来,三人都不敢怠慢,都在绞尽脑汁的提高手下鸟铳兵的成绩。三人之中魏闯最为年轻,又是从底层爬上来,枪法好,练兵也最为扎实,其他两人都是世袭的千总,虽然在神机营任职时间很长,但不论枪法或者是练兵都没有过人之处,两人不期望打败魏闯,只期望能打败另一个人就好。   “那好,明日清早,你三人带队前往大校场,本宫要亲自检阅。”   “遵命!”   离开神机营前,朱慈烺告诉李顺和焦勖,精武营改制之后需要更多的炮兵,而培养炮兵的重任就压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他二人要紧密合作,争分夺秒,为京营训练出更多更好的炮兵来。   回城进到信王府时,已经是戌时五刻,将近晚上九点了。朱慈烺将李若链留在府中,和他商议了很久——有一件大事非交给李若链去做不可   深夜,萧汉俊秘密拜见。   “殿下,那件事臣已经筹备妥了,明日就可以发动。”萧汉俊道。   烛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平静,声音更是平静。   那件事指的当然就是令工部尚书魏藻德身败名裂之事。明日发动,今夜来请示,看皇太子是否改变了主意?   “好。”   听完萧汉俊所言,朱慈烺毫不犹豫的点头。   作为穿越者,朱慈烺对魏藻德在崇祯十七年的表现太印象深刻了,今世又亲自和魏藻德面对面,知道魏藻德的品行,魏藻德身为工部尚书,有才无德,工部下面的兵器厂一塌糊涂,更阻扰镇虏厂的合并,朱慈烺肯定是不能容他的。   “事成之后,明晚你来见我。”朱慈烺道。   “臣明白了。”   萧汉俊悄然离去。   朱慈烺坐在灯下,望着殿门沉思。   他右手边的地图下压着几张信笺,那是关于萧汉俊的身家调查。   萧汉俊父母都死于流贼,没有兄妹也没有成家,孑然一身,在京师混迹了五六年,表面是工部侍郎宋玫的幕僚,但背地里却跟京师的黑面人物打的火热,不过除了喜欢混迹烟花柳巷之外并没有恶迹。而在其家乡的调查只能知道他家祖上曾经是大户,萧汉俊曾经中过秀才,有一次酒后发狂,掀了县太爷的酒桌,不得不避祸逃离家乡。   而在这避祸的这段时间,有流贼经过他家,将他家人杀了一个干净。   所以无法知道他更多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任命一个间谍首脑,一定要彻底调查,甚至他祖上三代,近支族人的情况都要调查清楚,但朱慈烺现在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而萧汉俊已经显现了他超强的才华,乱世之中,急需要萧汉俊这样的人才,因此朱慈烺决定用他了。   朱慈烺并不是病急乱投医,从萧汉俊的眼神中他能感觉到萧汉俊的孤傲和急于建功立业的火热之心,而普天之下,除了他皇太子,萧汉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好的老板了,崇祯帝或者是,但萧汉俊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很难面圣,再者萧汉俊孤傲的眼神也说明,他并不是一个轻易择主的人。   萧汉俊的事定了,李若链的职责也定了,朱慈烺忍不住想到了另一个谍报人才高文采。   长期以来,大明对沈阳情况一无所知,情报工作极其落后,以至于建虏常常能出其不意的破边入塞,而大明事先毫无察觉,高文采此行的终极任务就是要在沈阳建立大明的情报网,以改变这一战略颓势。   高文采走了有一个月了,不知道他是否顺利,有没有安全的抵达沈阳?   这一晚,朱慈烺有点失眠。   梦里,他依稀看见了高文采…… 第三百二十九章 笑里藏刀   塞外。   三月末的时节,草原开始返青,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撒在青黄相间大草原上,场面蔚为壮观。   高文采无心欣赏风景,出关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马车上的货物也卖了有一半了,只剩下几车茶叶丝绸和最后五辆马车里的贵重货物了——那是此行的重点,两百铁鳞甲就在这五辆马车上。一路而来,高文采对晋商和蒙古人交易的方法和过程已经有了不少的了解,对晋商出卖铁器盐巴等战略物资给敌人的行为越发厌恶,不过眼下不是惩戒晋商的时候,现在的关键是,铁鳞甲的交易完成之后,晋商就会返程,他必须在晋商返程之前脱离队伍,继续向东,也就是向着辽东沈阳的方向前进。   “伯思哈儿到了!”有人大声欢呼。   高文采从沉思中惊醒,他赶的是空车,拉着甲胄的五辆马车都由少东家梁怀远的亲信驾驭。   而前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伯思哈儿。   “谭闷你快看!”高文采前面的那个姓王的马夫手指前方,欢笑:“那就是伯思哈儿,哈哈,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儿蒙古娘们可漂亮了,比通州迎春楼的瑶姐还带劲……”   因为高文采不怎么爱说话,闷不吭声,所以车夫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潭闷”。高文采毫不为意,不管叫谭川还是潭闷他都答应。   “哈哈……”车夫们放肆的大笑,不只是因为伯思哈儿有一个逍遥地,更因为终点到了,卸了车上的货物,逍遥快活一番,他们就可以返程回家了。   高文采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凸起的一座小山下,密密麻麻地竖立着大大小小上百顶的蒙古包。等近了再看,原来那并不是小山,而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巨大石堆。因为体积太过庞大和高耸,远望起来极像是小山。石堆的顶端插有许多柳枝,柳枝上系着长长绳子,挂满各色彩旗,五颜六色在空中飘扬,像极了前世里的藏传佛教的幡旗。   不错,就是藏传佛教的幡旗。   明朝中后期,藏传佛教在蒙古各部落中传播极广,喇嘛给蒙古各部首领赠送汗号,藏传佛教的幡旗在蒙古包飘扬毫不为奇。   “好大石碓啊!”高文采假装惊讶。   一路以来虽然跟蒙古人做了不少的生意,但都是小部落,蒙古包十几二十顶,这样拥有上百顶的蒙古包大部落却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大石碓更是第一次见。   周围车夫都是哄笑,笑他没有见过世面。   “那不是石碓,那叫敖包!”   王车夫大笑着纠正他,又喊:“秦师爷,我说的对吧?”   和车夫们临近伯思哈儿的兴奋欢呼不同,秦师爷好像有点心神不宁,听到王车夫的呼喊,方才打起精神道:“瞎喳喳什么?让蒙古大爷听见了要你们的狗命!”   此话一出,车夫们立刻就安静了。   不但安静,连眼神里都有惊恐之色。   高文采心有鄙夷,这些出卖国家利益的糊涂蛋,舔蒙古人屁股,却又对蒙古人如此害怕。   呵斥了众车夫,秦师爷指着石碓讲解:“敖包是有来历的,据说成吉思汗早年在一场征战中大败,被敌人紧紧追赶。幸亏他躲进了一座大山,藏在了一棵大树之下才得以逃脱。成吉思汗为了感谢大山的救命之恩,发下鸿愿,自己和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祭拜神山、神树,因为草原上很少有山,所以蒙古人以石块垒成山,上面插上柳条代替树,就成了敖包,大草原上的敖包成千上万,伯思哈儿的并不算大,只是一般罢了。”   “秦师爷什么都知道啊……”高文采憨憨笑,望向秦师爷的眼神中充满了佩服。   秦师爷嘿嘿一笑,对高文采的马屁颇为受用。   说话间,前方远远地奔出一队五十多人的骑兵,为首的一名蒙古人高声叫道:“前面是哪里来的客人?”   “尊贵的脱脱不花,是我啊!”   少东家梁怀远欢叫一声,纵马上前,迎向那一队蒙古骑兵。   保镖刀疤脸跟了上去。   那蒙古人定睛看了两眼,大喜道:“啊,是梁掌柜啊,这次又带什么好货来了?”   梁怀远在马上拱手,笑:“应有尽有,只要必勒格汗有需要,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梁怀远也会想办法摘下一颗来!”   必勒格汗,伯思哈儿的蒙古首领。   虽然建虏已经在崇祯八年建立了蒙古八旗,将漠南蒙古人全部编入旗中,但蒙古人不管自称,还是同汉人打交道,依然还是习惯使用部落原先的名字和蒙古人自己官职。   脱脱不花哈哈笑:“你们汉人就是会说话。我跟你要的礼物你带了没有?”   “怎么会忘?”   梁怀远向刀疤脸一使眼色,刀疤脸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口带着刀鞘的弯刀,双手献给脱脱不花,笑道:“脱脱不花大爷请拿好,这可一把削铁如泥的名刀。”   脱脱不花没有下马,在马上拔出弯刀,见刀刃冷气森寒,高兴地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一把好刀,就是不知道杀人利索不利索?”   “绝对利索!”刀疤脸笑。   “是吗?”脱脱不花忽然变了脸色,一反手,猛地一刀就向刀疤脸的脖子削了过来!   两人距离极近,脱脱不花刀法又凌厉,纵使刀疤脸这样的好手也无法闪避,只看见刀光一闪,刀疤脸的人头直接就飞上了半空,满腔子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出来,溅了脱脱不花一身一脸。脱脱不花一抹脸,狞笑道:“这些汉人都是奸细,一个不留,全给我杀了!”   这一下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上一秒还一脸笑意的脱脱不花在下一秒钟会忽然变脸杀人。   梁怀远惊的脸色发白,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他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同伯思哈儿的蒙古人做生意的时间也不短,从来客货两满意,而马车里的两百甲胄就是伯思哈儿的必勒格汗所要求,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此番出塞,茶叶丝绸都是小意思,两百甲胄才是他最在意的大买卖,但怎么连必勒格汗的面都还没有见呢,他手下的脱脱不花就忽然变脸杀人了? 第三百三十章 杀出重围   面对忽然的变故,梁怀远愤怒无比。   卑鄙的蒙古人!   难道是黑吃黑,必勒格汗想要连货带人一起吃掉?   必勒格汗不想再跟晋商做生意了吗?   他部落需要的茶叶盐巴又到哪里去买?   梁怀远眼睛里似要喷出火焰。   脱脱不花身后的五十个们蒙古兵却已经高举着雪亮的马刀,凶神恶煞般杀过来了。   梁怀远的商队虽然有护卫,但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百姓,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防备,如何能抵挡这些全副武装的蒙古骑兵?顷刻之间就血流满地,哭声震天,连那些带有兵器的护卫也没有能展开有效的抵抗,有的连刀都没有拔出来,人头就已经飞上了天。   剧变发生的刹那,高文采正站在人群中,假装惶恐但其实却很仔细的看着蒙古人,当脱脱不花拔刀时,他却已经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但无法提醒,刀疤脸的头颅飞上天空时他知道完了,今日怕是要被黑吃黑了。   一阵大乱中,高文采虽惊不乱的向后退了两步,找寻可以夺路而逃的马匹。   而在前方的秦师爷拨转马头,惊慌而逃,更前面的少东家梁怀远拔出长刀,愤怒的劈砍,看他出刀的力量和速度,俨然是一个练家子,三个蒙古兵围攻竟然拿他不下。一边搏杀,梁怀远一边愤怒的嘶吼,像是在斥责脱脱不花背信弃义,会被山神下地狱的!   脱脱不花哈哈大笑的说了一句什么,梁怀远听罢更是悲愤,不过却不再指责,只是一心博杀,想要杀出重围。   马蹄急响,风声掠过,一名蒙古骑兵呼啸而来,手中的马刀照着高文采就砍了下来。   危急关头,高文采已经顾不上再掩藏自己的身手了,脱脱不花的命令很清楚,要杀光所有人,只有保住性命才有继续任务的可能。于是侧身一闪,将蒙古兵的当头一刀闪过,顺势拔地而起,在战马从身边疾驰而过的一刹那,一脚将蒙古兵踢落马下,夺了马匹,双腿用力,胯下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蒙古兵战马的马鞍上都挂有短弓,高文采摘下短弓,用短弓做武器,连挡带打,将两名试图拦阻他的蒙古兵打落马下。正要扔了断成两截的短弓,忽听见脚下有人哭喊:“谭川,救我!”   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秦师爷。   原来秦师爷仓惶而逃,但他骑术不佳,且太惊慌了,竟然从马上摔下来,伤到了小腿。眼见不能活,秦师爷吓的肝胆俱裂,失声大哭,而高文采的出现让他见到了生的希望,他扬起手臂,哭喊高文采的名字。   高文采稍微犹豫了一下。他一人冲出重围不成问题,但如果带上一个累赘就难说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扔了短弓,倾身伸出右手,低吼:“快上马!”   秦师爷咬牙跳起来,搭上高文采的手腕,高文采用力一拉将他拉上马背,同一时间,一名蒙古骑兵挥舞马刀,嗷嗷怪叫的从侧翼冲了过来,高文采右手拉秦师爷,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奋力一掷,那蒙古兵嗷的一声惨叫,跌落马下——高文采的短刀直接钉在了他的面门上。   见高文采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秦师爷惊呆了。   “抓紧了,走!”   高文采奋力拍马。   这一下再无拦阻,两人顺利的冲了出去。秦师爷身轻,而胯下的这匹蒙古马也足够健壮,一马驮二人,居然也能奔驰起来。而蒙古兵并没有追击他们,显然马车上的货物和银两,才是他们最在意的。   秦师爷不停的在哭,泪水打湿高文采的后背:“少东家,少东家……”   少东家梁怀远被蒙古兵重重包围肯定是活不了。   不止他,那些护卫和马夫也都必死无疑   虽然晋商贩卖战略物资给蒙古人,于国有罪,但眼见他们都被蒙古人屠杀,高文采还是感伤。   此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高文采辨别了一下方向,纵马向东疾驰,一口气奔出十里余,直到将蒙古敖包远远甩在身后,胯下的马匹气喘吁吁,确定安全之后,他才放慢速度。此时天色已经漆黑,前后左右望,天地漆黑苍茫,十步之外难见人物,只有夜风呼呼而过。   半个时辰前还是喧嚣热闹,憧憬着美妙生活,此时却都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想到那些车夫,高文采深深为他们感到不值。   秦师爷从马上跌了下来,扑倒在地,放声痛哭道:“老天爷啊!我们哪里得罪了他们,他们顶多将我们的货物全都没收了便是,何必要杀人呐!少东家,你死的好惨啊……呜呜……”   高文采下了马,默默不语。   秦师爷哭了一阵,终于想到了现今的凶险,以及高文采的救命之恩,他爬起来,拖着小腿,对高文采躬身行礼:“大恩不言谢,谭川,你随我回山西吧,我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刚才的变故让秦师爷意识到高文采不是一个普通的马夫,回山西路途遥遥,艰难险阻,有高文采的护卫才能提高回程的安全性。至于高文采深藏不露的诡异,他不敢想,更不管问,只要高文采能把他护送回山西就好。   高文采当然不会随他回山西,正想着如何婉拒,忽然听见马蹄声响,又有一骑向这边奔驰过来。   秦师爷吓了一跳,难道是蒙古兵追上来了?   循着声音看过去,不见火光,只隐约看见马的形状。   不是追兵。   高文采立刻有了判断。   不过敌我不明,却也不能轻易出声。   “啊,是少东家!”秦师爷忽然惊叫起来。   倒不是认出了人,而是认出了马。   梁怀远所骑的是一匹上好的蒙古马,两眼之间有一道白,脖上系着特殊的铃铛,响声跟其他马匹完全不同。   秦师爷冲了上去,摸索着勒住了马缰。   果然是梁怀远。   他居然冲出了重围。   不过受伤极重,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秦师爷摸了一把,只觉满手滑腻与温热的鲜血,就更是惊慌悲戚了:“少东家?少东家!”伸手一摇,砰的一声,梁怀远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秘密使命   秦师爷凄厉的一声叫,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夜色漆黑,他小腿又受了伤,双手虽抓住了梁怀远的衣襟,但却无法将梁怀远抱起来。   “嗤!”   火光亮起,高文采点燃了一根火折子。   火光照着他的脸,他眼神微微叹息。   梁怀远这样的晋商卖国该死,但眼见他被蒙古人所杀,心中却不免有些同胞的悲戚。   秦师爷顾不上想高文采身上怎么会有火折子?他悲泣着将梁怀远抱在怀中。   微弱的火光下,梁怀远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喘息间,嘴角吐出的都是鲜血,同时他前胸和后背的伤口鲜血也汩汩而出,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东家!”   秦师爷痛不欲生。   高文采默然,心说梁怀远也是罪有应得了,不过他能从蒙古兵的重围之中杀出来,倒也还算是一条好汉。   梁怀远幽幽醒来,眼见是秦师爷,他灰暗的眼神忽然恢复了一点光彩,嘴唇瓮动了几下,悲戚道:“梁家几十年的经营,全毁在了我手里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必勒格,脱脱不花……两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诅咒,眼角却流下了泪珠。   秦师爷大哭:“少东家勿忧,我们还能从头再来!”   “不行了……”梁怀远眼神涣散,已然进入到最后的弥留阶段,他摇摇头,忽然一把抓住秦师爷的手,艰难的道:“过来,有件机密的事情我要告诉你……”   秦师爷连忙把耳朵贴到他嘴边。   不知道梁怀远说了什么,但秦师爷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呆愣了片刻后,再看向少东家时,梁怀远已经闭上眼睛,气绝身亡了。   “少东家!”秦师爷伏尸大哭。   夜风吹过,高文采手里的火折子也燃尽熄灭了。   天地再次陷入黑暗。   秦师爷呜呜痛哭。   不管晋商的总体行为如何,但秦师爷对少东家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高文采微微为之感动,上前轻言安慰。秦师爷停住悲泣,将梁怀远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对高文采道:“谭川,你想发财吗?”   ……   京师。   清晨,朱慈烺准时起床,立在东直门城楼上查看各营跑步出城的情况,经过将近一月的操练,各营出城的队列已经秩序许多,跑步声也变的齐整,各营将官都亲自带队督军,每当有将官从城下经过,朱慈烺都会点头,将官在马上抱拳施礼,向太子致意。   各营出城完毕,朱慈烺随着将士们前往城外大校场。   一路他思索着自己的建军计划,想着是不是有遗漏的地方?   虽然屡战屡败,并有大量汉奸投敌,但这个时代的汉家男儿并不缺少战斗的勇气,萨尔胡,大凌河,浑河,松山,无数将士浴血奋战,匐尸关外,但只有勇气是不够的,因为建虏是有史以来,华夏王朝面对的最凶狠最狡诈的一个敌人。   蒙古人也曾统治华夏,并横扫欧亚,但他们不干涉宗教和文化,也不强制剃发易服,所为的只是征服土地,劫掠财产,就如一伙兵强马壮的强盗,虽然会造成巨大的破坏,但假以时日还是可以恢复的。对华夏文明来说,蒙古人只是一个过客。   但建虏不同,他们阉割华夏文化,强制植入他们的基因,华夏文明遭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浩劫,以至于到了朱慈烺前世的那个时代,建虏所留下的遗毒都还深深影响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建虏只所以这么做,乃是因为他们吸取了蒙古人兵锋强劲,但统治华夏却没有超过百年的经验教训。   他们寄身在华夏文明之上,孜孜学习,但却又改变了华夏文明最重要的象征符号,那就是华夏衣冠。   建虏虽改变了华夏衣冠,但却改变不了强大的华夏文化,不到百年,满洲人就渐渐被华夏所同化,再百年之后,满洲人泯然汉人矣——这肯定是“剃发易服”的始作俑者多尔衮所没有想到的,   论兵马的强壮,建虏不超过蒙古人,但蒙古人征服华夏的过程却远没有建虏那么顺利。   除了明王朝内耗,没有南宋王朝的统一团结之外,明军兵马的糜烂、落后的军事指挥制度、文官统军、太监监军、武将无所适从、统帅昏招频出也是造成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   要想逆转历史,明军指挥系统的混乱必须改变。   朱慈烺是太子,他抚军京营,没有文官能节制他,也没有太监敢监督他,未来如果出征,文官和太监肯定也不敢多言——照京营的规制,除了名义上的监军太监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之外,还会有一到两个太监常驻军中,不过自从皇太子抚军之后,他们就很少在军中出现。   没有文官和太监的掣肘,朱慈烺可以在京营进行一些有限度的改革,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京师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所以他不能过度,尤其是京营的军制,更是不能轻易更改,否则就极有可能被耳根子发软,喜怒无常的崇祯帝召回。   京营军制任何的改变,都要经过内阁和朝臣的会商,并报明皇同意才可以执行。   朱慈烺现在思索的是,如何在不改变军制的情况下,进行更加隐蔽的军事改革,以将京营建成一支近现代的军队?   朱慈烺很清楚,他自己没有多尔衮的用兵才能,更没有皇太极政治手腕和狡诈多变,如果是单纯比试军事谋略,他绝不是这两人的对手,他唯二拥有的就是大明皇太子的身份,以及后世的人们所开启的先进知识和明清易代的经验教训。以及逆转历史的坚定信念和不惜以身为祭的勇气。   要想战胜皇太极和多尔衮,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出三百年的知识和科技,建立一支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截然不同的新式军队。   鸟铳,火枪,鸳鸯阵,古斯塔夫方阵,完全不同的上下级的指挥系统。   以先进战胜落后。   但这只是战术。 第三百三十二章 四米长枪   战略上,必须要让京营每一名将士都明白,他们不止是在为自己和家人奋战,也是在为整个民族而奋战,只有挫败建虏,收复辽东,才能挽救大明危局,挽救华夏衣冠而不至于变成建虏鼠尾辫——这是朱慈烺交给思想教导官的任务,每天晚上一个小时的洗脑,长期坚持,必然会有所成就。   什么样的军队最强大?   宗教狂热或者是拥有坚定信仰的军队是最强大的军队,哪怕装备比敌人稍微差一点,但却依然能摧枯拉朽般的战胜对方,因为他们不惧死亡,能够进行更加艰苦的行军和战斗,也能够承受更大的伤亡比例,而一支远比对手更敢于牺牲的军队是没有理由会失败的。   宗教信仰朱慈烺做不到,但坚定信仰却是可以做到的。   除了每天的洗脑工程,还要加以严格的操练,而严格的操练又需要有严苛的军法以执行和监督,配以青史留名和封妻荫子的富贵荣华,双管齐下,才有可能将京营锻造成一支铁军,也唯有如此才能缩短操练的时间,用两个月,最多三个月的时间将京营变成一支英勇敢战的精锐之军。   军制之下是编制,编制之下是装备,再下是人员,所有事务都在朱慈烺脑中一一过滤。   长牌手,圆牌手,长枪手,鸟铳手,炮兵,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斥候兵,未来将是构成精武营的主要兵种。   前五种都有一定的操练教程,唯独斥候兵需要超强的弓骑之术和长时间的经验积累。   照京师三大营的规制,每逢大军出行,三千营要派出斥候,将方圆百里的情况打探的清清楚楚,时人称“夜不收”,但三千营早已经不复当年之勇,加上辽东战事频繁,三千营虽没有成建制的出战,但却也零零散散的被抽了不少的精锐,而一次次的失败让三千营元气大伤,到现在基本只剩一个空架子了。能派出多少斥候兵,朱慈烺其实是有怀疑的。   贺珍去年担任三千营的营官之后竭力整顿,并靠着自己蒙古后裔的身份招收了一批善骑的蒙古人充实到了三千营中,但因为朝廷财政困窘,无法兑现贺珍允诺的待遇,不少蒙古人先后离去,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三百人,加上营中原先的士卒,一共一千六百人左右。   对大明来说,一支不到两千人的骑兵部队实在是杯水车薪,无法挽救现在的危局,但对朱慈烺来说,这一千六百人却是不可或缺的精锐,他想着最少有一半三千营的骑兵要改成斥候兵,以期未来能遇敌先知……   “殿下,到了……”   朱慈烺有点走神,直到田守信小声提醒,方才发现已到大校场的营门口了。   京师三大营一百多名将官正列队在营门前迎接。李国祯,吴襄和贺珍三人站在队列的最前方,其时天方大亮,朱慈烺清楚的看到李国祯脸上满是疲惫,好像刚刚还打了一个哈欠——对这种养尊处优的勋贵二代来说,每天卯时起床到京郊大校场集合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如果是朱纯臣或者是徐允祯总督京营,一定会赦免李国祯,令他不必这么早校场集合的,但朱慈烺却不会这么做,京营上下一视同仁,既然做了我京营的将领,就必须遵守我京营的规矩。   进入中军帐,负责军需储备的武库官员首先出列,向朱慈烺汇报京营军需储备的情况。虽然天下纷乱,朝廷财政困窘,但京营的军需装备还是有一定保障的,军服、军鞋、内衣、绑腿、鞓带、水葫芦、军鞋非常齐备,唯有铁鳞甲短缺严重——照京营过去的编制装备,普通士兵都是棉甲,只百总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披挂铁鳞甲,如今太子改制京营,精武营所有军士都改成铁鳞甲,需要量猛增,兵杖局盔甲厂正在加班加点的生产。   一直以来明军只所以难以抵挡建虏的弓箭,除了建虏弓骑厉害,尤其是建虏的重箭有破甲功效之外,明军自身铠甲糜烂,以次充好也是重要原因,前者也就罢了,朱慈烺绝不允许后者现象再发生。盔甲厂掌厂太监赵仲英对这一点很清楚,因此在铠甲质量上丝毫不敢作伪,朱慈烺钱粮又供应的足,到现在为止,只盔甲厂就已经吞进了太子四万两银子,如果做不出合格有量的铠甲,赵仲英就等着掉脑袋吧。   当然了,军官和士兵还是有区别的,军官是全身铁鳞甲,士兵是半身。   照朱慈烺计划,士兵们未来都要配备防御力更好的半身板甲。   除了铠甲,赵仲英还照朱慈烺指示,为精武营新作了一批长枪。   有明一代,明军中使用的长枪大约都在一丈也就是三米左右,但明初却曾经有过一丈三尺,也就是四米的长枪。   《太祖实录·卷一九九》记载:己丑命工部造点钢长枪付京城各门守卫官军每枪长一丈三尺围圆五寸。   最初之时,明军四米的长枪阵对付蒙古人有奇效,但承平日久,兵员素质下降,军中四米长枪逐渐缩短,但现在即使是最精锐的辽东关宁军使用的也是三米余长的长枪,四米到三米,虽然只是缩短了一米,但攻击范围和对士兵的要求都大幅降低。有不堪用的卫所兵使用的长枪甚至只有两米余长。   朱慈烺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拾四米长枪。   武库官员报告,除了五百铁鳞甲,盔甲厂还解送了五百加长的长枪和一百加长加宽的方盾牌到京营——今日京营选兵,能不能胜任相应的兵种需要士兵们操起相应的武器展示一下。   武库官员的汇报完毕,朱慈烺一句执行昨天的命令就结束了早议。   众将听令离开。   朱慈烺独留下贺珍,和他小声商议斥候兵的事情。其实照京师三大营的规制,三千营既是冲锋的骑兵,也是打听情报的斥候,每一个合格的三千营士兵都应该能在这两种身份之间转换自如,不过时过境迁,朱慈烺不敢用过去的高标准要求三千营,他现在只要求专人专业,适合冲锋的继续做冲锋骑兵,而胆大心细,骑术精良的人要选为斥候。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夜不收兵   听到皇太子要将一半的骑兵先变成专门的斥候,再从中挑选两百名拔尖之后,贺珍有点吃惊,犹豫了一下,抱拳回道:“殿下,斥候本就是三千营的本职工作,臣以为不必区分的这么细,只在操练中进行即可。”   朱慈烺摇头:“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一个合格的斥候可不是轻易能培养出来的,我听闻建虏的斥候骑术高超,纪律严明,能听懂双语,且熟知辽东地理,时时刻刻都会有主动的侦查行动和高效的反侦察行动,这让建虏获取了大量及时准确的情报。而我大明的斥候却相反,萨尔浒之战前,辽东夜不收贪图‘夷人之利’,连建虏入内地抢劫都不上报,一心只想拿首级、换军功,指望他们引导大军出城剿匪,怎么可能不中敌人的奸计呢?”   “萨尔浒之后,辽东边军大大加强了前线侦察的力度,一改之前夜不收单打独斗的状态,哨探们十数人甚至数十人为一组成群出动,希望能改变战场单向透明的困境。小部分上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建虏一旦认真,一旦派出他们最强的斥候出马,我军斥候不但打探不到消息,任务失败,被抓舌头后反成了建虏的情报来源,锦州之战时,建虏就是通过抓舌头探知到锦州城防虚实的,松山之战,建虏斥候封锁路线,致使我们斥候无法探知到建虏大军出动,即将要断我粮路的情报。”   说到这里,朱慈烺微微叹口气:“我大明在辽东的败局与此有很大关系。但我军斥候为何不如建虏?又为何不能为我军提供准确而有效的情报?将军以为是什么原因?”   贺珍脸上有愧意,虽然他不是辽东边军,但辽东的失败是每一个大明军人的耻辱,他抱拳回道:“建虏是渔猎民族,生在辽东苦寒之地,从小就弓马娴熟,熟知辽东地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加上能被选为斥候的,都是凶悍狡诈之辈,此三项,我军均不如也。”   朱慈烺点头:“将军说的很对,就先天条件来说,建虏比我大明将士更凶残,更能适应艰苦的环境,他们选出来的斥候,一定比我大明强,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军就要放弃了吗?当然不是,斥候是大军之耳目,没有斥候,大军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为当下,为也将来,我大明必须训练出一直比建虏更强更优的斥候队伍,方有可能在敌我两方的情报站中占据上风,但怎么才能更强更优呢?依靠过去的训练之法肯定是不行的,我以为必须另辟蹊径,加大训练的难度和强度,方有可能达成此目标!”   “所以,斥候兵专人专业是不可避免的途径,要让所有的斥候都经历比过往更残酷的训练,拥有更全面的知识和技能,方有可能和建虏的斥候一较高下。有了强大的斥候,我军情报才能不受阻断,源源不绝,也才有可能击败建虏,春秋时管子曾说:故不明于敌人之政,不能加也(不要轻易进兵),不明于敌人之情,不可约也〔不要轻易约期会战),不明于敌人之将,不先军也(不要轻易行动),不明于敌人之士,不先阵也(不要轻易列阵交战),正是此中道理。”   听到此,贺珍明白了,一脸愧意的道:“臣愚钝,臣这就去选。”   朱慈烺点头:“将你营中最好的三个斥候兵带来见我,我想跟他们谈谈。”   “是。”   贺珍躬身领命,然后急急去忙了。   贺珍没什么大才,但胜在忠心且认真做事。   大明战马的质量不如建虏,又缺乏善骑的健儿,如果双方骑兵硬对硬,大明肯定战不过建虏的,所以短期之内朱慈烺不打算在骑兵上着墨太多,现阶段以守为主,长枪阵和鸟铳兵才是建设的重点,而为了防备建虏的突袭,情报工作就变得异常重要,斥候兵自然就是重中之重了。   很快,贺珍领了三个斥候兵进到中军大帐。   三人都是皮肤黝黑的汉子,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在外风霜露营之人。   “臣等拜见殿下。”   三人各报姓名。   虽然都是汉名,但朱慈烺却知道,那个叫葛六的是一个蒙古人。明末军中多有蒙古人,尤其辽东边军中的骑兵更有一半来自蒙古,而三千营最初创立时所用的骑兵几乎全是蒙古人,因此京营中有蒙古兵一点都不奇怪。   这个时代的蒙古人还没有统一的民族观念,只有部落观念,不同的部落在草原上相互仇杀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银子给足了,让蒙古人去杀蒙古人一点都不是问题。虽然此时此刻,建虏已经降服了漠南的蒙古人,并将其编制成了蒙古八旗,不过仍然在大批蒙古人在大明军中效力。   祖大寿驻守锦州被建虏包围时,军中蒙古人想要哗变投敌,祖大寿原本设好了圈套,要将蒙古兵全部坑杀,不想事情泄露,蒙古兵直接反出了锦州,导致外城陷落,祖大寿不得不率领汉兵退守内城,其结果就是外城的火炮和粮草都落入了建虏之手。   朱慈烺对蒙古人的忠心是有所怀疑的。   不过眼下用人之际,尤其是骑兵类非用蒙古人不可,他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用充足的粮饷和赤诚的对待以换取军中蒙古人的忠心了。   等三人拜见起身,朱慈烺询问三人斥候兵的职责。   叫刘仲礼的旗总躬身回答:“回殿下,行军要辨认道路、了解地形,找出敌军的所在;战前看清敌方的旗号,弄清敌人的兵力、兵种构成,扎营时弄清周围的动向,此为斥候兵最基本的三项职责。”   三人之中他官职最高,所以由他回答。   不知道他脸上的风霜太多,掩饰了他的拘谨,还是因为见过大场面,总之在皇太子面前,他一点都没有其他人面对朱慈烺时的紧张,而他身边的两边同袍,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一点紧张。   斥候兵最重要的就是冷静,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斥候兵。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上等斥候   朱慈烺点头:“那斥候兵的能力又如何判断?”   “能发现敌军踪迹并探听到敌情,及时回报,此为合格斥候兵。”   “熟知地理,能详细汇报敌军的人数和配备,骑射精良,纵使被敌人发现也能轻松摆脱者,此为中等斥候兵。”   “哦?”朱慈烺再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皮肤黝黑,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农的斥候兵:“那上等斥候兵呢?”   “武艺高强,情报准确,胆大心细,潜行无踪。”刘仲礼道。   “那你们三人是中等,还是上等?”朱慈烺问。   “臣等皆是中等。”刘仲礼回答。   “那谁是上等?”   刘仲礼犹豫了一下,躬身回道:“原蓟州参将董朝莆……”   听到此,一直肃立在旁,默默静听的贺珍忽然变了脸色,叱道:“你胡说什么?”   刘仲礼三人赶紧跪下。   朱慈烺不解的看向贺珍,意思是怎么了?   贺珍抱拳解释:“殿下,董朝莆是罪将,崇祯二年就已经被革了职务,如今算起来他最少六十岁了。”   哦,原来是一个早已经退休的老将。   “他犯的何罪?”朱慈烺问。   “崇祯二年,建虏从喜峰口入塞,董朝莆有失察之罪。”贺珍回。   朱慈烺明白了,崇祯二年建虏入塞,史称己巳之变,此事深深影响了大明朝局和历史的走向,不但袁崇焕被凌迟,还有三十多个巡抚、兵备道和参将被论罪斩于市,董朝莆只是撤职说明他罪行不大,照明代的惯例,这样的官员只要蛰伏一段时间,就可以被重新被起用,崇祯二年到今年已经十三年了,董朝莆为什么一直没有被起用?是朝中无人还是有其他原因?   “董朝莆现在哪?”朱慈烺问。   贺珍摇头:“臣不知。”   朱慈烺看向刘仲礼。   刘仲礼抱拳:“回殿下,董老参将是昌平人,自从被革职之后,一直在家中闲居。”   “他身体如何?”   “老当益壮,能挽一石弓。”   “你对他的情况为何这般清楚?”朱慈烺问。   “臣曾是他麾下的斥候兵。”   朱慈烺点点头,转对贺珍:“派人去传,本宫想见他。”   “是。”贺珍听令。   朱慈烺再看向刘仲礼:“如果董朝莆真有大才,本宫必重赏于你,如果你是妄言,本宫也会重罚于你。”   刘仲礼跪倒在地:“臣岂敢妄言?臣当初是董朝莆麾下一小兵,当年建虏入塞,并在遵化设下了一个伏击圈,想要伏击山海关赵总镇(赵率教),董参将得知消息后,亲率一百骑绕行遵化,想要告知赵总镇,奈何赵宗镇兵马疾行,董参将和赵总镇擦肩而过,未曾将这重大军情禀告赵总镇,致使赵总镇血战殉国,董参将愧疚痛悔,拔剑自刎,是臣和几个亲兵拼死才夺下他手中的长剑……”   说着,刘仲礼已经红了眼眶。   朱慈烺也暗暗叹息。   崇祯二年建虏入塞,是明清易代的关键事件,如果那一次明军胜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建虏能不能保有辽东都是一个疑问,根本不可能问鼎天下。   贺珍带三人退出后,朱慈烺去往校场,查看精武营各个千总百总选兵的情况,昨日朱慈烺命令,每天为京营百总以上的军官传授早课,时间为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讲官为李国祯和吴襄,今日是第一天,原本应该在早上八点开始执行,但因为上午要选兵,所以今日的课程推迟到了下午。   “长牌手!”   “圆牌手!”   “弓箭手!”   每到一处就都能听到军官们大声呼喝的声音。   被挑选出的士兵拿起相应的武器,用力挥舞,长牌手的待遇高于普通士兵,每天能多吃一个鸡蛋,每一个被选中的士兵都兴奋不已。为了保证挑选的公平性,思想教导官和锦衣卫都现场监督。   一会,中军来报,神机营一千五百鸟铳兵在三位千总的带领下,已到大校场营门外。于是朱慈烺来到中心校场,登上点将台,魏闯等三名千总来到台前参拜,朱慈烺勉励他们几句,随后命令比试开始。   和冷兵器队伍不同,鸟铳兵比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装弹的速度,一个是射击的准确性。还有一个就是抗干扰能力。所谓抗干扰就是鸟铳手在装弹和发射过程中可能会遭受到了敌人的攻击,或者身边的同袍遭受攻击,以至于鲜血满身,甚至是肚破肠流,如果是一个合格的鸟铳老兵不会受影响,会继续按部就班的射击,但如果是不合格的新兵,怕是要扔了鸟铳枪逃跑了。   朱慈烺不能展现“肚破肠流”的恐怖,但却可以用其他办法干扰。   那就是土块袭击。   朱慈烺召来五十个左柳营士兵,每当鸟铳兵排队射击之时,他们就将手中的土块轮圆了砸向正在瞄准射击的鸟铳队。   因为他事先并没有宣布,所以现场鸟铳兵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有人惊慌闪躲,以至于放了空枪,还有的队列大乱,前一人已经击发成功,并且开始下一次装弹了,另一人举着枪,却还没有瞄准呢,以至于枪声纷乱,一点都不整齐。其三轮鸟铳手的射击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后几轮有了心理准备,在军官的喝令下,鸟铳手才镇定了许多,不再理会如雨的土块,哪怕是砸到脑袋和胳膊上也只能忍者痛,专心致志的装弹、射击。   “砰砰砰!”   枪声震天,白烟弥漫,对面的木耙被打的木屑纷飞。   三个千总各选出一个百人队,朱慈烺又现场抽查一个百人队,两个百人队的成绩相加,就是千总的总成绩。   最后不出意外,魏闯成绩最好,而且是远远甩开其他两个千总。   朱慈烺一喜一叹,喜的是魏闯是一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然能独当一面,叹的是另两位世袭的千总显然已经丧失了先辈的勇武之气,年纪都比魏闯大,从军时间也都超过魏闯,又是将门出身,但成绩却如此不堪,实在是可叹。由此可知,军功授勋,代代世袭,根本就是败坏明军战斗力的元凶之一。   比试结束。   中军宣布成绩。   接着再由朱慈烺宣布命令,成绩最差的那个千总被罢黜,三个千总队整编为两队,成绩最好的魏闯除了有二十两的赏银,另外还要负责将一千纤夫兵操练成合格的鸟铳兵。 第三百三十五章 五大关键   “魏闯,努力!”   朱慈烺勉励。   “定不负殿下重托!”   魏闯抱拳,深深躬身。   而神机营鸟铳队也不再返回神机营,而是留在五军营操练,今日黄昏随五军营一起跑步回城,明早再长跑出城。照朱慈烺的规划,神机营的鸟铳兵最终要和精武营合并,而神机营将转变为专门的火炮队,为大军提供更好更专业的火炮支援。   中午,朱慈烺没有回城,而是在营中用餐。   李若链匆匆进入,小声汇报了一个消息,朱慈烺听罢微微点头。   萧汉俊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   下午,朱慈烺站在一处大帐后,静听帐中的动静。   李国祯正在帐中为精武营百总以上的将官讲解《孙子兵法》   今天是第一课,讲的是《孙子兵法》的第一篇——始计篇。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这句话是全书的第一句话,起到开篇明义的作用。孙武子说,战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国家的存亡,所以为将者进必须思考和研究带兵的学问……”   李国祯的声音从帐篷里面传了出来。   有点有气无力,或者说不太情愿。   账内静悄悄。   朱慈烺眉头越皱越深,虽然他预料到李国祯会怠工,但却没想到会怠到这种地步,李国祯哪是讲课啊,根本就是捧着《孙子兵法》在朗读,别说百总们没有基础,就算有基础,懂的一些谋略,怕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听了一会,朱慈烺终于是忍不住了,迈步到前方。   “参见殿下!”   帐门口的卫兵连忙参见。   朱慈烺却已经从他们身边越过,直接进入帐中,田守信和李若链跟在他身后。   帐内众将赶紧挪开屁股下面的小马扎,呼呼跪成一片。   见太子脸色不善,李国祯隐隐意识到有点不妙,连忙也跪倒在地。   “都平身吧。”   朱慈烺从他们身边经过,直接来到李国祯身边,冷冷道:“小伯公昨晚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啊?今天的这节课就由本宫来替你吧。”   听到此言,李国祯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太子话里的不满就是傻子也能听出来。   帐中的众将都是震惊。   听太子讲课,做太子的学生,那不就等于是天子门生了吗?这样的荣耀可不是一般武将能拥有的。兴奋,惶恐,同时又透着一些疑惑,皇太子年纪轻轻,难道会比将门出身、口若悬河、长袖善舞的李国祯更懂《孙子兵法》吗?   “臣……”李国祯咽了一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让你们平身没听见吗?”朱慈烺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帐中的众将。   吴襄、徐文朴、杨轩、魏闯等人连忙起身。   朱慈烺抬手往下压,淡淡道:“都坐下吧。”   “殿下面前焉有臣等的座位?”吴襄抱拳,一脸惶恐。   朱慈烺脸色一沉:“这里是京营,不是朝堂,本宫让你们坐你们就坐!”   吴襄吓了一跳——皇太子的威压让他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不敢再抗拒,低身坐了小马扎。   吴襄领头,众将一一坐下。   李国祯灰溜溜地取了一个小马扎,在吴襄身边坐下。   朱慈烺面对众将,提高声调:“即日起,本宫的命令就是军令,再有抗拒疑问者,一律军法惩处!”   “是。”   众将齐声答应,吴襄和李国祯相互一看,脸色都不太好看。   朱慈烺清清嗓子,继续道:“对孙子兵法的理解,本宫不如小伯公,所以本宫不讲孙子兵法,而是要同诸君讲一讲决定战争胜负的五个关键!”   “第一关键便是人和,所谓人和其实就是民心,百姓们向着朝廷,愿意和朝廷同甘共苦,出粮出丁,朝廷大军就有保障,然后才有打胜仗的可能,如果百姓不支持,没有粮饷,就算是百战的精锐也必然会溃败。”   听到此,账内将官表情各异。   虽然这些京营军官少有出京征战的机会,但对内外的战局还是有一定听闻的,辽东还好,中原战场上的官军可不怎么受百姓们的欢迎啊。不说左良玉部,就是保定兵和陕西兵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官军在中原征战,常常有刁民向流贼通报官军动向,以至于官军疲于奔命,却迟迟找不到流贼主力所在。   “官军善待百姓,百姓自然就会拥戴官军,我京营是圣天子的亲兵,就更是要善待百姓,这也就是本宫设立京营军规,严禁骚扰百姓的原因,无论是谁,只要敢劫掠百姓,触犯我京营军规,本宫立杀之!”朱慈烺道。   众将都是肃然,抱拳:“谨遵殿下命令。”   “但人和指的并不只是民心,还包括将帅和谐,同心协力。团结的军队才是有可能打胜仗的军队,如果勾心斗角,相互掣肘,那就注定是一场败局。昔日辽东经略熊廷弼和辽东巡抚王化贞就是血淋淋地例子!”说道此,朱慈烺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辽东经略熊廷弼和辽东巡抚王化贞,当年是辽东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结果因为王化贞得到了朝中东林党的支持,反倒是压过了出身楚党的熊廷弼,以至于经抚不和,在辽东战略上出现巨大分歧,一个要固守,一个要进攻,最终相互掣肘,导致一败涂地。   以熊廷弼这样的大才,在受到掣肘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力挽狂澜,何况他人?   众将对熊廷弼和王化贞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点的,因此都是默然。   “熊廷弼和王化贞的教训深刻,诸君一定要引以为戒,此种事绝不能在京营之中发生,不管诸君私下关系如何,但如果敢在战场上以私盖公、隔岸观火,本宫绝不轻饶!我希望诸君都变成光明磊落的名将,而不是遗臭万年的小人!”   说到此,朱慈烺环视众将。   “臣等明白。”   众将抱拳。   朱慈烺微微点头,人都看重名声,这样讲的效果远比干巴巴的拿杀头吓唬人更有效。 第三百三十六章 鞭策前行   “第二是天时,第三是地利,这两个是可以一起讲的。天时便是昼夜、雨晴、寒雪以及季节气候的变化,行军作战如果逆天时而行,是注定要失败的,地利则是路途的远近、所经道路是否平坦、是否有被敌人设伏的地点,这是行军作战必须了解的,如果两军交锋,一方占据地利,居高临下,扼守险要,那便胜了一半。”   前世里朱慈烺是一个老师,虽然没有教师资格证,且只是教授福利院的孩子,但将近十年的老师生涯锻炼出了他讲话和思维逻辑能力,今日为众将授课,倒也是轻车熟路。   “天时地利固然重要,但却不能死搬,三国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诸君应该都是听说过的吧?马谡不在平地扎营,而选择在街亭山上,看起来是居高临下,扼守险要,好像是必胜之局。但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后勤补给。街亭虽然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却没有水,魏将张郃根本不攻山,只将街亭团团为主,不出三日,蜀军饥渴难耐,马谡就败了……”   说到此,朱慈烺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的瞟了李国祯一眼。   以李国祯的聪明,应该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和李国祯刚才死捧着书本,硬邦邦的讲课不同,朱慈烺言语通俗,简单易懂,和李国祯刚才满口之乎者也,而且不加解释的风格完成不同。   李国祯脸有点白。   朱慈烺说的大白话,但众将能不能活用就要两说了。   “第四点,便是将领的统军能力,为将有五德,分别是:智慧、诚信、仁爱、勇武、严明。智慧,勇武,严明都好理解,本宫就不解释了,本宫着重说一下诚信和仁爱,所谓诚信就是言必行行必果,如此方能取得士兵们的信任,有功赏,有过罚,到了战场上他们才会听从军令,奋勇向前!”   朱慈烺的声音不徐不缓,清楚的将每一字送到众将的耳中。   众将静听。   “至于仁爱,所谓的仁并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对士兵的仁爱之心,历来的名将都是杀人如麻、军纪如森、却又爱兵如子。只有对士卒讲求仁爱才能获取到士卒之心,士卒也才会为长官奋力而战,不论岳家军戚家军,还是我朝初立之时中山王徐武宁(徐达)都是如此。而三国名将张飞只所以会死于小人之手,就是因为惯于无故鞭打士卒,以至于部下心生怨恨,将他首级割了去向吴侯献功,若是张飞有仁爱之心,又岂会遭此横祸?”   听到此,很多将官都在微微点头。   尤其吴襄更是点头如捣蒜,干巴巴的老脸上满是对皇太子的钦佩。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表面功夫他是做到了。   大帐中唯有李国祯表情怪异,对于太子的讲课内容,他一则以惊奇,不想皇太子年纪轻轻但却为将之道却有颇深的了解,二则以惶恐,他清楚感觉到太子对他授课态度的不满。   怎么办?   想到太子森严的目光,他脊背微微有点凉。   朱慈烺继续道:“最后一点就是军制,而军制包括军规、编制和军需的管理,一个名将,不但要操练军队,训练士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要对营中的军需军备随时掌握,并时时刻刻计算在对战谋略之中,一支没有粮,没有甲的队伍,纵使孙武复生也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综上五点,敌我双方交战,哪一方将帅更有谋略,更懂得运用天时地利,军纪更严明、兵力更强大、训练更有素、辎重更有保障,那么,胜率就更大,《孙子兵法》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今日本宫就讲到这里,希望诸君多思多行,猛将起于行伍,英雄不论出身,只要诸君多想为将五点,并时刻践行,那么假以时日,诸君必然都会成为军中中栋梁,冉冉升起的名将!”   最后,朱慈烺用一段勉励之言结束今天的讲课。   众将起身,一起对他躬身。   在此之前,众将对朱慈烺的敬畏来部分都来自他皇太子的身份,虽然朱慈烺整顿京营已经显现出了相当的霹雳手段和才华,但众将并不觉得太子在军略之上会有什么过人之处,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日常的老师又都是诗人政治家,没有一个是军事家,皇明历代君王,除了高祖和成祖那样的天才之外,还没有一个皇帝在军略之上显露更多才华。   而朱慈烺这堂课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尤其是吴襄。   虽然朱慈烺所讲的并不稀奇,所谓为将五德他也是知道的,但他却没有办法如此清楚、且非常有条理的讲出来。   吴襄心中惊叹——皇太子不是一般人啊。   “小伯公,吴老总镇留一下。”   众将散去,朱慈烺独留下李国祯和吴襄。   吴襄还好,李国祯心中却有忐忑。   “昨日仓促命令,今日就要小伯公开讲,本宫思虑确实有欠周严……”朱慈烺道。   “臣有罪。”李国祯赶紧跪下,   “起来吧。”朱慈烺温言道:“讲课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孙子兵法虽然只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但却是变化万千,本宫以为小伯公讲的只所以有点生涩,乃是因为没有事先将条目列写出来,也没有和当下的时局相联系。如果能多讲一些名将的例子并和孙子兵法相结合,将官们理解起来会更容易些……”目光盯着李国祯的脸:“相信这样的错误,小伯公明天不会再犯了。”   “额……”   李国祯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其实以他的口才,将孙子兵法讲的浅显易懂,津津有味,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因为心中不情愿,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思,所以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他没有想到皇太子会亲自来听。现在在皇太子表面温和,但其实却态度严厉的眼神下,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改弦更张,再虚掩应付,太子怕是不会放过他。   朱慈烺又看吴襄:“老总镇。”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一条毒计   “臣在。”吴襄抱拳。   “本宫帮你拟了四个战例,都是辽东事起之后,我皇明和建虏交锋的过往,其中我皇明两胜两败,两胜是如何胜的?两败是如何败的?我希望总镇能以当事人的身份,为将官们讲解这四场战役,令将官们知道我军胜利的原因,也了解我军失败的教训,到时本宫会亲自聆听,望老总镇多做准备。”朱慈烺缓缓道。   “臣遵命。”吴襄抱拳听令,再不敢有应付的心理——皇太子聪慧高远,又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在他面前应付,不是自寻死路吗?   罢了罢了,就算是丢脸的战役,也只能硬着头皮讲给众将听了。   见两人都听令,朱慈烺微微一笑,离开营帐。   走出营帐时,他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厌恶。   李国祯和吴襄一点都不让他省心,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还要他亲自出马。   到下午申时,也就是下午四点,精武营选兵结束,长牌手,圆牌手,弓箭手,长枪手,鸟铳兵,伙夫,还有三千营的八百斥候兵也被挑了出来,然后就是重新分队,任命队长和伍长。而两千纤夫兵也已经分派完毕,一半交给杨轩,另一个半交给魏闯,朱慈烺特意在中军帐召见他们二人,勉励他们,并介绍他们相互认识。   两人明白,他们以后就是竞争对手了,如果练不好兵,不但辜负太子的期望,以后在对方面前恐怕也不能抬头,尤其杨轩是勋贵后代,自尊心极其强烈,他绝不能容许自己输给魏闯的。   魏闯倒没有太多的竞争之心,只想着要对得起太子的器重和提拔。   除了以上兵种,朱慈烺又在善柳营、左右柳营选出了五百个识字的士卒送到神机营,接受李顺和焦勖的炮兵训练。为了便于管理,每个人编结成册,列出姓名籍贯军制,没有兵号的都补发了兵号,   整整一天,京营都在忙碌中。   黄昏时分,一天操练结束,朱慈烺跟随最后一个千人队返回京师,还没有进城,就听到了一个轰动的大新闻。   工部尚书魏藻德的府上出大事了!   今日午后,魏藻德之子魏守成拿刀杀了自己的正妻,并将服侍正妻的三个丫鬟全部斩杀于回廊之中,又追着府中的下人乱砍,整个魏府被搅了一个天翻地覆,顺天府衙的衙役赶到时,魏守成试图自尽,但被阻止。   消息传出后,所有人都震惊了,工部大人的公子怎么忽然就发了疯?   是中邪了吗?   议论纷纷。   其讨论热度瞬间就压过了皇太子昨日拍卖字画的新闻。   下午时候,一条消息忽然传遍了京师内外,原来,魏守成杀妻乃是因为被人戴了绿帽。   而给他戴帽之人竟然是他的老爹工部尚书魏藻德!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从何而来,但每个人都在传说。   这一下,事情就更是轰动了。   大官、绿帽、扒灰、杀妻……四大要素,一个比一个刺激。   朱慈烺骑马入城到信王府的路上,耳边不时听到街边飘来的魏藻德和扒灰两个名词——所有人都在议论魏府的这场变故,很多人都说的会声会影,就好像他们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中却想,萧汉俊的毒计成功了,魏藻德就算长一万张嘴也是说不清了。   其实,令魏藻德之子魏守成发疯发狂、以至于杀人的“扒灰”之事根本不存在,他老爸魏藻德连他老婆的手都没有碰过,一切都是萧汉俊的谋划。   计划的制定始于二十多天前,具体开始执行是十天前。   十天前的一个午后,魏藻德之子魏守成在酒饱饭足之后,施施然的走出东街一家酒馆,午后阳光温暖,让他心情愉快,他想着是不是要去听曲子?或者去逗逗蛐蛐?但忽然,他隐隐听见街角有人正在议论自己。   “那就是魏工部的儿子魏守成……啧啧,这顶绿帽子太大了……魏工部真不是人啊……”   魏守成今年刚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加上性格鲁莽,听到这番议论哪里能忍得住?转身就冲过去,揪住说他闲话的那两个行人,喝问:“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再给我说一遍?”   虽然其父是状元,但魏守成却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读书基因,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平常没少被魏藻德责骂,而更让魏守成郁闷的是,他结婚都两年了,但老婆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以至于老爸每次骂他“废物”之时,他都认为老爸是在一语双关。   心情不好,生活不顺,所以魏守成特别喜欢喝酒。   两个行人吓坏了,一个撒腿就跑,另一个却被魏守死死揪住。   但不管魏守成怎么问,那行人就是不说,魏守成怒极,连续的拳打脚踢,将行人揍得满脸是血,但不管他怎么打,行人就是不肯重复刚才的话,只是不听的求饶。魏守成却更加的怀疑了,因为他清楚的听到了“绿帽子”,也听到了魏工部。   此事在魏守成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今天中午,魏守成跟两个新认识的朋友在酒楼吃酒,两个新朋友也都是二十岁左右还没有中秀才的年轻学子,几天前跟魏守成偶然认识,相互一聊,颇有共同言语,于是今日约好了一起吃酒。席间,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不少。   酒罢,两人送魏守成回府,不想路过某一条偏街时,又听到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魏守成虽喝不少酒,但耳朵依然灵敏,他又听到了“绿帽子”三字,转头一看,原来是两个中年妇人在嚼舌根。   虽说男不跟女斗,但魏守成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怒不可遏的就冲了过去。   “说,什么绿帽子?!”魏守成拦住两个妇人的去路,眼睛瞪圆了,就像是要吃人。   两妇人吓坏了,扔了手里的篮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魏兄,这是怎么了?莫跟女人一般见识……”   两个朋友连忙劝解。   “你们不要管!”魏守成不听,等着眼珠子继续喝问:“说,什么魏工部,什么绿帽子?”   两个朋友听了,相互一看,脸上忽然闪现尴尬的表情 第三百三十八章 冲冠一怒   刚开始魏守成没注意,但很快他就察觉不对了,两个朋友表情怪异,目光不敢和他对视,就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他,登时疑心大起,放开说闲话的两个妇人,转瞪向两个朋友,问:“你们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   “没有没有!”两个朋友连连摇手。   但惊慌的表情却已经表明了某一种的答案。   “说!你们到底听到了什么?”   魏守成快要气疯了,一把揪住其中一人的胸口。   那人吓的脸色发白,语无伦次的哀求:“魏兄,你就不要问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你父亲……”   听到此,魏守成脑中嗡嗡作响,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   他一把将那朋友推倒地上,狂奔回家。   一边跑一边惨笑。   瞒的我好惨啊,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   这头上的绿估计能比过长城外的蒙古草原了。   回到家中,直奔后宅。   他没有见到妻子,只看到卧室床上被褥凌乱,就好像刚刚有人在这里睡过。心中惊疑不已,扑到床前查看,发现枕头边留有一只精美的玉佩。他颤抖的将玉佩抓到手里,仔细查看之后,魏守成全身热血滚烫,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   因为那正是他父亲随身携带,一直非常喜爱的一只玉佩,玉佩怎么会在这里?啊,想到流言,想到两个朋友的表情,魏守成再无怀疑,他嗷的一声怪叫,将玉佩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也就在同时,他的妻走进了卧室,见魏守成发狂的样子,一脸惊慌的问:“官人,你这是怎么了?”   “贱人!”   魏守成却已经丧失了理智,抓了桌上的长剑,猛的拔出来,一剑就捅进了妻子的心窝!   一直到死,其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而魏守成也没有想过,桌上怎么会有一把长剑?   魏守成连续的猛刺,将妻子刺成了一个血葫芦,但他的愤怒依然难以消解。   跟在他妻身后的两个丫鬟嘶声尖叫。   而她们的尖叫正提醒了魏守成。   出了这样的丑事,不但妻子该死,妻子身边的丫鬟仆人更该死!于是他提着血剑,又向两个丫鬟冲去。   砍死两个丫鬟之后,魏守成又将怒火烧向了府中的仆人。   你们都知道,但却没人阻止,也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是同谋,你们都该死!   于是又去杀仆人。   正在午休的魏藻德被府中的大乱惊醒,冲出房门一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顺天府的兵丁和衙役赶到时,魏守成还在发疯,挥舞着血剑,一边哭一边在空中乱砍。   他妻子的枕头边为什么会有他老爸的玉佩?桌上为什么会有长剑?   这一切当然都是萧汉俊的安排。   魏守成的妻子久不怀孕,她自己比谁都着急,经常到庙中祈福祷告,三天前,有人为她推荐了城外白云观的一位道人,说道人是有名的“送子”真人,很多多年不孕的夫妻在经过他的指点后都成功怀孕,魏守成的妻听了大喜,亲自到白云观去请。   测过她和魏守成的八字之后,真人说她命中有两子两女,现在没有怀孕,应是府中风水有问题。   魏守成妻哀求真人到府中查看,刚开始,送子真人并不愿意,但在她苦苦哀求,又送了一笔银子之后,真人才勉强答应,   今日上午,真人来到魏府,前后转了一圈后告诉魏守成妻:你卧室风水有问题,需要改运。魏守成妻求真人帮忙改运,真人道,看你如此虔诚,贫道就帮你一把,不过你得听我安排。   真人令魏守成妻到佛堂祷告,并且告诉她,除非是你丈夫回来,否则你不能迈出佛堂一步,不然改运就会失败,另外贫道在你卧室布置了一个运场,等你丈夫回来,进到卧室撞开运场,就可为你夫妻改运。除了你丈夫,任何人不能靠近卧室。   魏守成妻不疑有他,对真人言听计从。   一切布置完毕,真人悄然而去。   魏守成妻一直在佛堂祷告,丫鬟守在府门口,见少爷回来了,连忙禀告于她,于是魏守成妻喜滋滋的来见丈夫,想要把“改运”的喜事告诉丈夫,不想迎接她的却是一把锋利的长剑。   当初,萧汉俊把这个计划告诉朱慈烺之时,朱慈烺就认为这是一条毒计。   魏守成和其妻都是无辜的。   不过没办法,谁让他们生在魏家呢?   为了避免更多无辜的人死在甲申之变,为了让魏藻德这奸贼得到应有的报应,魏府的人必须牺牲。   魏守成被提到顺天府衙之后,面对顺天府尹周堪庚的问询只是嚎哭,什么话也不说。   而此时关于魏藻德“扒灰”,导致其子凶性大发,杀妻又连杀府中数人之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   周堪庚当然也听说了,于是不再多问,将魏守成收监,再将魏府之事汇报朝廷。   魏藻德是工部尚书,二品大员,他府上出了如此大事,顺天府尹必须向朝廷奏禀。   顺天府尹的折子和弹劾魏藻德的折子,几乎是同时送到了通政使司。“扒灰”违背伦常,是人神共愤的大罪,尤其魏藻德还是工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简直是把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朝中百官听到此事,纷纷在家书写弹劾魏藻德的奏疏,明日早朝,魏藻德一定会被射的体无完肤,他的工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   听完李若链的汇报,朱慈烺表情严肃,他并没有因为魏藻德的倒霉而兴奋,反倒是生出一股凉意。   什么叫杀人不见血?什么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魏藻德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后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不但不能重蹈魏藻德覆辙,而且要严加辨识,不能被愤怒和表面现象所蒙蔽,以至于错怪了臣子。   此时天色已透黑,街道两边的商铺都挂起了灯笼。街上的行人依然是熙熙攘攘,虽然大明的北方已经是破烂不堪,但毕竟是帝京所在,一眼望过去,依然还有繁华气象。朱慈烺缓马慢行,用心感受市井百姓们的生活,心中微有感慨——但愿天下早太平,大明早日度过眼前的危局。 第三百三十九章 军情成立   夜晚,朱慈烺秘密召见萧汉俊。   通过红娘子和魏藻德之事,萧汉俊证明了他的能力。   这让朱慈烺下定了决心。   “白云观的老道今日中午就已经离开京师,往南方去了,除非是天崩地裂,否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北方。至于几个流言的传播者臣也各有处置,不管是锦衣卫还是顺天府的推官,都绝查不出任何疑点。”   参拜之后,不等朱慈烺问,萧汉俊就将事情的善后详细禀报。   朱慈烺静静听,他隐隐觉得假老道根本没有去南方,而是被萧汉俊杀人灭口了。   “整件事情都是臣一人所为,费鸿泰罗铮等人前期帮臣勒索要挟了城东的两个黑帮,近期又在查建虏流贼在京师的情报网,因此他们五人对整个事件也毫无所知。”萧汉俊又禀报。   很多脏事坏事包括流言的传播都是城东的两个黑帮做的,这也是萧汉俊要五个锦衣卫帮手的原因。   整件事情萧汉俊做来滴水不漏,即便是那个假老道恐怕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至于城东的黑帮也只是知道计划中他们执行的那一部分,就算出了漏子,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很好。”朱慈烺点头,目视萧汉俊:“萧汉俊,本宫意授你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专职负责情报,你看如何?”   萧汉俊面色不变,伏地一拜,淡淡道:“臣怕是不能从命。”   “为什么?”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好像他早已经预料到萧汉俊会拒绝。   锦衣卫是皇帝亲卫,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要往里钻,但萧汉俊却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且态度如此淡定。   “第一,锦衣卫乌烟瘴气,邪弊横生,除非殿下能任臣为指挥使,并给臣生杀大权,由臣大力整顿,否则臣到锦衣卫,不过是清流投于浊水,明月照于沟渠,于事无补,徒自浪费时间。”   “第二,据臣所知,锦衣卫都指挥使不是轻易能任命的,即便是太子殿下您也做不到。何况臣一介布衣,无功无绩,有何资格担任都指挥使?”   萧汉俊从容回答。   不错,朱慈烺的确没有权力任命萧汉俊,别说朱慈烺,就是他的父皇崇祯帝要任命一个五品以上的锦衣卫,也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并要内阁的同意。萧汉俊真是大胆,一点都不维护皇太子的面子。   “如果不进锦衣卫,本宫又如何用你?”朱慈烺不再转弯子,直接切入主题。   萧汉俊不回答,只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了,最后的决断,还要太子殿下自己做出。   朱慈烺盯着他,再一次深深地审视,虽然心中已有决断,但在最后时刻,他还是要再斟酌一下,萧汉俊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但忠心却无法判断,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只要是大明百姓朱慈烺就会相信他们忠于朝廷,但情报系统不同,尤其是情报头子的忠诚度的要求要更高。   半炷香后,朱慈烺缓缓道:“本宫决意任命你为京营军情司的照磨,为我京营侦缉情事。”   照磨,大明官制,正八品,朱慈烺授萧汉俊八品而不是更高的官职,乃是为了掩人耳目。当然了,朱慈烺现阶段也没有权力任命更高级的官员,七品以上都需要通过吏部。   另外,虽然有红娘子和魏藻德之功,但现在并不适合提高对萧汉俊的封赏。不但不能提高,还要稍微压制,以免萧汉俊志得意满,失去进取心。   “谢殿下,臣必殚精竭虑赴汤蹈火,以为殿下的耳目!”   萧汉俊表情和声音都平静,但眼睛里的激动却藏不住。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官职大小无所谓,关键是权力和施展能力的空间。   虽然是一个秘密的谍报组织,但朱慈烺并不想把萧汉俊变成自己的私人组织,所以他才要把萧汉俊放在京营的编制之下,任京营军情司的首任照磨。   明天一早朱慈烺会明天入宫,将设立军情司的想法告知父皇,如果崇祯帝不同意,他再想其他办法——军情司成立是大事,能瞒一天两天,但长期下去终究是瞒不过的,一旦事发,而他没有禀告崇祯帝而是私自成立军情司,就一定会遭到朝臣的非议,到时朝臣群体攻讦,一定会危及到他抚军京营的位置。   为稳妥起见,他必须禀告崇祯帝。   生死存亡之秋,他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   丢了京营抚军的位置事小,失去了逆转历史的机会那就万死莫恕了。   军情司组织结构、人员组成和培训、纪律章程、每月所需银两,都是两人讨论的话题。   萧汉俊虽然是一介补丁,从没有在官方的谍报组织中担任过职务,但说起谍报的各项事务却是娓娓道来,不管朱慈烺问起什么问题,他都能毫无凝滞的回答,就好像他曾经有过几十年的谍报经验一样。   或许这就是天才吧。   军情司各项事务中最关键的就是人员组成。   一个谍报组织有没有效率,能否忠实的执行国家的命令,以国家利益为第一,而不是被私人所掌控,以至于危害到国家,关键就在于人员的组成,这是朱慈烺在前世里就知道的道理。如果可能,他一定会一砖一瓦,一人一行的亲手将军情司建立,哪怕速度慢也没有关系,但五月开封之战在即,他没有精力和时间在自己并不熟悉的谍报行业里浪费,萧汉俊又确实是一个人才,所以他没有其他选择。   除了已经派给萧汉俊的五个人,朱慈烺还会再派一个人给萧汉俊,那就是李若链。   李若链原本是五品的都指挥使,这一次进到京营军情司,品级不变,但却是担任八品照磨的萧汉俊的副手。   “李若链在锦衣卫十余年,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有一定的谍报经验,本宫以为他做你的副手正是合适,军情司的一切事务皆由你主持和决断,李若链不干涉,他唯一的任务就是考核军情司人员的忠诚。”朱慈烺道。 第三百四十章 入职誓言   “臣遵命。”   有明一代,军中有监军太监,各地还有镇守太监,不管文武都处在皇帝亲信的监督之中。   对太子派一个监督者在自己身边,萧汉俊一点都不意外,他脸色平静,没有任何的不满。朱慈烺也不怕他有不满,与其背地里悄悄监督萧汉俊,不若光明正大的在制度里监督——军情司这么重要的单位,如果他不派人监督,放任自流,萧汉俊反倒是要起疑心了。   至于军情司的谍报人员都由萧汉俊在民间物色,朱慈烺不干涉,但每个新进人员都必须发入职誓言。   “余志愿加入军情司,忠于大明,忠于民族,履行臣民职责,执行朝廷决定,严守军情司纪律,保守军情司的秘密,随时准备为朝廷和民族牺牲一切,永不背叛朝廷!如有违背,余亲身父母死于地下,尸骨不得安稳,生男为奴,生女为娼。”   朱慈烺将写好的誓言交给萧汉俊。   每一人进入军情司的人都得发誓。   萧汉俊也不能例外。   中高层由朱慈烺亲自监誓。   下层由军情军纪检监督官李若链监誓。   “是。”萧汉俊接过誓言,略略扫了一眼,眼角剧烈的跳动了一下,然后肃容拜伏:“臣明白了,臣今日就发誓。”   于是,面对朱慈烺,萧汉俊郑重发誓。   中国人不信科学,不畏律法,唯害怕鬼神和祸及后代,因此朱慈烺要加上后面的那一句。   誓言完毕,朱慈烺和萧汉俊接着密谈。   照萧汉俊的估算,军情司组建的首期经费需要四万两银子,以后每月还需要两万两,六个月之后大体可以掌握京畿内外的一举一动。如果要掌握全国,先期投入和后期供给都要成十倍的增加。   朱慈烺听了咋舌,情报工作果然是贵啊,养一个军情司的投入差不多可以养一支十万大军了,不过军情司必须建立,花费再多也不惜。   朱慈烺道:“不,军情司的重点不是京畿,京畿有锦衣卫,军情司只所以为军情司,关注的应该是军情,也就是河南,陕西和关外!”   萧汉俊面色不变:“但京畿是天下之首,殿下你又身在京畿,如果连京畿都不能掌握,军情司又何以掌握天下?”   “京畿当然要掌握,不过不是现在。眼下还有更急迫的事情在等着你们。”朱慈烺脸色严肃。   萧汉俊拜伏:“请殿下吩咐。”   “现在你有四件急迫的事情要做,第一,派人到河南,不惜一切代价掌握河南流贼的动向,最好能混入流贼军中,以为内应。”   “第二,调查山西晋商,搜集他们叛国,同建虏人交易的具体证据。”   “第三,在陕西秦王府安插一个能在秦王面前说上话的内应,不管是收买还是要挟,总之必须是一个被秦王信任,能左右秦王思想行动的人。”   “第四,德胜门军营之事不能放松,要继续调查,如果建虏在京师有情报网,要不惜一切将之挖出来!”   朱慈烺吩咐的四件事都是眼下急迫要做的。   “遵命。”萧汉俊领命。   如果换成其他人,一定会对朱慈烺调查山西晋商和在秦王府安插内应的事情感到奇怪,尤其是秦王府内应,大明亲王地位尊崇,一个远在陕西的秦王为什么会引起皇太子的注意?难道是秦王有什么不轨的事情被皇太子知道了吗?   但萧汉俊问都不问,表情始终冷静。   皇太子的命令他坚决执行就可以,原因他不必知道。   这是一个合格情报官最基本的素质。   “先拨你四万两银子,将这四件事情先做起来,但有短缺再向我请银。”朱慈烺道。   萧汉俊领命而去。   房间里静下来。   朱慈烺静默不动。   一个人影从屏风后面闪出来,跪在他面前。   “你都听见了?”朱慈烺问。   “是。”   “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合格的军情司照磨吗?”朱慈烺问。   “臣不敢妄言,但臣会盯紧了,但使他有任何不轨的行为,臣必不会让他得逞。”   朱慈烺点头:“去休息吧。”   那人起身离开。   子时了,得休息了。   但朱慈烺却一点都不困,他盯着李若链离开的方向,脑子里闪过很多的事情。   ……   “无耻!”   第二日,早朝上的崇祯帝龙颜震怒,根本不听魏藻德的解释,一道圣旨革了魏藻德的工部尚书,并将魏藻德投入大狱。   可怜魏藻德转瞬间就从堂堂二品尚书变成了囚徒,在这之前他还想着入阁拜相呢。魏藻德拼命解释,说有人陷害自己,但没有人相信——天上地下,别人陷害你,难道你儿子还会陷害你吗?   乾清宫。   朱慈烺站在殿外等候崇祯帝的召见。   刚刚结束的早朝令崇祯帝愤怒无比,工部尚书魏藻德的丧德不亚于一场战败的塘报,崇祯帝怎么也不能相信,堂堂工部尚书,状元出身,竟然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照他的意思将魏藻德直接杀头都不过分。直到回了暖阁,他心中的怒意都无法平息,没有像平日那样坐在案后批阅奏折,而是焦躁的来回踱步——国事不堪,想不到朝臣竟然也有如此的衣冠禽兽,朕素日里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朕毫无识人之名,实在是有愧天下人啊!   “陛下,太子求见。”   王承恩小声报。   崇祯帝停住脚步,整理一下心情,在案后坐下:“宣!”   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要在太子面前保持父皇的威仪,不轻易欢笑,也不能轻易发怒。   “儿臣叩见父皇。”朱慈烺轻步进入,拜倒在地   “平身吧。”崇祯略略抬了抬手臂,疲倦的面容之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的爱怜之情,只吩咐王承恩赐座,也没有问朱慈烺的来意,却从案头的奏折中抽出了一份密报。   “听说你在军中设了一个讲堂?还亲自讲了一节课?”崇祯问。   “是。”朱慈烺小心回答。   “小小年纪也敢当人的老师,你也忒狂妄了一点,你以为军中就没有能人吗?!”崇祯板着脸。   朱慈烺不敢回答。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五德五危   崇祯帝展开手中的密报:“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你的解释倒也没有错,不过你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忠。没有忠,智勇双全的将领不但不是国家之福,反而是祸!汉之曹操,南朝之侯景,周之赵匡胤,都是血淋淋地例子。孙武子作孙子兵法时,天下尚未一统,为将者,朝秦暮楚是平常事,但今日却不同了,为将者如果不知忠义,纵使孙武子复生,也不能使用。你是太子,又抚军京营,其间的利害更是要清楚。”   崇祯不但是皇帝,也是父亲,又自认文韬武略,所以不放过任何一个教导儿子的机会。   “是,儿臣明白了。”朱慈烺谨遵教诲。   心中却是欢喜,看来自己在军中开设讲堂之事,崇祯并不反对。   “将之五危,你知道吗?”崇祯帝一副考考你的模样。   朱慈烺连忙回答:“回父皇,将之五危指的是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有勇无谋,只知死拼,可能会被诱杀;临阵畏怯,贪生怕死,可能会被俘虏;急躁易怒则经不起刺激;廉洁好名则受不了侮辱;一味‘爱民’则会因掩护居民而遭受烦扰。此为将之五危。”   崇祯点头,眼神欣慰,但忽而又变成怀疑:“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儿臣从书中读到的。”朱慈烺小心回答。   “什么书?”   “《孙子兵法》《武经总要》《武经七书》《百战奇略》……还有《三国演义》”朱慈烺答。   《三国演义》在明代传播极广,内廷司礼监还曾经在嘉靖元年刊印过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回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供皇家阅读,所以崇祯帝对《三国演义》一点都不陌生,不过朱慈烺刚十五岁,还没到读《三国演义》的年纪,严格算起来,是小小的犯戒。   崇祯倒也没有吹毛求疵,点头道:“忠君大义也不可偏废,要和为将之道一并进行,时时教导京营将士忠君为国。”   “儿臣遵旨。”   “说吧,你今日来见朕为了何事?”崇祯帝喝了一口茶。   虽然有魏藻德的闹心事,但见到还算成器的太子,他的心情总算是稍好了一点。   朱慈烺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高奉起:“儿臣整饬京营,裁撤冗员,将京营内一些不实用的部门进行了重组,以节省人力和财力,特请父皇恩准。”   王承恩接过折子,呈到崇祯面前。   崇祯展开了看。   朱慈烺屏气凝息的等待。   军法、辎重后勤、赞画等几个司不过是在陪榜,今日重点是军情司。   但愿父皇能直接同意,不至于另生风波。   崇祯终于看完了,抬头看向朱慈烺:“军法、赞画、军情确实重要,但在军中设立专门的司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一会召内阁和兵部,先听听他们的意思吧。”   大明的官是很珍贵的,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都要进士起步,而对衙门的设置明廷更是慎之又慎,每次增加或者减少都要朝议反复论辩。为此,京营四个司的主官除了辎重司照原先的编制为六品主事外,新设的三个司:军法、赞画和军情的主官都是八品的不入流的小官——朱慈烺这么做为的就是减少阻力,以求能够快速通过。   朱慈烺心中一喜,他知道父皇已经答应了。兵部不用说,不管陈新甲和吴甡都会同意,内阁四臣应该也不敢反对。   一来八品不算官,只能算吏,以太子抚军京营的权力,朱慈烺完全可以自作主张的任命,而不必禀报崇祯帝,朱慈烺的禀报让崇祯帝朕心甚慰;二来朱慈烺在奏疏中将设立三个司的必要性进行了清楚阐述,崇祯帝又不是昏君,怎么会反对自己儿子合情合理的主张?   当然了,崇祯帝现在还不能知道,他儿子在军情司可是下了血本,日后也将超越锦衣卫,成为大明第一情搜组织。   军法司,赞画司,军情司顺利成立。   接着,崇祯又问了一些军中事务,朱慈烺一一回答,一点都没有凝滞,显示他对京营情况已经完成掌握。   离开乾清宫时,朱慈烺心情愉快,忍不住哼唱起了小曲。   但很快他就变了脸色——因为他看到照顾坤兴公主的女官正向这边走来,不用问,一定是知晓了他进宫的消息,坤兴公主又要来缠他了,想到坤兴公主娇嗲嗲哀求出宫的样子,他无法拒绝但又做不到,只能落荒而逃。   “我儿真是一个天才吗?”   同一时间,崇祯帝坐在案中,目光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心中八分喜悦,但却也有两分的怀疑,他始终怀疑太子身边有一个他不知道的老师,在暗中指使,不然太子不会进步如此之快……   “陛下,”脚步轻响,王承恩捧着一份奏疏来到案前:“刘宗周又上疏请求致仕了。”   崇祯帝把目光收回来,落在王承恩手中的奏疏上——那暗灰色的硬皮看起来是那么的生硬,就仿佛是刘宗周在冷冷看着他,嘴角带着一副你不是圣君,如果不改弦易张,治国先知心,任命贤能操守之人,仁义为本,天下迟早要毁在你手里的冷笑。   “罢了……”崇祯涨红着脸,常常谈了一口气,提起朱砂笔,在奏疏上工工整整的写了一个准字。   朱慈烺刚回到府中就听到一个消息,刘宗周致仕的奏疏,崇祯帝终于是准了。   听到这个消息,朱慈烺微微有点黯然。   他应该高兴的。   刘宗周走了,他少了许多的束缚和羁绊,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而不必担心有太大的后遗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去打听一下蕺山先生什么时候会离京?”朱慈烺小声。   田守信点点头,命人去打听了。   魏藻德被罢黜,工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出来,现在刘宗周被准许致仕,左都御史的位置也空了出来了,工部尚书也就罢了,但左都御史的位置却极其重要,如果继任者还是一个如刘宗周一般的迂腐大儒,事事挑刺,朱慈烺改革京营乃至大明军制的计划就会受到很大的掣肘,如果能选一个开明之士继任左都御史,不说支持,只要不反对,对朱慈烺就是一个很大的臂助。 第三百四十二章 左都御史   那么,有资格继任左都御史的人选中,谁是比较开明的呢?   这几日,关于“淮安事变”更多的塘报和奏折送到了京师,朱慈烺了解到了更多的内情,这才知道史可法还是让他失望了,如果不是李邦华恰好路过淮安,阐述利害,史可法犹豫不决,进退失据之下,淮安之事很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难以控制的大乱,继而又会影响厘金税的实施。   朱慈烺很惋惜。   史可法终究不是宰辅之才,一省督抚估计就是他能力所及的最高点了。   而李邦华虽然年纪比史可法大了差不多二十岁,但遇事果决,有大局观,加上崇祯元年整顿京营的魄力,朱慈烺以为他绝对有能力做内阁首辅。   不过眼下最适合李邦华的位置却是左都御史。   开明,不迂腐,有大局观,最重要是他也是东林中人,这样的人做左都御史绝对不会无事生非,处处挑刺。   但朱慈烺没有权力任命李邦华。   明制,凡朝廷遇有重大政事,或遇有文武大臣出缺,皇帝必诏令廷臣会议,以共相计议,衡量至当,然后报请皇帝,取旨定夺,其有关政事得失利弊之研商者,谓之廷议;其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拟议者,则谓之廷推。   当然了,皇帝也可以直接任命,不过直接任命的官员私下里会被同僚看不起,甚至是嘲笑,因此廷推依然是官员任命的正途。   工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的新任,都在廷推范围内。   有资格参与廷推的是内阁阁员和现任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大理卿及掌道御史,但现在御史和六科给事中都不在京师,有资格参与廷推的就只剩下六部尚书,都御史和大理卿了。   六部中,朱慈烺唯一能左右的只有兵部尚书陈新甲。   所以他想着由陈新甲提出李邦华继任左都御史,李邦华声明卓著,又是东林中人,其他人应该不会反对。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李邦华确实是担任了左都御史,虽然是在一年后,今世提前一年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事不宜迟,朱慈烺立刻去往兵部和陈新甲密谈。   从兵部出来,朱慈烺再赶往场外大校场。   “殿下,不如下午再去吧,这会都快中午了。”田守信小声劝。这段日子太子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他实在是心疼。   “不,张家玉做了一个操练鸳鸯阵的场子,我得去看一下。”   朱慈烺踩蹬上马。   田守信和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只能跟上。   众将在校场营门口列队迎接。   朱慈烺翻身下马,看向众将中的一人:“张家玉,操练场是否已经布置好?”   张家玉出列抱拳:“回殿下,已经妥当。”   “走,瞧瞧去!”   朱慈烺兴奋。   虽然不是武将,但张家玉对鸳鸯阵的了解却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武将,也超过了朱慈烺,原因也简单,张家玉是广东人,而戚继光的最后一任就是广东总兵。1582年,戚继光调任广东总兵,在广东的三年期间,他“任真任怨,以国事研究者犹家事,谋兵如谋身”不但走遍了广东沿边沿海,而且还在广东练出了一支以鸳鸯阵为主体的广东军。   广东是戚继光最后练兵的地方,也是鸳鸯阵在戚继光的老家登州之外,另一个留有火种的所在。   可惜的是,继任的广东总兵丢弃了戚家军的传统,废弛了鸳鸯阵,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鸳鸯阵的对阵操练之法被保留下来,张家玉习文又喜武,一直将戚继光视为偶像,在家乡期间对戚继光赖以成名的鸳鸯阵颇有留意,拜访了很多老军人,得到了不少宝贵的素材,因此他对鸳鸯阵的理解远比一般人更深刻——这也是上一次他能战胜张名振的原因。   长期而言,朱慈烺要在京营实施的是古斯塔夫阵型为主,鸳鸯阵为辅的策略。   所谓古斯塔夫阵型为主指的就是遇上大股敌人时,鸟铳长枪火炮加骑兵相互配合一起杀敌,鸳鸯阵为辅则是遇见小股敌人,或者是小队兵马在外行军忽遇敌人时所采取的阵型。   但古斯塔夫阵型太复杂,需要大量的受过严格操练且能忠实执行命令的低阶军官和军士,以确保小编队的指挥的专业性。   现阶段京营根本没有这么多的人才。   所以朱慈烺只能先从鸳鸯阵入手。   鸳鸯阵熟练了,锻炼出一批核心的中下层军官,以他们为骨干,再来操练古斯塔夫方阵就事半功倍了。   朱慈烺刚要迈步走,贺珍却小步上前,双手抱拳,脸色尴尬的禀报:“禀殿下……出了一点小问题。”   “怎么了?”朱慈烺停住脚步。   “昨日臣派中军去招原蓟州参将董朝甫,不想那厮竟然打翻了臣的中军,抢夺马匹,往山中逃去了。”贺珍低下头,颇为惭愧,他的中军也算是一员骁勇之将,但却被一名六十岁的老头打倒在地,抢夺了马匹,并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作为主将,他实在是羞臊。   “嗯?”   朱慈烺还真是惊讶了,他可是皇太子,自从穿越以来,不管召见谁,还没有一个敢抗拒的,这个董朝甫是疯了吗?又或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做贼心虚,见了军中的使者,立刻害怕逃跑?   “臣的中军正带领昌平县衙的兵丁往山中搜捕,不抓到董朝甫,绝不回来复命!”贺珍道。   朱慈烺想一想,摇头:“算了,让他们撤回来吧,董朝甫既然不想见我,硬抓回来也无益。”   “殿下……”贺珍不甘心。   朱慈烺摆手,示意不用说了:“去把刘仲礼找来,一会我有话问他。”董朝甫的逃跑并有内情,刘仲礼有可能会知道。   “是。”贺珍退下。   朱慈烺看向田守信:“守信,派人去兵部跑一趟,将董朝甫的旧档全部调出来,再去一趟锦衣卫,看是否有侦缉董朝甫的记录?”   “是。”田守信听令。   朱慈烺继续向前,在众将的簇拥下,兴冲冲来到位在校场右半区的小操场。 第三百四十三章 带队练使   远远就看见场边竖着几面非常醒目的大黑板,走近一看,上面画满了士兵,手里武器从长牌圆牌到长枪,各不相同,但每一个小队的人数却都是十二人。   原来是鸳鸯阵的阵型变化和攻防转换说明。   考虑到士兵之中文盲占了百分之九九,说明全部采取图画,而不是文字。   这当然是张家玉的杰作。   为了这几面黑板,张家玉将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再一次的研读好几遍,又听取了太子的一些建议,获得太子首肯之后,便将操练图亲手绘在了这几面黑板之上。   朱慈烺仔细看,看完之后非常满意。   他事先是看过草稿的,但实际的黑板效果比草稿好过好几倍。因为黑板更大更直接,张家玉画的也更精细。   即便是不识字的文盲在看了黑板图解之后,对鸳鸯阵的转换也会有一些肤浅的了解。如再有张家玉的讲解,士兵们操练鸳鸯阵的速度一定会大大加快。   不同的是,鸳鸯阵的八名长枪手稍微有改动。   八名长枪手中六人手持一丈三尺(四米)的新式长枪,增加攻击的范围和距离,另外两人手持一丈(三米)镰钩枪,镰钩枪不但可以代替镗耙的作用,配合圆牌手,在近距离保护长牌手和长枪手,如果遇上建虏骑兵,还可以勾马腿——这是张家玉提议,朱慈烺拍板决定的结果。   鸳鸯阵的图画简单易懂,张家玉画的更是生动有趣,众将看了都是称赞。   “张家玉,为诸君讲一下!”朱慈烺淡淡笑。   “遵旨!”   张家玉站在黑板旁,将鸳鸯阵的进退转换和阵型变化简单但又非常明了的做了一番解释,不愧是来年要中进士的人,果然是高才高智,一样的道理,朱慈烺就难以像他讲的这么透彻和明了。   众将对鸳鸯阵的顿悟又多了几分。   接下来,朱慈烺顺理成章的任命张家玉为操练鸳鸯阵的带队练使。   长枪队从普通士兵到百总,都必须听从张家玉的操练指挥,敢有不从者,军法处置!   张家玉只是一个赞画,只有提出建议的职责,并没有操练或者是指挥军队的权力,但“带队练使”的名衔一挂,他就有这种权力了。   带队练使不是官职名,没有品阶,只是军中的一个暂时设置,不过地位却非常尊崇,相当于是士兵们的老师,华夏民族最讲究的就是尊师重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武人虽没有文人那么较真,但“带队练使”的职务却也是任何人也不敢小视的。   “遵命!”张家玉慨然受命,一点都没有文人自谦的做作。   众将都抱拳向他致意。   连吴襄和李国祯都不得不意思了一下。   朱慈烺宣布,从今日里,精武营的操练依照新的操典进行。善柳营、左右柳营的队列操练还没有结束,所以继续使用旧的操典。   新操典大概内容为:卯时起床,五公里长跑到大校场、休息一刻、吃早餐、半个时辰的队列训练、再半个时辰的戚家拳,由徐文朴为教官。同一时间,百总以上的军官听兵法谋略课(这一个环节徐文朴暂时无法参加)。   再然后就是技能训练。长牌练牌,长枪手练枪,鸟铳兵练铳,弓箭手射箭,斥候兵练习技能。   午饭后休息半个时辰(一小时)。   下午操练鸳鸯阵,其间贯穿力量训练,中间休息两刻,每人补充两个馒头,黄昏结束前再有一次队列和戚家拳训练。   黄昏,一天操练结束,所有将士五公里长跑返回京师营地,晚饭后思想教导课,也可以是一天训练总结会,具体内容由思想教导官安排掌握。   “诸君可有异议?”   宣布完毕,朱慈烺环视众将,问。   无人有异议,都是听令。   朱慈烺点头:“那就执行吧。”   “遵命!”   ……   “区区一个举人,不过就是知道一点鸳鸯阵的皮毛,居然就敢拿来操练精武营,真是儿戏啊!”   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小伯公李国祯气的将亲随送过来的茶碗拍在了地上。   其实他倒不是气张家玉任了一个带队练使,而是气张家玉得到了太子的重用。说起对鸳鸯阵的了解,他自认不比张家玉少多少,但太子却一次却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跟张家玉嘀咕了几次,就搞出了这么一个操典,简直视他为无物。   唉,有眼无珠,有志难伸啊。   但没办法,谁让人是太子呢?   愤懑之后,李国祯忽然又有点颓然,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伸手习惯的去摸茶碗,但却摸了一空,这才想起茶碗被自己摔了,猛的拍案,一腔怒火都喷向了亲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沏茶?”   ……   同一时间,朱慈烺进了中军帐,在案后坐下,田守信为他泡了一壶热茶,他一边啜饮,一边兴奋的想着鸳鸯阵的操练,如果一切顺利,一月之后鸳鸯阵就可以小有成果,对付建虏差一点,但如果是对付中原的流贼,应该还是能胜过的。   想到张家玉,他眼中露出欣慰。   如果没有张家玉,虽然他自己也可以鼓捣出鸳鸯阵,但却没有现在的信心,只靠《纪效新书》和《练兵实记》和后世里的一些分析和还原,远没有张家玉在广东探访老兵,实地调查来的真实——张家玉出现在太是时候了。   提到张家玉,就不能不说另一个张,那就是张名振。   张名振和张家玉两人同时进的京营,又同场竞技,听田守信说,大家私下里都叫他们大张和小张,当日张名振略输一筹,心中颇为不服,跟小张订下赌约,说一个月后要再比一场鸳鸯阵。大张前些天走的时候,给小张留了一封信,上写:某归乡一月,尔要刻苦操练,一月之后,你我再决胜负。张家玉收信之后,竟然也回了一封,上写:恭候。   由此可知,张家玉虽然文人,但却也颇有刚武。   脚步声响,贺珍带着一个部下进入大帐。贺珍躬身行礼,那部下却是跪倒在地,自称死罪。   原来是刘仲礼。   他已经知道董朝甫打翻中军,逃亡山中的事情了。   作为推荐人,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个中隐情   “崇祯二年之后,董参将变的沉默寡言,深居简出,臣以为他是因为迟迟没有被朝廷起用,以至于心情郁闷,才会有一些乖张的行为,昨日说起斥候兵,臣立刻就想到了他,和他相比,臣连他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有,因此才向殿下推荐。但不想他竟然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臣死罪,死罪啊!”   刘仲礼跪伏在地,脸色苍白的回禀。   “起来吧,这事怨不得你。”朱慈烺温言安慰。   刘仲礼站起来,躬着身,眼神惶恐,额头上细密的冷汗还是不停的渗出。   “你说他有一些乖张的行为,指的是什么?”朱慈烺问。   如果董朝甫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可照刘仲礼所说,他的老上司是一名上等的斥候兵,有着潜行无踪的好本事,相信刘仲礼绝不敢说谎话。朱慈烺重练斥候兵,实在太需要像董朝甫这样的人才了,如果董朝甫愿意改过,到京营军中任职,今次他打翻中军逃跑之事,朱慈烺不会怪罪。   刘仲礼犹豫了一下,回:“董参将常常一个人在山中痛哭……”   朱慈烺微微惊奇:“痛哭?是有什么事吗?”   刘仲礼摇头:“臣不知,不敢问。董参将脾气倔强,惹怒了他,他是会打人的。”   “你经常去看他?”   “不经常,董参将无儿无女,一人居住在昌平,臣每年都会去看望他三两次。”   朱慈烺心想倒也是一个忠心的老部下,点头:“下去吧,如果想起什么可随时来见我。”   “谢殿下。”   见皇太子没有治罪,刘仲礼长长松了一口气,擦一把头上的汗,小心的退出去了。   董朝甫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朱慈烺倒真是好奇了。   今天精武营新操典执行的第一天,不管是徐文朴的戚家拳还是张家玉的鸳鸯阵,都是首次实施,因此这一天颇为热闹,各级将官都下到小队督军,大校场杀声震天,各种口令响彻不断。   三千营挑选出的八百斥候兵,在刘仲礼三人的教习下,加大训练难度,用最严苛甚至是残酷的各种项目考验士兵的忍耐力。   虽然三人自认是中等,不过看起来却也颇有章法。   临近中午,小太监唐亮回来了,他将董朝甫在兵部的旧档全部调了出来,虽然已经有十几年,但兵部职方司的文档保存的非常完好,甚至连董朝甫父母的资料都罗列的清清楚楚。   另外,唐亮还得到了一个消息。   被准许致仕的刘宗周将会于明天早上离开京师,返回原籍。   朱慈烺心中有数,摊开董朝甫的旧档看。   董朝甫原籍辽东,是宁远卫世袭百总,天启三年转调蓟州。崇祯二年,建虏从喜峰口入塞时,董朝甫已经积功升迁为了游击,十一月,董朝甫率兵驰援遵化,兵败罢职。   而锦衣卫方面也有董朝甫的记载。   看完之后,朱慈烺忽然明白了。   崇祯三年,袁崇焕下狱即将被判死之时,有一义士一身缟素,在刑部门前痛哭,愿代袁崇焕而死。史册并没有记载此人的名姓,但朱慈烺现在知道,原来是罪将董朝甫。   从董朝甫的籍贯和从军经历来看,他应该跟袁崇焕有过交集,闻袁崇焕将死,所以才会疯狂的到刑部门口为袁崇焕鸣冤。   董朝甫全身缟素,在刑部门前以头触地,放声痛哭,被锦衣卫拿获,扔到顺天府衙关了半年,等他出狱时,袁崇焕早已经尸骨无存了。   明白了,董朝甫常常在山中痛哭,一定是为了袁崇焕。   只是,如果董朝甫是一个袁粉,为袁崇焕抱屈,那就更不应该躲避太子的召见了,只有见了太子,诉说冤屈,才有可能为袁崇焕洗刷污名啊,他为什么不愿意来见?   怪哉。   “把刘仲礼找来。”朱慈烺放下董朝甫的旧档。   “是。”唐亮去传刘仲礼。   “刘仲礼,董朝甫无子无女,你觉得他会跑到哪里去?”等刘仲礼进账后,朱慈烺问。   “臣不知。”   “像你这样的旧部,董朝甫还有多少?”朱慈烺问。   刘仲礼想一下:“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吧。”   朱慈烺点头:“好,你给他们传话,就说本宫召见董朝甫,乃是为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如果有机会,请他们转告董朝甫。”   刘仲礼的眉角剧烈的跳动了一下,拜伏在地:“臣遵命。”   ……   第二日上午,五城兵马司的好几百官兵忽然涌出了城门。   “站开些!退开!”   “往后走往后走!”   进城的在外面挡住了,出城的在里面挡住了。德胜门被把得铁桶似的。   接着两名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从城里走了出来。   而在两人身后则是长长的车马队伍。   不说锦衣卫,只看车马队伍就知道非是一般人要出京,城里城外被挡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远远地聚在那里,议论纷纷。   “咦,那好像是新任吏部尚书郑大人的马车。”   “礼部蒋侍郎。”   “兵部吴侍郎。”   有人认出了几个大人的车马。   远远围观的人群立刻就轰动了起来:“大人们这是干什么?是要出城送人吗?”   一位老儒生忽然在人群中喊道:“今日蕺山先生出京,你等快让开,老朽要见先生一面。”   “是那位官拜左都御史,但又忽然致仕的蕺山先生吗?”有人问。   “正是!”   老孺高声回答。   人群之中掀起一阵骚动声,呼地一下就为他闪开一条道路。   而在道路的前方,一大队的儒生早已经路边等候多时,当车队靠近之时,他们涌到路中,对最前面的一辆马车长辑不起,有人喊:“蕺山先生不要走,我等愿咛听先生教诲。”还有人喊:“先生乃麒麟凤凰,泰山北斗,为何一遭受挫就要离开朝堂?”   群情激动。   开道的两名锦衣卫试图驱散人群,但人太多了,法不责众,一时他们竟然做不到,直到其中一名锦衣卫恼怒的提起马鞭,往人群中一阵猛抽之后,拦路的儒生们才慌乱让开。   车马队继续向前。   刘宗周的马车始终没有掀起帘子。 第三百四十五章 长亭送晚   “蕺山先生……”   有儒生对着刘宗周的马车长拜,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一直行出五里,到了城外的长亭之后,车队才停了下来。   在长亭里,送行酒已经准备好了。   吏部郑三俊,刑部徐石麟,吏部侍郎蒋德璟,左副都御史方岳贡,兵部侍郎吴甡,一一走下马车,今日东林可谓是倾巢出动,只为了送刘宗周一程,而在更后面的马车里,黄宗羲,方士亮等人也下了马车,面色忧郁的向前方走来。   所有人集合完毕,只等刘宗周下车。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暖,但所有人的心情却都是阴郁。   车帘挑起,刘宗周走下车来。   阳光下,他形单影只,神情落寞,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神中更是有掩饰不住的惆怅。   站在最前的郑三俊于心不忍,温言劝慰道:“念台不必介怀,此去江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刘宗周幽幽一叹,自从万历二十九年中进士,他几起几落,见惯了宦海沉浮,对尚书侍郎,乃至太子少保早已经没有追求的欲望了,他并不是因为致仕出京而感到灰心,而是为了当今圣天子执迷不悟,不听劝诫,皇太子储君唐突孟浪,没有节制,大明朝廷毫无中兴气象,反而越发沉沦而感到悲伤。   皇明将来会如何?   刘宗周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迷茫,目光看向同样须发斑白的郑三俊:“黄道周之事可安排好了?”   郑三俊点头:“放心,不日便可成行。”   原来刘宗周临行前推荐黄道周接替他的位置,继任左都御史,如果不行,那就任詹事府詹事——如果不能监督朝政那便要监督皇太子。   和刘宗周一样,黄道周也是明末大儒。   张廷玉等人编修《明史》时赞黄道周为:“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   黄道周刚直不阿,屡次犯颜直谏,仕途五起五落,不论性格还是人生轨迹,都和刘宗周差不多。   黄道周去年告病辞官,此时正在家乡隐居,专心著述。   郑三俊又补一句:“怕就怕他不肯进京。”   刘宗周仰头看天:“尽人事,听天命吧……”   听到这里,兵部侍郎吴甡终于是忍不住了,拱手道:“念台先生也太过悲观了,虽有松锦之败和流寇之患,但我大明圣天子在朝,太子贤能,重正盈朝,依然是中兴气象!”   众皆无语。   重正盈朝他们是承认的,不然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送行刘宗周,圣天子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但对于太子,他们多多少少却是有点意见的,因此没有人响应吴甡。   “什么太子贤能?明明是乱政,追逮四策……”   人群后方却有人高声反驳。   听到有人提到对太子不满,原本站在路边,一副事不关己,只等把刘宗周送出京师地界就会返程的两个锦衣卫立刻就是一激灵。   好大的胆子,当着我们的面就敢攻讦太子!   两个人,四只眼睛立刻就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原来是原兵科给事中方士亮。   “不可妄言!”   一声怒喝。   打断方士亮的是刘宗周,他朝方士亮怒目而视。   方士亮面色涨红,低下头,九十度的深辑,不说话了。   但两个锦衣卫依然冷冷地盯着他。   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   礼部侍郎蒋德璟轻轻咳嗽一声,向刘宗周拱手:“方士亮年轻气盛,一时鲁莽,已自知失言,先生不必太过于责怪他。此去江南路途遥远,先生还是早点上路吧。”   刑部尚书徐石麟、左副都御史方岳贡也都是拱手劝慰。   明显是转移话题。   两个锦衣卫相互看了一眼,也觉得没有必要小题大做,现场的不是尚书就是侍郎,这些人都是方士亮的师友,如果他们两人执意为难方士亮,惹恼了这些大人,未必会有什么好处,再者方士亮为什么被罢官,他们也清楚的很,既然方士亮识趣的不说了,他们顺水推舟只当没听见就完了。   两个锦衣卫哼了一声,不再瞪方士亮,而是看向了别处。   为方士亮担心的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刘宗周的书童端出酒壶和酒盅,一一斟满了,刘宗周端起酒盅,正在答应诸君的相送,耳朵里忽然听见隆隆的马蹄声,抬头一看,只见来时的大道上,十几名骑士正疾驰而来。   当先一人头戴翼善冠,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玉带黑靴,腰悬长剑,胯下的雪白骏马尤其醒目。   “是太子!”   “太子来送先生了!”   有人惊讶,有人激动。   刘宗周却是老脸冷淡,并没有因为皇太子的出现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虽然和太子接触不多,但通过两次谈话他却已经知道,太子绝非“善类”,不说在朝堂或者是军营中的取巧手段,只说那一日的狡辩之词就非一般人所能说出来的。   年纪轻轻就狡猾多变,不学太上汤武之仁义,忠勇治军,却每日跟异端人士混在一起,造什么火器,想要用火器制敌。   不待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也!   刘宗周眉角跳动了一下。   不是改变了心意。   而且因为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锥心的痛。   离着长亭还有一段距离,朱慈烺勒马站定,翻身下马,步行向长亭走去,以示对刘宗周的尊敬。   田守信和宗俊泰跟在他身后。   刘宗周在眼里,心中暗暗叹息:太子确实聪明,不管真正关系如何,只这一送就能收买不少的人心,如此聪明,为何不学治国之正途,抗拒圣学呢?   太子临近,众人都躬身行礼。   朱慈烺微笑点头致意,等到了刘宗周面前,双手托起行礼的刘宗周,温言道:“先生免礼。”   刘宗周淡淡道:“殿下所为何来?”   “当然是送先生。”   “老臣何德何能……”刘宗周拱手肃然。   怕他说出难听话,以至于自己糊弄不上,朱慈烺连忙打断他:“先生和我还是到亭中说话吧。”   刘宗周想想也是,就这么站着和太子说话不是人臣之礼,于是随朱慈烺进到长亭中。   太子没有钧旨,其他人自然不敢跟入。   长亭中有石凳石桌,田守信抢先进入在两个石凳上铺上软垫,又取出酒壶和酒盅在石桌上摆了开来。   小太监唐亮和宗俊泰一左一右把住长亭口。 第三百四十六章 长亭论道   朱慈烺坐下,也请刘宗周坐。   刘宗周推辞了一下,然后也坐了。   君臣相对而坐。   田守信为两人斟满酒盅,悄无声息的退到旁边。   “自从本宫识字开始,先生们就在教授本宫为君之道,本宫懂事后,也在不断的自学。所以本宫一直在思索,什么才是真正的治国大道,怎么做才能中兴天下呢?”   朱慈烺像是问刘宗周,又像是在问自己。   刘宗周眼中微有喜色,皇太子这是在讨教国策啊,拱手肃然道:“明圣学以端治本、躬圣学以建治要、崇圣学以需治化,三策齐下,天下必然太平。”   朱慈烺微微一笑,自顾自继续说:“所有的策略都要人来执行,所有的事情也都需要人来做,不管朝政的兴旺还是败坏,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人字。所以今天我想跟先生论论人,也论论事。”   刘宗周点头,眼神欣慰,太子愿意和他论道,很好。   朱慈烺继续道:“一个王朝兴起时,为什么能蒸蒸向上,无往不利,所用人才多是贤能,到了后期却不行了呢?是圣学不管用了,还是圣学学少了?不,都不是,在本宫看来,乃是因为失去了进取之心,变的保守,顽固,甚至是伪善了。”   “先生一定会说圣人之学是挽救天下的大计,但圣人之学,仁义道德真能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吗?关外的建虏,咱们的四书五经、苦苦研习的八股文,能够抵抗他们的强弓利箭吗?能够改变贪腐横行,土地兼并,流民千里,国家积弊丛生的局面吗?能让流贼不再反叛吗?能吗?”   太子连续发问,刘宗周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在他看来,这还用问吗?当然可以!   “先生也许会说,圣人之学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时至今日,主要是君王的过错,是,本宫承认,君王却有一定的责任……”   朱慈烺声音淡淡,但他身后的田守信却脸色煞白,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   长亭口的宗俊泰和小太监唐亮也都变了脸色。   乖乖,皇太子这等于是在指责自己的父亲和其上的祖先啊。   刘宗周的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他曾在崇祯帝的面前直指崇祯帝的过失,不止他,有过不少的直臣在御前不假辞色的说出崇祯帝的错误,崇祯帝甚至下罪己诏,但皇太子所指的可不止一个父皇。   不理会众人的变色,朱慈烺诚诚地看着刘宗周,继续道:“然士大夫就没有责任吗?我皇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凡此到今的诏令,哪个不是出自内阁,哪个不是出自士大夫之手?别的不说,只说搅动天下的辽饷,难道不是内阁群臣的提议吗?我大明疆域广阔,富有四海,为什么连一个辽东战事的开销都支撑不起,以至于不得不开征辽饷?宋先和金,后和蒙古血战百年,却也没见他们开征过什么金饷蒙古饷,同样都是士大夫治天下,宋朝士大夫能做到的事情,本朝为何做不到呢?”   “是圣天子挥霍无度吗?不,我父皇节衣缩食,一套衣服穿三年,袖中都是补丁,吃得用得比京师富商都不如……”说到此,朱慈烺微微有点激动,他在宫中居住了三个月,对崇祯和周后节俭实在是太清楚的,谁能想,庞大帝国的主人竟然过着如此简朴,甚至是寒酸的生活。   刘宗周面露惭愧,低头道:“都是臣等的罪过啊……”   朱慈烺道:“神宗朝之后,懂财的户部尚书有几个?唯毕自严一人而已,懂兵的兵部尚书又有几个?一个也没有。是选拔官员不力吗?不,本宫以为,历任户部和兵部尚书都是一时之选,再无比他们更合适的人了。”   刘宗周面色微暗,太子所说是事实,他无法反驳。   朱慈烺轻叹:“然最合适的人,却做不出最好的成绩,户部不生财,兵部不增兵,到头来国家财兵两困,以至于陷入如今的困窘。这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呢?”   不等刘宗周回答,朱慈烺自己说出答案:“除了财税政策本身的欠缺之外,本宫以为,我朝士大夫重名节而轻实务,不知变通,一味劝诫君王节省,或者从小民口中夺食,无法为朝廷提出健康有序的财税之策,也是重要原因……”   刘宗周脸色微微一变。   “如果再不改弦易张,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户部和兵部的困境永远无解,没有兵没有粮,我们这个国家必将越来越混乱,越来越衰弱。而这并不是仁义道德能够解决的,君王固然应该讲究仁义道德,但仁义道德改变不了敌虏,也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命运,空谈道德仁义,不能与时俱进,这里面隐藏着的其实就是不肯面对现实的虚伪和虚弱。而一个由虚伪和虚弱组成的国家,必然衰亡!”说道最后,朱慈烺声音坚定。   刘宗周脸色终于大变。   朱慈烺站起来,向他一辑:“今日临别,一番乱语,还望先生勿怪。”   ……   刘宗周走了,走时脸色铁青。   朱慈烺站在长亭边,目送他的马车离去。   刚才的一番长谈,长亭外的送行人群都没有听到具体内容,以至于在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空闲时坐在一起,众人都会猜测:那日送行,太子究竟跟蕺山先生说了什么?为什么蕺山先生回到江南之后,闭门不出,整整闭关了大半年?   今日这番话,朱慈烺准备了很久,为斟酌了很久,他没有太高的期望,只希望刘宗周能进去一两句,不要再那么迂腐偏执就可以。   如果刘宗周能有所改变,继而影响到天下士子,那么他未来改革的阻碍就会少很多。   就像朱慈烺预料的那样,两天后的廷推中,李邦华和另外两位重臣被推举为左都御史,供崇祯帝圈选。崇祯帝最后圈了李邦华,工部尚书则圈了范景文。历史上,李邦华是在崇祯十六年被任命为左都御史的,今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而提前了一年。   和李邦华一样,新任工部尚书范景文也是东林中人。   东林之盛在崇祯十五年达到了一个高峰。虽然内阁四臣没有一个东林,但朝中六部除兵部之外全部被东林掌握。 第三百四十七章 自缚请罪   而随着杏山塔山的撤退,宁远的固防,辽东战事暂时告一段落,虽然松锦之战的后遗症依然在朝堂上荡涤,为了战败的责任,百官继续扯皮,陆续有官员和将领被惩处,但因为陈新甲并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提出“议和”的之策,没有议和,也就没有轩然大波,加上御史言官都出京,总体来说朝堂还算是安宁。   另外,洪承畴的祠堂持续在修建中。   朱慈烺并没有阻止,一来他无法解释情报的来源,二来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并非大明负洪承畴,而是洪承畴负了大明。   ……   乾清宫。   崇祯帝放下手中的密报。   太子和刘宗周对谈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的写在了密报里。   崇祯帝眼睛里满满地都是苦涩。   是啊,国事衰败君王有责任,但士大夫就没有责任吗?你刘宗周空谈的仁义道德真有用吗?   太子说了他一直想要说的一句话。   忽而又怒,朱慈烺好大的胆子,君王的责任岂是你能说的?一怒之下就想要将太子唤到面前呵斥,但话刚要出口,忽而又忍住了,骂太子有什么用,关键是给太子找一个好老师。   念及于此,崇祯将吏部的那份奏疏抽了出来。   ……   一连三日,朱慈烺都在城外校场操练兵马,除了督促将士们,他自己也加紧锻炼弓骑和武艺,每天都累的直不起腰。皇太子都亲自下场练习了,京营三万将士自然无人敢懈怠,不论练习鸳鸯阵的长枪兵,还是操枪的鸟铳兵,都是严格操练,勇力向前。   而在这三日之内,流贼在河南境内又连续的攻陷劫掠了两座县城,两城县令都以身殉国,其中一人更是正襟危坐于县衙大堂之上,等流贼进入便破口大骂,结果被流贼乱刀砍死。文官如此刚烈,但两城的武将却都是软蛋,流贼兵临城下,一矢未发就开城投降了流贼。   朱慈烺心情越发沉痛,同时也越发了解到御座上父皇的痛苦和悲愤。   这一日,有了董朝甫的消息。   一老头自缚跪于大校场营门之前。   一问,原来是原蓟州参将董朝甫。   “传!”   朱慈烺坐于中军帐内。   董朝甫被带入中军大帐。   花白的头颅,褴褛的衣衫,如果没有人说,还真难相信这老头曾经是蓟州的参将。   “罪民董朝甫叩见殿下!”   董朝甫深深叩拜。   朱慈烺冷冷扫他一眼,不给他松绑,只摊开他的旧档:“董朝甫,辽东宁远卫人,天启三年,建虏游骑掳掠宁远,董朝甫弛报宁远,令建虏知难而退,天启四年,蒙古犯蓟镇,游击董朝甫与敌血战,斩二十首……崇祯二年,建虏绕道入塞,董朝甫率部与建虏在遵化血战,全军一千六百人,生还者不足一百,董朝甫身受重伤,仅以身免。所以本宫就不明白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抗拒本宫的诏令?”   董朝甫重重一叩头:“臣死罪!臣并非抗拒殿下的诏令。”   “那是为何?”   “臣……”董朝甫忽然哽咽的说不出话。   “你回答不出,那我来替你回答吧。”朱慈烺声音冰冷:“你虽然是我皇明之臣,但对我皇明却已经生出倦怠之心,袁崇焕不但是你的长官,也是你的恩人,你认为袁崇焕是被朝廷害死的,你不想再为这样的朝廷卖命,所以崇祯二年以后,朝廷连续两次要起用你,任你为蓟州和广宁参将,但都被你拒绝,在你心中,一个袁崇焕的重量已经超过了大明皇朝,更压过了你对朝廷的忠心。为一个袁崇焕,你不惜做一个无父无君的弃国之臣!”   “臣没有,臣没有啊……”董朝甫听罢嚎啕大哭了起来。   朱慈烺盯着他,等他心情平复之后,冷冷问:“那你为何要跑?”   “臣知罪……”董朝甫呜呜哭泣:“但臣有一言,不能不说。”   “说。”   “当日建虏入塞,袁督师千里驰援,战建虏于北京城下,其时,袁督师只有五千疲兵,建虏却有数万,虏酋皇太极亲率正黄旗数万精锐向袁督师发动猛攻,弓矢如雨,血肉横飞,袁督师亲自擂鼓,身中数箭,死战不退,关宁军备受鼓舞,奋不顾身,以一当十,终于克敌获胜……”说道最后,董朝甫嚎啕大哭:“袁督师的功绩虽然不能和于忠肃(于谦)相比,但却也是柱石之功,然朝廷却听信谗言,将他下狱,最后是凌迟,古往今来,除非是谋逆的叛臣,又有谁遭此横祸啊?天下忠勇之士,又岂能不寒心啊……”   朱慈烺心潮澎湃,但却又面无表情听董朝甫听完,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冷冷道:“所以你要逃走,不肯为朝廷效命?”   董朝甫只是哭泣,不回答。   朱慈烺冷笑:“如果袁崇焕的部下人人如你,不为朝廷效力,不为他的冤屈发声,只想着忍辱偷生,甚至抗命不从,又有谁会相信他的清白?”   听到此,董朝甫猛然抬起头,惊喜:“殿下你知道袁督师是冤枉……”朱慈烺打断他的话,不回他的问题,而是换另一个话题:“董朝甫,人说你有潜行无踪的本事,是真,还是假?”   董朝甫点头:“臣没有别的本事,但刺探敌情,检行险阻,臣还是有点心得的。”   “可愿传授军中?”朱慈烺问。   “臣当然愿意……”董朝甫再叩首:“只要督师冤屈能大白于天下,就算是死臣也愿意。”   “那好,给本宫展示一下。”朱慈烺肃然。   “臣遵命!”   董朝甫深深拜伏,抬头看朱慈烺:“只希望殿下能明辨是非,再查袁案,还督师一个公道。”   朱慈烺皱起眉头:“袁案当年是三法司共同审理,朝廷定论的结果,岂是你可以置喙的?”   压低声音:“本宫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要替袁崇焕伸冤,那么就奋发努力,在军中做出一番功绩来,有了功绩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你也才有资格上书圣天子!如果有证据证明袁崇焕是被冤枉的,圣天子自然会为他平反。如果不能,不要说圣天子,就是全天下的百姓也不会信服。” 第三百四十八章 出请蓟州   董朝甫拜伏在地,泪目道:“臣明白了。”   “现在让本宫看看见的本事,如果你言过其实,本宫两罪并罚!”朱慈烺道。   董朝甫一震臂膀,慨然道:“请殿下为臣松绑!”   松了绑,董朝甫大步出了营帐,提弓上马,嗖嗖嗖,三箭连发,连续命中红心,又翻身下马,挥舞长刀,虽然年近六旬,但骁勇不亚于精壮,而最让朱慈烺惊奇的是,董朝甫居然是一个爬树高手,校场边一棵大树,他轻轻松松,几下就爬了上去。   果然有出众的本事。   朱慈烺心有感叹,不知道在民间还有多少像董朝甫这样因为长官被朝廷弃市,以至于对朝廷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为朝廷效力的英杰呢?大明朝杀了那么多的督抚,有罪的没罪的,其间未尝就没有像清末曾国藩那样刚开始屡战屡败,最后却能一举击溃太平天国的大才。明廷对朝臣太过苛刻,稍有败绩就是罢职,而那些散居各地的王爷到了明后期几乎成了督抚们的催命符,每一次藩王陷落,当地督抚都得陪葬,连杨嗣昌这样的宠臣在得知襄阳失守,襄王被杀之后也不免被吓的惊惧而死。   “殿下。”   一名锦衣卫匆匆进来,将一个信笺交给田守信,田守信连忙呈给朱慈烺,   朱慈烺打开看罢,微微松口气:“关外的百姓快要到蓟州了,传吴伟业来,该他显身手了。”   关外撤退的六万百姓将于三天后抵达蓟州。吴伟业连夜为朱慈烺拟了一份奏疏,请求亲自到蓟州迎接辽东百姓。为了避免被崇祯帝拒绝,朱慈烺说了一大堆百姓是天下之本,民心是天下所在,皇太子亲自迎接百姓表明朝廷爱民如子,虽弃了杏山塔山但不弃百姓的暖心话。另外,朱慈烺还说,他将募集来的银子作为安置灾民的费用,不用户部出一两银子。   最后这个很关键。   第二天一早,太子奏疏就送进了通政使司,内阁不敢裁决,直接交给崇祯帝,崇祯帝很是犹豫,问内阁的意见,周延儒等人都是惟请圣裁。崇祯帝想了很久,终勉强点头。   临近中午,父皇准奏的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   朱慈烺惊喜,因为他太想去蓟州了,不止因为蓟州将是建虏今冬入塞的必经之路,他亲自勘察,有助于防御战略的建立,更主要的是,在明中期的厉害上,蓟州的名气和战略位置太重要了。   他想要看,戚继光当年修建的蓟州城防是怎样的雄伟?当年敌虏难以攻破的雄关,为什么会在今冬十一月被建虏轻易攻破?如果以蓟州为核心,大明又能不能建立一道建虏难以逾越的钢铁防线?以拦阻建虏今冬的入塞?   另外他还想搞清楚,“蓟州僭越”究竟是怎么回事?   蓟州原本是京师屏障,但在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中,建虏却绕过了蓟州,避开了严阵以待的袁崇焕,直趋北京。建虏究竟是如何绕过蓟州的,以至于袁崇焕被凌迟,不论明实录或者满文旧档都没有提及,朱慈烺前世里对这个问题有过一些研究,但无法确定,这一世穿越而来之后,通过查阅军报和奏疏,对事情的真相有了一些了解,但具体细节还有一些不明白。   建虏营大营原本是在蓟州东南,被袁崇焕阻隔在蓟州之外,除了攻陷蓟州,否则无法进抵京师,这也是袁崇焕有信心和建虏在蓟州决战的原因。但不想,建虏一夕之间就潜越过了蓟州,到了蓟州西面五里之处,由此蓟州失去了防卫的意义,袁崇焕向崇祯帝发下的“阻敌于蓟州”的誓言也变成了泡影。   前世里,关于袁崇焕的这个重大失误有很多种的推测,最无脑的一种认为袁崇焕是卖国贼,故意让建虏过去的,其可笑之处不用辩驳,如果袁崇焕真要卖国,直接打开山海关就是了,何必这么费劲?   前世里,朱慈烺身有残疾,极少有出外旅游的机会,根本没有到过天津蓟县,也就是这个时代的蓟州,因此他对蓟州的人文地理毫无印象。   建虏十一月就会入塞,并且会攻陷蓟州,在忧心开封的同时,朱慈烺对蓟州也不敢大意。   蓟州距离京师两百里,今日出发最早明日傍晚才能到达,于是朱慈烺急忙进宫,先叩谢父皇,再到坤宁宫辞别周后。见朱慈烺要到两百里外的蓟州,而且一走就是四天,周后颇为担忧,言语细细叮嘱,要他路上小心,夜晚天气凉,千万不可野外宿营,一定要在城中驻扎。   朱慈烺一一答应。   皇太子出京不是小事,信王府和詹事府都是一阵乱。   朱慈烺召集京营众将,说明自己出京事宜,令众将不可懈怠,严加操练,否则归来之后必严加惩处。散帐之后,张家玉和董朝甫先后请命,都想要随朱慈烺去蓟州,显然,他们两人隐隐意识到了皇太子此行可能跟当年之事有关,但朱慈烺不准。现在正在操练的关键时期,张家玉把着鸳鸯阵,董朝甫把着斥候兵,绝不能离开职守,再者两人先见为主,对袁崇焕掺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朱慈烺不想受到他们的影响,以免影响到调查的公正和客观。   虽没有准许张家玉的请求,但朱慈烺却和张家玉长谈了一番。   张家玉为袁崇焕伸冤的条陈他已经看了。   张家玉写的很仔细。   袁崇焕的四罪他有逐一辩解。   第一罪辜负圣恩,没有守好边境,乍看无可辩驳,但张家玉却不同意。   袁崇焕虽是蓟辽督师,但对平日对蓟州防务却没有干涉的权力,蓟州防务由蓟辽总督刘策负责。   一个是督师,一个是总督,虽然督师位阶略高一点,但袁崇焕并不能指挥刘策,简单讲,两人是分工合作,一个管关外,一个管关内。刘策不甩他这个督师,他也没有办法。   崇祯二年七月,袁崇焕以后金可能要从蓟州入寇,朵颜有可能导奴入寇为由,向朝廷示警,但刘策不理。9月又遣参将谢尚政等往备顺天,但巡抚都御史王元雅道:此假警耳。将袁崇焕遣来的辽兵又送了回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 顺天巡抚   “喜峰口是蓟州防区,属蓟辽总督刘策管辖,建虏入塞,袁督师虽有责任,但刘策的责任是不是应该更大呢?”张家玉一问。   第二罪,蓟州僭越。   这一罪,张家玉是承认的,袁崇焕在蓟州确有指挥失当之处,但不承认袁崇焕通敌,建虏绕过蓟州后,下一道防线是三河镇的侯世禄和顺义镇的满桂,照袁崇焕布置,哪怕蓟州有失,这两个地方也依然可以堵截住建虏,但人算不如天算,侯世禄提前率军撤往京师,满桂弃守顺义,致使建虏从容杀到通州城下。   前方该堵截的没有堵住,袁崇焕无奈只能继续追下去。   袁崇焕追到顺义后,投降建虏的顺义知县来拜见他。袁气愤的说:“虽然我有尚方宝剑,但蓟州不在我敕谕的权限范围,要不我早砍了你的狗头!”   至于京师城下的血战就不用说了。   在追击中,袁崇焕曾经曲线前行,有人攻讦他是故意纵敌,但却袁崇焕曲线前进保护的是河西务、通州、张湾等漕仓重地,建虏深入大明腹地,粮饷补给全靠劫掠,如果让建虏得了粮仓,其势怕更难遏制。而大明各地的援兵也需要漕仓中的粮食,袁崇焕守卫粮仓,不得不曲线前进,并没有不对。   第三罪,说因为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导致尚可喜等人投降建虏,但张家玉不同意,他认为其因缘结果尚有可议之处。   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崇祯元年,尚可喜投降建虏是崇祯六年,时间过去了五年,袁崇焕也已经死四年了,其间尚可喜奋勇杀奴,镇压皮岛兵变,其家人在崇祯四年的旅顺之战时,包括妻妾及家眷侍婢数百口全部投水殉国,在此之前,尚可喜并无投敌之意,所以尚可喜的投降并不是因为毛文龙被杀,而是因为继任的辽东督师处置不当。   最后是议和之罪。   张家玉以为,袁崇焕和建虏议和不过是相互忽悠,争取时间备战,虽然没有经过朝廷的同意,但议和只是通信,并没有实际行动,就算有罪,也不应该是死罪。   “督师冤枉啊……”   张家玉跪伏在地,呜呜哭泣:“古来今来,除非是谋逆的大罪,又有谁受过凌迟之死啊。”   朱慈烺不说话,只默然。   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在这个时代,有些事可以做,但有些话却绝不能说。   午后,朱慈烺离京。   五百武襄左卫随行护卫,朱慈烺特意叮嘱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要他带上行军帐篷和各种军需辎重,以防野外扎营。另外又请顺天府兵丁押送五千石粮米和两万两银子到蓟州,供辽东百姓安居使用。   兵部右侍郎吴甡,新任顺天巡抚潘永图一同前往,吴甡随行是朱慈烺要求的,潘永图则是去处理辽东百姓在蓟州的安置事务。   此外,詹事府左庶子吴伟业等东宫属官也随行。   见朱慈烺不坐车仗,而是要乘马,吴伟业硬着头皮来阻挡:“殿下万万不可乘马,殿下乘坐于车仗之上,方能显我大明威仪,弃车乘马,成何体统?况且蓟州非是京师,路途遥遥,极是难行,万一马失前蹄伤了殿下,臣万死也不足以赎其罪啊!”   朱慈烺淡淡笑:“左庶子差矣,本宫的威仪岂在马车之上?再者,父皇只准了我四天,这车仗速度太慢,慢慢悠悠的后天恐怕也到不了蓟州,到时我返还是不返?到那时,你难道要我抗旨吗?”   “这……”吴伟业语塞了。   “去忙吧。”朱慈烺笑一笑,拨马前行。   吴伟业叹口气,只能听命。   出了京师,巍峨的京师逐渐隐没于身后,朱慈烺缓马而行,和吴甡,潘永图两位大人闲聊。原本两位大人都是坐马车的,不过见皇太子骑马,他二人焉敢在马车上享福?于是弃车就马,和朱慈烺一起前行。   潘永图在历史上是一个悲剧人物,他于崇祯十五年八月就任顺天巡抚,结果十一月建虏就入塞,就算有万般本事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将蓟州整顿完毕,因此蓟州很快就被建虏攻破,崇祯帝震怒,《明季北略》记载,崇祯当时曰:“边将不足恃,边抚无可依,更恨邮牒无闻,塘报不发,两抚一镇,悉逮而系之狱,诛之!”   意思是建虏都到北京城下了我才知道,边将和巡抚都是干什么?为什么没有提前预警?   崇祯怒得对,边将和永平、顺天两地的巡抚为什么没有做好情报和预警工作?   但潘永图死的也冤,因为他刚刚就任顺天巡抚,不可能马上扭转蓟州军事的颓势,而且建虏突入速度的太快了,蓟州兵额又缺员严重,月饷压欠经年,士卒没有战力,他这个顺天巡抚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挡不住建虏。   蓟州失守,被锦衣卫抓走时,潘永图长叹曰:“吾嘗守归德、走强寇、保危城,今任事六十日,而孤军力尽以死,天耶!”   崇祯八年,流贼围攻归德时,他恰是归德知府,正是在他的组织之下,归德才成功防御,九年升任山东按察司副使,十四年任遵化监军道,熟悉蓟州防务,十五年升佥都御史,接替病故的杨绳武,整饬蓟州边备,巡抚顺天。   历史上,他是十五年八月就任的。   这一世提前了四个月。   这当然是朱慈烺暗中活动的结果。   杨绳武病故之后,朝廷一直在找寻顺天巡抚的继任者,但顺天巡抚是一个危险职务,位在京畿,又管着蓟州,随时都要承担建虏入塞的风险,所以没有人愿意承接这个位置。历史上,朝廷连续选了两位顺天巡抚,但都没有到任,一直延宕了四个月,直到八月份潘永图才就任顺天巡抚。   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建议,陈新甲推荐了潘永图,潘永图不是东林人,眼下朝中东林正盛,非东林出身的官员想要担任督抚大员,非有强力后台不可,原本陈新甲以为,潘永图肯定不会通过候选,因为在场的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中,只有他一人推荐了潘永图。 第三百五十章 据险练兵   但意外的是,潘永图竟然通过了候选,和两位两名东林人一起送到御前,请崇祯帝圈选。   更意外的是,崇祯帝居然圈选了潘永图。   细想却也不意外,现在内阁四臣都不是东林,但六部却多为东林人,此为崇祯帝相互牵制的帝王之术,由东林人和非东林人共治朝堂,这一点东林人心知肚明,因此在推荐地方督抚人选时,他们不敢一口全吃,三个候选人中有两个东林人,还需要另找一个非东林当陪衬,而潘永图就是此次的陪衬。   而崇祯帝的习惯并不固定,有时选东林人,有时选非东林,大约是潘永图担任归德知府时曾经击退流贼,还有担任遵化监军道的经历让崇祯帝觉得可用,因此圈选了潘永图。   免去了中间延宕的时间,潘永图直接被任命为顺天巡抚,又因为他本身就是遵化监军道,顺天巡抚的驻节地就是遵化,这又免去了长途赴任的时间,朝廷圣旨一下,他立刻就可以就任,潘永图前天进京谢恩,今日随朱慈烺出京,巡视蓟州边防。   潘永图四旬来许,三缕长须,面色方正,看起来颇有威仪,谈吐也颇为不俗,朱慈烺对他印象很是不错,希望他能不负重托,整饬蓟州防务,等十一月建虏入塞之时,蓟州边防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一路闲聊。   “据险练兵”是潘永图担任顺天巡抚的主体思想,也是他上书崇祯帝的主要内容,朱慈烺和吴甡都认为可行,一路三人讨论蓟州的防御,朱慈烺发表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吴甡已经习惯,潘永图却惊讶不已,皇太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啊,怪不得能提出治国四策呢。   “黄崖关是重中之重,东西沿线一百里内的城墙若有破损要抓紧修缮,但有兵员缺额,也要尽快补足,新任蓟州总兵佟瀚邦是沙场宿将,有勇有谋,潘中丞可多倚仗于他。”朱慈烺的话像是闲聊又像是命令,潘永图不敢不从,拱手:“臣明白了。”   当日陈新甲带着马绍愉进宫,在御前将佟瀚邦的英勇一说,崇祯帝大为欣慰,陈新甲又说蓟州城防空虚,佟瀚邦麾下有两千人马,驻守蓟州,拱卫京师正是合适,崇祯帝遂同意,不但擢升佟瀚邦为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任蓟州总兵,而且还赐了金银。   圣旨四天前就已经发出,想必佟瀚邦已经收到了。   离城五里之后,朱慈烺命令加快行军速度。   这一次前往蓟州,除了迎接辽东百姓,视察蓟州边防,谋划十一月抵御建虏入塞的应对之策外,锻炼武襄左卫,使其从城防军转化为野战军也是目的之一,武襄左卫虽然是精锐,但却少有出城野战的机会,其“成色”如何,尚需要一场战斗来证明。   一路疾行。   当天色近黄昏,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向朱慈烺禀报,是否再加快行军速度,以在天黑之前进入前方市镇休息时,朱慈烺下令就地扎营。   宗俊泰有点意外,但还是急急去传令。   武襄左卫五百名士兵迅速散开,从后面的几十辆大车上,取出叠好的帆布帐篷。又用硬木和竹竿搭起帐篷的骨架,将帐篷展开覆于其上,最后将帐角用大钉钉入地面。   虽然平常有演练,但武襄左卫野外扎营的机会实在是不多,从军官都军士都有点手忙脚乱。   吴甡和潘永图虽然都是文官,但两人对军旅却不陌生,吴甡担任山西巡抚时,每年秋冬之际都要带兵巡视黄河,防止陕西流贼进入山西,潘永图自归德知府之后,长期担任兵备道,对军武亦很熟悉,见武襄左卫扎营的动作不是太麻利,两人脸上都露出了苦笑——虽然是精锐,但久在宫城,武襄左卫都快要废了。   折腾了半天,几十顶半圆形的军帐终于是支好。   随后伙头士卒开始埋锅造饭。   宗俊泰见已结下营盘,即请朱慈烺进中军大帐歇息。   中军大帐也就是朱慈烺的寝帐,比其他的帐篷大了一倍都不止,地面铺有绒毯,中间还用木架支起了一个小炭火炉,一踏进去就温暖如春,不过朱慈烺并没有多待,他很快就走出来,先查看吴甡和潘永图两位大人的营帐,再挨个看士卒们的营帐和巡逻守夜的情况,遇见认识的士兵,还会亲切喊对方的名字。   原本军士们心里都小有怨言,明明前面就有市镇,太子殿下为什么非要在这荒郊野外里扎营?   但是当看到皇太子巡视营帐,嘘寒问暖之后,他们心中的小埋怨立刻就变成了感动。   一切安排停当,已是日影西斜,持枪军士在营地四周巡视,营地中间的篝火熊熊燃起。   朱慈烺回到帐中,将吴甡请来。   吴甡进账拜见,见皇太子吃的居然是营中的普通饭食,跟士卒碗里的一模一样,不由大吃一惊。   “田公公,这怎么可以?”吴甡震怒。   田守信苦笑摇头。   他是最不愿意让皇太子吃这等饭食的人,奈何事先没有准备,这里又荒郊野岭的,除了军中伙头的饭食还真找不到其他饭食,最重要的是,皇太子自己愿意吃,并喝止了他试图为皇太子开小灶、另做新饭的企图。   刚才田守信意识到今晚皇太子饭食没有着落时,惊出一头冷汗,作为东宫典玺太监,随太子出行,居然没有为皇太子准备膳食,实在是大罪一件——不怪他,一来皇太子不允许东宫尚膳监的厨师随行,二来他没想到会在野外扎营,如果是到了前方的市镇,自有当地官员负责。   不过有了这一次的教训,下一次随太子出城之时,田守信一定会事先准备一些饭食,免得今晚的惶恐再重演。   “先生勿怪,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朱慈烺笑的开心:“米饭甚好,先生也来一碗吧。”   “是。”吴甡表面不说,心中却是感佩:历朝历代,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皇太子呢,看来上天垂青,我大明中兴可待啊!   于是吴甡坐了下来,和朱慈烺吃一样的米饭。   朱慈烺摊开蓟州地图,又令田守信取来一壶好酒,一边和吴甡对饮,一边探讨蓟州防务。 第三百五十一章 蓟州防务   吴甡早年巡按河南陕西,后又出任山西巡抚,协助调度雁门关及北边军队,任内既能安民防贼,又能抵御塞外的蒙古兵,绞杀流贼毫不留情,“在晋四年,保山西平安,百姓戴之如慈母”,崇祯十一年,因功改为兵部右侍郎,但因病未能赴任,家中闲居两年多,直至前年末方复职。   比起现今在朝的其他朝臣,吴甡地方历练最为丰富,做事也最为踏实,同时胸有韬略,对天下局势有独到的见解,上一次朱慈烺和他在潇湘居长谈,收益颇多,今日蓟州之行,朱慈烺特意向父皇请旨要吴甡相随。崇祯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准了。   历史上在崇祯十五年六月,也就是今年,吴甡将会出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为次辅,因为和首辅周延儒政见分歧,很多事情都和周延儒对着干,时人因两位辅臣的籍贯,称周延儒为江南党,吴甡为江北党。   但今世吴甡怕是没有入阁的机会了。   崇祯帝疑心重,虽不疑太子结党,但对吴甡却也不会太过重用了。   当然了,朱慈烺和吴甡两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从地方督抚到兵部侍郎,吴甡对蓟州并不陌生,他将蓟州的前世今生详细的向朱慈烺讲述了一遍。   蓟州古称渔阳,自周召公在此建都立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大明建都北京之后,蓟州就成为京辅要镇,左扼山海,右控居庸,背连古北,距东西南各四百余里。建虏突破长城,不管是黄崖关,青山口,喜峰口,马兰关,都要通过蓟州。   只要能扼守蓟州,将建虏堵截在蓟州,就可以保证京师,乃至整个华北地区的安宁。   大明在蓟州设蓟镇,总辖蓟州沿线所有长城和峪口,蓟镇总兵官驻节三屯营,管辖蓟州、永平、昌平、密云四个总兵,蓟镇官兵员永乐时期为85000人,万历年间增长至十万人以上,九边中仅宣府、大同可与之相比,到了崇祯朝,因为建虏屡屡入塞,蓟镇编制随之扩大,不过兵员却减少了,一是因为财政困难,积欠粮饷,士卒多有逃亡;二来辽东连连征战,蓟镇无役不予,士卒损失严重,难以补充。时至今日,蓟镇能动用的人马账面上有六万,但具体有多少人,能战之人又有多少?那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为了防御北方各部的侵袭,大明自西向东,设有甘肃、宁夏、固原、延绥、山西、大同、宣府、蓟州、辽东九镇,最初宣大为首,现在却是蓟镇为首。因蓟州,辽东拱卫京师,尤其重要,又增设蓟辽总督,总揽两镇防务。这蓟辽总督府就设在蓟州。   说到蓟辽总督府时,吴甡言语颇为感慨,显然是想到了蓟辽总督洪承畴——整个大明朝连同崇祯帝在内,都认为洪承畴已经殉国,因此提到洪的名字时,所有人都会悲伤敬仰。   朱慈烺不点破洪承畴即将降敌的事实,一来影响士气,二来洪承畴降敌虽然是重大事件,但却不是急迫事件,且洪承畴最初投敌还算是安分守己,直到满清入关,他才露出他的狞牙来。只要京师不破,山海关不丢,洪承畴应该不至于死心塌地的为建虏服务,何况短时间之内,建虏也不敢信任他。   现在急迫的是京畿防务。   朱慈烺请教吴甡对京畿防务的看法。   “京畿防务,上策是修缮长城,御敌于长城之外,不使敌虏破边;中策是屯重兵于蓟州、三河、通州,顺义等要塞,同时坚壁清野,纵使敌虏破了长城,只要不能在永宁府、顺天获取到足够军需,其势必然颓废,等各地勤王大军赶到,敌虏必退;下策就是重兵固守京师,只要京师不失,我大明根本不破。”吴甡道。   朱慈烺沉思。   长城肯定是守不住的,不说现在,就是十年前大明也没有这个实力,原因很简单,长城太长了,处处需要守卫,但处处又守卫不住,如果长城之前能有一段的缓冲区,就像天启年蒙古个部落尚没有完全倒向建虏之前,有他们的预警,明军尚有时间调集兵马。但崇祯年后,蒙古人完全倒向建虏,大明失去了塞外的缓冲区,直接面对敌虏,一旦敌虏趁夜潜行,除了几个险峻的峪口,其他地方根本挡不住建虏的偷城。而长城是线状防守,只要一点被突破,整个防线就都无用了。   因此上策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下策太消极,完全就是历史上崇祯十五年明朝君臣面对建虏时的策略,重兵屯于京师,畏敌不出,导致建虏肆无忌惮的大掠了半个中国,明朝元气大伤,京畿乃至河北山东等地一片糜烂,崇祯十七年时朝廷无法从这些地区调集钱粮和兵马,以抵抗李自成,最终酿成甲申之变。   所以中策才是上策。   但吴甡有一点没有说明白,或者说没有想到,那就是,建虏此次入塞跟过往几次完全不同,过往几次建虏担心后路被截,因此只敢在京畿附近蹂躏,稍有不妙,立刻就可以出关,但松锦之战,大明九边精锐皆丧之后,建虏再无顾忌,这一次他们不再满足于京畿,而是要纵兵南下,随意劫掠了。   因此只防守各处要塞是不行的,必须想方设法的将建虏堵截在蓟州,不使其南下。   一旦建虏越过蓟州,京畿,河北,山东都将变成他们纵横驰骋的乐园。   “先生以为,需要多少兵马才能保证蓟州防务,令建虏无法逾越?”朱慈烺问。   “最少十万!其中需有两万敢于野战的精锐!”吴甡想也不想,显然这个问题他早就思考过。   十万兵是没有的,连重镇山海关和宁远城现在的兵马加起来也不过四万。   两万敢于野战的精锐更是没有。   朱慈烺心情沉重,无钱无兵无粮,面对建虏入塞,真的就无解吗?   怪不得皇太极肆无忌惮,崇祯十五年时居然敢派阿巴泰那样的二流将领带兵入塞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僭越之迷   吴甡当然知道三无,缓缓道:“殿下不必太忧心,现在刚三月,尚有半年多的时间可以筹备,虽然松山败了,但我大明各地的兵马仍有几十万,只要筹集到足够的钱粮,谋划得当,调十万兵到蓟州,并非不可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甲申之变,崇祯帝殉国之后,江北四镇尚有几十万的人马,朱慈烺又知道建虏入塞的确切时间,提前调十万兵马到蓟州,的确是可以做到的。   但两万敢于野战的部队却是一个难题。   不野战,只依靠坚城,难以阻挡建虏的南下。   因为建虏根本不攻坚城,只绕城而走,劫掠防御脆弱的县城和乡村,大明根本无法防御。   所以绝不能让建虏南下,哪怕就是将新组建的京营全部拼光,也要将建虏堵截在蓟州。   朱慈烺盯着地图,再一次把目光落到蓟州:“先生,有一件事,我想要向你请教。”   “殿下请问。”   “崇祯二年,袁崇焕在蓟州是怎么布防?建虏又是怎么僭越的?”朱慈烺问。   说到蓟州,自然就不能不说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中的“蓟州僭越”。   因为蓟州僭越,因为京师被围,袁崇焕最后被凌迟处死。   当朱慈烺说到蓟州僭越,说到袁崇焕时,吴甡脸色微微一变。   连吴甡这样桀骜多智的人遇上袁崇焕也会有所退避。   其实也不奇怪。   袁崇焕是钦案,是皇上钦定的案子,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依然关乎崇祯帝的颜面。   但对当年是非对错、对袁崇焕的处置,朝臣们心中还是有不同想法的,有一派人坚持认为袁崇焕该杀,大部分东林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当年袁崇焕曾经为魏忠贤修过生祠,还数次上疏歌颂魏忠贤,被东林人归为阉党,其后虽有孙承宗的维护,但和魏忠贤的关系依然是袁崇焕的污点,为正统东林人所不容,既然是阉党,又犯了大错,当然就该死。   但冷静开明之士,在目睹了十几年朝政变化,尤其是辽东的糜烂之后,对袁崇焕之死渐生惋惜。张家玉就是此类代表,相信他绝不孤单,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在朝中应该有不少。   不过这种想法并不敢轻易表露,一旦露出,不但是反对钦案,甚至有可能成为同僚的众矢之的。   吴甡是东林人,就更是不能轻易表露对袁崇焕的怜惜了。   朱慈烺殷殷望着看着吴甡,淡淡笑:“只是私聊,先生但说无妨。”   吴甡拱手道:“殿下既然问,那臣就大胆直说了。”   清清嗓子,开始缓缓道来。   崇祯二年十一月,星夜入援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在蓟州临危受命节制各路援军,成为了实质上的明王朝三军临时总指挥。袁崇焕遣各军分守更要紧处,如三河、顺义、通州等地,以为不测,独留关宁精锐和蓟州军守卫蓟州,一切安排妥当,袁崇焕上疏承诺,会确保将入侵的后金军拦截在蓟州,不让京师受兵。   当时在蓟州的关宁军总兵力大约三万人,其中骑兵一万,步兵两万,都是辽东精锐,袁崇焕在城南扎营列阵,迎击建虏,有蓟州城上火炮的支援,建虏如果强攻,必然又是一个宁远大捷。   而建虏入塞的人马大约也在三万人左右,三万对三万,而且关宁军还在城外列阵,如果是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努尔哈赤,一定会强攻。   但皇太极远比他老子聪明的多,没有强攻蓟州,而是绕道而走。   “坊间传言,说袁崇焕不敢战,建虏是直接从蓟州城下越过,这是极其荒谬的,袁崇焕所求的就是依托蓟州城墙和火炮,和建虏在城下决战,以求再次重现宁远大捷的辉煌,而关宁军就扎在蓟州城南平原中,除非建虏击溃关宁军,否则根本无法从蓟州城下穿越!真实的情况是,虏酋皇太极诡计多端,趁夜从蓟州东南绕行了。”   吴甡指着地图:“崇祯二年时,臣还是河南巡按,对绕道蓟州就有耳闻,崇祯六年,臣入朝为大理寺卿后,曾经亲自到蓟州勘察到一次,去年为兵部侍郎后,臣整理崇祯二年的旧档,对当年之事就更是清楚。”   “蓟州东南十里处有一座山,名曰翠屏山,也叫仙岭山。翠屏山的山脉不是连贯的,从西到东,有数道自然存在的山峪,将山脉切成了好几块,其中有三个峪口是可以走人走车的,这三个峪口中,以中间那道峪口最为宽阔。”   “此峪口西边叫别山,东边叫庙岭,距蓟州城大约十二里,这么远的距离已经不是眼力所能观察到的,更有山脉为掩护,纵然夜间有少量火把,蓟州城头的士兵也难以发现。”   朱慈烺盯着地图:“先生是说,建虏当年是从中间这个峪口越过去的?”javascript:   “是的。”吴甡点头,手指点着地图上翠屏上的标志:“这三个峪口地图上并没有标识出来,但臣亲自勘察过,绝不会有误,袁崇焕常年镇守辽东,对蓟州地形并不熟悉,不管当年他是相信了地图,还是蓟州当地官员没有向他禀告清楚,又或者他坚信建虏会和他在城下决战,总之他没有在三个峪口派驻兵马,当他在蓟州城下列阵时,却不知建虏已经潜越,直趋三河了,而袁崇焕派驻防守三河的总兵侯世禄以城小不能容兵为借口,带兵退往京师,导致三河防务空虚,被建虏攻破,由此京师大门洞开,大错铸成!”   说到最后,吴甡长长叹息。   朱慈烺心中悲凉,如果当年袁崇焕能在三个峪口派驻重兵,凭借山势严防死守,建虏远道而来,没有携带攻坚的器具,必然难以突破,待其疲惫之时,袁崇焕再带兵夹击,虽不敢说全歼建虏,但令其知难而退,再不敢有绕道入塞的心思却是有可能的。   甚至更大胆的推想,如果袁崇焕能在峪口预藏一支伏兵,待建虏进入峪口,矢石齐下,伏兵齐出,将建虏全歼于峪口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惜啊,没有如果。 第三百五十三章 前车之鉴   崇祯二年的入塞让建虏食髓知味,尝到了入塞的甜头,屡屡兴兵入塞。   更可叹的是,因为己巳之变,袁崇焕被凌迟,关宁军失去了主心骨,大明朝再没有一个能统御蓟辽、和建虏相抗衡的督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关宁军也没有当年的锐气和战力了,建虏真可以在京畿横着走了。   “先生以为……袁崇焕功过如何?”沉思了半晌,朱慈烺淡淡问。   吴甡低头不语。   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在朝堂上或许可以直抒己见,对皇帝提出异议,但私下里对皇帝有所怨言,却不是臣子应该所为,何况面对的还是皇帝的儿子,当今的皇太子,万一一个不慎,惹怒了皇太子,岂不是自寻死路?   吴甡官场历练多年,这点道理岂会不懂?虽说皇太子见识高远,不是一般人物,但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   朱慈烺知道吴甡在忌惮什么,而吴甡的沉默也表明了他内心对袁崇焕的态度。   “先生但说无妨。”朱慈烺诚诚地看着吴甡。   吴甡叹口气,一拱手:“臣就冒昧直言了。当日,袁崇焕总览全军,并上疏圣天子,立下必不令建虏越蓟西一步的誓言,然却没有做到,致使京畿受难。又擅杀毛文龙,为皮岛败局埋下祸根,在其任内,虽然整饬辽东边防,令辽军成为善战之军的功劳,但却也有牵制不力,以至于建虏降服朝鲜,令我朝封锁辽东的战略出现破口的败笔,种种过错,都是有负朝廷重托,朝廷依律处置,原本并无不妥,只是……”   朱慈烺却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口气说道:“只是凌迟有点过了。”   吴甡微微叹口气,不点头,也不摇头。   也就是在太子面前,换做其他人,就算是被打死,他也不会说出上面这番话的。   朱慈烺感激的点头。   吴甡毫无保留说出对袁案的看法,完全是出于对他这皇太子的信任和忠心。   如果每一个朝臣都能这样,何愁大明不中兴?   吴甡继续道:“人无完人啊,袁崇焕在辽东整饬边防,精兵实政,使建虏不敢进犯锦州,我朝在辽东也一直保有攻势,但袁崇焕之后,辽东局势却日渐糜烂,继任的几个辽东督师都是平庸难以服众之辈。袁崇焕若不死,若能准其戴罪立功,继续督师辽东,辽东或许会是另一种局面。”   吴甡说的很隐晦,但朱慈烺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袁崇焕是人不是神仙,他也会犯错。如果事事严苛,百年后的曾国藩就不可能平定太平天国。和太平天国战,曾国藩败多胜少,有一次甚至被逼到差点自杀,如果照大明朝的规矩,曾国藩有十个脑袋也被砍完了,但清廷却深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投笔从戎的武将最是难得的道理,能一直支持曾国藩,而不是轻易降罪。   清之曾国藩,明之袁崇焕,情况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却有相通之处。   如果当日朝廷不那么决绝,给袁崇焕一线生机,辽东或是另外的局面   先是熊廷弼,后是袁崇焕,唯有功绩两个辽东督师都死于朝廷刀下,大明辽东的糜烂冥冥中好像已经有了天意。   逝者已逝,多想无益,朱慈烺收敛心神,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蓟州地图上,手指点着蓟州的下方:“袁崇焕是我朝的悲剧,不用再提,但袁崇焕当年的错误绝不能再犯。先生以为,如果我们在蓟州城南平原中修筑一座城堡,并挖掘壕沟,隔阻道路,不使建虏从蓟州城下通过,那么有没有将建虏堵截在蓟州城下的可能?”   建虏从东北来,而蓟州北面为山,山上有长城,山路崎岖,马匹难行,不适合建虏的骑兵,而且就算突破了北方的长城,蓟州依然横亘在建虏面前,不攻陷蓟州,他们依然无法通过。   所以建虏要不从东面来,要不就绕到更西面的古北口,从那里入塞,经密云到北京。   朱慈烺是穿越者,他清楚知道历史的轨迹,今冬十一月,建虏两路入塞大军会汇于蓟州城下。   只固守蓟州城是不行的。   蓟州东南面是翠屏山,中间是一片宽约十里左右的平原,如果见蓟州城防坚固,建虏很有可能会快速从蓟州城下通过,直趋京师,重演崇祯二年的旧事。   但如果明军在城南平原中修建一座坚固要塞,再挖掘壕沟,截断城南平原的通路,建虏就难以逾越。   吴甡点头:“在蓟州城南修筑城堡,阻断建虏去路甚好,但翠屏山的防御不能偏废,以免重蹈袁崇焕的覆辙。”   “先生以为,翠屏山该当如何防御?”   “结寨、筑城。”吴甡回答有力。   朱慈烺心中却是苦笑,大明官员遇上军事危机,最喜欢的就是结寨、筑城,当年孙承宗制定的辽东战略是如此,袁崇焕经略辽东也是如此,现在吴甡也是这么想的。   并不是说结寨筑城不对,在明军野战能力低下,无法跟建虏相抗衡的情况下,结寨、筑城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但历朝历代,从来没有一个国家依靠筑城能将对方耗死的,尤其是在敌我交锋的前线,城寨不可能一夕建成,建虏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筑城,他一定会出兵阻止,在明军野战能力低下,将帅无谋,不能打伏击,不善于设陷阱的情况下,筑城的结果往往是费钱费力,最后却损兵折将一场空。   大凌河之战就是如此。   蓟州不是前线,只要下定决心,在翠屏山上构建城堡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如果是崇祯元年,朱慈烺一定会接受这样稳妥的做法,但现在是崇祯十五年,朝廷的财力物力根本无法支撑在翠屏山修建一座小长城,而且大规模的修建一定会被建虏知晓,如果建虏听闻消息后改变主意,不选择蓟州,而选择另一个更远、明军更难防御的入塞路线,也就是绕道更西面的墙子岭或者是长城独石口,经密云延庆昌平攻击京畿。崇祯九年、崇祯十一年,建虏两次入塞就是这么做的。   如果建虏这么做了,改变了历史轨迹,朱慈烺穿越者的先知先觉立刻就失去了效用。 第三百五十四章 蓟州战场   和蓟州狭窄的道路相比,延庆昌平等地太宽太广了,建虏一旦入塞就可以随意驰骋,明军很难堵截。   因为松锦之战明军精锐尽失,建虏才会选择从并不太适合的蓟州进军——崇祯二年,建虏皇太极从蓟州进军的原因乃是因为其时蒙古人尚未降服于他们,如果他们绕道古北口,不用明军出马,蒙古人就不会放过他们。   蓟州是一个好战场,朱慈烺不能让建虏人改变主意,从其他地方入塞,所以不管从财政还是历史的轨迹上讲,翠屏山都不能大肆修建,以免被建虏探知到消息。   见太子不说话,吴甡已然知道太子对自己的献策不满意,于是接着道:“在三个峪口修筑城寨,重兵驻守,臣估算一处需两千兵,三处就是六千兵,再有五千兵马作为机动,用一万一千兵驻守翠屏山梁,可保建虏无法僭越,此为上策,下策是在翠屏山上设置伏兵,等建虏通过峪口时,居高临下,矢石攻之,但建虏行军历来谨慎,通过峪口之前必然会派出大量探哨探测两边山峦,三个峪口的山势并不险峻,树木也不算茂盛,如何隐藏伏兵而不被建虏发现是一个难题,而伏兵一旦失败,被建虏快速通过,就又是一个惊天的败局,此策过于冒险,因此臣以为是一个下策!”   朱慈烺沉思一下,摇头道:“不,在攻不在守,筑城太保守,且朝廷没有多余的财力,翠屏山上设置伏兵正和我意。伏兵隐藏虽然是一个难题,但只要开动脑子,我就不信想不出好办法。最重要的是,伏兵计划如果能成,不但可以挫败建虏入塞的图谋,还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吴甡沉声道:“臣以为,筑城更稳妥。”   朱慈烺摇头:“如果是十年前,当然是稳妥为主,但以我大明现在的军事实力,一味求稳,恐怕未必是建虏的对手。”   吴甡沉思不语,显然他还是认为筑城方是上策。   朱慈烺却已经看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问:“先生以为,玉田是否应该也驻扎一支强兵,以防建虏绕道玉田?”   京师到山海关有两条路线,从蓟州、玉田、丰润、滦州、永平到山海关是南线,从蓟州、遵化、迁安到山海关是北线。北线短,南线长,因此建虏入塞或者明朝调兵多选择北线。而不管南线或北线,都要经过蓟州,但并非全部都需要经过蓟州城,如果蓟州城难以攻破,建虏也可从蓟州境内绕道到玉田县。   吴甡摇头:“玉田县道路崎岖,河流众多,会极大阻碍建虏行军的速度,建虏入塞历来讲究的是如疾如风,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走玉田的。一旦他们真走玉田,想从玉田绕过蓟州到北京,那就不是十天二十天的事情了。而时间一旦拖长,他们补给必然匮乏,到时我军在三河镇以逸待劳,看建虏又有几分胜算?”   朱慈烺笑:“先生所说正合我意。不过只以逸待劳是不行的,还须他策配合。”   “殿下是说……坚壁清野?”吴甡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了。   朱慈烺决然道:“是,不止玉田,今冬之时,所有建虏可能经过的州县都要坚壁清野,不使建虏获得一粒粮食!”   ……   这一夜,朱慈烺就在营帐里度过,睡前又看了一些辽东旧档,夜里翻来覆去的做梦,他梦见了袁崇焕,梦见了刚烈不屈的兵备道张春,玉田总兵曹变蛟,辽东巡抚邱民仰,宣府总兵王廷臣,一个个,一声声,他仿佛看见了他们的身影……卯时醒来时,泪水浸湿了枕巾。   卯时,天色还没有亮,朱慈烺准时起床,在田守信帮助下穿戴停当,吃过早饭后,命令拔营起寨,望蓟州进发。   比起昨天下午,今日速度明显加快,因为今日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蓟州。   正午时就走了六十里,照这个速度,天黑前赶到蓟州应该不是问题。   没有扎营,只是停马歇息吃了一点干粮,朱慈烺继续上马。   朱慈烺还好,吴甡潘永图也还能坚持,但吴伟业等东宫属官却是支持不住了,原本他们都是坐马车的,但太子殿下都弃车乘马了,他们焉敢坐车?所以一路他们也是骑马,这样一来前行速度大大加快,但吴伟业等人都是单纯的文官,跟做过巡抚和兵备道的吴甡潘永图不同,一个上午的急赶,把他们大腿都磨破了,不得不改成马车。   朱慈烺留下十几个士卒卫护他们,剩下的人全速向蓟州进发。   经过三河镇也没有停顿,落日西沉之时,蓟州古城那雄伟的城墙出现在了朱慈烺的眼前。   蓟州是蓟辽总督府所在地,   上一任蓟辽总督是洪承畴。松锦之战后暂时悬缺,一应事务由辽东督师范志完在处置。范志完此时又在宁远,此时蓟州最高长官乃是刚刚上任的顺天巡抚潘永图。但顺天巡抚的驻节地并不在蓟州,而是在遵化。   此时,蓟州城门大开,本地官员和驻军守将已经在城门前列队迎接。   蓟州官员昨天就已经得到消息,皇太子要来蓟州巡视,抚慰辽东撤退的百姓,新任巡抚大人也会同行,所以一直都在等待。   朱慈烺到来后,蓟州知府李万年、前任蓟州总兵白腾蛟等文武官员上前拜见——白腾蛟虽然已经改任青州总兵,但因为佟瀚邦未到,尚未交接,所以他暂时还留在蓟州。   不等李万年叩拜起身,朱慈烺立刻问:“李知府,辽东百姓走到哪了?”   “回殿下,距蓟州还有四十里,估计明日中午就可以到。”李万年回答。   “百姓们安置的事务,可都准备好了?”朱慈烺问。   “自从六天前得到了朝廷的命令后,臣就在城中腾空了一些府库和清理出了一些无人居住的房屋,大约可容纳一万人,昨日臣又召集城中工匠,加紧施工,预估一个月内可再建成供一万百姓居住的简易房屋,但如果要将全部六万的辽东百姓都安置到蓟州城,尚需一定的时间。”李万年回答。 第三百五十五章 拜岳王庙   照蓟州知府原先的意思,蓟州城中安置一万人,其他百姓要分流到其他州县或者是附近的市镇和村落,但朱慈烺不同意,他要求将撤退而来的所有百姓全部安置在蓟州城中——今冬十一月建虏入塞,蓟州周边的市镇和村落都会变成战场,都是不安全的所在,既然都是安置,当然要安置在安全性更高的蓟州城里。   因此李万年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而为此朱慈烺先拨付了他五千两银子,供他为辽东百姓修建居住之所。而后随着工程的进度,他会继续为蓟州知府拨银子。   朱慈烺点头,目光再看向蓟州总兵白腾蛟。   白腾蛟在历史上的记载只寥寥几笔: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建虏入塞,突破界岭口,蓟州总兵白腾蛟和马兰峪总兵白广恩急急去救,不想界岭口早已失守,途中和建虏相遇,被杀一个大败,而同一时间,建虏偏师突破了黄崖关,黄崖关距离蓟州只四十里,瞬息就到蓟州城下,蓟州兵主力都被白腾蛟带走,城中只有老弱,无法抵御,很快就失守。   而白腾蛟的记载也到此为止。   是战死,是逃亡,史书没有记载,而在崇祯十五之前,白腾蛟是如何做上蓟州总兵的史书也没有记载,不过听吴甡说他是武举人出身,又从军这么多年,担任蓟州总兵倒也不足为奇了。   白腾蛟快五十岁的年纪,身材中等,精神饱满,看起来倒也有一些英武之气,向朱慈烺见礼时,在朱慈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眼中微露惶恐,显然,他察觉到了皇太子对他的审视目光,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朱慈烺微笑点头以示安慰。   白腾蛟这才松了口气。   在官员们的簇拥下,朱慈烺进入蓟州城。   朱慈烺的目光一直盯着蓟州城墙。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吴甡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讲解道:“殿下,古蓟州城墙原本以土垒成。自我大明开国以来,对城墙屡次翻修,尤其是戚少保任蓟州总兵官时,修缮、重建蓟州城墙,全部改成了砖石结构。如今,蓟州城墙周长九里,垛口二千零四十个,女墙高三丈五尺,东有威远门,南有平津门,西有拱极门。还有角楼四座,护城河深六尺,阔五丈。北面无门,东西南三门外建有瓮城,瓮城门侧开,城墙上修筑有箭楼,城外环绕护城河,城中原本有兵马四千,粮饷拨付,军资供给都仅次于辽东镇,是天下第二大镇,但现在……”   苦笑不说。   为了松锦之战,大明调集了九边军镇几乎所有的精锐,距离辽东最近的蓟镇更是精锐尽出,但松锦之战一战覆没,逃回来的士兵不足十分之一,山海关总兵马科和宁远总兵吴三桂虽然在宁远收拢败兵,但成果有限,现在的蓟镇就是一个空架子,蓟州城中只有千数兵马,且多是老弱,纵使城墙巍峨,但却难抵御建虏的进攻,所幸松锦之战中建虏也受创颇重,正整军修整,短时间之内无暇大举进攻。   朱慈烺看的感叹:果然是雄关啊,这样的雄关绝对应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可惜历史上的崇祯十五年,轻易就被建虏攻破了,戚少保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一夕全毁。   建虏攻破蓟州后,不但拆毁蓟州城墙,还大肆屠戮,明末进士李孔昭在《义冢碑记》中载“明崇祯壬午年冬十月末,渔阳失守,全城被屠,宫室俱烬。及兵退之后,尸骸遍地,面目、姓氏不可辨矣,城中绝嗣大半……地方官府聚尸烧埋不可万计”。   经此一屠,蓟州人口一直到康熙年间才渐渐恢复。   进了城内,只见青石街道,两边许多茶馆、饭馆、客栈和商铺,民居错落有致,虽然天色渐黑,但街道上依然有不少的行人,看起来倒也颇为繁华。不过和京师一样,大部分行人脸上都带有菜色,明显营养不良。   朱慈烺心情沉重,暗想:要想逆转历史,也许首先要逆转的就是国民食不果腹的景象,吃饱了,有力气了,才有和建虏抗争的可能。他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只能期待玉米马铃薯等新型农作物的推广和宋应星等人农业器械的研发了。   朱慈烺入住蓟辽总督府。   站在“蓟辽总督府”的牌子下,朱慈烺颇为感叹。一年之前,洪承畴尚在这里为辽东边事谋划,但如今却已经成了建虏的阶下囚,马上就是四月份了,用不了几天洪承畴就会投降建虏,变成建虏入主中原的谋划者。   而后甲申之变,建虏南下,强力推行剃发易服,汉民奋起抵抗,江南变成尸山血海,其中的江阴十日,就有洪承畴的功劳。   人性是复杂的,如果没有被松山副将出卖,没有被俘,洪承畴能死于沙场,必然是流芳百世。   但千古艰难唯一死,即使身为皇帝的老师,备受荣宠,洪承畴改不了贪生怕死的懦弱,这注定了他的臭名,其后帮助建虏平定江南,死后穿建虏衣冠入棺,就更是遗臭万年了。   明清易代,又何止一个洪承畴?   照规制,皇太子莅临蓟州,今晚应该有晚宴的,不过朱慈烺拒绝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亮,朱慈烺就带了吴甡和田守信,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出了东边的威远门,直奔翠屏山脉。   晨风很冷,但朱慈烺的心却是热的。因为他越来越觉得蓟州是一个冠绝古今的好战场——两边是山,中间一片狭窄的平原,只要能堵死建虏翻越山梁的漏洞,以蓟州城的雄踞,将建虏堵在蓟州城下并非是空谈。不要说崇祯二年,就是现今在明军疲弱不堪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完成的。   只要能挫败建虏的入塞,让大明缓过这口气来,天下就依然是大明的!   进到翠屏山下,朱慈烺惊奇的发现,山脚处居然有一小小的岳王庙。   如今这时代,最需要的就是岳王了。   朱慈烺翻身下马,整理衣冠,肃容进庙参拜。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三个峪口   朱慈烺翻身下马,整理衣冠,肃容进庙参拜。   “威扫朱仙镇,志吟满江红。”   庙门上的对联让他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两百年前,岳王爷在朱仙镇横扫金兵,但愿五月份的朱仙镇之战,岳王爷也能保佑我横扫流贼,还中原一片晴朗天!   心念所动,胸腔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激动之气。   吴甡,田守信,宗俊泰随朱慈烺进庙。   岳王庙年久失修,已经很破败了,连正殿门前跪着的两个石人都难辨面目,不过主体尚好,庙内也还算干净,香炉中的香灰和案头上的香表明经常有人来这里祭拜。   田守信为朱慈烺点香,朱慈烺仰头望着岳王爷,眼眶忽然有点红,   岳王爷的彩塑坐像虽然斑驳了,但英武魁伟、正气凛凛的气势不减,尤其是头上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更是让人感慨。以前不懂,但今世穿越为朱慈烺之后,他越发能体会到岳飞在千年前的悲愤。   岳王爷,保佑我!   朱慈烺深深一拜。   吴甡田守信和宗俊泰也都是肃然。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今天就是第一步。   走出岳王庙,继续前行,大约半个时辰后,来到吴甡所说的翠屏山三个峪口的第一个峪口。   峪口左边是翠屏山,右边虽也属翠屏山山脉,但却有了另外的名字“别山”。就像吴甡说的那样,两边山势都不高,植被也不算茂密,想要在山上预藏伏兵而不被建虏的探哨发现,还真是有点困难。   朱慈烺下马步行登山,山岭虽然海拔不高,但道路却崎岖难行,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好不容易登上山岭。   站在最高处,朱慈烺接过田守信递来的望远镜,鸟瞰周边地形,看完后交给吴甡。   望远镜还是一个稀罕物,即使是身为兵部侍郎的吴甡也不曾多见,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前后左右观测了一番,放下望远镜后叹道:“地形地貌跟六年前完全一样,此峪口狭窄,道路崎岖,不适合行军,不说车辆就是马匹也难以通过,小股建虏或可潜越,大股建虏绝不会选择这里。”   第一道峪口不适合大军通行,也不适合设置伏兵。   第二道峪口又宽又低又平,比起第一道峪口宽阔不少,而且绕行的距离并不远,相比第一道峪口的崎岖难行和第三道峪口的远距离,这道峪口是最合适的。但山形地貌和树木情况跟第一道峪口差不多,不适合埋藏伏兵,极容易被建虏发现。   朱慈烺站在山梁上,久久凝视,脑子里琢磨伏击的计划。   他现在所想的还只是计划的雏形,具体细节还要跟吴甡、陈新甲,还有即将成立的京营参谋司的众位参谋进行商议。   “先生以为如何?”   三道峪口都看完,朱慈烺询问吴甡的看法。   吴甡沉思道:“建虏如果绕道,第二处峪口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兵法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伏兵虽是妙招,但却有窒碍难行之处,一旦被建虏通过,大事就危矣,因此臣还是以为,修建城寨,拒敌于山梁之下方是稳妥之策啊。”   蓟州是京师屏障,不容有万分之一的失误,伏兵是冒险,成是大胜,败就是大败,一旦策略失败,被建虏再一次僭越而过,那就愧对天下人了。为朱慈烺的名望着想,吴甡倾向于保守战术。   朱慈烺目视山梁,沉思道:“先生你也看到了,翠屏山山路崎岖,石多于土,山上又没有水源,不管修建或者驻守营寨都是不易,不说钱粮耗费众多,只说蓟州兵员就是一个问题,三处营寨最少需要六千兵,城南再分兵两千,一共需要八千兵,虽然佟总兵会带两千塔山兵入驻蓟州,但杯水车薪,怕是缓解不了蓟州兵员紧缺的窘境。如果没有足够的士兵,就算修建了城堡又有什么用呢?”   吴甡道:“可从别地调兵!”   “先生是说我京营兵吧?”   朱慈烺道:“京营兵当然可以派的,但比起修建三座未必能固守的城堡,我倒宁愿将这笔钱粮用在操练士兵上。预防伏兵虽然有一些难处,但并非不可解决,只要谋划得当,逼得建虏不得不冒险,我们就可以稳操胜算!”   吴甡惊喜:“殿下已有策略?”   “只是初步的构想,尚不成熟。”朱慈烺沉思道:“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肃奸,蓟州临近长城,是京畿重镇,我料城中一定有建虏的奸细,为防建虏提前知晓蓟州的变化,必须尽快将城中的奸细清除干净。”   “这件事就交给潘永图吧。潘永图曾任遵化监军道四年,锄奸有所心得,臣以为,他定可完成此任务!”吴甡道。   潘永图的这个能力朱慈烺是知道的,这也是朱慈烺要遵照历史原先的轨迹,推荐潘永图为顺天巡抚的原因。   除了潘永图,朱慈烺还会派军情司的人到蓟州拾遗补漏,以保万无一失。   朱慈烺点头道:“蓟州城南的城堡暂时还不能修建,以免被建虏奸细探知。等九月份再开始动工,两月的时间,足可以修筑城堡并构建山梁上的营寨工事了,就算蓟州城中仍有建虏的残留奸细,他们想要给建虏报信也是来不及了。”   吴甡点头:“殿下思虑周全。”   此时脚步纷乱,潘永图、蓟州知府李万年和蓟州总兵白腾蛟等一大群人都赶到了翠屏山。   皇太子大清早带着兵部侍郎急匆匆地出城,蓟州官员都是大吃一惊,急急就追出城来。   参拜完毕,朱慈烺看向潘永图:“潘中丞,辽东百姓走到哪了?”   “距蓟州不过二十五里了,正午就可到。”潘永图气喘吁吁回答。   朱慈烺望望天,点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不一会,一支人马出现在翠屏山脚下。   原来是蓟镇总兵官李居正前来觐见皇太子。   总兵官位在总兵之上,相当于是一个地区的总司令,是武将官职的极致。   李居正,号庄甫,系榆林卫指挥,历升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崇祯十四年叁月任蓟镇总兵官,驻节三屯营,但今日已经整整一年了,和白腾蛟一样,李居正也是一个无名之辈,历史上毫无记载。 第三百五十七章 终得一见   叩拜之后,朱慈烺问起蓟州军情,李居正一一回答,听完之后朱慈烺心情沉重——蓟镇现在就是一个空架子,真要出什么事情,除了必要的守卫,最多只能抽调一千人马出来。蓟镇如此,宣府,大同,山西镇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松锦之战就葬送了大明九边全部的精锐,可悲可叹啊。   “李总镇,如果建虏仿照崇祯二年入塞的路线,杀到蓟州城下,蓟州该如何应对?”朱慈烺问。   李居正抱拳回道:“坚守蓟州,檄报朝廷,敌少臣出城攻之,如果敌众,臣必血战到底,以报国恩!”   朱慈烺笑一笑,对李居正漂亮话表示赞赏,然后继续问:“那你觉得,现在蓟镇防御,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粮饷短缺,兵额不足!”   “还有呢?”   “这……”李居正一时想不出来了。   朱慈烺暗暗叹口气,堂堂蓟镇总兵官,不过就是一个庸人,勉励了李居正两句,命他下去休息。   正午,快马来报,蓟州总兵佟瀚邦护送辽东百姓已经到达九里户,距翠屏山不过五里路了。   很快,塔山兵护送六万辽东百姓出现在山脚下。   朱慈烺带着蓟州文武在路边亲自迎接。   早有人通报了佟瀚邦。   佟瀚邦带着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副将蔡阔宪、游击刘思康、都司崔定国、备御王奇龙,加上其子佟定方等人急急到前方来拜见。   身材魁梧,黑膛脸,络腮胡,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但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身上的铠甲满是灰尘,显得有点陈旧,步伐稳定,双手粗大,向朱慈烺叩拜行礼时,腰间的长剑和铠甲碰撞叮当作响,说话声音洪亮,和朱慈烺想象的那种,猛将起于行伍,久经战阵的形象竟然完全一致。   “佟瀚邦叩见殿下!”佟瀚邦大声道。   佟定方在他身后跪下。   “佟总镇快快请起。”   朱慈烺上前两步,亲手将佟瀚邦搀扶起来。   “久仰将军之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   望着佟瀚邦,朱慈烺声音里有无尽感慨。   前世里读史知道塔山守卫的壮烈,但却不知道塔山守将的名字,今世终于知道名字,也见到塔山守将的真容,朱慈烺如何不激动?如果大明各地的守将都能如佟瀚邦一样,流贼又何意肆虐,建虏又何以能入主中原?   佟瀚邦眼有惶恐,他只是一个副将,在辽东诸将中毫不起眼,从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皇太子何以能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在来时的路上,马绍愉跟他说了很多,他已经知道朝廷只所以会主动从杏山塔山撤军,都是皇太子之功,如果不是皇太子,他和塔山军民可能都会战死在塔山,感激之中更多的是惶恐,他佟瀚邦何德何能,能得皇太子如此器重?   朱慈烺牵起佟瀚邦的手,使劲的摇了两下,再看向他身后的众将,一一握手慰问。   “辛苦!”除马绍愉之外,对于皇太子这等新式的表达亲近的做法,众将都是惶恐,不过和皇太子双手相握时,心中却都是感动,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皇太子心中的真诚,而皇太子也感受到了他们的艰辛,每个人的手指上都满是茧子,脸上都充满了风霜,可想辽东边军的辛苦。   众将不适应,那些文官们却都已经是惊呆了。   吴甡还好,对皇太子的不拘礼节,他早有领教,但其他文官不知道啊,见皇太子居然跟武将们握手,文官一脸惶恐的面面相觑——这怎么可以,这不合礼法啊?   但左庶子吴伟业因为腿伤不在现场,顺天巡抚潘永图不敢对太子提出异议,其他文官就更是不敢了,只能低头假装没看见。   最后,朱慈烺到了小将佟定方的身前。   “佟定方。”朱慈烺笑。   “臣在。”没想到皇太子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佟定方抱拳惶恐。   朱慈烺笑道:“听马绍愉说,你是一名神射手,日后我可要跟你学两手。”   佟定方有点脸红:“殿下谬赞。”   额头上隐隐有细汗,他从父亲那边听说皇太子是一个威严的人,在皇太子面前一定要规规矩矩,不过现在看来,父亲说的并不对,太子殿下十分平易近人,架子还没那些督抚大。   朱慈烺笑,想不到佟定方在战场上冲突来去,弓箭连射,是一个神射手,私下里却是一个羞涩的少年。最难得的是,这十七岁的小将朝气蓬勃,中气十足,假以时日,必然是一员猛将。   佟瀚邦却想起了昨夜马绍愉和他说的一番话。   “太子睿达,尤喜欢猛将,前日我在太子说起塔山战事,殿下对令郎颇为欣赏,此番殿下亲到蓟州,令郎若是能抓住机会表现,日后怕是又一个李如松啊。”   万历年间的名将李如松,因为少年时进京见驾,被万历欣赏,从而“简在帝心”,不管有多少言官弹劾,都无法撼动李如松,而李如松也不负万历的期望,万历三大征中,李如松是两场战役的指挥官,从宁夏到朝鲜,无役不与,无役不胜,成就了一代名将的赫赫威名。   马绍愉用李如松来比喻,显然是对佟定方有莫大的期望。   本来,佟瀚邦并不觉得儿子在太子面前能有露脸的机会。   他生性寡言少语,不善巴结上司,虽有战功但却升迁极慢,以至于年近五旬、一身伤疤却还只是一个副将,儿子佟定方比他好一点,不过骨子里却依然不改不善言谈的性子。没有长官会喜欢木讷的下属,太子也一样。我佟家想要向前,唯有依靠战功。   这是佟瀚邦本来的想法。   不过见到皇太子对儿子的亲近,佟瀚邦却是吃惊了,眼尾的余光看向马绍愉,发现马绍愉正朝他深意的笑。   佟瀚邦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激动。   就像是一个久被雪藏的人,忽然看到了即将被重用的曙光。   从塔山副将到蓟州总兵,不只是提了两级,更重要的是打破了明朝官场的一个惯例,历来弃土丢地的官员,就算立有大功,也逃不过责罚。这一次虽然是有密旨,但如果御史言官们从中挑刺,上表弹劾佟瀚邦,为掩天下悠悠之众口,崇祯帝就算不责罚佟瀚邦,也不敢立刻擢他为蓟州总兵。 第三百五十八章 佟家父子   佟瀚邦是幸运的,一来他的功劳是实锤,马蹄坡一战,最少歼灭五百汉军旗,而且还有二十个建虏侦骑的首级;二来御史言官出京,无人挑刺;三来有兵部陈尚书的鼎力支持。三方加持,他才能顺利的被拔擢为蓟州总兵。   慰问完成,朱慈烺站在路边,迎接辽东撤退的百姓。   吴甡,潘永图等文武百官站在他身后。   “爹……”   刚才羞涩脸红,佟定方现在却又兴奋了起来,望着着皇太子的背影,难掩激动的在父亲身边小声道:“太子殿下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佟瀚邦瞪他一眼,低声:“禁声!”   佟定方讪讪低头。   马绍愉听到了他们父子的对话,小声道:“贤侄是说殿下平易近人吧?其实何止?殿下聪慧睿智,见识高远,尤其喜欢烈士猛将。当日我说辽东战事,殿下对你父子可是非常赞赏啊。”说完,眼有深意的望着佟定方。   佟定方虽然羞涩但并不愚笨,他知道马绍愉是在勉励他:殿下看上你了,只要你努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佟定方不说话,只抱拳向马绍愉深深行礼。   ……   六万百姓浩浩荡荡而来,因为当日从杏山塔山撤退时有一定和准备,城中的骡马和粮食基本都带了出来,沿途宁远城和山海关的官员也都有接济,马绍愉又用朱慈烺交予的两千两银子的经费,为百姓们购置了一些必要的帐篷和衣物,所以百姓们一路跋涉虽然辛苦,但却没有人冻到饿到,总体看起来,精神状态尚好。   见皇太子迎接,百姓们都大呼天恩,在原野里跪成一片。   朱慈烺连忙请他们起身。   和京师百姓相比,辽东百姓的生活显然更加困苦,大部分人都风霜满面,脸上皱纹,手上老茧,妇孺们更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惶恐,朱慈烺的眼眶又有点红了,鼻子酸酸地想要哭——作为一个穿越者,在衣食无忧,游戏电脑的优越生活中享受了二十六年后,来到这个困苦的时代,百姓们的惨状让他有点难以置信。   这样困苦的生活,人究竟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尤其他还是这个皇朝的皇太子,困苦的生活跟朝廷的统治有莫大的关系,他如何能不惭愧,不鼻酸?   要救天下人,先从救眼前人开始。   六万百姓向蓟州城而去,在城东外的一处空地上已经提前搭起了很多的帐篷,成为百姓们暂时的居住地,接下里的几天里,他们会陆续进城,进到官府为他们分配的居住地。   除了居住地,另一件大事就是分田地。   朱慈烺在蓟州十万亩官田只留下五千亩,其余全部分给辽东百姓,平均起来一人一亩半,三口之家能分到五亩地左右——这个时代种植小麦的亩产很低,五亩地不够一家三口糊口,为生存,百姓需要打零工赚钱,这一点朱慈烺也考虑到了,并为辽东百姓找好了工作,那就是砍伐翠屏山上的树木,每日砍伐一定的树木,换取相应的粮米。   两项事务都由蓟州知府负责,东宫詹事府派人监督。   最终目的,要把翠屏山西部变成光秃秃山梁,不止是为了防止建虏僭越,也是要开垦山地,为未来播种番薯和马铃薯预留条件。山地不适合种小麦和玉米,但却极适合种植马铃薯和番薯。   另外,朱慈烺又特向崇祯帝请旨,免辽东百姓五年田赋。虽然会很辛苦,但六万百姓终究是有了一个安身之所,比起流离失所,在关外被建虏屠戮,已经是很幸运了。   辽东百姓向蓟州进发的过程中,朱慈烺特别留意护卫百姓的塔山兵。   虽然有一些老弱,但总体看起来还是精壮之士为主,甲胄兵器都很齐全,精神状态也还不错,看起来应该是一支可战之兵,由他们镇守蓟州,蓟州防务应该可以提升。   进入蓟州城,朱慈烺先视察为辽东百姓准备的房屋,虽然事起仓促,不过蓟州知府李万年不敢怠慢,府衙上下,从同知到最下层的衙役,全部都在为此事忙碌。皇太子在京师的所作所为,早已经传遍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咱们这位太子爷可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不说治国四策,只说朱纯臣徐允祯被掀翻,阳武侯被当场打屁股,差点没了性命,就是没人能做到的事情。   这次辽东军民分配的是东宫田庄,赈济银钱也都是出自东宫府库,等于是太子割了自己的肉,补给了辽东军民,如果蓟州府执行不力,甚至上下其手,坏了太子的事,怕不被太子爷斩了脑袋才怪呢。   因此不管赈济物资的发放,还是灾民房屋的修建,蓟州府无人敢作假,都是规规矩矩的在执行——什么钱可以贪,什么钱不可以贪,官吏们清楚着呢。   视察完房屋,朱慈烺顺道转了转蓟州府的府库和兵库。   府库基本是空的,兵库里的刀枪火药倒还算是齐备,火器也有不少,只可惜全是三眼铳。   从府库出来,朱慈烺没有返回蓟辽总督府,而是奔往蓟州南门,登上城楼,望南面的平原,想着如何堵截建虏?又远望东北方向的大好河山,忍不住发怀古之幽情。   田守信取出蓟州地图,在城楼的石桌上摊开了,然后退到一边。   朱慈烺和吴甡看着地图,又望着城外的实地,小声商议城堡设置的地点和壕沟挖掘的方式——此事是机密中的机密,到现在为止,除了他二人,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连田守信都不知。   此事关系大明国运,朱慈烺相信吴甡绝不会泄露。   “参见殿下。”   脚步声声,铁甲锵然。   佟瀚邦带着其子佟定方来到城楼参拜。   朱慈烺笑:“佟总镇免礼。”没有赐座,而是和佟家父子一起站在城楼边,远望城南的那片平原。   佟瀚邦侧后半步而站,表情拘谨,虽然他不明白太子召自己到城楼的用意,但太子的器重和荣宠他却是已经感受到了。多年的军伍生涯,让他养成了小心谨慎、不动如山的性格,即便是太子的恩宠,也没有让他产生过多的激动。   佟定方却一脸轻松,同为少年人,他对皇太子的心性好像有更多的了解,同时也更加亲近一些。   “总镇以为,蓟州和塔山有何相同和不同之处?”朱慈烺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第三百五十九章 守御之法   “蓟州塔山皆是要冲之地,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失塔山,我大明便失去了扼守辽西咽喉的要地,失蓟州,京东门户大开,京畿失去屏障。因此蓟州的重要性尤胜于塔山。塔山是小镇,蓟州是大城,又担负京师安危。责任重大,臣久在辽东,不熟蓟州防务,只恐托付不效,伤了陛下的英明……”佟瀚邦说的很谦虚。   朱慈烺道:“总镇不必自谦,杏山塔山之战,若非总镇临危不乱,及时处置,不但两地兵马,就是两地的百姓恐怕也都变成建虏的刀下之鬼了。”   得了太子的夸赞,佟瀚邦心中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抱拳躬身:“臣惶恐。臣久为塔山副将,但却庸庸碌碌,此次松山之战,臣近在咫尺,但却无能为力,实在是愧对朝廷,愧对前线将士啊……”   说到此,他声音变得苍凉。   虽然在松锦之战中,作为塔山守将的佟瀚邦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前线的厮杀,而是在后方护卫粮道,当听闻杏山到松山的粮道被截断之时,他从塔山连夜带兵疾驰四十里急急前去救援,奈何建虏壕沟已经挖成,沟后又有重兵防守,明军无法靠近,杏山守将贺品奇又畏敌不前,他独自带兵试探着冲了几阵,结果损兵折将,不得不放弃攻击。   那时他就意识到败局已定。   松山东边是大明九边十三万的精锐,松山西边是急需的粮草,如今杏山到松山通路被截断,粮草无法输送,十三万大军变成无粮之军,已经是必败之局,就如长平之战时的赵军一样。   虽然作为塔山守将,他不用担负粮道被截的责任,但那种悲愤、绝望、坠入深渊的黑色感觉,一直缠绕着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解脱,常常会在梦中惊醒。   佟瀚邦身后的小将低头神伤。   朱慈烺也黯然。   一旁的吴甡沉声道:“松锦之败原因多多,从庙算统筹到最后的决战,我朝需要检讨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检讨归检讨,但却也不能沉溺其中,以至于灰心丧志。松山我们是败了,但我大明国运依然昌隆,只要上下一心,重整旗鼓,平定辽东并不是什么难事,佟总镇新任蓟州总兵,肩上的担子重的很,可千万不能沉咎于往事啊。”   佟瀚邦抱拳:“谢少司马大人教诲,末将谨记在心。”   少司马,兵部侍郎的别称。   吴甡微笑颌首。   佟瀚邦又向朱慈烺,慨然道:“请殿下放心,但臣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使建虏越过蓟州!”   朱慈烺点点头:“你能有如此决心,很好,”远眺山峦,忧心道:“松锦之战,我朝精锐尽失,建虏极有可能会再次绕道寇边,到时蓟州恐怕会是敌我双方交战的前线,佟总镇一定要早做准备!”   佟瀚邦脸色一变,肃然:“是。”   “说说吧,你打算如何镇守蓟州?”朱慈烺问。   “整饬边备,修缮城楼,遵循戚少保的备边成法,御敌于蓟门之外!”想也没有想,佟瀚邦抱拳回答。   不意外,朱慈烺点点头,背着手缓缓地走到另一边的墙垛旁。望着远处巍峨起伏的山峦,沉声道:“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和少司马大人讨论蓟州防务,有一些新看法,说来与总镇听。”   佟瀚邦恭听。   “自隆庆二年戚少保担任蓟镇总兵,边备修饬,蓟门宴然以后,继任的将领都沿用戚少保已经完善的备边成法,蓟镇十数年无事,戚少保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循他的成法守卫蓟州原本并没有错,不过眼下的时势却跟戚少保镇守蓟州时候有所不同了。”   “当年戚少保面对的是蒙古人,蒙古人骑强步弱,缺少攻城的器械,只要严守关隘,不给蒙古人可乘之机,就可保蓟州安稳,但建虏和蒙古人不同,建虏是渔猎民族,不止骑射,步战攻城也是一流,更添有红夷大炮,从崇祯二年始,建虏已经四次破边入塞了,朝廷耗尽财力物力构建的长城防线,在他们的兵锋面前好似无物。并非各地守军不尽力,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因此本宫以为,蓟州的防御战略必须与时俱进,做一些适当的调整,方有可能应对建虏的入塞。如果故步自封,继续用老办法对付建虏,怕是会重蹈崇祯九年和十一年的覆辙啊。”   说罢,朱慈烺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自从穿越以来,他一直苦苦思索,想要破解建虏入塞的难题,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主动出击,将长城外的蒙古人彻底扫除,征服蒙古,重建塞外三卫,但就眼下的局势来说,这其实是天方夜谭,根本做不到;第二就是关门打狗,放建虏入塞,长城一关,将建虏歼灭在长城之内,然这项战略想要成功,就必须有一支强大到足以和建虏重骑兵相抗衡的野战部队和十数支能固守城池的步兵部队,并需要一个谋虑高超、统筹能力极强的统帅。   相对来说,后者稍微容易一点。   但不论哪一个策略,短时间之内都是做不到的。   这也是像杨嗣昌,吴甡这样的大智之人对这个难题都一筹莫展的原因。除了严守关隘,被动挨打,大明朝好像没有其他的办法,漫漫长城俨然已经成为了大明朝的一个罩门,只要建虏绕道寇边,大明就无法防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建虏肆虐。   究其原因,除了长城太长,处处都是破口之外,大明财力困窘,京畿地区没有一支敢于野战的精锐大军也是重要原因,如果有精锐,敢同建虏决战,不需要多,只需要一次大胜,建虏就不敢轻易入塞了。   这也是朱慈烺抚军京营,不惜一切操练京营大军的最重要原因。   而京营新练,没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几十场的胜利是不可能锻炼成真正的精锐的,朱慈烺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拖过这两年,或者说如何将建虏入塞的危害降到最低。   在他的战略中,蓟州极其重要。   蓟州总兵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他才要跟佟瀚邦探讨蓟州的防御策略。 第三百六十章 重点防御   听完太子的话,佟瀚邦眼神微微惊异,虽然他早已经知道皇太子不是一般人,不似那些优柔寡断、不知兵、不善任、但却总是在领兵统阵的文官们,不过太子的见识却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抱拳深深一躬,表情凝重的道:“请殿下吩咐。”   朱慈烺点点头,目光深深的在他脸上看了一眼说道:“我和少司马大人都以为,蓟州兵员不足,如果处处防守,必然处处守不住,所以应采取重点防御的策略,而这个重点,就是黄崖关及其以西的长城!”   佟瀚邦不觉抬头,面上露出疑惑,虽然他有勇有谋,但一时却也不能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不管东面还是西面,都是他的防区,都应该加强守卫,为何要厚此薄彼?目光探寻的看向吴甡。   吴甡淡淡笑,不解释,相信以佟瀚邦的谋略和丰富的战场经验,应该很快就能明白太子的意思。   最先明白的是佟瀚邦之子佟定方。   小将佟定方站在老爸身后,脸色涨红,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过在太子和老爸面前他不敢多言,只能强忍着。   朱慈烺注意到了这个同龄人的表情,笑:“佟定方,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佟定方躬身抱拳,眼尾的余光瞟了一眼父亲凝重的脸庞,见父亲没有呵斥反对,于是才接着道:“殿下是说……就算蓟州以东的长城隘口不幸失守了,尤有蓟州城可以守卫,但如果是以西的隘口失守,那建虏就直接侵入京畿,奔密云、昌平去了,因此西侧重于东侧,应该加强守卫,臣这么理解,不知道对不对?”   朱慈烺称赞:“不错,正是这个意思。”   其实大明在蓟州以西原本也是有一支强兵的,那就是密云总兵唐通。密云的重要性仅次于蓟州。松山之战中,唐通拼命逃回,13000名部下,突围的成功的有7000人,战马有四千匹,尤有战力。不过朱慈烺对唐通却不敢太过指望。甲申之变时,唐通率兵到京师勤王,只因为崇祯帝赏赐太少,没有令他部下进城,他便勃然大怒,率兵调头就走,置君王安危于不顾。这样的人,朱慈烺不得不怀疑他的忠心。   和唐通相比,佟瀚邦的忠心和能力都是值得依靠的。   因此他才要尽可能的将战场选择在蓟州,蓟州城内有三千兵,佟瀚邦又带了两千塔山兵,人数虽少,但以佟瀚邦的忠心和才能,应该能有所发挥。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蓟州地形优于密云。   今冬建虏入塞之时会兵分两路,一路从界岭,也就是山海关以西,抚宁县境内,距离蓟州三百里的地方破边入塞,此路为主力,兵马大约有八万,另一路从蓟州上方略靠近西边的黄崖口破边,人数约两万,左右两翼分进合击,如钳子的两尖,会军于蓟州城下,朱慈烺的战略意图,加强黄崖口以及西边长城的防御,令建虏偏师无隙可乘,不得不从防备松弛的黄崖关东边入塞——这就意味着建虏的两路大军都被隔阻在了蓟州的东边,只要加强蓟州防御,形成一条防守链,就可保京畿安宁。   当然了,这只是他的美好构想,能不能实施他不敢保证。   因此他也做了预案,如果建虏的偏师执意要从蓟州西边入塞,那么就放开古北口,令建虏从古北口入塞,古北口距离蓟州两百余里,两路建虏相互之间难以呼应,且建虏偏师只有两万人,督促密云昌平等总兵,再加上京营的精锐,倾尽全力消灭这一支两万人的偏师,并非不可能。哪怕不能消灭,只要击溃也是大明近年来少有的战绩。   两种情况相比较,第一种情况最是理想,在练兵没有完成之前,朱慈烺还不想跟建虏硬对硬的拼杀。用城墙和工事阻截建虏的进军路线,伺机消灭敌人,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儿子猜对了太子的心思,佟瀚邦却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有忧虑,朝太子抱拳:“如今形势下,实行重点防御确实是明智之举,臣以为可行。但臣只是蓟州总兵,其上还有顺天巡抚和李总镇官,蓟州防务的事情,臣一个人怕难以完全做主。”   “这点你放心,潘永图和李居正绝不会干涉你。”佟瀚邦的忧虑朱慈烺早已经想到了:“我会跟他们打招呼,如果他们敢掣肘你,你直接告诉少司马大人就可以,他自会处置。再者,重点防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东面的防御还是要顾的,只不过不可再像过去那样将兵力平均分配了。”   佟瀚邦看一眼吴甡,抱拳:“臣明白了。”   虽然是边将,虽然不在朝堂,但佟瀚邦对朝廷的规矩还是很清楚的,照明制,作为皇太子,大明的储君,朱慈烺并没有干涉地方军政事务的权力,佟瀚邦完全可以对朱慈烺的建议置之不理,甚至可以上表弹劾,但他不是死板之人,皇太子说的甚有道理,有益蓟州防务,他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何况,太子对他恩遇有加,明显有重用之意,他又怎么能辜负太子的好意呢?   至于不合礼制之处,他是武将,不是文官,对礼制远没有文官那么遵从和在意——这样的事情如果换成是唐代,将官们一定会心生疑惧,担心会卷入到太子和皇帝的争斗中,唐代东宫和皇宫对立严重,只玄武门之变就发生过五次,太子屡屡带兵冲入皇宫,以至于皇帝对太子和军官们亲近很是警惕,一旦被人举发,军官轻则罢职,重则下狱。为此将官们都战战兢兢,轻易不敢和太子靠近。   所幸这是明代,明代太子地位稳固,明臣和明将都没有唐代那么多的忌讳和担心。   接下来,朱慈烺、吴甡和佟瀚邦讨论加强蓟州城防的一些细节——比如加固南城的角楼,火炮的配置,士卒的招募和操练,军需的供应和配给,尤其说到北方鸳鸯阵和戚少保车阵,太子更是娓娓道来。   这一下佟瀚邦是真吃惊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不情之请   少司马大人对军事的熟稔也就罢了,想不到太子对军中事务也一点都不陌生,而且对蓟州的了解也远远超过他这个新任的蓟州总兵——不奇怪,自从穿越以来,朱慈烺的案头上就始终摆放着两张地图,一张开封的,一张就是蓟州的,每日里思索的就是如何破解这两地的困局,兵部又有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协助,关于这两个地方的各种信息,源源不断的汇集到他的面前,日常又跟吴甡请教,因此他对这两地的了解远超一般的官员。   佟瀚邦眼中的惊异,渐渐变成钦佩——太子,非一般人啊。   讨论过程中,朱慈烺不时停下话题,微笑询问小将佟定方的意见。   刚开始时佟定方还不敢说,害怕受到父亲的责备,但两三次之后,他渐渐放开胆子,不用朱慈烺问,他也敢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没有朱慈烺三百多年的见识,也没有其父的历练经验,但佟定方却常常能一语中的,切中事情的要害。   朱慈烺微微点头,将门虎子,这小将有双锐利眼,是一个可造之材啊。   佟瀚邦脸色凝重,心里却欣慰——在太子殿下面前,儿子没有给他丢脸。   经过这番长谈,朱慈烺对佟瀚邦的能力更加认可。   任佟瀚邦为蓟州总兵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过佟瀚邦也有一个大缺失,那就是不重视火器。不止是佟瀚邦军,明军尤其是北方明军,对火器的重视和使用都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准,除了一味依赖红夷大炮之外,对鸟铳的使用根本没有贯彻到百人一级——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关外北风高厉,尘土蔽天,火绳枪要不点不着,要不就是被尘土堵塞了枪膛,加上鸟铳枪训练麻烦,朝廷提供的鸟铳和火药又难以保证质量,常常炸膛,因此士卒们不愿意使用,反倒是粗狂简单,易于掌握使用的三眼铳在辽东军中非常普遍。   佟瀚邦是辽东镇的军官,对火器的使用也没有超过辽东镇其他的同僚,他军中有不少三眼铳,鸟铳却少的可怜,朱慈烺很严肃很认真的表明了鸟铳的重要,并说会派京营的教官到蓟州操练鸟铳兵,所需鸟铳和火药,也都会由京营负责提供。   火器是未来战争之王,蓟州必须重视火器。   佟瀚邦大喜,他当日在马蹄坡阻拦建虏追兵,依靠的就是火药威力。由火药到火枪,再到火炮,他对火枪威力一点都不怀疑,只是环境所致,他无法在军中推广,现在太子愿意提供帮助,对他来说无疑是天降之喜。   “谢殿下!”   佟瀚邦向朱慈烺深深参拜。   朱慈烺笑:“不用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蓟州提供鸟铳和火药,本就是兵杖局应该做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只要佟总镇严格操练,能在蓟州练出一支精兵,我就心满意足了。”   “定不负殿下所托!”佟瀚邦慨然道。   朱慈烺点头:“佟总镇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总镇能不能答应?”   “请殿下吩咐。”佟瀚邦惶恐,太子一个“请”字,岂是他能担起的?   朱慈烺看向他身后的小将,笑道:“令郎弓骑两精,年少有为。我想调他入我京营任职,你可愿意放行啊?”   佟瀚邦先是一愣,立刻又想起马绍愉所说的“简在圣心”,知道这是太子对他父子的恩宠,连忙单膝跪倒,惶恐道:“臣岂敢不从?只是犬子技艺生疏,不堪使用,怕误了殿下的大事啊。”   朱慈烺双手将他扶起,笑:“佟总镇太谦虚了,令郎如果技艺生疏,那大明就没有一人敢称神射手了。”说着再看向佟定方:“怎样,你可愿意到京营?”   佟定方曾经在塔山城上一箭射倒八十步之外的建虏劝降兵,马绍愉当日说起,朱慈烺印象深刻,今日见佟定方少年英才,颇有见地,立刻就有了收入麾下的念头。一来京营是天子亲兵,好立功,比地方部队更容易升迁,如果不出意外,京营五月会参加开封之战,以佟定方之才一定可以大展身手,到时立了战功,朱慈烺大力拔擢,可为大明培养一员良将;二来也是显示太子对佟瀚邦的荣宠,谁都知道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太子身边的人都将是从龙之人,前途不可限量,太子亲自向佟瀚邦要人,足可显示对他对佟家父子的器重。   佟定方也有点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从十五岁随父从军,到今日已经三年了,三年来他从未离开父亲半步,猛然离开父亲,到京营任职,他脑子一时还真有点转不过来——我走了,父亲的安全怎么办?   “傻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恩?”   吴甡笑着提醒。   佟定方这才醒悟了过来,也才明白太子的良苦用心,不过却不敢自作主张,目光看父亲,显然是在等父亲的决定。   佟瀚邦朝他瞪眼:“蠢材,还不快跪下谢恩?”   佟定方这才跪倒:“臣愿意,谢殿下提携!”   佟家父子再是木讷,也能体会到太子的恩宠之心了。何况两人根本不是木讷,只是不善于揣测上意罢了。   朱慈烺将佟家父子搀扶起,笑:“横刀夺爱,分开你父子,你们可不要怨我啊。”   佟瀚邦教子太严厉,佟定方在他手下束手束脚,不利于早日养成名将,到京营任职,放开手脚,发挥才智,更有利佟定方的成长。   “臣岂敢。”佟瀚邦又惶恐又感激。   太子如此垂爱,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   等佟家父子告退之后,朱慈烺看向吴甡吗,笑问:“如何?”   “大将之才,可堪重任!”   ……   黄昏,马兰峪总兵白广恩前来参见。   在明清易代的悲惨历史里,白广恩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一个人物了。   白广恩,陕西人,初从混天猴为盗,洪承畴击破广恩于平凉后降明,授予都司,后随曹文诏镇压流寇,屡立战功,积功至蓟州总兵,松锦之战中,在大同总兵王朴率兵先逃,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依然还能率军死战,虽比不上曹变蛟和王廷臣,却也还算是有战力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流贼出身   战后司法论罪,白广恩从蓟州总兵被降职为马兰峪副将。   马兰峪位在蓟州东八十里处,是蓟镇长城三十二处峪口之一。   白广恩战力是有的,但其人太过骄悍,恣意妄为,朝廷难以节制。崇祯十六年,朝廷令白广恩跟从吴甡到湖广剿除流寇,白广恩不愿为吴甡所用,竟然率领部下一路抢劫回了陕西老家。   在孙传庭账下为将时,又跟高杰闹不和,郏县之战,孙传庭问计于诸将领,高杰请战,广恩反对,传庭认为他胆怯,白广恩不高兴,在战事中出工不出力。鏖战中,官军攻破了民军前三重战阵,与第四重战阵的精骑相持不下之时,白广恩部损失并不严重,但却率先撤退,以至于战局逆转,由双方互相厮杀变为一方追杀另一方。撤退中,白广恩还坐视高杰被包围而不加援救。   潼关之战时,因为高杰已经被打残了,孙传庭只能倚仗白广恩,加广恩为“荡寇将军”命收拢沿途的溃兵守卫潼关。此时的白广恩又恢复了勇猛,贼兵至,白广恩竭力厮杀,血战一天一夜,而高杰恨白广恩在自己失败时没有去救自己,所以拥兵不肯援救他。   潼关因此失守。传庭牺牲。   白广恩跑到固原,贼兵追击,遂开门投降。   崇祯十七年,建虏破李自成于陕西,白广恩投降了建虏。   纵观白广恩一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明末清初的武人代表,桀骜不驯,骁勇善战,但却没有多少忠义,万事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摸顺了让做什么都行,一个不顺立刻就翻脸不认人,别说巡抚总督,就是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白广恩,贺人龙,刘良佐,李成栋这些流贼出身的将领都是这样,孔有德等三顺王更是不用说,干脆有奶就是娘了。到了后期,连朝廷正规军出身的左良玉和吴三桂,都有了这方面的倾向。   武人无武德,并非全是武人的问题,明朝重文轻武,以文制武,武人不识书不知礼,也是重要原因。   朱慈烺穿越以来,最头疼就是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他一定要把明朝的军制推倒重来,给武人应有的地位和荣耀,而每个人统兵的将领都要知兵知礼。不知兵不知礼的人,不可以掌兵。   现在他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那个时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温暖“白广恩们”的心,令他们忠心朝廷,不至于为了小枝小节,乃至于一点个人恩怨就三心二意,甚至做出愚蠢的决定。   而白广恩就是朱慈烺要“温暖”的第一人。   除了温暖也是要考察,看白广恩是否可用?   明制,皇太子是不可以召见地方边将的,除非是“代天出巡”。朱慈烺此次蓟州之行只是安抚辽东撤退的百姓,并没有代天出巡的身份,所以不能见白广恩。   为了能见白广恩一面,朱慈烺煞费苦心,他假意要安置一千辽东军民到马兰峪,如此才有借口召见白广恩。   蓟辽总督府的后堂,朱慈烺正中而坐,吴甡坐在偏下的位置,一名全身甲胄,身材瘦高的壮汉进堂拜见。   马脸,络腮胡,短眉毛,小眼睛,白广恩的相貌就跟前世里的兵马俑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陕西人,张口一说话更是一口的陕西调。见到太子,他恭恭敬敬的叩拜,太子赐座,他也只敢坐半个屁股,说话低眉顺眼,若是看他现场的表现,实在无法跟历史上那个桀骜不驯,不奉朝廷诏令,居然敢大掠回陕西的混蛋总兵相比。   朱慈烺温言勉励,一口一个白将军。   白广恩受宠若惊。   白广恩流贼出身,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还能规规矩矩,夹着尾巴做人,等到立了几个大功,积功成为总兵,了解到官场的污垢和朝廷对总兵们的忌惮之后,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倒不是对朝廷有了什么二心,他原本是流贼,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没一个做官的,被朝廷招安之后,穿上官袍有了官身,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家族都有容焉,他本人也很是满足。   加上他招安之后,斩杀流贼毫不留情,跟流贼已经是势不两立,不可能再叛,至于塞外的建虏他想都没有想,陕西人都念祖,不说其他,只是削发他就不可能接受。他只是觉得,众多总兵之中,除了小曹将军曹变蛟之外,其他总兵不论战功还是战力都不如他,一番睥睨之后,不由就自傲了起来。   而他确有自傲的本钱,松锦之战的前期,两军胶着了三个月,期间互有胜负,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立了几个功劳的。   松山之战中,他最佩服的曹变蛟没有逃出生天,这一下,其他总兵更不在他眼里了。   但令他感到不满的是,八个总兵中除了战死在松山的曹变蛟和王廷臣,逃回来的六人都受到了惩戒,其中首逃的大同总兵王朴被斩,其他总兵都是官降一职,不过同样是官降一职,却也有细微的差别,比如密云总兵唐通,虽然官降了一职,但仍镇密云,对外仍是密云总兵,而白广恩就比较倒霉了,从原来的蓟州总兵降为了马兰峪副将,是实实在在的降了官职。   对此,白广恩颇为不服,隐隐觉得因为自己是流贼出身才会被朝廷如此对待。正规军出身的吴三桂,马科,唐通,李辅明都是降职不降位,唯有他是挪了地方。   唉,朝中无人难做官啊。   白广恩对此深有体会,这一次松山之战,他的靠山洪承畴身死,再没有人帮他说话,估计以后怕是更不好混了。这几日他正想法设法的打听如今的朝局,看看自己应该抱谁的大腿。   没想到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太子居然召见他。   他立刻就有一个念头:干脆,就抱太子的大腿了!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如果能讨太子的欢喜,那可比洪承畴周延儒保险多了。加上太子的“治国四策”“漕米改海”之事已经传了开来,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不不止是储君,更对朝政已经有一定影响力了,如果真能攀上太子这个高枝,还怕没有荣华富贵?   因此白广恩今天表现的格外恭顺。 第三百六十三章 恩养为主   太子问起军中情况,白广恩老实回答,一点都没有虚报。他军中原有万余人,松山之战中,随他突围到达宁远的有五千人,战马则二千五百匹。战后一千蓟州兵回防蓟州,他带着余下的三千多人去了马兰峪,加上马兰峪原有的一千驻军,他现在麾下一共有四千多人马,这四千人大部分都是他的老部下,战力可期,他慨然说道,只要朝廷给银给人,不出三月,他就能恢复原先的战力。   朱慈烺点头赞许,至于大规模的给银给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白广恩这样的旧军头,只能安抚使用,绝不能再壮大他们的实力,以免尾大不掉,反成朝廷的祸害。   朝廷的钱粮要优先投入到京营新军中。   不过朱慈烺还是答应会帮白广恩补充一些粮草物资,又称赞白广恩的骁勇,表示圣天子对白广恩很有期待,望他能忠于国事,再立新功。   白广恩感激涕零。   最后朱慈烺问起白广恩可有什么困难?   不出意外,白广恩苦丧着脸,还是要钱要粮,说自己部下在松山折损大半,但朝廷的抚恤银到现在一两也没有见到的呢。   朱慈烺点头答应,说会请兵部优先处理,白广恩听罢大喜,对朱慈烺连连叩拜。   临走前,白广恩跪倒在地,大表忠心:“臣虽鲁钝,但只要太子殿下有所差遣,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明显的是要抱大腿了。   朱慈烺温言勉励了两句。   等白广恩走后,吴甡立刻道:“殿下,此人貌似忠诚,实则狡诈,跟贺人龙是一丘之貉,万万不可重用啊!”   在白广恩汇报情况和表忠心的过程中,吴甡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从他斜睨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对白广恩不怎么感冒,甚至是带着一些鄙夷。朱慈烺忽然明白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朝廷令白广恩随湖广总督吴甡到湖广剿匪,白广恩为什么不愿意跟从了。   很显然,白广恩能感觉到吴甡对自己的冷淡。   和洪承畴孙传庭善于使用流贼出身的将领不同,吴甡对流贼出身的将领好像天生的带着成见,并且不加掩饰的表露——吴甡有大智,但脾气却有点桀骜,从抗拒崇祯帝的圣旨就可以看出。   对不喜欢的人不假辞色,不善于隐藏胸中的喜恶,棱角分明,从这一点上来说,吴甡并不适合担任一军的统帅,甚至不适合当首辅,只适合担任参谋长一类的职务。   不用吴甡提醒,朱慈烺也不会重用白广恩。   但该有的拉拢却是不能少。   白广恩还是有战力的,这样的人纵然不能重用,也不能让他生起愤愤不平、对朝廷的怨恨之心。   ……   晚上,朱慈烺将吴甡、顺天巡抚潘永图、蓟镇总兵官李巨正和蓟州总兵佟瀚邦召到蓟辽总督府,就蓟州防务和军备整修等问题和四人进行了深入探讨。“据险练兵”是潘永图担任顺天巡抚的中心思想,朱慈烺表示赞同,但只有中心思想不行,还需要有具体行动。朱慈烺有意无意的暗示潘永图和李巨正,佟瀚邦是辽东宿将,跟建虏交战经验丰富,蓟州战备的一切事务皆应以佟瀚邦的意见为主,他二人非有重大理由,不得轻易干涉。   潘永图和李居正不敢不从。   佟瀚邦新任蓟州总兵,正得荣宠,下午又跟太子和吴甡在城楼上谈了很久,显然是已经拟定了蓟州的战备计划。既然太子和少司马大人都对佟瀚邦如此信任,他们两人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不过他们两人一个巡抚,一个总兵官,都有守地的职责,如果佟瀚邦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他们是一定会干涉的。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离开蓟州,返回京师。   “潘中丞,李总镇官,佟总镇,蓟州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们了。”分别前,朱慈烺叮嘱道。   潘永图、李居正和佟瀚邦都是遵命。   小将佟定方站在朱慈烺身后,望着父亲目光颇有不舍,从今天起,他就是太子的亲兵卫队了。昨夜,他父亲和他谈了很久,一直谈到深夜,从面对太子的礼节到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都一一叮嘱。佟瀚邦一向寡言少语,昨晚一晚上讲的话,比过去三年对儿子讲的话都要多。   佟定方一一铭记在心。   从父亲房间出来之后,佟定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见了王升。   王升是亲兵队长,佟定方离开后,卫护佟瀚邦的责任,就落在他的肩膀上了,佟定方对父亲的安全很担心,对王升叮嘱很多。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子时三更了。   今早卯时就起床,睡眠有点少,所以微微有点疲惫,不过精神很好,当太子车驾启程时,他朝着父亲深辑,眼眶微红:“父亲保重。”翻身上马,随太子而去。   儿子远行,佟瀚邦默不作声,只是微微颌首,令一旁的马绍愉不免有所叹息,人都说飞将军李广寡言少语,不与他人多交谈,连跟儿子也没有什么话说,对士兵却宽厚不苛,带兵行军,遇到断粮缺水时,见了水,士兵不全喝到水,他不近水边,士兵不全吃上饭,他不尝一口饭。每临战都是冲锋在前,以至于他的上司,陇西太守公孙昆邪向汉景帝哭诉:“李广的才气,天下无双,他自负,屡次冲锋与敌虏肉搏,恐怕会失去他。”司马迁称赞李广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在马绍愉看来,佟瀚邦现在虽没有李广之功,但却有李广的风范,假以时日,必然能立下大功。   想到此,马绍愉胸中忽然升起了一股自豪之气,佟瀚邦虽然不是他发现的,但能任蓟州总兵却是他大力帮助的,日后佟家父子飞黄腾达,应该忘不了他这份恩情吧?   “职方郎大人。”正想着呢,忽然有人朝他拱手。   一看原来是詹事府左庶子吴伟业。   “左庶子大人。”马绍愉连忙还礼。   论品级,两人都是正五品,因此相互称呼大人。   吴伟业一瘸一拐,手里捧着一封信:“这是太子殿下写给兵部陈部堂的钧令,你要亲手交到陈部堂的手里。”   马绍愉愕然:“殿下不回京师吗?”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佑忠良   “当然回,不过殿下要绕道玉田,说不得会耽搁一段时间,但军务不能耽搁,因此要你立刻动身,返回京师。”吴伟业一脸无奈的道。   马绍愉双手接住书信,心中微微吃惊,暗想太子爷到玉田干什么?一来一去,最少耽搁四天时间啊,可皇上一共只准了四天,到今日已经三天了,太子绕道玉田,怕是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京师了……眼尾的余光忍不住就看向太子,心说太子爷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陛下的责怪吗?   离开前,朱慈烺再一次仰望面前的京辅要镇,蓟州雄关,心中默默祈祷,但愿再见此城时,大明已经度过了五月朱仙镇的危机。   “走!”   一百武襄左卫在前方开路,其余四百在后护卫,朱慈烺走马而行,就像吴伟业跟马绍愉说的那样,不是原路返回,而是绕到玉田县,走蓟州南部的山区返回京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趁机勘察玉田地形,以确定今冬应对建虏入塞的战略。   另外也是要祭奠一下原玉田总兵,小曹将军曹变蛟。   玉田县距离三河县将近两百里,中间夹着蓟州,也就是说从玉田到三河,无论如何也是要经过蓟州地界的,如果是走官道,当然就是经过蓟州城南的平原,但如果是小道,那就有两到三种的走法,从翠屏山的峪口潜越是一种,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从玉田县城出发,沿着南面的山村小道,通过崎岖难行、河流纵横的蓟州南部,直达三河县的城下。   这条路从地图上看甚至比蓟州官道近了三十里,但实际行走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中午,朱慈烺抵达玉田县。玉田知县带着官员在城门口迎接。   玉田原本设有总兵,上一任也是唯一一任玉田总兵就是英勇殉国的小曹将军曹变蛟。在曹变蛟之前,玉田只设副将,小曹将军殉国之后,朝廷财力军力都困窘,玉田重设总兵之事还没有提上日程,玉田军务暂时有一副将处置。   玉田县距离三河县将近两百里,中间夹着蓟州,也就是说从玉田到三河,无论如何也是要经过蓟州地界的,如果是走官道,当然就是经过蓟州城南的平原,但如果是小道,那就有两到三种的走法,从翠屏山的峪口潜越是一种,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从玉田县城出发,沿着南面的山村小道,通过崎岖难行、河流纵横的蓟州南部,直达三河县的城下。   这条路从地图上看甚至比蓟州官道近了三十里,但实际行走起来却是困难重重。轻骑兵还勉强,如果是重骑兵,后者是带了辎重的步兵,很难在蓟南地区快速通过。   中午,朱慈烺抵达玉田县。玉田知县带着官员在城门口迎接。   玉田设有总兵,上一任也是唯一一任玉田总兵就是英勇殉国的小曹将军曹变蛟。在曹变蛟之前,玉田只设副将,小曹将军殉国之后,朝廷财力军力都困窘,玉田重设总兵之事还没有提上日程,玉田军务暂时有一副将处置。   玉田县虽然不比蓟州,但因为地处京师之东,有拱卫京师的功效,因此城墙也修建的甚是高大,城高三丈,周围一千六十丈,垛口计一千七百七十二个。东西南三面开门建楼,东为迎旭门,西为拱宸门,南为来薰门,北门堵塞,门楼为真武阁。城外挖有深一丈五尺、宽二丈的壕沟,城门开处筑有石桥。   朱慈烺在玉田县稍作停顿,对玉田的“硬件设置”还是很满意的。   而街道两边每隔十几步就能看到的院门上的白纸则是让他悲伤。   松山一役,小曹将军率军死战,八千玉田兵无人逃回,玉田几乎家家出丧。   曹变蛟是山西大同人,家人都在大同,他殉国之后,玉田百姓感其忠勇,自发为其设帐祭奠,到今日已经一月有余,但前来祭奠的百姓客商依然络绎不绝,今日太子驾到,街道上更是挤满了人。   当太子车驾出现,有人高呼太子殿下,有人却想到了战死在松山的亲人,忍不住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目光扫过街边的大明子民,凄凄百姓,朱慈烺也有一种想要痛哭的感觉。   天不佑大明啊,为何战略总是有些微的差错?为何良将名臣总不能幸免?为何天灾人祸总是不断?   朱慈烺亲自上香,心中凄凉,只叹自己穿越的太晚,没有能见到小曹将军一面。曹变蛟还有他叔父大曹将军曹文诏,都是明末少有的忠于朝廷,一心不二的良将,可惜天不佑忠良,两人先后身死疆场。真是可惜可叹啊。   思君遥想正扶头,照镜残花绝样愁。   环宇冷看九州坼,家邦哭剩几偏陬。   何堪乡土遭锋镝,莫怪男儿决去留。   死地无生宜死报,京师遥向吊襄流。   灵堂外,有人在高声唱吟。   原来是左庶子吴伟业有感而发,一边痛哭,一边作诗。   东宫属官自他以下,都是神伤。   连吴甡都红了眼眶。   “何堪乡土遭锋镝,莫怪男儿决去留……”朱慈烺默念两句,忍不住叹,真是好诗啊。   耳边忽然听见有人在哭泣,循声看去,原来是小将佟定方在抽泣。   不止是感佩小曹将军的忠勇,眼前的灵堂也触动了他的辽东记忆,让他想到了松锦之战的尸山血海,想到了李辅明战死塔山的刚烈,想到了从塔山突围时的大雨……   离开玉田时,朱慈烺的心情莫名沉重了起来。   “殿下勿忧。”吴甡看出了他的心思,劝慰道:“小曹将军虽然不在了,但我大明英勇善战的将士甚多,宁远吴三桂,山西周遇吉,湖广左良玉,凤阳黄得功,皆是能战之人,只要朝廷调派得当,粮饷充足,外灭建虏,内平流贼,不是什么难事。”   朱慈烺默然不语,此四人虽然都是勇将,但却更有弱点,皆不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吴三桂可能稍好一点,其他三将只宜作副将,真要让他们挑起千斤重担,承担一战的成败,三人还真是不行。   蓟州佟瀚邦或可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而他的儿子佟定方未来或可是一员良将——想到此,朱慈烺的目光忍不住就看向了佟定方。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三河城防   见太子望向自己,佟定方以为是有什么命令,连忙在马上躬身抱拳听令,不想太子却只朝他笑一笑,就继续向前了。佟定方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敢问。   道路崎岖难行,朱慈烺不止一次的停下脚步,等待前方将士搭桥或者是开路,朱慈烺不愁苦,反倒是越发的喜欢,自己五百人通行都这么困难,建虏十万大军必然很难从这里通过,十一月建虏入塞之时,只要坚守蓟州,严防古北口,就可以挫败建虏的入塞图谋。   不过朱慈烺还是不敢大意,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为防建虏剑走偏锋,玉田防线还是要有所准备才对。每当经过险峻的路段,他都会停下来详细记载,并严词询问向导周围是否有绕行之道?   最后将答案认真的记载在本子上。   短短一百七十里路,朱慈烺足足走了三天,一天连六十里都走不上。   其间,每到险要或者是利于行军布阵的地方,他都会把吴甡,宗俊泰和佟定方三个人叫到身边,和他们一起讨论军略。宗俊泰虽然是武襄左卫指挥使,官高位重,不过却略显愚钝,不论面对怎样的山行水势,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佟定方虽然年纪小,但久在军中,又有天生的悟性,常常能说出一些精辟的论点,不但朱慈烺称赞,连吴甡也是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一得夸奖,佟定方羞涩的本性立刻就显现了出来,动不动就脸红,以至于朱慈烺笑他是一个“红孩儿”。   ……   京师。   东缉事厂后堂。   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看罢手中的密报,随手放在桌子上,所有所思的道:“太子对佟家父子倒是器重的很啊……这佟瀚邦出身辽东,怕不是又跟袁崇焕有关系吧?”目光抬起,看向面前小太监:“我儿查了没有?”   叫李晃的小太监躬身回答:“回干爹,儿子已经查过了,十三年前,袁崇焕督师辽东之时,佟瀚邦还只是军中的百总,且驻地不是宁远,而是山海关,儿子又跟熟知辽东往事的老番子打听,他们都没有听说佟瀚邦跟袁崇焕有什么交情。”   “不需要交情。”王德化摇头:“张家玉跟袁崇焕也没有交情,甚至见都没有见过,然他提起袁崇焕,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让袁崇焕复生。你再仔细查,张家玉,董朝甫,如果再加上一个佟瀚邦,那太子想要为袁崇焕翻案之心就昭然若揭了,袁崇焕可是钦案,太子想要翻钦案,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眼睛里有喜色。   李晃低下头:“可惜儿子没有打听到他们在城楼上都说了什么。”   “无妨。”王德化摇手:“吴甡那个老家伙也在场,估计就算提到了袁崇焕,也不会说的那么露骨。对了,陈新甲和吴甡的家里都安排好了吗?”   李晃跪倒在地:“陈新甲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太子到兵部或者是到陈新甲的家中,咱们立刻就可以知道。但吴甡门风极严,儿子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请干爹责罚!”   王德化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李晃跪伏在地,气也不敢喘。   “起来吧。”良久,王德化缓缓道:“吴甡那个老狐狸不好对付是意料中的时,不要着急,慢慢找机会,咱家就不信他家里一点缝隙都没有。”   “谢干爹。”   李晃激动的叩谢,然后起身。   “陈新甲和吴甡都是太子的心腹,太子在朝中有什么动作,都是通过他们两人在执行,所以一定要把他们两人盯紧了,只要找到他们的不轨,就是你大功一件!”王德化眼睛放光。   李晃低头默然了一下,忽然又跪倒:“干爹,儿子有一句话不能不说。”   王德化皱起眉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口气不善的问道:“你想说什么?”   李晃猛的一叩头,忠诚烈子般的说道:“干爹,儿子还是那句话,历来臣和君斗,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间不疏亲,就算太子真有什么不法,陛下也不会割断父子之情的,我大明朝又祖制森严,皇太子地位稳如泰山,除非是有谋逆的大罪,否则无人能撼动太子的地位,干爹今日对太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增加太子对你的厌恶,一旦太子登基,干爹就算是满身是嘴,恐怕也难以解释今日之事……”   说着说着,李晃竟然哽咽了起来:“为干爹您的千秋百年,儿子求你罢手吧,不要再继续了!”   “住口!”   王德化冷不丁拍案而起,脸上的肉丝都气得突突乱跳:“咱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都是太子逼咱家的,咱家不使点手段,不握一点把柄,岂不是变成待宰羔羊了?”   “那又有什么用?”李晃头也不抬的呜咽道:“干爹你能逃过一时,但能逃过一世吗?一旦今上驾崩,新皇继位,干爹你今日的功绩,就是来日的罪过啊……”   王德化脸色忽然发白,背着双手,以极快的速度在殿内来回走了两趟,嘴里哀鸣着:“咱家又何尝不知道?但咱家又有什么办法?来日的罪过,总比今日的罪过好。咱家总不能眼睁睁地等死,却什么也不做吧。再者,是陛下令咱家这么做的,咱家难道还能抗旨吗?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再想以后的事情吧。”   说到最后,声音变的苍凉无比,仰头看向窗外,长长地叹口气。   就像是一头即将要掉进陷阱的野兽,明知前方的黑暗中有陷阱,他却不得不冲,因为猎人的弓箭已经瞄准了他,一旦停下,必然中箭死亡。在弓箭和陷阱中,他宁愿主动的死于陷阱中,也不愿被动的被弓箭射死。   “干爹……”   李晃呜咽着。   王德化转头看着这个儿子,心里少有的涌起了一股感动——在宫中收了这么多的干儿子,对他最忠心,做事最得力的就是这李晃了,更难得的是,李晃事事为他着想,而不是像其他小太监一样,只想从他这里讨一个富贵。   “偌大的东厂,也只有你能这么贴心了。就算来日真的要死,干爹也会想法设法的保全你……”王德化轻声一叹,正要令李晃起身,脑子里电光一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雷劈了一样的呆愣了片刻,眼珠子瞪圆,伸手指向李晃,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再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一遍。” 第三百六十六章 螳螂捕蝉   李晃愕然的抬起头:“干爹指的是哪一句?”   “你刚才说……小枝小节难不住太子,但如果是……”王德化脸色涨红,冲到嘴边的两个字,在即将出口的刹那,又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谋逆!   如果太子谋逆,不就不可以当皇帝了吗?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太子既然接纳袁崇焕的旧人,想要翻转袁崇焕的钦案,不就是可能的迹象吗。   王德化脑子轰轰作响,像是有无数颗炸雷在他身边同时炸响一样。   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这一点,或者是不敢想,他只是不甘心放弃眼前的荣华,感觉到太子以后可能不会容他,所以他才想要给太子找一点麻烦,但具体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他心里却并没有一个尺度……   这个念头太恐怖,王德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站直身子,缓缓地舒出一口气:“下去吧,咱家累了。”   李晃站起来,躬身道:“还有一件事要向干爹禀报,太子殿下在京营成立了军情司,乍一看好像是只管军情事务,但儿子觉得事情未必就这么简单,恐怕是有针对咱东厂的意思,所以儿子派人去查了一下,那个军情司照磨萧汉俊滑的像泥鳅,儿子盯了他好几次,才好不容易盯住了他。”   “可有什么发现?”   “暂时没有,”李晃摇头:“不过儿子觉得他绝不是一个一般人物,外表张狂,但其实却非常有心机。”   “能得你夸奖,看来他倒也是个人物了。”王德化点头:“那就继续紧盯,一有消息立刻禀告。”   “是,儿子告退。”   李晃恭恭敬敬的一个深辑,缓步推出。临出门前,不忘小心翼翼的关好殿门。   王德化却已经颓然的跌坐到了太师椅里,他为自己刚才的那个大胆念头而感到震惊……   三河县。   经过三天的跋涉,朱慈烺终于到达了三河县。同样的距离,从蓟州走只需要一天半。   到现在朱慈烺彻底明白,京师到山海关的官道为什么走蓟州北,而不是走蓟州南了,自己五百骑兵都这么困难,如果是建虏的十万大军恐怕就更是困难了。不过朱慈烺仍不敢大意,想着建虏入塞之时,还是要在玉田县的几个险要之处设置兵马驻防,一处不需要多,五百兵马足够,为的也不是消灭建虏,而是延缓建虏进军的速度,消耗建虏的补给。   第三日的时候朱慈烺收到了崇祯帝的旨意,对他弃北线而走南线,崇祯帝很是不悦,不过并没有责怪,只是催他速速返回京师。   三河县也是攻击京师的要塞,自崇祯二年三河被建虏攻破,直抵京师之后,三河县重新修建并加高了城墙。和玉田一样,都是城高三丈,城外有一丈五的壕沟吗,城中兵马两千,就一个县城的防御来说,三河县已经做到了极致。   三河县县令带官员在城外迎接。   朱慈烺却没有进城,他对三河城防并不是太在意,因为建虏一旦侵到三河,就等于蓟州的防御完全失败,就他的战略来说,他在蓟州布置的精锐肯定已经损耗殆尽,固守三河县已经没有意义了,与其在三河城下和建虏周旋,还不如撤退到京师呢。   所以三河城防不是重点,玉田到三河的崎岖道路才是重中之重,同时也是上上之选,如果连上上之选都守不住,一个坚固的三河县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日下午,朱慈烺的车驾抵达香河。   同样没有停留,只稍事休息,大略得看了一下香河城墙,连香河官员都没有见,就继续返回京师。   车驾离开时,朱慈烺接到了一封密信。   是李若链写来的。   李若链新任军情司的监督官,正随着首任照磨萧汉俊组建军情司,他密信中说,自从受命之后,萧汉俊丝毫没有招募情报人员的动作,反倒是待在京师的“醉春楼”的温柔乡里花天酒地,胡乱的花银子,酒楼,妓院,甚至连路边的乞丐他高兴起来都会扔个三五两银子,照李若链估计,短短五天时间萧汉俊最少已经扔出去五千两银子了。   而朱慈烺一共只给了萧汉俊四万两经费。   这哪里什么情报首领,完全就是一个骗到钱的“金光党”啊。   萧汉俊还提出要求,要李若链想办法从刑部大牢的死刑犯里捞一个法号叫“戒嗔”的和尚。   李若链调查了一下,发现戒嗔和尚是前年被抓进大牢,去年六月案件审理完毕,刑部大理寺都签押,只等陛下核准,就会秋后问斩了。戒嗔的罪行很简单,前年春天他无故发疯,打死了到寺里上香的一个香客,还将几个师兄弟都打成重伤,后来被众人制服送到官府。   李若链看不出戒嗔有什么价值,只觉得戒嗔就是一个该死的疯和尚。戒嗔已经是审理完毕的死刑犯,想要从刑部大牢捞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对萧汉俊花天酒地、不干正事不满,所以他倾向不答应。   至于萧汉俊为什么要捞戒嗔?是否跟戒嗔有什么个人关系?李若链尚在调查中。   最后,李若链汇报了两条朝堂的新消息。   第一,东林名士倪元璐婉言谢绝了首辅周延儒的邀他出山的邀请,借口是,年老体衰,不堪大用,家有八十一岁老母在堂。   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浙江绍兴府上虞人,大书法家,天启二年进士,授庶吉士,任编修,曾冒死请崇祯帝废除《三朝要典》。崇祯八年出任国子祭酒,后被首辅温体仁嫉妒,不得不去官闲住。周延儒再为首辅后请他出山,他婉言谢绝,但等到十五年末,建虏大举入关危急京师,朝廷求救兵于天下时,他却散尽家财,募得一百死士,驰赴京师,得到崇祯帝的嘉许和感动。   十六年拜为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十七年初,李自成的大军逼近北京,倪元璐上疏建议修葺南京宫殿以备不测,意思就是请皇帝南迁,但未被采纳。三月李自成陷北京,城陷之日,倪元璐整衣冠拜阙道:“以死谢国,是我份内之事,我死之后,不要收葬,必暴尸于外,以惩罚我不能救国的罪过。”   自缢死,卒年52。   家人跟着殉节者13人。 第三百六十七章 青楼逍遥   倪元璐是一位极有道德操守的忠臣,且对大局有相当清楚的认识,十五年初周延儒请他出山时,他的婉拒并非畏难而是无望,他清楚的意识到周延儒并不能改变国家的困局,周延儒自身的不检点甚至有可能会带来杀身之祸,这一点,他在给周延儒的回信中清楚表达,可惜周延儒并没有听进去。   前世读史时,朱慈烺对倪元璐颇为感佩。   因为是穿越者,所以他清楚的知道,除非是建虏入塞,朝廷有难,否则倪元璐不会轻易出山,对倪元璐婉拒周延儒的邀请,一点都不意外。   第二,随着倪元璐婉拒出山,一直悬缺的户部尚书也有了新的人选。   傅永淳,天启二年进士,和倪元璐是同一年。不止倪元璐,黄道周,王铎都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这一年的主考官是孙承宗和袁可立,选出的进士都是一时人杰,罕有默默无闻之辈。   傅永淳曾任房县知县,有惠政,崇祯初迁河南道御史,十一年初任陕西巡按御史,总督陈奇瑜招降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时,他坚决反对,认为流贼狡诈不可信,应该彻底消灭流贼也不是招安。但陈奇瑜鬼迷了心窍,不采纳他的意见,以至于铸成大错。十一年末,建虏入塞,傅永淳临危受命为兵部左侍郎,有战绩。崇祯十二年七月迁左都御史。十三年五月迁吏部尚书。同年九月初四日被罢官。   廷推时,因为倪元璐婉拒出山,所以傅永淳变成了众望所归的人选。   而最后,崇祯帝也圈选了傅永淳。   对于傅永淳,朱慈烺并没有多少的印象,只知道他不是东林人,担任过吏部尚书,曾经劝诫陈奇瑜不可相信李自成等人的巧言,另外,傅永淳和曾经的首辅薛国观关系良好,他被罢官,也是受到了薛国观案件的牵连。   明史关于傅永淳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朱慈烺不知道傅永淳具体能力如何,不过从傅永淳反对招降李自成来看,此人还是有点战略眼光的,就是不知道在财政事务上是否也有高超的见解呢?   看完李若链的密信,朱慈烺折起来,慢慢撕成了粉碎。   拿了银子在京师花天酒地,萧汉俊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以为萧汉俊是一个骗子了。   但朱慈烺不这么想,红娘子和魏藻德之事,萧汉俊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如果他真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以他的谋略,不论攀附哪一个权贵,早就飞黄腾达,还用等到今天?   再者,如果萧汉俊真想享受,完全可以离开京师,到陕西河南等太子看不到的地方大肆逍遥,怎敢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挥霍?   萧汉俊这么做,一定是有用意的。   成大事者需有容人之量,就如三国时曹操,手下第一谋士郭嘉其实就是一个沾花惹蝶的登徒子,好几次都差点因为酒色而误事,但曹操用其长才,不因个人私德而对郭嘉有所处置,如此才成就了一番霸业。   但未来萧汉俊肯定是要给一个解释的,四万两银子是筹备军情司的公款,可不是给他个人的赏赐,五天花了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比他这个皇太子还奢侈,说实话朱慈烺还真是肉疼呢。   “给李若链传话,萧汉俊所请之事,本宫准了,令他全力办理。至于萧汉俊个人行为,不用理会。”沉思了一下,朱慈烺低声叮嘱田守信。   “是。”   田守信令人去传信。   ……   京师醉春楼。   一个中年文士正倒在一个美女的怀中,半眯着眼,一边听着外间的小曲,一边轻打节拍。   美女斜睨着他,忽然吃吃笑:“死鬼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啊??该不是……”   一句话没有说完,文士的右手却已经勾入她的怀中,轻轻一握。   美女微微惊呼,本能的一推。   文士哈哈大笑,就势一个翻滚,就滚到了厚厚的地毡上。   地毡柔软,最妙的是地毡边缘竟然摆了一个木托盘,托盘里一壶酒,三个杯,文士看也不用看,一伸手就摸到了酒壶,一仰头,就要往嘴里灌酒。不想美女却跟了过来,雪白的玉手托住他酒壶,眼波流转:“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文士笑。   “酒多伤身……”美女轻轻叹口气:“何况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拿着太子殿下的银子花天酒地,就不怕他剐了你吗?”   文士笑:“殿下如果小肚鸡肠,那还能是殿下吗?”   “哼,人心隔肚皮,大官并不代表大肚量,你小心玩火自焚!”美女冷笑。   “不让我喝酒,我现在就要自焚了。”文士举壶要喝。   美女一把夺了过来:“这是奴家的酒!”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人不都是我的吗?”文士不解。   “那是昨天,”美女雪白的纤手指了指窗外,嫣然笑:“今天不是了,你若是想要奴家再陪你睡觉,最少还得再拿出五十两银子来。”   文士瞪着她,一脸茫然:“我记得,我在这里存了五百两啊?”   “可奴家这里的标准是一天五十两,你已经住了五天,一共是二百五十两,你又请了八个客人在这里嫖了一天一夜,吃最好的菜,玩最好的姑娘,还给全青楼所有的客人都送了一份点心小菜,其实你那五百两早就花完了,要不是奴家在妈妈那为你求情,三天前她就要找你要银子了。”   文士看着手中的酒壶,叹息:“怪不得酒越来越次,原来是没银子了。”   “你还有银子吗?”美女笑问。   文士摇头苦笑:“没有了,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没有银子,那你就滚吧!”美女忽然变的很严肃。   文士居然真的就滚了,咕噜噜的从地毡上滚过,一直滚到窗户边,站起来伸手一推窗,一抬腿,居然跳了出去。   “哎呀,奴家的酒!”   美女惊慌的追到了窗户边。   文士却已经跳到了后街的街心,但因为落地不稳,他一个踉跄又摔倒在了地上。 第三百六十八章 归德失陷   文士干脆不起来了,四仰八叉的躺在街心,高高的扬起酒壶,往嘴里灌酒。街上的行人见了都是惊讶,阁楼上的美女呆愣了片刻,一跺脚:“喝死你算了!”砰的关上窗户。   文士哈哈大笑。   街角处,三个戴着大斗笠的黑衣男子冷冷望着文士的表演,为首一人冷笑道:“不过就是一个喜好酒色的狂生罢了,这样的人,怎么配搞情报?”   另两人也都是点头。   搞情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低调,仿佛不存在,让人无法洞察才是情搜的最高境界,哪有人像文士这般张狂的?   三人急匆匆地走了。   不远处,坐在街边条石上休息的一名樵夫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了他被斗笠遮挡着的脸。   四十多岁,破烂衣,短胡须,脸型坚毅,眼神满是惊讶。   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   李若链对萧汉俊不负正业,至军情司事务于不顾,流连在花街柳巷很是不满,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萧汉俊的身边,居然有东厂番子在盯梢!   刚才的三个人就是东厂番子。虽然不比当年,但东厂番子依然是一种让人恐怖的生物。身为锦衣卫的都指挥使,李若链倒不惧东厂番子,他只是不明白,东厂番子为什么会监控萧汉俊,难道是军情司的成立引起了东厂的注意和嫉妒,又或者是东厂提督王德化王公公对军情司有什么意见?   不管哪一种,都是大事,都必须立刻向太子殿下禀报!   李若链跳起来,担了柴禾就走。   萧汉俊还躺在街心里喝酒,一壶酒下去,他打了一个酒嗝,空酒壶一扔,目光有意无意的朝三个东厂番子刚才站身的街角扫了一眼,见三人已经不在了,他嘿嘿一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哼唱着小曲走了……   ……   得到李若链的密信,朱慈烺已经快到通州了,对萧汉俊身边有东厂番子,他虽然惊异,但却也不太意外。只是不知道监控萧汉俊是父皇的旨意呢,还是王德化的自作主张?想来后一个可能性要大一点,父皇在自己身边安插暗探,无非是担心他这个太子被奸人蛊惑,又或者是想时时知道他的动向,虽有一些帝王权谋,但并非全部都是恶意。   盯梢萧汉俊却不同。   父皇不会管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所以一定是王德化的意思。   朱慈烺沉着脸,他对王德化这个人,越来越不能理解了,也越来越警惕了。   ……   第二天午后,大明皇太子朱慈烺回到京师。   原本四天的行程,他却用了整整十一天,此时已经是四月初五。   还没有进城,他就得到了一个消息:三天前,归德府被流贼攻陷了。   流贼是三月二十七围住归德府的,历史上,归德府只坚守了两天,但今世却是坚持了五天,直到四月初三才被流贼攻破,除了增加了一千五百人马,侯方域提前报信应该也有一定的帮助。   据军报,流贼在归德一共聚集了十几万兵马,其中一半是李自成的主力,以至于官兵不得救归德。兵部塘报一向有夸大其词的传统,不过朱慈烺认为,这一次的塘报却是实实在在,一点都没有灌水。   而河南官兵也确实没有救援的能力,除非是左良玉和杨文岳大军合一起,否则无人能抵抗流贼的攻势。   朱慈烺心情沉重,归德破了,不知道侯方域和张名振的烧粮计划成功了没有?两人又是否安全?   听到归德陷落,吴甡呆愣了一下,猛地向朱慈烺一拱手:“殿下,臣先行一步!”   不等朱慈烺答应,就纵马向城内疾驰。   他的亲随急忙跟上。   归德之后,河南没有被流贼攻陷过的府城,就只剩下一个开封府了,想到太子的预言,吴甡一阵心惊,作为兵部侍郎,他必须就河南军情的变化拟出一个办法来,以期为朝廷守住开封。   “但愿太子担忧的那件事情不要发生……”吴甡在心中默默祈祷。   ……   河南归德府治商丘。   去年以来,河南就呈现朝廷和流贼两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景象。南阳、豫西北各府县早被流贼劫掠了一遍,大明能够控制的唯有开封和山东毗邻的豫东各府县。初期官军还收复豫西北的城池,派官吏,派兵驻守,后来见一点用处没有,派出的官兵都成了流贼的猎物,尤其去年年底开封被李自成的流贼大军围攻,见识到李自成的强大兵力之后,河南巡抚高名衡干脆不再往那些被流贼攻陷劫掠、无粮无兵的空城派兵了,只一心一意的防守开封。   至于豫东的归德,高名衡无法提供更多的资源,只能严令官员死守。   府衙内,归德同知颜则孔和商丘知县梁以樟面色凝重。   他们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三天前,流贼攻陷了陈州,下一步很有可能会围攻归德,明天最迟后天,归德周围县乡的百姓就会向归德逃来,过去两年中,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赖归德城池坚固,每一次都能保周围百姓的平安。   但这一次却隐隐和过往有所不同。   前几次,朝廷在河南陕西尤有大兵,督师洪承畴,总兵曹变蛟白广恩马科在中原陕西剿匪,流贼虽然攻城,但却不敢在城下耗费太多的时间,一旦短时间不能攻下,官军援兵齐至,他们就要倒霉。因此守军往往只需要坚守两到三天,就可保一方平安。   但自从洪承畴调任蓟辽总督,曹变蛟白广恩等总兵也随着去了蓟辽之后,形势就有了改变,官军的剿匪实力大大削弱,虽然还有左良玉的湖广兵和杨文岳的保定兵,但杨文岳兵少,左良玉又总给人一种缓不济急的感觉。去年冬天开封被围,左良玉虽然也带兵驰援,但行动迟缓,若非开封军民一心,奋力死守,说不定就真被李自成的流贼给攻破了。   更不用说襄城之战,左良玉见死不救,致使汪督遇害。   现在松锦之战结束,朝廷九边精锐丧于松山,孙督刚练秦兵,短时间不可能有成效,算来算去,中原能倚仗的还是只有一个左良玉。   但不管颜则孔还是梁以樟,两人都对左良玉极端不信任。 第三百六十九章 商丘知县   颜则孔和梁以樟都认为,左良玉的湖广兵靠不住,连总督汪乔年他都能见死不救,何况一个归德?要想保住归德,只能靠自己。因此这三个月来,两人整备城防,加紧操练民兵,为可能的归德之战做准备。   十天之前,督师丁启睿派了一千五百兵进驻归德,颜则孔和梁以樟惊喜不已,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但等见了这一千五百人的军容之后,两人却又默然了,因为这一千五百兵都是老弱,队列混乱,连武器装备也不齐全,领军的一个姓牛的游击,更是大腹便便,整支部队一看就没有什么战力。   丁启睿派这支兵马,不过就是在应付兵部的命令。   即使如此,牛游击一进归德府就向他们两人逼饷,声称军队已经数月没有下发粮饷,若是继续下去别说剿匪了,甚至会出现哗变的可能。   颜则孔和梁以樟无奈,两人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出了一点钱粮,这才把牛游击安抚下来。   颜则孔是同知,梁以樟是县令,两人都不是归德的最高官员,但中原流贼肆虐,很多官员不敢到河南就任,故而河南有不少官职都是空着的,归德知府就是这种情况。   知府不在,同知暂时理事。   同知颜则孔极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老亦,没有守城的能力,如果流贼真杀到城下,还需倚仗商丘知县梁以樟。   梁以樟,今年方三十四岁,崇祯十三年进士,初授河南太康知县,有功,迁为商丘知县,至今到任不过三个月。梁以樟虽是文人,但颇有武力,会试时,命试骑射,进士皆书生,夙不习,唯有梁以樟跃马弯弓,矢三发,的皆应弦破,观者叹异。   任太康知县时,梁以樟曾率众剿灭境内土匪,有一定的带兵经验,自从到任商丘知县,他对归德防务就十分留意,颜则孔找他商议,将归德防务托付给他,他当仁不让的就答应了下来。   “流贼十几万大军,一旦来袭,以城中五千不到的人马,想守住城池何其难也!”颜则孔长长叹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既为大明臣子,自当一死报效朝廷!”年轻的商丘知县慨然不惧。   听了梁以樟慷慨的话语,颜则孔点点头,神色也坚定了下来。   “商丘城高池深,有十多万百姓,再组织五千义勇不成任何问题,算上石守备和牛游击的人马,将近八千人马,只要咱们上下齐心,竭尽全力,守上两三个月不成问题。有这么长的时间,左良玉再是迟缓,怕也不能不来救。”梁以樟道。   颜则孔点头:“一切就拜托公狄了。”   梁以樟字公狄。   “为国尽忠是本分,何谈拜托?卑职愿和大人一起效仿张巡、许远,让商丘成为第二个睢阳,纵使流贼有千军万马,也要将其阻挡在商丘城下!”梁以樟站起来,慨然道,   归德古名睢阳,唐代安史之乱时,张巡与许远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前后交战四百馀次,使叛军损失惨重。有效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为朝廷重整旗鼓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张巡与许远也因此同为后人所敬仰。   梁以樟和颜则孔都是苦读诗书的进士,对这段典故熟悉无比。   梁以樟要在归德重现当年睢阳的光辉。   颜则孔也激动的站起来:“愿效张巡、许远,已报朝廷!”   两人都是慷慨激昂,不过说到具体的事务,两人却又黯然了起来,守城必须有钱有粮,如此方能招募义勇,鼓舞士气,但偏偏府库空空如也,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存粮也没有多少,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城内的乡绅们慷慨解囊,捐献家中的钱粮以助军,但两人都非常了解归德的乡绅,想让他们出钱助军,何其难也。   年初,开封被围困之时,颜则孔就曾经号召城内士绅纳捐,以招募义勇,加强归德城防,防止流贼兵锋南移,向归德攻来。但响应者寥寥,最后只募到了一千两银子和两百担的粮食,令他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现在再一次号召,怕也是重蹈旧辙,不会有什么大作用。   归德是豫东名城,其富裕其文化风流在河南首屈一指,人才辈出,城中有沈、宋、侯、叶、余、刘、高、杨等八大名门望族,自嘉靖后至明末,这些家族出过两位“阁老”、五位尚书以及十多位侍郎、巡抚、御史、总兵,当时“中央”曾有“满朝文武半江西,小小归德四尚书”之说,一座小小的城池,人物如此众多,放眼全国,也堪称罕见。   而颜则孔和梁以樟为难的就是这一点。   和这几大家族相比,他们两人虽然是归德的父母官,但在这些传承百年的士绅家族面前,却没有多少的话语权。上一次募捐时,颜则孔曾经上门劝说,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   八大家族不出血,一般的士绅百姓不会跟风。   梁以樟年轻气盛,想到危局,忍不住一拍桌子:“如果不行,卑职就亲自带兵一家一家去讨,无论如何也得把钱粮凑出来!”   颜则孔吓了一跳:“使不得,使不得呀,那些都是什么家族,不说沈家宋家,就是一个侯家咱们也惹不起啊……”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之时,突然有人前来拜见。   “什么?侯方域候公子?快请!”   颜则孔惊喜不已。   侯方域来干什么?难道是知道归德的危局,要来响应募捐?但我号召募捐的告示还没有贴出去呢?再者,侯方域不是护送侯恂侯老大人去京师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学生侯方域拜见两位大人。”侯方域拱手施礼。   颜则孔和梁以樟相互一看,都是微微吃惊。   侯方域怎么变成这样了?一脸疲惫,眼睛里带着血丝,整个人像是脱了一层皮,一点都没有那个传说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采。   十天的长途奔波对侯方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他大腿两侧被马鞍磨的血肉模糊,走路都得惦着脚,一个不慎就会牵扯到了伤口,令他疼的啊啊叫。但为了救父,为了侯家,他咬牙强忍着。 第三百七十章 上门献策   侯方域是今天早上回到归德的,稍一休息,立刻来求见颜则孔和梁以樟两位父母官。   “贤侄免礼,侯老大人可好?”颜则孔是一个周到之人,见面先问侯恂。   虽然侯恂是有罪之身,被押在诏狱中,但明末官员起起伏伏,今日罪犯,明日总督的事情稀松平常,所以官员们对诏狱里的“罪臣”一点都不敢轻视,谁也不敢保证这个罪臣明日不会成为自己的上司。   何况,侯方域是名士,虽然还没有功名,但四大公子的名号却已经响彻大江南北,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颜则孔作为前辈,对这个后生晚辈一点都不敢小视。   听颜则孔问到父亲,侯方域脸色黯然了一下:“谢大人关心,家父尚好。”   分宾主坐下,不等颜则孔和梁以樟问,侯方域就拱手道:“听闻两位大人遇到了难题,学生今日是来献策的。”   “献策?”颜则孔和梁以樟相互一看,又惊又喜。   难道侯方域真是来募捐的?   侯家是归德的名门望族,虽然渊源历史比不过沈家和宋家,但在归德城内的影响力却一点都不亚于两家,如果侯家能领头,那事情就容易多了。   “贤侄所指为何?”颜则孔问。   侯方域沉思了一下,道:“眼下流贼在中原肆虐,陈州之后,流贼兵锋下一步很有可能会指向商丘,要想守住商丘,非集合全城的人力物力不可。但眼下商丘面临的困难有二,一是府库空虚,府衙拿不出钱粮,而城内乡绅又不愿慷慨解囊,第二就是城内守军薄弱,士气低落。”   听到此,颜则孔和梁以樟更是惊喜。   侯方域果然是为商丘城防而来,而且一言就说出了商丘的困境,难道是有好办法吗?   “贤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颜则孔道。   “两个困难归结起来其实是一个,那就是缺乏钱粮,不管是商丘本地的驻军还是十天前来的友军,只所以士气低落乃是因为缺粮欠饷,装备不齐,如果二位大人能解决粮饷的问题,提高士气,齐心协力,配以商丘城高大的城墙,打退流贼的进攻,并非不可能。但府库没钱,只能向城内乡绅募捐。学生愿起了一个带头作用,捐献家中储粮一千担和三千两银子!”侯方域道。   听到此,颜则孔和梁以樟大喜,两人几乎同时跳了起来,颜则孔激动的喊:“贤侄大义啊!”   侯方域却很冷静,眼睛里甚至闪过苦笑。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临出北京时,太子交给他一个条陈,令他回返商丘之后,按照条陈一步步执行,他不敢不从,今日来见两位父母官就是条陈的第一步。   为了救父,他只能舍弃商丘的祖业。   何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商丘被流贼攻破之后,这些终究都是保不住的。   侯方域拱拱手,继续道:“但只靠侯家是不行的,城中的名门望族,沈、宋、叶、余、刘、高、杨等家族,都应该依照我侯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可惜他们难有我侯家的觉悟,在他们眼中,家中的财物远比商丘的城防更重要,城外的流贼虽然恐怖,但没有了钱粮更恐怖,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能多捐一点,自己少捐一点,如果只是一味的好意劝说,他们绝不会听从的。”   对侯方域这个观点,颜则孔和梁以樟都是认同。   颜则孔却没有完全失望,善良的说道:“往时他们肯定不会多捐,但今日形势紧迫,又有贤侄领头,他们想法肯定会有所不同,本官再亲自上门劝说,晓以大义,想必他们能够多捐一点。”   侯方域摇头:“难,学生对他们太了解了,除非是刀架到脖子上,否则他们是不会多捐的,何况时间不等人,流贼很快就会攻到商丘城下,没时间跟他们磨蹭,因此学生以为,一旦流贼兵临城下,二位大人可以下令,全城所有物资实行战时管制,城内的士绅都必须交出八成的储粮和一定数目的银两,甚至全部交出,由官府统一管理统一调配,如果有人不从,当派出士兵强行收集,我侯家愿带头响应!”   “所有的粮食都集中在官府的控制下,如此全城百姓自然会听从官府的号令。有了充足的粮饷,可以进行犒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必然会奋勇杀敌。如此就可以把全城之力集中起来,守住商丘城!”   侯方域把太子制定的办法缓缓说出,直听得颜则孔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以樟却是露出兴奋之色。   “使不得,使不得啊,”半响过后,颜则孔回过神来,摇头像是拨浪鼓:“贤侄难道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物吗?这等手段岂能对他们使用?”   八大家族都是有背景的,沈家故去的家主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宋家更是有两个子弟在朝中为官,其他家族也都不得了。颜则孔真这么做了,等于是同除侯家之外的另外七大家族为敌,就算能守住归德,他以后也难在归德混了,不说朝廷的责罚,只说地方舆论他就受不了。   “我看可行!”   梁以樟却是赞同:“非常时期应行非常之事,只要能守住商丘,这些都是小枝小节。”   “不行不行!”颜则孔使劲的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侯方域不意外,缓缓道:“大人也不必着急反对,强行征收是最后的不得已之策,在这之前,大人还是可以上门劝说的,学生也愿为大人的臂助,向城中士绅解释管制物资的必要性。为了去除众人的疑虑,学生以为,征收上来的粮饷都应该统一存放统一管理,并且答应士绅,如果流贼退去,剩下的粮饷会按照比例退回给各位士绅。为昭公信,可选一德高望重的士绅为监督,配合并监督粮饷的发放。同时放出风声,不配合者将强行征收,并且强行征收的粮饷不在退还之列,如此双管齐下,必然有事半功倍之效。” 第三百七十一章 流贼势大   听到此,颜则孔眼睛微微一亮。   梁以樟忍不住击节赞叹:“好办法,不愧是侯公子!”   颜则孔思量了片刻,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于是点头,但对于最后的强行征收,他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此时的街道上,几个侯府的家丁正在几家粮店门口转悠,看里面的存粮,同时悄悄确定到粮店的粮仓所在。   下午,陈州被流贼攻陷的消息在城中传了开来,百姓皆惊,同时有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开,侯尚书府上的家人和女眷都已经离开商丘,往山东避难去了,大家快逃啊。   崇祯八年以后,河南寇乱不止,百姓们时时都能听到这种谣言,一个个都麻木了,加上方圆几百里之内,除了开封就属归德府的城墙坚固了,但开封早已经人满为患,物价又高,非一般小老百姓所能生存,商丘城墙高大,崇祯八年曾经击退过李自成的进攻,大约是上一次受创太重,这些年来李自成的流贼从没有攻打过商丘,一来二去,人们都把商丘当成河南境内除了开封之外的第二安全所在,出了商丘又能跑哪去呢?   因此虽有慌乱,但出逃的百姓却也没有几个人。   听到侯家女眷离开商丘,颜则孔和梁以樟都是疑惑,不明白侯方域既然愿意捐助大笔粮饷,为什么却要送家人离开,难道对坚守商丘没有信心吗?所幸女眷虽然走了,但侯方域本人和家中的精壮家丁并没有离开。   黄昏,忽然有大批百姓逃入城内,原来流贼已经出现在百里之外了,官军立刻关闭了城门。百姓们这才感觉到了危机的临近,收拾行囊想要逃走,但又不知道往哪里逃?流贼已经在百里之外,如果出城遇见流贼怎么办,何况城门已经关闭,想出也出不去,反倒不如留在城中、说不定还可以凭借商丘高大的城墙,击退流贼的攻击。   晚上,同知颜则孔和知县梁以樟在府衙召集城中士绅代表,希望他们慷慨解囊,捐献家中的钱粮助官军守城。   不出意外,士绅们纷纷诉苦,以天灾人祸田地减产等种种理由,对官府征集粮饷的命令进行抵制。   颜则孔好一番劝慰,又晓以大义,士绅们这才答应捐一些钱粮,不过数量跟预期差距太远。   梁以樟怒了,猛的一拍桌子,怒斥士绅们大祸临头了还自私自利。   这一下士绅们都不乐意了,纷纷指责梁以樟不应该欺压百姓,又说同知大人都没有反对,你一个小小的知县着急干什么?   关键时刻,侯方域侯公子站了出来,表示侯家愿意捐献府中存粮一千担和三千两银子,助官军守城,同时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对城中物资实行军管,重赏勇士,以提高官兵的士气和战斗力,主动捐献者待退敌之后可按比例退还,对不愿意捐献的士绅实行强制征收,轰,此议一出,会场就骚动了,士绅们又惊又怒,这不是夺他们的财产吗?纷纷站起来痛骂侯方域。   侯方域毫无惧色,大声驳斥。   一代才子不是白给的,将所有骂他的人都驳的体无完肤,连沈家老爷子都被他骂的满脸羞臊。   有钱有粮才能坚守城池,不愿意捐献钱粮助官军守城,难道诸位是要为闯贼留着吗?一旦流贼攻破城池,不但钱粮,连家中女子的清白恐怕也不能保,到时诸位就悔之晚矣!   这个道理,士绅们不是不懂,但这个世界上除了割肉就是掏钱疼,不死到临头,谁也不愿意破财。   同时众人才恍然,怪不得侯方域提前将女眷送出商丘城,原来他早就得到消息了。   城中没有女眷的侯方域都愿意捐出一千担存粮和三千两银子,他们这些家中有女眷的人,难道不应该捐献的更多吗?   一番思量之后,士绅们终于愿意提高捐献的额度,不过却都气不过侯方域强征粮饷之策,纷纷朝侯方域怒目而视。   侯方域表面不屑,心中却是苦呀。   没有办法,这是太子的命令,为了救父,为了聚集更多的粮饷,他不得不得罪全城的士绅。   第二天早上,侯方域将府中存粮一千担,连同三千两现银交到了府衙,并将府中家丁武装起来,编成队伍,亲到颜则孔面前请命,请求编入官军,助官军守城。   颜则孔甚为感动,但却不敢将侯方域编入官军,侯方域是世家公子,万一有一个闪失,他没有办法向侯恂交代,于是他任命侯方域为巡粮使,带领府中家丁巡视粮仓,负责粮仓安全。   侯方域欣然从命。   颜则孔和梁以樟都很欣慰,认为侯方域不愧是侯老尚书的公子,认大局,识大体啊。如果城中士绅都能如此,何愁守不住城池?   上午,城外出现小股流贼的身影,负责守城的梁以樟急令所有官兵和义勇都上城防守。中午,流贼大军赶到,在商丘城外扎下三座大营,旗帜招展,漫不见边际,看兵马最少二十万,城中士绅这才慌了,一些不肯出钱的铁公鸡找到颜则孔,表示愿意捐助一定数目的钱粮。   但晚了,流贼兵马之多超过了颜则孔和梁以樟的估计,原本他们以为最多十万人,但眼见流贼营帐层层叠叠,三个大营加起来将近二十万,以商丘城中区区三千弱兵,加上义勇也不过八千,眨眼间怕是就会被碾成粉碎。   如今情势下,必须将城中十万百姓全部武装起来,否则不要说一个月,就是两三天也未必能坚守。而要全部武装,就必须有钱有粮,若是任由富商士绅们看心意随意捐助,就算捐到明年,也不可能捐到需要的数目。   “大人,危急如此,不能犹豫了!”梁以樟劝。   明制,官员失地,论罪当死。因此能否守住商丘,不止关系两人仕途,更关系两人的性命。   颜则孔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颜则孔在府衙召集士绅,这一次他不再温情商议,而是直接命令,城内七大家族都必须照侯府的标准,一家三千两白银,一千担粮食,明日中午之前送到府衙,其他富商或者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要捐助相应的数目,但有拖延抗拒者,一律以通匪罪论处!   士绅哗然,纷纷诉苦。   但颜则孔听也不听,拂袖而去。 第三百七十二章 归德之战   同知大人离开,现场留下知县大人坐镇。   在梁以樟冰冷的目光面前,士绅富商们不敢多说什么,嚷嚷了一会,灰溜溜走了。   很快,府衙强制士绅富商们捐银捐粮的告示就贴了出来。   百姓们见了欢喜,士绅们一个个却是如丧考妣,有人到府衙游说,想让同知大人改变主意,但颜则孔一概不见,知县梁以樟倒是来者不拒,不过却没有人敢游说他。   下午,一流贼在城外劝降,被梁以樟一箭射倒,其他流贼大骂退走,再也不敢靠近城墙。稍后不久,一名黄脸将领带着数万流贼从营中列队而出,身后旗号打着一个“袁”字。姓袁的将领指挥流贼们担土搬石,堵住了护城河上游的来水,城内兵少将弱,不能出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城河河水渐渐断绝。   城墙内,官军正在举行誓师大会,由梁以樟主持并分派任务。   梁以樟慷慨激昂的道:“贼自西南而来,延绵数十里,声势浩大,然我有归德坚城,更有数十万的百姓,只要我辈同心协力,奋勇杀敌,必然可以杀退流贼!但若是恐惧害怕,离心离德,归德城必然不保,我辈的兄弟姊妹,必然被贼人屠戮,为国家,为百姓,守土报国,杀贼!”   “杀贼!”众军齐声响应。   只不过声音却不是太洪亮,而且人人眼中都有恐惧,城外流贼势大,这商丘城真能守住吗?   “凡城中粮食,兵器,火药,铜铁,一体征用。”   “凡城中,男女老少,皆分兵列队,区分青壮老弱,青壮分队上城防守,老弱搬运物资,但有不从者,斩!奋勇杀敌者,赏!”   “凡城中官员,皆守城门。请同知颜大人守西门。原户部郎中沈老大人(沈家族长)副之,经历徐一源守北门,教谕夏业英副之,户部主事王大人(王世琇)守南门……”   梁以樟一一下令,最后道:“本宫率五百兵为预备队,但有不支。本官必亲往救援!”   所有人齐声答应。   人群中,一个虬髯汉子默默注视着梁以樟,心中渐渐明白太子为什么要保护梁以樟了。   梁以樟是一个干才。   只可惜,归德没有强兵。   第二天上午,流贼大军出动,开始填埋护城河,清除城外的障碍物,并准备攻城器械。   商丘护城河绕城一周,在城墙外3.5米处,正是弓箭三眼铳的覆盖范围,于是火器和弓弩齐发,将掘土填河的流贼打的七零八落,只可惜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贼兵,而是被流贼裹挟而来的饥民,一个个衣衫褴褛,为了一顿午饭,操着铁锹和锄头,拼命往河中填土。   商丘保卫战正式打响。   虽然官军拼命发射火炮,用弓箭和三眼铳攻击填河的饥民,但饥民太多了,死了一拨又一拨,黑压压的仿佛是滚滚而来的潮水,永远也杀不退,但有胆怯逃跑的,都被阵后督战的贼兵当场斩杀。渐渐,城下血流成河,死去饥民的尸体混合着泥土被填入护城河中,将这一条围绕商丘的护城河变成了掩埋尸体的万人冢。   “轰!”   流贼的大炮也响了,虽然没有轰在城头,而是落在了城内,但却也给城头的守军造成了不小的惊骇。   侯方域正在城头,他脸色发白的望着被流贼火炮击中的宅院和几个侥幸从院子里逃出的百姓,心中明白:流贼再也不是过去的流贼了,不但兵强马壮了,而且连官军的专利火炮都拥有了,怪不得越来越难剿,连左良玉都开始畏贼不前……   “轰!”   流贼的火炮又开火,这一次没有越过城头,而且准确的落在了城头守军人群中,血肉横飞,惨叫连天,所有人都色变,吓的趴倒在地,更有人都吓尿了,蹲在城垛边,抱着头,一个劲的哆嗦。   侯方域吓的脸色煞白,心脏砰砰乱跳的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手里的长剑握不住,双脚也发软,哆嗦着有点站不住,站在他身边的其弟侯方夏连忙扶住他:“哥,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下城吧……”   “不!”   缓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侯方域咬着牙,坚定的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临阵怕死?随我杀,一定要杀退流贼!”   颜则孔和梁以樟一个在西城,一个在南城督战,两人嗓子都喊哑了,梁以樟更是羽箭连发,杀伤了将近一百名的流贼,然于事无补,等到天近黄昏之时,城外的护城河还是渐渐被填平了。   夜幕降临,流贼终于退去。   守城的官兵和义勇疲惫的坐下,大口大口的喘息。   这一天恶战下来,城头守军伤亡并不大,但所有人都知道,流贼的进攻尚没有正式开始,今天不过是一道开胃菜,明天才是真正的大战。   梁以樟一脸坚毅的下了城楼,他青色的七品官服上微带血迹和尘土,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件战袍。   七大家中,沈宋等五家都派管家和家丁压着粮饷按时按量的送到了府衙,但高家和杨家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黄昏战斗结束,都没有将钱粮送到。   梁以樟亲自带队,到两家催粮。   高家家主对梁以樟破口大骂,杨家次子更带着家丁反抗,梁以樟横眉冷对,不为所动,该抓抓,该杀杀,一点都没有客气。两条人命下去,两家立刻就老实了,再也不敢啰嗦,乖乖交出钱粮。   这一夜,商丘守军枕戈待旦,颜则孔和梁以樟更是夜宿在城楼之上,城外护城河已经被填平,两人担心流贼会趁夜攻城。所幸,流贼并没有夜攻。凌晨时分,梁以樟披衣站在城垛边,望着漆黑的夜色,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翌日清晨,流贼攻城器械准备俱全,数十万的流贼随着各营各旗走出大营,在城外列阵。经过十几年的流窜作战,三起三伏,眼前的流贼俨然已经被锻炼成了一支精锐,行军作战颇有章法,再也不是不习战法的乌合之众了。战鼓声中,一面巨大的闯字大旗出现在西门之外,众多亲兵簇拥着一名大将立马旗下,只见那人身材瘦高,颧骨高耸,左眼戴着黑色的眼罩,头戴一顶红色毡笠帽子,一只大大的鹰钩鼻子立在一张长长地马脸上,面沉如水,用独眼冷冷观望眼前的商丘城。   独眼闯贼李自成!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太子钧令   见到李自成,城楼上的颜则孔咬牙切齿。   汪乔年是他的恩师,但却被李自成虐死,现在见到李自成,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只可惜相聚太远,不然颜则孔一定会下令百炮齐发,将逆贼轰死在商丘城下。   “闯!”   李自成出现,数十万流贼一起鼓噪,如滚滚闷雷涌过天地,声势骇人。   城头守军人人变色,就是城内的百姓也被城外惊天动地的呼喊吓到了。   李自成马鞭一挥,流贼立刻开始攻城。   依然是饥民打头阵,而在饥民之后,黑压压的流贼士兵扛着云梯,推着各种攻城器械,漫山遍野压了上来。   城头之上,火炮滚石檑木具备,不管官军还是义勇,都手握兵器,等待流贼的临近。   看着滚滚而来的流贼大军,侯方域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终于明白,怪不得太子说商丘无法长期坚守呢,不说商丘城缺兵少将,就算是有精兵强将,在绝对的数量劣势面前也是无法逆转胜的。   镇定一下心神,目光看向站在身边的那个虬髯壮汉,小声问:“你以为……能守多久?”   商丘人都以为虬髯汉是他新收的家丁,只有极少数从京师来的人知道虬髯汉的真实身份。   虬髯汉目光目视城外黑压压的流贼,又看城头一个个面露恐惧之色的守城士兵,叹口气:“最多两日。”   ……   四天后,硝烟弥漫,炮声震耳。商丘城西城门楼已被打塌了大半,许多城垛都被打得残缺不全,流贼十几门火炮的炮弹响着滚滚雷声飞过城头。另有上千名弓箭手站在城壕外,向着城头射箭。城上守军在箭和炮火的攻势下,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闯营精锐士兵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顺着云梯往上爬。   经过四天的血战,城头士兵已经精疲力尽,根本无法抵挡闯军老营精锐的进攻,其实若非重金赏赐,和商丘知县梁以樟沉着冷静指挥和救援,他们早就崩溃了,危急之中,梁以樟仍然想要力挽狂澜,他扔了不知道射了多少支箭的长弓,拔出腰刀,血红着眼珠,对身边仅剩不多的家丁吼道:“随我杀贼!”   一个人忽然拦住了他,却是同知颜则孔。   “守不住了,你快想办法突围吧。”颜则孔眼睛满是血丝,一脸疲惫,官袍早已经破烂不堪,但声音却非常镇定,说话间,颌下的胡须微微在颤抖。   梁以樟伸手扶住他,悲声道:“我是商丘知县,守土有责,岂能置百姓于不顾?”   “我是同知,守土之责还轮不到你来承担。杀出去吧,你还年轻,又文武双全,未来平定流贼还要靠你!”颜则孔有点站不住了,梁以樟这才发现,他右腿有刀伤,此时正咕咕冒血。梁以樟连忙扶颜则孔坐下,要为他包扎伤口,颜则孔却生气的一把推开他:“糊涂!瞧你素日里聪明,今日为何这般糊涂?我已经老了,杀不出去了,我担任失地的责任,你杀贼为我报仇,不正是我辈守土报国的誓言吗?”   “大人……”   梁以樟跪倒在地,早已经是热泪盈眶。   “快走!”   颜则孔摆手,扭头不看他。   梁以樟一咬牙:“要走一起走!”   “糊涂!”颜则孔再一次怒喝:“我走又有什么用呢?被朝廷论罪处死吗?死于法不如死于贼!商丘城就是本官的坟墓,快走快走!”   梁以樟不肯走,颜则孔气的捶地。   “颜大人说的对,功业未竟,流寇未平,梁大人你又怎么可以去死?”僵持之中,一名手持长刀的虬髯壮汉忽然出现在梁以樟身后。   梁以樟吃了一惊,转头见那人,立刻认出来了,原来是侯方域府中的一名家丁。这两日虬髯汉一直跟在侯方域的身边,因此梁以樟认识他。   “还不快去杀贼?此地焉有你说话的资格?”梁以樟呵斥。   梁以樟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方才那那番话并非是末将所说,乃是太子殿下托末将转告给大人的!”   “你说什么?”梁以樟以为自己听错了,颜则孔也是一脸愕然。   虬髯汉抱拳肃立:“末将乃京师精武营把总张名振,此番出京是奉京营抚军太子殿下钧令,护送大人入京的。”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双手呈送到梁以樟面前:“此乃太子钧令,大人请看。”   梁以樟和颜则孔惊的目瞪口呆,梁以樟接过信笺,展开了看。   专用的信笺,鲜红的东宫大印,一看就知道伪造不了。   “事不宜迟,请大人随末将快走!”张名振催促。   梁以樟却犹自不敢相信,怎么会,远在京师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我?又怎么会派人来护送我?他第一直觉就是骗子,然钧令真实,再者,自己一个守土不利的七品败官,又有什么值得欺骗的?   “大人若有疑惑,一会见了侯公子,他自会向你解释!大人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眼见已经有闯军士兵爬上城头,张名振焦急了起来。   “走!快走!”   颜则孔激动的吼叫了起来,不管梁以樟信不信,他已经是信了。   梁以樟却不肯放弃他,将太子的钧令折起来,小心的放在怀中,然后伸手搀扶他:“我们一起走!”   “不!”   颜则孔暴怒的推开他:“本官已经说了,商丘就是本官的坟墓。”   “大人……”梁以樟哭泣。   颜则孔更怒:“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走!”   挣扎着站起来,提着长剑,向城垛口一瘸一拐的走去。   梁以樟楞了一下,然后对颜则孔深深拜伏:“以樟谢大人劝导,发誓必杀尽流寇为大人报仇。”说完站起来掉头就走,头也不回,但泪水却早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张名振手持长刀跟上。   几乎同一时间,闯军士兵已经潮水般的涌上城头,城头守军不是逃窜就是跪地投降。见到身着官袍的颜则孔,闯军士兵一声喊,向颜则孔扑了过来,颜则孔是归德同知,擒了他可是大功一件。   颜则孔冷笑看着逼近的闯军士兵,手中宝剑倒转,在脖子上猛的一横一切。   一片惊呼。   宝剑落地…… 第三百七十四章 化为灰烬   归德城破,闯军士兵潮水般的城市,几乎同时,归德府衙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接着,沈府,宋府,侯府等八个家族的府邸也都燃起了大火,再然后城中几处不知名的地点,但却是世家大族藏粮的地方也都燃起了火光。火势极猛,一开始就是冲天大火,根本无法扑灭,加上流贼破城,城中一片慌乱,百姓们只顾着逃命,又有谁会去管那冲天的大火?   因此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转眼间半个商丘城就都被火光笼罩。   正要上马的梁以樟大吃一惊:“流贼已经进城了吗?”   张名振扶他上马,解释道:“大人勿惊,这是末将的属下在焚烧城内粮草,免为流贼所得。”   梁以樟惊讶的看着张名振。   张名振道:“我知道大人安排了人焚烧府衙里的存粮,但只烧府衙是不够,士绅家中的存粮远远超过府衙。”   梁以樟更是吃惊,不过却顾不上多问,只纵马向家中狂奔。   他家中尚有妻口三十余人,商丘城陷,不知道家人会何等凄慌?   “大人不必回家,您家人已经被侯公子接到安全之处了。”张名振纵马追上。   梁以樟听了简直不敢相信。   “大人跟我走!”   张名振拨转马头,向右边的偏街疾行。   梁以樟楞了一下,策马跟上。   街角路口,一支人马从右边冲了出来,却是侯府的两个家丁和张名振手下的五个兄弟,侯府家丁还好,张名振的五个兄弟却是人人身上都带有血迹,俨然是经过了一场血战,而他们身后不远,熊熊大火燃起的地方,正是沈府。   原来,沈府在后院阁楼中藏有大量粮食,并派精锐家丁护卫,侯方域原本得到的情报,沈家家丁都上城防守了,粮仓已经无人守卫,不想情报是错误的,沈家粮仓居然还有六七个家丁守卫,张名振的五个兄弟在放火之时被家丁发现,双方狭路相逢,不得不战。   “走!”   顾不上多问细节,众人疾驰向前,很快就遇上了侯方域之弟侯方夏和另外的三个兄弟,他们刚刚烧了宋家在城西的一处粮仓,众人合在一起,弃马步行穿过两条胡同,就见侯方域正焦急的站在路边的小土地庙旁,见到张名振和梁以樟和自己弟弟同来,立刻大喜。时间急迫,他只向梁以樟拱拱手,然后带着众人在小巷中七拐八折,最后来到了城北一处破败的民宅前。   此时四门都已经被流贼攻陷,城内大乱,有乱兵在街道上抢劫,兵荒马乱之中,人人为自保,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行人。   侯方域推开柴门进入,一个老者迎了出来。   “准备好了吗?”侯方域问。   老者点头,做手势笔画,原来是一个哑巴。   侯方域听的明白,跟老者来到后方的柴房,掀开下面的一扇石板,一个黑黝黝地洞口出现在面前……   等众人进去,老者将柴禾重新堆回原处。   梁以樟跟随众人下到窖中,眼前灯光亮起之时,就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喊:“爹!”   他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京师。   归德府陷落的消息,让朱慈烺微微有点担心,他担心张名振和侯方域发生意外,更担心救不到梁以樟。历史上,梁以樟是一个文武全才,任太康知县时,练乡勇,修城堡,短短半年,境内三十六贼窟全部被他剿灭,有盗贼逃出太康县境,以为就可以太平,不想梁以樟竟然越境追击,直到将贼寇全部绞杀,方才罢休。   归德之战时,他带兵血战三天,死战不退,身受重伤,仆倒在乱尸中,复苏后被百姓救出,匿居了半月,才潜逃出了商丘。   可惜的是,城陷之时,其妻张氏率家人三十口自焚死,家中无一个人活。   虽然死里逃生,但因为守土不利,梁以樟被定罪下狱,直到李自成攻破北京,他才逃了出来。南明弘光朝立,梁以樟奔至南方,向权臣马士英建议朝廷应该趁建虏和李自成乱战之时,收复河南山东,以为江南的屏障,但他是史可法的学生,天生为马士英所排斥,加上弘光朝朝政混乱,左良玉、刘泽清等大将拥兵自重,梁以樟忧愤成疾,辞官而去。   明亡后,梁以樟隐居于宝应的葭湖,亲自下田耕种以自给,清朝初年,清廷下诏征用明朝遗臣,梁以樟不应。阎尔梅、王定等抗清义士、常找他饮酒,每一次都是剧饮(往死里喝),慷慨激昂,继以涕泣。   康熙四年七月十五日,端坐作论学数百言,掷笔而卒。年五十八。   梁以樟是一个干才,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下一个卢象升。   远远望了一眼河南的方向,朱慈烺默默祈祷,希望三人都能平安。   进城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   左庶子吴伟业大喜:“春雨贵如油,殿下,这是吉兆啊!”   只可惜,连半个时辰都不到,雨就停了。   朱慈烺心情沉重,去冬只下了一场雪,今春也只是零零星星的飘过几次雨滴,旱情越发严重了,等到夏秋无粮之时,流贼之势怕是会越来越大。抬头望天,忍不住叹息,老天爷对大明朝可是一点都不眷顾啊。   一路奔波,灰尘满身,朱慈烺不宜立刻去见崇祯帝,需回太子府换身衣衫,沐浴整顿衣冠之后,才能进宫觐见父皇。但刚走到府门前,就看见十几名锦衣卫护卫着一顶小轿子摇摇晃晃在前方出现,朱慈烺以为是父皇有旨,连忙下马,但不想圣旨却不是传给他,而是传给吴伟业的。   “吴伟业何在?接旨!”   内监秦方下轿走了出来,右手托着圣旨。   吴伟业吃了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圣旨?   连忙跪下接旨。   秦方展开了读:“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詹事府吴伟业尸位素餐,无所事事,着革去所有职务……”   吴伟业吃惊,惊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朱慈烺先吃惊,接着就是苦笑。   吴伟业被革职,王铎估计也不保,自己的两个老师看来是要换人了。自从刘宗周进京,在崇祯帝告了御状之后,他就有这种预感,为了避免此事发生,离京前的几天里,他每天都规规矩矩的上早课,听圣人之学,努力假装是一名温良恭俭让的儒学之徒。   不过一切都白费,终究是没有保住王铎和吴伟业。 第三百七十五章 黄道周公   宣读完圣旨,秦方向太子见礼,然后匆匆离去。   “殿下,秦方冲王铎府上去了。”田守信小声禀告朱慈烺。   不意外。   朱慈烺微微苦笑。   吴伟业和王铎都是他的老师,有督促他学习的职责,然在过去的三个月之中,两人有心无力,除了临出京的那几天,一节完整的早课也没有为朱慈烺上过,崇祯帝知道真相后当然要迁怒两人,革职还算是好的,没下狱算是便宜他们两人了。   王铎虽然不管事,但正是因为他的不管事,朱慈烺才能没有掣肘的使用詹事府的官员,至于吴伟业就更是重要了,从王府到北郊的水利,所有的后勤,钱粮使用都是吴伟业在管理,吴伟业成功的从一个太子讲师变成了一名兢兢业业的后勤管理人员。   朱慈烺对吴伟业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但没想到,一道圣旨就革了这两位的职务。   王铎也就罢了,但吴伟业对钱粮调度已经有一定的熟悉度,换一个生人,一起都要从头再来。   唉,父皇啊,你就不能安安心心,不干涉我的事情吗?   吴伟业一脸沮丧,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跪在那里软趴趴地,好像已经站不起来了。正当盛年,却被朝廷免职,这个打击对他不可谓不大。虽然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自太子病好之后,却迟迟不参加早课,他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了,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之时,他却还是有点不能接受。   朱慈烺心中有歉意,上前将吴伟业扶起来:“左庶子请起。是本宫连累了你呀。”   吴伟业眼睛红红:“殿下何出此言,都是臣无能。”   能得皇太子一言,就算被罢职也值了。   朱慈烺小声安慰道:“先生暂且休息,但有机会,本宫不会忘记你的。”   一声先生,都快要把吴伟业喊哭了,他红着眼眶向朱慈烺深鞠:“谢殿下……”   吴伟业垂头丧气的走了,革去所有职务,意味着他变成了一介平民……他一时还真难以接受。   很快,朱慈烺得到消息,新任詹事居然是黄道周!   和刘宗周一样,黄道周也是明末大儒。   张廷玉等人编修《明史》时赞黄道周为:“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   黄道周刚直不阿,屡次犯颜直谏,仕途五起五落,和刘宗周人生轨迹有惊人的相似。   甲申之变时,黄道周已经致仕,在福建养老,专心著述,闻变,伏地痛哭。南明弘光朝先后任吏部侍郎、礼部尚书,弘光亡后继续抗清,隆武帝封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兵败为建虏所获,慷慨就义,临死前痛骂洪承畴。死后人们从他的衣服里发现“大明孤臣黄道周”七个大字。其门人蔡春溶、赖继谨、赵士超和毛玉洁同日被杀,人称“黄门四君子”。   论名气,论执拗程度,黄道周不比刘宗周差多少,朱慈烺躲来躲去,终究是没有躲过。   崇祯帝的圣旨说黄道周“事亲亦极孝”,“学无不通,且极清苦”,因此起复他为詹事府詹事——看的出,为了帮太子挑一个好老师,崇祯帝也是煞费苦心,刘宗周不行,立刻就起用黄道周。   有黄道周这个詹事,朱慈烺以后恐怕再难逍遥了。   所幸黄道周此时不在京师,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福建,圣旨到福建,黄道周起身赴任,来来回回最少一个半月。   也就是说,朱慈烺只有一个多月的清闲时间了。   而接替吴伟业左庶子位置的是马世奇。   马世奇,字君常,号素修,崇祯四年进士,与华允诚,龚廷祥并称“锡山三忠”,甲申之变中,李自成破北京,马世奇自缢死,二妾亦随死,而在此前的两月,马世奇就已经有所预料,每每朝议归来,太息泣下,曰:「事不可为矣。」   马世奇是忠臣,为人廉,但除了八股文章之外,是否有经世的才能,朱慈烺就不知道了。   ……   紫禁城。   大约是刚飘了一场小雨的缘故,紫禁城空气清新,落日的余晖照在金碧辉煌的楼宇间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朱慈烺坐在布辇上,琢磨着怎么和父皇应对,以解释王铎吴伟业之事?从两人被罢职,而且圣旨口气极其严厉就可以知道,崇祯帝对两人所作所为十分不满,有极深的怨念,子不教父之过,养不教师之惰,惩戒了老师,他这个学生肯定也是跑不了的。   另外,此次蓟州之行从四天变成十一天,朱慈烺也需要找出一个合适恰当的理由。   照崇祯的脾气,儿子擅做主张,明明有蓟州北的官道,却偏偏要走蓟州南的小道,多绕了六天的路,心里肯定是生气的,脸色凝重,目光严厉也一定是少不了的,不过朱慈烺并不是没有绕道的理由,那就是为了祭奠玉田总兵小曹将军。   小曹将军松山殉国,天下人人敬仰,作为太子的亲到他玉田的灵堂祭奠,跟崇祯帝在京师设坛祭奠洪承畴是一样的道理。   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乾清宫前。早有小太监忙不迭的进去禀报了,朱慈烺下了布辇,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殿门,刚进到殿中,就听见后面的暖阁中传来崇祯帝愤懑憔悴的声音,与之伴随的是兵部尚书陈新甲颤抖恐惧的回答。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归德失陷,父皇又在发脾气了。   一会,兵部尚书陈新甲和侍郎吴甡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都面如土色,陈新甲隐隐还在颤抖,显然是被崇祯帝雷霆之怒吓到了,大明六部,最难做的就是兵部尚书了,每天听到的尽是倒霉的坏消息不说,还提心吊胆,生怕崇祯帝一怒之下将其投入大狱。   见到太子,陈吴二人连忙见礼。   朱慈烺回了一礼,用眼神安慰陈新甲。   虽然陈新甲能力有限,但胜在听话,办事也还算用心,朱慈烺可不希望他被崇祯帝换掉,或者他本人受不了压力而崩溃。   太子的理解和安慰,让陈新甲紧张恐惧的心情稍微得到缓解,他向太子深深一礼,苦笑着去了。   吴甡脸色凝重的向朱慈烺眨了一下眼,好像是在提醒什么。   朱慈烺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也知道即将面对一场严峻的考验。 第三百七十六章 朝廷颜面   “儿臣给父皇请安。”进到暖阁,朱慈烺跪下给崇祯帝行礼。   崇祯帝正低头看着案子上的河南地图,头也不抬的说:“还知道回来?”   声音冰冷。   朱慈烺小心回答:“儿臣抵达蓟州之后,忽然想起了曹变蛟将军,忍不住想要去祭奠他,事先没有向父皇禀告,还望父皇恕罪。”   崇祯帝不说话,也没有让朱慈烺起身,皱着眉头的把案子上的河南地图完完整整的又看了一遍,这才冷冷道:“你能想到去祭奠忠臣,很好,但任何事情都是有规制的,不可以随性乱来,你身为储君,就更是应该铭记。今日你是太子,可以随意的在外面逗留,等你日后继承大统,难道也要到处乱逛吗?”   朱慈烺连忙叩首:“儿臣岂敢?儿臣愿永远做父皇的儿臣。”又道:“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你有何罪?”崇祯帝还是不抬头。   朱慈烺没有隐瞒,将自己故意支开王铎和吴伟业,不上早课的事情全部坦白,而且丝毫不辩解,并不说自己早期因为头晕,后期因为京营军务,所以对先生们的早课有所懈怠。   崇祯帝脸色稍有和缓。   他最不喜欢就是臣工们言辞狡辩,对儿子也一样,知错能认才是好臣子、好儿子。   “知错就好,你是储君,阅武崇文,学习治国理政,研读皇明祖训,敬畏祖宗之法,意识为君责任的重大,是你必走之路,京营抚军虽然重要,但为君之道更是重要,你绝不可有丝毫懈怠。”   崇祯帝抬起头,深深望向儿子,目光非常严厉。   朱慈烺吃了一惊,因为崇祯帝脸色憔悴,眼睛里满是血丝,就好像又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了。   朱慈烺的心,像是被什么抽了一下,猛的就缩成了一团,父子之间的真挚情感排山倒海而来,压也压不住,鼻子一酸,深深拜道:“父皇的教诲,儿臣永记在心,但请父皇千万保证龙体,流贼虽然破了归德,但只要固守开封,保山西河北无忧,中原局势就依然在朝廷的掌握中,等到孙传庭练兵完成,左良玉出湖广,刘泽清出山东,孙传庭率秦兵袭后,杨文岳统保定山西兵压顶,四路大军齐出,闯贼覆灭不过就是旦夕间。”   这番安慰的话,朱慈烺自己是不信的,但没有办法,为了解崇祯的忧虑,他只能昧着“良心”说谎。   崇祯帝却一点都没有为太子的苦心感动,他冷冷看着太子:“这些话陈新甲和吴甡已经说过了,朕不想再听!朕也不觉得流贼会乖乖待在河南,等着朕去围剿他们!”   顿了顿,声音忽然变的愤懑:“今日不说兵事,只说你的事。王铎和吴伟业不堪重用,朕为你撤换了他们,黄道周和马世奇如果不能用,朕还会撤,这天下的风雨,你终究是要担得,功过黑白你必须能分清楚,如此方有可能才为一代明君,你要记住,有些事情可以改,但有些事情绝不能怀疑。一旦怀疑,不但损及朝廷颜面,也会令天下人无所适从!”   “……”朱慈烺微微心惊,他知道崇祯帝意有所指,更从崇祯帝的语气中听到了某种肃杀之气,隐隐地只有上一次他请求起用孙传庭时,崇祯帝勃然大怒之时才有这种气息存在,虽然不如上一次强烈,但朱慈烺还是感到不安。   他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什么叫不能怀疑,什么叫损及朝廷颜面?   崇祯帝却不解释,只摆手,冷冷道:“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   朱慈烺惊疑的退下。   他到蓟州安抚辽东撤退的军民百姓,本是此行的重点,但父皇却一个字都没有问,就好像他在蓟州的所作所为,父皇都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一样,这让朱慈烺忐忑,虽然他知道自己身边有东厂探子,但东厂探子不可能知道他所有,有些事情还需亲自向父皇禀告才对,但父皇却不问……   朱慈烺心中的疑虑更多。   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崇祯帝微微叹口气,疲惫的闭上眼睛。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崇祯元年,正坐在黄极殿上,那个广东蛮子,慷慨激昂的站在殿中讲话……   照旧是内监秦方把朱慈烺送到乾清宫门口,不同的是,今日秦方书中捧着一些旧文档,双手呈到朱慈烺的面前。   朱慈烺打开了看。   原来是当日审理袁崇焕的旧档。   然后他立刻明白了。   怪不得父皇说有些事绝不能怀疑,一旦怀疑了就会损及朝廷颜面呢。原来指的是袁崇焕案。   想来是董朝甫和张家玉的事情已经为父皇所知,从他们两人同情甚至是要为袁崇焕伸冤的态度中,父皇怀疑自己对袁崇焕有什么想法,因此今日的脸色才会这么难看。   朱慈烺额头忽然有冷汗。   他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或者是疏忽了崇祯帝对袁崇焕案的敏感度。崇祯帝或可容许朝臣和士子们对袁案说三道四,但绝不会容忍太子对袁案有所怀疑,因此才会把当日审理的旧档交给他,意思是你自己看吧,你父皇我当时的处置并没有错误!   但朱慈烺的冷汗并不是因为崇祯帝的责怪和不满。   而是他意识到,他对身边的东厂探子再不能纵容了,或者说必须加快步子将其找出来了,不然事事都被捅到父皇那里,而自己以后出格的地方恐怕会越来越多,如果事事都惹崇祯帝不满,那他抚军京营的位置怕是会不保啊。   想到此,朱慈烺再不犹豫,双手捧着旧档,三步并两步的返回乾清宫,进到暖阁,在崇祯帝面前跪下:“儿臣并没有想为袁崇焕翻案,儿臣使用张家玉和董朝甫,只是怜惜他们的才能,在儿臣眼里,只有有才能的部下和没有没有才能的部下,绝不会因为他们对某件事的立场,而对他们另眼相待,父皇明鉴。”   崇祯帝又在看河南地图,头也不抬的说:“袁崇焕的部下,能人还是有不少的,你用董朝甫没有错,张家玉是广东人,他为袁崇焕说话倒也正常,那些旧档并不是给你看的,而是给他们看的,朕要让他们知道,袁崇焕证据确凿,朕绝没有错杀!”   越说越激动,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都冒了出来。   崇祯极重视名誉,他绝不能允许自己背上残害忠良的“昏君”名义,因此他才会为袁崇焕的事情大动肝火。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夜巡京营   父皇激动的表情让朱慈烺微微心惊,连忙叩首:“儿臣明白了,儿臣必交给他们看,让他们心服口服!”   “口服是肯定的,但心服却未必。”崇祯帝平静了一下心情,冷冷道:“因此袁崇焕的人可以用,但不宜大用。”   “儿臣遵旨。”   “下去吧。”   朱慈烺缓步退出,额头有冷汗,心中有侥幸,幸亏自己是太子,是崇祯帝的儿子,如果换成一般的督抚大臣,只这一条罪名估计就要被罢官了。从今以后,必须吸取教训,这样的错误可不能再犯了。   从乾清宫离开,朱慈烺去往坤宁宫。   一路暗暗琢磨,父皇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此清楚,身边的东厂暗探究竟会是谁?   心有想,意有动,目光忍不住就扫了一圈跟在自己身边的侍者和侍卫。典玺田守信、小太监唐亮、几个近身的锦衣卫,至于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小将佟定方,两人并没有进宫,而是在宫门外等候。   眼前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亲信,即便那几个锦衣卫都是李若链精心挑选,绝无任何疑点的老部下,所以朱慈烺实在想不出,他们中间有谁会是东厂暗探?   见到周后和坤兴公主时,朱慈烺心情才轻松起来。   崇祯帝没有问,但周后却详细问了他蓟州之行的经过。末了轻轻叹息:“你把田庄都给了辽东百姓,以后你东宫的开销可怎么办?”   朱慈烺笑:“母后勿忧,儿臣有古玩店呢,听田守信说,短短半月,已经进账一万多两银子了,这还只是刚开始,以后生意会越来越好。”   “好什么好?你一个国本,却逼得要去开古玩店……”周后眼眶又红了。   听太子哥哥去了蓟州,坤兴公主羡慕不已,拉着朱慈烺问东问西,有些问题朱慈烺实在是回答不上来,只好胡编乱造,坤兴公主却听的极为认真,秀丽的小脸蛋上满满地都是向往。   从皇宫离开时,天已经快黑了,也幸亏天快黑了,不然坤兴公主不会放他走。   “殿下。”   一离开皇宫大门,朱慈烺就急不可耐的翻身上马,向德胜门军营而去。   这个时间点,在城外大校场操练的三万京营将士已经回城了,朱慈烺想要看这十一天他们操练效果如何,各营各将有没有懈怠?为了制造“突然性”,朱慈烺轻车简从,只带了田守信和佟定方两人在前,宗俊泰带着众侍卫远远在后,直扑德胜门军营。   正是晚饭时间,一到军营门口,就闻到了炖肉的香气。   “炖肉?”   佟定方有点不敢相信。明军待遇低,伙食差,即使是待遇最好的辽东军,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田守信朝他笑:“小将军不必惊讶,自从殿下抚军京营之后,我精武营将士每三天就可以吃一顿肉。”   佟定方道:“那得很多银子啊。”   田守信深意点头:“是啊,所以殿下才不得不另想办法。”   太子拍卖字画一事已经传遍天下,佟定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他少年心性,倒没觉得太子卖画有什么不堪,反倒是觉得有趣,望着前面的太子,越发的佩服了——也就是太子,换他人谁能想出拍卖字画的妙招,短时间之内凑到二十万两银子?   “什么人?啊……”正思量间,就听见营门上卫兵喝问,等到看清是太子殿下,吓的连忙开门迎接。   自从抚军京营之后,朱慈烺就定下规定,凡他检查,无有命令,营门卫兵不得向里面通报,违令者斩,因此营门卫兵除了迎接,并不敢向里面通报,直到朱慈烺出现在千总们的餐桌前,众将才知道太子到了。   张家玉,徐文朴,杨轩,魏闯,还有另外的三位千总,徐文海,刘廷训和耿彦波,见到一张张熟悉的脸,朱慈烺心情大好,正好没有吃晚饭呢,于是就在餐桌边坐下来,陪千总们一起吃。千总们都已经习惯了,小将佟定方却是第一次见,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大明以文制武,不要说太子,就是巡抚知府也没有屈尊跟武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先例啊。   一边吃一边聊,在增进感情的同时,朱慈烺对自己离开这十几天精武营的操练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切都很平稳,虽然太子不在,但没人敢懈怠,张家玉讲解操练鸳鸯阵,杨轩和魏闯两人操练火枪,其他几个千总也都各司其职,老将董朝甫带着挑选出来的一百斥候兵,往山中操练去了——合格精锐的斥候兵在军营中是练不出来的,非野训不可,这是董朝甫的原话。   唯一有点松懈的可能是小伯公李国祯和老总镇吴襄的战术课,太子在时,他们两人战战兢兢,不敢取巧,太子不在,他两人多多少少的都有点偷懒。   对这两个“老师”,朱慈烺是不满意的,但没办法,现今情况下,他找不到比他们两人更合适的人,比他们两人高明的人多的是,但都不宜请到精武营做老师。   从精武营离开时,已经快九点了,回到王府朱慈烺令田守信给佟定方在府中安排住处。对佟定方,朱慈烺暂时不打算让他领兵,而是要将他留在身边,多领悟多学习,时机成熟再派到军中。   “李若链来了。”田守信小声报。   “传。”   李若链汇报了两件事,第一,萧汉俊两天前已经离京前往山西河南了,身边只带了一个戒嗔和尚,临行前告诉李若链,说他明着撒了五千两银子,但暗地里却收买了不少的人心,其中有不少是勋贵大臣家里的下人,短时间没有帮助,但时间长了必然会有效果。   另外,山西河南陕西的任务他一定会完成,请太子殿下放心。   李若链将信将疑,不过因为有太子的命令,所以他对萧汉俊的行为并不干涉,只是把东厂之事告知萧汉俊,要他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被东厂逮到什么把柄。萧汉俊听了却不在意,甚至嘲笑东厂只是一群窝在京城的酒囊饭桶之辈,根本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   李若链将萧汉俊的话,原原本本的讲给朱慈烺听。 第三百七十八章 若链密报   真是一个狂生!   朱慈烺皱眉,对萧汉俊的能力,他是认可的,但如此高调,却让他隐隐有点担心。   毕竟军情司是一个必须低调的单位。   “臣已经查清楚了,萧汉俊和戒嗔和尚没有任何关系,戒嗔甚至都没有听过萧汉俊的名字,也没有见过萧汉俊的人,那日臣将戒嗔和尚从刑部大狱换出,交到萧汉俊手中时,直接问他原因,他却不肯明示,只说以后我就会知道。而戒嗔和尚死里逃生,竟然神情不变,只是一个劲的要酒喝,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物,据庙里的老和尚说,戒嗔是他四年前从山涧中救下来的,当时戒嗔浑身是伤,好像是失足掉下了山崖,老和尚问他来历,他不肯多说,伤好之后就拜老和尚为师,成了庙里的和尚。不过虽然他什么也不说,但臣却听出了他的陕西口音。”李若链道。   “你是说,他是陕西人?”朱慈烺问。   李若链点头:“是的。”   朱慈烺沉思:“那戒嗔和尚有没有发入职誓言?”   军情司规定,入军情司需发入职誓言。   “没。”李若链摇头:“萧汉俊说,戒嗔和尚只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他就自由,因此不必加入军情司。”   朱慈烺疑惑重重,不过还是选择相信萧汉俊:“知道了,说第二件事吧。”   “左懋第和方正化在扬州清查两淮盐运使的贪官污吏,第一批抄家的银两已经运到通州,明日就可以入京师。”李若链道。   “哦。一共抄到了多少?”朱慈烺一下就来了兴致。   他现在最想听到的就是有关钱的消息,尤其是入项。   “拾万两,珠宝玉器若干。”李若链答。   朱慈烺皱眉:“这么少?”   盐官肥的流油,清查两淮盐运的贪官污吏,不说一百万两,起码也应该清出个三五十万两,没想到只有区区十万两,左懋第和方正化都不是贪墨之人,由此可知,两人在扬州应该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以至于抄家的效果不如预期。   “是。”李若链回答:“两淮盐运使冯导研家中抄出四万两,监盐太监杨显名的府中抄过五万两,另外的几个小吏家中一共抄过一万两……”   朱慈烺皱着眉头。   事情肯定是不对的,两淮盐运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丁点的银子。   “奏疏呢?左懋第没有上奏疏吗?”朱慈烺问。   “上了,自从两淮查盐,左懋第五日一奏疏,最新的一份奏疏是昨日到京的。”   “呀……”朱慈烺想不住想要拍脑门,他疏忽了,如果他知道消息,到内阁去查看,肯定能见到左懋第的奏疏,由此也就能知道左懋第在扬州遇到了什么困难。   也怪自己在内阁中没有人手,否则这样的大事一定会禀告于他。   李若链从怀中取出两张信笺,双手呈送到朱慈烺的案头:“这是臣找机会抄录的左懋第奏疏的副本,但不是昨日,而是七天前的一份奏疏。”   朱慈烺连忙拿起来看,庆幸多亏有李若链,不然恐怕明日才能看到这份奏疏。   烛火跳动。   朱慈烺看完了奏疏,脸色越发凝重。   左懋第和方正化扬州之行,果然是极不顺利,虽然拿下了两淮盐运使和监盐太监,但却遭到了整个扬州官场,甚至是整个南直隶官场的抵制,这种抵制不只是大官,而是连衙门里的小吏都对他们两人使绊子。   方正化一怒杀了几个人,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官员也就罢了,想不到市面上的商人,也对他们两人抵触的很,想要把商人找来,询问盐市的情况,但没有一个说实话。   处处碰壁,举步维艰之下,只抄到十万两的银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左懋第并没有被吓退,在奏疏的最后他发下誓言,不查清两淮盐运的舞弊,绝不回京!   朱慈烺放下奏疏,心中的火焰慢慢在扑腾。   南直隶官场好大的胆子,居然连衔有圣命的钦差大臣都不放在眼里,都敢在背后使绊子,由此可知,江南吏治已经腐败到了何种地步?   不能让这种局面再持续下去,江南是大明税赋的根本,盐政又是治国四策中的起手之策,必须快刀斩乱麻,给左懋第支持,清剿江南官场!   这是朱慈烺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但很快,他就知道不可能,别说他只是一个待位的储君,在行政上没有任何权力,就算是坐在龙椅上的父皇,面对江南官场,面对扬州盐运,恐怕也不敢兴起雷霆之怒。   “内阁怎么说?”朱慈烺问。   “尚没有决议。”李若链回。   朱慈烺苦笑。   “另外,臣将殿下身边的人,又详细的调查了一遍,但没有发现疑点。”李若链低下头,一脸惭愧。   不意外,东厂探子不是那么好查的。   “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朱慈烺温言安慰。   李若链拜了一拜:“臣明日一早就离京,萧汉俊说,他会在黄河边的风陵渡口和臣会面。”   “一路小心。”   “臣告退。”   李若链走后,朱慈烺想着两淮盐运,江南官场,越想越是疑窦,两淮盐运使驻节扬州,而现在的淮扬巡抚是漕运总督史可法兼任的,史可法虽然名过其实,不是力挽狂澜的将相之才,但他廉洁和气节却是不容置疑的,有他在,扬州官场不应该沦落到给“钦差大臣”使绊子的地步啊?难道身为淮扬巡抚的史可法控制不了扬州官场吗?   再拿起左懋第奏疏看,发现左懋第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史可法和淮扬巡抚衙门。   朱慈烺想不明白。   只叹自己对官场的枝枝节节,还是不太了解,明天得找一个明白人问问。   放下奏疏,正准备休息,小太监唐亮忽然来报,说火器厂刘公公求见。朱慈烺大喜,他知道一定是火器厂有进展了,因为他曾经说过,只要火器厂有进展,不管是何时,哪怕是深更半夜,只要他人在京师,就要立刻通知他。   “快传!”   刘若愚走进殿中:“奴婢刘若愚……”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刘公公不必多礼,快告诉本宫,火器厂有何进展?” 第三百七十九章 遂发枪成   刘若愚抬起头,声音低沉但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回殿下,第一支遂发火枪,已经造出来了。”   朱慈烺跳起来,直奔火器厂。   他心中的激动无法形容,他等一天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来,他连睡觉都在想着遂发火枪,有遂发枪才能有接下来的一切,没有遂发枪,他建军练军,短时间将精武营改造成一支精锐,扭转朱仙镇之战和建虏入塞的计划就会落空。   可以说,遂发枪是一切的一切。   但自从毕懋康到火器厂后,朱慈烺一次也没有视察过,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想给毕懋康和刘若愚添加太多的压力。   任何科学技术的进步都需要时间的积累和经验的总结,配以平心静气、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任何心浮气躁,拔苗助长,都不易于技术的进步和发展。   因此朱慈烺一直都忍着。   今日他终于可以放开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朱慈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火器厂。   火器厂灯火通明。   毕懋康,宋应星,连同他们两人的几个子侄正在门前恭候,   原本,朱慈烺为毕懋康安排了住宅,但毕老爷子很少回家,一直住在火器厂里没日没夜的研究遂发枪。灯笼光亮下,他双眼里满是血丝,不知道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不过精神看起来尚好。   宋应星还是那般清瘦,不过眼圈也微微发黑,看来也是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朱慈烺心中感动,不等二人叩拜,就急忙下马箭步上前,一手托住一人的臂:“两位免礼!”   进入火器厂,朱慈烺直奔右边的那一处大宅院,那是火器厂的研发部,所有新产品包括遂发枪和手榴弹都在大院中进行最初的实验和组装,大院门口不但有挎刀的火器厂守卫,还有两个锦衣卫日夜驻守,任何人不经允许靠近大院,都格杀勿论。   “殿下。”   毕懋康亲手将制造出来的第一支遂发枪交到朱慈烺的手中。   虽然西洋精铁还没有送到京师,但时不待我,朱慈烺派人在京师各大商铺搜集到了十几斤,全部交给毕懋康以制造燧发枪机的主弹簧。经过一个多月的实验和折腾,终于做出了第一支样品。   其实遂发枪和火绳枪整体结构并不差多少,遂发枪更精细一点,而铳管和枪床是可以通用的,不同的是点火装置,火绳枪是蛇口压火绳,遂发枪则是改成了击锤砸火石,简单讲,遂发枪的基本结构如同是一个打火机,利用火石撞击产生火花,引燃火药,进而将子弹从枪膛之中推射出去。   遂发枪的设计和制造都不是难题,难点在于主弹簧的制造。   弹簧有力才能产生足够的击打力,也才能产生火花,但弹簧不是随便能造的,不说现在,就说到了清中期,弹簧也是一个新鲜玩意,毕懋康这一个多月以来,折腾的就是弹簧,虽然他早知道,弹簧需用西洋精铁制作,但实际制造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如前世里山寨西方的小玩意一样,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使用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弹簧两个要求,一个是有力,另一个是耐用。   为了达到这两个要求,毕懋康这一月以来,将几十斤的西洋精铁熔了造,造了熔,最初之时,他改变钢丝的粗细,缠绕的角度,想尽各种办法,但却始终做不出合格的弹簧,不是弹力不够,就是容易折断,又或者太过粗糙,无法在遂发枪上使用,直到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了太子的叮嘱。   对于弹簧的制造,从一开始朱慈烺就不敢轻忽,他把自己脑子里关于弹簧的一些记忆一股脑的全写在了几张大纸上,交给毕懋康——只恨他前世是一个历史爱好者,对五金机械没有涉猎,对弹簧的了解只有这么多了。   毕懋康虽然是恭恭敬敬地接了,但并没有太在意,也没有太仔细看,他并不觉得太子对弹簧的了解会超过自己,直到陷入困境时,他才将太子的叮嘱拿出来看,然后越看越觉得有道理,尤其是太子提出,弹簧有两种缠绕办法,一种热缠,一种冷缠,方法不同,弹簧的弹力和耐力也随之不同,朱慈烺不能肯定遂发枪使用哪种弹簧更好,他提出方法,希望毕懋康具体试验。   朱慈烺的条子令毕懋康茅塞顿开。   很快,他就做了十几个不同的钢弹簧,又试着用了冷缠,高温淬火,中温回后,最后终于造出一个弹力大小合适,并且最为耐用的样品。   激动狂喜的同时,毕懋康对太子的博学,又佩服又感激,同时也有点自责,如果早点重视太子的建议,也许早就把弹簧造出来了。   在制造弹簧的同时,遂发枪其他的各个零件都已经按他的图纸,铸造出了不少,第一支遂发枪顺利的组装,不过惊喜之余,另一个问题也随之以来。   那就是如何将所有的弹簧都做到大小一致,性能一致,保障了大规模生产出来的弹簧能装配到任何一支遂发枪上?   虽然兵杖局火器厂拥有天下最好的匠人,将弹簧做的大小一致并不是做不到,不过那样一来,速度就无法保证,估计一个月也做不到多少,虽然太子没有说,但毕懋康却能感觉到太子对遂发枪的急迫。   正当毕懋康又陷入困境之时,宋应星将一个小机械送到了他的眼前。   缠弹簧机。   原型是中国南方编织丝绸所用的木制的一种小机械,名曰缠丝机,一柄木把,一边摇一边缠丝,宋应星的《天工造物》里有记载,宋应星稍微一改装,由木制变成铁制,用来缠弹簧,极为合适。   因为是机器缠,所以缠出来的弹簧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可以装配到任何一支遂发枪上。   这当然也是朱慈烺的安排。   同时这也是朱慈烺要把宋应星和毕懋康都安排在火器厂研发部的原因,宋应星和毕懋康都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技术人才,都有专门的著述,将他们两人安排在一起,相互探讨,互通有无,绝对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三百八十章 火枪量产   宋应星现在肩负三个任务,第一是京郊的水利工程,第二是新型农作物的推广,第三是水里锤锻机的研发。京郊的水利工程已经进入正途,有工部的两个主事主持,他已经不必每天都到现场了,新型农作物的推广正在编写书籍,最后一项水利锤锻机的研发,是他近期工作的重点,而在这间隙,他为毕懋康改造出了一台缠弹簧机。   到此,弹簧制造才算是成功。   毕懋康对遂发枪有长期的研究,又有宋应星这样的机械达人,两者相加才有今日的效果,否则还真不能这么短的时间里造出合格适用的弹簧。   “好铳!”   朱慈烺端着遂发枪爱不释手,手指叩动扳机,啪啪,弹力不大不小正合适,而且可以清楚的看到火石碰撞火门溅起的火星。   只空枪不行,还需要看实弹。   朱慈烺要亲自试枪,众人连忙劝阻。   “刘公公,这是你火器厂出产的第一支遂发枪,难道你对它没有信心吗?”   “毕先生,你是遂发枪发明者,难道你认为它会炸膛吗?”   朱慈烺连续两问,又笑道:“如果本宫连一支遂发枪都不能驾驭,未来又岂能驾驭天下?”   但刘若愚、毕懋康和宋应星却仍然不同意太子试枪,三人带着火器厂的官吏跪成一片,拼死拦阻。如果军中的将官,朱慈烺早就严词训斥了,但面对两位老先生,他却不能强来。   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朱慈烺将手中的遂发枪交给一人:“佟定方,你来!”。   “哦……”   小将佟定方没想到太子会令自己试枪,虽然他在辽东接触过不少火器,也使用过火绳枪,不过他对火绳枪的评价并不高,一来装弹太慢,一发子弹还没有打出去呢,敌人就贴到脸上了;二来威力不大,无法击穿建虏的重甲;三来他少小学习弓箭,是神射手,弓箭在手中如同是长了眼睛,想射哪就射哪,有如此本事,自然对火器就不那么重视,平常自然也就不太喜欢使用火器。   朱慈烺像是知道他对火器的轻视,所以要令他试枪。   佟定方双手接过遂发枪。   毕懋康的侄子毕登瀚帮着装好火药。   四周火把通明。   佟定方举枪瞄准。   “砰!”   一声枪响,没有击中木靶,铅弹擦着木耙飞过去了,将对面的墙壁打的火星四溅。   虽然没有中的,但现场众人却都已经感受到了遂发枪的威力了。   改进了火药配方,用了新式的火药,枪膛打造又严格要求,而且照皇太子的建议,配备了新式的更接近于现代步枪的枪托,稳定性更好,后座力更容易被吸收,如此一来,士兵更容易操作。   没有打中木耙,佟定方闹了一个大红脸,他是射箭手,百步之内从没有脱靶的时候,何况鸟铳的木靶远比弓箭的环靶更长更宽,想不到却“丢人”了。   “毕登瀚,你来一发。”   朱慈烺看了佟定方一眼,深意一笑,又令毕登瀚试枪。   作为毕懋康的侄子,每天都在琢磨遂发枪,毕登瀚对遂发枪的熟悉程度不在叔叔之下。得了太子的命令,他熟练的装好火药,举起枪,稍微一瞄,砰的一声,八十步外的木靶被打的粉碎。   “好。”众人齐声叫好。   佟定方脸更红了,他是武将,但想不到在鸟铳的使用上竟然不如火器厂的一个文官,实在是丢人啊,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鸟铳练好了,免得下次再丢人   亲眼见到遂发枪,又问了遂发枪的产量之后,朱慈烺心情大好。   自从毕懋康到了火器厂后,火器厂就停止了火绳枪的生产,只专心打造铳管并依照毕懋康的图纸,铸造遂发枪的各个零件,三千多名工匠,连续加班一个月,到今日已经铸造出了足够三千支鸟铳使用的零件,铳管也打造了将近一千五百支(平均一天能打造五十支),接下来就是大批量的装配生产了。   照刘若愚的估算,到五月初,火器厂一共可以生产三千支的遂发火铳。   精武营现在有九千精锐,照朱慈烺的谋划,其中要有四千名的火枪兵,再配上神机营一千火炮兵和三千营的一千余骑兵,未来这一万一千人将是决战开封的主力。   所以鸟铳一定要足额配备,但朱慈烺也知道,照火器厂现在的产能,两月的时间生产三千支鸟铳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如果一劲催促,质量难免就会有所松懈,因此朱慈烺没有催促,只点头赞许。   朱慈烺对毕懋康和宋应星道:“遂发鸟铳对我大明至关重要,明日我就上疏圣天子,为两位先生请功!”   得了太子的夸奖,两位老先生都是激动。但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感恩。   他们两人都六十多了,到他们这个年纪,对功名利禄早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望了。   他两人一生仕途坎坷,几起几伏,毕懋康更是在家闲居将近十年,穷困潦倒,若非太子青睐,不要说为朝廷立功,恐怕连温饱也是问题,如今在火器厂发挥长才,报效朝廷,做出的成绩能被太子肯定,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宠了,如果再被圣天子肯定,他们两人就死而无憾了。   “还有刘公公你,你也是大功一件!”朱慈烺又看向老太监刘若愚。   在太子和两位老先生交谈之时,刘若愚站在一边,沟壑纵横的老脸满是平静,听到太子的夸奖,惶恐的躬身。   遂发枪成了,朱慈烺谋划的另一件利器手榴弹呢?   其实手榴弹七天前就已经成了,但因为太子殿下不在京师,所以刘若愚还来得及禀报。   三个黑漆漆的的带有龟纹、圆柱形的、一掌可握的手榴弹放在桌上,下方有一根清楚的引线。   朱慈烺抓起来掂了一下。   刘若愚还好,田守信却是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这黑乎乎的家伙可是一个危险品,如果在太子手中出了什么意外,在场的人可都万死莫恕。   朱慈烺掂了两下觉得还好,抓手实在,份量大约在三斤左右,比现代手榴弹重了差不多三倍,没办法,在火药不纯的情况下,要达到一定的威力,只能加大重量,增加火药量。   不过三斤重的大铁蛋子,肯定是扔不了多远的,临阵遇敌时,只能近距离的使用。同时士兵也携带不了多少,一人只能携带一颗。 第三百八十一章 李岩其人   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超前的发明了,想到那种敌人千军万马冲来,我军一阵手榴弹,将之炸的七零八落、血肉横飞的场面,朱慈烺就激动无比。   “威力如何?”   朱慈烺转看刘若愚,眼睛里有藏不住的兴奋。   “回殿下,杀伤距离约在三到四步,绑在狗身上可炸得血肉横飞。”刘若愚回答。   三到四步,比之现代手榴弹的威力实在是差的太远,不过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足够了。   狗能被炸的血肉横飞,披着盔甲的人就算不血肉横飞,估计也难逃一死。   “很好,但质量一定要保证。”朱慈烺提出重要关键   “是,奴婢必竭尽全力。”刘若愚躬身。   朱慈烺点头,仰望夜空:“今日太晚了,明日到城外大校场,本宫亲眼看威力如何?另,凡参加研发的工匠,每人赏纹银十两,骨干工匠赏二十两。”   “遵命。”刘若愚躬身。   “另外几项可有进展?”朱慈烺问。除了遂发枪和手榴弹,火器厂还担负着铁脱硫、铅弹光滑等科目的研发,   刘若愚摇头:“奴婢惭愧,这几项尚没有进展。”   虽有失望,但朱慈烺仍然勉励道:“不着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簇可就,本宫有耐心,你对匠人们更要有耐心,不可太过于催促。”   “奴婢明白。”   从火器厂离开时,朱慈烺心情好极了,应该说,这是他穿越以来心情最好的一个夜晚,因为他的逆转大业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已经是深夜10点多,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灯光,两名锦衣卫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众人在后随行,夜风清凉,暗夜静寂,马蹄踩在青石板街面上发出清脆响。   佟定方闷闷不乐,他一直在为脱靶射击而惭愧,跟在朱慈烺身后,有点无精打采。   朱慈烺看他一眼,笑:“镇远,想什么呢你?”   佟定方字镇远。   “回殿下,臣什么也没有想。”佟定方赶紧抬起头。   朱慈烺笑道:“还惭愧呢。其实鸟铳比弓箭容易的多,只要你用心学习,以你的能力,不超一个月,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鸟铳手。所以努力吧,本宫希望你早日成为弓箭和鸟铳的双英!”   得了太子的鼓励,佟定方脸色一下就涨红,在马上抱拳施礼:“臣明白了,臣必努力!”   朱慈烺微微点头,对佟定方他是非常看好的。   回到府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朱慈烺原本已经困的不行,想要睡觉了,但一份新到的塘报,却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流贼正在商丘城中搜捕商丘县令梁以樟和侯家公子侯方域……   河南商丘城。   熊熊大火从晚上一直燃烧到次日上午,终于是渐渐熄灭了,但整个商丘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临近中午时,闯军的一名年轻将领带着几个亲随登上了昨夜战斗最激烈的西城门,遇见的闯军士卒都喊他“李公子”。   原来是李岩。   李岩原名李信,河南开封府杞县人,天启丁卯年举人。有功名的举人投靠流贼,在明末是极其少有的事情,偏偏李自成账下就有两个,一个是号称智多星的牛金星,另一个就是李岩了。   李信是官宦后代,因为行侠仗义,常常周济穷人,在杞县名声极好,百姓都称他为“李公子”。崇祯十二年河南大旱,他劝说县令暂停征税,并开仓赈灾,但县令哪有余粮赈灾?结果灾民哗变,抢劫城中富户,并推举“李公子”为他们的首领。   彼时的李岩并没有反叛朝廷之心,他被灾民推举为首领后,吓的三魂出窍,一方面竭力自清,另一方面则劝说灾民放下武器,但不等他成功劝说,州府的平乱大军就已经赶到了,一班乌合之众的灾民,哪里是官军的对手?灾民被击溃,李岩本人也被投入大狱,等候朝廷的处置。   原本李岩以为自己必死,但不想一股蒙面人忽然袭击了大狱,将他从狱中救了出来。   却是红娘子。   事到如今,李岩不反也不行了,于是他和红娘子便反出杞县,投奔李自成去了。   到今日,已经有两年时间了,这两年中李岩为李自成出谋划策,贡献了不少好点子,极得李自成的信任。而这次围攻归德,就是出自他的谋划。   攻取归德府并不是为了占领城池,而是为了夺取城中的财物和粮米,同时也是清除开封府的外围屏障,将开封府彻彻底底的变成一座豫北的一座孤城,为接下来攻取开封府打下坚实的基础。   现在归德府已经被攻陷,李岩站在城楼上,望着满城的残垣断壁,脸上却一点喜色都没有。   二十万大军潜行百里,围攻了五天,最后却只得到了一座空城,实在是得不偿失。闯军在中原流窜作战多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样,攻取一座大城,但却一无所获的情况呢。历来各地的官员最多就是焚烧府库,从来没有出现过城中富户也被同时焚烧的情况。   原因很简单,明代官员大部分都出自士绅,焚烧士绅的财产,等于是在同自己的同类为敌,何况这是内战不是外战,官员们天生都有一种城中百姓是本官保护的对象,本官如果焚烧百姓的财物,又跟城外的流贼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因为如此,流贼每每攻下一座城池,都得获得大量补给。   不能说官员不对,只能说时势使然。   但今日的商丘却是一个特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商丘知县梁以樟和侯家公子侯方域,梁以樟也就罢了,但侯方域的出现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李岩不只是李自成的谋士,更负责闯军的“情搜”,是闯军的情报负责人,在围攻商丘城的十天前,他就派了大量的奸细潜入商丘,掌握商丘守军的一举一动,最初得到的情报都还正常,一切都在掌握中,但等到侯方域回到商丘后,情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侯家举家逃亡山东。   侯家是豫东的名门望族,过去几年从未离开过商丘,侯家的逃亡对城中富户有极强的示范。 第三百八十二章 情报头子   李岩是情报负责人,对情报的细微之处非常敏感,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如果城中富户都效仿侯家,携带钱粮逃亡山东,闯军夺取城中钱财,以为攻取开封城军资的图谋就会落空。   所以李岩立刻禀告李自成,并提出建议,提前攻取商丘城。   于是,李自成的流贼大军提前两天出现在商丘城下。   如果只是这样,闯军仍会大有所获,毕竟大部分的富户都还没有逃出商丘。   但没想到,就在商丘守军支持不住,城池即将被攻破之时,城中各地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不只是归德府衙,连沈家宋家,甚至是侯府之中都燃起了大火,等到闯军入城,完全控制了商丘四门之后,城中大火已然是不可收拾……   进城的第一时间,李自成就下令搜捕商丘知县梁以樟。   作为闯军的最高指挥者,他清楚知道商丘城只所以能坚守四天的原因,那个能文能武,往来调度,射的一手好箭的狗官实在是太可恶了,他一定不能放过,不然无以警告其他官府的守军。   而作为情报负责人,李岩却对侯方域更有兴趣,他清楚知道,商丘城全城的大火,跟侯府家丁有莫大的关系,另外,侯方域是明末四大公子,声明远扬,虽然从了流贼,但李岩骨子里还是一个读书人,他非常想见一见侯方域,想知道名闻遐迩的四大公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但惊奇的是,商丘知县梁以樟和侯方域竟然失踪了,闯军士兵在城中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两人的踪迹,更神器的是,梁以樟的家人居然也失踪了,在商丘城被流贼大军围困,四门水泄不通的情况下,他们是不可能逃出商丘城中,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依然躲藏在城中。   一声令下,闯军在城中展开了更严密、更残酷的搜捕。   “梁以樟无论死活,但一定不能伤害侯方域!”这不是李岩,而是李自成的命令。   李自成虽然没有枭雄的远见,但却有一定的枭雄谋略,他清楚知道归德侯家和左良玉的关系,如果侯方域有什么闪失,惹怒了侯家,那跟侯家关系匪浅的左良玉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李自成倒不是怕左良玉,虽然在这之前,他跟左良玉交手败多胜少,但随着交手的增加,他对左良玉的作战和个人行事风格也越来越了解。左良玉这个人重小节而轻大义,只因为侯恂对他有提携之恩,就对归德侯家尊崇备至,每过归德,他都会亲到侯府拜见侯家老爷子,也就是侯恂的父亲,如果归德侯家受到伤害,以左良玉的性子,一定会发下毒誓为侯家报仇,日后在开封战场相见,如果左良玉决意死拼,李自成没有信心战胜之,因此他才要使用这种小伎俩,用尊重侯家的方式给左良玉传递一个信息:对左大帅您,我李自成是很尊敬的,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不要两败俱伤的好。   以左良玉的脾气,一定会笑纳这个“面子”。就像是在襄城一样。   而随着搜捕,城中百姓都遭了秧。   粮米被焚烧一空,闯军几乎是一无所获,这二十万人吃喝拉撒,每天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说流贼,就是充当炮灰的那些“饥民”,也把攻进商丘城,就能吃到白面馍馍,当成了攻城的最大动力,现在愿望落空,别说白面馍馍了,连稀饭都没有,失望渐渐演变成了愤怒——既然富户没有了,那就抢城中百姓吧。   李岩站在城楼上,耳朵里清楚听到了城中百姓的哭喊。   然后他脸色越来越凝重。   除了城中百姓的苦难让他不忍之外,另一件让他心烦意乱的事情是,红娘子已经走了三个月了,照计划最晚应该于十天前返回河南,但直到今日却一直都没有消息。   难道是出意外了?   李岩心情烦躁。   此去京师之行,是李岩“情报网”计划的重要一环,在他看来,若想了解官军动向,早日完成扫除苛政、救民水火的目标,在朱家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建立一面情报网,将朱家皇帝还有朝廷内阁的最新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到闯王李自成的面前,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去年年底,红娘子秘密去往京师,去联系一位可以为闯军提供秘密情报的朝廷大员。   红娘子卖艺出身,有一身好武艺,李岩又从军中选拔了十几个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老兵相随——虽然很危险,但为了闯王的大业,为了支持李岩的计划,红娘子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因为此行太过凶险,所以李岩和她有约定,不管成不成,有没有效果,三月之后都必须回到河南,红娘子答应了。   到今日,三月时间的约定已经过去了二十天,红娘子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李岩忍不住担心。   脚步声打断他的优思,抬头看,原来是亲兵队长也就是他的弟弟李茂急匆匆的上了城楼。   “哥。”李茂抱拳禀报:“所有和侯府有关的人都抓来了。”   李茂今年二十多岁,长的虎头虎脑,和李岩一点都不像,两人同父异母,李茂是妾室所生,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两人的兄弟情感,从小到大,李茂最佩服的就是自己的哥哥。当日李岩反出杞县,全家族都反对,唯有李茂坚定不移的站在哥哥身边。   “不过……”李茂忽然又支支吾吾。   “怎么了?”李岩问。   “闯王可是有严令,不得伤害侯府任何人,违令者,军法从事。”李茂担心的道:“咱们把侯府的人都捉来,如果让闯王知道了可怎么办?”   李岩淡淡一笑:“侯府家人早就已经逃出商丘,家中的老宅也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精光,城中哪还有什么侯府的人?再者,我也未必要伤害他们,走,带我去见他们。”   对李自成的心思,李岩了解的很,所谓“不得伤害侯府任何人,违令者,军法从事”不过是一句场面话,是说给左良玉听的,真正的侯府人早已经逃亡山东,留在城中的唯有一个侯方域,如果能找到侯方域,将其交到李自成面前,绝对是大功一件,如果因此伤害了一些侯家的远方亲戚,闯王是绝对不会在意的。 第三百八十三章 踪迹显露   六十多个人,有老有少,都是曾经侍候过侯家,或者跟侯家沾亲带故的老人——侯家全家都逃亡了山东,家中女眷和仆人一个不剩,但眼前的这些亲朋故友却是带不走的。   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码成一个金字塔,摆在桌子上,十几名手持大刀,面露凶光的闯兵站在桌旁。   “提供侯方域线索的,赏银一百两。”   “知情不报者,斩!”   李茂大声宣讲“坦白吃肉,抗拒杀头”的道理。   李岩则是冷冷审视着眼前这些可怜兮兮的人,从中找寻着可能知道一些情况、但却隐瞒不报的知情者。   “将军啊,我等实在是不知道啊……”   六十多个人跪在地上,一个个哆嗦的像是风雨中的树叶。   李茂看向李岩。   李岩点头。   接下来,现场六十多人被单独审理。   和刚才不同,现在六十多人面对的不再是银两和大刀,而是皮鞭和夹子了。   啊啊啊,惨叫中从四周汇集到李岩的耳朵里。   李岩脸色冷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早日实现除旧布新,救民于水火的伟业,严刑讯问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李岩一直在等。   他坚信,如果这些侯家的亲朋故友都不能提供有用的线索,那全城的大搜捕就更是不可能找出侯方域和梁以樟了。以“烧粮”的手腕和果决来看,对手一早就预备好了退路,岂是一个预料中的全城大搜捕就能找到的?   终于,在轮番拷打之下,一个侯家的亲朋提供了一个线索,就在侯方域返回商丘,安排侯府家人逃亡山东的那一晚,侯方域居然在深夜乔装改扮悄悄去见了一个人。一个跟侯府身家地位完全不相当,平日和侯府素无往来的老哑巴,作为侯家亲朋的他正好看见,心中奇怪,不过却也没有多想,现在在皮鞭和夹子之下,也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的全说出来了。   李岩眉毛一跳,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线索终于是出现了。   立刻,李岩点了五百兵,直扑那个老哑巴的家中。   包围宅子,军士撞破柴门,直接冲了进去。   听到动静的老哑巴惊慌的从破屋中跑了出来,两个兵丁冲上去,将他按倒在地,但他是一个哑巴,无论兵丁怎么讯问,他都是呀呀呀呀,指手画脚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李岩环视院子,又望一眼就在隔壁街道,相邻并不远的侯府废墟,心中越发认定这里就是侯方域和梁以樟的藏身地!   “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李岩喝令。   “是!”   很快,掩藏在乱柴之下的那个石板被找到了。   见秘密暴露,老哑巴急的啊啊乱叫,要跟闯军士兵拼命,一名闯兵从刀把狠狠砸在他的后脑,老哑巴满头是血,直接晕死过去。   闯兵将柴房里的柴禾全部搬空,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掀了起来。   一条黝黑的甬道出现在面前。   李茂拎着刀,立刻就要带人往下冲,李岩却拦住了弟弟,蹲在甬道口,对着里面的人高声道:“梁县令,侯公子,他们两位不要再躲了,还是出来见一见这朗朗乾坤吧!”   ……   京师。   清晨。   朱慈烺直奔大校场。   在外的十几天,他最最担心的就是京营的操练,虽然每日里都会收到京营简报,但纸面上的文字总是不如亲在现场来的亲切和真实。   众将在营门口列队迎接。   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京营迎风招展的飞龙大旗,朱慈烺心情大好。进入中军帐,听各将的简报,又巡视各营实际操练的情况,基本表示满意,最后对跟在身边的李国祯和吴襄道:“此次蓟州之行,本宫耽搁了不少时间,全赖小伯公和老总镇坐镇京营,实在是辛苦两位了。守信,回头将母后赐给本宫的那一斤狮峰龙井,分成两份,送到小伯公和老总镇的府上。”   “是。”田守信躬身。   李国祯和吴襄却是受宠若惊,连忙跪倒谢恩,狮峰龙井可是贡品,一年也没有几斤,太子送他们一斤那是天大的荣宠啊。   “两位平身,本宫常有琐事,不能常驻军中,军中事务两位要多上点心,但有成绩,本宫是不会忘记两位的。”朱慈烺淡淡笑,既是褒奖也是提醒。   李国祯和吴襄都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立刻,两人额头就冒出了丝丝冷汗。   太子不在期间,两人对于军中课程颇有应付,太子明显是在点醒他们啊。   对两人的窘态,朱慈烺假装没看见,将军中事务做了安排之后,就带着田守信和佟定方返回城内,直奔兵部。   关于左懋第的奏疏,朱慈烺颇有疑惑,他要向熟悉朝内事务的兵部侍郎吴甡请教。不想吴甡还没有回兵部,兵部尚书陈新甲也没有回来,显然两人都被崇祯帝留下来商议军政了,   坐在兵部后堂,望着天井,朱慈烺静静想了很多事。   兵部,大明军政最高机关,但其实明太祖朱元璋最初的设计并不是这样,   明朝初期,朱元璋建立了卫所制度,号称不费一文养百万大军,其实是改良了南北朝隋唐时的府兵制。初期效果很好,卫所兵为了田土和世袭军职奋勇作战,战斗力有相当的水准。而统帅卫所兵的是五军都督府,五个都督都由有立国之功的勋贵武将担任,五人不仅负责管理卫所的训练与生产,还可参与中央军事决策,地位都在文官之上。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制度的弊端逐渐显现,军户逃亡数量越来越多,卫所兵战力退化严重,永乐朝曾经颁布过严厉法令,试图阻止这个势头,但效果却不好。土木堡之变后,五军都督府的重要武臣都战死在了土木堡,使得五军都督府变成了一个空壳,无法成为京师防御战的领导者,从而导致以于谦为主的兵部变成主导。   于谦之后,军队指挥、管理权都转移到了兵部。   到了崇祯年,各地卫所任命官员连呈送五军都督府的步骤都直接省去,这使五军都督府彻底丧失了武将官员的选拔任命权,变的名存实亡。操练军队、军情声息都由各地的总督巡抚和总兵负责。他们与五军都督府没有上下级关系,不需要向五军都督府报告。   而总督巡抚都是文官,大明以文制武的方略得到了彻底的贯彻。 第三百八十四章 史督辞职   以文制武并没有错,前世里的大国强国的国防部长基本都是文人,由文官系统主管武将的升迁,也没有错,但错误的是,大明不应该剥夺武将的战事指挥权。   比起文人,武将更了解战事,更知道怎么取得一场战斗的胜利。   虽然文官中也有于谦、孙传庭、洪承畴这样的猛人,更出现过王阳明那样的统兵天才,但更多的却是杨镐、阎应泰之类的糊涂人物,由他们带领,在他们的瞎指挥下,原本占据优势的大好局势,瞬间就败的不可收拾。   文官也就罢了,偏偏到了崇祯朝的后期,因为对文官的失望,崇祯帝大量的往军中派遣监军太监,比起文官,太监更是不堪,基本上是谁和他们关系好,谁就能升官做主将,把本来就战斗力低下的明军搅得一塌糊涂。   要想逆转历史,改变华夏王朝天崩地裂的局面,只靠一支京营是不行的,大明军制必须进行彻底的改革……   沉思中,忽听见脚步声响,陈新甲和吴甡回来了。   两人都有点疲惫,显然又是经历了一场马拉松式的策问。   见到太子,两人见礼。   朱慈烺公事公办,就军营中的一些军务向两人请教,又问河南的形势,陈新甲摇头叹息,一脸丧气,吴甡虽没有多说,但眼睛里的忧虑却是清楚可见的。等到说得差不多了,朱慈烺向陈新甲提出想要从兵部武库中借用一些铁鳞甲,陈新甲连忙起身,亲自去办。等陈新甲走后,朱慈烺向田守信点头,于是后堂中所有的闲人都被清理了出去,并且在后堂周围十步之内设置警戒线,由锦衣卫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后堂中只剩下朱慈烺和吴甡两人。   朱慈烺直接切入左懋第的奏疏,也就是切入盐政。   吴甡听完之后幽幽叹口气:“殿下,就算你不问,臣也打算为此事去见您的,昨日,漕运总督史可法的奏疏也到内阁了,臣给您默念一遍,听完之后,您对江南盐政的糜烂会更清楚。”   接着就抑扬顿挫的默念了起来。   明朝中央官员基本都是进士出身,人人都是背读的好把式,像吴甡这样的大才,随随便便看几次,几乎就可以倒背如流。   朱慈烺脸色凝重起来。   史可法要辞职!   大明一共设有两淮、两浙、长卢、山东、福建、河东等6个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中两淮最大最雄,大明每年产盐四亿斤,而单单两淮一地就占了四分之一,所谓“天下六运司,惟两淮运司为雄,治莅三分司,惟泰州分司为最。”   所以盐政出了问题,朝廷第一个要查的就是两淮。   朱元璋在没有登基前,就于1366年始置两淮盐运使,洪武元年(1368年)再置通州、泰州、淮安3分司判官。各盐场长官称百夫长。二十五年(1392年),各盐场改设盐课司大使、副使。两淮盐区设转运使1人(从三品),同知1人(从四品),副使1人(从五品),判官3人(从六品),各盐场大使、副使各1人(俱未人流);此外又设巡盐御史1人(正七品)。   时至今日,主要官职并没有改变,依然延续洪武年的旧制,但不同的是,比起洪武年,现在的盐官盐吏一个个可是肥的流油。   此次左懋第两淮查盐,两淮盐运使冯导研和监盐太监杨显名虽然被拿下,但却坚不认罪,同知、副使、三个判官也都否认有贪污舞弊的情况,下面的小盐官一个个也是大声喊冤,左懋第和方正化拼劲全力,但也只查到了两三个小吏贪污的证据,其他盐吏俨然都是清官。   左懋第到扬州的第一天,身为淮扬巡抚的史可法就陪同查案,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撼动铁板一块的扬州官场。   两淮盐运司直接隶属于中央,和布政司、按察司平级,都是直接向朝廷负责的衙门,又有监盐太监坐镇,作为地方巡抚的史可法无权干涉盐政事务,但整个扬州官场对左懋第的抗拒,他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他提出辞呈。   “纵放私盐、牟取暴利、勾结朝贵……”这是史可法点出的两淮盐政的弊端。   “巡抚不力,察察不明,有负圣恩……”这是史可法的辞职理由。   听完史可法的奏疏,朱慈烺对明朝官场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了解,不要以为你是巡抚、是钦差、拿着尚方宝剑,就可以雷厉风行,察察至清了。如果下面的小官胥吏团结一致对抗,任你巡抚钦差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换成皇帝一样,崇祯十七年,满朝文武不说话不做事,干等着李自成进京,崇祯帝怒道,文臣皆可杀,其当时的心境估计跟左懋第史可法差不多。   当然了,不止明朝,历朝历代,甚至前世里的文明社会也是如此,上级再有决心,但下级消极怠工拖着不执行,上级也没有办法。因为不是一个两个,是所有人都在拖延怠工,你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撤换了吧?   所谓法不责众,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另外,史可法的辞职应该是以退为进,向朝廷施压的一种手段。并非是真的想要离开巡抚的位置。   读完史可法的奏疏,吴甡深深望着皇太子。   朱慈烺心知他是怜惜史可法之才,想要探知自己这个太子对史可法的态度,于是点头:“史可法是一个贤臣,朝廷断不可准他辞呈。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兼着淮扬巡抚呢,为什么扬州官员敢背地里给他使绊子,左懋第更不用是说,那是钦差的身份,难道扬州官员已经目无法纪到这种地步了吗?”   “殿下,这些小官胥吏只所以敢糊弄巡抚和钦差,除了因为盐政弊案关系到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得不顽抗到底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在背后组织鼓动他们!”   “自永乐之后,我朝每隔十几年,就会清查一次盐政,每次都是声势浩大,最后却都是无果而终,在幕后那些人看来,这一次当然也一样,最多不过就是牺牲杨显名和冯导研两个倒霉鬼,只要其他盐官不乱,结党互保,他们就可以继续逍遥下去!因此他们才要严防死守,不使左懋第和史可法突破任何一个缺口,以防成溃堤之势。”   吴甡解释道。 第三百八十五章 幕后之人   朱慈烺脸色一沉:“先生所指的幕后……究竟是谁?”   “那臣就冒死直言了!”   在太子面前,吴甡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拱拱手,慨然道:“臣以为,扬州官场、两淮盐政只所以会演变成现今局面,左懋第束手无策,淮扬巡抚史宪之有心无力,其症结其实只在两个人!”   “一个是南京镇守太监孙象贤,两淮监盐太监杨显名是他的下属,平常没少孝敬他,杨显名出事后,他是最惊慌的一个人,为了自保,他肯定是要有所动作的,加上此人胆大包天,到南京不过三年,就跟南京的勋贵们打成一片,两淮盐政与其说是朝廷的盐政,不如说是南京勋贵们的盐政,朝廷改革盐政的消息传到南京,那些勋贵都是不满的,因此臣以为,孙象贤可能已经和勋贵们结成了同盟,这一次那些盐官一个个铁口铜牙,负隅自保,不肯吐露盐政实情,应该就是受了他们的鼓动,并且得到了他们的某些承诺。”   南京镇守太监,相当于是北京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除了军务,也管政务,江南的事情都是经他之手向北京朝廷禀报的,他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升迁,因此权力极重,江南官员都把他当成“祖宗”一样的巴结。   别说南京镇守太监了,就说已经被逮的监盐太监杨显名,只因为袁继咸对他不恭,一封奏疏上去,袁继咸立刻就被官降两级,所以太监之威,真不是吹的。   朱慈烺明白了。   又是勋贵和太监。   比起北京,南京勋贵的数量也不少,且都是太祖始封,但当弘光年,建虏兵临城下之时,除了一个早早辞官归隐的怀远侯常延龄尚算硬气之外,其他人都是不战而降,还不如秦淮河百川桥下一个没能留下姓名的乞丐。   听说南京陷落,乞丐在桥上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篇:“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写完就投河殉国。   老实说,比起北京勋贵,南京勋贵更可恶,更不堪,北京勋贵尤有大批殉国者,南京勋贵却是成建制成批量的投降,而且是投降外族。有朝一日,有机会到南京,朱慈烺是绝对不会放过那些蛀虫,一定要把他们全全部部,一个不留的都清除!   现在南京爵位最高的当是魏国公徐弘基。徐弘基,徐达后人,和已经被治罪的徐允祯是同族近亲,徐弘基现在总督南京京营,担负着镇守南京之职,历史上徐弘基没有留下太多的记载,但估计也是一个肥头大耳的无能之辈,不然南京京营也不会那么颓废,比北京京营还荒唐。   荒唐也就罢了,想不到勋贵们居然还插手盐政。   吴甡并没有具体点出勋贵的名字,不过看他的表情,插手盐政的勋贵应该不在少数。   “但即便如此,仍无能阻止左懋第和史可法的调查,并将他两人陷入困境之中,事情只所以会演变成如此,乃是因为,除了南京勋贵和镇守太监孙象贤之外,朝中还有一人在掣肘制约左懋第和史可法,令他们两人有志难伸,无法施展手脚。”   吴甡声音忽然变的低沉。   他没有明说,但朱慈烺却已经知道所指是谁了。   能制约钦差左懋第和巡抚史可法的朝中只有一人,那就是首辅周延儒!   “左懋第连上三封奏疏,一封比一封着急,然周延儒却不动如山。”   “朝中清流提出动议,也都被他压了下来。”   “周延儒南直隶宜兴人,第一次入阁时就和盐商往来密切,此次入阁拜相,背后也有江南盐商的影子。左懋第到扬州查盐后,周延儒门前车水马龙,每日等着拜见的人,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据说有一半都跟扬州盐商有关。”   吴甡肃然道:“臣虽然不敢说周延儒纵放,但默许、甚至是故意迟缓朝廷对江南盐政的反应,却是毋庸置疑的,今日早朝,臣稍微提出一点质疑,就遭到了周延儒党羽的攻讦……”   朱慈烺静静听,到这里他对扬州之事已经很是清楚了。   孙象贤和勋贵们在南京,周延儒在内阁,南北配合,令左懋第和方正化的调查陷入困境,而两淮占据大明食盐产量的四分之一,朝廷长期调查,盐政事务长期凝滞,对两淮的食盐产量肯定会有所影响,继而影响北方的食盐供应,到最后,朝廷不得不大事化小,小事化小,召回左懋第和方正化,以解决食盐危机,就像无数次的查盐一样,用冯导研和杨显名的两颗人头作为事情的终结。   而两淮盐政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些幕后的得利者会继续逍遥。   他们的算盘打的不可谓不精。   不过朱慈烺还是有疑惑。   周延儒虽然权谋,但绝不是一个糊涂之人,他是内阁首辅,对朝廷困局和盐政改革的重要性,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会阻挡盐政改革吗?何况崇祯帝不是一个眼睛里揉沙子的主,左懋第和方正化是封了圣命到扬州查盐的,扬州官场的铁板一块,不止是在针对他们两人,也是在打朝廷的脸,以崇祯帝的脾气,焉能受了这种气?如果彻查之下,发现是周延儒在捣鬼,不要说首辅的位置,恐怕连项上人头也不保。   周延儒应该不至于这么蠢吧?   想一想,于是问道:“先生所说,可有证据?”   吴甡摇头苦笑:“臣没有证据,不然今日早朝也不会被周延儒的党羽攻讦的狼狈不堪,虽没有证据,但臣可以用项上人头保证,臣所说句句属实!”   不意外,以吴甡的脾气,如有手握证据,早就带头弹劾周延儒了,岂会坐在这里生闷气?   “我父皇是什么态度?”朱慈烺问。   “严旨呵斥,令左懋第一定要查清盐政的弊端,不然不得回京!”吴甡回。   朱慈烺微微苦笑,心说我这个父皇,有时聪明无比,有时却又太想当然了,哪一个臣子不想把事情办好,但环境所逼,时势适然,岂是想做就能做好的?   因此这个时候下严旨是最没有用的,甚至有可能会让左懋第方寸大乱。 第三百八十六章 以退为进   从历史上看,史可法和左懋第都不是无能之辈,史可法任漕运总督时整治漕务,政绩斐然。左懋第任韩城知县时,体恤百姓,平均田赋,治理韩城六年,展示了极其出色的理政才能,被百姓视为青天,还成功指挥了“韩城保卫战”,击退数万流贼的进攻。   如果只是几个小官小吏,或者只是一些肤浅的小手段,肯定难不住他们两人。   但如今两人却在扬州陷入了困境,由此可知,两人对手是何等强大。   一味催促是不行的,必须给两人臂助。   但要怎么帮呢?   同时,吴甡直指周延儒和孙象贤,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整个东林党的意思呢?虽然朱慈烺本能认为应该是吴甡的个人意志多一点,毕竟东林和周延儒还没有撕破脸,双方还是彼此利用的同盟,东林人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攻击周延儒,但还是要证实一下。于是淡淡问:“朝臣们都是这么看的吗?”   吴甡道:“回殿下,这只是臣个人的想法。”   历史上吴甡就和周延儒不对盘,现在看来依然如此。   朱慈烺明白了,点点头。   不是所有东林党,只是吴甡一个人。   在太子面前直指内阁首辅和南京镇守太监是两淮盐案的幕后黑手,并直抒胸臆,吴甡可谓是毫无保留。纵使太子对周延儒有所维护,甚至是呵斥于他,他也不会在乎。他只恨自己没有实际的证据,不然他一定要让陛下,让太子,让天下人都知道周延儒的真面目。   朱慈烺能感受到吴甡的决绝,心中微微感动,继续问:“内阁呢?扬州这么乱,内阁就没有什么提案吗?”   吴甡叹:“提案倒是有,那就是严令史可法配合左懋第彻查盐政,但有贪污舞弊者,不必上报朝廷,可先行处置。不过陛下并没有准,左懋第已经是钦差,再给史可法权力,不过是画蛇添足。再者,左懋第和史可法现在的难点是找不到盐官们贪墨的证据,没证据,就没有办法拿人。如果能找到证据,不用他们两人,只一个方正化就能让那些盐官们老实起来!”   朱慈烺心中一动,既然左懋第和史可法两个朝廷命官不好做事,方正化是内监,是不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做一些事情呢?于是问:“方正化就什么也没有做吗?”   “抓了几个盐官,还杀了一个,将那些贪墨的盐官吓的不轻。不过自从孙象贤到扬州后,他的行动就受到了限制。”吴甡道。   “孙象贤到扬州了?”朱慈烺惊讶。   吴甡点头:“是。明着上,他在配合左懋第彻查两淮盐弊,但实际却是在制约方正化。”   孙象贤是南京镇守太监,位高权重,方正化虽有圣命,但在孙象贤面前,却也是不能胡乱作为。   也怪不得左懋第和史可法难有进展呢,有孙象贤这么一尊“神”在,那些盐官盐商当然会底气十足的不配合。而有了孙象贤的制约,方正化也失去了侧翼突破的机会。   朱慈烺脸色阴沉,心说父皇你用的什么人呀?南京镇守太监的位置如此重要,怎么能用一个像孙象贤这样的人?   每一个能做到南京镇守太监的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孙象贤也不例外,这也是吴甡虽然对孙象贤强烈不满,但也不能随便弹劾的原因。崇祯多疑,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只靠一张嘴就攻击他的心腹,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朱慈烺是皇太子,如果他上表弹劾孙象贤,就算没有证据,崇祯帝应该也会相信几分,不过以皇太子之尊去弹劾一个阉宦,是把自己做小了,而且等同是卷入了朝堂的党争之中,是不智之举,所以朱慈烺不能为。   至于周延儒,那就更是不能轻易弹劾了,要动一朝之首辅,非有百分百,令周延儒无法辩驳的事实和证据不可。   朝局……真他么难啊。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当初他只所以会推荐左懋第和方正化到两淮查盐就是想用两人的刚正和勇武在两淮扫荡一番,将那些贪墨的盐官该杀的杀、该抓的抓,为盐政改革清理出一条道路,但他小看了江南官场的盘根错节,也小看了盐官盐商的顽固。   而左懋第和方正化好像也有点刚正有余,机变不足,如果是一个韦小宝的式的机灵人物,或者是狄仁杰那样的大智人物,就算南直隶官场有千般阻拦,估计他们两人也能办出一些案子来。   更忧心的是,扬州查弊是盐政改革的起手式,如果起手式失败了,接下来的盐政改革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阻碍。   朱慈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见吴甡脸色冷静,心知他已有主意,于是问道:“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吴甡拱手:“殿下,左懋第和方正化到扬州快一个月了,这一月以来,两淮盐运基本瘫痪,虽然左懋第做了很多的努力,恩威两用,但盐官和盐商们极其不配合,食盐运输受到很大阻碍,臣担心用不了多久,江北地区就会出现食盐短缺的情况,到时,左懋第不回也得回了,朝廷不收也得收了。”   朱慈烺点头,是啊,这正是他最忧虑的地方。   吴甡继续道:“如今形势下,除非陛下下旨查办周延儒和孙象贤,除去这两张保护伞,否则短时间之内两淮僵局无解,但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南京镇守太监,岂是轻易能去职的?另派他人查案也是不可能,所以臣想来想去,觉得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另辟蹊径……”   “先生的意思是……”   吴甡一字一顿:“以退为进,重整旗鼓!”   朱慈烺眼睛一亮:“先生请详说。”   “臣以为,虽然两淮盐案没有清查彻底,但起码震慑了那些贪官,又捉了冯导研和杨显名,还是有一定成绩的,再者,朝廷如今的第一要务是剿灭中原的流贼,为稳定计,暂时不宜在两淮大动干戈,以免惹起不必要的风波。”   “不如见好就收,令左懋第和方正化暂时回京,一来恢复食盐通路,稳定江淮局势,江淮稳定了,朝廷才可以全力应对中原的流贼;二来维护朝廷颜面,不至于等到江北盐荒,朝廷再猝然收回成名;三来也是保护左懋第和史可法,两人都是贤才,如果为了一个查不下去的盐案就将两人折损进去,实在是朝廷的损失。”吴甡道。 第三百八十七章 袁继咸公   吴甡对太子毫无隐瞒,连保护东林后进的心思都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史可法是根正苗红的东林,左懋第虽不是东林,但却也跟东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案子继续查下去,但却查不出结果,以崇祯帝的性子,短时间之内是断断不会再重用他们两人了。   朱慈烺静静听,吴甡不是一个服软的性子,他所说的“以退为进”,一定是有后招的。   “这么一来,好像是朝廷示弱,那些贪官污吏取得了胜利,但其实不然。第一,前任两淮盐运使冯导研和监盐太监杨显名已经在押解进京的路上,虽然他们两人在扬州时坚不认罪,但到了京师,怕就由不得他们了,一旦他们开口说话了,供出相关人等,朝廷再雷厉风行也不晚!”吴甡道。   朱慈烺点头,的确如此,有两个活口在手,那些盐政贪官终究跑不了。   “第二,左懋第和方正化一走,盐官盐商们必然松懈,两人可留下一些人手暗中调查,搜集证据,待到时机成熟,再杀回扬州。这一次只所以察察不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盐官们事先得到了消息,疏散了家财,又和下面的小吏串通一气,订立了攻守同盟,左懋第无法从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身上取得突破,扬州的士绅商人又不配合,才造成了目前的僵局。如果能从明察改为暗访,必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到时盐官们想要抵赖也抵赖不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不管是革除盐弊,还是执行殿下的盐政新策,两淮盐运使都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角色,现在冯导研去职,朝中很多人已经在觊觎这个位置了,因此必须早作谋划,免得为奸人所乘。”   朱慈烺明白了:“先生是说,推荐清廉有为的官员继任?”   吴甡点头:“是。我朝两京一十三省,各地总督巡抚加起来不下四十人,但若论职位最肥、油水最多,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两淮盐运使。”   最肥,油水,吴甡毫不客气的说出这两个词,一点都不在意面前的人是帝国的皇太子,皇明的储君——经过这么些日子,他对皇太子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皇太子对帝国的丑恶远比自己更厌恶,而且太子也不是一个因为言语就会治人以罪的人。   “而两淮盐运使的任命,也和其他三品官员有所不同。两淮隶属南直隶,照大明祖制,南直隶地区的官员任命是南京吏部的权责,北京吏部无权干涉,这些年情况虽然有所改变,北京吏部有了对南直隶官员的任命权力,但南京吏部也是可以提出人选的,一旦他们先提出,北京六部就被动了……”   普通三品官员的任命,北京六部廷推出三个人选,供皇帝圈选一个就可以。   但两淮盐运使,除了北京六部,南京六部也可以提出意见。   在送皇帝圈选之前,北京六部必须报于南京六部知道。   反之南京六部也一样。   而南京六部不是独立决定,他们常常要参考南京镇守太监和南京守备勋臣的意见。   而这两人恰恰是两淮盐官的后台。   朱慈烺微微一惊,如果由南京六部廷推,推出三个他们属意的人选,那不就重蹈覆辙了吗?   “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结束盐案的调查,立刻廷推两淮盐运使的继任人选,不给孙象贤反应的时间。这一次清查两淮盐案,虽然没有查到孙象贤收受两淮盐官盐商贿赂的证据,但传闻还是有的,孙象贤这会一定是惴惴不安,轻易不敢干涉两淮盐运使的人选,但如果过了这段时间,发现盐案没有查到自己,他稳住了心神,说不定就会干涉了……”   “至于南京的勋贵侯爷,他们对两淮盐运使的人选是一定会干涉的,但没有孙象贤的臂助,他们的声量会大大降低,只要六部廷推出一个能服众,有威望,令南京六部和勋贵们哑口无言,不能提出反对意见的人选,大事就可以底定。”吴甡道。   “能服众,有威望……先生指的是谁?”朱慈烺问。   “臣推荐,原郧阳巡抚,袁继咸袁季通!”   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江西宜春人。天启五年进士,袁继咸性格刚直,胸有大志,以敢于忤逆当权宦官闻名朝野,深孚众望,崇祯十年任湖广参议,率兵平定水贼于兴国,又败老回回等人于黄陂。崇祯十二年,调任淮阳,得罪监盐太监杨显名,官降两级。督师杨嗣昌因为知道他懂军事而留他参赞军事。十三年,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郧阳,但因为襄阳失守,被谪戍贵州。   袁继咸此时尚在贵州。   真实历史上,袁继咸就是在崇祯十五年官复原职,并且很快就被提升为了江西总督。弘光元年,清军南下,左良玉却以“清君侧”之名率领麾下大军向南京进发,袁继咸听说了,急忙赶到左良玉军中,慷慨陈词,劝说左良玉放弃私人恩怨,以国家为重,万万不可做天下的罪人。   被袁继咸一番大义,左良玉犹豫彷徨,诱发了疾病,晚间突然暴毙而亡。   在众将的拥戴下,他的儿子左梦庚继承了军权,对外秘不发丧,却将袁继咸骗到军中软禁起来,随后左梦庚降清,献袁继咸以邀功。袁继咸莫名其妙的成了清军的俘虏,从南京被押往北京的途中,他试图自杀,但失败,面对满清的劝降,他道:“大官好做,大节难移”。终不屈节。1646年,被清军杀害于北京。   朱慈烺眼睛一亮,袁继咸是忠臣,也是名臣,他的气节和廉洁没的说,用他做两淮盐运使,革除两淮盐政的弊端,确实非常适合。不过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朝臣们都是这么看的吗?”   吴甡道:“回殿下,这是臣和蒋中葆的看法。”   蒋中葆就是礼部侍郎蒋德璟,虽然他和吴甡的官职不如新任吏部尚书郑三俊和刑部尚书徐石麟,但若论在东林中的影响,却是超过他二人的,加上郑三俊和首辅周延儒往来密切,有点像是骑墙党,因此朝中东林的运作,多是以蒋德璟为首。 第三百八十八章 双规政策   而朱慈烺的问题和吴甡的回答,其间的隐喻两人彼此都是明白的,朱慈烺问的是,这是你们东林的共同意见吗,和上一次回答不同,这一次吴甡回答,是的。并不隐瞒闪躲东林想要提拔自己人的意思,因为他知道隐瞒不了,他是东林人,袁继咸也是东林,他推荐了袁继咸,却不敢承认东林的关系,反倒是要被太子小瞧了,况且袁继咸确实是人才,他也不担心太子反对。   “袁继咸确实是一个合适人选,但他现在还是罪臣,要用他做两淮盐运使,怕还得一番谋划……”朱慈烺道。   见太子对袁继咸没有异议,吴甡眼有喜色:“殿下放心,当日襄阳失守,罪责并不在袁继咸,如今他在贵州已经谪戍两年,陛下早就有起用之心了,只要袁继咸能够在廷推中出线,臣料陛下必然圈选他。”   吴甡说得胸有成足,显然是早有谋划。不止他,估计朝中的东林人在崇祯帝下令彻查两淮盐政、捉冯导研进京之时,就已经积极的在活动了——袁继咸是东林人,素有清名,在如今众正盈朝的情况下,东林人当然不会忘记他。   这一点,朱慈烺心知肚明,不过却假装不知——盐运司这种急需要“除弊”的机关,其实挺适合两袖清风、喜好清誉的东林人的,但如果是“兴利”的机关,那可能就要慎重考虑了。   至于袁继咸如何出线,那就不用他操心了,吴甡和朝中的东林人肯定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朱慈烺点头:“如果需要我帮什么忙,先生尽管说。”   吴甡起身拱手,肃然道:“谢殿下,不过此事殿下万万不可插手。臣等自当说服陛下。”   朱慈烺是太子,对朝政不宜插手太深,尤其是关系到具体的人事,就更是不宜出手了。虽然大明不忌太子干政,但明目张胆的插手,总是有点不妥的。   朱慈烺隐隐明白吴甡的意思,感动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   吴甡不说话,只深辑到地。   朱慈烺想一想又说道:“就这么放过两淮的那些贪墨盐官,实在是便宜他们了,再者,只换一个两淮盐运使,下面的官吏还用旧人,袁继咸怕也会陷入左懋第和史可法今日的困境,所以我以为,不如趁这个机会将两淮盐运使七品以上的官员全部撤换,甚至连七品以下的胥吏也应该换一换。”   吴甡道:“这一点臣不是没想过,但换了旧官,全部用新吏,业务不熟,两淮盐运司不就乱了吗?”   “乱不了。左懋第到扬州后,不是已经将盐运司衙门的副使、同知,还有三个通判,都停职待查了吗?盐运司日常事务,都由下面的小官小吏在负责,我看这样挺好,派人告诉这些小官小吏,工作做好了,升官!敢虚掩应付,甚至和外人狼狈为奸、败坏盐政者,杀头!再派人给左懋第传话,令他将那几个同知通判全部送到淮安,由史可法派专人审理,并告知他们,规定时间里交代规定问题,坦白并交出脏银者,从轻处分,顽抗者,一律从严从重!”   吴甡何等聪明,听完立刻就明白太子的意思了,两淮的盐官只所以敢于顽抗,并且能成功顽抗,关键就在于扬州城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说当地的官员和盐商,就是衙门里一个送水站岗的,都跟他们有莫大的关系,左懋第和史可法再是严厉,他们都可以得到一些他们想得到的消息,并且能提前布置。   但如果换到淮安就不一样了,除非个别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在淮安没有根据。一个陌生的环境,又被相互隔绝的情况下,他们想要继续顽抗,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会被同僚出卖了。   “好办法,臣一会就给左懋第写信!”吴甡击节称赞。   只所以写信,而不是通过朝廷发命令,乃是因为朝中有他们的内线,一旦通过朝廷,让他们提前知晓,这个武器的伤害力就会大大降低。   双规。并不是朱慈烺的发明,而是参造前世里的一项政策。   在一个不民主的社会里,双规不失为对付贪官的一个好办法。   一切议定,朱慈烺离开兵部返回王府。   改革盐政是他提出来的,左懋第和方正化的人选也是他提议的,如今查盐不利,说起来他这个推荐人也是有一定责任的。治理天下最难的就是用人,人用好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用不好,那就是祸乱天下了。   用人当然要用清廉刚直之人,但却不宜全部用刚直之人,就像这一次严查,如果能有一个机变聪慧之人为辅,左懋第和方正化或许不会陷入被动。   朱慈烺深以为戒。   回到王府,新任詹事府左庶子马世奇已经等很久了,今天是他第一次和皇太子见面。   朱慈烺先端坐于前殿,接受马世奇的叩拜,然后再起身,向马世奇深辑,做拜师礼。   礼罢,朱慈烺和马世奇交谈了一会。   马世奇三缕长髯,仪表堂堂,颇有长者威仪,但言语却有点古板。   史载,马世奇为人清明,廉洁好义,是一个标准的正人君子,今日看来果然没有错,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像吴伟业那样,随意任朱慈烺差遣,去管理账房后勤,做一些左庶子份外的工作。   马世奇如此,如果再配上一个黄道周,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朱慈烺越发怀念王铎和吴伟业了。   ……   河南,商丘城。   李岩蹲在甬道口,对里面的人大声呼喊。   他声音在甬道里回荡,但里面的人却久久没有回音。   李岩皱一下眉头,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难道我错了,侯方域和梁以樟不在里面?站起身,向弟弟李茂点头。   举起火把,两个盾牌兵在前,十几个长刀手在后,李茂亲自压阵,带人下去查看。   “公子!”   很快,一名兵丁跑出来报信:“里面还有一条密道,里面的人都通过密道跑了。”   李岩脸色一变,急匆匆下去,忽然想起什么,喝道:“将那哑巴也带下来!” 第三百八十九章 锦囊密信   “是。”   里面有石台,石台上有蜡烛,此外还有几个水碗和瓷盘,一看就有人在这里短暂停顿并且歇息过。从水碗和瓷盘的数量看,人数应该不会太多。李岩脸色难看,目光盯着前面的密道,想也没想的就钻了进去。   李茂已经带兵先行追下去了。   密道很长,一人多高,空气潮湿难闻,不过火把的亮光却很足,由此可知空气流通顺畅,而从密道两侧和头顶的青苔看,密道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被挖掘出来了,密道一直向前,李岩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知道密道的距离越长,侯方域他们已经逃出商丘的可能性就越大。   终于,密道到头了。   天色已经漆黑,耳朵里听到潺潺水声。   已然是到了城外。   这条密道竟然有十余里长。   “哥,他们翻堤逃了!我这就带人去追!”归德北面就是黄河,弘治年间黄河破口,归德城淹没在滚滚黄水之中,水退之后,归德建造了新城,并修筑了一道长达二十里的圆形护城土堤,又在四面各修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以为保佑。流贼攻城时,破坏了西面的护城土堤,其他三面都完好,而李岩现在站身的地方就是东城土地庙——密道的出口就在土地庙的下方,用石板和供台做掩护。   望着漆黑的夜色,李岩皱眉:“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吗?”   “还用问吗?不是往山东,就是往开封跑了。”李茂着急道:“哥,别犹豫了,咱们兵分两路去追,他们带着妇女和小孩,跑不快的。”   李岩却犹豫,跟着他们兄弟从密道里面钻出来的兵丁只五十人不到,如果兵分两路,一路只有二十人,而侯方域的精锐家丁最少有十几人,就算追上了,他这二十人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可能会吃大亏。   “将那哑巴带上来。”李岩略一思索,觉得还是要从哑巴身上入手。   两个兵丁将满头是血的哑巴拖到了李岩面前。   被兵丁在脑袋上砸了一刀把,又连拖带拽的在密道中钻行了十几里地,哑巴已然是奄奄一息,兵丁揪住他的头发,咕咕给他灌了两口冷水,他才幽幽醒来。   李岩解下披风,蹲身披到哑巴身上,温言道:“对不起了老人家,为了捉拿那个祸害百姓的狗官,我等不得不如此,你勿要见怪。”   哑巴却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只要你告诉我,他们有多少人,梁以樟和侯方域是否在其中?他们又往那个方向跑了,你不但无罪,而且还有功,我一定禀告闯王,重重赏赐于你!”不被老哑巴仇恨的目光影响,李岩诚诚地望着老哑巴,声音里满是诚恳。   哑巴忽然笑了,探手到怀中,哆哆嗦嗦的摸出了一个小布袋,解开了,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锦囊。   见到锦囊,李岩脸色立刻大变,眼睛瞪大,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了。   因为这锦囊不是别人,正是红娘子所有啊!   李岩一把就夺过了锦囊,拿在手里仔细看,没错,正是红娘子的贴身之物,只是怎么会跑到老哑巴的手中?难道是红娘子出了什么意外?李岩全身的血液倏的一下就全涌到脑门上了,面膛滚烫,耳边嗡嗡地,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一把揪住老哑巴的胸口,咬牙切齿的喝问:“这锦囊哪来的?说!”   老哑巴却一点都不怕,张开嘴,露出残缺的黄牙和被割去半条的舌头,嘿嘿冷笑。   “哥,宰了他!”   李茂已经猜到了哥哥脸色大变的原因,拔出腰刀,横在老哑巴的脖子上,只要哥哥一个眼色,就让老哑巴人头落地。   李茂这么一闹,李岩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老哑巴没了舌头,肯定是不能说话的,估计也不会写字,就算他知道什么,只靠比比划划,也难以表达清楚,再者,看老哑巴冷然不惧的样子,俨然是侯家的忠仆,想要从他口中套出什么东西,恐怕也难。   手指捏着锦囊,忽然觉得锦囊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解开了看,原来卷着一封书信。   这一来,李岩就更是惊讶了。   李茂举着火把,他展开了看。   “李公子见字如晤……”   李岩吃了一惊,手一抖,手里的信竟然掉到了地上……   他惊骇的不是内容,而是写信人的身份。   大明朱慈烺,堂堂皇太子!   ……   京师。   城外大校场。   下午,朱慈烺亲自观看了手榴弹的爆炸效果。三斤重的铁蛋子,近距离的扔出去,三到四步之内,确实有相当的效果,木桩被炸的木屑横飞,裹着铁鳞甲的一扇猪肉被铁片炸出了好几个洞。   众将都是惊叹。   但距离稍远一点,到四步之外,手榴弹的威力就没有那么大了,只听见一声巨响,一黑烟漫天,被当成试验品的几条黄狗从烟雾中黑乎乎地钻出来,除了一条受伤之外,其他狗都安全无恙。   看来手榴弹的威力还是有限,要想成片成块的收割敌人,还需要加大研发的力度啊。   朱慈烺站在台上沉思,然后下令:“给火药厂齐宁传令,但有能提高火药威力者,赏银一百两,火器厂刘若愚,若有能继续研发,增加手榴弹威力者,同样赏银一百两!此外,手榴弹为我京营最高绝密,但有泄密者,斩!”   “遵命!”众将齐声听令。   马蹄急促,一名锦衣卫疾驰进入大校场,远远地翻身下马,快步向这边奔来,到了典玺太监田守信身边,小声禀告两句,田守信听了面露喜色,连忙禀报朱慈烺:“殿下,福建总兵郑芝龙和其弟郑鸿逵、其子郑森进京了!”   郑家父子进京了?   朱慈烺大喜:“好。”   快步下了石台,直奔皇宫。   在朱慈烺逆转历史的谋划里,郑家父子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哪怕立刻封郑芝龙为伯公都不为过,只要他们交出手中的水军,不过这份重要性是不能告诉郑家父子的,拔擢郑芝龙为福建总兵,又给了其子郑森一个水军游击的身份,短时间之内,已经足够满足郑家父子的野心了。 第三百九十章 郑家父子   何况郑芝龙并不是一个野心太大的人。   狡猾多变,毫无远见,没有坚定的信念,是郑芝龙身上最明显的三个标签。只要给他一定的利益,让他见到大明朝中兴的希望,他断不敢有叛变之心。   相对于郑芝龙,朱慈烺对其子郑成功抱有更多更大的期待。   照大明规制,地方大员进京,除非是皇帝特旨,否则是不能立刻见皇帝的,需要在客栈沐浴休息,先拜见内阁,两天或者更长时间之后才能见到皇帝。毕竟皇帝是很忙的,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郑家父子也是如此。   所以朱慈烺即刻进宫并不是为了见郑家父子,而是要和崇祯帝商议一下,如何更好的玩转这盘棋,令郑家父子心甘情愿、毫无保留的为国家做事。另外,他也想要了解一下两淮盐案的进展。   ……   京师客栈。   郑芝龙和其弟郑鸿逵还有其子郑森,是一个时辰前进京的,有明一代,总督巡抚们进京常见,但总兵进京,而且是专门来觐见天子的却是不多,连一代名将戚继光都没有享受过这种荣光。戚继光当年进京是为了赴任神机营副将的职务,并不是专门进京觐见皇帝的。   因此这一路以来,郑家兄弟父子对皇恩感激不尽。尤其是郑鸿逵,他是郑芝龙的四弟,一向以老实著称,原本只是一个守备,忽然被提升为“登州水师提督”,他心中的感激无法形容,一口一个圣天子,每每提起,都是恭恭敬敬,拱手向北。   郑芝龙却隐隐有些忧心。   从区区一介海寇变成福建一省之总兵,郑芝龙的实力不是白来的,每一艘艘,每一个兵丁,都是他绞尽脑汁,从惊涛骇浪中厮杀出来的,因为是海寇出身,所以他太明白实力就是本钱的道理了,没有实力,没有船舰和士兵,他郑芝龙就是一个屁。若不是他实力够强大,当初朝廷又岂会招安他?   有实力才有官位,不过这个福建总兵的官位来的太过突然,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福建总兵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为此他没少送银子,但不论福建官场或者是朝廷兵部,都对他的海寇出身怀有芥蒂,加上当年招安他的福建总督熊文灿被朝廷论罪处死,朝中没有靠山,升迁根本轮不到他,这些年他能一直担任水师副将,没有被官绅穿小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自己被提升为福建总兵也就罢了,想不到弟弟和儿子,也被朝廷拔擢。   初始听到“登州水师”,郑芝龙的第一直觉就是:朝廷要抽我精锐,对付我拉!   细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弟弟和儿子都是自己最最亲信的人,不要说登州,就是安置到天津,也依然是郑家的队伍。再者,朝廷并没有规定登州水师的规模,只说是本部人马,但弟弟和儿子的本部人马,可以是一百艘,也可以是一艘战舰,那不都是他一句话吗?   而登州是大明去往日本的一条重要航线,如果控制了登州,继而控制这条航线,于他郑家的生意,可是大有好处啊。   当然了,朝廷的用意他也想明白了,不就是不费一分就想要重建登州水师吗?   这样一来,登州水师倒是重建了。不过名义上是登州水师,但其实还是他郑家的船舰,只要他郑芝龙一声令下,还不是听他命令?   郑芝龙反复琢磨,都觉得这是一笔稳赚不陪的买卖,反正在哪养兵也是养,挪到登州,开拓登州商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何况朝廷圣旨已下,难道他还能抗旨不成?   不过即便如此,郑芝龙也没有给郑鸿逵和儿子郑森拨太多的船舰,六艘大船,三十艘小船,就是新建登州水师的全部家当,相比于庞大的福建水师,连十分之一的规模都不到。   郑芝龙想法很简单:想着先探探水温,看看风向再说,如果确有需要,再给登州水师加船加兵也不晚,如果朝廷有什么诡计,这点船舰对整体福建水师也不算什么损失。   一路,郑芝龙都是这么想的,但等到进了京师,见了京师巍峨雄壮的城墙,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安:在这巍峨城墙背后的皇宫中,住的可是恩威莫测的大明天子啊。天子所求的,难道只是重建一个破破败败、连四十艘船舰都不够的登州水师吗?会不会有其他的图谋,是他这个海寇没有想到的呢?   越想越是忧心,越觉得此行不会顺利。   相比于叔父的开心,父亲的忧心,十八岁的郑森却是意气风发。   郑森小名福松,字明俨,其母名田川氏,1624年出生于日本九州平户藩,小时候在日本长大,但读的是中华书,习的也是中华的忠孝仁义,这一点不得不称赞,郑芝龙虽然没有什么大义节气,但对儿子教育的重视,却是超过同时代的所有军阀。左良玉,吴三桂,刘良佐刘泽清等人,生下的都是真正的犬子,但他郑芝龙的儿子,却称得上是英杰翘楚。   郑森一时生活在日本,直到父亲郑芝龙受明廷招安任官之后,才被接回老家,泉州府安平镇居住读书,崇祯十一年,十四岁的郑森考中秀才,去年,十七岁的郑森迎娶福建泉州惠安进士原礼部侍郎董飏先侄女为妻。   就前世的观点,十八岁刚刚成年,还是一个孩子,但在这个时代,十八岁已经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需要承担责任了。前年时,郑芝龙有意的将十六岁的儿子带到军中锻炼,熟悉海风海象,学习船舰操纵和作战方法,而郑森悟性极高,短短两年,就将水军中的各种事务学了一个七七八八。且郑森性格坚毅,少小就有大志,郑鸿逵不止一次的和郑芝龙说过:“大哥,福松未来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啊。咱老郑家就靠他了。”   出将入相不敢说,但对这个儿子,郑芝龙是寄予厚望的,因此当朝廷的旨意,不但擢升他为福建总兵,连寸功未立的儿子也被封为水师游击时,除了感谢皇恩浩荡之外,他一点都不担心儿子不能胜任。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天子旨意   对于父亲的心思,郑森一直都是明白的,他也一直在努力,这一次进京,他内心的激动远远超过父亲和叔父,大明的帝京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一个圣洁之地,不止因为天子在帝京,更因为帝京汇集了众多的名儒,每一个都是他向往的大师,能亲眼见到那些名闻遐迩的名人,他想想就激动。   不过表面上他却假装冷静。   而从天津上岸之后,天津到帝京之间的民生凋敝,也让他有些吃惊,没想到,一国之帝都,天子脚下,竟然有这么多食不果腹的饥民。比起福建,那是远远不如啊。   但昨天晚上他才知道,其实父亲和叔父早就看穿了他的激动,只不过都假装不知罢了。叔父郑鸿逵对他道:“福松啊,明天就要进京啊,见了陛下,你可千万忍住了,不要压左手的食指啊。”   郑森自小就有一个毛病,一激动或者紧张就会用左手拇指按食指的第二个关节,越紧张越用力,常常捏得指节发白,这些天他可没少捏食指。   郑森闷声答应,心想一定要改掉压食指的毛病。   此时,望着京师巍峨雄伟的城墙,他心中既有敬畏,也充满了豪气。   皇明帝都,我来了!   就这样,郑家兄弟父子心思各异的进入了北京城。   三人是奉诏觐见,朝廷有专门的客栈接待,但因为文贵武贱,他们三人居住的客房比之刘宗周时还是稍微差一点的,不过对郑家父子来说,已经足够荣宠了。安排妥当,三人去兵部报到。   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亲自出来迎接,将他们迎进大堂。   兵部尚书陈新甲、侍郎张凤翔亲自接见。   张凤翔,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因为他跟阉党要角冯栓关系良好,根子上属于是阉党,但因为牵扯不深,所以在崇祯元年的风暴中存活了下来。此后,宦海沉浮,在朝中几起几落,担任过兵部尚书,也担任过工部尚书,有过荣光,但受过的打击更多,不过他心态一直都很好,不管是做侍郎还是尚书,他都欣然接受,一点都没有被后辈超越,心理上难以接受的尴尬。内阁或者尚书陈新甲有什么指示,他也都尽量完成。相比于锋芒毕露的吴甡,他完全就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事务官,因此但有军机谋略的讨论,崇祯帝也很少找他商议。   但在兵部具体的事务中,陈新甲对张凤翔却极其倚仗——一来张凤翔是老官吏,熟悉各种事务,二来陈新甲指挥不动另一位侍郎吴甡。   一番寒暄客气,郑家兄弟离开兵部。   “如何?”陈新甲问张凤翔。   “郑芝龙不可小觑,其子郑森更是英气逼人。”张凤翔微微赞许,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以下官看,郑芝龙骨子里还是一个海寇,对朝廷未必有多少的忠义之心,刚才部堂大人问他福建水师的船舰火炮数目,他竟然闪烁其词,调到登州的船舰倒是清楚,但区区六艘大船,三十艘小船,怕是撑不起登州水师的场子啊,依下官看,应付的成分居多……”   陈新甲摇头:“少司马过虑了,郑芝龙海寇出身,对自家船舰视若珍宝,舍不得借给朝廷也是正常,只要朝廷解决他困难,拨他粮饷,后续船队他一定会陆续派到登州的,再者,自受招安以来,郑芝龙荡平海寇,保福建沿海平安,这份功劳也是不能抹杀的。”   张凤翔笑一笑,不再说。   陈新甲为什么要帮郑芝龙说话?倒不是因为他喜欢郑芝龙,而是因为喜欢郑芝龙的银子——进京之前,郑芝龙提前派家人打前场,兵部尚书、两位侍郎、内阁四臣每个人都收到了一笔不菲的厚礼,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陈新甲不能不帮着郑芝龙说话。   除了朝堂,郑芝龙还给内廷司礼监、御马监的公公们也都送了重礼,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他才放心的进京。   从兵部离开,郑家父子兄弟三人返回客栈,一路,郑森和郑鸿逵心情轻松,饶有兴致的欣赏帝都的街景,虽然帝都远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不过南北方的差异,不同的风景人物,却还是让他们两人兴致盎然,唯有郑芝龙沉着脸,心底的那一丝担心始终无法散去。   刚回到客栈门口,忽然看见几个锦衣卫护送着一顶小轿子急匆匆而来,当先的那名锦衣卫高喊:“是福建总兵郑芝龙吗?”   郑芝龙连忙下马抱拳:“正是!”   虽然远在福建,但却也知道锦衣卫之威,能得锦衣卫护卫,轿子里的人必不是一般,郑芝龙岂敢怠慢?   轿子停下,帘子一挑,一名绯袍太监走了下来,原来是内监秦方。秦方抬目望了望郑家父子兄弟三人,举着右手里的黄绸缎,高声道:“福建总兵郑芝龙接旨!”   郑芝龙三人慌忙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秦方高声朗读。   郑芝龙三人拜伏而听,听到最后却是惊讶,除了大段的夸奖和赞誉之外,圣天子最后的旨意竟然是令他们三人先去见太子!   读完圣旨,将圣旨一合,秦方微笑的递给郑芝龙:“郑总镇,接旨吧。”   郑芝龙接过圣旨,顾不上心中的疑惑,只给郑鸿逵使眼色,郑鸿逵心领神会,将两锭大银子塞到秦方袖中,秦方笑纳了,拱拱手,上轿离开。郑家三人恭恭敬敬相送。   等秦方的轿子走远了,郑鸿逵直起身,一脸不解的问:“大哥,天子让我们先去见太子是什么意思啊?”   郑芝龙狠狠瞪他一眼,捧着圣旨,迈步向客栈里面走,郑鸿逵心知自己不该在外面问这个问题,连忙紧跟在大哥身后进入,走后面的郑森也板起了脸,太子的旨意,让他们三人都有点不懂了。   进入房间,将圣旨供在桌上,关好房门,郑鸿逵再一次的问:“大哥,天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问我,我哪知道?”郑芝龙冷冷扫他一眼。   郑鸿逵砸吧一下嘴,不敢问了,但心里又实在是痒痒,眼尾的余光瞟见郑森,心想侄子一向见地不凡,说不定已经看出天子的意图了,于是笑问:“福松,你说一下,天子到底什么意思啊?” 第三百九十二章 觐见太子   郑森肃然抱拳道:“侄以为,天子的心思岂是我们做臣子的应该揣测的?既然圣旨以下,我们遵旨就是了。”   郑鸿逵楞了一下,但却不敢赞同,如果不算计,傻乎乎地听令,被朝廷算计了不也不知道吗?目光看向大哥,却见郑芝龙也阴沉着脸——对儿子的各项,郑芝龙都是满意的,唯独愚忠这一项,他有点不能接受。   海寇吗,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走,你对我三分,我还你三分,如果你对老子不好,嘿嘿,老子立刻转身就走,又或者就算你对我好,但没有利益,老子也是不干的,即便是朝廷也一样。郑芝龙郑鸿逵兄弟都是海寇出身,对“利益”两字那是看的极重,和郑森“忠孝”为重的理念,完全是格格不入。   “都是读书害的……”郑鸿逵腹诽。   这时脚步声响,驿馆馆主来报,说东宫典玺太监田公公已在驿馆院中。   三人听了都是吃惊,连忙出门迎接。   一名绯袍太监正在院中负手而立,两名锦衣卫挎刀站在他身后。   见郑芝龙三人从房中走出,绯袍太监微笑拱手道:“郑总镇好,咱家东宫典玺田守信。”   东宫典玺,那可是太子的贴身主管太监,类似于当下王承恩的身份,日后太子一旦登基,东宫典玺必然是内廷第一人,郑芝龙连忙抱拳深躬,一脸惶恐:“郑芝龙见过田公公。”心中已经猜到田守信的来意,圣旨以下,田守信必然是来安排明天上午觐见之事的,为什么是上午,因为历来觐见都是上午,不要说觐见天子和太子,就是下级拜见上级,也是要选择上午的。   郑鸿逵和郑森跟着郑芝龙一起行礼。   “郑总镇客气。”田守信笑嘻嘻地回了一下,目光扫过站在郑芝龙身后的郑鸿逵和郑森,微笑道:“陛下的旨意郑总镇想必已经接到了吧?太子殿下闻总镇进京,不胜喜悦,特诏总镇大人立刻觐见。”   立刻诏我?不等明天?   郑芝龙吃惊,现在天色近黄昏,马上就要黑了啊。   田守信不解释,只微笑拱拱手:“总镇大人收拾一下,咱家在王府门前恭候。”   说完就离开。   直到田守信上了轿子,郑芝龙才醒悟过来,连忙躬身道:“送田公公!”   田守信在锦衣卫的护卫下走了。   郑家兄弟父子三人不敢多耽搁,简单收拾一下,就到信王府去觐见。   一路,郑芝龙眉头紧皱。   虽然远在福建,但对于皇太子的一些事情,郑芝龙还是知道不少的,不说废辽饷、开厘金的大策,只说漕米改海、开饭福建广东两省渔民入海捕鱼,为京营制作军粮之事,就已经足够让他对皇太子产生惊叹了,要知道,这两项可都是地方督抚推动了十几年都没有能推动成功的政策,皇太子一出手就成功了,虽然皇太子的身份有很大的臂助,但皇太子本人的见识和谋略,却也是这两项政策能够被推动的重要原因。   作为一名资深的海寇,郑芝龙比任何一人都清楚这两项有关海运和海捕政策的重要意义。   但即便如此,郑芝龙也没有觉得太子有多重要,崇祯帝和内阁才是重点,崇祯帝正是盛年,太子刚十五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登基呢,因此进京之前,郑芝龙对太子没有任何想法,也没有想到走太子的门路,直到接到圣旨,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疏忽了太子——太子在朝局的重要性,可能已经超乎他的想象。   此时站在信王府的侧门前,他这种感觉就更是强烈。   王府侧门大开,田守信正在门前等候,见到三人,微笑引路将三人带进府中。   王府正门端礼门非大礼不能开,郑芝龙这样的身份,能为他大开侧门,已经是天家对他莫大的荣宠了。   郑芝龙心知肚明,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   大开侧门、东宫典玺亲自迎接带路,郑家父子的荣宠可谓是前所未有。   三人进到前殿。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殿中十几根手臂粗的蜡烛,照的全殿恍如白昼。   远远就看见殿中大椅上端坐着一个少年,但不敢看清眉目,三人就急忙跪了下去。   “臣福建总兵郑芝龙、登州水师提督郑鸿逵、游击郑森,参见殿下!”   三人拜伏在地。   朱慈烺看着他们,淡淡道:“平身,赐座。”   待三人起身,他目光在郑芝龙的脸上转了两圈,很快就转到郑森的脸上了。   国姓爷,终于是见到您了。   面目端正,英姿勃发,跟朱慈烺想象中的郑成功差不多,也隐隐和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的《郑成功》画像有几分神似。   在太子望郑森时,郑森也在小心的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看着太子。   头戴翼善冠,大红的龙纹便服,唇红齿白,白净的脸上满是微笑,乍看起来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年,但那双眼睛却像清泉般的透亮,而且炯炯有神,微笑中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   见太子向自己望来,郑森急忙收目垂头,左手拇指忍不住又压食指了——他又紧张了。   朱慈烺笑一笑,目光再看向其父郑芝龙。   郑芝龙四方脸,络腮胡,身材雄健,眼睛不大但非常有神,离得这么远,好像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咸咸海风,其弟郑鸿逵是一个精壮的汉子,三十多岁,留着和其兄一样的络腮胡,坐在绣墩上颇为惶恐,看起来是一个老实之人。   一眼扫过,又联系密报上的资料和历史记载,朱慈烺对郑家兄弟的基本性情已经有所了解。   “总镇一路辛苦……”   朱慈烺满脸微笑。   不说政事,先和郑芝龙聊家常,从路途辛苦、江南江北的风景,到家中情况,甚至是福建安平当地的人文风貌,一一聊起。初开始,郑芝龙还有点拘谨,但随着话题的进行,尤其太子一脸笑意,令人如沐春风,聊得又是家长里短,心情渐渐不免就轻松了起来。   不止和郑芝龙,郑鸿逵和郑森都被拉到了谈话圈中,尤其是郑森,太子十句话中,倒有五句话是跟他说的。每次和郑森说话,朱慈烺都是微笑点头,毫不掩饰自己对郑森的喜爱和器重。   郑森惶恐,忍不住又要压食指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千穿万穿   郑芝龙和郑鸿逵却是微微吃惊,太子学识渊博,对福建情况了解颇深,绝不是朝中那些坐井观天的腐儒可比,只是,太子年纪轻轻,怎么会对福建了解这么多?   “宴席开!”   等到东宫宫女送上了美酒和佳肴,郑家父子兄弟三人就更是受宠若惊了。   有明一代,虽然太子和朝臣宴饮不是新鲜事,尤其是担任太子老师的大臣,经常会被太子请到宫中,既讲课也长谈,顺便也喝点酒,但宴请地方官员,尤其还是武官的事情,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永乐帝做燕王时倒是经常宴请账下的武将,但那时他并不是太子。   “这是御酒啊,啧啧,太好喝了,能喝上御酒,这一辈子也值了。”郑鸿逵心想。   “礼下于人,必有所图,太子究竟想要干什么?”郑芝龙盘算。   “太子比我还年轻,但从容有度,言谈不凡,还能提出废辽饷开厘金的国政大策,我郑森自愧不如啊。”   郑家三人心思各异。   有酒有菜,气氛融洽,渐渐,太子的话题从家长里短转移到了军政。   郑芝龙竖起耳朵,仔细凝听太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因为他知道,这才是太子今天真正的目的。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太子首先提到的居然是他一生最骄傲的一次战役——料罗湾海战。   崇祯六年(1633年)7月12日,殖民台湾的荷兰人在一名叫汉德·普特曼斯的长官率领下,一共聚集十三艘荷兰战舰,并联合海盗刘香的船舰,忽然对明朝管辖的南澳发起了袭击,毫无戒备的郑芝龙水师被荷兰烧毁和击沉了十五艘舰船,南澳守军也溃散而逃,荷兰人以此威胁明政府放开通商贸易。   但很快,郑芝龙的反击就来了。   10月22日,郑芝龙率领一支由150只战船组成的舰队,直扑荷兰舰队的老巢,位在金门的料罗湾。   发现明朝水师出现,荷兰—刘香联合舰队立刻摆出了迎战阵势。荷兰人虽然船少,只有十三艘,但却都是吃水量大,火力强大的欧式战舰,相比于郑芝龙传统的中式船舰,有绝对优势,又有海盗刘香的五十艘海盗船为辅助,整体数量虽然落入下风,但战力并不吃亏。   郑芝龙的水师由东南角顺风进攻,一部精锐为先锋,另一路迂回到敌舰下风处予以阻击。   双方一开始就是激战。   明朝水兵的英勇是荷兰人始料未及。明军一百五十艘战舰,只有五十艘为炮船,其余全部为火船,在炮舰的掩护下,火船冲向敌舰队,火船搭钩逼近敌方战舰,燃起熊熊大火,导致荷兰海军十三艘大型战舰中两艘被焚毁,两艘被击沉,一艘被俘,其余几艘受重创后逃走,海盗刘香的五十艘战舰全军覆没。   此战,明军阵亡86人,重伤132人。却生擒荷兰舰队指挥官1名,军官数名,船员118名,斩首20级,烧死溺死荷兰人和中国海盗1000多名,荷兰战舰虽然火力强大,但在料罗湾海战中却毫无发挥,被打的七零八落。   自此之后,荷兰人意识到明朝水军的强大,再不敢轻易交锋,第二年,他们在档案中写道:“我们在去年发动的战争的结果足以表明,自由无限制的对华贸易,通过武力和暴力是无法得到的。”   明军则乘胜追击,彻底将荷兰人赶出了东南沿海,郑芝龙也借机消灭刘香的海盗舰队,成为海上一家独大的势力。   这场海战,是大明晚期少有的一次海战大胜,而只所以能胜利,郑芝龙功不可没,不但指挥得当,展现出了极高的海战素养,更将中国传统的“火烧船”战术和西洋火炮巧妙结合,用最小的代价获取了最大的利益。   也因为此战,郑芝龙声名鹊起。   “哈哈……”想起当日的畅快,郑芝龙还能忍住,其弟郑鸿逵却已经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酒壮人胆,又是当年辉煌事,他如何能忍住?   “殿下,不是跟您吹牛,当日要不是我大哥拦着我,我一定追上去,把那个叫‘憨得,不得好死’的红毛人的脑袋拧下来!”郑鸿逵拍着胸脯道。   汉德·普特曼斯。   听到此,连一直都保持矜持的郑森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芝龙瞪了郑鸿逵一眼,但眼睛里的得意却也是藏不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还是太子拍的?都过去快十年了,朝中大臣都忘记了,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还记得,郑芝龙心中微微有些感动。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胡马,不敢过临洮!”   朱慈烺大笑着吟唱了一首唐代五言民歌,又赞道:“古时是胡马不能过临洮,今日是红毛人不敢犯南澳,这一切都是郑总镇的功劳啊,来,本宫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酒杯。   郑芝龙受宠若惊,跳起来:“殿下谬赞,臣惶恐!”   双手捧杯,恭恭敬敬的一口饮尽。   朱慈烺又举杯:“郑提督是总镇的左膀右臂,郑游击乃将门虎子,也当饮一杯。”   郑鸿逵和郑森也饮了。   而朱慈烺也不能让臣子看笑话,咬咬牙,一仰脖子,一杯酒也都灌下了肚。照前世里的律法,十五岁的他还是未成年人,是不能饮酒的,但他身体是十五岁,心思却是三十岁,何况这个时代美酒绝对纯粮,又是御酒,灌进喉咙里,虽然火辣辣,但却也是美滋滋。接着就有点轻飘飘了,看来,这具年轻的身体对美酒的抵抗力还是有点小。   田守信轻轻扶了他一下,用眼神关心的问:殿下,您没事吧?   朱慈烺笑一笑,示意没事。   见太子一口饮尽,郑鸿逵忍不住赞:“殿下好酒量!”   唇红齿白,白白嫩嫩的一个太子殿下,能大杯喝酒,他还真是佩服,一边赞,一边竖大拇指,连郑芝龙给他使眼色他都假装没看见。   朱慈烺微微一笑,表面上喜欢,但心里却对郑鸿逵毫无好感。原因很简单,郑鸿逵在历史上的记载实在是太“恶”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两送天子   所谓恶,并不是指他的人性不好,而是因为他身为大明武将,却不能胜任武将的职责,甚至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南明弘光朝和隆武朝的两朝断送,郑鸿逵都负有相当的责任。   第一次,弘光元年,郑鸿逵任镇江总兵,镇江是江防要地,南明朝廷任他为镇江总兵,赋予他重任,镇江能否坚守直接关系到明朝能否与清朝划江而治。但最终的结果令人失望,郑鸿逵军与清军刚一接战便兵败撤退,毫无坚守死战之心,以至于长江天险变得无险可守,清军轻易渡过长江。   如果是崇祯帝在位,只这一罪就足以杀头了。   郑鸿逵退往福建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位藩王——唐王朱聿键,也就是后来的隆武帝。   朱聿键是南明几个君王中最有才干,也最能有所作为的一个,但可惜他遇上了坑爹的郑家兄弟。   二人结识后,郑鸿逵将唐王迎往福建,并和其兄郑芝龙一起拥立唐王在福建登基称帝,是为隆武帝。   隆武帝登基后多次命令郑氏兄弟出兵援助江西和浙江的抗清行动,但是郑氏兄弟只是一味敷衍,根本不愿意出兵。1646年正月,闻清军逼近,郑鸿逵下令撤退,将福建天险仙霞关送给了清军,自此福建无险可守,隆武帝得知消息大为恼火,指责郑鸿逵“始则境内坐糜,今复信讹撤转,不但天下何观,抑且万世遗耻。未有不能守于关外而能守于关内者!”并将郑鸿逵降职处理。   但已经不能挽回军事上的劣势了。数月之后,清军攻入福建,隆武帝在撤退途中被俘,绝食自尽,隆武政权宣告失败。   如果当日郑鸿逵能坚守仙霞关,以仙霞关的险峻,清军绝对难以突破,隆武朝必然可以转危为安。   两朝两天子,都间接丧于郑鸿逵之手。   为什么有天险却不坚守?这跟郑家兄弟总是想要保存实力、自私自利的海寇性格有很大关系,当然了,归根结底是缺乏忠义之心。   不过比其兄郑芝龙稍强一点的是,郑鸿逵最后并没有投降满清,而是跟随侄子郑成功起兵抗清,但糊涂事却也没少做。永历五年(1651年),厦门之战中,郑鸿逵率军截住了败退的满清提督马得功退路,原本是到手的大功,不想郑鸿逵最后竟然放走了马得功,只因为马得功以他母亲的性命做要胁。一军之主将,竟然如此儿戏,只为一母,就置万千将士的牺牲于不顾,可想郑鸿逵这个人是何等糊涂。   朱慈烺对郑鸿逵不喜,甚至是有点厌恶,不过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现在必须竭尽全力拉拢郑家兄弟。   美酒下肚,又有太子的嘉奖之言,气氛更加的轻松。东宫典玺田守信目光微扫,站在郑鸿逵身后的那个宫女心领神会,又为郑鸿逵斟满了一大杯。郑鸿逵喝的喜笑颜开,郑芝龙示意少喝点,他也假装没看见。   眼看差不多了,朱慈烺忽然问:“郑提督,本宫听说海运利润丰厚,一艘船出海一次,一趟能赚一百两银子,是真的吗?”   郑鸿逵不但糊涂,而且贪杯,桌上的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俨然是快醉了,郑芝龙根本制止不住,这样的人最好套话了。   “一百两?殿下你被骗了,一艘船一次怎么可能只挣一百两?零头也不止啊,哪怕就是去最近的吕宋岛,运最不值钱的货,一趟也能赚五六千两银子!”美酒让郑鸿逵忘乎所以,他说话舌头都大了。   郑芝龙脸色微微一变,朝郑鸿逵使眼色,意思是闭嘴!但郑鸿逵酒精冲脑,反应迟钝,已经根本注意不到他的指示了。   “那么多,若要是值钱的货物,岂不是赚的更多?”朱慈烺惊讶的瞪大了眼。   “那当然!”郑鸿逵打着酒嗝,得意地道:“我大哥有一次去倭国,一艘船就赚了十万两!”   郑芝龙脸色登时大变。   当郑鸿逵说话时,他就感觉到不对了——太子安排的座位很有深意,郑家父子两人在右首,郑鸿逵一人在左首,以至于郑芝龙想要阻止郑鸿逵说话,除了高声呵斥之外再没有第二种办法。但在太子殿下面前高声呵斥,那可是冲撞无礼的罪过,不但万不得已,郑芝龙绝不敢尝试。   而且郑鸿逵说话太快,他想要呵斥也来不及。   中国人历来信奉的是“财不外露”,郑芝龙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现在是朝廷命官,郑鸿逵所说的一艘船赚十万,明显就跟他官员身份不符,如果太子动怒问罪,他不但官职不保,说不定还会被下狱论罪。   郑芝龙额头的冷汗立刻就冒出来了,急忙站起来辩解:“殿下,郑鸿逵胡说八道,臣自从招安之后就谨守朝廷律法,再没有经营海船,向倭国走私之事!此心日月可鉴,如有一句虚言,愿接受严惩!”说完噗通跪倒在地。   郑芝龙这么一闹,郑鸿逵的酒意一下清醒不少,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吓的脸都白了,连忙从桌子后面滚了出来,跪在太子面前:“殿下,臣酒后狂言,您万万不可当真啊。臣说的是过去,过去一趟却是能赚不少银子,不过也没有十万两……”   父亲和叔父都跪倒了,郑森当然不能坐着了,也从桌后走出跪倒。   “这是干什么?快起快起,不就是闲聊吗?”朱慈烺假装惊讶:“守信,快扶他们都起来!”   田守信亲自搀扶,郑芝龙却不敢起,只是叩首。   郑鸿逵更是叩头如捣蒜,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   朱慈烺劝慰道:“郑总镇何必如此,你从前在海上靠海为生,不管是到吕宋还是到倭国,也不管赚了多少银子,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朝廷绝不会计较的,快起来快起来……”   见太子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且态度真诚,郑家兄弟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郑芝龙脸色发白,郑鸿逵一头冷汗,眼睛里都是懊悔——脑子里的酒意一下就清醒了不少,他知道,自己玩完了,老大一定不会放过他,怎么办?越想越急,越想越怕……   郑芝龙顾不上埋怨弟弟,他脸色苍白的想着该如何补救?但不等他补救,太子的问题就来了:“海贸利润丰厚,这一点本宫早就听说过,郑总镇海上经验丰富,能否和本宫讲讲,海贸利益究竟何在?为什么红毛人佛郎机人西班牙人拼了命的也想要跟我大明做生意呢?”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进退维谷   “这……”郑芝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当然知道原因,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在欧洲是抢手货,随便拉一船到欧洲就能赚大钱。利益驱使,欧洲各国商人当然要想法设法和大明开展贸易。   但知道归知道,却不能直接跟太子讲,如果太子听了心动,开了海禁,他郑家的利益不就受损了吗?   “殿下,红毛人佛郎机人都是蛮夷之人,羡慕我天朝的繁华,同时又怀有叵测之心,因而才想要和我大明通商。”郑芝龙搬出一条冠冕堂皇,同时又广为大明士大夫接受的理由来搪塞太子。   朱慈烺笑一笑,目光凝在郑芝龙的脸上,淡淡道:“这不过是某些人不明就里,牵强附会的借口罢了,郑总镇见多识广,该不会真的这么认为吧?”   郑芝龙脑子嗡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睿智如太子,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连忙又跪倒,纠正道:“臣愚钝,少小也没怎么读过书,带兵海战勉强还能胜任,其他事务臣知道的实在不多啊,臣自从崇祯元年弃贼从官,成为泉州水师参将后,已经很少和红毛人接触了,对他们的想法,臣了解的并不多。望殿下恕罪!”   意思我是武夫,读书少,不懂那么多道理,又老老实实做朝廷的官,为朝廷守卫海疆。说不对的地方,殿下你要海涵。   朱慈烺心知他在装傻,但也不点破,反正敲打他、让他知道,他在福建的所作所为,朝廷并不是毫无所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也不再难为他,温言道:“海疆是我大明的海疆,不管是红毛人,佛郎机人,西班牙人,还有可能的英吉利人,法兰西人,未来都有可能侵犯我大明,所以郑总镇,你责任重大啊,福建水师万万不可懈怠,一定要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抗御敌虏。”说完,深深地望着郑芝龙。   郑芝龙就更是吃惊了,想不到太子连英吉利、法兰西都知道,他也是偶然从红毛人的口中知道“西夷”有这么两个大国的,这一来,对太子的敬畏就更多了,深深一拜:“为大明,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郑鸿逵和郑森也跪倒。   “郑总镇快起,今晚只是闲聊,没有那么多的约束。接下来不管本宫说什么,都不许再跪了!”朱慈烺假装不悦,但同时却又透着恩宠。   “是。”   郑芝龙站起来回位,明亮的烛光下,他额头上的细汗清楚可见。   朱慈烺又举起酒杯:“为料罗湾、为福建水师和登州水师,再干一杯。”   郑家兄弟惶恐的举起酒杯。   郑鸿逵本来不敢喝了,不过太子敬酒,他却不能不喝,而且美酒的诱惑太大了,馋的他口水止不住,又想干脆罪了算了,省得受责骂,一咬牙,一杯酒又灌进了肚子里。   待两人饮尽,朱慈烺放下酒杯,长长叹息道:“说到登州水师,本宫就是难过啊,本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为登州水师筹出一笔银子来,以为郑提督和郑游击的后盾,但国事艰难,朝廷财力捉襟见肘,时至今日,户部也凑不到登州水师需要的银两……”摇头苦笑:“你们都是朝廷的栋梁,我也不瞒你们,户部现在穷得连一万两银子都凑不出来,唉,朝廷实在愧对你们啊。”   郑家父子默不吱声,郑鸿逵则是摇摇欲坠不行了,最后一杯酒彻底了结了他,他已经听不到太子在说什么了。   被封为登州水师提督之后,在郑芝龙的授意下,郑鸿逵上了一份奏疏,除了感谢皇恩之外,也伸手向朝廷要钱要粮,有了钱粮才能造船招兵,这道理天经地义。但朝廷没有银子,而福建巡抚张肯堂好不容易方为他们凑出了两万两银子的路费,如此郑鸿逵和郑森才能带着六艘大船,三十艘小船到登州赴任。   郑芝龙心中已有盘算,除非是朝廷拨付银两,否则他不会再往登州派遣船只了。反正靠现在的船只已经足够垄断登州到倭国的航海线路了。   太子现在提到这个话题,他当然是假装没听见。   朱慈烺抬目望向殿外的黑暗,幽幽叹道:“本宫恨啊,如果本宫能有几艘海船就好了,不需要多,每年往倭国往返两三次,赚个三四十万两银子,就够登州水师一年的开销了,又何至于看户部的脸色说话?郑总镇,你说对不对啊?”   此言一出,郑芝龙脸色又变了,而郑森更是倏的看向了父亲——他父子二人已经听出了太子话里的意思了。   刚才,郑鸿逵一时嘴快,将海贸的巨大利益说了出来,以太子的聪明,岂会当成酒后狂言?又或者,太子本来就知道海贸的巨大利润,只不过是借郑鸿逵之口说出来罢了。现在太子将海贸的利润和登州水师的钱粮困窘联系在一起,明显就是意有所指。   海贸赚钱多,但天下最大的海贸是谁?不就是他郑家吗?这不明着要他郑芝龙出登州水师的银子吗?   郑芝龙脊背微微发凉,他忽然明白太子为什么要如此恩宠他郑家了,原来是冲着他银子来的!   银子不是问题,十个登州水师他也养的起,问题是,如果他答应了太子,那他的财富就暴露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银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明朝现在这么缺银子,他的财富有可能变成他最大的灾祸!   所以……不答应?   但太子可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京营阅兵,一百多颗人头,说砍就砍了,一点都没有犹豫,为了筹银,连外公的店铺都抄了,如今听到海运的丰厚利润,话也说的这么明白了,如果拒绝了,怕是连东宫都走不出去吧?   就算能走出东宫,但得罪了太子,未来的皇帝,他郑家还能有前途吗?从崇祯元年奋斗到十五年,好不容易升迁为福建总兵,光宗耀祖,难道还要去做海寇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做惯了朝廷的武官,再让他去做风吹日晒,在海上颠簸的海寇,郑芝龙还真是舍不得。   两种想法在脑子里面急剧碰撞,郑芝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太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本宫听说福建有很多的海商家资丰厚,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帮朝廷渡过眼前的危机啊?” 第三百九十六章 关税抵押   郑芝龙楞了一下,抬目看向太子,瞬间就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身为朝廷总兵不适合拿银子助军,但如果是商人,就没有这个忌讳了。   不但他,郑森也明白了。   郑森咬着唇,紧张的盯着父亲,左手拇指又开始压食指了。   商家帮助朝廷,本朝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大明朝第一富商当属洪武年间的沈万三,那可真正是富可敌国,朱元璋修南京城墙没有银子,他沈万三就“助筑都城三分之一”,南京城何等雄伟,沈万三就助筑三分之一,又是何等的财力?只是钱财太多了并不是好事,沈万三很快就被朱元璋找了一个借口,没收家财,流放云南了。   但这其实是一个恶例。   从那以后,商家们对和官府打交道非常小心,再不敢轻易帮助官府了,加上朱元璋本人对商人有偏见,皇明立朝之初就制定了打压商人的国策,让商人们战战兢兢,虽然明中后期以后,商人地位逐渐提高,但因为有“祖制”这个大帽子,商人还是上不了台面。而商人们也都吸取沈万三的教训,坚持财不外露,因此在明朝后中后期的乱局中,虽然各地富商无数,但朝廷却很难从他们手中抠出银子来。   郑芝龙既是海寇,又是海商,同时还是朝廷总兵,三重身份之下,他对向朝廷捐银比一般人更敏感。   所以,这笔银子他真不想出。   倒不是心疼银子,而是担心可能的后患——他是朝廷的总兵,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肯定会惹他人的嫉恨。如果言官御史们上表弹劾,他总兵的位置恐怕就难保了。   但如今情势下,他不出银子又不行,彷徨中,太子的话让他眼前豁然一亮——对啊,找几个商人做白手套,不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吗?   太子温润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但朝廷不是白用他们的银子,朝廷是借,不但付利息,而且还有抵押,漳州月港每年的市舶税有四万两银子,我想以此为抵押,向福建海商借一笔银子,然后分批分年的偿还。”   漳州月港,大明朝官方唯一批准的正式通商口岸,所有中外贸易都必须在月港进行,这是大明海禁政策之下,唯一开放的一扇小门,因为是隆庆帝(明穆宗)开放的,也称隆庆开关。因为是官方唯一批准的合法口岸,所以月港每年贸易量巨大,但因为税率实在是太低了,加上走私猖獗,因此每年的市舶税只有区区四万两,还不如郑芝龙随便一艘船一年出海的利润。   借?   抵押市舶税?   郑芝龙惊得说不出话,用市舶税抵押借银子,这可是听都没有听过的事情,如果是他人说,他肯定不会相信,但当朝太子的话,他却不敢怀疑。   郑森也惊讶。   “郑总镇不必惊讶,本宫既然这么说了,就有把握能做到,你只用告诉我,能不能借到银子就可以了?”朱慈烺深深地望着郑芝龙。   明着是和福建海商借,但其实就是和郑芝龙借,虽然没有挑明,但双方彼此已经是心知肚明。   郑芝龙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做一个决定,或者说,他不能给脸不要脸,太子把里子和面子都为他想到了,他要是再装糊涂,那就是明着和太子作对了。   太子不是一般的朝臣,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得罪了太子,郑家未来的前程必然黯淡,所以不管为现在还是将来,这笔银子,他都必须掏了。   郑芝龙利弊得失算得清楚,当下再不敢犹豫,立刻起身抱拳道:“殿下,臣恰好认识几个福建海商,只要晓以大义,臣料他们一定愿意出借家财,为登州水师助饷!”   “此话当真?”朱慈烺笑了——郑芝龙终究还是一个聪明人。   郑芝龙咬牙:“千真万确,如果做不到,臣甘受殿下责罚!”   “好!”   朱慈烺“激动”的站起来,诚诚地望着郑芝龙:“登州水师最少需要二十艘大船,一百艘中小船,耗费的银两恐怕不会是一个小数目,郑总镇你可是想好了?”   郑芝龙暗吸一口凉气,太子的胃口可真是不小啊,二十艘大船,一百艘中小船,将近于是他福建水师四分之一的兵力。当然了,他隐藏的实力,也就是海上商船和护卫船并不在此列。   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了,何况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要卖太子这个人情,就一定要卖到底!于是郑芝龙硬着头皮点头:“船舰倒不用现造,可以从福建水师调遣一部分,只要朝廷下旨,臣立刻就可以调派。”   其实朝廷是可以直接下旨调船的,但郑芝龙一定会提出钱粮的要求,朝廷拿不出,他就有借口拖延,拖来拖去就不了了之了。但现在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朝廷就没有钱粮的难点了。   “很好。”朱慈烺诚诚地望着郑芝龙:“但粮饷呢?总镇以为,福建海商能出借多少银子?”   郑芝龙知道关键的问题来了,他暗暗吸口气,一字一句的斟酌回答:“臣不敢多说……二十万两银子,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数字是郑芝龙仔细计算过的,登州水师以五千人计算,一年的支出从饷银和装备,大约需要三十万两银子左右。他出二十万两,朝廷凑十万两,登州水师一年的费用就够了。   没想到太子却摇头:“二十万两可是不够,登州水师新建,用银子的地方众多,新建营房,修葺码头,军服铠甲、鸟铳火炮的配备、随军家属的安置,哪个地方不需要钱?我看最少需要六十万两,另外还需要有二十万两银子到琉球和倭国购买朝廷急需的硫磺和铜铁,两者相加起来,一共需要八十万两。”   郑芝龙吓了一跳……太子可是够狠啊,一刀就想要宰他八十万两银子!   但他能抗拒吗?   好像不能。   郑芝龙脸色难看。   “怎么,有困难吗?”朱慈烺微笑看着郑州龙。   郑芝龙暗暗咬牙:“没,福建海商忠于朝廷,愿为朝廷分忧解难,纵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第三百九十七章 哑巴黄连   朱慈烺微微一笑:“总镇言重了,朝廷绝不会让海商倾家荡产的,八十万两的数目虽然有点大,但福建巡抚衙门和市舶司会出具担保借据,告知天下,朝廷信誉,绝不会赖账,并且会按年支付利息,商人们完全可以放心。另外,如果朝廷度过眼前的财政危机,厘金税收上来后,也是可以提前还的。这一点,总镇也要和海商们讲清楚。”   脸上微笑,心中却是冷笑:狡猾的郑芝龙,你积攒下的家财,没有两千万两,也有一千万两,区区八十万两又算什么?何况你是荷兰人的总代理,每年从荷兰人手中赚取的银子怕也不止八十万两吧?没有朝廷的支持,没有朝廷命官的身份,荷兰人又岂会和你做生意?   见太子话中好像有所不满,郑芝龙吓得连忙躬身:“臣明白了,臣一定说服他们。”   朱慈烺点头:“有劳郑总镇了。现在是四月份,本宫希望最迟下月初,去往琉球购买硫磺和铜铁的商船就能启航,郑总镇海上经验丰富,和海商们也熟悉,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硫磺、铜、铁具体需要的数量,本宫明日会差人送到客栈。记着,价钱可以稍高一点,但一定要是最好的硫磺和最好的铜铁。”   硫磺是制造火药的关键,但大明每年自产极少,八成都是从琉球和日本进口。京营新军以火器为主,硫磺是万万不可缺少的,一旦开战,耗费必然巨大,因此必须早做筹谋,进口更多更好的硫磺。   还有铜,大明是一个铜资源缺乏的国家,这也导致大明铜钱难以大量制造,以至于让白银成了流通的主货币,真正百姓使用的铜钱,却在社会上少之又少。铜还是制造火炮的最佳材质,散热好,不容易炸膛,铜炮管可以比铁管铸的薄一点,从而降低火炮的重量,行军更为方便。   硫磺和铜这两项战略储备,在日本岛上有颇多资源,但因为开采过多,这些年来,日本幕府开始控制铜的出口,同时由于“闭关锁国”政策的开启,外国商人进出日本不再自由,从日本买铜,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但郑芝龙不同,郑芝龙在日本有相当的人脉,江户幕府甚至将他视若日本大名,如果是他出面,日本幕府一定不会为难,这也是朱慈烺要将这个任务交给郑芝龙的原因。   郑芝龙听的愕然,对太子的任务分配,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郑森却是若有所思,好像领悟到了什么。   “怎样?”朱慈烺微笑的看着郑芝龙:“为朝廷购买硫磺铜铁的任务,总镇大人可愿意承担啊?”   郑芝龙楞了一下,抱拳:“谨遵殿下命令。”   朱慈烺深深望着他:“此事事关重大,总镇一定不可疏忽大意,所购买的硫磺铜铁,要第一时间送到天津。”   “臣明白。”   朱慈烺点点头,继续道:“至于登州水师所需的六十万两银子倒也不用太着急,总镇大人可视需要情况,分批分次的运到登州,但不能延误军中使用,尤其是码头修葺改建的工作更是耽误不得。郑总镇在军中多年,熟悉军务,其他事务,本宫就不赘言了。”   “是。”到现在,郑芝龙是彻底没脾气了,太子年纪轻轻,但说话做事却是周严老道,一点破绽都没有,令他想推辞也找不到借口。   最后,朱慈烺道:“此事若成,总镇大人你居功至伟,本宫必上表父皇,为总镇大人请功!”   “谢殿下!”   对郑芝龙来说,这笔银子花的其实并不冤,因为银子大部分还是用在了自家的水师里,不管是福建还是登州水师,都是他郑家的队伍。郑芝龙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甘心拿出银子。至于朝廷还不还,他并不太在意,只要他福建总兵的位置安稳,海运畅通,登州到日本的航线再拿下来,他一年的利润又何止百万?   他唯一担心的是,太子既然知道海贸的巨大利润,又通过这么高明的手段,令他心甘情愿的拿出了八十万两银子,以后会不会故技重施?这次八十万,下次会不会是一百八十万呢?   ……   登州水师的船舰有了,粮饷有了,硫磺铜铁购买计划也制定了,可谓是皆大欢喜,朱慈烺再一次举杯,和郑家父子二人一饮而尽。   酒是火辣的,但朱慈烺的心情却是舒畅的。   一顿酒筹集到八十万两银子,解决了登州水师两到三年的粮饷问题,比拍卖都要快,实在是值了。   组建登州水师只是第一步,等郑森肃立威信,完全掌握登州水师是第二步,朱慈烺相信,国姓爷有这个能力。第三步就是全面出击,装上骑兵步兵,渡海对建虏敌后展开进攻。   郑芝龙却觉得御酒苦涩,只盼宴席早一点结束。   接下来,朱慈烺又和郑家父子谈了一些登州水师组建的具体事宜,提督已经醉了,所以就由游击郑森来回答。郑森侃侃而谈,从登州的地理,海风海象,到舰队的组成,说的头头是道,看得出,他提前做了不少的功课。朱慈烺听了连连点头,盛名无虚士,国姓爷果然是有一套,别看只十八岁,但隐隐然已经有大将之风了。   酒宴结束,郑家父子离开,大嘴郑鸿逵已经醉的无法行走,两个侍者将他扶出王府。   东宫典玺田守信亲自送到府门口。   亲自迎,亲自送,东宫太子对郑家父子的荣宠可谓到了极点。   但郑芝龙心里却没有什么荣宠,只有沮丧和忐忑,除了心疼那八拾万两银子之外,他对少年太子的高超手腕也微微感到恐惧,今晚的宴席其实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他虽然高度提防,并看穿了太子的图谋,但却无法抗拒,只能乖乖照太子的意思,交出八十万两银子。   恨啊,他郑芝龙还没有被人这样坑过呢。   还有,太子清澈透亮的双眼一直在盯着他,让他有一种心底秘密全被看穿的惶恐,以至于想不出更高明的对策……直到离开王府,他仿佛都还能感觉到太子温润但又不失犀利的目光在远远注视着他…… 第三百九十八章 早朝争议   “放开我……”   郑鸿逵喝醉了,两名家丁要背他回去,他却怎么也不肯。   望着醉成一滩烂泥的四弟,郑芝龙怒火中烧,心想今晚的一切不都是因为这个蠢货而起吗?马鞭一抽,喝道:“背他干什么?让他自己走,走不了就死在地沟里!”   两个家丁背也不是,不背也不是,呆愣的站在原地。   年轻的郑森知道父亲的心境,于是小声劝道:“父亲,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太在意?何况银子大部分都是用在了登州水师。如今内外战事不断,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我郑家身处东南,无论是关外的建虏还是中原的流贼,都离我们太远了,有力也使不上。如今朝廷调孩儿到登州,太子又大量购买硫磺,怕是在为下一场大战做准备,若是真的有战事,不管是渡海攻击建虏,或是越山东剿除流寇,我郑家都大有可为啊!”   “闭嘴!你知道什么?”   郑芝龙怒瞪儿子一眼,拨马前行。   郑森涨红着脸,被父亲呛的说不出话来。   对父亲的私心,他心知肚明,而对如何前行,他和父亲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御酒的威力真不是吹的,直到回了后堂,朱慈烺的脑袋都还是晕晕地,不过心情非常好,因为今晚的目的都达到了,既让郑芝龙出了血,也布下了市舶税这个后招,更以郑芝龙的名义,为天下商人向朝廷助捐起了一个好头。   大明朝廷实在是太缺银子了,但商人们却不缺,但商人们宁愿将银子藏在地窖中,也不愿意拿出来共体时艰,这一点和清朝中后期,清廷财政困难,商人们踊跃拿银,供朝廷使用,产生了大名鼎鼎的红顶商人完全不同。   究其原因,除了商人自私自利,大明重农抑商,商人地位得不到保证之外,朝廷的信誉也是很大的关键。   把银子借给朝廷,谁知道朝廷还不还?   朱慈烺要改变这一现象。   而以“市舶税”为抵押,向福建海商借银,就是他商鞅变法、城门立柱的第一步。   不管郑芝龙找到几个白手套,朝廷都要给那几人“颁匾额”“发证书”,并且实实在在地还钱,如此方能取信于民,以后再遇到财政危机,商人们也才敢把银子借给朝廷。   而现在唯一要担心的是,如果朝臣们知道了市舶税被抵押出去的事情,会如何反应?   弹劾朱慈烺已经不在意了,而昨天进宫之时,他也将抵押市舶税的利弊详细讲给了崇祯帝听,崇祯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表情却是默许了,比起一年只能收四万两银子的市舶税,抵押出去一次可以有八十万两,等于是一次将二十年的税银都收了上来,对缓解朝廷财务危机有巨大帮助,何乐而不为?   这比崇祯十二年,崇祯帝低声下气的向勋贵们募捐可体面多了。   朱慈烺担心的是,如果朝臣对这件事非议过大,会影响到郑芝龙的后续决定,虽然郑芝龙没胆量造反,但拖拖拉拉,见机行事是绝对有可能的,因此绝不能让朝臣们的非议影响到郑芝龙。   而明天的早朝就是关键。   次日早朝。   群臣发现,太子又上朝了,不过却依然是一言不发,不管朝堂上吵的多热闹,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今日争论的焦点有两个,一个是两淮盐政,另一个是中原剿匪。相比于后者,前者讨论的热烈度更高,从左懋第查盐不力、两淮盐运使冯导研、监盐太监杨显名的罪责、盐政的弊端,一直到两人的继任人选,朝臣们都吵的不可开交。   朱慈烺凝神静气,看似不在意,但朝臣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印在他心里,东林,非东林,而东林又分南东林、北东林,有像吴甡这样的孤鸟,也有像吏部尚书郑三俊偏向首辅周延儒的骑墙派。什么人什么派,表面上分不出来,但仔细揣摩他们所说的话,却能琢磨出一二来。   也有例外的人,比如内阁四臣,表面上他们都属于帝党,但细究下来并不完全如此,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小九九。当然了,不管东林还是非东林,每个人都是在为朝廷,为帝王在服务,不管他们吵的多厉害,归根结底,还是要帝王来做最后的决断。   但有时候却很难决断,比如今天的吵闹。   其实关于盐政的弊端,太子提出的盐政四法已经给出了一定的解决方法,但因为最重要的第一条,废除食盐专卖被内阁给否决了,因此盐政改革就成了一个半吊子。即使如此,也还没有在全国推广开来,照内阁的意思,先在山东实验,有一定的经验教训之后,再在全国尤其是盐业重镇两淮推广。   直到今天,山东的实验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山东巡抚和盐运司的官员还在扯皮中。   朱慈烺心中焦急,但却也没有办法。   今天讨论的不是山东,而是两淮。   对如何处罚冯导研和杨显名,谁接任两淮盐运使,各方人马都很有意见,也都很有想法。   终于,御座上的崇祯听够了,也听烦了,又或者他急于向群臣宣扬他今早得到的一个好消息——早朝之前,太子就将好消息告诉了他,并将昨晚经过简单向他讲了一遍,崇祯听了大喜,本来他是怀疑的,他不觉得太子能让郑芝龙拿出八十万两银子的巨款,但事实却让他惊喜,八十万两银子,几乎相当于是北方数省一年的赋税总额啊,郑芝龙和福建海商说借就借了,忠臣啊。   但惊喜之后,崇祯帝却又愤怒了——郑芝龙居然有这么多银子,就算他做过海寇,但那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难道这些年他一分银子也没有花吗?又或者他背地里仍然在经营海寇的勾当,要不就是贪墨了军饷?不然怎么可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所谓海商出借,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小伎俩罢了,还瞒不过他这个察察天子的眼睛!   可恶。   除了银子,郑芝龙又有没有其他恶迹,是他这个天子所不知道的呢? 第三百九十九章 芝龙觐见   “父皇,用人用其长,郑芝龙统领福建水军这么多年,朝廷给他拨付的粮饷,一共也没有超过八十万两,所以这笔银子断不可能是他贪墨军饷所得,如今他愿意拿出来,急朝廷所急,虽然有点扭扭捏捏,不敢正当光明,但终究是拿出来,儿臣以为,不当疑,而应该奖!如此方能取信天下人,也才能令郑芝龙心安。”对父皇的心思,朱慈烺很清楚,见崇祯眼有疑怒,连忙劝慰。   崇祯帝想一想,叹口气,终于是接受了。   而经过一个多时辰吵吵嚷嚷的早朝之后,他对郑芝龙的那点芥蒂,已经完全消化,他现在急于见到这个人。   “陈新甲,兵部可有什么奏禀的?”崇祯帝看向兵部尚书。   “有……”   兵部尚书陈新甲连忙出列奏报,将福建总兵郑芝龙进京,并且福建海商愿出借八十万饷银助朝廷组建登州水师之事禀报天子。   哗。   朝臣一阵骚动。   除了御座上的崇祯,朱慈烺只告诉了兵部尚书陈新甲,连吴甡都不知,因此在当这个消息在朝堂上传开时,所有朝臣都是惊讶,啊,八十万两啊,福建海商怎么这么有钱啊?又者,他们怎么会愿意借给朝廷?这中间莫非有诈啊?   多疑的朝臣已经怀疑商人们有“叵测”之心了。   而等到陈新甲说,朝廷要用“市舶税”做还债的抵押时,朝臣们就更是轰动了,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对,赋税乃国家神器,岂能抵押给商人?然后哗啦啦站出了一大片,其中态度最激烈的就是礼部尚书林欲辑,他花白的胡须乱颤,说的慷慨激昂,什么银子虽然重要,但国体更加重要,税赋变成抵押品,国将不国,又说寅吃卯粮,国家必然败亡。   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要飞到崇祯的脸上了。   幸亏御史言官们都不在朝,不然声势会更大。   崇祯帝脸色阴沉。   朱慈烺暗叹,腐儒真是无可救药了。   而赞同的朝臣也有不少,吏部郎中李明睿首先站出支持,然后陆续有人站出,其中最后份量的当然是兵部侍郎吴甡,吴甡陈诉利弊,对福建海商的大义赞不绝口,若天下商人都如福建海商,都能借银给朝廷,朝廷又何至于无兵无饷?中原的流贼又何至于无法剿灭?   “林部堂刚才说,将市舶税抵押给商人,更古未有,恐沦为世人的笑谈,但臣以为,朝廷没有银子、也不想办法筹银子才是最大的笑谈!”   最后,吴甡撂下一句。   “利令智昏!朝廷的颜面只值八十万两银子吗?此令一出,朝廷必然颜面无存。”林欲辑气的直哆嗦。   吴甡昂着脖子回道:“宗伯差矣,就算抵押,但商人真敢到市舶司去收税吗。市舶司还是我大明的市舶司,何来颜面无存?”   真正的东林之首礼部侍郎蒋德璟却是沉默。看样子,他对这个话题是有所保留的。不止他,吏部尚书郑三俊,刑部徐石麟也都是默然。大明重农抑商,向商人借银,虽然可以缓解财务危机,但却也无形中拔高了商人的身份和地位,与祖制不符。   但眼前的危机又是火烧眉毛,没办法,只能先顾眼前了。   吴甡的陈说让崇祯帝的心志更加坚定,他看向首辅周延儒:“内阁以为如何?”   周延儒对皇帝的心思早已经观察得透彻,皇帝赞同,他又岂敢反对?再者朝廷确实是太缺银子了,如果福建海商能借给登州水师八十万两银子,朝廷说不定还可以挪用周转一下,缓解燃眉之急。至于朝廷的体面,吴甡说的对,没银子才是最大的不体面,有了银子,一个市舶司,就算是押给商人,让他们盯着收税又何妨?   “老臣以为,郑芝龙体恤朝廷,忠心为国,甚好!如果各地商人都能效仿,那朝廷危机或可缓解一二。”   周延儒道。   至此,事情就定了下来。   朱慈烺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短时间之内,各地商人是不会有样学样的,他们会长期观察,确定朝廷是一个守信的借债人之后,才有可能参加朝廷下一次的借债。大明朝现在唯一能抠得,只有郑芝龙这一个“土财主”。   “宣,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福建总兵郑芝龙觐见!”   事情定下,接着就是大功臣郑芝龙上朝觐见了。   百官瞩目之下,郑芝龙上朝。   这是郑芝龙的荣耀时刻。   身着三品武官朝服,戴着纱帽,郑芝龙恭恭敬敬地进入殿中,向天子叩拜。   不知道是不是八十万两银子的缘故,崇祯帝对郑芝龙越看越喜欢,不但夸奖他急朝廷之所急,提他为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还赐了他玉带——这可是一般武官享受不到的荣耀,一般只有立有大功的武将才能享受,郑芝龙这一次也算是例外了。散朝后崇祯帝更召郑芝龙到乾清宫的暖阁中单独谈话。   不得不说,崇祯帝笼络人心还是有一套的,又升官又玉带,又单独召见,郑芝龙感激的涕泪交零,心里第一次有了报效朝廷的忠心。当然了,他的忠心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朝廷不能损害他的利益。   早朝结束,朱慈烺神情轻松。笼络郑家父子的第一步迈得还算踏实,虽然割了郑芝龙的肉,但升了郑芝龙的官,又将登州到日本的航线控制权交给了郑芝龙,以郑芝龙的聪明,这笔账,应该能算清楚,心底绝不敢对朝廷有什么怨恨,纵使有怨恨也不敢表现出来,接下来的重点是国姓爷,朱慈烺想着,必须给国姓爷单独开一个小灶,让他知道肩负的重任……   下午。   城外大校场。   朱慈烺邀请郑家兄弟父子三人观看精武营的操演。   经过两个月的高强度训练,精武营的军容军貌和士兵的精气神,隐隐然已见强者的风范。太子已经可以拿出来,震慑一下东南的诸侯了。   精武营一共有六个千总队,朱慈烺选了操演成绩最好的三个千总队,将近四千人披挂整齐、手持武器,在校场上排成了三个严整有序的方阵。其中两个长枪大盾阵,一个火枪阵,方阵中,每一个士兵都神情肃穆、挺胸抬头,如同一座座静静矗立的铁塔。全场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惟有风吹过,军旗卷起的微微作响。 第四百章 震慑诸侯   郑芝龙暗暗心惊,虽然他是海寇出身,不善陆战,只长海战,但多年的军伍生涯不是白混的,是不是强兵,他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在他的听闻里,京营就是一群糜烂透顶、毫无战力的烂兵,不要说杀敌了,就是摆军阵也摆不出什么威武之气。但眼前的军士却跟传说中完全不同,不但队列整齐,精神饱满,而且一个个皮肤黝黑,身材健壮,一看就是经过了长期而艰苦的训练。这样的兵,必然是强兵啊。   和其父的心惊不同,郑森却是仔细的看着军阵中的每一个士兵,思索着陆军的强军之道。   在郑森身边,太子身后,小将佟定方一脸兴奋地看着眼前的精武营,他到京营两天了,虽然还没有太深入,但精武营和辽东边镇完全不同的操练方法令他眼睛一亮,特别是精武营齐整的队列,那一声声的齐步走、向前看,都让他眼界大开——兵居然可以这样练!   精武营的精气神,那整齐的队列,一天十公里长跑,却无一人掉队的景象让他意识到这种训练方法看似荒谬,但其实却很有效果。   而京营的军规军训也让他震撼。   当他悄悄询问,得知精武营的军规和操练之法都是出自太子之手时,他对年轻太子不由就更加钦佩了。   “开始吧。”朱慈烺向佟定方点头。   佟定方现在是太子殿下的中军官,所谓中军官就是一军主将的侍从武官,主要负责接收上级军令,对下发布军令,管理军事文档等等,类似于近现代军队的司令的秘书,还兼了部分的参谋功能。中军官要始终跟随在主将身边,一般只有主将的亲信才可以担任,朱慈烺用佟定方做中军官,可见他对佟定方的器重和信任。   “得令!”   佟定方抱拳听令,然后大步迈出,走到石台的边缘,举起一面蓝色的写着“令”字三角小旗来回晃动两下。   立刻,石台下的旗帜一齐摇动了起来,鼓声擂响,沉寂的校场忽然沸腾了起来,原本静止如水的两个冷兵器方阵开始迅速变动,随着下层军官的各种口令,进行着各种队列操演。齐步行进,跑步行进,方阵变圆阵,收缩防守,再扩大为方阵……脚步将大地踏得隆隆作响,长盾如一面面的铁墙,长枪如刺猬,无论怎么转换,阵型始终保持齐整,即使是站在石台之上,也能感觉到那股压迫而来的凌人气势。   郑家父子还好,郑鸿逵却微微变了脸色,显然是被精武营凌厉的气势吓到了。   朱慈烺表面平静,但心情却是激动,苍天不负有心人,精武营终于是有一点样子了。   “停!”   简单的几个阵型展示之后,旗帜一挥,鼓声一收,两个方阵倏然静止,几乎听不到什么杂音——这是最难的,所谓易出难收,能一起行动,但却未必能一齐停止。   “刺!”   接着是对杀操练,两个冷兵器方阵都变为四列纵队,一排长盾在前,四排长枪在后,随着战鼓和铜锣的指令,前杀或者是后退,不是一个人前杀,而是整个方阵一起向前迈进两步,随着长官的命令,手中的长枪向对面刺去,而对面的方阵要收枪抬盾后退两步,不然就会被长枪刺到脸上。反之也一样。   不同于对阵表演,这是真正的直面枪尖,最前面的长盾手和第一排的长枪手,他们前进或者后退时,对面方阵的长枪枪尖离他们只有两步的距离,如果他们退的稍慢一点,就会造成流血受伤,但如果提前迈步后撤,不但会被身后的兄弟绊倒,也会乱了阵型,更有可能受伤,因此所有人都必须听从号令,整个一千人的大方阵必须像一个人一样同进同退,稍有差池,就会出乱子。   而没有命令,即使对面的长枪戳到眼睛上也不能乱动。   “刺!”   “退!”   随着口令,两个方阵做出不同的动作,如林的长枪不见丝毫混乱。   “好!”   石台上,郑森小声赞叹了一句。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看向立在石台下的张家玉和吴襄。   张家玉不是将官,现在挂的只是一个“参赞”的职务,但因为有太子的任命,所以他兼了“操练使”,主要负责精武营“鸳鸯阵”的讲解和操练,原本,张家玉是整个京营之中,唯一知道太子关于“古斯塔夫方阵”想法的人,朱慈烺将自己脑子里面记忆的,关于古斯塔夫方阵的点点滴滴都写在了几张大纸上,并画了一个大概的阵型图,交给张家玉看,求他的看法。   朱慈烺觉得,张家玉可能是整个京营中唯一能看懂古斯塔夫阵法的人。   张家玉虽然不是武将,也还没有上过战场,但对军阵军形的理解却好像有天然的悟性,对太子这种冷热兵器混用的新式阵型,他先是惊奇,接着赞叹,最后就提出了一大堆的疑问和难点。   但朱慈烺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有些实在是记不起来了。朱慈烺只能告诉张家玉,这种阵法能将火枪威力发挥到极致,不管是步战还是面对敌方的骑兵,都能从容应对,因此要在精武营全面推广,至于你问的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你自己琢磨吧。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张家玉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阵型是哪来的,谁构想的?但面对皇太子,他不能多问,只能捧着朱慈烺的手稿,回营帐慢慢琢磨。   别说,他琢磨了两天,还真就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比如他认为,古斯塔夫突前的那一队长枪兵,不但可以抵挡敌人骑兵的突然冲击,而且还是一个诱敌的靶子。当敌人对这一小队长枪兵开火时,后面的火枪兵会忽然冲出,对敌人一阵猛射,因为古斯塔夫的阵型是条状、品字形的排列向前,顶头的长枪阵被攻击,后面两阵能冲出的火枪兵会有很多,绝对可以将对面的敌人射得稀里哗啦。射击完毕,火枪兵就退回第二列装弹。   朱慈烺绞尽脑汁的仔细回想,别说,最突前的那个长枪方阵确实是有这个功效,所以他们的盔甲和装备,远比跟在后面的更齐备更精良。 第四百零一章 治军之法   这一来,太子对张家玉的才气和悟性更加佩服。   张家玉也不居功,说并非是自己想出的,而是他集合了营中的将官,一起讨论,并且请教了老总镇吴襄最后得出的结论。   朱慈烺听了吃惊,古斯塔夫方阵可是一个秘密,你怎么可以告诉他人?   张家玉愕然,殿下你没说不可以呀?   朱慈烺想想也是,自己并没有命令,再者,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古斯塔夫方阵终究是在要精武营推广实践,让将官们早点参与进来,增加对阵型的了解并不是坏事,而自己也太过小心,有些东西其实并没有保密的必要。   所以,古斯塔夫方阵的操演虽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关于阵型的讨论,张家玉却已经主持过好几次了,不过大部分将官对这个“怪怪”地阵型,都是不能理解,只有极少数的将官隐约摸到了一点门路。   今天演练的当然不是古斯塔夫阵,而是明军传统的刺杀和格挡。但不同的是,不再强调士兵个人的武勇,而是更着重训练士兵的集体意识和服从命令的本能,这是“鸳鸯阵”的精髓,也是戚少保练军治军之法。   石台下,张家玉一脸紧张,他是今天操演的总指挥,太子殿下向他交代,今天操演不允许出任何的差错,一定要在郑家父子面前,将精武营的威风和实力展现出来!   虽然太子没有明说,但张家玉却知道太子有威慑诸侯的意思,因此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盯着场中的方阵,预备着哪里出了差错,要立刻补救。   “虎!”   随着一声整齐有力、直冲云霄的大吼,两个千人队的对抗操演结束。张家玉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因为喊声太大太突兀,石台上的郑鸿逵被吓的一哆嗦,差点跌坐在地上,太子身边的锦衣卫都是憋笑,郑芝龙狠狠瞪了弟弟一眼,觉得脸上无光。   操演结束,两个冷兵器方阵整理队形,然后小跑步离开。虽然是跑步,但阵型依然齐整。   郑森忍了这么久,终于是忍不住了,不顾父亲的眼神阻止,他朝朱慈烺躬身:“殿下,精武营所喊的口号臣闻所未闻,不知道是何意啊?”   “就是明面上的意思。”朱慈烺笑:“左就是左,右就是右,前进是前进,后转是后转。”   郑森沉思道:“殿下抚军不过两月,精武营就已经如此齐整,难道是口令的功劳吗?”话一出口就知道鲁莽了,连忙请罪:“臣唐突,殿下恕罪。”   见年轻的郑森对治军之法十分用心和在意,朱慈烺颇为欣慰,笑道:“无妨。”正好张家玉跑上石台复命,于是道:“张家玉,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是。”张家玉抱拳,向郑森施一礼,然后道:“口令不过是辅助,真正让京营脱胎换骨的是军纪森严、赏罚严明、后勤无忧、居家有田。四管其下,军士自然就刻苦操练,勇于向前。”   张大帅哥总结的很具体,郑森听得点头,郑芝龙和郑鸿逵也都是微微颌首。   太子又微笑补充:“另外再加三条,荣誉,责任,勇气,这三项并非全部天生,需要有人灌输给士兵们,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此,纵使在战场上遇上了逆境,士兵们也不会轻易溃逃。”   西方一名著名的统帅曾经说过,荣誉,责任,勇气,是一名优秀士兵的必备品质,朱慈烺深以为然。所谓荣誉,其实就是羞耻感。有羞耻感,有责任感,有勇气杀敌,配以精良的装备,这样的士兵组成的军队,必将无往而不胜。   郑森微微动容,因为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军法严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阶段,太子治军却已经跳出物质奖励,进阶到思想层面,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就让他茅塞顿开,隐隐约,他好像彻底明白京营脱胎换骨的原因了。   “谢殿下教诲,臣明白了。”郑森深深一拜,心悦诚服。他尊敬的不止是太子的地位,更是太子的见识,在这之前,郑森自命颇高,并不觉得比自己小三岁的太子会有多高明,但经过昨晚的酒宴和今天的操练,他终于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了。   大明有此皇太子,何愁不能中兴?   郑森心中隐隐有激动。   “郑总镇,你军中的鸟铳兵几何?”朱慈烺看向郑芝龙。   郑芝龙连忙回答:“十者其一。”   海上交锋先是火炮轰击,再鸟铳近距离的射击,最后勾住敌船,士兵跳将上去展开肉搏战,夺取船只,抢夺财物,这是海盗基本的作业流程,虽然被招安成了官军,但郑芝龙这一套战法并没有改变,十分之一的鸟铳兵虽然不多,但比起北方边军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而且这十分之一的鸟铳兵,大部分使用的都是斑鸠铳。   朱慈烺点头:“接下来是精武营鸟铳兵的操演,若有不足,还望总镇指出。”   郑芝龙抱拳惶恐。   佟定方令旗一挥,火枪阵操演开始。   带队的神机营火枪千总魏闯立刻拔出长刀,高声下令:“全体都有!向右――转!散开!列阵!”   原本是方阵的鸟铳兵迅速变阵,从方阵变成了纵队,每队三百人,在军官的口令声排成了前后两个百人宽、三排纵深的三段击方阵,而在他们对面八十步,早已经摆放好了一大片的木靶。   “甲阵!装填弹药!――”   前一个方阵的鸟铳兵们立刻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将鸟铳铳口竖起,同时从腰间挎着的弹药袋里掏出一发纸包弹,咬破包装纸之后,按部就班地倒火药、装铅弹,木条轻压。整个过程熟练的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校场上只听见淅淅索索的弹药装填声,除此再无其他声响。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郑芝龙使用鸟铳多年,手下鸟铳兵众多,他立刻就知道,这些鸟铳兵都是好手,正准备拍太子的马屁,意外的事情忽然发生了。只见鸟铳兵方阵的两侧忽然冲出了两百多个辅兵,他们两人一组抬出了一百多个竹筐,迅速放下竹筐,从竹筐里捡起一个个土块朝正在装填弹药的鸟铳兵砸去! 第四百零二章 比试一场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土块如同雨点般落到了鸟铳兵的方阵中,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被砸中,但被砸中的人却都是呲牙咧嘴、灰头土脸。不过并没有人停下装弹的动作,更没有人敢乱动,整个鸟铳兵方阵依然保持装弹的沉默,突如天降的土块,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动作,他们依然在规定的时间里装弹完成了。   郑家兄弟父子三人看的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操作?   “殿下,这是?”郑芝龙忍不住问。   “这是为了培养士卒在特殊情况下依然能按部就班、完成任务的本能。”朱慈烺淡淡回答。   这个法子并非是朱慈烺,而是魏闯想出来的,据他说,早些年,成祖皇帝时,神机营就这么练过,只不过后来却荒废了,朱慈烺以为这个办法甚好,对提高士兵的抗干扰能力,和培养服从命令的本能有很大帮助,不但可以在在鸟铳兵,在长枪兵,长盾兵的操练中也可以使用。   而辅兵们投掷出去的土块都是经过挑选的,不大不小,既能造成疼痛感,又不会产生实际的伤害,不过人都有闪避的本能,刚开始操练时,看到土块飞来,士兵们本能的就要闪避,以至于装弹的动作就会被凝滞,队形也会乱。但闪过了土块,却闪不过皮鞭,所有胆敢乱动,影响了装弹,甚至影响了队列整齐的士兵,第一次挨三十皮鞭,第二次就是五十皮鞭加罚银子了,半个月的操练下来,再没有人敢乱动了。   “原来如此……”郑芝龙有所明白,但又不太明白。   郑森却又学了一招,不住的点头。   “装火绳!”   “举铳!”   “点火!”   土块在继续,但鸟铳兵的动作也依然在继续。   “预备——”魏闯环视鸟铳方阵,将一直捏在手中的一支竹哨放到口中,用力一吹。   “滴——”声音尖锐而刺耳,不但校场,就是校场外面也能听见。   这是开枪的指令。   “砰砰砰……”一连串密集得听不出节奏的枪响骤然而起,方阵上方腾起了一股股白烟。   ……   郑芝龙看的心惊,京营鸟铳兵的素质已经超过了他军中的鸟铳兵,不但动作整齐,装弹快,而且对命令的服从性,根本不像他认识的大明军队——真像太子说的,优渥的待遇,严厉的军法,配以荣誉,责任和勇气,就可以做到吗?   郑森却是默然,望着操演完毕,扛着鸟铳,迈着整齐步伐的离开鸟铳方阵,他眼睛里满满都是沉思。   “郑森,想什么呢?”太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郑森惊醒过来,连忙回答:“臣在想,如果登州水师也这般操练,不知道能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朱慈烺笑:“陆军和水军毕竟是不同的,水军还是要以操船和火炮训练为主。”   郑森默然,他的雄心壮志可不止是一个水军就能容纳下的。   “骑兵如何?你对骑射可精通?”朱慈烺望着郑森。   “臣鲁钝,对骑射生疏的很……”郑森不敢夸大,他南方人,骑射天生就是短板,不过比起一般人,他骑术还是可以的。   “正好,我也很生疏,那我们就比试比试,看谁更生疏?”朱慈烺大笑,朝田守信挥手:“牵马来,我要和郑游击比试骑术!”   “是。”   田守信去牵马。   郑森、其父其叔都是脸色大变,郑森连忙跪倒:“臣岂能和殿下比试?”   臣子岂能和太子比肩?再者,万一出什么意外,太子从马上摔下来,他郑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岂不立刻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无妨无妨……”朱慈烺笑着摆手:“就是随便跑跑,你该不是怕我马上摔下来吧,哈哈,你也太小看本宫了,本宫在这大校场往来奔驰,骑马射箭,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问问他们,本宫可曾有出丑的时候?”   但郑森还是不敢,连郑芝龙和郑鸿逵都跪下了:“殿下,不可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太子万钧之躯,岂能冒险?   朱慈烺却不管,田守信牵马而来,他立刻翻身而上,朝郑森笑:“郑游击,本宫在校场外五百步等你!”说完,不等郑森答应,双脚一夹马肚,马缰一甩,胯下这匹白色神骏立刻就冲了出去。   “……”郑家兄弟父子三人都满头大汗。   田守信将一匹红马的缰绳交到郑森的手中,提醒:“郑游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郑森这才惊醒过来,连忙跳起,上马向太子追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太子已经出发,他不愿和太子比试已经没有意义了,太子若是真出了意外,就算他跪在原地没有动也是大罪一件,还不如追上去,如果太子真出什么意外,还有挽救的余地。   田守信,佟定方,桐君泰在郑森之后也追了出去——太子事先有交代,他三人不能超过郑森。因为三人跟在郑森十几步之后,不敢太过靠近。   太子和近卫都走了,郑芝龙和郑鸿逵当然也不能楞在原地,两人急忙也上马。   朱慈烺纵马疾驰,一口气奔出了一千米,不得不说,胯下这匹白马真是神骏,不但速度快,而且跑起来非常稳。眼看出了大校场有五百步了,朱慈烺放慢速度,再勒马站定。   郑森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殿下骑术精良,臣不如也!”   朱慈烺笑了,看一眼郑森身后没有追上来的田守信等人,又看了看道边已经透青,但却因为缺少雨水而显得有点蔫吧的麦田,心中忧虑更深,长长叹口气:“郑游击,你以为我叫你出来,真是为了和你比试骑术吗?”   郑森愣了一下,急忙抱拳:“殿下但有命令,臣无有不从!”   朱慈烺深深望着他:“你知道朝廷为什么要重建登州水师,并且任你为游击吗?”   周边无人,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臣不知。”郑森肃然,他知道太子有大事要说了。   “松锦之战,我朝大败,九边精锐大部丧于松山,如今除了宁远山海关之外,其余边防重镇都是空壳子,建虏食髓知味,我料今冬之际,他们必然会绕道蒙古,入塞寇边,攻击京师,掳掠我大明的百姓……”朱慈烺声音低沉。 第四百零三章 绝密任务   当太子说到松锦之战时,郑森咬着唇,眼有伤感,左手拇指更是忍不住的压食指。对大明、对朝廷,他和隔岸观火,只顾自己利益的父亲截然不同,大明的败,就是他的败。   “殿下勿忧,若是建虏胆敢入塞,我登州水师必全力勤王!”郑森全身热血沸腾,一抱拳,声音慷慨的道。他不是演戏,若是京师危急,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勤王,纵使死在京师,也不会有丝毫退缩。   太子却摇头:“不,登州水师不能勤王,你登州水师有更重要的任务。”   郑森楞了一下,还有比勤王更重要的任务?   “建虏只所以毫无顾忌,屡屡入塞,除了我大明边疆过于辽阔,难以防守之外,建虏没有后顾之忧,倾全国之兵而出,却不担心后院起火也是重要原因,要改变这一被动的局面,我大明必须另辟蹊径!”朱慈烺道。   郑森静静听。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句话你听过吗?”太子望着郑森。   郑森心中一动:“殿下是说……”   朱慈烺点头:“是的,建虏能入塞,我大明当然也就能绕边,但我大明和建虏的根本之地——沈阳辽阳隔着辽东辽西,大军无法直接通过,也就无法威胁,但如果通过水师,将大军秘密运到旅顺登陆,或者是运到皮岛、朝鲜,趁着建虏大军出动,在我大明入塞寇边之时,出其不意的从敌后对建虏展开攻击,建虏后方空虚,我军必然可胜!”   “妙啊!”   郑森热血沸腾:“此正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啊!不需要多,只需要一次,就可以让建虏投鼠忌器,再不敢绕边入塞,若是能攻下沈阳,更可以直接动摇建虏的根基!”   刚十八岁,郑森还年轻,还一腔热血,想起那梦幻的场景,他几乎要在马上手舞足蹈。相比较,明着十五岁,但其实是三十岁灵魂的太子就冷静的多。太子点点头,声音有力的道:“是啊,只要有一次,就可以让建虏元气大伤,彻底扭转辽东战局。”   郑森抱拳:“臣明白了,朝廷令臣为登州水师游击,就是为了此事,请殿下放心,臣一定厉兵秣马、整备水师,绝不耽搁朝廷的大计。”   “此事是我朝的最高机密,到现在为止,只有三个人知道,圣天子,我,”朱慈烺伸出手指:“还有你!”   郑森吃了一惊,本能的就要下马表忠心。   “不要下马!”   朱慈烺拦住了他,望着他双眼,诚诚道:“我告诉你此事,是想要让你知道,你肩膀上的胆子何其重,到了登州之后,一定不能懈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直接通报于我,我一定帮你解决,因为机密,所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即使是你的父亲和叔父也一样!”   “臣明白了。”郑森肃然抱拳,心中激动无比,如此机密大事,太子只告诉他一人,这岂不是一个臣子最大的荣耀?   朱慈烺抬目望了一眼被拦在远处的郑家兄弟,目光再回到郑森的脸上:“虽然我跟你父亲要了二十艘大船,一百艘中小船,但只靠这些船只是运不了多少兵的,计划要想成功,登州水师的规模必须扩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郑森低头。   他比太子更了解父亲的脾气,太子能从父亲手中要出二十艘大船已经不容易了,如果继续加码,父亲肯定会起疑心,不但要不到船只,说不定连答应的二十艘大船也会反悔。   所以,登州水师的规模要想扩大,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登州水师自己造,另一个就是找各种理由,一艘一艘的向父亲磨。纵使磨不来大船,但再磨几十艘中小船舰是不成任何问题的。   “水师建设需要长远规划,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所以你也不要着急,一切按部就班即可。”朱慈烺小声叮嘱,忽然又笑:“来时我赢了,现在看返回谁会赢,明俨,我们再赛一场!”   郑森字明俨,另一个字大木是其师钱谦益为他取的,历史上,崇祯十七年,郑森才拜钱谦益为师,现在时间还没有到,所以郑森的字还是明俨。   郑森抬起头,豪气道:“好,殿下先请!”   两个少年都是大笑,纵马疾驰而回……   黄昏,郑家兄弟父子随太子一起返回京师。眼见军士们都是五公里长跑返回京师,他们又惊奇。   “福松,太子跟你说什么了?”   一回客栈,郑鸿逵就急不可耐的问。   “没说什么。”郑森低头。   “肯定说了,你们两人嘀嘀咕咕那么长时间。”郑鸿逵好奇心极重,拉着侄子的袖子:“快告诉叔叔,叔叔太想知道了。”   “真没有什么。”郑森甩开袖子,径直走了。   郑鸿逵挠挠头,返回房间:“大哥,福松不告诉我。”   折腾了一天,郑芝龙有点累了,靠在椅子里,眯缝着眼:“早就说你不必问了,福松自小就有主意,他不想说的事情,岂是你能问出来的?”   郑鸿逵嘿嘿笑:“我就是好奇嘛,大哥,太子对福松这么喜欢,你说,他该不会是暗地里许了福松一个大官职吧?啧啧,如果那样就好了……”   郑芝龙没说话,原本眯缝的双眼干脆闭上了,一副蠢货一个、懒得再理你的样子。   郑鸿逵自讨没趣,灰溜溜退出去了。   等他一走,郑芝龙慢慢又睁开了眼睛,此次入京受到的礼遇和荣耀,超乎他的预期,按理说,他应该很满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隐隐有点不安,总觉得朝廷的反应有点反常,要知道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间,虽然他在福建本地是一霸,但在中央朝廷却连屁都不是。   幸福来的这么突然,在巨大的光鲜荣耀的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危机呢?   海寇出身的郑芝龙有一种天生的警觉。   特别是太子,总觉得这小人儿有着超乎寻常的睿智,今日又和福松嘀嘀咕咕,说了那么多的话,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什么?其实他比郑鸿逵更想知道两人谈话的内容,只不过他深知儿子的脾气,如果儿子想要让他知道,不用他问就会主动告诉他,既然儿子默不作声,那就表明儿子不想说。 第四百零四章 整肃右柳   想一会,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自家儿子是一个直脾气,不会耍心眼,太子如果和他说了什么不利的话,他脸上早就表现出来了。两个少年人可能只是聊了一些少年人共同喜欢的话题,儿子不觉得有告诉他的必要。   而朝廷的器重可能是松锦之败后,朝廷对地方军镇的安抚手段,又或者是那八十万两银子起了效果。   皇帝对自己的荣宠,太子对儿子的喜欢,对郑家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恩赐,如果太子真的喜欢儿子,就如万历皇帝喜欢李如松一样,那郑家未来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可就提前得到了保障……郑芝龙的心,砰砰跳。   “哎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跳起来:“快备马,本镇要去见首辅大人!”   到京师两天呢,还没拜见首辅周延儒呢,这可不行。   同一时间,朱慈烺已经回到了王府,坐在桌后,狼吞虎咽今日的晚膳,他心情非常好,不止是因为搞定了郑家父子,也因为刚刚得到了一份塘报,张名振,侯方域还有商丘知县梁以樟都已经脱离险境,从河南进入山东境内了,一切顺利的话,半月之后,他们就会抵达京师。   梁以樟在历史上虽然没有多少名气,但从他组织商丘防御战,还有甲申之变后,向马士英强烈建议收复山东河南,以为江南屏障来看,其人还是非常有战略眼光的。此次商丘失守,朝廷肯定是要论罪,朱慈烺打算上一个奏疏,用戴罪立功的方式将他保下来,安排到京营赞画司任赞画,以为京营的智囊,磨砺一段时间之后,再看表现予以重任。   “殿下,今晚还巡营吗?”田守信走进来,小声问。   “怎么了?”朱慈烺抬头。   他每晚固定巡营,有时候还会参加营中的思想政治课,除了去蓟州的那段时间,只要在京师就雷打不动。   “外面下雨了。”田守信道。   “哦。”   朱慈烺惊喜的跳起来。   春雨贵如油,比起火枪火炮,大明更需要的其实是雨水,只有旱情缓解了,粮食收上来了,百姓能填饱肚子了,中原的匪患才有可能早日平息。   朱慈烺走到窗边。   夜色沉寂,凉风拂面,两株叫不上名字的小树在院中轻轻摇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树叶和房檐上,发出悦耳美妙的声响。   但愿能多下一会。   “备马,取蓑衣。”   虽然下雨,但朱慈烺巡营的行程不变。   田守信只能苦笑得去准备。   下雨出行是一件辛苦事,但朱慈烺却宁愿雨越下越大。如今正是春播期,如果有及时雨,能让百姓将种子种下来,于今年的收成必然大有好处。   但刚离开王府不久,雨就停了,朱慈烺仰天叹息,老太爷啊,你对大明还真是一点都不眷顾啊,连雨水都不能痛痛快快的给一点。再不下雨,京郊的小麦怕就要绝收了啊。   老天爷是指望不上了,不知道北郊的水利修建的怎样了?明天得去看看。   又想,到福建买种子的林增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现在的旱情,唯有番薯马铃薯能顶住……   在下一个街口,朱慈烺忽然心中一动,立刻道:“停!”   前面两个提着灯笼开路的锦衣卫急忙停下,转头看太子。   “不去精武营了,今晚去右柳营!”朱慈烺道。   左柳右柳营都是辅兵营,自从京营改制以来,朱慈烺的重心就全放在精武营之上,对其他三营的关心有点少,尤其是左右柳营,朱慈烺几乎一次都没有去过,虽然两营是辅兵营,在朱慈烺的计划中,只负责后勤和维持秩序,并不承担上战场的重任,不过即便如此,该有的操练却也不应该少,谁知道未来会不会遇上突发情况呢?   所以这两营还是要巡查一下的。   这里距离右柳营比较近,朱慈烺决定先去右柳营。   太子的忽然出现,让右柳营陷入短暂的混乱,卫兵惊慌,宿营的把总们急忙出来迎接,朱慈烺皱着眉头,虽然他不会用精武营的标准来要求右柳营,但右柳营的这一阵惊慌还是让他感到不满,仔细一看迎接的军官,立刻又发现了问题,那就是没有一个高级将领,全部都是把总,而且隐隐然有几个身上还带着酒气,俨然是在军中喝酒了。   “今晚谁轮值?”朱慈烺冷冷问。   “是……吴副将。”一个把总小声回答。   “他人呢?”   “他,他……”那把总“他”了两下,忽然噗通跪下:“吴副将身体不舒服,嘱咐臣代他轮值!”   “不舒服?”朱慈烺脸色冷冷,转对宗俊泰:“带几个人去把这个吴副将给我请来,顺道让申世泰也来一趟。”   申世泰是右柳营主将,营中如此混乱,他这个主将责无旁贷。   “是。”   宗俊泰带人去了。   朱慈烺继续巡营,随便的转了几个营房,营房内的士卒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慌乱在门外列队,朱慈烺看他们列队,计算着时间,虽然不优秀,但还算及格,京师三大营连续两个多月的超强训练,不但练出了一支精武营,连右柳营这样的辅兵营,跟过去相比,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随便转了几处,朱慈烺返回右柳营中军大堂。   几十个把总百总们屏气凝息的站成两行,太子的严峻军法大家可都是知道的,空岗的吴副将肯定是要倒霉了,但他们这些个喝酒的会怎样呢?   很快,右柳营主将申世泰和本当轮值的副将吴文忠急匆匆的奔进大堂,离着太子还有一段距离,两人就噗通跪倒在地:“参见殿下!”   朱慈烺冷眼扫着申世泰:“申世泰,今晚你右柳营是打了胜仗了吗?”   申世泰是原左哨营的主将,和阳武侯薛濂一样,他其实是前前任京营总督李守锜提拔上来的人,朱纯臣任京营总督后,他不受重用,从主力右掖营主将改为左哨营主将,等于是降了一级,太子抚军后,他从左哨营主将改成右柳营的主将,隐隐又是低了一级。 第四百零五章 自我决断   闻太子问话,申世泰脸色一下就惨白。得到太子巡营的消息,他就知道事情不妙,营中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肯定是被太子发现了,虽然自从整顿之后,军官们收敛了不少,再不敢像过去那么肆无忌惮了,但多年的习惯一下也是改不了的,其中饮酒就是一项,过去每天不到黄昏,军官就可以回家,现在被禁锢在营房里,不喝酒又能干什么呢?但京营军规很清楚,除非打了胜仗,否则军中一律不得饮酒,醉酒者甚至可以直接斩首。   现在太子问起,他该怎么办?   申世泰摘了头盔,放在地下,咬牙道:“臣统兵不严,罪该万死,但在这之前,请殿下容臣最后一次行使主将的权力!”   朱慈烺看着他,点点头。   申世泰深深一拜,然后站起来起来,对站在两侧的把总百总们喝道:“谁都喝酒了,给本将滚出来!”   七八个军官低着头,一脸土色的走了出来。   申世泰继续瞪着左右的军官:“没有了吗?”   又有三五个军官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申世泰恨恨地瞪着他们,咬牙:“尔等犯我军规,不可轻恕,来人,一人鞭二十!”   军营军规:饮酒鞭二十,醉酒鞭四十,造成严重后果者,斩!   申世泰又瞪向副将吴文忠:“吴文忠擅离职守,罪不可赦,鞭四十!”   吴文忠叩首在地,头都不敢抬。   “本罪将统兵不严,当犯者同罪,两罪相加,罪将应受皮鞭六十!来啊,将罪将申世泰绑出去!”说完,双手负手,任由两名军士将他推到堂外。   朱慈烺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原本他已经想着是不是要换掉申世泰?不过申世泰雷厉风行的这几下,又让他改变了主意,想着或许可以再给申世泰一次机会。   其实军法的处置本不应该由申世泰自己决断,因为朱慈烺已经设置了军法司。   朱慈烺在京营中新设立军情司、军需司、军械司、军法司,参谋司,以取代旧制。大明旧制,凡大军之中,都会有文官监军,一来监视武将,二来负责监察军纪,但京营现在是一个特例,由于是太子亲自抚军,文官无人敢监视他,不要说文官,就是监军太监也避退三舍,尤其是朱慈烺在争得崇祯帝的同意,在京营设立军法司之后,文官和太监监军的权力,就更是下降了——文官监军还好,太监监军是一项恶习,朱慈烺不能进言父皇取消,只能先从京营做起。   不过军法司虽然成立了,但由于刚刚组建,人员还没有齐备,连最高长官军法司“照磨”都还没有就任,因此各营仍旧是主将决断。   “啪!啪!”   鞭刑就在大堂门口,犯纪的军官都趴在木板上,被皮鞭猛抽。   太子就在堂中,没有人敢手下留情,每一鞭子都是实实在在,连申世泰都不例外。   刚开始都还能忍着,后来就有人忍不住疼叫了起来。   一个个哭爹喊娘,这些京营的世袭军官,哪收过这样的刑罚?   但鞭刑最多的申世泰却是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因为行刑地就在大堂口,朱慈烺能听到也能看到,对申世泰的坚忍,倒也有几分的佩服。   鞭刑完毕,申世泰浑身是血的被两个亲兵架回堂中,跪倒在地,再次请罪。   朱慈烺站起来,冷冷道:“申世泰治军不严,着官降一级,罚俸三月,吴文忠官降三级,罚俸半年,所有喝酒军官罚俸一月,但有再犯者,皆严惩不贷!”   “臣等遵令!”   堂中的将官都拜首在地。   朱慈烺起身离开。   等太子和随从全部离开了,申世泰才慢慢抬起头,火把光亮下,他额头有汗,嘴角微微抽搐,眼神隐隐透着不甘……   从右柳营出来后,朱慈烺又去了左柳营。比之右柳营,左柳营的状况好多了,虽然没有精武营的强军之气,但却也是中规中矩,秩序井然,且今夜轮值的恰好是主将马德仁,朱慈烺进入营门时,他正带着亲兵巡营,闻太子驾到,急忙迎接。   马德仁今年快五十岁了,世代军户,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军人,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胜在认真。   转了一圈,朱慈烺对左柳营基本满意……   第二日上午,郑家兄弟父子启程离开京师,兵部侍郎张凤翔亲自到城门口送行。京师之行,备受荣宠,收获颇多,无论郑芝龙还是郑鸿逵,心情都非常好,和送行的官员寒暄客气,好一会才踏上归途,三人经天津,走海路返回,郑鸿逵和郑森到登州就任,郑芝龙则返回福建。   刚行出北京城不远,就看见前面路边站着一群人。   郑鸿逵眼尖,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哥,是东宫的人!”   东宫典玺田守信、太子的中军官小将佟定方、还有十几个锦衣卫正站在路边。   但没有太子。   郑家兄弟父子急忙下马,步行上前见礼。   “咱家奉太子殿下的钧旨,在此等候郑游击。”田守信微笑拱手。   郑森楞了一下,连忙上前。   “殿下有一物送给郑游击。”田守信向郑森笑,然后一摆手:“将玉狮子牵过来。”   一匹体态神骏、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被牵了过来。   郑森吃了一惊,这不是太子的坐骑吗?   “此马名为照夜玉狮子,乃西域名马,虽不敢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但脚力雄健却也不是一般战马能比的。太子殿下说,为将者岂能没有好马?特将此马赐给郑游击,望郑游击早立大功,驰骋疆场,报效朝廷!”田守信道。   郑森大吃一惊,连忙跪倒:“太子殿下的坐骑,卑职焉敢接受?请公公回禀殿下,殿下的心意臣心领了,但此马臣万万不敢受!”   “必须受,”田守信笑:“这是殿下的钧令。殿下还说,如果郑游击执意推脱,那就是嫌这匹马不好,田守信,你就带郑游击到御马监选一匹好马,一定要让郑游击满意并且接受为止,所以郑游击,你还是不要推脱了,不然咱家就得拖着你去御马监了。” 第四百零六章 照夜玉狮   郑森无法再推脱,朝京师方向深深一拜:“殿下厚爱……臣遵命。”   抬起头来,眼眶已微微泛红。   田守信将马牵到他身边,深深望着他,语有深意:“太子殿下对游击的器重,咱家从未见过,游击一定要努力,莫辜负了殿下的厚爱啊。”   郑森用力点头,接过马缰,心潮澎湃。太子赐马,这可是本朝武将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啊,如果他立了大功也就罢了,但到现在他都寸功未立,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如此器重?惶恐中,心志更加坚定,无论如何,也要把登州水师搞起来,绝不能耽搁朝廷渡海东攻的大计!   郑鸿逵凑了过来,看着玉狮子,笑的合不拢嘴:“好马啊,好马!”爱马是男人的天性,即使是水军出身的郑家兄弟看见好马也都是爱不释手。   郑芝龙不动声色,悄无声息的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塞到了田守信手中,田守信也不客气,收了银票,向郑芝龙一拱手,上马离开。郑家父子兄弟三人躬身相送。   等田守信带着东宫的人走远了,郑鸿逵直起腰,笑开了花:“大哥,简在帝心,福松这一回是没跑了。太子绝对是把福松当成自己人了。”   郑芝龙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只觉得,天家对他郑家的恩宠太重了,尤其是太子。想到那个睿智的小人儿,郑芝龙心中就有些不安,目光看向儿子,只见郑森已经翻身上了玉狮子,坚定的一甩马缰,向前奔驰而去……   同一时间,朱慈烺正在视察北郊水利。   原本他想要亲自去送郑森的,但想一想不妥,放弃了。   这一次郑家兄弟父子进京,朝廷给他们的荣宠已经够多了,如果太子再亲自相送,就等于是到了极点,现在郑家父子还没有立功,朝廷就如此,如果立了功,朝廷又该如何奖励呢?   何况天下总兵这么多,尤其还有左良玉、吴三桂这种实力雄厚的军头,朝廷独厚郑家,如果日后他二人进京的待遇不如郑家,肯定会心生不满,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为大局着想,朱慈烺放弃了亲送的想法,改派田守信和佟定方,相信以郑家父子的聪明,应该能明白他的苦心。   宝马赠英雄,一匹照夜玉狮子,足够表达他对郑森的器重了。   但愿下一次和国姓爷相见时,国姓爷的身后已经有了千船万帆了……   宋应星、工部两个主事连同五城兵马司的百户孟文龙等人在道边迎接。   见礼完毕,眼见宋应星脸色憔悴,鬓角的白发好像又增加了不少,朱慈烺心中满是愧疚,原本他答应宋应星要调其兄宋应升进京,以为宋应星的辅助,但因为吏部的阻挠不能做到,加上另外两位人选,通晓农业的陈之龙,和有机械鬼才之称的薄钰迟迟没有进京,以至于让宋应星一个独自承担“北郊水利”和“水力锤锻机”,以及编写新型农作物播种纲要的重任。   细问一下更是知道,宋应星每天深夜才休息,早上卯时就准时起床,几乎是一刻不得闲。这些日子,除了帮毕懋康制造出了缠丝机,番薯马铃薯播种纲要也写了不少,唯独水力锤锻机没有太大的进展。   从水力鼓风到水利锤锻,乍看起来好像没有多大区别,但其中的细微之处却有很大的不同。   宋应星绞尽脑汁,精密计算,翻阅众多的资料,画出了几张图纸,并请工匠们照着图纸做出实物。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到现在磕磕碰碰,工匠们连一件实物也没有做出呢,宋应星每天盯着工匠,丝毫不敢懈怠,只恐工匠们一个不慎,一切就都得重来。   所幸北郊水利工程已经迈入正途,又有工部官员的协理,不需要他太多操心了。   见到太子,宋应星颇为惭愧。   朱慈烺温言安慰。   这也是他除非必要,否则不轻易召见宋应星和毕懋康的原因——两位实用科学大家,对自身要求太高,他不能再给他们添加额外的压力了。   “殿下,今日已经是四月初十,到下种时间了,林增志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宋应星忧心忡忡。   詹事府左中允林增志奉朱慈烺的钧令,到福建采购玉米番薯马铃薯的种子,眼见春播在即,林增志还没有回来,宋应星不免有些担心。   朱慈烺点头:“先生勿忧,林增志近日就会有消息。”   虽然没有接到林增志本人的书信,但却有福建巡抚张肯堂的奏疏,张肯堂说,林增志在福建采买种子一切顺利,并已经启航返京,张肯堂的奏疏是前日到京的,算算日子,最多再过十天,林增志就会回到京师。   明朝最大的问题就是天灾,天灾导致粮食减产,百姓食不果腹,从而造成流贼四起,如果有足够的粮食,北方的流贼就不会火星燎原——在朱慈烺的战略中,新型农作物的推广是重中之重,京营清出的三十万亩官田,要拿出两万亩种植玉米,林增志能不能按时按量的将种子运回京师,关系到事情的成败。   “那就好。”宋应星松了一口气。   在水利工程现场巡视了一圈,朱慈烺非常满意,不止是对工程的进度,也是对孟文龙的个人能力。   孟文龙是五城兵马司的百户,原本只负责城门治安,并维持城外“粥厂”赈灾的秩序,但朱慈烺眼见他能力不俗,所以特地调他来统领灾民,管理工地,在他的弹压和管理之下,工地现场井井有条,施工队,运输队,后勤队都能按部就班的做自己的工作,虽然看不到多少持枪的士兵,但纪律井然,隐隐然已经有了小军队的模样。   朱慈烺想着,也许可以把孟文龙调到军中,专门管理修建部队,也就是作为工兵将领使用。   孟文龙当然不能知道太子的心思。得了太子的夸奖,他又是惶恐又是激动,这一月多以来,他连家都没有回过,全天都待在工地上,出现任何事情,都立刻解决,他清楚的知道,太子令他管理工地,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做好了,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因此他拼命表现,一点都不敢懈怠。 第四百零七章 两好一坏   下午,朱慈烺得到两个好消息。   第一,新任左都御史李邦华进京了。   原本李邦华早就应该进京,但因为淮安之乱所以多耽搁了几天。   有了李邦华,朝堂之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承担首辅重任的大臣了。   吴甡虽然多智,但太过锋芒毕露,不懂圆柔,处处竖敌,不是宰辅之才;而蒋德璟虽有些才能,但骨子里还是带着迂腐,加上又是朝堂上的东林领袖,所以也不适合做首辅。   李邦华虽然也是东林人,但他不迂腐,且离开朝堂这么多年,和东林早已经生疏,最重要的是,在淮安之变中,李邦华展现了他识大体,懂大局,不拘泥小节,为全局谋划的大智慧。这样的臣子,才是现在最需要的。所以朱慈烺思谋着,找机会一定要将李邦华推到首辅的位置上去,以取代“奸相”周延儒,为整饬吏治做准备。   但朱慈烺没有同李邦华见面,一来是避嫌,二来李邦华现在的职务是左都御史,是言官之首,不但弹劾朝臣,对皇帝和太子也是有监督职责的,所以不宜毫无理由的见面。   第二,赵敬之的长子,前往澳门购买西洋精铁的赵直也进京了。他一共带回了一万斤的西洋精铁,就弹簧的制作来说,足可以生产两万个弹簧,装配两万支遂发鸟铳了。朱慈烺大喜,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有了这批精铁,遂发鸟铳终于可以大批量的生产了。   朱慈烺在王府亲自接见赵直。   赵直三十多岁,谦谦有礼,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商人,倒像是一个书生,和太子对答时,虽有点紧张,但却也是不卑不亢。除了商事,太子问起澳门的人文风情,佛郎机人的生活习惯,他也能对答如流。   原来他会说葡萄牙语。   朱慈烺大为惊奇,大明缺技术缺人才,但如果想要从西洋引进,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语言问题,虽然有汤若望这样的懂三国语言的达人,焦勖赵仲也略懂一些,但他们都是朝廷文官,汤若望又是西洋人,真正使用起来远没有赵直这样的商人方便。   加上其弟赵桓,朱慈烺对其父赵敬之的家教颇为佩服。   赵直,或可有大用啊。   “赵直,佛郎机人就没有怀疑你买精铁的用意吗?”朱慈烺问。   “佛郎机人在商言商,对精铁的用途并不关心。”赵直回答。   “佛郎机人制作精铁的方法,你可晓得?”   赵直摇头:“臣不知,不过臣听佛郎机人说过,西洋精铁非用西洋的煤和铁矿石不可,用大明的煤和矿石,做不出同样的效果。”   朱慈烺点头:“辛苦了。粮店煤店有什么问题,可随时来找我。守信,给赵直一块腰牌,准他随时都可以来见我。”   “谢殿下。”赵直退下。   傍晚,朱慈烺又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攻下归德,并且已经占据河南大部分地盘的李自成,正在大规模的整训麾下的兵马,也就是说,流贼正迈向正规化。作为穿越者,尤其是整顿京营之后,朱慈烺比任何人都清楚军队正规化的作用,虽然李自成的正规化,可能只是向官军学习,比之朱慈烺在京营实施的整训,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小瞧,毕竟李自成的人马太多了……   晚上,朱慈烺亲临火器厂,视察遂发鸟铳的生产情况,早在一月前,火器厂就已经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不停火的在生产了,如今西洋精铁运到,就更是加班加点,全力动员。毕懋康守在几台“缠丝机”的旁边,紧盯弹簧的生产,炉光照着他的脸,他眼睛里满是血丝……   这一夜,朱慈烺又失眠了……李自成如山如海的兵马,火炮,掌握决胜关键的遂发枪,朱仙镇的血战,一一在他梦中出现。   第二日,朱慈烺一直等待的一个关键人物来到了京师。   原督师辅臣杨嗣昌账下重要幕僚李纪泽。   李纪泽,山西祁县人,历史上并无明确记载,朱慈烺也是穿越而来后才知道他的名字。杨嗣昌生前极其器重李纪泽,但因为李纪泽没有功名,只是一个秀才,因此难以推荐他到朝中做官,从杨嗣昌最初担任兵部尚书之时,李纪泽就是杨嗣昌的幕僚,杨嗣昌的攘外安内,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他都参与颇深。三年前,其母病故,他不得不归家丁忧,而就在这期间,杨嗣昌督师湖广,结果出现重大失误,被张献忠偷袭攻破襄阳,杨嗣昌忧惧而死,李纪泽也就成了无主的孤鸟,只能在家闲居。   这样的人才,正是朱慈烺急需的,因此他立刻派人召李纪泽入京。   “臣李纪泽见过殿下。”   朱慈烺不是在王府,而是在城外大校场的中军帐接见了李纪泽。李纪泽跟随杨嗣昌多年,在府邸中的时间怕不会比营帐中多,营帐里议事,应该能给他亲切之感。   “李赞画请起,赐座。”   太子已经任命李纪泽为京营参谋司的赞画。所以称他为李赞画。   李纪泽在马扎坐下。   五十多岁,须发斑白,一袭布衣,额头上皱眉纵横,颇有风霜之色,眼神也有点黯淡,好像还没有从老长官杨嗣昌身死的忧愤之中走出来。   朱慈烺不着急,和李纪泽慢慢地聊,从沿途的见闻,山西各地的灾情和匪情,最后聊到杨嗣昌。   虽然和太子第一次见面,但李纪泽眼神里并没有太多的惶恐,他举止从容,对答得体,说话清楚而有条理,不愧是跟着杨嗣昌见过大世面的人。   不过当太子提到杨嗣昌的名字时,他眼睛里还是流出了藏不住的激动。   杨嗣昌身死之后,朝堂上下对他非议颇多,很多人上表弹劾,虽然被崇祯帝压下了,但不久之前,刘宗周提议“追戳”杨嗣昌。原本平息的事件好像又起波澜了,刘宗周弹劾左良玉、贺人龙还有杨嗣昌之事已经传遍天下,李纪泽当然也听说了。身为杨嗣昌的心腹幕僚,跟随杨嗣昌多年,深知很多事情的决策内幕,他不能不激动,不能不想着为老长官辩解,不过太子没有问,他不能多说,只能强忍着。   朱慈烺假装没看出,只询问他剿灭流贼之法。   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法已经失败了,他想知道,杨嗣昌的这位高参,有没有其他更高明的办法? 第四百零八章 地主团练   李纪泽沉思良久,叹息道:“臣以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依然是对付流贼的不二战术。”   朱慈烺摇头:“朝廷没有财力,也没有兵力继续支持这庞大的计划。”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不是不对,后世的曾国藩的“结硬寨,打呆仗”,其实就是杨嗣昌战术的翻版,但曾国藩成功了,杨嗣昌却失败,究其原因就是清廷有源源不断的粮饷供给曾国藩,令湘军可以守在工事后,用壕沟隔断太平军,最后硬生生的磨死了太平军。   崇祯十一年,朝廷差点成功,但现在时机已经没有了,朝廷只能另想其他办法。   “那就只有退而求其次,保重点,舍枝节,以待朝廷恢复元气。”李纪泽当然知道松锦之战,所以不问原因。   “何为重点,何为枝节?”   “朝廷对中原的掌控如今只剩下了黄河以北的怀庆、卫辉、彰德三府和黄河以南的开封、汝宁地区,臣以为,开封和汝宁就是重点,开封是战略要地,汝宁是豫州之腹地,中原之粮仓,又靠着南直隶,紧邻湖广,朝廷有足够的兵马和粮草支援,这两处必须固守。至于已经被流贼占领的地区,就是枝节了。”   “但流贼不会安于现状,他们一定会进攻,重点要怎么守?”对李纪泽的回答,太子不意外。   “……”李纪泽沉吟不语,似是有所犹豫。   一路之上,虽然他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皇太子的传言,已经知道了太子的不俗,更隐隐猜到了太子任命自己为京营赞画的用意,但有些话他还是不敢轻易出口。毕竟太子不是杨阁部,他对太子一点都不了解,不知道轻易建言会不会惹来灾祸?   “言者无罪,但讲无妨。”朱慈烺诚诚地望着李纪泽。   太子诚挚的目光给了李纪泽莫大的鼓舞,他一咬牙:“那臣就直言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只所以无法再施行,一个是因为无粮,另一个是因为无兵,但这两项并非不可解决。”   “哦?”朱慈烺惊奇了。   有解决这两个问题的办法吗?   李纪泽道:“东汉末年,黄巾起事,其时汉廷无兵无粮,但各地豪强地主手中却有大量的钱粮,于是汉廷下令,准他们练兵抗贼,不但承认他们为官军,册封官职,还给予一定的粮饷补助,各地豪绅纷纷响应,很快就剿灭了黄巾军……”   听到此,朱慈烺明白了。   地主团练!   历史上明朝和清朝后期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明朝末年有李自成、张献忠,清朝后期有川楚白莲教和太平天国。两朝的农民战争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是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同样是官军严重腐化,疲于奔命,无法剿灭流贼,大半个中国都陷入烽火,但清廷最后却挺过来了,原因就是因为出现了大量地主团练武装,他们抵挡、并且屡次击破太平军,为清廷续了命。   而这些地方团练的首领,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每个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若无太平军起事,又有谁会知道他们是谁?   在剿灭太平军的过程中,完全就是他们挑大梁,清廷的正规军,八旗和绿营兵,只是辅助作用。   为什么清廷有地主武装为其续命,而明朝末年却没有地主或地方官僚组织大规模武装力量讨伐流贼,维护明朝呢?不论合法性还是正义性,明朝远胜清廷,士大夫依然是忠于明朝的,为什么在明末的流贼战争中,乃至于接下来的建虏入关的过程中,明朝的地主武装都没有出现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明朝的体制。   大明从立国开始,就在预防唐末的藩镇之乱,认为放开地方武装的招募,就是养虎为患,最终形成的只能是军阀,然后武人作乱,国将不国。大明朝以文制武,连朝廷正式的将官都提防着,何况是地主的私人武装?   不说皇帝,文官们第一个就不同意。   因此,即使是到了崇祯十七年的风雨飘扬,京师无兵可守之时,崇祯帝也只是号召各地官军勤王,却根本没有想到相仿东汉,令豪绅地主组织团练,保卫大明的天下。   从这一点上来说,大明朝实在是太固执了,一点都不知道变通。若是准许地主团练,说不定也能冒出一两个曾国藩和李鸿章呢,大明的天下说不定就保住了。至于后面的军阀自重,藩镇割据,未必就没有解决的办法,清廷就做的很好,不论湘军还是淮军,虽然前身是地主武装,但接受朝廷改编,最后都变成了朝廷正式的军队。   朱慈烺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黯然了。   因为他知道这是绝不可能推动的。   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看起来惊天动地,但其实都是在大明体制范围内的改革,不触及大明的根本,但准许豪绅地主开办团练,那可是触犯了大明以文制武的祖制。现在是崇祯十五年,开封之战还未爆发,大明在中原犹有十几万大军,国事远未到油尽灯枯、大厦将倾的危险时刻,所以这种提议绝不可能被朝臣、被崇祯帝所接受。   其实并非没有人尝试。   甘肃巡抚梅之焕,在被朝廷停职等候调查时,在家乡湖广麻城组建了一支地主武装力量“沈庄军”,打击周边地区的盗匪,维护地方治安稳定,有一次还震慑数万强盗不战而退。但朝廷始终没有给予这支地主武装好脸色,不给名义,不支持粮饷,沈庄军只所以能支撑,全靠梅之焕的名声,等到梅之焕病死,号称上万人、颇有战斗力的“沈庄军”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殿下,如果朝廷能准许豪绅地主开设团练,不需要给钱粮,只要给名义,河南山西陕西乃至湖广等地的豪绅一定会响应,团练武装不但可以收集流民,将那些可能的流贼,变成抵御流贼的乡勇,间接的减少了流贼的兵员,而且遇上小股的流贼,地方县城自己就可以应付,不必等官军的救援。官军只用对付大股流贼就可以。如此一来,大大减轻了官军的压力,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粮饷困局,就迎刃而解!” 第四百零九章 两大公案   “至于朝廷担忧的拥兵自重,武人干政,臣以为只要严加防范,只许他们固守本地,不许向外地出击,东汉曹操袁绍的事情就不会出现,况且朝廷犹有十几万的大军,纵使有一两个不法,也会被朝廷剿灭。”   李纪泽刚开始还能平静,到后来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显然,这个政策在他心中想很久了。   朱慈烺却很冷静,轻轻叹口气:“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但时机不成熟,此策还不到推动的时候。”   李纪泽不再说,他是一个专业幕僚,向长官献言献策是他的本职工作,但长官听不听,不是他能决定的,更何况他清楚知道推动“地主团练”的难度。虽然太子曾经舌战群臣,推出废辽饷开厘金的大策,又漕米改海,一些前人无法推动的政策,都在太子手中缓慢向前了,但允许豪绅地主组建“团练”,和上面几个政策的性质完全不同,有可能会动摇到大明的国体,太子谨慎应对是很正常的。   “你在杨嗣昌账下多年,对流贼的作战方式想必很是熟悉,给本宫说说他们行军作战的特点吧。”朱慈烺换一个话题。   “是。”   李纪泽将自己经历的和知道的都讲给太子听。   李自成作战,向来是三重战阵,第一阵是充当炮灰的饥民,第二阵是新兵,第三阵才是他麾下的主力,而他主力的布阵方式也和官军不同,官军一般是步军在中路,两侧骑兵掩护,这也是华夏王朝传统的布阵行军方式。   李自成却相反,他的精锐骑兵布置在中路,两翼才是步兵阵线与轻骑兵进行掩护,和官军交战之时,李自成经常利用饥民炮灰和弱兵去吸引官军主力攻击,并消耗官军的实力,最后再从两翼与侧后完成包抄和致命一击。   朱慈烺静静听,感觉受益颇多,然后令田守信取过河南地图,在桌上铺开:“李赞画,如果流贼再攻开封,你以为官军该如何应对?”   问的是官军而不是朝廷,也就是只问军略,不问朝政。   “朱仙镇!”   李纪泽想都没有想,食指就指向了朱仙镇。   “朱仙镇地理重要,必须首先抢占朱仙镇!”   “如果朱仙镇已经被闯贼占据了呢?”朱慈烺问。   李纪泽愣了一下,回道:“如果闯贼占据朱仙镇,那就意味着他要和官军决战了,闯贼狡诈多变,应该不会这么做。”   “如果他做了呢?”   李纪泽皱起眉头:“那就要慎重对待了。”   和京营中的那些将官不同,在分析了敌我势态之后,李纪泽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军粮补给,还有十万大军的饮用水,所以朱仙镇和集水镇之间的那条河流,就成了他关注的焦点——这就是上过战场和没上过战场的区别。   朱慈烺点头,不需要再多问,只凭这一点,李纪泽就是一个合格的幕僚。   一连谈了一个多时辰,朱慈烺意犹未尽,不过却不得不结束,因为还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呢。   李纪泽起身退下,走到帐门口时,忽然停下了,转身回到朱慈烺面前,深深一鞠:“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慈烺微笑颌首:“在我面前不必拘谨,但讲无妨。”   李纪泽肃然道:“那臣就直言了。殿下,臣听闻刘宗周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谏言,要追戳杨阁部?”   朱慈烺不动声色:“没有的事,陛下已经驳斥了。”   李纪泽忽然一撩袍角,猛然跪下:“殿下,臣久为杨阁部的幕僚,对杨阁部和宣大总督卢象升当年的那段公案,最是清楚,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人说,卢总督是被杨阁部害死的,臣以为,这是对杨阁部最大的侮辱!当年,杨阁部是兵部尚书,卢象升是统军督抚,卢象升败了对杨阁部有何好处?这是在畿内作战,一不小心建虏就能再次进攻京师。己巳之变时,本兵王洽可是和袁崇焕同罪啊,杨阁部再不济,也不会这么糊涂吧……”   “再者,当日巨鹿之战,在前线督军是首辅刘宇亮,而非杨阁部啊,杨阁部根本无权调动卢总督麾下人马,卢总督身为宣大总督,其麾下宣、大、山西三镇的兵马,皆是由他调遣,但关宁军不愿听从卢总督的调遣,陛下无奈,不得不派首辅刘宇亮亲自督师,以为两边调停。从始至终,杨阁部都没有插手调兵之事!杨阁部无权调动关宁军,更无法指挥高起潜高公公!”   “建虏入塞,卢总督‘命诸将分道出击’主动迎敌,这意味着同建虏野战,我军不善野战,更何况兵力上又不占优势。卢总督的打法有悖兵法,关宁军不愿意配合,大同总兵王朴胆怯,‘以云晋警’为借口早早离开,而后在贾庄激战中,山西总兵虎大威和宣府总兵杨国柱溃围而出,卢总督没有杀出重围,以至于身陷阵中。是虎大威和杨国柱胆怯吗?臣以为不是。同样的宣府总兵杨国柱,在松锦之战中陷入建虏包围后,面对建虏以高官厚禄劝降,死战不降,壮烈殉国,一人何以有两种表现,乃是因为这是一场必败之仗啊。”   “在这之前,因为政见不同,卢总督对杨阁部的议和之策大加嘲讽,甚至当面羞辱杨阁部‘将忠孝两失,有何颜面立于人世?’,更用袁崇焕的下场威胁杨阁部‘城下之盟,春秋耻之’。长安口舌如风,戽若唯唯从事,袁崇焕之祸立见,公何以处我?”   “杨阁部何等清高?受此侮辱,几乎是须发奋张,然杨阁部相忍为国,不但支持用与自己不和的首辅刘宇亮来督军节制高起潜和卢总督,让卢象升能不受辖制的自由发挥,更诚恳告诫卢象升不可轻率出兵,不要打无胜算之战。出征之前,杨阁部亲自送行,屏退左右,再一次告诫卢总督不可浪战。但卢总督就是不听,以至于造成贾庄之败。”   “杨阁部之待卢总督可谓是仁至义尽!”   李纪泽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拜伏在地上,微微哭泣。 第四百一十章 三大参谋   朱慈烺久久不说话,只是叹息。   明末两大公案,袁崇焕和毛文龙,杨嗣昌和卢象升。四人都是一时之人杰,但却因为政见不同,治军理念不同,彼此敌对,以至于陷入相爱相杀的境地,如果四人当初能摒除私人恩怨,相忍为国,一致对外,大明的国事兵事必然不会颓败到如今的局面。   不要说四百年后,就是现在,很多人证物证都在的情况下,朱慈烺都无法判断曲直?何况四百年后的那些键盘侠?   李纪泽是杨嗣昌的幕僚,自然要为杨嗣昌辩解,但卢象升当日的决定也是迫不得己,建虏掳掠我大明百姓,难道我大明官军只能龟缩在城墙里,眼睁睁看着百姓受难,却不能有所作为吗?   卢象升有血气,但缺少一点智谋。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战争,除了绝对的实力,更要讲究智谋,如此方能以弱胜强。靠卢象升的硬碰硬,大明不可能遏制兵锋正盛的建虏。   李纪泽退下后,朱慈烺坐在桌后想了很多。   就在同一天,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原五省督抚陈奇瑜账下幕僚江启臣,洪承畴账下幕僚、因病没有随洪承畴前往松锦前线的刘子政也都进京了,朱慈烺安排时间召见他们二人,就军事政事一一询问他们的意见。   其实还有袁崇焕账下的两个幕僚,邝露、梁非馨,朱慈烺原本已经派人去召了,但顾忌到崇祯帝的态度,所以没有令他二人进京,改以请他们二人用书面阐述应对建虏之策。   邝露、梁非馨长期奔波,想要为袁崇焕平反(龙精千尺雪,持照昔人恩),得了太子的钧令,原本都已经准备启程进京了,不想太子第二道钧令发来,只让他们书面陈述,却不召他们进京了,两人虽然分处异地,但同样都是失望,更同样的是,两人都决定,不管太子召不召,他们都要进京——从太子的态度中,他们好像看到了某种希望。   有了杨嗣昌、陈奇瑜、洪承畴账下的三大幕僚,京营的参谋司算是组建起来了,而经过长谈之后,朱慈烺也确定了参谋司照磨的人选,那就是李纪泽。李纪泽虽然没有功名,只是一个秀才,但长期跟随杨嗣昌,对李自成张献忠的流贼方式和思想非常熟悉,脑子又清楚,有大局观,做参谋司照磨正是合适。   照磨虽然只是八品,但朱慈烺给李纪泽的待遇却是五品以上,不但俸禄比照五品知府,配有书童和护卫,而且还为他在京师安排了专门的住处,江启臣和刘子政也是如此。   对太子的厚爱,三人都是感激不尽。   而朱慈烺交给参谋司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研拟“朱仙镇之战”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并编写作战计划。   “此事是最高机密,你三人绝不可泄露,若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本宫唯你们是问!”朱慈烺道。   李纪泽三人都是吃惊。他们虽然久为幕僚,也知道流贼还会再攻开封,但太子不是前线的剿匪督抚,并不承担剿匪的任务,为什么要制定朱仙镇之战的计划呢?难道太子是要带领京营参与剿匪呢?可京营的本职是拱卫京师,百年来,除了土木堡之变随皇帝御驾亲征之外,京营就再也没有出过京师。   心中惊疑,但却也不敢多问,只能依照太子的命令而行。   而所谓的“作战计划”也是他们第一次见。   历来,幕僚只是负责向主帅提供建议,而所谓的建议,大部分也都是口头,很少有写在纸头上,一来作战方案是机密,留下纸面的东西总是不安全,二来,幕僚都是文人,对军中的具体事务并不是太清楚,比如军中有多少鸟铳,多少军马,因此很难做到细微,他们只能提出一个大政方略供主将参考。   这个时代的军师幕僚,大部分都是如此。   但朱慈烺需要的幕僚和参谋司不是这样,他要的是具体详细的作战计划,而不是纸上谈兵。   为了让三个赞画尽快熟悉京营,了解京营的战力,朱慈烺将小将佟定方派到了参谋司,令他陪同三个赞画在营中多走走,多转转,看京营兵的实际战力,另外朱慈烺也是在等另外两个人的进京——一个是辽东宿将,原辽东总兵刘肇基,另一个是左良玉麾下将领,流贼出身的马进忠,有了这两个人,京营参谋司才算完整,才能知己知彼,也才能制定出针对流贼的“朱仙镇作战计划”。   第二日清早,火器厂成批次制造出的第一批两百支遂发枪送到了城外大校场。   朱慈烺兴奋不已,带着京营诸将亲自迎接。   端枪在手,仔细摩挲枪身,查看每一个零件,朱慈烺心中的激动无法形容,遂发火枪的时代终于是来临了,为了这一刻,他等很久了。   和火绳枪不同,新造的遂发鸟铳的枪托是三角木托,和枪管相接之处微微凹陷进去一点,正可以容纳一个大拇指,跟近现代的步枪枪托一模一样——相比起传统的直枪托,这种三角弯曲形状的枪托更有利于瞄准,更有稳定性,枪手将枪托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枪托和肩膀紧密结合,正可以抵销射击时产生的巨大后座力,以避免枪口跳高。   朱慈烺举枪瞄了一下,感觉很顺手,很满意。   佟定方已经见过了遂发枪所以不惊奇,其他众将却都是惊奇——这种看起来有点奇形怪状的鸟铳,真的可以不用火绳吗?   押抢到京营的是毕懋康的侄子毕登瀚,他在京营众将面前公开展示。   肩抵枪托,对着照门准星,三点一线瞄准,右手扣动了扳机,弹簧夹着火石猛的撞击在火门之上,火光闪现,随即一声巨响,枪身向后重重的一退,铳口猛地喷出一股浓重的白烟,桔红火焰闪亮的瞬间,铅弹早已经将对面的木耙打的粉碎……   “神了,神了啊!”   众将不识其中的科学道理,都是惊呼,没有火绳居然就可以射发,这完全颠覆了他们对鸟铳的认识。   魏闯和杨轩最是迫不及待,两人都是火枪千总,见到这样的火枪比任何人都喜欢。   朱慈烺也不偏,他二人一人先分一百支。 第四百一十一章 廷推之变   在派枪的同时,朱慈烺再一次强调了鸟铳保养的重要性。   火器很早就出现在明军中,但火器的保养却并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戚继光担任神机营副将时曾经制定过一套保养手册,不过人亡政息,戚继光走后,鸟铳保养制度虽然还在,但却不那么严格执行了,甚至可以说是荒废了,朱慈烺整顿神机营,清除阳武侯薛濂和杖毙薛真之后,荒废很久的火炮和火枪保养手册,重新被拿出来,并严格执行。   火绳枪如此,被朱慈烺视若珍宝的“遂发枪”当然更不能大意。   每一个遂发鸟铳都配有清洗枪管内膛的细刷子、呢绒布以及专门保养用的油脂、还有一个十余页的小册子,上面用简明的图画告诉鸟铳兵应该怎么使用和保养这件武器,甚至就连一个字也不识的文盲也能看懂。   除了训练,鸟铳兵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保养,照保养手册,鸟铳要每天检查,三天一次小保养,七天一次大保养,决不允许中断或者是敷衍,否则军法从事,而一个鸟铳兵如果他手中的鸟铳保养不过关,视同败军的大罪,是要被从重处罚的。   遂发鸟铳到营,而朱慈烺期待的另一件武器,四磅重的青铜小炮是否已经铸造出来了呢?   下午,朱慈烺正想着是不是要去看望一下汤若望神父,一名锦衣卫忽然进入帐中,向田守信小声禀报,田守信连忙来到朱慈烺案前:“殿下,廷推刚刚结束,原勋阳巡抚袁继咸被重新起用,任命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北的屯田事务。”   “嗯?”   朱慈烺惊讶,照吴甡所说,袁继咸不是会被廷推为两淮盐运使吗?怎么成了右佥都御史,主管屯田去了?   不用说,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两淮盐运使的人选也出来了,原河北巡抚丁魁楚被任命为两淮盐运使。”田守信继续禀报。   丁魁楚?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   朱慈烺脑子急剧转动,搜索回忆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然后他猛然想起,啊呀,这丁魁楚可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贪官呀,朝廷怎么能用他做两淮盐运使呢?   丁魁楚,字中翘,号光三,河南永城人,崇祯九年官至河北巡抚,建虏入塞时他畏敌不战,坐失战机,被朝廷论罪囚禁遣戍边卫,崇祯十一年,他向朝廷交纳饷银获得释放,回到故乡永城。十五年,真定总兵刘超据永城叛变,丁魁楚辅助凤阳总督马士英设诱降免罪之计,将刘超擒杀,因为此功,丁魁楚被起复为总督河南湖广加兵部尚书衔。   南明立,丁魁楚被任命为两广总督,其时,建虏南下步伐加快,时局十分紧张。两广地处大陆最南,地理条件又十分好,倘若用心经营,建成抗清的后方基地,必能有一番作为。然而,丁魁楚却“怙安不修戎备”,日以享乐为事,只知受贿卖官,还派水军到今天肇庆附近的羚羊峡,放干河水,在斧柯山下的老坑取砚石。   1646年,隆武帝殉国,丁魁楚与在广西主持抗清的瞿式耜及吕大器、李永茂等拥立桂王朱由榔称帝,为永历帝。丁魁楚由于两广总督的地位和拥立之功,被永历政权任命为首辅。他与宦官王坤私相结纳,弊政百出。瞿式耜争取义师的援助,倡议捐资助饷,自捐五千金,希望丁魁楚捐资万金,或者数千金亦可。丁魁楚却“吝而不予”   等到建虏攻陷广州后,丁魁楚密派亲信携带金宝贿送清将李成栋,以为投降,李成栋将计就计,许以两广总督的职位。等到丁魁楚出降之时,却设计诱杀,丁魁楚40年的积蓄,四十艘大船所载的黄金、珍珠番货全部为李成栋所据有——仅黄金一项,就有八十四万两,如果拿来招兵买马,足以抵挡建虏三年两载。但丁魁楚却完全没有一点忠义之心,这样的人,当年能在两广总督的任上大肆贪墨,今日任两淮盐运使也不会是一个清官。   朱慈烺腾的就跳了起来。   不行,必须阻止!   “我父皇已经圈了吗?”朱慈烺问。廷推结束,还要崇祯帝圈选,只有朱笔圈选了,才算是决定了。   田守信点头:“圣旨也已经发出去了。”   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忽然脸色大变,难道这两个人事任命有问题吗?   朱慈烺大步向账外走,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回城,阻止丁魁楚的任命!   但当走出账外,微风一吹,他渐渐冷静下来。   自己是一个穿越者,知道后来的事情,父皇和朝臣们可都不知道啊,丁魁楚既然能从廷推中脱颖而出,一定要有原因的,自己毫无理由的去阻止一项朝廷已经决定了的人事任命,不说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力,只说以父皇极端爱面子、且多疑的性子,又会怎么想呢?   太子干预朝政?干预天子的权力?   朱慈烺无力的站住脚步。   但盐政改革何等重要,用丁魁楚这样的人作两淮盐运使,盐政改革还能继续吗?   朱慈烺仰望着上空的蓝天白云,无声的叹息。   硬顶丁魁楚的人事任命肯定是不行的,只能迂回想其他的办法了。   “殿下,是臣的失误啊。”   黄昏时,一天操练结束,朱慈烺随京营大军返回城内,兵部侍郎吴甡在城门口等候,两人登上城楼,屏退左右之后,吴甡第一句话就带着无尽的感叹和挫败。   接着,他详细的向太子讲述了今日廷推的过程。   原本,吴甡已经和蒋德璟商议好,并且拜会了首辅周延儒,对起用袁继咸,周延儒表示同意,但今日廷推开始之前,蒋德璟却告诉吴甡事情有变,周延儒改变了主意,不同意起用袁继咸了。   周延儒是首辅,他在朝臣的起用中有一言九鼎,甚至是一票否决的权力,若没有他的点头,袁继咸就不可能被起用。   吴甡又惊又怒,不明白周延儒为何出尔反尔?   蒋德璟说,首辅大人对两淮盐运使已有心目人选,而且那人也是东林中人,谁?原河北巡抚丁魁楚。 第四百一十二章 如此首辅   丁魁楚?   吴甡只听说过其名,不知道其人,他第一直觉就是:丁魁楚忽然冒出的背后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左懋第和方正化扬州查弊之所以进展不顺。除了南京的保护伞,首辅周延儒的消极对待、不闻不问也是原因之一,现在周延儒又推出一个丁魁楚,谁知道是不是为了阻止袁继咸的赴任,而使出的伎俩?毕竟袁继咸刚正不阿,清名在外,如果他做了两淮盐运使,两淮盐政的黑幕肯定罩不了多久。一旦黑幕揭开,消极对待的首辅周延儒怕也逃不了干系。   所以对丁魁楚的任命,吴甡坚决反对,他仍然坚持必须起用袁继咸。   而周延儒早有准备,他淡淡暗示,如果东林人不同意丁魁楚的任命,那么他就不会同意袁继咸的复出,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要他做首辅,袁继咸就没有复出的可能。   这一来,蒋德璟犹豫了。   一番权衡之后,蒋德璟最后决定接受周延儒的条件,毕竟让袁继咸复出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职位,以后可以慢慢想办法,再者丁魁楚也是东林人,一次起用两个东林人,岂不是好事一件?吏部尚书郑三俊和刑部尚书徐石麟也都是这个意思,吴甡独木难支,虽然忿忿不平,但却也无可奈何。   廷推中,内阁四臣之一的魏造乘举荐丁魁楚,并列出丁魁楚无数的优点,陈演谢升,蒋德璟和郑三俊也支持,首辅周延儒无异议,吴甡则是冷眼旁观,一句话不说。见众臣意见一致,崇祯帝这个做皇帝当然不能违背众意,于是就圈选了丁魁楚——不要说崇祯,就是嘉靖万历皇帝遇上这样的事情,除了同意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于是,两淮盐运使的乌纱帽就落到了丁魁楚的头上,作为补偿,周延儒同意起用袁继咸,任袁继咸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北的屯田事务。   静静听完吴甡的讲述,朱慈烺面色沉郁,远望逐渐被夜幕笼罩的大地,心中那团愤怒的小火苗,正逐渐的在扩大。   原本,为了朝局的稳定,虽然明知道周延儒是一个“奸相”,无辅国之能,明知道他对盐政改革的态度很消极,但朱慈烺还是忍了,想着等渡过今年的两次危机,厘金和盐政改革有成效之后,再慢慢收拾周延儒也不迟。但两淮盐运使的任命却让他明白,朝政要想向前,改革要想推动,甲申之变的悲惨要想被逆转,周延儒恐怕是必须搬开的一块大石头。   不用想也知道,为了得到两淮盐运使的“肥差”,丁魁楚一定给周延儒送了大笔的银子。   如果是其他不重要的职位也就罢了,两淮盐运使可是关系到盐政改革成败、盐税能否收上来的关键位置,用丁魁楚这样一个贪官,盐政改革等于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周延儒身为首辅,对盐政改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却依然敢在这么重要的人事任命里伸出黑手,由此可知,他胆子实在是不小啊。   而丁魁楚的投资是要有回报的,他贿赂周延儒的每一两银子,都要连本带息的从江南盐商的口袋里掏出来,如此一来,他必然要贪赃枉法,和盐商们打成一片,靠他改革江南和两淮的盐政,撬动盐商们的利益,根本是缘木求鱼。   盐政改革失败,盐税收不上来,朝廷又拿什么建军、治军?   身为首辅,在两淮盐运使的任命上不为国选用贤能,只图私利,置国家朝廷的利益于不顾,这样的首辅还要他做什么?   而天下又何止一个两淮盐运使?大明朝每年任命的官员无数,如果都如丁魁楚这般使用,朝政还有振作的可能吗?   但愤怒归愤怒,朱慈烺心里很清楚,周延儒是内阁首辅,深得崇祯帝的信任,想要撸掉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用力过度,说不得还会引来崇祯帝的猜忌。   所以周延儒还是不能轻易动的,现阶段还是要忍,只有时机成熟了,证据充分了,才能全面发动对周延儒的攻击。而且不发则已,一发必须中的。   “周延儒消极对待扬州查弊,有意无意的扯左懋第和方正化的后腿,现在又放弃刚正清明的袁继咸,而起用默默无闻之辈丁魁楚做两淮盐运使,其勾结江南盐商,试图阻碍盐政改革之心昭然若揭,臣正在收集证据,一旦有所获,臣一定上表弹劾于他!”吴甡声音里带着怒气,也带着激动。在朱慈烺没有穿越的历史里,他和周延儒就是对头,这一点并没有因为朱慈烺的穿越而改变。   “周延儒是当朝首辅,百官之首,纵使有什么证据,先生也不可轻易弹劾!望先生切记。”朱慈烺却冷静。   吴甡长叹:“难道就这么看着他玩弄权术?”   朱慈烺摇头:“当然不是,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吴甡深深望着太子,片刻后,躬身拱手:“臣明白了。”   朱慈烺松口气,他现在不担心周延儒舞弊,只担心吴甡会硬干,周延儒圣眷正隆,如果引起纷争,惹的崇祯帝大怒,吴甡兵部侍郎的位置怕是不保,那一来,自己不但在朝中就少了一分臂助,而且也少了一个谋士,因此他才要劝吴甡不可轻举妄动。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以吴甡的聪明和多年的宦海沉浮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刚才的激动和忿忿,也许只是一种态度的展示。   “左懋第和方正化,我父皇是怎么决定的?”朱慈烺问。   用了丁魁楚这个大贪官,两淮盐运司是指望不上了,他只能将盐政改革的希望寄托在左懋第和方正化身上了。   “陛下已经令方正化回京,但仍令左懋第继续督查两淮盐政。”吴甡回。   朱慈烺点头,有左懋第在,丁魁楚应该有所顾忌,不敢胡作非为。   “给左懋第的信,现在应该到他手里了吧?”朱慈烺问,上一次和吴甡见面时,他想出了“双规之策”,吴甡写信告之左懋第。   吴甡点头:“算日子,应该到他手里了。左懋第虽然刚直,但却也不是不知权变之人,我料他一定能有所斩获!”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一个卧底   虽然丁魁楚得到了两淮盐运使的官位,但从诏令发出到官员就任,期间最少还得一个月时间,如果左懋第能在这一月之中取得突破,撬开那帮盐官的嘴,将盐官和盐商勾结的黑幕掀开,并将之一网打尽,纵使丁魁楚到任之后想要贪污受贿,捞回成本,恐怕也得掂量掂量了。   所以,左懋第,史可法,你们要努力啊。   “南京镇守太监孙象贤有什么动静?”朱慈烺问。   “还在扬州。”吴甡道:“看样子,他是打算在扬州住下了。”   朱慈烺皱眉:“朝廷就没法管吗?”   吴甡摇头苦笑:“孙象贤是打着协助左懋第彻查两淮盐弊的旗号去的,冠冕堂皇,谁也无法阻止他。”   朱慈烺心情郁闷,大明朝太监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只是监督权也就罢了,很多时候太监有直接指挥的权力,如军中的监军太监。很多官吏不怕上级,但却唯独担心惹恼了随行的太监,何况还是数一数二的南京镇守太监,这也是左懋第和史可法迟迟没有进展的原因。   想了一下,朱慈烺问:“丁魁楚任两淮盐运使,那下面的同知、副使、还有三个通判定了没有?”   “这么肥的差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呢,这边还没有决定谁做两淮盐运使呢,南京六部就已经把一个副使、两个同知的人选送进了内阁!”吴甡忿忿道:“三个通判只是六品,不用送京师核准,只需报备,估计南京吏部早已经决定了。”   朱慈烺皱眉:“不能驳回吗?”   吴甡道:“当然可以,不过那是陛下或者内阁的权力。”。   朱慈烺沉默了。   两淮盐运使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为了下面的同知和副使去见父皇,求他驳回南京吏部的人事,并不是太合适,一来没有恰当的理由,二来有干政的嫌疑——无端惹父皇疑心,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而周延儒态度暧昧,又和南京六部的关系良好,所以内阁肯定是不会驳回的。再者,就算是驳回了,下一次提交人选的还是南京吏部,你能驳回一次,但总不能一直驳回吧?   所以驳回不是上策。   朱慈烺恨自己不是皇帝,不然一道斥责的圣旨,就不信南京那帮勋贵还敢胡作非为?   而没有确实的证据,即使是贵为太子,也无法到御前告发南京勋贵的贪墨。   现阶段朱慈烺只能做太子能做的事情。   又沉思了一会,朱慈烺望向吴甡:“如果不是全驳回,只是驳回一个呢?周延儒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倒是可以一试。不过殿下,驳回一个人选有什么用吗?”吴甡不解。   朱慈烺扶着墙垛,抬目望向夜空:“有用。事到如今,必须做两手准备了,如果左懋第和史可法能有所突破,撬开那些盐官的口,或者冯导研和杨显名进京之后,能幡然醒悟,交代所有罪行,并将南京的保护伞供出来,朝廷来一番雷厉风行的整治,再顺势推行盐政改革,那是最好不过了。”   吴甡慨然道:“殿下放心,刑部和大理寺一定会严查此案!”   刑部尚书徐石麟是东林人,大理寺中也有不少东林人,所以吴甡很有信心撬开冯导研的嘴。   但朱慈烺却不敢太乐观,整个事件中,最重要的就是南京的保护伞,但南京保护伞是冯导研和杨显名求生的唯一希望,两人怎会轻易供出来?就像当初徐卫良对朱纯臣,若非必死,徐卫良又怎会将朱纯臣供出来?   何况内阁态度暧昧,冯导研和杨显名那样的人精一定能察觉到,这会更给他们顽抗的底气。   唯一不确定的是司礼监,如果司礼监态度坚决,对杨显名大动刑罚,估计杨显名肯定是顶不住的,但司礼监掌印王之心一向低调,是不是会参与进来,谁也保不准。再者,杨显名贪墨的银子,不止往南京送,应该也往司礼监送了不少吧?查了杨显名,司礼监估计也有人会倒台,公公们能有这样的勇气吗?   朱慈烺心中苦涩,叹口气继续道:“若是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我们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两个月后,左懋第无功而返,他个人荣辱我不在意,谁让他没有完成圣命呢?我担心的是,盐政改革会因此而半途而废,那些盐官盐商在过了这阵风头之后,依然故我,朝廷的盐税依然收不上来,而盐价也依然高涨。”   太子所说,吴甡隐隐有所想到,但却没有那么悲观,拱手道:“殿下忘了丁魁楚了吗?丁魁楚是河南永城人,和扬州盐商素无往来,且为官有清名,如果他全力配合左懋第史可法,揭开黑幕、澄清两淮盐政未必不可能!”   朱慈烺摇头:“丁魁楚可配不上清名两字!他在家闲居多年,此番复出被任命为两淮盐运使,绝不是周延儒的心血来潮,这中间一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关联。何况丁魁楚过去是河北巡抚,此番就任两淮盐运使等于是降了半级,若不是为了钱财,他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所以我对他不抱任何希望,我甚至认为,他会和那些盐官盐商们沆瀣一气,暗中阻扰盐政的改革!”   吴甡脸色忽然臊红,丁魁楚是东林出身,如果真像太子所说,那他们同意丁魁楚的任命,就是在误国误民。   虽然都是东林出身,但吴甡对丁魁楚并不了解,因此在朝堂上也就没有激烈反对,其实也不怪他,丁魁楚的恶行恶迹是在两广总督的任内才显现出来的,此时朝堂上的群臣,从蒋德璟到郑三俊,都把丁魁楚当成是一个时运不顺的东林旧人,对丁魁楚的真面目,还没有人能清楚认识。   “两个同知、一个副使,如果都用南京的人,再配上一个丁魁楚,两淮盐运司怕不会比冯导研任上改善多少,纵使盐政改革的诏令发到扬州,也未必能推动。为了盐政改革大计,我们必须阻止此事的发生。”朱慈烺道。   吴甡一拱手,慨然道:“殿下有何命令尽管吩咐,吴甡必竭尽全力!” 第四百一十四章 海瑞难寻   朱慈烺深深望着吴甡:“我的意思,两淮盐运使我们拦不住了,但两个同知一个副使之中,一定要想方设法的安排一个清官,并且得是一个能顶住压力、敢抗上,甚至不惜把命舍在那里的清官,就如海瑞一样,如此,两淮盐政才不会糜烂透顶,盐政改革也才有缓慢推动的可能!”   吴甡何等聪明?立刻意识到太子的这一项决定主要是针对即将上任的两淮盐运使丁魁楚。丁魁楚是贪官,一定会贪污舞弊,败坏两淮的盐政,太子好像已经做了这样的预判,并且为此在做准备。   只是,太子为何如此笃定丁魁楚是一个大贪官?难道他认识丁魁楚,或者有人密报?   吴甡心中惊疑,但也不敢多问。只轻叹一声:“当今之世,海瑞难找啊……”   “难找也要找!”   明末的乱局中,虽然有无数软膝投降的汉奸,但铁骨铮铮、两袖清风的文官却也有不少,朱慈烺在脑子里面思索究竟有谁能承担这个任务,且官职恰好?同知是从四品,副使是从五品,所以只能从现在的五品六品官员中挑选了。   吴甡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臣倒是有另外不同的看法。”   “哦?”   “两个同知、一个副使不能全由南京来决定,臣是赞同的。但臣以为,不宜再往两淮派直官了,若论直,怕没有人能直过史可法和左懋第,既然他们两人在两淮伸不开手脚,那么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思路呢?”   “先生请细说。”   “左懋第只所以察察不顺,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扬州官商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如果能在扬州官场安插一两个知晓事理的官员,暗中配合左懋第的调查,或许有事半功倍之效……”吴甡道。   朱慈烺眼睛一亮:“先生是说,派一个细作?”   吴甡点头:“是,盐政弊端短时难查,只有从长计议了。左懋第史可法在明为直,此人在暗为曲,明暗配合,直曲相柔,双管齐下,查核盐政弊端,必然有事半功倍之效!”   “抢位子、掺沙子、钉钉子,暗中收集证据!”朱慈烺抚掌笑:“妙啊。先生不愧是先生,是一个好办法。就这么定了。还有,先生上一次不是说以退为进吗?在我看来,丁魁楚任了这个两淮盐运使,我们恐怕还得再退一步了,或者干脆彻彻底底地全退回来,给丁魁楚胆子,让他贪墨,等证据到手,立刻犁庭扫穴,大破大立,将丁魁楚在内的两淮盐官和那些枉法的盐商全部清除干净,顺道将南京的保护伞一个个都揪出来,如此方能彻底扭转江南盐政的糜烂,顺利推行盐政改革!”   见太子赞同,吴甡欣然道:“臣正是这么想的。”   顿一顿又道:“都转运盐使司的两名同知是从四品,副使是从五品,从南京送来的人员名单看,两名同知肯定是不能改了,不过副使未必不能改。副使官职虽然不大,但接触的盐务却远超两位同知,但有贪墨事宜,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臣这就去联系蒋德璟和郑三俊,商议一个对策,周延儒用了丁魁楚,南京吏部定了两个同知,这个五品副使的人选,一定要争下来!”   “但用谁呢?”朱慈烺忽然想到了一个难点:“没有合适的人选,怕也是一场空。”   这不是普通官员的任命,这个官员不但要完成本职工作,而且要暗中收集同僚和上司贪墨的证据,一个不慎露出马脚就会成为众人的仇敌,甚至有可能惹祸上身,所以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比再找寻一个海瑞容易。   吴甡道:“人选……臣这里倒有一个。”   “谁?”   “兵科给事中龚鼎孳。”   龚鼎孳?   朱慈烺微微一惊。   穿越以来,他已经见过不少明末清初的名人了,但大名鼎鼎的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龚鼎孳却还没有见过。   龚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崇祯七年中进士,受湖广蓟水知县,崇祯十四年,也就是去年,二十五岁的龚鼎孳政绩列湖广之首,迁兵科给事中,诏入京。途经金陵时,龚鼎孳与名妓顾横波相识,随后就情根深种,如胶似漆——明末才子风流,好像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个青楼中的红颜知己,不然就不能称为文人大家,侯方域,吴伟业,龚鼎孳乃至钱谦益无不如此。   但若论痴狂爱恋的程度,却没有人能比过龚鼎孳。   文士风流,原左庶子吴伟业和卞玉京也曾一见情深,情浓化不开,但吴伟业始终对婚事推诿搪塞,不肯负责,卞玉京只好凄凉出家为道。柳如是与陈子龙被人们赞为琴剑知音,神仙佳侣,哪料转身之后,陈子龙便另行纳妾,柳如是最终选择了白头翁钱谦益为夫婿。李香君为候方域苦守闺房,血染桃花,换来的不过年复一年的守活寡……   相比于他们,龚鼎孳对顾横波可谓是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崇祯十五年后半年开始,龚鼎孳以区区一七品言官,创造了“一月书凡十七上”的纪录,两弹首辅周延儒、陈演,耿直无畏。说周延儒“庸驽无材略”、陈演“既庸且刻”。都可谓是一针见血,令周陈二人恼怒不已。   但所有人都知道,龚鼎孳背后站的是当时的次辅吴甡,吴甡对龚鼎孳十分器重,而龚鼎孳也投桃报李,承担了弹劾周延儒和陈演危险任务。龚鼎孳的弹劾,是当时内阁争斗的一部分,争来争去,出头的龚鼎孳就成了牺牲品,因为弹劾陈演,龚鼎孳触怒了崇祯皇帝,被冠以“冒昧无当”之罪名下狱。   就在龚鼎孳入狱的期间,顾横波匆匆赶到了京师,如果她是个薄情女子,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但她已经认定了这个男人,不离不弃,不断往牢狱内寄送衣物,守候消息。   崇祯十七年二月,龚鼎孳终于获释,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顾横波后,百感交集,泣不成声。   而后,龚鼎孳没有节操的表演开始了,李闯入京时,他投水自杀未遂,结果当了顺朝的直指使。多尔衮入京时,他是跪迎者之一,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御史,可谓节节高升。   也就在这期间,龚鼎孳忽然性情大变,不但狂放不羁,反复无常,还经常有不合时俗的举止,而受到当时人的讥笑。   这样的人,被乾隆列为贰臣,甚至是叁臣都没有疑义。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外圆内方   但奇怪的是,当时的抗清义士如阎尔梅、傅山等人却对龚鼎孳没有什么怨言,反而为他做诗辩解,原因其实也简单,虽然是满清的官吏,但龚鼎孳却冒着生命危险,竭尽全力的救助反清义士及义士的家人,有一种说法,为了躲避搜查,顾横波的秀楼中常常藏有通缉犯。   有人以为,龚鼎孳的这些作为,是对自己污德失节的自我救赎。   也许吧。   康熙十二年,毁誉参半的龚鼎孳病逝于家乡,而在他之前,康熙三年,顾横波已经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龚鼎孳专门向朝廷告假,扶灵返回江南。龚鼎孳还在北京长椿寺为顾横波营建了一座“妙光阁”,每逢顾横波生辰,他都亲到阁下礼诵佛经,直至去世。   或许不是一个义士,但却绝对是一个情种。   一瞬间,关于龚鼎孳的一些史料在朱慈烺脑中闪现。龚鼎孳不是忠臣,但其手腕和能力却是有的,不然也不能一边窝藏抗清义士,一边做满清的大官,行走在钢索之上,却能一生平安。   “给事中不是应该去江南追查逮赋吗?怎么,龚鼎孳还在京师?”朱慈烺问。   “回殿下,年初,龚鼎孳奉命巡查广平府兵事,给事中们出京之时,他并不在京师,前日刚刚回京,现正在等候兵部的调遣。”吴甡道。龚鼎孳是兵科给事中,也就是他的下属,也怪不得他会推荐龚鼎孳。   “哦,那先生为什么以为他能承担这个任务呢?”朱慈烺深深望着吴甡,倒不是怀疑吴甡的判断,而是想知道龚鼎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光同尘、长袖善舞、明睿通达、外圆内方。”   吴甡没有多说,只说了龚鼎孳四个性格特点。   前两个特点保证他能和盐官们打成一片,后两个保证他不会被盐官们腐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朱慈烺点头:“好。就用龚鼎孳,但不能让两淮那帮官吏知道是咱们用的,需用他人的名义……”   “臣明白。”   虽然龚鼎孳不是忠臣,但太子还是愿意用他一下,除了吴甡的推荐,他也是想知道,龚鼎孳究竟有多大的才能?大明朝臣子千千万,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是史可法左懋第那样的忠臣烈子,只要有能力,哪怕是节气上有所亏欠,太子也愿意使用他们。反之,像湖广总督何腾蛟那样的顽固,哪怕是忠贞不二,太子也是不敢用的。   朱慈烺下了城楼,上马之前,他和田守信目光对视。   田守信点点头,意思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此次和吴甡见面,不止是为了探讨两淮盐政,也是为了找出东厂的暗探。   太子和兵部侍郎在城楼上嘀嘀咕咕,那个东厂暗探一定会上报消息,而田守信已经全面监控,只要那个东厂暗探有所动作,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第二日清晨,朱慈烺刚一起床,田守信就轻步近前报告:“殿下,事情有眉目了……”   下午,在一家名家三香居的酒楼上,因为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此刻只稀稀落落地几桌客人,靠窗地那一桌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三缕长髯,戴方巾,一脸的落寞,却是刚刚被罢职不久的原詹事府左庶子吴伟业,而坐在他对面的人却是意气风发,原来是刚刚被任命为两淮盐运司副使的龚鼎孳。   龚鼎孳今年刚二十六岁,气质优雅,胡须微微,长的甚是英俊,此番从广平府查核兵事归来,原以为肯定要和其他给事中一样,被发配到外地稽查逮赋,南直隶湖广还好,若是被派到陕西,那不就是一场大冒险吗,如今他正等着美人儿顾横波进京呢,朝思暮想之下,可万万不愿意长途跋涉到外地,更不用说可能会遇到的刀兵之险了。   但御史给事中全数出京是朝廷的诏令,他不敢不从。   正愁苦之时,长官吴甡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到扬州两淮盐运司担任副使。   虽然从官职升迁、实质影响力的角度看,一个地方的从五品副使,远不如他这在京的七品给事中,但龚鼎孳不在乎,一来可以躲过稽查逮赋的苦差事,二来扬州和南京只隔着一条长江,顾横波不必千里迢迢到京师,两人在扬州相会就可以了。   因此对这一次的任命,从里到外龚鼎孳都是喜欢的。   至于“卧底”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觉得困难,更不担心,不就是随着那些盐官贪污受贿,然后将所有的事情都记下来,收集证据,交给朝廷吗?简单,双面人的生活,他从小就有心得。   如果是其他人,肯定不会想的这么轻松,甚至会非常害怕,但龚鼎孳就是这般豁达。天大的事,在他心里也不过是窗外的流云,过去就过去了。   而在出京赴任之前,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拜会首辅周延儒。   今日朝议之后,蒋德璟和郑三俊去见周延儒,提出修改两淮盐运司副使的人选,三品的盐运使都定了,对一个从五品的副使,周延儒乐得卖两人面子,并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允可,但还要南京吏部同意。对此,郑三俊早有准备,指出南京吏部这一次遴选两名同知、一名副使的种种瑕疵——总之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照朝廷规制,三人应该全部重新遴选才对,但两淮盐官空缺严重,盐政迟滞,为了推动盐务,北京吏部“勉为”同意两名同知的人选,但问题最大的副使必须撤换,为了加快速度,免得公文来回往返,影响了两淮盐政,北京吏部替南京吏部遴选出了一个人选,随两名同知一起上任。   这样一来,想必南京吏部也说不出什么。毕竟三个官员只撸掉一个,算是给面子了。   龚鼎孳是复社出身,属于东林后进,且名声在外,蒋德璟和郑三俊这么做,好像是在扶持东林后进。但龚鼎孳自己清楚,他这一次外调全是吴甡的功劳,而为了消除吴甡的印记,他必须大张旗鼓的去拜见首辅周延儒,以感激周延儒的提携,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周延儒的门生,如此到了扬州之后,方才没有人敢刁难他,将他视作外人——这是吴甡的叮嘱,龚鼎孳谨记在心。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东宫内奸   但周延儒是朝廷首辅,府门高深,不是想拜见就能拜见的,所以龚鼎孳找到了吴伟业。吴伟业和首辅周延儒都是南直隶宜兴人,其父当年是周延儒的好友,坊间有一种传言,说吴伟业崇祯四年能中榜眼,乃是因为主考官周延儒之功。周延儒认出了他的笔迹,知道他是故人之字,所以才点他为榜眼。   龚鼎孳对这种传言是不信的,吴伟业的才气在那摆着呢,除非主考官是瞎子,否则不可能不点他。   入仕之后,吴伟业和周延儒并无往来,因为次年周延儒就被罢相了,直到去年才重获起用。虽然有这层关系,但吴伟业自命清高,除了在朝中相遇,叫一声阁老好之外,私下里从来也没有想过到周延儒的府上去拜会,拉拢一下关系,因此当听到龚鼎孳托自己去“排队”时,他摇头像是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罢职成了一介布衣,心灰意冷的他原本十天前就要离开京师的,但因为处理宅子和一些旧物的琐事而耽搁了行程,现在见到好友外放高升,他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   “梅村兄,求你了,帮小弟这一次吧。”龚鼎孳再次请求。   “不可能的。”吴伟业借酒浇愁:“我和周延儒多年没有往来了,他未必认我,再者我一介布衣,有什么资格去见首辅啊?”   龚鼎孳望着吴伟业愁眉紧锁地样子,不觉轻轻一笑说道:“梅村兄何必郁郁?陛下虽然罢了你的职,但小弟以为并不是什么坏事,假以时日,梅村兄你必然能东山再起,到时入阁拜相了,可千万不要忘记小弟我呀……”   说得隐晦,但意指太子的意思却很明显。   “你就不要再揶揄我了好不好?”吴伟业苦笑的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还入阁拜相呢,我现在都无颜去见江东父老了,不怕孝升你笑话,当年我离开家乡,来到京师的时候,我就在心中誓,我吴伟业有朝一日,一定要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事业来,光耀我吴家的门楣,现在可好……无过被黜,成了一介布衣,可怜我寒窗苦读十几年啊,呜呜……”   说道最后,竟然有点哽咽。   龚鼎孳却是笑:“梅村兄还是看不开啊,今上虽然对你不满,但国本对你有意啊,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必为眼前烦恼呢?小弟是没有你这样的机遇,不然笑都来不及呢。”   “你知道什么?”吴伟业倒也不隐瞒,长叹一声:“国本内心未必看得上我!不过是瞧我兢兢业业,踏实肯干,没有为他找麻烦罢了,一天两天或能想起我,时间长了,焉能想起我吴伟业是谁?不说我了,就是王铎王学士,国本都未必有尊敬之意,倒是对没有功名,不知何方人物的吴有性、宋应星等人尊尊敬敬,唉,也不知国本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没什么奢望了,明日我就打算离京,回宜兴做一个教书先生。”   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龚鼎孳不动声色的一笑:“梅村兄,跟小弟讲讲呗,国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虽然这三个月来不在京师,但对京师朝堂的动静龚鼎孳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京师有流言,兵部尚书陈新甲、侍郎吴甡现在都是太子的人,属于太子党,这一次到两淮盐运司担任副使,龚鼎孳隐隐觉得,这后面怕也是有太子的影子。对太子这个人,他没有太多的了解,虽然他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但事关“国本”,他却不能不关心一下。   所以今天和吴伟业会面,一来想请吴伟业帮忙“排队”,二来也是想要了解一下国本,从而对扬州之行有一个更清晰的判断。   吴伟业正想找个人倾诉呢,于是一股脑的将自己这三四个月以来的委屈、苦恼、无奈、隐忍,统统讲给龚鼎孳听。虽然吴伟业直接提到太子的时候并不多,只将他如何辛劳的筹集粮饷,保障后勤,一趟一趟的往京郊跑,光鞋子就磨破了十几双,每天晚上回到宅子,栽倒在榻上,爬也爬不起来的苦楚说给龚鼎孳听。龚鼎孳听着听着,就对太子有了一定的了解——太子不喜欢虚言,喜欢实干者。   吴梅村若不是兢兢业业做了那么多后勤事务,怕早就被太子踹到一边了。   有此了解,龚鼎孳对扬州之行,又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虽然吴伟业不愿意到去见周延儒,但耐不住龚鼎孳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同意了。第二天下午,他和龚鼎孳来到首辅周延儒周府的门前,带着厚礼,递上名刺,原本以为就算是要见,也得等明天了,毕竟等着要见首辅大人的人都排到街角巷子口了。   但不想名刺递进去,周延儒很快就同意见他们两人了。   “梅村兄之名,果然不同凡响!”龚鼎孳赞。   黄昏,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   今春的天气总是这么怪,时时都像是要下雨,但时时又都下不了,就算是下了,也不过是星星点点的三五滴。   小太监唐亮早已经习惯了,外面明明在飘雨,他却不打油布伞,微提着袍角,信步穿过雨帘,来到信王府东侧偏殿后面的一个小院子,这里是典玺太监田守信田公公的住处,不知道田公公找自己来有什么事?唐亮心中疑惑,但却也没有多想,等进了院子,发现田公公并不在,只由世袭锦衣卫百户曹西平带着两名属下站在院子里时,他隐隐感觉有点不妙。   不过脸上还是笑,一拱手:“见过曹百户。曹百户也是来见田公公的吗?”   曹西平冷冷看着他,微一抬手,两个属下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揪住唐亮的胳膊,唐亮想要闪,但却没有闪开,惊恐的喊:“干什么?曹百户,你这是何意?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见田公公!”唐亮拼命挣扎,但他细胳膊细腿又怎能架住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很快他就被捆了一个结结实实,嘴里还被塞上了布团,呜呜地再也说不出话。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东厂铜牌   两名锦衣卫将唐亮拖入西厢房,按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就退了出去。   曹西平关上房门,冷冷走到唐亮面前:“唐公公,你为东厂做事的事情已经发了,还是老实交代吧,免受皮肉之苦。”   唐亮闻言脸色大变,拼命的摇头,双眼里满满都是恐惧。   虽然东厂也是朝廷机关,但身为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一旦跟东厂扯上关系,那一定是“背主”的大罪,他承受不起。   “你顽抗也是没有意义了,若没有扎实的证据,我也不敢抓你,田公公说了,只要你老实交代,可保你不死!”曹西平盯着唐亮的眼。   唐亮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呜呜地连续摇头,急的都快要哭了。   曹西平取了他嘴里的布团。   “我没有,我没有呀!我和东厂没有任何关系呀,我为什么要给他们传消息?”唐亮急的高声喊冤,眼泪都流下来了。   “没有?”   曹西平冷笑:“那我问你,昨晚天黑之后,你鬼鬼祟祟地一个人出府干什么去了?途中还换了衣服,打扮成了一个小厮模样?田公公派的人竟然没有能跟住你,你若不是东厂的暗探,又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唐亮一下就哑了:“我,我……”全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   “你去跟东厂汇报了?对不对?殿下和兵部吴侍郎在城楼上谈了很久,你又想要去邀功了,对不对?”曹西平厉声问。   “我没有,我没有呀!”   唐亮双腿一软,跪在曹西平的面前,虽然他只是一个青衣小太监,但论身份地位却比锦衣卫百户曹西平要高,因此在这之前他虽然高声喊冤,但却不曾下跪,但现在情势紧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昨晚我去妓院了……”到了这种时刻,唐亮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咬牙说道:“柳街巷的丽娘可以为我作证,我在那待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其间除了和丽娘,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太监逛窑子?”曹西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你他么骗谁呢?当我是傻子吗?”   唐亮涨红着脸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言,不信可以找丽娘查证!我虽然不完整,做不了男人,但……有些事情总是可以做的。”   “我会派人调查的,”曹西平满脸惊讶。随即又冷笑:“不过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能证明你的清白,谁知道你有没有和其他人接触?据我所知,东厂和我锦衣卫差不多,都喜欢在酒楼妓院接头。”   “让我见田公公,他会相信我的。”唐亮冷汗如雨,他知道在曹西平面前是说不清楚的,唯有见到田守信,他方有自清的可能。   曹西平哼了一声:“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田公公是不会见你的。”   这时房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报道:“曹头!”   “进来!”   房门推开,刚开离开的那两个锦衣卫急急迈入,其中一人的双手中捧着一面小铜牌,呈送到曹西平的面前,用一种震惊的声音说道:“曹头,这是在唐亮住处搜出来的!”   曹西平看到铜牌,眼睛立刻就亮了,一把抓起铜牌,表情激动,但声音却冷静,朝两人喝道:“慌什么慌?一面小小铜牌有什么好害怕的吗?给老子滚出去,这件事要敢泄露一个字出去,就要你们的狗命!”   “是。”两名锦衣卫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曹西平转头看向唐亮,将手里的铜牌一亮,厉声道:   “唐亮,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作为公公,唐亮对东厂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他一眼就认出,曹西平手里的铜牌是东厂的出入腰牌,也就是东厂人员的证明!“这不是我的!”唐亮尖声大叫了起来,原木跪着的他一下也跳了起来,激动的否认。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当我是好骗的吗?”   曹西平怒极,飞起一脚就将唐亮踹倒在地。   唐亮倒在地上,痛苦哀叫:“不是我的……”   曹西平一脚踩住他胸膛,将铜牌压到他脸上,冷笑:“不是你的,还能是别人的吗?唐亮,老实交代吧,田公公说了,只要你老实交代就留你一条狗命,但如果顽抗,就送你上西天!”   “我要见田公公……”唐亮哀求。   “看来你是不打算老实交代了,”曹西平叹:“田公公你肯定是见不到了,要见你只能去见阎王爷了。”一边说,一边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唐亮拼命挣扎,但曹西平的右脚像是铁锥一样的钉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不是东厂的暗探?”曹西平冷冷问。   唐亮冷汗如雨,眼睛里都是恐惧,但依然是摇头。   “那就对不住了。”曹西平将刀尖抵在唐亮的胸口上,叹道:“你也不要怨我,要怨就怨田公公吧,这是他的命令!”眼睛忽露凶光,右手握着刀把,左手压在右手上,就要往下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后窗外响起:“住手!”   曹西平吃了一惊,执刀在手:“是谁,谁在后面?”   “怎么,连咱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曹西平脸色立刻大变。他当然能听出来,说话的人正是东宫典玺田守信。   脚步声响,田守信从后窗绕到前门,然后推门而入。   曹西平收了刀,单膝下跪迎接:“见过田公公!”   倒在地上的唐亮见到田守信,就仿佛是见到了救星,悲声呼喊:“田公公救我,我不是东厂暗探啊。”   田守信冷冷扫了他们两人一眼,脸上毫无怜悯,关上房门,迈步走到堂中的大椅前,一撩袍子坐下了。   唐亮挣扎的爬起来,噗通跪在他面前。   曹西平则是将手中的铜牌呈到田守信面前:“田公公,这是从唐亮房间里搜出来的,但他死不肯承认,卑职正准备按照你的命令处置他。”   田守信接过铜牌仔细看,口中冷冷问:“你跟随太子的时间也不短了吧?太子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有。”跪在地下的唐亮哭泣。   “那你为何要背叛太子,将太子的所言所行汇报给东厂?”   “我没有呀,公公,这铜牌不是我的呀,我对天发誓,如有一丝一毫背叛太子之处,就不得好死!”唐亮猛叩头。   田守信慢慢抬起目光,不看唐亮,却是落在了曹西平的脸上,一字一句的道:“曹西平,你说咱家说的对吗?” 第四百一十八章 疑虑丛生   “对!”曹西平点头:“背叛太子的人,都应该受到严厉惩罚。”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太子?”田守信盯着他的眼,厉声道。   曹西平楞了一下,赶紧抱拳:“公公你搞错了,背叛太子的是唐亮。”   “咱家没有搞错!”田守信声音冰冷:“本来咱家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你还是唐亮出卖了太子,因为昨天晚上,你们两个人都有不同寻常的举动,都值得怀疑。不过这面东厂的腰牌……”食指和中指将铜牌捏了起来,亮给曹西平看:“却让你露出了马脚!”   曹西平眼角剧跳,本能的退了一步,脸上都是惊讶:“卑职不明白公公的话是什么意思?铜牌是在唐亮房间里搜出来的,公公如果不信,可以叫来马三问。而且到现在为止,卑职都是在按公公的指令在行事啊。”   田守信面无表情:“是吗?那咱家问你,潜入唐亮的住处,将这面东厂铜牌偷偷塞到他床垫下,也是咱家的命令吗?”   曹西平的脸色一下就惨白。   田守信声音尖锐:“你背叛太子,做贼心虚,担心被咱家查出来,所以着急想要找一个替死鬼,正好咱家令你查唐亮,于是你就栽赃给他,只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吗,咱家既然怀疑唐亮,又岂会不派人盯着他的住处?”   曹西平额头一下就冒出了冷汗。虽然他想要冷静,但却已经冷静不下来了。   田守信盯着他:“你悄悄潜入唐亮房间时,咱家就可以拿下你了,但当时咱家还不知道你耍得什么诡计?又想你跟随太子这么多年,表现不错,所以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想看你是否会有回头是岸之心?如果有,咱家或许可以帮你在太子面前求求情,但想不到啊,你狼心狗肺,一心一意只想杀人灭口!”   听到此,曹西平再无侥幸,噗通一声跪下:“公公饶命,卑职也是没有办法啊,东厂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啊……”砰砰地连续叩头。   唐亮愣了两下,然后压抑的情绪一下就爆发了,他气愤的跪行过去,扑到曹西平身上,用头撞,用牙猛咬:“狗贼狗贼!”他双手被捆着呢,不然非撕了曹西平不可——只有曾经被冤枉过、且差点就走进鬼门关的人,才能理解他此时的悲愤。   曹西平被咬得嗷嗷叫,但却不敢还手。   田守信也不干涉,只冷冷看着,等到唐亮气喘吁吁地没力气,曹西平被咬的嘴唇冒血了,他才冷冷道:“曹西平,你出身锦衣卫,又是何时加入东厂的?”   “三年前。”曹西平跪伏在地,额头顶着地板,哆哆嗦嗦:“东厂的李晃公公找到了卑职,用卑职的家人和前程做威胁,卑职不敢不从啊。”   田守信瞳孔猛的收缩:“也就是说。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向东厂提供太子的情报。”   “没有。”   曹西平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卑职只是将殿下每天的行程汇报上去,其他事务,卑职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过啊,公公,饶命啊。卑职绝没有出卖太子殿下的意思啊……”   田守信惊骇的久久不说话。   东厂王德化好大的胆子啊,三年前就派人在监视太子了,这是王德化个人行事,还是有陛下的旨意呢?如果是后者,那就有点可怕了……田守信不敢再往下想,盯着曹西平,冷冷道:“将你这三年来提供给东厂的重要情报,尤其是三个月以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写下来,但有一丝隐瞒,咱家杀你全家。”   ……   小雨早就已经停了,风有点凉,朱慈烺坐在案后,又在翻看河南地图。   开封,朱仙镇,汝宁,杞县……每一个可能的战场都在他眼前闪现,在脑中勾画。   马上就四月中旬了,照历史记载,五月初六,端午节之后,李自成的大军就会围攻开封,历史上,朱仙镇之战是在五月二十五爆发的,从开封被围,到朝廷援兵赶到,只用了二十天,说起来也算是雷厉风行,由此可知,朝廷对开封是何等重视,以至于左良玉这样的军头都不敢懈怠,都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开封。   然结局却是悲惨的。   “殿下,”田守信轻步走了进来,小声禀告:“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果然是曹西平。”手中捧着那面铜牌。   将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朱慈烺听得好奇,又拿了铜牌看:“你还真派人盯着唐亮的住处了?”   “当然没有,奴婢不过是觉得铜牌出现的有点可疑,所以诈他一下。想不到他这么不经诈,一下就把真相都说出来了,在这之前,奴婢对唐亮的怀疑可是远超过他的。”田守信回。   朱慈烺赞赏的点头:“诈的好!”随即脸色又凝重,东厂居然在三年前就派人盯着自己了,那时还是十二岁的朱慈烺本尊呢,也就是说,东厂的监视和自己穿越而来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东厂究竟想要做什么?   想到王德化那张白噗噗的、堆满笑意的圆脸,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戒惧。   “殿下,曹西平已经同意配合,做一个双面细作了,他会把咱们审核过的消息送给东厂。”田守信道。   朱慈烺沉思点头:“其他人也不可大意,本宫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曹西平。”   “奴婢明白。”田守信点头,犹豫了一下:“殿下,东厂胆大妄为,三年前就敢监视殿下,此事是不是应该禀报陛下啊。”   朱慈烺不说话,只轻轻摇头。   虽然查出了东厂暗探,但事情的谜团却远远没有散开。东厂是自作主张还是父皇的提前安排?如果是后者,那他的告状不但没有效果,反而还会惹来崇祯帝的不快和猜疑。既然曹西平已经被控制住了,那么这个问题就不再急迫,或许可以再看一看,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脚步轻响,一个小太监跑进来禀报:“启禀殿下,李元庆李公公回来了。”   李元庆是朱慈烺派去接“抗清三公”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三人的青袍太监,一走两月,今日他终于是回来了。他的回来也意味着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三人也都到京师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三公进京   “快传!”朱慈烺霍然站起。   “是。”   一个风尘仆仆的青袍太监奔入殿中,双膝跪拜:“奴婢李元庆叩见殿下。”   “快起,阎应元他们呢?可曾跟你一起进京?”朱慈烺急不可耐的问。   “奴婢已经将他们安排到驿馆,明日上午就可以觐见。”李元庆回。   听到这个回答,朱慈烺长长松了一口气,摇手道:“不必,令他们速来信王府,本宫要立刻见到他们!”   李元庆很惊讶:“奴婢遵命。”   起身连忙去传令。   “等一下。”朱慈烺想起了什么:“阎应元的母亲可跟着一起进京了?”   李元庆转身回答:“照殿下的命令,阎母也跟着一起回京了,一路有太医院的黄太医照顾,还算平安。”   “怎么叫还算?”朱慈烺皱眉。   李元庆低头:“阎母的身体……实在不算好。”   朱慈烺明白了,点头:“让阎母一起来吧。”   李元庆惊讶的抬起头:“殿下……”   阎应元虽然不是什么官,只是一个不入品级的典吏,但毕竟算是朝廷的人,但他的老母,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草民,根本无资格觐见太子,所以李元庆非常惊讶,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过太子皱起的眉头让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连忙回答:“是,奴婢明白了。”   急匆匆的去了。   太子转对田守信:“守信,去准备一下,我要款待远道而来的这三位忠臣!”   田守信心中的惊讶一点都不亚于李元庆,自从太子开府以来,只款待过郑家父子兄弟,当时田守信并不惊讶,毕竟郑芝龙是福建总兵,掌握着天下一多半的水师,太子隆重款待他们有“收心”的功效,但阎应元三人就不同了,最大的不过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典吏,田守信实在想不出太子设宴款待他们的用意,老实说,太子能召见他们三人都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但跟随太子这么久,田守信比任何人都了解太子的非同寻常,虽惊讶但心里却已经判断出,这三人一定非常重要,于是躬身:“奴婢遵令。”   因为太子府封锁消息,所以京师的人们只知道来自江南的三位小吏觐见了太子,却不知道太子在府中设宴款待了他们。即便如此,人们对三位小吏的兴趣也是无比浓厚,所有人都想知道,天下的小吏千千万,太子为什么对这三人情有独钟?   很快,三人的底细就被翻了出来。   阎应元,江阴典史。本朝官制,典史无品阶,是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监狱的小吏。知县还是七品,他连最低级的九品都不是,这样的官,这样的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也没有听闻这位阎典吏在任上做出过惊天动地的大事。至于其他两人,陈明遇甚至还不是吏,虽然有担任典吏的资格,但一直都没有被任命,冯厚敦是江阴县训导,本朝沿袭宋制,县一级主管教育的长官叫学正,训导是其副手,也就是相当于是教育局副局长。一个监狱长,一个等候任命的监狱长,一个教育局副局长,如果是在小小县城,三人或许还算是个人物,但在这京师内城,满大街的官儿,三个人加起来在浩瀚如海的官吏中也渺小得不会让人有任何瞧见的机会。   所以众人就不明白了,太子殿下是怎么看上这三人的?   事情传到小伯公李国祯的耳中,李国祯就更是愤懑了,自己堂堂京营提督,襄城伯的继承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踏过东宫信王府的府门呢,福建总兵郑芝龙也就罢了,想不到连三个不入品级的小吏,都能到东宫去走一遭,并受到隆重接见,相比之下,自己又算什么?   太子……轻我太甚!   巨大的反差让李国祯心中充满了不平,满眼看过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是国本。别说轻他,就是辱他,他也无可奈何。   一腔悲愤,只能藏于心中。   等到第二天,江阴典吏阎应元参加京营招募比试之时,众人才有所明白,太子重视的人才,果然不是一般。阎应元校场之上连发十箭,箭箭中红心。技能格斗,三人都不是他一人对手,跑步跑在最前,组织鸳鸯阵的对抗,从头杀到尾,令精武营操练官,同样也是从招募比试之中脱颖而出的张家玉惊奇不已。   “阎应元,大才啊。”张家玉对太子说。   太子立授阎应元为精武营把总。   陈明遇则入京营军需司,操持军需,冯厚敦入善柳营,任思想教导官。   和外人的雾里看花不同,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都是感恩戴德,昨晚太子召见,三人都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侧门大开,东宫典玺亲自迎接,太子坐在殿中,微笑颌首,将三人一路以来的疑惑和惶恐,拔到了最高峰。不等参拜,太子就已经从案后转出,扶起了阎应元的老母,令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再为老人详查。   入座之后,又和三人详谈,从江阴的风土人情,到沿途而来的所见所闻,太子又听又问,表情平易而温和,和一路听闻的“杀人太子”(校场杀一百人)和“敛财太子”(收缴周奎商铺)的流言完全不同。   而太子也看出了三人的疑惑,直接告诉三人,此番召三人入京,乃是听闻三人之才,希望他们三人能在京营之中发挥长才,为朝廷效力。阎应元还好,陈明遇,冯厚敦却都是惶恐,两人自认没有什么本事,在县城做一个小吏或勉强凑合,到了帝国的京师,两人对当官想都不管想,何况两人没有官身,不在进士和举人之列。   但太子却对他们极端信任,授予他们九品官职,而且还解释一句,官吏任命是吏部的权力,虽然我抚军京营,但京营的文官却也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两位先到京营,还未立功,暂时只能是九品。   陈明遇,冯厚敦感激不尽,在这之前他们只是不不流的小吏,如今授九品,等于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了。 第四百二十章 忠烈在心   最让阎应元三人惶恐和不敢相信的是,太子居然为他们三人准备了晚宴。区区九品小吏,能和太子共饮,这可是皇明历史的第一遭。   席间,太子举杯,不住和他们三人对饮。   最后好像是喝多了,忽然扔了酒杯,伏在酒案上大哭:“江阴啊江阴,扬州啊扬州,嘉定啊嘉定……”   “太子殿下醉了,三位请回吧。”东宫典玺田守信小声道。   于是三人离开王府,阎应元扶着老母。   “今晚晚宴之事,咱家希望三位和老母亲能守口如瓶,不要和任何人说,一旦传出去,不但对三位不利,也会影响到太子殿下!”在府门台阶上,田守信小声叮嘱。   三人都是肃容:“谨遵公公令。宁死也不敢泄露一字!”   ……   夜微微有点凉。快到月中了,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已经泛绿了,隐隐听见有虫鸣的声音。   从王府离开后,阎应元和其母就被送到了位在城北的这间幽静小院,这是太子殿下赐给他的宅子,虽不大,但非常干净且足够容身,最重要的是,这里离着太医院很近,照太子的命令,太医院的黄太医每天都会来为阎母诊察,若阎母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就可以施治。   赐宅已经是莫大的荣宠,居然还有太医专门伺候,阎应元七尺的硬汉子,几乎差点就在太子面前落泪。   太子的恩赐他原本是不敢受的,但太子钧令坚决,他不能不从。   一切安排妥当,青袍太监李元庆微笑告辞,阎应元送他到院门口,深深长揖。   一路多蒙李元庆照顾,对这个看着有点冰冷,但内心其实却火热的太监,阎应元有无尽的感激,若不是李元庆和太医院的黄太医一路照顾,他母亲根本无法长途跋涉的回到北京来。也正是因为他母亲才耽搁了行程,以至于二十天的行程足足走了四十多天。   “阎典吏回去吧。明日你还要参加招募比试,可要早点休息。”   李元庆拱手微笑,上轿子走了。   一直等李元庆的轿子消失了,阎应元才提着灯笼回到院中,关上院门,环视眼前的小院,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他不知道太子为什么如此器重自己,但他这条命,自从进入太子府,见到太子的那一刹那,就已经交给太子了。   推门进到堂屋,发现母亲正在灯下哭泣。   阎应元吃了一惊,连忙问:“母亲,这是为何?”   阎母擦一把眼角的泪,抬头笑:“没事没事,为娘只是触景生情,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回到京师……”   阎应元是京师通州人,四世祖为锦衣校尉,其父早亡,阎应元最初是一个椽史,官京仓大使,也就是一个看仓库的小吏,有功,崇祯十四年,迁江阴县典史,阎应元带着母亲赴任,但不知是因为旅途劳顿还是水土不服,阎母到了江阴之后就开始生病,恰逢江阴境内有盗贼出没,本县县令到别的县里去代理政事,县丞、主簿既胆怯又无决断,束手无策,居民四处奔逃,阎应元带着刀箭赶出来,在街上策马飞驰,大声呼喊:“是好汉的,跟我一起去杀强盗,保卫亲人!”率众到江边,飞马射击,发一箭,便射死一个强盗,一连射死三人,盗贼吓的扯帆逃走。   击退盗贼,阎应元名声大噪,被县民视为英雄,但母亲的病却让他郁郁寡欢,他隐隐也察觉到母亲的病情可能是跟水土有关,想要辞职,但上司坚决不许,正苦恼时,太子的钧令到了,而且传令的使者还带了太医院的医生。   阎应元一路惊疑,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这种惊疑直到现在都没有散去。   “也不知道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为娘刚才忽然想到了一个典故……”阎母擦擦泪,轻笑。   “什么?”阎应元在母亲身边坐下。   “吴起吮疽。”   阎应元笑了:“母亲又胡思乱想,怎么会想到吴起呢?”心中却是微微一动。他父早亡,是母亲将他抚养大的,和一般女子不同,阎母出身大家,不但习读诗文,对兵书也有所涉猎,阎应元以区区一个典吏能领导江阴百姓抵抗满清大军八十一天,期间的斗智斗勇,兵法韬略,令敌无计可施,某种程度上,跟母亲小时候的教导有很大关系。   “但愿为娘是想多了……”阎母轻叹:“我阎家世代忠良,就算没有太子的器重,如果国家有难,为娘也不会阻拦你报效国家。为娘忧心的是,你是阎家的独苗,若是你有什么意外,阎家可就断后了啊……”   阎应元妻子亡故之后,一直都没有续弦,膝下没有儿女,阎母一直在为此事忧心。   阎应元轻松笑:“儿还年轻,母亲莫多想,早点休息吧。”   出门提了长刀,在院中挥舞了起来,这是他每晚睡前的必备,霍霍刀风中,他豪气的想:能带着母亲回到京师,已经是死而无憾了,若太子有令,能为国尽忠,就算明天就人头落地又有何妨?哈哈,建虏,流贼,看我阎应元的大刀吧!   吴起吮疽。   吴起当年攻打中山国时,士兵当中有一人患了毒疮,吴起跪着亲自为他吸掉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此事之后,放声痛哭。有人感到奇怪,走过去问她:将军如此对待您的儿子,您还有什么可哭的呢?   这位母亲抬起泪眼,回答道:“吴起当年吸他父亲的伤口,他父亲奋战而死;现在又为他吸掉脓疮,我料,我儿最后也会奋战而死,我现在是为这而哭泣啊……”   ……   虽然昨晚晚宴时有点失态,但第二天的皇太子就恢复了皇明储君应有的威仪,不论阎应元校场射箭,还是被授予把总,他都是公事公办,一点都没有对阎应元偏袒照顾的意思。他已经搭好了台子,如果阎应元真是一个大才,一定能脱颖而出,如果不能,那也只能说明阎应元言过其实,不是将才。他不能把心中对英雄的那份钟爱和敬仰表现的太过明显,以至于影响到阎应元的心态,或者为阎应元招来不必要的嫉妒和暗算。   阎应元被授予把总之后,先是熟读京营军规,接着召集部下训话。   朱慈烺有意无意的经过,将阎应元的训话听了一个清清楚楚。 第四百二十一章 松锦败因   言语有力,思路清晰,讲话有煽动力,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为将气息。   这人好像天生就是带兵的人。   只这番讲话朱慈烺就知道,阎应元已经收服了部下的心,即便可能对阎应元空降为把总有所不满的四个百总恐怕也不能不服气了。   抗清三公只所以能够在小城江阴死守八十一天,阎应元的组织动员和军事指挥才能是关键因素之一,可叹这样的人才在明末并没有获得重用,只是一个典吏,一战升起又一战陨落,但使阎应元有机会承担更大的责任,统领更多的兵马,南明的覆灭也许就不会那么快。   朱慈烺心情微微激动,远远望着阎应元正在演讲的背影,暗暗道:“阎公,今世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展示才华,为历史正名的机会!”   阎应元三人到京的第二天,另一位忠良,最后随史可法战死在扬州的原辽东总兵刘肇基也进京了。   弘光元年,清兵抵扬州,督师史可法邀诸将赴援,无有应。独刘肇基自白洋河急赴扬州,过高邮不见妻子……   前世读史,读到“过高邮不见妻子”时,朱慈烺红了眼眶。   “臣刘肇基叩见殿下!”朱慈烺在校场上接见刘肇基。   从得到诏令到进京,刘肇基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可谓是日夜不停,星驰电掣的赶到了京师,只从入京的速度朱慈烺就可以感觉到刘肇基心中的那团忠烈之火,原本是开赴松山的八总兵,因为战事不利被洪承畴免职,反倒是因祸得福的躲过了松山之败——以刘肇基的脾气,如果他继续留在军中,那么当日战死在松山的就不止曹变蛟和王廷臣两个总兵了。   “将军请起。”   朱慈烺用一种尊敬的眼神看着刘肇基。   每一个忠烈,他都会把他们当成心目中的伟人来看。   刘肇基起身。   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武人常服,四方脸,宽额头,浓密黝黑的胡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两条胳膊粗壮且比一般人微长,一看就知道惯常使用重兵器的人,此时双手抱拳,头微低,等着太子的下一个指令。   去年松锦大战前被罢职,又是被皇明现在的第一督抚洪承畴所罢,刘肇基本以为自己恐怕不会再被起用了,松锦战败的消息传来,他并没有躲过一劫的庆幸,只有懊恼的痛心疾首,更恨自己没有再领兵的机会了。   没想到,兵部一道文书,居然起用他为京营精武营副将!   历来,不管文官或者武将,被罢黜之后想要重获起用,必须朝中有人,或者是走了狗屎运,否则永无出头之日。刘肇基自认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并无深交,两位侍郎大人也和他不熟,朝中没有大臣会为他仗义执言,毕竟罢黜他的可是洪督师,在洪督师“壮烈殉国”的情况下,没有人敢轻易反对洪督师的决定。   刘肇基又惊又喜,不知道是谁保举了自己?   虽然是在家闲居,但对朝里的动静,他还是有所听闻的,他知道,太子殿下现在抚军京营,总管京营一切事务,精武营又是京营的精锐,主将是老总镇吴襄,想要担任副将,非得太子殿下允许不可。   想不出是谁暗中保举了自己,但太子的认可是很明显的,刘肇基又激动又惶恐,只恐辜负了太子殿下的期待。得到命令的第一天他就收拾行装上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师。   如今面对皇太子,尤其是对视皇太子那双清澈到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双眼,他心中的惶恐更多。   “刘将军,你以为,松锦之战我军败在何处?”朱慈烺直接问。   此时石台下的三个长枪兵方阵正在进行操练,长枪如林,喊杀声震天,朱慈烺站在石台的边缘,望着场中的将士,仿佛是在望着松山上的皑皑白雪和累累白骨,又仿佛是穿透了历史的云雾,在望着过往和将来的明清之战。   “心急冒进,将心不一。”刘肇基低头。   太子的这个问题他已经想很久了,他认为的答案早已经刀锋一般的刻在了心头,永远不能磨灭。   心急冒进很好理解,若不是朝廷催促,洪承畴不会那么快进军,说不得会再和建虏僵持半年,胜败会有所逆转。但洪承畴临阵指挥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在进军途中,吴三桂等人就提出粮道的重要性,但洪承畴却只派了两个五千人防守粮道,分守两座山头。不意建虏大军忽然绕行杀到,两座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山头很快就被建虏攻陷,建虏迅速布置重兵,挖掘壕沟,明大军想救也来不及。   但此时明军尚未断粮,随军尚有十到十五日的军粮,并非不能战。   可惜的是,粮路被断的消息传来,士兵不乱,几个总兵就已经慌了,尤其是大同总兵王朴。这个胆小鬼最擅长的就是逃跑,当日在贾庄之战中坑了卢象升,保全了自己,洪承畴身为督师,以智谋见长,但对王朴的逃跑秉性却没有提防,没有做有效的控管,以至于让王朴这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洪承畴布置的命令原本是假意逃跑,调动建虏大军,然后再忽然杀一个回头枪,冲击建虏主营,可惜,不等到预定的时间,王朴就是抢先拔营逃跑,假跑也就变成了真跑,总兵们纷纷效仿,结果陷入建虏事先布置好的壕沟之中,死伤无数。十三万九边精锐,几乎是付之一炬,纵使侥幸讨回的人也都是心胆俱裂,再无和建虏交锋的勇气。   这乃是将心不一。   心急冒进,将心不一,大明松锦之败的两大主因。   朱慈烺微微点头,刘肇基的总结还是很有道理的。   “那将军以为,将心为何不一?”朱慈烺问。   刘肇基却沉默了。   将心不一,一来是人类自私自利的本能,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二来,朝廷的责罚也很有问题,如果王朴第一次在贾庄逃跑,坑了卢象升之后,朝廷能严厉处罚,又怎会给他松锦之战逃跑的机会?大明以文制武,文官享受荣耀,但出了问题,文官也是第一个遭殃的,相比较来说,总兵们被朝廷严厉责罚的时候却不多。 第四百二十二章 故人相见   尤其是这几年,武将们拥兵自重,朝廷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责罚的情况就更是严重了。远的不说,只说左良玉和贺人龙就是明显的例子。   刘肇基身为武将总兵,对这一情况心知肚明,但在太子面前却不方便说。   朱慈烺不再问,从刘肇基的态度中他已经体察到了刘肇基警悟。   “松锦败的可惜,”朱慈烺诚诚地望着刘肇基:“我朝必须引以为戒,治军需从严,谋略需长远。此次我召将军入京,就是想要倚靠将军的勇武和治军能力,再练精锐,以期早日洗刷松锦之败的耻辱!将军骁勇,想来定不至让我失望。”   “臣愿效死命!”刘肇基跪倒在地。   “将军快起。”朱慈烺亲手将刘肇基搀扶起来。   得太子一扶,刘肇基心情激动,眼眶微微泛红——他本就是一个忠义之人,得太子如此器重,敢不效死命?   “将军此次入京,带了多少家丁?”朱慈烺问。   “三十。”刘肇基回答。   “军营的军规,将军看了没?”   “臣已经读过。”   朱慈烺深深望着刘肇基:“京营不同于地方,不论是营官主将还是千总百户,任何人都不能有家丁,所有士卒都统一待遇,统一统辖,他们要是随你进入京营,就不再是你的家丁,而是我京营的军士了。纵使日后你离开了,他们也不能跟着离开。”   刘肇基抱拳:“臣明白。臣本就无意豢养家丁,但时势使然,不得不为,今番入京营,总算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去处,他们都是忠勇之人,必然乐意为朝廷效命。”   朱慈烺点头:“他们虽然不是你家丁了,但却依然是你的亲兵,照京营规制,每人可领十亩俸禄田,可租可种,但不能售卖,如果退伍了,俸禄田还是要退还京营的,但如果是军功田,那就永远归个人所有。”   京营军规,一人十亩的俸禄田是暂时的,退伍就要退还,但军功田和抚恤田却是永久的,以此来激发士兵们的奋战之心。   刘肇基是京营精武营副将,照朱慈烺定下的规矩,可有一百亩的俸禄田,并有宅院一座,俸禄银子也比地方副将多一点,朱慈烺又令田守信给刘肇基封了两百银子以为安家,并派人去接刘肇基家人进京,一番安排,刘肇基已经红了眼眶……   刘肇基新任,朱慈烺召集精武营众将,以为宣布。   虽然太子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太子对刘肇基的器重。   李国祯和吴襄颇不是滋味。   尤其是吴襄。身为精武营主将,陛下钦命,他就任之时,太子也没有这么郑重其事的召集众将——哼,不就是一个阵前不利,被洪承畴罢黜的前总兵吗,有何了不起?不过刘肇基见礼时,他还是笑眯眯:“刘协将好,辽东一别,有十年没见了吧?”   刘肇基尊敬回答:“是啊,时光流逝如同白驹过隙,可老总镇却风采依旧啊。末将初到京营,若有不到之处,还望老总镇多多海涵!”   这句话听得吴襄很是受用:“哈哈哈,十年没见,刘协将何以学得如此圆滑了?老夫已然踏入暮年,又何来风采一说?倒是协将你,可是前程什锦啊,走,老夫带你转一转,精武营是我京营主力,行军布阵和操练之法可跟辽东镇完全不同。”   引着刘肇基,亲亲热热的走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人是辽东故交呢,其实两人在这之前毫无交集,崇祯四年,吴襄任辽东总兵时,刘肇基还只是一个都司,且不是吴襄的部下,虽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无实际的交往,而且在内心里,刘肇基对吴襄当年在大凌河的表现是很不屑的,不过吴襄是精武营主将,他是副将,场面上的寒暄话却也不能少。   李国祯望着两人背影若有所思。   刘肇基的任命是太子殿下一人独断,事先李国祯和吴襄一点都不知情,在这之前,很多人都觊觎这个位置,李国祯也曾小心翼翼探寻过太子的意思,但太子口风很紧,他一点都听不出太子的意思,直到刘肇基出现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心中早有人选。   只是刘肇基有何长处?太子为何要用这样的人?刘肇基是被洪承畴罢黜的,太子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李国祯脑子里有很多疑问,他不觉得刘肇基有担任精武营副将的资格,另外除了副将,精武营还有两个参将的空缺,看太子的意思,怕也是有心目人选了。身为京营提督,他一点干涉的权力都没有,连问都不能问,想来想去,不免又生出了一些不忿……   ……   京师大酱房胡同,有一座不显山不露水,但每日里却门庭若市的宅子,这宅子最早属于在京的一位江南富商,后被魏忠贤强占,魏忠贤被诛之后,宅子就归了朝廷,薛国观任首辅就曾经在这里居住,去年周延儒入京再任首辅,崇祯帝便又把这座宅子赐给了周延儒。   宅子因人而贵,因为两任首辅大人的居住,整个宅子好像都熠熠生辉。   然而今日周延儒却是一脸愁绪,拿着把檀香小扇躺在安乐椅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再为首辅之后,周延儒震惊的发现,大明朝廷现在面对的局势,和他崇祯四年任首辅时已经截然不同了,当时朝廷虽然也很困难,但犹能凑出一些余粮,遇上天灾人祸,多多少少总是有一些办法的,但现今却完全不同了。府库空虚如洗,内外兵祸不断,各地要求朝廷拨粮拨钱赈灾的奏疏如雪片般的飞进内阁,山西黄河决口,淹了三个县,陕西大旱,福建江西却又闹水患……就连这天子脚下的京城今春的雨水也是少的可怜,继续发展下去,保不齐也是一场大灾。   更不用说松锦的大败,阵亡了那么多的将士,朝廷要抚恤,要招募新兵,还有那么多的灾民要赈济,各部大大小小官员的俸禄,不可减免的各项开支……这一切的一切都压在周延儒的肩膀上,作为内阁首辅,他必须想法设法的去凑银子。 第四百二十三章 首辅心思   然朝廷偏偏就没有银子。去年九月刚任首辅时,周延儒还是雄心勃勃,想着振衰起敝,作一代名相,流芳千古,但经过了这多半年的操劳,尤其是松锦之败后,他忽然有所明白,一代名相那是不可能了,能维持现在的局面,朝政勉强能够运转,朝堂不至于失控,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这些也就罢了,甚至连河北等地隐隐传来的瘟疫消息,都没有让周延儒太放在心上,他真正担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太子。两个月之前,他还只担心陛下。但现在多了一个太子。   身为首辅,周延儒对天下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只要崇祯帝能欢喜,或者说只要能让崇祯帝满意,他的相位就稳如泰山。复相以来,他在朝堂上的一言一行,都是看崇祯帝的表情和眼色在行事,这也是他沉潜了十一年,总结自己当年被温体仁阴掉的经验教训。此次为首辅,他绝不能再犯当年的错误。   两个多月前,太子忽然上朝,并且提出了什么治国四策,在他看来,那硬生生地就是在打他这个首辅的脸啊。首辅无能,才会轮到太子献策,若首辅有为,何须太子?   但他偏偏不能反对,起码不能反对的太明显,因为御座上的那一位满脸喜色,十分接受。而他深知那一位的急脾气。崇祯帝是一位说风就是雨,听到好主意,脑子一热,立刻就要执行的主,这种情况下哪个大臣敢提出反对意见,扫他的兴,必然会惹动他的怒气。轻则叱喝,重则拂袖。不过等时间过了,崇祯帝慢慢冷静下来,不需要别人说,他自己就会反思政策是否有错误之处?所谓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就是如此。   所以周延儒不着急,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沉淀,太子所提四策的弊端,陛下渐渐就会有所醒悟,尤其是最后一策的“追逮赋”,完全就是和天下读书人作对,甚至有撬动大明朝统治根基的恶果。崇祯帝当日一怒之下同意了,但这两月下来,怕也是有点后悔了。开厘金,革盐政之策,崇祯帝常常挂在嘴边,但对“追逮赋”,却一次也没有再提过。   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理由,周延儒就可以劝说崇祯帝收回“追逮赋”之策了。   如果说崇祯帝的心思,周延儒能揣摩猜测个七七八八的话,但对年轻的太子,他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会有这多见识?   除了首日上朝就提出“治国四策”的惊骇,太子抚军京营,短短两个多月就令京营焕然一新的各种霹雳手段,也让周延儒吃惊不小——太子胸中竟有如此韬略,莫非圣天子之外,大明还要出一个圣太子吗?   京营之事也就罢了,作为首辅,周延儒敏锐的感觉到,太子隐隐好像已经在干涉朝政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和侍郎吴甡就是明显的太子党。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朝臣的问题。安分守己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大明的祖制,所以就算太子真的在背后干预朝政,周延儒也不能拿此事做文章,他忧心的是,太子和吴甡走的太近,而吴甡是自己在朝中最大的反对者,如果吴甡对太子说了什么,太子会不会有什么成见?虽然陛下刚三十三岁,春秋正旺,但太子也是不可轻易得罪的……   “阁老,学生不明白,您明明知道龚鼎孳是吴甡的人,为什么还要同意他任两淮盐运司的副使,而且还要见他呢?”   一个声音飘到耳边。   周延儒睁开眯缝的眼睛,看向站在对面书案前正在研磨的一个中年官员。   此人叫吴昌时,吏部文选司郎中,是周延儒亲信中的亲信,很多周延儒不方便假手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而他也很好的完成任务,从来都没有让周延儒失望过。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但因为是周延儒心腹,所以内阁票拟,国家机密,他事先都能知道,周延儒不隐瞒他,而他对于首辅大人的心思,也是最了解的。   “龚鼎孳吴伟业都是东林后进,名满天下,老夫岂能不见?再者,正因为龚鼎孳是吴甡的人,所以才要派他去两淮。”周延儒随意回答。   “学生不明白……”吴昌时一脸困惑不解地神情,对首辅大人和吴甡的对立,他最是清楚了,吴甡虽然只是一个兵部侍郎,但因为他出身东林,身后站在大批的东林人,工作也不出漏子,即使贵为百官之首的周延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心里暗恨。偏偏吴甡又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人,从来不掩饰他对首辅的厌恶和轻蔑,这更加深了两人的矛盾,令周延儒想低调也不行。   所以吴昌时就不明白了,首辅大人究竟是何意?   周延儒瞟他一眼:“你只知道龚鼎孳是吴甡的人,但却没有想过,吴甡又是谁的人?”   吴昌时惊了一下:“阁老是说……”   太子两个字没有说出来,硬生生又咽回去了。   如果只是吴甡的人,周延儒当然会驳回,但牵涉到太子,周延儒就要多考虑了。盐政改革是太子提出的,左懋第和方正化两个人选也是太子提出的,对于两淮查弊的进度,太子一直都非常关注,在左懋第查盐陷入僵局,两淮盐运使的人选又从袁继咸变成丁魁楚的情况下,太子心中一定淤积了非常多的不满,如果周延儒连一个龚鼎孳都不接受,必然会惹怒太子。   惹怒太子不会有好处,只会有长远的坏处。   聪明如周延儒者,不想犯这样的错误。   周延儒冷冷道:“有龚鼎孳在,丁魁楚就不敢出格。你告诉丁魁楚,不止左懋第,太子和内阁也都盯着他呢,要他老老实实的搞盐政,如果敢在这风口浪尖上搞什么小动作,出了事情可别怪老夫不留情!”   “是,学生明白了。”吴昌时点头,想了想又问:“那南边的人呢,是不是也要知会他们一声?”   周延儒皱起眉头:“糊涂!南边的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学生是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吴昌时解释。   周延儒收起刚才的那份慈和,身子猛地坐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怎么着?江南那边的好处,你也收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火枪演示   吴昌时吓的跪倒在地:“阁老误会了,没有阁老的命令,学生焉敢和南面的人往来?学生只是担心,万一南面的人不长眼,有什么马脚被龚鼎孳抓到并且上报给了太子,尚未平静的两淮官场,不是立刻就又乱了吗?阁老您维持朝政稳定、盐运畅通的大计必然会受到影响。更何况那龚鼎孳高调拜会了阁老,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江南,到时南边的人误以为是阁老您动的手脚,对您有所误会,阁老您岂不是说不清楚了吗?”   “南边的人还没有这么蠢!”   周延儒霍然站起来:“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都要怪到老夫头上,那他们在这次盐政改革中怕也是存活不下来的!再者,南面的人也该整治一下了,这些年,他们从中贪墨了多少银子?败坏了多少盐政?令龚鼎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尝尝苦头,未尝不是好事!”   “是。”吴昌时不敢再多说。   周延儒有些烦躁的双手负后,缓缓的走到窗边,心里面被吴昌时刚才的那一番话搅的七上八下,万般滋味一时都涌上心头,忍不住一声叹:“老夫只所以压着左懋第,没有全力支持他,并不是要纵放扬州的贪官,而是不认同左懋第的做法!像左懋第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盐官盐商一体拿下的做法,扬州不被搅一个底朝天才怪呢?真以为抓了盐官盐商,盐政改革就可以顺利推行了吗?幼稚!天下事哪有那么容易?”   说着忍不住又有点恼怒,但不是恼左懋第,而是恼太子。   若不是太子提出盐政改革,岂会有现在的苦恼?   “左懋第失败也就罢了,但若是乱了两淮的盐政,堵了食盐的运输,坏了天下的大计,最后不还得我这个首辅来担吗?所以老夫不得不压一压他,让他冷静冷静,等过了这个关口,该支持还是要支持他的,如今朝廷财政困难,盐政是非改不可的,但盐政改革关键在于一个稳字,不可过急过躁,更不可不给别人活路!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不止盐政,其他改革莫不如此,但可惜啊,朝中就是有人不明白……”   说到最后,周延儒忍不住又是一声叹。   ……   首辅大人的心思和苦恼,朱慈烺并无了解,从昨日到今天,他一直都在校场忙碌。刘肇基、阎应元就任之后,为了让两人尽快了解京营的建军治军理念,即“学戚少保以练兵,火器为第一优先”的精髓,同时也是为了加快遂发枪在全军操练使用,朱慈烺特意为两人组织了一场遂发枪大比试。   弹簧研发成功,火器厂正在全力进行遂发枪的组装,靠前期攒下的铳管和大批零件,组装过程非常顺利,工匠们的速度也不断在提高,前两天一天只能组装两百支,第三天就有两百五十支,最近这几天,每天都交付三百多支遂发鸟铳到精武营。只要铳管打造的速度能跟上,五月初将精武营所需的四千支遂发鸟铳交付完成,完全不是问题。   而随着遂发鸟铳的装备,精武营鸟铳兵的操练方法也随之改变,过去使用火绳枪,两个鸟铳兵相间的距离不能太近,不然就可能发生火绳点燃同袍弹药的事故,所以火绳枪时代,鸟铳兵射击时,相互都间隔一米左右的安全距离,这就导致射击出去的铅弹难以形成密集的覆盖,而遂发鸟铳不再有这个问题,鸟铳兵完全可以胳膊贴胳膊的站立,射出去的铅弹几乎是完全覆盖,迎面冲来的敌人,几乎无人能闪过。   对不用点火的遂发鸟铳,刘肇基和阎应元都是惊奇。   “竖铳!”   “装弹!”   “压弹!”   “举铳!”   “预备――滴!”一声竹哨。   “砰砰砰!”一阵阵密集的铳声此起彼伏,红光闪现,硝烟弥漫。一排六十支遂发鸟铳,击发成功的有九成,只有三五支没有冒出火光,对遂发鸟铳来说,已经是相当优秀的成绩了。也就是有毕懋康这样的人才,不然以朱慈烺那点肤浅的枪械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造出这等武器。   白烟尚在弥漫之时,刚刚发射完的第一排鸟铳兵在军官的号令声中迅速收铳后退,退到原来的第三排鸟铳兵后装填弹药,原来的第二排、第三排则上前两步,整个方阵又恢复了第一轮射击前的状态。   朱慈烺带着李国祯、贺珍、吴襄、刘肇基、佟定方、还有参谋司的三大参谋站在石台上,观摩鸟铳兵的操演。而千总和把总在石台下列队观看。   铳声过后,抬眼朝百步之外望去,只见原先竖着的木靶已倒下大半,剩下的也已经是破烂不堪。   待铳声稍停止,鸟铳千总杨轩和魏闯一起站在台下,由杨轩高声汇报:“殿下,经过臣和魏千总两人的共同商议,暂定每个持铳士卒十息能装弹并射击一次者为合格,一个鸟铳旗的三个鸟铳队,二十息能射击三轮者为合格鸟铳旗。”   一息,也就是指一呼一吸,这个时代没有精确的时间计算,只能用这种比较古朴的计算方式。按现代时间算,一息大约是七秒,十息就是一分钟左右。据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的记载,一个使用火绳枪的合格鸟铳兵装弹时间为一分钟,而现在使用遂发枪,一分钟必须完成射击,等于速度又提高了一截。   朱慈烺点头,心中满是欣慰,这钱花的值啊,遂发枪的造价是火绳枪的两倍,平均一支在十五银子左右,精武营的四千支遂发鸟铳,算起来需要六万两银子,乍听起来并不多,但问题是朝廷现在没有银子,虽然朱慈烺想方设法的凑到了一些银子,但用银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真可谓是“花钱如流水”,而且还都不能省、都是必须花的银子。外出里不进,朱慈烺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   也因此,厘金和盐政的改革才刻不容缓。   不然精武营的规模就无法扩大。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刺刀问题   杨轩继续道:“建虏骑兵善于冲刺,若是平地无碍,驰骋冲击,十息之内能冲出一百五十步!若是一百对一百,我军于六十步时开第一铳,铅弹贯穿建虏铁甲,一轮射击就可以将对方击溃。如是一百对二百,我军也有把握应对,因为骑兵前队被打翻,后队必然受阻,在绵密的弹雨袭击下,敌虏很难冲到我军阵前。”   朱慈烺颌首。   “如果是一百对三百,或者是五百呢?”参谋司赞画,原洪承畴账下幕僚刘子政问。   “若是三百,我军有七成把握能扛住建虏骑兵的正面冲击,若是五百,在没有长枪兵的保护,敌虏死命进攻的情况下,就必败无疑了。而且将会是惨败。”杨轩坦诚相告。   鸟铳兵自保的关键就是不能让敌人冲到面前,敌人到面前,鸟铳不但不再是武器,反而是变成累赘了。虽然有人在穿越后为鸟铳装上了刺刀,让鸟铳兵有了近战自卫的能力,原本朱慈烺也想这么做,但穿越后,实际考察一番才知道不是那么容易的。   刺刀有三种,最早是插塞式。后来套管式。近现代是固定卡榫式。   最早的刺刀是法国人发明的,法国人将长矛的矛尖塞进枪口,和敌人对战,这就成了刺刀的雏形。   后来大家觉得塞进枪口的刺刀很不方便,影响射击,所以英国人发明了套筒式刺刀,刀把做成套管,套在枪口上,这样就可以带着刺刀射击。但是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套筒式的刺刀安装不牢固,紧张战斗中刺刀容易掉落。但如果太紧了又摘不下来,刺刀的刀锋在装弹和摆动枪支的过程中极容易误伤到自己和同伴。   要制造出牢固紧密而又能摘下的套管刺刀,需要非常精密的金属制造技术。   大明现阶段没有这样的条件。   何况遂发鸟铳的铳管都是工匠们一锤锤地锻打出来的,看似差不多,但其实有相当大的误差,刺刀套管根本无法做到统一标准,只能一枪配一刺,这一来,效率就会大大降低。临阵遇敌,刺刀装不上去,或者装上去摘不下来的情况,一定会经常发生。   再后来,到近现代,卡槽式刺刀座被发明出来,使得刺刀的安装终于变的快捷牢固。但刺刀刀座的制造相当复杂,零件很小很精致,且需要高质量弹簧,即使是到了近现代的抗日战争,中国兵工厂也大多无力制造刺刀。   四百年后都造不出来,更不用说现在了。   至于线膛枪,在铳管里拉出膛线,那更是不可能了,所有技术的进步都需要长期的积累,需要相关技术的共同进步,没有相当的钢铁冶金水平和水力锻打,不可能造出能拉膛线的铳管,或者造出了铳管,但工具器跟不上,你也无法拉出膛线,决定木桶能装多少水的,不是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最短的木板……一句话,技术的进步是相当缓慢的,只靠朱慈烺脑子里的一些记忆,无法带来科技的突飞猛进。   刺刀制造需要有相当的钢铁冶炼技术和制造精度,大明现在没有这样的条件,即使是有一定基础的欧洲,刺刀也才刚刚起步。   但不管多困难,刺刀都一定要搞出来。只有装上了刺刀,有了自卫能力,鸟铳兵才可以不依靠其他兵种而独立成军,并同时扮演远程火力投射和近战冲击的角色。   朱慈烺已经将套管式刺刀的想法告知毕懋康和刘若愚。希望他们两人能超越时代,发挥才能,为京营将士造出合适好用的刺刀。不过朱慈烺不敢太过奢望,刺刀不是一天两天,有可能是两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十年才能搞出来的东西。   现阶段,鸟铳手仍然需要长枪兵的护卫,当敌人冲到面前时,鸟铳兵后退,长枪兵上前刺杀。   “建虏狡猾多端,战场之上肯定不会这么硬冲,他们会在七十步左右的距离向我军射箭,引诱我军开火还击,一旦我军开火,浪费了子弹,他们立刻就会纵马冲上来,七十步的距离,瞬间就到眼前……”刘肇基是辽东宿将,和建虏交手经验丰富,对建虏的战术战法有相当了解,精武营的鸟铳虽让他惊喜,但他心中的忧虑却也没有完全散去,因此他上前一步,提出疑问。   有疑就问,共同探讨,是朱慈烺一直教导京营众将的一件事,他希望每一个将官,甚至是百总旗长都能明白每一项命令的意义,并从中得到省思,以便尽快成长。因此他鼓励将官们在李国祯和吴襄这两位大官的战例讲解课上发疑发问,只不过效果并不好,将官们还是不适应这种下级向上级发问的方式。朱慈烺也不着急,这么长时间的尊尊卑卑,上上下下,一时难以改变也很正常,相信只要长期要求下去,终会有所改变的。   刘肇基虽然刚到京营,对京营的规矩还不太了解,但太子叮嘱过他,一定要有疑必问,又长期担任总兵,胆气比较壮,因此他也没有多想,心有忧虑立刻就提了出来。   “刘协将对我精武营还是不了解啊!”一个略显不快的声音回答了刘肇基,不是杨轩,而是小伯公李国祯。小伯公斜睨着刘肇基,脸上微笑,声音却有点冷:“精武营的鸟铳兵可不是地方的那些弱兵,不到六十步,指挥官绝不会下令开枪,士兵更不敢妄自开枪,违者必重罚!这是太子殿下定下的军规,京营上下,每个官兵都谨记在心头!刘协将既然入我精武营,就要对我精武营有信心,绝不可长他人志气啊。”   李国祯的话一语双关,既拍了太子的马屁,也给了刘肇基一个难看。他对刘肇基得到太子的器重很是愤懑,正好借这个机会杀杀刘肇基的威风。   刘肇基惶恐抱拳。   众将微微侧目,每个人都听出了李国祯口气里的不善。   朱慈烺皱起眉头,李国祯明着是在拍他的马屁,实际是在杀刘肇基的威风,刘肇基心理受挫是小,如果影响到京营众将“有疑必问”的信念,不敢提出疑问和想法,那就是大事一件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有疑必问   这两个月来,李国祯仗着京营提督和小伯公的身份经常在营中大放厥词,朱慈烺虽有耳闻,但并不想搭理他,不过今日却不能不理了,必须给李国祯一个警告,让他知道,小伯公的威风是不能随便摆的,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小伯公说的很好,我京营的确不是弱兵,”朱慈烺环视众将,忽然提高声调说道:“但却也不应该是骄兵!京营刚刚操练了两个多月,面貌虽然一新,但远没有达到强兵的境界,能不能上战场,能不能杀敌,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现在就心高气傲,容不得别人提意见,讲想法,故步自封,我看将来也未必能打胜仗!”   李国祯脸色发白,傻子也能听出,太子的话是针对他而来的。不等太子说完,他就赶紧跪下。   呼啦,所有人都跪下了。   朱慈烺摆摆手:“都起来吧,有疑必问,有想法必提,群策群力,是我京营练兵的根本,不管是平常操练还是上阵杀敌,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尤其是像刘协将这种经验丰富、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宿将,就更是要直抒己见,以期改进。京营新练,缺乏实战经验,诸位切不可妄自尊大。”   “是。”众将都起身,脸色表情各异——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李国祯不受太子重用,只是一个闲散提督,但却没有想到,太子会公开打李国祯的脸。看来小伯公和京营提督的身份在太子殿下眼里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李国祯脸色灰败,他知道,自己在众将心中的威信又降低了。   刘肇基心情微微激动,既感激太子为他解了围,也对太子练兵用兵的开明态度感到兴奋——太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杨轩你继续讲。”朱慈烺声音淡淡。   “是。”杨轩向太子躬身,又向刘肇基抱拳:“禀协将,末将以为,除非是敌众我寡,一次出现大量的建虏游骑,否则建虏的弓箭骚扰很难动摇我精武营鸟铳兵的心志。我精武营将士都戴笠盔,披半身铁鳞甲,末将曾经做过实验,七十步之外的羽箭,除非是直接命中咽喉,否则不会有太大伤害,加上军纪严厉,平常就有石块乱砸的训练,因此末将十分有信心,面对建虏羽箭,我精武营鸟铳兵一定会不动如山!”   同样是勋贵后代,杨轩就比李国祯强多了,虽然私下来也有一些狂态,但在军中,在太子面前,始终是一名合格千总应有的样子。前些日子在徐文朴的带领下,精武营所有千总都搬到军营中住宿,朱慈烺原本还担心从小娇生惯养的杨轩受不了营中的苦,用不了几天就会找借口搬出来的,不想杨轩竟然坚持下来了。白天看操,晚上巡营,一点不落后于他人。   这样的勋贵后代,才是世受国恩的勋贵们应该有的样子。   当然了,因为是勋贵,所以杨轩的傲气也是有的,太子同时令他和魏闯两人都担任鸟铳千总,他心中是不服的,因此不但比练兵,他还常常拉着魏闯单独进行各种比试,从鸟铳到拳脚,一个都不落下,每一次都吸引很多官兵观看。如果是一个胆小之人,被杨轩这个勋贵后代盯上了,肯定就会想办法服软,但魏闯偏偏是一个倔脾气,杨轩要比就比,他一点都不退让,并不因为杨轩的勋贵身份而有所畏惧,两人比试这么多,始终是半斤八两,谁也赢不了谁。   这些事朱慈烺都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有阻止。   良性竞争,所有精力和心力都用在练兵和提高个人的技能之上,而不是背后捅刀子,这样的事情在军中越多越好。   听完杨选的解释,刘肇基微微点头。   如果是过去,他一定会怀疑的,大明战力最强军律最严的辽东军在面对建虏的箭雨时,也常常会有士兵忍不住提前发射火器,导致火器失效的事件发生,刚刚整顿不到三个月的京营真可以做到吗?   但两天下来,当对精武营有了基本了解后,他对杨轩的话没有怀疑。   一眼望过去,鸟铳兵一个个站得笔直,皮肤黝黑,虽然满头是汗,但却连抬手擦一下的人都没有,一看就是严格操练,能忠实执行军令的强兵,连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土块都能忍受,又怎会发生提前开枪的失误?当然了,操练是操练,实战是实战,真刀真枪的战场上,难免会有失误发生,但刘肇基相信,眼前的这支军队只要稍加磨砺,就可以成为一支精锐。   想到自己是这支队伍的副将,刘肇基心中豪气顿生。   微微抬目,看一眼静静站立的太子,对这个一手整顿京营、制定京营军规的皇明储君更加敬佩。   鸟铳操演结束,原陈奇瑜账下幕僚江启臣赞道:“遂发鸟铳真乃利器啊,太子殿下射击的纸包弹更是巧妙,不但装弹快,而且威力大,两者相结合,大规模在军中装备开来,何愁流贼不灭,建虏不平?”   相比于参谋司的两位同僚李纪泽和刘子政,他的马屁功夫要强不上不少。   众人都是点头。   参谋司照磨李纪泽一直没有说话,执着毛笔,将一个小册子摊在膝盖上,不停的写写画画,朱慈烺知道他在记录临场的一些领悟心得,并将之用到军事谋划中……   鸟铳队之后,是鸟铳队和长枪队的合练。   到现在为止,精武营的六个千总队已经有三个完成了正式的编制,即一半鸟铳兵一半长枪兵,长枪兵中又有长盾兵和圆盾手。最近一段时间,鸟铳队和长枪队已经开始各种合练。   长盾如墙,长枪如林,随着号角声和竹哨声,鸟铳兵从长枪阵后闪出来,对前面的木靶进行射击,射击完毕之后迅速闪回长枪阵后装弹,同时,另一队鸟铳兵从阵后闪出来,接替前一队的位置,开火射击,周而复始,前插和后撤的鸟铳兵都必须走规定好的路线,如此才不会造成阵型的混乱。长枪兵则手持长枪,盯着对面,做好了敌人逼近,掩护鸟铳兵的准备。而当对面的敌人被击溃之后,长枪兵列阵向前,收割战果——这是古斯塔夫方阵最基本的一个环节。古斯塔夫方阵太复杂,需要大量训练有素的中下层军官坚决执行才不会造成混乱,精武营现在还做不到,只能先从最简单的方面入手。 第四百二十七章 青铜小炮   心情澎湃,但又不动声色的看完整个操练,朱慈烺起身离开,匆匆赶往神机营野营地。   交给汤若望铸造的十门青铜小炮已经铸造完成,最先装配完成的四门小炮已经运到了神机营,就等他去验收了。   临走前,朱慈烺扫了一眼刘肇基和石台下的阎应元,两人都是国之栋梁,将来要大用他们,希望他们两人能尽快融入京营——开封之战在即,留给大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路快马奔向神机营,其时日照当空,清风佛面,很是飒爽,但朱慈烺的心情却美好不起来,因为一眼望过去,道路两边的麦田都是蔫巴巴地,甚至有麦苗已经开始泛黄枯萎了,一队队的农民正担着木桶向田里而去,脚步匆忙,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急……朱慈烺心情沉重,老天爷啊,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下一场春雨吗?   又想京畿旱情如此严重,今年南粮北运的规模怕是要扩大好几倍,京畿灾荒怕是不可避免。必须早做谋划啊。   神机营营门外,一众文武正在列队等候,其中身材瘦高,穿着黑色教士服,戴着小帽,高鼻蓝眼的汤若望最是显眼。   朱慈烺远远就看见了他,纵马到营门前,在众人躬身行礼时,他勒马站定笑道:“汤神父,你还好吗?”   “谢殿下关心,我一切都好。”汤若望躬身回答,蓝眼睛里带着笑。   虽然上帝爱任何人,但汤若望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太子的喜欢,远远超过对大明的其他人,不是因为太子的身份,而是太子身上那种随和开明、令人如沐春风的气息,虽然也有像徐光启,焦勖赵仲这样的开明士子,但大明大部分人还都是比较古板的,偏远乡村的人甚至把他高鼻蓝眼睛的相貌当成是魔鬼,朝中的一些官员对他这个西洋人也十分不喜,唯有太子真诚柔和的目光让他感受到上帝的垂爱,因此在为太子做事之时,驱动他的不止是责任和义务,更有一份说不出的喜欢和期待。   朱慈烺下了马,向李顺焦勖点一下头,迫不及待的问:“本宫的……炮呢?”   差点把意大利三个字说出来。   “回殿下,汤神父运来的四门青铜小炮已在炮击场。”李顺抱拳回答。   朱慈烺点头,迈步向营里走,一边走一边问:“这些天操练情况如何?”   “谨遵殿下指令,我神机营日夜操练,如今合格的炮兵已经有三百多人了。”李顺小心回答。   所谓合格,指的主要是能使用火炮专用测量工具,铳规、铳尺、度板的炮兵。   朱慈烺皱起眉头:“太少。”   “臣会继续努力。”李顺额头冒出细汗。   朱慈烺冷冷道:“一会将他们拉出来,本宫要看他们操炮的本事。”   “是。”李顺心口砰砰跳,暗暗祈祷:菩萨娘娘保佑,希望那帮孙子能争气,一会可千万不要出什么漏子啊。   四门新造出的四磅青铜小炮整齐地摆在神机营的炮击场上。   和朱慈烺当初看到的图纸几乎完全一样,青铜小炮分为炮身和炮架,炮架由车轮和牵引装置组成,车轮明显比一般火炮大了一圈,炮身上安装有可以装卸的木质防护板,炮兵躲在防护板后面操作,可以免遭敌人的弓箭和火枪攻击。原来的铳规改在炮架上,如此瞄准时更为方便,若是快速射击,可以用炮身上的简易望山。   而青铜色的火炮炮身看起来并不长,只有一米多一点,前细后粗,十公分的口径,算上车轮和炮架,全重四百斤,打四磅的铁弹,做有专门的弹药车,弹药车上装载十发弹药和所需装填器械,车后挂火炮,由四匹马牵引。和红夷大炮动辄需要十人的炮手不同,青铜小炮只需要四名炮手,机动时两人坐弹药车,两人骑马,道路难行时,四人一起推车。综合看来,机动性还是有相当保证的。   而十发弹药肯定是不够用的,在炮兵之后还会有专门转载弹药的弹药车随行。   火炮铸造是汤若望的功劳,但弹药车和加大的车轮却是太子朱慈烺的主意。   眼见大功告成,朱慈烺摸着青铜小炮的炮身,满脸欣慰。   汤若望介绍火炮性能:“尊贵的太子殿下,这炮用棉布定装弹药,喏,就和火枪使用的纸包弹一样,都是预先定量火药和弹丸,使用时直接塞入炮管即可,一门炮配四名炮手,最少两人亦可,若是炮手熟练,这炮的击发速度甚至比火枪还要快呢,火枪打六发,这炮能打八九发,青铜散热好,一口气发射十五六发都不用担心炸膛。铁弹四磅重,也就是大明的三斤,用药一斤半,有效射程三百步,如果直接命中,两百五十步内能将关外建虏喜欢使用的盾车打的粉碎……”   青铜火炮的威力并不大,比之红夷大炮差的远,但胜在机动性,且能连续十五六次的发射。这是红夷大炮所不及的。   朱慈烺点头:“好,汤神父,我上一次和你说的散弹,你研究的怎样了?”   红夷大炮和佛郎机炮使用的都是实心的铁弹,但大明自有的虎蹲炮使用的是散弹,所谓散弹指的主要是铁砂,将铁砂塞到炮膛里,夯紧了,点燃火药喷射出去。   汤若望道:“散弹并不难,不过射程却没有办法保证,只有一百步。”   “那也可以了。”   朱慈烺点头,转对李顺和焦勖:“随炮车而走的十发弹药中,要有一发是散弹。以备不时之需。”   “是。”   “散弹和实弹要标识清楚,不可混淆。”   “是。”   嘴皮子说完,该动真格的了。   焦勖和李顺亲自操炮测试青铜小炮的威力,目标是一辆放在二百五十步的木质盾车。朱慈烺清楚看到,焦勖熟练使用铳尺、度板,李顺虽然也使用这两种工具,不过只是在参考,他主要还是靠目测。   “砰砰砰砰!”   虽然方法不同,但两人的操作却都很精准,四门青铜小炮依次发射,将那一辆盾车打的粉碎。然后又连续发炮,这一次展示的不是精度,而是速度。砰砰砰砰,几乎是毫不停歇,炮弹雨点般的落在对面的小山丘上……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四轮马车   白烟弥漫,大地隆隆作响之中,朱慈烺的心思却飘忽了很远……青铜火炮的射速和威力令他相当满意,虽然四磅的铁蛋有点轻,不能砸城墙,但用来野战却太合适不过了,他想着给每一个把总队都配备一到两门四磅炮,作为基本的支援火力,在千总一级则建立单独的炮队,列装十到十五门,最后是直属营部的炮兵总队,使用更大口径的六磅或八磅炮,甚至是红夷大炮。   神机营现在有不少佛郎机炮的存货,只要培训出足够多的合格炮兵,就可以配备到下面的千总队。   如此一来,从遂发枪、野战炮到攻城的红夷大炮,轻重火力搭配,京营就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火器使用系统。不论攻击或者防守,都有领先于这个时代的强大火力。   当然了,青铜是没有了,以后铸炮只能用精铁,虽然散热不如青铜,但威力不会减少。   而十门青铜小炮因为质地坚韧,不易爆裂,能连续发射的特质,将作为特种炮使用。   四门青铜小炮的操演结束,问起另外的六门,汤若望说最迟后天就可以全部交付。这一来,朱慈烺彻底放心了。他摆开茶具,令田守信取出准备好的狮峰毛尖,请汤若望品茶。   虽是西洋人,对汤若望对中华的茶道十分喜欢,朱慈烺正是投其所好。   一边喝茶,一边谈论事情。   西班牙、荷兰两国的使者离开京师已经将近两个月了,两国设在吕宋和马六甲的总督,应该已经得到大明太子传给他们的信息了。西洋总督和大明总督不同,大明总督在事关外交的部分都要向朝廷禀报,得了朝廷的允许才能有下一步,但西洋总督不同,他们都是封建领主出身,有很大的自决权,战舰和马匹之事,他们完全自己决定,而不必请示国王。   不过战舰马匹毕竟是大事,估计他们还得考虑一段时间,算上归程,最少还得两个月后才能知道他们最后的决定。马六甲总督甚至得三个月后。   葡萄牙商人的动作倒是挺快,汤若望说,第一批五百副的板甲和少量的粮食已经从澳门装船,不久就会运抵天津。   至于太子求汤若望从澳门西医院找外科医生的事情,汤若望也已经办妥,六位志愿到京营担任军医的学员已经坐上船,估计也是近日到京。六人中,一人是葡萄牙的老师,另五人都是在澳门西医院学习的大明子民,虽然汤若望没有说,但朱慈烺却知道,这六人应该都是天主教徒,他们志愿当军医,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   朱慈烺心知肚明,但也不点破,只要能挽救士兵的生命,使一些不该死去的人活下来,倒宁愿罗马教皇多派一些传教士来。   聊着聊着,朱慈烺忽然问:“汤神父,你故乡的四轮马车你可会造?”   听到这个话题,汤若望眼睛一亮,立刻就放下了茶杯。   从到大明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辽阔的大明天下,从南到北,居然看不到一辆四轮马车,眼中见到的全部都是两轮马车,而在此时的欧洲,四轮马车遍地跑。比起两轮,四轮马车在载重和舒适性上超过前者数倍,最初的时候他不明白大明为什么没有四轮马车?就这个问题,他曾经请教徐光启,徐光启回答他两个原因。   第一,大明无四轮车的原因是中国古人没有解决四轮车的转向问题,中国曾经有过的四轮车都是简单地将四个轮子安装在一个固定的车架上,无法转向,只能走直路,无实用价值。这种车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有记载,清明上河图中也有绘画。   而欧洲发明了转向架,四轮车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面的车架架在前面个车架上由一根立轴连接。实际上是两个两轮车的组合。如此,这个千古难题就被巧妙地解决了。   第二,中国交通状况较差,泥泞道路居多,缺乏像欧洲那样以夯土砖石为主的罗马大道,即使是官道的平坦性和通过性也不是太好。虽然四轮载重量大、舒适性好,但机动性、灵活性差,两轮马车虽然载重量小,但胜在通过性和灵活性。更不用说众多的乡村小路和崎岖山路,根本没有四轮存在的空间。   这两大因素限制了四轮马车在中国的使用,尤其是第二项,直到清末,来到中国的西洋人都还有同样的疑问,中国为什么没有四轮马车?连李鸿章这样的洋务达人,乘坐的都还是两轮马车,也就是说,直到清末,道路通达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就现在的路况来说,四轮马车确实很难推广使用,但朱慈烺所要的不是全国推广,而是在军中使用。   欧洲的四轮马车最早出现在古罗马时期,但不普及。直到15世纪凯尔特人大规模应用,特别是在胡斯战争中四轮马车发挥了重要作用之后,各国才普遍重视起来。   胡斯战争中,胡斯军以四轮马车纵队移动,中间藏步兵,像是流动的堡垒,将敌人打的落花流水。这种战术不稀奇,跟戚继光对付蒙古人的“车阵”几乎完全一致,现在孙传庭在陕西练秦兵也使用“车阵”。但不同的是,胡斯使用的是四轮马车,戚继光和孙传庭使用的都是独轮车,也有少量的两轮马车。两厢比较起来,两匹马拉乘的四轮马车的机动性更好,车型也更高大,更有利于士兵的射击和隐藏。遇敌时,将所以马车的车轮用铁链窜起来,就像是曹操的连环船,形成一道不倒的城墙,火炮和火枪藏身其后,对敌人展开攻击。   大明车阵的独轮车靠士兵推行,如果长途跋涉,不要说杀敌了,光推车就累死了,因为不甚高大,无法像胡斯人那样,组成马车城墙,这也是孙传庭郏县兵败的原因之一。   当然了,戚继光和孙传庭也都是没有办法,一来大明没有四轮马车,二来大明也没有那么多拉车的马匹,所以只能勉为其难的使用独轮车。 第四百二十九章 极限施压   四轮马车在战争应用达到鼎盛是在一百多年后的拿破仑战争期间,拿破仑入侵俄国时,一共调集了38700辆重型和轻型四轮马车,每辆重型马车能载重1.5吨补给,据说拿破仑的军队用于拖曳马车的马匹数量就达到187621匹。拖重炮和军队后勤运输都是四轮马车。   四轮马车的应用,大大提高了军队的机动性和后勤补给的及时性。这是其有别于中世纪军队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马车本身也可作为车阵使用,在西进时期。美国移民最经典的战术就是将四轮马车排成一个圆阵,火枪在后开枪,凭借它可以抵挡数十倍的印第安人的围攻。   京营以火器为主,要逐渐要向建现代军队靠拢,而拿破仑领导下的法国军队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对象,虽然拿破仑此时还没有出生,但并不妨碍朱慈烺向他学习。   “尊贵的太子殿下,您能认识到四轮马车的优点实在是太好了,但很遗憾,我虽然简单知道原理,但却不会造。不过四轮马车的构造并不难,欧洲很多工匠都可以制造,如果殿下需要,我可以为殿下招募。”   汤若望道。   朱慈烺微微失望:“从欧洲招募来回得一年,怕是有点晚,现今在我大明就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吗?澳门也没有吗?”   汤若望道:“我会派人到澳门去找,如果有,一定为殿下找来。”   朱慈烺点头:“有劳神父了。”向田守信使一个眼色。   田守信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交到汤若望手中,汤若望也不客气,画一个十字,感谢一番上帝之后就收了银子。这当然不是给他的好处费,而是招募工匠需要的费用。   “尊敬的太子殿下,四轮马车虽然好,但大明的道路状况对车夫会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汤若望提醒。如果不是大明的路况太差,他们这些西洋的传教士说不定早就把四轮马车从欧洲倒腾来了。   朱慈烺笑:“无非就是多费一点畜力罢了。再者,大明将来肯定是要修路的。北京到天津,北京到山海关,北京到临清。以后都要修筑成夯土砖石的大道。就像条条大道通罗马一样。”   汤若望惊讶的睁大了蓝眼睛:“条条大道通罗马,殿下也知道这条谚语吗?”   朱慈烺笑而不答,汤若望却越发感到神奇了,嘴里喃喃地又开始感谢上帝。   “砰砰砰……”   几乎差不多的时间,炮营已经列队完毕,在禀报并且得到朱慈烺的同意之后,李顺下令开炮。   这一次展示的是大小不一的佛郎机炮。   最近这两月,神机营每天都会有实弹射击,在李顺的严令之下,每个炮手每天都要反复操作火炮几十遍,甚至是上百遍,并有一到两次的实弹射击机会。对面的小山岭早已经被轰得人畜无踪迹,千山鸟飞尽了,连地下的土都被翻了好几次了——李顺没有大智慧,但却深懂“以勤补拙”的道理,他一遍遍地押着官兵操练,但有不听从他命令指挥者,他自己也不处理,只交给太子殿下派来的锦衣卫,由锦衣卫当坏人,这两月下来,操练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尤其是炮兵总教焦勖到营,为官兵们补上基础理论和推广测量工具的的使用课之后,就更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前些天,太子殿下又将六百名识字的士卒送到了神机营,加上原有的炮兵,神机营现在一共有炮兵一千两百人,这些人中,已经有三百人可以独自操作火炮,并有一定的准确率了。操演中,这三百人的表现得还算是中规中矩,动作熟练,装弹流程也非常顺畅,击发出去的炮弹基本都在可以接受的误差范围内。   李顺眼角忍不住就流出了喜色——菩萨娘娘保佑,一切顺利,想必太子殿下一定会满意的。   “李顺!”不想太子却依然不满意,炮声刚停,立刻就冷冷喝他的名字。   李顺吓的一哆嗦,赶紧抱拳躬身:“臣在。”   “这就是你操练两个月的成绩?”太子板着脸。   李顺膝盖一软,吓的跪倒:“臣有罪……”   “罪倒是没有,不过成绩却不能令本宫满意!”太子冷冷道:“我问你,你麾下的这一千两百人,你什么时候能把他们都练出来?”   “臣……”李顺脑子嗡嗡地,咽了一口唾沫:“大约……还需要半年。”   “说个准确日子。”朱慈烺皱眉。   李顺硬着头皮:“五个月。”   “五个月可不行,我再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随便拉出一个炮组,都必须能熟练使用火炮。”朱慈烺又看向焦勖:“焦勖,你是炮兵总习,要全力配合李顺,做到了,本宫有赏,若是做不到,到时你二人同罪!”   焦勖肃然躬身:“臣遵命!”   像李顺这样软性子的人必须不停的给他加压力,如此方能挖掘他的潜力,加快炮营成军的速度。   “是。”李顺哭丧着脸。野营两个多月来,他累的脚不沾地,不但黑了,而且瘦了,原以为过了这三月就可以歇息一段时间了,但太子的命令却他明白,未来他是不可能轻松了。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菩萨娘娘,求你发发慈悲……   打出去的炮弹其实都是银子,今天这一番大操演看不见的又没了一千两银子,但朱慈烺不在意,只要能练出一支指哪打哪、拉得出、顶得上的炮兵队伍,再花一倍的银子他也心甘情愿。   炮营操演完成,朱慈烺正要离开,田守信却领来了一个人。   苏州人薄钰。   薄钰少时家境贫苦,勤奋好学。因仕途不顺,改学天文、数学和机械制造,曾自设实验室。崇祯八年,流寇欲劫掳安庆,巡抚张国维调薄珏入城制造铜炮,防御流寇,又制造了千里望远镜,以观察流寇的远近,后又制作水车,水镜、地雷、地弩、火铳等兵器,当流寇进犯安庆府时,城内兵民固守,发挥了各种武器的作用,大败流寇。事后张国维荐之于朝,不报,退归吴门,以穷病死。   不过这都是野史的记载,真实性不敢保证。 第四百三十章 鬼才薄钰   另有一种说法,薄钰精通的都是奇技淫巧和旁门左道,登不了厅堂,所以正史才没有记载,只有《嘉善县志》中对这人有比较简单的记载。   既然有载,朱慈烺就一定就召到身边来,以证真伪。   朱慈烺叮嘱过田守信,他要找的人,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到京师,立刻就要领人来见。薄钰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师,到京营报到,锦衣卫报给田守信,田守信立刻就把薄钰带来了。   “传!”   就在神机营,朱慈烺接见了薄钰。   “臣薄……薄钰叩见殿下。”   头戴方巾,穿灰色交领袍,三十多岁,身躯壮伟,面孔方正,不过表情却颇有惶恐之色,说话好像也有点结巴。   “你就是薄钰?”朱慈烺温言微笑,   “是,是。”薄钰紧张的说不出话。   朱慈烺暗暗惊奇,因为薄钰的性情跟野史记载的差不多,野史记载,薄钰小有结巴,与之谈论世俗之事,唯唯不能答。可一旦说起机械天文、水利城守,则会变得滔滔不绝,娓娓道来,结巴的毛病一下就不见了。   于是朱慈烺就把话题引到了机械天文,尤其是千里望远镜之上。   果然,薄钰眼睛一亮,立刻开始侃侃而谈。   原来在崇祯八年,他还真造出了望远镜,虽然是最简易、观望距离只有一千米的单凹和单凸透镜的组合,但却已经是望远镜的雏形了。至于玻璃镜片的来源,乃是他从佛郎机商人手中购买到的。   朱慈烺不是一个人接见薄钰,他有意将汤若望和焦勖留在了身边。   听了薄钰的话,两人都是惊奇,尤其是汤若望,他瞪大了蓝眼睛:“上帝啊,你真的造出了千里镜?”不敢相信,于是他连续提出疑问,薄钰一一解释,对答如流,汤若望这才相信了,不停的画着十字,向上帝汇报。   朱慈烺令李顺将他赐给神机营的那支单筒望远镜拿出来,交给薄钰看。   这一下轮到薄钰激动了,双手捧着单筒望远镜,涨红着脸,“臣臣臣……”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朱慈烺将仿制望远镜的任务交给薄钰。   虽然薄钰制造出的望远镜很简易,很不成熟,比之眼前的这只西洋望远镜差的太远。但基本原理却是一样的,只要加以时日,给薄钰支持,又有汤若望帮助,令薄钰复制眼前的望远镜并不是一件困难事。   唯一难点就是玻璃,大明现在还不能制造透明玻璃,所需材质都需要从欧洲进口,而玻璃的价钱是相当昂贵的,虽然在近现代的日常生活中,玻璃是最为常见也比较廉价的普通材料,但在现今这个时代玻璃还是稀罕物,价钱还是相当昂贵的。直到1688年,一名叫纳夫的人发明了制作大块玻璃的工艺,玻璃才渐渐变成了普通的物品   其实玻璃的制造并不复杂,和大明的琉璃制造过程差不多,只不过使用的原料不同,配比不同,朱慈烺恨自己知识不够丰富,如果他能把玻璃配料和配比记下来,交给工匠们制造,眼前的局势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既然造不出,那暂时就只能买,透明玻璃虽然昂贵,但却也贵不过整只西洋望远镜。   “臣遵命。”   薄钰双手捧着望远镜,激动的跪在地上。   这一刻,他一点都没有结巴。   潦倒半生,终于是得到朝廷的重用了。   朱慈烺却是轻轻叹,像薄钰这样的精通奇技淫巧和旁门左道的人才,大明究竟还有多少呢?因为士林和朝廷的偏见,他们不受待见,默默无闻,甚至是潦倒一生……他们死掉了,成果流失了,原本可能会点亮中华科技的火花归于黑暗,再无人知晓。直到四百年后,科技和网络大潮来临,人们才从只言片语的模糊记录中发现,哦,原来我祖上也曾经阔过啊……   薄钰原本就是如此。   其实他还算是幸运的,起码野史上写了他一笔,很多像他这样的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中国的知识传承体系多集中于文学、哲学方面,也对这两个方面的成就最为重视,古来进来,最有名除了十几个皇帝就是历朝历代的诗人文学家,科学家一个也找不出,究其原因乃是自然科学和实用技术在中国从来就不受重视,甚至被归为下贱行业之一。   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导致中国实用科技的研究和使用,逐渐落后于西方。   身为太子,帝国未来的继承者,朱慈烺必须扭转这种颓势。   大的政策还做不到,只能先从小处做起。   薄钰是张国维的幕僚,虽没有官身,但也算是为朝廷做事,加上在崇祯八年的安庆之战有功,因此朱慈烺给了他一个九品的职位,专职为京营制造望远镜和奇技淫巧的事物。   和宋应星毕懋康一样,朱慈烺也为薄钰在火器厂准备了一间“工作室”,配备专门的仆人和书童。除了保密,也是希望三个实用技术者可以共同切磋、共同进步。   黄昏,朱慈烺返回京师,汤若望和薄钰一左一右的陪着他,三人聊一些田守信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几何、勾股、度数,都是田守信听都没有听过的一些词汇。   不过田守信还是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数学。   太子谈的是数学。   田守信惊讶不已,汤若望和薄钰也就罢了,他们肯定是学过,但太子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呢?他不觉得太子的老师会给太子讲数学。   汤若望对太子的惊奇见多了,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而薄钰的惊讶比田守信更强烈,他怎么也想不到,皇朝的储君,帝国未来的皇帝,居然对数学知识如此通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对太子惊奇的又何止一个薄钰?   千里之外的沈阳。   建虏皇宫中,虏酋皇太极看完刚刚送来的明国情报,眼望着殿中的红色柱子,久久不说话。   原本,大明的朝局毫无意外,一无既往的糜烂,即使是经历了松锦之败的惨痛,也没有丝毫振衰起敝的迹象,反而更增添了些许的惶恐和混乱。崇祯帝依然急躁易怒,朝臣们依旧战战兢兢,面对内外危局,都束手无策…… 第四百三十一章 虏酋心思   这一切都在皇太极的意料之中,他非常乐意见到这种状况,照此发展下去,不管是挥师入关还是和明国分庭抗议,清国都掌握战略主动权并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但不想两月之前,明国朝政忽然发生了些微的改变,首先是明国皇太子在朝堂出现,提出四策,接着又以太子之尊抚军京营,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之后,原本糜烂不堪,不经一战的京师三大营,竟然有了一些起色,而明国太子提出的四策,废辽饷和开厘金,迅速在明国推广开来。   身为一代枭雄,皇太极清楚知道辽饷对明国肌体的危害性,明着是多收了税银,暗地里却是慢慢地在汲取明国统治的根基,长期下去,终究会江河溃堤,大厦倾塌。这也是皇太极不停的征伐明国,令其无法从“辽饷”困境中脱身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辽东未平,明国居然把征收了几十年的辽饷减半征收了,如果厘金税能够收上来,明年就会全部减免。   这实在令皇太极惊奇。   他不是财税专家,不懂得左免右增的财税意义,但却清楚知道停征辽饷的政治意涵,这表明明国天子已经不再把所有的赋税都压在农民身上了,配合革盐政、追逮赋,这明显就是要对有钱的商人和地主增税啊。   这样一来,明国农民的负担就减轻了,如果灾情再缓解,那席卷明国北方的流贼之乱怕是延续不了多长时间了,一旦明国从农民起义的沼泽中挣脱出来,全力经营辽东,清国面对的压力必然会增大,等过几年,明国缓过这口气来,清国再想要予取予求,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朱慈烺……”皇太极轻念明国皇太子的名字,对这个只有十五岁的人儿,无比好奇。   他想不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会有如此的见地?   要知道,即使是自认不凡的他,在十五二十岁的时候,还是默默无闻,韬光养晦,在父汗努尔哈赤面前,从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直都夹着尾巴做人,有一段时间甚至担心会被父汗罢黜。因为父汗最喜欢并不是他,而是十四子多尔衮。多尔衮为大妃阿巴亥所出,还有两个亲兄弟阿济格和多铎。在去世前的前一年,努尔哈赤已有意让三兄弟代自己执掌正黄旗。正黄旗为八旗之首,牛录最多、兵力最强,其象征意义不言自明。   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都没有长子继承父业的传统,早期,努尔哈赤虽然曾经立长子代善为太子,但很快就废黜,其后再也没有指定过明确的继承人,或者他知道指定了也是白搭。因为女真人的传统,谁实力最强,谁就有资格担任大汗,就像当年努尔哈赤打败弟弟舒尔哈齐一样。   成功成为“大汗”之人,有权继承前任的一切财产,包括女人。而竞争失败者,要么远离部落,要么乖乖地做个奴仆,否则就只有去死。   千百年来,这种残酷的生存竞争游戏,锻造了女真人坚毅狠辣的性格,却也将“残忍”二字,深深地刻入他们的骨髓之中,他们对失败者绝不会有任何客气和怜悯。作为一名运用阴谋诡计,出其不意夺取到“汗位”的隐忍者,皇太极深知其中的凶险,这几年他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不负当年的康健,暗地里,他已经开始为后来事做准备了。除了栽培长子豪格,想着百年之后将大位传给豪格之外,他还用各种手段钳制和防备多尔衮三兄弟,尤其是多尔衮更是他重点盯防的对象。   多尔衮三兄弟的母亲大妃阿巴亥当年可是被他皇太极阴死的,一旦三个弟弟拿到了权力,说不得就会将他拖出来鞭尸,他皇太极一脉也将无用出头之日,所以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但可惜的是,长子豪格勇则勇矣,但缺少智谋,和情报里的明国太子相比较,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唉。   皇太极在心中暗暗叹口气。   他非常担心未来豪格不是他三个叔叔的对手。   可除了豪格,他膝下的其他儿子都太小,根本无法和处在虎狼之年的多尔衮三兄弟相抗衡,豪格是他唯一的选择。   想了一会不能向外人言说的忧心事,皇太极慢慢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到跪在面前的那个汉臣身上。   范文程,最早一批投靠建虏的汉奸秀才,努尔哈赤时就投靠了建虏,深受皇太极的信任和倚仗。   皇太极的老爹努尔哈赤极重视投降的汉人,佟养真、李永芳等数典忘祖的无耻汉人,皆在他手下得到重用。有的甚至娶到建虏高级将领的女儿,被抬入旗籍。皇太极继位之后,继续延续努尔哈赤的做法,甚至比努尔哈赤更进一步,不但收留降将,还主动招揽。这其中多智的范文程尤其受到重用,所有军国大事皇太极非问过范文程,否则不轻易做决定。   “告诉明国那边的人,一定要把明国太子给朕盯紧了,朕要知道更详细的情报,尤其是关于京营战力方面的。”皇太极道。   “是。”范文程不止是皇太极的智囊,也是对明情报工作的负责人之一。   “洪承畴怎么样了?还是但求速死吗?”皇太极问。   “回皇上,”范文程抬起头:“以臣看来,洪承畴不会死了。只要再加一把力气,他必然会投降我大清。”   “哦?”皇太极兴奋的站了起来:“何以见得?”   “洪承畴被俘之初,蓬头垢面,面南而坐,确有求死之心。这些日子,臣和他谈了许多关于古今成败的道理,说明明国弊政丛生,注定无可救药,而大清如冉冉升起的朝阳,光芒必照耀天下,虽然他很少回答,偶尔说话,也只是求死,乍看起来,好像顽固彻底,无法劝说。但昨晚他稍进饮食,说明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与他谈话之时虽然他对臣依然傲慢无礼,适有梁上灰尘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将灰尘掸去。连袍袖上的清洁尚如此爱惜,洪承畴岂有不自借性命之理?”范文程回。   皇太极哈哈大笑,说:“好,说的好啊,爱卿细致入微,观察独到啊!”兴奋的走了两步,想一想,又说:“洪承畴非是一般人物,纵使他动了心思,也不可逼他太紧,更不可催他剃头。一切要从长计议。” 第四百三十二章 承畴未死   “是。”范文程遵命。   皇太极站住脚步,远望殿外南方的夜空,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得了这个消息,崇祯一定会气的吐血吧?”   ……   兵部那边传来洪承畴没死的消息时,朱慈烺正在王府接见左中允林增志。   林增志到福建购买玉米番薯马铃薯的种子,于今天回京,风尘仆仆,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就来见太子了。除了带回了几十辆大车的种子,林增志还从福建当地招募了十几个惯常种植玉米的农民,朱慈烺大喜,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看来林增志并不是一个书呆子,脑子里还是有一些通达谋略的。   “微臣复命。”   林增志足足瘦了一大圈,表情非常疲惫,太子命令他四月底必须回到京师,来回两千里,他是紧赶慢赶啊,回到京师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左庶子吴伟业被罢黜,一时有点呆。他和吴伟业是好友,当初两人一起到兵部衙门口堵截陈新甲,想不到一趟福建之行,吴伟业居然变成庶民,并且已经离开京师了,他心中不免有些悲愤,加上旅途劳累,见到太子之后,竟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呜呜地哭了起来。   朱慈烺知道他在哭什么,只叹还是书生意气啊。   温言安慰了林增志两句,然后急匆匆去查看玉米番薯马铃薯的种子——几十辆大车,将从通州上岸的玉米马铃薯种子,连续不停的运往京师,朱慈烺抓一把玉米在手,看着那完全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玉米颗粒,心中微微激动,这不是种子,这是大明的希望啊!   其实徐光启晚年时就已经向朝廷提出提议,希望能在北方地区推广玉米红薯的种植,但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加上玉米食用方法不多,口感不如大米和面粉,红薯食用之后有胀气、泛酸等不良反应,导致百姓的种植积极性不高,种种原因,阻碍了玉米番薯马铃薯在北方地区的实验推广。   这一世朱慈烺可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再发生。   种子到了,又有了惯常种植的农民,朱慈烺招来宋应星还有京营负责官田的十几个胥吏,一一将任务分派,并任宋应星为主管官员。玉米是新鲜物品,百姓们不敢尝试,只能从先从京营作起。京营现在仍有二十万亩官田,照种子数量看,应该能种两到三万亩,且现在的空地也只有两三万亩,今年如果丰收,有了种子,来年就可以在京畿大规模推广。   至于番薯和马铃薯,一半播种在京营官田,另一半送到蓟州,由辽东百姓播种在蓟州周边的山地里。   随朱慈烺命令发下去的,还有一段徐光启当年推广红薯马铃薯的宣传语:一亩收数十石,丰产;遍地传生,剪茎作种,今岁一茎,明年便可种数百亩;可当米谷,凶岁不能灾;生熟皆可食;用地少而利多,易于灌溉;春夏下种,初冬收入,勿用耘锄,无妨农耕;根在深土,食苗至尽,尚能复生,虫蝗无所奈何……   太子的命令发下去之后,京畿周边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种植京营官田的一部分佃户接到了通知,他们的田地今年将改种玉米或者马铃薯,丰收了和京营四六分,如果歉收,京营一米不取。   这个时代京畿地区播种的大部分都是冬小麦,另有一部分是谷物和豆子,除了少部分见多识广的人,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玉米马铃薯是何物?所以当听说太子要在京营官田里种植玉米番薯之后,百姓们内心都是反对的,谁知道玉米番薯是个什么东西,万一长不出来,那一年不就白耽搁了吗?到时吃什么喝什么呀?   所幸只是两三万亩,受到影响的佃户农民不多,加上又是太子的命令,嚼嚼舌根还可以,百姓们可没有胆子跳出来反对国本。   倒是朝中有几个自命不凡的清流在蠢蠢欲动,准备上奏疏,为民请命。   但内阁六部和真正有份量的大臣,此时却没有心思管太子种田的小事,所有人都被忽如其来的一个消息震惊了:洪承畴没有死,此时正被虏酋皇太极幽禁在建虏府中,每日享受贵宾待遇,虏酋派人日夜劝降……   消息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探听到,由辽东督师范志完亲自写在奏疏里上报给朝廷。   其实吴三桂和范志完一个月前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但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两人都不敢轻易上报。这一月来,两人往辽东派了大批的细作,终于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朝廷为什么认为洪承畴已死,乃是因为一名从松山逃回的洪承畴的家丁信誓旦旦说亲眼看到督师殉国,而崇祯帝和一干朝臣也认为,洪承畴一定会死节,不存在投敌的可能,因此并没有慎重查证,就认定了洪承畴以死的事实。   想不到却被打脸了。   消息传来,已经接近完工的洪承畴祠堂立刻停建,各种为祭奠洪承畴所做的准备也都停止了。   乾清宫。   崇祯帝束手站在台阶下面,脸色阴沉,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洪承畴到底何意?都两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死节,难道是想要降虏吗?”   内阁和六部重臣跪成一片,无人敢接话。   ……   信王府。   太子对洪承畴早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他按部就班的推进自己的计划。史书记载,崇祯十五年五月初四,皇太极会在沈阳宫中接受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叩拜,并赐两人官职,将两人投降之事正式告知天下,而也就在五月初四前后,李自成的流贼大军就会围攻开封,一南一北,两个噩耗同时传来,朱慈烺非常担心自己的父皇会承受不住压力,暴怒之下会做出一些令群臣胆战心惊的动作……   只有二十天了,他必须在这二十天里做好准备。   上午,朱慈烺在太子府听左庶子马世奇讲课,大约是洪承畴未死的消息刺激到了马世奇,今日的马世奇眉宇间满是愁绪,讲课远没有平常流畅。   洪承畴可是领兵部尚书、太子少保、蓟辽总督、真正的督抚重臣,如果他降了,对大明的民心士气无虞是沉重的一击,其严重性一点都不亚于松锦之败。试想啊,连洪承畴这样的督抚重臣都能投降建虏,还有谁不能降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初见太子   大明虽然在辽东兵败如山倒,从万历到如今,最少丧师了几十万,但却还没有督抚重臣投降建虏的先例。   马世奇和很多朝臣一样,依然对洪承畴抱有期待,他们坚信,虽然被建虏所俘,但洪承畴一定会坚守明臣气节,绝不会投降的。但同时内心里却又隐隐意识到,若是洪承畴怀有必死之心,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绝食而亡了,既然没有绝食那就说明洪承畴依然抱有生的希望,既然要生,那必然就是要投降了。两种矛盾的思绪在脑子里面相互交织,焦躁难抑,也怪不得今日马世奇有点坐卧不宁了。   朱慈烺在心中轻叹,他知道左庶子和朝臣们的忧虑,更知道父皇的愤懑,但却也没有办法帮他们化解。   洪承畴投降是必然,谁也无法阻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他去吧。   现在能做的只有两个字:练兵。   下午,左良玉麾下副将马进忠进京了。   马进忠崇祯初年为群盗,别号“混十万”,论起兵的资历,他可比李自成老的很,他自立一方的时候,李自成还是高迎祥手下的一名普通将领呢。崇祯十一年,马进忠在陕州被左良玉击败,后降左良玉,官拜副将。从那以后就随左良玉征战,屡立战功。   历史上,马进忠虽然没有什么大名气,但却也称得上是一个忠臣。   弘光元年,左良玉东下时突然病死,其子左梦庚带十几万明军投降建虏,只有马进忠和王允成两人不从,悄悄率领部下逃走,之后马进忠在湖北向清军阿济格部伪降,清军南下之后,他把清军责令他运载的南征大炮丢弃于江中,再度归明。   随后马进忠在各地征战,虽败多胜少,但却没有在忠烈大义上有所亏欠,永历十三年,马进忠病死于贵阳,临终前自我评价:戎马一生,对得起自己名字里的忠字,足矣、足矣。   朱慈烺调马进忠进京并非是看上了他的勇武,而是想要借助他的经验。   马进忠流贼出身,对流贼战术非常熟悉,虽然李自成在河南整编队伍,有意向正规化发展,但骨子里的流贼气质却是改不了的。李纪泽江启臣刘子政三人是现今大明最好的军事幕僚,参与了大部分对贼作战的策划,对流贼有相当的熟悉,但毕竟是隔着一层战场,远没有马进忠这种流贼出身的将领更为知根知底,所以朱慈烺要调马进忠进京。   除此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左良玉的部下,在历史上大部分人都是心志不坚定之徒,唯有马进忠是一个例外,朱慈烺调他到身边,一来是考察,二来也是想着找机会将马进忠麾下的三千人马从左良玉军中抽出来,在平贼战役中单独使用。   “臣马进忠叩见殿下。”   马进忠在兵部安排的驿馆住下,洗漱一番,换了武将常服,匆匆到城外大校场拜见太子。   还没到校场,远远就听到校场方向传来一声声整齐有力的喊杀声。   等到了校场门口,卫兵进里面通报之时,他站在营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两眼,心中立刻涌起一种眼前乃是强兵的感觉,等到卫兵得了太子的命令,准他进入,马进忠带着两个亲随进入校场之后,他强兵的感觉就更是强烈了。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是带兵多年的人,一眼就看出在校场上操练的这些兵丁们都带着“胆气”。不说一个个身体健壮,动作整齐,只说那精神饱满的样子,就是明军中少有的,或许只有各个总兵身边的精锐家丁能与之相比。   马进忠很惊讶,这还是传说中糜烂不堪的京营兵吗?又想,京营毕竟是皇帝的亲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这番气势也是应该的。真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太子为什么要召他入京?   最初接到兵部命令时,马进忠其实很犹豫,作为一名流贼出身的将领,他天生的就对朝廷极度不信任,他第一直觉就是:朝廷该不会是想要杀我吧?随即又摇头,如果要杀我,给左良玉下一道密旨就可以了,何必费劲巴力的召我到京师?再者,我弃贼从官以来,作战勇猛,从没有二心,朝廷没有杀我的理由。   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去京师。   他是带兵的人,兵马就是他的资产,如果他要进京,肯定不能带着兵马一起进京,如果在他进京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兵马被人并吞了怎么办?那他不就成了空头将军了吗?   但兵部催的急,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而且他的上级平贼将军左良玉也支持他进京。   作为一线的带兵大将,左良玉心思通透的很,兵部他并不太放在眼里,但京营和太子两个词却让他不得不重视,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他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太子的各种传闻,太子不但抚军京营,而且对朝政也颇有干预,兵部的这道命令明着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签发,但背后恐怕是太子的意思。   如果马进忠抗命,说不定太子会怪罪到他的身上,加上刘宗周弹劾他的事情他已经知晓了,虽然知道朝廷不会听从“刘疯子”的话,降罪于他,但他心中的惶恐总是难免,傅宗龙和汪乔年两位总督的死,或多或少,他都是有连带责任的,朝廷虽然不怪罪,但并不表示不知情,只不过剿匪战场需要他,朝廷不得不隐忍下来。如果再得罪了太子,以后的日子怕就难过了。   因此他命令马进忠立刻进京,不得拖延。   为了去除马进忠的疑心,他向马进忠保证,绝不会动马进忠的一兵一卒。另外他也请马进忠进京见到太子殿下和兵部的各位大人之后,一定要“请饷”——左部饷银已经积欠半年了,请朝廷早日拨发。   就这样,马进忠在百般不情愿的情况下向京师而来。   他带了五十个亲兵,二十多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差不多四十天。   原本他要先去兵部,但兵部负责接待的官员却告知他,直接去见太子殿下,见了太子,再到兵部复命也不迟。 第四百三十四章 重大任务   此时在中军帐里拜见太子,远远望着坐在帐中,戴善翼冠,穿大红龙纹常服,脸上带着微笑的那个小小人儿,马进忠心中的忐忑没有减少,反而是更多了,因为太子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静静望着他,仿佛已经望到了他心底。和太子目光对视的刹那,马进忠身躯一颤,后背忽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吓得再次深深地拜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砖,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心头闪过——目不可视,这就是天家之威啊。   “将军请起。守信,赐座。”直到太子悠扬的声音飘来,马进忠才敢再一次抬起头。   在马扎坐下,马进忠恭敬的看向太子,但不敢看太子的脸,只敢看太子的下巴和胸口。   朱慈烺看出了马进忠的紧张,心中微微点头,马进忠紧张局促说明他心中有大明朝廷,若是他平静如常,镇定如斯,那不是大忠就是大奸,朱慈烺反倒是要怀疑他的忠心了。   “现在中原局势怎样了?李自成在河南有什么新动静吗?”朱慈烺先从中原局势谈起。   马进忠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回答。   随着对话的进行,他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太子问了很多,从中原局势到李自成部的行军作战特点,最后是左良玉军中的情况,其麾下实际兵力有多少?战马有几多?主力战力如何?前面还好,回答后面三个问题时,马进忠又开始小心翼翼了,因为他深知一个回答不慎就有可能会影响到左良玉在太子心中的印象,甚至影响到十万大军的命运。   左良玉最初从关外调入关内平贼时只有两千人马,官职只是一个副将,但十年发展下来,左良玉不但擢升为了挂平贼将军印的总兵官,麾下兵马也扩张到了将近十万,但朝廷给他的编制只有三万,其余人马都是他接收改编的溃兵和俘虏,这也导致左良玉的部队良莠不齐,主力和非主力的战力相差巨大,而朝廷每次发饷都是按三万人发的,为了养兵,左良玉经常默许士兵们劫掠百姓,整支部队的纪律性极差,百姓对左部怨声载道。   对自己的“坏名声”,左良玉清楚的很,而太子对马进忠的询问也在他的预料中,因此他事先叮嘱过马进忠。   马进忠不敢违背,照左良玉的叮嘱,小心翼翼回答太子的问题。   明知道马进忠的话有水分,但朱慈烺并不打算戳破,马进忠初到京师,心中有顾忌是人之常情,时间长了,有可能和左良玉脱离关系了,他就会慢慢说出真相。   “将军一定疑惑,本宫为什么要召将军入京?其实很简单,本宫要倚仗将军之才,用将军之能。”朱慈烺温言而笑。见马进忠一脸惶恐,要抱拳谦虚,他微笑摆手制止:“将军不必谦虚,更不必紧张,将军自从弃贼入官以来,屡立战功,一应的表现兵部和朝廷都看在眼里,本宫有一个重大任务,非交给将军不可,望将军不要推脱。”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进忠跪倒在地。   “具体什么任务,本宫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本宫已经向兵部行文,暂调将军到我京营之中,听我京营调遣,至于将军的部下,将军可以指派一人暂时代理,任务结束之后,将军就可以回任。不知将军可愿意?”   朱慈烺诚诚望着马进忠。   老实说,马进忠真是不愿意,调入京营,无兵无将,只有身边的五十个亲兵,等于是被夺去了兵权,但身已在京城,太子的命令他不敢不听从,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懊悔和无奈,深深一拜:“臣愿意!”   朱慈烺知道马进忠心有不满,但不点破,马进忠究竟能不能用,是不是忠臣,这正好是一个测试。   等马进忠退出后,一直在后帐静听的李纪泽刘子政和江启臣三人走了出来,李纪泽拱手:“殿下,马进忠有很多不实之言啊,左良玉麾下是有十万兵马不假,但其间的精锐绝不可能有三万。臣估计,左良玉麾下能战敢战之兵,最多也就一万人。”   作为杨嗣昌的幕僚,李纪泽对左良玉部深为了解。   朱慈烺沉思道:“马进忠初到京师有所顾忌也是正常,本宫不想苛责于他。关键是他的这个人,你们以为,他是可用之人吗?”   三人相互一看,还是由李纪泽回答:“臣等不但断言。不过马进忠流贼出身,虽有功绩,但在左良玉账下散漫惯了,其脾气秉性怕是难以承受京营严格的军规。”   朱慈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地方。不过实在是没有其他人选了,熟悉流贼战术,能有所一用的现在只有一个马进忠。希望马进忠不要让他失望。   马进忠到京营后,朱慈烺向各地召调的人才除了一个陈子龙之外,其他人都已全部进京,人员配置基本齐备,接下来的十几天里,除了跑了几次京营官田,认真查看玉米马铃薯的播种情况,严令官员不得怠慢,哪怕就是一桶一桶的担水,也要把种子播种下去之外,其他时间他全部都留在了城外大校场,督促各营操练。一队队的士兵正按照各自的建制,紧张的进行各种训练,长枪,盾阵,野外拉练,射击训练、一百对一百的对抗练习……   若是此时将大明其他营头的队伍拖过来,看看精武营的训练,恐怕眼珠子都得惊的掉在地上。这哪是操练,这是在玩命啊。   马上就是五月,决定帝国命运的大会战即将来临。朱慈烺一刻都不敢怠慢。   五月初一,洪承畴没死而且有可能会降清、甚至是已经降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畿地区。   朝堂和民间都是愤怒,有书生作词作曲,在街头大骂洪承畴,有官员上疏,认为洪承畴有负国恩,应该将他在福建的家人全部抓起来。   群情汹涌之下,内阁和六部重臣却没有人敢说话,大家都屏气凝息的盯着乾清宫,等着崇祯帝的圣裁。自从洪承畴没死的消息传来后,朝臣们清楚的感觉到御座上的皇帝脸色越发阴冷,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咬牙切齿,也不知道是在痛恨谁?但不管是谁,皇帝心情愤懑是很明显的事情,群臣唯恐自己成为皇帝陛下泄愤的目标,因此所有人都小心谨慎,一点马虎都不敢出。 第四百三十五章 崇祯阅兵(1)   连带这两日的早朝也变的清净无比,一向喜欢惹事的御史言官都出京,留在京城的清流好像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这两日在朝堂上没有人敢惹是生非,所有人都秉持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太子在官田种植玉米马铃薯之事,就这么悄无声息、毫无痕迹的过去了。   唯一掀起一点波澜的就是御马监提督太监方正化的回京,向崇祯帝汇报扬州之行的经过。其间,方正化毫不避讳的提到了南京镇守太监孙象贤的名字,并直指孙象贤是两淮盐弊的幕后黑手。不料崇祯帝听了却是大怒,不但呵斥方正化,还革了方正化提督太监的位置,令他回宫反省。   原来老谋深算的孙象贤早就料到方正化会在御前揭发自己,于是他提前给崇祯帝上奏疏请罪,并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在崇祯看来,这是反躬自省的臣子表现,而方正化的指责倒像是在推卸责任,同时的,扬州官员弹劾方正化的奏疏也正好送到了京师,奏疏中,扬州官员指责方正化随意抓捕官商,扰乱扬州秩序,吓得小儿啼哭,百姓怨声载道。   扬州官员的奏疏勾起了崇祯帝对魏忠贤时代,太监嚣张跋扈、胆大妄为的记忆,一怒之下革了方正化的职。   不过冷静了一夜之后,崇祯帝忽然有所顿悟,将方正化叫来一番问后,第二天发下上谕,孙象贤德不配位,回家养老去吧,南京镇守太监由司礼监韩赞周接任。   消息传出,群臣错愕,南京的那帮勋贵更是慌了神。   朱慈烺初时也有点惊讶,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我这个父皇虽然急躁易怒亡了国,但却并不糊涂。   孙象贤的伎俩看似高明,自省的奏疏和弹劾方正化的奏疏同时送到御前,但也正是因为时间太巧合了,所以才引起了崇祯帝的怀疑。   这点小伎俩能瞒过崇祯帝一时,却瞒不过他长久。不过碍于面子,崇祯帝并没有立刻恢复方正化的职位。   孙象贤一去,扬州的盐官盐商就失去了主心骨,对左懋第的查盐大有好处,只可惜新任的两淮盐运使是丁魁楚,如若是原计划的袁继咸,两淮盐政也许很快就可以打开局面。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左懋第和史可法了,嗯,还有龚鼎孳,希望他这个奇兵能发挥作用。   就在孙象贤被革职的同一天,前监盐太监杨显名和前两淮盐运使冯导研也被押解进京了,在刑部和大理寺的共同审理之下,冯导研受不了压力,供出了一处私藏赃物的地点,锦衣卫连夜派人去往扬州起获,杨显名也交出了一些赃银,至于平常勾结的盐商盐官,两人虽然供出了一些,但都是些小猫小狗,无碍扬州大局。最最关键的南京保护伞,两个人一个字也没有提,即便孙象贤倒台了,两人的心思都没有改变。   孙象贤被撤职,嗅觉灵敏的朝臣意识到了崇祯帝改革盐政的决心,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加快盐政改革的速度,不想却都被崇祯帝严厉申斥,官员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从内阁三辅谢升那里传出消息,说江北已经出现盐荒,盐价有猛涨的趋势,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陛下虽然想要痛改盐政,但食盐的短缺和盐价高涨却让陛下有所顾忌,关外有建虏,中原有流贼,如果江北再出现盐荒,造成民心不稳,那整个北方可就没有一处安稳地了……   崇祯十五年,四月末五月初的朝局,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压抑悲观的气氛,就像此时的天气一般,连阴了十几天,但却一滴雨都没有下,京畿百姓惶惶不安,每个人都在为今年的收成而担忧,再不下雨,今年冬天怕就要吃草根树皮了……   一片压抑的静寂之中,忽然从宫中传出了一条震撼消息。   太子请皇帝陛下明日校场阅兵!   大明皇帝阅兵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永乐皇帝朱棣曾经搞过一次震慑了大半个亚洲的“大阅兵”。永乐十九年三月,明廷召集来京的各国使臣,在京师北边的怀来举行“狩猎操演”,共调军队10万人,京师三大营的精锐士卒相继表演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项目,从广西、云南、四川调来的“土狼兵”、白杆兵演练了步兵劲弩齐射、长枪步兵刺杀等“军事科目”。史载“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列国使节俱惊”。   这次大阅兵之后,中西亚国家对大明极度敬畏,此后百年间都和大明和睦相处。   隆庆三年后,京师三大营于每年冬季农隙之际、都会恭请圣驾亲临检阅。   不过皇帝亲临校场的时候很少。   今上崇祯帝最盛大的一次阅兵乃是崇祯十年八月,其时京营总督是襄城伯李守锜,为了崇祯帝的阅兵,老狐狸李守锜精心准备了多半年,当崇祯帝的车驾到达校场时,远望铠甲旌旗甚盛,三军望见乘舆,高呼万岁。崇祯帝大悦,召李守锜和京营众将官御前觐见,酌以金卮。   然实际功效一点都没有,京师依然是一支难以一战的部队,崇祯帝渐渐心冷,十年之后,再没有检阅过京营。朝臣们好像也都忘记了皇帝检阅京营的传统,每年初冬,京营虽然都会行礼如仪的恭请陛下校阅,但却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京营糜烂,见了也是徒自生气,何必惹陛下不高兴呢?   但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太子抚军京营,每天清晨和黄昏,京师三大营的将士都会队列整齐的跑步出城和回城,这两个多月来渐渐已成京师的一道新风景,很多百姓都会定时守在城门口,欣赏京营将士出城回城的壮观景象,所有人都知道,京营跟过去不一样了,再不是过去的“仪仗队”了。   皇宫中的崇祯帝当然也知道,这也是他能一直容忍太子在京营“胡作非为”的原因。   当太子恭请他检阅京营之时,他立刻就答应了。   内外一片黑暗,他现在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崇祯阅兵(2)   不但崇祯帝,满朝文武也是一样,所有人都想从洪承畴可能会失节投降的黑暗旋涡中挣脱出来——而这也正是太子的用意。   皇帝阅兵是大事,步骤相当繁琐。   当天下午,司设监设御幄于将台上,京营抚军朱慈烺、兵部尚书陈新甲率京营众将预肃教场。   次日免朝,兵部尚书陈新甲于教场祭“旗纛”之神。参加校阅的三大营将士都全身披挂,各执武器,于校场列队。龙骧左卫、龙骧右卫、武镶右卫、一千五百人扈驾出行。文武百官、在京勋贵、锦衣卫堂上及南镇抚司掌印佥书官扈从,出安定门,至城外大校场。   太子朱慈烺率京营大小将官戎服跪迎。   车驾停了,崇祯帝迈步下车。当看到太子头戴六瓣明银盔,身披山文甲,腰悬长剑,跪在一大片红缨重甲的将军之前时,崇祯鼻子一酸,眼眶忽然有点红:都是朕的过错啊,若是朕有为,何至于让太子小小年纪就承担此重任?   但脸色却依然肃穆,只淡淡说一句:“平身。”   “谢陛下。”   身着大红常服的崇祯帝登上将台,朱慈烺随后。接着是内阁重臣和文武百官。   操场上,长枪如林,旌旗招展,三万余名京营将士按建制排成六个整齐的大方阵,依次为精武营、善柳营、左柳营、右柳营、三千营、最后是神机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人数最少,方阵也最小。   远远望去,人立马静,一片肃然静默,惟有那高耸似林的明亮枪尖,在阳光下面闪动着耀眼地光泽。   王承恩为崇祯帝呈上单筒望远镜。   崇祯帝举镜而望。   站在父皇身边的朱慈烺静静地望着下面的军队,心中却难掩那一份汹涌的激动。虽然短短不到三个月,但为了走到今日,自己付出了多少心血,耗费了多少银两,又有多少的殚精竭虑,委屈隐忍?终于换来了这崭新的军队。虽不敢说京营已经是精锐,但精武营在前,三千营侧翼,善柳营在后,神机营提供火力支援,应是可以一战的队伍了。   片刻后,崇祯帝放下望远镜,脸上露出欣慰。   虽然没有带过兵,但崇祯帝还是有几分眼力的,眼前的队伍虽还无法判断具体战力如何,但绝对不再是一支糜烂之师了。   “京师三大营整队完毕,请陛下检阅!”朱慈烺跨前两步,站到崇祯帝面前,抱拳躬身,大声禀告。   崇祯帝不露声色地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吧!”   “遵旨!”   朱慈烺转向中军官佟定方,冲他点了点头。   小将佟定方微微有点紧张,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他经历过不少,但和大明皇帝这么近却是第一次,他暗暗吸一口气,跨前几步走到检阅台前沿,一脸肃然的举起手中的蓝色三角令旗,往空中一挥……   “砰砰砰!”内中军号炮三响,各营钲鼓振作,阅兵开始!   参加过阅兵的朝臣还好,很多第一次参加的文臣都被忽然的炮声吓了一跳。   骤然间,整个较场内哗的一声,高亢的口令声在一个个方阵的上方响起,所有队列如同一个人一般,在军官指挥下,开始列队走过阅兵台前。   “砰砰砰砰……”整齐迈出的脚步声如闷雷一般,踏得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以把总为一个建制方阵,依次经过阅兵台。   首先走过阅兵台的是右柳营,执右柳营军旗,主将营官申世泰走在最前。   虽然是由挑选下的老兵组成,底子比较薄,但将近三个月的严格操练,尤其是上一次太子夜巡右柳营,重处了违纪的将官之后,右柳营营风为之一振,申世泰挨了六十皮鞭,血痂还没有脱落,但为了此次阅兵,依然咬着牙亲自上阵。他长刀出鞘,斜指向地,经过阅兵台正中时,带头高喊:“效忠陛下,卫我大明!……”   其后右柳营的十个把总方阵随他一起呐喊。   声音直冲云霄,震撼天地。   如果说阅兵开始的号炮声将一些胆小的文官吓了一大跳,那这忽然的口号声将他们的心脏都快要吓出来了。   虽然早就知道皇太子在京营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做法,什么走队列,练左右,但却没想到竟然会有喊口号这种事情。戚少保练兵也没听过喊口号啊,再者,这哪是喊口号,简直是要硬生生地吓死人啊。随着皇帝参加校阅的文武百官和勋贵一个个都被震得耳朵发麻,除了陈新甲和吴甡之外,脸上的表情更是一个比一个惊讶。   崇祯帝也惊讶,他万万没想到,京营居然有口号,而且是如此直接如此响亮!不同于直接喊“万岁”,如此口号更有气势也更显决心!崇祯帝肃穆的脸色微微有点泛红,心情激动,不过却强压着。   右柳营之后是左柳营。   左柳营军旗之下,营官马德仁走在前。   “效忠陛下,卫我大明!”   有知兵的朝臣发觉,左柳营不论军容军貌,还是口号声,都比右柳营整齐响亮了一些。   再接着善柳营。   善柳营是六个方阵中人数最多的,有一万一千人,从阅兵台经过时,有绵绵不绝,看不到尽头的感觉,呼喊的口号声更是快要把百官的耳朵震聋了。主将张纯厚长刀出鞘,刀尖指地,很多认识他的朝臣都惊讶,短短三个月没见,张纯厚不但精瘦了许多,而且目光炯炯有神,和过去的老好人形象完全不同。   最后是精武营。   当精武营出现时,朝臣们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和其他三营完全不同的气息。   在主将吴襄的带领下,以精武营三角的绣着飞虎的军旗为首,一共九千人的精武营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列队通过阅兵台。将官全身,士卒全部是半身的铁鳞甲,手持的长枪明显比其他三营长了一大截,枪尖锋利,直刺入天。一张张年轻黝黑的面膛上透着军人肃杀的气息,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即使是扛着鸟铳的火枪兵仿佛也带着一种杀气腾腾,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从远方走来,九千人一共十六个小方阵,始终保持固定的距离,仿佛是有人一直在用尺子度量一般。脚步踏在地面上,如闷雷一般,震的众朝臣心头一阵乱跳。   群臣屏气凝息。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降甘霖   “效忠陛下,卫我大明!”   如雷的脚步声中,吴襄苍老沙哑的声音忽然在方阵前方响起。   立刻,九千精武营将士报之于雷鸣般的呼喊声。连远处的西山山岚好像都被震动了。   朝臣的耳朵边都是嗡嗡嗡。不少文臣都已经吓得变了脸色。   如果说前面的三个营只是军容肃穆,队列整齐,有多少战力还不能肯定的话,那精武营一出场,朝臣心头都是雪亮:这是一支可战的强兵!伸长了脖子,随着精武营移动的方向,齐刷刷地看去,直到精武营方阵消失在视线里,这才回转头,兴奋地议论起来。   众朝臣都是进士举人出身,宦海沉浮,其中很多人曾经担任过地方督抚和兵备道,对大明军事的糜烂太清楚不过了,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一支像精武营这样铁甲齐备、步伐整齐、杀气腾腾地队伍了。   仅仅三个月,太子殿下居然就练出了这么一支队伍,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汹涌澎湃着的潮水,铺天盖地的冲撞着、挤压着、怀疑着,等到三千营和神机营相继通过,队列操演结束,现场安静下来之后,众朝臣便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在首辅周延儒的带领下,跪在崇祯帝面前,此起彼伏的祝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京营威武!万岁!万岁!……”   崇祯帝心中的激动终于是压制不住了,远望着校场中央那面飘扬着的飞龙大旗,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冷静如水的儿子,脸色涨红,欣慰无比的赞了一句:“好!”   朱慈烺抱拳躬身,他知道,自己一番辛苦,终于是获得朝臣和父皇的认可了,来日出征开封之时,遇上的阻力可能会稍小一点。   阅兵结束,崇祯帝接见各营将官,温言勉励,并赏赐金银。   京营今天的表现实在太优,令崇祯帝心情大好,一时忘记了洪承畴可能会降虏的阴云,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王承恩看得感慨,他已经记不起皇帝上一次这么开心微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中午,崇祯帝就在校场午膳,并传赐酒饭给随行朝臣和军中将官。其间,兵部尚书陈新甲请阅射,于是太子抚军以下,随行的公、侯、驸马、伯、锦衣卫等官,俱于台下较射。骑射三箭,步射六矢,中的者鸣鼓以报,御史、兵部官监视纪录。   驸马都尉巩永固第一个出场,九发八中,夺了头彩。   京营提督李国祯也上马骑射,不过他本事比巩永固差多了,九箭只中五。李国祯颇为恼怒,下场之后气的摔了弓箭。其他几个年轻勋贵的表现就更是不堪了。   朱慈烺冷冷看着,随行这么多的勋贵,除了驸马都尉巩永固之外,竟然没有一个健武英壮、骑射了得的,偏偏一个个还恬不知耻,坐在席间谈笑风生,浑不知一个“臊”字怎么写!可悲可叹那。   勋贵之后轮到京营将官出场,各把总御前献艺,前面的已经让众臣惊奇,等到阎应元出场,羽箭连发,九发全中红心,登时就掀起一片喝彩,崇祯帝召见赐银,见阎应元雄健伟岸,甚为欢喜。接着小将东佟定方出场,一样是九中红心,百官惊奇更多,崇祯帝欢喜的不得了,一问居然是蓟州总兵佟瀚邦之子,就更是欣赏了。箭术之后是枪术。杨轩和魏闯一同出场,两人各一把鸟铳,将百步的小型木靶打的木屑纷飞。最后御史监视官一算,双方成绩在误差范围之内,魏闯略胜一点。   因为杨轩是彰武伯杨崇猷的侄子,是勋贵后代,所以勋贵们欢呼声热烈,等到杨轩落败,一个个都惋惜摇头。   杨轩自己却不在意,下场之后一劲喊痛快。   崇祯看的激动,将两人叫到面前,好一番的勉励。   枪术之后是拳脚刀剑,千总徐文朴连败三人,激起一阵喝彩之声。营中千总把总也各有表现。   “下雨了,下雨了!”   竞技还在进行中,台下的内监和锦衣卫忽然响起一片惊喜之声,接着就蔓延到了台上的百官之中。去冬到今春,京畿大旱,到现在还没有痛快的下过一场雨呢,青苗枯萎,土地都快要干裂开来了,百姓们求雨盼雨,官员为灾情苦恼担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个人都是殷殷盼望着一场春雨,所以雨点落到身上时,带来的不是可能淋雨的烦恼,而是天降甘霖的喜悦!   崇祯帝听到了台下的骚动,然后猛地站起来,走出御幄,伸出双手,仰望向天,当清冷的雨点落在他脸上和手心时,他微微颤抖,激动的红了眼眶,这不是星星点点的毛毛雨,而是那种连绵的,让人感觉到春的希望的及时雨啊……   王承恩从一名小太监手里接过一把雨伞倏地撑开箭步跨过去,将雨伞罩在崇祯帝的头上。   崇祯帝却推开雨伞,将自己置身于逐渐细密起来的雨帘,感受着雨滴的沐浴冰凉,仰望天空,激动的喃喃自语:“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好雨,好雨啊!”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角已经有了泪花……   作为皇帝,作为一国之君,面对京畿的旱情,他比地里的农民更焦躁,更忧心,农民担心的是自己的地,他担心的却是九州万方,是这大明的天下。如果再不下雨,京畿的旱情得不到缓解。别说陕西河南了,怕是京畿之地也会造反的流民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天降甘霖,这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啊……”   善于拍马屁的官员早已经跪下了。   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   连正在校场中比试的将官也都跪下。   朱慈烺也跪下,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天爷终于是睁了一回眼,有了这场雨,刚刚种下去的玉米马铃薯,就可以存活发苗了……”   皇帝激动,首辅激动,六部重臣也都是激动,每个人都祈祷着能多下一点。   但可惜的是,仅仅下了一个多时辰,雨就停了。   有这一场雨,麦苗不至于枯死,刚播种的种子也能发苗,但京畿的旱情远没有缓解,田里的苗要想茁壮,十五天之内,非再下一场好雨不可。崇祯帝又欣慰又失望,不过他的心情还是渐渐好了起来,京师三大营的齐整,精武营的雄壮让他忽然地多了一些底气,眼望着那个正在校场中央驰马来去的小小人儿,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第四百三十八章 余波荡漾   后世总结,崇祯十五年的阅兵和春雨,深深影响了大明朝局,也影响了历史走向。在阅兵之前,朝臣们对太子抚军京营之事,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还是颇有微词的,尤其是深受刘宗周影响的清流官员,他们认为太子抚军违背祖制,又在京营里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务,完全是视练兵为儿戏,长此以往,京营会更加不堪,但此次阅兵改变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惊奇的发现,太子抚军下的京营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再也不是过去的仪仗队,假以时日,京营必然蜕变成一直强兵。   京师有了强兵,自然也就有了底气,若是建虏再次入塞,京师也不至于慌得召各地勤王之师,令陕西中原的流贼得到喘息。   最重要的是,太子整顿京营并没有加重朝廷的财政负担,从抄家朱纯臣和徐允祯,又拍卖书画募集银两,都是太子自己在筹集银子,内廷全力支持,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户部的太仓库,这也是朝臣们虽然不满,但却也无法提出太多反对的原因。   经此一次,朝臣对太子抚军京营的非议彻底平息。   而精武营的雄壮,则增加了太子未来带兵出京平乱的可能。   黄昏。   东缉事厂。   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手里转着两只铁球,脸色阴沉地在后堂走来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王德化心里的雨却是越下越大。   今日校场阅兵的场景,他从头看到尾,越来越心惊,太子整饬京营,再练精锐的情报虽然他听到了不少,不过再多的情报也没有现场直接体会来的更令他震撼了。   太子练兵练出成绩,陛下眼有欣慰,这东宫国本在陛下的心中地位怕是会越来越高,自己动的那点“小心思”,怕是迟早都会被太子知道,一旦事情泄露,自己以后又如何面对太子?   但改弦易张他又心有不甘,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会忽然向他出手,就像朱纯臣和徐允祯一样,他最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要知道,他东厂的屁股,可不比京营干净啊。   更何况,他是奉崇祯帝的旨意在行事,不论在太子身边安插暗探,还是在吴甡陈新甲府中布置眼线,都是为了完成实时掌握太子一举一动的圣命,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作为一支羽箭,他如何作为,并不是掌握在自己,而是掌握在箭手的手里呀。   帷幔的黑暗处,太监李晃正冷冷看着在后堂焦灼踱步的那个身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襄城伯府。   小伯公李国祯向老爹汇报了今日校场阅兵的经过。   李守锜躺在大椅里,静静地听,眼睛眯缝着,好像是已经睡着了,但等到儿子讲到大雨打断校场比试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伸出了枯瘦如鸡爪般的右手,李国祯心领神会的将茶盏往他手中一送,然后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站住!”李守锜老眉抖动。   “还有什么事呀爹?”李国祯没好气的站住,如果不是老爹找到他,令他将今日阅兵的经过详细讲一遍,他才懒得在这里磨叽呢。   李守锜在心中暗叹,自从成了京营提督,儿子本事没长,脾气倒是见长不少,对他这个老爹,眼中的厌烦越来越掩饰不住了,儿子从小就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以前自己这个当爹的尚能压控,现在却不行了。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越发的担忧。因为他了解儿子的本事了,言过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白了,比一个草包也强不了多少。   李守锜总觉得,儿子待在京营不是好事,迟早会捅出漏子来,而太子又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一旦有什么意外,他襄城伯府可怎么办?   “你觉得,太子之能比你如何?”李守锜咳嗽着问。   一提到太子,李国祯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火气。若不是太子压制,不给他机会,他何至于变成一个空头提督?   “不过就是有太子之名而已!”在自己家中,李国祯也不避讳,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是说,太子能整饬京营,乃是因为他是太子?”李守锜又是一声叹。   李国祯不吱声,但等于是默认了。   李守锜心中的怒气终于是忍不住了,儿子太看不清大势了,蓦地坐起来,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搁:“天下大事无非就是法、术、势!太子身为太子,这是他的势,但整饬京营,令咱们这些勋贵规规矩矩,京营上下被他团打的服服帖帖,短时间就有强兵之像,这是术!而京营军规是法。三管齐下,方有今日阅兵之气象,势就不说了,你觉得换成是你,后面两项你能做到吗?”   “未必不能!”李国祯傲然。   “你……”李守锜气得说不话。   李国祯却已经施施然地走了,只留下门帘掀动时涌进来一股清冷夜风。   李守锜颓废的倒在椅子里,哀叹:我襄城伯府迟早要毁在这个孽子的手中……   很快,京营阅兵和京畿春雨的消息迅速传到了辽东沈阳。   五月初四清晨。   虏酋皇太极在沈阳城中举行了盛大的受降仪式,沈阳八门击鼓,宫门外响起鼓声和号角之声。随即是上朝的乐声。满汉群臣、在沈阳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随着礼乐声列队来到了大政殿前,向端坐于大政殿内的皇太极行礼。   虽然是虏酋,但这一套皇帝礼仪完全是搬自大明,几乎是完全一致。   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董协等松锦降将跪在大清门,等候皇太极的召见。   整个沈阳城都轰动了。   “听说了吗,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降了咱大清了!大家快去看啊。”沈阳城门口吃早点的一大群留着辫子的人,也不知道是汉民还是满民,得了消息后一个比一个兴奋,搁下碗筷,呼呼地就往沈阳皇宫的方向跑。   皇宫门外的广场上,八旗兵早已经把守严密,不要说小百姓了就是有爵位的八旗统领都不能轻易靠近,人们只能伸长了脖子,远远望着跪在宫门前的那几个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四百三十九章 端午之日   洪承畴已经削发留了辫子,此时穿着满人汉制的长衫,枯槁一般的跪在宫门前。   关外的天气不比关内,虽然已经是五月初四,马上就端午了,但天气却依然有点阴冷,跪在地面上,不止膝盖就连后背也都是凉飕飕,就好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嘲笑着他,戳他的脊梁骨:洪承畴啊,不臣的贼子!向建虏屈膝投降,你有何脸目去见亲朋故旧和列祖列宗?   洪承畴眼皮子急剧的颤抖,随即又疲惫的闭上眼睛,他并非没有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念,也不是没想过死节,但终究是迈不过最后的那一道坎。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   又侥幸的想:李陵当年不得已降了匈奴,汉武帝震怒,夷李陵三族,李氏宗族,以李陵不死为辱。但太史公对李陵却多有惋惜,史书也多有同情,我洪承畴在松山坚守三月,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不屈力竭被俘,和李陵当年的遭遇何其相似?历史也应该会给我一个李陵般的评价呢?   我洪承畴身降心不降,此生绝不会为建虏出任何一策,有违誓言便天打五雷轰!   洪承畴想尽各种办法为自己的“变节”而辩解,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投降的必要性。   跪在他身后的祖大寿,何尝不也是这样的想法?   每一个变节者都会为自己想出各种理由和借口,但其实最大的关键还是卡在死生之念。一念生,一念死,真正能一脚踏过去的没有几个人。   受降仪式隆重而盛大,皇太极不但在蒙古人和朝鲜人的面前宣扬了一把清国的威风,折辱了明朝的面子,同时也更加稳固了自己在满人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从“大汗”改为皇帝,原本的八旗议政,改成他一人独断,虽然王公贝勒和几个弟弟表面上恭恭敬敬,但皇太极知道他们心里并不服气,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即使大清国运昌盛,即使有松锦这样的大捷,也不能令他们完全老实。   但皇太极不担心他们敢闹出什么乱子,只要他身体康健,镶黄旗正黄旗在手,多尔衮三兄弟就不敢妄动。   他担心的是身后。   除了不能说的隐忧,在满朝喜悦,看着最强劲的两个对手,洪承畴和祖大寿变成阶下囚,又旋即变成满人奴才的热烈气氛之中,皇太极却目视南方,眼中闪过一丝淡淡地担忧。明国最新的情报他刚刚看过,明国京畿刚降下了一场及时雨,明国太子在北京城外搞了一场大阅兵,不但队列齐整,而且好像还练出了一支精锐。   皇太极并不担心明国精锐会有多厉害,不要说三月,就算再练三年,明国京营精锐也不会是八旗兵的对手。皇太极真正担心的是,这可能是明国振衰起敝的一个迹象,虽然清国屡战屡胜,但皇太极心中清楚的很,相比于清国,明国其实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只不过这庞然大物生了重病,且起了内讧,清国才有上下其手、予取予求的机会,一旦庞然大物警醒了,恢复了健康,清国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如果只是一个朝臣,或者是一方督抚搞了一次阅兵,练出了一支强军,皇太极一点都不会在意,精锐如关宁军如何?还不是被大清压着打。卢象升的天雄军也号称强军,结果呢?   关键是明国太子的身份。   以太子之尊抚军京营,短短三月就能令京营焕然一新,明国小太子的见识和手腕都超乎常人,如果这样的人继位成了明国皇帝,那一定会比现今的崇祯帝难缠的多,虽然崇祯帝还在盛年,没有退位问题,但对大清帝国来说,明国太子朱慈烺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太极当初只所以能出其不意的夺到汗位,就是因为他看的远,提前布下了几招暗棋,才能令多尔衮三兄弟无可奈何,连自己的母亲都保不住。   现在也一样,皇太极对明国太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连带着收服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喜悦也都被冲淡了不少……   京师。   五月初五,端午日。   这一日清早,王承恩王德化他们早早就都穿上带有艾虎补子的蟒衣,在乾清宫殿门两边放置了种有菖蒲和艾草的盆景,门上还悬挂吊下的画屏,上面绘有天师、神仙等执剑降毒的典故,意义与过年的时候贴门神是一样的。   一大早,皇太子朱慈烺就进宫了。   端午节是大节,仅次于春节元宵和中秋,加上崇祯帝敬仰屈原,因此每年端午节宫中都会非常热闹,崇祯十年以前,崇祯帝会在西苑观看龙舟竞赛。但这些年朝政困难,十年之后取消了龙舟,改为前往万岁山观看龙骧武襄的士兵跑马。   照宫中的规矩,朱慈烺身上佩戴艾草的叶子,画着驱邪治病的符咒,带着两个弟弟定王永王向父皇请安。   崇祯帝端坐于乾清宫的御座上,同样佩戴艾草的叶子,接受三个皇子的祝福。   礼罢之后,崇祯带着三个皇子前往文华殿,接受朝臣的贺拜,并赏赐粽子和雄黄酒。身为太子,朱慈烺一直紧随父皇的身边,寸步不得离。   不得不说,崇祯帝对仪式的热爱性实在是太强烈了,一个端午节,硬生生搞得比“大礼”还要隆重,朝臣们都身穿贺服,一丝不苟的向崇祯帝朝拜。   一直到中午,仪式才算是结束了,群臣被折腾的疲惫不堪,朱慈烺站的腿都发麻了,崇祯帝却依然兴致不减——面对如此枯燥的叩拜、赏赐,大约也只有崇祯帝能耐住性子,但崇祯帝偏偏是一个性子急躁的人啊,所以朱慈烺也有点搞不懂了,父皇究竟是急躁还是静谧呢?   朱慈烺有点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仪式的枯燥,而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影响帝国的两件大事,一件已经发生,关于洪承畴和祖大寿降虏的奏报估计已经由八百里快马携带,急急向京师而来了,而另一件则是李自成的流贼大军围攻开封,照记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事情就会发生。前一件也就罢了,已经发生,无法阻止,但后一件事情却有很多应该改善,但却没有被改善的地方。 第四百四十章 关键人物   两月之前,朱慈烺就请兵部侍郎吴甡用兵部的名义向河南巡抚衙门去函,提醒河南巡抚高名衡要在五月初一之前将开封周边的麦子收割完成,以免被流贼抢做军粮,不过从各方面的反馈来看,此项行动进行的很不顺利,甚至是毫无进展,因为开封官绅和农民都极力抗拒这项命令的实施。   麦子还差二十多天就熟了,这段时间是饱籽的关键时期,此时收割,收成会减少四成。   农民和地主们当然不愿意,即使高名衡费劲口舌,软硬兼施,也不能让他们改变。   每个人心中都抱有幻想,万一流贼不来呢,或者六月以后再来呢,那我们的粮食不就保住了吗?现在收割麦子的损失是肯定的,但流贼攻打开封,城外麦子一粒也收不到的可能却是虚幻的,两者相比较,人们更重视眼前的损失,而不计算恶果一旦出现的颗粒无收。   朱慈烺在心中暗叹,开封城外的麦子,估计大部分都会变成流贼的军粮了。   明知道某件事情会发生,但却无法阻止的无力感常常令他扼腕叹息,但又不得不承受,毕竟只有他一人是穿越者,知道历史的发展,不能奢求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看穿历史的迷雾。   麦子收割不顺,不过对河南巡抚高名衡,朱慈烺还是有所期待的。历史上,高名衡和河南总兵陈永福两次成功守卫开封,团结城内百姓士绅,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在粮食断绝情况下,都依然能坚守不降。作为领导者的高名衡显示出强大的统筹运算、调和鼎鼐的能力。   希望这一世依然如此。   朱慈烺现在所思虑的并不是高名衡,而是一个从未见过面,但却足以影响开封之战的关键人物。   如果能争取到这个人物,开封之战的胜算就会大大增加。   仪式进行中,朱慈烺微微向南,目光透过大殿的花窗,望向了更远的南方,暗想,但愿张名振他们一切顺利。   河南。   陈州。   翠绿的原野中,矗立着一大片层层叠叠的营帐,在中军位置,一面“袁”字大旗迎风飘扬。   这在如今在中原流窜的三股农民军之一的袁时中的营寨。   袁时中,河南滑县人,崇祯十三年,山东、河南等地大旱,飞蝗蔽日,袁时中聚众数万起事,攻陷开州。次年进入开封、商丘地区,活跃于豫东南、皖北,人称小袁营。   小袁营虽然起事最晚,但发展却极快,仅仅两年就滚成了将近三万人,令李自成和张献忠这样的“老前辈”都刮目相看。除了发展快,小袁营还做过一项十几路农民军都没有做过的壮举,那就是在崇祯十六年正月,当建虏突破长城一线,劫掠到海州时,袁时中恰好在附近活动,见建虏攻城,袁时中立即出兵攻打建虏,丝毫不畏惧“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   据海州当地官员给朝廷的奏报记载:小袁营先用炮(即抛石机)打,后用箭射,又用刀砍,一番退了,一番又上,杀得建虏避进城内。又将建虏账房烧了,骆驼伤了,并挖掘壕沟,大呼难民俱来壕里。被建虏掳掠的百姓见到了救星,纷纷奔到壕中,逃得了性命……其兵戴半青半红帽,口说‘你们百姓被掳来,家里父母想望,各赏钱五十文,快回去’。百姓问赏钱之兵是哪里的?俱说是小袁营。   前世读史时,朱慈烺对小袁营的这一壮举颇为惊奇,当时心中就想,袁时中心中仍有忠义,和其他流贼不同。   崇祯十四年五月,朝廷命凤阳巡抚朱太典、总兵刘良左率骑兵进剿在皖北活动的袁时中。袁时中损兵折将,不得不夜走河南,投靠李自成。李自成极力拉拢,想吞并了他的兵马,袁时中虚与委蛇,表面同意,但心中却另有打算。   第三次攻打开封前,李自成将袁时中派驻陈州,以防备官军从豫南而来的援兵,真实的历史上,袁时中到了陈州没几天,立刻就拔营而走,离开了李自成的管束,就像三国里,刘备带兵离开许昌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一刻也不敢停。   李自成大怒,派李过领骑兵追击,袁时中被杀得大败,一直逃到毫州才稳定下来,而李自成急于攻击开封,无暇再顾及他。等到崇祯十六年四月,李自成占据了中原,想要向襄阳进兵时,才又派兵攻打袁时中,这一次袁时中没有跑得了,当场被杀。   自从穿越以来,开始谋划开封之战,朱慈烺就想到了袁时中。   史载,袁时中当年徘徊于归、毫间,有归顺朝廷之意,但始终没有得到机会,最终被李自成所灭。朱慈烺今世要给他这个机会,相信只要晓以利害,诚意足够,袁时中应该是会降的。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袁时中从陈州拔营而走,袁时中一走,等于是背叛了李自成,为李自成所恨,再想要在开封之战中扮演什么角色就难了。只有留在李自成军中,听李自成调派,袁时中才有可能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也才能影响整个开封之战的大局。   朱慈烺将劝说袁时中的任务交给了梁以樟和张名振。   五天前,梁以樟的家人已经被护送进京,在真实发生的历史上,梁家一家二十余口在商丘城破之时都自焚而亡,可谓一门忠烈,尤其梁夫人更是烈女中烈女。朱慈烺感其忠烈,令田守信找了一处宅子,好生安置,只等梁以樟戴罪立功,来到京师,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原本照朱慈烺的意思,完成了归德任务的侯方域也要回京,等着和他老爹侯恂团聚即可,不想侯公子却执意要留在河南,配合梁以樟和张名振完成劝说袁时中的任务。看来烧粮计划的成功令侯公子的胆略提高了不少,朱慈烺很欣慰。希望历史上“两朝应举候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的侯公子,今世能有不一样的表现。   此时,梁以樟,张名振和侯方域三人正站在距离小袁营不远的一处小山上,远眺着小袁营,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第四百四十一章 只身试险   梁以樟身着道袍,头戴方巾,肩膀上挎着搭子,右手里摇着一只小铜铃,俨然就是一个游方道士。张名振扛着扁担,戴着大斗笠,脚夫模样,只有侯方域依然是领袍儒巾,玉面朱唇,一点都不改他潇洒倜傥的书生形象。对这一点,张名振很是不满,甚至冷冷“怼”过侯方域两句:要当公子回京师当去,不要留在我身边当靶子。   侯方域脸色涨红,表情尴尬,但说归说,他就是不肯改,更不肯回京,只私下里和梁以樟解释,不是他不愿意改装,更不是要保持帅哥的形象,而是这么多年的长袍儒巾穿习惯了,换别的装扮,他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梁以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对一切都已经看淡,如果是过去,他也是绝对不会换上这身道袍的,但为了天下,为了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又遑论一身道袍?   “照计划行事,如果天黑之前我没有消息传出来,你们就离开吧。”   梁以樟右手铃铛,左手木棍,迈步下山。   对袁时中,他们三人都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是一个贼首,且以前没有接触过,就这样去劝说,说九死一生一点都不为过,但这是太子的钧令,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执行,而且不能再拖延,照太子信说所说,袁时中最多只会在陈州停留三天,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所以没有可犹豫的了,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去闯一遭了。   “大人!”侯方域脸有不忍之色,上前两步,对梁以樟拱手:“如若袁时中不允,大人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唯一死而已!”   梁以樟想都没有想,左手木棍重重在地上一点,他夫人儿女能死里逃生,他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纵死也没有遗憾,说完,大步向前走。   侯方域急忙又追上去:“大人有什么话要带给夫人吗?”   梁以樟头也不回,风吹起他的道袍,鼓得像是要飞起来。   侯方域连续问了两声,梁以樟都没有回答,侯方域也不再问,红着眼眶,对着梁以樟的身影长辑到地。再直起身时,梁以樟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恍惚的要被这原野大地所淹没,风吹来,侯方域鼻子酸酸地,热不住要落泪: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梁大人?   感伤无尽之中,却发现张名振蹲在地上,正面无表情的擦拭腰间的长刀,从头到尾,张名振好像都没有多看梁以樟一眼,对梁以樟的只身赴险,没有一点惜别担心的意思。侯方域不禁心生不满:就算你张名振跟太子跟的最早,也不能这么漠视梁大人的牺牲啊?   小袁营门口,守卫的小袁营兵丁忽然听见了一声声清脆的铜铃声,心中都是奇怪,伸长了脖子向声音来源处眺望,但地平线以上却什么也看不到,唯有原野和清风。站在高处角楼上警戒的士兵却已经看到,小山坡的后面,有一名道士正摇着铜铃向营门走来了。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和尚和道士是非常吃香的职业,尤其是道士,在李自成和张献忠军中有很多不得志的读书人假道士之名为他两人出谋划策,最有名的就是李自成账下的宋献策。宋献策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投靠李自成之后所取的假名,至于真名是何就没有人知道了,连举荐他的牛金星都不知。   道士忽然在营门口出现,守卫的兵丁都是好奇。和李自成的闯营基本统一了服装号令不同,小袁营士兵的服装现在还是各式各样,唯一帽子基本一致,都是那种大檐的毡帽,此时站在营门口显得乱糟糟,连一个队列都没有,由此可知,小袁营的军纪比闯营差的远了。   “铃铃铃……”梁以樟摇着铜铃而来,一边摇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这一来,就更是把兵丁们唬住了,竟然没有人趋前拦阻他,直到梁以樟在营门口站定了,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兵丁们这才反应过来。   “站住老道!这里可不是你化缘的地方!”两名兵丁将枪尖对向梁以樟。   梁以樟面色淡淡,拱手作揖:“无量天尊。山人不为化缘,乃是为你小袁营三万将士的性命而来,请通报一声袁大掌盘,就说龙虎山张天师座下樊无相求见。”   龙虎山张天师是大明朝地位最高的道士,相当于是大明的国师,和历代皇帝喜佛不同,大明皇帝喜道。嘉靖皇帝修仙练道时,为求不老,将龙虎山张天师的地位拔到最高,甚至授予官职。中国从古至今,绵延不绝的不过两家,一是曲阜孔家,另一个就是龙虎山张家了,张天师时代传承,创立正一道,名声赫赫,梁以樟用他座下弟子做噱头,绝对可以唬住人。   果然,张天师的名号一亮,兵丁们的表情立刻就不一样,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识字,但不知道龙虎山张天师却几乎没有。孔子、张天师、那可都是跟皇帝齐名的人物。   兵丁们放下长枪,恭敬的看着梁以樟。   很快,营中传出消息,请樊道长入营。   梁以樟迈步进入,表情淡然从容。   中军帐中,袁时中面色冷冷的坐在中间,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坐在他右首,除此之外,帐中并没有其他人,原来袁时中已经决定要逃离陈州,手下将领都已经去准备了,不过袁时中还是有点犹豫,担心这一逃彻底得罪了李闯王,以后两边怕是要兵戎相见了,正在此时,亲兵来报,说营门外有一名自称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弟子樊无相的道士求见,还说是为了小袁营三万将士的性命而来,袁时中一听就跳起来了,难道逃走的消息已经泄露了,不然怎么会有道士上门?   心中惊骇,表面却是冷静,一边传道士进营,一边在账下埋伏刀斧手,如果道士真知道了他的军事机密,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人灭口,同时将副手刘玉尺找来。刘玉尺随袁时中一同起事,虽不曾中过功名,但却颇有谋略,袁时中十分倚仗他,这一次迷惑李自成,令李自成放松警惕,放小袁营到陈州来,就是刘玉尺谋划的功劳。   “山人见过袁大掌盘。”进帐后,梁以樟拱手见礼。 第四百四十二章 铁口劝降(1)   一个多月前的商丘之战,小袁营其实也是参与者之一,只不过没有参加强攻,而是在闯营的侧翼负责掩护,所以袁时中并不认识梁以樟,其实就算小袁营当日参加了强攻,面对城头上身着官袍、大义凛然的商丘知县和眼前这个淡定从容,慈眉善目的道士一时也不会联想到一起去。   更何况,李自成并没有放弃对梁以樟的抓捕,因为气愤整个商丘城被焚烧一空,抢夺粮草的计划落空,李自成恨极了梁以樟,不但发下捉捕告示,而且赏金还不低,如此情况下,袁时中就更是不会想到,被闯帅追捕的梁以樟敢出现在自己军中了。   “道长所为何来?”没有赐座,袁时中冷冷看着梁以樟。   “为大掌盘的前程而来!”梁以樟微笑。   袁时中假装轻松,故意道:“那道长说说看。我是要娶妻了,还是要发财了?”   “山人精通奇门遁甲,六壬风角。在山人看来,小袁营无喜,反而马上就要有大灾了!”梁以樟说得淡然。   袁时中的眼皮子剧烈跳动一下,脸色一沉:“危言耸听。我小袁营能有何大灾?官兵都被打跑了,我坐镇陈州,难道灾祸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正是!”梁以樟斩钉截铁的回答。   袁时中盯着梁以樟:“请道长详说,天降何灾?”   梁以樟毫不畏惧的直视袁时中的目光,笑:“账下埋伏刀斧手,岂是向人请教之道?”   袁时中脸色微有尴尬,虽只有三言两语,但他却已知道眼前的道士非是常人,于是对刘玉尺道:“令他们都撤了。”   刘玉尺点头,出去吩咐。   “现在道长可以说了吧?”袁时中声音里仍然充满了怀疑,即使是撤了刀斧手,他一声令下,冲进来的人也足以将这道士砍成肉酱,所以刀斧手不是关键,梁以樟的话才是关键。   “事关机密,山人只能和大掌盘一人说。”梁以樟道。   “玉尺是我兄长,我没什么可隐瞒他的,道长不会顾忌。”袁时中道。   都说袁时中对刘玉尺无比信任,现在看果然如此,能不能说服袁时中,刘玉尺怕也是一个关键。   喝退刀斧手,支开了外面的亲兵之后,刘玉尺回到帐中,在袁时中身边坐下。他话不多,表情始终冷冷淡淡,但梁以樟却已经意识到,比起袁时中,刘玉尺恐怕才是真正难缠的对手。   “那山人就直言了,”梁以樟清清嗓子,一脸正色道:“据山人推算,明日清早,掌盘大军就会离开陈州,往归州毫州而去。山人以为万万不可,此乃大凶!不但无法缓解小袁营现在面临的危局,反而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听此一言,袁时中和刘玉尺脸色都是大变,刘玉尺还好,袁时中已经惊的站了起来,明早撤退是绝密,这道士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连他们的地点归州毫州也准确的说出来了,这可是只有他和刘玉尺两人知道的事情啊。   “你怎么会知道?”   袁时中失声而道,随即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坐下纠正:“根本无稽之谈,我小袁营绝不会离开陈州!”   “大掌盘不必着急否认,听山人慢慢跟你解释。小袁营不想寄人篱下,想要冲出去创一番事业,原本并没有错,只是大掌盘你可曾想过,一旦小袁营离了陈州,就等于是背叛了李自成,以李自成的脾气,必定会派军追击。以小袁营的实力,能挡住闯营的攻击吗?退一万步讲,纵使李自成忙于攻略开封,无法顾及小袁营,但这份恨意一定会长久存在,等到李自成打败官军,得了开封,缓过手来,到时小袁营还能有好吗?大掌盘手下的兄弟,李自成或许还会收留,但大掌盘你,李自成怕不会留情啊。”梁以樟语重心长。   袁时中脸色铁青的不说话,他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开封之战,胜败未知!”一直沉默的刘玉尺终于说话了。   梁以樟看向他:“不错,官军势大,李自成想胜不容易,但如果李自成败了,官军下一个围剿的目标必然就是小袁营,到时没有了李自成这棵大树,小袁营这棵小苗又能撑得了几天呢?”   刘玉尺嘴唇紧抿。   梁以樟转对袁时中:“所以山人以为,小袁营切不可离开陈州,在陈州,尤有生机,离了陈州,就是自取灭亡!”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刘玉尺却忽然站了起来,盯着梁以樟:“我明白了,原来你是闯帅派来的说客!”   说话间,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把。   小袁营留在陈州,不脱离闯营最大的得益者是谁?当然是闯营,起码在袁时中和刘玉尺看来是如此,所以刘玉尺直觉认为,梁以樟是李自成派来的。既然他们想要脱离闯营,从陈州撤退的心思已经被李自成知道,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杀了这妖道,立刻从陈州撤退,而不是等到明天早上。   小袁营为什么要在陈州多停留三天?乃是为了多收集粮草,但现在顾不了了。   袁时中也站了起来,目露凶光。   “哈哈哈哈……”   梁以樟仰天大笑:“本山人岂会是李自成的说客?我恨不得剥他的皮,食他的肉!”   袁时中和刘玉尺在闯营待了快半年,对闯营的规矩非常清楚,闯营中人对李自成恭恭敬敬,绝不敢说出这等狂悖的话。不然落在李自成手中,绝没有好。   “你到底是谁?”袁时中“锵”的一声,拔半个刀锋出鞘,厉喝:“说,不然老子送你上西天!”   果然是杀人如麻的流贼,这一下就露出他的狠劲了。   梁以樟冷哼一声,昂首慨然道:“本人原商丘知县梁以樟是也!”   “你说……你是谁?”   袁时中和刘玉尺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袁时中瞪大了眼:“商丘知县梁以樟?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李自成没在商丘捉到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梁以樟镇定自若的将铜铃塞回袖子里,整了整道袍,目光从容的看向袁时中。瞬息之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士,而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了,虽然穿的还是道袍,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已经扑面而来。 第四百四十三章 铁口劝降(2)   袁时中惊疑不定,握着刀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看梁以樟凌人的气势,完全不像是说谎,再者冒充梁以樟有什么好处?闯帅现正捉拿梁以樟,梁以樟自报家门,不等于是自寻死路吗?   袁时中看向刘玉尺。   比起袁时中,刘玉尺冷静许多,他盯着梁以樟,冷冷道:“那正好,将你送到闯帅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梁以樟淡淡笑:“再将我送给闯贼之前,大掌盘就不想听我把话讲完吗?”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一看。   和李自成和张献忠不同,他们两人当初起事,完全是被逼无奈,起事之后,只掠财不伤百姓,存得就是有一日被朝廷招安之心。只不过他们起事时间尚短,从崇祯十三到现在才不过两年,尚没有引起朝廷足够的重视,地方小官想要招安,他们又看不上,因此一直横在这里。   梁以樟是原商丘知县,虽然照朝廷律法,失地的官员最轻也是免职流放,也就是说,梁以樟现在没有官身了,但谁知道是谁派他来的呢?如果是督师丁启睿,或者是保定巡抚杨文岳,那不正合他们两人的心意吗?   “好啊!”袁时中冷笑一声,重新坐下,但刀锋却没有入鞘,一副你说的不好,老子立刻就杀人的模样。   “袁大掌盘想要离开陈州,除了不愿意寄人篱下,为他人做嫁衣之外,同时也是想为三万小袁营将士某一个出路,但恕梁某直言,要完成这三个目标,不论镇守陈州,还是远遁毫州,都是做不到的,”梁以樟目光灼灼盯着袁时中:“此时摆在小袁营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出路。”   袁时中不说话,只是冷笑。   他当然知道梁以樟的意思,他心中也存了一些招安的念头,但他想知道的是,朝廷究竟会出什么条件?是否优渥?   “不就是招安吗?”刘玉尺冷笑道:“山东李青山,去年起义,今年春天倒是欢天喜地的接受招安呢了,结果呢?官府却背信弃义的将他押到北京,献俘阙下,凌迟处死了!这样的招安,谁又敢再相信!”   “李青山归顺之后三心二意,妄图再举叛旗,这才被朝廷拿下,只要大掌盘忠心朝廷,朝廷绝不会出尔反尔!”梁以樟诚诚地望着袁时中。   “哼!”刘玉尺哼了一声:“空口白话,又怎么叫人相信?朝廷出尔反尔的事情还少吗?再者,你现在已经不是商丘知县了,又有何资格代表朝廷说话?”   梁以樟微微一笑:“梁某现在确实不是商丘知县了,而且梁某此次来见大掌盘。也不是丁督师和杨巡抚的意思。”   袁时中和刘玉尺微微惊讶,难道是陕西的孙都督?袁时中脸色一沉:“那你代表谁?”   梁以樟向北拱手,肃然道:“当朝皇太子!”   听到此言,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一愣,随即“锵”的一声,袁时中将整个长刀都拔了出来,刀锋猛地横在梁以樟的脖子上,怒吼:“你他么耍我?”   如果是丁启睿,杨文岳或者是孙传庭,他两还会相信,毕竟这三人都负责剿匪事务,有招安的权力,猛不丁的蹦出一个太子,他是绝对不相信的,太子远在京师,忙着读书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管到他这河南的流寇?当他是三岁小孩儿呢!   刀锋在喉,梁以樟却面色不变,直视袁时中凶狠的目光:“梁某所说句句是实,不然你以为梁某是傻子,跑到你们两人面前送死来了不成?”   “……”袁时中一时语塞,慢慢将刀收了回来,但双眼里依然充满了怀疑。原本照他的打算,当梁以樟说个差不多的时候,他会试探的询问朝廷的条件。比如朝廷准备给他一个什么官啊,小袁营的兄弟又如何安置?然后他就可以讨价还价,卖一个最好的价钱,但没想到,梁以樟忽然将太子搬出来了。   皇帝是大明皇明不二的象征,太子则是储君,未来的皇帝,不过在没有继位之前,太子是没有什么用的,招安这样的事,更是轮不到太子来伸手。袁时中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暴怒,第一直觉才会觉得梁以樟在耍他。   “太子不但是储君,也有辅国的职能,辽饷减半之事,大掌盘想必已经听说了吧?那就是太子之策,另外三个月之前太子就已经奉圣命抚军京营,在京营练兵了,朝中事务太子殿下也多有参与,”梁以樟诚诚望着袁时中:“所以太子殿下派梁某来见大掌盘,并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   “你是说……太子知道我?”袁时中又惊讶了。   梁以樟重重点头。   “有何证明?”袁时中瞪大了眼。   梁以樟清清嗓子,肃然道:“太子殿下有钧令传给河南滑县袁时中。袁时中,接令吧!”   袁时中才不会在没有真相之前就被梁以樟两三句话唬的下跪呢。他一脸冷笑瞪着梁以樟,想知道梁以樟究竟在搞什么?   梁以樟当然也没有死板的等他下跪,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郑重无比的送到袁时中面前。   袁时中接住了,打开了看,虽然他认识不了几个字,不明白信上都说了什么?但最下面的那通红的四方印记,却让他意识到了某种真实性,侧身将书信塞到刘玉尺的手中:“念!”   刘玉尺接住书信,一脸惊疑先扫了一眼下面的通红方印,然后开始念。   信不长,只短短十句话,但袁时中却听呆了。   这封信,居然真是太子写给他的,太子在信中虽然责怪他敛财聚众,但也赞许他不伤百姓,仍有忠义之心,和其他流贼不同——其实除了想被招安,小袁营不怎么在河南造孽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他营中都是河南人,本乡本土的,无非就是抢点粮食,真要是杀人,谁也下不去那个手,李自成张献忠等流贼在陕西境内时军纪最好也是同样的道理。在家乡有自我管束,但出了家乡,那一个个就都变成从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魔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了。   最后太子说,只要袁时中归顺朝廷,不但既往不咎,还会予以重任。 第四百四十四章 铁口劝降(3)   念完书信,刘玉尺抬起头,扫一眼梁以樟,向袁时中道:“大掌盘,我觉得这信多半是假的,当今太子不过十五岁,纵使在朝堂上提出废辽饷,也在京营抚军,但怎么着我都不觉得他会知道大掌盘您的名字,我觉得,必是这姓梁的诡计……”   不等他说完,梁以樟就断喝:“太子书信和方印,谁敢伪造?难道不怕被诛九族吗?”   刘玉尺楞了一下,不错,像他和袁时中这样的流贼或许敢伪造太子书信,但梁以樟可是进士出身,朝廷命官,做官又刚正不阿,他怎敢伪造太子书信?不说诛九族,只说那巨大的污名,就不是梁以樟能承担起的。心想:“难道是真的,真是太子写给大掌盘的?”   拿着书信再看一遍,一时没有主意了。   袁时中也彷徨,半信半疑的问:“太子远在京师,怎么管起我等这些小事了?”   “中原兵祸可不是小事!”   梁以樟肃然道:“不瞒大掌盘,太子殿下一直在关注中原战事,当日梁某只所以能在商丘侥幸逃脱,就是太子殿下安排的,若没有太子殿下,梁某怕已经是商丘壕沟里的一具腐尸了。”   袁时中从刘玉尺手中拿回书信,正过来、倒过去的看,虽然他不认识字,但却仿佛要从信中看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梁以樟知道,必须将最后一个筹码拿出来了。   “大掌盘,实不相瞒,闯贼围攻开封之事早在太子殿下的预料之中,一旦闯贼胆敢兵犯开封,太子殿下必亲自率军来援,到时天下强兵集于开封,闯贼覆灭只在朝夕!”梁以樟道。   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吃惊,两人异口同声:“太子会来开封?”   太子出京都不是小事,何况还是带兵出京到开封来平叛?有明一代,皇室完全锁在京师里,除了高祖成祖有经常御驾亲征,英宗学着搞了一次,结果土木堡兵败之后,余下的皇帝再也不敢轻易御驾亲征,虽然太子不是皇帝,但依然非同小可,本朝立国到今天,出了首任太子朱标有过一次带兵出京的例子来,煌煌二百七十年,再没有太子带兵出京之事。   所以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不敢相信。   “是。”   梁以樟坚定不移的点头。   一片沉寂。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对望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终于,刘玉尺微微点头,袁时中也下定了决心,转对梁以樟:“好,若真照大人所说,太子殿下真要来开封……我小袁营就愿意归顺朝廷!”   如果真照梁以樟所说,太子真到开封了,那梁以樟太子使者的身份就确定无疑了,而太子是国本,所说的话虽然不比皇帝的金口玉言,但却也差不了多少,有太子书信在手,小袁营的未来就有保障,这是袁时中和刘玉尺两人共同的想法。   梁以樟拱手,慨然道:“大掌盘明见!”   “在这之前,希望梁大人能留在我军中,晓谕大义,也好说服我手下的几个将官。”袁时中盯着梁以樟。   梁以樟何等聪明,立刻明白其间的意思了。   说白了,袁时中还是不完全相信他的话,要将他留下来做人质,一旦太子没来开封,或者有其他突发情况,袁时中就会杀了他祭旗。   梁以樟想也不想:“梁某愿意从命。”既然敢到小袁营,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袁时中的“人质”要求在他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再者只有留在小袁营,才能督促监视袁时中,免得袁时中忽然动摇变心,以至于影响了太子殿下的大计。因此他是欣然从命。   “不过梁某在营外还有两个随从,可否准我去通知一下他们,令他们将消息传报给太子殿下呢?”梁以樟道。   “那当然!”   袁时中收起长刀,有尊敬但更有警惕:“袁某亲自送大人去!”   “我有点不明白,”刘玉尺皱着眉头,忽然说道:“太子殿下既然想要招安我们,却为什么又要我们留在陈州,我们开拔离开陈州,不是正好为官军闪开道路了吗?”   梁以樟微微一笑:“二掌盘,你觉得,你们现在归顺功劳大呢,还是在开封之战有所作为功劳更大?不管流贼还是官军,军功总是还是第一位。朝廷给两位什么职位,太子殿下如何看待两位,不在于朝廷,而在于两位的表现。”   听到此,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明白了,太子不但要招安他们,而且还在开封之战中使用他们。说白了,就是要让小袁营去和闯营拼,但既然打定了归顺朝廷做官军的主意,肯定是要跟闯营作战了,这一点,袁时中心知肚明,不过想到要和闯营对战,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小袁营对面的小山上。   侯方域焦躁不安,来回的踱步,目光始终盯着小袁营的方向,梁以樟都进营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是没有消息传出来?难道是那袁时中是非不分,将梁大人杀了吗?越想越焦躁,越想越忧心,恨不得冲到小袁营里看个究竟。转过头却发现,张名振居然躺在山坡上,鼾声如雷的睡着了。   侯方域简直无语了,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啊,这种情况下都还能睡得着。   累了困了,脖子都酸了,侯方域刚想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就看见几个小点从小袁营中飞了出来,渐渐见了,依稀看见是十几个骑士簇拥着中间的一名道士。“啊!”侯方域惊喜的跳了出来:“是梁大人!”   一直熟睡的张名振蓦地翻身跳了起来,单手提刀,两个箭步就越过了侯方域,站在了山坡的最边缘。   马队逐渐驰近,不过梁以樟并没有来到山坡下,而是远远地在能目视到的地方勒住了马匹,扬起右手,朝张名振所在的方位挥了两下,然后拨转马匹,回转小袁营了。   这是他和张侯二人约好的信号,意思是事已成,回报太子吧。   “啊,成了!”   侯方域欣喜若狂。   张名振的目光却在梁以樟身边的那个披着铁鳞甲的将领脸上转了两圈,然后转身:“走!”   …… 第四百四十五章 定王秘密   京师。   端午节的中午,皇帝一家聚在一起吃粽子。   太子朱慈烺第一次见到了袁妃,还有他另一个妹妹,三岁的昭仁公主。   昭仁公主长的圆圆胖胖,粉雕玉琢,着实招人喜爱,不过就是太过羞涩,把头埋在袁妃怀里不肯脱身,连鬼机灵的坤兴公主都无法让她离开母妃的怀抱,直到周后张开双手,微笑喊道:“媺婕,到我这边来。”昭仁公主这才看了看袁妃,在得到袁妃的允许后,羞涩的奔到了周后怀里。   周后抱起笑,亲她的粉脸。   和田妃不同,袁妃和周后的关系一向极好,连带着小小的昭仁公主也对周后十分亲近。   朱慈烺看一眼永王朱慈炤——今日天家的人都到了,独缺永王的生母田妃。   听宫中人说,田妃的病是越来越重,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而最近这段时间,永王也越发的沉默,无论面对父皇还是太子,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像是一个老夫子。   作为一个前世里一出生就被遗弃在福利院的孤儿,朱慈烺对永王现在的感受能够理解,皇家不是普通人家,不能享受完整的天伦之乐,尤其是面对崇祯帝这样一个严厉的君父,承受的压力就更是大了,定王和永王年纪轻轻就变成循规蹈矩的小老头,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是朱慈烺本尊,估计也不会比他们两人强到哪里去。   午膳开始之前,崇祯帝令王承恩一样粽子选几个,又加了一碗加蒜的过水面,送到田妃的承乾宫。永王跪下谢恩,崇祯帝脸上少有的露出了温暖微笑,亲自给永王夹了两个粽子。永王眼眶发红,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粽子家宴开始。   虽然和其母不睦,但周后和袁妃对永王却颇多照顾,完全看不出她们和田妃有什么隔阂。   席间一派融融,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提督东厂王德化捧着一份文书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在崇祯御前跪下:“陛下,宁远发来的,十万火急!”   崇祯腾的就站了起来,心头猛跳,脸上失色,暗想难道是建虏进犯宁远了吗?   周后和袁妃也都变了脸色,大家静静地谁也不敢再说话。   崇祯袍袖一挥:“都下去吧。”   连朱慈烺在内,皇妃皇子和公主们都退了出去。   就在退出的过程中,崇祯已经接过了王德化双手呈上的文书,打开了看。   等朱慈烺刚迈出殿门,就听见身后的崇祯帝愤怒的一声吼,用拳头将桌子猛一捶,恨声怒骂:“洪承畴,该死!”   朱慈烺闭了一下眼睛,暗暗叹息,果然不出意料,宁远发来的十万火急的文书,汇报的正是昨天清早洪承畴和祖大寿在沈阳削发投降之事。恼恨、失望、忧虑,愤怒,父皇心中的情绪可以想象。原本还有一丝对洪承畴会尽忠死节的期待,在这一刻全部破灭了。   “洪承畴的祠堂立即拆毁!”   “销毁朕给洪承畴写过的祭文!一个字也不能留!”   “召内阁和六部重臣!”   暴怒之后,听见父皇在殿中对王承恩连续下令。   很快,内监秦方匆匆去传旨了。   朱慈烺站在殿前的飞檐斗拱之下,望着秦方远去的背影,静静深思,但他想的不是洪承畴,而是开封,不知道此时此刻,流贼大军是否已经出现在开封城下了呢?而开封的防务又是否已经做到了充分准备?最重要的,袁时中是否已经被说服?   “太子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坤兴公主娇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转头一看,坤兴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眨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娇滴滴地笑呢。   妹妹的笑颜令朱慈烺紧张的心情轻松不少,连带着,周围的一切好像也都美妙了起来,但还是端着太子哥哥的架子,很严肃的道:“没什么。你怎么没回坤宁宫啊,定王和永王呢?”   “他们都回去了,我来找你,是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坤兴公主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但不知你想不想知道啊?”   “又想做什么?”朱慈烺板着脸。坤兴明显是要提条件。   “就是想告诉你嘛,那么严肃干什么?”坤兴撒娇。   “不严肃。但我也不想知道。”朱慈烺忍着笑,他早看穿了坤兴的心思,今天是端午节,马上就十五了,估计她又想出宫替母后去娘娘庙祈福。   “我偏要告诉你!”坤兴公主拉住他袖子,踮着脚,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发现了定王哥哥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朱慈烺本无意探查弟弟妹妹的秘密,但坤兴娇憨的样子实在让他忍不住。   见太子哥哥上钩了,坤兴眼神狡黠,她松开太子的袖子,一脸委屈的道:“上一次在城东娘娘庙拜见菩萨时,我向她许了一个愿,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记不记得我了……”   哎呀,这小妮子还学会吊人胃口了。   朱慈烺哭笑不得,摇头:“不行!”开封之战已经开始,如果一切顺利,他到不了十五就会领兵出京,到时可没有人照顾坤兴和定王。   坤兴公主连忙又抓住他袖子,仰着头撒娇:“太子哥哥求你了,你和母后说一下嘛,她一定答应的。”   朱慈烺坚决不同意。   坤兴气的跺脚。   “公主,公主!”坤宁宫的宫女来了,在飞檐斗拱之下跪成一片,没办法,坤兴只能撅着小嘴,闷闷不乐的走了。   同一时间,人影闪动,一大群穿着绯袍的官员在视线里出现,走在最前的就是首辅周延儒。   洪承畴降虏之事他们已经知道了,虽然有所准备,但事情真正发生时,所有人都还是心慌,连一向古井无波的周延儒,此时走起路来也不免有点踉跄,或者说,他们不是在慌张洪承畴,而是谁也不能预料,崇祯帝的雷霆之怒将会如何喷涌?   朱慈烺默默看着满朝重臣进入乾清宫。   洪承畴是督抚重臣,知道大明太多太多的机密了,这样的人降了虏,大明如同是被剥了衣服,赤条条地面对建虏,连身上的汗毛都被建虏看得清清楚楚,只盼洪承畴会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不会将大明致命的秘密全部告诉建虏,但只一个蓟辽总督的身份就足够让大明颜面扫地,崇祯帝黯然无光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开封被围   殿门闭上,满朝重臣的身影消失在了殿门里。   朱慈烺再次看向南方,脸色凝重,他知道,下一次十万火急的声音响起时,带来的一定就是开封的求救文书。   ……   河南。   开封。   开封府是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宋朝曾定都于此,时称“汴京”,北宋一代,汴京繁华盛景四海不亚于盛唐时期的长安、洛阳。时过境迁,开封府虽然没有了宋时的国都繁华,但因为位于河南中原之地,是南北货物集散转运之所,仍是中原经济中心,城内富商众多,明末无名氏的笔记《如梦录》详细记载了开封当时街市的繁盛状况,声称:“满城街市,不可计数,势如两京”。   加之崇祯八年以后,中原流贼窜起,各地都不安宁,中原各地的富商巨贾便都搬到了城墙最为坚固的开封来,以至于兵祸这么多年,开封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倒还增加了一些。   去年,流贼两次攻打开封,在原河南巡按现在的开封巡抚高名衡和总兵陈永福的带领下,连续两次击退李自成大军的进攻,特别是去年二月的第一次,开封军民不但成功的坚守住了开封城,还射瞎了李自成的一只眼睛,可谓是官军几年以来都没有的大收获。   开封虽然守住了,但流贼并没有被击溃,所有人都知道,流贼一定会再来,因此在过去的五个月中,官府一直在修补在两次开封保卫战中被损毁的城墙。还新置了角楼,令开封城的防守更加完备。归德府被流贼攻陷之后,开封一夕三惊,稍有动静就有人怀疑是流贼打过来了,加上河南巡抚高名衡的严厉督导,因此开封府的防备相当严密。   即使今日是端午节,开封城的守卫也丝毫没有放松。   南城城门口,两队官兵正严格检查入城的百姓和商人,稍有怀疑就会被揪出来,严加盘问,甚至直接押送府衙大牢,而在城内大街上,不时会有巡逻的官军进过,各处张贴有严防流贼奸细的告示。里里外外,都在为可能的开封之战做准备。   正晌午光景,艳阳高照,南城城墙上,几个官兵正躲在城楼的阴凉处,小声聊着刚听到的一些传闻。半个多月前,巡抚大人发下命令,要百姓们抢收城外的麦田,以免被流贼所获,不过响应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有人公开反对,延宕了半个月之后,巡抚大人撂下重话,如果地主们不愿收,那他就要带兵亲自去收!   见势头不对,城中地主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从位在开封东南,距离现在流贼活动区域最近的麦田开始收割,想着慢慢收慢慢看,说不定过了这段时间巡抚大人就不再强求了,或者拖得时间够长,麦子自然而然就熟了。   不过高巡抚并不满意,这几日正派总兵陈永福带着五千大兵在城东南扎营,压着佃户们在城东南抢收麦子呢。   “还没熟就收了,造孽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兵感叹。   年轻的同袍笑:“你又没田地,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再说了,要是被流贼收了,不是更造孽吗?”   老兵苦笑:“说得是没错,但眼看还没熟黄的麦子就这么被收了,心里总是不得劲。”   同袍都是笑他,说老陕你又多愁善感了,又说老陕你该不会是心疼你的陕西老乡没粮吃吧。   老陕默默不语,他是陕西逃难而来的,虽然在开封当兵五六年了,也立过战功,但仍能感到开封人对他的偏见。流贼多是陕西人,连带着开封人对陕西人的印象也都恶劣了起来。   众人笑了一会就散了,只留下老陕一个人发呆。   官道上忽然远远地扬起一团尘埃,一名官军将领正疾驰而来。城墙上和城门口的官兵都是一惊,轮值的把总急匆匆冲上城楼,远望城东南的麦田——巡抚高名衡大人和总兵陈永福正带着五千兵丁在城东二十里处扎营,以为收麦百姓的保护,如今快马来报,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驰到城门不远处,那名官军将领勒马站定,摇臂高喊:“有警!有警!快鸣钟!”   城头上的官兵连同老陕在内,脑子里都是“嗡”地一声。   流贼大军,又来了!   “敲钟!”   把总大声命令。   正排队等候入城的百姓登时就乱了套,一阵人仰马翻。“当当当当!”悬挂在南城城楼上的钟声响了起来。这是流贼来袭,全城预警的信号。很快,其他三门的钟声也予以回应,钟声响彻之时,整个开封城都骚动起来,哭声喊声,官军上城防守的跑步之声,混合在了一起,各处屋檐上的飞鸟惊起一片,城市仿佛都在摇晃。   而那个将领拨转马头,原路又返了回去。   城东官军扎营处。   高名衡和陈永福都已经上马,而全军也正在拔营撤回城中,远处的麦田中,原本正在收麦的百姓惊慌得向开封跑去。人喊马嘶,独轮车、骡子、马车和人员在田间道路上挤成一团。   “传令,所有收下的麦子一粒都不留,要全部带回城中!”高名衡下令。   高名衡,山东沂州(今临沂)人,崇祯四年进士,崇祯十二年出任河南巡按,在职期间正好遇上了流贼围攻开封,作为纪检官员,高名衡在河南巡抚李仙凤带兵救援洛阳、开封城防空虚之时,毅然决然的担当起了防守指挥的重任,在祥符知县王燮、推官黄澎等人的配合下,成功守卫了开封,此后被朝廷拔擢为河南巡抚。   如今形势下,河南巡抚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职位,不止是大半个河南都已经落入了闯贼之手,更恐怖的是,开封处在李自成大军兵锋之前,随时都可能被再次围攻,高名衡深知肩上的重任和面对的险境,从上任的第一天就殚精竭虑,为开封城防苦苦思索。两月之前,他收到兵部的函文,指流贼下一次攻打开封,可能会采取“围而不攻,久围困死”的策略,河南巡抚衙门需早做准备。   最开始之时,高名衡是有所怀疑的,因为兵部的函文居然明确指出,流贼再攻开封的时间,会在五月端午的前后,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部怎么可能知道流贼准确的进攻时间?不过等到归德府在三月末失守之后,他对兵部函文不再怀疑,因为商丘失守的时间和兵部函文所说完全一致,从那时起,他就全力为五月端午日做准备。   半月前,经兵部和户部从中协调,高名衡向山西巡抚蔡懋德借调的一万石粮食运入了开封城。开封虽然是中原经济中心,市井繁华,在外人看起来开封肯定不会缺粮,但身为河南巡抚,高名衡心中却比任何人都明白,开封不缺银子,但城中粮食的储备却远远不够,加上人口众多,如果流贼真的实行“围而不攻,久围困死”的策略,开封还真是不能坚持太久。   不过他对“围而不攻,久围困死”的策略还是有所怀疑的,因为开封是大城,朝廷不会不管,一定会派大军来援,就像流贼第二次围攻开封之时,左良玉大军一到杞县,流贼就自动退走了。   因此对提前抢收麦田之事,高名衡心中是有顾忌的,如果流贼不来,不要说同僚的参劾,就是老百姓的唾沫也能把他淹死。他是河南巡抚,能否聚集人心,官绅百姓的支持非常重要,若没有百姓的支持,只靠城中的官军根本守不住开封,在官绅百姓一致反对提前收麦的情况下,他不能强来,只能晓以大义,温言劝说。   也因此,抢收麦子之事进展的很不顺利,十天之前,兵部再次发来函文,严厉斥责他在“抢收麦田”事件上的消极作为,作为地方督抚,其实他的官职和兵部尚书齐等,并没有上下级的关系,兵部尚书陈新甲从来都不敢用严厉的口吻和地方督抚来往公文,高名衡一看就知道就是出自兵部侍郎吴甡之手。   原本,高名衡心里是很不舒服的,吴甡有何资格斥责我?不过想到若不是吴甡在兵部户部奔走,又给山西巡抚蔡懋德写信,他未必能从山西借来一万石粮食,心中也就平衡了,对吴甡严厉的语气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五天前,在周王的介入和调解下,官绅百姓们终于同意从城东南的麦田收起。   高名衡心里也是边收边看的想法。   但现在他心中充满了懊悔,若是十天前动手就好了,城东南的麦田可以全部收割完成,城西靠近城池,即使被流贼大军围困,也可以收割一部分,那样开封粮食储备能增加不少,可现在只收了四分之一都不到,可叹即将黄熟的麦子怕是要落入流贼之手了。   流贼前锋共有两支,都是骑兵,一支是李过,另一支是郝摇旗,分从左右两路向开封逼来,据探马来报,两路骑兵加起来有四千人,而在骑兵之后,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而来。   硬顶是顶不住的,只能撤退。   “文水,你带兵在此地稍加停留,掩护百姓撤回城中,如流贼在前面出现,千万不可恋战,要迅速撤入城中!”高名衡叮嘱总兵陈永福。   陈永福是河南总兵,其子陈德在第一次开封之战中一箭射瞎了李自成的眼睛,名声大噪,陈永福用兵没有什么奇谋,胜在感觉良好,第一次开封之战中,他是第一个察觉到开封有危,急速回援开封的将领。   陈永福字文水。   “是。”   陈永福在马上抱拳,带了五百骑兵,顺着大道,往更远的西南去了,流贼还在四十里外,不管官军还是百姓,都有足够的时间撤回城内,所以高名衡并不担心,他唯一扼腕叹息的是,城东的麦田怕都要成为流贼的军粮了。   “烧!”   高名衡一咬牙,对身边的官员道:“给本官点火,将城东收不走的麦子,全部都烧了。”   浓烟窜起,将开封城东南裹入一片黑烟之中。   不过五月天没什么风,火势难以蔓延,虽然到处点火,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   到下午,城外的官军和百姓全部撤入了城中。   很快,流贼前锋就出现在开封城下,是一支大约千人的骑兵部队,打着一面“郝”字大旗。城西麦田的大火虽然没有将麦田烧光,但窜起了浓烟却阻挡了视线,空气里弥漫着的烟燻火燎的气味更是让战马胆怯,裹足不前,因此流贼前锋到达开封城下的速度足足被拖延了一个多时辰。   此时,一名胡须略黄的大将勒马立在“郝”字大旗之下,望着开封城头,骂骂咧咧:“娘的狗官,居然敢烧麦!等破了开封,额郝摇旗非将你开膛破肚不可!”   “掌盘的,咱们是不是要救火啊?”一名亲兵问。   “救个鸟啊!”郝摇旗冲他瞪眼:“你以为你是水龙王啊,滚去禀报闯帅,就说官军都缩回城中了。”   黄昏时,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联合大军全部赶到开封,旌旗遍布,漫山遍野,并在城西二十里远的阎李寨布置老营。不过李自成和罗汝才本人都还没有到,他二人在精锐部队的保护下,还在大军的后方。和前两次攻打开封不同,这一次李自成已经荡清了开封周围的二十余个州县,黄河以南,除了开封之外,明廷只保有汝宁一地,开封已经完全被隔绝开来,变成了孤城一座,因此李自成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而开封守军方面,河南总兵陈永福麾下五千官军,加上城中义勇,一共只有三万余兵马可以使用。   十万火急的求救急报向京师而去。   ……   京师。   信王府。   “杀啊!”漫山遍野的流贼大军冲了上来,官军在一大片的沟壑之中一败涂地,血流成河,“左”字大旗倾倒,一个好似是左良玉的将官只带了十几骑逃回了襄阳……   朱慈烺蓦然惊醒,只觉得一头一脸的冷汗。   还好,只是一场梦。   披衣而起,摸索着点亮了蜡烛,走到右首的墙壁前,拉开帷幔,河南山水地形图出现在眼前。   市镇河流,水井小路,甚至只有百十来人的小村庄都在图上清楚标识。   不是职方司的地图,也不是军中使用的地图,而是朱慈烺新制的地图。 第四百四十七章 领军人选   大理寺卿凌义渠是开封人,对开封形势最为忧心,这幅地图他出力甚多,不过他并不知道制作地图是太子的意思,一切都是由兵部侍郎吴甡出面,用兵部的名义将凌义渠还有一些在京的开封人和朱仙镇商人召集在一起,请他们指正现有开封地图的错误和遗漏,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将这幅地图做了出来。   比起原有的地图,这地图更详细更准确。   举着蜡烛,仰望地图,朱慈烺的目光死死盯在朱仙镇的上面。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在那里厮杀……   外面响起脚步声,小太监和宫女惊慌的声音:“殿下恕罪。”   “都下去!”朱慈烺头也不回,目光依然盯着地图。   “是……”宫女太监都答应,但却没有人敢下去,依然守在外面。太子殿下午夜惊起,他们又怎敢睡觉?   早上,朱慈烺接到了董琦的来信。   三月前,副将董琦奉他的命令到山东临清募兵,原本是要招募到一定数量的优质兵源,然后送到京师来,不过朱慈烺后来改变了注意,临清是运河口,地理位置重要,又离着开封不远,与其令新兵们步行一个月,长途跋涉到京师,还不如就地操练,省去往返的时间呢。   于是他以太子抚军的身份给山东巡抚衙门去了一封函文,为京营要了一块地,如果是前任京营总督朱纯臣,是绝不敢给地方督抚写这样的信,地方督抚不但不会鸟他,反而还会弹劾他,但朱慈烺是太子身份,有天然的优势,用的也不是建立兵营,而是募兵召集地的名义,等于是暂借,一旦募兵完成就会归还。   山东巡抚王永吉并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直臣,太子的要求,他不敢驳回,很痛快就将临清城外五十里,原临清卫所的一处营地拨给了董琦。   说是京营的分营也好、分校也罢,总之京营在临清有了一个据点。   当然了,山东地方官员不是没有人提出质疑,不过都被王永吉压了下来,朝中的御史言官又忙着在各地清理逮赋,没人找太子的茬,这件事轻描淡写的就过去了。   而一个半月前,在京营教习队列结束的韩琛等六名小太监已经赶往了临清分营,继续担任队列教官。和京营一样,临清分营也要严格操练队列,并遵守京营严格的军规和操练教程,唯一有点困难的是,朱慈烺无法从詹事府抽调官员到临清担任思想教导官。   董琦在信中说,他已经在临清当地找了十几个说书先生,每天晚上为士兵们说唱《岳飞传》,这一个多月下来,效果非常明显,士兵们每晚都听到入神,听到悲愤处,有人甚至当场痛哭。不知不觉中,忠义两字已经在士兵们的脑子里长出了幼苗,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参天大树。   朱慈烺经济紧张,到现在为止,他一共只给董琦拨了两万两银子,一万石的粮食,盔甲器械都没有配备,临清分营的士兵只有统一的常服军装,鞋子帽子,配长枪盾牌。倒是山东巡抚王永吉颇为识相,不但送了三百具铠甲,还经常派人到军中慰劳,猪啊米啊的也送了不少。   董琦原本招募了五千人,但经过两个多月的操练,淘汰了两千人,现在营中一共有三千兵。   即便如此,董琦也信心十足,他向太子保证,一年之内他一定能将这三千人练成精兵。   看完董琦的信,朱慈烺很欣慰。   率军南下之时,临清是一个很重要的点,只有控制了临清,保临清安全,才能将南方的粮食从临清运上岸,源源不断地送到开封,保证军粮的供应,虽然保护临清是山东总兵刘泽清的职责,不过太子对刘泽清并不信任,对他手下的山东兵的战力也不敢报太大的希望。一切还得靠自己。   五月初六,原本在西山野训的神机营移驻大校场,和精武营三千营加上武襄左卫进行了步炮、骑炮、步骑炮的协同作战演习。十门青铜小炮直接摆在步兵阵前,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向对面的敌阵猛烈开火。   对太子的“异想天开”,最初连参谋司的三大参谋都认为太冒险,一旦敌人骑兵突击,炮兵不就玩完了吗?但经过演习,他们却都是信服了,十门青铜小炮火力凶猛,连续不停的发射,竟然比遂发枪的射速还要快,对面的稻草人阵地,瞬间就被扫灭,加上小炮炮身轻便、轮子比一般火炮大了一倍,进退灵活,完全可以在对方骑兵冲击到来之前退回步兵方阵后。   炮兵突前设置,等于是增加了射程,原本敌到四百步才能开炮,但现在四百五十步就可以开炮了,不要小看了这五十步,这往往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   这不是朱慈烺的独创,而是向拿破仑学习而来。   炮兵遂发枪将是决定未来战争胜败的关键。为此,朱慈烺又和父皇求了八万两银子,全部投到了汤若望的镇虏厂,这八万两银子是两淮盐运太监杨显名的脏银,还没有入库呢,就被朱慈烺求到了手。而在他的要求下,镇虏厂已不再铸造大型的红夷大炮,而是大批量的改铸更容易移动、更具灵活性的中小型红夷炮,小的如青铜小炮,大的如六磅炮,八磅炮。   五月初八,朱慈烺召集参谋司所有成员,加上张家玉和佟定方,秘议可能的朱仙镇之战。   五月初十,开封被围五天之后,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联名求救奏疏飞进了北京。   五十万流贼围攻开封,开封危在旦夕……   看完奏疏,崇祯帝脸色发青。愤怒的一拍御案。   “闯贼!”   势态很明显,闯贼这次以五十万之众围攻开封,分明是志在必得,不攻下开封决不罢休。和前两次相比,这一次的声势不但更大,而且黄河以南的河南州府,如今只剩下保定巡抚杨文岳驻兵的汝宁一府了,归德陈州等地的官军都已经被闯贼扫荡一空,朝廷发兵救援已经没有前两次那么顺畅了。   更令崇祯帝忧心的是,从河南的塘报和锦衣卫发来的密报分析,闯贼不但兵强马壮,而且还在河南安抚百姓,收揽人心,隐隐有将河南作为基地,建号称王的意思,这和其他流贼抢掠财物的做法可是完全不同。崇祯帝看得心惊,更看得愤怒,不知不觉就脸色涨红,额头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召群臣!”崇祯道。   ……   京师城东南角,大理寺卿凌义渠的府邸。   大理寺卿虽不在六部之列,且只是三品,但地位却并不比六部尚书低。从唐代开始,大理寺是华夏王朝最高的司法审核机关,和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刑部负责审理,都察院负责监督,大理寺则负责最后的审核。说白了,只有大理寺点头,刑部审理的结果才可以执行,若是驳回,一切都得重来。   因此大理寺卿也算是位高权重。   今日凌义渠起的格外早,在妾室照顾下穿好衣服,并且很意外令家人将两个儿女都喊了起来,天还没有亮,一向溺子的凌义渠很少在这个时间打搅儿女,今日这是怎么了?   夫人很奇怪。   凌义渠却不解释,当一双儿女睡眼惺忪的来到面前时,他微笑的看着,还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门上朝。“老爷……”夫人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踉踉跄跄的追出去,但凌义渠已经上轿走了。   乾清宫。   “陛下,群臣到了。”王承恩小声禀报。   正在焦灼踱步的崇祯帝停下脚步,往御座走去:“让他们进来吧。”   乾清宫殿门开启,内阁和六部重臣分成两列而入,先跪拜崇祯,再起身奏事。崇祯帝将高名衡的求救文书转给他们看。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群臣一一看过,每个人都是脸色大变,其中权益相当的兵部尚书陈新甲更是脸色发白——第一次围攻开封时,闯贼仅有十万,第二次二十万,这一次竟然纠集了五十万,闯贼兵马越来越多,朝廷所用之兵却是越来越少,此消彼长之下,这一次的开封保卫战怕是要比过去两次更加凶险。   吴甡看完只是默默,同时对皇太子的钦佩无以言表。   早在三月前,皇太子就料到闯贼会围攻开封,而且时间竟然也推算的如此准确,真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皇太子在闯贼身边有细作吗?   “陛下,应立刻令保定总督杨文岳、督师丁启睿以及平贼将军左良玉,统率大军驰援开封,开封乃中原腹心,绝不可有任何闪失啊!”众臣还在传阅奏疏之时,周延儒就已经出列,向崇祯奏禀。   次辅陈演,谢升和魏造乘也都是附议。陈演还加码提出,应该征调淮北的方国安、杨德政和通州副将姜名武一起出剿。除了凤阳黄得功、刘良佐等部正在围剿张献忠,宁远蓟州防备建虏,不可轻动之外,等于是大明朝廷将所有能够动员的兵力全部都派往了开封。   群臣也都是同意。   毕竟闯贼有五十万人,没有一定规模的援兵,根本无法解救开封城。   加加算算,各地总兵加起来将近有十六万人,虽比不上流贼的五十万,但总体规模已经和松锦之战差不多了。松锦之战是国战,这一次也同样。   如此大规模的国战,粮饷是一个大问题,刚刚就任户部尚书的傅永淳一脸愁容。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没有什么说的,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粮饷先凑一部分出来。   而对于由谁来统领这支庞大军队,群臣有不同意见。   督师丁启睿是此刻中原剿匪的最高长官,长期指挥左良玉虎大威等人在中原作战,熟悉流贼,此次解围开封,当然应该由他来统领——首辅周延儒支持丁启睿。   但丁启睿就任督师已经一年多了,毫无建树,且为人处事优柔寡断,不是帅才,难以指挥各部的总兵,如此盛大的场面,不是他能驾驭的——兵部侍郎吴甡提出反对,他认为丁启睿担不起这副重担,应另寻他人。   对于首辅和吴甡的歧见,群臣多半是倾向吴甡的。   道理很简单,此次解围开封,虽然明面上有十六万大军,但其中能靠上的其实只有左良玉和虎大威两人而已,虎大威兵少,不过几千人马,左良玉的十万大军才是真正的主力,但左良玉桀骜不驯、不听调遣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连傅宗龙和汪乔年都指挥不动左良玉,被左良玉坑了,更不用说威望浅薄的丁启睿了。   一旦丁启睿指挥不动左良玉,岂不是又要重蹈傅宗龙和汪乔年的覆辙?丁启睿一死不足惜,但开封失守却是谁也承担不起的责任。   不过不用丁启睿,又要用谁?   督抚文官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的替代人选。   傅宗龙和汪乔年已死,三边总督孙传庭刚刚出狱,到西安就任才三个月,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对中原匪情还不熟悉,手下的兵也都是刚招募的新兵,现在就让他离开西安,往开封而来,并不恰当。而且孙传庭也未必能压得住左良玉。   想来想去,只能凑合用丁启睿,虽然丁启睿剿匪没有大功绩,但也没有出过大漏子,勉强还是可用。如今形势下,只能严旨发给左良玉,令他必须听从丁启睿的调遣,再给丁启睿“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如此各个总兵必不敢再妄自行事,不遵丁启睿的命令。   一切议定,正准备商议粮饷的具体筹备事宜之时,一人忽然站出来,对着崇祯帝行礼:“陛下,臣有奏!”   却是大理寺卿凌义渠。   大理寺卿的主要职责在刑案,对军事并无干涉的权力,但今日是朝议,大理寺卿亦有谏言的权责。加之凌义渠是开封人,对中原战事非常关注,时不时就会在朝堂上提起开封,今日开封告急,他站出来倒也不让人意外。   崇祯帝点头。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用丁启睿,用丁启睿,开封必败!”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 第四百四十八章 御驾亲征   虽然吴甡刚才说丁启睿不适任,但却也没有说必败。   大军出征在即,此时说“必败”,十分不祥,为历来所忌。   崇祯帝脸色立刻就变了,眼中闪过怒火。   不惧皇帝恼怒的目光,凌义渠继续道:“陛下,丁启睿督师一年半,麾下三四万人马时尚不能顺畅指挥,面对张献忠的万余人马都不能尽速剿灭,以至于张献忠之势越来越大,如今又怎能奢望他能打败闯贼的五十万大军呢?不说左良玉,就算是方国安、杨德政也未必服他。臣断言,纵使陛下赐他尚方宝剑,准他先斩后奏,他也压不住各部总兵。而贼军势大,如果各路总兵不能听从号令,奋勇向前,而是存了保存实力,观望左右之心,则开封必败。无威望,无权谋,军略也平平,所以臣以为万万不可用丁启睿!”   朝堂一片静寂。   凌义渠所说的其实是许多朝臣心中的真实想法,不过国事危急,现在情况下却也找不出比丁启睿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凑合用,希望丁启睿能奋起神勇,一举击溃闯贼,但凌义渠却冷酷的认为,丁启睿没有奋起的可能,诸君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崇祯脸色冷冷,直视这个说出不吉之言的直臣:“那你以为,谁可以做这个督师?”   凌义渠猛然跪下,额头触地。大声道:“臣死罪。臣冒死进言,陛下应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轰,整个朝堂就像是炸开了锅。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不管遇上多么凶险的事情,朝堂上再无大臣敢向皇帝提出“御驾亲征”之策,兵没有了可以再招募,督师阵亡了可以再任命,但皇帝没有了天下可就乱了。一次土木堡之变让大明瞬间休克,几乎就亡国,若不是于谦力挽狂澜,大明的国祚能不能延续到今天都是一个疑问。   有了土木堡之变的惨痛教训,朝臣们便有了一个共识,绝不可让皇帝轻易领兵出京。   赢了,对皇帝的威望增加不了多少,败了那可就是天塌的大祸。   何况皇帝的主业是治国,而不是领军,论起行军打仗,运筹帷幄,皇帝肯定比不上进士出身,摸爬滚打的地方督抚。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正德十二年十月,蒙古王子伯颜叩关来袭,明武宗就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以“大将军朱寿”名义统兵出战,还亲手杀了一个敌军。宁王造反时,他再次御驾亲征,不过刚走到涿州,南赣巡抚王阳明平息叛乱,活捉宁王的报捷奏疏就送到了他的御案前。   武宗皇帝被朝臣们视为荒唐,而武宗之后,再没有御驾亲征之事。   想不到今日凌义渠竟然在朝堂上提请御驾亲征。   众臣如何能不惊,如何能不怒?   “凌义渠大胆!”   “凌义渠想要祸乱我大明朝纲不成?”   ……   惊骇之后,群臣对凌义渠的攻讦,铺天盖地而来,口水都快要把凌义渠淹没了,也就是御史言官不在朝,不然凌义渠估计都能漂起来了。   凌义渠依然叩首在地,动也不动。   崇祯帝脸色发青,其实对于“御驾亲征”,他并不抵触,甚至认为若是自己御驾亲征,以自己的军略,中原的流贼和关外的建虏必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糜烂,但同时他却也以英宗和武宗为诫,深知御驾亲征可能导致的危害性,因此心中虽有念头,但却绝不敢赞同……   内阁四臣都是愤怒,除了周延儒没有说话之外,其他三人都站出来痛斥凌义渠。   内阁三臣如此,其他朝臣就更不用说了。礼部尚书林欲辑甚至将凌义渠比作当年怂恿明英宗御驾亲征的太监王振,凌义渠是文臣,用太监比喻他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陛下!”   不理会群臣的攻讦,凌义渠忽然抬起头,眼有泪光,高声道:“臣提请御驾亲征,绝非哗众取宠,更非心血来潮,而是臣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为救开封,朝廷调集的十六万大军,几乎是朝廷现在全部的家当,所以此战只能胜,不能败。一旦败了,不但中原无法收拾,就是这京畿之地恐怕也不能安稳了。”   “而这十几个总兵副将,除了左良玉手下的几个总兵长期在一起作战,自成一军之外,其他总兵分驻各地,相互不熟悉,没有同上战场的默契和信任,如此情况下,非有一个能强力约束、令出如山的领军督师不可,不然诸军各自为战,畏手畏脚,其势必败!丁启睿没有此能,孙传庭也没有此能,而能号令左良玉,令左良玉严守军令,不敢保存实力,拼死向前者,臣想来想去,唯有陛下亲征而已,否则以左良玉的桀骜,十个丁启睿也指挥不了他一人。帅不能指挥将,岂不是败相?”   “一派胡言!你怎知左良玉会不听丁启睿指挥?大战在既,在朝堂上公然离间将帅,凌义渠,你难道不知诽谤有罪吗?再者,陛下乃国之根本,岂能轻易涉险?你将陛下置于险地,居心何在?”礼部尚书林欲辑痛斥。   吏部尚书郑三俊一直皱眉沉思,这时也出列,用他沙哑拖长的声调道:“陛下,大理寺所说虽是妄言,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左良玉桀骜,丁启睿确实难以节制他,臣以为,不如起用侯恂为丁启睿之副,一起前往开封。侯恂对左良玉有恩,有侯恂在,左良玉必不会妄为。”   侯恂是东林人,东林党一心想要救他出狱,郑三俊当年更是因为侯恂而丢官,今次起用为吏部尚书,依然不改为侯恂说话的本色。   不等崇祯帝同意或是反对,凌义渠已经高声反驳:“侯恂对左良玉有恩不假,左良玉言侯恂必称恩公也不假,但以为侯恂能节制左良玉,那却是不可能。当年杨阁部对左良玉的恩情何其大?左良玉兵败,杨阁部非但没有治他的罪,反而荐他成为平贼将军。但仅仅两年,杨阁部九次传檄,他就敢按兵不动了,左良玉对侯恂的尊敬不过是口惠而实不至,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想用侯恂节制左良玉,令左良玉拼死向前,难!”   郑三俊被驳了面子,老脸涨红:“大理寺未免太武断了吧?左良玉虽然桀骜,但却也是战绩赫赫,怕也没有你说的这般不堪吧?”   群臣都是默然,左良玉的跋扈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言官弹劾他的奏折,几乎每月都能收到,但为了剿匪大局,朝廷一直都隐忍——靠一个侯恂就想要改变左良玉的行军作战风格,令他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怕也没那么容易。   凌义渠不理郑三俊,抬目看向御座,痛心疾首道:“陛下,臣是河南人,前几日有一些家人逃到京师,据他们说,闯贼在河南收敛人心,安抚百姓,其志恐不在小,甚至有传言,闯贼将要攻占开封,建立国号,与我大明争夺天下!”   轰。   又是一阵骚动。   在大多数朝臣看来,闯贼李自成只是一个贼,聚众造反,烧杀抢掠,无非就是为了钱财,不会有什么大志,更不敢和朝廷争天下,但照凌义渠所说,闯贼难道真的已经胆大包天了吗?   “开封之战不止是解围开封,更关乎我大明的国运,胜了,中原为之一清,败了,闯贼之势必难以遏制,建国封号之事,未必不可能。因此臣恳请陛下御驾亲征,激励前方战士,号令桀骜不驯的各部总兵。如此方有一战抵定的可能,不然一旦兵败,就悔之晚矣啊!”凌义渠再次拜伏在地。   群臣听的都是动容。   崇祯帝眼角剧跳,连河南百姓都知道乌合之众的流贼有了要抢我大明江山的念头,我这个皇帝失败到这种地步,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随即又是怒,都是各地督抚无能,不然闯贼怎会有今日之声势?   这其中,丁启睿的责任尤其大,去年末今年初,傅宗龙和汪乔年在中原和流贼血战之时,丁启睿却躲在固始,没有和汪乔年分进合击,否则闯贼说不定早就被击败了。   这么一想,立刻觉得丁启睿不可用了。   但御驾亲征却又下不了决心。   崇祯帝脸色阴沉的看向首辅周延儒。意思是,首辅大人你的意思呢?   周延儒一直都在观察崇祯帝的表情,他清楚体察到了崇祯帝的激动和矛盾的心理,如果是往常,如果是一般的政务,他一定会打圆场,将整个事情往圆融的方向处理,但这件事不行,他必须有一个清楚的态度。不然不但崇祯帝会看穿他的把戏,就是群臣也会鄙视他。   “凌义渠危言耸听,陛下万万不可信!”周延儒拱手道:“开封之战虽关键,但陛下坐镇京师皆可,岂可以身冒犯?一旦陛下亲临开封,流贼不攻开封,反倒是要围攻陛下了,开封犹有坚城,陛下在野外又拿什么当屏障呢?再者,御驾亲征可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不但上直二十六亲卫要扈驾,京师三大营也要随行,内阁枢辅、六部堂官、台垣科臣,也都必须随驾。各部函文也要从京师转移到了行在,日夜都要靠驿马传递,人吃马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耗费的钱粮,没有二十万两银子是绝对出不来的,这还只是一到两月,如果时间拖长了,耗费的钱粮又何止百万?如今朝廷连总兵们的饷银都拿出来,又去哪里凑这笔银子?大理寺一个御驾亲征说的简单,却不知朝廷的艰难……”   说到最后,周延儒长长叹息:“所以老臣以为,御驾亲征绝不可为!”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大片官员站出来,齐声谴责。   皇帝亲征,百官之中必然有一部分人要随行,因此群臣攻讦凌义渠,一半为公心,一半也是为私利,京师多好啊,随军出征,那风餐露宿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崇祯帝目光冷峻:“然则……丁启睿不能节制各部总兵却也是事实,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周延儒眉角忍不住一跳,心中惊骇:难道陛下是想让我为督师吗?   丁启睿威望浅薄,孙传庭刚到西安,不宜调动,陛下又不能御驾亲征,这里里外外,权位最重、威望最高,能节制左良玉等人的,可不就只剩下他这个内阁首辅了吗?内阁首辅出任督师在大明历史上出现过好几次,远的不说,崇祯十一年,建虏入塞之时,首辅刘宇亮就出京为督师,节制关宁军,不过效果并不好,不等建虏撤退,崇祯帝就将刘宇亮革了。   前车之鉴,周延儒心头跟明镜似的,他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军政之才,在朝中调和鼎鼐,玩弄权谋,稳定朝堂是他的长项,指挥千军万马,在沙场里纵横来去,绝不是他所长。刘宇亮当时能全身而退,结局还算是好的,此次开封凶险,弄不好就会折在开封……   不止周延儒,崇祯朝几任的内阁首辅都没有军政之才,究其原因乃是因为他们大多没有地方剿匪的经验,从周延儒、温体仁、刘宇亮、薛国观到后面的陈演、魏藻德,都是年纪轻轻就进入中枢,担任六部要员,而后仕途顺利,一路拔擢为首辅,像洪承畴、杨嗣昌、吴甡等长期担任地方督抚,在各地剿匪的人最后都没有机会成为首辅。   当然了,首辅掌握的是国政大策,军政不是重点。不过没有一省一地的实际治理经验,只靠在六部的经历和一些“体察上意”的权谋之术,就能成为大明的首辅,崇祯朝国政的糜烂,其实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车开不好,甚至都没有开过,就想开大明这部拖着两个车皮的“斯泰尔”,岂是那么容易的?   崇祯帝灼灼目光之下,周延儒额头上的细汗,刷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崇祯帝的心意,他已经察觉到了,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能耐……   “陛下,臣有些不同看法。”   此时,又有一臣站了出来。   崇祯帝犀利的目光离开周延儒的脸,向声音来源处看去。   周延儒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无比感激为他解围的这位同僚,转头一看,居然是吴甡。 第四百四十九章 唇枪舌剑   吴甡和周延儒素来不睦,甚至是有对着干的嫌疑,今天他出声为周延儒解围,倒真让周延儒微微吃了一惊。   “陛下!”   吴甡肃然道:“阁老所说,臣基本赞同,御驾亲征兹事体大,有诸多窒碍难行之处,朝廷也没有财力支持。不过丁启睿不能以节制诸军,也是不能逃避的事实,因此丁启睿绝不可再用,需另选他人。这一点,臣则是赞同大理寺。”   看一眼跪在地下的凌义渠,又道:“不过大理寺有一点说错了,能节制左良玉等人,令其死命向前者,除了陛下之外,臣以为,还有一人!”   “何人?”崇祯帝眼有惊喜。   目视御座上的皇帝,吴甡坚定的说出两个字:“太子!”   轰。   朝堂上登时又是一阵骚动。朝臣们或惊讶、或愤怒、又或者是恍然。其中,首辅周延儒就是恍然者,他隐隐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吴甡是太子党,今日所说非常有可能是太子的授意,合理推断,今日这个“局”,难道是太子设计的吗?   吴甡高昂的声音穿透朝堂上的骚动,清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陛下,太子睿智果敢,军略不凡,不但能压制左良玉,亦能鼓舞前线将士的士气,臣以为,开封督师,非太子不可!”   御座上的崇祯帝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我儿确实不凡,三个月就令京营焕然一新就是明证。如果朕不能御驾亲征,首辅周延儒又怯弱不敢承接,我儿督军确是一个可以的选择。只是我儿尚小,能承担此重任吗?再者,沙场凶险,箭矢都是不长眼睛的,万一我儿有什么意外……不不不,还是不要!   转念又想,吴甡是我儿的亲信,一向和我儿走的近,今日这番话,莫非是我儿授意的?如果是,那就说明我儿早想带兵出征啊。   “太子殿下虽然聪明早慧,三个月就将京营整饬一新,但能治军却未必能谋军。兵者,诡道也,太子毕竟年幼,一旦有所闪失,岂不动摇国本?臣以为不可。”   吴甡话音不落,立刻就有人反对,原来是内阁三辅谢升。   事关太子,朝臣情绪都是汹涌,谢升第一个忍不住。   “太子不止能治军,也能谋军!”吴甡信心十足的看向谢升:“太子胸中的韬略已经胜过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我可以断言,太子领军出征,统领各部大军,最不济也能击败流贼,解开封之围,如果谋划的好,彻底击溃闯贼,肃清中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谢升一脸惊讶:“事关重大,岂可武断?”   吴甡却已经不再看他,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道:“陛下,臣绝不是武断,臣为兵部侍郎,兵部有协理京营军务之责,臣少则五天,多则十天,就会到京营巡查一次。京营军律森然,号令齐整,没有命令,士卒连手指都不敢轻动一下,汉之细柳营、本朝戚少保也不过如此。能如此治军者,必是名将,因此臣以为,开封领军之职,非太子不可!”   “臣反对,太子是国本,不可轻易涉险!”谢升坚持。   吴甡和谢升争论之中,御座上的崇祯帝已经坐不住了,他焦躁的站起身来,在御案后来回踱步。   督抚不堪用,御驾亲征又不行,太子督军又有诸多顾忌,怎么办?   群臣都看着皇帝,等皇帝圣裁。   崇祯帝猛地站住脚步,目光看向一名朝臣:“陈新甲,你以为该当如何?”   陈新甲是本兵,同时也是太子的亲信,他要看,陈新甲是什么意见?   所有目光都看向陈新甲,同时都暗想,对呀,怎么忘记本兵了?   陈新甲心中咯噔一下。   虽然陈新甲并不清楚太子对“朱仙镇之战”的巨大图谋,不过身为太子党,他对太子对开封军情的热心,是非常清楚的,而且当日太子在整顿京营之时,曾经对京营将官说过,有朝一日要带他们出京平定中原的流贼,在旁人看来太子或许是戏言,但陈新甲却知道太子一定是有所“本”的。   当吴甡站出来,提议太子领军之时,陈新甲心里跟明镜似的——一切都是太子的安排,包括凌义渠石破天惊的提请御驾亲征,可能都是太子授意的,如果太子直接提出领军出征,朝中群臣一定会反对,但御驾亲征的震撼弹在前,太子领军的这种折中方案就显得不那么刺耳,甚至是可以被接受了。   身为太子党,陈新甲不能反对太子的政策,但他没有吴甡那般的豁达和坚定,他心中有顾虑:太子胜了,他和吴甡没什么好处,万一兵败了,甚至太子有什么意外,推动此事的吴甡和他会不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此,陈新甲后背立刻就渗出了冷汗,不过崇祯帝目光在前,他没有闪躲和迟疑的空间,只能咬咬牙,拱手道:“陛下,臣以为,丁启睿能力有限,确实担当不起领军十六万的重任。太子殿下见识高远,果决早慧,有领兵之才,但是否到开封领军……臣尚不能决断。唯请圣裁!”   他还是不敢完全赞同,而是将难题推给了崇祯。   吴甡鄙夷的撇了一下嘴。   嗡。   陈新甲虽没有直说,但明显也是赞同的。   朝堂像是开了锅,朝臣嗡嗡议论,一个个已经顾不了朝堂秩序了。   左良玉难以节制,即使明知督抚汪乔年被流贼包围在襄城,却也不肯出手救援,丁启睿在左良玉心目中的地位恐怕更低,丁启睿的命令合左良玉的心意还好,若是不合,左良玉是绝对不会听从的,最大的军头不听从命令,丁启睿怎么可能打败李自成?   一旦败了,开封失陷,李自成在开封建政,这大明的天下,还能安稳吗?   丁启睿是不能用的,这一点,朝臣们已经达成一致。   而“御驾亲征”太过惊世骇俗,不说朝廷有没有银子,只说其中的风险就是朝臣们不能承受的。相比之下,折中方案的太子亲征就变得可以考虑了。   尤其是在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都赞同的情况下。   比起皇帝亲征,太子领军的冲击力虽然稍微小一点,但却依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和皇帝亲征一样,太子领军只能胜,不能败,不然太子的声誉将会受到极大的损害,本朝虽没有太子不能继位的先例,但如果太子兵败,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这一项传统还能不能继续,那就难说了。   吴甡和陈新甲都是太子党,为什么提出这样的动议,这不是在害太子吗?但随即又想,两人绝不敢在太子没有首肯的情况下提出,显然太子是同意的。想明白这一点,朝堂中的一些反对的老臣更怒,心想:太子不懂事,你吴甡和陈新甲难道也不懂事吗?你们这不是将国本置于危险之中吗?   “臣反对!”跟随在谢升之后,礼部尚书林欲辑也跳出来反对。他激动的道:“太子乃国本,岂可轻易涉险?臣以为,可令孙传庭统领全军!”   “臣亦反对!”礼部侍郎蒋德璟站了出来,脸色肃然。   他是东林之首,又和吴甡一向交好,想不到却也站出来反对。   吴甡嘴角露出苦笑,关于太子领军之事,他私下已经向蒋德璟有所透漏,但蒋德璟坚决不同意,甚至责怪他不该纵容太子,适才朝堂上的这番大论,也没有令蒋德璟改变主意。   蒋德璟的表态有指标作用,不等他退下,立刻就有不少的东林人站出来附议。   同样身为东林的吴甡却显得孤苦伶仃,无人唱和。   “臣赞同!”   一直跪伏在地的凌义渠忽然抬起头,高声道:“陛下御驾亲征有诸多困难,太子领军可为折中之策,以太子之能,一定能节制诸军……”   “你住口!”   不等他说完,林欲辑就已经怒斥于他:“若不是你兴风作浪,焉能有现在的混乱?若是国本有什么闪失,你万死也莫恕!”   凌义渠两眼闪着泪光,向崇祯帝叩首:“臣死不足惜,但臣实在不能看着中原局势败在丁启睿手中啊。”   “荒谬!你屡次三番诋毁丁启睿,究竟何意?在朝堂上说如此不吉之言,是要败军吗?”林欲辑也跪倒了,激动道:“陛下,请治凌义渠大不敬之罪,以安天下啊!”   呼啦啦,有十几个朝臣跪倒了,齐声要求治凌义渠的罪。   崇祯帝面无表情,眼睛里燃着火,凌义渠说了一大堆的不吉之言,他如何不恼怒?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开封对策,而不是治某个人的罪,何况凌义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林欲辑这个时候将战火引到凌义渠个人身上,完全就是不知轻重。因此,崇祯帝对林欲辑的恼怒一点都不亚于凌义渠,对林欲辑治罪凌义渠的请求,置若罔闻。   混乱之中,忽然有一个淳厚的声音说道:“陛下,事关重大,何不将太子殿下招来一问?太子殿下整饬京营颇有章法,老臣深为佩服,就算不能领兵,请他谈一下开封战局也是好的。”   却是左都御史李邦华。   李邦华虽刚到朝中,但声望足够,不论东林党还是非东林党,都对他非常尊敬,连内阁四臣都不敢小觑他。   朝堂静了下来。   是啊,讨论这么多,当事人还没有出现呢,或者太子根本不愿意带兵出京也不一定呢。   首辅周延儒侧目看了一眼李邦华,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可清楚的很,今日凌义渠和吴甡分明就是被太子授意,太子想要开封领军的意图已经是昭然若揭,现在太子不在场,眼前是一个僵持局面,一旦太子到了,以太子如簧的巧舌,怕是谁也挡不住了,所以李邦华的发言看似中允,实则却是偏向太子。   李邦华难道也变成太子党了吗?   周延儒心头微动,不过和大多数朝臣反对太子亲征不同,他心里却是赞同的,因为如果太子不亲征,他这个内阁首辅怕就得硬着头皮“上阵”了,两项比较,他倒宁愿将太子推到前线。   御座上的崇祯点头:“宣太子!”   诏令传到城外大校场时,朱慈烺正在和张家玉、佟定方密议。   开封之战就在眼前,参谋司已经列出了两个计划草案,不过朱慈烺并不是太满意,三大参谋虽然经验丰富,经历战阵众多,但却过于谨慎,缺乏一点出其不意的匪气。李自成已经势大,再用官军过去的老招数恐怕很难击败他,所以必须有一些奇招。   张家玉虽然文人出身,不过对于军略却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加上小将佟定方,三人一番秘议,朱慈烺心中又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接了诏令,朱慈烺对张家玉道:“你去参谋司,将刚才所讨论的事宜,一一讲给他们,令他们尽力完善。时间不多了,请他们一定要抓紧!”   “臣明白!”张家玉抱拳。   等太子上马急匆匆走了,他慢慢直起身,远望太子离去的身影,眼睛里都是感慨。   谁能想到,刚刚十五岁的太子竟如此聪慧?   刚才探讨开封之战时,太子提出的一些建议,点出的一些问题,很多都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看起来很微小,但其实却是攸关全局的大问题,令他不由不佩服。   他一向自傲,但太子却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有一队军士经过,向张家玉行礼:“张练使。”   张家玉威严的点头,心中却有些苦恼,因为他虽然是鸳鸯阵的练使,太子也给了他相当的权力,不论何人,但敢违抗他的操练,他都可以按律处置,不过渐渐他却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他怎么强硬处置,士卒们看向他的目光里,都没有多少的畏惧。   兵不怕将,上了战场,面对生死关头就无法弹压。这是为将的大忌啊。   张家玉当然明白原因所在,不是因为他文人身份,而是因为他长了一张白净帅气,像女人的脸。   张家玉算是明白,为什么宋代名将狄青要在脸上罩一副面具了。   他在乎的并不是军士们不畏惧他,而是担心自己做不出功绩,没有足够的底气为袁督师洗刷清白!   想到袁督师,他鼻子微微有点酸。   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向参谋司走去…… 第四百五十章 带天出征   乾清宫。   远远望见乾清宫,朱慈烺的脚步不由就慢了下来,他再一次在脑中回旋了一遍早就想好的应对之策。开封领军是他逆转历史的关键,如果不能成功,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白搭。但他是太子,是大明的国本,想要轻易带兵出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说顽固的老臣,就说明智的贤臣,也需要他讲出相当的道理,并且摆出事实,不然大家不会同意他到开封冒险的。   相比之下,他对崇祯帝倒不那么担心。   只要朝臣们不死命反对,父皇应该会同意的。   “宣太子上殿~~~”   殿中传出圣令后,朱慈烺迈步跨过殿门,进入殿中,在众臣瞩目之中,向崇祯帝行礼叩拜。   大理寺卿凌义渠还跪在地上,还没有起身。   朱慈烺心中歉意。   凌义渠今日只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朝堂上提出御驾亲征,虽不是他直接授意,但却也是通过吴甡而授意的。凌义渠并非被强迫,而是心甘情愿,在吴甡为他分析了中原局势,指出丁启睿的无能和太子的聪慧、还有其间的利弊得失之后,他毅然答应担起这幅重担。   提请御驾亲征不是一件小事,凌义渠已经做好了被下狱,甚至是身死的准备。   此时听到太子进殿,凌义渠依然不抬头,依然额头触地,深深地拜伏在地。   御座前的大汉将军将开封求援奏疏送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展开看。   朝堂静寂,所有目光都盯着太子。   看完之后,朱慈烺慢慢合上奏疏,目光看向御座上的父皇——从太子进殿到现在,崇祯还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命令王承恩将奏疏送到太子手中。此时见太子抬头,他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冷冷望着太子。   朱慈烺心中苦笑,他知道自己的那点小伎俩已经被父皇看穿了,但他并非有意瞒着父皇在后面搞这些小动作,而是兹事体大,如没有一定谋划,没有凌义渠这个“药引”,贸然提出太子领兵,以朝臣们的顽固,是绝对不会同意他领兵出京的。   不要说现在还没到崇祯十七年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怕是到了,就像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样,崇祯帝明明想要南迁,却硬生生地被朝臣们打了回票,一提出南迁,立刻就有朝臣以死相逼,令崇祯帝下不了台,崇祯帝虽明白守在京师是死路一条,但却也无可奈何,那一句“文臣皆可杀”,宣泄的正是他这个皇帝被文臣绑架之后的愤怒。   “大理寺说,朕当御驾亲征,你以为如何?”崇祯问。   “回父皇,”朱慈烺拱手朗声回答:“京畿重地实我朝根本所在,须臾离不开父皇。所以儿臣以为父皇不可亲征。儿臣抚军京营已经有三个月,虽不敢说精锐,但却已然是一支可战之兵,请父皇恩准,儿臣愿率京营将士前往开封助战!”   说完,跪倒在地。   朝堂微微骚动,虽然有所预料,但却没想到太子会直接提出。   崇祯帝看左右群臣:“太子所说,你们以为如何?”   “殿下,兵危战凶,你是国本,岂可以身试险?”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是礼部尚书林欲辑。   朱慈烺肃然:“正是因为兵危战凶,我才要领军亲往,如果连我都怯了,都不敢为国事争先,又何敢期待天下人?”   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不变,心头却是一跳。   是啊,若是连天家都怯了,都畏手畏脚,又何敢期待勋贵和朝臣?   “再者,开封也并非是什么险境。”朱慈烺向崇祯帝行礼,声音冷静而清楚:“父皇,闯贼虽然号称五十万,但其能战之人也就是五万左右,剩下的全是他们裹挟而来的流民,胜了跟着他们,败了就一哄而散。朝廷一共有十六万大兵,且有左良玉虎大威这样的百战精锐,杨文学的车营兵也有相当战力,只要各部总兵同心同德,奋勇向前,击败闯贼,肃清中原,并不是什么难事。”   崇祯帝不禁点头。   “但难就难在,各部总兵心思各异,都存了保存实力之心,以至于大好局势常常毁于一旦。局面好时,人人都想抢功劳,势头稍有不对,跑的一个比一个快。小胜变成小败,小败变成大败,汪督为什么身死?就是因为三个总兵私自撤军,如果他三人依托襄城死战,左良玉倾力来救,汪督未必会死!”   “但总兵为什么会逃?乃是因为人人担心会被同袍出卖,你不跑,别人先跑,那你孤军奋战就必死无疑了,因此一旦遇上困境,总兵们想的不是死战,而是逃跑,甚至是不惜一切的逃跑,襄城之战如此,松锦之战更是如此。因此,只有让各部总兵明白,你不能跑,旁边的友军不敢跑,大家才会拼死冲杀!如此,我大明官军的实力才能发挥出来,中原的流贼也才能被荡清,百姓也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非常清楚,一番语重心长,在乾清宫中久久回荡。   一片静寂。   太子所说,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睿智如吴甡者早就明白其间的道理,但明白归明白,想要纠正却是不可能的,军中积弊良久,内有流贼外有建虏,朝廷必须倚仗军头,明知左良玉在襄城之战中有见死不救的罪责,但却也不能降罪,只有贺人龙实在是太过分了,被崇祯帝搬下密旨,于三天前在西安被孙传庭正法。   崇祯帝脸色发青。   太子所说的道理,他当然明白,但却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处置,现在被太子点破,忍不住心生愧意:若是当初就严厉责罚,又何至于今日?说到底,还是各地督抚对总兵们太纵容,如不是他们求情,朕早就将那些不听话的总兵们都处理了……   林欲辑的声音飘了过来,不过却有点虚:“丁启睿,杨文岳,孙传庭皆是贤良,且剿匪经验丰富,朝廷赐他们尚方宝剑,难道不能处理吗?”   崇祯帝收回恍惚的精神,凝神向儿子看去。   朱慈烺摇头:“孙传庭,杨文岳,丁启睿三人都是贤良没错,但他们三人的身份比傅宗龙汪乔年强不了多少,压不住那些心思各异的总兵,战事顺利也就罢了,一旦遇上困境,必然兵败如山倒……”   “如此殿下就更不能涉险了!”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林欲辑,而是蒋德璟。蒋德璟皱着眉头,一脸忧色,他没有详细说,他要说的话,已经全部在表情里了——左良玉他们能坑了汪乔年,未必就不能坑太子您!   崇祯帝脸色一变,以他的聪明,当然明白蒋德璟话中未尽的意思。   朱慈烺淡淡一笑,目视崇祯帝:“父皇,总兵们虽然逃跑,但并非是没有是非和忠义,只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只要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再让他们明白,逃跑付出的代价比死战更惨重,他们就绝不会再逃跑了,儿臣不才,定使他们明白这一点。左良玉麾下有十万,丁启睿一万五,杨文岳一万,儿臣再从京营请调精武营、左柳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一共两万两千人,各方人马相加,一共十八万,以十八破五十,儿臣有无比的信心。求父皇令儿臣带兵平贼,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命!”   说罢,叩首在地。   殿堂雅雀无声。   崇祯帝久久不语,儿子英武如此,他心中很是欣慰的,着太子领军,约束桀骜的总兵,他也认为是可行的……不过太子毕竟年轻,又没有统军的经验,十八万的大军,他真能带得了吗?   “臣愿随太子出征,为太子辅佐!”   一臣跪倒在地,却是吴甡。   吴甡长期担任兵备道和巡抚,有相当的军阵历练,又有高智的名声,他为太子辅佐,等于是为太子添了一个臂膀。   崇祯帝不说话,但看向吴甡的目光里却颇有欣慰——满朝文武,这么多人,真正体恤朝廷,原为我儿臂助者,不过就一个吴甡!   “太子领军,众卿以为如何?”   和平常不同,崇祯帝没有问首辅和内阁,而是问众卿。刚才他有意令周延儒督师,周延儒闪躲装糊涂的态度,让他十分不满。因此他不问内阁了,直接询问全体朝臣的意见。   体察上意如周延儒者,已经看出了皇帝的心意。   太子亲征,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有朝臣为太子的热血所触动,已经在点头。   但依然有人不甘心。   礼部尚书林欲辑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子领军,所耗不逊于陛下亲征啊,丁启睿杨文岳就在河南,左良玉现在驻扎地距离开封不过三百里,但京师到开封却是有千里之遥,京营两万多将士一路而行,人吃马嚼,这其中的花销全落在沿途地方州县上,百姓们怕是吃不消啊。”   钱粮的问题始终是崇祯朝的大问题,即便厘金税已经缓慢推广,但缓不济急,各地府库依然空空如也。太子带着两万多京营将士从京师前往开封,一路确实需要相当的钱粮和补给。   朱慈烺早有准备:“禀父皇,京营愿自备粮草,绝不惊扰沿途的州县百姓。”   听到此,朝臣都是惊讶,太子到底是长在深宫,虽然英武,但对朝廷的钱粮困境还是没有太多的了解,京营两万多人出京,不说在开封作战,只说从京师赶到开封,估计就得走二十天,所需粮草若是全部自带,最少也得备足三个月的,那是一个颇为庞大的数字,户部一次性根本拿不出来啊。   惯常的做法是,京营自带一部分,沿途州县接济一部分。   不过州县能接济多少,却难有一个准确的数字。   这也导致大明官军出征,明明是在境内作战,周围都是大明的州府,但却常常出现拿不到粮草,士兵吃不上饭的窘境。崇祯二年建虏入塞时,各地官军纷纷勤王,结果很多部队还没有走到京师,就因为粮饷问题而溃散,继而变成了乡间的流贼。   朱慈烺深知这个弊端,因此他才要自备粮草,只有粮草充足,不被后勤束缚,京营将士才能全心全意的杀敌。   “父皇,一个月前,儿臣托一商人到江南买粮,以为京营军粮,如今京营南下,正好可以令他将所购军粮运至临清,从临清上岸,再送至开封,不但省了运到京师的劳顿,也减了地方州府的负担。此次朝廷聚集十八万大军,所需粮饷众多,京营就不为户部加担子了,京营所需粮饷皆由京营自筹。”朱慈烺道。   听到此,群臣更惊讶,太子购买军粮的银子从何而来,莫非内库依然充盈?   只有崇祯帝知道,太子购买军粮的银子大部分都是出自“微渊斋”。   微渊斋古玩店开张两个月了,东宫典玺田守信时不时就在微渊斋出现,不但购买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还将太子所提的一副小字送给了微渊斋,这让微渊斋名声大噪,京师百姓纷纷到微渊斋观摩太子的书法,一看之下就更是吃惊,微渊斋的藏品果然非同小可,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两个月,微渊斋的名声就已经响彻大江南北。名声有了,生意自然就好了。虽然是乱世,但微渊斋居然也能做到日进斗金。   不用户部供给粮草,林欲辑一时有点哑,短时间之内他想不出羁绊太子的理由,只能回到原处,再次诚恳的劝谏道:“兵凶战危,太子又年幼,老臣以为,太子还是不宜领军,望陛下三思。”   朱慈烺振声道:“父皇,如今外有建虏内有流贼,内外动荡,留在北京城中难道就能避过兵危战凶吗?开封是国战,一旦被闯贼所破,大明江北再无安宁之处,儿臣身为太子,岂能置身事外?再者儿臣护卫重重,又岂是流贼所能伤得?请父皇恩准!”   再一次叩首。   听到此,崇祯帝终于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猛然站起:“太子忠勇为国,朕心甚慰,着礼部、工部择日筑坛拜将,朕当亲自祭告二祖,由皇太子慈烺代朕亲征!”   代天亲征!   朱慈烺又惊又喜,拜伏在地:“儿臣遵旨!”   崇祯心意已决,圣命已出,群臣无法再劝,即使是礼部尚书林欲辑也只能一脸忧虑的跪倒在地,哀叹:“臣等遵旨!” 第四百五十一章 驸马请罪   所谓代天亲征,等于太子拥有了中原战场最高的的决断权,不用请示京师,就可以罢黜任免当地的官员,若有总兵将军不听号令,太子可立斩!   朱慈烺原本只期望能得到领军开封的任命,想不到崇祯帝竟然给了他代天亲征的名义。   由此可知,崇祯帝对他寄予何等的厚望!   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啊。   “都起来吧。”   太子代天出征,这么大的决断,崇祯没和内阁商议就自己决定了,也是近期少见。   到此时,不但首辅周延儒,就是次辅陈演、三辅谢升和末辅魏造乘也都感觉到了皇帝对内阁的冷淡。而回忆刚才的那一刹那,次辅陈演似乎有所顿悟,他看着周延儒的后脑勺,心头狂跳:周延儒的圣眷枯了,这内阁首辅的位置说不得就会挪一挪了……   太子和群臣都起身。   这其中,大理寺卿凌义渠最为激动,他提请御驾亲征,原本做好了触犯群臣,革职下狱的准备,不想却平安度过,而太子也顺利领军出征,心情激动之中,目光忍不住就看向了吴甡,吴甡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在空中对视,然后迅速转开头。   虽然有朝臣已经猜出他提请“御驾亲征”是受了太子的指使,不过他死也不会承认的。   站直身子,回到朝臣的队列中,不顾左右的怪异目光,凌义渠望着御前的那个小小人儿,心中充满了期待:但愿太子殿下能荡平流贼,使我中原百姓免受刀兵之苦!   御座之上,崇祯帝深深望着御前的太子:“二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你,望你牢记为将五德,扫平流贼,以为我天家表率!”   “儿臣明白!”   朱慈烺慨然抱拳。   崇祯帝微微点头,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太子领军,代天出征,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过就是两句话,但谁又知道,为了这两句话,他在心中都斗争了多久,又反复思量了多久?身为人父,他又何忍心让儿子上战场?但没有办法,中原形势危急,五十万流贼围攻开封,满堂朝臣无人能用,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儿子了……想着想着,不觉有点心酸,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那么多的督抚,满朝文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堪用了?   “父皇,儿臣有一请!”太子的声音传来。   崇祯帝抬头看去:“讲。”   朱慈烺肃然道:“父皇,长期以来,各部官军士气低迷,战力低下,除了带兵将领无能,军饷长期拖欠,士卒不能养家糊口,以至于无法安心操练,专心杀敌,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要想鼓舞军心士气,令其奋力杀贼,非解决欠饷问题不可。因此儿臣在此请求,请户部尽速为左良玉、虎大威等部拨付所欠军饷。”   虽然是代天出征,但朱慈烺心中很清楚,要想让诸军信服,一心杀敌,只靠一个“代天出征”的空头名义是绝对不行的。必须有真金白银的好处,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恩威并施,才能鼓舞官军的士气。毕竟京营只有两万人,要想击溃五十万人的李自成,没有左良玉虎大威的倾力支持是绝对不可能的。而要想让左良玉虎大威出力,除了高官厚禄的引诱,解决他们军中的欠饷问题也是必要前提。   此言一出,朝堂立刻又静寂了。   崇祯朝堂最怕听到的就是两个字:“粮饷”   为了筹集粮饷,朝廷开了辽饷,以至于天下纷扰,现在辽饷减半,厘金税也开了,但朝廷的财政窘境并没有得到缓解。   听到军饷两字,刚刚有所兴奋的崇祯帝立刻又黯然了下去,对大明财政的困窘,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目光看向首辅周延儒,明知故问:“内阁能筹到多少粮饷?”   周延儒心中苦啊,做这个首辅最难的两个字就是“钱粮”,虽然京营的两万人马自筹,不用户部出钱,但左良玉等部的十六万大军所需的粮饷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左良玉等部的军饷都已经被拖欠半年了,如果照太子所说,全部补齐发放,那就更是一个庞大数字了。   刚刚忤逆了皇帝想让他“督师”的念头,周延儒有点心惊胆战,说话比往常小心谨慎了许多,拱手行礼:“回陛下,左良玉虎大威等部积欠的军饷都在半年,数目约在七十万两左右,内阁和户部从年初到现在一直在筹备,奈何福建闹了水灾,河北大名府又有瘟疫,一番左右支出,花去了不少,到现在户部库中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若是一次清付,朝廷实在是拿不出啊……”   其实周延儒没说的是松锦之战,真正让户部空空如也的是松锦之战,不然崇祯帝也不会逼着洪承畴决战,只不过现在谁也不想揭这个伤疤。   “太仓库中现有多少银子?”崇祯皱眉。   周延儒不回答,而是看向了新任户部尚书傅永淳。   傅永淳就任还不到半个月,这半月里他清点账目,又核查各处的银库和粮库,刚开始是累,这几天却是愁了,因为太仓库各处的库房基本都是空的,户部根本拿不出多少银子,这还多亏开征了厘金税,每日里能收入五到六千两银子,弥补了一些窟窿,不然会更加的不堪。   “回陛下,太仓库现有折色银十二万两,粟米十六万石左右……”   傅永淳出列奏禀。   朱慈烺心中苦笑,这就是大明朝的国库啊,就这点家底,连江南的一个中等富商都不如。   崇祯帝脸色更难看:“江南的银子呢。各地督抚能不能想办法凑一些?”   无人回话。   朝廷没有银子,各地督抚的府库也都是囊中羞涩,想让他们凑银,难。   崇祯帝环视群臣,心中的愤怒忽然压不住,轻轻拍了拍扶手:“怎么?太子带天出征,难道是要空着手去吗?你们这当臣子的,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臣等无能……”   朝臣都跪了下去,请罪之声响成一片。有人是真惭愧,不能为君上分忧,实在是臣子的耻辱。但更多的却是在随大流。   崇祯帝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太仓库只有十二万两银子,除去必要的开销,最多只能拿出十万两,内库砸锅卖铁,拼拼凑凑,也就是十万两,两者相加只有二十万两银子,相比于七十万两军饷的缺口,不过三分之一,何况还需要留出一部分银子购买军粮军需和征集民夫的费用,真正能用来发饷的数目,最多也就十万两。   让太子拿着十万两银子去亲征……这不止是寒酸,也是羞辱。   十万两银子,十六万大军去分,一人连一两都分不到呢。   那些被拖欠饷银的士兵,原以为太子亲征一定会有真心白银的好处,等到最后却只有一两银子,心中不知道会有多失望呢。   崇祯帝愤怒,太子默默无言,朝臣跪在地上之时,就见内监秦方忽然轻步走进乾清宫,向王承恩示意,等王承恩迈步下了御台之后,在王承恩耳边小声汇报了一句什么。   朝议紧张,王承恩一直都屏气凝息,随着崇祯帝的喜怒,他的情绪也不断的在变化中,而太子代天亲征让他情绪达到了最高点,不是兴奋,而是忧心,太子年刚十五岁,怎么能受了行军打仗的辛苦?万一有什么意外……   不过他是内监,不能干政,虽然很是担心,但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见秦方急慌慌地进来,心知有事,于是下了御台倾听,听完之后,他微微愣了一下,低声对秦方道:“让驸马等着,有机会咱家会通报。”   秦方去了。   王承恩回到崇祯帝的身后。   崇祯帝正在焦躁中,见王承恩忽然离开又回来,不免有点怒:“干什么去了?”   王承恩吓的连忙跪下:“回陛下,驸马都尉巩永固在宫门外跪着呢,说要向陛下请罪,还说有一件贪腐大案要向陛下检举!”   “请罪?”   崇祯帝微微楞了一下,在一帮勋贵中,他对巩永固这个姐夫其实是相当欣赏的,也就是祖制使然,不然他一定会想办法为巩永固安排一个职位,而依他对巩永固的了解,巩永固不可能有什么犯罪的机会,没有犯罪,又何来请罪?又或者是公主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再者,所谓的贪腐大案指得又是什么?   贪腐……慢着,崇祯帝忽然心中一动,有贪腐就有抄家,那么就能有银子,想到这里,立刻对王承恩:“传他上殿。”又转对群臣:“都起来吧,跪也跪不出银子来。”   “遵旨。”   王承恩站起来,对着殿门方向高声喊:“宣驸马都尉巩永固觐见!~~”   声音一声声传出去。   一直传到宫门口。   很快,驸马都尉巩永固就进入殿中,向崇祯跪拜:“臣巩永固叩见陛下。”   群臣都是惊异,正讨论军饷呢,驸马怎么来了?而且双手里还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册,难道是要献书?   有明一代,驸马虽然看似尊贵,但其实是最没有用的,一不能领军二不能有实际的官职,在朝堂中毫无影响力,而除非是召见,否则巩永固平常也是不上朝的,所以他今日的出现就更显得突兀了。   “你手里拿得什么?又有何事要见朕?”崇祯脸色沉沉。   “臣今日是来请罪来的。”巩永固将手捧的书册放到地下,抬目望向御座上的崇祯,一脸凝重:“臣利益熏心,一年前和商人合作,在西山上参股开了一间小煤窑……”   听到此,首辅周延儒的瞳孔猛地就是一收缩。   一瞬间,他已经明白驸马都尉所为何来了。   目光看向皇太子,却发现皇太子神色平静,就好像一切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一样。   朝堂一阵骚动。   刚开始,崇祯帝脸色很难看,他想不到自己一向看好的巩永固竟然也做出了这等不法之事。不过当听到巩永固三个月前就“幡然醒悟”,自动自觉的退出煤窑经营,并且愿意将一年所得全部捐献给朝廷之后,崇祯帝脸上的寒霜立刻就被春风吹散了。   巩永固,还是懂事的。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说完之后,巩永固深深拜伏。   朝堂上鸦雀无声。   不要说周延儒陈演这样的老官僚,就是站在御座前守卫的锦衣卫心里也是明白。驸马爷的请罪不过是一个“药引”,真正厉害的是他后面的检举。   群臣之中,有人不安地在挪动脚步。   西山煤窑之事,虽不说满朝皆知,但知情的官员却也有不少,御史言官还曾经大规模的弹劾过,不过最后都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谁都知道西山小煤窑的背后是一个个勋贵,在皇帝爱护勋贵、不轻易降罪勋贵的情况下,挑勋贵的刺,无异于是自讨苦吃。   加上煤窑老板的手腕颇为灵活,平常就和文官们多有交集,逢年过节都会提着银子去孝敬,但有一两个不长眼的言官弹劾小煤窑,不等身后的勋贵出手,更不等形成风潮,老板们就会利用各种人脉,各种手段予以劝服,一来二去大家便都知道西山煤窑是不能碰的忌讳。   明明知道西山小煤窑利润丰厚,但却也没有人去捅这个马蜂窝。   想不到身为勋贵一员的巩永固今日竟然将这个马蜂窝捅了。   御座上的崇祯脸色沉沉,不说如何降罪,只问:“你说你有贪腐大案要检举,所指为何?”   巩永固将手中的册子举过头顶,高声道:“臣检举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应城伯孙廷勋……勾结不法商人,为他人做保护伞,在西山私开小煤窑!”一连念了六七个勋贵的名字。每念一个,朝臣们的脸色就多变一分,看向巩永固的眼神里就更多了一份惊骇:驸马都尉这是要干什么?自决于勋贵之外吗?   而崇祯帝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所有证据皆在臣手中,请陛下御览!”   巩永固脸色始终冷静,没有悲愤,也没有慷慨。   “拿上来!”   崇祯帝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承恩小步跑下御台,接过巩永固的册子,双手呈送到御前。   “好啊!”   只看了几张,崇祯帝就拍桌而起,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朕的好勋贵!” 第四百五十二章 煤山弊案   “陛下息怒!”所有朝臣都跪倒在地,胆小的甚至吓得直哆嗦。崇祯帝杀伐果断,烦躁易怒,是一个严君,臣子但有过错,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因此朝臣们都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慎,就被皇帝抓住不放,连宠臣杨嗣昌在失了襄阳之后,也是日夜忧惧,担心被弃市,更不用现在的朝臣了。虽说皇帝愤怒的是勋贵,不是朝臣,但勋贵只所以能枉法,和朝臣们的失职有很大关系,皇帝对勋贵或许会留有情面,但对失职的朝臣却绝对不会客气。   崇祯帝脸色铁青,对于西山煤窑,他并非没有耳闻,言官弹劾过好几次,他也责令刑部和顺天府严查,不过并没有查出问题,加上煤球不是粮米也不是金银,他不觉得会有太大的利润,渐渐就淡忘了。但照巩永固所说,煤球虽小,但却有相当的利润,更令他恼怒的是,那些不法商人只所以敢在西山挖煤,乃是因为有勋贵给他们撑腰!   如果是往常,崇祯帝会严厉处罚奸商,而轻轻放过那些勋贵。   毕竟勋贵都是功臣的后代,是大明的臂膀,《皇明祖训》有清楚的交代,凡皇亲国戚犯罪,只允许有关司法部门举奏,不得擅自拿问,除谋逆不赦之外,其他罪行皆可从轻。   崇祯帝一直将《皇明祖训》视为圣典,一言一行都遵照《皇明祖训》。   但今日他顾不了了。   他扫一眼跪在群臣之前的太子,又望一眼南方,想象着开封被围,流贼汹涌而来,官军一个个却都是气无力,嘴里不满的嘟囔:“没有饷银,我等何必为朝廷卖命?”代天出征的大旗之下,太子拼力嘶吼,但却也没有人听从……   于是崇祯帝再不犹豫。   “着,锦衣卫立刻将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应城伯孙廷勋……拘提到宫中!”   崇祯帝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崇祯十五年,五月初十日,西山煤窑弊案爆发。   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应城伯孙廷勋等六七个勋贵被拘提到御前,在巩永固收集的铁证面前不得不承认,他们和挖煤商人有往来,并且提供了某种保护。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等人被崇祯帝严厉斥责,并且依照他们往年获利的情况,予以双倍的罚银,张世泽十万,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一人六万。至于死不认错,一意顽抗的应城伯孙廷勋则被降爵为辅国将军,并罚银八万两。   为防再出现崇祯十二年,勋贵被追银,武清伯李国瑞上吊自杀的事情发生,从英国公张世泽以下,所有触法的勋贵都被拘押在宫中,由锦衣卫看守,府中筹出银两,方才释放,为防止勋贵们以拖待变,崇祯帝这一次发下明旨:所罚银两,必须于三日内交齐,但有拖延,一日多交一万的惩罚银。如果七日里不凑齐,则褫夺封号!   英国公张世泽百年公爵,家产丰厚,加上年纪轻,被崇祯帝的雷霆之怒给吓到了,第二天中午就将十万两白银交到了宫中,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等人也都规规矩矩的交了银子,死不认罪的孙廷勋发现情况不对,哭爹喊娘想要认罪,但晚了,崇祯帝根本见都不见他。   皇帝如此雷厉风行,着实把勋贵们吓坏了。   人人都想知道,一向对勋贵宽容和蔼的崇祯帝,为何忽然变了脾气?难道三年前、崇祯十二年的旧事,又要重新发生了吗?   很快的,他们就听到了消息,皇帝这一次只所以这么决绝,乃是受到了太子的鼓动,而将勋贵押在宫中,处以双倍罚银,并有滞纳金的狠招,也是太子提出来的。   “太子……好狠啊。”有勋贵哀叹。   勋贵被罚,私挖小煤窑的不法商人也没有好下场,所有人都被处以三倍罚款,并且遣戎广西。也是三天之内交齐罚银,不然遣戎变杀头。西山挖煤的罪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明初西山就有小煤窑,但宣宗时曾经下过诏令,为防惊扰皇陵,西山煤窑一律禁止。嘉靖之后,朝廷禁令松弛,西山煤窑又死灰复燃,如果真从严处置,以惊扰皇陵论,一个个都是杀头的死罪。   三天之内,勋贵和商人的罚银,一共将近七十万,全部都纳入了府库——开封之战的粮饷困境,一下就解决了。   这还不算,在太子的劝说下,崇祯帝同意保留西山上的小煤窑,并实行“拍卖制”,一处煤窑一年五千两银子起拍,一次拍卖三年,由中拍商人经营生产,西山以后就不再是非法的私人小煤窑,而是得到朝廷承认的公开煤窑了。   原本,崇祯帝是不同意的,照他执拗的性子,这些非法小煤窑必须掩埋,但太子提出“在疏不在堵”,何况京师这么多人,如果西山的小煤窑都关闭了,百姓们烧火做饭,冬天取暖的燃料又从哪里来呢?都从河北山西运来,物价岂不又要高涨?   崇祯想了很久,终于同意。   得到朝廷要售卖西山煤窑经营权的消息,此前没有在煤窑利润中分过一杯羹的商人都是惊喜,过去想在西山挖煤,非有勋贵当后台不可,而每年的利润,勋贵们也要分一半,如今朝廷放开政策,允许商家挖煤,再不用找勋贵们的门路,以京师百万的人口,每年利润可期。最重要的是,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以光明正大的做生意了。   虽然西山煤窑暂时都被封闭,朝廷也还没有定出拍卖的具体时间,不过商人们都已经蠢蠢欲动了。   算一算,西山煤窑每年能为朝廷增加五到十万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这项政策在全国推展开来,山东的金矿,山西的煤矿,南方的铁矿,加起来会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不知情的朝臣都是惊喜,而知情的朝臣却是心情复杂,甚至是惊恐忐忑。   因为巩永固的检举册子上,除了被处罚的几个勋贵,还有一些没有被公开的秘密。   其中,田贵妃的父亲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弘遇也参与了西山煤窑的私挖。   驸马都尉当廷没有念出田弘遇的名字,不过在册子里却清楚写了田弘遇的罪责,比起英国公张世泽等勋贵,田弘遇收受的银两,只多不少,但崇祯帝没有处置田弘遇,而是压了下来。田贵妃病重,眼看就没几天了,即使国事纷乱,坏消息不断,崇祯帝依然雷打不动的每隔五天就会到坤宁宫看望一次,见花容月貌的爱妃日渐枯萎,容颜不再,崇祯帝几欲痛哭。   爱屋及乌,虽然对田弘遇的行为很是不满,但崇祯帝还是忍了。他不能在田贵妃病重弥留之际,处罚她的父亲。   驸马都尉巩永固知晓大体,没有在朝堂上公开念出田弘遇的名字,这一点,崇祯帝暗暗表示肯定。   除了田弘遇,另一件没有被当场公开,但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是,已经被抄家遣戎云南的原定国公徐允祯在西山有参股小煤窑,但上一次抄家时朝廷却没有发现,巩永固在检举书中清楚指出,刑部官员知法犯法,故意瞒报。崇祯帝雷霆大怒,刑部负责徐允祯案的两个主事被革职下狱,刑部尚书徐石麟羞愧请辞。   一时朝廷动荡,所有人都明白,徐允祯的财产被隐匿,绝不是两个刑部主事和刑部尚书徐石麟所敢做的,其后一定还有影舞者。   很快,圣裁就出来了。   原内阁辅员魏造乘被责令致仕。群臣廷推之后,礼部侍郎蒋德璟入阁为四辅。   众人顿悟:原来一切都是魏造乘搞的鬼。   只有少数人明白,魏造乘只是一个替死鬼,真正在徐允祯案中上下其手之人,仍在内阁中枢。不过开封之战在即,朝政以稳为主,崇祯帝这个时候不想大动干戈,不管是装糊涂,还是再给阁员一次机会,总之这件事暂时就掀过去了。   而在京师混的风生水起,即使在女婿魏藻德被论罪下狱之后,依然能游刃有余的山西商人田生兰这一次没有能躲过,被顺天府捉拿下狱。   至于有“检举”大功的驸马都尉巩永固被崇祯帝免于处罚,但巩永固自认有罪,自请随太子出征开封,上阵杀敌,将功赎罪,崇祯帝大喜之下同意了,如今勋贵们醉生梦死,能如巩永固这般愿意为国分忧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驸马能有这份忠义之心,着实让皇帝欣慰。   而在西山煤案掀起的大风大浪之下,暗潮也更加的汹涌。   “放长线钓大鱼,太子手腕……玩得高啊。”   襄城伯府,李守锜一边咳嗽一边赞叹。   首辅周延儒府邸。一连三天,周延儒都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他亲信中的亲信,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更是变得低调了起来。   嘉定伯府。   嘉定伯周奎正在聚精会神的吃核桃,连核桃皮里的肉渣,都要用针一点一点的挑出来,一点都不浪费。偶尔有核桃肉掉在地上,他也会迅速捡起来,吹一口,送到嘴里去。若是生人见了,还真不敢相信,堂堂国丈嘉定伯竟然这般的节俭。   国舅爷周镜却一点都不惊讶,他站在老爹面前,一脸庆幸的道:“爹,幸亏太子爷收了咱们的小煤窑,不然这一次可就惨了……”   太子收了他家的小煤窑之后,直接封闭关停,使嘉定伯府逃过了这一劫。   周奎哼了一声,将搜刮干净的核桃皮扔到篓子里,没好气的道:“不要跟我提太子!”   太子不但收了他的煤窑,还收了他的米店布店丝绸店,虽然最后将青楼还给了他,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对他来说,那不是抚慰,反而是带着一种羞辱。到现在除了一间青楼,他经营的产业就只剩下城外的一千亩地了,想到自己十几年的积蓄一朝就被太子夺去了一半,周奎气的咬牙切齿,只恨当初没有这个外孙就好了。   “爹,有个事情得和你说下,太子带天出征,去剿除中原的流贼,田弘遇那厮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了,竟然捐了三千两银子,五千石粮食,还有二十匹骡马。现在勋贵们正在效仿,您看咱家是不是也得意思一下啊……”周镜小心翼翼地问。   田弘遇当然不是自愿捐的,崇祯帝虽然没有公开责罚他,但却将他叫进宫中,好一顿的骂。田弘遇也算识相,一边请罪一边提出捐银助军,这才让崇祯帝消了气。   田弘遇是冒牌国丈,周奎才是正牌国丈,周镜心想嘉定伯府怎么也不能被田弘遇给压了?再者,外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很,虽然街面上的店铺都被太子一扫而空了,但周府地窖里的银子却多的是呢……   周奎敲核桃的手立刻就僵硬了,放下手里的小锤,抬起头,怒斥儿子:“银子银子,你就知道要银子!滚滚,老子没银子!有本事让他把我抓了吧!”   一瞬间,他仿佛把儿子当成是外孙了。   周镜吓的抱头鼠窜,再不敢多言。   等周镜跑了,周奎重新坐下来,又聚精会神的敲核桃吃。管他什么天下大乱,流贼四起,又管什么女儿外孙,一切都不如地窖里的银子可靠,谁敢动我的银子,我就跟谁拼命!   东缉事厂。   提督太子王德化脸色很是难看,刚刚,皇帝陛下将他和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两人召进宫中,好一阵痛骂。西山煤窑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两人竟然一点都没有汇报过?朕还要你们何用?   吓得他二人连连请罪。   心里两人都是怨恨:巩永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一个闲散驸马,照顾公主就行了,何必牵扯到朝局的纷扰之中?你自己活腻了,得罪了整个勋贵阶级也就罢了,但却将我东厂和锦衣卫置于何地?   此时回到东厂,想到崇祯帝盛怒的样子,王德化的心肝仍然在发颤。   “干爹。”一个低沉但却透着机敏的声音响起。   小太监李晃轻步走了进来。   王德化抬头看他:“怎么样?可查实清楚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暗潮汹涌   “清楚了。”李晃点头,声音淡淡:“确实是太子在背后指使的。驸马都尉参股小煤窑之事,两个月前就被太子查到了,不过太子却隐忍不发,反倒是命令驸马都尉暗中查核,收集各个勋贵枉法的证据。勋贵们再是聪明也想不到驸马都尉会胳膊肘往外拐,众人都没有防备,以至于让他轻松的拿到了证据,今日朝议,朝廷苦无粮饷,驸马都尉的出现正是时候。若是往常,陛下未必会这么决绝的处理勋贵。所以儿子以为,一切都是太子和驸马商议好的。”   勋贵中,英国公张世泽的爷爷张维贤当年是拥立崇祯帝的大功臣,若不是张维贤带兵拥着崇祯帝进宫,崇祯当年继位未必会那么顺利,也因此,崇祯帝对英国公府多有一份感激,但今日连英国府都没有免罪,可想皇帝的决绝。   “果然不出所料……”   王德化脸色发青。   太子的能量越来越大了,不但带天出征,而且已经能够影响到皇帝的态度,像西山小煤窑之事,若不是太子进言,皇帝绝不会担着惊扰皇陵的大责,令煤窑续开的。   想到自己和太子没来由的恩怨,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干爹也不必太过担心,开封可不是必胜之局,一旦有什么闪失,陛下满心的期望,怕全部都会变成失望。”看出了王德化的惶恐,李晃声音淡淡的开解。   王德化扫了干儿一眼,琢磨着这句话,心情竟然安定了不少。   服侍崇祯帝这么多年,他对崇祯帝的脾性太了解了,崇祯帝是一个温暖如春和冷冽如冰的混合体。如果太子让他失望了,即便是儿子,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一时间,王德化由衷希望太子在开封能遇上一次大挫败。   “还有,太子好像从澳门找来了几个佛郎机医生,为长公主诊断了一番之后,长公主的病情竟然大为好转。这也是驸马爷敢离开京师,到太子军中戴罪立功的原因。”李晃道。   “有这事?”王德化吃了一惊。   长公主可不是随便什么医生都能医的,非太医不可,本朝规制,除非是有圣命,民间医生是不能为长公主诊病的,更遑论什么佛郎机医生了。但有违反者,不但医生本人,连牵线的宫女仆役都会受到严厉责罚。   李晃点头。   王德化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摇头道:“不行,其他事情可以参一本,但事关陛下的姐姐,陛下绝不会为此降罪巩永固的。”   李晃淡然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的光芒,不过很快就消逝,郑重无比的道:“不,干爹,不是让您参他,是让您将此事禀告陛下……”   “你是说……田贵妃!?”   王德化一拍大腿,明白了。   田贵妃正在病重,那几个佛郎机医生既然能看好长公主,说不定对田贵妃也会有一些医治呢,一旦田贵妃病情好转,陛下龙颜大悦,对提出建议的他肯定会增加荣宠。   王德化跳起来:“咱家这就进宫!”   迫不及待的往外走。   “送干爹。”李晃尊敬的躬身,但王德化急吼吼地走了,他慢慢直起腰,面无表情返回后院的住处,关上门,刚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窗棂一开一闭,一个人从后窗跳了进来,却是坤宁宫主管太监沈霑。   沈霑面色凝重,开口就道:“太子要代天出征了。”   李晃点头,心中却叹息,我这个师兄还是沉不住气啊,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心浮气躁了。慢慢喝着杯中的冷茶,问:“那美人还没见陛下吗?”   沈霑摇头:“娘娘说,时机还未到……”   李晃唇边闪过苦笑,还等什么时机?再等下去,怕是娘娘性命都不保了,只盼那几个佛郎机医生真有奇术,能为娘娘续命。抬眼看向沈霑:“大白天的你不在坤宁宫,跑我这里干什么?是有急事吗?”   沈霑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太子带天出征,从京师到开封,这一趟最少得三个月,弄不好就得半年。中宫忧思,一定神不守舍,我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中宫,就是皇后。   李晃放下茶碗,面色肃然:“能否揭开三年前的真相,为五皇子讨得公道,关键不在中宫,更不在太子,而在于陛下。如今太子出征,陛下心气正盛,这个时候任何人提出对中宫和太子不利的言辞,都必然会惹恼陛下,我等死不足惜,但如果牵扯到贵妃娘娘,那就万死莫恕了,所以绝不可妄动,一切都等开封之战后再说吧。”   “但如果太子胜了,中宫圣眷更隆,五皇子被害的真相,岂不是永远也不能揭开了吗?”沈霑微微有点激动。   李晃冷笑:“你以为中宫现在的圣眷就不隆吗?”   沈霑哑然。   “师兄你是坤宁宫主管,一定要谨言慎行,除非是惊天的大事,否则白天绝不可以再来我这里。”李晃冷冷望着沈霑:“望师兄切记!”   沈霑虽有点不忿,但还是朝李晃一拱手,转身推开窗棂,翻身跳了出去。   房间恢复了宁静。   李晃望着桌上的茶碗,静静出神,一向心静如水、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此时竟然也有些心烦意乱的感觉。三年的隐忍谋划,原本一切顺利,五皇子被害的真相,原本很快就可以大白于天下,贵妃娘娘的委屈也可以让世人知道,但不想皇太子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懵懂的少年,一下就变成了英武的太子,先是抚军京营,现在又要代天出征。   虽然沈霑有点鲁莽,但有一点说的是对的,一旦太子击溃闯贼,声震天下,连带着中宫声望更隆,即便将五皇子被害的证据呈现到陛下面前,陛下也未必会为五皇子伸冤……   李晃越想心情越乱,拉开抽屉,熟练地从书册里翻出了几张纸,再一次仔细的读。   这是太子身边的暗探送来的情报汇总,太子最近三天的行程清楚的记载,最近三天里,太子一直待在城外大校场,没见过任何人,所以李晃就有点不明白了,身在城外大校场,又是怎么策动朝堂上的这场风波的?驸马都尉的检举也就算了,可能是早有谋划,但太子又是怎么和凌义渠勾上的?难道太子早知道流贼会围攻开封?   猛然间,李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头一惊,难道……暗探已经暴露了?   ……   黄昏时,太子即将带天出征的消息传遍了京师。整个京师都轰动了,大明自立国以来,除了首任太子朱标曾经有过领军出征的先例,煌煌二百七十年,再没有这样的大事发生,何况当年朱标出征,完全就是胜局已定之后的镀金之旅,说是亲征,其实就跟旅游差不多,又有开国猛将的辅佐,一点危险都没有。现在局势可不同,闯贼在中原可是聚集了五十万大军,整个中原已经糜烂不堪,太子在这种时刻出征,简直是不要命了啊。   “太子英武啊!”   京师之内,有不少都是陕西河南人,对于中原的糜烂,他们最是忧心,现在太子代天亲征,他们仿佛是看到了家乡安宁的希望   更多的人却是忧心。   流贼势力居然这么庞大了,庞大到逼得太子都要亲征了,这京畿还能安宁吗?太子在京营练兵练的好,一旦太子把京营兵都带走了,京师不就空了吗?   接着又有消息传出,太子此次亲征,需要大量的骡马,不但市面上的骡马被购买一空,连宫中御马监和南海子的养马场也都被搜刮的干净,而会制作马车的匠人这半个多月来一直都没有闲着,一直都在为京营打造马车,这么说来,太子对带兵出征好像早有准备啊。   一连几天,京师街头巷尾,各大茶馆,所有人都在议论太子亲征,或兴奋或忧虑,有不同意见便争论起来,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如此惊天大事之下,英国公等勋贵在西山私开煤窑,被皇帝重处的新闻,反倒是变成小事了,只有英国公缴纳罚银的那一日,人们热烈的议论了一番,但很快就又回归到太子代天亲征的大事上。   至于被殃及的那些倒霉鬼,比如在西山挖煤的那些商人,百姓们连提都没有人提。大象打架,还管的了蚂蚁?   夜晚,顺天府大牢。   山西商人田生兰被提出了牢房。   自从女婿魏藻德被朝廷免职下狱之后,田生兰就自感失去了保护伞,风向有变,京畿之地可能不适合再待了,于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处理生意,全部脱手后,他就要离开京师,返回山西,不想还没等完成,顺天府衙的兵丁就破门而入,将他按倒在地上了。   被关了一天之后,田生兰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为保性命,他愿意缴纳三倍的罚银,只求官府能高抬贵手,饶他一命,不想主审的刑部官员却不置可否,今夜忽然被提审,不知是不是官老爷们发了慈悲?   进到审讯室,见到堂上坐着的主官,田生兰噗通跪倒:“驸马爷,救命啊!”   审讯的主官居然是驸马都尉巩永固。   田生兰在京师的时间不短,平常热衷于结交权贵,所以当然认识驸马爷。   不过田生兰想错了,驸马并没有参与刑案的权力,巩永固夜探顺天府衙牢,并非是要审讯他,而是有另外的目的。   巩永固使一个眼色,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和田生兰两人。   “田生兰,你可知罪?”巩永固冷冷喝问。   “草民知罪!”田生兰连连叩首:“草民愿意缴纳罚银,求驸马为草民做主,放草民出去吧。”作为一名腰缠万贯、养尊处优的富商,田生兰何曾受过这种的牢狱之苦?仅仅一天,就快让他崩溃了。   “你真知道你犯了何罪吗?”巩永固拍桌子。   “草民勾结定国公徐允祯,在西山私挖煤窑,定国公事发之后,草民销毁证据,试图掩盖,不过草民和徐允祯刚刚合作一年,草民并没有赚到多少银子,还请驸马明察啊……”田生兰连连叩头,既自首也自清。   “勾结徐允祯当然有罪,不过这不是你的主要罪过。”巩永固冷冷。   “草民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为了逃脱牢狱之灾,田生兰将过去做过的缺德事都说出来了。   巩永固摇头:“本都尉就提醒你一下,自辽东之变以来,本朝有严律,凡我大明境内百姓,绝不可和建虏通商,否则以谋逆论处!”   听到此,田生兰脸色大变,额头冒出细密冷汗,不管是私挖煤窑,或者是以次充好,都不是死罪,都可以用银子搞定,但私通建虏可不行,那是夷族的大罪。虽然因为年纪的关系,田生兰不再出塞,而且是交给了弟弟田生义,但其间的黑暗和凶险,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事发,他田家男子都得死,女子都得降入娼籍。   “你们山西商人,尤其是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黄云发,加上你田生兰,你们八大家最是猖獗,视朝廷禁令如无物,多年来,不但贩卖粮食生铁,甚至还敢卖甲胄给建虏蒙古人。有多少百姓死于你们供给的铁器长刀之下?又有多少沾染百姓血泪的金银珠宝回流到他们的口袋中,继而再购买我大明的粮食铁器,继续贩卖给建虏?甚至还出卖边塞情报?你们的罪行罄竹难书,人神共愤!”说到激动处,巩永固忍不住拍了桌子。   田生兰已经吓得瘫软在了地上。   原本他还心有侥幸,想着死不承认,但驸马的话却让他明白,朝廷早已经掌握了一切,连他们八大家的名字都知道了,想到被夷家灭族的悲惨,田生兰哇哇大哭:“驸马爷饶命,饶命啊,我田家绝没有贩卖过生铁,更没有卖过甲胄……”   “将你所知道的全部交代出来,朝廷或可留你和你子女一命,否则一律弃市!”   当夜,田生兰就被提出顺天大牢,秘密关押,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徐允祯之案被牵连,不管是京畿商人,还是山西八大家,都不会想到,这将是大明商界地震,山西商人被连根拔起的前奏曲。 第四百五十四章 出征践行   火药厂。   自从得了“带天出征”的圣命之后,朱慈烺就马不停蹄的连轴转,安排京营军务,调派人马和粮草,准备各种各样的出征事宜,幸亏有吴甡帮忙,不然他一个人绝对忙不过来。   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来一趟火药厂。   火器是决胜根本,而火药是火器之根本,没有火药,鸟铳和火炮就是一堆废铜烂铁。此次出征,火药消耗一定会是一个天文数字,大军出征时会带一批,再然后火药厂要将生产出来的火药,源源不断的送往开封,以支援大军作战,为免出什么漏子,朱慈烺非要到火药厂看看不可。   田守信、佟定方、兵杖局褚宪章等人随行。   火药厂掌厂太监齐宁早早就在门口迎接。   比起上次见面,感觉齐宁不但是瘦了,而且也精干了许多。   虽然一直没有来火药厂视察,但朱慈烺却听到了不少关于齐宁的传言。说齐宁齐公公将“认真”两字发挥到了极致,甚至是已经有点不正常,每日里亲自坐在秤房里,监督匠人们幺料,产出来粗料检查一遍,细料检查两遍,最后做出来的火药更是要检查三遍,但有不合格或者滥竽充数者,一律销毁,匠人重罚。   靠这股认真劲,在没有增加人手的情况下,齐宁硬生生地将火药质量提了上来。   齐宁是一个可用之才,但还是有点笨,朱慈烺告诉过他,不必事必躬亲,只要订出制度,严格执行就好。可他倒好,事事亲力亲为,火药质量倒是保证了,可时间长了,他身体怎么受得了?   “奴婢叩见殿下。”见到太子,齐宁又露出了他招牌似的傻笑。   朱慈烺微笑点头,忍不住说一句:“看你又瘦了啊,要注意身体,不然你要是病了,本宫的火药厂可怎么办?”   得太子关心,齐宁眼眶一下就红了:“殿下放心,奴婢的身子硬着呢,绝不会生病!”   朱慈烺摇头:“生病这事可不由人。”转对褚宪章:“这事还是交给你吧,在火药厂定一套制度出来,从选药配药到最后的成药,各个环节都要详细规范,标准和责任都要写的清清楚楚,不许稀里马虎,掌厂太监也不必事必躬亲,下面各有分摊,以后不管谁做掌厂太监,都遵照执行。”   “是。”褚宪章躬身。   进到火药厂,见秩序井然,各级工匠认真细致,精神状态非常好,绝无敷衍混日子的那种怠慢。而大军所需的火药,火药厂也已经准备齐整,第一批一百辆大车正在装车中。   问起产量和各种细节,齐宁对答如流。   朱慈烺暗暗点头。   和火器厂盔甲厂不同,火器厂不能二十四小时生产,天亮开始,天黑之前就得收厂,因此除非是扩大生产,否则产量提高不易,而现在火药厂每日的产量比过去提高了三分之一,且都是质量过硬的好火药。   这都是齐宁的功劳啊。   最后来到纸包弹的装填车间,见实际操作的都是男工匠,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虽也还算熟练,但总觉得有点别扭。朱慈烺转头看褚宪章:“褚公公,装药填弹可是一个细致活,男人马虎大意容易出错,为什么不使用女子?”   听到此言,众人都是惊异,不说这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只会男女授受不清的礼法,就不可能让女子抛头露面到火药厂来工作,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不但会遭到众人嘲笑,也会遭到褚宪章的训斥,但对太子,他却不敢训斥,尴尬的笑:“殿下,我朝女子没有工作的先例啊……”   “不对吧,本宫听说在江南地区,女子纺织做工有很多。”   褚宪章更尴尬:“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江南可以,京师更可以!更何况纸包弹的重要性,岂是纺织丝绸能比的?立刻想办法招募年轻女子,从今以后,这等细致之活,都要女子来做。”朱慈烺板起脸。   “是。”褚宪章不能违抗,只能苦笑听令,心说我该怎么向王公公和陛下解释呢?   从火药厂离开时,朱慈烺严令褚宪章和齐宁必须保证火药厂的生产,开封前线的火药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短缺,至于所需银两,内廷会全额拨付,两人都是听令。   翻身上马,朱慈烺急急向皇宫而去。照礼部择选的日子,明天上午京营大军就会誓师出征,今晚将是他留在京师的最后一夜,崇祯帝为他准备了家宴,周后甚至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此时全家人正在宫中等着他呢。   太子“代天出征”足以鼓舞前线的将士,但对于父母,担心忧虑总是难免的。即使周后这样贤德识大体的皇后,听闻儿子要领军出征之后,第一反应也是担心流泪,惹得崇祯帝也烦恼了起来。   周后、袁妃、定王、永王、坤兴、昭仁,加上太子和崇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一顿家宴,宴中谁也不提太子即将出征之事,连坤兴都是乖乖的。显然崇祯和周后提前交代过。只是等到家宴即将结束之时,望着谈笑自若、好似胸有成竹,但脸上稚气未脱,还只是少年的太子,周后的鼻腔像是被堵住了一般,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周后这么一哭,崇祯帝也低下了头。   压抑了一个晚上的坤兴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扯住太子的袖子,娇嗲的声音里带着哭意:“太子哥哥,你要早点回来啊……”   朱慈烺淡淡笑,但眼眶忍不住也红了。   小昭仁也跑了过来,学着坤兴,奶声奶气:“太子哥哥早点回来。”   定王脸色涨红,什么也没有说,原来,知道太子领军出征的消息后,定王居然向周后提出想要随太子哥哥一起到前线杀敌,结果被周后责骂,罚跪了一上午。到现在,定王心中的那口气都还没有缓过来呢。   这一点,还真有点出乎朱慈烺的意料,没想到羞涩的定王竟然有这般的胆气。   但真正让朱慈烺惊奇的是永王。   永王冷静地祝太子哥哥旗开得胜。虽然三个皇子中数他年纪最小,但那份镇定却已经不亚于太子。   关门的钟声响起之前,朱慈烺离开皇宫,离开前,他在崇祯帝和周后面前深深跪拜:“父皇母后勿忧,儿臣一定会击溃中原流贼,大胜归来。”   崇祯帝点头。   周后的丝帕却已经湿透了。   等太子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周后呆呆了半晌,忽然对徐高道:“徐高,吩咐下去,太子得胜回京之前,坤宁宫要一直素斋。一干女官,随我早晚诵经,祈求神佛保佑……”   夜晚。   精武营军营,千总魏闯巡营完毕,正要回房,却看见前方的岗哨前,有人在招手。   原来是他姐夫徐文朴。注:魏闯和徐文朴的关系,在六十一章有增添。   魏闯走过去,抱拳行礼。   徐文朴端着姐夫的架子,瞪着眼:“明天就要出征了,今天你怎么没去看你姐姐啊?”   魏闯道:“军中事务多,我实在忙不开,再说了,只是出征,又不是死别,未来能看我姐姐的时候多的是。”   “少给我说屁话!”徐文朴恶狠狠地道:“你姐姐等了你一天却不见你身影,你知道她哭的多伤心吗,老子的心肝都快让她哭出来了!派人给你传话,你居然不听,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夫吗?”   魏闯不说话,只是笑。   徐文朴气的咬牙,真想一脚踹过去,终究还是轻轻一叹:“老子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立个大功,不负太子殿下的器重,但看你姐姐一眼,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啊,你怎么就……你真气死老子了。”   见姐夫为难的样子,魏闯心头涌上歉意,抱拳道:“等得胜归来,我一定去向姐姐赔罪!”   “这还差不多。”   徐文朴翻一个白眼,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当姐夫的劝你一句,你别跟彰武伯府的杨轩置气,虽然没有袭爵的权力,但怎么着人家也是勋贵后代啊,跟咱们这样的泥腿子不同,能让的,你就让他一下。”   魏闯笑:“姐夫你有所误会,我和杨轩可不是置气,我们比的是练兵,这一次出京比的更是谁能打胜仗!杨轩虽然是勋贵出身,不过我瞧他也没有什么勋贵之气,每日里和士卒们摸爬滚打,一旦都不娇贵,尤其是那一把鸟铳玩的好,我对他还是很佩服的。”   徐文朴摇头:“那也要当心,我听说你们还有彩头?”   “有。”魏闯道:“谁输了谁送一头猪到对方的营中。”   “你小子别让人当猪送了就好。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处理。”徐文朴也不再多说,他这个妻弟虽然脾气有点倔,但心智和本事却也超过一般人,他不担心妻弟输,只担心万一赢了,杨轩背地里使绊,但转念一想,我这个小舅子是太子看上的人,谁又敢在背后使绊?   这么一想就放心多了。   和妻弟谈话结束,徐文朴快步返回自己营中,脸上的轻松也变成了凝重,他清楚知道,此次出京非同小可,不止是因为面对五十万流贼大军,更因为这是太子殿下的首战。   只能胜。不能败!   而若没有相当的作为,不要说千总,就是现在几个营头的主官怕也是逃不过太子殿下的严厉军法。   精武营现在的六个千总,论出身和地位,当然是杨轩最高,但若论练军和麾下士兵的战力,徐文朴却是第一的,从太子开始整饬京营之时,徐文朴就遵照太子定下的各项规章,严格操练部下,有一段时间,徐文朴部下逃兵严重,就是因为他操练太过严苛,以至于军士们都有点受不了。   而第一个在军中宿营的千总也是徐文朴,军中现在操练的戚家拳更是出自他的传授,昨天太子召见他,虽没有听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显——开封之战,你徐文朴要承担重任,并且必须给我顶住!   因此徐文朴一点都不敢怠慢,回营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思想教导课结束之后,一人加练一百俯卧撑,做不完者不许睡觉!   ……   襄城伯府。   后堂。   京营提督李国祯一边饮酒一边哀叹:“连七老八十的吴襄都能去开封,为什么却要将我留下?”   城东的娘娘庙。   一个人正在座前虔诚祈祷:“求菩萨娘娘保佑,保我李顺战场平安,百发百中,流贼的大炮一发也打不到我。但能立功,我一定永远吃斋,为菩萨娘娘再塑金身,再保佑我家小青永远年轻漂亮,为我早生贵子……”   却是神机营副将李顺。小青,其小妾也。   ……   崇祯十五年五月十四日清晨,初升的阳光穿透厚厚地云雾,照在紫禁城午门前的广场上。   广场中心,一座祭坛高高矗立,祭坛之前竖立了七面杏黄色的大旗,分别上书“旗头大将”、“六纛大将”、“五方旗神”、“主宰战船正神”、“金鼓角铳炮之神”、“弓弩飞枪飞石之神”、“阵前阵后神”。另有錞、镯、铙、铎四金和雷鼓、灵鼓、路鼓、鼖鼓、鼛鼓、晋鼓六鼓。   文官百官,在京所有勋贵静悄悄地站立。   “吉时到!”随着内监秦方悠扬的声音,祭天大典开始。   先号炮,再礼乐。礼乐奏罢,崇祯帝亲自登坛祭天,百官勋贵跪拜,随后代天出征的皇太子朱慈烺也登上祭坛,向天跪拜。   “砰砰砰……”祭天结束之后,号炮再次响起,震动天地。   祭坛之下,京师三大营的几十名盔明甲亮的将官静静肃立。在他们身后,随太子出征的精武营、左柳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的两万多名将士正肃然而立,从午门一直排到承天门外。尽管场面宏大,人员众多,但受阅队伍却都是鸦雀无声,只有风卷过大旗,和祭台之上远远传来的诵读声……   仪式举行完毕之后,皇太子一声令下,大军立刻出京。   顷刻之间,旌旗招展,震天动地的鼓声和号角声响成一片,诸将分领所部,开始出城。步伐整齐,刀枪如林,场面极为壮观。   “父皇,儿臣去了。”朱慈烺再一次向崇祯跪拜,他全身披挂,腰悬长剑,跪拜时,锵然作声。   崇祯帝肃然点头:“去吧,一切小心。”   朱慈烺下了祭台,东宫典玺田守信早已经为他牵过了一匹纯黑的骏马。朱慈烺翻身上马,再一次向祭台之上的父皇抱拳行礼,然后毅然回头,大喝一声:“走!”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军出征   兵部右侍郎吴甡、驸马都尉巩永固、东宫典玺田守信、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练使张家玉、中军官佟定方、还有参谋司的几大参谋,一众文武,浩浩荡荡,随行左右,簇拥着朱慈烺向城门而去。   在京的所有勋贵、文武百官都来送行,当太子上马离开时,所有人都是躬身行礼。   等太子远去后,众人直起身来,表情各不相同,有人期待,有人忧虑,更有人怀着不可叵测的心意……   此次太子亲征,在田弘遇的表率作用之下,各家勋贵不得不有所表示,一千两千的捐了有五万两银子,其中彰武伯杨崇猷最为大方,只他一家就捐出了五千两,比侯爷国公捐得都还要多,众人都惊讶,不明白杨崇猷为何如此大方?私下有人传言,说杨崇猷的侄子杨轩在京营军中为千总,此次捐银,是太子通过杨轩而授意的,杨崇猷明着捐了五千两,但其实当天就又拉回去了,完全就是演了一场戏。   对这种传言,彰武伯杨崇猷一笑了之,并不辩解。   祭台之上,崇祯帝目送儿子离开,哪怕儿子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混入到了千军万马之后,他却依然踮着脚,伸着脖子,迟迟不肯收回目光……在太子面前,他是一个坚强的父亲,在臣子面前,他是一个威严的君王,但此时独自一人站在祭台之上,远望儿子离开的身影,他内心的孤独和脆弱,终于是忍不住的表露出来。   不知不觉中,崇祯帝的泪水已经打湿了眼眶……   大军出征,从承天门到西北角的德胜门,沿街两行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当京营大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街道上铿锵而过时,有百姓们齐声高喊:“陛下万岁!京营威武……”   朱慈烺由五百武襄左卫护卫,紧随在三千营之后,不过他却没有走德胜门,而是径自从正阳门出城。在正阳门外,一支特殊的部队正在等候他的检阅,那就是由五城兵马司百户孟文龙率领的工兵部队。   原本,朱慈烺兴修北郊水利只是为了增加灌溉率,同时也是为数万灾民开一条活路,不想这两个多月下来,他发现孟文龙颇有点能力,将水利工程现场治理的井井有条,原本一窝蜂的灾民也懂得了一些军中的纪律。而大军在外,需要相当的民夫,尤其修筑工事挖掘壕沟之类的工作,基本都是民夫承担,与其使用毫无组织的民夫,倒不如使用这些在北郊水利已经积攒了相当经验的民工,因此朱慈烺令孟文龙从七千民工中选出一千精壮,成立了一支专门的工兵部队,随大军前往开封。   至于北郊水利,由剩下的六千民工继续完成。   此时一千民工穿着统一的服装,扛着铁锹锄镐,背着铺盖卷,在正阳门列成一个整齐的队伍,还扯了一面大旗,上面写了一个“工”字。   在北郊为民工时,他们只能吃饱饭,没有一分工钱,现在变成工兵,随大军出征,每人每月可领一两五钱的军饷。其间的差别可谓是天上地下,虽然随军出征有很大的风险,但想到每月一两五钱的银子,民工们的心气还是很高的。   孟文龙带着五十名原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站在队伍的最前列,等候太子检阅。   朱慈烺纵马来去,环视一圈,很是满意,一挥手:“出发吧!”   “得令!”   孟文龙翻身上马,率领工兵营开拔。   工兵营将和左柳营一起行动,不为征战,只为部队挖掘工事。   除了工兵营,在正阳门外等候太子,为太子壮行的还有汤若望、毕懋康,宋应星,薄钰。此外,东宫詹事府的属官在少詹事项煜和左庶子马世奇的带领下,列成两行,也来为太子壮行。   对于太子领兵出征,马世奇是极为反对的,昨天有清流纠集了在京的一些士子举人,在宫门前跪拜,请求皇帝收回成命。马世奇就是其中一员,不过圣意坚决,他们也没有办法。今日太子出征,马世奇心底里是不想来的,但身为太子属官,他不能不来,此时见到太子,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板着脸行礼。   对于大多数官员反对他亲征的心情,朱慈烺很是了解,同时也很是不在意。   文官反对国本涉险的心理,不能说完全不对。   不过如今情势下,他这个大明太子如果不涉险,开封之败怕就是无可挽回啊。各中道理,他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文官们执意捂着耳朵,他也没有办法。   朱慈烺在正阳门外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葡萄牙商人曾德昭。   三个月前,朱慈烺和他签了购买欧洲板甲的合同,交货日期定在了明年,不过其中五百具的样品要在五月初交付,曾德昭紧赶慢赶,将澳门和印度果阿的存量板甲搜刮一空,终于是凑够了五百具,然后通过海运,几乎是掐着时间送到了天津,又连夜运到北京,正赶上太子殿下带兵出征。   检查过板甲质量,朱慈烺表示满意,随即将板甲全部装车,运往军中。板甲是新式物件,大明将士还不会穿戴,且板甲也容易毁损,因此曾德昭派了五个澳门匠人随军。   一起安排妥当,朱慈烺率军离开。   “祝太子殿下马到成功,早日得胜归来!”   声声祝福之中,朱慈烺回头再望一眼正阳门,望一眼巍峨的城墙,这大明的帝都,心情不由就澎湃了起来,三个多月的努力,一百多天的艰辛,大明的成败,就在此行了。又看随在身边的文武,远望大道上向南而行的齐整大军,心中豪气顿生,忍不住吟诗一首:“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一甩马鞭:“走!”   马蹄滚滚,踏起的烟尘淹没了众人的眼目,再睁开眼时,太子身影早已不见……   广宁。   自从天启二年明军战败,王化贞与熊廷弼退保山海关之后,广宁就成了建虏的地盘,广宁地理位置重要,与辽西比邻的蒙古各部要想和明朝联系,非通过广宁不可。建虏夺得广宁,等于是切断了辽西蒙古部落和大明朝的联系,此后各部落倒向建虏,跟此有莫大的关系。   关宁曾经是大明重镇,现在亦是建虏在辽西最重要的军事堡垒。   为防谍,汉人是不能进入广宁城的。   但建虏又不能不和汉人做生意,于是便在广宁城西二十里之处划出了一个名叫“王家集”的市镇,专门供山西商人在此歇脚做生意。每年夏秋之际,就会有大批山西商队赶着骡马而来,和建虏蒙古人在王家集交易,十几年下来,王家集从一个不过百人的小村庄变成了两千多人的大市镇,交易繁忙时,王家集的人口甚至会超过五千人。   王家集最大最有名的货号叫贸昌盛。   贸昌盛专门经营皮货人参,背后有建虏贵族入股,几乎完全垄断了王家集的皮货生意。   老板姓佟,五十多岁,是第一批削发易服的汉人,虽然背叛了祖宗,不过佟老板的商业信誉那却是远近皆知的,只要和他做生意的人,不管是货还是银子,他都是童叟无欺,曾经有一个山西商人在他店里遗落了一百两金子,那商人以为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毕竟一次生意就是一年,不想来年再来王家集,一百两金子和包裹原封不动的还放在贸昌盛的柜台里。明知里面是金子,佟老板居然动都没有动过。   由此,佟老板的名声更是大振。   这一天午后,两个山西商人走进了“贸昌盛”。   佟老板正在柜台后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眯缝的小眼一看,还没等他看清来人,就见走在前面的那人笑眯眯地拱手:“佟掌柜,别来无恙?”   “原来是秦师爷!”   佟老板认出来了,连忙从柜台后转出来拱手回礼,秦师爷是山西大商梁嘉宾的得力助手,这些年梁嘉宾身体有恙,生意都交给儿子梁怀远,他本人不再出关,而秦师爷地位不坠,甚至比过去更受老板器重。佟老板在王家集多年,和山西商人多有交集,因此对秦师爷一点都不陌生。   两人相互寒暄几句,佟老板望向秦师爷身后那人:“这位是……”   “鄙人谭川。”那人面带微笑的自我介绍。   秦师爷笑着补充一句:“谭川是我们少东家的远房表哥,这一次专门来历练的。”   佟老板哦了一声,没有在意,目光转回秦师爷:“秦师爷一定是为你们少东家打前站来的吧?不知少东家现在哪里?这一趟又带来了什么好货?”   一说到少东家,秦师爷脸色立刻就变了。   佟老板何等精明,立刻察觉到不对,笑意一敛:“怎么了秦师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能借一步说话吗?”秦师爷脸色凝重。   佟老板眼有惊异,但还是点头:“当然可以。”令伙计看着店铺,他带着秦师爷和谭川两人进了后堂。   请二人落座,关上门,佟老板道:“秦师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师爷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送佟老板,郑重道:“这是我们少东家写给你的亲笔信。你看完就知道了。”   佟老板打开了看。   秦师爷紧紧盯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他右边侧脸上,他的眉角微微在跳动,不经意中,他右腿紧张的在颤抖。   佟老板看完书信,脸色一下就凝重了,一边将信笺折了起来,一边抬目看向秦师爷,沉吟问:“少东家的伤势怎样?”   “不是什么大伤,就是腿部中了一刀,不能骑马,不然他一定亲自来。”秦师爷解释。   “货物被蒙古人抢了,少东家受了伤。所以想要把存在我这里的一千两金子拿回去?”佟老板问。   秦师爷点头。   佟老板皱着眉头不说话。   “怎么佟老板,有问题吗?”秦师爷问。   佟老板点头,一脸为难的道:“有一点小问题,当初我和少东家可是有约定的,除非是见到他本人,否则这笔金子是任何人也不能提的……”   秦师爷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物,打开布搭,亮给佟老板看:“我们少东家说了,只要你见了此物,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原来是少东家梁怀远戴着的一枚戒指。   佟老板脸色微微一变,接过戒指仔细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点头:“既然如此,二位在这等着,我这就去准备。”   起身离开。   等他一走,一直挺着腰杆的秦师爷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软软地摊在了榻上,眼角惊喜的压不住,冲谭川低声道:“成了!”   谭川也就是高文采却面无表情。   那日梁怀远在蒙古人袭击,身受重伤,临死前告诉秦师爷,说他梁家在广宁王家集贸昌盛的佟老板那里还存有一千两金子,令秦师爷去取了,重振他梁家的生意。秦师爷一个人不敢去,就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到广宁走一趟?如果成了,可重谢他五百两银子。   高文采本就计划往广宁走,秦师爷的提议正合他心意,于是他便点头应允,两人风餐露宿,走了差不多两个月,终于是到达广宁。这一路艰辛无比,好几次都差点被蒙古散骑抢为汉人奴隶,也幸亏有秦师爷这个向导,不然高文采非走错方向不可。   在进入王家集之前,秦师爷找他商议,说如果将少东家已死的实情说出来,佟老板说不得会赖账,为稳妥起见,少东家的死还是要保密,所以秦师爷仿着少东家的笔迹写了一份信,令整个事情更加妥切,至于戒指,乃是少东家临死前亲口所说,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此时处身在贸昌盛的后堂,听着佟老板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同于秦师爷的惊喜,高文采却心生警惕,或许是多年锦衣卫的生涯,令他生出对任何人都不轻易相信的本能。他总觉得佟老板的表情和眼神有点不大对劲。   所以听得佟老板离开,他立刻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   佟老板没有去前堂,而是匆匆去了后院,唤过在后院喂马的几个马夫,低声叮嘱。   几个马夫立刻抽出长刀,前三后四,向高文采和秦师爷所在的后堂逼了过来。   七人都身材矫健,一看就知道是精悍家丁。   高文采脸色一变,不好,果然有问题! 第四百五十六章 秘奏崇祯   高文采虽惊不乱,顾不上招呼后堂里的秦师爷,他抽出藏在怀中的短刀,一个闪身就藏到了廊柱之后。七个提着长刀的马夫杀气腾腾地从廊前经过,竟然没有人发现他,而廊间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坐在后堂里心神不宁的秦师爷,他冲出来一看,登时就脸色发白:“佟掌柜,你这是干什么?”   佟老板负手站在七名马夫身后,冷笑道:“你心知肚明!如果我猜的不错,梁家少东家一定已经死在你们两人手中了吧?”   秦师爷冷汗滚滚,但犹不承认:“佟掌柜这说的什么胡话?我家少东家不过就是受了一点轻伤,那有什么死?”   佟老板冷哼一声:“还敢狡辩!实话告诉你,你们少东家在我这里根本就没有存金!他让你们到这里来,还拿着戒指,不过就是要告诉我,我被这两个人害了,杀了他们为我报仇!”   听到此,廊柱后的高文采大吃一惊,想不到那枚戒指并不是取金子的信物,而是要命的催命符!   只是梁怀远为什么要杀他们两人?   目光看向秦师爷,发现他一头一脸的冷汗,整个人好像都是呆住了。   只看秦师爷的表情,就知道佟老板所说都是真的,细细当日发生的事情,高文采忽然明白梁怀远为什么要布下这个陷阱害他们了。   那日被蒙古人忽然袭击,梁怀远在悲愤之中已然知晓,自家被范家王家坑了,为了防备他梁家做大,范家王家收买了蒙古人,定下了这条杀人夺货的毒计,令他梁家永世不能翻身,而范家王家下手只所以这么准,乃是因为他身边有两家的奸细,而这个奸细就是当天行事反常的秦师爷!   原本梁怀远也没想报仇,不想在临死之前却阴错阳差的遇见了秦师爷,于是他就在弥留之际定下了这条复仇的计策。   他知道,秦师爷一定会上钩。   至于高文采,只不过是附加伤害,并不在梁怀远的计算中。   想明白这一点,高文采倒是佩服,梁怀远是一个人物,只可惜不走正道。   佟老板冷冷的声音传来:“梁少东家的妹妹前年嫁入我们佟家,他就是我佟家的舅子了,那枚戒指就是我佟家送给他的,我佟家有责任有义务为他报仇!所以我最后问一次,梁少东家在哪死的?他尸体现在又在哪?”   堂门前,秦师爷呆若木鸡,冷汗淋淋,他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想不到却早已经被少东家看穿了,并且在临死之前为他挖下了这个大坑……少东家,你好狠!原本,他对秦家还是很有愧意的,那日抱着梁怀远的尸体失声痛哭,也是发自肺腑,但现在他心中全是恨,恨自己太糊涂,没有看穿梁怀远的诡计,捉了一辈子的鹰,今日被鹰啄了眼了!眼看一张张凶残的面孔渐渐逼近,长刀的寒光摄人心魄,他万念俱灰,想自己肯定是要死在这里了,但想到生死,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救星,谭川呢?谭川去哪了?   “谭川,你在哪?救我!”   秦师爷悲声高喊。   高文采知道,自己不能再躲了,再躲下去,佟老板一定会发现他不在堂中的秘密,于是猛地冲了出去,手中的短刀一挥,不等佟老板回头,刀锋就已经割断了他的脖子。   高文采的出现太突然,站在最后的佟老板根本毫无提防,只觉得刀光一闪,自己脖子就冒起了喷泉,只觉得眼前一片花红,脑中再没有了意念……佟老板倒地的同时,七名马夫都是吃惊,他们提着长刀围住后堂,原本是要防备里面的人,不想身后却忽然杀出了敌人。   手忙脚乱中,七人被高文采杀了一个措手不及,高文采本身就是锦衣卫高手,此番蓄力攻击,毫不留情,如狂风扫过原野,出刀必有人惨叫,几个起落,就将七名马夫全部斩杀在地。   满廊的尸体,秦师爷都看呆了,他没想到高文采居然这般厉害。   门边忽然有呼喊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前面看店的伙计正踉踉跄跄的向外奔跑,好像是要去请救兵。   高文采想也不想,右手一扬,手里的短刀闪电般的掷出,正中那伙计的后心。   砰。   伙计倒在门槛处,张张嘴,瞪了一下腿,很快就气绝,高文采暗叫好险,因为只差一点他就能跑出去报信。   “走!”   高文采原本不想搭理秦师爷,虽然晋商都不是什么好人,但秦师爷卖主却也让他瞧不起,不过终究在一起相处了两个月,他不忍将秦师爷留下等死,一声断喝之后,高文采冲到木桶边,探手入桶,狠狠洗了两下脸,顺手扯下晾在院子里的一件长衫,披到身上。   这中间,秦师爷却不见了踪影。   等高文采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马,正准备上马时,却见秦师爷踉踉跄跄的从前堂追了出来。怀中还抱着什么东西,鸡公般的嗓子喊:“等等我!”   原来他贼胆包天,居然跑到前面柜台,将柜台里的零碎银子全部裹在了怀中,路过门槛时,又忍着恶心,将高文采掷去的短刀从尸体上拔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高文采身边,将短刀恭恭敬敬的递还给高文采。   高文采不说话,接过短刀,别到腰中,策马就走。   秦师爷学高文采的样子从马厩里面牵出一匹马,急急追上。   马蹄急促,两人迅速从贸昌盛离开。   时间是午后,街上没多少人,贸昌盛又是独立一院,和左右店铺相距甚远,所以这一番的惊天变故竟然没有人察觉。   高文采和秦师爷不敢停留,出了王家集之后一路狂奔。跑着跑着,秦师爷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狠狠甩了两马鞭,追上高文采。惊慌的喊:“谭川,我们跑反了,这边是去广宁的路!”   高文采却好像没有听见,依旧策马向前。   “不能去广宁啊,建虏非杀了我们不可。谭川,你快停啊!”秦师爷急的都快要哭了。   高文采猛地勒住了马匹,但并不是因为秦师爷的劝,而是因为前方的道路上有建虏的哨卡,再这么狂奔,肯定是要被发现的,且这里是建虏的地盘,男人都要留着鼠尾辫,他们两个汉人一旦超过了王家集的界限,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高文采翻身下马,将马牵到路边的绿荫下,在青石上坐了,取出怀中的饼,闷不吭声的吃了起来。   秦师爷跟了过来,哀求道:“谭川,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更感激你两次救了我,但我求你,我们回大明吧,只要你送我回山西,我发誓,一定重重酬谢于你!偌,这些银子都给你!”将怀里的银子推到高文采的面前。   高文采看也不看他:“你拿银子回山西吧,我们不是一条路。”   “你要去哪啊?”秦师爷一脸惊讶。   高文采不回答。   但秦师爷却已经明白了。   “你要去广宁?我不明白啊,你为什么要去广宁,汉人到那里是要杀头的啊,咱们躲都躲不及呢……”秦师爷惊的声音都颤抖了。   高文采却已经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望一眼左边的山梁,大步向前。   “谭川,谭川……”   秦师爷惊慌的追,但高文采头也不回,秦师爷虽然跟着梁家塞外跑生意,但毕竟文人出身,脚底下没根,刚追了没两步,就被一块小石子绊倒在地,再抬起头时,高文采的身影已经不见,只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王家集出了命案,佟家一定会追查,那两匹马你是不能骑了,用银子再买一匹吧……”   “谭川……”   秦师爷爬起来,望着翠绿的山梁,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不是哭高文采,而是哭自己,没有高文采的保护,他一个人可怎么回山西啊?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回王家集,看能不能在其他汉人商队里找到一个位置了。   秦师爷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角色,干嚎了几声就停住了,先惋惜的看一眼那两匹好马,再狠狠在它们屁股上各抽了一鞭,在两匹马嘶鸣着疼叫着,顺着官道向前跑之时,秦师爷已经弯着腰驼着背,抱着从贸昌盛劫来的银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王家集走去了,午后的阳光之下,他孤独的身影映出长长的斜条,一个声音在他脑中盘旋: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背叛梁家……   河北沧州。   城外的原野中,京营数万大军安营完毕,象征着代天出征的御狩大纛高高地耸立了起来。营门外,沧州本地官员苦苦等候了半个小时,依然见不得太子,最后只能留下犒劳的猪羊,悻悻然地散去。   和一般大明军队出征,沿途州县要供应粮草不同,这一次朝廷发下圣旨,所经州县不用出粮米,一切军需皆由京营自备。这道圣旨一下,河北河南到山东的州县都是大喜。太子带领的是京营,不但有太子身份,而且又有代天出征的大义,这种情况下,沿途州县可不能用对付“客军”的手段,稀里马虎的应付,而是必须真金白银拿出来,全心全意的款待。   但在府库空虚的情况下,各地州府的官员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的明旨,无异让他们喜出望外,因此当太子车驾经过时,从州府到县城,官员们都倾巢出动,前出十几里相迎——不用真金白银,只用出一张嘴皮子,何乐而不为呢?再者,太子是国本,是大明未来的皇帝,如果能在太子面前落一个好印象,未来的飞黄腾达,还不是小事一件?   不过太子一概不见,他是来剿贼的,不是来结交官心的。不管父皇疑不疑,该有的分寸他是必须要坚持的。   而这一次京营解围开封的援兵没有走河北到河南,过黄河救开封的传统路线,而是循了京师走山东的路线,从京师出发,经沧州,过德州,最后到临清。在临清接纳到来自江南的军粮后,再向河南进军,先收复归德府,最后和流贼决战——早在一个月前,皇太子就和京营诸将议定了开封之战一旦爆发,京营作为援兵的进军线路,现在不过是照着执行而已。   经过五日的行军,大军到达沧州。   沧州距离京师四百里,沿途皆是平原,有宽阔的官道通联,只不过官道年久失修,到处都坑坑洼洼,骑兵步兵通行还算畅快,但拉着货物的马车,却常常需要人力推行。京师三大营的两万余将士加上数万匹的骡马和四百多辆马车,驮着粮草火药和八十万两银子的军饷,一天八十里已经是极限。因此到达沧州后,朱慈烺决定在这里修整一天。   相比于从河北直接到河南,京营经由沧州的进军路线明显就是绕了一个弯子,在救兵如救火的情况下,有拖延时间、贻误战机的嫌疑,所以朝臣们不是没有意见的,很多朝臣认为,太子应该直接从河北进军,在黄河北岸扎下营帐,等到左良玉杨文岳的大兵杀到开封城下,再渡河前后夹击,一举击溃闯贼,刚刚进入内阁成为辅臣的原礼部侍郎蒋德璟就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了,蒋德璟其实是好意,太子在黄河北岸扎营,不管开封战局如何,都不会有危险,左良玉他们在开封冲杀胜了是太子筹划之功,若是不幸败了,太子也不会有损伤,领兵退却即可。总之就是保太子无虞。   朱慈烺可不会同意这样的计划,他既然带兵出京,就是要有所作为,   在离开京师的当日,朱慈烺以太子抚军的身份向崇祯帝上了一份秘密奏疏。   奏疏中,太子首先沉痛的总结了松锦之战失败的原因,如果照洪承畴屯兵缓进,而不是监军张若麟极力主张速战解围的策略,在松山步步为营,以为后进的话,松锦不会败的这么惨。建虏对锦州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以锦州城内的粮草,再坚持三个月不成问题。三个月的时间,以洪承畴的精明,未必不能找到战机,即便没有战机,但朝廷保有九边精锐也是没有问题的。   退一步讲,大明对松锦前线的粮草是苦苦支撑,建虏又何尝不是?战争有时候比的不是策略,而是耐心。兵法云,以为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就是这个道理。 第四百五十七章 首战练兵   现在流贼大军围困开封府,但开封城池坚固,武将文官早有准备,流贼虽有五十万,但急切之间也难以攻下,所以朝廷的救兵不用太急切,用开封的坚城消磨流贼的锐气,正是合适。待流贼疲惫时,可一战破之。   李自成十分狡猾,从他攻打陈州商丘的战略布置看,他俨然是在学习建虏攻打锦州时的做法,先断绝开封周边的援军,令开封变成孤城,再对开封采取围而不攻、久围困死、围点打援的战法。   而朝廷要做的就是不能心急,不能重蹈锦州的错误,更不能在千里之外干涉前线的指挥——这一点,太子在奏疏里说的很隐晦,但以崇祯帝的聪明,应该可以清楚察觉,朱慈烺能想象到,在看到这份奏疏后,父皇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因为当初干预前线指挥,声声催促,要洪承畴尽速进兵,解围锦州的,就是他崇祯帝啊。   太子直指这一点,颇不给父皇面子。   也就是自己儿子,如果是其他朝臣,崇祯帝肯定会记下这笔账的。   朱慈烺最后说,京营只所以绕行山东,一来获取临清的军粮,二来和左良玉杨文岳大军汇合,避免被流贼个个击破。   第三,虽然是代天出征,但他对左良玉和杨文岳虎大威等部的真实战力尚没有了解,在不知道具体战力的情况下,无法在战场上清楚使用,同时,左良玉等众将对他这个年轻太子能否担此重任,心中肯定也是怀疑的。在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在黄河北岸遥控指挥,只有亲到军中,肃立他带天出征的威信之后,才能令左良玉虎大威等人拼力死战。   第四,开封北面是黄河,一旦朝廷大军击溃闯贼,闯贼不能向北逃,只能向南或者向西逃,南面是湖广,西面是陕西,南面广大,如果只留左良玉部,恐难以堵截,因而才要将京营的两万将士也放在南面,如此才能将闯贼逼回陕西,免得和正在湖广肆虐的张献忠部合为一体,如果孙传庭能从陕西出击,前后夹击,可一战而定也。   离开京师的当日,朱慈烺就将奏疏送了上去,三天后,他收到了崇祯帝的旨意,只有一句话:开封危急,不可托大!   朱慈烺微微一笑,他知道,父皇对他的建议应该听进去了,只不过父皇爱面子的性子不会承认,所以要用这种严厉的口气表示。   这一次勋贵和不法商人筹集了所需的七十万两银子,朝廷不必为军饷发愁,只专心筹集大军的粮草即可,加上“京惠商行”又提前从江南购买并运输了一批粮食,朝廷压力减轻不少,又有朱慈烺的奏疏提醒,相信父皇应该不会再像松锦之战那么急躁了。   中军帐内,一副河南地形图悬挂正中,朱慈烺负手站立在地图前,想着参谋司制定的作战计划,兵部侍郎吴甡站在他身边,两人小声说话。   东宫典玺田守信和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站在他二人身后。   而参谋司的三大参谋,李纪泽,刘子政和江启臣加上张家玉和佟定方,还有驸马都尉巩永固,此时正在桌子前摆弄刚刚制作完成的“沙盘”。说是沙盘,其实是太子找了捏泥人的手艺人用沙、泥、蜂蜡、染料做成的一个大大的地形图。河流、山脉、村庄、道路都清楚的展现。   初次见到沙盘,不但张家玉和佟定方,就是吴甡和三个老参谋也是赞叹不已,他们跟随督抚赞画,从来都是指着地图做分析,很多标识不甚清楚之处容易有疏漏,而且山的高度,水的宽度,难有直接的体验,只能在心中揣测,但有了沙盘,一切就变的清楚,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俯瞰大地的感觉。   不过此时几个人摆弄的并不是河南地形图,而是沧州东南海兴和盐山两县的地形图。   摆弄的差不多了,佟定方走到太子身后:“殿下,准备好了。”   朱慈烺回身过来,仔细扫过沙盘上的各个标识,点头:“召他们都进来吧。”   “是。”   很快,精武营主将吴襄,副将刘肇基,左柳营主将马德仁,副将钟兆林,三千营主将贺珍,神机营副将李顺,被借调的副将马进忠,加上十几个千总,黑压压地在沙盘前站成四排。   “那么远怎么能看清?都围过来。”朱慈烺招手,等众将站定,大帐静寂下来之后,他向吴甡点头,吴甡是兵部右侍郎,不但是他的军师,也是此次的文官监军兼京营协理。   吴甡先向太子拱手施礼,然后接过佟定方递上的一根三尺长的软木鞭,在手中一横,目光严厉的环视众将,声音低沉不乏威严:“今日是京营出征后的第一次军议,望诸将仔细倾听,严格执行,但有懈怠者,必军法从事!”   “是!!”众将轰然答应。   吴甡手中的软木鞭指向海兴县刘店镇的位置,清了清嗓子道:“海兴县刘店镇,此时正有一支大约三千人的流贼在聚集,贼首姓刘,绰号没耳朵,自四年前造反起事以来,没耳朵在海兴县盐山县等地流窜,为害甚巨,最远甚至到过山东的庆元县,是冀鲁边界最大的一股流贼,河北官军追的紧,便跑到山东,山东官军追的紧,便跑回河北,两地都追的紧,便跑到海兴东南的芦苇荡子里躲起来,两地官军几次围剿,竟然难以剿灭。京营新建,尚没有实战的经验,太子殿下的意思,要在没耳朵身上小试牛刀,你们看如何?”   原来,朱慈烺决定在沧州修整,除了大军疲惫,不宜急行军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在沧州练兵。而沧州境内的这股流贼,就是最好的目标。   沧州靠近渤海,土地贫膺,灾荒连年,历来是一个战乱频繁、流贼起事不断之地,尤其是崇祯年之后,沧州流贼此起彼伏,除了海兴的没耳朵,还有孟村的马瘸子,南堡的刘大眼等,不过后几人不是被官军剿灭,就是流窜去了外地,如今仍在沧州境内的,就只剩下没耳朵了,也因为如此,没耳朵的势力扩充极快,去年还只有一千多人,今年就变成三千了。   众将都是点头。   尤其几个千总更是跃跃欲试。   “董朝甫!”吴甡看向千总的后方。   “在。”一个须发斑白但却依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将跨步而出。   董朝甫崇祯二年就是蓟州参将了,这些年拒不接受朝廷的应征,官身早已经被抹去,此次被太子起用,先授予把总,后调教斥候兵有功,朱慈烺不吝啬,直接拔他为千总。   虽然是千总,但董朝甫手下只有一百斥候兵,此次大军出行,他负责前行打探消息,以为大军的耳目,三天前他就到了沧州,一番侦查之后,确定了没耳朵的所在,一个时辰前,他刚刚回到军中,风尘仆仆的,没有穿盔甲,而是行脚商人的打扮。   “说说刘店镇的情况吧。”吴甡道。   “是。”董朝甫走到沙盘前面,先向太子行礼,再双手接过吴甡递过来的软木鞭,咳嗽一声:“没耳朵手下的流贼大约在三千人,其中约有一半是妇孺,真正有战斗力的应在一千五百人左右,其中五百人是骑兵,这股流贼都是本地人,熟悉当地情况,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撒丫子撤退。”   只是一千五百人的流贼,京营足有两万多人,且火器充足,不说精锐的精武营,就是辅兵左柳营也能将之击败——这是将领们最直接的想法,眼中忍不住就露出了轻松甚至是轻视的表情。   朱慈烺眼睛一扫,已经看出了众人眼中的轻敌,不过却不吱声,他要看吴甡如何处置?   太子能看出的,久经历练的吴甡当然也看出来了,他脸色一沉,环视众将,声音严峻的道:“流贼绝不可轻视。自崇祯二年之后,流贼四起,朝廷难以剿灭,你等知道原因何在吗?”   无人回答,都等吴甡的解释。   吴甡道:“本官以为有四,第一,各地卫所官军操练废弛,战力低下,且空额严重,多的能有几千人就不错了,少的只有几百人,这导致只要有几百不满之人,就可以在一地掀起叛乱。初时往往只有几百,俄尔数千,俄尔数万,倏忽之间,就变成了一支大军。攻陷一地之后,则会裹挟更多百姓加入,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等朝廷开始重视,已经是尾大不掉了。”   “第二,流贼不生产,只抢劫,流贼所过之处十室九空,非十年不能恢复元气,无法为朝廷上缴田赋。官军围剿流贼却需要相当的粮饷,没粮饷就无法养住人。流贼到处流窜,到处祸害,从陕西河南,现在又到湖广四川,朝廷剿贼数年,财政愈加困难,流贼却始终难灭。”   “第三,流贼战术灵活,其主力多有马匹,来去如风,稍有不对,立刻就会撤退,官军疲于奔命,却难以追踪到流贼,即使有高明的将官,将流贼堵截在一地,但消灭的往往只是被胁迫的百姓,流贼主力却乘马投之夭夭,继续祸害下一地。若不能消灭流贼头领,将其斩草除根,就算是大获全胜,杀贼十九,剩下的那一小点也很快就能死灰复燃。”   “第四,轻敌冒进。曹文诏是我朝猛将,但总喜欢精骑突进,骑兵突袭可以巧用,但不可常用,尤其是一军主将更不可轻用。流贼战力虽低,但人数众多,一旦陷入流贼的汪洋大海,他们就是拖,也能把你拖死……”   朱慈烺点头,对第三点他尤其赞同,流贼之所以叫“流贼”,正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当的马匹,机动性极强。反观官军,除了关外的关宁铁骑以外,所有军队都是以步兵为主,根本追不上流贼,无奈之下,杨嗣昌才想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围堵之策。   所以流贼的强,不在于贼,而在于流。   没耳朵也是如此,仅仅三千人,但却令沧州几县草木皆兵,几次围剿都没有成功,还差点被没耳朵带人破坏了运河,加上松锦之战后,朝廷兵力紧缺,官军主力忙着剿灭李自成和张献忠,对没耳朵这样的小流贼,实在是难以顾及。当地不多的官军只能以防卫运河为主,无力剿匪,因此没耳朵越发的猖獗,现在都敢光明正大的在市镇里面停留了。   听吴甡说完,众将眼中的轻视都退去几分——官军虽多,但流贼熟悉地形,京营大军出动,如果让没耳朵跑了,不但是出师不利,也必然会大大地坠了太子殿下的英名。   “所以诸君一定要小心了,但有疏忽大意,贻误战机,坏我京营名声者,军法绝不轻饶!”吴甡声音里带着杀气。   “是。”众将再次答应。   这一次人人凛然,再没有任何轻敌之意了。   “董朝甫,你继续说。”吴甡将话语权交还给董朝甫。   董朝甫手中的软木鞭连点:“刘店镇距离沧州一百三十里,原本是一个两千人的镇子,现在只一千人不到了,不过却依然是海兴东南最繁忙的镇子,没耳朵是昨日夜里到刘店镇的,照他过往的习惯,他会在刘店镇停留两到三天,然后就会劫掠粮草而去,也就是说,最迟后天早上他就会离开刘店镇。”   帐内静寂。   众将都在思索。   现在是黄昏,留给官军剿灭的时间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诸将以为此战应该怎么打?”吴甡环视众人。   敌情已明,请诸将发言探讨战术,这是朱慈烺交代吴甡的结果,不然他才不会问呢。在他看来,直接将参谋司的计划拿出来即可,何必浪费时间?但朱慈烺却认为,每一场战斗都应该集思广益,择善而行。即便是千总把总之中说不定也埋藏着尚未被发现的将才呢,何况纵使没有人能提出高明的战略,只这种将战场利弊分析清楚的讨论就对将官未来的成长有莫大的帮助和裨益。 第四百五十八章 杨轩请战   “末将以为机不可失,三千营愿请命,轻装夜行,急袭刘店镇,定将没耳朵歼灭在刘店镇!”说话的是三千营主将贺珍,三千营是骑兵,太子整顿京营,他三千营是裁撤人员最少的,营中一千三百人都是精锐老兵,骑术精湛,一百三十里的距离虽然有点远,但贺珍自信能够击溃没耳朵。   对这一点,不管是朱慈烺或是吴甡,都不怀疑。三千营虽然衰弱,不复成祖时的威名,但对付这些小流贼还是没问题的。   但他们却不能同意贺珍的建议,骑兵突袭,或可将“没耳朵”击溃,但却很难全歼。   吴甡道:“贺将军提议甚好,不过此战两个目标,第一,全歼没耳朵,二,练兵,我京营将士苦练三个月,到底有没有战力,此战就是第一块试金石。参谋司的意思,需有一支步兵穿插到敌后,切断没耳朵退往芦苇荡的后路。而后三面齐攻,歼敌于刘店镇,绝不使一人漏网。”   众将默然。   相距一百三十里,骑兵可以在一天之内杀到,步兵却很难做到。   一片沉寂中,忽然有人说话:“末将愿带兵堵截没耳朵的后路,配合贺镇,将其一举歼灭!”   朱慈烺寻声一看。   身材瘦长,国字脸,卧蚕眉,嘴角似乎总是带着一丝不羁的笑。   却是千总杨轩。   杨轩是勋贵后代,在营中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建功立业,这一次京营出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伯父彰武伯杨崇猷的,杨崇猷居然捐献了五千两银子,是勋贵中少有,朱慈烺很是惊奇,同时也隐隐明白杨崇猷向他这个太子交心,请他照顾杨轩之意。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对杨轩的脾气也有一定的了解,杨轩虽是勋贵,但并没有什么骄横之气,在军中不摆勋贵的架子,操练刻苦,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颇得军心,就是有点年轻气盛,无论什么事都要胜人一等,还有,杨轩并不是一个太能吃苦的人,喜欢吃好的喝好的,花钱大手大脚,却不知道一天之内疾行一百三十里的辛苦,他要如何做到?   见杨轩请命,众将都是吃惊。精武营主将吴襄皱起了眉头,这个杨轩,仗着是勋贵后代,一点规矩都不懂。两营主将都还没有说话呢,你一个千总就敢跳出来抢功?   “一夜行军一百三十里,还得有持续战力,你能做到吗?”吴甡沉着脸问。   其实步兵一夜急行一百三十里,并非做不到。前世里,昂美袁朝时,志愿军38军113师曾经在十四个小时狂飙73公里,成功地切断了敌人的退路,其中很多路段还是山路,战士们一边跑一边吃干粮,一刻都不停。京营强训三个月,每天十公里长跑,每日负荷的训练强度,绝对不亚于任何一支近现代的部队,志愿军能做到的事情,精武营或许做不到十成,但做到八九成是不成任何问题的。   杨轩早有计划:“能!但卑职有一个小小请求。”   “说。”   “此次出京,随行骡马众多,卑职请求暂借一千五百匹!”杨轩眼神里带着狡猾。   听到此,众将都是恍然。   这家伙,步兵想要当骑兵使啊。   朱慈烺嘴角微微带笑,心说杨轩倒是有些聪明,给步兵配马是参谋司想出的办法,想不到杨轩也想到了。   千总队中,徐文朴看向妻弟魏闯,眼睛里有可惜也有嘲笑——看,你没想到吧,被杨轩抢了吧?你的猪输定了!   魏闯微微苦笑,其实步兵骑马的主意他也不是没想到,不过没有杨轩嘴快,最主要是精武营主将吴襄和副将刘肇基还没有说话,作为千总,总不能越过上级抢功。杨轩勋贵出身,可以无所顾忌,平民出身的他却不能不顾军中的尊卑。   此次出征,太子将京师中的战马搜刮一空,除了龙骧左右卫的战马没敢动之外,其他京师衙门,还有市面上的马匹,都被太子收入京营,这才好不容易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的军马之外又多凑出了一千多匹战马。这一路以来,这一千多匹军马不拉车,不疾驰,吃的也都是精料,有专人伺候,预备的就是事急时使用。   “步兵骑马这主意倒是不错。”吴甡摸着黝黑的胡须,赞许点头,就在杨轩一脸喜色,以为侍郎大人会答应时,吴甡却忽然脸色一沉,冷冷道:“不过京营新建,此次又是大军出征的第一战,意义非同一般。杨千总勇气虽然可嘉,但没有带兵实战、更没有独当一面的经验,怕是不能承担此重任!”   朱慈烺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点头。   吴甡的分析判断极为中肯,杨轩虽然打的一手好铳,练兵也有一套,但毕竟年轻没有上过战阵,而长途穿插需要相当高的掌控力和判断力,恐怕不是初上战场的杨轩能够掌握的。   到手的功劳就要飞,杨轩急忙道:“卑职愿立军令状!”   见吴甡仍是摇头,又连忙向太子请命:“殿下,请准臣带兵出击,若不能完成任务,甘受军法!”   朱慈烺脸色凝肃,深深望着他:“杨千总忠心可嘉,本宫甚是欣慰,不过打仗不是儿戏,没有巨细靡遗的谋划,知己知彼的准备,只靠一腔热血是打不了胜仗的,你且退下,听少司马的安排。”   “是。”在太子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原本脑子里一团热火、急于立功的杨轩,忽然一下冷静了许多,寻思自己刚才急切请战之情好像有不妥之处。心头一清,立刻躬身退后。   “少司马请继续说。”朱慈烺看向吴甡。   “臣以为,担当此任者,须得是一个经验丰富,勇猛善战,最好是曾经搞过战略穿插的将官,如此方能确保此战的胜利!”吴甡道。   经验丰富,帐中之人唯吴襄莫属,但经验丰富和勇猛善战连在一起,他就要退后了,帐中诸将符合这一特点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精武营副将刘肇基。   刘肇基是辽东宿将,在辽东身经百战,敌我混乱,相互穿插是经常的事,又参加过松锦之战,是现在京营众将中经验最丰富,战力最勇猛之人——建虏都打过了,没耳朵这样的地方小贼根本不是问题。   脸色坚毅,额头隐隐有刀疤的刘肇基立刻抱拳道:“臣请命。”   朱慈烺和吴甡相互一看,吴甡点头,于是朱慈烺目视刘肇基:“那这个重担就交给刘将军了,希望将军不负众望,为我京营旗开得胜!”   “定不辱命!”刘肇基声音沉稳而沙哑。   “将军本部只有两百人,将军还需再选一个千总队作为辅助。”   照京营旧制,五军营的主将和副将都会有一定的本部人马,最少也得是一个千人队,不过朱慈烺整饬京营、兵马尚没有招募齐备,精武营到现在只有六个千总队,因此吴襄和刘肇基二人都还没有本部人马,到现在二人都只有两百亲兵。   “臣领令!”   刘肇基慨然听令,转身看向杨轩:“杨千总,就由你跟随本将,前往刘店镇吧。京营军纪森严,进退皆得听从本将号令,但有违背,本将定斩不赦!”   作为曾经的辽东总兵,刘肇基最喜欢的就是敢打敢冲的年轻人,既然杨轩主动请缨,又如此有信心,他当然不能将这个机会送给别人。   原本失望的杨轩立刻大喜。激动道:“谢殿下!谢将军!”高兴的眉毛都飞起来了。   朱慈烺肃然颌首,心想刘肇基沉稳老练,杨轩初生牛犊,年轻朝气,两者磨合,希望能取长补短。   谢礼完毕,杨轩第一时间就看向了魏闯,两人目光交汇之时,魏闯祝贺的笑一下。杨轩却是眨了一下眼睛,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徐文朴摸了摸下巴刚硬的胡须,他觉得,杨轩这一次肯定要立大功,小舅子肯定是要破费银子、买猪送到杨轩营中去了……   “李纪泽,宣读作战计划!”太子威严的声音传来。   “是。”   李纪泽拿出早就写好的作战计划书,开始宣读。   刘肇基带杨轩的千总队作为前锋,从沧州直趋海兴,从海兴城外一个叫凹子沟的地方绕行,插入刘店镇后方,截断没耳朵退往芦苇荡的退路,比之直达刘店镇,等于又多了十六里路程。虽然有骡马的相助,但依然有相当的难度,最大的难点就是不能惊动镇子里的流贼,不然计划就会落空。   贺珍率一千骑兵则直达海兴县,在刘店镇的南方布阵,切断没耳朵逃往山东的路径,此处道路宽广,视野辽阔,正适合骑兵驰骋。而朱慈烺和吴甡率领剩下的骑兵和两个千总队从西北方向杀去,将没耳朵围困在刘店镇,彻底歼灭。   刘肇基的前锋队有骡马相助,太子亲率的两个千总队却无法得到骡马,只能靠自己双脚往前跑了。所幸他们的时间要比刘肇基多一到两个时辰。   两个千总队朱慈烺选了魏闯和另一个名叫洪俊德的千总。   命令一出,徐文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他练兵最好,自认手下军士最强。原以为京营首战,太子一定会重用,没想到太子居然没点他的名字,忍不住怅然若失,目光有点幽怨的望向皇太子。   太子却好似没有看见他请战的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沙盘。   李纪泽的宣布仍在继续,董朝甫领一百斥候兵为大军开路探行,清除“没耳朵”可能会派出的斥候,同时为隐蔽行踪,贺珍的千人骑和刘肇基部都要在铁甲之外套上民服,头盔要放在随身的包包里,非有命令不得穿戴……   至于行军的路线,吴甡拿着软木鞭,在沙盘上为贺珍和刘肇基详细点出,并且写成命令,交给两人贴身保管,以防意外。此外,一支队伍配两个熟悉海兴地形的当地向导,引导两支队伍不至于在夜晚中走错了道路。   所有出战的将士都携带三天的干粮。   其他人马,包括左柳营神机营和工兵营都留在沧州营地修整留守。营中事务暂时有老将吴襄处置。   吴襄欣然领命,他年事已高,早没有了冲锋陷阵的本事,脑子也没有过去好用,参谋司谈论军略,邀他参加过几次,他也装模作样的提出了一些观点,不想竟被参谋司的人驳的体无完肤,李纪泽等三个参谋赞画也就罢了,想不到连佟定方那样的黄口小儿也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忿忿之余,吴襄渐渐学乖了,参谋司邀他讨论战例,他再不轻易说话,连着在太子殿下主持军议时,他也是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此次出京,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管他开封胜败,最后能安安稳稳地回到京师就好,太子留他守营,正和他心意。   任务分派完毕,李纪泽退下去,朱慈烺环视众将:“大家可还有什么说的?”   众将相互一看,都没有说话。   但朱慈烺却已经看出了他们的意思,流贼只有一千五,太子殿下您却调遣了将近五千人,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杀鸡用牛刀啊?   “此战不止是歼敌,更是为了练兵,老实说,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本宫恨不得将两万人马都带上。上过战场,见过血气,杀过人,方才是真正的兵,不然操练得再好,到了战场之上见了血腥就吓滩的兵,也是废物一个。虽然不能保证每一个士兵都能在刘店镇杀敌,但让他们经历一下刘店镇的血和火,缓解他们对战场的恐惧和紧张,早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士兵,是大有好处的……”朱慈烺道。   众将这才恍然,一起抱拳:“臣等明白了。”   “那对于任务,大家可是清楚了?”   “清楚了!”众将大声回声,其中夹杂着一个不太情愿的声音,那就是留守的徐文朴。他不明白,他部战力最强,太子殿下为什么不带他啊?   “为保密,每过一个村庄,都要派人提前控制,不允许百姓出入,等大军过后一个时辰方可放行,这项任务就交给驸马都尉了。”朱慈烺看向巩永固。   巩永固抱拳:“臣领命!”   此次巩永固戴罪立功,请命出征,但因为他是皇皇亲,不能领兵,所以朱慈烺就将身边的锦衣卫交给他统领,虽然有武襄左卫的护卫,但护卫在太子身边的一百锦衣卫,崇祯帝一直都没有撤除,高文采远走辽东,李若链加入情报司之后,这些锦衣卫由曹西平带领。但曹西平是东厂密探,事情败露之后,朱慈烺将他架空,当成一个门脸牌,此时正缺一个锦衣卫统领呢,驸马都尉从军正是时候。   “诸将,明日比的不止是杀敌,更是诸军协同作战的能力,希望诸君不要令我失望。”朱慈烺道。   “明白。”   朱慈烺最后下令:“今夜晚饭提前半个时辰,晚课取消,吃完饭之后立刻休息,明日丑时出发(凌晨一点),下午申时(三点)之前,各部必须抵达目标区域,做不到者,军法从事!”   “遵命!” 第四百五十九章 刘店镇之战(1)   太子命令一下,整个京营立刻就是一片埋锅造饭,整理行装的声音,很快炊烟燃起,军士们用完晚饭,呼呼大睡,整个军营迅速淹没于一阵无边无际的鼾声之中。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能睡着,很多胆小的士兵,想到明天就要上战场,忍不住心中发怵,而一些胆大的急于立功的士兵则是兴奋的睡不着,想着明日上了战场,我要怎么杀人?不过连日行军毕竟都累坏了,胡思乱想一会,终究是睡去了……   丑时,军号响起,围歼“没耳朵”的部队举着火把列队而出,贺珍的骑兵在前,刘肇基居中,朱慈烺和吴甡带领武襄左卫加两个千总队队在后,向着海兴县扑去。从沧州到海兴,也是有官道的,不过比起京师到沧州的官道差的太远,不但凹凸不平,而且非常狭窄,只能两辆马车并行,全军行进的速度受到很大影响,不过即便如此,照朱慈烺的推算,大军的时速也将近五公里,照此速度继续,明天下午之前赶到刘店镇是不成问题的。   朱慈烺不担心行军速度,只担心大军前行的消息会被“没耳朵”察觉,一旦没耳朵提前逃跑,大军就要白忙乎一场了——只希望刘肇基和贺珍行动够快够灵敏,而董朝甫能将没耳朵布置在刘店镇外围的眼线全部清除……   其时刚过十五没几天,夜色微凉,天上尤挂着半个残月,朱慈烺掀开马车的车帘仰头望天,忍不住心有感慨。前世里环境污染严重,难有如此清凉残月的夜晚,这个时代天空虽好,但世道却这么乱。只盼战乱早日平息,影响我中华的小冰河天气早点结束,百姓温饱,从东北到西北,我华夏王朝在明清这段时期最受煎熬的两个地区能牢牢地握在中华手中……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他的思绪,却是前方的探马回报信息,前行的贺珍部和刘肇基部已经加快了速度。   朱慈烺点头:“知道了。”   原本他是要骑马的,但田守信和吴甡竭力劝谏,又想自己如果骑马,做为臣子的吴甡肯定不敢坐马车,老先生年纪大了,风餐露宿怕是受不了了,于是便点头答应。全军上下,唯他和吴甡两人乘坐马车。   一夜急行军,天亮时,大军已经行进了五十里,走了将近一半的路了,而贺珍部的骑兵已经不见了踪影,刘肇基部也已经超出了三十里外,算路程,差不多已经到海兴县城了。   朱慈烺令大军休息片刻,然后继续前行。中午时分,他们越过了海兴县城。此时距离刘店镇已经不到三十里了,巩永固快马来报,说前方市镇中有百姓试图逃跑向流贼报信,已被锦衣卫拿下。眼见是到了流贼眼线密集的区域,朱慈烺发下命令,全军加速前进,要一口气赶到刘店镇。   “报!”   一名后背插着三角红旗的探哨急急来报,说刘店镇方向燃起了火光……   朱慈烺心中一惊,怎么的,流贼得到消息,提前烧镇逃跑了吗?   刘店镇。   刚过中午。   “没耳朵”刘棹豪高坐于一间还算气派的宅子之中,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一边搂着一名俊俏的少妇上下其手,少妇是这家主人的小妾,不过现在却变成他的女人了。连这间宅子,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收入囊中。虽然在官府和李自成的眼中,他没耳朵就是一个小贼,但在沧州地区,尤其是海兴盐山一代,他“没耳朵”可是一个大名鼎鼎,提起来都能把小儿吓哭的大盗。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不敢这么猖狂,这边抢劫了镇子,那边立刻就逃跑,一刻都不敢停,但去年后半年之后,他渐渐发现,官兵好像已经不怎么管他了,等松锦之战的消息传来,他恍然大悟,朝廷的大兵都去打建虏了,已经没功夫围剿他了,这下他便大胆起来,抢劫之后也敢在市镇停留享受了。   不过他心中的那根弦始终没有放松,人在刘店镇停留,刘店镇四面八方,相邻的各个村子他都派出了探哨,只要有一个不对,他立刻就可以撒丫子走人。   毕竟是小贼,所以他的暗探眼线都在五十里之内,最远只是到县城,因此,对于一百三十里的沧州,有一支朝廷大军经过的消息,他一点都不知晓。   酒饱饭足,望着怀中的美人儿,没耳朵坏心又起,想着是不要要加赛一场,毕竟明早就要撤了,忽然脚步声急促,一名流贼惊慌的跑了进来:“大当家,有官军啊!”   没耳朵吃了一惊,牙签在嘴皮子上捅出了血,一把推开怀中的女人,腾的跳起来:“在哪里?有多少人?”   “最少二三十个,就在镇子东面,手中好像还有铳……”那流贼脸色苍白,说话都哆嗦。   “就二三十个啊。”   没耳朵一下就轻松了,他们镇子里面三千多人,还会怕了三十人吗?至于铳,他更是一点都不在意,官军的铳他不是没见过,看着热闹,但却打不死几个人,而且打一发要很长时间才能装上,远没有弓箭好用。不过还是不能大意,咬着牙签想了想:“去,令老三带两百人去查查看,看是海兴县里哪个不懂事的傻缺带人出来了!”   他根本没想到是外地官军,只以为是海兴县城里的卫所兵。而报信的流贼也没有看清楚,只是模糊地看了一眼,就惊得跑回来了。   “是!”流贼急急去通知三当家。   三当家“钻天猴”这会正搂着这家的一个婢女在西厢房里快活呢,得了老大的命令,心中很是不情愿,但又不敢不听从,点齐了两百人,出了镇子,由报信的贼兵带路,向东面扑去。   ……   刘店镇东面。   虽然经过了三个月的严格操练,虽然每天都跑十公里,虽然有马匹襄助,但十二小时疾行一百三十里的残酷考验,却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刘肇基带着杨轩的千总队一路前行,过了海兴县之后,不但人累了,马也乏了,前行速度明显在放缓,于是杨轩向刘肇基提议,愿带两百人急行军抵达目标地,以为大军的先导。刘肇基同意了,但叮嘱他不得浪战,一定要等到全军到达,方可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杨轩带着两百精锐,一路疾行,提前半个时辰抵达了目标地。   停止前进的命令一发出,所有人就都瘫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时根本没有人能爬起来。   士兵们累极,但杨轩精神却极好。   照参谋司制定的计划,杨轩部的主要任务是截断流贼的退路,并非主动攻击,等到其他三个方面杀声顿起之时,他才能向镇子攻击。但杨轩却不愿意坐等,他一边令将士们休息,一边派探哨和南面的贺珍将军联络,同时亲自带了二十名亲兵到刘店镇探查情况。   此处离着镇子仅有三里路,地势又比较偏僻,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杨轩前行侦查的很顺利,不知不觉就摸到了镇子口,远远望见几个流贼哨兵七倒八歪的站在镇子口的大树下聊天,对官军的到来毫无察觉。   原本侦查任务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但杨轩却还想要抓一个舌头盘问,正好一名贼兵远离众人进到林子里嘘嘘,于是他便派了两个最得力的亲兵悄悄摸了过去,想要将这名贼兵捉回来拷问。不想草丛中忽然蹿出了一条狗,巨大的犬吠声惊动了贼兵,两个亲兵见行迹败露,连忙往回跑,但贼兵却已经发现了他们,大声的呼喊,不但镇子口的哨兵,就是镇子里的贼兵好像都听到了。   立刻,有十几个贼兵从镇子里面冲了出来。   杨轩急的一跳三尺高,悔得都想要扇自己三个嘴巴,他两百人虽然到位了,但主力还在后方,太子率领的大军更是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如果流贼被惊吓的提前逃走,太子的战略计划落空,他可怎么向太子交代啊?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接应了后撤的两个亲兵,急急往回返,所幸他们跑的极快,贼兵虽然呼喊的厉害,但却追不上他们。   镇子里忽然窜起的喧嚣,惊动了刚刚到达镇子南面的贺珍部,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尤其当“钻天猴”带着两百贼兵向镇子东面杀去时,贺珍意识到,东面的伏兵应该已经到了,但却不幸被流贼发现了。   贺珍当机立断,决定执行第二计划。   太子昨夜在中军帐宣布的是第一计划,而第二计划只交给了贺珍和刘肇基,并叮嘱他二人,如果事情有变,就要执行第二计划。第二计划就是不等太子大军,贺珍和刘肇基两军合力歼灭镇中的流贼。   于是,贺珍立刻兵分三路,将一千骑兵分成了三部分,一部绕行镇子北面,一部绕西面,剩下的一部仍守在南面,等北面和西面两部骑兵突入镇子之后,南面也要加入攻击。不在于杀敌,而在于驱赶,要将所有流贼都驱赶到镇子的东面。   自己闯了祸,又听到了镇子里面的杀声,杨轩命令部队立刻列阵,长盾在前,长枪在后,鸟铳在两翼,准备迎击逃窜之敌。虽然疲惫不堪,但所有人都咬牙坚持。杨轩来回鼓动:“弟兄们,我们是京营,是陛下的亲兵,是太子的抚军!镇子里只有一千流贼,没有训练,没有甲胄,坚持住,刘协将马上就到。”   刘店镇。   没耳朵打发了钻天猴,刚坐下不久,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一阵隆隆声,杯中的美酒轻微地开始颤动。毕竟是多年的流贼,经验非常丰富,他立刻就意识到情况不妙,一把推开怀中的少妇,竖起耳朵静听片刻,脸色登时大变,猛然跳起来大喊道:“是马蹄声!官军骑兵来了,全军抄家伙!”   可流贼们都分散于镇子各处快活,能听到他这嗓子的,唯有院中的几个亲兵而已。   就在这一瞬间,南、北、西三面杀声顿起!   没耳朵拎刀冲出房门,然后惊恐地听到,三股骑兵已经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向镇子中心杀了过来,从马蹄踏动地面的震撼看,官军的骑兵最少也超过了一千人!   自从太子抚军京营之后,不但提高了三千营的待遇,增添了战马,而且甲胄和兵器也换成全新,此次出征,全营上下士气高昂,都要为太子殿下立功。   清一色的笠盔铁鳞甲,顶上红缨醒目,身背劲弓,腰挎装满楛木箭的箭袋,双手平端长杆大刀,如同三股钢铁洪流一般撞入镇中!   流贼虽然占据了镇子,但在镇子里并没有什么防备,猝不及防之下,上马和射箭都来不及了,只能惊慌的举着兵刃相迎。但他们焉是三千营的对手,三千营铁骑过处,刀光闪动,血肉横飞,顷刻之间,守卫镇子口和街道上的的流贼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此时“没耳朵”也反应了过来。他知道自己绝不是这股官军的对手,唯今之计,只能跑了。   “丈三尺,快放火!”   没耳朵嘶吼。   官军有第二计划,没耳朵也有,占据了镇子之后,他就令人在镇子的几个关键之处堆积了薪柴,并淋上桐油,预备着一旦有官军来袭,就点燃薪柴,阻挡官军的追杀。   “丈三尺”是流贼的二当家,身材高大,战力勇猛,听了老大的命令,立刻带了十几个人去执行。   很快,镇中就燃起了冲天大火,十里之外就能看得清楚。   大火影响了三千营的冲锋,原来往来冲突,无人能挡的他们,被一个个燃火点隔离开来,无法再像刚才那么顺畅的杀敌了。   趁着这个机会,没耳朵聚拢部下,夺路而逃。他虽然有三千流贼,但真正有战力的不过一千五百人,刚才被三千营一通冲杀,已经损失了两百人,钻天猴又带了两百人到镇东查看情况,更有一些新入伙的流贼被阻隔在镇子各处,无法聚集,因此没耳朵只聚集到了七百多人。   保命要紧,顾不上管那些家眷和新入伙的流贼了。没耳朵命令四百骑兵尽速上马,带着四百步兵向东突围。西面南面北面都有官军的骑兵,没耳朵深知自己绝不是对手,所以只能往东边跑,再者,钻天猴带着二百兵在东面呢,双方汇合,力量会更大。 第四百六十章 刘店镇之战(2)   喊杀声中,没耳朵带着流贼兵惶惶地逃出刘店镇。刚出镇子口,就看见钻天猴带着两百兵撤了回来。   “怎么回事?”没耳朵怒问。   “老大,前面有官军!”钻天猴气喘吁吁的回答。   “有多少人?”没耳朵脸色发白。   “两百左右。而且装备很好,不像是卫所兵……”带人冲出镇子,往东边追了一阵,钻天猴就看到了杨轩在东边道路上的列阵,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流贼,他一眼就知道眼前的官军绝不是容易对付的,加上镇子里忽然窜起大火,还有喊杀声传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忙带人退了回来,到镇子口正遇上老大。   听完钻天猴的汇报,没耳朵又喜又怒,喜的是官军在东边只有两百,怒的是只两百人就把钻天猴吓成这样。   “废物!两百人怕什么?随老子冲,将他们全部干掉!”没耳朵挥舞长刀,纵马向前。   他手下都是亡命之徒,见老大如此决绝,也都轰然呐喊的跟了上去。   镇子里逃出的八百加上钻天猴的两百,一共一千人,就不信干不了官军的两百。从没耳朵以下,所有流贼都是这么想的。   远远望见了两百官军堵在了道路上,没耳朵勒住战马,仔细观察。原本信心十足、杀气腾腾的他,心头忽然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对面官军清一色的铁盔,人人有甲,将近一人高的长盾,以一种略为倾斜的姿态砸放于地,一根根闪着瘆人寒芒的长枪枪头齐齐越过前面的大盾顶端,向前方伸了出来,虽然不能近观,只远远感觉就知道比一般官兵使用的长枪更长更锋利。   盾一排,枪三排,密密麻麻得挤在一起,宛如是一个披了钢铁、幻化大了百倍的刺猬一般。   好齐整的阵型!   没耳朵心中发冷。   虽然只有两百人,见到千数流贼杀来,竟然纹丝不动。唯有队伍中间那几面三角的队旗在风中摆动。   “这绝不是海兴县里的兵!”   “没耳朵”也曾经是一名大明的边兵,他立刻就有判断。   但事到临头,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拼死往上冲了,他扭头对流贼们吼道:“官军不给咱们活路,要置咱们于死地,咱们跟他们拼了,后退者一律杀头,杀一官军者赏银二两!”   流贼的士气被鼓动了起来,一个个挥舞着刀枪乱喊:“杀,杀官!”   “丈三尺,你带步兵弟兄,将官军给老子冲散了!让他们多带木盾,对面官军可能有鸟铳!”没耳朵恶狠狠地下令。   “是!”   丈三尺大吼:“兄弟们,跟我上!”   同一时间,杨轩站在队列的最前方,远望越来越近的流贼,厉声道:“都稳住了,我京营军法严厉,有战场退缩、抗命者,军官可以即刻斩首,没有抚恤银,田地没收!有战功者,立赏!”   刚才是鼓动,现在是威胁,对于初次上战场的新兵,威胁远比鼓动有效得多。   杨轩一番话讲完,那些眼有恐惧的士兵知道没有退路,眼神变的镇定了一些。   “火器队准备!”   “检查火门!”   杨轩大声下令。   看起来他最镇定,最凶狠,但谁也不知道的是,他身上的冷汗早已经浸透了前胸和后背。   毕竟这是他的这一战。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杨轩一直的向往,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传说,战场上还是要硬对硬的。尤其今天他犯了错,坏了大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流贼从阵前溜走。   往日的严酷训练,在今日起到了极好的效果。虽然疾行了一百三十里,身心疲惫,虽然是初次上阵,但火枪兵检查火门,列队出阵,瞄准都是井井有条,没一人掉链子,有兵丁紧张的脸色发白,但手里的动作却不受影响。火枪兵如此,长盾兵和长枪兵亦是如此,虽有些惊慌,但不乱阵脚。   “杀啊!杀官军啊!”   没有预备队,也没有什么阵型,二当家“丈三尺”带着五百多名步兵,一窝蜂的全冲了上来,虽然他们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农民,被逼无奈才变成了流贼,不过却不乏血勇,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手握长枪大刀,呐喊着冲杀过来,气势竟然颇为凶猛。   其中冲在最前的十几个流贼最是悍勇,他们手持步弓,一边跑一边搭箭,准备用弓箭攻击官军。另有三四十个流贼高举着木盾,显然那是为了防备官军的鸟铳。   官军纹丝不动。   鸟铳都已经装弹完毕,并且瞄向了前方,但杨轩迟迟不下开火的口令,他咬着牙关,眼睛死死盯着冲上来的贼寇——京营操练有教程,不到六十步,绝不能开枪。   “嗖嗖嗖……”   官军没有开火,但流贼的弓箭手却已经提前开射了,那十几个冲在最前的悍匪停下脚步,朝官军猛射,似乎都是练过的,片刻间每人就射出了三四支。而在他们停顿的时候,举着木盾的流贼已经超过了他们,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噗噗,因为距离尚远,流贼射出的箭支大部分都落在了官军前方一米之内,只有零星的散箭落到了官军阵中,发出丁的响,那是被铁鳞甲格挡出去的声音,虽然普通士兵都是半身铁鳞甲,但因为前方有长盾,阵型密集,同袍的甲胄就是彼此最好的卫护,少数的箭雨很难造成大伤害。   喊杀声中,流贼越来越近了,已经进入了六十步,但杨轩还是咬着牙。   六十步是基本要求,但对杨轩来说,却远远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一百火枪手,对面冲过来五百人,只要拿捏好了,只一轮齐射,就可以让流贼崩溃。   五十五步,五十步,当流贼的眉目都已经清楚可见,鸟铳手握铳的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之时,杨轩终于命令:“长盾手闪开,鸟铳手出列,瞄准……开火!”将一直捏着手中都已经捏出汗的竹哨塞到口中,猛地吹响。   “滴——”   尖锐的竹哨声划过天空,压过了流贼震天的喊杀。   “砰砰砰……”   长盾向两边闪开,隐藏在长盾之后一百名鸟铳兵闪身而出,稍一瞄准,立刻叩动扳机,连珠爆响,前方和上方冒出大股白烟,一百枚铅弹呼啸而出,向流贼倾射而去。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所有人都耳鸣不已。   如同是割草一般,在一片惨叫声中,最少有七八十个流贼倒在了地上,冲在最前的,除了几个举着木盾的人侥幸没有被铅弹击中之外,其他人全部中弹,十毫米左右的铅弹轻松破开他们的身体,在肌肉和内脏中翻滚变形,形成一个个外小内粗、难以医治、不停出血的创口。巨大疼痛根本无法忍受,流贼倒在地上,捂着伤口,疼的乱滚。   这突然的袭击,打得流贼一阵大乱,而同伴们中弹后满身是血的凄惨景象,更是刺激到了他们,令他们惊恐不已,腔子里的那点血勇忽然就不见了影踪。发了一声喊,一个个疯狂的就往后逃。   二当家“丈三尺”在后方压阵,只听见枪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自己人裹挟着退了回来。   五百个流贼,一下就死了七八十个,将近百分之二十的伤亡,根本不是流贼所能承受的。   “日他酿的……”   整个溃败的过程,没耳朵在后方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官军这么能沉住气,四十步才开枪,让他白高兴了半天,以为兄弟们能冲到官军阵前,将官军杀个落花流水呢。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看到火绳。   官军的鸟铳好像不用点火,直接就可以击发。   这是什么鬼玩意?   不知不觉,没耳朵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到现在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了,对面的官军训练有素,又有强大的火器,不是容易对付的,但镇子里的骑兵更凶残,两厢比较,他倒宁愿在这里赌一把,因为只要步兵贴身靠近,和官军纠缠在一起,他五百骑兵两翼包抄就可以将这两百官军击溃。   “丈三尺,谁让你退回来的?只死了十几个人就把你吓死了?拿好木盾,只管冲过去就是!再敢后退者,一律杀头!”   没耳朵策马上前,怒斥丈三尺。   丈三尺面露惭愧之色,大喊一声:“想活命想睡小娘子的就跟老子杀官军啊!”   流贼们齐声响应,不过却再没有刚才的气势。在没耳朵和丈三尺的严令之下,五百流贼再次向官军攻去,这一次他们学乖了,都缩在了木盾后面,而官军的鸟铳手也不再隐藏,全部在阵前列阵,等流贼靠近。一声竹哨,铅弹又呼啸而出。   砰砰砰,虽然有木盾护卫,但还是有几十个土匪倒地,众贼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又消散了,呼啦又想要后退。丈三尺发了狠,挥舞长刀,连续斩了两名逃跑的流贼,这才压住了阵,稍微调整一下,又向官军攻来。   不同于前两次,这一次,一直在后方观战的流贼骑兵也参加了对官军的攻击,由三当家钻天猴带领,从步兵的两翼向官军冲去。原本照没耳朵的策略,是想等步兵冲出一个缺口,骑兵再出击的,但步兵士气低落,已经是去了锐气,这一次失败怕是没有下一次了。而镇子里的官军骑兵随时都可能会杀出来,没耳朵没办法,只能将所有筹码都压上,期望一举击溃这两百官军!   为防溃败,没耳朵亲自压阵,立马横刀挡在后路之上,谁敢后退,他立斩不赦!   随着两轮射击,对面流贼被打的落花流水,官军越发镇定起来,鸟铳手的射击也越发准确,流贼则越发惊恐,但“没耳朵”在后压阵,没有人敢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而吸取前两次的教训,流贼这一次不敢进到五十步了,在五十步之外就站定了,开始密集放箭。   嗖嗖嗖,羽箭划破天空,连续不断的落入官军阵中,但流贼使用的都是轻箭,官军又甲胄齐备,所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有三四个鸟铳兵中箭,轻重伤不一,然后迅速的被拖到了阵后。   “滴——”瘆人的竹哨声又响了。   白烟冒起,接着便是爆豆般的枪响之声。   “啊!”前排的十几个流贼惨叫着倒地,队伍顿时又乱起来,一个个这才醒悟,原来官军六十步也是可以打到的啊。   “谁也不许跑,谁跑老子杀谁!冲!都给老子冲!”   作为一名丰富的老流贼,丈三尺知道,不能和官军的鸟铳对射。这么射下去,所有人都是靶子,他用刀背拍打着部下的后背,喝令他们向前。   “嘶溜溜……”   在步兵磨蹭的时候,钻天猴带领的两翼骑兵已经先冲了过去,冲锋过程中,都用事先准备好的长布捂住了马眼,以免战马面对官军的枪阵有所退怯,看来钻天猴是发了狠了,不惜一切也要撞出一条道路来。   “砰砰砰!”   杨轩早有准备,刚才对步兵射击的只有二十名鸟铳兵,剩下的八十个都散到两翼,瞄着流贼骑兵呢。当贼骑越过步兵时,进到五十步时,两翼立刻开火,将贼骑打的人仰马翻,但贼骑兵都是跟随没耳朵时间最长的老悍匪,一个个顽强的很,虽然惊慌,但却不后退,依然咬牙向前猛冲。   距离短,官军鸟铳兵不够,只射击了一轮,就不得不躲入长盾之后,贼骑趁势追击,想要在盾阵没有关闭之前冲入阵中,但官军的长枪给他们上了惨痛的一课。“杀!”在一声齐整震天的呐喊声中,长盾闭合,一支支四米的长枪猛地向前攒刺,将冲到阵前的敌军,全部刺入马下。   有战马收缰不住,结结实实地撞在盾牌上。长盾手被撞飞,但战马也被撞得骨断筋折,哀鸣着栽倒在地,马上的贼兵被惯性甩到官军阵中,几杆长枪同时刺去,血雨飞起,瞬间就进了阎王殿。   只一个照面,转瞬之间,冲到官军阵前的二十多名贼骑立顿毙命。   一百名长枪兵齐声呐喊的声音震动天地,一排排精铁的三棱枪尖在午后阳光的太阳照耀下,闪着灼人心魄的森冷寒芒,枪尖上的鲜血滴答不停……   “跑啊……”   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步兵见到此景,再没有任何幻想,发一声喊转身逃走。丈三尺根本弹压不住。   也就在同时,马蹄踏动大地,镇子口喊杀声震天,三千营从镇子里面追了出来。   内外夹击,流贼再无逃跑的可能。 第四百六十一章 刘店镇之战(3)   正带领骑兵攻击官军的钻天猴见情况不妙,转身就逃,在拨马之前,他看了一眼老大“没耳朵”所在的方位,却发现没耳朵早已经不见了。在他带领骑兵冲击官军之前,没耳朵好像就已经悄悄跑掉了。   “没义气啊!没耳朵,我草你祖宗!”钻天猴一边跑一边大骂。   没耳朵和钻天猴先后骑马逃走,没马的丈三尺却是跑不了了。   见三千营背袭,杨轩立刻命令全军突击。   全军突击的命令是喇叭声。   一名信号兵吹起喇叭:“嗒嗒嗒……叭叭叭……”   “杀!”   长盾手在前,圆盾手护卫,长枪手在后,鸟铳手负责掩护,火兵提着尖头扁担捡漏和斩首,齐声呐喊,一步步向前猛压过去。   压在最前的是王安乐带领的长枪小旗,王安乐原本是天津运河上的一名纤夫,天性老实,从没有和人争斗之心,事事忍气吞声,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他是绝对不会想要当兵的。到京营三个月,每日喊杀操练,不但身体更加健壮,不知不觉的,他脾气也有些改变,再不像过去那么自卑了,说话也敢大声了,午夜梦回之时,也萌生了一种挺胸抬头,要立一番功业的想法了。   因为操练刻苦,王安乐被任命为小旗的旗长。   他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杆旗枪,所谓旗枪,就是在四米长枪枪头的下面加了一面三角红旗,执旗枪者就是旗长。   虽然操练刻苦,身体健壮,但是第一次上战场,他心中还是涌满了说不出的紧张,尤其当流贼的箭支落在身前身后时,他紧张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面跳出来了,若不是身边有这么多的袍泽,一张张都是熟悉的面孔,以他的本能,早就撒丫子跑了。   直到枪声响起,将流贼打的七零八落时,王安乐才渐渐冷静下来。   等到千总大人下令进攻之时,王安乐跟着大家一起踏前一步,同时大喊“杀!”,喊一声,前进一步,随着大喊之声,他紧张感逐渐的减少,直至消失,因为在有力的喊杀声中他能清楚感觉到周围战友的存在,那是一种集体向前,无坚不摧的力量。   更何况对面的骑兵弟兄正在砍杀流贼,正是前后夹击的好机会。   “嗒嗒嗒……”喇叭声再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意思是跑步进攻。   除非是听到鸣金收兵声,否则绝不能后退,后退者按逃兵论处。   作为旗长,王安乐嘶声力竭的大吼一声“杀!”,全旗同时开始向前猛冲。前后左右也都是一片纷沓的脚步声,那是战友袍泽一起冲锋的声音。如钢铁洪流,两百官军冲入流贼群中。   其他人顾不了,但王安乐清楚的看到,自己小旗的八杆长枪一起突刺,瞬间就刺死了挡在前面,试图顽抗的六七名流贼。王安乐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一枪就将对面的一名流贼扎了一个透心凉,习惯本能的抽枪拔回时,那名流贼的胸口俨然是出现了一个大洞,鲜血喷的到处都是。   精武营现在使用的将近四米的长枪和传统长枪不同,不但更长,而且枪头是三棱形,而不是传统的梭形。   三棱形的枪尖,一扎就是一个大洞。   扎到上半身,必死无疑,就算是扎到大腿,狂喷的鲜血也能将敌人流死。   一些胆小的流贼吓的转身就跑,还有的干脆扔了兵器,跪在地上求饶。   一片崩溃中,却有一名悍匪从后排钻出,弯腰低身,猛的冲到了官军的阵前。因为是跑步进攻,所以官军的阵型无法像刚才那么齐整,无懈可击,这名悍匪选择的地方就是长盾手顾及不到,几名长枪手长枪刺出,尚没有收回的空档。   王安乐瞳孔收缩,叫一声:“王长寿!”   王长寿是他的同乡,也是他的本家,性子比他更加的胆小,平常训练也有偷懒的嫌疑,而这名忽然冲到阵前的悍匪,就是从王长寿的空挡处钻进来的,如果王长寿的能力能稍强一点,动作稍微快一点,或者胆子再大一点,不畏惧悍匪的长刀,猛的向前刺出,纵然刺不到流贼,流贼也难以冲到阵前。   王安乐的喊声之中,那名叫王长寿的长枪兵面对突到面前悍匪,想的不是用枪杆格挡,而是惊恐的退了一步。   这一退,不但害了他,也害了他身边的一名袍泽。   那名悍匪脸色通红,显然是已经被官军的屠杀气红了眼,他咆哮着,手中的长刀猛力挥过,王长寿和另一名长枪手同时倒地,两人都是脖子中刀,瞬间就失去了力气。鲜血喷涌之中,两人身边的其他长枪手已经收枪回来,猛地向那名悍匪攒刺,不想那悍匪极其灵活,就地一滚,竟然闪过了这几枪。   不过也正是这一滚,给了王安乐机会。   王安乐想都没有想,本能的,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的向前刺出!   “噗!”   枪尖钻入血肉的声音。   虽然那悍匪穿着半身铁鳞甲,像是一个头目,但王安乐的力量太大,三棱枪头太过霸道,寒光闪过,硬生生地将悍匪钉死在了地上。悍匪临死前点了点头,朝王安乐狞笑道:“杀了两个,老子值了……”   “丈三尺死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这名悍匪一死,剩下的流贼再无斗志,全部跪地投降。   王安乐愣愣地,什么,我杀了丈三尺?   ……   丈三尺被王安乐刺死的同时,三当家钻天猴正在纵马狂奔,想要从镇子的边缘绕过去,不想身后忽然传来鸟铳声,心知不妙,赶紧趴在马背上,只觉得铅弹从耳边嗖嗖而过,吓得他三魂六魄都少了一半。他躲过了铅弹,但他胯下的战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屁股中了好几弹,疼的长嘶战立,将他从马上甩了下来。   钻天猴就地一滚,站起来还想要跑,但端着长枪的官军已经追了上来,而在他前面,三千营骑兵也已经出现。   钻天猴长叹一声,跪地喊道:“不要杀我,我投降!”   也就是同时,镇子东面传来隆隆地脚步声,刘肇基带着的后续大军赶到了。   ……   战斗结束,镇子里的三千流贼,除了一半的老弱妇孺,投降的七百人之外,余下的七百人全部被歼灭在东面镇子口。二当家“丈三尺”授首,三当家“钻天猴”投降,唯一遗憾的是,大当家“没耳朵”竟然跑了。   听说没抓到“没耳朵”,杨轩急的直跺脚,他带人在镇子里搜了好几遍,但并没有找到没耳朵的踪迹。   朱慈烺带着大军赶到时,战斗已经彻底结束,所有投降的流贼都被捆绑着,押在了镇子西面的空地上,镇子里的大火造已经被扑灭。照他的命令,官军此时正在镇子里面清扫街道,将尸体火化掩埋,恢复镇子的秩序。   镇子里的百姓都是惊讶,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官兵,不但不抢东西,反而还清扫街道,对百姓也是客客气气。在他们的印象里,官军虽然没有流贼凶残,不会裹挟百姓,但抢银子抢粮米的事情,却也并不少见,每一次有官军经过,镇子都会被闹的乌烟瘴气,好一段时间都恢复不过来,比流贼经过其实也强不了多少。   今日的官军却是怪了。   有胆大的百姓问:“官爷,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我们是京营,陛下的亲兵!”   每一个被问到的官兵,都很骄傲的回答。   哦,原来是京师的兵啊,怪不得呢。   “吾皇万岁……”   在乡绅们的带领下,很多在街头聚集的百姓,向京师方向叩拜。   ……   镇西的空地上。   朱慈烺到达刘店镇之后,没有召集众将,而是先去了伤员处置点,此次出京,除了工兵之外,他还带了四位从澳门请来的外科医生,原本是六位的,一位葡萄牙的老师加五位大明的学生。不想临出京之前,父皇忽然传下圣旨,召那两位曾经为长公主诊病的医生入宫为田贵妃诊断,朱慈烺不能不从,只能将那位汉名叫“戴欣”的葡萄牙医生和他的一位学生留在京师,希望他们在诊断清楚田贵妃的病情之后,能迅速出京,到开封战场和他们汇合。   被朱慈烺带到军中的四位医生,三个是澳门本地人,一个是福建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李儒明李医生今年刚不过二十六岁,曾经中过秀才,是一位弃文从医的奇人,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是最高的,医生的地位虽然比贩夫走卒强一点,但比读书人却差得远,李儒明能不顾家人朋友的偏见,毅然放弃科举,专心学医,实在不容易。那日在信王府第一次见面,李儒明就给太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恍惚的,让太子有一种见到前世医生的感觉。   太子给予李儒明四人极高的待遇,一人一月二十两的俸禄,有专门的宅子,配四个十三四岁的书童为学生,行军坐马车,特殊情况骑马,并派了一个百人队专职保护,四位医师需要的各种设备和物资,也都是不限条件的全部满足。   只所以这么做,就是希望医师们能挽救更多勇士的性命。   京营本来就有军医,四人到军中之后,朱慈烺将原有的军医和四位澳门医师混搭,两个搭一个,三人为一个小组,希望他们能彼此讨论,相互提高医术水平。   朱慈烺到达时,李儒明的医师小组正在为一名肩部受创的士兵缝合创口,一个个聚精会神,浑不知太子驾到。有军官要上前通报,被朱慈烺阻止。远远望了两眼,有询问了一下,知道伤亡的士兵并不是太多,朱慈烺这才放心返回设立在镇西空地的中军帐。   贺珍、刘肇基,杨轩三将详细汇报战事的经过。贺珍还好,刘肇基和杨轩都有点忐忑,因为他们两人的疏忽造成了计划的改变,虽然全歼了流贼,但去没有抓到贼首,算不得全功,不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生气?   “你们做的很好!”   朱慈烺却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而非常欣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战场形势千变万化,绝不能拘泥于固有的计划。终其一点,就是消灭敌人,完成目标,只要能达到这一个目的,本宫允许你们有改变计划的权力。”   “谢殿下。”刘肇基和杨轩这才放心,两人抱拳躬身谢恩。   “杨轩,你此战打的漂亮,二百人将八百流贼堵在镇子口,令其逃脱不得,立了大功。”朱慈烺看向杨轩,笑道:“你说,我该怎么奖励你?”   杨轩抱拳:“臣惭愧,若不是臣心急冒进,被流贼发现踪迹,流贼也不至于提前突围,以至于未竞全功,没能抓到没耳朵。臣不敢领功。”   深深一躬。   朱慈烺微微点头,对杨轩的“谦逊”表示满意,杨轩太着急立功了,希望这一次被惊出来的冷汗,让他以后遇事能更冷静一些。   “唯一的小遗憾,你们两队就将流贼消灭干净,吃了大肉,其他人可是连汤都没有喝上啊……”朱慈烺笑。   太子说的轻松,众将都是笑了起来。   接着太子问起损失情况,由贺珍统一回答,杨轩军中战死六人,受伤三十人,三千营阵亡两人,受伤六人,总体伤亡人数没有超五十人,对比歼敌七百,俘获七百的战纪,实是一场大胜。   听说二当家“丈三尺”被一名叫王安乐的士兵刺死时,朱慈烺当场表示要重奖。   这时,佟定方一脸喜色的奔入帐中:“殿下,没耳朵被我们抓到了。”   众将都是惊喜。   朱慈烺站起来:“是谁抓到的?人在哪?”   没抓到没耳朵,这场战役只能算九十分,如果抓到没耳朵,就能打九十九分了。   “魏闯奉命在北面堵截,在一群逃难的百姓中发现了没耳朵!”佟定方回答。   “咋么,他认识没耳朵?”这个问题佟定方没有办法回答,等魏闯进账拜见,太子问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揭晓。   魏闯倒不是认识没耳朵,而是觉得在一群逃难的百姓中,有一个壮汉隐隐不太对劲,不但满脸油光,不像是一个受苦的百姓,而且大热天还戴着一个帽子,将两边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将其捉住,夺下帽子一看,两边耳朵都被割去了——这是早年间,没耳朵在边军中触犯军法被处分后的结果,因为他没耳朵,所以外号就是“没耳朵”。   听完魏闯的解释,众人都是笑。   对魏闯的机警和细心,众人都是佩服。   只有杨轩苦着脸,他堵截流贼立了功,但魏闯抓获没耳朵的功劳一点都不小,他想要依靠此战令魏闯认输,已经是不可能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一大难题   仗打完了,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投降的流贼和家眷要如何处置?   这是令大明朝头疼不已的一个问题,也是流贼屡剿不灭的根节所在,不处理好这个问题,今天投降的这七百流贼难保不会再叛。   在京师时,除了研究各地督抚对流贼的处置方法,找寻其中的利弊,朱慈烺还不止一次和吴甡、张家玉、参谋司的几个参谋、还有军中的将领们秘密讨论过对流贼的处置办法。   而大家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一派以刘肇基、贺珍等武将为主,认为所有流贼都应该就地处死,斩草除根,免得他们再起。理由很充分:流贼都是降而复叛,反复无常之辈,一旦纵放,必然后患无穷。张献忠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何况流贼属于谋反,依大明律,直接参与谋反者都应该处死。   而以吴甡和张家玉为代表的文人则是另一种看法,他们认为大部分流贼都是被生活所迫的农民,除了一部分作恶的贼首,必须斩首之外,其他人都应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听取两方的意见,结合前世里的一些经验,朱慈烺最后定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那就是设立一个专门处置流贼的“简易法庭”。   首先将投降的流贼进行分类,先从中挑出一些罪大恶极,被百姓们怨恨极深的匪徒,在百姓面前公开处决。怎么挑呢?方法也简单,将所有流贼都拉到百姓面前,供百姓们指认,凡是犯有血案,或者罪行深重的,即可定为死罪。   就比如现在,凡在在刘店镇犯过血案,皆可由李店镇百姓指认。   这一来肯定会有漏网的,有流贼没有在刘店镇犯罪,或者他残害的人已经死去,没有人可以指认他。   但没有办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可能将所有投降的流贼都杀了,那一来,就没有人会投降了。现阶段,只能用这种权宜之计。   接着便是宣判,按参加流贼的时间和职位的大小,分别判处两到八年的劳改。什么是劳改?字如其意,就是劳动改造。参加时间越长、在流贼里的职位越高,需要劳改的时间就越长。   至于劳改的地点,朱慈烺也暂定了几处,一个是黄崖关等地长城的修筑,二是京师的小煤窑,三是平定了河南之后,各地城池的修建,总之,所有流贼都必须为他们曾经的行为付出代价。   表现好的流贼,刑满之后不但会被释放,并且会发一块地给他们,令他们重新回归良民的身份。   只要参加流贼,最轻的处罚就是两年劳改。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流贼虽然出身于农民,当初不管是被裹挟,或者是被逼,并非心甘情愿的参加流贼,但既然参加了流贼,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上一些流贼的戾气,甚至是养成了不喜劳动,只喜欢打家劫舍、揉虐百姓的坏毛病。即使是罪行最轻微的流贼,冒然将他们放回家乡,他们短时间也难以恢复淳朴的本能,一个不好就会再起,所以朱慈烺要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让他们重拾农民辛勤劳作的本来面目。   至于流贼的家属。流贼本人战死,其家人没有依靠者,交给当地官府妥善安置,被判“劳改”的流贼的家属,则跟随流贼一同前往劳改的地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工作。和判刑的流贼不同,家属做工是有工钱的,虽然很微薄,但足够他们维生。有家属在身边,流贼能更安心的劳改,而不会有逃跑的心思。   而家属对流贼也是一种羁绊,如果流贼胆敢逃跑,不但流贼本人要死,其家属也要一同处死。   这等于是又加了一道保险,令流贼不敢越狱逃跑。   这是朱慈烺想了很久,想出来的应对之策。   比起朝廷将投降的流贼一放了之,简单给一两银子就令他们归乡的鸵鸟政策,朱慈烺觉得,自己的政策或许可以解决流贼再犯的可能。   而且这项政策并不需要太多的银子,只需要一些粮食,等到两年后,第一批流贼刑满释放,需要发放田地之时,中原的匪患应该已经平定的差不多了,这种情况下,令他们回乡,给他们一块地,他们必然老老实实,而不敢再有其他的念头。   当然了,刑罚归刑部,京营是没有刑罚的权力的,但流贼是军中的俘虏,不同于百姓,朱慈烺身为太子又有一些取巧之术,因此暂时就这么定了下来。   临出京之前,当朱慈烺将这项政策告知吴甡时,吴甡大为叹服,认为各地督抚都应该照此办理,只要严格执行,逐步解决流贼降而复叛的顽疾,应该是有可能的。   临时法庭的庭长是抗清三公之一的冯厚敦。   冯厚敦是一名老学究,性子刚直,做这样的工作正合适。   黄昏时分,被俘的七百多名流贼都被押到了刘店镇的中心广场,一千精武营将士手持长枪维持秩序。很快的,听到消息的百姓都从四面八方而来。   百姓们对流贼的愤怒,可谓是郁积了很久,当冯厚敦威严的宣布完命令、令百姓们指认罪犯之后,现场立刻就乱了,很多百姓冲了出来,不但指认流贼,还痛哭着诉说自家的悲惨遭遇,还有人冲上去,对捆绑跪地的流贼拳打脚踢。   这时的流贼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一个个跪在地上连声哀求,只盼能留一名性命。   这其中,没耳朵最是惨,几乎每一个冲出来的百姓都会指认他,两个时辰前,还在他怀中瑟瑟发动的那名美少妇,这时也哭喊着冲了上来,在他脸上狠狠挠了两把,差点把眼珠子给他挠出来,由“没耳朵”变成“没眼睛”。   钻天猴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愤怒的百姓围住了又踢又打,若不是官兵拦着,两人当场就会被打死了。   指认完毕,冯厚敦向太子请令。   朱慈烺一声令下:“传本宫之令,将这些杀人害命之徒,就此斩首!”   “饶命啊殿下!我等以后再也不敢了……”听得太子这道命令,所有被指认出杀人罪行的流贼都被提到了最前面,被刀斧手看管,有人面色死灰的认了命,有人却还在大声的求饶。   “斩!”   一声令下,包括三大家钻天猴在内的四十多名流贼的脑袋就落了地。但行刑的过程并不是太顺利,因为这些刀斧手不是专业的刀斧手,而是从军中选出的新兵,此次剿匪太顺利,后面两个千总队根本没见到血气,所以太子将行刑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不能战场杀敌,斩斩人头,见见血气,也是好的。   但斩头是一项相当有技巧的工作,并非全靠蛮力。有刀斧手一刀没能砍下流贼的脑袋,又补了第两刀、第三刀,甚至有连砍了五六刀,脑袋才掉地的。流贼们死的极不痛快,一个个惨叫连天。   百姓们却更加解恨。   一阵手忙脚乱的乱砍之后,四十多名流贼终于都不动了。   从并不整齐断开的脖子处喷涌出的鲜血浸湿了街砖,夕阳浓重的余晕洒过来,现场翻涌着一股令人呕吐的气息。   但百姓们却是兴奋,他们黑压压地跪倒,感谢朝廷,感谢太子。   朱慈烺看得感慨,大明百姓要求并不高,只求一个温饱和安居。谁能为他们做到,谁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大恩人。   除了死罪,剩下的流贼都被判以两到八年不等的徒刑。   血淋淋地人头在前,无人敢不从,尤其听到刑满之后能分到田地,家人也都可以随行、并能挣一点小钱时,流贼们对“法庭”的宣判就更是没有异议了。   “尔等罪行涛涛,按我大明律本应该是立斩不赦,但太子殿下悲天悯人,特给尔等一次生机,希望尔等能够体察太子殿下的仁厚之心,安心改造,早日成为良民。”冯厚敦高声宣导。   “我等绝不敢再叛……”   众流贼都是叩首。   贼首“没耳朵”没有被斩首,照朝廷规制,他会被押到京师,由朝廷处置。   宣判之后,官军将缴获的流贼财物,一两银子都不留,全部都分给了刘店镇的百姓。   对太子这项命令,众将都是惊讶,照惯例,这些财物属于是战利品,官军可以占有,并作为奖励发放给所有的参战士兵,以激励士兵们勇武向前。   拿出一部分抚恤百姓,并不是不可以,但不应该是全部。   再者,好像也不应该平分,从六十岁的老者到襁褓中的婴儿,从坐拥宅子的富商,到街头流浪的乞丐,皆是一样的待遇,这和官军过往的做法,完全不同。毕竟这些财物不可能是抢劫于街头的乞丐,大部分都应该是来自有钱有粮的富商之家,这么一均分下去,乞丐是高兴了,但那些富家岂不是要怨声载道?   众人的疑惑,朱慈烺心知肚明,但并不解释。   唯有吴甡张家玉等几个聪明人,看出了太子的用意。   京营是皇帝陛下的亲兵,有着独一无二的显赫地位,又是太子抚军,此番出京平乱,如果和普通官军一样,垂涎于一点的缴获,不肯拿出来分发给百姓,不但是自失身分,也会令天下人失望——太子胸襟不过如此,和总兵们也没什么区别。   太子此举,不止是赈济了百姓,更是提高了朝廷和太子本身的声望。   银子不多,却足以令各地百姓知道太子“宽厚仁爱”,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储君。   这样的名声,又岂是银子能计算的?   至于平分,更是为了收获人心。   天下百姓十之八九都是穷人,富人不过十分之一,用十分之一的财,收获十分之九的心,何乐而不为?   再者,虽然这些财物都是抢劫于富家,但上面并没有刻名字,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家的财物?历来也很少有归还的,基本都是成了将领的私财,现在太子愿意拿出来,按照人头分发,富人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项政策,三家满意,太子没有不实施的理由。   这一夜,太子行营就在刘店镇度过。天黑之后,听到消息的海兴知县急匆匆赶来,被吴甡好一顿训斥。海兴知县又请罪又磕头,吴甡也没太为难他,照太子的命令,将一部分流贼家眷移交给他,并严令不得虐待,要用对待灾民的标准安置。海兴知县一一听命,后提出想要拜见太子,但被吴甡拒绝。   第二日清晨,太子率军,押着流贼和家属离开。   刘店镇百姓扶老携幼相送。   很快,天子代天出征,在沧州附近歼灭一股流贼的消息,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陛下,大捷啊!”   次日下午,崇祯帝正忧心忡忡在冬暖阁里看奏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却是王承恩捧着一份奏疏,一脸喜悦的跑了进来。当皇帝这么多年,崇祯帝能听到“大捷”两个字的时候太少太少了,尤其是现在,当太子领军出征后,他对“大捷”两字的期待,就更胜以往了。   “什么大捷?是太子的大捷吗?”   崇祯帝猛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是!”   王承恩肯定的点头。   “啊?”   崇祯帝兴奋的几乎要手舞足蹈,想不打我儿这么厉害,刚刚出京就击溃了开封的流贼,哈哈……咦,不对啊,我儿出京刚六日,估计都还没有到开封呢,怎么会有开封大捷?   崇祯帝收住脸上的笑意,恢复皇帝的威严,急急接过王承恩的奏疏,一目十行的看。   奏疏并不是太子,而是沧州官员发来的,将刘店镇之战,详细的报给朝廷,其间不忘拍太子的马屁,什么千里奇袭,太子出场,雷电闪现,贼惊的坠落马下……虽然知道文官有夸张,但太子在沧州打了一个胜仗的事实,却是结结实实的,崇祯帝看完之后很是欣慰。   “我儿英武啊……”   虽然只是一个小胜,且胜的只是一股三千人的小贼,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功,太子都懒的上奏疏,但在崇祯帝,在一位父亲的眼里,儿子的才华和英武,好像又增添了几分。   “王承恩,笔墨,朕要为我儿赋诗一首!”崇祯帝笑。   “是。”   …… 第四百六十三章 风陵渡   山西风陵渡。   风陵渡在山西芮城县西南端,距县城30公里,与河南、陕西省为邻,只隔着一条黄河,一个风陵渡口,一艘摆渡船,就可从山西到河南,亦可到陕西,因为是三省交界,甚至是华北、西北、华中三大交界,因此自古以来,风陵渡就是黄河沿岸最繁忙的一个渡口。   风陵渡有三绝,分别是:“中条雪案”“风陵晓渡”“黄河春涨”   即使是冬季,风陵渡都有不错的景观,不过自从陕西匪患以来,朝廷就开始严厉控制风陵渡,在蒲州筑御城,设一千总,管辖包括风陵渡在内的一切关津渡口。所有从渡口经过的行人商贾都会严格检查,严防有流贼奸细过境。   尤其是五月初,开封被李自成的流贼大军包围之后,风陵渡的检查都更是严格了,向陕西河南摆渡的船只每日限定一船往返,一次只能载十人。   风陵渡口有一家“王记”茶碗,老板王老实在这里卖茶已经十几年了,是有名的老字号,但这几年的生意越来越差,渡河的人越来越少,周边的乞丐倒是越来越多了,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若不是兵荒马乱,他又没有其他门路,他早就改行了。   “狗日的流贼……”王老实忍不住咒骂。   相比之下,他对那一位戴着斗笠,每天都到他棚子里喝茶的客人就感激不尽了。   不但喝茶,那客人还会买他的一点蚕豆花生米,一个人的消费胜过十个人。   已经一连五天了,客人每天早上准时到来,黄昏准时离开,   王老实估摸着,客人应该是在等人。   这一天刚支起棚子,戴斗笠的客人就准时出现了,身材高大,穿着粗布衣衫,草鞋赤脚,背着一大包袱,斗笠沿之下,隐隐看到他满是风霜的脸,还有三绺刚硬的络腮胡须。   “客官你要点啥?”王老实急忙上前伺候。   客人在最东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没说话,只掏出三文铜钱放在桌上。   手指粗大有力,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   “好咧!”   王老实吆喝一声,兴奋的去准备。   还是照旧,一壶茶,一盘花生米。   斗笠客人将包袱小心的放在凳子上,一双犀利的眼睛徐徐扫过整个渡口。   这个位置视线最好,南来的,北往的,只要是抬头看,就没有人能逃过。   兵荒马乱,时间又早,渡口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官兵有气无力的站在不远处哨卡旁。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高升,不知不觉,盘子的花生米就已经吃得干净,茶水也已经换了三壶。   等到换第四壶茶水时,王老实能明显感觉到客人的不安和焦躁。作为一个平常人,他实在好奇,这斗笠客人每天到棚子里来喝茶,究竟是在等谁呢?但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却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是绝对不能问、也不该问的。惹祸上身不说,闹不好就会耽搁了生意,所以王老实只能将心中的好奇强压了下去,不问不说,只满脸堆笑的为客人换茶。   一个棚子,一个老板,一个客人,一直到黄昏。   今天也是怪了,竟然只有这一个客人。   黄昏时,王老实叹口气,生意是越来越差了,幸亏有这一个豪爽的客人,不然他连明天的饭钱都没有了。   最后一次摆渡的船只荡回来了,王老实跑过去伸长脖子一瞅,失望的叹口气。   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虽然很感激,但时间不等人,回到棚子里,王老实一脸歉意的向唯一的“上帝”的拱手。   上帝点点头,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粗壮的声音:“老板,给来壶茶!”   王老实精神一振,顺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同样背着包袱,戴着斗笠的精壮汉子正健步如飞而来。   “好咧!”   王老实连忙拨着了快要熄灭的柴火,准备为客人烧一壶热茶。   “不要热的,就要冷的!”   不想那汉子大手一挥,然后不等王老实同意,径自拿起一个茶碗,捉住壶把,稍微一倾,就满满倒了一茶碗,随即一仰脖子就灌到了嘴里。“咕咚咕咚……”汉人连续喝了三大碗,看的王老实都呆了,心说这人该不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吧?   “爽!”   喝完冷茶,一抹嘴,汉子从怀中冒出三文铜钱,往桌上一拍,转身就走了。   “谢客官!”   王老实连连作揖感谢,再直起身时才发现,不但后来的那位客人,一直照顾他生意的那位“上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离去了……   距离王老实的茶棚大约五百米左右的上游处,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站在黄河岸边,面对从眼前滚滚而过黄河之水,静静沉思,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一名光头汉子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捧着猪蹄大口朵颐,另一个马脸汉子虽然也拿着猪蹄,但吃相却非常文静,一边吃,一边看着文士的背影,好像是在猜测文士的心思。   脚步声响,两位茶棚的客人,一前一后的走来。   走在前面的就是在茶棚中等待了五日,已经渐渐烦躁的大斗笠。   望见站在岸边的文士,大斗笠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走上前,抱拳深深一礼:“见过萧照磨。”   文士转过身来,原来他就是京营军情司首任招募萧汉俊。   夕阳映着他的脸,他脸上满是笑:“不好意思李指挥使,多耽搁了几日,让你久等了。”   李若链面色淡淡:“无妨。只是不知事情进行的怎样了?”   萧汉俊笑一笑:“还算是顺利。”   两人对话时,啃猪蹄的光头和马脸,加上为李若链引路的那名汉子,三人在岸边形成了一个二十米的警戒圈,将萧汉俊和李若链包在中间,以保证两人的谈话不会被任何人所听见。   “山西那边的事情,已经搞了一个差不多了,范家,王家……”萧汉俊淡淡而说。   李若链皱起眉头:“萧照磨,你没有写成文字吗?”   萧汉俊摇头笑:“放在我脑子里,岂不是更安全?”   李若链盘腿坐下,从包袱里取出笔墨,用腿作桌,刷刷写了起来,他没有萧汉俊过目不忘的本事,情报又是一个极其细致的活,一个字都差不得,因此他要将萧汉俊所说的情报,一字一字地仔细记录。   于是萧汉俊说,李若链写。   随着萧汉俊的讲述,李若链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是吃惊,对萧汉俊的本领越发佩服。   萧汉俊出京这段时间,不但将山西商人和山西官员勾结的内幕搞了一个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在河南,在闯贼军中,为朝廷发展出了一个暗线。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闯贼在攻陷了中原的州县之后,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开始设置官员,管理政务了,其中为闯贼管理郑州周边的“伪知府”王瑀,就是比较有名的一个人物。照萧汉俊所说,王瑀当初投降闯贼乃是迫不得己,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原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历史上,直到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后,才有一些大明士子愿意投靠,在这之前,所有被李自成任命的官员,都是三心二意,少有真心实意的为李自成效忠的。   但王瑀有点特别,因为他并不是现在投降,而是三年前就已经投降了李自成,并且跟李自成军中大将袁宗第结成了姻亲,这样的人照理说应该死心塌地为闯贼效忠,想不到王瑀却答应萧汉俊为“内线”。   而王瑀贡献的第一个情报就是,闯贼军中存粮并不充沛,五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只有两个月的存粮,虽然现在是夏粮收获之时,闯贼可以派兵到周边州县掳掠,但中原凋敝,田地荒芜,很多地方十室九空,闯贼收粮并不容易,只要朝廷沉住气,开封能坚守三个月,闯贼就会不战自退。   除了王瑀,萧汉俊还在河南境内设立两个情报转运点,一个是位在开封东南的杞县境内的佛光寺,另一个是在郑州西面的荥阳县小白马寺。两个情报点都是寺院,不奇怪,如今这乱世,也就和尚道士能稍微受人尊重一点,不会随意被流贼抢劫屠戮。这一点,正被萧汉俊利用。   “太子殿下已经到沧州,估计很快就会挥军中原,因此中原情报至关重要,我走之后,中原情报收集就交给你了,照我说的方法去接头,他们就会相信你……”萧汉俊淡淡笑。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黄河奔涌的声音,好像变得安静了许多。   李若链微微吃惊:“照磨要去哪?”   萧汉俊看向黄河的对面:“陕西!”   “开封之战在即,照磨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李若链皱眉。   “我去陕西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萧汉俊双手负手,表情从容:“再者,短时间之内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了,多留也无益。我走之后,你要盯紧这两处情报站,尤其是荥阳的小白马寺,王瑀虽然不带兵,但对流贼的钱粮情况知根知底,通过他,我们对流贼动向有提前预判的可能。这一处的情报,一点都不能耽搁,只要有传来,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太子殿下手中。”   李若链皱着眉头,他是军情司副手,不能干涉萧汉俊的行动,但他不明白,流贼虽然是从陕西杀出来的,但现在陕西境内并没有什么流贼,都在中原和湖广一代流窜呢,萧汉俊这时候去陕西。究竟是为了何事?   “还有两件事。”最后,萧汉俊补充道:“佛光寺今天刚传来的情报,献贼派来的秘密使者,昨天晚上已经进了罗汝才的大营,去年献贼被左良玉杀的大败,到河南投靠李自成,结果李自成想要黑吃黑,幸亏罗汝才从中调和,才使两人没有翻脸。献贼从河南离开时,罗汝才送了他五百骑,正是靠着这五百骑,献贼最近才又得意了起来。此番他派使者来,我猜一是感谢罗汝才,二来恐怕是想要拉拢罗汝才,如果罗汝才能率军离开中原,去湖广跟献贼混,那闯贼的声势怕是要受很大影响。所以闯贼一定会阻止,这些流贼中间的勾心斗角,一定要详细禀告太子殿下,我猜殿下一定会有计较。”   此时天色已黑,李若链没法用笔记录,只能将萧汉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第二,”萧汉俊忽然叹口气,目光看不远处,正在警戒的那名光头汉子:“我和陈和尚离开京师时,有两个东厂的探子一直在后跟踪,我们甩了几次,都没有甩掉,进到山西境内时,我设了一小圈套,令陈和尚将他们打晕,不想陈和尚一个不慎,竟然将他们两人全杀了。”   陈和尚,就是萧汉俊从刑部死刑牢房里捞出来那个“戒嗔和尚”。   李若链脸色登时大变。   东厂和锦衣卫合称厂卫,是皇帝的亲信耳目,不夸张的讲,东厂锦衣卫最底层的一个番子,随便亮出身份来,都足以将知府知县之类的基层官员吓傻,甚至京师的二品大员,非要万不得己,也不敢得罪东厂番子。   萧汉俊倒好,居然杀了两个东厂暗探!   说是不小心,但李若链才不信呢,萧汉俊肯定是故意的。   虽说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不怎么跟太子殿下对付,但东厂毕竟是东厂,一旦东厂调查,发现是京营军情司动的手脚,那京营的麻烦就大了,甚至有可能对太子造成巨大的影响。   “放心,陈和尚做的漂亮,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是看出了李若链的担忧,萧汉俊淡淡补充一句。   李若链不说话,事情重大,他只能如实禀报太子,听太子殿下的处置。   萧汉俊却不担心被太子殿下处置,他淡淡笑一下:“好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们就分头行动吧,我带陈和尚、费鸿泰去陕西,罗铮留下,配合你处置中原的情报。你看如何?”   罗铮,就是刚才喝茶的那个汉子。   李若链点头。   “代我向太子殿下请安。”   萧汉俊说完最后一句话,立刻离开。   “天色已黑,照磨这是要去哪?”李若链皱眉问。   “放心,我不会趁夜渡河的,我这身本事要留着为太子殿下做大事。才不会轻易冒险。”   萧汉俊语声带笑,走出十几步之后,忽然又吟诗:“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   李若链站在原地,望着萧汉俊离开的背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在风陵渡苦苦等了五天,终于是把萧汉俊等来了,想不到萧汉俊居然要抛下中原的危局,跑陕西去做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但他总觉得有点不妥。何况萧汉俊如此的放荡不羁,甚至是张狂乖癖,怎么看都不像是情报司的照磨。 第四百六十四章 闯军对策   李若链站在风陵渡口凌乱的同时,在120里外的开封,夜幕降临之后,李自成老营所在地阎李寨,火把明亮,营帐密密麻麻而立,巡夜的闯军士兵执着红缨枪来回巡视,尤其是李自成中军营帐所在地,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执着红缨枪的士兵层层排排,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中军帐内,闯营众将聚集一堂,自封为“大元帅”的李自成正在主持军议。   李自成生得身材高大,颧骨高耸,一张长长的马脸上,有一只标志一般的大大的鹰钩鼻,一看大鹰钩鼻配上灰色的毡帽,人就知道闯帅来了。但那是过去,现在李自成的标志是被射瞎的右眼,一只黑色的眼罩罩着他受伤的右眼,平静中显现出狰狞。   “诸位,朱家太子居然搞什么带天出征,亲自带兵到开封来了,你们说,该当怎么办?”   坐在虎皮大椅中的李自成操着陕西口音问。   “哈哈哈哈……”   不等他话音落下,就有一个身披铁甲的虬髯壮汉大笑着猛然站起:“照额老刘说,朱家太子来的正好,干脆,咱们也别围开封了,先集中兵马灭了朱家太子,我帐中正缺一个暖被窝、扫榻倒马桶的小厮,朱家太子来做正是合适!”   原来是李自成军中的的第一猛将刘宗敏。   刘宗敏原本是铁匠,崇祯七年跟从李自成之后,英勇作战,屡立大功,深得李自成的信任与器重,逐渐成为李自成帐中第一大将,特别是崇祯十一年,李自成几乎为朝廷所灭的低潮时期,刘宗敏不离不弃,大力帮助李自成收拾残兵,扩充队伍,锻造兵器,重整旗鼓,为李自成东山再起立了大功。   听了刘宗敏的话,帐中流贼都是放肆大笑。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就好像太子已经变成了暖被窝的小厮。   “刘大掌盘说的对,咱们先灭朱家太子!”   “对,先灭朱家太子!”   更有人站起来附和刘宗敏。   一时,帐中乱成了一锅粥,毫没有军议时的肃穆。   不过很快,众人就肃静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到,李自成满脸不悦的皱起了眉头。   虽然是流贼,但李自成的军纪却是流贼中最严厉的,每破城,说三日封刀,那就是三日封日,如有人在第四天的日出,还敢抢劫杀人,则必斩无疑,不论是掌盘还是普通的兵丁,都一视同仁。   李自成军中以“掌盘”区别每一营,每一队。   除了李自成是元帅之外,其他将领都是大掌盘、中掌盘、小掌盘。刘宗敏这样的是大掌盘,麾下有几万人马,中掌盘和小掌盘兵马不一,直到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下襄阳,改革军制,设立“权将军”“制将军”等职务之后,大小掌盘的名字才在军中消失。   李自成脸色阴沉倒不是因为众人放肆的大笑,而是因为面对朱家太子“代天出征”,朱明朝廷调集全部兵马救援开封,从左良玉丁启睿到朱家太子的京营,一共将近二十万大军的严峻形势,帐下众将居然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居然还有心情大笑?!   作为三起三落,好几次差点被官军收去脑袋的一名贼首,尤其是崇祯十一年大败之后,李自成一直都在反思,同时也一直在警醒,如何何时何地,都不能麻痹大意。流贼毕竟是流贼,打的就是官军的出其不意,如果让所有官军都集合在一起,两方面对面、硬对硬的打一场,虽然他有五十万兵马,官军只有二十万,但他还真没有多少信心。   而建虏的松锦之战给了他灵感,所以他决定效仿建虏,在开封来一场“松锦之战”的翻版,用开封做诱饵,将三心二意、一心保存实力的各路官军调到开封来,然后各个击破。   历史上,李自成的战略成功了,在双方对峙,没有发生什么大战的情况下,左良玉忽然拔营而走,结果却落入闯军的圈套,被深壕阻隔,闯军在后追击,左良玉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带了三千骑兵狼狈的逃回了襄阳。   左良玉的下场,和松山之战时,大同总兵王朴、宁远总兵吴三桂连夜奔逃,结果被建虏预先挖设的壕沟阻隔,建虏在后追击,精锐尽失的结果完全一样。而左良玉一走,丁启睿杨文岳只剩下不到十万人马,五十万流贼一拥而上,就将官军杀的大败。丁启睿杨文岳等人也都是“仅以身免”,丁启睿甚至将崇祯皇帝赐给他的尚方宝剑和印玺都遗弃了。   原本照李自成的预料,官军会由丁启睿督师。丁启睿书生出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比洪承畴孙传庭差远了。对战胜丁启睿,李自成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万万没有想到,朱家太子忽然蹦了出来。   不但“代天出征”,而且还从京师带了两万兵马。   战场形势,倏忽就有了变化。   李自成倒不担心十五岁的朱家太子能有什么大能耐,他担心的是,朱家太子代天出征,并亲自在前线坐镇的情况下,原本三心二意,想要保存实力的各路总兵,会争着在太子面前表现,那一来,情况可就不乐观了。   更何况朱家太子不但代天出征,而且还带了八十万两军饷,官军士气低迷跟欠饷有很大关系,太子一次就将半年的欠饷全部补足,官军士气必然大振。而闯营这边因为在归德府没有收集到足够的钱粮,开封城外的麦子又被官军焚烧了不少,现在军中只有不到两月的存粮,对比五十万大军人吃马嚼的速度,这点存粮实在是让人忧心。   此消彼长之下,李自成对开封战局更是慎重,对众将的大意,就更是不满了。   “咳咳……”   闯帅脸色不好看,众将都收起了笑容。   坐在刘宗敏下首的一名文士环视左右,又看一眼虎皮大椅上的李自成,站起来,先向李自成行礼,然后清清嗓子,徐徐说道:“刘大掌盘说的豪气,咱们就是要有这股将朱家太子收为小厮的雄心!不过,麻痹大意要不得,现在在汝宁,已经聚集了差不多十万官军,左良玉的前锋部队也已经进了汝宁,估计最迟明后天,左良玉的大军就会全数抵达,加上杨德政方国安的部队,到时只一个汝宁,就聚集了将近二十万的官军,这还不算朱家太子的京营。形势非常严峻,大家切不可得意忘形啊。”   文士叫牛金星。天启七年的举人,是大明朝有功名的读书人中,第一个投靠李自成的,劝李自成“少刑杀,赈饥民,收人心”,颇有当年朱升见太祖朱元璋的风范,很得李自成信任,只两年就成了李自成的臂膀,也正是在他的帮助下,闯军面貌发生了相当的改变,攻陷一地,不再随意掳掠抢劫,而是选派官员治理。鼓励恢复生产。短短几年,闯军就从一窝蜂乱撞的流贼,变成了有一定后勤保障,有可能会问鼎天下的一股力量。   牛金星三缕长髯,其貌不扬,如果放在文人堆里,毫无辨识度,但在满帐的流贼将领中,他和道士打扮的宋献策却分外的显眼。牛金星和宋献策是李自成账下两大谋士,李自成崇祯十三年后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基本都是出自他二人之手。   至于另一个有名的谋士顾君恩,此时尚在湖北原籍,在李自成没有打下襄阳之前,他是不会投靠李自成的。   牛金星说完就坐下了。   李自成微微点头,对比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老粗,牛金星才是他帐中最需要的人。   众将中有人在撇嘴,对牛金星的“做作”,很是不屑。   刘宗敏嘿嘿笑了一下:“牛先生说的对,是额孟浪了,不过朱家太子要来,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应对啊?”   牛金星看了李自成一眼,在李自成的首肯之后,他站起来,徐徐说道:“在下以为,对朱家太子不可小觑,从去冬到今春以来,虽然有松锦之败,但明廷却着着实实的做了几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废除辽饷。据坊间的传言和李公子从京师打探来的消息,废除辽饷是朱家太子在朝堂上第一个提出来的,并且舌战群臣,由此可知,朱家太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却绝不是一个无知小儿。”   李公子,指的就是李岩。   虽然同样是举人出身,但李岩投效的晚,又没有牛金星那么会察言观色,体察上意,因此李岩在闯营中地位并不高,此时帐中军议,他座位远远在后面。   “一个十五岁的小孩,能有什么本事?有也是朝堂上的口角功夫,他能知道怎么打仗?”刘宗敏不屑的摇头。   “不然,”牛金星道:“从朱家太子的所作所为看,其绝非一般人,不说朝堂上的折冲,只说自请抚军京营,再自请领京营出征,这就是明廷二百七十年来从来有过的事情,其个人胆气可见一斑,再者,朝堂上的那些狗官何其顽固?若不是朱家太子有相当的手腕和表现,他们又岂会不闹事?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朱家太子领兵出京?”   “那又怎样?”刘宗敏还是不屑。   牛金星暗暗叹口气,心说真是榆木疙瘩啊,我都说的这么透了,居然还是顽固不灵。   但刘宗敏是军中的二号人物,他可不敢得罪,只能毕恭毕敬的继续解释:“凡此种种,皆说明朱家太子可能是有备而来,我等切不可轻敌,尤其朱家太子救援开封,没有走河北的故道,却绕道沧州,先去了山东,在下以为,其中必有深意。”   刘宗敏有点不耐烦了:“牛先生,你不要绕弯子了好不好?你就说额们应该怎么应对吧!”   “就是,直接说嘛。”   “读书人就这样,绕来绕去,听的额脑袋都晕了……”   刘宗敏的一些拥趸出声附和。   但大多数人都默不作声。   如坐下牛金星下首的袁宗第,田见秀,刘芳亮。   另外有人想要说话,但却没有资格说话,如更下首的郝摇旗。   虽然有人起哄,但牛金星却不慌不忙,但众人的声音落下去之后,他徐徐说到:“那要看朱家太子下一步怎么行动了,如果朱家太子从山东境内过黄河,拐到濮阳鹤壁,最后在开封对面、黄河北岸扎营,那在下看他也不会有什么大能耐,稍加提防,甚至可以秘密造船,从上游摸过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都是可以的。”   历史上,山东总兵刘泽清救援开封,走的就是这条路线,刘泽清过黄河建立营寨,试图向开封输送粮米,但失败。退回北岸时,官军相互争抢,十分之一的人都掉到黄河里淹死了。   刘宗敏摇头:“不过瘾,额还是想捉了他。”   “如果朱家太子沿着运河一直往下,从山东境内绕道徐州,再开往汝宁,和左良玉丁启睿的大军会合呢?”一名戴着毡帽的瘦汉问,却是袁宗第。袁宗第为人比较谨慎,他所说的是一种最妥当的办法,如果他是朱家太子,一定会这么行军。   牛金星微微笑:“那也无妨,不论朱家太子还是左良玉,他们的目的都是救援开封,我们只须在开封城外摆好阵势,请君入瓮即可。”   “不妥不妥!”   刘宗敏连连摇头:“朱家太子虽然只有两万人,但毕竟是有名号的,有带着赏银,如果真要他们汇合了,官军必然士气大振。”目光看向李自成,抱拳道:“闯帅,虽然额刚才说话有点粗鲁,但额的意思却不变。额以为,朱家太子只带了两万人,又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京营兵,还有那么的军饷和粮草,行动必然缓慢,额们完全可以在半路截击!”   刘宗敏所说,李自成当然也已经想到了,他沉吟问道:“你以为该如何?”   刘宗敏站起来:“额以为,这开封先不要打了,等朱家太子带着粮食和银子,到了山东河南边界时,额们一拥而上,先把朱家太子灭了再说,不说那几十万两银子的军饷和粮草,只说朱家太子的名字,就足以震慑天下,如果能杀了或者是抓了,那崇祯狗皇帝还不得疯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议取太子   此话一出,整个大帐又沸腾了,众将撸袖子挽胳膊,纷纷请战。   东宫太子只有两万人,闯营现在却将近五十万,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太子淹了。   李自成却冷静,目光徐徐扫过账内。   叫嚣的众将立刻就肃静了。   李自成看向坐在他右首边的白脸汉子,声音柔和:“曹帅,您怎么看?”   刚才帐中一片喧嚣之时,只有四个人沉默不语,一个李自成,第二牛金星,第三是坐在众将中,一脸郁郁,像是有心事的李岩,最后就是这位白脸汉子了。   白脸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曹操罗汝才。   罗汝才,陕西延安人,最早扯旗造反的首领之一,为人狡诈多谋,反复无常,别号曹操。崇祯十一年诈降于部督熊文灿,次年,与张献忠同反,转战于四川、湖广、河南等地。十四年,与张献忠不合,北上和李自成合兵,历史上,他因为私通左良玉,被李自成以此为借口所杀。   说起来罗汝才颇有些本事,李自成兵败之后投奔张献忠,险些丧命,是罗汝才救了李自成。张献忠兵败之后投奔李自成,也是险些被杀,是罗汝才私下送他五百人马,将张献忠放了出去。在明末两大巨贼之间,罗汝才左右逢源,虽然为两人所猜忌,但却也是两人一直都想要争取的对象。   罗汝才干瘦矮小,苍白的马脸上长着两撇稀疏的胡须,小鼻子小眼,只看他的模样,实在是称不上英武,只有那一双细长的眯缝眼中,不时闪过的冷光,才能令人猛然惊觉到他罗汝才凶残狡诈的大名。   此时坐在李自成的下首,听着帐中的喧嚣,罗汝才一直都不动声色,但不经意中,眯缝的小眼中却会闪过一丝不甘心的冷笑。   罗汝才是造反的老资格,当初是和高迎祥称兄道弟的人,原以为高迎祥死后,自己就是众军的首领了,不想李自成却凭借高迎祥女婿的身份,接掌了闯营,几年下来,竟然扑腾成了三十万的大军,到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流贼之王,不管是他罗汝才,还是此时驻扎在陈州、不情不愿的袁时中,甚至远在舒城的张献忠,都不得不尊李自成为老大。   但在内心里,罗汝才对李自成并不服气,他觉得李自成难成大事,尤其李自成的右眼被射瞎之后,他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成大事的英雄或者枭雄会是一个独眼龙?更遑论李自成居然有当“皇帝”的心思,真是自不量力。   五官不全,焉能是皇帝?   罗汝才跟着李自成,不过就是想在开封分一杯羹。   等开封城破,分了钱财,他立刻就会带兵走人,他才懒得每天坐在李自成的下首呢。   罗汝才有十万兵。只有李自成的三分之一的人马,但罗汝才治军自有一套,且手下老兵居多,因此还是有相当战力的。李自成围攻开封,只所以要拉上罗汝才,除了看重罗汝才在流贼中的影响力,想招募更多流贼来投之外,也是想要借助罗汝才十万兵马的战力,如果没有罗汝才的相助,只靠本部人马,李自成想要击败朝廷援兵,一口吞下开封城的信心就会大打折扣。   因此,李自成对罗汝才非常尊敬,开口闭口就是曹帅。   罗汝才外号曹操,所以称为曹帅。   罗汝才微微沉吟一下,见众人都盯着他看,这才缓缓道:“额以为,牛先生的说法还是稳当的,咱们还是守在开封好,去山东截击朱家太子,风险太大,一旦败了,咱们气势会大大受到影响。”   听罗汝才反对,刘宗敏急了:“曹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咱们这么多人对付两万人,怎么会败?”   罗汝才微微一笑:“捷轩的心思,我老曹明白,不过山东不比河南,所过的州县城池都是完好的,咱们一个一个的啃,不是太容易,且咱们从来没有在那里经营过,人生地不熟,估计不等咱们找到朱家太子,他就已经逃之夭夭了,再者,咱们去围攻朱家太子,万一左良玉等人在后截击,将咱们锁在山东,那咱们不是完了吗?”   听罗汝才这么一说,众将都觉得有道理。   历来流贼在陕西河南流窜,甚至到湖广四川,但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去山东,并不是山东不富庶,而是因为山东是一个半岛地形,属于绝地,一旦流贼入了山东,被官军锁住后路,那就只能被驱赶着跳海了,虽说松锦之战后,朝廷未必有将流贼锁在山东的兵力了,但曹操生性谨慎,还是认为不应该轻易冒险。   “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朱家太子和左良玉那贼求子汇合?”刘宗敏不甘心的道。   罗汝才笑一下:“急什么?闯帅怕是早有了主意。”   众人都看向李自成。   李自成却是沉思不语。   一片静寂中,忽然有人起身抱拳:“闯帅,在下有些不同的看法。”   众将循着声音看去,却是李公子李岩。   帐中诸将,李岩资格最浅,且他是河南人,虽然表面上都是嘻嘻哈哈,但跟一帐的陕西人,总是有一些说不出的隔阂,也就是有李自成的器重和信任,不然他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参与军议。   “李公子请讲。”李自成温言笑。   “刚才牛先生所言,在下基本赞同,不过有一点看法,在下和牛先生不同。”李岩沉吟道:“在下以为,朱家太子不会绕道徐州,虽然徐州最安全,离着汝宁最近,但浪费的时间也最多,以朱家太子少年心性的脾气,怕是不会甘心将时间浪费在无用的路程之上。”   “哦,那你以为他会走哪?”李自成问。   “沧州,德州,临清,再到济宁,最终目标,会是归德府!”李岩道。   “何以见得?莫非李公子收到了京师的情报?”李自成眼睛发亮。   李岩脸色凝重的摇头:“若是有情报,焉敢不报闯帅?在下只是推测。”   自己曾经接到朱家太子的书信,红娘子可能在官府手中的事情,到现在为止,李岩都还没有向李自成禀报,一来他尚不能百分百确定事情的真相,二来他担心会危害到红娘子的安全,事发之后,他迅捷派了一队人马,到京师去确定消息,其他事情都照常进行,因此闯营上下都尚不知道红娘子的变故。   事情虽然在冷静的处理,但李岩心情却受到很大影响,因此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都闷闷不乐,刚才军议的热闹,他始终未曾开口,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当事情议论到关键时,他还是会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   “李公子是如何推测的?”   问话的不是李自成,而是罗汝才,对李自成的账下诸将,罗汝才都没有好感,唯独对李岩有几分亲近。   “第一,朱家太子代天出征,代表的是皇帝,如果绕道徐州,明显的就是胆怯,不但坠了名声,也会让左良玉那些骄兵悍将在心底里看不起,朱家太子此次出征,为得就是鞭策左良玉等人,还未见面,就令左良玉等人看不起,这显然不是年轻的朱家太子会做的。”   “其次,归德在开封东南,为开封之臂膀,现在仍是义军的活动范围,如果朱家太子能收复归德,不但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更会提振官军的士气,左良玉丁启睿率领大军从汝宁北上,两军可以迅速的在归德会和,对我义军形成巨大的压力。相比于绕道徐州的兵老师疲,攻取归德的好处多多,因此在下以为,朱家太子一定会先攻取归德。”   听李岩说完,罗汝才微微点头。   帐中诸将也都是点头。   刘宗敏一拍大腿又站了起来:“那岂不是正好?归德城墙已经被额们拆了一半,就让朱家太子占了,然后额们再一拥而上,来一个瓮中捉鳖!”   众将都是兴奋,比起千里迢迢到山东阻击朱家太子,近在咫尺的商丘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义军多骑兵,商丘到开封不过三百里,骑兵突袭,最多三日就可以到。义军完全可以在朱家太子刚到商丘,还来不及修补城墙之时,就将朱家太子堵在商丘城中。退一步讲,即使朱家太子将商丘修补完成,但商丘城墙比开封城可是差的多,义军一鼓作气,再次拿下商丘并不是什么难事。   李自成也心动了,朱家太子地位超然,如果能够在大战之前,先行击溃“代天出征”的朱家太子,那官军士气必然低落,义军攻取开封的计划会更加顺利,如果能捉了或者是杀了,效果会更好,最重要的是,朱家太子只有两万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军,只要将其围住了,就是一个必胜之局。   众人兴奋之时,只有牛金星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他和李岩都是河南人,又都是举人,日常关系也还可以,但李岩刚才的话,隐隐有拆他台子的意味,令他颇为不满。   见李自成有心动之色,他连忙站起来,徐徐道:“李公子所说甚有道理,朱家太子先行攻取商丘的可能性非常高。不过在下以为,朱家太子只有两万人,怕是不会轻易冒险,最有可能的是,汝宁的十几万官军先行北上,破陈州,再直逼商丘,等到大局底定之时,朱家太子才会从山东出兵,因此,想要将朱家太子围在商丘城怕是很难成功。”   罗汝才点头:“牛先生考虑周全,额老曹也是这么认为。朱家太子虽然是一个黄口小儿,可不要忘记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吴甡呢。吴甡那狗官可是又毒又奸,有他在,朱家太子肯定不会孤军深入。”   刘宗敏满脸失望:“这么说,朱家太子不会到商丘?”   罗汝才微微一笑,正待要说话,牛金星却已经抢先道:“虽不会到商丘,但济宁他肯定是要经过的。济宁到开封五百里,和汝宁到商丘的距离完全一样,如果朱家太子真到了济宁,并且驻军等待左良玉等人对商丘的攻击,在下以为,这倒是咱们可以利用的一个机会。”   刘宗敏眼睛一亮:“先生是说,攻击济宁?”   牛金星不置可否,只是笑。   被牛金星抢了话头的罗汝才有点不快,眼角余光扫了牛金星一眼,颇有些阴冷。   “闯帅,牛先生的办法可行,额们聚集大军,等朱家太子进了济宁,立刻就给他围住!!”李宗敏兴奋的道。   济宁距离开封五百里,骑兵五到六日可达,如果能事先布置一支大军,埋伏在鲁豫边界,那距离就可以缩短为两百里,以流贼的速度,一天一夜就可以到济宁城下。且济宁不是府,只是一个州,城墙不甚高大,如果围住济宁州,几十万流贼一拥而上,朱家太子断无逃生的可能。   李自成脸色沉沉地不说话。   老实说,将朱家太子围在济宁州,一举击溃,并且生擒活捉其本人,这样的丰功伟绩,李自成不心动是假的,不过他想的却比众人更周全。朱家太子是国本,所到之处必然是安全第一,如果真在济宁驻军,其周围必然是侦骑四出,十几万的流贼,那么大的动静,恐怕很难隐藏,一旦情况不对,朱家太子立刻就会撤出济宁,纵然流贼多骑,恐怕也未必能追上。到时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是解了开封的围。   哪怕流贼行动机密,幸运的将朱家太子围在济宁城里了,但太子不同于地方督抚,山东本地官军和左良玉等人必然死命来救,城中官军也必然是死战,这些年流贼虽然大有长进,但攻城仍然是一个弱项,襄城之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一个县城,只有几千人马,几十万流贼猛攻了三天三夜方才夺下,朱家太子可是有两万人马,能不能在短期之内攻克济宁,李自成心中并没有把握。   何况山东毕竟是“客地”,不同于河南,一旦有所不利,那就得不偿失了。   相反,李自成对开封之战却是非常有信心,一来他已经两次围攻开封,对开封城的弱点和周围的地形已经非常熟悉,第二,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和密议,他已经和牛金星拟定了一条对付官军的毒计。但使官军大举来救开封,他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击溃官军。 第四百六十六章 开封之策   一个是七成胜算的开封,一个是情况不明的济宁,作为流窜多年,经验丰富的老贼,李自成当然要将主力战场留在开封,而不是去山东乱撞一通。   众将都等着李自成的决断。   李自成却看向了李岩:“李公子,你怎么看?”   李岩抱拳回道:“在下以为,朱家太子非是一般人,义军一定要小心。”   刘宗敏嗤之以鼻:“李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长官军威风,灭额们的志气吗?狗皇帝生出来的就是狗太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账内响起一片轻笑中。   李岩脸色微微臊红,但依然镇定的道:“前些日子,我军围攻商丘之时,城中士绅积极为官军纳粮,城破之时城中又燃起大火,将各处粮仓烧了一个干净,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一些都跟侯家的侯方域有关,在下审问了侯家一些下人,他们都说,侯方域这一次回来的蹊跷,到商丘之后,连夜就将家人转移到了山东,就好像他知道义军要攻打商丘一样,除此之外,他身边多了十几个从未见过的彪悍家丁,据说都是从京师来的……”   这个分析,李岩跟李自成汇报过,账内诸将也是知道的,因此并不惊奇。   但这和狗太子有什么关系?   “在下以为,侯家的那些新家丁,应该都是朱家太子的人,正是他们在城中纵火烧粮,破坏了义军收粮的大计,从侯方域的突然返回到城破之后的无影无踪,说明对方早有准备,这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侯方域所能策动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侯方域带回的那些家丁,不是锦衣卫就是京营兵,也就是说,策划这一切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一位领兵出征的朱家太子!”李岩说的清楚。   听到此,账内众将都有点惊奇。   才十五岁的太子,不会吧?   远在京师,就能把手伸到河南来?   刘宗敏摇头:“额不信,你们这些读书人就会胡乱攀扯。”   曹操罗汝才也是怀疑:“李公子,你说这些可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那就是太子的亲笔书信,但李岩不能拿出来,只能推脱道:“这只是在下的推测,并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不要胡说,”李宗敏不屑的撇嘴:“额才不信那狗太子会有多聪明呢,如果照你所说,狗太子提前在商丘就有布置,那他为什么不在开封布置一下?”   李岩心说,你又怎知他没有?   “好了,都不要说了!”   李自成终于拿定了主意,不过却不着急说,而是看向了一身道袍的宋献策:“宋先生,你给卜一下,此事该如何?”   虽然同列为李自成账下两大谋士之一,但宋献策最大的功绩不过就是鼓捣出了一个蛊惑人心的谶言:“十八子。主神器”,论到真正的军国大策,战事征伐,宋献策比牛金星和李岩差得远,而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帐中议事,除非是李自成询问,否则他绝不轻易开口谏言。   闻李自成问卜,身材矮小,头顶上头发稀疏,右腿略有残废,面色粗糙蜡黄的宋献策摸出一个乌龟壳,放入五枚铜钱,比着眼睛摇晃起来,然后把铜钱倒出,用手指摸了摸,又掐着指节算了算,摇头晃脑地说道:“从卦象来看,此事无主吉凶,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看出端倪……”   若是在现代社会,看到这样的滑稽场面,众人一定会哄堂大笑,但这个时代却没有人敢对占卜不敬,所有人都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宋献策,绝无半点嬉笑和不敬之色。   对宋献策的占卜结果,李自成很是满意,他环视众将,说道:“袭击济宁虽然是一条好计,但额以为,义军眼下的重点还应该是开封。去捉朱家太子的兵少了难以奏效,兵多了就会解了开封的围,便宜了开封城里的周王和那些狗官。反正朱家太子要来开封,倒不如就在开封城外和他决战,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就是这个道理。”   闯帅既然定了,众将不敢再说什么,唯有刘宗敏依然不甘心的嘟嘟囔囔:“闯帅,就这么眼睁睁朱家太子和官军会和?”   李自成摇头:“当然不是。济宁不适合派大兵,但派出一支奇兵部队,骚扰朱家太子的行进,甚至烧了他携带的粮草,额们攻打开封的胜算,就又能增加几分。”   刘宗敏立刻站起:“闯帅,额请命!”   李自成看他一眼,温言道:“你是中军主将,不可离开额身边。”   刘宗敏能征善战,统领着闯营之中最为精锐部队——中军亲兵,是李自成最为倚仗的大将,每临大战,必在李自成身边。这中间或有信任关系,但却也隐隐有那么一丝丝制衡的意味,闯营中,刘宗敏资格虽然不是最老,但战功最高,为人也最是跋扈,只有李自成能压制他。如果他领一支大军出征,而且还是去到山东境内,会不会自作主张,做一些没有得到李自成允许的事情,李自成还真是不敢保证。   所以不能用刘宗敏。   “闯帅,侄儿愿领兵。”一名同样戴着蓝色毡帽,相貌英挺的年轻将领站了出来。   却是李自成的侄子,绰号“一只虎”的猛将李过。   刘宗敏统领着李自成中军亲兵,而李过却是统领着李自成军中最精锐的骑兵老营,也就是俗称的“三堵墙”。历史上,李过少年从军,跟随叔父李自成造反,转战秦、晋、豫、皖、鄂、川等省,作战勇猛而强悍,胆大心细又十分沉稳,是难得的大将之才。李自成死后,在堵胤锡的大义感召下,降明抗清,坚贞不渝,观其一生,配的上“一只虎”这个绰号。   李自成同样摇头。   目光扫过账内众将,最后落到一人脸上。   那人立刻站起来,抱拳道:“闯帅,额愿请命!”   却是郝摇旗。   郝摇旗四方脸,短眉毛,微微发黄翻卷的胡须,在闯营众将中,他算不得李自成的嫡系,而是高迎祥亲手提拔起来的一员猛将。以前作战时,曾经和李自成有过隔阂,后来李自成接了高迎祥的位置,成了他的领导,虽然表面上没什么,李自成对他也颇为重用,每每倚为前锋,但他心中却总是有一些不自在,并时时小心,因此当李自成的目光瞟过来时,他丝毫不敢犹豫,立刻起身请命。   “好!”   见郝摇旗请命,李自成一脸喜色:“那就由摇旗兄弟承担此重任,摇旗你有四千人马,额再给你四千,一共八千骑兵,不图歼灭朱家太子的京营,只为焚烧他们的粮草和抢劫他们带来的军饷,你明白额的意思吗?”   “明白。”   郝摇旗抱拳肃然道:“定不让闯帅失望。”   郝摇旗本名郝永忠,是明朝边军中的旗手。因与蒙古人作战十分勇敢,经常摇旗呐喊着冲锋在前,故得了个“郝摇旗”的绰号,并慢慢叫响开来,本名倒没几个人知道了。李自成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一来看重他的勇猛,二来即便是失败了,也不会影响到闯营的根本,而如果成功了,那闯营可就赚到了。   李自成的用意,郝摇旗是知道几分的,但他却不敢不从。   见“好事”落到了郝摇旗的脑袋上,刘宗敏一脸羡慕:“郝兄弟好好打,这一仗若是打好了,全天下就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到时你就不是郝摇旗,而是郝威风了!”   “哈哈……”   众人都是笑。   唯有曹操罗汝才目光难测的瞟了一眼郝摇旗……   军议结束,众将离开中军帐,正准备回营准备的郝摇旗被李岩喊住了。   “郝大掌盘,请留步。”李岩追上来。   郝摇旗站住脚步,一抱拳,鼓声粗气的道:“李公子有事?”   “郝大掌盘,此行估计不会顺利,你一定要小心。”李岩脸色凝重。   郝摇旗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假装毫不为意的哈哈大笑:“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大的危险,额老郝也不怕!再说了,朱家太子不过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有什么好怕的?”   李岩摇头:“朱家太子绝不是一般人物,对义军情况早有掌握,并且提前就有布置,一个商丘城他都如此了,如果是他驻军的济宁,他岂会大意?所以郝大掌盘您千万不可轻敌,遇事千万三思,不可鲁莽。”   郝摇旗心知李岩是好意,使劲抓了一下胡子,点头:“额会小心的。”   郝摇旗大步走了。   李岩站在原地,一脸忧郁。   虽然他心里还存着百分之一的侥幸,并且派人到京师去查找,但他心底却已经明白,红娘子被朱家太子所抓,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了,他和红娘子是患难夫妻,当初若不是红娘子,他早已经死在杞县大牢了,这两年来,两人虽不说比案齐眉,但却也是相互恩爱,骤然听到妻子落入朝廷之手的消息,就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虽然朱家太子在信中保证不会伤害红娘子,还说理解他当初反叛朝廷的行为,希望他能弃暗投明,但李岩的担心却一点都不能减少。   弃暗投明,重归朝廷,那是不可能。   当初被关进死牢时,他就对这个朝廷失去了最后的一点信心。   这两年随着闯营流荡,目睹各地百姓食不果腹,甚至是易子而食的惨剧后,他想要推翻明廷的信念就更是坚定——只有推翻这个旧朝,建立新朝,改革吏治,天下百姓才能有活路。   朱家太子所言,不过是笼络人心的虚伪之言,他不会上当。   但想到红娘子,他有一种锥心之痛……   如果他不降,红娘子必死无疑。   “大哥。”   正哀叹痛苦之际,脚步声忽然响起,耳朵响起弟弟淳厚的声音,李岩抬头一看,只见其弟李茂正快步走来,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小袁营那边传来消息……”   小袁营,就是袁时中营。因为在袁时中之前,就有一个姓袁的大掌盘,并号“袁营”,所以袁时中营被称为小袁营。   ……   闯营在商议对付太子之策时,太子朱慈烺同样也在思索对付闯营之策。   对于开封之围,参谋司的几大参谋提前两个月就在讨论了,后期又有吴甡的加入,期间朱慈烺绞尽脑汁的回忆,将后世一些重要的总结教训加入其中,令参谋司和吴甡既惊讶又困惑,当然有时也会有狂喜,因为太子点出了一个他们都没有想到的关键点。   在惊讶困惑狂喜中,参谋司先后讨论出了三个解围计划,交到了太子的手中。   或者是,这是上中下三策。   上策就是以稳为主,以势博人,不着急解开封之围,而是调集几十万的大军,在现有的基础上,再调来黄得功或者是刘良佐一部,甚至可以从山海关调兵,采取大范围的包围之策,分别从洛阳和归德两路徐徐进逼,一路走,一路挖掘壕沟,构筑工事,渐渐合围。   河南地方穷困,李自成五十万大军停在开封城下,人吃马嚼,每日消耗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官军两路进逼,截断了流贼粮饷的来源,想要攻击官军,但官军挖掘了壕沟和工事,以流贼的攻坚能力,必然铩羽而归,最后流贼只有两个选择,要不拼死攻下开封城,夺城中的粮食以养军,要不就是撤除开封之围,在官军没有完全合围之前,从洛阳和归德之间的狭小地带逃走。以李自成的见识,一定会撤围逃走,因为就算他攻下了开封,开封城残留的粮食也不足养活他五十万大军,何况他一旦进城,官军两路围困,他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而一旦撤围逃走,官军两路追杀,李自成必然大败。   如果官军在李自成的撤退道路上预先挖掘壕沟,全歼李自成也是有可能的。   上策是一条必胜之策。   灵感来自与湘军对太平军的绞杀,当初湘军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绞死太平军的。   但这条上策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耗时长久,最少需要半年,甚至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所需粮饷更是一个天文数字,非朝廷所能承受。同时以崇祯帝的急脾气,也不可能忍受那么久,即使对自己儿子也不会有那么高的容忍度。因此,上策不能用,只能弃。   中策,官军不打朱仙镇,而是直扑开封东南的禹王台,再绕到开封城北,不惜一切代价在开封北门和黄河南岸之间建立一座营盘,这样就为开封打开了一条救援之路,通过黄河水道,粮草源源不断输送到开封城中,流贼想要困死开封的策略就失败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杀人灭口   此策只所以为中策,乃是因为开封北门一定是流贼重点防御区块,要想打通,官军非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不可,即使成功了,解除了开封之围,但却无法歼灭城外的流贼,流贼随时都可以再来,是治标不治本。   松锦之战时,据说洪承畴曾经想过类似的办法,那就是保持粮道的通畅,不与建虏正面决战,想方设法帮锦州打通往海边的通道,使粮船能运粮和柴薪到锦州城去。   围困锦州初始,建虏就于锦州至海之间,掘三道大壕,各深八尺、宽丈余。并派兵驻守,明军想要填平壕沟,打通海路,非一日之功,绝对会是一个长久缓慢的过程。   但终究是一个办法,比起直接解围锦州,锦州通海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唯独就是见效太缓。朝廷等不及,崇祯更等不及,最终造成了松锦之败,当然了,洪承畴临阵指挥也是有失误的,在初期取得几场小胜、皇太极尚没有赶到松锦前线指挥时,他没有采纳马绍愉“乘锐出奇击之”、张斗“防其抄袭我后”的用兵建议,以至于被建虏抄了后路。他还说:“我十二年老督师,若书生,何知耶!”(《崇祯实录》卷—四),意思是,我已经做了12年的督师,你们这些书生,懂得什么?   锦州不能用,现在开封还是不能用,倒不是因为劳师费饷,进展缓慢,而是因为不能再给李自成机会了,从崇祯十一年到现在,短短不过四年,李自成就从十八骑聚效成了五十万大军,两次围攻开封失败并没有对李自成造成什么影响,如果这一次还是令他从容退去,下一次再围开封时,不知道他又会是多少兵马?   朱慈烺“带天出征”一次不易,纵然不能歼灭李自成,也要给他沉重打击,令他短时间之内不能再给朝廷制造麻烦,而中策没有这个效果,所以也被弃了。   算来算去,朱慈烺最终要采取的乃是三策中的下策。   那就是进军朱仙镇,和流贼硬刚。   比起前两策,这一策见效快,不论胜败,三月之内就可以见分晓,而三个月是朱慈烺估计的父皇崇祯帝最大的耐心度,三个月之内,崇祯帝不会干涉他,但若是超过时限,催促的圣旨怕就会雪片一样的飞来了。   第二,虽然是硬刚,但官军仍然占据优势,只要文臣不掣肘多事,武将同心协力,奋勇杀敌,又有穿越者的优势,得一个朱仙镇大捷,并非不可能。   朱仙镇是开封南边门户,谁占据了朱仙镇,谁就能在这场战役中取得优势,历史上,左良玉前锋和李自成前锋骑兵几乎是同时到达朱仙镇的,但左良玉兵少,一番交战,不得不退出朱仙镇。其后朝廷大军在朱仙镇南边的水坡集扎营,一步步落入了李自成的算计。   这一世,情势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改变。   ……   ……   已是五月末六月初,正是一年中暑热的开始,位在临清城外二十里这一大片的军营里,三千将士正在操练阵法。随着军官的口号,前进后退,手里的长枪刺向前方,虎虎有破空之声。又隐隐地听见有几个尖刺的声音,那是从京师派来的“队列指导官”正在严厉训斥出了错的军士。   参将董琦一早起身,在帐前练了好几趟拳法,这才洗漱更衣,披挂整齐了,挎上长刀,到操练上巡视各营操练的情况。   作为京营的老兵,最早曾经是英国公张唯贤的家丁,因功迁升,成了京营的参将,董琦一直都不忘武将的职责,在军中兢兢业业,勤加操练,奈何京营整体糜烂,作为一名小小参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京营不堪的事实,虽屡次向朱纯臣进言,但都被对方冷冷对待。渐渐地,董琦也有点麻木失望了,直到他接到太子召见的钧令。   从那天起,他人生就发生了改变。   三个多月前,他奉太子钧令,到临清来募兵,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三千新兵已经是有了一丝精兵的气象,于是董琦更加勤谨,每天日出后不久便离开中军帐,至晚方归——朝廷形势危急,内外两困,他一点都不敢怠慢,只盼这支部队早日变成精兵,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   一如往常,董琦刚出了中军帐,在十几个亲兵的簇拥下,向操练上走去,忽然就看见一名黑衣年轻人急匆匆地从前方奔来,离着很远就呼喊:“参戎!陈虎他们被贼人围住了,请速速救援!”   董琦脸色骤然一变:“在哪?”   问话间,黑衣年轻人已经奔到他面前,噗通跪倒,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道:“就在营前十里!”   “都上马,随我出击!”   董琦大吼一声。   ……   距离京营临清分营还有十里的土路上,十几名骑士围住了路中的一辆马车,为首那名长着八字胡须的骑士恶狠狠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给我滚开,我只要车里的人!”   三个年轻人正持刀护卫在车前,其中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年轻人冷冷回道:“再说一次,我们是京营临清分营的军士,马车里是我京营的家眷,尔等立刻离开,否则一旦我营中将士杀出来,尔等一个也难逃!”   听到京营两字,八字胡须的眉角跳动了一下,远望了一下十里之外的那一片军营,冷笑道:“那我也告诉你,我们是山东镇的兵,马车里是我们要捉拿的人犯,就算你们是京营的兵,也不能窝藏人犯吧?”   “人犯?”虎头虎脑的年轻人冷笑:“那你可有缉捕文书?只要你能拿出来,我等立刻离开!”   八字胡须立刻哑了,气急败坏的道:“这么说,你们是不肯让了?”   虎头虎脑不说话,只是目光坚毅的握紧了长刀,在身前摆出一个护卫的架势。   见没得谈,八字胡须眼睛里凶光毕现,咬牙切齿的道:“杀,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其他骑士原本就长刀在手,准备攻击了,听到命令,立刻纵马上前,呼喊着,挥刀向护卫在车前的三人砍去。   三人年轻人毫不畏惧,同声呐喊:“杀!”   一时刀光剑影,在马车前战成一片。   骑士有十几个人,对方只有三人,原本以为轻轻松松,手到擒来,不想刚一交手,就有两名骑兵被对方斩于马下。其他骑士都是吃惊,看来京营之人果然有点本事。   虽然受创,但骑士们却不受影响,依然凶悍无比的向三人猛攻。   三个年轻人虽武艺不凡,但毕竟人少,很快就落入下风,随着左边的那个年轻人肩膀冒起鲜血,身体摇晃,接着胸口又中一刀,悲鸣倒地之后,三人品字形的防御阵型立刻露出了破绽,骑士们围住了他们两人,一阵猛砍,右边那人身中数刀也倒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虎头虎脑的年轻人拼力死撑。这中间,八字胡须试图绕道接近马车,但被虎头虎脑年轻人察觉,他拼死挥刀,先是逼退围在身边的两名骑士,再一个箭步,猛的跳上马车,一刀向八字胡须削去。   八字胡须大骇,慌忙后退。   但跳上马车的虎头年轻人却也被两名骑士同时从后面攻击,后背和大腿各中一刀,原本已经受创严重的他再也支持不住,一个踉跄翻身掉下了马车,不过就在掉落之前,他手中的长刀猛力掷出,将那名在他后背砍了一刀的骑士斩于马下。   此人如此凶悍,临死都要拉一个垫背的,一时将众骑士都震慑住了。   只有八字胡须清醒,指着马车:“愣着干什么?杀啊!”   死了五六个,剩下的七八个骑士都向马车围去,最前面那个用刀锋去撩动车帘,想要看车里的是不是目标?   就在这时,从京营通着这边的黄土大道上忽然烟尘飞扬,密集的马蹄声急如雨点,纷沓传来,一大队骑兵在视野里出现。   八字胡须大吃一惊,喝道:“快……”   一个字刚出口,就听见嗖嗖地羽箭破空的声音,那一队骑兵已经张弓搭箭,向这边射了过来。   “噗!”   那一名用刀锋撩动车帘的骑士原本已经准备向里面捅刀了,听到马蹄声,本能的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救了车里人的命,也送了他自己的命,一支羽箭准确的射中了他的胸口,将他掀翻于马下。   八字胡须急忙闪躲,原本,他们也都是骑射双精,上战场都是带弓箭的,但今日执行的是秘密任务,弓箭太碍眼,所以只带了长刀,也没有披甲胄,对弓箭的防御力极差,除了闪躲,再没有其他办法。不过八字胡须不忘杀人灭口,即使在闪躲中,他也依然挥舞长刀,想要跳上马车,将马车里的人干掉。   但他刚想要用刀锋向马车里捅。   “噗!”后背就中了一箭。   八字胡须疼的大叫,全身登时失去了力气,而对方急促的马蹄声已经快到耳朵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顾不上攻击马车里的人,拨转马头,急急逃走。   嗖嗖嗖,羽箭破空之声连续不断,七八个骑士除了八字胡须逃跑及时,剩下的不是被羽箭射死,就是滚滚而来的铁骑砍于马下。有一个侥幸未死的,崩溃的跪在地上,哭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我是山东镇的兵,大家自己人啊!”   “陈虎!”   冲在最前的就是董琦,见自己最得力的亲兵,也是自己的亲外甥倒在马车下的血泊中,生死不知,董琦眼眶立刻就红了,他嗷的一声大叫,长弓猛的一拍战马,向逃跑的八字胡须追去。   八字胡须胯下是好马,跑的贼快,不想董琦跑得也不慢,两个急追到了弓箭射程之内,董琦张弓搭箭,向八字胡须射去。董琦是京营有名的骑射高手,使得是一力道极大之弓,搭配的是粗长的雕翎重箭,这一箭蕴含了他心中的愤怒,其势更是骇人。   只听见一声惨叫,重箭从八字胡须后背直贯而入,钻出一朵喷涌的血花,贯穿了前胸,只留下箭杆尾部的雕翎在后背处。   八字胡须翻身落马,沙包一样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临清。   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府邸。   照规制,山东总兵署设在济南,主要负责济南一代的防务,但这些年流贼四起,山东虽然不是重灾区,但却屡屡有流贼侵扰运河,而作为运河中枢的临清就成了防卫的重点,山东镇的兵马时不时就要来常驻,因此山东总兵在临清也是有府邸的。   此时,刘泽清正在花厅里焦灼的踱步。   侄子刘之榦都去了一天了,怎么还没有回来?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幕僚李化鲸紧皱眉头坐在椅子里,比起自己的老板,他的忧心显然是更多,因为所有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刘泽清第一个要问责的就是他!以刘泽清暴虐的脾气,他项上人头怕是难保,因此他比刘泽清更期待好消息的传来。   “再派人去找!”   刘泽清嘶吼。   “是。”   李化鲸正要起身,忽然脚步急促,刘府管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老爷,外面有人求见。”   “不见!”   刘泽清转过身来,愤怒无比的瞪着管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本将来引客?”   管家吓的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道:“小的错了,小的不敢了,实在是因为此人的身份不一般啊……”   “有什么不一般?”刘泽清眼睛冒火,声音里透着杀气,虽然管家是他的亲信,跟他很多年,但如果回答不能令他满意,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斩杀,以发泄胸中的焦躁。   管家将手中拿着的拜帖高高举了起来。   原本一腔怒火的刘泽清看到拜帖上的名字,一下就愣住了,一把抓起拜帖,仔细看两眼,然后压住火气:“人在哪?”   “就在府门外。”见老爷不再恼怒,管家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带他去后堂。”刘泽清表情很是怪异。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东厂密使   见一腔怒火的刘泽清忽然冷静,李化鲸很是奇怪,但却不敢多问,急匆匆向外走,去传达刘泽清刚才的命令。   “回来。”刘泽清却喊住了他。   李化鲸躬身。   刘泽清将手里的拜帖亮给他看。   虚言赘语都省略,中间的人名分为显眼:周延儒!   李化鲸见了也是大惊:“周阁老的人?”   刘泽清脸色凝重的点头。   崇祯十三年,因为剿匪不利,刘泽清被解除了总兵职务,崇祯十四年,周延儒被起复为内阁首辅,刘泽清闻听消息,特意带着自己的亲兵到扬州去护送,并送了一笔金银,周延儒大为感激,等周延儒入京不久,刘泽清就复职了,可以说,若不是有周延儒这层关系,刘泽清现在就不可能占据山东总兵的位置,说周延儒是他的恩师,一点都不用过。   因此看到“周延儒”名字的拜帖,刘泽清再是怒火中烧,也得暂时压下。   虽然是周延儒的名字,但肯定不会是周延儒本人。   所以刘泽清心中惊奇,不知道所来何人?和周延儒是什么关系?所为又是何事?   李化鲸也想不出。   “走吧,和我一起去瞧瞧。”刘泽清脸色阴沉往后堂走。   侄子刘之榦没有消息传来,京师又来人,刘泽清隐隐有一种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预感。   在后堂坐下没多久,管家就引着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一身蓝色的儒衫,踩着布鞋,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相貌也很平常,唯独那大胡子惹人瞩目。   见到刘泽清也不行礼,只淡淡拱了一下手。   如果是平常百姓如此无礼,刘泽清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但对首辅大人的使者,他却是满脸堆笑:“周阁老派你来的?”   大胡子点头。   “周阁老有什么吩咐吗?”刘泽清笑问。   大胡子不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李化鲸,又指了指站在后堂口的两个卫兵。   意思是人太多,说话不方便,请他们退下。   刘泽清皱起眉头,心中满是不悦,心说就算你是周延儒的使者,也不能这么大的架子啊?连话都不跟本将说。不过还是压住怒气,对李化鲸道:“你们先下去吧。”   李化鲸迟疑了一下:“总镇……”   刘泽清不耐烦的皱眉:“让你下你就下去,哪那么多的废话?”   “是。”李化鲸引着两个卫兵退下,并且关上了后堂的门,只留刘泽清和大胡子两人在堂中。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刘泽清皮笑肉不笑,脸上虽然有笑,但他心中的愤怒其实已经到了极点。   大胡子冷冷看着他,忽然一抬手,将粘在下巴上的胡须一缕一缕的摘了下去,放到了袖中。   “你……”刘泽清吃惊的跳了起来。   大胡子还是不说话,右手在怀中一掏,取出一面玉牌向刘泽清一亮。   玉牌上清楚的篆刻四个字:东缉事厂!   看清玉牌之后,刘泽清脑子里嗡的一声,连忙跪倒:“不知上差驾到,未能远迎,还望上差恕罪!”   刘泽清是见多识广之人,他一眼就知道东缉事厂的牌子不会有假,眼前的人绝对是东厂之人。只是东厂主内,锦衣卫主外,自东厂设置两百多年来,东厂很少出京,今天怎么会出现临清?   疑惑中,不由就更惊惶了起来。   刘泽清跪拜中,大胡子已经将假胡须全部摘了下来,恢复了他干净苍白、没有胡须的本来面目。同时将罩在外面的儒衫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戴着六品补子的太监袍服。   刘泽清再无怀疑,眼前是一位六品东厂公公,至于使用周延儒的名帖,不过是在掩人耳目罢了。   “起来吧。”东厂公公说话了。   “谢公公。”刘泽清先起来,随即又跪下,肃然道:“臣山东总兵刘泽清恭请圣安!”   东厂公公挺立在那儿:“圣躬安!”   刘泽清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这是大明的规矩,东厂锦衣卫出京,代表是皇帝,各地督抚总兵见了,都要来这么一下子。当然了,刘泽清是武将,且自身不正,因此不敢质疑东厂出京的正当性,如果是一个直臣,首先就要质疑这一点,换成海瑞那样的脾气,说不定还会破口大骂。   李泽清爬起来,急忙要奉茶,东厂公公却摇手示意不必,在椅子里坐下,面无表情的望着刘泽清:“咱家姓李名晃,东厂掌刑太监,你叫咱家李公公就可以。”   “原来是李公公!”刘泽清眼中闪过惊异,连忙又是躬身。虽然不在京师,但他的消息却非常灵通,他知道东厂提督王德化公公有一位非常倚重的心腹,名字就叫李晃。想不到今日竟然来到了临清。   李晃瞟他一眼:“咱家此次到临清,是奉了王公公的命,有件密事要请刘总镇帮忙。”   刘泽清恭顺道:“公公尽管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刘泽清也为公公完成!”   王公公自然就是东厂提督王德化,已经有了周延儒,如果再能搭上王德化这棵大树,他山东总兵的位置就稳如磐石了。   李晃点头:“你有这份孝心很好,那咱家也就不瞒你了……”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可能知道的,王公公是河南濮阳人,这多年来,河南匪乱不断,不过濮阳还算是安稳,王公公一直也都很放心,不想李自成那贱贼竟然围了开封,眼看濮阳也是不安宁了,所以王公公想把亲族中人都撤出来。”   刘泽清明白了,濮阳靠近山东,王德化请他帮忙,倒也合情合理。   “一点小事。”刘泽清立刻道:“卑职立刻安排。”   李晃摇头:“李总镇可以安排多少人?”   刘泽清试探着问:“一百人够吗?”   李晃叹口气:“怕是不够,王公公亲属众多,怕是最少也需要两千人。”   “两千人?”   刘泽清吃了一惊,两千人,那可是一支庞大的军队了,不知道王公公有多少的亲属,竟然需要这么多人的卫护?随即明白,王公公需要卫护的恐怕不是亲属,而是财宝,所以才需要这么多人。作为东厂提督太监,崇祯帝的心腹,王德化每年接受各地督抚的好处,最少也在万两以上,有一份庞大的家业,并不奇怪。   如果是往常,有这么一个巴结东厂提督太监的机会,刘泽清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但太子带天出征,兵部发下严令,要他必须保证运河沿线的安全,现在鲁南有“王俊”造反,虽然人数不多,战斗力不强,但时不时会骚扰运河,给山东当地官员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为保运河安全,刘泽清手下的兵丁沿着运河布置,能灵活调遣的兵马很少,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人,何况还是去濮阳?因为他很难答应李晃的要求。   刘泽清一脸为难。   “怎么?刘总镇有难处?”李晃脸色立刻就阴冷。   刘泽清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急匆匆的来到门前,压低声音:“总镇?总镇?”   是李化鲸,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消息,以至于声音里的惊慌根本藏不住。   刘泽清却像是见到了救星,歉意的向李晃躬身:“公公稍等,卑职去去就来。”   李晃大度点头:“去吧。”   刘泽清急步到了门口,拉门走出来,阴沉着脸问:“什么事?”   “小刘将军没了,他带去的人,除了一个活口,其他人全部被临清营的人杀了……申氏已经进了京营的临清营。”李化鲸满脸冷汗的回答。   “什么?”   刘泽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上前,一把揪住李化鲸的胸口:“之榦怎么可能没了?你胡说什么?”   刘之榦是他的侄儿,也是他最亲信的人,领着他的亲兵队,他几乎是当成了儿子在看待,听到刘之榦没了,他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目光像是要吃人。   不就是去处理一下妇人吗?怎么可能没了命?   李化鲸吓的脸色煞白,声音都哆嗦了:“总镇,是真的,消息确实无误啊!”   刘泽清啊的一声大叫,将李化鲸狠狠摔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猛,加上心力交脆,他踉跄的几乎站不住。   他听到风声,说申氏想要告他的“状”,于是便派侄子刘之榦去处理,原以为轻轻松松的一件事,不想后来听到消息,申氏由不明人士保护,竟然是向临清京营而去了。   谁都知道临清营是太子的兵,申氏进了临清营,就等于是受了太子的保护,他冒功杀良的事,不就要暴露了吗?   而太子代天出征,不日就会到达临清,到时他要如何自辩?   刘泽清这才紧张起来,于是给刘之榦下达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申氏进临清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杀掉!   刘之榦领命去了,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刘泽清隐隐感觉事情不妙,正想加派人手,李晃却来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刘之榦已经死了,而那个申氏竟然是已经进了京营临清营!   刘泽清的脑子嗡嗡嗡。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总镇,怎么办?快拿一个主意啊……”李化鲸爬起来,惊慌的问。作为幕僚的他本应该出谋划策,这时反倒是催促起刘泽清了,显然是已经乱了分寸。刘之榦等人居然全被临清营的人杀了,由此可知临清营的坚决。而临清营的背后就是太子,一旦闹到太子面前,必然难以善了,李化鲸不由不心惊。   “慌什么?”   刘泽清反倒是冷静了。   因为他想到了堂中的李晃。   大明朝太监位置独特,朝里朝外的影响,甚至是超过了内阁,当今东厂提督王德化又是崇祯帝最信任的人,眼下王德化又有事相求,说不得会帮这个忙。刘泽清拿定主意,对李化鲸冷冷道:“本将自有主张,你先滚下去!”   说完,转身返回后堂,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回到李晃面前,不等李晃问,他就噗通一声的跪在了李晃面前,双手撑地,悲戚道:“公公救我啊!”   李晃“大吃一惊”的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有奸人陷害卑职,并且已经进了京营临清分营,求公公为卑职做主,不然卑职性命难保啊……”刘泽清连连叩首。   李晃冷冷问:“到底怎么回事?”   刘泽清倒也不敢隐瞒,如实说出,最后干嚎的哭道:“请公公救我,冒功之事当初实在是迫不得已,但卑职绝没有杀良,公公明鉴啊。”   能在宫里混出来的都是人精,撒谎没有意义,何况还是东厂的掌刑太监?   即便如此,刘泽清还是稍有隐藏。   李晃心中冷笑,真是一个狡诈之徒,事到如今了,居然还在狡辩!不过这都是小枝小节,他要的是刘泽清的俯首听命。于是李晃重新坐回椅子里,冷冷道:“李总镇,事关太子,咱家怕是帮不了你啊。”   “公公……”刘泽清膝行向前,一把保住李晃的小腿:“求公公大恩大德,给卑职想一个办法,就算是做牛做马,卑职也报答公公。”   “临清营是太子的兵,那妇人既然已经进了临清营,怕是太子也已经知道了,这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人能救你了。”李晃说的决绝。   但刘泽清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希望,用力叩首:“求公公救我,我一定报答公公恩德啊。”   李晃皱着眉头:“不是咱家不帮你,只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实在不是一般人啊,原京营右掖营主将徐卫良你听过吧?神机营主将阳武侯薛濂,你听过吧?被杖毙的炮营千户薛真你听过吧?京师校场上的一百个人头你听过吧?但凡有罪者,只有落到他手中,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咱家如果帮了你,一旦被太子殿下知道,咱家也罪责难逃啊……”   “请公公放心,只要公公帮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刘泽清发誓道。   李晃不着急,手指轻轻叩动桌面,沉吟着,像是在思索:“如果咱家帮了你,王公公的事,你能完成吗?”   “绝对完成!卑职立刻调两千,不,调三千兵马卫护王公公的家人。”刘泽清连连答应。   见差不多了,李晃微微点头:“既如此,咱家就冒险帮你一次,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咱家的?”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临清兵乱(1)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九,大明皇太子朱慈烺统帅两万余人的京营大军抵达山东临清。   在现代历史上,临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在明清,在京杭大运河繁荣昌盛,供给北方粮米的时期,作为运河枢纽,临清可是一个足以影响天下的大地方,有名的临清钞关就位在会通河旁,是朝廷设于运河督理漕运税收的直属机构。此番到临清来,除了接收军粮,检阅临清分营的兵马,朱慈烺另一个目的就是想要实地查看“厘金税”在临清的征收情况。   临清城不大,但是尽繁华,人口众多,太子代天出征,将要路过临清的消息,昨天就已经传了开来,今天所有百姓都涌到了城门口,只为了一睹大明皇太子的风采。   “来了来了……”   当官道上有马队出现时,百姓们都兴奋了起来。   站在官道前方的临清文武官员一个个都紧张起来,伸长了脖子向前看。文官以山东巡抚王永吉为首,武将当然是以山东总兵刘泽清为第一。不过两人心情却完全不一样,因为有“京营分营”这条线,王永吉早早地就和太子搭上了关系,平常一有机会都带人带粮米到“京营分营”去慰问,几次三番下来,不但和参将董琦混熟了,隐隐地好像也摸到了太子的门路,此番太子代天出征,经过山东,他自认是“简在帝心”的好机会,如果能给太子殿下留一个好印象,一旦太子登基,他前途不可限量。因此他充满了憧憬。   相比于王永吉的兴奋,总兵刘泽清心中却是无比惶恐。   虽然李晃公公教了他一个办法,但直到现在他都还有点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不过事到临头,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咬牙赌一把了。眼尾的余光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临清营参将董琦,刘泽清恨的牙根直痒痒——这混蛋,不但杀了我侄子,见了我还跟没事人一样,真是可恶。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太子殿下来了……”   就在刘泽清恍惚出神之时,身后城门口的百姓忽然掀起一阵欢呼。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一面代天出征的大纛。   代天出征,如朕亲临啊。   大纛之下,无数甲士护卫之中,一个身披银甲的小小人儿正骑着一匹浑黑的骏马,徐徐而来。   “臣山东巡抚王永吉,布政使邱祖德,巡按御史……总兵刘泽清等叩见太子殿下……”   待太子的马队到了面前,左右一分,太子甩缰缓马而出之时,山东的文武百官呼啦啦全都跪下了。   文贵武贱,因此刘泽清等武将的名字在文官后面。   而在所有名字中,朱慈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参将董琦。   董琦站在刘泽清后方不远,和众人一起叩拜太子。   铁甲在身,一把黑亮的大胡子,精神抖擞,见到太子时,方正脸庞上满是激动。一别三个月,虽然一直有书信往来,但今日他终于是见到太子本人了。   远远地,朱慈烺也已经看到了董琦,于是微笑的点了一下头。   董琦脸上的激动更多。   等山东的文武百官报完名号,跪伏在地,朱慈烺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这些人。   王永吉,刘泽清,邱祖德,在明末清初的这段历史中,都留下了一笔。   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时,王永吉是蓟辽总督,掌着北部边疆,引清兵入关,并非是吴三桂一人的决策,王永吉也参与很深,只不过后来清军入关以后,王永吉见清军所作所为,和他们当初约定的完全不同,为了避免恶名,他就一股脑全推到吴三桂的身上了。   王永吉也是乾隆钦定的贰臣之一。   王永吉是一个墙头草,除了没有气节之外,其本人倒没有什么恶迹。不论做山东巡抚,还是后来的蓟辽总督,都是中规中矩。这样的人用对了地方,有贤臣的可能。   邱祖德则是一名刚烈不屈的忠臣,兵败被建虏俘虏后,不屈,被磔死   和邱祖德、王永吉相比,刘泽清就是臭名昭著了。   南明四镇中,最为罪大恶极的就是刘泽清。   刘泽清,字鹤洲,山东曹县人,军户出身,没什么大本事,一贯的就是欺下瞒上,偷奸耍滑,作为一名武将,在战场上毫无建树,偏偏长的一副好皮囊,极善于伪装,迷惑了不少文官的眼睛,以至于有罪罢黜,旋即就又会复任。   山东总兵的任上,刘泽清每每妄报大捷,得邀赏,朝廷屡屡被他蒙蔽。   崇祯十七年,大明朝到了危亡关头,崇祯帝命他率部火速入卫京师,刘泽清却假称自己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拒不奉诏。朝廷命令他赴保定协助剿贼,他不听从命令,每天在临清纵兵抢劫。   不久闯军进入山东,刘泽清仓惶逃走,所过之处都被他烧光、抢光。   给事中韩如愈曾经弹劾过刘泽清,后奉使过山东,泽清遣人杀之,弃尸于道边。   他账下一幕僚妻子美色,他公然杀夫谋妻。有书生写诗讽刺他的姬妾,他一个不留,十余人全部杀之。   崇祯十七年年,甲申事变之后,原大学士刘鸿训之子刘孔和投笔从戎,在家乡召集义兵,反抗流贼和清军,后被南明朝廷编到刘泽清麾下。因为刘泽清曾经是刘鸿训属下的小吏,与刘孔和素有交情,原以为在麾下一定能伸展手脚,却不知刘泽清根本就是一个心胸狭窄,无有家国的小人,刘孔和为此“愤其无道,数诮责之”,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大,积怨不断加深,   一日刘泽清在府中宴客,把自己的诗作拿出来让众人传观。客人纷纷阿谀奉承,交口称赞。刘孔和默不作声,他点名问刘孔和,孔和开玩笑地说:“不作尤好”。刘泽清勃然大怒,借机遣刘孔和率二千人渡和州,忽然又藉口将他斩首,所部二千人汹汹不服,他竟然将这二千义军全部杀之,没有漏掉一个人。   现在刚崇祯十五年,刘泽清复任山东总兵刚刚一年,刘孔和尚没有遇害,刘泽清很多的恶行恶迹也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但朱慈烺却已经不能留他了。   山东是战略要地,刘泽清这样的狗贼素位尸餐,只拿银子不做事,对国家是一种严重的伤害,所以朱慈烺要趁着这次出京的机会,将其铲除。即便不能杀之,山东总兵的位置也必须撸掉,这也是董琦搜集刘泽清枉法证据的原因之一。   两天前,刘泽清派亲兵在临清营前截杀申氏之事,董琦已经详细奏报,朱慈烺看完之后怒火更多,明末的乱局中,除了文官不做事,武将恣意妄为,不受朝廷约束,连勤王令都不听,是局势越发糜烂的原因之一。现在是崇祯十五年,虽还不到十七年那种明目张胆的程度,但苗头却已经很明显了,所以必须马上压制。   这两天来,朱慈烺一直担心刘泽清会有什么异动。比如以有流寇为借口,带着所有兵马离开临清,寻一地方扎营,躲在营中不出来,就如贺人龙对抗圣旨一样。因为人在军中,有亲兵的卫护,朝廷不敢轻易处置,只怕引起哗变。虽然刘泽清只有五千人马,且战力低下,以京营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拿下,不过官军对官军,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非到迫不得己,朝廷绝不会允许这么做。   幸好,刘泽清并没有离开临清,也没有调兵,一直都规规矩矩地呆在临清,   这让朱慈烺心有疑惑,刘泽清是认命了呢?还是有什么自保的办法?   不管怎样,刘泽清没走就好。   “都起来吧。”   朱慈烺声音淡淡。   “谢殿下!”   众文武齐声答喏,一起站了起来。   朱慈烺目光落到刘泽清身上。   四十多岁,保养的极好,虽然铁甲在身,武人的装扮,但却也能看出他年轻的好皮囊。虽然起身了,但依然抱拳躬身,一脸尊敬的向太子殿下行礼。如果不是一个穿越者,如果不是知道他所做的那些涛涛恶事,只看他的外表,朱慈烺还真有可能被他骗过呢。   刘泽清性情凶残,罪恶累累,《明史》说他“性恇怯,怀私观望”,这样的人,只会欺压弱者,遇上强者,立刻就会吓的屁滚尿流,相比于左良玉,刘良佐等军头打过不少恶战的经历,刘泽清其实就是一个腐朽、平庸、但却又残暴的明末将领代表。   在太子环视山东文武官员时,刘泽清也微抬眼目,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大明的储君。   玉面朱唇,银甲银盔,一双眼睛如清泉般的透亮,嘴角微微带笑,顾盼间,不但有天家的威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睿智之气。   刘泽清不敢多看,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了眉目。   关于这位皇太子,他已经听到不少的传言,尤其是两天前李晃李公公跟他讲的最多。   做事果决,心狠手辣,是李晃对皇太子的总结。   “你可以躲,躲到兵营里去,但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账,太子终究会跟你算。”   “你也可以杀人灭口,但申氏已经进了临清营,你再想杀人灭口也没有意义了,除非你能把知道此事的人,全部杀掉,否则太子一定会把真相调查出来。”   “文官有句话,叫思危,思退,思变,你现在可以退,可以坦诚所有的罪行,咱家以为,太子不会杀你,但你这一辈子休想再复出。”   “要想保住现在的爵位,你其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戴罪立功。”   “如果三天之内,你能剿灭王俊,端了他的老巢,立下大功,就算你杀良冒功,太子也拿你没办法。”   “剿灭王俊不可能,那你就只能从临清城里想办法了。”   刘泽清清楚记得李晃嘴角那一抹诡异的笑意……   “进城!”   一声清亮的口号将胡思乱想的刘泽清惊醒。   “遵令!”   刘泽清答应一声,亲率五百亲兵亲自在前开路,吴甡,巩永固,田守信等人簇拥着太子,五百武襄左卫左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入城。王永吉邱祖德等本地官员急忙跟上。   京营大军则在城外十里扎营。   和路上经过的城池不同,临清城是京营大军此行的节点之一,除了接纳江南的军粮,同时也要在这修整一二。   朱慈烺注意到,临清城城墙并不算高大,但却相当繁华,不说城里,只说在城外的运河两边就聚集了大量的商户和民居,市肆栉比,有肩摩毂击之势,岸边的码头船只密集,往来的舟楫穿梭不停。   怪不得在这个时代,临清会和广州成都并列,是仅次于苏州南京北京的大型城市之一呢。只看这阵势就能知道临清的繁华程度。另外,临清仓可存粮300万石,是大明朝最大的粮仓。临清钞关的税收也是全国之首。不夸张的讲,临清就是大明朝的一个钱罐子、粮袋子。可惜这样的繁华地点在崇祯十五年末被建虏攻破,一通烧杀抢掠之后,几乎变成了一座废墟。   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想要一睹太子风采的百姓,山东镇和当地卫所兵的军士沿街维持秩序,以免有人冲撞太子的车驾,最前面则是临清州衙的衙役鸣锣开道令行人让路。   但怕什么来什么,刘泽清的五百兵刚过去,右边街道忽然掀起一阵骚动,几名劲装汉子和守在街边的军士发生了冲突,推搡之中,一名妇人趁机冲到街心,双手高举诉状,望向太子殿下的车驾,撕心裂肺的高喊:“冤枉啊!太子殿下,民女丈夫冤枉啊!”   闻言,山东本地官员都是脸色大变。   这是叩阍啊!   明张自烈在《正字通·门部》中有记载:“凡吏民冤抑诣阙自诉者,曰叩阍”。   从古至今,拦截官员车驾喊冤的事情层出不穷,而如果拦的不是官员,而是皇帝,就叫叩阍,太子虽然不是皇帝,但他是储君,又有代天出征,处置地方官员的权力,因此说是叩阍也不为过。 第四百七十章 临清兵乱(2)   关于叩阍,朝廷是有规制的,凡诬告者,仗一百。如果是告“谋逆”,更是有反座的严厉惩罚,因此除非是有天大的冤枉,否则绝没有人敢轻拦皇帝和太子的车驾。   治下有冤案,当然是官员的失职,所以山东官员们一个个都胆战心惊,尤其是巡抚王永吉,额头立刻就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妇人忽然喊冤,把维持秩序的官兵吓了一跳,几个军士拉住那妇人,扬手就打。   “住手!”   马蹄声急促,三骑风驰电掣而来,当先一人高声断喝。   几个兵丁慌的回去看,却见一名全身甲胄的将领带着两名锦衣卫急匆匆而来,他们不认识将领是谁?但却认识锦衣卫那独特耀眼的衣装,于是连忙停下,心知坏了,这里的小骚动终究是被太子殿下发现了。   策马而来的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见身体羸弱,衣衫褴褛的一个妇人被几个兵丁拉扯的快要站不住,他顿时就怒火中烧,恨不得抡起马鞭,在这几个兵丁的脸上狠狠抽上几鞭,不过终究是忍住了,勒住马匹,冷冷问:“怎么回事?”   几个兵丁相互一看,由一个什长模样的人抱拳回答:“禀上差,这妇人无故喧哗……”   “上差,冤枉啊!”   不等他说完,那妇人就已经发声大哭,双手高举诉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巩永固吃了一惊,连忙翻身下马,两个箭步就来到妇人身前。巩永固习武之人,见识比较广,见妇人虽然倒地闭眼,但呼吸犹存,心知是因为紧张晕过去了,于是令人给妇人喂水,又掐人中,待妇人醒来后,带其去见太子殿下。   因为妇人的叩阍,前行的队伍不得不停了下来。   朱慈烺坐在马上,冷冷等着。   田守信和宗俊泰,包括佟定方都是紧张,三人左右的看,担心街道两边的二楼商铺中,会有不法之人欲行不轨。因此三人紧紧将太子护卫在中间,宗俊泰更是连声下令,要众军提高警惕。   驸马都尉带着妇人返回,妇人高举诉状,跪在太子马前,哭喊冤枉。   街道上鸦雀无声,百姓们既惊异又兴奋。   朱慈烺坐在马上不动,由右侍郎吴甡出面,目光温和的看着妇人,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为何拦驾喊冤?”   “回大人,民女申氏,乃胶州团练百总李浩然之妻,去年年末,李浩然随朝廷剿匪,亲手擒获梁山匪首李青山,不想却被他人冒功,李浩然虽不情愿,但却也不得不听从,今年正月初十,李浩然酒后失言,说要将真相禀告朝廷,不想却被那背后之人听到了消息,正月十二日,李浩然巡营之后归家,在家门口遭人伏击,身中数刀而死……”   说到最后,妇人已经是嚎啕大哭。   山东文武都是色变。   “你指的是谁?”吴甡问。   申氏将手中诉状高举,大声道:“山东总兵刘泽清!”   轰。   现场一阵骚动,虽然官员们已经猜到了是刘泽清,但妇人亲口说出,那是让他们震惊不已。山东总兵,可是朝廷二品,挂左都督衔的镇守武将,一个妇人居然敢在太子面前直指刘泽清,胆子可真是太大了。不说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就算是真有,在现在兵荒马乱,朝廷处处用兵,需要倚仗武将的情况下,朝廷恐怕也不会深究。   更何况冒功之事,岂是刘泽清一人就能做到的?上上下下,从当时的监军太监刘元斌,山东巡抚王公弼,到下面的将官,怕是人人都知情,人人有参与啊,一旦查起来,恐怕谁也不能安宁啊。   百姓更是骚动,刘泽清部下军纪极差,欺压抢夺百姓财物,甚至提刀杀人是家常便饭,百姓们怨气极深,但却无处伸张,今日终于有人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大家出头了啊。一时,群情激动。   而这也正是朱慈烺的用意,日后父皇或者朝臣问起,太子双手一摊,苦笑道:“没办法啊,百姓们都知道了,我如果拖延着不处置,朝廷威严何在?”   如果是秘密接了申氏的诉状,虽然有从容处置的回旋,但却失去了即刻处置的理由。因此,申氏这一份的诉状,必须在大街上呈送,如此,太子才有充分的理由断然处置。   “冤枉啊!”   正在前方引路的刘泽清听到有妇人叩阍,立刻就转了回来,正听到申氏后面的控诉,他反应极快,不等申氏说完,立刻就快步冲过来,跪在太子马前:“妇人所说,臣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臣刘泽清一腔热血,可鉴天日。从来只知道精忠报国,绝没有任何蝇营狗苟之事!这妇人定是受了奸人指使,前来诬陷臣,求殿下明鉴!”   山东文官中,有知情者不屑地在撇嘴——刘泽清,还真是会演戏啊。   吴甡肃然道:“刘总镇勿要着急,国法严厉,如果这妇人胆敢污蔑于你,本官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刘泽清之事,朱慈烺事先和吴甡有所透露,也表明了要撸掉刘泽清的决心,刚开始,吴甡并不同意,认为开封之战前,不宜轻动刘泽清,即使要动,也应该聚将升帐,就像孙传庭对付贺人龙一样,召集众将,宣布罪名,然后在罢黜职位,或者直接斩之。   吴甡没说的一个忧虑是,刘泽清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一镇总兵,领左都督,太子虽然是带天出征,但毕竟不是天,就这么轻易的剥夺了刘泽清的总兵职位,朝中怕是会有非议。   但朱慈烺坚持。开封之战或许三月,或许半年,换成一个有为的将军,勤加操练,半年之内,山东镇的兵马就能见起色,刘泽清留的时间越长,对山东镇的毒害就越深。至于刘泽清的具体处置,朱慈烺并没有特定的立场,罢黜了刘泽清山东总兵的位置,将所有犯行交给朝廷,由朝廷处置即可。   见太子坚决,吴甡也只能同意。   而为了防止刘泽清狗急跳墙,他向太子提了不少建议,令整个决策更完美。   这中间,田守信上前两步,接了申氏的诉状,交到太子手中。   朱慈烺展开了,装模做样的仔细看。   其实他这份诉状他早已经看过,因为申氏的“叩阍”本就是他安排的。照他的命令,董琦除了在临清练兵,暗地里一直都在搜集刘泽清不法的证据,贪墨军饷,欺压百姓等罪行实在是太寻常,就算是揭发出来,刘泽清低头认罪,也难以有太大的惩罚。   而“冒功”就不同了,这个罪行只要一确定,刘泽清的山东总兵肯定是做不了了。   在太子看诉状的过程中,刘泽清跪在地下,强作镇定,心中却是无比惶恐,因为事情的发展,和李晃李公公的预料完全一致!李公公已经准确的判断出,太子不会等到府衙,而是在街道上就会处理他,这是广告百姓、竖立威信的做法。本来他还不信,以为怎么着,太子都会到了官署,等文武官员到齐之后,才会宣布他的罪状,想不到太子居然直接在街道上就将他的罪行抖了出来,如此一来,他没有退路,只能照着李公公的吩咐往前走了。   看完诉状,朱慈烺还是不发一语,只将诉状交给吴甡,吴甡一目十行的快速看完,脸色一下就变了,抬目望向申氏:“申氏,诬陷朝廷大员可是死罪!你可有证据?”   “有。”   申氏抹一把脸上血泪,从袖子掏出一个布片,展开了:“这是李浩然临死之前写在民女袖子上的血书。”   田守信接过了,交给吴甡。   “杀我者,刘泽清……”吴甡轻声念,最后一个清字很模糊,且没有写完。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李浩然!”刘泽清痛斥。   申氏怒目瞪他,泪流满面:“你不认识,但手下的那帮畜生家丁却是认识。当日你冒功之后,派人送了一百两雪花银到我家中,怎么,这么快你就忘记了?”   “一派胡言!”刘泽清冷笑。   申氏转对太子:“李浩然生擒李青山之时,有身边同袍为证,往日他们不敢讲真话,但在殿下面前,他们绝不敢说谎言,殿下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抢夺李浩然的功劳,乃是胶州卫指挥使张胜,临清卫指挥使姚文昌强压的结果,他二人,都是刘泽清的走狗。请殿下将他们招来,准民女和他们对质!”   ……   申氏一声声,一字字地控诉刘泽清。   远处的百姓听不清楚,但在场官员却都听得清楚,和刘泽清走的比较近的官员,这时唯恐被刘泽清牵连,眼神中忍不住的就流出了忐忑。知道刘泽清的恶行,但苦于无法告发的官员,却是心情亢奋,一个个都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刘泽清是山东总兵,二品的武职,想要处置他,非有朝廷的旨意不可。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带天出征,而是一方督抚巡视,面对申氏的喊冤,能做的也只是接过诉状,交给山东按察使处置。但面对带兵的刘泽清,无兵无将的按察使怎敢秉公执法?弄不好,按察使自己都有可能被刘泽清阴掉。因此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拦轿喊冤的申氏,也必然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今日是太子,太子代天出征,有便宜行事、临时处置的权力。   只要太子有心,刘泽清必然劫数难逃。   这一点,不但山东官员,就是刘泽清自己也是清楚的,所以他越发的要孤注一掷,执行李晃的计划了。   吴甡望向太子,等太子裁决。   “我朝总兵的清誉,不容玷污!”   一直沉默不语的朱慈烺终于说话了,他看向山东巡抚王永吉:“事实必须调查清楚。王抚台,派人立刻召张胜,姚文昌前来,并将申氏所说的军户全部调来,本宫要一一查问。”   “是。”王永吉拱手,心知刘泽清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刘泽清在地上重重叩首,一脸坚毅:“殿下,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绝无杀良冒功之事,若有,臣甘愿自裁!”说完,额头触地,砰砰的猛磕,只两下,额头就见了血,并顺着鼻梁流了下来。如果不是了解内情,知道他为人之人,还真有可能被他一片“赤胆忠心”的样子所欺骗。   真是一个好演员啊,朱慈烺在心中暗叹,脸色不动声色:“刘总镇请起。你的忠心,本宫是相信的。”   “谢殿下……”刘泽清感动的快要哭了,深拜了一下,站起来。   就在这时,在队伍的最前方,刘泽清五百亲兵开路的前方,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都是奇怪。   “殿下,抚台!”   很快,一名领路的青袍官员急急来报:“有商人和士子拦路喊冤!”   原来竟然是临清的商人和士子,他们在街心黑压压的跪成一片,最前面的几个人手捧诉状,堵在了街道的前方。   又是叩阍。   不同的是,刚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一群人。   “他们喊什么冤?冤从何来?”巡抚王永吉差点要晕过去了,他强自镇定的问。   青袍官员不敢说,也不必说了。   因为口号声已经从前方传来。   “我等要见太子殿下!”   “厘金税盘剥百姓,祸国之策!求朝廷收回。”   “朝廷追逮赋,为何不给我等活路?”   “我儿不就是逃了两个厘金税吗?为什么要被抓起来?求太子殿下惩治临清的贪官污吏!”   听声音和气势,最少也有五六百人。   朱慈烺脸色登时一变。   临清是一座商业城市,朝廷废除辽饷,开征厘金税,城中的商人必然大为不满。临清又学风极盛,文人众多,朝廷追逮赋,城中被波及到的读书人,必然也有相当的数字。而城中富户地主盐商众多,往上推几年,没哪一家不是欠税逃税的。可以说,朱慈烺提出的四策,废了废辽饷之外,其他三策都结结实实地影响到了临清。   这些情况,朱慈烺心中是有数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城中这些不满之人居然会联合起来,向他这个皇太子鸣冤——治国四策,全天下人都知道是皇太子提出来的,众人向他鸣冤,倒也算是找到了正主。   只是在代天出征、救兵如火的情况下,临清商人和士子在这个时候出头,不止是恶心了皇太子一把,弄不好还会耽误了救援开封的大事!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临清兵乱(3)   太子是色变,山东巡抚王永吉则立刻就满头冷汗了,怎么回事?临清民风一向淳朴,即便是士子,也很少有刚烈争执之时,今日怎么改了脾气,在太子驾临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居然敢跳出来,这不是找太子的晦气吗?身为山东巡抚,自己怎么事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一个失职的罪名怕是难免了。   “王抚台。怎么回事?”吴甡厉声问。   “下官这就去查看……”   王永吉惊慌的拱手。然后带了几个蓝袍青袍的官员,急急到前方查看。   朱慈烺想了一下,目视刘泽清:“刘总镇,去节制你的亲兵,绝不可伤害百姓!若有一人受到伤害,本宫治你的罪!”   “是。”李泽清抱拳听令,转身急匆匆走了。转身之前,他一脸尊敬,转身之后,他表情却是充满了怪异——到现在为止,李晃所有的推断都是正确的,连时间都掌握得正好,看来计策必成,李晃李公公真是一个诸葛亮啊。   “好大的胆子!王永吉这巡抚难道是作假的不成?”   吴甡气愤不已。   太子代天出征,代表是皇权,这些人居然敢拦路。不同于申氏的“叩阍鸣冤”,商人士子反对的是朝廷的国策,明显就是带有一种示威的性质,稍一沉吟,转对太子说道:“殿下,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组织在一起,背后怕有人在指使。不如先退出城外。”   临清的商人和士子,一反常态的在前方堵路,此处是街道,左右两边不过十米,且都是两层甚至是三层的店铺,如果有歹人埋伏楼上,对太子安全会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虽然太子驾临,山东巡抚衙门和临清州衙门已经排查过一遍,但难保不会有疏漏。   “少司马说的是,臣也以为不如先退到城外。”驸马都尉巩永固也这么认为。   朱慈烺目视前方,坚定摇头:“不,进城未半,岂能退出?”一甩马缰:“我倒要看看,他们为何如此群情激愤?”催马要向行。   巩永固和田守信都是吃了一惊,巩永固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马缰:“殿下不可!”   ……   队伍的最前方,刘泽清的五百亲兵正和堵着街道的商人士子们对峙,如果是平日,这些商人士子绝对不敢堵刘大总兵的车驾,因为刘大总兵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敢堵他的路,他非宰了你不可。但今天是“叩阍”,拦的是国本,大家述说的是冤屈,又有这么多人,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刘泽清定然不敢动粗,因此众人的胆气才这么壮。   即使面对山东巡抚王永吉的劝说,众人依然不为所动。一名叫苏清泉的举人公是今天行动的组织者,他始终跪在队伍的最前方,眼见聚集了这么多人,不但商人士子,连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都加入了他们,同他们一起呼喊口号,他激动的热血沸腾:“我等非为自己,乃是为天下的百姓。官府横征暴敛,是非不明,不顾我等百姓死活。临清州衙又贪桩枉法,动辄捉人下狱,今日我等冒死向太子殿下进言,求太子殿下给临清百姓一条活路啊!”   听到此言,商人士子们个个意志高昂。再一次高喊口号。   一些百姓受到了鼓动,纷纷响应叫好。   刘泽清却是瞪大了眼珠子,眼尾的余光一直在看着旁边商铺的二楼。   终于,有一面铜镜连续的闪了三下,那是告知他,太子已经催马而来,可以执行下一步的命令。   刘泽清立刻伸出右手,指向跪在商人士子中的某个人:“拿下他!他不是临清的读书人,他是反贼李青山的六弟!”拔出长刀,再喊;“有反贼,快保护太子殿下!”   李青山,曾经的梁山贼首,去年被捉,今年想要再反被朝廷处死,而刘泽清冒功的就是李青山被生擒的功劳。   轰!   此言一出,如同是石破天惊,刘泽清身边的家丁都拔出长刀,向那人冲去。   那人原本跪在地上,听到此言立刻跳起来,撒腿就跑。   而其他商人士子忽然听到“反贼”就在自己身边,顿时就吓的魂飞魄散,纷纷跳起来逃跑,但左右都是人,密密麻麻,连脚步都无法挪动,一时人仰马翻,跌成一片。   刘泽清呼喊完了之后,立刻拨转马头,向太子驰去。   照李晃制定的计划,太子此时正催马向这边而来,他转身正好可以迎上,而几乎同时,旁边二楼会有几个黑衣人跳下,持刀攻击太子,而他勇猛无比,冲上去护卫太子,将几个黑衣人全部斩杀,立下“护驾”的大功。如此,今天的戏也就演完了,不管他杀良冒功的事情朝廷追究不追究,但他护驾的大功却是实实在在。功过相抵,他山东总兵的位置就可以继续保有。   而且黑衣人的确是李青山的余匪。虽然李青山本人被诛,但仍有十几个忠于他的兄弟潜伏了下来,想着为他报仇,刘泽清这两日缩在临清没有动,就是在秘密策划此事,通过中间人,他将这一伙人放进了临清。李青山是被朝廷凌迟的,冤有头债有主,有机会杀朱家太子,这些人都没有犹豫。   至于堵街的那些商人士子,也是他在背后鼓动的——看起来商人士子都比他这个武将聪明,但在利益面前,却经不起他的三言两语。   到现在,一切进展顺利,刘泽清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   不过当拨马转身的时候,他却微微愣了一下。   因为太子并没有催马前行,旁边二楼也没有刺客跳下。   而且太子距离他还很远很远,尚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之中,就算有黑衣刺客跳出,击杀刺客的功劳也不是他,而是武襄左卫的。   刘泽清心头微微一凉,太子没冲上来,为何会有信号发出?   他恼怒的看向左边二楼。   李晃正在左边二楼里。   “噗噗!”   就在他抬头的刹那,身后忽然有一股劲风袭来,刘泽清知道不好,多年的军伍让他意识到有弓箭来袭,本能的就是闪躲,但已经晚了。电光火石间,两支弩箭夹着劲风,已经钻进了他的后背。刘泽清一声惨叫,跌落于马下——上战场时刘泽清都是穿两层铠甲的,但今日迎接太子,为了身材挺拔一些,只穿了一层,这两支弩箭轻松的撕开了他一层的铁甲,给他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总镇!”   亲兵家丁惊慌的喊。   跌落马下的刘泽清拼命回头,他想要知道,是谁暗算了他?但他看不到,他只看到纷乱惊慌的人群,还有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刀光……   “总镇!”   扑上来的亲兵更惊慌,因为刘泽清的五官口鼻都冒出了鲜血,原来他不止是中箭了,而且中的是毒箭。   “他娘的……”灵魂即将飘散之时,刘泽清的脑子忽然变的无比清灵,他猛然醒悟了,自己被耍了,背后放箭之人一定是李晃。李晃根本不是帮他,而是在利用他,什么帮王德化转运财宝,不过就是一个令他解除疑心的幌子……   “阉货,好狠毒……”   这是刘泽清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总镇死了,杀了这些乱民,为总镇报仇啊!”   刘泽清落马,他几个亲卫家丁惊慌的冲上来,查看他的伤害,见胸口双箭,口鼻出血,知道已然是不可救。   虽然刘泽清为人狠毒,但对家丁却极其优待,每个家丁都享受优渥的待遇,平常被他喂饱了银子,现在刘泽清骤然死去,一时他们都有点蒙,直到有一人举起长刀,高喊为刘泽清报仇之时,他们才惊醒过来,大喊:“为总镇报仇!”一个个举起长刀,不分青红皂白向前砍杀而去。   射死刘泽清的毒箭来自前方,是从乱民的人群中射出来的,他们要为刘泽清报仇。   如果说刚才刘泽清家丁抓捕李青山的六弟,还只是冲着一个人,那现在则是无差别的全部砍杀,只要挡路的,只要是站在街边的百姓,管你好人坏人,上去就是一刀。反正每一个人都有向总镇射箭的嫌疑。尤其是那些请愿的商人士子,更是一个也不放过。   只眨眼间,街道上就被杀的尸体遍地,血流成河。   “住手!”   直到武襄左卫赶到,挥舞长刀镇压,刘泽清家丁们的疯狂行为才被阻止。   但繁华的街道已经变成了血泊的地狱。   吴甡脸色发白,急得跺脚,太子初到临清,就发生了如此血案,这对太子声誉是巨大的损害!虽然是刘泽清的亲兵在杀人,但这些商人士子是向太子来请愿的,结果却横尸街头,那些对太子不满的人,一定会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最重要的是,刘泽清已经死了,满街的尸体中,怕也找不出几个真正的流贼,死的几乎全部都是城中的商人和士绅。   太子暴虐,在校场杀一百假兵也就罢了,想不到居然在临清街头也会大开杀戒……   不止吴甡,太子身边的每个人都想到了,所有人都是脸色凝重。   太子的声望,原本在带兵出京的那一天达到了一个高峰,现在怕是要坠落许多了。   山东巡抚王永吉和布政使邱祖德吓的面如死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不远处的大旗下,朱慈烺微有苦笑,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   ……   半个时辰后,州衙门南侧,距离事发现场不过一千米的一座小院里,一名戴着大斗笠,笠沿压的极低,将整个面目都遮挡起来的黑衣人匆匆进入小院,小心关上院门,又侧耳静听了一会,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这才快步上了台阶,绕过回廊,来到了后院,推开了堂屋的正门。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读书人正负手站在窗前,静静望着院中翠绿的竹林。   “公公,事情妥了。”   大斗笠躬身小声禀报。   大胡子转过身来。   正是东厂掌刑太监李晃。来到临清之后,除了和刘泽清见面之时,他短暂摘下过大胡子之外,其他时间,包括睡觉之时,他都粘着大胡子。   李晃淡淡问:“死了多少人?”   “最少两百。而且照您的吩咐,黄巡抚,刘御史,冯给事的家人都被重点关照,无一人逃脱。临清衙门的兵丁还在沿街搜查凶手。”   临清商业繁荣,文华辈出,朝中有很多临清籍的官员,刚才这一番冲突,被李晃重点叮嘱的几个人都被斩杀于街道之上。这笔血账,算来算去,终究还是要落到太子的头上。   “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去,没有人会知道,您曾经来过临清。”大斗笠继续道。   李晃满意的点头:“明日见了太子,如果太子问起,照我吩咐的回答,不许多言,也不许少语。记着,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才是我们现今应该效忠的对象。”   “属下明白。”大斗笠抱拳。   李晃又点头:“事情进行的顺利,咱家一会就打算离开临清,咱家走之后,你要……”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微一愣,脸色也变的惨白,忽然叫一声:“哎呀,不好!”颌下的假胡须微微颤抖,伸手想要扶窗,但却没有扶住,身子一个摇晃,软软地就往地下倒。   大斗笠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住:“公公,你怎么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觉得腹部一痛,低头看,一把短剑已经刺入了他的腹中。   大斗笠几乎不敢相信,他抬起头,用一种错愕惊讶的眼神望着李晃。   短剑就握在李晃右手中,趁大斗笠搀扶他时,他悄悄拔剑在手,猛地刺入大斗笠的腹中。因为事出突然,距离太近,大斗笠虽是高手,但却也无法闪避。   一招得手,李晃立刻跳起来,向后退却。   大斗笠捂着腹部,软软地倒在地上,哀鸣道:“公公,为什么?”   李晃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放心,你死之后,你的家人我会妥善处理,保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我不明白……”   大斗笠抱着腹部蜷缩成了一团,语气里满是不甘心,在他挣扎的时候,头上的大斗笠掉落下来,露出一张痛苦惨白的脸。   竟然是罗铮!   罗铮是太子最早抽调人手配合萧汉俊行动的五个锦衣卫之一,军情司成立之后,他加入了军情司,七天之前,萧汉俊和李若链在风陵渡口相见,一番密议之后,萧汉俊带着费鸿泰和陈和尚去了陕西,罗铮则随李若链去了河南。   但不想,罗铮今日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第四百七十二章 哑巴黄莲   罗铮是锦衣卫的老人,也是都指挥使李若链的亲信,如果李若链在现场,一定会惊讶的不敢相信,他最最相信的“小罗”,居然跟随在李晃的身边。   “你有没有觉得,周围有点太安静了?没鸡鸣没狗叫,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连风的声音好像都停止了,咱家在这里住了三天,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李晃脸色怪异的望一眼窗外,再看向罗铮,冷冷道:“如果咱家猜的不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而这,都是因为你啊。”   罗铮的生命正随着鲜血在流逝,身体发冷,焉能听到什么声音?不过李晃的话依然让他愤怒。   “不……”罗铮嘶吼着:“绝对不可能是因为我!就算被包围,也不是我的错!”   李晃迈步向桌边走去,用火折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迅速但却非常有条理地将这两天用过的一些纸张烧毁,一边烧一边道:“其实咱家早应该想到的,处置刘泽清这么大的事情,太子殿下又岂会只靠一个董琦?万一刘泽清狗急跳墙怎么办?以太子殿下的睿智,一定会派人盯着刘泽清,太子殿下身边能打探情报,紧盯刘泽清一举一动的,只有萧汉俊和李若链两人而已。”   “你跟着李若链在河南,河南大战在即,李若链脱不了身,只能派你到临清向太子殿下禀报消息,这一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萧汉俊。陕西并没有战事,萧汉俊为何急急到陕西去?当日接到你的情报,咱家就有所怀疑,现在咱家明白了,萧汉俊使的是障眼法,他并没有去陕西,而是悄悄来了山东。也就是说,你被他骗了,他早已经怀疑你了。他故意留下你,就是想要通过你找到我。”   “不可能!”   罗铮嘶吼着,用他不甘心的,充满怨毒的眼神盯着李晃:“只凭一个没声音你就认为有危险,就杀了我……你,就不怕杀错吗?”   “现在有声音了,我已经能听到士兵们的脚步声和铁甲声了。”李晃侧耳静听了一下,脸色更冷。   “我忠心耿耿,你却如此对我,你不得好死。”罗铮哀鸣。   原来他也是一名听命于李晃的东厂暗探。   李晃面无表情:“不要怨我,为了五皇子的冤屈,为了贵妃娘娘的伸张,我不得不这么做。知道刘泽清为什么必须死吗?当年五皇子被奸人所害,这厮身为武将,背地里竟然也附和勋贵们的说法,说陛下待人刻薄,所以丧子,着实可恶。今日寻这个机会,正好除了他。”   说到最后,微微有点激动。   “啊,原来……”罗铮瞳孔收缩。五皇子和贵妃娘娘,是他第一次从李晃口中听说,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李晃奉的是圣命。到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李晃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晃稳定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淡淡道:“知道咱家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吗?就是看在你忠心做事的份上,让你死个明白。萧汉俊故意说他要去陕西,李若链派你来临清,其实都是在试探你,当日在黄河岸边,他们两人一定有你没有听到的对话,又或者是说了什么暗语,但你却不觉,径自来见我,以至于被他们顺藤摸瓜包围了这里,你所犯的错误都是侦缉人员的大忌啊。照我东厂的规矩,我难道不应该处决你吗?”   “奸贼!”罗铮想要站起,但却已经无能无力了。   李晃冷冷道:“所幸这是你来到临清之后,第一次和我见面,不然说不定在计划之前,我们就都被抓了。现在计划已成,所有人都已经被灭口,你是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所以你必须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全……”   “杀了我也没用,你已经被包围了……”罗铮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不甘的抗议。   这时,李晃已经将所有的纸张都销毁了,笑容诡异的道:“你说的没错。不过你好像忘记了,这里并不是普通的宅院,而是东厂在临清的接头点……”   最后一句话,罗铮已经听不见了。   这时,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士兵已经开始破门而入了。   李晃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现场只留有刚刚死去的罗铮。   ……   萧汉俊站在罗铮的尸体旁,脸色发白。   和平常的潇洒倜傥不同,今日的萧汉俊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人,或许是街道上的尸山血海刺激了他,又或者是他明明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异常,对刘泽清鼓动商人士子拦路喊冤、甚至是对李青山的小股反贼也有所防备,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幕后的那只黑手,并不是想要伤害太子,也不是要鼓动刘泽清造反,今日所做的一切,竟然只是为了屠戮请愿的商人士子,以此来败坏太子的声誉!   这让萧汉俊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愧疚感。今日临清的这番血雨,对太子殿下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自诩为太子的耳目,却没有能阻止,他如何能不惭愧?   何况他还有罗铮这条暗线。   原本以为百分百能捉到幕后黑手,然后将真相揭发出来,没想到居然失败了。   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连罗铮都会听他的?他又为什么要构陷这个局,往太子殿下的身上泼脏水呢?   萧汉俊心中满满都是疑问。   他并非没有怀疑的目标,只不过那个目标太惊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提出。   隐隐地,萧汉俊心中还有后悔,早知道就应该在风陵渡口拿下罗铮,严刑拷打,说不定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当时他对罗铮只是怀疑,并不能完全确定。怀疑的原因很简单,当日在山西,两个跟踪的东厂暗探原本不必死的,但罗铮却多了一句话,惹得陈和尚凶性大发,将两个东厂暗探直接斩头,使萧汉俊失去了拷问的机会。   萧汉俊表面什么也没有说,心中却生出警惕,他隐隐觉得,罗铮好像是在掩饰什么,于是才有了风陵渡口的分别,才有了他和李若链的暗语,才有了这个“障眼法”。   现在罗铮死了,刘泽清也死了,幕后之人却跑了,临清事件的真相成了一团迷雾。   “照磨,发现密道了。”   一个武襄左卫的百总上前禀报。   人不会平白消失,这宅子里一定有密道,发现宅中没人时,萧汉俊立刻命令搜查暗道。   暗道就在床榻之下,翻开石板,耳朵里听到清楚的水流之声,甚至隐隐可以看到水流的波光。不用问,幕后之人一定就是从这里逃走的,临清在运河之畔,水路通达,预备一艘小船藏在密道之下,有危险立刻坐船逃走,并不是什么太高明的逃生术。   “控制水路,全城搜捕,一定要抓到他!”   萧汉俊下令。   ……   临清戎政府衙,大明皇太子的临时居所。   太子正在和吴甡密议。   虽然没有查到李青山的余党,也没有捉到施放冷箭的凶手,但刘泽清却是实实在在的牺牲在了岗位之上,朝廷不能再拿“杀良冒功”的小事去为难已经死去的“英烈”,只能将刘泽清定位为忠臣。这不止是因为中国人传统的“人死债了”的观念,更是为了安抚其他的军镇武将,如果锱铢必较,人都死了,还要给刘泽清套上“杀良冒功”的罪名,不但显得朝廷心胸狭小,也会令其他军镇心寒。   不止封建王朝,现代社会也会一样,人死了,太大的贪官也了了,不会再追查。   刘泽清原本是奸人,这么一闹,倒变成是忠良了。   作为一名“实事求是”的践行者,朱慈烺并不喜欢这种和稀泥的方式。但大势使然,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事情报上去之后,朝廷一定会这么处置。   刘泽清的定性朱慈烺可以不管,可以交给乾清宫中的父皇,但刘泽清的亲兵却是他必须处理的一个难题。   事发之后,吴甡立刻令武襄左卫和锦衣卫控制住了刘泽清的亲兵,除了少部分拒绝放下武器者被武襄左卫当场斩杀之外,大部分亲兵都乖乖放下了武器,缴械投降,另外有一小部分的机灵者,觉得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趁乱溜走了,到现在,被囚禁关押的刘泽清亲兵一共有四百人。   被害的百姓有二百,经过仔细盘点,没有一个是李青山的余党,全部都是城中的商人士子和百姓。杀良是大罪,依律当斩,这本没有什么疑问,但刘泽清的亲兵们却自觉是在杀贼,是在为主将报仇,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无罪——明末官军欺压百姓已经是常态,伤害百姓性命的事情层不出穷,加上又是在主将被害,情况不明,有可能会有大批反贼的情况下,亲兵们“误杀”百姓,乍看起来,却有情有可原之处。但细究之下却可以发现,很多亲兵是明知故犯,明知道眼前之人是善良百姓,但也要杀人泄恨。   “公布其罪,全部诛杀!”   对这四百人的处置,吴甡只有八个字。   为了挽救太子的声誉,为了安抚临清的百姓,刘泽清的亲兵一个也不能留。哪怕为此得罪其他的军镇武将也在所不惜——太子是国本,未来的皇帝,声誉不容玷污。就如同皇后的贞操不容质疑一样,太子的良善也是不能被天下人怀疑的。   主将刘泽清定为忠良,其手下的亲兵定为“乱兵”,全部诛杀,以安抚临清城的百姓,吴甡的处置办法可谓是即当了婊子,也立了贞洁牌坊。   但能有多少效果,临清百姓相信不相信,却很难说。   这正是幕后黑手的毒辣之处,他知道,只要刘泽清一死,太子就很难洗刷屠戮百姓的嫌疑。   朱慈烺想了良久,终不能同意。   刘泽清该死,其手下的亲兵也都不是什么好鸟,一贯的肆无忌惮,欺压百姓,不过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杀掉,却也不符合比例原则,于是朱慈烺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凡刀上有血,当街杀人者,定为第一批死罪,再由临清百姓甄别伸冤,有恶迹或者平常杀过百姓者,定为第二批死罪,最后剩下的安分守己者,分到临清营,交给董琦,准他们戴罪立功。   “殿下,如不能尽数诛杀,怕难去流言啊……”吴甡道。   “尽数杀了,也有杀人灭口的嫌疑。”朱慈烺淡淡道:“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就由他们说去吧。”   相比于刘泽清的亲兵,其实朱慈烺更垂涎刘泽清的财产,去年为了复职,刘泽清送了千两黄金给周延儒,更有野史甚至记载的是万两,不过刘泽清已死,又被定位为忠良,刘泽清的家财,他是不能动了。   刘泽清之后,朱慈烺顺便提了一下山东总兵的继任人选。   榆林老将尤世威。   有明一代,榆林为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饷又最乏,其忠烈又为天下最盛,明军中的榆林籍将领可谓多如牛毛,其中尤氏最为盛名。   尤世威,榆林卫人。以勇敢著称,天启年间就已经是建昌营参将,守墙子路。崇祯二年擢总兵官,镇守居庸、昌平,其后的十几年,在各地奋力杀贼,卢象升曾说:「世威善抚士卒,晓军机」,但时运不济,虽作战勇猛,但却没有立下过什么赫赫战功。崇祯十五年,以廷臣荐,尤世威与弟尤世禄赴京候调,召对中左门,但却没有被任命职务,复告归。十六年十月,李自成陷西安,榆林变成孤城,总兵官王定惧弃城走。众推世威为主帅、原延绥总兵李昌龄为副。世威与李自成决战七昼夜,以三千守军抗击闯军十万之众,终寡不敌众,榆林城破,坚决不降,被俘杀。   榆林尤氏是将门,也是忠烈之门,榆林之战中,尤氏几乎死绝。   这样的将领才是大明的柱石。   何况,尤世威和其弟尤世禄正赶往京师,用其为山东总兵,正是合适。 第四百七十三章 告急奏疏   当然了,关于山东总兵的继任人选,朱慈烺只能借吴甡之口提议,用不用尤世威,还得兵部内阁商议,最后由崇祯帝定夺。   相比于太子的淡定,整个山东官场却是乱翻了天,所有官员都是胆战心惊,只恐太子殿下在盛怒之下,迁怒于他们。不想太子却始终冷静,不但不怒,反而还安抚他们,令他们各司其职,不必为“今日之乱”担惊受怕。   古人云,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怒火令人丧失理智,是为君者的大忌,崇祯皇帝的很多昏招都是在愤怒之下做出来的,后期想要收回却又碍于面子,以至于一错再错。   朱慈烺不能犯父皇的错误,何况他清楚的知道,临清的这场乱变,跟山东官员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再者,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开封的战局,而不是自己的名声。   就算暴虐又如何?只要胜了开封,挽救危局,整顿朝政,向天下人展现他的气度和宽仁,暴虐的假象终究会散去。幕后之人的诡计,终究不会成功,如果他过分专注于此事,并心烦意燥,反倒是中了幕后人的诡计。   所以,从事发到现在,朱慈烺只简单听取汇报,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凝驻在军粮转运和开封战局的问题之上。   晚上,作为随军文官,吴甡将今日经过详细的写了一份奏本,急急送往京师。   不止他,山东官员也都写了奏本,一时山东通过京师的官道上,马蹄如雨,急报不断。   不过官方是官方,民间是民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伴随着城中四起的哭声,关于太子的一些武断看法,已经通过那些受害家属的哭诉,向山东、向大江南北传递开来。那些自认聪明的商人士子都不相信,官兵的忽然屠戮,只是因为刘泽清被杀。   他们习惯用阴谋论看待问题。   何况经过搜捕,城内并没有发现李青山的余党,所谓李青山的匪徒,完全就是一个假议题。   “太子暴虐,容不下不同意见……”   “岂止是容不下?怕是见必杀之。我瞧刘泽清不过就是一个背黑锅的替死鬼。”   “暴储啊!~”   ……   深夜,朱慈烺秘密接见萧汉俊。   萧汉俊一一禀报。   “刘泽清是被十字弩箭射死的,十字弩为广西一代使用较多的一种弩,劲大力足。设置在刘泽清身后不远的二楼上,三弩共射了三箭,其中两箭贯穿刘泽清的胸口,箭头染有剧毒,所以刘泽清立刻就毙命了,巡城兵丁在二楼找到了三张十字弩,但三个弩手却已经不见。”   “三天前,刘泽清的府上曾经来过一个神秘的客人,拿的是首辅周阁老的名帖,臣以为,刘泽清的怪异行为,怕是跟此人有关。但可惜,臣还没有找到此人的踪迹。”   听到周延儒三字,朱慈烺微微皱起眉头。   萧汉俊继续道:“率先呼喊为刘泽清报仇的那名家丁死在了混乱中,无法判断他是自己主张还是受人指使?”   “城中柳巷后面的阴沟里,发现了十具尸体,据辨认,都是李青山的余党,其中就有李青山的六弟,不过从死亡时间判断,昨晚他们就已经被杀了,根本不可能参加今日之乱。”   “罗铮在锦衣卫几十年,断不会是流贼或者是建虏的奸细,倒是听说,他最早曾经是东厂番子。”   “罗铮是被短剑刺死的,从现场迹象看,他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被人捅死的。”   “在那处宅子里,臣发现了几个比较奇怪的物件,都是宫里公公们喜欢使用的。”   “终上所述,臣有一个大胆的推断,此次之乱,怕是跟东厂脱不了关系。”   最后,萧汉俊说。   朱慈烺默默不语,不惊奇,也不害怕,只有绕不开的疑团。   “就算王德化深得陛下信任,但给我泼脏水,降低我的声望,对他王德化有什么好处吗?再者,他有几个脑袋,敢行此大胆之事,难道就不怕诛九族吗?”朱慈烺的话,像是问萧汉俊,也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所以朱慈烺无法禀报父皇,只能忍耐。   萧汉俊不能回答,沉默了一会,他拱手道:“殿下勿忧,给臣一定时间,臣一定将此事调查的水落石出!”   朱慈烺点点头,见萧汉俊脸色凝重,和平常轻松不羁的表情完全是两人,心知他心理压力很大,于是宽慰道:“不必自责,这事你已经尽力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也不是怂恿刘泽清造反,而是要伤害那些请愿的商人和士子。”   “臣应该想到的。”萧汉俊脸有苦色。   朱慈烺微微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了,将你探听到的闯贼情报详细的讲给本宫听吧。”   ……   京营在临清修整了一天,这一天里,除了军务之外,朱慈烺特别关注了一下临清钞关厘金税的收入,他惊讶的发现,虽然自厘金税实施以来,临清钞关的征税标准从过去的三十抽一,改成了奢侈品加倍,最高三倍,但整体收入,竟然没有多少的提升。   和其他钞关不同,临清一直都有征收三十抽一的货物税,相当于是原始的厘金税,即便如此,照朱慈烺的推断,在新政之后,临清钞关的收入也应该大幅增加才对,所以对现在的结果他很不满意。   抽着军议的空隙,将临清钞关的官员召来询问,一问之下就更是生气,钞关官员竟然振振有词,丝毫没有为税收的原地踏步而有所惭愧,那个叫黄健庭的巡河御史甚至说,朝廷不应该与民争利,厘金税没有增加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太子殿下您不应该生气,而应该高兴啊。朱慈烺气的咬牙,心说我他么高兴得起来吗?你给我拿钱发军饷、赈济灾民啊?若不是吴甡出言呵斥,将黄健庭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面红耳赤,他说不得会将黄健庭拉下去重责六十大板。   冷静下来之后,朱慈烺心中满是苦涩,他彻底明白张居正当年的难处了,在大明朝推行新政实在是太难了,朝堂上的高级官员反对掣肘,中下层的官员阴奉阳违,各有主张,完全不会因为朝廷的一纸命令而改变。想要撤换,但这样的官员太多了,根本撤不完。原以为厘金税今年能为朝廷贡献三到四百万两银子的收入,抵上辽饷的窟窿,现在看来自己有点想当然,必须另做其他的打算了。   厘金税如此,盐政改革也陷入凝滞,追逮赋之事想必也不会顺利,朱慈烺隐隐有种预感,自己提出的四策,除了废辽饷之外,其他三策怕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难达到预期的功效。   开封之战在即,朱慈烺暂时只能忍下这口气,等度过今年的危局,再收拾这帮“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也未必一死报君王”的庸吏。   高兴事也是有的,朱慈烺检阅了临清分营,在董琦的督率之下,临清营三千将士精神旺盛,虎虎生气,俨然有了强兵的雏形,朱慈烺到营中时,队列操练使韩琛正在操练队列,见太子驾到,急急来拜见。   一个多月不见,感觉韩琛又晒黑了许多,如果不知道实情,谁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目光坚毅的少年竟然会是一个小太监。当日在东宫,挑选小太监操练队列时,朱慈烺就看出了韩琛的机灵和韧性,不过韩琛能有今日的模样,还是有点出乎朱慈烺的预料。   第二日,京营大军离开临清,向济宁进发。   去往江南买粮的赵敬之已经将首批四万石的粮米运到了济宁,此时正在等待大军的到来。   虽然不如临清,但济宁也在京杭大运河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且济宁距离商丘不远,只有四百里,又有运河支撑,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力地点,因此朱慈烺决定将解救开封的大本营设在济宁。   “先生,你说李自成会离开河南,派大军袭击济宁吗?”离开临清时,朱慈烺问吴甡。   吴甡道:“臣以为不会,闯贼不止狡诈,行军作战一向也非常谨慎,济宁属于是客地,闯贼从未在这边经营,而且相比于开封,济宁只是一个小地,闯贼断不会舍开封而到济宁。”   朱慈烺笑:“我倒希望他来。”   吴甡肃然道:“殿下想用自己用诱饵,诱闯贼大军到济宁,此事万不要再提,臣绝对不会同意!”   朱慈烺笑一笑,不再说。   就在京营大军离开的同时,第一批在街头杀人、被判为死刑的刘泽清亲兵在临清街头被公开处决。人数大约有一百,消息传出,全城轰动,百姓奔走相告,纷纷前去观刑。   刘泽清死后,山东总兵的职务暂时由副将郑隆芳代理,郑隆芳是刘泽清的妻弟,本人并无能力,只是靠着裙带关系才成了领兵的副将,朱慈烺不担心他叛乱,只担心他能力不足,无法驾驭山东的局面,因此临行之前,特意叮嘱董琦,一定要提高警惕。   山东巡抚王永吉,布政使邱祖德带着山东文武在城门口送行太子。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永吉和邱祖德都以为肯定是要被责罚了,甚至是乌纱不保,不想太子非但没有责怪他们,反而上书为他们“具保”,言他们无罪,两人都是感激涕零。   临清距离济宁五百里,京营一天行军九十里,用了五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济宁,古代军队行军正常标准是一天六十里,但京营平常有长跑训练,士兵脚力足够,又有众多的骡马助阵,走的又是官道,因此行军速度相当快,每晚扎营,营地里都会燃起篝火,烧大盆的热水,供士兵们烫脚,这是京营规矩,虽然是野外行军,也要保证每晚的热水供应,以免士兵出鸡眼,水泡,影响行军速度。   行军之时,董朝甫率领的斥候骑兵三人为一组,远远地就撒了出去,最远已经到达了一百里之外,在他们之后,三千营的骑兵也分出了三百人,进行中距离的探查,最中间则是京营两万大军,而在大军之后,亦有三百骑兵在执行断后探查,以免被敌人从背后包抄。虽然济宁一代并没有敌情,但该有的工作却一点都不能少。   朱慈烺坐镇中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了前方一百里的探报。前后左右的情况,也都在掌握中。   大军一路前行,军容鼎盛,秩序井然,即便是孟文龙带领的工兵营,也没有掉队。比起每日操练的士兵,民工们虽然经过专业的行军跑步训练,但他们所受的辛苦劳动,却一点都不比京营将士操练差,加上都是穷苦出身,因此一路而来,行军速度竟然不必京营差。   到达济宁时,正是一日的中午,朱慈烺尚没有进城,就收到了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塘报。   原来是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又向朝廷上了告急奏疏,言流贼漫天遍野,开封危在旦夕,求朝廷速发援兵。   历史上,在开封被围之后,朝廷十八万救援大军只用了十五天就到了开封城下,只可惜,双方只僵持了二十天,朝廷大军就败了。(注:大部分的史料都记载朱仙镇之战是在五月末六月初,只有少部分史料记载的是七月中旬,作者君采信前者)   崇祯帝看了河南的告急奏疏,心急如焚,立刻令兵部转给太子。   也就是自己儿子领军,临出京之前,朱慈烺又向他上了密奏,言明了朝廷在“松锦之战”的失误,并指出开封城池坚固,流贼虽然人数众多,但一时却也难下的要点,朝廷不可催战,以免重蹈覆辙的教训。也因为如此,崇祯帝才能忍耐,不然以他过往的性子,即便不给儿子下旨,也要令屯兵汝宁的左良玉丁启睿大军向开封进发了。   朱慈烺代天出征,出京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八百里加急给丁启睿左良玉等人传令:大军屯于汝宁,等待京营大军,非有命令,不得擅自向开封进军!   左良玉丁启睿本就对流贼之势胆战心惊,有怯战心理,太子的命令正中他们下怀,因此这十几天来,朝廷十几万大军一直驻在汝宁,除了收集粮草,操练士兵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开封城中的周王和高名衡不明白情况啊,他们对丁启睿和左良玉按兵不动十分不满,特别是周王,三天就一个奏疏,不停的向崇祯帝求援。 第四百七十四章 鱼台县之战(1)   看完转来的告急奏疏,朱慈烺一点都不惊奇。从流贼大军围困开封已经将近一个月,但却一次也没有攻城,只是不停的在城外挖掘壕沟的情形看,李自成这一回是死心塌地要当皇太极的学生,想要围点打援了。   短时间之内开封城防无忧。   进入济宁城,朱慈烺第一个召见的是商人赵敬之。   明初期时,济宁为府,领3州12县。洪武十八年(1385年),改府为州,只领嘉祥、巨野、郓城三县。同时,兖州升为兖州府,驻滋阳县,领27州县。济宁归兖州府管辖。   虽然只是一个州,但因为济宁位在京杭大运河之畔,过往船只众多,有江北小苏州的称号,虽比不上临清,但却也是一个繁华的所在。   而有一点济宁是胜过临清的,那就是济宁城墙远比临清更高大、更坚固,历史上的崇祯十五年末,建虏入塞,南下肆虐之时,攻破了临清城,山东总兵刘泽清聚集所有兵马据守济宁城。见济宁城防坚固,城内兵马众多,建虏绕城而走,转而掳掠济南青州等地。   所以朱慈烺并不担心闯贼大军围攻济宁。   “见过殿下。”一别数月,赵敬之依然是那么儒雅,只是脸上风霜更多。   他是四月中旬到南方的,但每年的新稻要在七月初才能成熟,现在这个时间,正是粮价的最高点,如果只从生意的角度出发,他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到南方购粮的。可他知道太子殿下所图远大,非在商业的蝇头小利上着眼,因此他毫无怨言,一到湖广,立刻开始收购粮米,最终以一石一两六钱的价格(万历年间,一石米只六到七钱的银子),收购了六万石粮食,并雇佣大船,分批次的已经运到了济宁,首批两万石已经于前天全部到达,另有两万石已经到了鱼台县,明后天就可以到济宁。一石米一百多斤,按照一个人一天需要二斤粮的标准,这四万石的粮米,可供京营两万将士三个月的军粮。   粮米收购价并不高,但漕运的运费却很惊人,几乎达到了1比0.5,这还是运到济宁,如果是京师,运比会达到一比一,算起来一石粮米从南方运到北方,运费最少也需要六钱银子。   “殿下,这一批粮米是就近在湖广地区收购的,又只能走漕运,算起来价钱有点高了,等到七月,广东福建的早稻成熟了,走海运到天津,运费会低不少。臣估计,算上运费,一石稻米卖一两三钱银子就可以回本。”赵敬之道。   中国南方热带地区,如海南、广东雷州半岛、广西南部、台湾的稻米一年有三熟,湖广,广东、福建地区的稻米有两熟,照赵敬之的商业规划,今年“京惠商行”要将广东福建的富余稻米全部通过海运,运送到京师。   “商行的利润要留出来,照我们约定的,留一成。”朱慈烺道。   赵敬之也没有客气,拱手称是。   对赵敬之的工作,朱慈烺很满意。相比于官员的无所事事,赵敬之这样南北奔波、为大军解决后勤的商人才是实干家。   谈话结束,朱慈烺将这次出京多带出的十万两银子全部交给了赵敬之,叮嘱他多买粮,又问其次子赵桓的情况?见太子殿下居然还记得自己的次子,赵敬之感动不已。此番到他济宁,赵桓则代他留在湖广坐镇,虽然年纪尚轻,赵桓却已经可以替他打理生意了。   下午,朱慈烺召集众将,举行到达济宁之后的第一次军议。   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商议向归德进军的办法。   在济宁设立大本营,和丁启睿左良玉的大军南北夹击,收复归德府,是开封战略的第一步。   稳妥起见,当然是由左良玉丁启睿的十八万大军北上,击败陈州的袁时中,进抵归德附近,太子再率京营出击,南北夹击归德的农民军,除非李自成派出强援,否则两军很轻松的就可以在商丘会师。   虽然流贼有五十万,官军只有二十万,但不论武器装备还是训练程度,官军都略占上风,加之朱慈烺又有穿越者的优势,知道李自成可能会在开封之战使出的“阴招”,因此他并不打算在开封使用奇袭等一类的奇招,尤其是在初始阶段,以免李自成改变计划。   只要按部就班的打,不急不躁,齐心协力,击败李自成,取得开封之战的胜利,并非难事。   因此在军议之上,他否决了杨轩等几个年轻气盛的将领,想要奇袭归德的计划。   战略目标清楚,不过具体执行仍需要小心,尤其是袁时中是一枚重要的“暗棋”,绝不能被李自成察觉。汝宁距离陈州三百里,骑兵三天可到,以小袁营的战力,绝对不是左良玉等人的对手。因此,左良玉丁启睿等人向小袁营的攻击,必须掌握好尺度,即要打,也不能大打,以免伤了袁时中的主力,令他不能在开封之战中发挥效果。   军议结束,朱慈烺小声叮嘱田守信,并将亲手所写的命令,交给田守信,令他亲自前往汝宁,将密令向丁启睿左良玉等人宣读。平常命令都是信使传递,但此次命令至关重要,朱慈烺怕其他人压不住场,或者有什么纰漏,因此必须田守信亲自去走一趟。   田守信是东宫典玺,代表太子,丁启睿左良玉等人必不敢小觑。   从济宁到汝宁,将近八百里,骑马快则六天,慢则七到八天,虽然途径区域都在官府控制之下,但难保不会有流贼出没,因此朱慈烺派佟定方率一百武襄左卫和一百名三千营的骑兵护卫,一来保护田守信的安全,二来壮大他的声势,免得他到了汝宁,无人可用,变成一个孤零零的信使,令人小瞧了东宫。   田守信和佟定方听令,两人带两百骑兵即刻出发。   离开之前,田守信将巩永固请到一边,小声说话,请他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照顾好太子。   巩永固点头答应。   黄昏,朱慈烺率众将巡视城外的京营大营。   大明朝有规制,客军一律不得入城,原本京营不算客军,因为京营是皇帝的亲兵,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主人,但京营自觉遵守这个规矩。明末官军素质参差不齐,抢劫百姓财物是常有的事情,不许官军进城,以免骚扰百姓的本意是好的,但操蛋的是,平常不让客军进城也就算了,遇上了战事,官军和流贼建虏作战,需要修整,或者要城墙后面喘口气的时候,官府居然也不让客军进城。   当年赵率教驰援关内,不论三屯里还是蓟州,都将他四千疲惫不堪的骑兵拒之于外,以至于被建虏大军围攻,最后全军覆没。   照理说,有此惨痛的教训,朝廷应该有所改过,但遗憾的是,不许客军进城,仍然是一条不能撼动的铁律。   战时不许客军进城,这个规制非改不可。   京营军营是依官道而建,军旗招展,帐篷错落有致,那一面代天出征的大旗在空中飘扬。正是晚饭时间,将士们正在排队领饭,一个个有说有笑,京营军规,操练和行军之时,是绝对不许乱说话的。只有每日的早中餐时间,士兵们可以不受限制的享受轻松。当太子经过时,所有人都是抱拳行礼,但不必下跪,这是朱慈烺定下的规矩,军中去除一切繁文缛节,无论将官还是士卒,非有必要,轻易不施行跪礼。   朱慈烺欣慰的看到,士兵们精神旺盛,脚步轻盈又有力,说笑时的眼神和对白也都对即将到来的开封之战充满信心,虽然大部分人都是新兵,都还没有上过战场,但京营粮饷充足,士兵们每天都能吃上肉,体力充沛,三个月超严格的操练已经让他们身具信心,对即将到来的大战,非但没有恐惧,一个个反而还跃跃欲试的想要建功——京营军规,只有“军功田”才是永久归个人的,想要改变自己和后代的命运,士兵们只有立功这一条路,不然等到退役了,“俸禄田”还给京营后,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加上思想教导官每天晚上给他们洗脑,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将关外的建虏和中原的流贼视为仇忾。   “殿下,京营必有可为啊……”   身为兵部侍郎,吴甡对大明军队的糜烂比任何人都清楚,京营气象让他非常有信心。   对京营的战力,朱慈烺还是有相当信心的,唯一不足就是缺乏上阵的经验,而最大的优势则是火器充足,一来一往,补了经验缺乏的劣势,所以不能着急,需慢慢调教,只要有两到三场的胜利,京营就能成为一支真正的精锐。   “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朱慈烺的思绪,抬头看,一名斥候兵急急奔到他面前:“殿下,一百里外出现敌情!”   “哦?”朱慈烺和吴甡都是吃惊。   “有一股流贼骑兵正隐匿在金乡县马庙镇一代的山林中,人数超过五千人。不过他们都偃旗息鼓,看不出是哪个贼首领军。”斥候气喘吁吁地报。   朱慈烺脸色凝重:“拿地图来!”   小太监唐亮拿来地图,两名锦衣卫展了开来,朱慈烺,吴甡还有京营诸将,都站在地图前看。   济宁、金乡县、单县、归德。这四个地方是一条直线上面的四个点,官军要从济宁收复归德,非走金乡县和单县不可,同样,归德的流贼如果想要骚扰济宁的官军,也非经过这两县不可。   据两个时辰前的消息,单县并没有发现敌情,但单县之后的金乡县现在却发现了流贼的踪迹,也就是说,有一股河南的流贼绕过了单县,悄悄抵达了金乡县的马庙镇。   马庙镇位在金乡县西面,距县城不过二十里,距济宁也只有一百一十里,流贼都是骑兵,如果趁夜行军,拂晓之前就可以到达济宁城外,如果他们趁着佛晓,忽然袭击京营军营,在猝不及防之下,京营被贯营而出,一战而败,并非不可能。京营虽然有两万人,对方只有五千骑兵,但步兵对骑兵,历来就处于劣势,忽然被袭击,京营的火器又无法发挥威力,新兵们必然手忙脚乱。历史上,少数骑兵夜袭敌军大营,最后取得辉煌战绩的例子,数不胜数。   朱慈烺暗叫一声侥幸,幸亏董朝甫发现了隐在山林中的流贼骑兵,不然今夜懵懵懂懂的睡去,明日清晨忽然遇上敌袭,京营的新兵将士们能否顶住压力,他还真不敢保证。   当然了,京营大营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突袭的,营地外挖掘有壕沟,十里之内有密集的岗哨,只要各个岗哨能认真职守,敌人大军一出现,他们立刻就会发出预警。   “继续探!”朱慈烺道。   “是。”   斥候兵上马,急急而去。   进到中军帐,朱慈烺召集众将:“诸位以为,贼军所为何来?”   “流贼绕过单县,隐藏在马庙镇的山林中,其心叵测,怕是有袭我大营之意啊。”吴甡脸色凝重,他最担心的就是李自成舍弃开封城,转而来围攻太子,那样一来,国本就会处于危险之中。虽然隐藏在山林中的流贼骑兵只有五千人,但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流贼大军呢?   张家玉发言道:“臣以为,流贼来的正好,我军应该立刻构筑工事,以逸待劳,设一个空城计,待流贼突入营中后,发挥火器优势,可一举击破这股流贼!”   “如果后面还有流贼大军呢?”吴襄问,作为辽东老将,他当年被建虏打怕了,行军作战最是谨慎。   “那我军就退入济宁城。流贼来的人少不足以围困我军,来的人多,开封之围自解。济宁城池坚固,后面又有运河,我军火器充足,粮草无忧,周围州县又都在官府治下,援兵随时可达。退一万步讲,就算闯贼的五十万大军都来了,我军守不住济宁,依然还可以通过水路撤退。所以属下以为,济宁是一个远比开封对官军更有利的战场!”张家玉道。 第四百七十五章 鱼台县之战(2)   张家玉分析的有理,其他将领都是点头,参谋司的几位参谋也没有疑义。   流贼骑兵有五千人,且隐藏在山林中,显然就是为了隐藏行踪,忽然一击。而现在方圆百里之内最有价值的目标就是太子,如果位置互换,众将身为流贼将领,肯定也会将暗夜突袭京营大营设置为最高目标。   五千精锐骑兵,袭击步兵为主的两万京营,胜算还是相当高的。   而京营给他来一个空城计,将其诱入营中,正是合适。   众将基本达成了一致,朱慈烺却看向了人群的最后方:“马副将,你怎么看?”   马副将就是马进忠,他原是流贼,被招安之后,在左良玉账下为副将,为了开封之战,朱慈烺特意将他招入京营之中,以为诸将讲解流贼的作战风格和特点。这一个多月以来,马进忠的表现中规中矩,不过就是有点少言寡语,除非太子或者是其他人提问,否则他在军议或者是参谋会议中,很少主动发言。   今日可能会是离京之后,第一次和李自成的流贼大军交手,所以朱慈烺想听听马进忠的意见。在场中人,对流贼最了解的,就是马进忠了。   一脸络腮胡的马进忠抱拳道,“回殿下,流贼的作战方针一向是避实击虚,尽可能不打硬仗,暗夜突袭,以少击多,并不是流贼惯常的作战风格,流贼在中原这么多年,很少采取这样的战术。倒是当年曹文诏将军常常采用这样的策略,所以臣以为,除非领军的是刘宗敏或者是李过那样的悍将,否则其他流贼未必有胆子带着五千骑兵到济宁来突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年的积威之下,流贼在心底里对官军还是发怵的,历史上,直到朱仙镇之战前,除非数倍于官军,否则流贼绝不敢轻易向官军发动进攻。   朱慈烺微微点头:“那当务之急就是探明流贼领军大将究竟是谁……”   打探情报之事就交给董朝甫了,而京营也迅速外松内紧的动员了起来,为今晚的大战开始做准备。   朱慈烺吴甡还有参谋司的几位参谋一直守在地图旁,谋划着空城计,如果也思索着如果流贼不来济宁,可能会进攻的其他地点。不同于河南,此时山东的州府县城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下,这些年河南流贼闹的凶,近在咫尺的山东各个州县都加强了城防,尤其是鲁西各地,每日天不黑,就早早地闭上了城门。流贼都是骑兵,夜里很难攻城,如果是白天,只要流贼离开那片山林,立刻就会被发现,周围的县城同样也会关闭城门。   所以想来想去,大家还是认为,如果流贼暗夜行军,那么他们攻击的目标只能是驻扎在济宁城外的京营大营。   ……   京营众将军议之时,在百里之外的马庙镇,郝摇旗也正召集手下的大小头目进行军议。   帐中吵成一团。   因为众大小头目都已经知道金乡县有官军探马出现,他们在此地的隐藏可能已经被发现的消息,为了是否按照原计划向济宁进攻,大小头目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彼此争吵不休。   这一次郝摇旗带兵出征,除了自己掌盘下的四千人,李自成又给他配了四千人,一共八千人马。八千人中有一多半是正儿八经的骑兵,剩下的虽然是步兵,但也人人有骡马,行军速度相当快,一百里的路程,黄昏出发,佛晓就可以到济宁城下。   所以张武以为,应该按照原计划向济宁进军,不应该轻易改变计划。   “官军只有两万,额听说都是狗太子招来的新兵,新兵能有什么战力?咱们有八千人,又都是骑兵,怕他个鸟啊?”张武大声鼓动。   张武是闯帅的亲信,也是闯帅派来的四千兵的掌盘,他跟着郝摇旗出战,一来是助战,二来也有监视的意思。所以他坚决主张执行原来的计划,向济宁进军。   刘三虎却反对。   刘三虎是郝摇旗手下大将,也是郝摇旗的心腹,他认为既然官军探马在县城周边出现,说明他们已经暴露了,济宁的官军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这种情况下突袭济宁,已经失去了忽然性和隐蔽性,必然会遭受失败,不如就此退兵,退到归德附近,再寻战机。   刘三虎的心思很简单,他知道自己老大和闯帅并不太对盘,这四千骑兵是老大的本钱,如果折在了济宁,以后在闯营之中就更没有地位了,所以坚决不同意冒险。   历史上,在李自成在世之时,郝摇旗并不受重视,且一直被压制,直到李自成死在九宫山之后,郝摇旗才挣脱了禁锢,开始大鸣大放,变成了和李过刘体纯等人平起平坐的大掌盘。   两种说法各有道理,也各有拥趸,因此在帐中吵成一团。刘三虎和张武吹胡子瞪眼,几乎就要动手了。   “都给老子闭嘴!”   一直咬牙不说话,只不停抓弄黄卷胡须的郝摇旗终于是跳了起来,睁着牛眼吼道:“娘求的,就知道瞎吵吵,就不能安静的让老子想会事?”   这一声如同炸雷在帐中响起,众人都不敢再吭气了。   “老子定了,不打济宁,也不退兵,老子要去打鱼台县!”   帐中的桌子上有一张简易地图,地图上摆了几个石子,代表敌我双方,郝摇旗将代表自己的那颗石子重重地拍在了济宁的下方。   鱼台县?   众头目都有点吃惊。   流贼大部分都是文盲,对山水地理知识一无所知,即使是这些大小头目,知道鱼台县在哪,具体情况如何的人也是不多。   “大掌盘,鱼台县在哪啊?”有人问。   郝摇旗瞪眼,作势要呼巴掌:“娘求的,让你读书你就是不读,连鱼台县都不知道,还怎么当额的亲兵队长?”   那人吓的一缩脖子:“大掌盘莫生气,小的这就是去读书。”   见他滑稽的样子,帐中人都笑了,气氛也松弛了下来。   不过对于郝摇旗攻击鱼台县的策略,众人还是有不解。   这时,一直坐在帐篷角落里,默默不说话一个人开口了:“鱼台县位于山东省西南部,东临南阳湖、昭阳湖,南与南直隶沛县、丰县毗邻,西与金乡县接壤,北以济宁州隔河相望,距离咱们现在马庙镇,正好一百里。虽然只是一个县,但鱼台县却也是京杭大运河之上的重要节点,崇祯元年时,每年由徐州北上经过鱼台的粮船有12000艘,运输量超过400万担。来往的商、客船更是络绎不绝,鱼台县距离济宁九十里,很多无法到达济宁的粮船会在鱼台过夜,加上狗朝廷现在又在鱼台新设了一个厘金局,征收过往船只的厘金税,每日滞留在鱼台县的船只就更多了。”   此人姓吕,原本是豫中的一名落魄秀才,被郝摇旗拉拢来当了军师。这些年,随着闯营势力的扩大,各个大掌盘也都学李自成的样子,在营中养起了读书人,郝摇旗也不例外,吕秀才进入郝摇旗账下不过三个月,尚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不过却已经得到了郝摇旗的信任和器重。   吕秀才继续道:“闯帅给咱们的命令,是击败或者是破坏朱家太子的粮草后勤,现在官军已经知道咱们在这里,济宁肯定已经有了防备,咱们如果硬冲上去,肯定会撞个头破血流。不如避实就虚,据咱们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在鱼台县城中,最少有两万石朱家太子的军粮,算上其他运往京师,供狗朝廷使用的各种粮米,鱼台县城中差不多有八万石粮食,如果咱们破了县城,一把火全烧了,岂不妙哉?”   “妙哉!绝对妙哉!”刘三虎一拍大腿:“额赞成,反正抢哪也是抢,鱼台没有防备,咱们定能成功!”   “郝大掌盘,鱼台县有城墙啊,咱们都是骑兵,不好攻啊。”张武皱眉。   吕秀才笑:“鱼台只是一个县城,城墙不过一丈五,咱们半夜到达,派十几个兄弟用绳索攀上城墙,打开城门,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是恍然。   “城中有多少兵马呢?”张武问。   “不过就是一个破千总。”吕秀才笑:“狗朝廷的山东官兵主要集中在济南临清德州和济宁,鱼台县这样的小地方,根本顾不过来,只要破了城门,鱼台县就是咱们的了,城中的金银粮食随便抢。距离鱼台县最近的大股官军就是济宁,但济宁距离鱼台县一百里,济宁官军得一天时间才能赶到鱼台县,如果他们来的人少,咱们就灭了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嘿嘿,那就风紧扯呼,溜之大吉……”   “娘求的。还是秀才知道额的心思!”郝摇旗哈哈大笑。   郝摇旗是一个外粗内细的性子,乍看起来他对什么也不在乎,但心里却精着呢,他当年总喜欢摇着大旗冲在最前面,但却总能毫发无伤,并非全部都是运气的原因。此次被李自成委以重任,他可是绞尽脑汁的琢磨了好几天。京师的朱家太子不是一般人,何况还有前山西巡抚吴甡的辅佐,想要暗夜偷袭,怕不是那么容易,就算成功了,自己这四千骑兵的老家底,怕也是剩不了多少,白白为李自成做嫁衣了。   加上李岩在临行之前那一番郑重其事的叮嘱,他越发觉得,济宁不是轻易可以去的。   但闯帅的命令也是要执行的,如果缓兵不进,甚至是无功而返,以闯帅的脾气,怕是不会饶他,因此想来想去,他把目标定到了鱼台县。鱼台县有粮有银,不但能完成闯帅的任务,也能大发一笔,最重要的是,他攻击鱼台县属于是出其不意,济宁的官兵现在一定是全神戒备,等着他去进攻呢,但他偏偏不去。   众人也都是笑。   比起突袭济宁,突袭鱼台县的把握更大。谁也不愿意去冒险,众人当然同意。   张武虽然还有点犹豫,见众人都同意,他也只好点头,毕竟郝摇旗才是主将,他只是配合。于是郝摇旗开始分派命令,分完之后,令大小头目回去睡觉,天一黑就出发,争取在半夜抵达鱼台城下。很快,流贼各个军帐中就鼾声如雷。   ……   济宁。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朱慈烺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战场未知的煎熬。   一个决定,可能影响战局的胜败和几万人的性命,这样的压力,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古人有句话,胸有惊涛而面无平湖者,可拜为上将,虽然有点夸张,但却说明一个主帅最需要的特质就是镇定,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慌张,都需要保持冷静。   这一点,帐中的任何人,从参谋司的三大参谋到兵部侍郎吴甡都是很好的证明,几人虽然表情凝重,但一点都没有紧张。   相比之下,作为主帅的朱慈烺还是有点嫩,在等待之时,忍不住露出焦灼之色。   晚上十点,斥候兵送来最新的情报。   董朝甫抓了两个“舌头”,一番拷问之下已经调查清楚,山林中的流贼骑兵不止五千人,而是有八千人,带兵将领则是闯营中有名的猛将郝摇旗!   董朝甫现在在一百里外的马庙镇,从马庙镇到济宁,即便是快马传递,也需要三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传来的消息,是三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这一来,马进忠也认为郝摇旗会夜袭京营了,虽然郝摇旗不如刘宗敏和李过,但依然是闯营前三位的猛将,人马又多了三千,以八千骑兵对京营两万步兵,胜算更多。郝摇旗好像没有不来济宁的道理。   吴甡却脸色一变,摇头:“不,流贼不会来济宁了。”   “何以见得?”参谋司李纪泽问。   “如果闯贼真有突袭我大营的决心,那么带兵的就不会是郝摇旗,而应该是刘宗敏或者是李过!既然用郝摇旗,说明闯贼并不打算在济宁投入主力,郝摇旗虽是猛将,但却不是闯贼的亲信,老夫在山西巡抚任上时,曾经和郝摇旗交过手,其人看似鲁莽,其实相当精明,对自己的身份处境有相当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不会来碰京营这块硬石头,但他又不能空返,所以他一定会找一个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狠狠咬上一口……”一边说,吴甡一边看着地图,说到此,他忽然顿住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鱼台县之战(3)   而朱慈烺瞬间就明白了吴甡的意思,脑子一盘旋,惊道:“先生是说……鱼台县?”   “是!”   吴甡脸色凝重:“一定是鱼台县。从马庙镇到济宁和鱼台县的距离,差不多都是一百里,流贼黄昏出发,半夜可到。鱼台虽然只是一个县,但却是京杭大运河的咽喉,每日在城中过夜的粮米船只众多,但城中守卫的兵马却不多,一旦被流贼突袭得手,运河就乱了……”   说着,向朱慈烺拱手:“请殿下立刻发兵救援鱼台县!”   参谋司的三位参谋相互一望,由李纪泽拱手:“情况尚未明朗,如果冒然发兵救援鱼台,结果流贼却冲济宁而来,岂不是自乱阵脚?不若等到董朝甫确切的情报传来,大军再出动也不迟。”   “事不宜迟,本宫相信少司马的判断!”朱慈烺点头,向吴甡道:“少司马请下令吧。”   “谢殿下!”   吴甡转对众将,肃然道:“贺珍!”   “末将在。”   “令你带领三千营骑兵即刻开拔,一刻不得停,火速救援鱼台县!”   “遵令。”   “徐文朴,杨轩,魏闯。”   “属下在。”   “令你等带各自麾下,即刻出发,用最快的速度赶往鱼台县,徐文朴在北,杨轩在西,魏闯在东,三面合围鱼台县,如果流贼已经占领鱼台县,就即刻攻城,将流贼歼灭于城中!”   “刘肇基!”   “末将在。”   “你率一个千总队随本官一起行动,以为诸军的后援。”   “马进忠!”   “末将在。”   “率你本部,以为本官护卫。”   “吴襄。”   “末将在!”   “你率其余将领坚守大营,非有命令,不得轻动!”   “遵令!”   吴甡环视大帐:“事关重大,诸将切不可懈怠,即刻行动吧。”   “是。”   众将皆领命而退,各自准备去了。帐中只剩下吴甡和朱慈烺,吴甡向朱慈烺拱手:“臣率亲兵随刘肇基马进忠行动,殿下留守大营,等候臣的好消息。”   “不。”朱慈烺摇头:“如此大战,岂能让先生一人独往?本宫要陪先生一起,四百武襄左卫虽然不多,但绝对是一支精锐力量,贼兵多骑,非有骑兵克制不可。”   见太子态度坚决,吴甡也不再劝,肃然拱手:“遵令!”   暗夜之中,两股大军在鲁西地区快速运动,目标都是鱼台县。但流贼早两个时辰动身,京营大军出动之时,他们已经行进了三十里。   ……   已经是子时末,暗夜漆黑,原野静寂,距离鱼台县二十里的一处官道旁,燃着的篝火渐渐熄灭,一行两百人的骑队经过一个下午的奔驰,早已经是人困马乏,除了守夜的岗哨,其他人此时都已经酣然入睡。原本,他们是可以进到鱼台县城里面休息的,但为了尽速将太子的密令送往汝宁,东宫典玺田守信选择了一条直路继续向前,而非绕道鱼台县去过夜。   已经是六月初,天色闷热,野外宿营倒也颇为爽荡,就是蚊子太多,咬得小将佟定方根本睡不着。正迷迷糊糊地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作为将门后代,少小就在辽东历练,佟定方睡觉相当的警醒,他立刻就翻身醒来,一睁眼,借着篝火的余光,正看见百总江思威向他这边快步走来。   江思威,武襄左卫百总,太子朱慈烺第一次巡视南海子,在南海子检阅骑兵时,江思威马最壮,冲最前,被太子所赏识,不但被太子任命为养马大使,而且还得了一个锦衣卫百总的身份。这一次出征,原本他不必来的,专心养马即可,但他主动请缨,非要跟着太子出征不可,太子也记起当日的诺言,于是就准了。   江思威身后跟着两名军士,正拖着一个人。   佟定方知道有变,立刻跳了起来。   “佟中军,”江思威微有惊慌的禀报:“刚才守夜的军士抓到了一名路过的流贼侦骑,偌,就是他。据他供称,他是流贼郝摇旗麾下的先锋探马,郝摇旗带了八千骑兵,正趁夜扑向鱼台县,前锋大军距离此地,已经不过十里了!”   佟定方骤然一惊。   作为太子的中军官,每天接触很多的机密情报,他对鲁西一代的官军防御形势是很清楚的,山东官军的重点放在临清,济宁,济南,在临近河南的单县也布置了一支兵马,唯独鱼台县的防卫没有被加强,一支八千人的流贼大军趁夜突袭,鱼台县肯定是要失守的,而鱼台县是南粮北运的节点,赵敬之为京营购买的六万军粮,此时有两万停留在鱼台县,一旦鱼台失守,不但京营的军粮,在城中过夜的运粮船只和城中百姓,怕都要遭受大劫了。   佟定方想都没有想,立刻快步向唯一的那一顶帐篷走去,到帐篷前,小声唤道:“田公公?田公公?”   田守信的头从帐篷里探出来,睡眼惺忪:“何事?”   佟定方简单将事情简单讲述,然后道:“军情紧急,鱼台绝不能被流贼攻陷,卑职必须去通报,田公公的安全就由江思威负责。”   田守信皱眉想了一下:“不,咱家和你一起去。”   “公公不可冒险。何况公公身上还带着殿下的密令。鱼台虽急,但急不过开封,公公还是应该继续向汝宁……”佟定方反对。   “差矣。”田守信脸色严肃:“太子殿下曾经说过,行军作战不可死板,一定要机动灵活。鱼台虽小,但却关系到整个开封战局,更关系到太子殿下的声誉和京营的胜败,咱家岂能不管?再者,你和鱼台守将素不相识,他们如何相信你?就算相信你,你进了城,单人匹马,也无法发挥作用。咱家有太子金牌,不但可以证明身份,还可号令鱼台的守军。守住了鱼台,咱家明日再向汝宁也不迟。”   作为将门,佟定方当然知道指挥的重要性,如果没有有力的指挥,就算鱼台守军知道流贼来袭,恐怕也是守不住的。   “不要犹豫了,快走!”   田守信跺脚。   佟定方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没想两人同时陷在鱼台县的后果,一抱拳:“就依公公的!”   于是,一行人即刻启程,向鱼台县而去。几乎就在启程的同时,又有几个流贼的探马举着火把,沿着官道向这边而来,佟定方也不客气,将这几个人的人头全部收下。   马蹄如雨,只用了一个小时,佟定方田守信就带着两百骑兵就赶到了鱼台城下。   暗夜漆黑,鱼台县城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城楼上挂着的两盏昏灯在夜风中微微摇荡。   佟定方举着火把,亲自纵马上前,在城门前高喊:“有人吗?有人吗?谁是值夜主官,赶快出来答话,吾有重要军情禀报!”   一连喊了两遍,都没有人答应,就在佟定方心中焦躁,想着这般懈怠,城池如何能够防守之时,城楼上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城下官军是哪里的?为何来我鱼台县?”   佟定方和两百精骑都是全身铁甲,笠盔上红缨分明,一看就知道是大明的官军。   佟定方抬头看,见城头上出现了一名打着哈欠、好像刚被惊醒的军官,像是一个百总,于是说道:“吾乃太子殿下的中军官。速速开城,我要重要军情禀告知县和千总!”   他本以为听到“太子殿下”,城上的百总不说吓一跳,起码也会精神一凛,不想那百总却仿佛没有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只摇头:“深更半夜的,知县和千总大人都睡了,俺可不敢去叫他们。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嘴角带着讥笑,一副你骗谁呢,太子殿下的中军怎么可能跑到鱼台县来?   佟定方大怒,正要发火,就听见身后马蹄声响,田守信已经催马走了上来,仰着头,用他尖锐的嗓子高声道:“咱家乃东宫典玺太监田守信,此番到鱼台,乃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密令,有重要军情处置。城上的那百户你听好了,咱家给你一刻钟,将鱼台知县和守城千总叫到城头来,晚一息,咱家就叫你人头落地!”   说完,将握在手里的一面金牌高高地举了起来。   火把照耀下,金牌泛着金色的光芒。   有明一代,太子其实并没有金牌,也没有所谓的“太子令”,田守信现在手持的,其实是京营戎政的金牌,但因为太子抚军京营,所以京营金牌在戎政之外,就又多了一份身份象征的含义——朱慈烺怕田守信镇不住左良玉那些军头,所以赐他金牌,此时用在鱼台县正是合适。   听到田守信尖锐的声音,看到他手中的金牌,城上的百总立刻就被镇住了,普通的官军他可以不怕,可以懈怠处置,但对宫里的公公,他却一点都不敢怠慢,傻子都知道,大明明的公公可是能量极大,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百户,都是总兵督抚在公公们的面前,也都得恭敬俯首。   “公公稍候,卑职这就去通报!”   为保项上人头,百户结结巴巴地回答一句,然后急急跑下城头,一溜烟地去通报。   很快,城头上脚步声急促,鱼台知县和守城千总一千一后的来到了城。能作知县和千总,都是有一定阅历的,两人一看城外官军的装束,田守信冷森的面容,还有手里的金牌,就知道事情不会有假,城下一定是东宫的人,于是急忙吩咐守军打开城门,将田守信佟定方迎了进来。   “流贼大军已到十里之外,贵县快召集全城精壮,上城防守!”   一进城门,田守信就将危急情况告知鱼台县令。   “啊。”鱼台县令大吃一惊:“公公哪来的消息?”   “咱家在路上遇见了,还不快去准备!”田守信没时间同他啰嗦,直接呵斥。   “下官这就向郑副总兵求援……”听到流贼来攻,鱼台知县说话都不利索了。   “来不及了,流贼瞬间就到,快去召集城中人马!”田守信打断他的话。   鱼台县令点头如捣蒜:“哦哦,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召集精壮。王俊那狗贼,在郯城也就罢了,居然敢跑到我鱼台县来撒野!”   田守信脸色一沉:“错了,不是鲁南的王俊,而是闯贼李自成的兵马。”   听到闯贼李自成,鱼台知县更是脸色大变,吓的都快要站不住了,哆哆嗦嗦地道:“闯贼?他不是在河南吗?他们怎么会来鱼台?中间不还隔着单县和金乡县吗,难道他们是飞过来的不成?”   见鱼台知县糊涂又胆怯,田守信懒得再跟他废话,见千总还算是镇定,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卑职徐文朴。”千总抱拳。   “城中有多少兵马?”   “只有三百。”   这么少?田守信脸色一沉:“怎么这么少?你一个千总,不应该有一千兵吗?”   徐文朴赶紧解释:“卑职实兵八百,但王俊在鲁南叛乱,威胁运河,总兵大人从卑职这里抽了五百兵马到郯城去平乱。”   田守信无奈,再问:“城中精壮有多少?”   “大约有两千,最多不会超过三千。”鱼台知县抢着回答。鱼台县是小地方,人口不过三万人,三千精壮已经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城中能上城防守的,最多只有三千三百人。   田守信心中发凉,但脸上还是假装镇定:“尔等快去召集兵马,流贼随时会到。”   鱼台知县和徐文朴急匆匆地都去了,田守信和佟定方上了城楼,田守信语气沉重的问:“小将军,鱼台城防如何?你以为该当如何防御?”   对军事他是门外汉,而佟定方在平常的军议中已经显示出了相当的指挥才能,又是将门出身,今夜鱼台县的防御交给佟定方正是合适。   城中官兵三百,精壮三千,不说临时召集的精壮,就说三百官兵的战力,怕也不能太过期待。明末时,天下最强的兵是秦兵,其次是辽东兵,山东兵虽然不是最差的,但也是末流的,明末九边重镇,没有一镇在山东,而山东兵在刘泽清的带领下,长年积弱。   佟定方望着城外无边的暗夜,沉思道:“运河从鱼台县穿城而过,北门和南门都是水门,东门在河的另一边,流贼从西面来,我们只用防守西门就可以,这是我们的优势。但西城城墙不高,高处一丈八,低处只有一丈五,且没有护城河,难称坚固。如果流贼执意猛攻,必然是一场苦战。所以卑职以为,上兵伐谋,如果能将流贼吓退最好。”   “小将军的意思是?”   “大张旗鼓,虚张声势!” 第四百七十七章 鱼台县之战(4)   半个小时后,流贼的前锋部队远远看到了鱼台县城。   和他们想象中的暗夜不同,此时鱼台城头火把通明,人头攒动,还有几面三角大旗在夜空中飘扬,隐隐有人在呼喊口号,俨然已经是做好了守城的准备。   见此情况,前锋大吃一惊,急忙回报郝摇旗。   郝摇旗也是吃惊,心说怎么的?难道消息走漏了?怪不得路上少了几个兄弟呢,估计是被官军杀了。   带着吕秀才和一帮大小头目,郝摇旗急急来到前面查看。   见城头火把通明,早有准备的样子,他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   这次夜袭,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现在城中已有准备,突袭的计划失败,他想要进入鱼台县,就只有强攻一条路了。   吕秀才仔细观察城头,忽然笑了:“色厉内荏,故弄玄虚。大掌盘不必担忧,这不过是城里的官军自壮其胆的行为罢了,城里官军不过五百,其他都是抓来的壮丁,城墙不过一丈五,我军一战可下!”   “绳子肯定是不行了。”张武仰望城头,皱着眉头:“可我们没有云梯啊。等造好云梯,估计天都亮了。”   “造什么云梯?依在下看,一人一杯土即可!”吕秀才道。   刘三虎看着郝摇旗:“大掌盘,你说话,怎么攻,额们大家都听你的!”   郝摇旗抓着胡须咬着牙,使劲瞪着鱼台城头,瞟一眼吕秀才,又看一眼城头,对吕秀才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的,于是一跺脚:“人死掉朝上,不死万万年!既然咱们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回,怎么地都得试一试,吩咐兄弟们,一人一袋土,往城下给老子填!”   因为没有护城河,城墙又低矮,堆土成山,堆土成路,可以直接可以上城墙。   郝摇旗一声令下,八千兵丁立刻开始在城外刨土,因为流贼大部分都是农民出身,行军作战又经常需要建筑工事,因此很多人的战马都携带有手臂长短的小锄头,不论刨土还是修建工事,都非常顺手。   城头之上。   当流贼前锋在城下出现时,城头的青壮们虽然紧张,但犹能控制,不过等到流贼主力赶到,马蹄踏动大地,隆隆地像是雷鸣一般时,城头上一半的人都已经色变,等到流贼下马掘土,全部亮起火把,从城墙前两百米处一直蔓延到两里之外时,本就胆战心惊的青壮们一下就全乱了,再也难以保持镇定,所有人都害怕,这么多的流贼,我们怎么能守住?   “大家不要怕!”   佟定方看出了大家的害怕,在城楼上高声喊:“流贼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值得畏惧,太子殿下已经派出了援兵,只要我们坚守到天亮,就可以保鱼台县的安全!”   原本,佟定方是一个羞涩的少年,但在太子账下历练了两个月,特别是跟参谋司的几位参谋谈论古今经典案例,让他直抒胸臆,增长见识,不但更加成熟,性子也变得自信开朗。如果是过去,面对这么多人,他是绝对喊不出这些话的。   城头稍有静寂。   佟定方再喊:“流贼暴虐,一旦城破,我们的妻子姊妹必然难以保全,为了她们,我们绝不能后退!”   两声喊罢,千总徐文朴又大声宣扬:“这一位小将军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使者,大家听他的没错的!”   听到太子殿下,佟定方说的又在理,青壮们躁动惊恐的心,稍有平复,逃跑避战的想法也消去了很多。   “小将军,太子殿下真的已经派出援兵了吗?”鱼台知县惊恐的问。比起青壮,他更加恐惧,两条腿都在打颤。   佟定方点点头,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鱼台知县带着哭腔:“太子英明啊……”   半个小时后,流贼忽然大声鼓噪,接着一大群的流贼举着盾牌,向城门飞奔过来。另有一群流贼躲在盾牌之后,张弓搭箭,嗖嗖嗖,羽箭破空之声划破暗夜,顷刻间利箭乱如飞蝗般射向城头!   早在流贼燃起火把,开始掘土之时,佟定方就知道自己想要吓退流贼的计策失败了,眼前的这股流贼显然是一块硬骨头,不是轻易能吓退的。今夜鱼台城非有一场血战不可,于是调派人马,江思威和徐文朴各率武襄左卫和城中士兵分别守卫城门两边的城墙,他率一百名三千营士兵为机动,哪边危急便朝哪边救援。   鱼台县虽然是县城,但因为是运河上的重要节点,所以城楼上也配备了佛郎机炮,不过数量太少,一共只有三门,且都是射程只有一百步的小型佛郎机炮。   当流贼的盾牌兵和弓箭手逼近时,佟定方立刻下令开炮。   “砰砰砰……”三门佛郎机炮连续响起,不过却只有一发炮弹落入了流贼军中,造成了五到六名流贼的死亡,其他两枚根本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相比于八千人的流贼,这点损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相反,流贼的弓箭却给城头守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虽然徐文朴早就呼喊闪避,可是青壮们乱轰轰,很多人都没有经过战事,对流贼忽然射来的乱箭根本猝不及防,惨叫声中,转眼间就被射倒几十个,很多人吓得抱着脑袋逃下城去,更有人直接从城头往下跳,一丈五的城墙,摔不死人,但中了流贼的弓箭,那可是必死无疑了。   “都给咱家站住!”坐镇城楼的田守信骂。   徐文朴手下的亲兵挥舞长刀,连杀数人,这才止住了混乱的局面。   所幸流贼没有云梯,不能立即攻城,只是不停的往城上射箭,压得城上的守军和青壮抬不起头来。与此同时,大约一千多名流贼负土狂奔到城下,将土一扔,随即掉头狂奔回本阵。接着再负土,再奔到城下。   炮响之后,流贼弓箭手向火炮所在的方位猛射。   城头的佛郎机炮很快就哑了,大部分的炮兵死在了炮台边。   而城中也没有鸟铳一类的火器,弓箭是唯一的主角。   佟定方带领的都是骑兵,没有配火器,只有短弓,此时守在城墙上,和流贼对射。虽然有城墙掩护,但流贼兵力远超他们,数千人一齐向上放箭,箭如雨下,不时有将士中箭受伤。所幸不论武襄左卫还是三千营,都全身铁甲戴笠盔,而且在朱慈烺的特意关照下,所有人都配了脖甲,全身都在保护中,除非是一箭被射中面门,否则胳膊大腿中箭,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人少,但武襄左卫和三千营骑兵的箭术明显高出流贼一筹,即使有盾牌的保护,流贼弓箭手还是不断倒下,而负土的流贼就更是不必说了,短短时间,就有一百多人中箭倒在城墙之下,很快就被同伴扔下的干土掩埋,成了土山的一份子。   佟定方是神射手,不过在光线不明的暗夜里,却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眼见经过一个小时的鏖战,流贼虽然在城下扔下了几百具尸体,但土山已经快要堆成,一旦通到城头,流贼一拥而上,鱼台肯定是守不住的。   而土山进展这么快,关键就是因为城下的流贼弓箭手不停的在放箭,压得城头官军抬不起头,那些招募来的青壮更是缩在城垛后,动也不敢动,如果官军和青壮如果能奋起,用弓箭攻击那些那些负土的流贼,阻挡土山的堆砌,情势或许能够逆转。   “江思威!”   佟定方大喊。   “卑职在!”江思威从旁边冲了过来。   佟定方对他说道,“现在你接替我指挥守城,我率领三千营的弟兄杀出城去,将那些弓箭手杀散!”   “是。”江思威抱拳。   “记着,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要保着田公公从东门离开,绝不可在城中死战!”佟定方小声叮嘱。   江思威楞了一下,这是在交代后事啊。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脸上还有些稚气的中军官,心中登时就肃然起敬了。原本在他对佟定方的尊敬只是因为佟定方的职位,现在才明白,怪不得太子殿下如此重用佟小将,原来佟小将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眼眶一红,抱拳深深一躬:“中军放心,就是死,卑职也保田公公到汝宁!”   佟定方向北望了一眼,转回头来,大声命令:“三千营骑兵,随我出击!”   ……   流贼中军。   郝摇旗坐在马上,紧紧观望着城头的战况,眼见土山快要堆成,他脸上露出了笑。   吕秀才更是得意。   刘三虎跃跃欲试,已经准备好要冲锋了。   只有张武的脸色不太好看,郝摇旗掌盘下都是骑兵,因此负土攻城的任务就交给了他。虽然心有不满,但他却也不能拒绝。眼见土山快成,但手下的兄弟也死伤了五六百,张武十分心疼,想着城破之后,一定要和郝摇旗多要补充,如果郝摇旗不给,就告到闯帅面前。   大小头目也都是兴奋,目光望着城头,人人都认为,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在此时,鱼台县的西城门突然缓缓开启,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一支骑兵从城内风一般的卷了出来,向正在射箭的流贼弓箭手冲去。虽然有盾牌手的保护,但官军出城突击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全身披挂铁甲,头上红缨醒目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面前,如同是摧枯拉朽一般,在瞬间之间,就将流贼弓箭手冲了一个大乱。   刀光闪过,血雨飞起,很多流贼弓箭手想要逃跑,但刚一转身,项上的脑袋就飞上了天空。   弓箭手们很快崩溃,纷纷扔了弓箭逃跑,领兵的小掌盘也收脚不住,被手下裹挟着乱跑一气。   直到这支官军骑兵透阵而出后,流贼这才发现,这支官军仅仅只有八九十个骑兵,弓箭手加上盾牌手可有一千多人呢,就这么让人家冲散了。阵后的郝摇旗等人都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刘三虎更是嗷嗷大叫,不等郝摇旗的军令,就带着手下的三百亲兵冲了上去,口中大叫:“狗官军不要跑,吃额刘三虎一刀!”   佟定方本就没有想跑,听到贼军将领的大叫,他星目圆睁:“来的好!”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张弓搭箭,向冲过来的流贼骑兵射去。嗖嗖嗖,一连三箭,将冲在最前面的三名流贼射于马下。虽然刘三虎带领的都是郝摇旗账下最精锐的骑兵,不过披甲率依然不是很高,大部人都是皮甲,根本挡不住佟定方的重箭。   三名冲最前的流贼惨叫跌落马下,露出了紧跟其后、挥舞长刀的刘三虎。   刘三虎却不惧,依然嗷嗷大叫。   而双方驰近,已经来不及射箭了,佟定方挂弓摘刀,向刘三虎猛砍而去。   “当!”   佟定方和刘三虎的刀剑在空中相撞,迸溅出无数火花。   双马相错而过,刀剑相交之时,刘三虎看清了佟定方还有些稚嫩的脸,于是哈哈大笑:“原来是一个还没断乳的小屁孩啊……”   啊字还在空中飘荡,佟定方就已经将刘三虎身后的一名亲兵斩于马下,而刘三虎也不遑多让,长刀挥出,跟在佟定方身后的一名骑兵来不及闪躲,也被他杀落马下。   两支骑兵,如两股钢铁洪流一般的撞在了一起。三千营虽然只有九十人,但训练有素,甲胄齐全,胯下也都是好马,双方交错而过之后,检验战果,刘三虎带领的三百骑兵呼啦啦有二十多人被斩落马下,佟定方这边却只伤亡了三四人。刘三虎大怒,呼喊着,拨转马头,挥舞着长刀,向那个“小屁孩”追去。   同一时间,更多的贼骑兵围了上来,将三千营围在中间。佟定方叫一声好,带着剩余的三千营将士左冲右突,丝毫不落下风,贼骑兵虽然多,但一时竟然奈何不得他们。   而就在佟定方冲突的同时,在城头上躲藏很久的官军和青壮弓箭手终于是得到了解放,在江思威的号令之下,众人纷纷站起来,向负土的流贼猛射。   没有了弓箭手的保护,负土的流贼完全变成了活靶子,啊啊的惨叫声中,最近一批冲上来的三百流贼,有一半被射死在了城墙边,另一半抱着脑袋,连滚带爬的往回逃,原来快要建成的土山工程,登时就停滞了下来。   流贼中军。   郝摇旗瞪着牛眼,一脸惊异的道:“娘求的,山东骑兵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不,这不是山东骑兵。”   吕秀才原本自信的表情忽然改成了不安,猜测道:“看他们甲胄,倒像是朱家太子的兵!”   “嗯?”   郝摇旗更惊异,就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第四百七十八章 鱼台县之战(5)   郝摇旗大怒,转身怒斥:“娘求的,吵吵什么?再胡乱吵吵,老子拿他人头祭旗!”各流贼之中,闯营军纪最严,而闯营最有名的一种刑罚就是砍去右手。封刀之后依然抢劫百姓,不遵军令,在战场上随意喧哗者,最标准的处罚就是被砍去右手,逐出军中,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天命了。虽然郝摇旗不是李自成的亲信,但都属于闯营,战时在军中无故喧哗,也是要被砍去右手的。   郝摇旗的吼声还在空中飘荡,一股更大的声音从后面涌涌而来:“官军援兵到了,快跑啊!”   隐隐听见有羽箭破空,流贼中箭惨叫之声。   怪不得后方骚动,原来是有官军骑兵来袭。   郝摇旗先是一愣,随即大吼:“娘求的,官军有什么还怕的?随老子杀……”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轰隆隆声震天地,一支骑兵大军忽然从后方杀了出来,马蹄踏的大地乱颤,身上铁甲在火把光芒之下奕奕生光,盔上的红缨醒目,手中刀光闪烁,喊杀之声震耳欲聋,所经之处,流贼纷纷倒地。只不过眨眼功夫,流贼原本排列整齐的军阵硬生生地就被切成了两半。   原来是贺珍的三千营到了。   经过四个小时不停歇的行军,贺珍终于是赶到了鱼台县,远远望见鱼台县城头上火把通明,耳朵里隐隐听到喊杀之声,知道鱼台县还没有陷落,心中登时大安,令士兵们下马休息片刻,然后立刻上马,向流贼的菊花,猛冲而去。   三千营都是一人双马,一路奔驰,每隔二十里就换一次马,因此虽然奔袭了一百里,但战马尤有战力,贺珍带着副将和几个千总亲自冲锋在前,全军士气高昂,如一把尖刀,直刺入流贼阵中!   如果是一般的流贼,只这么一背冲,估计就要溃散了,但郝摇旗麾下大部分都是经年的老贼,作战经验丰富,虽然在官军骑兵的突袭之下有点手忙脚乱,但并没有溃散,尤其是见到官军人少,不过一千骑之后,他们立刻就聚拢起来,开始对抗。   郝摇旗更是急红了眼,嘶声大喊:“都给老子上!敢后退着,格杀勿论!”   一边吼,一边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木柄长刀,向官军冲杀过去。   见主将如此狠绝,流贼士气复振。   贺珍只有一千骑,原本想要一举击溃流贼,但见流贼阵型不乱,重新聚拢,心知眼前流贼不是一般,非一时可击溃,而临行之前吴甡交代过他,他首要任务就是救援鱼台县,而非歼灭流贼,加上一夜急行军,人困马乏,不宜恶战,因此他没有过多的同流贼纠缠,全军从流贼阵中透阵而出后,立刻向鱼台县城门扑去。   城门前,佟定方正在和刘三虎死战。   刘三虎三百人,佟定方只九十人,当双方一交手,刘三虎却是吃了大亏,手下的兄弟不断落马,对方的伤亡却是寥寥,刘三虎大怒,追着那个“小屁孩”猛杀,不想那个小屁孩甚是狡猾,马匹也够好,始终躲着他跑,在他追逐的这段时间,小屁孩长刀挥舞,最少将十几个流贼砍于马下。   眼见身边兄弟不断减少,刘三虎气的啊啊大叫,就在这时,他听到本阵传来阵阵骚动,正惊疑间,就看见一大队官军骑兵从阵中杀了出来。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城头上的欢呼之声震动夜空,刘三虎却是惊的目瞪口呆,怎么的,官军来援兵了?大掌盘怎么样了?顾不上再追杀小屁孩,他拨转马头,大声命令,要众兄弟迅速回援本阵,他自己留在后面断后,但他刚奔出不久,就听见身后风声凛凛,有一骑追到他身后,说道:“你不是一直追我吗?怎么要跑了?”   刘三虎吃了一惊,转身就是一刀。   “当!”   两把长刀在空中相撞时,刘三虎又看到了那个可恶的小屁孩,小屁孩微微带笑,表情轻松极了。   刘三虎却是怒极,奋力又是一刀,不想小屁孩灵巧一闪,顺势一刀削在了他肩膀上,刘三虎疼的大叫,手中的长刀失手落地,伏在马上想要逃走,但胯下战马忽然长长嘶鸣,一个人立,将他从马上掀翻了下来。原来小屁孩追上前来,一刀削在了他战马的后腿上。   这一下摔得太猛,刘三虎在地上翻滚几下,头晕脑胀,一时站不起来。   “绑了!”佟定方道。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亲兵立刻跳下马,将刘三虎反绑,扔到马上,往城中送去。   “虎哥!”   刘三虎落马,他的亲兵都拨转马头,疯了一样的冲回来救援,但佟定方挥舞长刀,无人能挡,后面官军的大队骑兵已经排山倒海的压了过来,瞬间之间,刘三虎手下的亲兵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其他人发一声喊,顾不上救援刘三虎,急急逃回本阵。   贺珍带着三千营将士冲到,见到佟定方非常惊讶,同时也明白鱼台县为什么能坚守到现在了。   “贺将快进城,卑职为你断后!”   佟定方喊。   贺珍点点头,带兵迅速退入鱼台城。   此时郝摇旗已经带兵冲了上来,咬着三千营的尾队死死不放,郝摇旗果然是猛将,三千营的尾队在透阵之时并没有遭受太多的损害,但在郝摇旗的尾随攻击之下,却是连连有人落马。   “放箭!”   见危急,城头上的官军拼死放箭,刚刚进城的三千营将士也都加入了弓手的行列,他们射的又准又狠,流贼骑兵纷纷落马。郝摇旗虽然勇猛,但在箭雨面前却也是无可奈何。   佟定方带着十几骑猛冲一阵,将三千营的尾队从流贼的攻击之中解救出来,然后在弓箭手的配合下,迅速退回城中,关闭了城门。   郝摇旗气的哇哇叫,他知道,攻击鱼台县的策略失败了,在多了一千援兵的情况下,想攻下鱼台县已经是不可能了,更令他愤怒的是,刘三虎居然被官军俘虏了!   “三虎落马,你们几个贼求子为什么不去救他?”郝摇旗暴跳如雷,目光像是要吃人,刘三虎不但是他的亲信和得力助手,也是他最好的兄弟,当初从陕西起兵时就跟着他,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不夸张的讲,刘三虎就是他的刘宗敏,没有了刘三虎,他对队伍的掌控力会下降不少。   “我等去救了,但狗官军射箭射的太急,那个明将又太是厉害,我等无法靠近啊……”   五六个亲兵磕头请罪。   郝摇旗咬着牙,目光像是要喷火:“拖下去,斩了!”   “饶命啊……”   亲兵们哭喊,但郝摇旗却毫不留情。   很快,几颗人头就送了上来。   火把光芒之下,人头呲牙咧嘴,死的都极其不甘心。   郝摇旗脸色铁青。   “大掌盘,该撤了……”   吕秀才小声道。   鱼台县已经很难攻下,留之无益,撤退是唯一的选择。   郝摇旗却瞪他:“额走了,三虎怎么办?”   流贼头目被俘,历来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斩首,有时甚至是凌迟。   吕秀才楞了一下:“大掌盘,不可意气用事啊,官军骑兵既然已经到了,后面说不定跟着还有步兵,此地不是河南,周围都是官府的城池,我军盘桓太久,一旦被官军包围,再想撤退就晚了。”   郝摇旗面无表情:“三虎是额的好兄弟,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官军骑兵虽然到了,但步兵离得太远,额料最早也在明天上午他们才能到达鱼台县,只要在这之前撤退,额们就没有危险。”   “大掌盘……”吕秀才还想劝。   郝摇旗却不理他了,目光看向张武:“张武,你派人到城下喊,只要官军交出三虎,额就撤军离开,再不攻打鱼台县。不然额必攻破鱼台县,杀他个鸡犬不留!”   又对另一名头领道:“派出侦骑,鱼台县方圆五十里之内的情况,额要实时掌握,再有稀里马虎、贻误军机的贼求子,一律斩首!”   鱼台城内。   贺珍带着三千营骑兵进城,全城上下都是欢呼雀跃,有了这支强援,再不用担心鱼台县会被流贼攻破了。贺珍上了城楼,见过田守信和鱼台知县,简单说了一下来援的经过。对吴甡的当机立断,田守信和佟定方都是叹服,鱼台知县更是不停的遥拍吴甡的马屁。   “报,城下有一人自称流贼使者,要见管事的大人。”一兵丁来报。   原本怯弱的鱼台知县现在却来了胆气,不等兵丁说完,他就站起喝道:“荒唐,无父无君的流贼有何脸目见官,乱箭射死便是!”   那兵丁得了命令,转身要走。   “慢着。”   佟定方站了起来:“流贼没有继续攻城,而是派了使者,情形必有变化,我等听听也无妨。”   田守信赞同:“走,咱们一起去听听。”   几人来到城垛边。   一名流贼使者站在城下高喊:“城上的几位大人听着,我家大掌盘说了,只要放了我们刘三虎掌盘,我们大掌盘立刻就率军撤走,给鱼台县一条生路。不然必连夜攻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听到此,几人都是惊讶。佟定方活捉刘三虎,原本只是认为他是流贼的一个大头目,留下活口,能从他口中套出流贼更多的底细,不想刘三虎被俘之后,一直骂不绝口,佟定方见问不出什么,于是也就懒得理他了,想不到流贼居然派使者来要人了。由此可知,刘三虎在郝摇旗军中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鱼台知县气愤跺脚:“贼子好大的口气,让他来攻!”   贺珍冷冷道:“告诉他,想都不要想。贼子既然被我等抓获,又岂能放虎归山?”   “贺将,卑职倒有些不同的想法。”佟定方抱拳。   “哦?”   “贺将率骑兵在前,太子殿下率步兵之后,如果我们能拖延郝摇旗几个时辰,等太子殿下大兵一到,内外夹击,说不得会将郝摇旗的八千人全部歼灭在鱼台城下。”   听到此,贺珍和田守信都是眼睛一亮。   ……   很快,那名流贼使者急急奔回了本阵。   “什么?一万两银子加五百匹战马?”   郝摇旗跳了起来:“这帮贼求子的官军,比额老郝还要黑呢!”   “大掌盘,官军没有拒绝,而是提出了一个咱们根本做不到的条件,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啊!”吕秀才道。   流贼轻骑突袭鱼台县,根本不可能带银子,战马倒是有,但马是郝摇旗的命根子,又怎舍得交给官军?   郝摇旗焦灼的来回走,他何尝不知道官军有可能是在拖延,但刘三虎是他的好兄弟,他不能不救。   这么多年来,流贼和官军一边打一边做生意,讨价还价的事情,其实并不罕见。谁觉着打不过,就会主动要求对方文打,也就是出银子买命。最有名的是张献忠了,去年张献忠被左良玉逼到绝境,最后送了两大箱子珠宝给左良玉,又说,我在所以将军在,一旦我不在了,朝廷就会兔死狗烹,找将军算账了。不知道左良玉有没有听进去,但结果却是张献忠侥幸逃过了一命。   有时流寇会留下些老弱病残给官军,让他们报功。官军则投桃报李,不对流贼主力进行追击。   不说普通的官军,就是陕西的秦王也和闯营做过类似的交易。   凡此种种,郝摇旗知道的很清楚,所以他才想要跟城里的官军做生意,以挽救刘三虎的性命。   不过官军开价太高,他承受不起。   咬咬牙,郝摇旗道:“银子额认了,不过额身边没有带,下一次见面一定给他们补上,你告诉他们,额老郝信誉刚刚的,绝不会赖账。至于战马,额给不了他们太多,只能给一百匹。嗯,你就这么去回话。如果他们愿意,额可以给他们写欠据。战马则当场交给他们。”   吕秀才听的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   流贼和官军打仗,居然还可以像生意一样讨价还价?   郝大掌盘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真以为他这么一口答应,官军就会放了刘三虎?   “张武!”郝摇旗吼。   “在。”   “召集弟兄们,准备攻城!”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生意要谈,仗也要打,不展现一下实力,官军怕是不会轻易的交出刘三虎的。 第四百七十九章 鱼台县之战(6)   听了郝摇旗的命令,张武却犹豫了:“大掌盘,为了刘三虎一个人……值得吗?”   和刚才的攻城不同,现在谁都知道城里多了一千官军,流贼的信心受到很大影响,又没有攻城的器械,只靠一个半成的土山,想要攻下鱼台县,非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不可。   “娘求的,你是不是怕了啊?”   郝摇旗脸色一下就阴沉了。   张武心里咯噔一下,被郝摇旗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连忙抱拳:“大掌盘哪里话?额张武岂是一个怕死的人?只是闯帅临别时叮嘱过额,少打硬战,多动脑子,三虎兄弟固然重要,但也抵不住这七八千的兄弟啊。”   郝摇旗冷哼一声:“少拿闯帅来压额,额告诉你张武,老子是主将,是战是和,都是老子说了算!如果你不听军令,老子今天就算是砍了你,到了闯帅账下,闯帅也不会为你多说一个字。”   “……”张武脸色难看。   “还有,今夜如果不是三虎,而是你张武落到官军手中,老子同样也会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额们都是一家的兄弟!”郝摇旗吼道:“如果老子今天抛下刘三虎不管不顾,什么事情也不做,以后还会有人愿意跟老子吗?”   张武脸色阵青阵白,一抱拳:“额明白了,额这就去准备,不就是攻城吗?娘求的,一个一丈五的小城墙,额就不信拿不下!”   ……   流贼使者再次回到城门口的同时,流贼大军也喧闹了起来,虽然从攻城到贺珍的背袭,流贼一共损失了六七百人马,不过郝摇旗的主力并未受损。为了给城中的官军增加压力,以战促和,他不再保存实力,将所有兵马的都拉到城前一百五十步之外,辅兵们奋力掘土,精锐则弓上弦,刀出鞘,举起的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如果官军不交出刘三虎,他立刻就会攻城。   城头之上,佟定方等人听完了流贼使者的答复,相互一看,都是笑。   这郝摇旗说聪明也聪明,说愚笨也愚笨,竟然真答应了己方的条件,不过空头支票是没人会相信的,区区一百匹战马更是不可能。   至于在城外列阵的流贼,不过就是施压的筹码。玩这种心机,流贼比大明的官员差远了,不要说田守信和鱼台知县,就是佟定方徐文朴也能比郝摇旗玩的更高明。   “回去告诉郝摇旗,我等提出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没有银子,可拿战马抵扣,一万两银子,出两千匹战马,一共是两千五百匹。战马送到城下,刘三虎立刻就可以释放,不然他就等着为刘三虎收尸吧。”   佟定方高声道。   使者急急回报。   郝摇旗脸色铁青,两千五百匹战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共也只有这么点的家底,为了一个刘三虎,不可能全部都搭进去,再者,万一官军言而无信,交了马,依然不放人,他到哪里说理去啊?   谈不成,就只能打了。   鱼台县城墙虽然不高,但毕竟是有城墙,城中又多了援兵,就算是将八千人马都撂到这里,怕也未必能攻下,但如果不攻城,又不答应官军的条件,刘三虎不就必死无疑了吗?   郝摇旗咬着牙,几次想要想要下令攻城,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吕秀才在心中暗叹一口气,拱手道:“大掌盘,您对三虎兄弟的情谊,感天动地,但大丈夫不可有妇人之仁啊,相信三虎兄弟也不愿意看到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而将几千兄弟至于危险的地带,所以在下以为,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才是上策啊。”   吕秀才所说,郝摇旗何尝不明白,不过他就是放不下那个“心结”,一咬牙,转对那个使者:“去,告诉那帮狗官,额老郝愿意再退一步,给他们五百马……”   见郝摇旗还有幻想,吕秀才满脸苦笑,郝摇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豪杰,但却不是一个宁负天下人的枭雄啊……   不出意外,又被官军驳回了,和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耗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算上刚才的半个小时,几轮谈判下来,不知不觉的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而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   郝摇旗知道,留着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撤退了,不然真有可能被官军包了饺子,于是他策马上前,到了鱼台城下,冲着城头高声喊道:“三虎兄弟,哥哥救不了你,实在对不住。但哥哥发誓,有朝一日,哥哥必血洗鱼台县,为你报仇雪恨!”   他喊罢,他手下的兄弟也一起呐喊,惊的鱼台县里的鸡鸣犬吠不断。   几声呐喊之后,郝摇旗就要带兵撤退。   城头上的佟定方有点着急,虽然拖延了两三个小时,但太子殿下的大军还没有赶到,如果现在就让郝摇旗走了,今夜的这番功夫就白费了。于是他在城头之上大喝一声:“郝摇旗,你看这是谁?”   已经拨转马头准备离开的郝摇旗本能的回望了一眼。   城头之上,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推到了城垛口。   正是刘三虎。   刘三虎嘴里塞了布团,喊不出声,虽然竭力挣扎,但却被两个精壮的官兵死死按住。   “三虎!”郝摇旗立刻把马拨了回来。他刚刚安定的情绪,一下就又激动了起来。   吕秀才知道不好,贼官军太可恶了,这是不想让我们走啊,于是低声劝道:“大掌盘切莫中了官军的诡计,外围的侦骑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回报消息了,很有可能是遇上了官军,咱们必须立刻离开,再不能拖延了……”   吕秀才所说,郝摇旗当然明白,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刘三虎两眼,因为自此之后,以后就是人鬼殊途、再难相见了。吕秀才一边劝,一边向张武使眼色,于是两个一左一右的拉着郝摇旗的马,好不容易将郝摇旗劝离了。   这一番的折腾,又浪费了半个小时。   晨曦已经在东方出现。   正要撤退的郝摇旗大军,忽然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有节奏的拍打着大地,以至于发出一种沉闷,但却非常齐整的声音。   片刻之后,那闷雷般的响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第一丝穿透乌云的晨光,一大条的黑线忽然从地平线上升起,接着黑线又幻变成了一大片的黑云,近了,再近了。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官军的军阵!   晨光中,无数盔甲明亮,手持长矛的明军步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鱼台县城缓缓压了过来,那长矛不是一般的长,刺向空中如森林一般的密集,而方才的怪声是明军士兵齐步走时,两条交替踏地的声响。   “不好!”   吕秀才惊叫了出来。   郝摇旗脸色发白,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他一眼就已经看出,眼前的官军步法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如斯,战斗力一定相当恐怖。而且不止前方,南面和北面此时也已经出现了官军的军阵,同样是整齐划一,长枪如林。而他们背后是鱼台县城,也就是说,他们被包围了。   流贼军中响起一阵惊呼之声,所有人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娘求的,有什么好慌的!”   郝摇旗知道,他必须鼓舞士气了,不然不等官军冲过来,手下的队伍就要自己溃散了。于是他举起手中的木柄长刀,高喊道:“狗官军一夜急行军,累的跟贼求子似的,正是额们出击的好机会。弟兄们,跟额冲,杀一个官军,赏十两银子,冲,冲啊!杀他个片甲不留!”   虽然在刘三虎的事情上进退失据,犹豫不决,但对战场的判断,郝摇旗还是有相当水准的,他知道,他不能犹豫,如果等到官军三面合围,县城里的官军再出击,今日他必然是全军覆没,趁着官军刚到,立足未稳,是他们今日死里逃生的唯一机会,所以一点犹豫都没有,他立刻下令猛冲。   “杀!杀!”   都是跟随郝摇旗多年的老贼,知道情况险峻,在郝摇旗鼓动下,呼喊着,向官军的军阵冲去。   “停!”   流贼刚有所动作,官军方阵立刻就停下了。一千多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向前的脚步,“列阵!准备迎敌!”军官们的喝令声也随之而起。“嗨!”长枪兵的长枪立刻斜刺向前,形成一道谁也无法靠近的刺猬林。   “火器队准备!”洪亮的口号声中,如同平时训练的那样,火枪兵迅速出列,在长枪阵前面密集站立,举起早已装填好弹药的鸟铳,将一支支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前方。和三段击不同,太子在京营训练火枪兵时,始终强调第一击的重要性,第一击一定是火力全开,对敌形成致命打击,然后才会执行三段击,这是“古斯塔夫方阵”和西班牙方阵最大的不同。   当然了,这并不是死板的,如果敌人只冲上三五个人,当然不能一次击发。   具体如何执行,还要带兵将领临场判断。   贼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近,卷起的尘土直逼人肺腑,随着马蹄的踏动,大地的震动也随之愈演愈烈,一股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面对如此威压下,第一次面对大战的火枪兵们都无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些紧张,他们脸上有热汗,握枪的手则是冷汗,但平常近乎残酷的操练令他们养成了服从命令的本能,虽有恐惧,但却没有人敢乱动,只紧张的等待着军官的口令。   眼前方阵的统领正是千总杨轩。   他,魏闯和徐文朴分从北、西、东。三个方向围攻鱼台县。   也是他运气好,他首先就遇上了大股的敌军。   一个千总队,分成两个小方阵,准确的说,不是方阵,是长条阵。这一来,鸟铳覆盖的面积能更加广大。   和带队将官一般都躲在后方指挥不同,杨轩却是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嘴里含着竹哨,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贼军。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陷入绝响,困兽犹斗的流贼逐渐进入了鸟铳射程。   已经可以开枪了,但开枪的竹哨始终没有响起。   官军方阵不见丝毫异动,唯有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当贼骑兵进入八十步,贼骑兵张弓搭箭,准备倾泻箭雨之时。   “滴~~滴~~”   竹哨之声终于响起,这是一轮射击,所有火枪兵都不必保留的命令。   “砰砰砰……”红光乍现,一连串炒豆般的响声骤然而起,伴随着阵阵腾起的白烟,铅弹呼啸着,如同狂风暴雨般向前方喷射而去。   没有任何疑问,像是割草一般,正在奔涌向前的贼骑兵当即倒下去一大片,人惨叫,马长嘶,高速飞行的铅弹穿透他们的衣甲,将他们体内的骨骼、内脏搅个稀巴烂。飞溅起的血雾在空中久久不散。   因为贼骑兵大部分都是单层铁甲,在加强了的遂发枪面前,在七十步的距离内,完全就像是纸糊的一样,没有任何防御力。   不但是流贼,就是发射的鸟铳兵也都有点吃惊,平常训练都是打木耙,今日在战场上头次使用,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   ……   郝摇旗万万没有想到,官军火器只一轮齐射,就带走了他四百个兄弟,虽然他仍有六七千兄弟,但官军火器齐射的巨大威力震撼了流贼,令他们心胆俱裂,再没有勇气向前冲锋,纷纷拨转马头,向四边逃散,虽然郝摇旗竭力控制,聚拢人马,又组织了第二次冲锋,但毫无用处,在官军强大的火器面前,冲上去的兄弟都被打得肢体破碎,血肉横飞,偶有三两个幸运儿冲到官军阵前,眨眼就被戳成了血葫芦……   八千流贼,在鱼台县鏖战一夜,也不过伤亡了五六百,但在官军火器面前,短时间之内,就扔下了六七百具的尸体,古代军队,除了有宗教信仰的队伍,一般伤亡超过百分之二十,就有败退的可能,最精锐的队伍,也不过能承受百分之五十的伤亡,而流贼的伤亡已经接近百分之二十,更雪上加霜的是,北面和南面的官军也压到了,战鼓不绝,鸟铳砰砰震天,贺珍佟定方又率三千营骑兵从城中杀出,对流贼实施掏档战术。 第四百八十章 左良玉   郝摇旗败了,四面围攻之下,他瞬间就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力,所有流贼都想夺路而逃,再无人听从“大掌盘”的命令。但哪里有路啊,不论冲到哪里,迎接他们都是呼啸而来的铅弹。   逃生无望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选择扔掉武器,跪地请降。   危难之中,倒显出大将本色,郝摇旗亲率八百名最精锐的亲兵,发起决死冲锋,竟然硬生生地从杨轩和徐文朴两军的结合部冲出了一个缺口——毕竟是新军,杨轩和徐文朴也都是新将领,虽然意志坚定,但面对复杂激烈的战场,反应还是有点慢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被郝摇旗抓到了。   见郝摇旗逃走,徐文朴和杨轩都懊恼不已,杨轩更气的直跺脚。   八百亲兵,但成功随郝摇旗逃出去的,也不过四百人。   四百骑兵刚出包围圈,就遇上了另一支官军骑兵,却是刘肇基率领的两百亲骑兵赶到了。虽然只有两百人,但刘肇基却逆袭反杀,将郝摇旗的四百人杀的落花流水,郝摇旗拼力死战,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带着百余骑兵急急而逃。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   徐文朴,杨轩和魏闯三面张网突击,堵死了流贼逃跑的路线,遂发铳打的流贼哭爹喊娘、魂飞魄散,尤其是郝摇旗带着主力逃跑之后,剩下的流贼立刻就溃散了,要不投降,要不被杀,鲜有漏网者。   朱慈烺和吴甡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八千流贼中有两千人被当场击毙,一千人轻伤,剩下的四千多人全部成了俘虏。朱慈烺对整个战斗过程非常满意,虽然有郝摇旗逃走的小遗憾,但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直面残酷的战斗,尤其是在长途跋涉、人困马乏的情况下,精武营依然能打出如此漂亮的胜仗,实在是不容易。   徐文朴杨轩魏闯三个千总的指挥功不可没。   但功劳最大的还是佟定方。   如果不是他紧急进入鱼台县,指挥城防,更在危急之时带兵冲出城门,杀散流贼的弓箭手,鱼台县早就陷落了,就算太子率领大军赶到,面对的恐怕也是一座火光冲天的空城。   佟定方的表现令太子欣慰,也让他振奋。   “镇远就是我大明的卫青霍去病啊!”朱慈烺笑。   听到太子的夸奖,佟定方满脸通红,又恢复了他羞涩少年的本能。   三个千总中,杨轩杀敌最多,功劳最大,不过郝摇旗正是从他那边的缺口冲出去的,因此他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之色,反而有点垂头丧气。   太子立刻向朝廷报捷,奏明佟定方等人的功劳。   鱼台县之战的意义不在于击溃了多少流贼,杀了多少人头,而在于证明了精武营是一支可战的精锐。经过严格操练,有充分的后勤保证,即使是在长途跋涉的情况下,依靠强大的火器,精武营依然有击败流贼的实力,从战术上讲,精武营成功了,但从战略上讲,这一次赢得却是极其惊险,如果不是吴甡提前判断出了郝摇旗攻击的方向,并当机立断派出援兵,如果不是佟定方恰巧经过鱼台县,又带了两百骑兵的话,这一次鱼台之战可能会是另一个结果。   由此,朱慈烺对军事情报就更加重视了。   此外,战场上缴获的两千匹战马让太子欣喜不已,现在京营最缺乏的不是粮饷,而是战马,三千营一直不能扩张的制约因素就是缺少战马,有了这两千匹战马,三千营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俘虏的处置还是照规章,先将其中的头目和骨干挑选出来,就地斩首,再宣布朝廷“劳动改造”的政策,由“军事法庭”将其余的人按照加入流贼时间的长短分别判处两到八年不等的刑罚,分批押往京师,修建边墙或者是挖煤。并且告知他们,表现好,可以减少刑期,刑满之后变成良民,朝廷会为他们分发田地,若是在劳动改造期间闹事,将会处以加重刑罚,甚至是斩头的处分。   这项工作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负责“军事法庭”的冯厚敦尚在济宁,于是急急派人去接。   流贼被击溃,太子殿下又亲到鱼台县,城中的百姓和商户都涌上大街,想要一睹大明太子的风采。   银甲银盔,大红的缨子,玉面朱唇,腰悬长剑,骑着一匹纯黑的高头大马,在甲士的护卫之下进入鱼台县城。整个鱼台县都轰动了,人人呼喊殿下,呼喊大明。满城欢呼之中,朱慈烺的脸色却很凝肃。运河对大明朝如此重要,但运河的防守却处处都是漏洞,国家承平时期还好,现在内外兵祸不断,开封之战短时间之内没有结束的可能,如果闯贼再派骑兵突袭运河,鱼台县今日的乱局,有可能会在沿线任何一个地方发生,为保长久,运河的防守策略必须有所改进。   同时,胜不骄败不馁,入城之后,朱慈烺立即召集众将,总结此战的经验教训,完了之后又和田守信小声商议,因为鱼台县之战,对汝宁的命令,可能也要有所改变了……   鱼台县全城轰动之时,五十里之外的一处小山坡,郝摇旗跪在地下正嚎啕大哭,八千人马,最后跟着他冲出重围的不过百十人,可谓是一败涂地。虽然郝摇旗也经历过数次惨败,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败的这么惨、这么窝囊。   从前不管败的多惨,他总能在战后收拢到了一些逃出来的老部下,但今天他却不敢奢望,因为他清楚知道,他所有的部下都被围堵在了军阵之中,不死即降,不可能有人逃出来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掌盘不必太过悲伤,何况咱们遇到的并不是普通官军,而是朱家太子的精锐。”   虽然老部下都折损在了鱼台县,但跟在郝摇旗身边的吕秀才却是毫发无伤,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他小声劝慰。   郝摇旗擦一把泪,跳起来,仰天叹道:“败的这么惨,闯帅肯定不会饶额。”   吕秀才沉思了一下:“如果大掌盘担心的话……不如去投八大王?”   八大王就是张献忠。   郝摇旗摇头:“张献忠心胸狭窄,手段暴虐,除了他身边的几个干儿子,容不下其他人的。再者,额是闯营的人,去投张献忠,不是让人小瞧吗?”   吕秀才脸色臊红了一下,拱手:“吕某孟浪了。”   “走吧。”郝摇旗翻身上马:“最多不过一顿板子,还不信闯帅会杀额的头。”   ……   鱼台县大捷的消息迅速就传遍了山东,也传到了河南汝宁。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太子殿下的使者、东宫典玺田守信即将到达汝宁的塘报,于是汝宁城中的大小官员,各总兵副将今日都聚集在东门之外,等候田守信的到来。   等候之时,鱼台县大捷当然是众人议论的焦点。   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拍太子的马屁,众人都是一片称赞。   唯有一人的脸色有点冷。   那就是平贼将军,加太子少保的左良玉。   左良玉字昆山,山东临清人,最初为辽东车右营都司,与建虏作战中屡立战功。崇祯元年,宁远兵变,左良玉因为御下不严被袁崇焕罢职,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中被起复,跟随游击曹文诏支援玉田、丰润,和建虏在洪桥、大堑山、遵化等地大战,因功与曹文诏获得增秩的赏赐。崇祯四年,又与建虏战于松山,崇祯五年,左良玉受命平定河南流贼,由此开始了内地平乱生涯,也正式成为了一方领兵大将。   明史左良玉传中说他“长身赪面,骁勇,善左右射。目不知书,多智谋,抚士卒得其欢心,以故战辄有功。”   左良玉虽是一个文盲,但骁勇善战多智谋,又会抚恤士兵,所以战必有功。   最初平乱时,左良玉屡战屡胜,犹是一腔忠君报国之心,但到了崇祯八年,曹文诏战死之后,左良玉成了朝廷在河南战场唯一的倚仗,面对其他将官的碌碌无为、监军太监的掣肘、文官的胡乱指挥,左良玉的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隐隐已经有了居功自傲、不听调派、养寇自重的苗头了。史载“良玉在怀庆时,与督抚议不合,缓追养寇,多收降者以自重。督抚檄调,不时应命,稍稍露跋扈端矣。”   不过因为朝廷此时尚有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等几个强力督抚,加上关宁军的陆续内调。左良玉并不敢太过分,只是私下里有些小动作。崇祯十年,崇祯帝看出左良玉骄纵难制,于是想将其调离中原。不想圣旨刚下,流贼就连续攻破十几个州县,左良玉坚不肯救,用“调离”做推辞。直到中原士大夫向朝廷上奏疏,请求留下左良玉,左良玉这才发兵救援。   虽然知道是左良玉在后面搞鬼,但为了中原局势,崇祯帝也只能忍了。   也就是从那一次起,左良玉跋扈的苗头开始明显,朝廷拨付的军饷只是按照他的九千额兵,为养兵,他纵兵抢劫百姓,为祸一方,名曰‘打粮’,弹劾他的奏章雪片般的飞向京师,但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严厉处罚,往往都是一句“责令其戴罪立功”就放过去了。   崇祯十年到崇祯十一年,在洪承畴孙传庭等人的努力下,官军连续取得大胜,这中间,左良玉奋勇作战,抢到了不少功劳。   崇祯十三年,杨嗣昌荐左良玉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拜为平贼将军。左良玉倒也争气,就任之后,统领各部于玛瑙山大破流贼,但此后杨嗣昌令他堵截流贼,他却又袖手旁观,杨嗣昌连传九檄,左良玉仍置之不理。最终导致襄阳失守。   如果是正常情况,左良玉拒不听令,朝廷已经可以斩了,但左部势大,朝廷对左良玉的处置,仍然只是“削职戴罪立功自赎”。   现在是崇祯十五年,朝廷给左良玉的兵额扩大到了两万五千人,但左良玉的实际兵马却将近十万,拥兵一方已经成为了不争的事实。而对于这个朝廷,左良玉心中的敬畏已经流失了大半,不管是在中原剿匪,还是面对杨嗣昌的命令,左良玉最优先考虑的并不是剿匪,而是保存自己的实力。在实力允许,且有胜机的情况下,左良玉会拼力死战。去年在信阳杀败张献忠就是如此,信阳之战中,左良玉杀的张献忠只剩下十几骑,几乎不得免,若非天降大雨,道路泥泞,张献忠说不定就被灭了。   左良玉有勇有谋,算得上一员优秀的统帅,但私心太重,只顾个人利益而不顾国家利益。能打的仗他会打,不能打的仗,他转身就走,才不会管国家糜烂的大局、督抚文臣和监军太监的意思呢。历史上朱仙镇之战就是如此,见没有胜机,左良玉带兵连夜撤退,丝毫不顾丁启睿和杨文岳的反对,也不怕两人的弹劾,反正朝廷的责罚就是“戴罪立功”,他早已经习惯了。没想到的是,李自成跟皇太极学了一些伎俩,在他撤退的道路上挖掘了壕沟,以至于撤兵变成了溃败。   现在的左良玉当然不会知道历史的结局。   不过和历史上一样,对于此次救援开征,他信心并不是太足。   说来也是怪了,左良玉对张献忠十战九胜,但面对李自成,却鲜少有胜绩。尤其李自成现在拥有将近五十万的大军,左良玉惧战的心思就更是浓重了。只不过朝廷严令,他不敢违抗,只能整理行装,带兵救援开封。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抱定了“能打则打,不能打就退”的心思。   直到京师传来消息,说太子“代天出征”,并且携带了七十万两银子的欠饷之后,他信心才被鼓动了起来。兵无饷则无力,如果饷银充足,士气高昂,击败五十万流贼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太子亲征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要节制各镇总兵,他左良玉怕会是太子严厉督导的第一人。这么多年的剿匪生涯,从卢象升,杨嗣昌,熊文灿,陈奇瑜到洪承畴孙传庭,左良玉经历的督抚都是大明朝最有能力,也是最有权势的一批文臣,人人都捧着尚方宝剑、有便宜行事之权,不过除了洪承畴孙传庭和卢象升,左良玉对其他人还真不放在眼里,包括提拔他为“平贼将军”的杨嗣昌也不例外。 第四百八十一章 虎大威   杨嗣昌死后,洪承畴又折在松山,孙传庭刚刚出狱,威望不足,天下再没有任何文臣能节制他左良玉。   但没想到,东宫太子居然代天出征。   这一来,左良玉心中不免有点打鼓。   太子虽然年幼,但代表的是国本,又是未来的皇帝,如果想像糊弄督抚文臣一样的糊弄皇太子,怕是不可能的。   虽然跋扈,虽然对各个督抚的命令阴奉阳违,但左良玉心中的界限还是很清楚的,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始终都有一杆秤。太子和文臣不一样,他不能再用对付文官的那一套去对付太子。   如果太子执意令他在开封死战,他该怎么办呢?   转念又一想,太子不过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有很多的传言,说太子在殿上舌战群臣,推出了治国四策,又抚军京营,将京营练成了一支强兵,不过左良玉始终有怀疑,即便是马进忠从京师发来密信,告知他京营训练有素,有强兵气象,太子殿下少年英才,才具非同一般时,他依然不能完全相信。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有什么太超群的能力?就算有,也是有人在幕后指点。   朝堂政事能指点,但军事上面的事情,可不是京师的那群文官所能指点的。   这么多年的阅历,剿匪形势复杂,就不信糊弄不了一个少年。   唯一的难点,随太子出征的兵部侍郎吴甡可能会是一个麻烦。   但再麻烦,也麻烦不过杨嗣昌。   左良玉已然下定了决心,在没有胜机的情况下,哪怕是太子下达死令,他也不会将所有的本钱都投进去。实在不行,就用一场小败裹挟着太子逃走。虽然败了,但他有护驾之功,朝廷应该不会太过责罚他。   主意打定,左良玉就气定神闲的在汝宁等待。但今早传来的鱼台县大捷的消息却让他犹豫了起来,他隐隐觉得,他对太子的判断可能有误。郝摇旗虽然不是闯营中的绝对主力,但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官军几次围剿,都不能将其歼灭,太子的京营一出手,就将其歼灭在鱼台城下,虽然有四路合围,内线作战的优势,但若非有一定的战力,也是不能将郝摇旗的八千骑兵全部歼灭的,由此可知,在太子抚军之后,京营战力大幅提高,不是空穴来空的流言,而是确有其事。马进忠在信中所说也都是事实。   继而推断,太子并不是一个黄口少年,而是有相当的练军治军的水平。   这一来,左良玉不免忐忑起来。   如果太子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光杆司令,如果京营还是像过去那样糜烂不堪、不经一战,开封之战需要倚仗他左良玉的情况下,他不但说话硬气,在战局不利之时,他完全可以实施“小败裹挟太子逃走”的策略。但鱼台县之战证明京营有相当的战力,如果太子到时带着京营死战,他能带兵逃走吗?   肯定不行。   太子不是督抚,是国本,如果失了太子,崇祯帝涵养再好也不会容他了。   一时,左良玉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日迎接田守信,左良玉本不想来的,一个宦官,还不值得他平贼将军亲自迎接,但账下幕僚苦劝,说田守信代表是的太子,太子是国本,未来的皇帝,不出意外的话,田守信会是将来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得罪田守信,不给田守信面子,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再者,太子殿下对将军的态度不明,从田守信那里或许能探听到一点什么。   左良玉想想也有道理,于是这才屈尊前来。   因为有心事,所以在众人称颂太子的功绩时,左良玉表现的最为冷淡,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太子英明神武,实是我大明的福气啊。”除此,再不多言。   相比于左良玉的矜持,保定总兵虎大威却是毫不吝啬他对太子的赞誉之情,在武将群中,他大声的评论着鱼台县之战,就好像他本人在现场一样。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太子殿下是国本,更不只是为了拍马屁,而是因为一个月前,他意外接收到了六百具来自京师的甲胄。和以往的甲胄不同,这一批甲胄不但质量上乘,而且还加了脖甲,工艺更精,防护力更好,明显和工部生产的普通甲胄不同,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一批甲胄出自内廷兵杖局盔甲厂,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要送到他虎大威军中的。   虎大威大为感动,他和国本素无交往,不明白国本为何如此厚爱于他?太子是未来的皇帝,都说“简在帝心”是一个将领最大的荣宠,太子殿下想着他,给他送甲胄,不就是“简在帝心”的表现吗?虽然押运的官员严令他不得声张,但虎大威的得意却是藏不住,今天论到鱼台县之战,他自然而然就流出了对太子的感激和炙热之情。   太子为什么对虎大威厚爱?一来是读史,知道虎大威是一员猛将,二来吴甡是虎大威的老长官,通过吴甡,太子对虎大威有了更多的了解。   虎大威治军严整有战功,喜欢冲锋在前,每战必受伤,但却不善于和上级沟通,很难得到额外的军资和粮饷。崇祯八年就已经是副总兵了,但却不知道扩充兵马,一点都没有学到左良玉收降纳叛、扩充实力的本事,都崇祯十五年了,手下竟然还是一千骑兵,两千步兵的标准配置。   这样的将官,在明末是凤毛麟角。   虎大威是榆林人,本塞外降卒,从军有功,累官至山西参将,崇祯七年,山西巡抚吴甡视察军中,发现诸将中惟虎大威、猛如虎、沈毅的兵马可堪一战,遂委任。崇祯八年,虎大威和猛如虎在代山击破流贼,吴甡荐二人忠勇,虎大威,猛如虎都进为副总兵,其冬以扼贼功,又加署都督佥事。   白话讲,虎大威和猛如虎都是吴甡一手提拔起来的。   猛如虎去年在南阳被李自成团团包围,城破后猛如虎和流贼展开巷战,他大喊着往返冲击,鲜血染红了战袍和衣袖。经过唐王府门口时,他朝北叩头在地,感谢皇上对他的大恩,自称没力气打下去了,话未说完,就被流贼乱枪戳死。   猛如虎死后,朝廷在中原战场敢于冲杀的猛将就只剩下一个虎大威了。   明史记载,虎大威其所率军兵虽仅有数千人但却常常被指挥围剿流贼的总督杨嗣昌、杨文岳等视为主力。虎大威横纵一千里,大小百余战,最后战死在汝宁,论者贤之。   穿越而来,朱慈烺对每一个忠于王事的忠臣烈子,都想法设法的在照顾,在重用,虎大威这样的猛将当然不能放过,只不过现今他给不了虎大威什么,只能将盔甲厂的好甲胄送一批给虎大威,希望虎大威麾下的勇士们能少受伤,少战死。   虎大威说的热烈,方国安,杨德政,包括通州副将姜名武等人都是连连点头。   歼敌八千人,对左良玉虎大威这样的剿贼悍将来说,并不算什么值得称赞的大功劳,但对国本却意义非凡,对提升京营乃至整个官军的士气,都有不小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太子证明,他带领的并不是一支孱弱之师。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朝廷不用丁启睿,而用太子“代天出征”,最大的用意就是要节制不听指挥的各路总兵,虎大威方国安等人都自认遵守命令,无论丁启睿还是太子,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区别在于左良玉。   太子亲征之下,一向桀骜的左良玉想必会收敛不少,他们这些小军镇面对的压力,也会随之减轻不少,所以和左良玉的忐忑不同,虎大威等人对太子亲征是极其支持的。   武将如此,丁启睿和杨文岳更是如此了。   两人最头疼的两件事,一是剿匪,二就是如何节制左良玉?尤其是丁启睿,虽然他在甘肃巡抚的任上果决的处置了乱兵叛乱,稳定了甘肃镇的局面,但他的才具也就是一省的巡抚,面对中原剿匪这么大的盘子,他始终缺乏掌控力和决断力,刚开始还有些胆气,两年剿匪下来,他胆气已经被磨砺的精光。三月份,汪乔年驰援左良玉之战,原本应该是他的任务,但他却百般推脱,缩在固城不敢动,汪乔年倒是实在,千里迢迢地从陕西杀了出来,结果陷入李自成的重围,为国尽忠。   经此一次,丁启睿更加小心了,只恐自己步了汪乔年的后尘,面对开封之战,他的恐惧超过任何人,他清楚的知道,只要一个不慎,不是战死沙场,就是被朝廷论罪处死。   但身为督师,却避无可避。   正惶恐之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从天而降。   太子代天出征。   如此一来,节制左良玉,令左良玉听从命令,奋勇杀贼的人就不再是他,而是太子了。他只用配合太子,出言献策,做好幕僚的工作就好了,即便败了,朝廷追究责任,第一责任人也会是随同太子出征的兵部侍郎吴甡,而不是他,你说他如何能不喜?   日上中午之时,东宫典玺的车驾终于是出现了。一百名三千营骑兵开路,另一百名武襄左卫护卫,田守信佟定方一行人沿着官道浩浩荡荡而来。远远望见汝宁文武都已经在城门口恭候,田守信不敢托大,急急下马,步行向城门口走去。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丁启睿杨文岳等人见到田守信却都是一脸亲热,宛如是故人一般。虎大威等武将也都是恭敬,唯有左良玉有点冷,端着“平贼将军”的架子。田守信记着太子的叮嘱,当左良玉见礼时,他急忙还礼:“左帅客气,左帅威名,咱家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东宫典玺这么客气,左良玉也不能再端着架子,脸上露出微笑:“公公谬赞,末将实不敢当。”   见礼完毕,一行人簇拥着田守信进城。   田守信身边的那个英武小将颇引人注目,在场的文官武将都猜测,他可能就是在鱼台县之战中大显神威的京营中军官佟定方,不过却也没有人敢问。除了佟定方,护卫的武襄左卫和三千营也引起了众武将的注意,武襄左卫是皇帝亲卫,很少出京,三千营虽然有过出京平乱的先例,但受创严重,这些年缩在京师,已经是悄无声息,早没有当年的威风。此次解围开封,两支精骑随太子一起出京,这两百骑兵盔明甲亮,士卒皆健壮有力,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是劲兵,由此可知,太子抚军之下的京营,也必然是有相当战力的。   想明白这一点,众武将都是心安。   有京营相助,太子又“代天出征”,这一次解围开封,应该会顺利吧?   汝宁,河南八府之一(府治在现在的汝南县),古称蔡州,历史上,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虽不盛大,但却影响深远的战役。天兴二年(1233年),金朝最后一位皇帝金哀宗死守蔡州,面对蒙宋联军,进行了最后的抵抗,城破前夕,金哀宗自缢于幽兰轩。   金哀宗曾对侍臣说:“我为金紫光禄大夫十年,当太子十年,当皇帝十年,自知没有什么大的过恶,死无恨矣。所恨祖宗传祚百余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君同为亡国之主,只是这一点让我耿耿于怀……自古以来,没有不亡的国家,亡国之君往往为人辱囚,或被绑缚献俘,或跪于殿庭受辱,或关闭于空房。朕绝对不会到这个地步!众爱卿你们看着,朕志决矣!”   金虽亡,但金哀宗表现出的“君主死社稷”的气节却受到历代的崇敬。   四百年之后,大明崇祯皇帝亦是如此,但比金哀宗更决绝的是,在自缢之前,崇祯帝挥剑砍杀自己的妻女,泪洒坤宁宫,死后亦无人收尸,被曝晒十日之久。   汝宁是金朝皇帝的坟墓,如果太子不能在开封取得胜利,汝宁也必然会成为大明皇帝的一张催命符。 第四百八十二章 忠臣胆气   汝宁东临南直隶,土地平坦而肥沃,是中原最重要的粮仓,即使是在久旱的情况下,也依然能有一些收成,可以养兵。加上城池坚固,保定总督杨文岳又率兵长期驻守,才能在中原乱局中得以保全。   和北方各个城市完全一样,汝宁城中流民遍地,到处都是乞丐。   田守信和佟定方看了都是伤感。   作为太子身边的亲信,他们最为了解太子对流民的态度,同时也最清楚太子的不得已。   进到汝宁官府安排的住所,田守信将“太子金牌”在堂中供起,然后宣读太子军令,令众将即刻准备,明日一早就向陈州进军。荡清陈州的流贼之后继续向北,最后和太子殿下的两万京营大军会师于归德。   “各营所欠军饷一共七十万两,太子殿下已经准备妥当,两军会师之时,太子殿下会亲自为诸将分发!”最后,田守信笑眯眯地道。   众将的情绪一下就被调动了起来。   明末,无论将军还是小兵,最喜欢听到的两个字,莫过于发饷,哦,不止明末,任何时候任何部队都喜欢这两个字,只不过明末的部队更热切,因为他们欠饷的问题最严重。   驻守陈州的小袁营只有三万人,且战力比闯营差的远,左良玉虎大威等人早想“抢功”向陈州进军了,只不过太子严令按兵不动,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忍耐,现在军令发下,除了左良玉默不知声之外,其他众将都是踊跃求战,请为先锋。   虽然代表太子,但田守信并不参与具体的军议,宣读完太子命令之后,就坐回椅子里,不动声色的开始喝茶。目光所及,从丁启睿杨文岳,到左良玉虎大威,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他眼底。   军议由督师丁启睿主持。   丁启睿对左良玉非常器重,虽然众将请战,但他第一个问的却是左良玉,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表情相当柔和:“昆山将军,你以为如何?”丁启睿三缕长髯,颧骨高耸,相貌颇为威严,又有督师之尊,但却能放低身段,用如此柔软的语气和左良玉说话,说明其人相当柔滑,也怪不得中原剿匪两年,虽没有什么胜绩,但却也没有遭遇过险境。   左良玉字昆山。   左良玉红脸长髯,颇有点关云长的意思,双手抱拳,恭敬回答:“但听督师命令。”   意思是对进攻陈州没有意见。愿意听从督师您的调遣。   丁启睿给了他面子,他当然要投桃报李。何况还当着东宫典玺的面?   丁启睿这才笑了:“诸将听令!”   一番调派,左良玉麾下的精锐骑兵为前锋,左良玉本部为左翼(汝宁向陈州进军的路线在开封右下方,左翼更靠近开封,更容易和流贼接战,右翼比较安全),方国安和杨德政的南方兵为右翼,丁启睿自领标营加上杨文岳虎大威的保定兵、姜名武的一千通州兵为中军,明日一早出征。   至于汝宁,则由原守军和孔贞会的四川兵、一部分的南京兵一同固守,   陈州距离汝宁三百里,大军一日行军六十里,五天可达。“诸将,陈州是我大军的第一战,望诸将奋勇向前,切不可辜负了太子殿下对我等的厚望啊!”最后,丁启睿鼓励道。   众将抱拳,轰然应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军议结束,众将领了命令,急急去准备。   田守信留下丁启睿和杨文岳,询问军需粮草的筹备情况。   开封是大战,朝廷无比重视,为了供给十八万大军的粮草,户部尚书傅宗训亲自督办粮草,动用数十万的民夫,从南京,九江,襄阳,新野等地调集粮草,再经由水道和旱路,源源不断的送往汝宁,到今日,汝宁城中已经堆积了二十多万石的粮食。   一石米大约120斤,够一个人吃两个月,十万兵马两个月需要十万石。汝宁十八万大军,算上军马民夫的消耗,二十多万石的粮食看起来很多,但也仅仅只够大军两个月的消耗。   两个月的粮草多吗?一点都不多,当初为了救援锦州,朝廷可是为洪承畴筹集了足够一年支用的粮草。而松锦之战透支了大明各地粮仓的潜力,面对开封之战,各地实在是抽调不出更多的粮草了。   当然了,粮草还在源源不断的运来,不过该来的都已经来了,后续的数量已经很有限了。   “两月军粮有点少,下官以为,大军携带三个月的军粮前往开封最是稳妥。”丁启睿道。   田守信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淡淡道:“督师的意思咱家明白,去准备吧,咱家就不送了。”   “是。”   丁启睿和杨文岳躬身告辞。   “杨制台留步。”田守信道。   制台,总督的尊称。杨文岳现在的官职是保定总督。明制,总督比督师低一截,因此中原战事以督师河南、山东、湖北军务的丁启睿为首。   杨文岳楞了一下,拱手:“是。”   丁启睿心有疑惑,不明白田守信为什么留下杨文岳?但却不敢多问,躬身告辞。   丁启睿走后,田守信令人换了新茶,和杨文岳面对面详谈。   杨文岳惊疑更多。   作为一名东林党人,杨文岳对内宫之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是带着一丝厌恶,当年魏忠贤倒台之时,他欣喜若狂,在街头作诗,为人所传唱。这几年他带着保定兵在中原剿匪,对军中的“监军太监”不得不虚与委蛇,但内心里,他对太监是相当不耐的,也因为如此,他对太子殿下不派文官,却派一个太监到汝宁发布军令的方式,颇有些不以为然。即使田守信和佟定方在鱼台县立了大功,他也不觉得这中间有太监的功劳,多半是辽东小将佟定方的大功,东宫典玺田守信不过是顺道“沾光”罢了。   因此,当田守信郑重礼遇,做出促膝详谈的样子时,他惊疑不已,不明白田守信什么意思?   “制台勿要惊疑,咱家留下制台,乃是有一件要紧之事,非制台去做不可。”田守信脸色凝肃。   压下心中的惊疑,杨文岳拱手:“公公但请吩咐。”   田守信淡淡笑:“制台,军中粮草不足,两月军粮怕是难以应对开封战事,但开封危急,不容我等留在汝宁继续筹集粮草了,身为保定总督,国之柱石,制台您可有什么良策吗?”   “这……”   杨文岳脸色一红。   粮饷是大明朝所有官员的短板,无论是谁,提到粮饷都是一脸苦笑,连杨嗣昌洪承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杨文岳就更是不行了。不过他听出了田守信话中的意思,于是拱手:“但请公公指点。”   “咱家倒是有一个办法,但就是不知道制台大人有没有胆量去尝试?”田守信紧紧盯着杨文岳。   杨文岳虽然是文人,但胆气极壮,田守信略显小看的表情令他热血腾的一下就涌上了脑门,脸色通红的道:“公公尽管说,只要能为大军筹集到军粮,就算是刀山火海我杨文岳也愿意去走一遭!”   田守信抚掌赞道:“制台大人果然是一个豪杰!”压低声音道:“敢问制台,汝宁最有钱最有粮的人是谁?”   杨文岳脸色微微一变,还用问吗?当然是分封在汝宁的崇王朱由樻!   找崇王借粮,甚至是助饷,杨文岳不是没有想过,但崇王每次都是哭穷,他作为总督,也不好逼迫,因此很早就打消了向崇王借粮的心思。   田守信从袖中拿出几封硬皮书信,郑重其事的推到杨文岳面前。   奏折?   杨文岳大吃一惊,奏折这东西可不是随便流传的,田守信手中怎么会有本应该在朝廷通政使司的奏折?   “制台不要惊疑,这几份都是陛下留中没有处理,但却抄送存档的折子。”看出了杨文岳的惊疑,田守信淡淡解释。   杨文岳这才放心,抄送存档意味着不再是秘密,朝廷五品以上的文官,都可以查看。   杨文岳翻开了看,然后更是吃惊。   原来这几份奏折都是弹劾崇王朱由樻的!   崇王朱由樻,分封在汝宁,这也是杨文岳驻守汝宁的原因之一。明朝的藩王尊贵的不得了,一旦藩王有事,被流贼杀害,有责任的督抚总兵一个也不能免,都要被斩首弃市。前任河南巡抚李仙凤就是因为福王被害之事,而被论罪处死的,即使李仙凤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开封和洛阳之间往来奔波,最后保住了开封,但仍不足以抵消福王陷落的大罪。   侵占民田,私自经商,崇王被攻击的两点,虽然不是大罪,但已经可以列为行为不检点,朝廷真要较真,也是可以降罪的。不过崇祯帝对宗亲一向宽待,除非真正是违反了《皇明祖训》和《宗藩条例》,否则他一般不会轻易问罪。这也是他将奏折留中不发的原因。   杨文岳立刻明白了田守信的意思,用奏疏做威胁,向崇王要粮?   只是陛下既然留中了,就说明不想处置崇王,这一点崇王也是明白的,用这无用的奏疏去威胁崇王,真的会有用?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身为藩王,更应该以身作则。本来这件事应该咱家去做的,但朝廷有规制,咱家不能和藩王见面,因此就只能劳烦制台大人了。”田守信声音淡淡。   但杨文岳却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意思。   田守信是东宫典玺,所做一切当然都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也就是说,令他去见崇王的并不是田守信,而是太子!想明白这一点,杨文岳热血冲脑,为筹集军粮,本就是督抚的责任,现在却累的太子殿下操心,实在是臣子的不逊。再者,崇王又算什么?有明一代,藩王就是一群被圈养的勋贵后代,毫无权力,只要不危急他们的生命,在占据道理的情况下,督抚之类的官员完全可以大声的呵斥他们。最有名的就是当年身为河南右参政的陈奇瑜呵斥试图废储的老唐王。右参政只是一个四品,但却让老唐王哑口无言,战战兢兢。   再者,就算得罪了崇王又如何?有太子殿下撑腰,还怕他一个五代之外、除非大明皇室都死绝,否则根本不可能染指皇位的崇王吗?   最重要的是,请藩王出粮,保卫藩王的田产和府邸,本就是情理之中、朝廷内外都非常认可的一件事。如果他杨文岳能够做成,朝廷内外必然是称颂一片。   杨文岳一拱手:“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求见崇王!”   田守信点头:“咱家等着制台大人的好消息,不需要多,只要崇王能出一万石的粮食,制台大人就立了大功。”   拿了奏折,杨文岳匆匆走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田守信满脸沉思。   佟定方悄无声息的走出来:“公公,你说制台能成功吗?”   田守信道:“太子殿下说用此事探查杨文岳折冲樽俎的能力,不过我瞧杨文岳的性子太刚,怕是很难成功。”   佟定方笑:“倒也不一定,我听说崇王是一个贪财胆小的软性子,如果杨制台能拿出魄力,说不定还真能成功。”   太子为什么要测试杨文岳?   因为杨文岳是一个忠臣,其组建的保定车营兵虽然比不上孙传庭的秦兵车营,但却也还有一定的战力。崇祯十五年。朱仙镇战败之后,杨文岳退守汝宁,闰十一月,李自成率几十万大军将汝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杨文岳亲冒箭矢,指挥守城。眼见形势不妙,城中的崇王扛不住了,竟然想要投降,十四日一大早,有人“通谋崇府中贵,矫王旨议降”,杨文岳知道后怒不可遏,当即“举刀砍柱”,大声斥责:“有敢言降者,手刃之!”哪个敢说投降,老子亲手宰了他。(《汝宁府志》卷九《武功》)。   汝宁城破,杨文岳力竭被俘,被绑到李自成面前时,依然破口大骂,李自成大怒,将其“炮决”。大明这么多的忠臣,死最凄惨的数了孙承宗,可能就数杨文岳了。   太子抱持一贯的态度,每一个忠臣都要使用,但杨文岳在军事上并没有太大的建树,所以太子想知道,他是其他方面是否有过人之才?令他去见崇王朱由樻,就是一次试探。 第四百八十三章 兵发陈州   河南境内一共有九位藩王,最尊贵的当然是位在开封的周王和洛阳的福王,第一代周王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五子,福王则是万历帝的儿子。崇王地位虽然比不上周王和福王,但却也是分封三十万亩的大藩,第一代崇王朱见泽是明英宗朱祁镇的第六子,到现在的崇王朱由樻了,已经是第六代、第八位崇王了。   相比于洛阳的福王,开封的周王,崇王的日子到现在还算过的安宁,境内驻扎大量官兵,保证他不受流贼的侵扰。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汝宁竟然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当然了,崇王朱由樻也对中原乱局表达过忧心,还曾经在洛阳被流贼攻陷、福王身死之后,拿出五百两银子犒赏汝宁的守军,不过也仅此而已,在那之后,随着杨文岳大军进驻汝宁,汝宁安全得到保障之后,崇王朱由樻对汝宁守军就不再那么用心了,渐渐又回归了他看戏玩鸟的休闲生活。   崇王府。   听到保定总督杨文岳前来拜见,崇王朱由樻心情忐忑的从后堂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说,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保定总督杨文岳的到来,怕不是什么好事。   朱由樻身穿紫色的四爪龙袍,坐在主位,接受杨文岳的拜见。   对杨文岳,他并不陌生,这位保定总督,刚烈而不通曲直,自从到汝宁之后,已经拜会过他两次,第一次礼节性,第二次则提出了一些要求,不过被他婉转的拒绝了。世道混乱,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崇王虽然有三十万亩的地,还有各式的商铺,但家大业大,每日开销也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所以对于朝廷“纳银助饷”的要求,他崇王府向来是能躲则躲。   明代何显祖在《汝宁府志》中统计,到明末,崇王府在今天驻马店各县区(泌阳除外)的占地共有六千一百五十九顷一十八亩七分一厘八毫六丝。一顷五十亩,也就是三千多万亩。金镇的《汝宁府志》说,当时崇王府的土地,除驻马店本地县外,还包括柘城、鹿邑、永城、宁陵、陈州、商水、项城七庄,各式田地也是三十万亩上下。   三十万亩,崇王府每年的收益最少也是十三万两白银以上。积攒一百年,拥有相当的家产,只不过身为朱家子弟,却不愿为大明朝廷付出什么,即使是有福王的悲惨教训在前,各地藩王依然还有侥幸心理。崇王就是其中之一,他觉得,无论如何朝廷都会死保汝宁的,朝廷一年千万两银子的收入,根本不差他这一点,那些可恶的文官说的恐怖,但其实都是在讹诈他,他才不会轻易上当呢。   向崇王行礼完毕,杨文岳不客气,直接道:“王爷,你快要大祸临头了知道吗?”   崇王吃了一惊,急忙问何事,杨文岳将那几份奏疏拿出来,往崇王面前一送,崇王见了果然是脸色大变,不过却也没有太惊慌,因为他已经有所风闻,既然奏折送到京师,朝廷没有太大的反应,说明朝廷并没有太重视,他隐隐然已经可以放心了。   “这事啊……”崇王将奏折放下,冷冷道:“本王行的正,坐的端,不怕奸人攻讦!”   杨文岳肃然:“王爷,这几分奏疏虽然被陛下留中,但并不表示陛下对此事没有意见,下官听闻言官们颇为不忿,正准备第二次弹劾,比起第一次,人数更多,声势更大,一旦陛下触怒,不再留中,而是交由有司查办,不知道王爷是否认为,在如今内外吃紧,朝廷对粮饷分外重视的情况下,崇王府还可以安然无恙呢?”   崇王恼怒的一拍扶手:“一群兴风作浪的无能庸吏,就知道盯着本王。让他们弹劾,本王就不信陛下会信了他们的佞言!”   “下官听闻,即使是匹夫,听到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情,都会详加考虑,王爷乃勋亲贵胄,一念之间关系崇王府的荣辱,难道就没有三省三思吗?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乎?王爷真的要将崇王府的百年荣华,断送于旦夕之间吗?”杨文岳拱手。   崇王冷笑:“杨文岳,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文岳一撩袍角,猛地跪倒:“王爷,如今贼势猖獗,开封危在旦夕,朝廷虽发了援兵,但粮饷匮乏,怕是会影响到战事的成败。开封和汝宁,一南一北,乃唇亡齿寒的格局,开封一旦失陷,流贼兵锋必然指向汝宁,王爷你不为汝宁百姓,也应该为崇王府的安危着想。值此危难之际,如果王爷能发库粮助军,不但言官弹劾王爷之事自解,开封保全,汝宁稳固,陛下听闻,也必会为王爷的贤达而感动,崇王府誉满天下,名利双收,岂不是美事一件?”   “说了半天,你还是要钱要粮啊?”崇王脸色更冷。   “钱财乃身外之物,以王爷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要在乎这些黄白之物吗?”杨文岳道。   崇王冷哼一声:“本王不是不想助军,奈何年景不好,种地的佃户都跑光了,本王府中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库里实在是没有余粮啊。”说完一挥手:“本王还有事,就不送制台大人了。”竟是下了逐客令。   杨文岳也不意外,起身站了起来,抖了抖官袍:“既如此,本督就只能照朝廷规制做事了。”   “你什么意思?”崇王问。   “本督身为保定总督,虽然不管河南的民事,但却也有风闻奏报的权力,崇王府侵吞民田,又私自经商,致使民怨沸腾,内外不平,本督既然知道了,就要联合河南本地官员,向朝廷联合奏报!值此国难当头、河南剿匪成败的关键时期,崇王依然不知收敛,依然在火中取栗,鼓动民怨,隐隐有为闯贼造势的嫌疑,实乃罪大恶极,非夺藩不足以惩戒!”杨文岳傲然而立,声音冰冷。   “杨文岳,你敢!”   崇王气的脸色通红,拍桌而起。   杨文岳毫不畏惧,目光直视崇王,冷冷:“王爷以为,本督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吗?”   “你……”   虽然交往不多,但崇王对杨文岳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知道杨文岳是一个刚烈之人,威压不足压制他,而侵占民田是事实,如果杨文岳以总督的身份领衔弹劾,河南官场群起响应,又搭上了“为闯贼造势”的名号,朝廷怕是不会不闻不问了。如果崇祯帝动怒,他崇王的名号,说不得就会有危险。   “无故攻讦本王,离间皇亲,杨文岳,你就不怕身死族灭吗?”崇王还是很凶狠,不过色厉内荏的心思已经是藏不住了。   “本督所说都是事实,何来无故?”杨文岳冷冷。   “你……”   崇王咬着牙,脸色阵青阵白,忽然叹口气,颓废的坐回椅子里:“罢了。看在开封危急的情份上,本王愿出一千石助军。”   “二十万大军,一千石粮食不过杯水车薪,毫无用处。”杨文岳冷冷。   “那就两千石,再多了本王实在是拿不出了。”崇王一副算你狠的表情。   杨文岳冷冷:“王爷,实话和你说了吧,崇王府要想安然,最少也需要两万石!”   “什么?”崇王跳了起来,怒指杨文岳:“杨文岳,你不要得寸进尺,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信不信本王参你一本,革了你的总督?”   杨文岳轻轻摇头:“王爷何故如此蠢哉?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几份奏疏,本督是从而来的吗?”   崇王楞了一下,是啊,怎么把这个关键问题忘记了?杨文岳虽然是总督,但并不在中枢内阁,根本接触不到那些奏折。难道是内阁,或者是内廷?崇王脸色发白,但细想又觉得不会,内阁和内廷如果有所不满,他应该能听到风声的。   但除了内阁内廷,还能有谁?   崇王不是愚笨之人,他立刻就想到了最有可能的那个人选。   “你是说……东宫……”崇王声音颤抖了,东宫本人虽然没有到汝宁,但东宫典玺今日进城,两个时辰不到,杨文岳就一反常态的来逼迫,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这应该也是杨文岳如此强硬的原因,东宫不是普通的督抚言官,而是未来的皇帝,既然东宫有意,如果他崇王府继续顽抗,杨文岳上书弹劾,东宫再煽风点火,他崇王府怕真的难以保全。   虽然身在汝宁,但崇王对朝廷的动静还是很清楚的,知道当今这位皇太子有相当大的能量。   退一步讲,就算崇祯帝爱惜亲贵,不责罚崇王府,但等到皇太子继位,还能有他崇王府的好吗?   崇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有气无力的道:“两万石实在没有,本王的府库之中,最多最多只有六千石……”见杨文岳摇头,只好又补充一句:“本王愿再出三百两黄金,三千两白银,以为大军购买军粮。”   ……   听到崇王忽然愿意拿出黄金白银和库粮助军的消息,汝宁文武都是吃惊:崇王一向小气,今日怎么改了脾气?   田守信和佟定方都是笑,杨文岳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得了崇王府的钱粮,杨文岳说话算话,不但不再弹劾崇王府,反而还上疏朝廷,为崇王府请功。其间毫不吝啬赞美之言。朝廷得了奏疏,当然也是高兴,崇祯帝更是对崇王赞不绝口——如果天下的藩王都能像崇王这么识大体,明事理,心系国家,慷慨解囊,朝廷的粮饷困境必然能缓解不少。   崇祯十五年六月十二日辰。   朝廷十七万大军从汝宁出发,向陈州进军。   军旗蔽日,漫山遍野,如滚滚洪流,向陈州而去。   陈州。   听到官军大举来攻的消息,袁时中颇为紧张,虽然自从太子代天出征的消息得到确认之后,他就已经完全相信了梁以樟太子特使的身份,其后梁以樟陆续传来的消息也都很正确,袁时中甚至还收到了太子殿下的第二封亲笔书信。   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之下,袁时中投靠朝廷的心越来也坚定,再没有什么动摇,不过毕竟身在闯营,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李自成知晓,因此他行事颇为小心。   “丁督师杨总督的大兵马上就要到了,梁大人,我该怎么办啊?”袁时中急问,既然投靠朝廷,当然就不能再和官军交手了,何况官军十七八万人,他只有区区三万,根本不是对手。   梁以樟淡淡笑:“大掌盘不用着急。一切按计划行事就可以了,一边向闯贼求援,一边准备撤退,我料闯贼必然会准许大掌盘撤退!”   “何以见得?陈州是南北要地,如果闯贼要我在这里死战怎么办?”袁时中眼睛里有惶恐。   “闯贼令小袁营驻防陈州,一来是试探小袁营对他的忠心,二来也有令小袁营充当炮灰之意,不过鱼台县之战,郝摇旗的八千兵马全军覆没,闯贼必然大为惊异,面对朝廷二十万大军,闯贼必然会想法设法的回笼大军,收缩防守开封外围,这种情况下,咱小袁营的三万人马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以闯贼的狡诈,绝不会让咱们白白牺牲在陈州,他一定会物尽其用,让咱们在开封给他当炮灰。因此就算没有闯贼的命令,大掌盘现在就拔营撤退,闯贼也不会责罚大掌盘。”梁以樟分析道。   听梁以樟说完,袁时中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撤退?”   “不行。”梁以樟压低声音,向前倾着身子:“因为我还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找出闯贼安插在你营中的奸细。”   关于营中的奸细,从第一次见面时,梁以樟就已经提醒,这段时间,小袁营外松内紧,由二当家刘玉尺具体负责,以清查官军奸细为名,在营中进行了一次拉网式的排查,所有有可能和闯营勾结的人,都被悄无声息的排除到了决策圈之外。   即便如此,梁以樟依然不放心,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出闯营安插在小袁营的奸细。   “大掌盘,不要怪我太小心,因为我们面对的对手实在不一般。据梁某所知,闯营负责情报的是李岩李公子,其人心细狡诈,能力出众,闯贼又对小袁营一直都不太放心,所以李岩在咱小袁营一定是下了不小的功夫,不把他安插在营中的奸细找出来,咱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就有泄露的可能。” 第四百八十四章 收复归德   陈州通往开封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疾驰而行,马上的骑士连续挥鞭,恨不得马上就赶到目的地。   忽然,一支羽箭从道边的密林之中射了出来,马上骑士大吃一惊,急忙闪躲,不过羽箭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坐骑。   “噗!”羽箭射中马臀,马匹一声长嘶,将骑士从马上掀翻下来。   几乎同时,两名骑士从密林之中疾驰而出,其中一人还张着弓箭,显然刚才的羽箭就是出自他手。   掉落马下的骑士在地上一个滚翻,爬起来就想要往道边的林子里钻。   但道边的林子忽然又冲出两个人,手里没拿武器,而且拿着渔网一样的东西,顺势向前一抛,就将想要逃跑的骑士网住了。其中一人大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妙哉妙哉!”   穿着儒衫,不过下摆却卷到腰中,皮肤白净,年轻又英俊,却是好久不见的侯方域。   那执弓的壮汉当然就是张名振了。   “干的不错!”   纵马驰来,见侯方域已经将人擒住,张名振少有的夸奖了侯方域一句。   侯方域却是不屑的哼了一下鼻子。   自从梁以樟入了小袁营,他二人搭伴在小袁营的外围为梁以樟传递情报以来,张名振对油头粉面、总是一副公子哥打扮的侯方域十分不满,不止一次的想要将他撵走,但侯方域偏是一个倔脾气,你越赶我,我越是不走,再上他是河南本地人,熟悉周围地形,说的一口标准的河南话,比之张名振和手下的七八个兄弟更容易在这一片混迹。   为了行动的顺利,张名振不得不留下他。而侯方域也看出了张名振对自己的鄙视,虽然改不了“油头粉面”的性子,但他却开始练习刀剑,开始朝文武双全发展,想着给张名振“打脸”,今日更是自告奋勇的参加行动。   张名振哈哈一笑,对侯方域的臭脸一点都不在意。一挥手:“走!”   四人擒了那名骑士,清理现场,急急离开,连受伤未死的那匹战马都拖到路边的密林中。   很快,身在小袁营的梁以樟就得到了消息,从那名奔往开封的骑士身上搜出了一份蜡丸密信,就像预料的那样,骑士果然是李岩安插在小袁营外围的联络人,而在一番严刑拷打之下,骑士供出了蜡丸密信的来源,也就是他在小袁营中的联络人。   袁参,袁时中的本家同乡,小袁营的中层掌盘,算是袁时中的一名心腹,想不到他竟然是李岩的暗线。袁时中知道后愤怒不已,令人将袁参立刻拿下,押到帐中询问。   证据面前,袁参没有顽抗,老老实实地都说了。原来他是三个月之前被李岩笼络的,这三月以来,固定每十天就向李岩传递一次消息,如果有特殊情况,则立刻汇报,今天是他特殊汇报的第一天,没想到就露出了马脚。   为什么要特殊汇报?因为袁时中传下命令,要小袁营准备撤退,这是重大消息,袁参要立刻禀报李岩。   找出了营中的奸细,袁时中不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忧心了起来,因为袁参供述,他曾经将营中来了一名龙虎山老道,和大掌盘密议很长时间的情报,报告给了李岩。一旦大军回到开封,李岩提出要和他营中的老道见面,他可怎么办?作为闯营的情报负责人,李岩八成是认识梁以樟的,一旦让他认出,计划岂不是要败露?   梁以樟却摇头:“大掌盘放心,李岩不会认出我的。”   “为何?”   梁以樟面露苦涩:“这两月以来,梁某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尸山血海中走了一遭之后,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梁以樟了,每日夜里,梁某都会被噩梦惊醒好几回,别说是李岩了,就是梁某自己照镜子,都不敢相信镜子里的是本人。”   袁时中楞了一愣,是啊,梁以樟现在瘦得像是一根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胡须也斑白,容貌确实大变样。   不过袁时中还是担心,毕竟李岩不是一般人,而梁以樟的身份关系计划的成败和小袁营上上下下三万人的性命,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看出了袁时中眼中的忧虑,梁以樟补充道:“大掌盘放心,梁某自有对付李岩的办法,纵使有什么意外,也绝不会拖累到小袁营。”   袁时中脸色一红,抱拳道:“大人哪里话?若非大人拨云见雾,阻却小袁营向毫州撤退的计划,小袁营现在说不定早已经死伤大半了,既然大人有信心,袁某绝对相信大人。大人休息吧,袁某先去杀了那个叛徒。”   梁以樟连忙阻止:“不。袁参不能死,袁参死了,李岩立刻就会怀疑小袁营,可令袁参将功赎罪,继续向李岩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假情报,以麻痹李岩。袁参家人都在小袁营,相信他不敢不从。”   袁时中这才醒悟:“还是大人考虑的周全。”   正要离开,脚步声响,一人掀起帐帘,急急走了进来,压低声音报告:“大掌盘,闯营那边来人了,要我们放弃陈州,立刻向开封撤退!”   却是二当家刘玉尺。   袁时中脸色一喜,目光看向梁以樟:“大人果然神机妙算。”   崇祯十五年六月十五日,小袁营三万人马从陈州撤退,急急奔往开封,其断后的骑兵部队和左良玉的骑兵先锋在陈州北有接触,双方小打了一场,小袁营的骑兵部队不支而逃。   六月十六日下午,官军收复陈州。在陈州短暂修整一天后,十七日,继续向归德进发。留守归德的流贼已经撤退,但在撤退前,流贼发动贼兵和城中的百姓拆去了商丘城三段城墙,使归德变成一座难以坚守之城,又将城中青壮年全部裹挟而去,只留下一城的废墟和一堆走不了的老弱给官军。   汝宁官军进军的同时,太子朱慈烺率领两万京营也向归德逼来。   六月二十日,两军在归德会师。   当两军的先锋部队在商丘城外相遇之时,欢呼之声响彻原野。   官军士气大振,不止是因为流贼望风而逃,两军会师,顺利收复了归德,更是因为在太子殿下的军中有七十万两的军饷,欠饷许多的官军终于可以发饷了。   二十日下午,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文武官员都守在商丘城的东门外,等候太子车驾。作为先锋部队的三千营已经于今天上午抵达商丘,主将贺珍全身甲胄,率领三千营将士列阵而立,等候太子殿下的降临,其他武将,包括左良玉在内,都只是带了百十个亲兵——迎接太子又不是兵谏,谁也不敢带太多兵马。   田守信佟定方率领一百武襄左卫,紧邻三千营的军阵而立,两人到汝宁传达命令,督促各军按照太子殿下制定的时间向归德进军,到今日,算是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和当日在汝宁迎接田守信不同,今日的文官武将都是精神抖擞,已经连站一个时辰,却也没有人敢说累,同时也没有人敢大声议论,人人都远望东方的地平线,默默等待。   在场所有人,除了田守信佟定方和贺珍,其他人都还没有见过太子。对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大明诸君,众人心中都充满了好奇。治国四策、抚军京营、又带兵出京,参与解围开封,当今太子所做的事情,已经超过了过去百年间,大明所有太子所做事情加起来的总和。所以众人都想知道,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一副英明神武的样子?   “来了。”站在第一排的丁启睿眼力极好,一眼就看见前方地平线上升起的一面军旗。   站在他身边的杨文岳和左良玉同时张目向前看去。   只见官道的正前方,京营的飞龙大旗之下,一支千人的队伍正从远方缓缓而来。距离遥远之时,众人尚没有觉得这支部队有什么特别,只觉得这支队伍盔甲很齐备。等到越来越近,特别是那齐整的脚步踏动大地,发出霍霍的声响时,如左良玉虎大威这些久经战阵的将领,立刻就感觉到了这支部队的特殊和强大之处。   清一色的铁鳞甲,笠盔顶上的红缨像是沙漠深秋里的胡杨林,耀眼而夺目,远远望去,队伍行进的速度始终如一,长枪如林,精铁的枪尖在阳光下面闪动着耀眼地光泽。   等到再近了,看得就更是清楚。单县到归德的官道算是比较宽敞的,可容四辆马车并排行走,所以这支官军的行进队列正好是十人一列,一个是背着长盾的长盾手,一个圆盾手,剩下全是长枪兵,再后面的一排则全部都是扛着鸟铳、腰间系着弹药袋的火枪兵。但不管是什么兵种,所有人都目视前方,挺胸抬头,一张张黝黑的面容上满是肃杀之气,已经是六月底,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又久旱没有下雨,气温极高,不要说身背铁鳞甲,就是光着身子在中原大地上行走也会满身是汗,令人受不了。左良玉虎大威他们的部队虽然是精锐,但在这种天气里,在没有敌情的情况下,也不会要求士兵全身甲胄,但眼前的这支部队却令人惊异的做到了这一点。   行进之中,有士兵摘下挂在腰间的椰瓢(椰子壳制成的军用水壶)或者是葫芦制成的水壶,往嘴里猛灌清水,但脚步不慢,依然能跟上全军的行军步伐。   走在队伍右侧的军官们都骑着马,全身铁鳞甲,腰悬长刀,不时停下马来,检视部下的行军速度和队形。   气温太高,每个人都热得满头大汗,但却没有人敢摘下头盔。   “强军啊!”   虽然不如左良玉和虎大威,但丁启睿从巡抚到督师。一直都在军中打滚,见到士兵多了,经历的战阵久了,是不是可战之兵,他也是有相当判断力的,所以当这支队伍的前锋走到五十步之内,大约一千多人的队伍全部进入视线之后,望着那整齐的队列,一面面在空中飘扬的三角军旗和那如林长枪之后,丁启睿忍不住就发出了一声赞叹。   杨文岳也是点头:“不愧是殿下抚军之下的京营!”   左良玉和虎大威包括众总兵都没有吱声。   京营两万多人,眼前这支队伍只有一千余人,就算是十里挑一,选出这么一支精锐也不算什么难事。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左良玉虎大威他们就经常这么做,有时甚至是带着自己的亲信家丁在督抚面前表演战阵冲杀,以博督抚们的开心。京营两万多人,有这么一支一千人的精锐,一点不奇怪。   “属下精武营千总徐文朴,拜见督师、总督大人。”   那一名身材精壮、满脸胡须的带队千总在五十步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到丁启睿和杨文岳面前抱拳见礼。   丁启睿捻着胡须,颌首笑问:“徐千总辛苦。殿下何在?”   “殿下已到十里之内,诸位大人稍后即可。”   徐文朴大声回答,然后快步返回,翻身上马,带领队伍继续向前,往城南方向扎营。   徐文朴之后,又过来了一支队列整齐、长枪如林的精锐步兵。   这一次带队千总是魏闯。   丁启睿和杨文岳又称赞。   左良玉虎大威等千总都心想,原来京营的精锐不止一千,而是有两千。   但等到第三支甲胄齐整、士气高昂的千人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时,除了左良玉神色不变之外,虎大威等总兵都是惊奇了,难道京营两万士兵都是这样吗?装备齐整,士气高昂,如此高温之下行军,也没有一人露出疲惫或者是不满之色。却不知道太子殿下使用了什么“邪术”。竟然将不堪一战的京营练成了如此强军?   本来,众总兵心里最大的倚仗就是左良玉的部队,都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现在心思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京营有如此精锐,怕也不会比左良玉部差吧,或许开封之战未必全部要倚仗左良玉。当然了,京营基本都是步兵,骑兵只有一千余,比起左良玉部将近一万的骑兵,相差实在太远。在这个骑兵碾压步兵的时代,步兵再是精锐,也经不起骑兵的迂回背攻。   这一支千人的带队千总是杨轩。   杨轩行礼如仪的向丁启睿杨文岳见礼,丁启睿也行礼如仪问太子殿下何在?   “殿下已到八里之内。”   杨轩回答完毕,上马离开。   在他之后,又有三个精锐的步兵千人队从东门外经过。   这一来,连左良玉都微微色变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识人之术   六个千总队,将近九千人,人人面色黝黑,身体强壮,全身甲胄装备齐全——毕竟是京营,皇帝陛下的亲兵,在太子抚军、朝廷全力支持的情况下,兵强马壮也不是太意外的事。真正让左良玉震撼的是,他从这九千人身上,看到了一股精锐之师才会有的胆气!   所谓胆气,就是敢拼敢杀,蔑视敌人的一种傲气。   俞大猷曾说:教兵之法,练胆为先;练胆之法,习艺为先。艺精则胆壮,胆壮则兵强。   艺高人胆大,兵强谁也不怕。就是这个道理。   只有操练刻苦、技艺高超的百胜之军,胆气才会充盈。一声令下,必勇往直前,无人能当。没有本事的弱兵,遇上强敌,不等交手就会心生畏惧,丧失了胆气。胆气没有了,身手必然畏缩,阵列必然不固,那么战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左良玉带兵十几年,对胆气两个字最为了解,胆气冲壮之时,他一千骑兵能将几万流贼杀的落花流水。胆气疲惫,被流贼之势惊吓之时,即便几万的官军也会被吓得毫无斗志,不得不望风而退。襄城之战就是如此,他并非不想救汪乔年,只是流贼十几万,声势太过盛大了,还未交战,他部下就都面露惧色,人人都想逃走,这种情况下,即便他强令出战,等待他的也不过是一场败仗。   关键原因,还是两个字:胆气。   别人不知道,但左良玉自己心知肚明,他麾下虽然有十万人马,但有胆气,敢拼敢杀的精锐,也不过一万左右,剩下的人大部分都是凑人头,让他们锦上添花,追杀一下败兵还是可以的,令他们攻坚,或者是血战,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太子所练都是新兵,怎会有如此的胆气?”   左良玉心中惊异不已。   惊异之后,左良玉心里的傲气一下就削减了不少。对鱼台县之战的胜利,也就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原来,朝廷也是有强兵的。   而这正是皇太子的用意,用精武营的气场压一压左良玉的傲气,同时也给其他总兵更多的信心。   精武营之后就是拉着辎重军需的马车大军,由右柳营一万一千名将士护卫,整个车队绵延十几里,从东门口一直到原野的官道上,虎大威等总兵立刻就兴奋起来,看来太子殿下不但是带来了七十万两的饷银,各种军需粮草怕也是有不少啊,大明军队最缺的是什么?不是人,而是粮饷和军需,太子带了这么多辎重,各部后勤可以无忧了。   护卫辎重的右柳营虽然没有精武营精锐,但看起来也是可战之兵。   辎重之后,众总兵又看到了一个惊奇。   那就是神机营的大炮。   此次出京,在太子的命令下,李顺将神机营的一百多门各式佛郎机炮全部都拉了出来,分装在了一百多辆马车之上随行助阵,小的单匹马,大的双匹马,从京师到山东又到河南,一路都是平原地形,走的又都是官道,因此行进速度一点都不慢。   神机营副将李顺亲自押着将近一百辆的弹药车。此次出京,太子有严令,弹药如果出了问题,唯他李顺是问。因此这一路而来,李顺战战兢兢,始终不敢离开弹药车的左右,即使是安营扎寨,他也要把军帐立在弹药车的旁边。   开封之战,火器是致胜的关键,而火药是火器的根本,因此火药绝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太子知道李顺是一个胆小谨慎的性子,将看守火药的重任压到他的肩膀上,正是合适。   此时李顺正满头大汗的骑马巡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京了,这种带着大炮奔波千里的辛苦,更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疲惫中有些惶恐,但又有些兴奋,他深知这一百门火炮的威力。一旦在战场上摆开了,对流贼展开轰击,绝对能给流贼造成巨大伤亡。一旦有了战绩,他李顺不就有功劳了吗?   其实杨文岳军中也有火炮,不过数量不多,只有三十多门左右,且都是射程不到两百步的小型佛郎机炮。大明内忧外患,而外患重于内忧,因此朝廷造出来的大型火炮,百分之九十九都送到了辽东,畿内平叛的官军很难拿到新式武器,连开封这样的大城都没有资格安置红夷大炮,只有一些老旧的佛郎机炮和虎蹲炮。   当看到神机营的火炮时,保定总督杨文岳是最激动的,他麾下的标营全部都是车营兵,以火器为主,但火炮数量严重不足,火枪质量也没有什么保证,加上成军时间不长,士兵们操作不够熟练,战力一直都不高,到了战场上,时时需要虎大威的保护。如果能和神机营相互配合,有神机营的火炮相助,军营兵的战力必然能提高不少。   神机营一百门的火炮给了众人极大的信心,从丁启睿杨文岳一直到方国安杨德政,所有人都在暗暗点头,对开封之战的前景,都有了不小的憧憬。   神机营之后,是打着“工”字旗的工兵营,见到一个个扛着铁锹铁镐,但却精神抖擞的农民,众人都是吃惊,军中有民夫不奇怪,但打着旗号,还能保持基本队列的民夫就少见了。   工兵营之后,一百精锐骑兵护送着七八辆马车出现,丁启睿等人以为是太子车驾,急忙上前迎接,一问才知道不是,马车中所坐的乃是京营的军医。什么?军医坐马车?丁启睿等人都是惊异。在古代社会,医生在三教九流中属于是中九流,地位虽然还可以,但军医坐马车,享受尊贵待遇,却是大明军中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为军医配置马匹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想不到太子居然为军医配备了马车,还有精兵护卫!   丁启睿和杨文岳相互一看,杨文岳轻轻道:“太子殿下非同常人,心思非我等所能揣测。”   军医之后,太子终于出现了。   没有打“代天出征”的大旗,四百武襄左卫的精锐骑兵和八十名锦衣卫护卫着一个银盔银甲、玉面朱唇的少年和一名穿着大红袍服的文臣在前方出现。此外还有几名劲装武将和一些身着儒衫的文士幕僚随行。而太子的马队之后,三百名骑兵正在远处游弋,显然是断后之兵。   当太子马队远远出现时,田守信和佟定方立刻带着一百武襄左卫迎了上去,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等人也急忙步行上前,向太子殿下行礼。“臣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马上,望着跪在马前的一众文臣武将,从丁启睿杨文岳,一直到左良玉虎大威。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从年纪和袍服却可以分出几人的身份,丁启睿是督师,身形较为圆胖,杨文岳却是瘦高,左良玉是平贼将军,披挂的甲胄明显比虎大威更精美。   已经是夕阳西下时,落日的余晖撒满了大地。文官武将跪在马前,盔甲官服在夕阳下泛着不同的光泽。   “让诸位久等了,都快起来吧。”   朱慈烺翻身下马,满脸微笑的亲自搀扶。   丁启睿等人都是受宠若惊,用眼角的余光偷觑太子的面容,但却也不敢多看。   两个文臣也就罢了,朱慈烺只是朝他们微微一笑,等到左良玉和虎大威时,朱慈烺却是仔细观察。就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左良玉是一个红脸长身的汉子,有一把漂亮的大胡须,目光冷静,满脸沧桑,即使面对他这个皇太子,也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激动之色,显然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然他却不识字,日常文书都需要幕僚念给他听,看起来,一个人有没有谋略,跟读书多少并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天赋或许更重要。   “昆山将军快起,久仰将军之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朱慈烺笑。   左良玉字昆山,上级长官称部属的宇,表示亲切和客气。   左良玉终于是动容了,能得太子殿下这一句话,那是多大的荣宠啊,再有城府的人,也是要激动了,何况面对太子的夸赞都不激动,太子岂不是要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不论真假,他都必须激动。   左良玉激动的又要下跪:“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慈烺连忙扶住他:“昆山将军不必大礼。”转头对后说道:“若谷先生,你当日提携昆山将军,怕是也没有想到,昆山将军会有今日之成绩吧?”   听到“若谷”两字,左良玉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向太子身后看去,只见一名身材瘦高,须发斑白的老者从太子的幕僚群中走了出来,向太子拱手行礼。   不但左良玉,丁启睿和杨文岳也都看到了,丁启睿忍不住失声道:“侯司农?”   原来是前户部尚书,因为军粮舞弊案被撤职下狱的侯恂侯若谷!   户部尚书别号大司农。   侯恂是侯方域的父亲,照太子和侯方域的约定,只要侯方域烧了归德的粮,太子就负责营救侯恂出狱,侯方域做到了,太子当然不能食言,临出京前,他向父皇请命。崇祯帝正在兴头上,对儿子的请求无不准予,而且他也明白儿子请赦侯恂、激励左良玉的用意,于是准奏,侯恂得以出狱。不过崇祯帝并没有赦免侯恂之罪,只准他到太子军中戴罪立功——这还是崇祯的帝王之术,虽放了侯恂,但还是系了一根绳,一旦侯恂不能有所表现,崇祯帝一怒之下,说不定又会将侯恂下狱。   最初之时,朱慈烺只是礼节性的接见侯恂,不想一番交谈之下,他赫然发现,侯恂实乃是一个有大才的人,睿智豁达,说话不急不躁,对大明内外的局势,有非常清楚的认识。   史书记载,侯恂实乃是明末少有的一名伯乐,从左良玉、袁崇焕、尤世威都是他从基层发现、并且向朝廷推荐的人才。   但其本人在军略上并没有过人的才能,朱慈烺读史信史,因此对侯恂并没有太重视,几次交谈之后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史书所误。   细想也不奇怪,侯恂崇祯九年入狱,一直到崇祯十五年下半年方才出狱,被朝廷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丁启睿督师中原军务,然朱仙镇之败后,官军元气大伤,已经不可能在中原有什么作为,加上粮草严重不足,侯恂最后没有能解围开封,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侯恂在狱中的六年,正是流贼从弱小到强大的关键时期,如果侯恂不是在狱中,而是在某一处的督抚任上,说不定会为朝廷多发掘一些人才呢。   于是朱慈烺开始称呼侯恂为“若谷先生”,想着以侯恂之才,担任一方督抚是没有问题的。只等开封之战结束,就可以为他安排。   因为侯恂出狱的消息并没有诏告天下,侯恂又隐在一群幕僚之中,众人的精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因此没有人发现侯恂,若非太子忽然点出,怕就是进了城,众人也不会发现。   “侯大人!”   见到侯恂,左良玉脸色涨红,一下就激动了,他抱拳单膝向侯恂跪下。   朱慈烺仔细观察他,心知他不是在作伪,由此可知,左良玉虽然桀骜跋扈,但对提拔自己的侯恂,还是有相当真情的。   “不敢,老夫现在是戴罪之身,受不得昆山将军的大礼!”侯恂急忙闪躲。   六年的诏狱生活,在侯恂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人更瘦,也更加衰老,不过精神尚好,特别是和太子几次详谈,太子尊称他为“先生”之后,他好像是看到了希望,整个人越发矍铄。今日见到自己的老部下,也是自己最大政治资本的左良玉,深谙官场之道的侯恂丝毫不敢托大,做出一名罪臣应有的表态。   朱慈烺赞道:“昆山将军不忘提携之恩,果然是秉性忠义。若谷先生不必客气,昆山将军也不必大礼。若谷先生虽然戴罪,但只要解了开封之围,本宫必上书朝廷,起用若谷先生为督抚。”   “谢殿下。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必剿灭开封的流贼!”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自己的恩公,面对太子,左良玉慷慨激昂,发誓一般的说。   丁启睿杨文岳齐声赞许。   朱慈烺也是微笑——起用侯恂的第一个用意,基本已经达到了。有代天出征的名义,有侯恂在军中,又有九千精武营的震慑,历史上,左良玉畏战怯战,悄悄带兵撤退的事情,百分百不会再发生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开封军议   面对虎大威之时,朱慈烺没有多说什么,只微笑点头——浓眉大眼,虬髯胡须,身体精壮的像是一座小铁塔,虎大威的形象和朱慈烺想象的差不多。有六百具甲胄的情谊,虎大威又是一个直性汉子,不需多说,虎大威应该也能明白他的器重。   “谢殿下的甲胄!”   到今日,虎大威终于可以说出他对太子的感谢了。   “若有其他短缺,可随时来找本宫。”朱慈烺压低声音,小声叮嘱。   虎大威听了就更是感动了,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朱慈烺却抬手压了一下他粗壮的手臂,虎大威虽然憨直,但并不愚笨,立刻就明白了太子禁言的意思,于是不再多说,只深深抱拳。   向太子跪拜完毕之后,虎大威又去拜见吴甡。   侯恂是左良玉的老长官,吴甡却是他的老长官,虽没有侯恂和左良玉的关系有名,但他对吴甡的感激,却一点都不亚于左良玉对侯恂。   后面的方国安和杨德政,朱慈烺都是微笑点头。杨德政在历史上只淡淡一笔,朱仙镇之战后,就因为溃退之罪而被斩首,才具战力都是平庸。   方国安在朱仙镇溃败之后,因为尚有实力,朝廷不敢责罚,崇祯十六年,甚至还挂了平蛮将军印,以都督同知,恢剿湖广。弘光朝立,又加官进爵,鲁监国时更被晋封为越国公,并由他主持构建的钱塘江防线,但钱塘江防线处处漏洞,十几万人马在清军的进攻面前不堪一击,不战而溃,由此可知其人才具平庸,非大将之才。此次入援开封,虽然他也带来了八千人马,但对其战力,朱慈烺不敢奢望。   倒是对只有一千多人马的通州副将姜名武,朱慈烺却多看了几眼,并微笑点头。   历史上的朱仙镇溃败,官军战死的最高将官就是姜名武,虽只有一千多人,但姜名武部却在朱仙镇打出了血气。对忠臣悍勇之士,朱慈烺总是心有敬意的。   拜见完毕,众人簇拥着太子进城。   丁启睿小声汇报流贼的动向。   放弃归德之后,所有流贼都回防到了开封附近,据探马报,归德百里之内一个流贼也没有了。   坐在马上,仰望眼前的商丘城,朱慈烺心有沉思。严格讲,开封战略其实是从商丘开始的,从侯方域侯公子,一直到梁以樟梁知县,从守城烧粮再到眼前的收复,一切都是为了开封之战的大局。到目前为止,计划进展的还算是顺利,作为最重要的一枚暗棋,袁时中已经率兵退回了开封,梁以樟在他营中跟随,张名振侯方域在外围负责传递消息。只要时机成熟,火候得宜,小袁营反戈一击,逆转开封战局,就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不过仍不能大意,虽然历史上袁时中有投靠朝廷之意,但袁毕竟是流贼,手下鱼龙混杂,纵使袁时中没有二意,但也难保事情不会出现意外,因此朱慈烺并没有将全部的赌注都灌到袁时中的身上。   自助才会有天助。   关键还是要将这二十万官军拧成一股绳。   比起太子,老司农侯恂对眼前的商丘城感触更多,他是商丘人,城中遍是他侯家的亲朋和故友,年前离开商丘时,商丘城还是一片繁荣,现在却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四段城墙被拆去了三段,从城门口望去,城中一片萧条,几乎没有什么灯光,想要恢复往日的荣景,恐怕最少也得十几二十年。   侯恂忍不住长叹。   所幸的是,他侯宅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当日撤退之时,侯方域虽然焚烧了府后的粮库,但宅子并没有受到波及,流贼进到城中后,因为有李自成的命令,流贼对侯宅颇为保护,相比其他七大家族的府邸几乎被流贼抢劫一空的情况,侯宅基本完好。   侯恂一共有五子,分别为:方来、方域、方夏、方任、方策。方任、方策还年幼,侯方域现在随张名振在开封,府中事务都由长子侯方来和三子侯方夏负责。侯家兄弟本来已经带着家人避往山东了,听到太子亲征,老父也出狱,并随太子一起出京的消息后,两人都狂喜不已,亲自到济宁迎接老父,接着又跟随京营大军收复归德,今天上午他们两人提前进城查看府宅受损情况,见宅院完整,侯家兄弟这才放心,然后遵着老父的命令,一直在府门口等待,迎接太子殿下的驾到。   侯恂、包括丁启睿和杨文岳的意思,都是要请皇太子在侯宅住宿,现在整个商丘城,最完整也最舒适的宅院,就是侯宅了。   朱慈烺却不同意,他已经将中军帐设在了城南大营,今晚肯定是要在营中住宿的,他第一次领兵,又是“代天出征”,因此从一开始他就抱定了要和士兵们同甘共苦的心志,如此方能振奋军心士气。如果士兵们住宿营帐,他却在侯府中享福,虽然贵为皇太子,没有人敢说什么,但却无法提升士气。   朱慈烺在商丘城中转了一圈,并特别查看了官府刚刚设立的两个粥厂。流贼撤退之时,将城中的青壮年全部裹挟而走,留下的老弱没有生存能力,丁启睿虽然没有太强的统兵能力,但治民还是有一套的,收复归德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中设置粥厂,赈济没有离开的老弱病残,朱慈烺进城中,正是第一锅米粥开放之时,饥民衣衫褴褛,摇摇晃晃地在排队。已经是夜晚,火把之下,眼里看到的饥民不是白发苍苍,就是弱不及冠,隐隐地还听见有哭声,像是在为死去的亲人而悲鸣。   朱慈烺不忍再看,拨马准备离开。   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这边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紧了紧后背,好像还背着什么东西?几个负责警卫的武襄左卫立刻吆喝着拨马跑过去,到了其身边,但没有着急动手,只将那瘦小的身影围在中间。那瘦小身影见被官军围住,便不再跑了,大声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蹲下来,把背上的东西放下来,紧紧搂在怀里。   火把照耀下,原来他是一个瘦小的少年,而他怀中所抱的,是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孩。   这样的人没有危险,因此武襄左卫没有动手,而少年刚才所喊的那句话,也是重要原因。   朱慈烺远远瞧着有点异样,便停了下来。   “殿下,那少年说,他是朝廷命官的家眷。要见几位大人。”武襄左卫回报。   “带他过来。”   “是。”   武襄左卫将少年引了过来。   少年很瘦弱,弱不经风,灰头土脸的,看上去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怀里的小孩睁着胆怯的小眼睛,蜷缩在少年怀中不敢动。   离着朱慈烺还有两三步,少年噗通就跪倒在地,并把怀中的小孩也摁跪在地上,对着朱慈烺磕起头来,“大将军,救救我弟弟吧,我们是朝廷命官的家眷。”   声音清脆,口音明显不是河南的,他不识朱慈烺的身份,见朱慈烺身着甲胄,是众人之首,以为朱慈烺是将军。朱慈烺微微一奇,翻身下马,温言问道:“不要怕,你们是何人的家眷?”   那少年抬起头,大声道:“我们父亲乃是归德同知颜则孔,归德被流贼攻破之时,家父在城楼殉国,家母在家中自尽,临死前让我带着弟弟逃走。我怕被流贼认出,一直带着弟弟藏在城中,今日官军收复归德,才敢带着弟弟出来。求大将军救救我和我的弟弟吧。”   听到颜则孔三字,不止朱慈烺,丁启睿杨文岳等人也都是大吃一惊。   颜则孔和梁以樟死守归德,颜则孔战死城头,梁以樟下落不明,但两人都是国之忠臣。尤其颜则孔,据说全家人都死在了城中,现在却跑出了子嗣,丁启睿杨文岳等人都是惊喜。   见是忠良之后,又见少年口齿清晰,显然见过世面,朱慈烺心中已经信了,蹲下身子:“你可有凭证?”   那少年连忙伸手到怀里搜寻,半天摸出了一个小包裹,解开呈了上来,“大将军,这是我父的官印,是家母送我们出府时交给我们的,此外还有家母手写的一封血书。”   朱慈烺看了官印,交给身后的丁启睿,丁启睿接住了,红着眼眶连连点头,显然官印是没有错的。朱慈烺又看血书,上面记录了城中杀声四起,流贼已到颜府门外,颜夫人决意随夫殉国,又求人收留这姐弟俩的请求。   姐弟俩?朱慈烺微微一惊,见那少年蓬头垢面,脸上满是污垢,根本看不出是个女孩。不过细细观察之下,却能看到少年纤细的脖颈和瓜子形的小脸,于是小声问:“你是女孩?今年多大了?”   少年低头小声回答,“是,奴家是女孩,今年十四了。家母说本来应该一家同殉,但念在颜家三代单传,弟弟又小,无力自保的情况下,让奴家保着弟弟出来,为颜家留一点香火。”   朱慈烺连连点头,不知不觉中,眼角已经湿润了,吩咐田守信将颜家姐弟带回营中,好生照顾,直到这时,少女好像才意识到了朱慈烺的身份,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夜晚,朱慈烺在城南大营召开军议。   文官武将分列而坐。   左下位,吴甡、丁启睿杨文岳和军中的监军等人依次列席,右下位,左良玉列在第一位,而后是三千营主将贺珍、精武营主将吴襄,右柳营主将马德仁,而后虎大威,方国安,杨德政,副将刘肇基,神机营副将李顺,通州副将姜名武等人按班次身份而坐。而诸军账下的一些将领,左良玉麾下的金声恒、王允成;虎大威之子虎子臣,杨文岳账下的副将贾悌,丁启睿标营主将冯名圣,还在被暂调到京营的马进忠也都在场列座。   两军在归德胜利会师,接下来就是进军开封。   进军之前,朱慈烺想听听众将对战事的看法。   朱慈烺虽然坐在中间,但军议还是由右侍郎吴甡主持。   吴甡威严道:“流贼围困开封,开封战事吃紧,诸将以为,我军应当如何进军?”   话音不落,就见一人霍然站起:“末将以为,我军先克陈州,又复归德,二十万大军,士气正盛,应急速进军,救援开封。末将请为先锋,不破流贼,誓不还师!”   说话声音不高,但却震的人耳膜嗡嗡作响。   却是保定总兵虎大威。   太子“简在朕心”,老长官吴甡又是领军的文官,虎大威立功报恩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迫切。   丁启睿抚须赞许,杨文岳却是默不作声,他是保定总督,虎大威是他的部下,事先没有和他商量,就要请为先锋,这让他微微不快,虎大威的三千兵是他保定兵的精锐,一旦折损,他保定兵怕就没有什么战力了,因此他不同意虎大威为先锋。先锋之职,理应属于实力最强大、骑兵最多的左良玉。   吴甡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左良玉。   不止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左良玉。   虽然京营显露了一定的实力,但众将心中都是清楚,京营最重要的任务恐怕还是压阵和保护太子,真正冲锋陷阵的还得是他们这些地方部队,而地方部队当然是以左良玉为首。   众目睽睽之下,左良玉站起来抱拳道:“末将认同虎将军的看法,我军士气正盛,应即刻整合兵马北上,与开封陈永福内应外和,将流贼杀了片甲不留!”   “好!”   “左镇说得对!”   帐中各官将反应过来纷纷响应,看起来士气极旺,人人都是忠臣猛士。   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即刻出兵,解围开封,而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人人都抱持信心,认为官军必胜。   人是好面子的动物,尤其是当着皇太子的面,就更是不能露出怯弱了,不管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在眼下的这个场面里,是绝对不能被人小看的,慷慨激昂的场面话,是一定要说的。   官军有二十万,流贼虽然有五十万,但真正能战的战兵不会超过十五万。以二十万官军对十五万,虽不敢说能大败流贼,但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众将的胆气并非是吹牛。   最重要的一点,太子营中的七十万军饷还没有发呢,这种时刻不积极表态,一旦惹了太子不高兴,认为你怯弱,压着你军饷不发可怎么办?   一片慷慨激昂之中,皇太子朱慈烺却始终不动声色。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太子视军   军议没有结果。   面对一片激昂,太子殿下并没有趁热打铁,发出向开封进军的命令,只严令各部挖掘壕沟,修建工事,将归德建成一座流贼不能逾越的堡垒,同时重兵保护归德和山东济宁之间的军粮通道,绝不允许被流贼骚扰。   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有点愕然,所谓兵贵神速,官军士气正高,开封又危在旦夕,如此情况下,不是应该立即向开封进军吗?太子殿下究竟在犹豫什么?   在这之前,不论在河南还在湖广剿匪,丁启睿和杨文岳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将无战心,每次和流贼交战,他两都要好生劝慰,说一大堆的好话给左良玉听。即便如此,左良玉都不一定会欣然请战,现在太子代天出征,左良玉的态度明显积极了很多,太子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难道要等军心士气回落,左良玉战心动摇吗?   军议结束后,丁启睿和杨文岳两人面见太子,委婉地将想法说给太子。   太子淡淡笑:“两位的意思本宫明白,不过现在还不是向开封进军的最佳时机。”说罢端起茶杯。   丁启睿和杨文岳不敢细问,只能退出。   虽然太子刚十五岁,在这之间,两人和太子也没有过任何接触,但太子推出治国四策,抚军京营,又带天出征,更连续的在沧州和鱼台县取得两场大胜,尤其是见了京营的盛大军容之后,两人对少年太子的一些怀疑,早已经被“太子睿智非是常人”的信念所取代。既然太子引而不发,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何况还有兵部右侍郎吴甡?   以吴甡的老道,必然不会坐失战机。   想明白一点,两人倒也心安不少。不过对太子的决定,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的,又岂止丁启睿和杨文岳?   参谋司的三大参谋对太子殿下的决定,也是分成了两派,李纪泽江启臣支持,刘子政反对。刘子政认为应该一鼓作气,迅速进军开封,以解开封之围,官军将近二十万,士气正盛,无论左良玉或者虎大威,都一定会在开封死战,而闯贼在郝摇旗全军覆没之后,对官军已经生出了畏惧,从连续放弃陈州和归德就可以看出来。只要官军大兵压境,有一到两场的血战,闯贼必然会像前两次一样,乖乖地从开封撤军,如此开封之围就解了,中原的危局也就扭转了,太子带天出征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刘子政的谋略并没有错。   不过太子的目标可不止是解围开封。   歼灭李自成的有生力量,才是太子“带天出征”的主要目的。   出京一次不容易,如果不能歼灭李自成的主力,哪怕就是解了开封的围,也无法缓解中原的危急,朱慈烺可不想还有第四次的开封之战,因为那时的李自成恐怕就不是五十万兵马,而是滚成一百万了。   因此本次开封之战的终极目标,并非是解围开封,而是歼灭李自成的主力部队。在此战略之下,哪怕丢弃开封,也在所不惜。   当然了,这番话是不能和丁启睿杨文岳说的,甚至也不能和吴甡说。刘子政不能理解,也就很正常了。   开封有周王,藩王陷落是大罪,吴甡丁启睿杨文岳谁也担不起这样的大责,但朱慈烺可以。   夜晚,朱慈烺和吴甡在帐中小声商议,两人目光盯着案上的河南地图,绞尽脑汁的制定、完善解围开封的战略计划。在地图边,有参谋司关于选择朱仙镇作为大军突破点的详细研究报告……   六月末正在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左良玉征战多年,不管是寒冷的辽东,还是在温热的河南,他都坚持每天清晨卯时起床,打几套拳脚,出一身热汗,精神舒畅之后,才会回帐洗漱更衣,再击鼓升帐。   今日也不例外。   天还没有亮,左良玉就起床了。   昨晚的军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在众将热烈请战,自己和虎大威都愿意为先锋的情况下,十五岁的小太子居然能不动声色,丝毫没有被众人的情绪所感染,最后冷静的做出了先固守归德,然后再寻机向开封进军的决定。   这样冷静甚至是有点冷酷的表情,他只在前蓟辽总督洪承畴的脸上看到过。   想不到十五岁的小太子居然也能有如此城府。   真让人惊奇。   怪不得能舌战群臣,抚军京营呢。   左良玉越发觉得,小太子的睿智超过常人,以后自己行事要更加小心,千万不能被太子抓到马脚,以往那些糊弄督抚的手段,恐怕都得收起来了,所幸这一次官军众多,又有太子的两万京营,只要众将全力配合,对打败李自成,左良玉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左良玉穿着劲装,下到场中刚要打拳,一名值夜的副将急急跑了过来:“左帅,太子殿下来了!”   左良玉吃了一惊,忙喊:“快备甲!”   不等左良玉披挂整齐,皇太子朱慈烺就已经出现在他的中军帐外,左良玉急忙带着几个副将出帐跪倒,心中却是恼怒,守门将是干什么的,怎么能将太子放进来?   更多的副将正急急向这边赶过来,谁也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天不亮就会出现在营中。   不待左良玉屈膝,银甲银盔,一脸是笑的皇太子便已经扶住了他,握了握手臂,温言道:“昆山将军切莫多礼,今早到你军中,本宫不过就是随便走走。对了,你切莫责怪守门将,是本宫非要进来的,他也拦不住。”   皇太子只带了田守信和佟定方两个人,吴甡并不在身边,看起来的确像是随意而来。   左良玉却不敢这么想,他恭恭敬敬地回道:“臣治军无方,军营混乱,请殿下责罚。”   “昆山将军哪里话?我瞧左营很是有方,尤其营寨扎得甚是高明,纵使流贼大军来袭,也难以攻破左营大寨!”朱慈烺笑。   见太子如此说,左良玉微微心安,他营中良莠不齐,精锐是有的,但乱兵弱兵却更多,太子从营门一路而来,想必看到了不少,不过太子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果然是天家尊贵血脉,有容人之量。   “昆山将军陪我走走吧。”   朱慈烺微微笑,不管左良玉同意不同意,迈步向前走。   左良玉落后一个身子跟随。   田守信和佟定方在他们之后。   左营中的总兵副将们在后面呼啦啦跟随。和左良玉一样,众将心里都有点忐忑,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军中来,但对太子殿下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出来。   其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营中插着的火把都还没有熄灭。燃烧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除此之外,太子经过的每个地方都是静寂,士兵都肃立在营帐两边,恭迎太子的检阅。   围绕在左良玉中军帐周边的都是他营中的精锐,也是他的亲信部队,装备好,粮饷足,虽然太子出现的忽然,不过在小小骚动之后,依然能整齐的列队。一眼望过去,大部分都是精壮的汉子,只有少数的老弱,想必是火兵或者辅兵一类的角色。   朱慈烺心中有数,对目光所及的每个士兵都微笑点头。   当他走过去之后,士兵们都微微骚动。   谁能想到,皇太子居然会向他们微笑?   一边走,朱慈烺一边向左良玉请教行军作战的一些问题。   左良玉受宠若惊,倾其所知,解答太子的问题。   不愧是带兵十几年的老帅,有相当的军略,朱慈烺听了受益颇多。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朱慈烺穿营而过,从左良玉的中军帐,一直走到了左营的右营门口,中军帐周围的精锐还好,但外围的营帐却乱象频出,有士兵衣甲不整,队列乱哄哄,甚至有一处营帐中还传出了女人的声音。朱慈烺皱眉站住了脚步,左良玉窘得脸红脖子粗,命副将金声恒带人搜查,果然从那帐中搜出了一个女人。左良玉大怒,将那名藏匿女人的把总当场斩首、朱慈烺不干涉,只淡淡看着——经过这番巡视,他对左营强弱兵的比例,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左良玉跪拜请罪,朱慈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并没有责罚。   左良玉心中的不安更多。   出了营门,站在原野之中,朱慈烺眺望远方,忽然问:“昆山将军,你以为,流贼为何屡剿不绝,甚至越来越盛?”   左良玉眼角微微一跳,心知太子的问题有深意,抱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天灾不断,饥荒连连,建虏又屡屡入塞,和流贼遥相呼应。不然流贼早灭了。”   朱慈烺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神凝望着左良玉:“昆山将军,本宫虽然是太子,但并非一个不知道人间疾苦、政情军事的少年,将军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切不可在我面前隐藏。”   左良玉惶恐抱拳:“臣不敢。”   朱慈烺道:“将军在崇祯元年就已经是辽东边军的都司,以兵乱罢,后起复,随曹文诏将军剿灭河南的流贼,但现在已经十年了。这十年中,将军征战不断,战功赫赫。十一年,朝廷招安张献忠等人之时,将军竭力反对,认定流贼是假降,然却没有被朝廷采纳,以至于张献忠之流借招安之机得到喘息,随即祸害更甚,如果当初朝廷能听从将军的建议,坚决剿灭张献忠,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困境了。”   听到此,左良玉连忙跪倒,激动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将军的见识,本宫是钦佩的,这些年来,将军的苦衷本宫也是有所了解的,监军和内监掣肘不断,令将军有志难伸,不得不采取一些权宜的手段,为保存实力,一些以肉饲虎的战役,将军不惜违背上峰督抚的命令,宁可被朝廷责罚,也不愿意出兵。具备影响战局的能力,却根本不顾及战局的发展……”朱慈烺道。   左良玉原本静听,听到这里,脸色骤然大变,急忙叩首:“殿下明鉴,臣绝没有保存实力的私心,几次战役,实在是力不能逮啊……”   不理会他的辩解,朱慈烺深深望着左良玉,表情凝重,声音清楚而威严:“对将军的选择,本宫有相当的理解,但这并不表示本宫认同将军的做法!本宫不是固执的文官,更非不懂军事的内监,此次代天出征,只要将军所谋合理,本宫绝不会掣肘,更不会让将军以肉饲虎。只要将军在开封奋发,立下大功,本宫在此发誓,将军过往的一些事情,朝廷绝不会再追究!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之事,本朝绝不会再有。”   初期的左良玉是一个忠君的良将,后来却渐渐跋扈自雄。也就是说,左良玉本质还是一个忠臣,只不过被环境改变,渐渐变成了私心颇重的藩镇。古往今来,很多枭雄都是如此,最有名的大枭雄曹操在十常侍之乱和讨伐董卓之时,所抱持都是扶持汉室的忠心,不然也不会在诸侯按兵不动的情况下,独自率兵去追击西凉军,以至于全军覆没,本人都差点身死阵中。更不用说,曹操还曾经只身刺杀过十常侍之一的张让,被护卫发现,曹操手武长戟而退,竟无人能靠近他。在三国演义中,此事被改成了刺杀董卓。不论刺杀董卓还是张让,都需要相当的胆气和忠心,此时的曹操,绝对是汉室的忠臣。   左良玉比曹操差得远,本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即使在是弘光元年,带着五十万大军“清君侧”之时,也能被袁继咸一番大义说的满脸羞愧,进退失据,由此可知,左良玉心中还是有忠义的。   史载,崇祯十七年,听闻京师陷落之后,左良玉吐血大哭,想来也不是虚言。   也因为如此,朱慈烺今天才决定开诚布公的和左良玉谈一次,祸国的枭雄和卫国的能臣,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左良玉手下十万大军,如果能收服他的心,令他真心实意的为国征战,不但能解了开封的危局,大明内外的形势,必然也能缓解很多。 第四百八十八章 用人用心   左良玉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对于提携自己的侯恂和曾经救过他命的丘磊,即使十数年后也仍然铭记于心。他打仗做事最大的一个出发点就是自身利益,谁对其好便涌泉相报,若有构害便是十倍奉还。当初杨嗣昌九檄不至,就是因为他听说杨嗣昌私下里将“平贼将军”许给了贺人龙,因此发怒不救。   综合左良玉的性格和人生轨迹,朱慈烺决定以恩释之。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看能不能改变他。   左良玉担心自己没有了兵,朝廷会秋后旧账,拿他下狱,朱慈烺发誓一样的说话,就是为了去除他的疑心。如果是督抚这么说,左良玉未必会信,但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所说都是金口玉言,左良玉应该是会信几分的。   “臣不敢……”   左良玉跪在地上,已经是冷汗淋淋了。   朱慈烺伸手将左良玉托扶起来,深深望着他眼睛:“本宫素知昆山将军是忠义之人,所以今日才会开诚布公的和将军谈,本宫年幼,或有一些唐突孟浪之话,还请将军不要见怪,但本宫对将军这份心却是赤诚的,本宫是一个直性子的人,只要将军不负本宫,在开封奋勇厮杀,本宫绝不负将军!纵使陛下那边有什么责罚,本宫也会为你担起来。”   清朝雍正皇帝曾经在名臣田文镜的奏折上批示道: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   左良玉虽有谋略,但并不识字,又是一个武人,朱慈烺觉得,如果用深奥的话和他讲,他未必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而雍正的这一句批语正是合适,因此拿了出来。   “殿下……”   左良玉眼眶泛红,他并非没有忠义之人,只不过时事使然,文官们不懂装懂、瞎指挥的一些战事,他不能苟同,不能在明知死局的情况,将自己和自己兄弟送入险境,但又不能反对,唯一的办法就是虚掩应付,甚至不听命,不听调,渐渐就成了跋扈。   朝廷不发粮饷,为了养兵,他只能抢百姓。   一来二去,他名声坏了,不但百姓痛恨,督抚们也对他非常不满,如此一来,他就更是要保存实力了,因为他清楚知道,一旦没有了兵,朝廷失去了对他的忌惮,不过说这些年的败仗,只说抢劫百姓这一条罪,就足够他死罪了。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陕西巡抚带兵勤王,因为秦兵在途中抢劫百姓,有御史弹劾。结果陕西巡抚被下狱处死。   文官巡抚都如此,何况他一个武将?   前车之鉴,左良玉分外小心。   但太子一番赤诚之言,却将他沉淀在心中的忠义之情彻底的激发了出来,他情绪激动,一时难以控制。   古往今来,谁不想做忠臣烈子,流芳百世?他左良玉并非一个不爱惜名声之人,也并非不想做忠臣良将,只不过大势使然,他无法同时兼顾性命和名声。   左良玉深知自己的罪名,听闻太子带天出征,他第一感觉太子乃是针对自己而来。   为此他和幕僚密议过好几次,想要在开封要怎么打,才能应付过去,令太子不起疑心?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居然没有绕弯子,直接就掀开了盖子,将他自保的心思,和这些年来,文官内监的掣肘,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台面上,并且向他做出了一个承诺:只要你在开封奋发,既往不咎。   反之,如果他在开封还想着保存实力,像糊弄杨嗣昌一样的糊弄皇太子,皇太子绝对不会饶他。不说皇太子是未来皇帝的身份,只说皇太子带来了两万精兵,就足够他喝一壶的。   内外两重压力之下,左良玉眼中有泪,身上有汗,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虽然被皇太子搀扶了起来,但他再次跪倒,慨然道:“臣惭愧。殿下的厚爱和宽容,古今少有,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请殿下放心,不把开封的流贼剿灭干净,臣誓死不收兵!”   朱慈烺再次扶他起来,目视他眼睛:“昆山请起,本宫相信你!”   “谢殿下……”   左良玉脸上水孜孜的,有汗也有泪。   朱慈烺心中微微送了一口气,心知自己赌对了,左良玉心中还是有些忠义的,这些泪水和汗水,只靠演戏是演不出来的。但左良玉刚刚的表态,只说要在开封死战,但对过往和以后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显然左良玉还是留了一些余地的,毕竟太子不是皇帝,不能一言九鼎的决定他所有,对当今陛下的“薄情寡恩”他还是心有戚戚然的。   一字不识的左良玉,即使在激动之中,也是有相当城府的。   望着左良玉的眼睛,朱慈烺“动情”的道:“还有一事,本宫必须要和将军说。当年许州之事,是朝廷对不起将军啊。”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河南巡抚常道立遣左良玉驻防陕州,左良玉的家眷则留在许州,不想因为粮饷不济,驻守许州的官军发生兵变,除了跟在左良玉身边的独子左梦庚,左良玉其他家属尽数被乱兵戕害。   史书上,关于此事只是寥寥数笔带过,在明末的乱局中,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事,但对左良玉个人来说,这绝对是刻骨铭心的疼痛,也就是从那时起,左良玉对朝廷旨令择机而从、虚掩应付的情况越来越多。作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朱慈烺深深知道亲情对一个人的影响,更知道全家死绝对一个人的沉重打击,要想收服左良玉的心,许州事件非提不可。   左良玉动容了。   刚才他只是眼中有泪,身躯却不动,现在他身躯微微地在颤抖。当年得知消息,他当场就晕死了过去,谁能想到,他在前方杀敌,后方的家人竟然被乱兵灭门?怒发冲冠之后,他带兵返回许州,将作乱的乱兵大卸八块。但无论怎么泄恨,他死去的家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除了一个独子左梦庚,放眼望去,这天地之间竟然再没有他的亲人。   人至中年,举家尽灭,这种伤痛无须经受,想想便知其痛。虽然左良玉后来又讨了小妾,但他却始终无法忘记惨死的发妻。这些年驻守襄阳,账下将士阖家欢乐,歌舞升平之际,左良玉孑然独坐,心中的悲凉不问可知。   当年事发之后,朝廷有慰藉,河南巡抚常道立也向他表示过歉意。   但谁的道歉也比不上皇太子。   左良玉颤抖的一时说不出话。   “陛下已经下诏,追封尊妇人为一品诰命夫人,圣旨不日可到。”朱慈烺道。   听到此言,左良玉终于可以说出话了:“……谢陛下。”一时泪流满面,为的不是一个诰命夫人的名义,而是朝廷终于不再是那个冷冰冰、高高在上、令人无法靠近,心生恐惧的所在,而是有了一丝温情。   一切的改变当然都是因为太子,不然以崇祯陛下和内阁诸臣的脾性,才想不起来册封他死去的夫人为诰命呢。   左良玉定神拭泪,抱拳再向太子深躬:“陛下天恩,殿下的厚爱,臣铭感五内,永记于心,非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   朱慈烺温言安慰。   左良玉对开封之战极其重要,现阶段,他必须用尽一切办法和手段将其拉拢住。   这时,有一行人从营门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都是官袍的文臣,为首一人穿着青色袍服,却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此次出京,太子带来了左良玉等军积欠的半年军饷,马绍愉作为兵部的发饷负责人,也随大军一起前来。   见马绍愉出现,朱慈烺知道,给左良玉的饷银应该是拉到了,而和左良玉“交心”的谈话也进行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向马绍愉招手。   马绍愉上前参见。   七十万两军饷,只左良玉部就有将近五十万两。此时五十万两银子已经拉到了左营中心的大校场上,只等太子殿下和左良玉到场,就可以发饷了。在马绍愉报告的过程中,朱慈烺清楚的看见,旁边的左营将士都面露喜色。   朱慈烺点头:“好,那就开始吧。”   迈步返回左营。   发饷这样的事情,本不用他亲临,照规制,由兵部官员监理就可以,但朱慈烺却不愿意放弃这个笼络军心的机会,他要让所有将士都知道,饷银是朝廷,而不是左良玉发下来的。虽然这个事实大家都知道,但饷银从左良玉手里领,底下的士兵潜意识就有一种我是左良玉的兵、需听左帅命令的错误觉悟。   “发饷了~~~”   欢呼之声从左良玉大营一直蔓延到虎大威的大营,所有将士都是兴奋。   不是一个个发饷,而是兵部官员念号,千总把总整体领取。   每个千总领完饷银都会向北喊一声:“谢陛下隆恩。”   和京营吃空饷不同,左良玉营中的兵马超过了朝廷准予的员额,两万五千人的军饷,却养了将近十万兵马,左良玉军纪不章也就不奇怪了。但十万人马,精锐不过一万人,其他的九万人完全就是左良玉拉来造声势的,照朱慈烺的标准,大部分都应该裁撤,左良玉保留三万人马正合适,不过现在是战时,还要借助左良玉的力量,私自扩军的问题朱慈烺只当没看见。   “昆山将军以为,开封之战我军应该如何谋划?”离开左营前,朱慈烺问。   左良玉抱拳:“但听殿下命令!”   朱慈烺笑:“说了,本宫不是固执的文官,我希望能听到将军的真知灼见。”   左良玉犹豫了一下:“臣以为,虽然我军收复了陈州和归德,但流贼有五十万,气势正盛,短时间之内还是不宜正面迎其锋芒,因此向开封进军不宜着急,应徐徐缓进。有我大军在后,流贼必也不敢全力攻城。”   朱慈烺微微点头,左良玉对军情看的还是很准的,于是再问:“如果进军,将军以为,我军应该如何展开?”   “抢夺朱仙镇,和开封守军形成犄角之势,夹击城下的流贼。”没有犹豫,左良玉直接回答,显然他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朱慈烺微笑点头,上马离开。   左良玉躬身送别,直到太子走远了,他方才直起身来,望着太子远去的身影,表情复杂而怪异。   比之刚才的激动,左良玉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   回到帐中,还没有来得及脱下甲胄,就见一年轻将领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父亲,兵部多给了咱两万饷银,听马绍愉说,是太子殿下从他军营军饷中挪出来的。”   原来他的独子左梦庚。   左良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将头盔挂了,面色冷冷地扫了儿子一眼:“你以为这是好事?”   左梦庚愣住了,一时不敢说了。   左良玉暗暗摇头,他这个儿子,要胆没胆,要谋没谋,说是草包也不为过,若不是只此一子,他断不会让左梦庚从军。   “愚儿啊,那是给咱左营的买命银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次在开封,咱们不拼命也不行了。”左良玉轻声叹。毕竟是自己儿子,虽然不成器,但还是要教导解释。   “为何?”左梦庚倒也不傻:“因为他是太子吗?”   左良玉点头:“只是其一,以往咱们出战不出力,可以用粮饷做借口,督抚也拿咱们没办法,但今日粮饷充足,太子又亲自领军,还多给了两万,咱们还有什么借口呢?今天这么一转悠,咱营中的虚实都被他瞧了一个七七八八,刚才对为父一番话,更是恩威并济、软硬兼施,我左营如果还想立足,为父我还想要保留忠义的名声,开封之战就非是拼命不可!”   左梦庚明白了,抱拳:“父亲勿忧,我左营十万人,击破流贼不是问题。”   左良玉摇头:“李自成可不是张献忠,他手下的也不是十一年以前的乌合之众了,郾城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汪乔年从陕西杀出,替咱们吸引了火力,我左营能否从郾城全身而退,还是一个未知呢。”   “父亲的意思是……”左梦庚又有点不解了。   “仗要打,命要拼,但心眼也要留。”左良玉道:“胜了咱们要抢功,败了咱们也要第一个撤退,绝不能有任何犹豫!哪怕他是太子,也不能拉着咱左营十万大军一起陪葬!” 第四百八十九章 颜灵素   从左营出来,朱慈烺又去了虎大威杨文岳丁启睿等人的兵营,因为发饷,每个营都是士气高昂,见到太子,都高呼殿下。官兵士气高涨,虎大威更是再一次的请为先锋,朱慈烺却不答应,只令各军严加操练。虎大威又向吴甡请战,吴甡摇头不语。   一番巡视归来,回到中军大帐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朱慈烺饿的前胸贴后背,正要大口朵颐,一名三缕长须,相貌甚是潇洒的中年文士迈步走进来,躬身行礼,却是军情司照磨萧汉俊。   刘泽清事件之后,萧汉俊在临清多留了三天,想要找到东厂参与的证据,但一无所获,开封战事告急,只能先放下临清之事,急急来到河南。在太子大军收复归德之前,萧汉俊就已经潜到了归德附近,而在朝廷大军进入归德之后,他立刻开始在城中搜捕闯营留下的线人。   官军和流贼交战多年,情报战始终处于下风。流贼细作常常扮成灾民,混到城中,以为流贼的内应,甚至不等流贼大军杀到,就可以为流贼打开城门。官军从各处经过,行迹也往往会被流贼掌握,相反,官军却不知道流贼主力究竟在何方?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流贼作战灵活,对细作极为重视,官军的重视却不够。   朱慈烺是穿越者,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尤其是在知道闯营的情报负责人是李岩之后,他对中原情报就更是重视了——开封之战要想取得胜利,情报之战必须先取得胜利。   “殿下,流贼潜伏在城中的三名细作都已经被抓到,城外四十里王家村的联络点也被捣毁,一共抓获九名流贼细作。不过经过拷问,都是一些底层人物,并不知晓什么机密。”萧汉俊道。   朱慈烺点头,对萧汉俊的工作表示赞许,令田守信取来笔墨,他刷刷地在案上写了一封信,盖上自己的章,令田守信用蜡丸封好了,交给萧汉俊:“从中选出一个机灵可靠之人,令他将这封信交给他们的头领李岩。其他人,全部斩首。”   “是。”   萧汉俊不动声色,心知太子殿下还是存了想要收服李岩之心,算上这一次,太子殿下已经给李岩写了三封亲笔书信了,但李岩始终没有回信,即便知道自己老婆红娘子在朝廷手中,却依然不改为闯贼尽忠尽责之心。流贼从商丘撤退前一天,萧汉俊派往城中的一个细作被李岩发现,枭首,悬于城楼之上。李岩对官军一点都没有客气,在萧汉俊看来,李岩是闯贼的死党,太子想要收服他有点不切实际,再者,他也并不觉得李岩有什么大才。   萧汉俊走后,朱慈烺饱餐了一顿,放下碗筷想要休息时,忽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吩咐田守信。   “民女颜灵素拜见殿下。”   归德同知颜则孔确有一子一女,女儿叫颜灵素,儿子叫颜庭壁。经过一夜的休息,此时颜灵素已经梳洗干净,静静地跪在朱慈烺面前,头上带着孝,白色的衣裙一尘不染,身影柔和而沉静。   朱慈烺怜惜的点头:“起来吧。”   “谢殿下。”   颜灵素起身,但却不敢看太子,只静静地站立。午后的阳光撒在大帐里,映着她肌肤雪白,相貌清秀,嘴角还带着浅浅的酒窝。   朱慈烺问她一些事情,她低声细语的回答。   原来颜庭壁并不是她的亲弟弟,她母亲是颜则孔的正房,但因为生不出男孩,所以就为颜则孔张罗着娶了一房侧室,生出了颜庭壁。在城破之时,侧室扔下了儿子,两位颜夫人一起上吊。   朱慈烺暗暗感叹,以往只是听说,他今日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中国传统士大夫家庭的忠烈传承,生不出儿子的正房,为丈夫娶了侧室,城破之时,两位夫人陪同丈夫殉国,正房的女儿护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逃亡,以为家族保留最后的血脉。   “谁教你女扮男装的?”朱慈烺问。   “是民女自己。”   朱慈烺点头,十四岁的年纪,遭逢大乱,却也能处变不惊的想到女扮男装,商丘三月初被流贼攻陷,现在已经是六月下旬,这三个月的时间,颜家姐弟两人一定是担惊受怕,受尽了辛苦。颜灵素身形虽瘦弱,但却保护着弟弟,成功躲过了此难。   这宁静柔和的小女生,令朱慈烺肃然起敬。   “你家籍贯是哪里的?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吗?”朱慈烺问。   “我家是长沙府的,家中三代单传,爷爷奶奶都已去世。”颜灵素声音有点悲,但强忍着。   “那你家有什么亲属吗?”   颜灵素想了一下,柔声答:“我弟弟的舅舅在开封……”   朱慈烺点头:“好,等开封战事结束之后,我派人送你到开封,你看可好?”   颜灵素噗通跪倒,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谢殿下,灵素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殿下的恩情。”   ……   朝廷大军收复归德,所有人都认为,大军很快就会向开封开拔,以解开封之围。没想到代天出征的太子却一点都不着急,发完众军的欠饷之后,连续几次的军议,都是督促众将整顿军纪,操练兵马,又派了一些教官到杨文岳的车营,纠正他们鸟铳使用中的一些错误,对解围开封之事却提也不提。   每日清晨,太子准时带着田守信佟定方,在几十个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到各营之中巡视,一直到黄昏,才会返回中军大帐。   以往督抚带兵出征,如丁启睿杨文岳,虽然也会要求各军勤加操练,但却很少像太子这样,亲力亲为的到各营巡视,而且一刻也不停,二十万官军,几乎人人每天都能看到太子的马队,有时在左营,有时在虎大威营,有时又跑到了方国安营。太子亲临,各营无法偷懒,为了讨太子欢心,各营都使出浑身的解数,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在操练场上奋力操演。   虽然操练辛苦,但各营将士却并没有多少怨言,除了补齐饷银,令将士们心情大好之外,最让他们振作的是,太子殿下通过济宁到商丘的粮道,由一家名叫“京惠商行”的商家负责,为他们源源不断的运来了鸡鸭猪羊,每日里不是杀猪就是宰羊,保证他们顿顿有腥膻,每天都能吃上肉。   这可是明末士兵少有的待遇,以往除非是过年、劳军或者是打了胜仗的特殊日子才能享受到,想不到平常日子也能吃上肉了。   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是惊奇,不明白太子买猪买羊的银子从何而来?二十万大军,每天都见腥膻,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啊。   除了增加操练改善伙食,朱慈烺还请文官武将到京营大营参观,将京营操练和安营扎寨的一些新奇做法展示给他们看。虽然大营附近就有河流,但太子还是令工兵营在营中挖掘了五口大井,保证全营水供应,并且明令士兵做饭饮用都需使用井水,生活喂马才使用河水。五口井,一千工兵全体动手,三天挖成,都用石条垒砌,纵使官军撤退了,仍可供附近百姓使用。   每一百人就有一个专门的厕所,用木栅围起来,地面铺设石灰,门口设置木桶,供官兵进出厕所洗手,官兵轮流执勤负责厕所的卫生,如此可防范瘟疫的发生。   负责讲解的军医李儒明告诉众人,京营的主将副将参将都使用厕所。   众人听了都是惊讶,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用的都是木桶,只有没身份的人才会蹲茅坑,更没身份的人直接寻一个犄角旮旯解决,军中也是一样,虽然也会挖掘茅坑,但那是供普通士兵使用的。将官们由亲兵伺候,都是在帐中用木桶解决的,想不到京营的将官居然需要自己蹲。   丁启睿和杨文岳相互一望,心里都有一个疑问,主将副将自己蹲,那太子殿下呢?以太子不拘一格的行为看,怕也是会自己蹲,一旦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除了水井和厕所,京营整齐的营帐,鸳鸯阵为骨、古斯塔夫为体的军阵操练,特别是“向右看,齐步走”等一系列的口令,令众人大开眼界,谁也没有想到,兵,居然可以这样练。而京营的火枪表演更是让众人震撼,想不到京营的火枪居然如此厉害,不但不用火绳,而且开火率、射击速度和威力明显提升了一大截,怪不得郝摇旗的八千兵马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呢。   参观结束,不但方国安杨德政为京营景象所摄,就连左良玉虎大威这种不重视火器,认为火器只是摆设,打仗还是要靠勇猛,靠刀枪弓箭才能取胜的武将,都对火器产生了兴趣。   虎大威想,太子殿下说有什么需要可以向他提,不知道可不可以给额一些鸟铳呢?   左良玉惊叹则惊叹,但他并不认为火器可以决定剿匪战争的胜利。流贼兵的命是最不值钱的,一窝蜂全冲上来,一条烂命换你一颗子弹他都不赔,鸟铳再是厉害,又能杀多少流贼呢?十次射击之后,枪膛就需要冷却,不然会有炸膛的危险,流贼可是有五十万,你歇枪冷却的时候,正是他们发动攻击好时机,那时火枪兵就变成了废物。   当然了,如果太子愿意分他鸟铳,他也会满心欢喜的接受。   步兵在营中操练,骑兵也不闲着,在太子的命令下,左良玉虎大威包括三千营一共将近一万名的官军骑兵被分成了一百组,一组一百人,每日二十组,往杞县、尉氏县摸去,最远甚至到四百之外的许昌,太子给他们的命令很简单,熟悉方圆五百里之内的地形,遇上小股流贼歼灭之,遇上大股流贼逃跑之,而最最重要的一个战略目的,就是阻止流贼在周边打粮。   流贼一共有五十万,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不管攻陷归德,还是收取开封城外的麦田,李自成原本的计划都受到了相当的削弱,比之历史上,他少拿了将近两个月的军粮,为了围点打援,他一定会派出游骑在周边筹粮,朱慈烺不但要阻止他抢粮,也是要肃清他在方圆百里之内的耳目。   从六月二十到七月初六,整整十六天,太子丝毫没有发兵救援开封的意思。二十万官军在归德按兵不动。   而五十万流贼大军围着开封,也是纹丝不动,不攻城,也没有撤退转进的意思。   双方好像是僵持住了。   只有虎大威率领的骑兵在许昌附近和流贼战了一场,斩杀百十人,小胜而归。   武将们在太子指挥下,一个个忙得脚不着地,军中的两个文臣大员,丁启睿和杨文岳虽然悠闲,但却一点都没有感到轻松,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倒是越发不安起来。两人非常担心按兵不动会受到朝廷的责罚,于是再一次的谏言太子,请求立刻兵发开封,以解中原危局。但太子却不听。两人又找到吴甡,吴甡只一句:“殿下自有谋划,尔等不用担心。”   丁启睿和杨文岳岂能不担心?   前番在汝宁按兵不动,他们就受到了不少的攻讦,此番虽然是太子领军,两人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但谁知道朝中的那些官员会不会鸡蛋里挑骨头,找他们两人的毛病呢。   如果说丁杨两人是忧心忡忡,如坐针毡,那开封城里的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太子从京营救援,一路行军够慢了,现在好不容易收复了归德,麾下二十万官军,距离不过三百里,只三天的路程,为什么不来解救开封?开封百姓远望援兵,已经是望眼欲穿了啊。   虽然流贼尚没有攻城,但城里的粮食已经快要见底,再这么下去,不出一月,城中就会饿死人。   太子究竟在等什么?   周王和高名衡急的冒火,再次向京师发去告急奏疏。   也就是统兵之人是太子,如果是督抚,两人一定会上表弹劾,朝中河南籍的官员也不会坐视不管。按兵不动、畏敌如虎的罪名,早就给朱慈烺套上了,但朱慈烺是太子,众人心有顾忌,虽然心有不满,但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攻讦太子。 第四百九十章 强攻开封   京师。   乾清宫。   崇祯帝脸色阴沉。   自从太子领兵出京之后,崇祯帝越发感觉到了内心的空虚和焦躁,以往他只担心丢城失地,现在却多了一个儿子的安全。他算是彻底领悟到,一个父亲对儿子上战场的担忧了。关于中原的塘报,无论何时,哪怕是深更半夜,只要是到京,就会立刻送到他面前。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焦躁也无法缓解。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中原战事的详细,哪怕就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奏报,只要是关于河南的,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沧州大胜,接着又是鱼台县的大胜,得到塘报,崇祯帝兴奋的几乎要手舞足蹈。   我儿英武啊!   沧州也就罢了,鱼台县可是实实在在的闯贼精锐,那个郝摇旗也算是一个有名有号的贼首了,我儿能胜他,说明京营确有战力,加上左良玉和杨文岳的兵马,开封之战,我儿一定能取得大胜。崇祯帝对儿子的信心,在鱼台县之战后,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后收复陈州,会师归德,两个好消息的传来令崇祯帝眉开眼笑,他兴奋的憧憬,用不了十天半个月,也许就能收到开封大捷的塘报了。对于太子奏请追封左良玉之妻为一品诰命之事,他很愉快的就同意了。   但没想到的是,在战事进展顺利的情况下,太子居然缩在归德不动了。   崇祯帝的心情,立刻晴转阴。   六月二十收复归德,今日已经是七月初六了,整整十六天,官军一动没有动,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洪承畴孙传庭带兵,崇祯帝的第一直觉就会怀疑督抚怠惰,有畏战之心,不过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有一定信任的。   三天之前,太子最新的密奏送到了他的面前,太子说,贼兵士气正盛,不宜迎其锋芒,开封城池坚固,流贼一时难下。待贼兵在开封城下困顿,变成疲惫之兵,才是出击的好时机。   另外,太子如实的向他禀报了河南民情的严峻。   因为李自成的蛊惑手段,因为李自成抢了福王的府库赈济河南的百姓,现在河南百姓多支持贼,而不支持官,但有官军通过,立刻就有很多人向流贼报信,反之,官军有什么需要,百姓们却都躲了起来,以至于官军耳目闭塞,对流贼动向的判断多有失误。甚至有落单的官军被奸人谋害。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大明朝廷在河南已经是民心尽失了啊。   看到这,崇祯帝的脸色立刻阴转黑了。   民心的异变,崇祯帝不是不知道,大明各级言官包括领军的督抚都曾经在奏疏中或直接、或委婉的指出过这一点,不过臣子和儿子不同,这番话在儿子奏疏中写出来,令崇祯帝有一种颜面扫地,失去君父威严的感觉——民心尽失是谁的责任?当然是他这个皇帝的,身为父皇,却不能为儿子留下一个太平江山,还需要儿子亲自领兵去冲杀,崇祯帝又是恼怒又是羞愧。   最后太子说,请父皇勿忧,一切都在儿臣的掌握之中。   看完太子的密奏,崇祯帝久久不说话,阴郁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太子的密奏而晴朗,而且越发沉重起来。   开封是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他太想早点拿开了,一刻都不想等,但太子却偏偏按兵不动。如果是督抚,他早就下旨申斥了,但对自家的儿子,国之储君,他暂时还能容忍。   于是他回了八个字:开封危急,宜早救援。   但他隐隐觉得,儿子怕是不会听自己的。   与太子密奏同时到京师的,还有锦衣卫的密报,据锦衣卫探查,虽然二十万大军在归德按兵不动,但鸡鸭猪肉却是不停的送到军中。   对太子犒军的行为,崇祯帝并不反对,但隐隐却又有点心疼,临出京时,他将内库之中搜集起来,原本想要用作军饷的十五万两银子交给了太子,原本是想要太子宽裕着用,免的代天出征,给众军发了欠饷之后,身边没有了赏银,失去了天家的威仪。但从锦衣卫的奏报来看,太子并没有打算将这批银子当赏银,而是当成了伙食补助。照锦衣卫的估计,只半个月时间,太子购买肉类的花销就超过了十万两。   如果血战也就罢了,偏偏是按兵不动,这银子花得气不顺,令崇祯帝心疼。   今日看到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的告急奏疏,崇祯帝心中的郁闷就更多了——我儿究竟在搞什么?每日犒赏士兵但不出战,又有什么意义呢?二十万大军,难道还怕了五十万乌合之众吗?该不会是被吴甡、丁启睿杨文岳这些文官给骗了吧?   不怀疑自己儿子,但对吴甡等人,崇祯帝却不是太信任。   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看向站在殿中的陈新甲,崇祯帝冷冷问:“陈新甲,你以为,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究竟是何意?”   自从太子领兵出京之后,作为兵部尚书,太子留在京师的唯一亲信大臣,陈新甲自然而然的就担当起了和崇祯帝沟通的重任,而且他对崇祯帝的脾气有一定的了解,早知道崇祯帝会问这个问题,于是拱手回道:“回陛下,臣以为,太子此为,当是在效仿战国之李牧。”   “哦?”崇祯面色冷冷,眼睛里都是不信。   “李牧驻守代地雁门郡,防备匈奴时。每天宰杀几头牛犒赏士兵,教士兵练习射箭骑马,小心看守烽火台,多派侦察敌情的人员,对战士待遇优厚,但却不准士兵和匈奴交战,等匈奴放松警惕之后,李牧忽然出击,将匈奴杀了一个落花流水,此后十几年再不敢进犯赵国边境。开封的形势虽然和匈奴不同,但却有相通之处,官军虽有二十万,但良莠不齐,如果不加整顿,直接上战场,怕是难以完全发挥战力,太子殿下整顿兵马正是合适。”   “开封城下的五十万流贼一直都没有攻城,城里的信使能将周王和高名衡的奏疏送出,臣以为这并非是流贼的疏忽,而是故意,开封城池坚固,守军又早有准备,流贼前两次围攻开封,损失惨重,但却攻不下开封,闯贼吸取教训,这一次怕是不会直接攻城,而是以逸待劳,想要采取……”陈新甲道。   “不要说了!”崇祯打断他的话:“不就是围点打援、久围困死吗吗?太子跟朕说过好几次了,不能中李自成的诡计,更不能重蹈松山覆辙,然开封城中的存粮不过十五日了,太子却按兵不动,一旦断粮,城中无法坚守,那可如何是好?”   陈新甲额头立刻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拱手道:“开封被围之前,从山西借粮一万石,又抢收城外的麦田,如今被围不过一个多月,臣以为,城中粮草应该不至于消耗这么快……”   “你是说周王和高名衡是在骗朕吗!”崇祯帝冷着脸。   “臣不敢。”陈新甲吓的连忙跪下。   “十五日……”崇祯帝站起身,焦躁的在案后走来走去:“太子非要等到开封粮食断绝,才要救援开封吗?”   也就是自己的儿子,如果是其他督抚,崇祯帝不会有现在的耐心,早就发下严旨,令督抚迅速进军了,二十万大军,又补足了粮饷,面对五十万流贼都怯弱畏战,督抚总兵们难道都是作假的吗?   因为是自己儿子,又有松锦之战的前车之鉴,所以崇祯帝才能强忍住,不过他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不能坐视二十万大军在归德按兵不动,每天白吃白喝。他想着再给太子十五日的时间,如果十五日之后太子还没有动作,他就必须公开下旨催促了。   脚步急促,一人忽然走了进来,却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陛下,紧急塘报!”   “呈上来!”   崇祯猛地站住脚步,从王德化的表情就知道,所来塘报一定是关于开封的。   “昨天上午,流贼五十万大军四面攻城,火炮齐鸣,箭矢如雨,开封城已经摇摇欲坠……”   不等王德化说完,崇祯帝的脸色就已经骤然大变。   ……   开封。   闯军老营所在地阎李寨。   阎李寨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山坡,坡上林子茂密,既然是七月闷热的天气里,也依然有丝丝的凉风佛过。   而此时李自成的中军大帐里,气氛却有点凝重。   李自成,刘宗敏,牛金星三人正在密议。   “朱家小太子,居然窝在归德一动不动。军师,你说他是不是看出了额们围点打援的谋划啊?”李自成蓝衣灰帽,坐在椅子里脸色阴沉。   牛金星捻着胡须点头:“能舌战群臣,能带兵出京,只从这两件事就可以知道朱家太子的不一般,又有吴甡的辅佐,看穿咱们的谋略,倒也不是不可能。从李岩送来的情报看,朱家天子在归德犒赏士兵,督促操练,明显是有养精蓄锐、厚积薄发之意,我军不可不防啊。”   刘宗敏冷笑:“这个狗太子,还算是有点见识。”   “那额们该怎么办?”李自成皱着眉头。   刘金星“胸有成竹”的道:“战场态势就和棋局一样,总是千变万化,而非按部就班。我军不应该寄希望于官军会按照我们拟定的作战方略行事。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既然朱家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没有救援开封之意,那咱家干脆就变虚为实,猛攻开封,如果朱家太子顶不住压力,派兵来救,那咱们的计划就可以实施,如果他继续猫在归德当缩头乌龟,咱们正好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开封!”   李自成和刘宗敏都是点头,军中粮草不多,他们实在没有底气同官军继续耗下去。   虽然明知道攻城会付出巨大的伤亡,甚至是重蹈前两次的覆辙,但现在他们却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就这么定了。”李自成的独眼射出冷冽的光芒:“明日一早就攻城,额们闯营攻南门和东门,曹营攻西门,小袁营攻北门,先试探着攻一下,看城中士气如何?”   “曹营好说,但小袁营只有三万人,攻北门怕是有点吃力吧。”牛金星问。   李自成淡淡道:“令白鸣鹤领两万人辅助他们。”   白鸣鹤是李自成的亲信,同时也一个狠辣凶残的主,他率两万人,不止是辅助,怕也是监督小袁营,免得小袁营出工不出力。   这一点,牛金星和刘宗敏心知肚明,于是不再说。   调派完毕,李自成正要宣布散会,牛金星忽然拱手:“闯帅,最近军中有一个谣言,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   “你是说,红娘子之事?”李自成不动声色。   牛金星一脸忧心的点头:“李岩掌我营中的细作,如果红娘子真被狗朝廷抓了,用来要挟李岩,咱们不能不防啊。”   “此事不足信,”李自成摇头:“李公子自从入我闯营之后,行事稳重,忠心耿耿,我军在河南进展顺利,除了各个大掌盘英勇杀敌之外,李公子的情报工作也是功不可没,所以额不会胡乱怀疑,免得中了狗朝廷的离间之计。”   李自成说的很坚定,一副不疑忠臣的样子,但牛金星却从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安和怀疑,心知自己的建言正和李自成的心意,于是拍马屁道:“闯帅的肚量和胸襟,古来少有,属下佩服。只不过无风不起浪,红娘子去京师快半年了,算日子早就应该回来了,但迟迟没有归来,不得不让人忧虑啊。不如找来李岩一问,如果没有此事,谣言自然平息,如果确有此事,咱们也可早做准备。”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点头:“也好,那就劳烦军师亲自去走一趟吧。”   牛金星有点意外,没想到李自成会派自己亲自去通知李岩,但不敢不从,拱手道:“属下明白。”   等牛金星走后,李自成问刘宗敏:“捷轩,你以为,李岩会叛我吗?”   刘宗敏道:“照额老刘看,李公子虽然是狗朝廷的举人,但跟狗朝廷的那些官员完全不同,性子又执拗,额以为,除非闯帅把刀横在他脖子上,否则他绝不会叛的!” 第四百九十一章 炮灰之战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自成微微点头:“额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人心隔肚皮,该防还是要防一下的,这些年,额们这帮老兄弟被奸人出卖的事情可不少。”   “闯帅,老刘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派军师去通知李岩?”刘宗敏问。   李自成淡淡一笑:“牛金星确有智谋,不过总想揣摩我心思的做法,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今日就是让他长一个记性,再者,李岩是我营中才俊,额召他就是对他起了疑心,李岩心中一定会有失落,但牛金星一到,他立刻就会明白,所有的一切并非是额在怀疑,而是牛金星在背后唆使的,如此事情大白之后,李岩才不会记恨于我,只会记恨牛金星。”   刘宗敏摇着大脑袋:“不明白,不明白……绕的额脑袋都晕了。”   李自成笑一下,不再解释。   刘宗敏只是猛将,但他却是枭雄,所思所想,当然不是刘宗敏能明白的。闯营能小到大,从死到生,靠的可不止是猛打猛杀,纵观全局的谋略,权衡利弊的决断才是关键。而这两点并非全部来自军师的建议,更多的是李自成自己的判断。   但李自成脸色的笑意很快就凝固了,除了李岩的烦恼,他最大的担心还是来自那未知的小太子。   鱼台县一役,郝摇旗麾下的八千兵马竟然全军覆没,消息传来,李自成几乎不能相信,都是骑兵,就算战局不利,也应该能逃回来的,济宁又没有什么山川险要,全部一马平川,适合骑兵驰骋,这也是他令郝摇旗突袭济宁的原因,但战事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等到郝摇旗败回,详细询问,知道全军覆没的原因乃是因为郝摇旗顾及刘三虎,以至于丧失战机,而又陷入重围之后,李自成的独眼里满是怒火——妇人之仁,八千兵马就这么轻易的被葬送了,若不是看在郝摇旗是营中老人,又是一名猛将的份上,李自成一定会将他退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最后的处置结果,郝摇旗受五十军棍,降为中掌盘。   冷静下来之后,李自成仔细揣摩鱼台县战事的经过,他越发觉得朱家太子带领的京营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装备精良,又是太子亲征,士气必然高昂,虽只有两万人,但却一点都不能小视。   所以李自成才要收缩防守,将陈州和归德的士兵收回开封,想着朱家太子一定会来开封,依靠天时地利,在开封城外将朱家太子击败即可,那没想到的是,朱家太子居然在归德按兵不动了。   李自成不止惊疑朱家太子可能看穿了自己“围点打援”的计谋,更担心朱家太子会有其他的诡计,因此他小心谨慎,将五十万大军的营盘布置得层层递进,无懈可击,纵使朱家太子率领官军暗夜潜行,忽然到营前,也难以突破他五十万大军的营帐。   另一个忧虑就是粮草,到今日,军中的存粮已经只有两个月了,虽然他任命的“郑州知府”王瑀正在郑州、洛阳,甚至是汝州一代拼命收集粮草,但李自成自己最明白,郑州洛阳的粮食已经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再搜也搜不出多少了,如果不能在两个月之内拿下开封,那闯营就只能弃城而走,往湖广,或者是陕西就食了,那样一来,闯营在中原地区裹挟的数十万青壮年就必须全部抛弃,这大好的声势就会半道夭折。   所以开封必须拿下。   而在李自成的谋划里,拿下开封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开封的城墙,而是朝廷的援兵。左良玉,虎大威,丁启睿杨文岳,几乎是狗朝廷现在能召集的所有军队,如果能一举歼灭,他闯营在河南湖广陕西,就可以自由驰骋,再没有人能阻挡了,甚至说不得能有“开国建朝”的伟业。   为了歼灭官军,他和牛金星制定了围点打援的策略,同时利用官军的矛盾,各个击破。但没想到的是,朱家太子居然代天出征,在此名义下,各部官军之间的矛盾短时间之内必然被强力弥合,没有人敢不听从太子的命令,李自成各个击破的策略,怕是很难实施。   但李自成依然不放弃自己的计划,二十万官军看起来数量极多,但能打的不过左良玉和虎大威,虎大威兵少,可以忽略不计,而左良玉“遇弱则战,遇强则跑”的脾气已经被李自成摸透了,他觉得,只要策划得宜,令左良玉心惊逃跑,二十万官军自然就不战而溃,纵使朱家太子亲自督军,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怕也没人能管小太子。   因为明天要攻城,刘宗敏急匆匆地去布置了,帐中只剩下李自成一人。   很快,牛金星带着李岩进了大帐。   事到如今,李岩也不隐瞒了,将红娘子被抓之事和盘托出。而令李自成牛金星震惊不已的是,李岩居然还拿出了一封朱家太子写给他的亲笔信。   “虽然我家娘子被狗朝廷抓了,但李岩心志不改,绝不会为狗朝廷效命!”   李岩声音坚定。   李自成略通文墨,认识几个字,草草看完朱家太子的亲笔信,他眼睛里的吃惊藏不住——狗太子挖墙角居然挖到我身边来了。而对李岩的忠心,他则是大加赞赏:“就知道李岩兄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绝对不会被狗朝廷要挟。你放心,额一定想方设法将红娘子救出来,要不就抓一个大官和狗朝廷交换,总之,绝不让李岩兄弟你为难!”   李岩眼眶泛红:“谢闯帅。”   等李岩退出,李自成脸色沉了下来,目光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皱着眉头,小声道:“闯帅,红娘子和李岩可是患难夫妻,情深意切……我看,不得不防啊……还有,我营中这么多人,狗太子为何独对李岩青睐有加?这其中,怕是有我们不了解的内情啊。”   “你是说,李岩有隐瞒?”李自成独眼发冷。   牛金星轻叹一口气:“不知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但防一下总是没错的。”   李自成负手踱了几步,摇头:“不,额相信李岩兄弟,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传令下去,营中再有人谈论此事,一律斩首!”   ……   崇祯十五年七月初六,一直按兵不动的流贼大军忽然向开封城发起了猛攻,闯营攻南门、东门和小东门,曹营攻西门,小袁营攻北门,四门齐攻,云梯和攻城车之下,黑压压地流贼像是乌云一般的卷来。   虽然自从被围的那一刻起,城中军民就做好了坚守的准备,但流贼一连两个月没有攻城,多多少少让守军有点松懈,幸亏河南总兵陈永福昨夜巡城之时,敏锐得察觉到了城外流贼的骚动,隐隐觉得流贼明日怕是要攻城,因此严令众军准备。   和前两次守城一样,开封防御实行的是“分区负责制”,河南巡抚高名衡坐镇西门,布政使梁柄守南门,开封推官黄澍守北门,开封知府吴世江守东门,祥符知县季振宜守小东门,总兵陈永福率精锐两千为救火队,哪里危急就往哪里驰援。   因为已经经历过两次开封之战,平常又有操练,所以不论城头的守军还是城中的百姓,都是虽惊不乱,当流贼进入射程之后,城头的佛郎机炮立刻开火。“轰轰轰……”一发炮弹正好落在流贼群中,将几个人打的血肉横飞。   第三次开封之战正式开始。   开封的护城河宽五丈,深两丈,流贼要想攻城,非先填平护城河不可,于是第一天的争夺,基本就围绕着护城河展开。第一批冲上来的是衣衫褴褛的饥民,或老或少,都背土负石,在流贼的驱赶之下,往护城河而来。因为饥饿,饥民眼中都冒着绿光,一点都不惧怕城头的乱箭——闯营的军爷们说了,只要往返三次,他们就可以得到了一个馍馍。   城头乱箭而下,饥民们纷纷惨叫中箭,倒仆在地。但后面的饥民却毫不退缩,依然蜂拥而来,将背着的土石投入护城河之中。而流贼弓箭手也在盾牌手的保护下,冲到护城河边,向城头列阵放箭。   箭如飞蝗,血雨飞起,饥民们倒下一批又一批,但却好像总也死不完,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随着一袋袋的土石和一具具的尸体被投入护城河,原本宽大深实的护城河逐渐在消失中。   而进展最快,李贼投入兵力最多的南门护城河基本已经被填平,西门东门北门的护城河也消失了大半——流贼兵多,因此不选择重点突破,而且四面齐攻。而对于饥民的伤亡,更是一点都不在意,饥民留在营中,每日都要消耗粮食,死在城下正好,不但为闯营攻城做出了贡献,更节省了粮食。   “收兵。”   李自成亲自在南门督战,见差不多了,下令收兵。   锣声响起,流贼潮水般的退去。   城头下,原本的护城河边,已经是尸横遍野,断发满地,中箭未死的饥民或是流贼口中哀鸣不断,伸着手臂,犹自在呼救,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天空中,一只苍鹰正盘旋翱翔,嘴里发出愉悦的、即将饱餐一顿的长嘶。   城头上,放箭的官兵都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不能再张弓,纷纷瘫软在地。   不管是普通的士兵或者是督守的文官,人人都明白,今日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地开胃菜,明天才是真正的大战。   西门城楼。   河南巡抚高名衡脸色凝重。流贼的猛攻让他担心,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城中的粮草,虽然从山西借了一万石,虽然在流贼围城之前抢收了一部分,但开封城中的人口太多了,这些粮不过是杯水车薪,虽然已经在城中实行了配额供给,并且将米行米铺的粮食实行了统一管理,但也仅仅只能延缓,除非能得到外助,否则城中的粮草最多只能坚持两个月。   “唉……”   高名衡长长叹口气,心中无比懊悔,当日早些收粮就好了。   ……   小袁营。   袁时中、刘玉尺正在和梁以樟密议。   今日第一次攻城,伤亡的都是驱赶在前的饥民,小袁营的军士伤亡很小。不过明日就不同了,明日可是真刀真枪的攻城,又有白鸣鹤的督阵,袁时中想要玩假也不行,所以袁时中颇为不安,想着如何才能把这场戏演好演足,不至于被白鸣鹤看出破绽?   不想梁以樟的意见却是,不演戏,明天真刀真枪的杀。   刘玉尺也是这意思。   在白鸣鹤的眼皮下,想假打是不可能的,何况城中的官军可不知道你在假打,弓箭不长眼,谁知道要射死谁?   袁时中一咬牙:“去球的,那就真干吧!”   三人正商议着呢,亲兵忽然来报,说李岩李公子求见。   袁时中微微吃惊,目光看向梁以樟:“该不会是他已经查到,关于他的那些流言,是从咱营中流出去的吧?”   不等梁以樟回答,刘玉尺就已经摇头:“不会。我做的绝对干净,李岩查不到的。再者,流言这东西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根本不知道源头在哪,李岩最多不过就是怀疑,只要咱们咬死不认,他能奈何?”   梁以樟微微点头:“李岩不是为流言之事而来,我倒觉得,他有可能是为我而来。”   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吃惊。虽然梁以樟的相貌跟过去差了很多,李岩又没有见过梁以樟,不可能认出来,但两人仍然很担心——梁以樟的安全不止是关乎他自己,更关乎小袁营上上下下三万将士的性命。一旦李岩认出梁以樟,小袁营就会大祸临头。   “何以见得?”袁时中问。   “直觉。”梁以樟淡淡的笑:“无妨,他想要见我正好,我也正想见他一面呢,我实在是想知道,能得太子如此器重,他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大掌盘,二掌盘,你二人去见他吧,如果他想要见我,山人随时恭候。”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一看,起身离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到现在,他们没有退路,就算李岩要见梁以樟,他们也不能阻止,不然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四百九十二章 血肉之城   同一时间,李岩正站在小袁营的门外。   营门上的火把映照着他的脸。   他脸色凝重,目光忧郁。   去往京师打探消息的人员迟迟没有归来,而军中的流言却已经传到了闯帅的耳中,昨晚面见闯帅,虽然闯帅没有露出任何怀疑之色,还一劲的在安慰他,但他心中却隐隐察觉,在闯帅的内心里,怕是已经对他生出了警惕。   不奇怪,毕竟红娘子是他的妻子。妻子被朝廷所执,谁能保证他不会动摇?   如果是其他人,面对这种情况,一定会忧惧不安,李岩却相反,营中的谣言反倒是激发了他的斗志,他越发想要立一个大功,证明自己对闯营的忠心,而经过这些天的调查和分析,他隐隐已经察觉,关于自己的流言是从小袁营传出来的——是小袁营的个别人,还是袁时中的意思?如果是袁时中,那么他为什么要传播不利我的流言?   最重要的是,小袁营从哪里打探到这个消息的?   李岩心中满是疑虑。   小袁营营中骨干又多是河南人,和出自陕西的闯营天生就有一种隔阂,前番小袁营被派去镇守陈州,很多人包括李岩在内都觉得小袁营不可靠,有可能会弃陈州而逃。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岩才费劲心机的在小袁营安插了几个暗探。   没想到小袁营居然没有逃,即使是在官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也能遵照闯帅的军令,率兵撤回开封。其他人都以为小袁营已经完全效忠于闯营了,但李岩却有怀疑,他不觉得袁时中和刘玉尺会如此轻易的向闯帅臣服。   据他在小袁营的暗探报告,最初小袁营在陈州收集粮草,确实有逃走的迹象,但某日来了一个道士,从那之后,小袁营就老老实实地守在陈州,再没有逃跑之意。   李岩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士令袁时中和刘玉尺改变了主意,这中间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两个原因相加,李岩觉得,他必须亲自来小袁营走一趟了。   “李公子请。”   袁时中手下的大将朱成矩亲自出来迎接。   李岩虽然加入闯营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极受李自成器重,各个大掌盘都不敢小瞧他,李岩又是河南人,和袁时中是老乡,同袍中又有同乡的情谊,抛开公义,袁时中和李岩的私人关系还是不错的。   进到袁时中的中军帐,李岩和袁时中、刘玉尺见礼。袁时中刘玉尺对他颇为亲热,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常,袁时中甚至还一脸担心的问起红娘子的消息,李岩不隐瞒,如实回答,袁时中刘玉尺听了都是担心,袁时中还骂了两句狗朝廷,有本事在战场上打,拿人妻子算什么本事?   不得不说,袁时中确有演戏的本事,李岩仔细观察,竟也没有看出丝毫破绽。   一番客气之后,李岩委婉提出,听说小袁营来了一位来自龙虎山的有为道人,名叫樊无相,不知现在哪里啊?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一看,心说梁大人神机妙算,李岩果是为梁大人而来。   一会,穿着一件破旧道袍的梁以樟昂然进入中军帐,向袁时中刘玉尺施礼:“见过大掌盘,二掌盘。”   却对坐在袁时中下首的李岩看也不看,径自就在刘玉尺的下首坐了。   袁时中轻轻咳嗽一声,“尴尬”的道:“道长,这一位是李岩李公子。”   梁以樟斜眼看向李岩,一拱手:“原来是滑县李岩啊,贫道有礼了。”   嘴里说“有礼”,但实际动作却一点“礼”都没有。   如果是没有城府之人,只这一下就会被激怒,李岩却不怒,他静静看着梁以樟,脸上还挂着微笑:“道长仙风道骨,果然不是常人。听闻道长乃是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弟子,李岩惊羡。据说张真人座下一共有二十七位弟子,却不知道长排行第几啊?”   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弟子是机密,世间少有人知道。   “山人排座十六,法号无相。”梁以樟答。   “那巧了,排座十七的范宽范道长乃是在下的好友,三年前路过滑县时,曾和在下彻夜详谈,说老子,论庄子,一番良晤,豪兴不浅,三年过去了,却不知范道长今在何方?”李岩盯着梁以樟。   “范宽?”   梁以樟皱起眉头:“我师弟排行十七的乃是杨潇杨素日,虽然吾师弟,但却比吾大一岁,哪有什么范宽?”   李岩也是一脸惊异:“怎么,道长不认识范宽?”   梁以樟冷冷摇头:“不认识,听也没有听说过。”   “难道在下是遇到了骗子吗?”李岩惊讶的站起来。   梁以樟哼一声,不屑回答。   李岩笑一笑,重新坐下:“学生平常研读道家典籍,其中有些不解之处,不知道长可否指点一二啊?”   梁以樟白眼一翻:“先弄一个假师弟,又出学问来考我,怎么的,你怀疑我是假道士?”   李岩微有尴尬。   袁时中假装怒:“道长,不可无礼!李公子是我的好友。”心中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李岩的样子和表情看,他并没有认出梁以樟,毕竟李岩不是梁以樟身边的人,此前没有见过梁以樟,而且梁以樟相貌大改,李岩认不出很正常。   梁以樟的态度这才稍微恭谨了一些,向李岩拱手:“李公子请问。”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乎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道长以为,方今大明天下,是否已经到了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的地步呢?”李岩淡淡问。   时动必溃,指的就是国家灭亡,朝代更替。   袁时中读书少,不明白李岩问的是什么,刘玉尺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李岩所问的乃是道家经典《阴符经》的一段,曲意并不复杂,但复杂的是,他将经文和时局联系在了一起,梁以樟是朝廷命官,本心里自然是反对“时动必溃”的,如果他反对,那么就跟他小袁营军师的身份不符,如果他假意赞同,说话之中说不得就会露出一些破绽,被李岩看破。   “哈哈……”   梁以樟仰天一笑:“李公子也不过如此啊,读其书却不读其意,《阴符经》的这一段说的主要是五贼,时动必溃乃是五贼横行的结果,公子不问原因,却问结果,实在是大谬。黄帝得贼命之机,白日上升;殷周得贼神之验,以小灭大;管仲得贼时之信,九合诸侯;范蠡得贼物之急,而霸南越;张良得贼功之恩,而败强楚。公子以为,如今各营之中可有黄帝,殷周,管仲,张良之类的人物?如果没有,又何敢期待奸生于国,时动必溃?”   “既如此,先生为什么要加入我义军?”李岩脸色一下就变了。   梁以樟摇头笑:“闯营中虽没有管仲、张良,但小袁营却有。”   “哦,是谁?”   梁以樟指着自己鼻子:“就是山人我。”   李岩笑了:“道长好大的口气。那就要请问了,开封之局,我义军应该如何进行?”   “朱家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分明就是疲兵之计,义军攻取开封的时机已过,山人以为,撤退方是上策,在开封城下师老兵疲,时间长了,必败无疑。”梁以樟道。   李岩立刻就肃然了。   梁以樟所说,正中他的心思,他也认为开封怕是攻不下去了,撤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知道闯帅坚毅的性子,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撤退的。为闯帅尽忠,为闯营尽责,他只能想方设法的为闯营做好情报工作。   李岩拱手:“道长就没有什么破敌之策吗?”   梁以樟摇头。   李岩眼有失望。   离开小袁营时,李岩对梁以樟的疑心消去了不少,还说要将梁以樟推荐给闯帅,梁以樟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等李岩上马离开,他和袁时中刘玉尺返回中军帐,帐中无有他人时,他才长长松口气,擦擦头上的冷汗:“李岩还真有两把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伪装,差点让我演不下去。”   刘玉尺笑:“道长亦正亦偏,亦笑亦骂,我料李岩不会再怀疑道长了。”   袁时中却道:“大人要闯贼撤军却是为何?万一闯贼真撤退可怎么办?”   梁以樟摇头:“开封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闯贼怎舍得撤退?李岩如果将我的建言说给闯贼说,只会增加闯贼对他的怀疑,甚至坚定闯贼攻取开封的决心,如果李岩不说,我这番话也足够取信于他了。”   “大人高明。”袁时中抱拳。   梁以樟脸色忽然凝重:“明日攻城,必然是一场血战,小袁营可准备好了?”   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点头。   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袁营没有退路,明日必须和开封守军来一场“血战”。   ……   清晨,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穿过乌云之时,流贼大军就已经列阵而出,向开封城压了过来。城头的官军士兵清楚的听到了流贼军中的号角之声,还有脚步踏动,一辆辆的攻城车碾压大地,向城墙逼过来的声音。比起昨天的饥民。流贼战兵的气势明显强大了几倍甚至是数十倍,站在城头上往下看,只见无边无际的流贼漫山遍野的而来,旌旗蔽日,人喊马斯,天地一片黑暗,刚刚升起的太阳好像也被堵回去了。   有胆小的官军腿肚子转筋,握着枪,站在墙垛边,哆哆嗦嗦的站不稳。   “不要慌,不要怕,流贼就是一个球,开封城墙坚固,他们攻不上来的。”   一个老兵大声的喊,鼓励着周围的新兵,却是那一名外号叫“老陕”的老年兵,他是一个小队长,手下十个兵,除了自己的部下,他还大声鼓舞周围其他的士兵。   现在开封城里正式的官军只有河南总兵陈永福和巡抚高名衡的标营,加起来不过七千人,此时站在城头上的大部分都是社兵,所谓社兵,就是城中的义勇经过短暂的操练,三百人编为一社,设一社长,由城中的富商和大户人家出钱出力,供给粮食而形成的一支义兵,虽然是义兵,但在保家护城的信念之下,战斗力却一点都不亚于官军,尤其是闯营第二次攻打开封时,为了搭建炮台,将开封城周边墓地里的大树砍伐一空,这无异于是挖了开封人的祖坟,一时群情激愤,开封百姓纷纷发誓要和流贼拼命。   明末乱局中,为什么洛阳甚至是京师这样的大城轻易就被流贼攻破,而开封却能在惊涛骇浪之下屹立不倒,除了分封开封的周王深明大义,散尽家财,开封城中的几个文官,从巡抚高名衡,原祥符知县王燮,推官黄澍都是意志坚定的一时人杰之外,开封百姓众志成城,上下一心,绝不从贼的信念是开封坚守的关键。历史上,即使是崇祯十六年,水灌开封,城中粮食断绝三月之后,开封百姓也依然没有人投降。   开封壮烈,乃明末之首,其惨况,其实一点都不亚于江阴。   “杀!”   流贼攻城开始。   前驱乡民,继以骇贼,前面的乡民都是开封临近州府县市没有逃走的百姓,被胁迫从军,手里拿着竹竿或者木棍,充当第一轮的炮灰,他们之后的骇贼推着攻城车和云梯车,手中操着盾牌和长刀,而在他们之后,闯营的土炮部队正推着土炮,向城墙压来,到了一定射程之后就堆起沙袋,设立木板,成一个小小的炮台,和城头上的官军对轰。   而攻到城墙下的流贼则竖起云梯,蚁附而上,虽然伤亡惨重,但却无人后退。   仅仅一个时辰,等到太阳高升,阳光普照大地之时,开封城墙人群成片地倒了下去,用“血流成河”都已经无法形容此时的惨状。火炮,弓箭,云梯,挖城墙,流贼用尽各种手段和方法向开封发动攻击,而守军也不遑多让,除了佛郎机炮,上一次守城立下大功的“悬楼”和“万人敌”,装满石灰的瓷瓶子等几大杀器之外,还有一锅锅被旺火煮得咕噜冒泡热气腾腾,但却臭气熏天的的金汁,也就是粪便,迅速从城头上倾倒而下,将攻城的流贼烫的惨叫连连,生不如死。 第四百九十三章 兄弟相杀   中午时分,开封城下已经是尸横遍野了。   北门外。   袁时中望着开封城楼,只觉得喉咙一阵阵的发干,虽然他也是有名的流贼,但因为蹿起的时间尚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恶战,眼见自己手下的兄弟一队队的冲到北门城楼下,很快就变成了尸体,能活着退回来的十不过三四,他的心在淌血啊,这不止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资本啊。   “白大掌盘,狗官军士气正盛,不如咱们先歇一歇?”袁时中看向右首边的白鸣鹤。   白鸣鹤虽然听名字文绉绉地,像是一个老学究,但其实本人却是一个满脸胡须,大字不识一个的抠脚大汉,听了袁时中的话,他冷笑一声:“歇什么歇?闯帅说了,要一鼓作气拿下开封,非有命令,不得收兵!”说着,转头看向袁时中身后的精锐亲兵,意有所指的道:“再者,不就是伤亡了一千人吗,袁大掌盘你的主力可还没有动一下呢。”   袁时中脸色难看,心中我的主力没有动,但起码在前面列阵,你两万兵却在后方列阵,明显就是怕老子逃跑!哼,狗日的白鸣鹤,总有一天,老子让你变成黑焖鸡。   压住心中的怒火,对刘玉尺道:“再上!”   刘玉尺摇动旗子,又一支一千人的生力军扛着云梯向城墙冲去。   负责防守北门的是推官黄澍。   黄澍是明末的一个大名人,只所以有名,乃是因为他前半生是一个铁骨铮铮,守卫开封有功的大忠臣,后半生却变成了少廉寡耻的奸人。中间角色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说翻脸如翻书,一点都不为过。   黄澍,字仲霖,徽州(休宁)人,崇祯十年进士,授河南开封推官,在前两次的开封保卫战,包括正在进行的第三次开封保卫战,他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巡抚高名衡的得力助手,因为有功,即使开封失守,也依然被朝廷任命为湖广巡按,在左良玉军中监军,但没想到的是,因为和马士英的个人矛盾,黄澍在朝堂之上掌掴马士英,其后又怂恿左良玉“清君侧”,在左良玉身死,左军被黄得功击败之后,他竟然劝说左良玉之子左梦庚投降建虏,左军将近五十万,如果这一支队伍没有投降建虏,而是同建虏死战,那么建虏绝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攻下南京,南明小朝廷也不可能仅仅一年就亡。   黄澍在湖广巡按的任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如果不是他的怂恿和上下挑拨,左良玉绝对不会清君侧,投降建虏之后,黄澍更是又做了几件人神共愤的恶事。和其在开封推官的任上,忠心大明,大义凛然的样子,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流贼又上来了,杀,给本官杀一个干干净净!”   虽然文官,但黄澍却亲冒矢石,手持长剑,站在指挥的第一线,在他的鼓舞下,北门守军士气高昂,小袁营的士兵死伤惨重,不到半个时辰,刚刚冲上去的一千士兵又溃散而归。   “再上!”   袁时中咬着牙,脸色铁青。   ……   黄昏,李自成终于传下将令,停止攻城,各部退军。   攻城的部队如逢大赦,纷纷夺路而回。   只留下身后的尸山血海和一件件残破的攻城器械。   袁时中整理人马,发现仅仅一天,他就伤亡了两千人,虽然他精锐主力没有参加攻城,保存完好,但两千人的死伤仍然超过了他小袁营的承受力,要知道,他小袁营一共才三万人,照这么打下去,用不了七天就会在开封城下全军覆没。   晚上在李自成中军帐军议。   各部都报出损失。   曹营西门,袁宗第东门,刘芳亮小东门,李自成和刘宗敏亲自督攻南门。   除了刘芳亮的小东门,其他各部差不多伤亡都在两千人左右。   李自成脸色阴沉,仅仅一天,他就在开封城下扔了四千条性命,轻重伤四千人,照闯营军中的医疗水平,这伤亡的四千人大部分人也都得死。也就是说,只一天他就付出了八千人的代价。   “曹帅怎么看?”李自成看向白面汉子罗汝才。   罗汝才皱着眉头:“开封城坚,急切难下,依额老曹看,上策还是应该围而不攻。”   李自成沉默不语。   牛金星叹:“围而不攻,五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众多,我义军粮草怕是难以支撑啊。”   “那就是去打粮。”罗汝才道:“额们粮食不多,开封守军又会多吗?”   牛金星看李岩。   李岩站起来,抱拳道:“向诸位大掌盘报告,开封城中官府的粮库虽然快空了,但城中商人和百姓的家中依然有不少存粮,初步估计,城中最少还可以坚持三个月。”   “贼求的,居然还有三个月。”刘宗敏咬牙切齿:“额们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李自成看向罗汝才,诚恳的道:“曹帅,额以为,此劲不能泄,只能鼓!朱家太子屯兵归德,明显就是要看开封的情况伺机而动,归德比邻山东,狗朝廷的粮草通过运河可以源源不断的送到归德,所以他们不愁粮,咱们久围不攻,怕正合了朱家太子的心意,所以额以为,开封必须攻,而且一刻也不能停,唯有如此,才能打乱朱家太子的如意算盘。何况经过额们两次攻打,开封城墙怕也没有过去那么坚固了,额们五十万大军,都不信拿不下一个开封城!”   “若是朱家太子率领精兵忽然出现,我等又该如何是好?”罗汝才不动声色的问。   “归德到开封三百里,官军多是步兵,骑兵不超过一万人,行迹很难隐藏,也难有快速行动,额已经令李过率领一万精锐骑兵驻在杞县陈留附近,但有官军出现,额们立刻就能得到消息。”   李自成没有明说,但罗汝才却知道他对付援兵的计策,因此不再问,只点头:“好,额曹营愿继续攻打开封。”   李自成又看袁时中。   袁时中连忙起身,抱拳躬身:“谨听闯帅军令!”   “好!”   李自成微微点头,下达军令:“众军休息,明日一早再攻城!”   事到如今,李自成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拼命攻城,如果能逼得朱家太子带兵驰援开封最好,他养精蓄锐的主力就可以对朱家太子迎面痛击,如果朱家太子继续缩在归德不动,也不妨碍他轮番攻击,用人命填平开封城的信念。   翌日。   流贼大军再次猛攻开封。   战况一如昨日惨烈,火炮,弓箭,鲜血,人头,惨叫,哀鸣,万人敌及芦柴浇油烘烧,烈焰弥天。流贼不能在城下立足。金汁倾倒而下,无数贼兵被烫得皮开肉裂,惨叫连连,一张张狰狞绝望的面孔,一座座已死和未死之人堆积起来的尸山,城上城下,野兽般对视的敌手,岿然不动的城墙,冒着狼烟的云梯在燃烧之中轰然倒塌……   这一日流贼伤亡一万二。   第三日。流贼继续猛攻。   和前两日不同,开封守军渐渐露出了疲态,在由李自成和刘宗敏亲自督战的南城,下午十分,一股十几人的精悍贼兵在弓箭的掩护下,顺着云梯即将爬上城墙。   “老陕,你他么愣着干什么?快杀啊!”城头,守卫的百总怒喝。   这几个墙垛是老陕的防御区域,守城三天以来,老陕手持长枪,将无数的流贼刺下城去,是这段区域立功最多的人,但此时却脸色大变的呆愣在墙垛边一动不动,明明带头的那个流贼已经爬到了墙垛边,马上就要翻身上墙了,但老陕却依然没有攒刺的意思。   老陕身边的两个辅兵倒是出枪猛刺,但却被那个贼兵拨了开。眨眼间,那个身披铁甲,挥舞长刀的贼兵就已经翻上了城墙,嘴里嘶吼着,左右连出两刀,将扑上来的两名官兵砍翻在地。转身正好面对老陕,于是毫不犹豫又是一刀。   “轰~~”苦攻三日,见终于登上了城头,城下的贼兵都是兴奋,呼唤之声瞬间就响遍了整个战场,流贼气势陡然大振。守城的官兵都是心慌,人人都担心流贼会破城。   城头上,面对砍过来的长刀,老陕呆愣的竟然不知道闪躲。   幸亏百总已经提刀冲了过来,挥刀为他挡下了这一下。刀声之后,百总和那个贼兵战了起来,不想那贼兵极其厉害,一个反手,就将百总手中的长刀磕上了天,再一刀就砍向百总的脑袋,百总手忙脚乱中一时无法闪躲,眼看就要被击毙于刀下。   一直呆愣着的老陕忽然跳了起来,从背后猛冲过去,一把抱住那贼兵的腰,将贼兵摔倒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着厮打了起来。   “幺弟,是额啊!”老陕大喊。   那贼兵楞了一下,仔细看老陕的脸,忍不住惊叫:“大哥!?”   “是额。”老陕泪流满面:“想不到额还能活着见到你,扔了刀吧,额们一起做官兵。”   “不可能!”贼兵咬牙:“大哥,和额一起当义军吧,额们一起杀散官兵,夺了城门,闯帅必然封你一个掌盘!”   “不!”老陕摇头:“额绝不当贼!”   “狗官军才是贼!”   两兄弟咬牙切齿的争论。老陕一个松懈,没有抓住,其幺弟忽然挣脱他的搂抱跳起来,又向其他官兵杀去,他极其勇猛,长刀过处,官兵竟然挡不住他。   “谁也不许后退!杀!将贼兵赶下去!”   这中间,河南巡抚高名衡率亲兵赶到,在他的鼓舞下,原本有些畏惧的官兵都压了上去,和刚冲上城的贼兵战在一起,同时弓箭齐射,砖石齐施,又扔了一个万人敌,将城墙下的贼兵烧的惨叫连连。   很快,冲上城头的十几个贼兵就全被斩杀殆尽,老陕的幺弟虽然勇猛,但双拳难敌敌手,被十几个官兵堵在了墙垛边,十几杆长枪一起攒刺,老陕的幺弟被扎成一个血葫芦,临时却依然不甘心做着攻击的动作……   老陕呆呆地跪在那里,整个人都空了……   他只有这一个弟弟,两人一起从陕西逃难出来,途中遭遇乱兵,兄弟两人走散,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的在寻找弟弟,想不到今日却在战场上遇见……弟弟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至亲,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一瞬间,城外的流贼,城中的百姓,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忽然变的遥远而模糊……   夜晚,老陕缩在城楼下,目光呆滞,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连百总和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百总以为他被今天的激战吓到了,也没有再在意,只叮嘱两名社兵好好照顾。   城中隐隐有哭声,虽然三日的激战杀死杀伤了数万的流贼,但城中军民伤亡也是不小。城头火把照耀之下,守夜的官兵一个个都面如枯槁,望着城外的流贼大军,耳听着城中的哭声,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晚?   很快哭声就停止了。   为防动摇军心士气,巡抚高名衡下了死令,城中不许大声哭泣,要哭只能在自己家中哭。巡逻的社兵不止严防奸细,对于动摇军心的各种事件,都要第一时间阻止。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城中上方寺架有一百多口锅,日夜不停的烧锅,为守军提供饭食和热水。子时,上方寺的僧人和社兵送饭食到城头。握着手中的馍馍,喝着热水,这些鏖战了一天的军士,方才感觉到自己活着的真实性……   流贼大营。   各部正在计算损失。   今日伤亡一万五。   李自成脸色凝重,但决心不变。   ……   归德。   朱慈烺拜伏在地,接受圣旨。   自从穿越以来,朱慈烺接圣旨的时候并不多,算上这一次也不超过十次,但今日圣旨严厉的口气,让他微微心惊,同时又满是苦笑,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皇崇祯帝竟然如此的沉不住气,明明自己已经将开封之战的利弊分析的清清楚楚。临出京前的密奏,还有收复归德之后的两封密奏,又将河南的形势和开封战事的变化详细转告,他以为,三者相结合,父皇应该能了解他的苦心和用意,不至于声声催战,但没想到,父皇崇祯帝还是向他发来了催战的圣旨。 第四百九十四章 假戏真做   宣读完毕,内监秦方卷起圣旨,将太子扶起来,一脸苦笑的道:“殿下,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以为,开封危在旦夕,陛下寝食难安,彻夜不眠,身为臣子,应当为君父分忧,立刻救援开封,岂能驻兵不动?”   朱慈烺心知这一定不是秦方的意思,而是父皇的叮嘱,于是不在意,令人送秦方去休息。   跪听完圣旨,吴甡,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人都是忧心,几人对于陛下的急脾气都有相当的了解,而且圣旨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二十万大军面对五十万流贼按兵不动,畏惧不前,实在是有损朝廷的颜面,即便流贼士气正盛,不宜正面交锋,也应该开到开封城下和流贼对峙,而不是留在三百里外的归德。   丁启睿和杨文岳又想要进言,被朱慈烺摇手阻止。   朱慈烺向自己军帐走去,想着再写一封密奏,将河南的军情和自己的谋划,更清楚的向父皇阐述,让秦方带回去,以免父皇再来催战的圣旨。   急步如火的奔进军帐,正看见一个纤细美丽的身影蹲在帐中,仔细清理地毡上的灰尘,见太子忽然返回,慌张的跪在地上。   朱慈烺微微一愣。   原来是颜灵素。   怪不得这两天黄昏巡视归来,总觉得军帐比素日里干净,而且整洁了许多,空气感觉也很新鲜,原本以为是田守信或者是唐亮精心打扫,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颜灵素每日在忙碌。   “拜见殿下。”颜灵素虽慌不乱,跪在地上谨慎行礼。   朱慈烺转头看田守信。   田守信连忙跪倒:“颜姑娘一直请求,帐中又确实缺少一个收拾行辕的宫女,奴婢就斗胆答应了她,准她每天下午到帐中收拾一个时辰,事先未禀告殿下,请殿下恕罪。”   “起来吧。”朱慈烺没有生气,不止是因为颜灵素是忠良之后,更因为颜灵素秀丽绝美,让人见了舒服,她柔言细语的请求,就是铁石心肠的男人恐怕也无法拒绝。   “你也起来吧,你弟弟呢?”   朱慈烺看向颜灵素。   见太子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田公公,颜灵素微微松了一口气,小声道:“谢殿下,唐公公抱着他到医官账去了。”   朱慈烺点点头,摘下头盔到案后坐下,田守信先接过头盔,又急忙为他展开信笺笔墨,颜灵素退到角落里,静静不说话。   军情如火,心中又淤积了足够多的郁闷,朱慈烺提起笔来刷刷连写,除了过往的旧言,这一次他向父皇透露了一个新机密,那就是闯贼李自成可能已经控制了开封附近的水源,一旦大军开拔,到达开封城下,被闯贼掐断水源,大军必乱,这也是他不急于向开封进军的原因。一旦断水,大军就必须撤退,在如今紧绷的情势下,任何的撤退都可能会演变成一场难以控制的大溃败,因此除非时机成熟,否则官军不宜向开封进军。   “李自成断水的毒计,儿臣已有应对的策略,不过尚需时间酝酿,至于开封的战局,儿臣时时关注,每一个时辰就有最新的开封战报送到儿臣的面前。以儿臣看来,开封虽然危险,但尚有自保的能力,远未到城破的地步,若是真有不测,儿臣必率大军驰援,绝不教流贼攻破开封!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儿臣麾下的二十万大军,是大明在中原地区最后的精锐和机动,一旦有失,中原将不复为国家所有,所以儿臣不得不小心用兵……”   朱慈烺一边想一边写。   军帐的角落中,颜灵素静静而立,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打量着太子殿下。   已经是七月份,天气闷热,太子额头上满是细汗,清泉般的双目中满是忧虑,脸颊英俊,不经意中,唇角还会透出一丝叹息,身形虽然不大,更不够健壮,但却透着一股自信和英武……   开封城下。   猎食的苍鹰在空中翱翔,久久不愿意离开。   地面上,硝烟弥漫,尸体狼藉,血流成河,血腥之气直飘到三里之外。   已经是第七天了,五十万流贼连续猛攻,昨天到今日,更是展开了夜攻,令开封彻夜不得闲。夜战中,南门的闯营兵曾经一度攻上南门,但被总兵陈永福率精兵杀退。   开封城一直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倒。   无论是城头的官兵还是城下的流贼,都有一种精疲力尽,无法再打下去的感觉。   北门外。   袁时中脸色发白,经过七天的攻城,他手下的部队都已经被打残了,虽然他一直在控制,只要部队有损伤,立刻就鸣锣撤兵,换新的部队上场,即便如此,七天的血战下来,他小袁营也损失了七八千人,到如今完整建制的,就只剩下精锐的五千老营兵了,这是小袁营的根本,也是袁时中的底气,不到最后时刻,他绝对不愿意将这支部队投入到攻城战中——即使是在演戏,但面对城头的弓箭和砖石,每一次都会有大批的小袁营的兄弟倒地。   但现在,他不得不动用这支部队了。   因为压阵的白鸣鹤正冷冷看着他,催促他继续攻城,一副你若是不攻城,就等着被军法处置的模样。   袁时中恨的牙痒痒,他和刘玉尺对了一下眼色,淡淡道:“传令!老营出击!”   刘玉尺拔出腰间的长刀,大吼:“朱成矩,你我各领一队,杀!”   小袁营大将朱成矩和二掌盘刘玉尺各领一千人,向北门攻去。   见小袁营没有留力,而是派出了精锐的老营兵出战,督阵的白鸣鹤满意的点点头。老营兵的战力果然不同,冒着矢石,冲到城下,竖起云梯,一点没有杂兵们遇到箭雨就一触即溃的颓败样。但开封守军的攻击还是太猛了,滚木砖石齐下,金汁石灰瓶更是不停的往下招呼。小袁营的老营兵虽然勇猛,但很快也不支了,更令人沮丧的是,站在前线指挥的刘玉尺受了伤,肩膀中了一箭,被几个亲兵奋力抢了回来。朱成矩也是狼狈不堪,丢盔弃甲。   见自己二当家受了伤,袁时中急忙扑上去查看刘玉尺的伤情,见刘玉尺“伤势颇重”,立刻就嚎啕大哭……   开封南门。   正在指挥攻城的李自成,听到了小袁营溃败的消息,心中颇为恼火,各营都在坚持,为何小袁营却溃败了?听完信使的汇报,特别是小袁营的二当家刘玉尺受了重伤,李自成心中的火气才压了下去,准许小袁营撤退,北门攻城的重担,交给白鸣鹤继续执行。   黄昏,一天的攻城结束。   李自成口干舌燥的返回中军帐,还没进账,就遇到了曹操罗汝才,罗汝才一脸苦笑的来求援,说曹营兄弟是在是顶不住了,求闯营支持一些器物和辎重,不然明日就没法攻城了。李自成心知罗汝才是故意讨要钱财,但却也只能忍耐,对罗汝才所求,尽力予以满足。   罗汝才还没走,就见一人忽然冲入帐中,噗通跪在李自成,眼眶泛红的道:“闯帅,我小袁营三万人马,已经在北门损失三分之一,将士们士气低落,实在是打不下去了,袁时中统兵无能,请闯帅责罚!”   说完重重叩首,正是袁时中。   “贤侄快起。”李自成连忙上前搀扶,他闯营是大头,是流贼联盟之首,曹营和小袁营都是联盟兄弟,虽然李自成心中早存了并吞之意,并有些小动作,不过表面上曹营和小袁营都还是独立单位,他还是要尊重他们的自主权,并不能完全用上峰对下级的口吻来命令,以免逼迫太急,令他们两人生出异心。   当然了,小袁营和曹营还是不同的,曹营有十万人马,实力雄厚,李自成无论做任何决定,都要找罗汝才商议,袁时中只有三万人,且资格浅,手下也并非什么精锐,李自成对他的尊重只是表面上的,袁时中真要有什么动作,他立刻就可以灭之。   这也是白鸣鹤敢于逼迫袁时中的原因。   但李自成对袁时中的搀扶并非是假意,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心,比起曹营在西门的虚掩应付,打一个时辰就歇息一个时辰的战法,小袁营在北门可是实实在在的血战了七天,虽然没有战绩,但以小袁营的实力来说,的确已经是尽力了。今日更是把老营都派了上去,连二当家刘玉尺都负了伤,李自成焉能不感动?   “小袁营打的好,打出了额义军的血气!额李自成没有看错你!”   李自成先是鼓励。   袁时中双眼泛红:“有闯帅这句话,我小袁营的牺牲值了……”   李自成又令人取出一百黄金,奖给小袁营二当家刘玉尺,袁时中再次感激。   李自成瞟了一眼罗汝才,淡淡道:“既然小袁营损失不小,额看暂时就撤下来吧,北门由额闯营接手,继续猛攻。”   “谢闯帅!”袁时中激动的抱拳,又不好意思的道:“我营中伤亡太多,粮饷有不小困难,还要请闯帅接济一下。”   “都是自己人,谈什么接济?”李自成沉思一下,接着道:“银子好说,但最近粮草确实有点困难……不如这样吧,小袁营移驻许昌,在许昌就食,还可在许昌募兵,补充损失,你看如何?”   袁时中脸色一变,弱弱道:“闯帅命令本不敢不从,只是许昌已经是一片荒芜,恐难以就食,最重要的是,许昌距离归德四百里,已经有官军的游骑出现,我小袁营现在只有区区两万人,且军心动摇,一旦官军大兵攻击许昌,我小袁营怕是抵挡不住……”   李自成想想也对,原本他把小袁营放到许昌,一来减轻开封一带的粮草压力,二来也可以分散官军的注意力,三来,许昌和开封有犄角之势,有什么事情,小袁营的两万兵马说不定能发挥什么作用。不过现在被袁时中点破,又当着罗汝才的面子,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再要求,对袁时中要求太苛刻,会寒了罗汝才的心,于是想了想道:“那就到中牟县吧,中牟是后方,小袁营在那里可以安心修整。”   中牟县属于郑州,紧邻开封,距离开封不过六十里。李自成的用意也简单,小袁营的两万人马驻扎中牟修整,有什么事情可以立刻驰援开封,   袁时中心中惊喜,脸上却做出失望样:“是。”   闯营现在在河南的后方和根据地其实是洛阳,因为宰了福王,赈济了百姓,闯营在洛阳附近的支持度相当高,而李自成任命的郑州和洛阳知府王瑀在地方治理也颇有才能,地方渐渐安宁,周围又没有官军,小袁营如果到洛阳修整,那才是真正的后方。袁时中露出的表情正是想去洛阳,而不愿意留在中牟的意思。   等袁时中和罗汝才走后,牛金星道:“闯帅,你为何不令袁时中到杞县?”   “杞县是前线,如果官军救援开封,第一个要到达的就是杞县,如果额令小袁营到杞县,现在的情况下,估计不等行到杞县,他两万人马就会全部逃散。”李自成道。   牛金星笑:“那不正好吗,那些散了的兵无处可去,不得投靠咱闯营吗?我闯营最少可多一万兵。”   李自成摇头:“用人用心,这等伎俩还是少用。再者,罗汝才可不是好骗的,额对袁时中太苛,他会反弹的。”   牛星星拱手行礼:“闯帅思虑周全,属下佩服,不过曹营出工不出力,七天下来,连三千人的伤亡都没有,闯帅今日却还答应了他大批的辎重粮米,属下以为,一味纵容不是办法。”   “额何尝不知?”李自成叹口气:“但如今用人之际,额也没有其他办法。”   “属下倒是有一个主意。”牛金星道。   “快说。”   “李岩下午密报,说,张献忠的密使藏在罗汝才的营中一直没有离开,这些天来,不停的怂恿罗汝才离开闯营,去往湖广和张献忠汇合,罗汝才虽然没有动作,但未必没有动心,属下以为,不如令人传播谣言,说曹营保存实力,乃是为了去往湖广和张献忠汇合。罗汝才本人虽然和张献忠关系不错,但其营中将领大部分都是心向我闯营的,谣言一出,将领们必然着急,必然踊跃请战,罗汝才为了自清,必也不敢再虚战假战,不然岂不是印证了谣言?”牛金星道。   李自成想一想,笑:“军师好计,就这么做。” 第四百九十五章 战前军议   是夜,关于曹营的谣言在军中传了开来,很快就传到了罗汝才的耳朵里。   罗汝才何等精明,立刻就猜出这是闯营“打草惊蛇”之计,但没有办法,明知道是闯营的圈套,他也必须钻进去,不然谣言四起,军心涣散,他这个大掌盘对曹营的掌控力会大大降低。   于是第二天一早,罗汝才亲自擂鼓,指挥曹营攻城。   一直有所保留的曹营在这一天爆发了。   开战以来,压力不大的开封西门在这一天经受了严厉的考验,河南总兵陈永福两次率领精锐驰援西门,驻守西门的河南巡抚高名衡挥舞长剑,鼓舞将士们的士气,喊的嗓子都哑了。乱箭如雨,在曹营发疯般的进攻之下,西门守军伤亡惨重,不停有人中箭倒下,幸亏众志成城,火药砖石又准备齐全,万人敌连续往下施放,喷涌滚烫的金汁向城下浇去,同时还伴随着一个个生石灰瓶。石灰瓶撞地破裂,和金汁发生化学反应,其威力更是成背增加,被浇到的贼兵惨叫连连,全身都被烫的脱了皮,即使当时不死,久后也必然感染而死。   当曹营的云梯搭到城墙上之后,城头守军除了用弓箭射击蚁附的贼兵之外,还利用设置好的撞梯锤,从城头垂下来,以侧摆的方式,狠狠向攻城梯砸去,一般用不了几下,攻城梯就会折断,梯上的贼兵慌的跳下,不是摔伤,就是被城头的各种防守利器弄死。   冲上去的两千贼兵,很快就折损了一半。   曹营中军的大旗之下,原本脸色就很白的罗汝才,这个时候就更白了。   七天的攻城,各门的惨烈他亲见了不少,清楚知道开封不是容易攻的,但今天曹营遭遇的惨烈,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作为一名老贼,他攻打过的城池有无数,但眼前的开封城恐怕是最坚固的。   “再攻!”   这一队攻城兵溃败回来之后,罗汝才声音冷酷的再次下令。   无论如何,今天他都必须实实在在的表现一下,不然就无法破除谣言。   在罗汝才身后很远处,一面三角军旗的掩护下,有两个人正偷偷观望着开封城头的战局。   “曹帅这是猪油蒙了心啊,明知道是李自成的诡计,却还要拿人命去填。”一个戴着大毡帽,帽沿压的很低,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了的黑衣人小声念叨。   “这也是没办法。”另一个同样戴着大毡帽,满脸沧桑,鬓角已经斑白的中年男人忧心忡忡地道:“曹帅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压制军中的谣言,也无法收服营中众将的心。今日这几千条性命,就是曹帅纳给李自成的投名状。”   先一人冷哼一声,声音清脆的道:“真不知道李自成使了什么手法,曹营中人竟然对他这么信服!”   中年男人轻叹:“这就是李自成手腕高明之处,若非如此,曹帅早带兵和咱献营会和了。”   先一人微微抬头,露出了他满是黑污,已瞧不出本来面目的小脸,脸虽小,但一双眼睛却像是星星一般的明亮,睫毛细长,一说话,更是露出一排贝壳般的雪白细齿:“我瞧也未必,曹帅多半也是看上开封城的繁华了。既如此,我们留在这里也无益,不如早点回去吧,舒城战事急,义父那边正需要我们呢。”   原来她竟是一个女子。   中年男人摇头:“还是再看看吧,我们千里迢迢而来,肩负献帅的重托,除非是彻底没了希望,否则绝不能轻易放弃。”   又看了一会城头的惨烈,眼见浓烟四起,蚁附的义兵不是跌落城下,就是被万人敌烧死、金汁烫死,女子有点不忍,轻轻叹:“这么打,就是把曹营拼光了,怕是也攻不下开封。咱义军还是应该和官军野战。黎叔,你说官军为何不来救开封?难道他们不怕开封失守吗?”   叫黎叔的中年男人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狗朝廷这一次领兵的不是丁启睿,而是朱家太子。听说那朱家太子年纪虽小,但却颇有谋略,日前在鱼台县,将郝摇旗杀的全军覆没,其在归德按兵不动,怕是有大图谋啊。”   女子不屑的撇嘴:“一个十五岁的小娃子,能有什么大图谋?我瞧不过就是狗官们在溜须拍马而已。”   “也不能这么说。”黎叔笑:“你哥十五岁的时候,可就已经有相当的谋略了啊。崇祯九年,咱献营在罗山被围,正是用了你哥的奇谋,不但突围而出,而且还将官兵杀了一个大败。”   听到自己的哥,女子脸上立刻露出了甜笑:“我哥万中无一,朱家的狗太子哪能和他比?”   黄昏。   一天的猛攻结束,曹营损失将近三千人,罗汝才表面上脸色难看,心中却舒畅,因为那一些心向李自成、叫嚷着要攻城的将领,在遭受猛烈打击之后,现在一个个都变得安静了许多。   而经过今天的血战,相信李自成应该也不敢再出什么诡计了,因为他老曹可不会一直忍耐。只逼急了,他非掀桌子不可。   罗汝才还未回营,牛金星就已经代表李自成前来慰问,并带了猪羊犒军。   牛金星满脸堆笑,罗汝才却冷冷淡淡。   翌日,闯营和曹营继续围攻开封。虽然不比昨日卖力,但曹营却也不再虚掩应付,而是实实在在地猛攻,开封四门连续告急,守军伤亡惨重。开封城,仿佛是一艘狂风暴雨中的小船,随时都可能会倾覆……   归德。   朱慈烺正在主持秘密军议,只所以为秘密军议,乃是因为参加的人极少,连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都没有资格参与。参加军议的除了参谋司的三大参谋,吴甡,佟定方,朱慈烺本人之外,今日又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戴罪的侯恂。   侯恂是老尚书,对天下大势和河南局势有相当清楚的认识,虽然是东林人,但却没有东林人的迂腐和顽固,朱慈烺觉得可以倚仗之,因此准他参加秘密军议。此外,侯恂的儿子侯方域正在小袁营,此番策反袁时中,侯方域也是立了功劳的,连带着朱慈烺对其父也更有好感。   另一个则是军情司照磨萧汉俊。   照朱慈烺的规制,军情司照磨原本就可以参加秘密军议,且是秘密军议的重要角色,只不过因为萧汉俊长期在外,所以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是萧汉俊第一次参加秘密军议。   今日密议的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开封能坚持多久?   在萧汉俊介绍开封攻防惨烈情况之时,朱慈烺静静听,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激动。   因为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小袁营移驻中牟县之事,已经完成了。在李自成的命令下,小袁营已经由今日拔营,前往中牟县修整。中牟县位在郑州和开封之间,若是闯营在开封战败,往郑州洛阳方向撤退,非经过中牟县不可,而有小袁营这颗钉子在,闯营到时候绝对是难渡关山。   小袁营坚持当炮灰,朱慈烺亲自给袁时中写信,令他隐忍,为了这是这一步。   如今小袁营拔营,开封继续激战,所有事情都在计划中。   “到今日,开封城已经坚守九日,城中伤亡不明,城头防守和反击的力量比之前三天,已经有所减弱,其他还好,但万人敌的存量估计已经不多。至于流贼,九日攻城下来,损失将近五万余人,其中直接死在城下的就有一万余人,不过死去的大部分都是流民和辅兵,流贼的中坚精锐损失并不多,尤其流贼倚仗的骑兵部队更是毫发无伤,此时他们正在陈留朱仙镇一代游弋,明显就是为了防备我军的救援。”   “流贼的军粮储备原本六十天,经过十天的激战,虽有战死和减员,但流贼能收集的粮草并不多,因此军情司估计,流贼的军粮大约只剩下五十天左右。”萧汉俊道。   萧汉俊脸色严肃,不带表情的将情况阐述。   汇报完情况,躬身退到一边。   朱慈烺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到吴甡的脸上:“少司马怎么看?”   小袁营内应之事,是当前的最高机密,整个军营中,只有朱慈烺和吴甡两个人知道,连萧汉俊都不知,倒不是朱慈烺想要隐瞒他,而是因为张名振和侯方域和他采用的单线联系,和萧汉俊布置的情报网并不相连。   吴甡稍一沉吟:“流贼猛攻开封,其目的不过就是两个,一是诱我出击,二是动摇开封城的城防,现在看来他们的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我军按兵不动,开封虽然危机四伏,但一时却也难下。那么接下来流贼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加大攻城的力度,将所有的精锐都派上去,希望一举攻破开封,要么就是偃旗息鼓,暂时休兵。以闯贼过往的脾气和作风看,除非是头破血流,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加上流贼军粮已经不多。所以臣以为,闯贼必然要加大对开封的攻击力度,虽然开封上下一心,城池坚固,但毕竟兵少将寡,短期尚可坚持,时间长了,恐怕会有城破的危险,而开封一旦有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不论于朝廷,于殿下都没有好处,因此臣以为,为万全计,我军还是应该尽速向开封进军为宜。”   这就是圣旨的压力,原本吴甡是“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待敌疲劳,一举破之”的坚定支持者,但圣旨之后,他心志不免有些动摇,倒不是担心自己被崇祯帝降罪,而是担心太子和皇帝的父子关系,更担心一旦有什么意外,开封忽然失守,太子被天下责怪,他这个辅臣就万死莫恕了。   朱慈烺理解他的心情,又看向侯恂:“老尚书怎么看?”   “臣赞同少司马的看法。”   侯恂拱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开封是中原腹心,不容有失,我军在归德养精蓄锐,已将近一月,将士们士气高涨,人人求战,闯贼又已经露出疲态,臣以为,我军可以出击了。”   侯恂久在诏狱,虽然大势看的清楚,但胆子不免小了一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很严重。   朱慈烺又看向三个参谋。   李纪泽、江启臣,刘子政三人都是点头,都赞同向开封进军。   除了萧汉俊、佟定方没说话,众人基本都达成了一致意见——李自成在开封城下损耗不小,太子“疲兵”的战略目的已经到达,官军养精蓄锐也有相当的成绩,既然圣旨以下,他们当然要赞同出兵,不然岂不是抗旨?   文官谋士们的想法很正常,但朱慈烺却不能这么想,因为他比他们想的更多更远,或者说,他心中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顾忌和负担。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从来没有将自己皇太子的身份看得太过重要,不要说皇太子,就是皇帝又如何?到了崇祯十七年,都是荒冢一堆草没了的命运。唯一能自救的就是在这两年中奋发图强,抓住当年从崇祯帝的指缝间流失了的机会,为大明朝这艘快要沉没的巨轮,堵上进水的窟窿,逐渐修补,调整航线,甚至是更换发动机。   因此,朱慈烺虽然敬重自己的父皇,但对崇祯帝的一些做法和想法,却实在不能苟同。   最致命的一点,崇祯帝对一城一地的得失看的太重要,根本没有空间换时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忍辱负重,就如当年晋文公避退三舍,而后一举击败秦兵的战略目光。大明的精锐本就不多,却都在一次次疲于奔命的救援战中消耗殆尽。   以往管不了,但这一次开封之战朱慈烺要照自己的谋划打。   哪怕崇祯帝连下圣旨,他也不会改变。   朱慈烺的谋划是什么?那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一次击溃李自成的主力,令其三到五年之内不能翻身,无法再和关外的建虏遥相呼应,摧残大明瘦弱的肌体。在一个月之前,朱慈烺还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现在他已经隐隐看到成功的曙光了。   当然了,如果能全歼甚至是抓获李自成,一举除掉,那就更好不过了。   而要达成此目标,就不能急于向开封进军,利用开封的坚城,继续损耗李自成的兵力和粮草才是上上之策。 第四百九十六章 十日之期   这十天来,虽然李自成猛烈攻城,伤亡不小,但伤亡的主要是辅兵和流民,他主力受损却不大,远未达到疲兵的目的。何况小袁营刚刚撤到中牟县,尚需一定的时间修整和恢复元气,因此朱慈烺不能同意立刻向开封进军——不见兔子不撒鹰,谋划了这么久,他要的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大胜,而非解围开封、斩杀李自成一些兵马的好名誉。   至于父皇的责难,朱慈烺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虽然圣旨严厉,但他并不觉得父皇失去了对他的信心,更不觉得父皇会撤销他“代天出征”的职位,一连三次的密奏,他已经解释的足够清楚,如果崇祯帝还是执迷不悟,还是要催着他出战,那他就只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明话讲,就是抗旨。   朱慈烺环视众人,缓缓道:“大家的意思本宫明白,不过本宫有不同的看法。流贼虽然连日攻城,损失严重,但却远未到疲惫之时,不说流贼的骑兵,只说步兵精锐就大半未动,我军在归德养精蓄锐,流贼的精锐又何尝不是?虽然我军战力强过流贼,但流贼在开封城下盘踞许久,拥有地利,如果面对面的硬拼,我军纵然能胜,也必然是一场惨胜。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用开封的坚城,损耗李自成的兵力和斗志,才是上策,因此本宫认为,还需要再等,此时还不是进军开封的最佳时机!”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发坚定。   账内鸦雀无声,对朱慈烺所说,众人不是不明白,奈何圣旨在前,众人心中都有顾忌。   吴甡忧心忡忡地拱手,用他沙哑的声音道:“殿下所说,臣万分赞同。然经过这十天的激战,开封守军怕已经是损失惨重,能不能继续顶住,又能顶多少天?谁也不敢判断。一旦有失,我军就整盘皆输了……”   朱慈烺点头:“少司马的担忧,本宫明白,那么咱们就来推演一下,开封究竟还能守多少天?守信,上沙盘。”   “是。”   站在角落里的田守信闪身走出来,到账外挥手。很快。两名锦衣卫抬着一个大沙盘走了进来。沙盘是太子的发明,众人都已经见识过了,不奇怪,但眼前的沙盘还是令众人惊异不已,因为这沙盘不止是将开封周围的山水地形标识的清楚,连开封四门(其实是六门,有一小东门,还有一个水门)城楼和连绵的城墙都制作了出来,简直就是开封城的微缩模型。   城墙外还有雕刻而成的云梯、攻城车。闯营大片的营帐用白色的面团表示,一个个红色和黑色的小木块,则用来表示双方的兵力。而黑色木块的数量是红色木块的十倍。   “红色代表官军,黑色代表流贼,现在红色守,黑色攻,看开封四门究竟能守多久?”   明是火德,其次明朝天子姓朱,朱是赤色,赤色属火;第三,明字拆开是日月,日者阳之极也,日配朱色,也成一火。因此明朝高级官员的袍服,军士战袍和朝廷祭祀大礼,都以红色为尊。   于是,侯恂操作开封守军,吴甡假为流贼,两人用一个个小木块在城墙上下交锋,如同是下棋一般。   黑色木块虽多,但一次只能摆一少部分,红色木块则可以全部上城墙。   红色主守,有城墙之利,每撤下一个红色木块,黑色木块就要被撤去一部分,双方的阵亡比例是一比三。相较于真实战场,这个比例其实是偏低的,开封城高池深,守军又组织有序,众志成城,城头每一个士兵的伤亡,最少可以换取四到五名的贼兵。   侯恂和吴甡都曾经做过一方督抚,都有领兵实战的经验,每次作战前都会在心里盘算双方的战比,但在近乎真实的沙盘上,用木块当兵,将脑中所想摆设出来,却是第一次,因此两个老头既新奇,又叹服。简单的几下之后,两人就对开封的坚守时间就有了一个比较直接的判断。   当然了,毕竟只是模拟,而不是实战,战争从来也不是比人头这么简单,粮饷,士气,天气,诡计,内应,各种突发事件,都足以影响一场战争的成败。   吴甡和侯恂之后,参谋司的三位参谋又相互比划了一下,比起两位老臣,他们更专业,也更细致,为了一个黑色木块是否应该撤下,李纪泽和刘子政差点吵起来。   这中间,朱慈烺静静站立,目光紧盯着沙盘,脑子里急剧思索和想象着开封保卫战的惨烈……   “十天。”最后,吴甡的判断。   “五天。”侯恂比较保守。   而参谋司的三个参谋的判断也大不相同,李纪泽基本赞同吴甡,认为十天,刘子政六天,江启臣起了一个中间数,八天。   这测算的都是闯营将全部精锐派出,没有保留的情况。如果闯营不派精锐攻城,只派伏兵和流民,众人都以为,开封坚守一月是没有问题的,但万一李自成孤注一掷,派精锐攻城,太子大军身在归德,鞭长莫及,无法提供及时有效的援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开封失陷,那就追悔莫及了。   朱慈烺不置可否,目光看萧汉俊:“萧照磨,你看呢?”   听对于萧汉俊的身份和来历,不止朱慈烺,就是吴甡也怀疑过,并且派人秘密调查,但毫无结果。萧汉俊是山西人,而吴甡做过山西巡抚,对山西的地理人情多有知晓。据萧汉俊自己所说,他是山西祁县人,有秀才之身,经过吴甡调查整理,山西祁县却曾经出过一个叫萧汉俊的秀才,年龄和萧汉俊差不多,也像萧汉俊所说,因为得罪县太爷,他本人不得已逃离家乡,但具体相貌却没有人知道。因为萧家人已经死绝,附近的村庄也是十室九空,所以没有人能说出已经离家十年的萧汉俊长什么样子?   吴甡觉得萧汉俊的祁县话说的并不是太正宗,在身份问题上怕是有所隐瞒,对此萧汉俊也有解释,他少小离家,在外漂泊,多年未回,乡音有所改变也是正常事。   但吴甡依然提醒太子,认为萧汉俊来历有疑,不宜重用。尤其是军情司照磨这么重要的位置。   朱慈烺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应该用人不疑。不管萧汉俊什么来历,但终究是大明的子民,不是外族,值此风雨飘扬,大明内忧外患之际,萧汉俊的才华正应当为朝廷所用。   我以国士待之,他必以国士报之。   何况这几个月来,萧汉俊不但显示了才华,也显示了忠心,从京师的闲散师爷变成了军情司的照磨,原本潇洒白皙的面容,在这几月之内变得黝黑不少,面容也瘦了,几次任务更是完成的非常漂亮,朱慈烺没有理由不重用他。   萧汉俊拱手,恭谨的回答:“臣之所长在侦稽情搜,行军作战非臣之所能,臣不敢妄言。”   了解萧汉俊的人都会惊奇,想不到“狂书生”一般的萧汉俊,对军伍却这么的谦卑,想想也是,自从投效以来,虽然挂的是“京营军情司”的官职,但萧汉俊对行军打仗,军中操练之法却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朱慈烺又看佟定方:“镇远,你怎么看?”   小将佟定方一直都在静听,虽然他还年轻,今年刚满十八,但将门出身,久在辽东前线,从小就耳濡目染,对于战事和战机,颇有见解,对开封之战他心中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的,不过当着这么多的长官和长辈,他却也不好意思冒然进言,直到太子投来探寻的目光,他才抱拳道:“殿下,臣以为,开封能坚守多少日,并不完全在兵力和城池,而在于毅力。所谓无必救之兵,则没有必守之城,我军虽然没有开到开封城下,但城中将士却都知道援兵一定会到,因此士气高昂,相反,流贼虽然人多势众,但忌惮我二十万援兵,又久攻不下,士气必然低落,前十天贼兵或能保有旺盛的斗志,十天之后,贼兵的士气必然会越来越低落。士气低,则没有战力,因此臣以为,即使流贼全力攻城,开封坚守十天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朱慈烺微微点头,佟定方所说,正和他心意。   得了太子的赞许,佟定方胆气更壮,继续道:“而且臣以为,闯贼未必敢全力攻城,归德距离开封只三百里,一马平川,官道相连,我军骑兵两日、步兵三日可到,如果闯贼用精锐攻城,在他损失大批精锐,即将破城之际,我军却忽然杀到,以精兵对他残兵,内外夹击,他岂不是必败?所以闯贼必不敢派出全部精锐,他一定要保留一部分的主力,以应对我二十万大军,而这一点又可以为开封争取十天的时间,所以臣大胆推断,开封最少可以坚守二十天。”   其实佟定方所说,吴甡侯恂不是没有想到,但他们两人都顾忌皇帝陛下的圣旨,想着劝太子早点出兵,因此选择忽略,佟定方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中没有对朝事和朝堂的顾忌,只就兵论兵,点出了并不是秘密的要点。   最后,佟定方道:“其实现在最难的不是我们,而是闯贼,他重兵屯于开封城下,攻不下,但又不甘心撤兵,时间拖越长,他心情就越急躁,出错的可能性就越高。当年曹操围攻汉中,胜不了,又不甘心撤,称之为鸡肋,最后导致大败,闯贼比曹操之能差得远。臣以为,引而不发是对闯贼最大的煎熬和折磨。我军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待闯贼自己出错。”   说完退到了后面。   朱慈烺很欣慰,佟定方天生将才,又在参谋司听训这么长时间,果然是大有长进。不过他不打算放过佟定方,再问:“别光说好的,你来说说,我军可有什么弱点和隐忧?”   佟定方再次上前,不绕弯子,直接道:“回殿下,我军虽有二十万,但良莠不齐,战力不一,各部能否协调配合,步调统一,殿下的军令能否准确的传递到各营,各营能否坚定不移的执行军令,仍有未知之数。相反,流贼却是一股绳。第二,闯贼围攻开封乃是蓄谋已久,对于朝廷的援兵,其必有所准备,我军不得不防。第三,我二十万大军多是步兵,骑兵只一万有余,流贼骑兵却有三万左右,机动力我军不如流贼,我军进军开封之日,要时时提防流贼骑兵在半途的突袭,归德到开封三百里的路程,大军行进需要三到四日,一旦流贼在这期间攻破开封,我军就有可能会陷入进退失据的地步,因此需要早做谋划。最后则是粮草,虽有运河之力,但我军粮草并不宽裕,一旦运河有所阻碍,我军在开封的行动必然会受到很大影响……”   关于粮草,佟定方说的很隐晦,但众人却都知道他暗指的是圣旨。   四个方面的忧患,佟定方考虑的已经相当周全了。   吴甡和侯恂暗暗点头,小小年纪,就能做到这一步,实在不容易。   朱慈烺对佟定方的回答很满意,欣慰的笑一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然后环视众人,意思是你们怎么看?   吴甡和侯恂心知太子心意已决,想要尽快援救开封城已经是不可能了,吴甡拱手,肃然道:“殿下,战事多有意外,因此我军绝不能纸上谈兵,拘泥于二十天的时限。以至于错过解救开封的良机。臣以为,应该以十天为限,十天之后,大军立刻赶赴开封!”   朱慈烺沉思道:“十天太短,远不足以疲惫流贼,我以为,最少二十天为限,如果流贼没有猛攻开封,甚至还可以再推迟!”   因为是穿越者,朱慈烺清楚知道流贼的攻坚能力并不强,即使是到了崇祯十七年,兵多将广,士气高涨,面对只有几千人的山西总兵周遇吉,也在宁武关下也被杀了一个胆战心惊,李自成甚至一度放弃了向京师进军的计划,若非是收到大同总兵姜襄和宣府总兵王通的降书,京畿门户大开,李自成就会带兵折返陕西,甲申之变就不会发生,历史就会改写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崇祯心意   开封之坚,不下于宁武,而城中守军数量和意志更是远超宁武,陈永福的守城能力,也不在周遇吉之下,所以朱慈烺有相当的信心,开封再坚守一个月,完全不成问题。历史上,开封城最后不是被攻破,而是有人掘开了黄河大堤,水漫开封,除了周王、官绅和少量的百姓坐船撤退,大部分百姓不是饿死就是被淹死了,几百年繁华的开封古城,最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吴甡不再说,只重重拱了一下手。既然太子心意已决,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做好应对的准备,如果再有催战的圣旨,他必然上疏,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朱慈烺为什么要定二十天的最低限度?原因有三,第一:疲兵。流贼五十万大军在开封城下停驻的时间越长,其兵马就越是疲惫,士气就越会低落,未来交战之时,官军的胜机就会更多。第二,为中牟县的小袁营争取整顿兵马、挖壕沟、布置陷阱的时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朱慈烺对这一个月整训兵马的进展,并不是太满意,虽然他每日以太子之尊巡视众营,所到之处,官兵都操练刻苦,颇有一番振作的气象,但朱慈烺心知肚明,这些都是表面现象,由于不能干涉各营的操练章程和将官的任免,各营对他虽然尊敬,但心底里却未必当一回事。   很明显的例子,虽然他已经两次邀请各营将官到京营之中参观,但真正效仿京营安营扎寨、队列操练的将官却一个也没有,连最最忠心的虎大威都依然按照旧有的办法在操练部队。   原因不外乎四个字,麻烦,无用。   这些总兵们都是宿将,都有自己一套认为行之有效的操练办法,他们都不觉得有向京营学习的必要。他们都认为,京营能在鱼台县取得大胜,并非是因为京营的操练办法,而是因为火器的强大。   当然了,朱慈烺一个月的巡视,并非全无效果,起码是加强了将士们对朝廷的忠心。从副将以下,甚至百总,旗长,只要有机会,朱慈烺就会停下脚步,和他们说上一两句话,虽然都是简单的家长里短,但却足够他们铭感在心了。而发放军饷,一个月的好吃好喝,整个官军的士气和求战之心已经提高了很多,如果是丁启睿杨文岳领军,这样的士气已经足够了,但朱慈烺却有更高的要求,他要像压弹簧一样的将将士们的求战之心压住,等到时机了,再猛然释放,到时弹起的力道必然超过现在的几倍甚至是十几倍。   军议结束。   虽然吴甡侯恂有异议,但朱慈烺力排众议,决定以二十日为最低期限,这中间除非开封局势发生大变化,否则大军不会出动,二十日之后,再看情况而定。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谋划虽然好,但却也挡不住天灾意外。   对于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朱慈烺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开封在这二十天之内被流贼意外攻克了,那么他就只能率领二十万大军直扑开封,和流贼面对面的硬钢了。相比于现在的优势局面,到时情况一定会非常惨烈,胜败难以预料。   但朱慈烺不动摇,战争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胜机,白话讲,都需要一定的赌,不论是李牧当年在塞外痛击匈奴,李愬雪夜袭蔡州,都有一定的冒险性,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不冒险,就不可能有大胜利。   这中间,只是苦了开封的守军和百姓,他们将承受原本的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压力……   走出中军帐,吴甡和侯恂都脸色凝重。相互对视一眼之后,侯恂忽然笑了:“鹿友何必如此凝重?你们心里都是明白的,太子按兵不动,乃是兵家的上上之选,一旦二十日之期到达,我军兵发开封,到时会是一个必胜之局。”   吴甡负手遥望北方:“我何尝不知太子的坚持是正确的,然开封危急,陛下心急如焚,我担心的是到不了二十日之期,陛下的催战圣旨会再来!”   “那也无妨,若是陛下震怒,你我同下诏狱即可。”侯恂笑:“你老兄尚没有进过诏狱,该不是怕了吧?”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侯恂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两人年纪相差一岁,进士只差一期,又同属东林党,不管公开还是私下,关系都相当不错。自从侯恂到军中,两人对谈,几乎是无不可言,常常互开玩笑。   吴甡摇头叹道:“若是开封失守,我下诏狱又何妨?我担心的是陛下在急怒之下,会撤换太子代天出征的职位,另寻督抚带兵。那一来,太子何以面对圣旨?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此事?我等身为辅臣,又何以面对太子?”   侯恂吃惊道:“太子乃国本,陛下不会如此莽撞处置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等身为太子辅臣,需早做准备。”吴甡目光灼灼地盯着侯恂。   侯恂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向吴甡深深一躬,肃容道:“鹿友有何打算,但说无妨,但有我侯大真能出力之处,某绝不推托!”   侯恂字大真。   “陛下如果撤换太子,到时督师大军的一定不是丁启睿,而是大真你。所以我想请大真和我一起上表,向陛下奏明此间的军情,同时说明太子按兵不动,以图一举击溃闯营的必要性!”吴甡道。   吴甡是太子亲信,在崇祯帝的心目中,此次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很大程度是受了吴甡的影响,如果撤换太子,当然不会再用吴甡领兵,丁启睿又证明不可用,而侯恂是左良玉的恩公,有侯恂在,左良玉必然用命,所以太子一旦被撤换,侯恂是一个必然的继位者。   侯恂苦笑:“我戴罪之身,没有上表的权力啊。”   “我上表,你在我名字后面联署即可。”吴甡道。   二品大员拉着一个戴罪官员上表,实在是本朝少见,细究起来,并不符朝廷的规制,但吴甡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对御座上的那一位有相当的了解,真要动了急怒,有些事是绝对能做出来的。   侯恂有点犹豫。   他刚从诏狱出来,可不想再进去,一旦这份奏疏忤逆了陛下,陛下震怒,吴甡丢官,他可能就要重回诏狱了。   “怎么,大真你怕了?”吴甡脸色一沉。   侯恂虽然在诏狱待了六年,行事变的小心,但并非没有胆气之人,被吴甡一激,胸中豪气顿生,又想若非太子进言,我岂非仍在诏狱之中?就算下次下狱,也不过是重回原点,又有何所惧?更进一步想,太子乃国本,就算被撤换带天出征的衔位,也不失储君之位,未来一旦登基,今日自己所受的这些委屈,又算什么?   于是慨然道:“我侯大真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为朝廷,为天下,为开封的战局,某愿和少司马大人一起上疏!”   “好!”   吴甡抓起他的手臂:“走,我们现在就去写!”   ……   京师。   乾清宫。   和吴甡侯恂的奏疏一同送到崇祯帝案头的,还有开封最新的战报,和周王、河南巡抚高名衡求救奏疏。   “……贼攻势猛烈,四门贼兵拥登,势危万分,存亡俄顷,臣率总兵陈永福督率兵将躬临危险,指挥我兵奋死力敌,贼兵方始退却。到今日,城中官军已经精疲力尽,伤亡大半。望北而阙,臣高名衡当与开封城共存亡……”   看着高名衡的求救奏疏,崇祯帝眼眶泛红——高名衡打的好,是我大明的忠烈之臣!   放下高名衡的奏疏,崇祯帝又拿起右手边的那份密奏。   那是四天前送到京师,由太子亲笔所写的密奏。   这一份奏疏太子是动了大心思,花了大时间的,不但将按兵不动的理由写的清清楚楚,而且情真意切,字里行间,流露的不止是忧心天下的家国情怀,更把父子之情展现的淋漓尽致。   “开封之危局,儿臣忧心更胜于父皇,儿臣莫不想一夕之间解救开封,以报天恩。然贼势且重,儿臣不得不小心谨慎,以免轻敌冒进,重蹈松锦之覆辙。以儿臣看来,开封虽急,但急不过二十万大军的整训使用,开封虽危,但危不过大明天下的内忧外患。二十万大军不止是中原大船的压舱石,更是我大明朝最后的一副家当,为开封计,更为天下计,在没有整备完成、计划没有铺设开来之前,儿臣不能也不敢向开封进军。开封失守,儿臣犹可以夺回来,如果二十万大军有失,儿臣又有何脸目去见父皇?”   “何况开封犹有坚守之力,流贼善野战流窜而不善于攻坚,强攻开封,乃是其弃长用短,正该为我所用。”   “父皇为国事操劳,宵衣更食,鬓边早生华发,儿臣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今在归德,每每想起,忍不住涕泪交零。儿臣叩拜,望父皇保重龙体,儿臣不敢大言,只要父皇宽给儿臣一段时间,儿臣定解开封之危局……”   崇祯帝看得颇为感动,眼泪哗哗的。   原本他很是震怒,心中已经动了想要撤换太子代天出征的心思,但太子的密奏让他改变了主意。我儿赤诚,看来前方战事却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可再催了,而当吴甡和侯恂联名奏疏送到他案前,他仔细读过之后,微微叹口气,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   崇祯帝并非是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他主政十七年,臣子的建议,他多有采纳,甚至有臣子当面顶撞他,他也不会治罪,当然了,不止崇祯,明朝历代皇帝有保有这个非常优良的传统,满清那样,一个字写错,就论罪下狱,甚至诛灭全家的事情在明朝绝对不会有。   “那朕就再等一个月,春哥儿,你切莫让朕失望啊……”   崇祯帝好不容易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   开封。   这座四面受敌,黄河之畔的中原雄城,一天的血战之后,依然伫立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之中。   流贼已经连续猛攻二十天了,不管是城头的官军,还是城下的流贼,都已经是精疲力尽,特别是攻城的流贼,在轮番猛攻,损失惨重,但却毫无效果的情况下,军心已经出现浮动。   夕阳中,李自成用他的独眼看着开封城,脸色铁青的像是要吃人。   他已经是三围开封了,不说在开封城下损失的兵马,只说他的眼睛,就足以让他毁灭这座城池了。不过他始终冷静,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开封不是容易攻取的,因此才会制定围点打援的策略,只不过朱家太子太狡猾,竟然迟迟不上钩,以至于他不得不改变计划,对眼前的这座雄城展开攻击。   转眼二十天,开封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破,严苛军令之下,他闯营的流民和伏兵一轮又一轮的对开封展开攻击,将开封四门变成了尸山血海。挖地道,挖城墙,各种办法也都使遍了,但开封城却依然纹丝不动。   而到现在,他不得不再次做出决定。   “闯帅,我瞧各营都累了,明日不如歇息一天?”牛金星小心翼翼地问。变虚为实,向开封发动猛攻,以逼迫朱家太子带兵来救是他的主意,但没想,朱家太子真能沉住气,不论开封如何危急,他都没有动兵的迹象。归德官兵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点都没受开封战事的影响。   牛金星的策略失败了,因此他微微有点胆虚。   李自成摇头,冷然道:“不,不能歇。不但不能歇,明天反而要加大攻击的力度。二十多天,额们累了,城中的官军更累,现在就看谁能顶住了,传令,老营准备,明日一举拿下开封城!”   牛金星眼角一跳,他知道,这是李自成要动军中的步兵精锐了。   “是。”   李自成转头看向归德的方向,冷哼一声:“朱家太子不是不来吗?哼,明日之后,他就是想来开封也来不了!”   牛金星不敢说话,不过他却听出了李自成声音里的“赌性”——重兵屯于城下,粮草只余四十天,李自成必须赌一把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战幕开启   归德。   接到开封的紧急军情时,朱慈烺正在主持比武大会。   六天前,当定下二十日的期限之后,朱慈烺就开始筹划着在军中举办一场类似于近现代的比武大会,一来提升士气,二来选拔勇士,第三则是打破各营之中旧有的操练方法——为了整训这二十万兵马,朱慈烺可谓是煞费苦心。   比武大会一共设置了骑射、搏斗、阵型、鸟铳四大项目,分单人和集体两项,每一个项目的前三名都设置重奖,五十名之内有小奖。每一个千总队要出二十个单人好手和三组集体小队参加比试,成绩好的千总队会有额外的奖励。   比武大会的规则一出,各营将士都是欢迎。   每日憋在营中,枯燥的操练实在是太磨人了。如果是过往,如果没有太子严厉的督查军纪,各营将士早到归德城中去逍遥了。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生息,归德渐渐恢复了一些生气,京惠商行不但向大营供给“鸡鸭猪肉”,而且还在城中开了两家商铺,平价供应一些民生必需品。   在京惠商行的带头之下,商家们逐渐回流,归德商业渐渐得到恢复,继而带动了手工业和农业,残存下的百姓都可以找到糊口的工作,各种行业也渐次在恢复中,其中就包括军士们最喜欢的一个行业,只不过军中严令,非有准许,任何人不得进城,军士们干着急却也没有办法。   这一次因为是太子统军,粮草正常,补给还算充裕,太子又三令五申,因此各营军纪抓得相当紧。十天前,有几个左营的军士暗夜出营,被巡夜的抓到,报到太子那,太子二话没说,直接下令斩首。左营都如此,其他营的人就更是不敢僭越了。   比武大会把将士们的注意力都拉回到了军营之内。   今天是复赛的第一轮,朱慈烺看的正兴致盎然,不时为将士们精彩表现喝彩,直到开封的紧急军情送到了他面前。   展开一看,朱慈烺顿时笑了:“闯贼沉不住气了。”将军情传给身边的吴甡,吴甡看罢却是脸色一变,霍然站起:“闯贼动用了老营精锐,由此看来,他是非攻下开封不可了。殿下,闯贼精锐非一般的贼兵可比,我军必须立刻应对!不然开封危亦啊。”   朱慈烺暗暗吸口气,气定神闲的点头:“比武终止,擂鼓,聚将吧!”   “咚咚咚咚……”   鼓声响起。   按军规,一卯不到,杖责二十;二卯不到,杖责四十;三卯不到,斩首示众。   朱慈烺统领这支大军虽然时间不长,但因为是太子之尊,几次出手又显示了相当的手腕和霸气,在保证粮饷的同时加大军纪的惩处,恩威并施,人人都知道太子虽然年幼,但却不是一个可以糊弄的角色,稍不注意,就可能遭受太子的严罚,因此无人敢怠慢。听到鼓声,参将以上的将官急忙披挂铠甲,向中军大帐奔去。   一通鼓罢,所有应到将官就已经全部聚集到了太子的中军大账之外。   红缨甲胄,长刀战袍,一个个脸色肃然。   在归德一个月,太子击鼓点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众将却都能感觉到此次的不寻常。   帐中传出号令之声,左良玉、虎大威等总兵副将列队进入中军帐,参将们则留在原地待令。   中军帐内,太子朱慈烺居中而坐,着银甲银盔,正一脸肃然的看着参谋司拟定的作战计划书。   见礼之时,武将之首、平贼将军左良玉偷眼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帅案后的太子,想知道这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面对如此重大的战局,他脸上的冷静和淡然,究竟是假装出来的呢?还是真的已经到了胸有成竹、波澜不惊?左良玉不觉得是后者,因为即使是戎马一生的他,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就不信这十五岁的少年能做到。   好像是察觉到了左良玉的观察目光,太子忽然抬头向这边望了过来。   左良玉慌得收目躬身——太子的目光平静而温和,让人如沐春风,但在平和之中,却也隐隐透出了几分犀利和严厉,令左良玉有一种心底秘密全被看穿的感觉,然后他忽然警觉,觉得自己想要揣测太子心思的想法,实在是太危险了。太子不止是统帅,更是国本,一旦自己的图谋被看穿,这个平贼将军怕也就做到头了。   想到此,左良玉的身子躬的更低。   左良玉审视、甚至是带着一点狐疑的目光,朱慈烺清楚的感觉到了,不过却并不在意。经过这一个月的整训,尤其是那日的交谈、恩威并施之后,左良玉最近大为老实,一直都在夹着尾巴做人,即使是营中军士夜出军营,被太子斩首,他也没有吱一声,和往日在督抚面前,装聋作哑、飞扬跋扈的模样,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朱慈烺相信,左良玉并非是在隐忍,而是真的有所收敛,相信在开封的战场上,左良玉一定会有所表现的。   朱慈烺环视众将:“众将免礼。”   “谢殿下。”一片铁甲锵然之声后,众将各归各位,然后一起目视太子。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聚将,怕是要兵发开封了。   朱慈烺向吴甡点头。   吴甡站起,先简单介绍了流贼精锐急攻开封的紧急军情,然后不询问督抚、更不询问领兵将领的意见,而是直接宣布:即刻拔营,向开封进军!   这就是太子和督抚的区别。   如果是督抚,必然要先询问众将,尤其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意见,若是左良玉不同意,进军必然不可能,但太子却不用。   二十万大军分三路进发,右路由丁启睿统领,率其标营加上方国安、杨德政部,一共两万人马,不打自己,而打“左良玉”的旗号,假作是左营,向杞县进发。杞县距离开封一百里,是开封东面的门户,李自成第二次攻打开封之时,左良玉的援兵就是从杞县进军的,左军一到杞县,李自成就率兵撤退了。   丁启睿的任务是占领杞县,然后以杞县为核心,向两边伸展,挖掘一条宽三丈,深一丈的大壕沟,截断闯营从东面逃窜的可能路线。挖掘的路程当然是越长越好,太子给他们定下的最低标准是四十里,涵盖了从开封逃往杞县的大部分路线。   杞县只有少量的流贼,人数不过千人,丁启睿带领的两万虽然都是弱兵,杨德政麾下的五千兵马甚至有一半是不经一战的卫所兵,不过以丁启睿的统帅之能,加上两万人的兵马,收复杞县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收复杞县,挖掘壕沟之后,丁启睿的任务就是固守待命,接下来的开封和朱仙镇之战,也许不需要他的参与,他只要能守住杞县,挖好壕沟,就算是大功一件。   宣派完丁启睿的任务,吴甡将一份早就写好的任务要点亲手交给丁启睿,并且叮嘱:“小心保管,若有变,一定要焚毁。”   “是!”丁启睿躬身接令,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方国安杨德政都是弱兵,但杞县根本不会成为主战场,只要收复了杞县,他丁启睿的功劳就是板上钉钉了,哪怕开封之战溃败了,朝廷也问责不到他的头上。   中路是杨文岳率领的虎大威、姜名武等保定兵,保定兵有一万六千人,加上左良玉分出的五万弱兵,一共七万人的大军,打太子“代天巡狩”的旗号,目标直指朱仙镇。   朱仙镇位于河南省开封西南40里处,自唐宋以来,一直是水陆交通要道和商埠之地,是开封唯一的水陆转运码头,也是古代四大名镇之一。官军如果占据朱仙镇,不但可以通过水路运粮,还可以和开封守军形成犄角之势,相互支援。如果一同出击,则也能对围城的流贼形成夹攻之势,且朱仙镇附近地域宽阔,利于大军展开,是一块天设地造的好战场,不论流贼还是官军,都将朱仙镇视为战略要地,因此朱仙镇是非夺不可。   作为穿越者,朱慈烺知道朱仙镇对官军“不祥”,本能的想要规避。但参谋司三大参谋,吴甡侯恂、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人都以为,要救开封,非先占朱仙镇不可。也怪不得真实历史上,朝廷援兵会直扑朱仙镇,并且在朱仙镇附近和流贼对峙,乃是因为朱仙镇处在水路要冲的关键位置,不夺不行。   所以最后朱慈烺改变了主意,决定拿下朱仙镇。   只有拿下朱仙镇,官军才能取得开封之战的绝对主动权。   但和历史上不一样的是,朱慈烺并没有把绝对的主力放在朱仙镇,而是放在了朱仙镇的西面,也就是历史上,流贼大营的所在地。   流贼大营在朱仙镇西,官军大营在朱仙镇东,但因为两军的饮用水源,贾鲁河,即传说中楚汉相争中的“鸿沟”,是从西往东流,最后在朱仙镇里转了一圈,又往南流去。也就是说,流贼在上游,官军在下游。真实历史上,双方相互对峙之时,上游的流贼堆起大堤,截断了贾鲁河,导致下游的官军饮水困难,不说普通的军士,就是将官们也喝不上清水。左良玉认为无水不可战,想要撤退,丁启睿却认为应该逆势攻击,双方谈不拢,左良玉也不多说,当天夜里却悄悄撤退,天明时,丁启睿杨文岳虎大威才发现左营已经撤走,大惊之下连忙也要撤退,但却已经晚了。流贼围住他们一顿乱奏,丁启睿等人全军覆没,仅以身免,连崇祯帝赐予的尚方宝剑都扔到路上。   此番李自成围攻开封,仍然像历史上那样,抱持着“断绝官军水源”,然后趁官军大乱,一举破之的信念。   也因为如此,李自成才会在开封城下顿兵不去,即使在攻城战中损失惨重,也没有动摇过击败官军的信念,究其原因,不止是因为他自认有了击败官军的实力,更因为他心中有击败官军的妙计。   而对于如何挫败李自成的毒计,参谋司经过反复讨论,最后制定出了一套战数方案,那就是疑兵出击,先派丁启睿打着“左良玉”的旗号攻击杞县,令李自成惊疑,以为官军的主力会从杞县来,同时的,杨文岳虎大威打着“带天出征”的旗号,带领七万大军猛攻朱仙镇,在李自成的注意力被这两面吸引之时,官军真正的主力,由太子亲率京营的两万人和左良玉军中选出的五万精锐,一共七万人,突然出现在朱仙镇的西面,抢先于闯营之前,在西面扎下营寨,建立堡垒,令流贼想要截断官军水源的计划,不攻自破。   有人说了,上游的上游还有上游啊,流贼不是还可以截断吗?   但截断贾鲁河可是一个大工程,历史上,流贼截断贾鲁河,官军只所以无可奈何,乃是因为流贼修建的大堤,处在流贼大营的包裹和保护之中,除非是击破流贼大营,否则不可能疏通河水。   同理,李自成如果还想要执行“断水”的策略,就必须在朱仙镇更西面的地方建立大营,但那里距离开封太遥远了,如果李自成真这么做了,那开封之围自解,城里城外官军汇合,军心士气都会大振,官军也没有必要在朱仙镇西面设营了,大可以移到朱仙镇,甚至是开封城中,使用井水,李自成的战术等于是彻底失败。   因此,只要官军先于闯营之前在朱仙镇的西面设立大营,占据贾鲁河的上游,李自成就无可奈何,朱仙镇之战就胜利了一半。   但事情最大的难点就是,朱仙镇距离开封只有四十五里,闯营一个急行军,半天时间就可以到,骑兵甚至只需要两个多小时。而归德距离朱仙镇却有将近三百里,官军如何才能在悄无声息,不被闯营察觉的情况下,进到朱仙镇西面呢?除了丁启睿和虎大威的两处疑兵,官军能否成功的关键就是进军的速度。   为了保证进军速度,更为了保证行军的隐蔽性,吴甡对各营的开拔时间和安营扎寨的时间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太子亲率的七万主力,军议结束后就造饭休息,今夜子时启营行军,天亮后扎营休息,昼出夜伏,因为归德百里之内的流贼细作和探哨都已经被肃清,不担心被流贼察觉到动向,因此这前面一百里是比较舒坦的,关键是后程两百里的考验。   而作为掩护的丁启睿和杨文岳则是立刻启程,白天行军,晚上宿营、大张旗鼓的向杞县和朱仙镇进军,以吸引李自成的注意。   计划能否成功,一在隐蔽,二在速度。 第四百九十九章 朱仙镇之战(1)   听到太子殿下要亲自率领主力前往朱仙镇西面,丁启睿杨文岳还有帐中诸将都是大吃一惊。   殿下可是万金之躯,岂能到前线试险?一旦出了意外,在场的人就是诛灭九族也难以赎罪啊。   但大家都知道,没有太子的钧旨,吴甡和劳什子的参谋部绝对不敢制定这样的计划。   不等吴甡说完,在丁启睿杨文岳的带领下,帐中的文官武将就哗啦啦跪成了一片,齐声劝道:“殿下,不可啊。”   “剿灭贼寇,冲锋陷阵乃是臣等职责,殿下坐镇归德即可。”   “恳请殿下收回成命!开封交给我等即可!”   除了吴甡侯恂,其他的文官武将全都跪下了。   朱慈烺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众人,待众人说的差不多,账内静下来之后,他才环视众人,脸色肃然的道:“本宫到河南,是代天出征来的,不是喝茶看戏来的!不到前线,如何能鼓舞前线的将士?再者,难道你们认为,左镇的五万精兵和京营两万兵不足以保护本宫的安全吗?而留在归德就是安全的吗?如果流贼突袭,直达归德怎么办?难道要全军回援放弃开封吗?”   “……”众人一时无语。   “都起来吧,本宫心意已决,谁也不能拦阻!”朱慈烺道。   太子说的坚定,吴甡和侯恂又巍然不动,众人心知肯定是劝不住了,武将还好,丁启睿和杨文岳却都是一脸苦色,一旦太子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两个文臣肯定首当其冲的会被朝廷问罪,但太子心意已决,谁也劝不住,只能暗暗叹口气,起身站立,同时默默祈祷,但愿一切顺利,左良玉保护太子无恙,不然他们真的要身死族灭了。   “少司马,你继续。”朱慈烺向吴甡点头。   吴甡继续分派任务,归德留六千人马,由左营将领卢光祖负责防守,归德到开封之间的通路,也由左营骑兵保护。丁启睿和杨文岳携带一个月的军粮,太子亲率的主力为了减轻负担,便于行军,只携带十天的军粮,因此太子主力一到朱仙镇西面,留守归德的卢光祖就要迅速向前线运粮……   分派完任务,吴甡目光炯炯地环视众将:“对于作战计划,诸位可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提出意见之处?”   众将不说话,都悄悄看左良玉。   左良玉十万人马,参谋司的作战计划却将其一分为二,五万精锐,或者是五万有战斗能力的部队由左良玉亲自统领,随太子绕道通许县,其他的五万弱兵则交给杨文岳充门面,听杨文岳调遣,这等于是剥夺了左良玉一部分的指挥权,对一个武将尤其是明末的武将来说,手下的兵丁就是最大的资本,参谋司这么做,不知道事先有没有经过左良玉的同意?   如果没有,左良玉说不得会生气。   众人注视中,长须红脸的左良玉抱拳躬身,恭谨的道:“末将没有意见,但听殿下和少司马调遣!”   众人惊异。   聪明人立刻就明白,左良玉显然是知情,并且是同意了的。   原来,除了和吴甡、侯恂、参谋司的三大参谋反复推敲研究之外,太子还秘密的找了左良玉,将参谋司制定的作战计划讲给他听,同时征求他的意见。听到自己的人马要一分为二,左良玉本来是有点不悦的,不过听完参谋司的整体计划后,他却是同意了,一来太子亲问,他不能拒绝,二来他惊讶的发现,京营参谋司制定的计划,将他所能想到的问题,全部想到了。兵分三路,互为疑兵之策,可保证闯贼在没有得到确切情报之前,无法坚定的派兵,犹豫之间,说不定官军就已经占据了朱仙镇的西面。   而闯贼可能会截断水源的毒计,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听太子一讲,他才猛然醒悟,然后大汗淋淋。作为一名统军的大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水源对一支大军的重要性,没有水,再是能征善战,骁勇无比的军队也会不战自溃,幸亏太子想到了并做了预防,不然朱仙镇之战非败不可。   天威、手段、再到谋略,左良玉对太子的敬畏,又提高了一些。   左良玉没有意见,其他众将就更没有意见了,吴甡将中军的作战计划和要点交给杨文岳,同样叮嘱他小心保管、有变焚毁。   任务分派完毕,吴甡声音高亢的道:“朱仙镇之西的水源对我二十万大军至关重要,如被闯贼所得,我军将不战自败。因此本官在此提醒诸位,务必遵照战略计划,配合太子殿下的主力,循序渐进,奋勇杀敌,如有顿兵不前,贻误战机者,定斩不赦!”   “遵令!”众将轰然答应。   吴甡退到旁边。   现在该太子讲话了。   在吴甡分派任务之时,朱慈烺仔细倾听,想着是否有遗漏或者是不恰当之处?   当吴甡分派完毕,退到一边时,朱慈烺站起来,肃然道:“令参将们都进来吧。”   “是。”   铁甲锵然,脚步声声,一直在外待命的参将们列队走进大帐,将大帐挤得满满。二十万大军,总兵副将参将加起来将近一百余人,中军大帐虽然大,但一次却也站不下这么多人,因此只能令参将们在账外听令。因为帐门是掀起的,账内说话的声音也足够大,所以帐内发了什么指令,各个总兵副将又是如何回答的,站在账外的参将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刚才,听到太子要亲率兵马,疾行突袭到朱仙镇西面时,参将们小小骚动了一下。   虽然大明朝不怕死的督抚文臣有很多,不说刚刚战死在中原战场的傅宗龙和汪乔年,就是眼前的丁启睿和杨文岳也都不是胆小之辈,但太子亲到一线,还是让参将们非常震撼,隐隐地,众人都意识到,此次朱仙镇之战怕是没有退路了,只能拼命向前,保护太子的安全,一旦太子有失,在场所有人都是死罪。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抬目环视众将,缓缓道:“众将,自崇祯二年流贼蹿起,但今日已经十三年了,这十三年来,流贼四处肆虐,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母失子,儿哭父,各地百姓被屠戮、被祸害者不计其数!每每想起,本宫就痛彻心扉,恨朝廷没有保护好百姓。然朝廷屡次剿灭,但流贼却又屡屡重起,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没有能斩草除根,给了流贼喘息的机会。今日开封之战场,乃是上天赐给我军的大好时机,开封是中原雄城,流贼虽多,但却难以攻下。风餐露宿,粮草不济二十天,到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军却是养精蓄锐一个月,以锐破疲,岂能不胜?”   “再者,流贼虽多,但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善于打顺风仗,不善于打逆风仗。得利时人人争先,唯恐落在别人身后;失利时人人奔逃,唯恐比别人跑得更慢,只要我军四路围攻,奋勇杀敌,流贼必然是一溃千里!众将,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就在此一举。但在此战中奋勇上前,本宫必亲自上疏陛下,为其请功,若是怯弱畏战,畏缩不前者,本宫必亲斩之!”   “众将努力,本宫在看着你们,天下百姓也在看着你们!”   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极具煽动力,一番话讲下来,参将们都已经是热血沸腾。   “誓死报效朝廷!”   ……   脚步踏动,号角声声,就在军议结束后不久,丁启睿杨文岳整理兵马,准备出征之时,一支人马却开进了大营。   原来是京营临清营的兵马。   原本,朱慈烺是不打算动用临清营的,毕竟临清营成立的时间不长,操练时间短,甲胄也不齐,他不想将这么一支未来的劲旅,徒自牺牲在开封城下。但在归德驻军一个月,巡视各营,知道各营虚实之后,朱慈烺却不得不动用临清营了,因为二十万官军之中,真正能战的劲旅实在是太少了,左良玉虎大威部还好,方国安和杨德政的兵马实在是不经一战,不但比精武营,比左柳营也差得远,短期之内根本没有整训的可能,所以朱慈烺不得不改变主意,调临清营到归德,以防万一。   今日临清营押着一批粮草,正好到营。   “拜见殿下!”   进账拜见朱慈烺的除了临清营参将董琦、队列操练官韩琛之外,还有一人就是练使张家玉。   那日到临清,巡视临清营之后,朱慈烺对临清营的气象颇为欣慰,临清营的队列操练已经初见成果,但鸳鸯阵的操练尚没有展开,所以他就将张家玉留在了临清营。   本来是要上前线,结果却被留在了临清,张大帅哥对此很是憋屈,这一个多月来,他十天就一封报,将临清营鸳鸯阵的进展向太子详细汇报。朱慈烺心知他是想离开临清营,到归德前线来效力,但假装不知,现在调临清营到归德,也算是遂了张家玉的心意。   大胡子董琦、瘦黑的韩琛、加上三千名临清营将士,朱慈烺对归德的防守和粮草输运安全,有了更多的信心。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功到雄奇即罪名……”   张家玉进营之时,正是丁启睿杨文岳大军开拔之始,眼见刀枪如林,军容鼎盛,他心情激动,忍不住吟诗一首。但吟着吟着,他忽然就泪流满面。   朱慈烺心知他又是想起袁某人了,只能轻轻一叹……   ……   一个时辰后,丁启睿和杨文岳的大军先后拔营,浩浩荡荡地向开封而去,旌旗招展,将近十万的步兵骑兵,行进在通往开封的官道之上,十万条的人脚马腿,践踏起漫天的烟尘浮土。   因为要迷惑李自成,所以前锋部队都是各部的最精锐,不但精壮英武,而且盔明甲亮,一副朝廷精锐,大兵压境的模样……   两万京营和左良玉麾下的五万精兵此时造饭完毕,在军官们的严令之下,开始酣然睡去。   朱慈烺没有睡,或者说根本睡不着,他一直在等开封的军情塘报。   每隔一个时辰,关于开封的最新军情就会送到他的面前。   “连日,贼在城外设立大量炮台,几乎与城一般高,向城上猛轰,巡抚高名衡指挥守军用炮还击,贼军伤亡甚重,但依然不退,今日上午,在连番的炮火攻击下,南门北段的城墙垮下去一丈,贼军立即向缺口处并放大炮,然后百多名贼兵手持长枪为前导,试图在缺口处登城,守军用大炮轰击他们,终将缺口堵住,并修补城墙……”   “至中午,我军疲惫之时,闯贼忽然改用本营老贼……”   “本营老贼铁甲长刀,大部都是原官军主力,被闯贼重金圈养,一声呼喝,无令无人敢退。”   朱慈烺眼皮子直跳,忽然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   开封。   时值七月二十六,中午的阳光正猛烈而炙热的照射着中原大地,早上倒毙在城墙下的尸体,到中午就已经开始散发恶臭,招惹起无数蝇子了,加上城头守军不停的往下倾倒金汁,导致城墙下不止是血肉地狱,更像是一个超级大粪坑。景况惨烈,气味更让人作呕。   锣声之中,上一波攻城的贼兵在丢下大批的尸体和伤兵之后,逃命似的退去,精疲力尽的守军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欢呼,就看见流贼阵中大旗摇动,左右一分,一支和以往攻城部队完全不同的贼兵出现在视线里。   都是青壮,大部分人都身披铁甲,一色的圆盾长刀,有几个人的脑袋上还扣着铁盔。   这样的装备和架势,绝不是一般流贼兵能有的!   主持南门防御的河南巡抚高名衡立刻就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他扶着墙垛仔细观察,发现这股流贼兵最少三千人,前面有云梯,后面有大批的弓箭手。面对眼前的雄城,所有人都是默默,没有呼喊,没有骚动,只静静的望着开封城。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但高名衡却能清楚感觉到这股流贼的暴虐和凶狠之气。   闯营中军大旗之下,李自成马鞭一指。   “开炮!”   “砰砰砰……”大地震动,流贼炮台时冒出了白烟,流贼向城头开炮了。   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流贼的炮火尤其猛烈,连续不停的轰击,大铁弹丸轰到城墙上,溅起一片碎石。 第五百章 朱仙镇之战(2)   城头的官军不示弱,立刻开炮还击。   虽然没有“红夷大炮”那一类的重型火炮,但开封城头的火器还是有不少的,四门加起来,各色佛郎机炮将近一百门,虎蹲炮大将军炮有两百门,面对五十万流贼的围攻,开封能始终坚守,除了城池坚固,火炮的威力也是功不可没。   “轰轰轰……”双方你来我往,用大炮相互攻击,大铁弹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无论撞到流贼或是官军,都会溅起一片血肉,若是砸到城墙上,则砖头崩裂,墙垛出现裂痕。流贼虽然是贼,但经过这几年的发展,特别是从去年到今年,在中原大地取得一系列的胜利,将黄河之南的官军几乎是扫荡一空,从而夺得了不少的火炮,比起前两次围攻开封之时,流贼的火炮数量已经大大增加。连续二十多天的猛轰,很多处的城墙都被轰的残破,守军将各王府和寺庙的门板拆下,护在城墙之上,打透一层添筑一层,先后共修筑了七层城墙,如此方抵挡住了流贼的大铁弹。   不过因为地理劣势和使用原因,流贼的火炮威力比城头的守军还是差一截。守军在火炮战中还是占据了明显的上风。流贼在城外的炮台被轰塌十几次,又重建了十几次,每一次都意味着巨大的伤亡。   双方对轰了一阵,流贼在城外设置的炮台又被轰塌了好几个,但城头的守军却也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李自成再挥马鞭。   “杀!”   只听到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原本沉默的流贼精兵忽然迸发出一阵巨大的怒吼。接着,由静止转为运动,在小掌盘的口令下,左手圆盾,右手长刀,迈着缓慢的步伐,向城墙压了过来。   “是贼兵精锐!快开炮!”   高名衡眼珠子血红,大声嘶吼。   官军的佛郎机炮立刻朝流贼精锐开火,但流贼采用的是松散阵型,所以伤亡并不大。   流贼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快,很快逼到城墙下,变成一股股山呼海啸的涌动人潮。人潮猛烈地拍打着开封的城墙,云梯和攻城车也都搭了上去,仿佛瞬间就能将城墙冲毁。   守军拼命的射箭和投掷砖石,金汁也不停倾倒,但令流贼胆战心惊的万人敌,却出现的很少了——经过二十天的血战,城中的万人敌已经所剩无几,虽然工匠们正在赶制,但因为原料的原因,一时之间却也造不出许多。为了弥补万人敌的短缺,除了谨慎使用之外,守军只能用大批的砖石替代,临近城墙的一些宅院和商铺都已经被拆的一空,城中男女老少,聚在城下,不停的往城上输送砖石。   战鼓越擂越急,越擂越响,却是闯营大将刘宗敏在亲自擂鼓。   “杀啊,第一个杀上开封城头的赏千金!”   本营老贼攻城,其他流贼也不闲着,后面的火炮不顾可能会伤到自己人的危险,连续不停的向城头发炮,更多的流贼弓箭手不顾死伤的攻到城墙下,朝城墙上倾泻箭雨。城头城下,炮声轰鸣,箭支在空中乱飞,几乎每一瞬都有人中箭倒下。   硝烟之中,梯子上已经爬满了登城的贼兵。城头弓箭急射,砖石嗖嗖砸下去,转眼间城下就死伤一片。   但本营老贼的战斗力和意志力,完全不是普通流贼可比,面对身边的伤亡和惨叫,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依然举着圆盾,不要命一般往上冲。   “砰!”   开封城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白烟冒起,官军纷纷惨叫,血肉横飞,整个城墙都在摇晃,守城的官兵初以为是流贼的炮弹落到城头了,细看才发现是官军一门三百斤重的佛郎机炮炸膛了。开封守军所使用的火炮,大部分都是旧炮,时间长了,当初铸造的质量也不是太好,在连续二十天高强度的使用下,炸膛已经成了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   这一炸对官军的士气影响非常大。   原本一直向城下猛轰的佛郎机炮,忽然安静了不少。   而流贼则士气大振。   一名剽悍的老贼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左手圆盾护身,右手挥舞长刀,在同伴纷纷掉落云梯的情况下,他却一路爬上了城头,一个纵身就翻过了墙垛。一杆长枪从侧后向他猛刺而来,他往旁一闪,避开致命一击,右手里的长刀顺势抡起,狠狠砍在偷袭者的脑袋上。   红的鲜血,白的脑浆,那长枪官军哼都没哼的就倒地。   另一个官军稍一犹豫,也被老贼一刀削去了脑袋。   这一来,吓坏了剩下几名守城官军。他们转身便跑,却在城墙上留出了一段防守空白区。趁这个时机,又有十几名流贼跳上了城头。他们在先前那名剽悍老贼的率领下,向城楼方向杀去。一时杀的人头滚滚,官军竟无人能当。   “谁也不许退,杀!”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大吼。   却是河南巡抚高名衡。   官帽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头发披散,面目漆黑,眼珠子却发红,只有那大红的官袍证明他河南巡抚的身份。   高名衡挥舞长剑,发疯一样的从城楼往这边跑,他的亲兵紧紧护卫着他,亲兵队长更是大吼:“傻愣着干什么!都上啊,杀,将贼兵都杀下去才能保住开封!”   在巡抚大人的鼓舞和督阵之下,惊慌的官军终于是稳住了阵脚,不再后退,纷纷向前攻击流贼。狭窄的城墙对于防守者是一个天然的优势,高名衡的卫队盾牌在前,长枪手在后,先是挡住了流贼兵冲锋的脚步,接着慢慢向前进逼,冲上来的流贼兵虽然勇猛,但在大盾和长枪面前却也是无可奈何,前面的盾牌被流贼的长刀砍的呯砰乱响,后面的长枪手一前一后突刺,让那些冲过来的流贼兵刺成了血葫芦。   砰!砰!盾牌之后的几支鸟铳也打响。领头的那名悍贼惨叫倒地。   而相反方向,官军也正朝这边反卷。   冲上城头上的流贼兵被前后夹击,无处可躲,特别是当领头的那名悍贼被鸟铳打死之后,他们的士气立刻就散了。侥幸没死的十几名流贼兵被逼得跳下城去。一半摔折了腿,另一般被城头追击而下的羽箭射死。   ……   但这只是一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南门城墙上,最少被流贼精锐冲出了六七道缺口,流贼蚁附而上,眼看守军就要抵挡不住,关键时刻,河南总兵陈永福带领援兵赶到了。   连日激战,四门各有专人防守,陈永福担任的是救火队长,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救援,原本两千人的救火队,到如今连一千人都不到了,虽然只有一千人,但却都是他麾下的精锐,弓箭射,刀枪杀,一阵奋不顾身的猛冲,终于将大部分的缺口都堵住了。   不过仍有一处无法弥补,也就是日前被流贼火炮轰塌一丈左右的南门北段城墙,在官军的抢修之下,刚刚砌成不到一天,此时又被流贼的土炮轰塌了。原本四丈的城墙变成了三丈,流贼不必使用攻城车,只用小梯子,顺着坍塌的砖石就可以爬上城头。   眼见大批流贼精锐已经蜂拥到了拥到缺口处,左右两边城头上的官军连忙放炮,但“砰砰砰……”几声巨大轰鸣之后,官军的大将军炮和佛郎机炮,竟然有两门同时炸膛,释放的官兵当场就被炸死了十几个,伤者在血泊中呻吟,城墙的墙垛都被震塌了十几个。   这一来,炮兵们畏畏缩缩,再无人敢放炮,都担心大炮会炸膛。   而在这短瞬间,流贼前锋已经爬上了城头,领头的举着大旗,好像已经准备欢呼胜利了。   事危急,陈永福一下就急红了眼,他推开拦阻的士兵,爬到一门大将军炮上,高声大呼道:“忠臣不怕死!给我放!”他手下的亲兵拦阻不住,只能咬牙点火。“嗤嗤……”引信燃尽,砰的一声巨响,白烟窜起,陈永福连同他身边的一百亲兵都被白烟围绕,再也看不见。巨大的轰鸣震动之中,谁也不知道大炮的炮弹是飞了出去呢,还是在炮管里就炸了膛?   直到顿了那么几秒,白烟逐渐散去,陈永福的亲兵们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才齐声欢呼了起来。   大将军炮没有炸膛。不但没有炸膛,而且准确的落到了缺口处的流贼头上,那两斤重的铁弹子在流贼群中滚过,炸出了一条血胡同。流贼原本蜂拥攻击的劲头,顿时就受到了扼制。   “总镇威武!”   城头的官军齐声呐喊。   陈永福冷汗淋淋,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刚才也是在搏命啊,如果大炮炸膛,他是必死无疑。顾不上品尝劫后余生的庆幸,陈永福举刀大呼:“开炮,快开炮,将贼兵全部轰下城去!”   受此鼓舞,官兵不再担心炸膛,火炮连续施放,“砰砰砰……”将冲到缺口边的流贼炸的血肉横飞。那一支五百人的流贼精锐原本已经要登上城头,阵后的李自成已经激动的要拨马了,但这一番炮弹砸过去之后,这五百流贼被轰的七零八落,已经完全不成阵型,有胆小者已经撒腿往下跑了。李自成气的连挥马鞭。   炮声中,陈永福率领五百精锐杀到缺口处,一番血战,终于再次将这股流贼彻底赶下了城。随即组织人力,快速修补城墙。   城头血战的同时,城墙下也不平静。   李自成攻城,除了攻城车、云梯之外,他最喜欢使用的其实是另外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挖城墙墙根的砖,将下面掘空,每间隔一段距离,留一个土柱,然后穿上绳子,让上万人去拉绳子,把柱子拉倒了,没有根基支撑,城墙也就倒了。   另一种方法同样是挖墙根,在墙根下挖出大洞之后,将装满火药的坛子,一坛一坛的垒放进去,然后投入火把,点燃火药,引起爆炸,轰开城墙。李自成还为这种方法取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名字,叫“放迸”。   不过这两种方法先后在开封和宁武关碰了璧。后期李自成才逐渐明白,“放迸”之法对付小城有用,对开封和宁武这种城墙厚达数丈、土石坚固的城墙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坚固所以能抗压,火药炸城墙,根本炸不到里面去,火药力道反而向外击出,不仅炸不倒城墙,自己兵马倒是要被飞溅的砖石伤亡不少。   李自成第二次围攻开封时,就用过火药炸城的办法。   一声巨响之后,埋伏在壕边等待城塌进攻的流贼马步被砸死射死无数,城上城内却未伤一人,城墙更是巍然不动。   李自成当时很骇然,认为开封城有神灵保护,后来却渐渐回过味,认为不是神灵,而是火药用的太少了。   按流贼军规,凡是依照“挖穴攻城”战法,摸到城墙下挖出城砖的流贼,都可以回去休息,并且不必再参与惨烈的攻城战。受此优厚条件的鼓舞,流贼摸砖的心气非常高,即便在“金汁”和“万人敌”的攻击下伤亡惨重,但依然奋勇摸砖。   初期,因为视角的原因,城头守军难以攻击城墙下掏挖的流贼,只能眼睁睁看着流贼挖了城砖而走,流贼第二次围攻开封时,有一个叫张坚的书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设计出了一种专门应对流贼挖城的悬楼。   所谓悬楼乃是使用很厚的柏木板制成,四四方方,就是像是一个台子,悬挂突出到城墙之外,等于是到了流贼的头顶,里面容纳十个人。里面的士兵可以直接向下抛打砖石和万人敌,打击城墙脚下掏挖的流贼。   因为悬楼是坚固的柏木制成,所以流贼炮火不能击破。   推官黄澍认为悬楼很有用,命令工匠们连夜赶制,一夜制成五十座,布置到城墙之上   悬楼一出,流贼挖墙战术受到很大的遏制。掏挖的流贼死伤惨重,但却进展甚微。   现在第三次围攻开封,流贼虽仍使用“挖穴攻城”战法,不过规模却已经比上一次小了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战事的进行,尤其是当李自成下决心要攻下开封之后,挖穴攻城的做法忽然扩大。   “抚台不好了……”正在城头指挥的高名衡刚因为北段的流贼被赶下城,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一声惊惶的喊叫却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负责南段防守的管河同知桑开第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色发白的报告:“流贼在城下挖了一个大洞,怕是又要用火药炸城啊!” 第五百零一章 朱仙镇之战(3)   听到此言,高名衡脸色大变;“怎么可能?不是有悬楼吗?流贼怎么会挖成大洞?”   桑开第噗通跪下,大哭:“下官无能,流贼刚开始只是在城下挖一些小洞,完全构不成威胁,下官就大意了,没想到上午到现在,流贼忽然发力,不顾死伤,将十几个小洞,连成了一个大洞,下官令人猛掷芦柴和火药,又用桐油燃烧,奈何缺少万人敌,威力有限,眼看着流贼挖成大洞却无法阻止……”   桑开第还在哭诉,高名衡却已经抛开他,急急向南段跑去了。   果然,南城墙和西城墙交接的某一段看似牢固,但其实已经很是破败的城墙根下,被挖出一个长条的大洞,站在城墙上看不到,但“悬楼”上的士兵却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拼命射箭,投掷砖石,想要阻止流贼的挖掘,但流贼不顾死伤,虽然在悬楼下留下了累累尸体,但挖洞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止。   官军又往下倾倒金汁,但流贼在洞外围了一个土提,金汁虽然猛烈,但却流不到洞中去。   “蠢材!”   看罢墙根下的战况,高名衡对桑开第的无能颇为不满,流贼蜷缩在城下挖洞,并且已经挖好了一个大洞,此时正有十几人流贼猫在洞中,挥锹抡镐,软土深掘,城头的羽箭砖石和金汁都伤他们不到,不过这并不表示守军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有大洞的保护,里面的贼兵不怕城头的攻击,但有一种攻击他们是躲不了的,那就是烟熏。   高名衡一声令下。   很多没有完全燃烧,冒着黑烟的芦柴被扔到了洞口附近,将洞里的流贼呛得喘不过气来。   高名衡原本以为,洞里的流贼很快就受不了逃出来,不想现在是盛夏,无风,就算有风也是轻微的东南风,浓烟不往洞里,只往高处和西面去,没熏到流贼,倒把城头官军熏的够呛。另外下面的流贼也早有准备,扔下去的芦柴不是被流贼兵拼死挪走,就是被流贼预备的水桶扑灭——经过前两次的开封攻城,流贼已经比过去精明了许多。或者说,流贼指挥炸城的首领,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这一番折腾,城墙下的流贼又死伤了一百多人,不过却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挖掘的进度。   烟熏法失败了,高名衡自己的嗓子急得直冒烟。   上一次流贼用火药炸城虽然没有成功,但巨大的声响和激起的砖石,却令每一个开封守军都胆战心惊,上一次运气好,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有上一次的运气,一旦什么意外,城墙被炸药轰塌,在场的人岂不是全部都得玩完?   高名衡召集众人商议对策,总兵陈永福又亲到悬楼上查看情况,下来之后脸色铁青的道:“流贼大洞已经挖成,怕是马上就要塞火药了。”   “怎么办?”高名衡急的跺脚。   其时天色已黑,但流贼依然在猛烈攻城,战鼓敲个不停,一点都没有收兵的意思,明显就是要一鼓作气拿下开封。而相比火炮和云梯,墙根下的大洞才是最令众人恐惧的。   火把照耀下,所有人都脸色凝重。   “不是还有几个万人敌吗?一股脑全投下去,将流贼全部烧死!”桑开第咬牙切齿的道。   陈永福摇头:“贼兵连绵不绝,烧一百还有一千,我们的万人敌却有限,只要大洞仍在,我们就不能安宁。”   “总镇有什么办法尽管直言!”高名衡盯着陈永福。   陈永福脸色沉沉:“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什么?”高名衡急问。   “派勇士下城,掘了贼兵围起来的防护提,再猛力灌水,只要水能流入洞中,流贼火药就失效!”陈永福道。   高名衡明白了,陈永福所说的乃是敢死队。   开封城高四丈,城门又不能开启,下到城下的勇士必然是有去无回。   “也只有如此了!”没有其他办法,高名衡只能同意:“重金招募勇士,但敢下城者,一人赏白银一百两!”   在城头死守是一回事,但到城下送死又是另一回事,虽然开封军民守城的意志坚定,但招募“敢死队”的消息一出,敢报名的人却也是寥寥无几。而在这期间,在盾牌手的护卫下,流贼兵将一坛坛火药渐次送到大洞之中,城上的守军拼命阻止,弓箭火炮、砖石金汁,不要钱的往下给,将运送火药的流贼杀得死伤惨重。但流贼也是拼了,在后方督战队的督战之下,无一人后退,踩着同伴的尸体,顶着城头的羽箭砖石,继续前进。   “二百两!”   见报名的只有几人,高名衡急眼了,将赏金提高了一倍。   以一名士兵一月二两军饷来说,两百两差不多是一个人十年的收入。   如此终于凑到了四十人。   时间紧急,高名衡也顾不上再召集更多的人了,他站在城楼下,将任务讲给勇士们听,又大声的鼓励,要勇士们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四十个敢死队员面无表情的听着。   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看上了两百两的银子,而不是为了什么朝廷。为了取信,高名衡当场给他们分发银子,两百两银子沉甸甸,将近二十斤的重量,发到手中,双手抱都抱不住。对士兵们来说,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很多人激动的脸色通红,接了银子,转身就交给自己的家人或者是亲属,再回身时,杀敌赴死的心意坚定了不少。   “大人,额不要银子。”   一名操陕西口音的敢死队老兵却拒绝了高名衡送到手里的银子。   原来是老陕。   他脸色苍白,鬓角的花白明显比过去更多,眼神也有点散,整个人好像是大病了一场。经过那场兄弟相争的大战之后,老陕窝在城头,一天没吃饭,三天没说话,最近这几天才渐渐缓过劲来,但常常会发呆,有时望着城楼,半个小时动都不动一下,身边的同袍和长官都觉得老陕变了一个人,询问他原因,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高名衡楞了一下。   不要银子什么意思?难道是后悔了,想要退出敢死队吗?   高名衡脸色一沉,正要大声呵斥。   老陕却抬手指着城楼上悬着的流贼人头,声音悲戚的道:“额只有一个请求,如果额战死了,请将那颗人头和额葬在一起……”   高名衡吃惊不小,转头朝老兵所指看去。   南门城楼上,悬挂了这些天来突上城头,结果被官军枭首的流贼人头,密密麻麻的有一百多颗。这是这个时代战争的特点,尤其是守城战,守军一定要将敌人的首级悬在城楼上,一来震慑敌人,二来鼓舞己方的士气。人头事先都用石灰泡制,做了防腐处理,即使七月的天气炎热,大部分的人头还保持着临死时的原样,一个个呲牙咧嘴,面目狰狞。   “你……”高名衡惊讶,不明白老兵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那是额幺弟。”   老陕忽然流下了泪:“额们一起从陕西逃难出来,没想到他却做了贼……”   高名衡明白了,盯着老兵:“好,本官明白了,只要你奋勇杀敌,本官一定帮你完成心愿。”   “谢大人!”   老陕跪倒在地,砰砰得朝高名衡磕了两个响头。   城墙下,一大群的流贼兵举着圆盾,组成一个盾阵,慢慢向城墙下靠近,城头射下的弓箭和投掷下的砖石,砰砰的砸在盾牌上,有几个倒霉鬼把持不住手里的盾牌,被砖石砸得脱手,露出自己失去防护的身体之后,立刻就被城头的弓箭射倒。   惨叫声中,城头又有蘸了桐油的芦柴投掷而下,在他们面前形成一片火海,还有小型的虎蹲炮不停的向他们释放,轰得大地都在嗡嗡摇晃。但流贼的盾阵始终不散,一人倒下,迅速就有另一人顶上,他们护卫着中间那一名抱着大坛子火药的贼兵,慢慢地进逼到城墙根下。   到达目的地,盾阵散开,那名贼兵将坛子火药递到洞口,然后在盾阵的护卫之下迅速撤回。   这一来一往间,虽然被射倒无数,但运送的坛子火药却一个也没有出现意外,都安全的递到了洞口。   大洞里,五六个贼兵正在小心翼翼的垒放坛子。   到此时,已经垒放完成了三分之一。   负责指挥炸城的乃是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   李双喜今年刚二十岁,长的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看起来马虎,但其实却相当的精明,闯营众将中,对于“掘穴炸城”之法虽然都有掌握,但真正下功夫琢磨的,只有他李双喜一人。上一次炸城失败,李自成以为开封有神明保护,心中惶恐之际,正是双喜说服了他,证明开封城并非是有什么神明,乃是因为城墙太过坚固,火药不够,只要加大火药的使用量,方法得宜,开封城一样会像其他小城一般的崩塌。   今次故技重施,炸城的行动由李双喜亲自指挥。   眼见进展顺利,李双喜眉开眼笑。   就在这时,城头忽然抛下了成捆的芦柴,呼呼呼呼,从天而降,一连扔下了十几捆,且都聚集在墙根的同一地方。   李双喜立刻就警觉了。   官军的芦柴一向都是蘸了桐油,点了火,从城头抛下,又或者是冒着黑烟,想要使用烟熏之法逼出洞里的兄弟,但现在扔下的却是干柴,一点火焰都没有,且数量如此众多,官军究竟想要干什么?难道是想要从城上跳下来吗?   这个念头刚在李双喜的脑中闪过,就看见一个个的黑影从城头跳了下来。   开封城墙有四丈高,也就是12米,直接跳肯定要受伤,但因为有大量的芦柴垫底,从城头跳下的官军没有人受伤,一个纵身从芦柴堆上滚下来之后,立刻挥刀向洞口边的流贼杀去。   啊,官军果然是跳城!   几乎在同时,城头上的官军大声鼓噪,所有的弓箭手都闪身出来,向下面的猛射,悬楼上的官兵拼命的向下投掷砖石,而城头的佛郎机炮和虎蹲炮也同时响起,连续不停的向城下施放。   “轰轰轰……”   流贼后续想要靠近城墙的几个小队,都被炸的血肉横飞。   而城头的一门火炮也在慌乱中炸了膛,硝烟弥漫之中,施放的官军粉身碎骨……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掩护那几十个从城头跳下来的黑影,而黑影们的目标也很明显,那就是墙根下的那个大洞!   李双喜心知已到了关键时刻,虽然官军直接从城头跳下来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一点都不慌张,指着前方大喝一声:“给额放箭,将那些狗官军全部射死!盾牌兵继续,保护坛子火药!”   不止是指挥别人,李双喜还亲自张弓搭箭,向那几十个黑影猛射。   经过二十多天的血战,开封城下不但是修罗场,也是一个垃圾场。破碎的云梯、倒塌的砖石、被流贼挖掘出来的土石,都横亘在“敢死队”的面前。   “杀!”敢死队之中,最勇武的是一名外号叫“老黑”的健卒。老黑三十多岁,无儿无女,唯一喜欢的就是城中一名姓刘的寡妇,不想连日激战,刘寡妇在帮守军运送砖石之时,被流贼的流矢击中,在病床上坚持了十几天,但终究没有熬过去。   此番召集敢死队,老黑第一个报名,接了两百两银子,全部留给了刘寡妇的独子。   此时,他冲在最前面,赤露着胸膛,挥舞手中的长刀,眼中悲愤难抑,势不可挡。   两个贼兵想要拦阻他,都被他砍翻在地。   在老黑的带领下,四十个并不算太精锐、但却抱了必死心态的敢死队,如风一般的杀到了大洞口前。   不止是李双喜,每一个在城墙下血战的流贼兵都深知大洞的重要,因此拼命阻挡,双方连砍带杀,如野兽一般的在洞口争夺。流贼虽然人多,但城头官军拼命的输出弓箭和火炮,将试图靠近洞口,想要攻击敢死队的流贼打得血肉横飞,在洞口之前,打出了一道死亡隔绝线。四十个敢死队员又足够勇猛,前方三十人一个冲锋,就将守在洞口前的一百多名流贼杀的七零八落。   流贼羽箭如雨,不分敌我的猛射,将断后的十个敢死队员和几十名流贼,全部钉死在原地。   冲开缺口之后,按照计划,老黑带着二十几个兄弟捡了地上的盾牌,结成方阵,阻挡流贼的反扑,老陕带着四五个携带了锄镐的兄弟,拼命扒掘流贼围在洞口的防护堤,另有三个携带短刀的兄弟扑到洞中,和洞中垒放坛子炸药的五六个流贼拼杀在一起,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红着眼珠子,心里只有一个字:杀。   杀了这些流贼,扒了土堤,开封才有守住的可能。 第五百零二章 朱仙镇之战(4)   “放箭!”   见洞口被官军占据,李双喜坐不住了,他不顾危险的冲到前方,手舞长刀,指挥流贼向前冲杀,想要夺回洞口。   流贼围在洞口的土堤其实并太高,也不是太牢固,一锄下去就可以勾平一大块,但老陕还是觉得土堤太高太长了,好像怎么也扒不完。“啊!”弯腰猛干、汗流浃背之中,身边忽然响起一声惨叫,转头一看,自己身边的同袍后心中了一箭,虽踉跄的想要坚持,但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老陕本能的伸手扶了一把,但却没有扶住,而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五个扒掘土堤的兄弟,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其他四人都已经被流贼的乱箭射死,转过身再看,老黑带领的二十个人也只剩下几个了,流贼蜂拥而上,眼看他们已经是挡不住了。   老陕回头看之时,满身是血的老黑正好也转头向这边看,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老黑破口大骂:“老陕你娘类个脚,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扒……”   一句话没骂完,一杆长枪就已经穿透了他胸膛。   但老黑却没有倒,踉跄了一下,他左手握住冒出来的枪尖,保持住平衡,右手长刀猛挥,将一名流贼的脑袋削上了天空……   “噗!”   几乎是同时,一支羽箭也射中了老陕的后背,老陕支持不住,砰的跪倒,手中的锄头也掉了地。巨大疼痛传来的同时,他脑子却非常的清楚:行动失败了,这个土堤,肯定是扒不平了。额和额幺弟,怕也是葬不到一起了……   “炸!炸!”   都说人死之前,灵台会特别的清明,老陕以前不信,但现在却信了,他听到城头传来的巨大呼喊,也看到了从城头落下来的火把。瞬间之间,他就明白呼喊的意思了。艰难的抬起头,向上望了一眼——城头上万头攒动,他看不到答应了他的高名衡,也看不到一直在呼喊“炸”字的陈永福,但他却毫不犹豫的捡起了地下的火把,一手一个,一个翻身,就栽到了洞里。   “射死他,射死他!”已经冲到前面的李双喜也明白了“炸”字的意思,他拼命的呼喊,要弓箭手射死老陕,但老陕已经栽到洞中,想射也是射不到了。   洞中垒放满了三分之一的坛子火药,先前冲进洞中的三名敢死队和洞中的五名流贼同归于尽,两方临死前都呈现搂抱搏斗的动作,你的刀刺在我腹中,我的刃插在你的脖子上……   老陕忍着泪,也忍着痛,爬到坛子火药边,用火把的木头狠狠击打坛子,砰砰两下,将坛子打碎。就在身后出现急促的脚步,贼兵们已经冲进洞中之时,他将手中的火把狠狠地按在了火药之上……   啊……   那些冲到洞中的贼兵都是惊呼。   随即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药烟冒起,大地摇晃,天空迷如深夜,无数碎石凌空击出,将冲上来的贼兵砸死射死无数,整个城墙根为之一空,连李双喜都差点被飞溅的砖石所伤,幸亏他机灵的趴在了地上,不然他可能就要成为死在开封城下的第一个闯军大将了。   因为这巨大的威势,一时之间,城上城下的攻击都停止了,贼兵趴在地上,官兵缩在城头,所有人心里都是一个想法:好可怕的炸药,不知道城墙塌了没有?   不等硝烟散尽,李双喜就跳了起来。   顾不上看身边兄弟的死伤,他只看那巍峨的城墙。   还是那样,开封城,动也没有动。   不意外,大洞里只装了三分之一的火药坛子,根本无法对坚固的开封城墙形成威胁。   意外的是,这一次的炸城对攻城和运送坛子火药的贼兵形成了巨大的杀伤,一眼望过去,遍地都是尸体,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经此一下,贼兵士气低落,怕是难以继续再攻城了。   李双喜懊恼无比。   城头却是欢呼。   先是南门,接着西门,然后到东门和北门,数万开封守军和数十万的开封百姓齐声欢呼,人人都知道,流贼想要炸城,但失败了,开封是一座被神灵保佑的城市,永远都不可能被流贼攻破。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勇士,真乃我开封的勇士啊!”   城楼之上,河南巡抚高名衡含着热泪,大声呼喊。   闯营中军大旗之下,李自成脸色发青。   城中的呼喊让他愤恨,他用力的握着马鞭,压制着胸中翻涌的怒火,指节一根根都发白。   刘宗敏狠狠将手中的鼓槌摔到地上,对李自成道:“闯帅,我军士气已丧,不宜再攻,还是先撤回来吧!”   李自成不说话,但心里却也是明白。照这样打下去,就算把精锐老营的几千人全填上去,也无法攻破城池。但他又实在不甘心,今日伤亡这么大,但却没有拿下开封城,明日怕是难以再鼓舞士气了。   远望高大坚固的开封城墙,又看了一眼这无边的夜色,李自成一时犹豫不决。   ……   黄昏时分,太子朱慈烺亲率左良玉的五万精锐和两万京营兵,从归德拔营,不直接走杞县、陈留通往开封的官道,而是绕行雎州、经通许县到尉氏县,再直抵朱仙镇的西面。   全部路程将近三百里,七万大军昼伏夜出,要用三天时间走完。   原本照朱慈烺的谋划,十四天后才是进军的最佳时机,但现在李自成孤注一掷,在开封猛攻,官军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谁都知道攻城战就是往里面填人命,流民和辅兵也就罢了,李自成居然派出了老营精锐,由此可知,他真是被逼急了。   而李自成在城墙下损失的精兵越多,官军获胜的可能性就越大。从这个角度看,朱慈烺倒希望他多派精兵攻城。   唯一的隐忧,就是担心开封守军顶不住闯军精锐的三板斧,在官军援兵到达之前就失陷。所以在思索之余,朱慈烺也在暗暗祈祷,祈祷高名衡陈永福等人能够顶住压力,固守城池。不需要多,只需要再坚守三天,援兵就可以抵达开封城下。   当初只所以选择归德为屯兵地点,一来是因为归德紧邻山东,有运河之力,从济宁转运军粮到归德,轻便又省力。第二,归德距离开封三百里,不远不近刚刚好,远了来不及救援开封,太近了则闯贼不敢全力攻城,难以达到疲兵的效果,现在看来,三百里还是有点远,如果是两百里就好了。   在太子率领主力开拔的同时,作为疑兵的丁启睿和杨文岳已经前行了几十里,这个时间点已经准备要安营扎寨了。   和太子主力的偃旗息鼓不同,悄悄潜行不同,这两路人马都是大张旗鼓,唯恐流贼不知道他们要去救援开封。   有人问了,官军兵分三路,就不怕流贼各个击破,就像萨尔浒之战一样吗?   但其实是多虑,萨尔浒之战时,建虏兵少而精锐,单独面对任何一路明军都有优势,且多骑,可以大范围的转移,因此“管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的战术才能成功。但流贼可没有建虏的精锐,三路明军中,即使是最弱的丁启睿,遇上流贼都有一定的战斗力。且时间短暂,情况不明,李自成很难在一到两天之内做出决断,而当情况明了之时,官军已到朱仙镇前,他也没有各个击破的机会了。   七万大军,前锋是左良玉手下的劲将王允成,副手是李国英,两人率三千骑兵在前探路,每隔半个时辰向后面回报一次,左良玉自领左营精锐在后,中军则是太子率领的三千营、神机营和精武营的四个千总队,再然后是护卫着大军粮草和补给的左柳营,接着是工兵营,最后断后的是精武营的两个千总队。   至于临清营,则被太子留在了归德,负责向前线输送粮草和补给,保证大军后方的安全。   而在这之前,董朝甫率领的一百斥候兵早已经远远撒了出去,此时已经前出一百里,到达商丘边界了。   原本朱慈烺是要骑马的,但他对自己的骑术尚有一定的疑虑,短途尚可,三百里的跋涉,他怕自己的屁股受不住,于是听从田守信和巩永固的建议,最后坐了马车。   马车没有减震,其实并不比骑马舒服多少,唯一的好处就是节省体力。   吴甡侯恂,参谋司的参谋,还有军中的医官,都是有资格做马车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一辆特殊的马车,自从出京之后,就处在锦衣卫的严密护卫中,宿营之时,也会被帷幔围起来,有一个单独的营帐。除了太子本人,谁也不知道车中是何人?   朱慈烺一边行,一边靠着车厢闭眼小憩,想着朱仙镇之战的策略。偶尔掀起车帘,查看道边的情况。   原野翠绿,道边的树木也都是郁郁葱葱,看起来中原的旱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从古至今,河南最严重的是水患,而非旱灾。黄河常常决口改道,给河南百姓带来巨大的灾祸,就整个河南来说,除了紧邻山西的卫辉、怀庆府有旱情,其他地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灾祸,但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农民手中没有余粮,流贼进入河南之后又是一通烧抢,生产都荒废了,官府没有余力赈济,以至于灾民四起,河南成了继陕西之后的第二大流贼重灾区。   相比之下,旱情更为严重的山西,因为紧邻京畿,朝廷剿灭的紧,又有黄河天险的隔绝,陕西流贼难以进入山西捣乱,所以直到今天,山西流贼都没有形成气候,最多不过就是一些占山为王的小草寇。   时也,势也。只要将流贼赶出河南,再加大赈济的力度,给失地的百姓以支持,河南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秩序。   天色黑了下来。   朱慈烺放下车帘。车轮辚辚、颠簸摇晃之中,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不知道多了多久,朱慈烺感觉马车好像是停了,掀开车帘一望,果然,大军已经停止前进,而天色也已经蒙蒙亮了。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大军已到雎州。明代归德府管辖六县:商丘县、宁陵县、鹿邑县、夏邑县、永城县、虞城县。另外还有一个散州就是眼前的雎州。早在一个月前,官军骑兵就将这一代扫荡清理,除了普通的百姓,绝没有流贼的侦骑,因此大军可以放心行进。   京营的两万人马因为平常就有长跑训练,此时尚能坚持,左营的五万人马却已经是受不了了,若不是太子督军,左良玉强力命令,半夜之时他们就要扎营休息了。当到了雎州,达到今日行军目标之后,左良玉急忙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安营扎寨,然后迅速向太子和吴甡汇报。   朱慈烺下了马车,发现不时有掉队的左营士兵从道路上匆匆而过。原本他们应该在中军之前,现在却落到中军之后了,朱慈烺令田守信点了点,发现左营掉队的士兵最少有一万余人。   归德到雎州不过八十余里,又是官道行走,左营就已经露出了疲态。   这还是第一天,以后两天掉队的人数恐怕会更多。   朱慈烺微微忧虑。   埋锅造饭,侦骑四出,确定方圆二十里之内没有敌情之后,大营很快就鼾声四起,疲惫不堪的将士们进入梦乡。   朱慈烺则召集吴甡侯恂、张家玉还有参谋司的几位参谋,结合董朝甫、王允成和左良玉传回来的情报,决定第二天的行军计划。   从雎州直插通许县的南部,再到尉氏县的北部,最后迅捷到达朱仙镇。这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路线。   路线不变,但行军编制却要改变一下。   “左营怕是难以承担长途跋涉的辛苦,本宫以为,行军队列需要立即进行调整。前锋仍有王允成和李国英担任,左营骑兵和一部分有奔袭能力的部队,随三千营,精武营和神机营一同前进,左柳营也拉到前面来,押运粮草补给以及断后的任务都交由左营的后续部队来负责,你们看如何?”   朱慈烺问。 第五百零三章 朱仙镇之战(5)   参谋司照磨李纪泽皱着眉头:“殿下,那一来,我京营怕是要直接和流贼精锐相碰撞了……”   李纪泽的忧虑朱慈烺明白。   京营虽然显示出了一定的战力,但毕竟是新军,在参谋司和少司马吴甡制定的计划里,在朱仙镇当主力、做炮灰的,还要是左良玉的五万精锐为主,两万京营负责拱卫太子,收割最后的胜果就可以,所以左良玉的部队才会开在前方。但现在太子改变行军编制,除了骑兵之外,大部分的左营士兵都要移到后面,而他们留下的空缺,将由精武营承担,这一来,面对面同流贼血拼、处在第一线的就变成了精武营,不管战事顺利与否,精武营都有可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左营却可以保存实力。   朱慈烺沉思道:“左营行军速度缓慢,军士疲惫,在急行军的状态下,遇上流贼必然是大败,为了开封大局,我京营必须顶上!当然了,也不能让左营太轻松了,除了骑兵之外,再责令左良玉选出一万能跟上我京营步伐的步战精锐,五中选一,我想他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吴甡点头,拱手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传令。”   朱慈烺摇头:“晚上拔营之前再告诉他,他行了一夜军,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吴甡和侯恂颇有感慨,想不到太子对左良玉如此的体贴。历来,文臣对武将的恩宠,大部分都是想要利用,太子对左良玉的体恤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除此之外,却也有用人用心,希望左良玉能重拾初心的用意——以左良玉的聪明,应该能体察到太子的苦心。   黄昏,大军即将拔营之前,朱慈烺收到了军情司传来的最新情报。   昨日,流贼连续猛攻开封城,直到深夜凌晨方才罢休,攻城车云梯、火炮弓箭都用上,甚至还使用了炸城之术,不过却都为守军一一所挫败……   看完情报,朱慈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高名衡和陈永福不负众望,开封成功的顶住了李自成的三板斧。   “丁启睿和杨文岳到哪了?”朱慈烺问。   张家玉立刻回答:“照计划,丁启睿今日黄昏过宁陵县北扎营,杨文岳过宁陵县南扎营。”   宁陵县属归德府,距离归德府治所在地商丘城八十余里,丁启睿和杨文岳昨天下午申时(四点)才从商丘出发,现在的行军速度属于是正常。   “最迟明天黄昏,闯贼就会得到我军的消息……”   朱慈烺盯着地图,喃喃自语。   杞县距离开封一百一十里,明天黄昏,丁启睿就会进入杞县境内。杨文岳则会到达杞县西南的关庙镇,做出向朱仙镇进军的架势。而杞县已经是李自成的眼线范围,处处都是他的侦骑,大将李过还驻军陈留,所以消息很快就会送到李自成的面前。   而为了避免腹背受敌,李自成一定会暂时从开封城下撤离,将大军移往陈留、朱仙镇一代,准备同官军决战。   希望他能在“左良玉”和“带天出征”的两个旗号之中徘徊迷茫一阵,不需要多,只要他有半天的迟疑时间,朱慈烺计划成功的希望就会大大增加。   大军开拔之前,吴甡向左良玉宣布了太子的新命令。   左良玉欣然从命。   作为一名沙场老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前锋行军的危险性,而他麾下兵马昨夜的行军速度让他颇为不满,太子的京营新军精神抖擞,自己的百战精锐却是萎靡不振,拖拖拉拉,实在令人汗颜。他虽然连下军令,但却也无法提升行军速度,本来他想着今夜拔营之前,想办法向说明一下左营的苦衷,又或者是不是可以降低一下行军的速度?想不到不等他说,太子就已经为他做出了安排。   安排完毕,大军拔营。   前锋是左良玉的一万兵,然后是精武营神机营三千营,最后是左良玉剩下的四万兵。   和昨日不同,今日每个将士的口袋里都多了三天的干粮。   所谓的干粮,就是炒面。   在铁锅中不放油,倒入面粉小火慢炒,呈浅金黄色闻到麦香味,加入适量的糖、盐,就成了炒面。炒面食用方便,可以干吃,也可以开水冲泡,最重要的是容易保存,不易发霉,易于消化,军士们饿了,随时都可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喂到嘴里去。   这倒不是太子发明的,而是明军传之有年的办法。明成祖征讨蒙元之时曾经发令:“各军沿途炒面……每军与小麦三斗”,当时甚至还有配方流传:“二两白盐四两姜,五斤炒面二茴香”。   开拔之前,朱慈烺召集参将以上的将领,剪短的训话,严令众将提高警惕,不得有误。   今夜离开雎州,进入通许县,等于就是进入了流贼的视线范围,随时都可能会被流贼发现,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也为了更好的隐蔽,明后两天,大军不再埋锅造饭,而将以干粮为主,直至到达朱仙镇。   作为前锋的王允成和李国英,要加大前行和搜捕的范围,遇上流贼的侦骑,要不惜一切的全部歼灭,所经过的村庄要一个个的控制,决不许流贼的眼线通风报信。   这一夜,朱慈烺仍然乘坐马车,而因为京营到了前方,所以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不少。   前半夜,朱慈烺精神高度紧张,不时掀起车帘向外张望,夜色中,前后左右的大军都在急速前行,马蹄和脚步之声纷沓,星星点点的火把蔓延有十几里。马车旁纵马而行的田守信、佟定方、巩永固和宗俊泰都是一脸凝重。小太监唐亮坐在车辕上,靠着车厢连连打哈欠。   暗夜潜行、迂回转进,其实并非官军的强项,而是流贼经常使用的一种战术,今日官军也算是班门弄斧了。   后半夜,朱慈烺困了,在颠簸摇晃之中,不知不觉就眯着了,直到被田守信的声音惊醒。   “殿下,殿下?”   “怎么了?”   朱慈烺猛的掀开车帘。   天色微亮,凉风微微,原来已经快要天亮了。   田守信禀告:“殿下,已经到了通许县境内,左良玉刚刚回报,说在前面的一个小镇,发现了一股流贼……”   朱慈烺精神立刻一振:“有多少人?”   田守信回答:“左良玉说,大约八百人。王允成和李国英带领的前锋已经绕过小镇,继续前行了,左良玉则亲率步兵,将小镇围住,准备将其全歼。”   “带我去!”   朱慈烺跳下马车。   自从穿越以来,虽然每天在兵书战阵里钻研,但朱慈烺却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任何一场战事呢。上一次刘店镇之战,他赶到战场时,战事已经结束了,除了流贼的尸体,他什么也没有见到。没有掂过炒勺的厨子不会是一个好厨子,朱慈烺本人虽然没有成为一代军事家的奢望,但生在这个天崩地裂的乱世,又有特殊的身份,肩负着重大的责任,对于军政和战事,他必须竭尽全力的去了解,去体会,因此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亲眼目睹战事的机会。   在田守信佟定方等人的护卫之下,朱慈烺策马急急来到前方。   道路上的大军都为太子闪路。   前方三四里外,在大道与左侧河岸之间,有一个百余户人家的镇子。借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清楚看到这个镇子规模中等,沿着河边逶迤延行了大半里长。除了三两座较高的双层建筑,剩下全部都是低矮破败的土房。镇外是一大片光秃秃的刚收割完的农田,不过收割的并不干净,留下的草垛东倒西歪,阡陌也被踏的乱七八糟,一点都没有整地再种的意思,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定是被流贼抢收了的。   此时,左良玉率领大军,已经前镇子前后左右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隐隐地,听见镇子里面有骚动,还看见有人在乱跑,显然,流贼们已经知道自己被包围了。   太子亲临,全身甲胄、罩着帅袍的左良玉急忙带着众将迎了上来。   左梦庚,惠登相、吴学礼、马士秀……   除了担任前锋的王允成、李国英,驻守归德的卢光祖,还有暂归京营编制的马进忠之外,左营有名的将领基本全在这里了。明史有载,弘光元年,当左良玉试图清君侧之时,正是眼前的这些人拼命的怂恿左良玉,以至于左良玉从武昌起兵,铸成大错,五十万大军被黄得功击败,随即投降满清。   至于后来大名鼎鼎,先降清又叛清,逼杀了大明忠烈杨廷麟,施行赣州大屠杀,被清廷任命为江西总兵,随后却被清廷任命的江西巡抚和巡按排挤,又愤恨愤清廷封赏太薄,从而据南昌而叛清,最后城破投水自尽的金声恒,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参将,远远跟在众将身后,尚没有贴身站在左良玉身边的资格。   老实说,朱慈烺对左良玉身边的这些将领,殊无好感。在归德驻军的这段时间,朱慈烺虽然用了不少的手腕和手段,想要降服或者是修正左营将领的一些陋习,虽在中下层军官之中有一定效果,但左良玉身边的这些亲信大将却都是顽固不化,表面应承,私下来还是照旧。渐渐的,朱慈烺也想明白了,想要改造这些人,以忠义感召他们,那是不可能的。对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恩威并施,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令其在战争中自然损耗减员,然后再想办法裁撤,或者采用明升暗降的手法,将他们从军队之中“摘”出来,这将会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能心急更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必须“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处理。   名臣袁继咸曾说“左营无正人”,虽有一点过激,但并非全无道理。   左良玉麾下兵马共分十营,前五营为亲军、后五营为降军。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基本全是前五营的将领。   拜见太子之后,左良玉向太子介绍了战场的情况。   据抓来的几个“舌头”供述,镇子里一共有八百流贼,是属于闯营中掌盘白旺麾下的一支打粮队。   白旺是李自成麾下一名不太起眼,记载不多,但在崇祯十六十七年的乱局中,却起到相当关键作用的一名将领。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襄阳之后,改襄阳为襄京,留大将白旺率五万精锐镇守,以防左良玉的背袭,自己则率大军准备攻取京师。这其间,白旺和左良玉屡次交手,不落下风。十七年,李自成兵败一片石,随后又在潼关大败,连连失去京畿和陕西,被建虏追击,不得不败退湖广,坐镇襄阳的白旺亲自迎接,并且向李自成进言,希望闯营能在襄阳立足,以湖广为根据地,抵御建虏的进攻,再伺机反击,但李自成不听,执意率领湖广精锐去攻打南京,致使湖广无兵防守,轻易被建虏攻破,李自成失去了唯一可以立足的一块根据地,又打不下南京,犹豫彷徨中,最终在九宫山败亡。   这支打粮队属于是白旺营,首领是一个姓王的小掌盘,他们前天到通许县城,但在城中没有搜到多少粮食,于是就想到乡下碰碰运气,昨天下午他们进了镇子,想着在镇子里休息一晚,明天继续出发,不想天没亮就被官军包围了。   此外,通许县里有一千多流贼。而此处距离通许县城只有四十里,为防走漏消息,被通许县中的流贼察觉,左良玉已经令人在镇子北面严密布防,任何敢向县城行进的行人和百姓,都格杀勿论。   听完左良玉的介绍,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问:“我军大军经过的消息,可有被镇子里的流贼传出去?”   “绝无!”左良玉发誓一般的说。   朱慈烺点头:“左镇想要如何歼敌?”   左良玉抱拳躬身:“回殿下,臣打算三面惊敌。将流贼赶出镇子,驱赶到南面的空地来,以骑兵歼灭之。”   朱慈烺点头:“我们不宜在此地久留,那开始吧。”   “是。”   左良玉躬身答应,转过身面对自己的麾下众将,开始一一传令。   对统领十万兵马的左良玉来说,镇子的八百流贼连小菜都算不上,只能算是牙慧,本来他并不打算亲自指挥,准备交给儿子左梦庚锻炼处置,不过太子亲自策马赶到前方,明显就是重视此战,加上自从到归德之后,他十万大军还没有见过刀血呢,今日正好在太子面前表现,也让太子知道他左营的实力。因此他决定亲自指挥。 第五百零四章 朱仙镇之战(6)   一声令下,得令的三个将领立刻开始行动。三人之中,以参将金声恒的职位最高,因为以他为此战之首。   马蹄声响,吴甡侯恂张家玉,连着参谋司的三位参谋也到了,众人陪太子站在南面的高地,在晨曦渐亮的旷野中,观看大军出击的第一战。   众人的簇拥之下,银盔银甲的朱慈烺举着“千里眼”仔细观察战场。这是他首次亲临这个时代的一场大战,是非常难得的一次历练机会。   旁边的左良玉也举起了一支“千里眼”——当然是朱慈烺送的,为了拉拢左良玉,朱慈烺可谓是“费尽心机”。不但掏心掏肺的恩宠,而且还将不多的新奇品“千里眼”送了他一支。   作为领军的大将,能清楚看到八百步之外的“千里眼”,可谓是无价之宝,   左良玉得了之后又是欣喜又是感恩,当日跪在朱慈烺面前,发誓效忠朝廷,以报答太子的知遇和恩宠。   此时站在高地上,手举千里眼,朱慈烺清楚的看到,左军从东西北三面向镇子进攻,每一面都是步兵五百人,甲胄都很齐备,展开的队形大约两百多步宽,前后四排,每排约为百余人,长枪兵和盾牌手混杂,后排有弓箭手,其中在金声恒亲自指挥的北面的特别加强有一队五十多人的鸟铳手。   行进中,队伍很是整齐,即便是遇上几条灌溉用的小水沟,队伍的行进也没有受到影响。   三角军旗下,三个方向的主攻官骑在马上,几乎都是在第一线督战。   不愧是左营精锐,该有的强军样貌还是有的。   很快,三面兵马距离镇子已经不足两百步,然后三个将官先后拉停了马匹,高举右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   此时天色渐亮,镇子里的人影虽然一直晃动,显然流贼很惊慌,但乱哄哄的从南面出逃的现象并没有出现。那些流贼虽然感觉到了官军三面阵势的压迫,但同时却好像也明白官军围三缺一,野外歼敌的意图,因此迟迟不出逃。   难道要打一场巷战?朱慈烺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瞟向左良玉。   左良玉却早有准备,放下千里眼,同自己的中军官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那中军官摇动三角令旗。   “虎!虎!虎!”   立刻,得到令旗指令的三面官军,一齐有节奏地高声大呼:虎!虎!虎!间歇间,还夹杂着士兵们的怪叫和刀盾碰撞的砰砰声。   这一招惊敌之举,果然效果明显。   感觉镇子里的人影晃动更加明显,人群更加惊慌,嗖嗖嗖,一些乱箭从镇子里面射出来,乱无目标的在空中乱飞。随后有一小队流贼从镇子北面杀了出来,看样子他们想要突破官军北方的防线,向通许县的流贼求援或者是报信。   “砰砰喷……”   北面的五十杆鸟铳齐放,弓箭连射,双方刚一接触,那一小股流贼就溃散逃回了镇子。   接着,左良玉令旗再挥。   “杀!”三面官军齐声呐喊,向镇子里面杀去。   真要巷战了。   士兵们冲进镇子,随即被众多房舍遮住了身影,只有隐约的喊杀声、惨叫声时时传来。很快,探马就来禀报,说三面官军都已经攻进了镇子,但因为镇子里面房舍众多,流贼抵抗激烈,所以进展并不快。   左良玉冷冷道:“告诉金声恒,本镇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他若不能将流贼全部从镇子里面赶出来,那他就提头来见吧!”   “是!”   探马翻身上马,急急去传令。   一炷香,也就是两刻钟,相当于是半个小时。   左良军的军令果然管用,很快镇子里的喊杀声就大了许多,官军拼命的进攻,然后流贼终于是支持不住,一大股的流贼从镇子里面溃败而出,向镇子南面逃来。   而这里正是左良玉为他们准备好的骑兵屠戮的现场。   等流贼逃出镇子有一段的距离,左良玉的中军官令旗一挥,左右两翼的骑兵立刻就掩杀了过去。   左营骑兵对付流贼,那是有相当心得的,尤其是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在左营骑兵的眼中,此时的流贼不再是流贼,而是变成了一个个等待收割的人头。   “砰!”   不止是杀,连带着还有冲撞,在左营铁骑面前,逃窜的流贼像是纸片一般的脆弱。   见左营精锐杀敌勇猛,吴甡和侯恂都微微点头,特别是侯恂,他眼神里充满欣慰,左良玉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今日能有如此军容,实在是给他长脸。   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亲见无情的杀戮,马蹄踏起,长刀闪烁之时,朱慈烺原本以为自己会紧张的,不想事到临头却平静如水,眼望着官军铁骑向流贼冲去,他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不激动,也不紧张,那种冷静从容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或许是因为早就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同样的场面,又或者是因为明末的悲惨历史让他流了更多的泪水,也给了他足够多的勇气,让他足以冷静的面对眼前的场景。   总之,朱慈烺冷静如山。   左良玉偷瞄了一眼朱慈烺,对太子更有了深不可测的感觉。   铁骑、长刀、飞溅的鲜血、离开脖腔的人头,在左营铁骑的攻击下,逃窜的流贼瞬间就溃不成军,不过却没有人投降,他们拼命向东面逃窜,左营骑兵当然不能让他们逃走,在后紧紧追杀。   此时,镇子里面的喊杀之声已经减弱了许多,就好像金声恒已经将镇子里面的流贼全部斩杀、驱逐了出来,而往东面逃窜的流贼在左营铁骑的围堵和追杀之下,已经呈现一种即将全军覆没的场景。   胜券在握,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即使是久经战阵的左良玉也没有意识到,随着左营铁骑对流贼的追逐,整个战场的重心已经往东偏移,而在西面,也就是太子、左良玉驻身的小山坡,此时只有左良玉的两百亲兵和护卫太子的两百武襄左卫。   猛听见震天的一声喊,接着马蹄声急促如雨,一支流贼骑兵忽然从镇子边的一处院墙后现身,呐喊着,向小山坡直冲了过来,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一百来人,但气势却相当惊人,人人都红着眼珠子,高举长刀,显然已经是怀了必死之心,临死之前要拉几个垫背的。   吴甡侯恂都是脸色一变。   流贼刚才的逃窜和溃败,分明就是诱敌的手段,这一支一百人的骑兵,才是流贼真正的杀招。   “保护殿下!”田守信佟定方宗俊泰和巩永固,更是已经纵马挡在了太子前面。   武襄左卫和锦衣卫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左良玉虽然吃惊,但并不慌张,一眼望过去,见这支流贼骑兵只有一百人,甲胄不全,心中登时大定。现在围在他和太子身边的骑兵和护卫有四百人,且都是甲胄齐全的精锐,没什么好怕的。   左良玉不令追杀流贼的骑兵回援,一挥手,他手下的两百亲兵立刻纵马杀下山坡,和冲过来的流贼战在一起。   左良玉的亲兵都是百战精锐,是他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原以为会切瓜砍菜一般的将流贼击溃,不想两方刚一交手,左良玉的亲兵就不住落马,冲在最前的那个流贼勇猛无比,手里挥舞的不是长刀,而是一根沉重的狼牙棒,左右击打,凌厉无比,将拦阻他的左营骑兵全部打下马去。   只转眼之间,就有六名左营骑兵遭了他的毒手。   左良玉吃了一惊:“好勇将!”   那流贼啊啊大叫着,继续向山坡杀来。   看他气势凶猛,左良玉的亲兵眼看是挡不住他。   宗俊泰按捺不住,已经准备要率武襄左卫冲锋拦截了,但太子没有命令,他只能强忍着,佟定方弯弓搭箭,准备百步穿杨,驸马都尉巩永固拔出了长刀,紧张的对太子小声说道:“殿下,要不避一避?”   朱慈烺坚定的摇头。   遇上这么点的危险就要闪避,他以后还怎么统领千军万马?   当着左营这么多将官的面,岂不是要被他们小看?   何况除了为首的那名流贼比较凶猛之外,其他流贼都不堪一击,被左营亲兵杀的落花流水,身边这么多人,就不信挡不住一个流贼!   说话间,又有两名左营骑兵被那流贼打落马下。   “此贼好是凶猛,我七万大军难道就没有一个勇士能挡住此贼吗?”   朱慈烺“自言自语”的道,一边说,一边握住了腰间的长剑剑把。   这把剑是他临出京之前,父皇崇祯帝赐给他的御剑。   全精铁打造,手柄和剑鞘上各镶嵌了一颗宝石。剑刃更是锋利,崇祯帝自豪的说,这是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赐给我儿,斩妖杀敌!   听了太子的话,左营众将都是羞臊,马士秀涨红着脸,拔出长刀,吼道:“保护太子和左帅,随我杀!”   纵马冲下山坡。   在左良玉的部将中,马士秀算是比较有血气的一个人。崇祯十七年,崇祯自缢殉国的消息传来,左良玉手下的糊涂将领都劝其自立,只有马士秀头脑清楚,站出来为左良玉解围。弘光元年,南明弘光帝立,诸将请求率兵东下,另立新君。左良玉痛哭不准,但诸将仍不散,马士秀又站出来,手握刀把,厉声道:“哪个不听左公命令要东下,我杀了他!”并在大船上架起大炮截断长江航线,断了众军东下的路,于是左军遂安,南明朝局也才暂时安稳下来。   左良玉死后,其子左梦庚率大军降清,马士秀、马进忠、王允成等人不愿降清,遂率兵投奔湖广总督何腾蛟,并开镇湖南。随后的历史中,马进忠、王允成两人仍搅动了一段风云,马士秀却忽然没有了记载。   虽然马士秀的名字和马士英只差一个字,但两人一文一武,马士秀出身流贼,和马士英没有任何关系。   马士秀之后,左营诸将都是吼叫,纷纷拔出长刀,纵马冲下山坡。   虽然对他们的品性很是鄙夷,不过这股血性和冲劲,还是有军人的样子。   这一来,那名凶猛的流贼终于是被挡住了,他虽然勇猛,但左良玉手下的将官也都不是吃素的,又当着太子和左镇的面,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只几个照面,那流贼就抵挡不住了,马士秀一刀削在了他的右肩,吴学礼手中长剑砍在了他战马上,一个长嘶,战马将他摔翻在地上。   众将挥刀挺枪,就要将他结果,左良玉忽然纵马上前,高喊:“留他性命,抓活的!”   马士秀收住刀,众军用长枪逼住那流贼,五六个骑兵跳下马,将其捆的结结实实。   战斗结束,除了为首的流贼,其他流贼全部被斩杀,即使有胆寒的流贼跪地乞降,也都被左营骑兵毫不留情的收去了脑袋。左营骑兵还纵马来去,来回检查,见有未死的,就毫不客气的补上一刀,又在尸体上来回检搜,银子首饰什么的都收到自己怀中。   战争,如此残酷。   直到这时,朱慈烺才微微露出一点紧张之色,握着剑柄的手,感觉有点汗津津。   田守信等人都是长松了一口气,吴甡侯恂等文官更是额手称庆。巩永固还刀入鞘,带了几名锦衣卫上前,查看被俘的那名贼首。   朱慈烺却望着遍地的尸体,盘算着敌我双方在这场战斗里的伤亡比,由此来推断闯军精锐的战斗力。这支流贼原本是战五渣,要不是那名贼首太过厉害,连斩十几人,今天完全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殿下……”左良玉近到身前,一脸恭谨的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左镇但讲。”朱慈烺微微一笑,心里却已经猜到左良玉所请为何。   那凶猛的流贼原本必死,但却被左良玉“刀下留人”,明显的,左良玉想要收为己用。左良玉最初到中原剿匪时不过就是一个参将,麾下人马不过三千,到现在兵马十万,参将副将将近百人,靠的就是收降纳叛,不停的扩张兵马。左营现在的将官,百分之八十都是出身于流贼,虽不敢说出身流贼就不会忠于朝廷,但比起出身清白的良家子,这些流贼将官对朝廷的忠心,显然是要差很多,这也是左营一直难以被节制的原因。 第五百零五章 朱仙镇之战(7)   有人说了,南明时,流贼出身的夔东十三家最为坚定,始终不降清廷,但他们忠的并非是大明朝廷,而是“华夏衣冠”,如果满清不推行“剃发易服”,他们投降的速度绝对比明朝将官更快,这也是李自成从兵败山海关之后,一蹶不振的原因之一。   后来满清推行剃发易服,流贼对满清的态度才发生了改变,也才承认南明为朝廷。   “贼首悍勇,是一个可用之才,杀了实在是可惜,不如晓以利害,令其归顺朝廷。”左良玉请求道。   朱慈烺不能拒绝,只能点头,但却留了一个话头:“可,不过要看他有没有归顺的诚意。”   “殿下明睿。”左良玉抱拳。   很快,那名贼首被五花大绑的推到了太子和左良玉的面前。   刚才勇猛又威风,浑身杀气腾腾,谁也不能挡。被俘之后,那流贼却垂下了脑袋,看起来老实了许多。   “跪下!”   左良玉的亲兵队长一脚踢在他的后膝盖,将他踢的跪倒在地。   “好大的贼胆,居然敢冲撞太子殿下的大驾,可知是凌迟九族的死罪?”左良玉大喝。   那贼首抬起头,惊异的看了一眼罩着帅袍,长须红脸的左良玉,又看站在左良玉身前,银盔银甲,腰悬长剑,玉面朱唇,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小人儿,呆愣一下之后,他嘿嘿笑了:“原来你是太子啊,那额值了……”   左良玉怒目一瞪:“不知死活的贼子,太子殿下带天出征,乃是为了解救中原的百姓,你却逆天而行,如今兵败被擒,你还有什么说的?”   贼首又低下头:“要杀要剐,随便!”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愿改邪归正,归顺朝廷?”左良玉威严问。   贼首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那你给额一个什么官?”   听到此言,吴甡和侯恂都皱起了眉头,左良玉却心中喜悦,知道贼首已有降意,脸上却是大怒:“好大的狗胆,你身为流贼,罪孽深重,留你性命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你却还想要当官?我营中的官,都是出身入死杀出来的,你以为是你流贼,拉三五个人就可以当头领吗?”   贼首撇了一下嘴。   也就是在这时,朱慈烺注意到了他腮边有一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两根毛,摇头撇嘴之间,非常显眼。朱慈烺心中一动,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得仁。”贼首回答。   果然是他。   朱慈烺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   原来是金声恒据守南昌城时的副手,绰号“王杂毛”的王得仁。   《永历实录》记载,由于王得仁“生而腮二毛”,军中称之为“王杂毛”。   也因此,朱慈烺一眼认出了他。   金声恒当年随左梦庚投降满清之后,和左营中另一名大将刘体中合兵共进,甘当清军的马前卒,为清廷攻取江西,其后金声恒被清廷封为江西总兵,刘体中为江西副将。但刘体中恣意妄为,根本不鸟金声恒这个总兵。正好满清发下“剃发易服”的命令,刘体中磨蹭着不愿意执行,金声恒一边密告清廷,一边买通了刘体中的部将王得仁。   王得仁陕西米脂人,是李自成的老乡,流贼出身,作战勇猛,深得刘体中的信任。   不过其人并没有什么忠烈大义,金声恒三言两语,委以重金,就把他收买了。其后,王得仁借禀报机密之时,将王体中诱杀。   因为此功,王得仁被提拔为副将,和金声桓正式搭伙。   王得仁和金声桓都是历史潮流的识时务者,他们都出身流贼,从流贼变成左营的官军,又变成清兵,谁强就跟谁跑。毫无信念。   即使两人都是一时之勇将,但在朱慈烺的内心里,对他们真没有多少看得起。   很快,金声桓和王得仁就后悔了。   第一,他们觉得清廷给的官太小了,不及同期的其他将官;二个,作为投降的武将,清廷任命的江西巡抚章于天对他们甚不尊重,宴请众人时,文人们坐在室内,他们只能坐在室外,第三,金、王在征剿江西的过程中,烧杀掳掠,发了大财,章于天等官员看着眼红,多次索贿,金声桓吝啬不给。第四,清廷兵力捉襟见肘,给了他们机会。   诚如他们后来在起兵安民告示中所言“劳苦功高,不惟无寸功之见录,反受有司之百凌。血气难平,不得已效命原主”。   意思是,如果给他们官,给他们尊重,他们断不可能叛清再去跟着到处逃亡的南明小朝廷过日子。   所以说,金声桓和王得仁据南昌叛清,并非是幡然醒悟,深明大义,而是为了个人的私利。   两人叛清之后,满清调集大军围困,两人坚守南昌八个月,城中粮草都没了,米价一石超过600两。   城破时,王得仁突围至德胜门,前方大量士兵堵着,他三次冲进冲出,无人能挡,杀死几百人,最后力竭被擒。   临刑前,满清大官问他为何叛清,王得仁回答:一念之差。   即使到最后,王得仁都没有搬出民族大义,都依然还是浑浑噩噩的个人私利……   这样的人,不能用。   尤其是不能用在左营。   左营有了这样勇猛而不知忠义的武将,怕是更难以节制,甚至有可能加剧左营的跋扈。   ……   “殿下?”   左良玉的声音把朱慈烺从沉思中惊醒。   朱慈烺抬起头,目光看向王得仁,冷冷道:“左镇怜惜人才,想要给你一条生路,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向朝廷提出官位要求,由此可知,你并没有归顺的诚意,你内心里也丝毫没有悔过从新的意思!今日留你,明日说不得你就会倒戈相向,背叛朝廷。来人,将此人拉下去,立斩!”   左良玉大吃一惊,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突然变脸?刚刚还好好的,他以为太子会和他一样,怜惜王得仁的勇武,收为己用,想不到太子在一番沉思之后,却改变了主意。   如果是面对督抚,左良玉一定会想办法劝解,但面对太子,他张张嘴,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又咽回去了。   太子的话虽不是圣旨,但却也是钧旨,没有百分百的理由,他岂敢拦阻?   “额愿降,额愿降啊~~”   王得仁也吃惊,没想到自己随口提了一下官位,就惹得朱家太子变了脸,早知道就不提了。   但悔之晚矣。   四名左营亲兵押着他,按到旁边的空地处,手起刀落。   这个流贼出身、曾经制造赣州大屠杀,随后又反清归明的一时勇将,就这样归于泥土。   左良玉眼中都是惋惜,但却不敢多说。   对太子的做法,吴甡和侯恂都是赞同的,以他们的眼力,一眼就知看出王得仁不是什么忠义之人,既然擒了,就不能纵放,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叛,一刀结果才是最妥善的办法。   另外,两人也隐隐猜出,太子只所以要杀王得仁,怕也是要抑制左营的发展。左营无正人,不能再让没有忠义的人往左营里面钻了。   这时,马蹄声急促,负责进攻镇子的参将金声桓骑着快马,大汗淋淋而来,他刚把镇子里面的流贼清理干净,就听说有一百游骑隐藏在镇子边缘,差点突到太子和左帅面前的凶险,吓得他脸色发白,急急前来请罪。   他不会知道,此时倒毙在田间的那具尸体,原本应该是他未来的好搭档。失了这个搭档,又有太子的穿越,这一世他怕是没有搅动风云的机会了。   金声桓叩头请罪,左良玉阴沉着脸,以任务不力罚他四十军棍,但暂时记下,战后回到营中,再施行处罚。金声桓微微松口气,连连叩谢——左营虽然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收,但左良玉的权威却无人敢挑战,真要触犯了军法,贻误了战机,左良玉也是绝对不会客气的。   这中间,朱慈烺不动声色的仔细观察金声桓。   不到四十岁,方脸,淡眉,单眼皮,肤色稍黑,眼睛不大但却显得非常精明。   刚才在“千里眼”中清楚看到,金声桓是第一个纵马冲进镇子的人,由此可知,他本人却是一名勇将。对这样的人,还需要善加笼络,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令其专注战事,不生是非才好。   等左良玉处置完了金声桓,朱慈烺拨马面对诸将,大声宣布:“左镇指挥得力,辛苦。参战的将士每人赏一两银子,受伤的赏三两,阵亡的,本宫给十两抚恤!”   众军先是惊异,接着齐声欢呼,感谢太子的恩德。   田守信皱眉,他不但是东宫典玺,也是太子爷的大账房,他清楚知道,太子口袋里现在连一两银子也没有了,皇帝陛下给的十五万两的银子,都为二十万大军买了鸡鸭鱼肉,改善了伙食,到现在太子穷的叮当响,比普通的富户都不如呢。   所幸大家都知道大军潜行,除了补给和火药,太子并没有携带现银,所有的赏赐都要等到开封之后才能施行。田守信这才微微松口气,如果当场发银子,非逼死他不可。只要到了开封,胜了开封,今日赏赐的这点银子,根本不算什么。   大军就在镇子附近安营。   众军入睡、鼾声大作之时,太子却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坡,遥望朱仙镇的方向,急剧思索着明日的战略。按计划,今夜疾行,明日清晨大军就应该到达朱仙镇西面,明日的此时,怕是已经和流贼展开血战了。   到现在为止,计划进展的还算是顺利,不管从董朝甫还是前锋王允成的回报来看,流贼尚没有发现他们这支主力的行动。   但也不是没有忧虑。   第一,丁启睿和杨文岳能否起到迷惑李自成的作用?   第二,负责押运粮草补给的四万左营士兵,今日足足落后了两个时辰的路程,今夜恐怕会落后更多,但前锋大军不能等,必须按计划抵达朱仙镇西侧,也就是说,大军的前锋和后勤,相距太远,一旦被流贼所乘,派一支大军从中分割,大军就危险了。   也因此,在行军过程中,大军广撒侦骑,提前探知消息,又尽量绕开村庄和市镇,实在绕不过去,就派兵封锁经过的村庄,一步步,一环环,小心翼翼地走了两夜,到现在距离朱仙镇只有一百里了,胜利好像就在眼前,但朱慈烺心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隐忧,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一样。   “殿下在担心明日的战局?”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甡来到了他身后。   两夜的长途奔袭,丝毫没留给吴甡任何的疲惫,他目光炯炯,面容刚毅,斑白的胡须根根如刺。   朱慈烺回身微笑:“先生怎么没睡?”   “老了,睡眠少,一个时辰就足够。”吴甡笑着行礼,然后直身肃容道:“殿下心中的忧虑,臣试着解答一下,可否?”   朱慈烺点头,他正需要有人为他答疑解惑。   “殿下忧虑第一的乃是我军的行动,是否会被流贼察觉?七万大军在方圆百里之内行动,虽偃旗息鼓,昼伏夜出,但依然无法完全隐藏行动,加上流贼善于收买人心,沿途那么多的村庄和河流,处处都可能有流贼的暗哨,一旦发现我军动静,立刻就会向流贼示警。”   “但殿下早有准备,提前一个月就令骑兵在周边扫荡,在熟悉地形的同时,也将流贼派到这边的侦骑清除了不少,董朝甫率领的夜不收更是提前行动,把守住了各条道路通往开封的要紧之处,但在我军通过之时,有急骑向开封奔驰的,都是流贼的探哨,皆毫不客气的予以清除,短短两天,夜不收已经最少拦截了五十人,最大限度的阻断了流贼的情报网,若残余的流贼探哨想要向开封报信,非绕远路不可,而那时,我军已经到达了朱仙镇。”   “到现在为止,我军的战略是成功的,我军行到此间,距离朱仙镇已不过一百里,董朝甫的夜不收更是已经到了距离朱仙镇不过五十里处,所以臣以为,除非是出了什么大漏子,否则我们战略已成,殿下不必担忧。”吴甡道。   朱慈烺微微点头。 第五百零六章 朱仙镇之战(8)   “殿下第二担心的乃是开封的战局。前日流贼猛攻开封,昨日虽然有歇息,但今日说不定还会猛攻,一旦开封顶不住,优势的战局就会变成中局、甚至是惨局。”吴甡道:“但臣以为,经过前日的那场大挫败,流贼士气已丧,开封守军却是士气大振,纵使今日流贼再行攻城,怕也难撼动开封城,何况最迟今日黄昏,最早中午之时,闯贼就会收到我大军驰援开封的信息,震动之下,他必然会撤回攻打开封之兵,往陈留朱仙镇而来,开封坚守多半日即可,所以臣以为,开封也无忧。”   朱慈烺又点头。   “殿下第三忧是我军能否顺利抵挡朱仙镇之西,以及落在后面的左良玉的四万兵马,能否将大军所需的补给军需,及时送到朱仙镇前线,更重要的是,会不会被流贼隔断。臣以为,从这两天的情势看,流贼对这一代的关注并不多,他们的注意力应该全部集中在杞县和朱仙镇一代,所以这一点殿下也可勿忧。”   说到这,吴甡再次拱手:“以上三点,皆不足虑,殿下心中真正所忧的乃是中牟县的小袁营。”   朱慈烺赞道:“先生果然看的高远,不错,我的确很担心小袁营。”   “小袁营决意归顺朝廷,并且在开封之战中遵循了殿下的钧令,率兵猛攻开封,现在已经成功的撤到中牟县修整,截住了闯贼的退路,殿下为何忧虑?难道是担忧小袁营会有反复?”吴甡问。   朱慈烺点头道:“临阵倒戈这种事本就不是容易做的,袁时中和刘玉尺两人虽然有意志,但他手下人未必全部同意归顺朝廷,中牟县又是闯贼的势力范围,一旦消息走漏,闯贼带兵回援,小袁营就危险了。一旦小袁营守不住闯贼的退路,我军在开封的胜果就会大大的削弱。”   “有梁以樟在,殿下大可以放心。梁以樟是史可法的学生,性子刚烈,做事细致,臣以为,他定然可以将此事完成,如果殿下不放心,可派一支兵马到中牟县协助……”   朱慈烺道:“这正是我思索的,先生以为,该当如何派兵?”   吴甡沉思道:“此处距离中牟县将近两百里,骑兵一日半,步兵差不多需要三日,但既然是要拦截闯贼的退路,骑兵是不行的,必须派出精锐的步兵。但中牟县是闯贼的后方,流贼兵马分地防守,民心又都向着闯贼,处处都是闯贼的眼线,像咱们这样,侦骑前行,昼伏夜行,怕是瞒不过去的,所以要想成功的潜到中牟县,好像只有一个办法……”   朱慈烺笑:“先生是说,假扮流贼吗?”   “殿下睿智!”吴甡笑:“今日咱们遇到的打粮队正是一个很好的身份,左营之中,曾经做过流贼的人可有不少,他们熟悉流贼的行军作战方式,又会说陕西话,挑一人担此重任并不难。”   “先生以为,何人最适合?”   “马进忠马副将。”吴甡想都没想。   马进忠虽然是左营之人,但暂调京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个人能力和忠心,基本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不论是朱慈烺还是吴甡,都对其有相当不错的评价。   听了吴甡的话,朱慈烺下定了决心:“好,那就派马进忠!”   黄昏。   刚刚睡醒的马进忠被召到太子面前,太子简单将任务一说,他慨然抱拳:“臣遵令!”   朱慈烺深深望着他:“葵宇将军,从通许县到中牟县,所经地区都是闯贼统治区域,你等于是孤军深入,一旦有所差池,必然陷入重重包围,而我大军提供不了你任何援助,这一点,你可想明白了?”   马进忠字葵宇。   身材干瘦、脸色蜡黄的马进忠抱拳:“臣明白,所以臣绝不会让自己露出破绽,若真被闯贼包围,臣也必当血战到底!”   声音不高,但很是坚定。   朱慈烺欣慰点头:“切切要小心。本宫在开封等着将军的好消息!”   马进忠所部,一共有四千人,其中骑兵五百,步兵三千五,全部都是陕西人,骑兵不说,能长途跋涉的精锐步兵不过六百人,怕是达不到帮助小袁营,阻击李自成的作用,所以朱慈烺将杨轩的千总队配给了他。   在精武营的六个千总队中,杨轩队的长途奔袭能力是最强的,这两夜的奔袭下来,他队中竟然没有一个掉队的。   马进忠和杨轩围在军案前,看着地图,由吴甡和参谋司的三位参谋为他们分析讲解进军的路线。   渡过小沙河,到尉氏县的边界,再一路向北,星夜兼程,赶到中牟县。所有士兵都套上流贼惯常使用的一些军服,并打上流贼的军旗,鸟铳枪都塞到马车上藏起来,遇上其他流贼兵马,由马进忠麾下的陕西兵出面应对。   小沙河,流经通许县的一条小河流,属于是贾鲁河的分支,久旱无雨的情况下,河水现在只到小腿,趟河就可以过。   除了行军路线,参谋司的三位参谋着重向两人介绍了流贼军中的一些情况,从人事到各个掌盘最近活跃的区域,以免在路上被其他流贼追问而露出破绽。   两人听得仔细,杨轩不时还会发问。   “杨轩,你们孤军深入,切记要听从葵宇将军的命令,绝不可任意行事,坏了我军的大计,听明白没有?”临行前,太子严厉叮嘱杨轩。   杨轩是勋贵二代,性子又骄傲,马进忠却是流贼出身,朱慈烺担心他心中会有偏见,到了战场上不能很好配合马进忠。   杨轩抱拳,慨然道:“殿下放心,臣必遵从马协镇的命令!”   朱慈烺点头:“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如果你能截断李自成的退路,立下大功,魏闯肯定是要给你送猪了。”   想不到殿下也会开玩笑。   杨轩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谢殿下吉言。”   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朱慈烺脸色凝重,希望马进忠和杨轩两人能不负重托,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很快大军就开拔,朱慈烺率领主力继续向朱仙镇进发,马进忠带领杨轩部,渡过小沙河,向中牟县而去。   其时天色已黑。   刚上了马车,朱慈烺就连续收到了两个不太好的消息。   第一,驻扎在通许县城的贼兵忽然向开封撤退了,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有朝廷大军经过通许县了。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李自成得到了官军向杞县、朱仙镇进军的消息,为了收拢兵马,而将通许县里的部队调了回去,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开封之战进入了收官战。   第二,军情司在流贼内部发展的一条重要暗线,伪“郑州知府”王瑀的身份暴露了。昨天下午,一支流贼队伍忽然包围了郑州郊区的小白马寺,将正在寺中的王瑀抓获,经过拷问,王瑀的管家和寺中的两个僧人承认了向官军通风报信的事实。   “事发突然,当时李都指挥使正在寺中和王瑀接头,事发之后,李都指挥使下落不明,臣正在全力找寻和营救……”   萧汉俊脸色凝重的汇报。   李都指挥使,指的就是李若链。   朱慈烺心里咯噔一下,李若链可是在明史里唯一写出姓名的锦衣卫忠臣,这一次该不会是折在郑州了吧?   “不惜一切,一定要找到李若链!”朱慈烺命令。   “臣明白。”   “王瑀的身份,怎么会暴露?”朱慈烺问。   “臣尚在整理调查,不过应该和流贼在郑州设置的一个名叫王泗的推官有关。据说王泗是李岩的好友,能担任郑州推官也是李岩的推荐,日常在郑州抓捕官军细作的工作,也都是直接向李岩汇报。”萧汉俊答。   朱慈烺沉默了一下,问:“李岩还是没有回信?”   萧汉俊摇头。   “顽固不化。既如此,我们也不必再有期待了。”朱慈烺轻轻一叹,抬头看向萧汉俊:“立刻执行备用方案吧。”   “是。”   萧汉俊急步离开,在几十匹快马的护卫下,消失在夜色中。   大军前行。   这一夜,朱慈烺更加紧张,因为每随着车轮行进一次,距离朱仙镇的路程就近了一点,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丁启睿和杨文岳的军报,不知道两人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李自成是否已经从开封撤军,向朱仙镇而来?   古代战争和现代战争最大的不同,就是信息的流通速度,如果是现在,只一个电报,或者是卫星扫描图,他就可以知道战事的进展,知道敌人和友军都行进到了哪里,但古代不行,信息的流通速度和距离的长短成正比,一百五十里之内的消息,他可以在一天之内知道,超过一百五十里,他就只能等第二天了,如果信使在路上出了意外,他甚至可能第三第四天才能知道。   这种情况下,统帅对战场的判断力变的尤为重要。   优秀的统帅不会等到情报到手,才做出决断,因为那时战场情势可能已经发生了改变,照旧情报做出的判断,可能已经赶不上新的战场形势了。   一名优秀的统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能预先判断敌人下一步的动向,并为此展开计划,坚定不移的执行,如此才能毫秒不差的将敌人装入彀中。古来名将,无不如此。   朱慈烺不敢自称优秀的统帅,他唯一的优势就是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知道李自成在朱仙镇可能的布置,知道某些历史人物的性情,而经过吴甡,侯恂,左良玉,加上参谋司的几位参谋的推敲预判,制定出了一个最符合战场形态,最能取得胜利的计划。而现在,他正按照计划坚定不移的执行。   丁启睿和杨文岳也应该一样,太子给他们下的是死命令,如不能在规定的时间,抵达规定的区域,达成规定的目标,他们也不必等军法,自裁即可。   所以,虽然紧张,但对于即将到来的朱仙镇之战,朱慈烺还是充满了无比的信心。他手握崇祯帝赐给他的御剑,凭轼而立,迎着夜风,望着前行的大军,心潮澎湃,总是千古之感。那暗夜里的火把,如星星之火,从身前一直燃烧到天边……   中牟县。   深夜子时。   经过四个时辰的急行军,押着“郑州知府”王瑀的囚车,已经行到了中牟地界,押解的军士们都累了,但王泗却不同意休息,严令众军继续向前,天亮之前必须赶到开封城外的阎李寨,将“叛徒”王瑀和一干罪证交到闯帅的面前。   王瑀虽然名气不大,但却是第一个被闯帅正式任命的文官,他亲家还是闯营大将袁宗第,他暗地里归顺朝廷,向官军输送闯军关键情报之事,非有铁证不可,不然不说袁宗第,就是李自成本人也不会轻易放过。   王泗对自己掌握的证据非常有信心。   但这并非他急切想要赶到阎李寨的原因。   王瑀私通朝廷,出卖闯营情报之事,表面上是他侦破的,但内里出力最多的却是李岩。   作为李自成任命的“推官”,王泗在郑州的主要任务就是防谍,最初他根本没有怀疑王瑀,也不敢派人监视王瑀,只是在上个月给李岩的书信中偶然提到,“知府大人”最近特别喜欢参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城外的小白马寺。原本他只是随意提到,不想李岩听后立刻就警觉了,令他派人监视王瑀,并在王瑀府中安插眼线。   经过一个月的监视,他竟然真发现了王瑀一些异常举动,又深入挖掘,尤其是撬开了王瑀   并趁着今日王瑀和官府细作在小白马寺见面的机会,想要一举拿下,不想那个官府细作甚是狡猾,在重重包围之下,居然也还是溜走了,令他扼腕叹息。   不过王瑀本人、包括他管家、还有小白马寺中的两个假装成僧人的官军细作都被他抓到了。人赃俱在之下,王瑀也不得不承认。   作为李岩的好友,王泗深深知道李岩最近面对的困境,红娘子落入官府之手,军中谣言不断,说李公子为了救妻,可能会出卖闯营。虽然闯帅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内心里谁知道有没有怀疑李岩呢? 第五百零七章 朱仙镇之战(9)   所以王泗才要拼命赶路,想着尽快赶到阎李寨,将王瑀交到闯帅面前,言明李岩的功劳,令闯帅知道,李岩对闯营是忠心的,若非是李岩的提醒和帮助,他是万万不可能捉到王瑀的。而王瑀的存在,将会是闯营巨大的漏洞,闯营后勤的虚实,全部都将为朝廷所获悉。   有此大功,闯营中对李岩的流言,应该能减免不少吧。   王泗一行有七八十名骑兵,赶着囚车,从中牟大道经过,一刻也不停。   而在大道不远处,有一处大军的营寨。   王泗勒马看了一眼。   他知道,面前的是小袁营。   作为郑州推官,虽然他不掌民事,但他对郑州附近发生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九天前,小袁营攻打开封受创,被拉到中牟县来修整,当时王瑀还曾经亲自到营中慰问。   时间是深夜,小袁营静寂无声,营门之上高悬着红色的灯笼,大营木墙之上插有火把,营中小袁营的大旗在夜色之中不是太清楚,只隐约看见有士兵在营门附近往来巡逻。   借着火把的光亮,王泗清楚的看到,小袁营的营盘不是方形,也不是圆形,而是一个长条形,宽度不到两里,长度却超过了八里。   王泗微微奇怪,心说这营盘扎的怪,如果敌人突袭,两里的宽度,不是瞬间就可以穿营而过吗?   不过王泗也没有多想,这里不是前线,小袁营的战力又是渣五类,根本不是闯营主力,袁时中本人也不是什么将才,扎营扎的乱七八糟,也不是什么太惊奇的事情。他心中系着李岩,急于将王瑀送到阎李寨,草草扫了几眼之后,就押着王瑀急急离开了。   王泗没有看到的是,在小袁营的四周,挖掘有一条宽三丈,深一丈的大壕沟,历来行军扎营都会在前后左右挖掘壕沟,以防止敌袭,不过小袁营这一条壕沟挖的尤其长,尤其宽。沟里照例倒栽了削尖了的木棍,人一旦掉下去,就必死无疑。   营门下的黑暗处,两个士兵正站在那里,远望着在官道上急行而过的马队。   “真是可惜,王瑀弃暗投明,想不到这么快就被闯贼察觉了。”年轻英俊,脸蛋白净的士兵轻声叹。   “你想救他?”另一个虬髯士兵冷冷道。   却是侯方域和张名振,此时两人都穿着小袁营士兵的军服,挎着腰刀,一副值夜士兵的样子。张名振也就罢了,想不到侯方域居然也舍得弃掉他的儒士长衫,穿上邋里邋遢的丘八服,看起来这三个月的磨炼,让他心性改变不少。   “如果可以,我当然想救他,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小事,而坏了太子殿下的大计。”侯方域惋惜的摇头,忽然又道:“王瑀行事不密,才会被闯贼的犬牙捉到,我等千万要小心啊。”   张名振斜睨着他:“怎么,你怕了?”   侯方域脸色一下涨红:“我侯方域自从脱下儒衫,穿上这身军服,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我断后,你带梁大人先走!”   张名振笑了,冲侯方域抱拳:“豪气。侯公子已然是脱胎换骨了!张某向你道歉。”   侯方域哼了一声扭开头,气呼呼地不看张名振。   张名振忽然脸色一变,喝道:“出来!”   侯方域楞一下,什么出来?   就见张名振身形闪动,几步箭步蹿到了右边的黑暗处,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做势就要向黑暗中劈砍。   “别杀我……”   一个黑影从黑暗处滚了出来,噗通跪在张名振的面前。   却是一名营中的老兵。   “你在这里干什么?”张名振冷冷问,   “喔……尿尿……”老兵结结巴巴。   “刚才我们说话,你听见什么没有?”张名振盯着老兵。   “没。喔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只是尿尿……”老兵摇头像是拨浪鼓,但脸色却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就好像他非常紧张。   “哦,”张名振却是相信了,收起长刀,淡淡问:“你是后营的吧?我昨天见过你。”   “是是是。”老兵连连点头。   张名振点头:“你走吧,以后少喝点水,别老是半夜尿尿。”   “是。”老兵如蒙大赦,爬起来扭头就走。   不想他刚转身,张名振就长刀出鞘,猛的一挥,将他脑袋削上了天空。   侯方域惊的合不拢嘴:“这这这……”   张名振在尸体上擦了擦刀上的血,还刀入鞘。   “他不是没听见吗?你怎么杀了他?”侯方域结结巴巴的问。   张名振瞥他一眼:“我根本没有见过他,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后营的……”   侯方域明白了,原来张名振使用的是诈术。   老兵的撒谎说明他听到了一些东西,不然他何必撒谎?   “我们杀了人,可怎么交代?”侯方域强自镇定。   “这有什么难的?”张名振淡淡道:“就说他是逃兵即可。”   侯方域呆呆的,他再一次的意识到,自己比张名振实在差的太远,虽然在读书和智谋方面,他自认不输张名振,但在事情的临机处置和察言观色之上,张名振的江湖经验比他老道多了。   “愣着什么呢,拎上人头,我们去见值日官。”   张名振冷冷一句,迈步向前走。   “啊……”侯方域脸色顿时发白,他一白面书生,四大公子之一,穿上这身皱巴巴的丘八服,就已经算是跌份了,再拎上一颗呲牙咧嘴的人头……如果是过去,侯方域死也不会听从,但现在他性子改变不少,又知自己如果胆怯了,一定会被张名振所耻笑。于是一狠心一跺脚,强忍着胸腹间的呕吐感,从地上摸起那颗人头,两根指头勾住头发,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忽然马蹄声急促,一匹快马从官道上疾驰而来。   因为暗夜静寂,马蹄声清脆如雨,侯方域吓了一跳,手一抖,刚勾在手里的人头,又掉地上了。   张名振却是霍然回头:“有急报!”   小袁营中军帐。   袁时中居中,梁以樟和刘玉尺分坐左右。   “闯贼已经是强弩之末,开封之战,官军必胜!”梁以樟声音虽低,但气势却非常足,端坐在椅子里,目光炯炯:“所以我小袁营必须时刻做好准备,但有两军开战的消息传来,我军就要立刻移营,从路北移到路南,再挖掘十到十五里的壕沟,和北面的壕沟练成一线,一共二十三里,令闯贼插翅难渡!”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一看,眼睛里却都有忧虑。   梁以樟扫他们一眼,忽然站立,厉声道:“事到如今,两位难道还要犹豫不决吗?”   袁时中和刘玉尺连忙站起。   袁时中抱拳道:“大人哪里话,事到如今,袁某岂敢还有二心?”   “那你二人犹豫什么?”梁以樟脸色沉沉。   袁时中不说话,刘玉尺回答道:“小袁营只有两万人,壕沟却有二十里长,平均分开,一里不过一千人,闯贼大军五十万人,纵使是败退,怕也是有几十万人,一旦闯贼拼命攻击,即便有壕沟之利,小袁营怕也是抵挡不住啊,一旦闯贼从壕沟前逃脱,我等岂不是愧对太子殿下?”   他说的是实情。   梁以樟点头:“此事太子殿下已有考虑,如果梁某料的不差,官军援助小袁营的兵马,一定正星夜兼程,向这边赶来。再者,壕沟之用并非是要拦阻,而是要延缓闯贼逃跑的时间,增加其逃跑的难度。闯贼溃败,官军一定在后面紧追不舍,只要壕沟能延缓闯贼两到三个时辰,官军就可以将其全歼在壕沟之前!”   刘玉尺点头:“那就好,就是不知道殿下会派多少兵马?何时能到?”   语气间颇没有信心。   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作为小袁营的二当家,刘玉尺对小袁营的斤两太清楚了,明为两万人,但能战的也就是五千人,拦不住李自成事小,一旦被李自成突破,说不得他小袁营就会全军覆没。到时他和袁时中成了光杆司令,太子殿下怕也不会给他们太高的职位。   “大掌盘,二掌盘,”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梁以樟对袁时中和刘玉尺已经有相当的了解,知道他们心中的忧虑,于是肃然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小袁营当日遵从殿下的命令,退回开封,并在开封城下血战,又冒着可能被闯贼识破的风险,到中牟县来修整,可谓是惊心动魄。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最后的一步,只要挖掘壕沟,阻截闯贼,小袁营就立下了这不世之奇功,不但高官厚禄,还会流芳百世。值此关键时刻,两位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一望,袁时中忽然一咬牙:“梁大人不必说了……为报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就算是将小袁营拼光了,我袁时中也要将李自成阻截在壕沟之前!”   刘玉尺也抱拳:“愿效死命。”   梁以樟欣慰点头:“就知道两位忠心赤胆,梁某自从进入小袁营,就已经将自己视为小袁营之人,小袁营但有危险,吾必冲到最前!”   正说到此,就听见账外脚步急促,袁时中的亲兵在账外喊:“禀大掌盘,有开封最近军情。”   “快传!”   那探马急急而入,在袁时中面前跪倒:“禀大掌盘,二十万官军兵分两路,左良玉攻杞县,另一路由朱家太子亲领,直达朱仙镇,并在黄昏时分在杞县附近,和闯营骑兵交锋,双方互有伤亡。闯帅已经命令大军从开封城下撤退,往朱仙镇方向开拔……”   袁时中,梁以樟,刘玉尺三人表面平静,心中却都是激动,他们知道,最后的大决战,开始了!   ……   陈留。   陈留距离开封四十里。三国时,这里曾经是曹操的起家之地。因为四周平野,无险看守,当初曹操和吕布争锋时,为防守陈留曾经是煞费苦心。那时陈留是北方的大城,为曹操提供了充足的财力和兵源。但到了五代宋元之时,随着开封的崛起,陈留渐渐没落,到明末,只是一个小小县城了。   但因其在开封东南,有雎水流过,仍有相当重要的战略地位。   陈留四周平野,便于李过麾下的骑兵快速出击,和杞县、朱仙镇的距离差不多是一个等边三角形,随时可以救援这两地,另外其本身也有可能会是官兵进军的方向,因此闯营大将李过将自己的指挥中心设在了陈留。   而这个等边三角形的最前方就是杞县。   开封被围,官军如果想要从南面解围开封,大致上只有三条进军路线,一是过杞县到开封之东,二是过杞县直达陈留,三是朱仙镇,李过驻扎在朱仙镇杞县之间的陈留,可以将这三点全部照顾。   李过驻守陈留并非全是为了防守,在这两月之间,他麾下的骑兵将方圆两百里扫荡一空,最远处,甚至曾经游弋到归德边界,不过被官军骑兵阻击,双方碰撞试探了几次,李过觉得官军骑兵有相当的实力,于是就令侦骑撤了回来,严守杞县。而在杞县之前,派出大量的散骑侦查官军的动向,但并不和官兵硬对硬的碰撞。   所以官军一进入杞县,他立刻就知道了。   当初,在制定应对官军救援开封的策略时,李自成认为,在闯营势大的情况下,官军不敢直抵开封城下,一定会选择在开封附近占领一个地方,与闯营对峙,使闯营既要对付强大的援军,又要防备开封城内的守军,处于“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   但官军要从哪里进军,占领什么地方,李自成当时并不敢百分百的确定,只是确定了最大的两个可能地点,一个是陈留,一个是朱仙镇。官军走杞县,下一步就可以到陈留,而陈留距离开封四十里,一旦官军占据陈留,就可以和闯营对峙。   陈留位在开封东面,虽和闯营对峙,但难以形成犄角之势,相比之下,处在开封南面的朱仙镇比陈留有更大的优势,不但可以形成掎角之势,对闯营有更大的压力,而且朱仙镇有水道运河之利,官军占据朱仙镇之后,可以通过运河运粮,解决官军的后勤之忧。   因此李自成断定,官军八成会选择朱仙镇。并为此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 第五百零八章 朱仙镇之战(10)   明知官军会走朱仙镇,但闯营对朱仙镇的防御,看起来却很是松散,甚至是毫不在意,李过驻扎陈留,大部分的精力好像都集中在杞县方向——这是闯营的诡计,故意要让官军走朱仙镇,只要官军向朱仙镇进军,李自成的策略就成功了一半。   对自己的叔父,也就是李自成的策略,李过是知晓的,并一直在忠实的执行。   听到官军兵分两路,向开封扑来之时,李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僵持了两个月,官军终于是动了,官军再不动,他闯营的粮草补给真要出现困难了。   李过立刻火速向李自成汇报,同时派出大批的侦骑,打探两路官军的虚实。   直达杞县的一路打着左良玉的旗号,而从杞县南面而过的那一路,打的是太子带天出征的旗号。从常理上将,太子代天出征应该是官军的主力,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官军十几万的大军里,真正能打能战的,只有左良玉的部队,其他部队都是来陪榜助威的,只要打败了左良玉,其他官军就不战自退,包括朱家太子带来的京营兵也是一样,李过不觉得京营兵会有什么太强的战力。   很快。李过就得到了回报。   杞县左良玉的大军连绵不绝,队伍将近有十里长。(丁启睿打了很多假旗帜,故意拉长队伍,看起来兵马众多)   而朱家太子那一路,也是声势浩大。   李过有点疑惑,如果官军的目标是朱仙镇,那么左良玉的主力应该和朱家太子在一起才对,为什么左良玉却要拉到杞县,是其中有诈,还是官军想要采用两路同时进逼的战术?   为了得到更准确的情报,李过令杞县境内的骑兵部队和“左良玉”战了一场。此战不为胜败,只为了解“左良玉”军中的虚实。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之后,流贼骑兵带着俘虏的两个“舌头”迅速撤退。审讯之后,迅速将情报回报给李过。   李过这才知道,左良玉并非左良玉,实际乃是丁启睿带领的方国安和杨德政的部队。   而且兵马只有区区两万。   至于左良玉的兵马在哪,他们却也说不清楚。   这一来一往,延误了两个多时辰。   李过隐隐感觉事情有点不妙,乱打旗号,冒充其他部队,这样的战术官军很少使用,倒是流贼惯常使用这样的战术,今日这是怎么了?官军怎么变了性子?为了得到更准确的情报,李过令骑兵对朱家太子的主力部队展开试探和骚扰,务必要抓到几个“舌头”。   双方骑兵战了一场,但李过的骑兵却没有占到便宜,因为他们面对的是盔甲兵器得到加强、士气正是旺盛的虎大威的前锋骑兵。在虎大威带领下,李过派出的骚扰骑兵被杀的大败,抓舌头的任务也失败——杨文岳遵照太子的命令,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步兵缩成一团,前锋骑兵也是小心游弋,不给李过机会。   虽没有抓到官军的舌头,但流贼侦骑却看到了官军的真实军容,和丁启睿的虚张声势不同,此一路的兵马实实在在,盔明甲亮,刀枪如林,马蹄人腿踏起的烟尘,足足有三尺高,队伍连绵十里,兵马有十几万,看起来真是官军的主力。隐隐地,还看到了左营几个将领的旗号。   丁启睿率领的部队是“偏师”,打左良玉的旗号乃是为了迷惑闯营,这一点的雕虫小技已经被识破,这一路的偏师暂时也可以不用管,官军的主力是朱家太子统领的大军,看样子应该会直接奔赴朱仙镇,这一切都不出李自成的预料,甚至可以说,官军正在逐渐走入闯营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正常情况下,李过应该长松一口气,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中。   但李过却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和官军交手这么多年,虎大威的骑兵和左良玉的骑兵,流贼们还是分的很清楚的。既然左良玉的部队在太子军中,那为什么担任前锋的却是虎大威呢?左良玉的骑兵可比虎大威多好几倍,就算不全部派出,也应该派一部分精锐随虎大威一起担任前锋才对。   左良玉窝在军中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除了令骑兵加强侦查,务必探查到“朱家太子”兵马的真实情况,尤其是左良玉所在之后,李过又将最新的情报和自己的疑虑写成书信,快马报给李自成,请李自成定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对官军的试探和侦查,也一直在进行中。军情不断的聚集到李过的面前。直到晚间,朱家太子的官军大兵在陈留县南面四十里、距离朱仙镇还有八十里的王家庄扎下大营,各种军情的回报才算是舒缓了一点。   夜晚,李过带着亲兵,亲自到王家庄查看。   远远地,藏在黑暗之处仔细观察面前的官军大营,李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照战前的情报搜集和估算,左良玉杨文岳等人加上朱家太子的两万兵,官军人马应在十八到二十万之间,丁启睿那边两万,官军再在归德留一点人马防守,随着朱家太子的官军主力,最少应该有十五万才对。   但眼前的这个大营盘,绝没有十五万人马!   李过,字补之。   只所以叫这个名字和字,乃是因为年少之时他曾经犯过一次大错,为自警,改名为李过,并“补之”。作为闯营的后起之秀,李过只所以能担当大任并不是因为他是李自成的侄子,而是因为他遇事果断,敢打敢冲,于军阵之中,常常有他人没有的精锐目光。   怎么回事?官军兵马怎么少了这么多?少掉的四到五万人马去哪了?   忽然,一个恐怖的想法忽然在李过脑中闪现:难道少掉的人马,已经绕道直扑朱仙镇了?   不,不可能!他在朱仙镇附近布置了大量的侦骑,但有官军出现,他立刻就会得到消息,但到现在为止,朱仙镇附近还是平静如常。一应的军报都正常传回,没有发现任何官军的踪迹。   如果不是朱仙镇,那会是哪?   李过的瞳孔忽然收缩。   比起朱仙镇,朱仙镇西面的水源才是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败关键,如果官军抢先到达朱仙镇的西面,驻起营寨,闯营所有的谋划就全部落空。加上粮草不济,在开封城下屡次受挫,士气低落,这一仗闯营就非败不可了。而他布置的侦骑,都在朱仙镇的东面和南面游弋,如果官军从朱仙镇的西南和更远处的地方绕行,他还真是不能预防。   李过的脑门立刻就冒出了冷汗。   该不是左良玉率领精锐,绕道前往朱仙镇西了吧?联系到最近这两天,通许县、尉氏县的情报来的很是不通畅,好像有所凝滞的情况,李过更加惊骇,不管怎样,他都必须预防那最坏的局面,于是猛然跳起……   暗夜时分,李过率领六千骑兵,旋风一般的出了陈留县,向朱仙镇之西而去,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向李自成禀报,只能自己做决断。他拼命向前,只希望能在明日清晨抵达朱仙镇西面,以阻止。   ……   开封。   得到官军兵分两路、大举来袭、前锋距离杞县一百里的消息,李自成如释重负。   围了开封这么长的时间,又猛攻了这么多天,结果是损兵折将,开封城依然屹立不摇。对李自成来说,开封实实在在的是变成了一块鸡肋,想啃啃不下,放弃又舍不得。   现在,官军终于是来了。   时间是下午,渐渐西沉的太阳照耀在开封城外的原野中,依然炙热而毒辣,感觉地皮都快要被烤焦了。目光所及,眼中看到的闯营士兵都是有气无力,不论执枪巡营的,还是在壕边休息的,一个个精神都不太好,更不说后面的那些哀嚎不断的轻重伤员了。   李自成暗自庆幸,幸亏官军来了,如果再等一个月,他麾下的兵马怕是完全没有战心了。   “派人去请曹帅。再传牛军师、宋先生、在营的所有大掌盘都到额帐中议事!”李自成道。   “是。”跟在李自成身边的李双喜得命,急急去传令。   一个时辰后,曹操罗汝才、牛金星宋献策李岩,还有闯营中的众将都聚集到了李自成的中军大帐。罗汝才的老营设在开封城西南角的横地铺,距离阎李寨十余里吗,得了李自成的通报,他立刻就到。   众人到齐之后,李自成将情况一说。   不知道李自成谋划的大掌盘们都是忧虑,想着官军援兵来了,我们是不是该撤了?这一番攻取开封,什么也没有得到,空折了人马,实在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知道李自成的谋划者,如罗汝才、牛金星、刘宗敏等人却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驻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大军锐气已失,如此情况下,官军援兵来的越快越好,早一日到,闯营就可以早一日脱离攻城的泥淖。只要解决了城外的援兵,就算开封是铜墙铁壁,闯营也不怕了。   李自成独眼炯炯:“官兵兵分两路,其中直逼杞县的那一路,打的是左良玉的旗号,不过额瞧这是官军的疑兵之计,左良玉必不在杞县!”   还没有得到李过后续的情报,但李自成却已经清楚判断出了官军的虚实。   众人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李自成,等他详解。   连罗汝才都是一脸倾听的表情。   但李自成却不解释,而是看向了牛金星。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又在考验他,于是轻轻咳嗽一声,慢条斯理的道:“上一次左良玉率官兵来援,他到杞县,闯帅就撤了,并非是惧怕,乃是因为上一次我军兵少,且战机已失,闯帅不想与他争锋。今日情况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我军五十万,声势浩大,以左良玉的精明,必不敢轻易缨我锋芒。照他自私多疑的性子,如果是他带兵,他绝不会再走杞县,一来他走过一次了,担心第二次闯营会在杞县给他设套,二来这一次是朱家太子领兵,保证朱家太子的安全才是狗官们最优先考虑的,左良玉十万人是官军中最有战力的,将他和朱家太子分开,岂不是将朱家太子置于险地?一旦我军舍了开封,一个急扑,将左良玉和朱家太子隔断,然后围攻朱家太子,此中情况下,左良玉等人岂不是诛灭九族之罪?就算左良玉愿意,丁启睿杨文岳等人也不会同意冒险的。”   “何况官军兵分两路,必然一路正师。一路偏师。而朱家太子的所在必然是正师,作为主力的左良玉岂能被派到偏师?所以直奔杞县那一路乃是官军的疑兵无疑,虽然打的左良玉的旗号,但不是左良玉本人,甚至连左良玉的部队都有可能不是!”牛金星缓缓道来,最后向李自成拱手,恭恭敬敬道:“属下只能想到这么多,若有不对,还请闯帅指出。”   李自成说答案,他却要找理由,也幸亏他脑子够,智谋深,不然还真不一定能说出来。   李自成笑:“军师真乃额肚子里的蛔虫,所说和额想,完全相同。”   众人也都是点头。   牛金星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忍不住流露出得意。   “这么说,那一路偏师可以不用多理会,额们安心对付朱家太子就是了。”大将袁宗第道。   袁宗第是一个长脸汉子,乱糟糟的胡须,身材硬朗。帐中众将,除了刘宗敏之外,李自成最器重的就是他了。   刘宗敏却道:“不如令李过出击,灭了狗官军的这一路偏师!”   李过有骑兵八千人,丁启睿只两万弱兵,突袭之下,确有可能对丁启睿形成致命打击。   李自成摇头:“既然是疑兵,官军必有准备,我军不宜冒然突袭。何况杞县不是战略要地,方国安杨德政那些兵马也不足以影响开封大局,为了杀他们,将李过的精锐骑兵摆在杞县不值得。朱家太子从杞县南面进军,明显就是想要抢占朱仙镇,与开封城互为犄角,额以为,如今上上之策,乃是在官军抵达之前抢下朱仙镇,占据优势位置。然后再聚集大军,和官军决战!”   说着看向罗汝才:“曹帅,你以为如何?” 第五百零九章 朱仙镇之战(11)   闯营军议,除非是李自成问,否则曹汝才从不轻易说话,他是客,深知为客之礼。   见李自成问,罗汝才面无表情的点头:“正应该如此。”   这些日子连续猛攻开封,他曹营损失不小,但闯营对他曹营的补给,却没有刚开始那么积极了,因此他心中颇为不满。   李自成知道罗汝才的不满,但没有办法,因为闯营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军需粮草供给曹营了。   “宋先生,我军是否有战机,卜一下吧。”李自成看向身穿道袍的宋献策。   宋献策在一般情况下,不干涉闯营的军事决策,只做最后的占卜,闻李自成之言,他立刻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乌龟壳,放入五枚铜钱,眯着眼睛摇晃了几下,将铜钱倒出,用手指摸了摸,又掐着指节算了算,面露喜色的说道:“大吉啊!此战我义军必胜!”   “好!”   李自成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开始调派人马。   今夜悄悄整军,明日清晨卯时,全军从开封城下悄然撤退,不给开封守军察觉的机会。大军分成三部分:李自成亲率大部分精锐包括罗汝成的人马,开往朱仙镇往西十五里之处,占据一个叫柳庄的村子,设置为老营所在地,再沿河架起炮台,扎下营寨,构筑防御工事,控制贾鲁河上游。   小部分精锐由大将袁宗第带领,今夜半夜出发,直扑朱仙镇,抢先占据这个战略要地。   为了迷惑官军,使官军向朱仙镇进军,李自成事先并没有在朱仙镇派驻防守人马,现在的朱仙镇就是一个空镇子,谁先抢夺到,谁就占据了优势。   最后剩下的一部分将士由高一功带领,暂时固守阎李寨,保护老营家眷,同时也是防备开封守军从城中出击,和朱仙镇的官军相互配合。   分派完毕,众将都是领命。李自成将袁宗第叫到面前,小声叮嘱:“绵之,你占了朱仙镇之后,要立刻构筑工事,防止官军抢攻。另外,在官军主力到达之前,你不可竖旗,不可大声喧哗,你要悄无声息的占据朱仙镇,切不可被官军提前察觉,不然官军说不定会改变策略,中途向陈留进发,那样咱们的计策就失败了。”   袁宗第字绵之。   闯营粮草只剩一个多月,如果官军改变主意,开到陈留,和闯营长期对峙,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闯营粮尽而退,如果官军顺势追杀,说不得闯营就会大败,所以李自成绝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他必须在朱仙镇,利用水源的优势,逼迫官军撤退,然后他才有追击取胜的机会。   古代战争,怕是并不是进攻,而是后撤。   著名的淝水之战,后秦兵强马壮,投鞭断流,但只因为微微后撤了一下,有人就喊秦兵败了,随即一传十十传百,后方不知道前方的实际情况,几十万大军登时就乱了阵脚,人人都想要夺路逃走,结果是谁也逃不走,不等东晋追杀,自相残踏就败了。后秦也因此一蹶不振,不久就灭国。   作为多年的老流贼,李自成经验丰富,他清楚的知道,不论己方还是官军,都是打顺风仗的好手,一旦遇上挫折,稍有退败,一场小败说不定就会演变成一场无法抑制的大灾难。   尤其官军分属好几个部分,各部之间缺乏基本的配合和信任,即使是朱家太子亲自坐镇,怕也是不能弥合。而这正他可以利用的。   袁宗第得令要走,李自成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他说道:“李过在陈留,额已经令他撤回来了,你要注意接应他。”   李自成的策略,乃是固守朱仙镇,以朱仙镇为桥头堡,以柳庄为中心,和官军对峙,然后再断绝官军的水源,令官军不战自退,随后他再掩杀——没有粮食,人可以坚持三天,但如果没有水,人连一天都坚持不了,官军十几万大军加上牲畜的饮水问题,短时间之内,可不是掘井就能解决的。   “是。”   袁宗第转身走了。   望着袁宗第的背影,李自成踌躇满志。   能否击败官军,奠定中原胜局,就在此一举了。   “军师,你觉得可还有遗漏之处?”李自成并非一个狂妄自大之辈,虽然计划已经够严实了,但他还是向牛金星请教。   牛金星摇头笑道:“闯帅用兵如神,有韩信之能,属下以为,除非那朱家太子是神仙,否则他必败无疑!”   李自成哈哈笑一下,虽然知道牛金星在拍马屁,平生他也最讨厌拍马屁的人,不过牛金星说话自然,马屁拍的极其舒服,令他生不出讨厌之感。笑了几声,李自成脸色一沉,忽然又道:“听说崇祯皇帝穿着补丁,御膳一顿不过四个菜,咸菜、雪里红(豆腐)是他的最爱,比起那帮贪官污吏吃的差远了,所以额对崇祯皇帝并没有太大的恶意,他是皇帝,额是草民,额拉人造反,不过就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果额抓到了朱家太子,额一定不会伤害他,额会放他回去,请他告诉他爹,只要崇祯皇帝封额为陕西王,将陕西地界都封给额,给额一百万两银子,准额在陕西立国,额就不再造他的反。”   “……”牛金星笑的有点尴尬。李自成这样的条件,崇祯帝怎么可能答应?   李自成收回遐想,忽然又道:“额闯营现在最大的隐忧并非是没有攻下开封,而是另有其他。军师知道是什么吗?”   牛金星小声回答:“闯帅是说粮草?”   李自成摇头:“我军粮草还有一个多月,足够大败官军了。”   “闯帅是说……曹营?”牛金星压低声音。   李自成不说话,但表情却是默认了。   虽然罗汝才配合李自成攻打开封城,但随着开封城久攻不下,粮草不济,曹营军心动摇,同床异梦的心态也越来越明显,李自成心知肚明,所以在分派兵马之时,才要将曹营主力带在身边,防备罗汝才忽然带着曹营离开他。   “属下明白了,曹营那几个人,属下正在积极联络,假以时日,一定能为我闯营所用。如果曹营有什么动静,他们也会立刻汇报给我。”牛金星道。   李自成点头:“那就好。”   “闯帅,这么提心吊胆也不是一个事,曹营的大祸害,终究是要去除啊。”牛金星察言观色的道。   所谓的祸害,指的就是罗汝才本人。   曹营之中,很多将领都和闯营中人打成一片,基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闯营人了,但罗汝才本人和他的心腹,却一直都在提防闯营。   李自成面无表情的摇头:“还不到时候。”打个哈欠:“额去睡了,令刘芳亮和白鸣鹤盯着曹营,明天天亮拔营之时,额可不想看到什么意外。”   ……   曹营。   罗汝才本人回到帅帐之中,脸色阴沉,召集心腹大将杨承祖和亲信谋士山东人元珪,密议了很久。   离着罗汝才的帅帐不远处的一座小帐前,一个身材不高,很是纤细,但脸蛋却漆黑的黑衣人冷冷扫了一眼罗汝才的帅帐,然后转身进入身后的小帐。   小帐里,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中年人正在灯光下修补甲胄,不是扎甲和铁鳞甲,而是一具精巧的锁子甲。黑衣人进帐时,他正好将锁子甲的最后一环修补好,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黎叔,你果然猜对了,营中乱糟糟的都在整理行装,李自成怕真是要从开封撤退了。”黑衣人道,说话间,又露出了她雪白整齐,贝壳一般的美齿。   黎叔将锁子甲放到灯光之下,仔细观察,口中道:“坚城难下,官军援兵又在咫尺,除了撤退,李自成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岂非正是我们的机会?”黑衣人兴奋的道:“拔营混乱之时,曹营说不得可以趁乱而走!”   黎叔放下手里的锁子甲,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曹营可有十万人,十万人行动,可是有大动静的,再者,你没瞧见闯营的刘芳亮和白鸣鹤分明驻扎在曹营的两边嘛,曹营要想脱离闯营,非把他们两营击破不可。曹营军中将领多向着闯营,你觉得,曹帅敢向闯营攻击吗?”   黑衣人恨恨地咬着红唇:“哼,曹帅原也是叱诧风云之人,现今怎么这般窝囊?”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既然跟闯营合在了一起,李自成又岂会让他轻易离开?”黎叔轻轻叹。   “那我们怎么办呀?难道要跟着曹营撤到陕西吗?”黑衣人不满。   黎叔淡淡笑:“放心,李自成绝不会往陕西撤的。我瞧啊,怕是有大仗要打了。”   “哦。”一听有大仗,黑衣人立刻就兴奋了,明亮如星星一样的大眼睛眨了两下,一个轻步扑到黎叔身边:“黎叔,你快告诉我,哪里有大仗?”   黎叔摇头:“不知。不过我猜应该是官军的援兵到了,所以李自成不得不从开封城下撤退。”   “你是说,朱家太子?”黑衣人问。   黎叔点头。   黑衣人轻咬玉齿:“那太好了,我正好可以杀了他,为我死去的娘亲报仇!”   ……   经过一夜的准备,半夜之时,袁宗第率领的五千精兵率先出发,向朱仙镇而去。而李自成率领的主力精锐将于天亮之后,拔营起行。   袁宗第的精锐出发之时,李自成还在帐中熟睡,虽然他是多年的老贼,身体强悍,但这些天在开封城下的焦灼,却也让他疲惫不堪,官军两路来援,让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因此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   忽然,李自成被一阵嘈杂之声惊醒。   “怎么回事?”   李自成本能的抓起长剑,翻身而起,一瞬间,他有一种被官军劫营的恍惚感。   崇祯十年以前,所有流贼最害怕的一个官军将领就是曹文诏。   常常在某个疲惫的深夜,当他们扎营入睡之后,曹文诏会率领官军骑兵,神出鬼没的冒出来,暗夜袭营,就像风一般的卷过,将他们杀一个措手不及,小股弱小的流贼,只一场夜袭就足以元气大伤、溃不成军,像是李自成张献忠或者是罗汝才这种有底气的老贼,在惊醒之后,想要聚阵而战,但曹文诏的骑兵早已经穿营而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地的尸体和狼藉。   曹文诏的战术,屡试不爽,常常给流贼造成重大伤害。   崇祯十年,曹文诏战死之后,流贼们夜营的噩梦才算是结束。   李自成曾经领教过好几次,即使知道曹文诏已经死去,官军再没有人能复制曹文诏的战术,但暗夜里猛然听到喧哗,还是让他忍不住的回想到了过去,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不是劫营,更不是曹文诏。   而是李岩风尘仆仆、一身是血的站在前帐中——李自成还没有醒,他亲兵拦阻不让他人打搅,李岩是硬闯进来的。   李自成吃了一惊:“李公子,这是怎么了?”   “闯帅!”李岩脸色凝重,气喘吁吁:“事情怕是不妙,尉氏县和通许县之间,有大股官军移动,此时正向朱仙镇扑来!”   “你说什么?”李自成独眼满是震惊。   “从前天到昨天,尉氏县通许县南边的情报传递就一直不太通畅,属下觉得不对,就多派了人手前往,不想却都是有去无回,于是昨日下午属下亲自带人前往尉氏县,不想刚到尉氏县境内,就遭到了不明人物的袭击。对方人数不多,有时三两个,有时甚至只有一人,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的百姓,但弓骑精良,神出鬼没,几个照面,属下手下的亲兵竟然就被射死了十几个人,而我们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摸到!”李岩道。   李自成瞳孔收缩:“他们是……官军的夜不收?”   李岩点头:“是,官军侦骑在尉氏县出现,属下以为,其后必有官军大军,于是冒险前行,果然,在黑夜之后,官军精锐骑兵就在暗夜里出现,虽然没打旗号,但属下认为,对方应该是左良玉麾下的精锐!”   李自成脸色发白,拳头一下就握紧了。   他忽然明白,官军的两路大军可能都是疑兵,官军真正的杀招怕是从尉氏县潜行过来的这支部队。尉氏县的北面就是朱仙镇,难道官军是想要用奇兵抢夺朱仙镇吗? 第五百一十章 朱仙镇之战(12)   在李自成的策略中,朱仙镇并非百分百的首要关键,西面的柳庄才是。   只要能占据柳庄。控制住上游的水源,即便朱仙镇被官军占据。他依然可以握有战场的主动权。   但朱仙镇的存在依然是一百分和五十九分的区别,如果官军夺了朱仙镇,说不定能依靠镇子里面的水井度过“水源”危机,李自成控制水源,扼制官军战斗力,令官军不战自退的战略构想就会失败,所以朱仙镇一样不容有失。   顾不上懊恼,也不顾不上细想这股官军究竟从何而来,是不是官军的主力?李自成立刻下令:“快,给袁宗第传令,令他加速前行,不惜一切,用最快的速度抢占朱仙镇!”   “是。”亲兵急急去传令。   “李公子辛苦,”等亲兵离去,李自成微微松口气,目光看向李岩,声音里满是感激和器重:“你一身是血,是受伤了吗?”   “没。”李岩正要抱拳细说,就听见脚步急促,一名探马急步奔了进来:“禀闯帅,少将军急报。”   “拿上来!”   李自成接过急报,才发现是两份,原来李过在探明“丁启睿”是疑兵之后,立刻给李自成发了急报,后来他察觉到官军可能会直插朱仙镇西面的意图之后,又给李自成发了一封更加紧急的军报,后一封急报一人五马,由李过手下最亲信、骑术最精良的骑兵担任信使,不久就追上了第一封,于是一同送到了李自成的面前。   看完李过的急报,特别是李过关于官军有可能会绕道攻取朱仙镇之西的判断,李自成眼睛里的震惊再也藏不住,立刻下令:“传令,大军即刻拔营!”   原本拔营的时间定在清晨卯时,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时辰,但李自成顾不了了,李过的急报和李岩的情报都指向了此次战役的关键——官军并不是两路,而是三路,而第三路大军正直指朱仙镇!所以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大军必须立刻开拔,全力行军,赶在官军之前,抵达柳庄。   一声令下,整个闯营都动了起来。   李自成急急要走,李岩忽然又道:“闯帅,属下还有一件要事禀告。”   “说。”李自成站住脚步。   “据郑州推官王泗汇报,郑州知府王瑀已经投靠了朝廷,今日下午,王瑀和朝廷细作接头之时,被王泗抓了一个正着,此时王泗正押解王瑀,向阎李寨而来,估计天亮之时就可以到。”李岩道。   李自成楞了一下,眼神有点复杂:“这么说,王瑀真是朝廷的奸细?”   王瑀之事,李岩曾经秘密向李自成禀报过,李自成同意李岩展开调查。不过他内心里并不相信王瑀会背叛他。   王瑀是李自成从商洛山中走出来之后,俘虏、笼络的第一个文人,这三年多来,王瑀勤勤恳恳,为闯营做了不少的事,李自成对他也颇为信任,给他最高的礼遇,任他为郑州知府,如果王瑀真是朝廷的奸细,不但表明李自成的笼络失败,也表明李自成看人的眼光也问题,所以李自成不愿意相信王瑀是朝廷的奸细。   想不到李岩不但是查了,而且查到了证据,还把王瑀给抓了。   虽然李岩是闯营的情报负责人,也是肃奸的负责人,可以抓捕营中任何朝廷的奸细,但王瑀不是普通的人啊,不但是郑州洛阳的最高地方长官,而且还是李自成的亲信,袁宗第的亲家。就算王瑀真是朝廷的奸细,也要先经过他李自成的同意和首肯,才能对王瑀动手啊。   李岩自作主张,抓捕王瑀,好像有点越权。   李自成脸色沉沉。   虽然抓捕王瑀并非是李岩的本意,乃是王泗的忽然决定。但他并不觉得王泗有做错。   王泗在信中解释的清楚,事发突然,他来不及上报,为防闯营的重要情报落入官军之收,不得不果断处置。   这一点,李岩是赞同的。   唯一的小问题是,今天傍晚他的人并不在军中,而是去了尉氏县,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到王泗的书信。等凌晨回到营中,才知道王泗把王瑀抓了,这让他感到有点头疼——王泗胆子可真是不小,抓王瑀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事先也不请示!抓就抓了罢,但为何只禀告他,而没有另派专门的使者,禀告给闯帅?难道王泗以为,他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营中吗?   这个王泗,做事太不周全了。   心中虽有不满,但李岩还是要维护王泗,于是禀报道:“据王泗说,王瑀向官军提供了大量的情报,罪大恶极,王瑀本人和其管家,还有小白马寺中的两个假僧人都已经认罪。”   “狼心狗肺的东西!”李自成一掌拍在帅案上,眼露杀机:“额那么信任他,他居然做朝廷的奸细!令王泗把他押到朱仙镇,到时额亲自处置。”   王瑀是朝廷奸细之事,不但是打了袁宗第的脸,也是打了他李自成的脸,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是。”   李岩抱拳躬身,然后快步离开。   王瑀只是小事,朱仙镇才是火烧眉毛、关乎存亡的大事。李自成召集军队,率领刘宗敏,刘芳亮,谷英,白鸣鹤,李双喜,刘体纯、郝摇旗等人,再加上罗汝才营中的四万精锐,急急向朱仙镇西面的柳庄而去——罗汝才军中十万人,剩下的六万多是随军家眷和弱兵,他们跟在大军,慢慢向柳庄而行。   大军起行之时,天色还没有亮,原本闯营想要隐藏行踪,悄无声息的从开封城下撤退,但李岩和李过送来的情报令李自成感觉到了情况的危急,他顾不上隐藏行踪,只为了一个“快”字,所以开封城头的守军很快就察觉到,城外喧闹一片,流贼好像是在撤退!   河南巡抚高名衡、布政使梁柄、推官黄澍、总兵陈永福等人登上城楼,当确定流贼确实是在撤退之时,城头城内都是欢呼……   晨曦之中,流贼十几万大军急急向西南而行。   没有像过去那样守在中军,李自成刘宗敏亲率精锐骑兵冲在最前面。李自成连续的挥鞭抽马,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朱仙镇西面十五里之处的柳庄。   柳庄,这个小小的村庄,将决定朱仙镇,乃至整个中原战局的胜败。   ……   这一夜,朱慈烺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一眼都没有合,一直在紧张的等待,随着目标地的越来越近,闯贼的侦骑越来越多,双方兵马碰撞,发生战斗的事情,已经是不可避免,随时都可能发生。   吴甡和侯恂的马车,就跟在他马车之后,有什么情况,他立刻就可以找两人商议。   “报!”   探马快速来报,说董朝甫的夜不收已经渡过了贾鲁河,过河两里,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距离朱仙镇西面十五里,一处叫柳庄的村子。柳庄平静,村中有小股流贼驻守,但周围并没有发现大股流贼的踪迹。董朝甫随即调转方向,向柳庄的东面,也就是开封方向侦查而去。   朱慈烺听了欣慰,董朝甫在大军前方三十余里处,也就是说,中军主力距离柳庄只有三十里了,王允成和李国英率领的前锋骑兵应该更近,估计只有二十里了。二十里,在战马全力奔驰情况下,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   在欣喜的同时,朱慈烺也有点担忧。   那就是大军这三日黑白颠倒,白天睡觉,夜晚行军,体力肯定不能和平日相比,一旦和流贼相遇,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平常的战斗力?   “令徐文朴和魏闯加快速度,尽快夺取柳庄!其后的洪德亮作为策应。”朱慈烺下令。   除了前锋的骑兵部队,徐文朴和魏闯的两个精武营千总队是行军最快的步兵队,洪德亮的千总队紧随其后。左良玉军中的一万精锐步兵,此时已经远远落后于他们——在此关键时刻,精武营显示了强大的行军能力,令朱慈烺非常欣慰。   “是。”   中军急急去传令。   大军继续向前。   一个多时辰后,又一个军报传来,这一次不是董朝甫,而是统领前锋骑兵的王允成。   “报殿下,”探马气喘吁吁的报道:“驻守柳庄的流贼非在少数,而且他们事先在村子周围挖掘了壕沟和陷阱,高处也有弓箭手守卫,刚才王协镇想要趁夜突袭夺村,不想中了埋伏,死伤数十人……”   朱慈烺心中一惊,猛然警醒到:既然柳庄是一个要害地点,又不在官军的视线之内,李自成完全可以从容的在柳庄做防御,不需要多,只要有一到两千的精兵驻守,官军想要趁夜拿下柳庄的意图,就有可能会失败。   而一旦拿不下柳庄,等到明日流贼大兵来到,双方必然会在贾鲁河畔形成对峙,但因为流贼占据了柳庄,可以依托柳庄建立营寨,整体形势仍然是流贼占据上风。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官军两路疑兵、绕道远行、控制上游的战略意图等于是失败了一半。   这是一个失误,或者说是一个盲点,谁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居然早早地在柳庄布置了一支伏兵。   “令王允成撤下来,攻击柳庄的任务交给徐文朴和魏闯!令他们两人探明敌情,尽快拿下柳庄!”   朱慈烺想也不想,沉声命令:“再给左良玉传令,令他加快速度,统领骑兵主力前往柳庄东侧,防备流贼可能从开封赶来的援兵!再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到贾鲁河!”   “是!”   佟定方打马向前,带了两个中军,亲自去传令。   太子代天出征,随在太子身边,负责传令的中军大约有三十人,清一色的薄甲精骑,后背插着专门用来传令的三角蓝旗,只有他们传出的命令才能代表太子。   而佟定方是中军统领,戴六瓣笠盔、身披铁鳞甲、挎着弓箭和长刀。这个命令原本不必他亲自去的,但他意识到前线情况的复杂和危急,没有请示太子,直接亲自去传令了。   等佟定方快马离开,朱慈烺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命令并没有询问吴甡和侯恂的意见,完全都是出乎本能,也不知道有没有遗漏?于是急忙看向吴甡和侯恂:“两位先生以为如何?”   吴甡点头:“殿下处置的甚好。暗夜潜行,敌我双方都是混沌,相比之下,我们准备更充分,更有胜机!因此绝不能犹豫,必须抓住战机,在流贼尚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不惜一切,拿下柳庄!”   侯恂也点头:“狭路相逢勇者胜,臣赞同少司马的意思。另外,就算拿不下柳庄,只要能将其团团围住,再在北岸建立营寨,占据贾鲁河的上游,我们依然占据绝对的优势!”   得了他两人的肯定,朱慈烺信心更足,再次下令:“神机营走到哪里了?令他们加速前行,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前面来!”   柳庄有流贼固守,暗夜之中想要依靠巷战拿下柳庄,恐怕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这种情况下,需要火炮出场。虽然现代战争的战例都表明,火炮对巷战的帮助不大,不过在明末时代,火炮的威力并不只是轰炸城墙,更有惊吓敌胆的效果。因此,火炮还是多多益善的。   中军急急去传令。   朱慈烺心急如焚,不再乘坐马车,而是跨上战马,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急急向前狂奔。   前行的大军都已经加快了速度,不论是留在朱慈烺身边的两个精武营千总队,还是左良玉的一万精锐步兵,都在道路上狂奔,马蹄脚步之声纷沓,甲胄铿锵、车轮辚辚之声不绝,将士们手中的火把更像是火龙一样,照亮了这黎明前最后的一段黑暗。   在路上狂奔了一个时辰,天色蒙蒙亮之时,朱慈烺距离贾鲁河不到十里了。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噩耗。   徐文朴和魏闯的千总队已经渡过了贾鲁河,围住了柳庄,正准备强攻,而在他们之后渡河的洪德亮部,却忽然遭到了一股流贼骑兵的突袭。   这股骑兵出现的太突然,不是来自开封,而是顺着贾鲁河的北岸,从陈留一路疾行而来的,不但快速而且行军隐蔽,董朝甫的夜不收和王允成的前锋骑兵都没有事先发觉,等他们发现敌骑的踪迹,想要通知或者是拦截已经是来不及了。   正在渡河的洪德亮部,猝然遭到攻击。   暗夜黎明前,他们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一时大乱。   “千总洪德亮,把总赵志超阵亡!队中伤亡超过三分之一!”   听到探马回报,朱慈烺的脑子里面嗡的一声。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仙镇之战(13)   未战先失大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精武营千总洪德亮是一个非常规矩严谨的人,面膛黝黑,长相普通,在精武营六个千总中,他行事颇为低调,也最是少言寡语,但朱慈烺却颇为看重他,隐隐觉得他有成为大将之才,而洪德亮也没有让太子失望,不论平常的操练,还是此次开封之行,洪德亮带领的千人队,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水准。   但天嫉英才,想不到出师第一战就折在了贾鲁河畔。   ……   贾鲁河畔。   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但暗夜弥漫,雾气升腾,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   几只火把之下,一身甲胄的洪德亮立马河边,正指挥将士们过河。   贾鲁河原本是大河,最宽处三丈,可以行走小型的运粮船只,但因为连续多年的大旱,河水减少了很多,低浅处不需要桥梁和渡船,趟水就可以过。但河床不比陆地,再严整的队形到了河水之中也会变的混乱,且兵家历来就强调“半渡而击”,因此对一支队伍来说,在河流中将渡未渡之时,是最为危险的时刻,一旦敌军来袭,在前后不继的情况下,必败无疑。   洪德亮虽然不是宿将,但多年的京营千总,基本的兵法还是知道一些的,尤其是太子抚军京营之后,在京营之中开设讲堂,每日为他们这些高级将官讲解兵法,虽然小伯公李国祯本人没有实战经验,但对兵法的理解却颇为深刻,在李国祯的涛涛讲解之下,他们这些千总听了都受益颇深。   半渡而击,原本洪德亮是应该预防的。只不过他是渡河的第五支部队,在他之前,王允成带领的前锋骑兵,左良玉亲率的骑兵主力,徐文朴和魏闯的千总队,先后都已经渡河,谁也没有出现意外,后面不远处又是左良玉的一万精锐步兵,周围都是友军,所以洪德亮的警惕之心不免就放松了。加上他已经知道流贼在柳庄留有精兵驻守,徐文朴和魏闯两人正准备强攻,同为精武营的千总,论资格,洪德亮在徐文朴之上,虽然表面上沉默少语,但洪德亮的争强好胜之心,却一点都不输他人,他急切的想要渡过贾鲁河,在柳庄有所表现,因此在渡河的时候,洪德亮只追求速度,放松了对敌人可能会突袭的防备。   但如果洪德亮有卫星眼,可以在天上看,那么他就会发现,徐文朴和魏闯渡河之后,对西面的柳庄实施包围,王允成的前锋骑兵和左良玉的骑兵主力,在渡河之后,此时正在他的东北方向警惕布防,以防止东北面的开封有流贼援兵到来,但在他的正东面,朱仙镇的方向,也就是贾鲁河的河岸和左良玉的骑兵之间,有一段长越三公里的口子——因为流贼主力在开封,左良玉防备的也是开封来援的贼兵,而朱仙镇没有流贼,所以对朱仙镇方向,也就是贾鲁河河岸一线的防御比较薄弱。   而这种薄弱,正是洪德亮的危险所在。   “塔塔塔……”   忽然间,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原本静静流淌的河水,好像也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洪德亮心中一惊,目光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暗夜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却清楚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耳朵里渐渐听到从远而今的阵阵沉闷的奔雷声……   左良玉的骑兵已经过去了,而且不可能在面对友军的时候还提前加速,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奔袭而来的是敌军。   “警惕!列阵!列阵!”   洪德亮脸色大变,他猛地拔出长刀,用他最大的肺活量,嘶吼着喊。他手下的传令兵举起喇叭,滴滴答吹响。   但晚了。   “嗖嗖嗖嗖……”   官军刚要调整列阵,就听见羽箭破空之声不停,无数次羽箭从黑暗之中射了出来,掀起一阵阵叮叮当当、密集如雨的碰撞金属之声,那是羽箭射在官兵甲胄之上被弹回的声音。流贼骑兵使用的是短弓,而不是建虏精骑的重箭,精武营现在配备的甲胄,足以应对,箭雨之后,官军倒下的并不多,但火把却掉地熄灭了一片,原本十步的视线,一下就缩短成身边几个人,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漆黑一片——初上战阵的京营兵忍不住都有点慌,传令兵的喇叭还在响,但官兵整队的速度却远不如平常。   “杀!”紧接着,马蹄拍打大地,隆隆声排山倒海,无数流贼骑兵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尖刀一般的插入官军阵中。   “砰砰砰……”   马长嘶,人惨叫。   官军被冲的七零八落。   准确的说,应该是撞。站在最前的几个官兵甚至直接被撞上了天空。再落下时,不是被马蹄踩踏,就是摔的筋断骨折。   和一般的大明军队不同,太子抚军之下的京营士兵不但每日里有十公里的长跑,而且经常有“演习”。所谓的演习乃是太子借鉴了近现代军队的一个优良作法,在平日训练里就为士兵们模拟了一些可能出现的实战场景。半夜里,正在熟睡的士兵被尖锐的“竹哨”声惊醒,然后迅速抹黑起床,在规定时间里营房门口完成集合,迟到或者装备不全者,都将被处罚。   这样的演习并没有因为身在河南战场而改变,就在向开封进军前的前两天,精武营还进行了一次夜间演习,模拟的就是在夜间行军中遇到敌袭时的应变,但演习和实战终究相当的太远,洪德亮的千总队在演习中表现的相当不错,全队纹丝不乱,迅速就组成了防御队形,令敌人的突袭无功而返。但现在,在贾鲁河畔,面对敌人的铁骑突袭,洪德亮的队伍却是乱了。   一是因为夜色黑暗,河床难以展开。   第二,敌人来的太突然、太猛烈了,正在渡河中的洪德亮队根本来不及应对。   第三,京营建军之时就确立了“火器为主”的建军思想,一个千总队,有将近一半的士兵是鸟铳兵。在这样的暗夜,猝然遇敌的情况下,鸟铳手难以发挥。   第四,毕竟是新兵,虽然操练严格,军法严厉,但骤然遇敌,士兵的心理一时还是难以适应。   “杀!”   刀锋的寒光在黑暗之中闪烁,流贼骑兵高举长刀,左砍右劈,如洪流一般,势不可挡。在这一瞬间,眼前这些惊慌失措,不知道南北,已经失去防守能力的官兵仿佛变成了可以被他们随意砍杀的稻草人。   只短短不到三分钟,河边的官兵就伤亡过半、溃不成军。   一半人死在流贼的刀下,另一半人则是死于恐慌践踏。   人在遇上危险时,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尤其是在面对黑暗中未知的恐惧之时。   这种情况下,军纪什么的,都已经被抛到脑后了。人人都只想逃生。   见部下溃散,洪德亮急的眼珠子都红了,他嘶声大吼:“赵志超呢?令他列阵!列阵!都他么不要慌!长盾手,长枪手!列阵,列阵,向右,向右!”   身为精武营的六千总之一,洪德亮对太子对精武营的期待太清楚了,此番出战,精武营非有表现不可,洪德亮绝不希望自己背上首战溃败的恶名——那不止是对自己,也是对太子的玷污。   连续的指挥,但却没有什么效果,刚才还在他身边前锋把总赵志超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愤怒忧急之中,洪德亮挥舞长刀,带领自己只有二十人的骑兵卫队,向流贼骑兵发动逆袭!   “杀,随我杀!”洪德亮冲在最前。   现今情况下,只有挡住流贼骑兵的突击,为将士们争取到列阵反击的时间和空间,眼前的败局才有可能反败为胜。不然就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这一点,洪德亮心里非常清楚。   而李过就更是清楚。   深夜带着骑兵长途奔袭,从陈留到朱仙镇,六千骑兵到现在依然跟在李过身后的,只有不到一千五百人了,剩下的人都已经掉队,如果是平时,李过一定会放慢速度,等后续的部队到达,再蓄力攻击。但今日不行,当他看到大批官兵正在渡河时,他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官军已经识破了叔父控制贾鲁河上游,截断水源,令官军不战自败的图谋。只希望他来的不算太晚,能将眼前这股官军歼灭,那样或许还有一线逆转的希望。   不然他闯营五十万大军就危亦。   因此,李过不敢保留,全力攻击,他给部下的命令只有一个字:冲!除非是听到他退兵的号角,否则所有的骑兵只能向前,不能后退。暗夜之中,前面挡路的都是敌人,屠杀即可!   李过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在连续冲垮了好几个官军小队之后,一片人喊马嘶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呼喊,抬起头,借着地上的微弱的火把光亮,他看到十几个官军骑兵正向他冲来。   领先那人将官打扮,全身铁鳞甲,挥舞长刀,口中嘶吼着,疯狂的样子像是陷入绝境的野兽。   李过笑了笑,挥刀冲了上去。   双马交错而过,刀光闪耀,洪德亮翻身落马,他的长刀在李过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印,但李过的长刀却切在了他的脸上……   洪德亮战死。   失去了指挥,听不到洪德亮的怒吼,那催促官兵将士们整队的喇叭声好像也静寂了下来。   官军即将溃散。   就在这时,在河的中间,河水流淌之中,命令众军向前进攻的鼓声却是骤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   鼓声震动晨曦的薄雾。   伴随着激昂的鼓声,几只火把点缀,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压过了河床,长盾如墙,精钢的枪尖在火把光芒之下泛着寒光,后面的鸟铳手小心谨慎,保护自己的火药不被河水溅湿。即使是行走在河流之中,整个队列也基本保持齐整,面对河岸边己方的不利局面,虽然官兵们表情各异,有人兴奋,有人害怕,但在鼓声的指挥下,却没有一人敢后退。   而在队伍的前方,一个洪亮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低吼:“保持阵型,向前,向前!”   一个千总队大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两个把总各领五百人,千总本人领一百人的亲兵,配上火炮手和弓箭手就是千总队的全部。   敌袭之时,充当前队的把总赵志超和洪德亮本人都已经过了河,后队把总阎应元刚刚把脚伸入河水。当那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音响起之时,阎应元就知道不妙,他没有犹豫,更没有怯战退却的念头,而是立刻对身后自己的兵吼道:“敌袭!准备迎敌!”   作为一名在校场比武中胜出,而被太子任命为把总的军官,阎应元有很多和其他人不同的特质,不但弓骑精良,武艺出众,而且极善于鼓舞士兵们的士气,看人也有独到的眼光,他在队中提拔的三名旗长和一个百总,都显示了相当的能力,在他的统领和操练之下,他五百人的把总队,隐隐然已经成为了相当的精锐。   这一点,朱慈烺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再提拔阎应元,平常在军中对阎应元也没有任何的照顾。   太子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但在阎应元的心底,却深知太子殿下对自己的照顾,太子不但将他的老母接到京师,提供宅院,亲自设宴款待,还令太医院的御医给他老母治病,一切的一切,都是别人没有过的荣宠。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阎应元本就是忠肝义胆之人,得此恩遇,一条性命早已经交给了太子,交给了朝廷,也因此,他平常治兵练兵,就和其他将官的想法完全不同,他每月的俸禄,除了少部分供应老母开支,其他全部都赏赐给了部下,吃住也都和士兵们在一起。正所谓“深得兵心”,此次出京作战,阎应元一直都没有得到出战的机会,今夜面对敌袭,面对己方即将崩溃的危局,阎应元心中没有丝毫的惧怕和慌张,有的只是击杀流贼、报效朝廷,报效太子的雄心和豪迈。   “杀!”   当左脚踏上河岸后,阎应元举起手中的长刀,大吼一声。 第五百一十二章 朱仙镇之战(14)   历来步兵对骑兵,如果是面对面的交锋,步兵阵型齐整,骑兵是绝对不敢硬冲的,骑兵对付步兵的法宝是两个,一个是背冲,另一个是侧冲,洪德亮的前队只所以会被冲溃,就是因为被侧冲,另外阵型也不整,无法有效的组织反击。   阎应元深知这一点,因此他一直大声的命令督促,要所有士兵保持好阵型,而且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先士卒,鼓舞将士们的士气。   伴随着“咚咚咚”的战鼓声,他五百人的把总队冲上了河岸。   和刚才前队的登岸点不同,阎应元选择的等岸点往西偏移了两百米左右,正将大部分的流贼骑兵都隔绝到了东面。   听到河中传来的鼓声,李过颇为惊奇的看了一眼、在他的印象里,只要是前军战斗不顺,快要被歼灭,官军的后队是绝对不敢来救的,想不到今日却出了意外,官军的后队居然敢过河来攻!   其时天色渐亮,不用火把也能隐隐看见河中间的人影。   四五百人,阵型齐整,手中的长枪齐齐向前伸出,寒光瘆人,中间的三角军旗下,有鼓声不停的传出,显然,鼓手就在军旗之下。   李过虽然惊奇,但却一点都不惧怕,他一千五百骑兵,刚才这一番冲锋伤亡极少,官军只有五百人,虽然阵型齐整,但侧部和后部是官军最大的弱点,等官军前部上岸,后部还在河中时,他骑兵猛力从两个侧面攻击,这一部的官军就会像刚才一样,土崩瓦解。   唯一的担心,就是周围的官军骑兵会来救援。   所以必须尽快解决战斗。   李过吹了一个口哨,跟在他身后的号兵立刻吹响号角。   李过的意图很简单,想要想趁官兵立足未稳,将他们重新赶下河去。   呜呜~~   号角声在晨曦中飘荡。   正在冲锋追击的流贼骑兵立刻收拢人马,向后续登岸的官兵冲来。   刚才这一番铁骑冲杀极其痛快,杀的官兵毫无反抗的能力,流贼骑兵都士气高昂,远望着即将过河的另一队官军,想着故技重施,再杀一场。离着岸边比较近的那一股流贼冲得尤其猛,号角之声还没有停,他们就已经冲到了官军阵前。   不过很快的,他们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晨曦之中,登岸的官军摆出的不是直阵,而是一个椭圆形的阵势,将岸边一百米的登岸点护卫地严严实实,根本没有侧面的空档,无论流贼从哪个方向攻击,都会撞到那密集的长枪林。而官军后续的登岸人马,正跑步进入椭圆形的阵中,就像是气球一样,随着人马的增加,阵势慢慢地向外扩大。   “啊……”   十几个冲击过快,来不及收马的流贼,撞上了官军的盾阵和枪阵,在一片惨叫中,都被官军戳成了血葫芦,没有一个能逃生。没主的战马惊慌的四处奔逃。   后续的流贼惊得连忙勒住战马。摘下弓箭,向官军嗖嗖猛射。   但官军阵型齐整,甲胄齐备,射去的羽箭除了掀起一阵箭头碰撞铁片叮当之声,再没有其他作用。   “列阵!反击!我京营没有怕死之兵!”   阎应元在圆阵之中高声大喝。   他中气充足,这一番大喝,周围一里之内的人都能听到。   听到战鼓声和阎把总的吼叫声,岸边原本快要溃散的官军,渐渐稳住了阵脚,开始聚拢到一起,拼命反击——和地方部队不同,精武营的士气更高,平常的洗脑和军纪的执行,让他们脑子里有“临战逃跑”的羞耻感,最重要的是,每个精武营士兵都有十亩的俸禄田,一旦在战场上逃亡,俸禄田直接没收,人抓到了还会被斩首。所以但凡有一线希望,精武营的士兵都不会选择逃亡。   李过脸色沉沉,骑兵战术最精髓的一点就是“打了就跑”,不和步兵纠缠,眼前的步兵战阵齐整,必是一支精兵,统帅也必然也过人之能,且周围都是官兵,不宜继续纠缠,还是应该继续向前,增援柳庄,但对手只有五百,且横亘在他前行的道路上,他手握一千五百精骑,兵马三倍于对手,在这种大好局面下,没有绕行的理由,再者,谁也不知道绕行的时候会不会遇上官军的骑兵主力。   “砰砰砰……”   就在李过犹豫之时,官军阵中的鸟铳忽然爆响——刚才被突袭之时,登岸的鸟铳兵胡乱的放了一些鸟铳,但因为不成阵势,难以辨别目标,所以对流贼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在流贼看来,官军不过就是在暗夜里放了一阵鞭炮而已。   和刚才零散的鸟铳声响不同,这一次鸟铳声音不但密集,而且齐整,白烟冒起处,一颗颗铅弹向前喷射而出,就像是割草一样,将围在官军四周,想要张弓搭箭的流贼骑兵射的人仰马翻。   李过大吃一惊。   虽然他对官军的火器之利有相当的了解,但眼前这股官军使用的鸟铳却让他着实震惊,在他的印象里,官军要想使用鸟铳,必须事先点着火绳,然后才可以击发,薄雾弥漫的晨曦中,官军阵中并没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这一些鸟铳又是怎么击发的呢?   顾不上惊讶,因为官军的鼓点忽然变了,阵型也随着改变,不再是缩在岸边、用以自卫的椭圆形枪阵,而是忽然变成了一个长阵,趁着前方流贼被鸟铳一扫而空的时机。在一声声密集鼓点的催促之下,圆阵左侧的长盾手长枪手护卫着中间的鸟铳手,拼力奔跑,几乎是在几个眨眼间,就将椭圆形的曲线,甩成了一条直线!   就像刀切一样,流贼被分成了东西两半。   在直线的西面,赵志超残留的官兵正结成了十几个小阵,和一部分流贼骑兵缠斗,而在直线的东面,是李过率领的大部分骑兵主力。   好快的速度!   李过惊讶无比,官军变阵的速度和熟练度,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撤退,官军就已经改变了阵型和作战的方法。   圆阵变成了直阵,意味着官军露出了侧部的弱点,右边的侧部因为紧邻河水,难以攻击,左边的侧部却是实实在在,“杀!”李过当机立断,趁着兵力优势,歼灭这股官军,不然等到这股官军成长起来后,必然会变成义军的劲敌。   “呜~~”   号令兵急忙举起号角猛吹。   杀!   李过麾下的骑兵都是精锐老贼,听命令不等指挥就知道是攻击侧面,呼喊着聚拢队伍,向官军的侧面猛攻。   砰砰砰,鸟铳又响了。   白烟冒起,战马长嘶,从正面转向侧面的流贼骑兵纷纷中弹,惨呼落马。直到没了性命,流贼们才发现,官军的鸟铳打的好像有的远。   这一轮最少带走四十个流贼的性命。   李过脸色微微有点变,他率领的乃是闯营的骑兵主力,三堵墙乃是这支骑兵为人所知的名称,意为前者后退,后者斩之,前赴后继,死不回头,就像是墙一样的撞向对手,所以叫三堵墙。   三堵墙每个士兵都是李自成重金眷养起来的,一人三马,披坚执锐,还配两个辅兵,是闯营精锐中精锐,也是闯营在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所以每见到一个三堵墙骑兵落马,李过心中都会发痛,因为他知道这些受损的力量,绝不是短时间之内就可以弥补的。   鸟铳的射击声中,三堵墙骑兵绕到了官军的侧面,于二百步稍一整队,在李过的带领下,向官军猛冲而去。   其时天色已亮,李过清楚的看到,官军那一面三角形的军旗,竟然就飘扬在直阵的侧部。军旗之下,有一名将领正手持长刀,挺身而立。嗯,没错,他应该就是官军的把总了,看着很英武,只可惜有勇无谋,露出侧部的弱点也就罢了,自己居然还亲自站在侧部,这不是等着被屠杀吗?   李过兴奋了起来,挥舞长刀:“杀!”   马蹄踏地,发出排山倒海的隆隆声,三堵墙骑兵嘶声呐喊,风一样的冲向官军的军旗。   但就在这忽然间,官军的阵型忽然又变了。因为只有五百人,平常又严格操练,所以阵型转换速度相当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二百步时,官军还是直阵,到一百步的时候,官军的阵型已经有了大变化,从南北的直阵,变成了东西的方阵。   李过心中有种不妙的感觉,但战马奔驰,骑兵速度已经冲起来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改变命令的可能了。   等到了五十步,官军又变成了直阵,不过是从南北直变成东西直。   五百士兵排成六列,整齐肃立,因为变阵太急,一个个都跑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淋,长盾手用盾做墙,长枪手在长盾手的后面伸出长枪,鸟铳兵端着鸟铳,在长枪手的缝隙之间,瞄准奔驰冲锋而来的流贼骑兵。   李过惊的脸色发白,他从来见过变成如此之快的官军。他嘶身大吼:“绕行,绕行!”   所谓的绕行,就是到了官军阵前之前,不直接冲阵,而是向两边散开,不但可以避开官军的长枪林,还可以趁着两军相交,距离极近之时,向官军阵里倾泻箭雨——这是建虏骑兵最擅长使用的一招,历次辽东战役,给明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其实不用李过命令,这些经验丰富的三堵墙骑兵也知道要绕行。   但晚了。   当李过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对面官兵脸上的恐惧表情时,官军阵中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竹哨”声。   “滴~~滴~~~”   连续两声,这是毫无保留,全力射击的命令。   虽然脸上有恐惧,但官兵对命令的执行,却是坚定不移。   哨声之后,砰砰~~砰砰~~~   硝烟弥漫,如爆豆般的鸟铳之声连绵不绝,一百颗铅弹呼啸而出……   “啊~”   “吁~~”   就像是割草一般,三堵墙士兵连续不断的中弹落马。血雨飞起,人的惨叫和马的悲鸣被连绵不断的枪声所掩盖,人与马的尸体在官军阵前叠成了一片,形成了障碍,阻挡了后续骑兵冲击的马蹄。重击之下,没有中弹的贼骑兵拼命的勒住马头想要往回跑,但又被后面冲过来的同伴挡住了去路,最终还是没逃过呼啸而来的铅弹……   李过是幸运的,由于他的亲兵在他前面组成了肉盾,为他遮挡了铅弹,所以他毫发无伤,但亲兵们的死伤激起了他胸中的杀意,他红着眼珠子,大吼:“冲,谁也不许退!!”   如果是胆小的将官,面对官军如此犀利的火力,第一想法一定是撤退,但李过不同,他清楚的看到,官军阵中只有两百名的鸟铳兵,前后三次射击,鸟铳兵已经全部射击完毕,如此紧张的情况下,鸟铳兵装弹压弹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就是说,鸟铳兵暂时没有威胁了,只要冲散了官军的枪阵,就可以全歼这股官军。   呜呜~~   表示继续进攻的号角吹起。   那些有所退却的三堵墙骑兵听到李过的命令,不得不转回马头,继续向官军猛冲。   “冬冬~~”   官军鼓声又变了,从直阵变成了四方阵。四边都是长盾手和长枪手,将鸟铳手保护在中间。   “稳住!稳住!”   三角军旗下,阎应元嘶声大吼。   他知道,最具考验的时候到了。   没有了鸟铳手的远距离攻击,现在只能靠长枪手和流贼骑兵面对面的厮杀了。   “砰砰砰……”   不是枪声,而是流贼骑兵从侧面撞击盾墙的声音。   高速奔跑中的战马携带了巨大的动能,即使被盾墙所阻,被长枪戳中,也依然惯性的向前冲锋,长盾手承受不住,直接被撞翻在地,口吐鲜血,马上的流贼骑兵从大盾上面飞了过来,人还在半空,数杆长枪就已经扎穿了他的肚子。   一时人喊马嘶,惨叫连连,无数人影窜起,又忽然倒下。   官军的右边抵挡住了流贼这一次的冲击,但左边却摇摇欲坠。   李过亲自冲击左边,面对官军刺过来的长枪,他连砍带劈,削枪头,断枪杆,趁着官军枪阵稍有动摇之时,他一个纵马就冲到了官军阵中,连砍带杀。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到了贴身近距离,长枪就没什么用处了,眨眼间,李过和他的亲兵就砍翻了十几个长枪兵。   但忽然,官军阵型向两边一分,一人从中间冲了出来。   没有骑马,身披甲胄,挥舞长刀,还没有照面,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已经扑面而来。   正是阎应元。   见官军将领居然冲出战阵的保护,亲自迎战,李过大喜,纵马挥刀,就向阎应元砍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朱仙镇之战(15)   阎应元手中的这把长刀,不是普通的长刀,而是类似于唐代陌刀,锋刃极长,将近一米,刀柄也有半米,双手而握,劈斩开来,极具威力。此刀刀势沉重,如果力量不足,刀法不精,不但不能杀敌,反而还会伤己,非武艺高强者不能使用。   唐书中有“步兵接阵而战,手持陌刀,迎击骑兵,如墙而进,骑兵人马俱碎”的记载,说的就是此刀。   当李过纵马砍杀而来之时,阎应元不慌不忙,他弓步微蹲,左手前,右手后,双手握刀,刀锋微微向前抬起,目光紧盯着那个纵马冲过来的流贼将领。做劈砍的准备。   “塔塔……”乱军之中,李过马速极快,将亲兵都甩在了身后。   战马奔驰而来的场景,对人类有极强的压迫感和冲击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阎应元却无视危险,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他的双脚如钉子一般的钉在地上。动也不动,当李过冲到面前时,他忽然一声断喝,手中长刀狠狠向前斩去!   李过吃了一惊。   眼前的这个官军将领手持长刀,气势十足,所做的架势,更是有极大的危险性,李过本能的用力勒了一下马缰,正是这一下救了他的性命,阎应元手中的长刀像是奔雷闪电一般的向他斩了过来。   血雨喷起,李过胯下的战马,硬生生地被斩去了马头。   而李过则侥幸逃过。   “好可怕的长刀!”   这是李过脑中瞬间闪过的想法。   在这之前,李过从来不相信一个人的武勇,会在乱军之中,有什么决定性的大作用。当初楚霸王项羽够勇了吧?但最后却败给了平平武力的刘邦。作为一名大将,智勇双全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就在这一瞬,他忽然有所顿悟,一个人的武勇,或许不能改变全局,但却足可以改变一场小规模战斗的结果。   周围一阵惊呼。   失去马头的战马负着李过继续向前猛冲了好几步,才猝然倒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阎应元暗叫一声可惜,如果不是李过收了一下马缰,这一下斩去的就不止是战马的马头,而是带上李过的半个身子了。   李过是沙场骁将,在战马轰然倒地之前,他就已经机警的从马上跳了下来,就势一个翻滚,卸掉力量,不过他手中的长刀却不得不扔了出去,此时双手空拳——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明白,怪不得官军将领要一个人应敌呢,这么长的刀锋,如果身边有亲兵站立,根本无法挥舞。   想不到官军之中竟有如此勇将,比起当年的“曹阎王”曹文诏也毫不逊色,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过脸色苍白如纸,沙场这么多年,这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呼~~”   风声凛冽,那名官军将领一个跳跃,又一刀向他斩了过来!   李过已经有点被吓住了,顾不上形象,手忙脚乱的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过这一刀。而这时,他的亲兵终于是冲到了。“少将军!”李过的亲兵齐声大吼,挥舞长刀,拼命来救李过。李自成现在的名号是“顺天倡议大元帅”,在这之前,他自称将军,李过是他侄子,所以军中都称李过为少将军,虽然李自成从将军变成了元帅,但军中还是习惯称呼李过为“少将军”。   听到少将军的名号,阎应元立刻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的流贼将领原来是李自成的侄子李过。   怪不得洪千总会阵亡,原来是遇上了一只虎李过!   有此一念,阎应元为洪千总报仇的想法就更加炙热,他一声大喝,挥舞长刀,再向李过杀去。李过的亲兵拼死卫护,阎应元虽然连续的斩翻了三骑,官军的长枪手连续猛刺,枪阵拦阻,将李过的亲兵戳的连连倒地,但却仍然无法阻止李过被亲兵救起。   李过上马急急而走,头也不回。   “撤!撤!”   主帅一走,三堵墙败局已定。所有骑兵都跟着李过急急而退。经过这段时间的沉寂,官军的鸟铳手重新又开始鸣放,“砰砰砰……”将逃跑的贼骑兵打的七零八落……   反败为胜,官军欢呼之间响彻整个河岸。   而在欢呼声中,左良玉的骑兵终于是出现了,对着败退的三堵墙骑兵,连续猛追,紧咬不放……   “我军伤亡四百,洪千总和赵把总阵亡,击毙流贼骑兵三百余人,缴获战马一百二十三,俘虏二十……”   “阎把总逆转取胜,击退了流贼骑兵之后,流骑先向东撤,后又折向东北,似乎想要和开封的流贼汇合,左镇派骑兵追击,双方在东北交战,胜负未知。”探马报道。   “好!”   听完探马的回报,朱慈烺激动的在马上连甩马鞭。洪德亮和赵志超的阵亡让他沮丧,但阎应元的杰出表现却又让他振奋。   阎应元力挽狂澜的表现,不止是印证了他在“江阴之战”中的超强能力,扭转了京营可能会首败的晦气,更重要的是,阎应元截断了李过继续向柳庄突袭的道路,如果阎应元在岸边犹豫,任由李过的骑兵通过,那么正准备强攻柳庄的徐文朴和魏闯,就有可能会遭到李过骑兵的背袭,那一来,整个柳庄战役就有可能会全面糜烂。   “临危不惧,以步破骑,大胜之后收拢败兵,稳守河岸,护卫后续的步兵继续渡河。阎应元,真乃大将之才啊。”侯恂赞叹。   吴甡连连点头,眼睛里满是对阎应元的欣赏,忽然话锋一转:“阎应元的表现足称优异。但左部骑兵的表现,却实在不敢让人恭维,不过十几里的救援路程,却迟迟不到。如果不是阎应元奋起,洪德亮这支千总队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侯恂脸色微微尴尬,谁都知道他和左良玉的特殊关系,而此次洪德亮部被突袭,负最大责任的就是左良玉,如果左良玉的骑兵能够用心,扎扎实实起到警戒防御的作用,李过的骑兵就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河岸边。   所以吴甡对左良玉非常不满。   “是啊,左良玉的失误确实不应该,臣以为,应该对左良玉施以警告和惩戒。”侯恂向太子拱手。   因为和左良玉的关系,所以侯恂更不能徇私情,他必须指出左良玉的失误。   “倒也不必。”   朱慈烺大度的摇头:“这一次贼骑兵沿着贾鲁河突袭而来,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但左良玉,就是参谋司也没有想到,所以也不能怪左良玉。希望经此一事,左良玉能有所警醒,以后之战,再不可出现这样的漏洞。”   吴甡和侯恂都不再说。   但两人心里都明白,太子真正在意的并非是左良玉没有察觉到流贼骑兵的突袭,而是在洪德亮部被袭击之后,左良玉没有迅捷的救援和补错,虽然前线战况复杂,信息瞬息万变,左良玉也许是没有及时收到信息,所以援兵派的比较迟缓,但难保不是想要保存实力,或者是想看京营的笑话。   事情的真相暂时难以了解,而朱慈烺也不想了解。   大战在即,他不想怀疑自己的主力大将,何况在归德驻军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推心置腹的和左良玉谈了好几次了,以左良玉的聪明,应该能明白他的苦心,不至于在开封这么重大的战役里,玩弄心机,以至于葬送整个好局。   左良玉虽然跋扈,但头脑却是清楚的,对朝廷的忠心,也是有的,在官军已经掌握战场主动权的情况下,朱慈烺相信他一定会在开封战场全力以赴。   “传令,所有阵亡将士都用棺木包裹,写明姓名和籍贯,暂时存于贾鲁河南岸,派专人守卫。一应抚恤,回京之后,由京营退辅司从优发放。英勇殉国的千总洪德亮和把总赵志超,享受京营最高礼遇,京营所有百总以上的将官,都必须到棺前祭拜。”朱慈烺道。   千总洪德亮冲锋战死,把总赵志超的尸体随后也被找到,原来,在流贼骑兵第一波的冲击中,顶在最前的赵志超就已经战死了。   “是。”   中军得了太子的命令,急急去传。   中军刚走,就听见马蹄如雨,又一名探马疾驰而来,离着很远就高喊:“报~~~”   显然是有紧急军情。   朱慈烺催马上前,迎住那探马。   “报殿下,开封方向出现大鼓流贼骑兵,马蹄震天,烟尘蔽日,人数大约有一万人……”   朱慈烺吃了一惊,一万骑兵,那一定是流贼骑兵的主力,据战前估算,流贼骑兵在两到三万人之间,郝摇旗带了八千被消灭在了鱼台县,李过率领八千骑兵驻扎在陈留,流贼大营之中最多也就只有一万骑兵了,现在却全部出现,看来一定是李自成亲自领军。   “闯贼骑兵走到哪里了?距离柳庄还有多远?”   朱慈烺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闯贼比预计的时间早到了两个时辰,且全部是骑兵,由此可知,闯贼必然是星夜兼程而来,目标很有可能就是柳庄。   “不到三十里。”探马气喘吁吁的回报:“左镇已经率军迎了上去,是战是守。还请殿下指示!”   朱慈烺心脏砰砰跳,目光看向吴甡和侯恂:“两位先生,怎么看?”   吴甡沉思,侯恂抢先朔道:“一万骑兵,等于是闯营精锐尽出,臣料必是闯贼和刘宗敏两人亲自领军,而其步兵辎重必然还在后方。臣以为,可令左良玉构筑阵地,以逸待劳,等待我步兵大军的增援,如果闯贼急救柳庄,必然要全力进攻,左良玉在前抵挡,我步骑两路包抄合进,可将闯贼骑兵歼灭于柳庄之前!如果闯贼按兵不动,等候后续的流贼步兵,我们也可趁机抢夺贾鲁河上游,修建营寨,构筑阵地,令闯贼不能越雷池一步,如此,大局可定!”   朱慈烺点头,侯恂所说,正和他心意。   不过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柳庄怎么办?   柳庄之中还有一到两千名流贼精锐,虽然此时被京营大军四面包围,缩在村中不敢动弹,但一旦得知闯营援兵到来,村中的流贼说不定会主动出击,给官兵制造麻烦。   最重要的是,面对闯营骑兵,左良玉麾下的八千余骑兵,究竟能不能顶住?   虽然左良玉是官军中战力最强的,账下多有猛将,但朱慈烺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吴甡拱手道:“太真所说,臣完成赞同。不过只靠左良玉本部骑兵,未必能挡住闯贼和刘宗敏的猛攻,一旦左部有失,我军不但失去了锐气,也少去了骑兵的支援,于战局大大不利。臣以为,可令徐文朴和魏闯从柳庄撤退,柳庄改由刚刚过河的左部步兵继续包围,徐文朴和魏闯则开赴前方,配合左部骑兵,防御闯贼可能的进攻,再令后续部队加速过河。在流贼步兵主力到达之前,在贾鲁河上游构建营寨和工事,如此,不论闯贼是攻是守。我军都立于不败之地。”   对左营步兵的战斗力,吴甡没多少信心,相比之下,精武营步兵的战斗力却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将精武营剩下的五个千总队,全部摆在前方,配合左部骑兵,一定能挡住闯贼的进攻。而后是左良玉的一万步兵精锐、左柳营的两万步兵、落在后面,护卫粮草的左营四万步兵,大军依次向前,在贾鲁河的北岸摆开阵势。与此同时,朱仙镇的杨文岳和杞县和丁启睿再一起行动,三路合击,逼迫闯营向中牟县撤退。   这是参谋司早就制定好的计划。   朱慈烺再次点头,吴甡所说,让他对战局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传令,左良玉展开防御阵型,以守为主,徐文朴和魏闯部从柳庄撤离,急赴前方,增援左部。柳庄由左部步兵继续包围,暂时不用攻打,以包围为主。剩余人马,加快速度,即刻过河,再给神机营的李顺传令,令他不惜一切,用最快的速度把大炮给我拉到前线来!如果开战之后,我没有听到神机营的炮声,我就拿他是问!”   朱慈烺连续下令。   “是。”   中军得令,连续去传。   而朱慈烺纵马向前,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之下,向着贾鲁河奔驰而去。   当天色大亮,天地宽广之时,朱慈烺来到了贾鲁河畔,立马河边的小高地之上,举起手中的千里眼,向开封方向望去。   开封西南的道路上,此时烟尘蔽日,人马滚滚而来。   穿越这么久,朱慈烺终于是见到了传说中的闯营…… 第五百一十四章 朱仙镇之战(16)   就在朱慈烺举着千里眼观望的同时,李自成也正站在贾鲁河北岸的一处小山坡上,远望着左良玉的骑兵。   大批量的官兵骑兵让李自成心情沉重,他知道,自己的策略失败了,官军抢先到达了贾鲁河的上游,已经占据了优势,虽然他事先在柳庄布置了一支精兵,但人数太少,根本不足以影响战局的发展。   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没有胜机。   “大家怎么看?”   就在小山坡上,李自成召开了阵前军议。   参加军议的有罗汝才,刘宗敏,刚刚赶来的李过,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白鸣鹤等人,田见秀和刘芳亮此时正督率步兵精锐,急急向前方赶来。除了闯营中人,今日还多了一个生人,那就是曹营军师,罗汝才的心腹,山东人吉硅。   吉硅是一个干瘦的读书人,五十多岁,须发已经斑白,穿着一件虽然破旧但却一尘不染的儒衫,此时坐在罗汝才身边,捻着胡须,眯着小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大家急急而来,想不到却落在了官军的后方。   尤其是李过。   贾鲁河畔之败、阎应元那势如奔雷闪电的长刀,直到现在,都令李过心悸。   跟随叔父起兵这么多年,这并不是他败得最惨的一次,却是他最刻骨铭心的一次。以骑兵突击步兵,居然被步兵杀了一个大败,虽然伤亡并不大,但其狼狈却可想而知。若非李自成的骑兵及时赶到,说不得李过现在都不能脱身,还被左良玉的骑兵追击呢。   听到李自成询问,众人都不说话,只有牛金星拱手,微笑道:“恭喜闯帅,贺喜闯帅,属下以为,我义军胜利在望。”   听到此言,众人都是吃惊,罗汝才看向牛金星的眼神里,更是透出了鄙夷:官军占据了贾鲁河,闯营已经失去了先机,牛金星居然还敢说什么胜利在望,真是大言不惭。   “乍看起来,官军占据了贾鲁河,我军好像是失去了先机,但归德距离朱仙镇三百里,我料官军必然是星夜兼程而来,其人马必然是疲惫不堪,从探马传回来的消息看,此时官军在北岸边只有左良玉的骑兵和少数的步兵,大部分的官军都还在南岸的道路上。左良玉的骑兵最多不过一万人,加上步兵,不超过一万五千人,而我义军现在却有骑兵一万三,从开封到这里不过四十里,我军体力和士气都占据上风,以强兵对疲兵,此乃我义军的第一个优势。”   李自成骑兵一万,李过带来的骑兵经过聚拢,到现在有将近四千人,所以闯营一共有一万三千名骑兵。   “其二,官军背河而立,没有退路,此乃兵法所说的死地,只要我义军一鼓作气,突破左良玉的防线,就可以将全部的官军都赶下贾鲁河!左良玉部是官军的精锐,只要败了左良玉,其他官军必然望风而逃。”   “其三,官军一共有二十万左右,但却兵分三路,其中杞县两万,朱仙镇方向有八到十万,也就是说,此时在贾鲁河边的官军,最多也不过六七万人,而我义军却有四十万,且全部都在贾鲁河畔。我义军的拳头始终握在一起,官军却是分成了三指,以一拳对一指,我义军岂不是必胜?”   牛金星侃侃而谈。   听他这么一说,刘宗敏白鸣鹤等人的眼睛,渐渐又亮了起来,   李自成不说话,牛金星所说,正是他所想。   “聚明先生分析的甚好,我以为这正是我义军三个优势。不过我义军却也有一个不得不防的大隐忧……”   说话的声音慢条斯理,说一个字就停顿一下,话音里带着山东口音。却是罗汝才的军师吉硅。   牛金星字聚明。   牛金星看向吉硅:“吉先生所指,可是水源?”   吉硅捻须点头:“是啊,官军占据了贾鲁河,我义军取水困难,时间长了,我义军必然要吃大亏。”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牛金星向李自成拱手:“闯帅,左良玉新到,立足未稳,属下以为,应该立刻进攻,不给左良玉喘息的机会,我军有一万三千骑兵,对付左良玉的一万骑兵有八成的胜算。一旦左良玉修筑起工事,构建了营寨,严防死守,我军想要突袭就难了。”   李自成点头,牛金星所说,正合他的心意,尤其是官军兵分三路,眼前这一路正是官军的主力,只要歼灭了这一路官军,基本就奠定了中原的胜局。他前锋一万骑兵,后续的四十万大军陆续会到达,其中刘芳亮率领的步兵精锐中午时分就可以赶到,只要谋划得当,各营奋勇,对击溃左良玉,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刘宗敏也在点头,显然,对牛金星的提议,他也是赞同的。   牛金星提议,李自成和刘宗敏赞同,事情基本上就定了。但李自成还是看向罗汝才,征求他的意见:“曹帅,你以为如何?”   罗汝才摸着下巴不说话,沉吟了片刻,忽然看向右首边的一个人:“李公子,你怎么看?”   李公子就是李岩。   军议之中,李岩一直默默地不说话,但他凝重的表情和阴郁的眼神,说明他内心的忧虑极重,几次张嘴,但最后都没有说话,显然他一直在犹豫中,罗汝才观察到了他的表情,知道他有不同意见,正好李自成来问,于是顺势将这个话题抛给了李岩。   李岩站起来,向李自成拱手行礼,然后说道:“闯帅,属下以为,一鼓作气击溃左良玉虽然是良策,但左良玉不是易与之辈,又有朱家太子的精锐步兵相助,一战下来,恐怕是死亡惨重,却又难分胜负。到时我军就进退两难了。不如另寻他法。”   听到李岩反对自己的建议,牛金星脸上还是微笑,但眼中却闪过不快之色。   “哦,李公子有高明之策?快讲!”李自成急切的问。   “兵法云,避实就虚,我义军只所以能一步步壮大,就是因为遵循了这个战法,既然官军在贾鲁河摆出了主力,杨文岳又率大军包围朱仙镇,相比之下,杞县的丁启睿是最弱的一环,兵马只有两万。我军不如急袭丁启睿,将其歼灭之后,再从杞县闪击归德,归德是官军屯粮之地,一旦被我大军所围。官军主力必然仓惶来救,到时我军以逸待劳,在归德和官军决战,岂不胜过在这贾鲁河硬战?”李岩道。   听李岩说完,众人一片静寂。   罗汝才一拍大腿。忽然跳了起来:“妙啊,避实就虚,攻其不备,围魏救赵,李公子这一条妙计可是贯穿了三条兵法精髓啊。”   白鸣鹤等人本来也打算应和,不过见李自成脸色沉沉,刘宗敏默不说话。心知必有蹊跷之处,冲到嘴边的赞语,硬生生地都又咽回去了。   李岩此策,并非不妙,李自成听了也颇为心动,不过他却不能同意,除了移军杞县有一些战略上的弊端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李自成不能让罗汝才挣脱自己的控制。   罗汝才为什么对李岩的策略如此赞同,原因很简单,自从开封攻城战之后,罗汝才就一直想方设法的想要脱离闯营的控制,因为他越来越觉得,留在开封的时间越长,他曹营被闯营并吞的危险性就越高。但李自成牢牢看着他,他没有任何机会逃跑,如果李自成要和左良玉在贾鲁河边血战,他曹营必然是要充当炮灰的角色,躲也躲不了。   但如果照李岩的谋划,大军要从这里转移到150里之外的杞县,他曹营不但可以避免了在贾鲁河的损耗,拖延了时间,而且在长途转移之中,他曹营可能就会有挣脱束缚、离开闯营、独自转进的机会。所以他对李岩的建议,万分赞同。   罗汝才心里的小九九,李自成看的清楚,所以他心中对李岩隐隐有些不满——明知道罗汝才想要挣脱我闯营,你这不是给他提供机会吗?   “军师怎么看?”李自成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站起来,轻轻咳嗽一声:“李公子之策,余以为,万万不可。”   “为何?”李自成问,这也是李自成特别欣赏牛金星的原因,牛金星总是能猜中他的心事,说出令他喜欢的话。   “第一,所谓的避实就虚,乃是在实力弱于对方的情况下,不得不的选择,现在我义军骑兵一万三,刘大掌盘(刘芳亮)的精锐步兵距离此地不过十里,最迟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这里,田大掌盘(田见秀)率领的二十万步兵也随后就到,而官军兵分三路,贾鲁河畔的官军最多不过七万人,且除了前面的精锐,后面的步兵主力远远还在二十里之外。一旦开战,他们必然赶不上救援。我义军占据绝对的优势,比起义军,官军才是真正的虚,岂有兵强马壮,却要避让弱敌、坐失战机的道理?”   刘宗敏等人微微点头。   “第二,据今天接到的战报,丁启睿昨天傍晚就已经占领了杞县,而他占领杞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外挖掘壕沟,显然是已经预防到了我义军可能的突袭,杞县距离此地一百五十里,骑兵需要一日多,步兵需要两日,中间还要经过朱仙镇,袁大掌盘(袁宗第)虽然顺利的占据了朱仙镇,但据传来的军报,今日清晨,杨文岳虎大威的大军已经出现在了朱仙镇外,并且扎下了大营。我军经过朱仙镇,必然会惊动到杨文岳,一旦他示警或者追击,我突袭杞县的目标,就会落空。”   “第三,就算我军能拿下杞县,但官军留守归德的有卢光祖的六千湖广兵,孔会贞的两千四川兵,朱家太子的三千临清兵,一共一万两千人,据说新任山东总兵尤世威也已经带兵前往归德,其最少也会带三千人,加上朱家太子驻军归德这两个月里,其他事情都没有做,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挖壕沟、修营寨,将归德修成了一座大城堡。据说现在的归德除了通行的一条大道,其他地方处处都是壕沟,人马难以逾越。官军以壕沟为守,我军想要攻陷归德,绝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事。”   “一旦形成僵持战,官军从后面尾随而至,我军面对的局面恐怕比开封还要险峻,在开封,我们犹有郑州洛阳的退路,一旦到了归德,北面东面都是黄河,官军从后面杀来,内外夹击,我义军又能往哪里退呢?”   听到此,李自成点头。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牛金星没说的另一个忧虑是粮草,一旦在归德形成僵持,闯营的粮草储备根本不足以支撑。   “第四,我义军只所以攻打开封,除了因为城中有大量的财报和粮草,更因为开封是中原腹心,贯通南北,只要我义军占据了开封,就等于是牢牢地控制住了河南!一旦舍弃开封,去攻打归德,不但开封之围自解,同时也是将战略主动权让给了官军。从归德之后,我军只剩下去往湖广的一条路,而献帅正在湖广……”   这一点,牛金星没有细说,但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李自成和张献忠不和,两人如果都在湖广,不但不能共同对付官军,说不定还会相互火拼。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现在情况明了,朱家太子不在杞县,也不在朱仙镇,而就在我们对面的军中,此乃上天赐给我们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趁着官军疲惫,主力步兵尚没有渡河之时,我军一鼓作气,不但可以击溃左良玉,运气好了,说不定还能俘虏朱家太子,到时中原底定,天下震动,闯帅的名声,又岂是一个大元帅所能概括的?”   牛金星唾沫横飞,越说越激动。   李自成听得也是心潮澎湃。   “好了,我意已决!”   牛金星说完,刚坐下,李自成就站了起来,用他的独眼环视众将:“贾鲁河之战,非打不可,不止是因为我军占据优势,更因为在柳庄还有我闯营的一千八百名兄弟,我李自成生平讲的就是义气,绝不能抛下兄弟们不管,但有一丝可能,我都要将白旺兄弟从柳庄救出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 朱仙镇之战(17)   驻守柳庄的,乃是闯营中一名并不太出名的将领,名字叫白旺。   白旺名气虽然不大,但却极受李自成器重。   “额赞同,贾鲁河非打不可!”   刘宗敏也站了起来,吼吼道:“谁孬孬,额老刘就让谁好看!”   牛金星再站起,慷慨道:“击溃左良玉,活捉朱慈烺!”   闯营众将也都站了起来,跟着齐喊。   李岩一直都没有坐下,此时虽然也抱拳,但却没有随着众将呼喊口号,皱着眉头,张着嘴,似乎还想要在众人的狂热之中再说点什么,但忽然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转头一看,原来是宋献策。   宋献策压低声音。意有所指的说道:“击溃左良玉本就是良策,李公子何必再多言?”   李岩暗暗叹口气,不说了。   正常情况下,击溃左良玉确实是现今情况下,最优的一种选择,但不正常的是,官军阵中有一个朱家太子,李岩隐隐觉得,朱家太子既然敢亲自到贾鲁河前线,就一定是有所倚仗的。而李过的三堵墙子在朱家太子的步兵面前栽了跟头,更让他坚信这一点,所以他才想要劝李自成暂避朱家太子的锋芒。   不过李自成心意已决,他再劝也是没有意义,只能竭尽全力,助闯营取得贾鲁河之战的胜利。   众将统一了意见,李自成看向罗汝才。   这种情况下,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但罗汝才却也不得不同意,他站起来,豪气的说道:“愿听闯帅调遣。”   “好!”   李自成下令:“全军歇息一炷香,一炷香后,听我中军号角,全军向前,争取在中午之前击溃左良玉!”   “是!”   ……   “呜呜……”   当闯营中军的号角之时,朱慈烺带着吴甡侯恂等人,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刚进了左良玉的大营,左良玉在贾鲁河十里之外扎营,因为步兵尚没有到,大部分都是骑兵,所以大营扎的甚是简陋,没有木墙,也没有壕沟,只是一顶顶的白色帐篷,周围简单的立了一些拒马桩,营中将士不多,只有少量人马留守,大部分的将士都在前线布防。因为一夜疾行,大家都甚是疲惫,有不少士兵倒在营地的两边,或躺或卧的在休息,两边卧着的战马也都是有气无力。   为了不打搅他们,朱慈烺快速前行,不摆皇太子的排场。   左良玉不在营中,而是在五里之外的前线,闯营调动人马,准备进攻的情报他已经收到了,此时正在前方指挥。   听到隐隐传来的号角声,朱慈烺心中一凛。   虽然已经猜到李自成会倾力进攻,但听到前方呜呜的号角声,他心中还是有点紧张——闯营最少有骑兵一万四,官军骑兵有左良玉的八千余,加上三千营,武襄左卫,各个将官的亲信家丁,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一,而且官军骑兵都经历了昨夜的急行军,今天上午还有多少战力,谁也不敢轻易保证。   这也是巩永固、田守信、侯恂和参谋司的三位参谋,张家玉等人强烈反对他亲临前线的原因。   这一场的骑兵大战一定是一场恶战,胜败未知,这种情况下,皇太子亲到第一线,有莫大的风险,一旦左良玉抵挡不住,流贼骑兵蜂拥而来,皇太子岂不是立刻就陷入了险境?   一旦皇太子有失,整个大开封战役就失去了意义。   但朱慈烺坚持到前线。   只有亲到战场的第一线,他才能精确的抓住战争的脉搏。   人在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险,尤其是现在的这个乱世。皇太子亲到前线,必定能鼓舞前线将士的士气,增加胜利的可能,与之相对应的那点危险,就完全不足道了。   吴甡是唯一没有阻止皇太子的人,经过这半年,他对皇太子的脾气已经相当的了解,他知道,皇太子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何况还有三千营和武襄左卫呢,就算有狗胆包天的流贼敢阵前犯驾,三千营和武襄左卫也一定能保太子平安。   “咚咚咚……”左营的鼓声也响起。   战鼓声传来,一些原本躺在地上休息的左营将士立刻就跳了起来,整理甲胄和兵器,翻身上马,向前线驰去。   “走!”朱慈烺快马向前,急急向前奔去。   ……   贾鲁河前方十里处,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山坡上,左良玉“平贼将军”的大櫜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现在是七月末,虽然早已经立秋,但因为久旱无雨的原因,天气一直都很闷热,士兵每天都需要补充相当多的水分,才能承受操练和行军的辛苦。现在官军占据了贾鲁河上游,身后就是贾鲁河的河水,取水不成问题,相反,流贼大军从开封开来,被隔离在了贾鲁河二十里之前,取水用水相当的艰难,如果依旧是往日炙热毒辣的阳光,不需要官军出马,只老天爷就能让流贼丧失一半的战力。   但偏偏也是怪了,今日是一个阴天。   平常这个时间点,太阳早就高升了,但今日的太阳却被乌云包裹住了,不再散发他炙热的威力。   这对闯营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对官军来说,却有点感叹天不助我。   此时,站在大旗之下的左良玉就在感叹,为何老天爷总是和官军作对?崇祯八年的秋天,朝廷大军将十几万的流贼堵截在了黄河岸边,挖掘壕沟,构建营寨,令流贼无处可逃,眼看成功在即,流贼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逼的跳了河,不想那年的冬季来的格外早,一个奇冷无比的夜晚之后,黄河一夜冰封,原本的天堑变成了坦途,流贼轻松迈过黄河,四处逃散,一夜就没有了踪迹,令十几万朝廷官军徒叹奈何。如果那年将流贼全部消灭在黄河岸边,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事情了。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把左良玉从沉思中惊醒,只见一名探马急急来报:“左帅,流贼骑兵连绵三四里,最前锋距离此处已经不到五里了。”   左良玉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举起太子送给他的千里眼,往流贼的方向观望。   “左帅,流贼已到四里!”   “已到三里!”探马不停来报。   左良玉放下千里眼,大声命令:“上马!”   在等待迎战的这段时间里,左营从将官到士兵,所有人都是站立,而不是骑马,一夜的奔袭,战马已经很累了,人能承受连续的奔波,马却不行,使用稍有过度,马就会生病,甚至是暴毙。马是骑兵的第二生命,每一个优秀的骑兵和优秀的将官都会像爱惜自己生命一样的爱惜自己的战马,左良玉军纪不佳,但其营中对战马的管理却极其严格,每遇敌迎战前,都要“养马力”,使战马在激战前获得充足的休息,但有违反者,第一次军棍四十,第二次就是斩首。   昨夜奔袭了一夜,今日养马的时间就需要更长,所幸凌晨到达这里之后,士兵和战马都轮流歇息了一段时间,不然左良玉还真没有胆气和流贼开战。   一片铁甲铿锵之声,自左良玉以下,所有人都跨上了战马。   左良玉立在大櫜之下,其子左梦庚、亲信大将惠登相、吴学礼等人分列左右。   左营一万骑兵此时分成了三个阵势,左良玉自领中军四千人,左右两翼的马士秀、王允成各领三千,此外左营急急赶到的两千步兵也立在中军。而京营精武营的三个千总队,徐文朴在左翼,魏闯在右翼,受创颇重的原洪德亮队,现由阎应元暂时代理千总之职,布置在左良玉的中军之前。   步兵和骑兵杂处,骑兵主攻,步兵主守,三个阵势,前后左右翼都有照顾,可攻可守。   上到战马之上,视线更广,看的更远,但左良玉的目光第一时间却没有看向即将冲到两里之内的流贼骑兵,而是看向了在他前面列阵的那一队精武营士兵。   和他左营步兵不同,精武营的士兵甲胄齐整,手中使用的兵器更是精良,长枪比明军中一般所使用的长枪更长更尖,前排的长盾更是超过了官军平常使用长盾的一倍,几乎达到了一个人的高度,更不用说阵中士兵有一半是鸟铳兵,使用的鸟铳不用火绳,可以直接击发。   如果说鱼台县的胜利左良玉还可以认为京营不过就是捡了一个便宜,遇上了不懂兵法的郝摇旗,又倚仗火器之力,所以才能取得鱼台县的胜利,但今日清晨,精武营步兵和流贼骑兵的遭遇,却让他实实在在的见识到了精武营步兵的战力,也让他记住了阎应元的名字。   前队即将覆灭,天色未明,五百步兵却敢过河迎战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流贼骑兵,这份胆气就已经超多大多数的官军将领了。其后沉着迎战,以步敌骑,以少打多,依靠几次犀利的变阵,稳住阵脚,用火器打击敌人。在敌人疯狂反扑之时,主将冲到前方,不惧凶险,亲自应敌,几乎就将敌人的大将斩于马下,这一份的指挥能力和武勇,更是一般官军将领所没有的。   阎应元,真英杰也。   尤其他面对的是一只虎李过。   能取得这样的胜绩,就更是不容易。   而相比之下,左良玉对自己部下今早的表现非常不满,流贼的骑兵都已经突到贾鲁河畔,快将洪德亮的千总队冲击溃散了,他才得到了消息,心中惶恐不安,大战尚未开始,太子殿下的一个千总队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流贼骑兵所灭。就算太子本人不怀疑,那些参谋司的老狐狸怕也是要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对读书人的捕风捉影,构陷弹劾,他左良玉可是领教过无数次了。   左良玉急急忙忙派出金声桓去救,想着就算救不了洪德亮的千总队,也要将来袭的流贼骑兵歼灭,这样也好向太子交代。   不想金声桓来报,流贼骑兵已经被击溃,惊喜之下,左良玉忙问详细过程,这才知道了阎应元的名字,小小一个把总,竟有如此的胆气和武勇,也不怪太子会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了。不需要多,京营但有五六个阎应元,取得开封之战的胜利就不是大问题。   可惜这样的猛将进了京营,如果是在自己麾下就好了……   “父帅,闯贼来了……”   儿子左梦庚略显紧张的声音把左良玉的思绪拉回战场,他举起千里眼向前望。   七月末,贾鲁河北面的原野中青草葱葱,绿意昂然,原本应该是小麦收割、播种秋粮的时节,但原野中却看不到一个农夫,绿草边的田地不是被流贼抢收小麦后留下的土黄一片,就是荒芜了好几年后长起的蔓蔓青草。阴沉的天空下,绿草黄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一只干瘦野兔在一个凹浅处悠闲的啃着野草。天地间一片祥和,除了偶尔的马鼻嘶鸣,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忽然的,一杆大旗在北边的天际线上出现。地面也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哒哒哒哒……”那是马蹄踏动大地之声,渐渐,原本在微风中悠然自得的绿草黄花禁不住一阵摇晃,甚至连空气都波浪似的抖动了起来。那只野兔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嗖的一声钻回了洞中。   大旗之下之下,先是出现几个黑点,接着黑点越来越多,很快便串成了一条条黑线,黑线慢慢向前,随即更多的黑点和黑线漫过地平线,汇成了一片汹涌澎湃的黑流。   一点点、一面面,流贼骑兵不停的从地平线下面蔓延出来,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来了!”每个左营士兵的心中都念叨这两个字。   从项城、郾城到襄城,今年以来,左营和闯营已经交手三次了,但左营三次全败。   左营少帅左梦庚忍不住紧张了起来,他紧紧咬着牙,握着马缰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紧张,他胯下的战马不安的刨着前蹄。左梦庚紧了一下马缰,想要控制战马的躁动,不想用力过大,战马嘶鸣了一声,刨蹄的动作反而更加明显了。   左良玉微微侧目,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左梦庚满头大汗,用力的控制住了战马,心中咒骂: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害老子在阵前丢脸,回头非宰了你不可!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朱仙镇之战(18)   闯营骑兵大军渐渐逼近。   穿着各式的衣甲,但基本保证人人有铁甲,大部分都是老卒,手中武器混杂,有长枪也有长刀,还背着弓箭,各式杂色的三角军旗下,是一张张黝黑干瘦、但却杀气腾腾的脸。行进中全都默默无声,唯有马蹄和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锵然之声。   左良玉举着千里眼不放,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距离上一次他和李自成在郾城交手,相隔不过四个月,但感觉闯贼的骑兵好像更精锐了。   “呜呜~~”   闯营中军号角响起,这是停止前进的命令。   在距离官军防线还有五百步之时,闯营前锋骑兵站住了,望着对面的官军骑兵,一个个面无表情。最前锋的三角军旗下,一个胡须乱糟糟的陕北大汉望着左良玉“平贼将军”的大纛,脸上露出讥笑之色。   郝摇旗在鱼台县兵败,挨了李自成的军棍,李过又刚刚在贾鲁河边受挫,刘宗敏要坐镇中军,袁宗第刘芳亮各有任用,因此现在担任前锋的是抠脚大汉白鸣鹤。   白鸣鹤对左良玉最为鄙视,每次和左良玉交锋,他都能有所斩获。   “哒哒哒……”   身后马蹄急促如雨,白鸣鹤回头一看。   一骑飞驰而来。   黑色骏马,箭衣毡帽,打马如飞,却是少将军李过。   李过催马来到前方,远望对面的官军军阵,当见到在官军的骑兵方阵前,还有三个步兵方阵,且打的是京营的“飞龙旗”之时,他脸色登时就是一变,尤其是列在左良玉中军之前,那个看起来略小,人数略少的方阵,更是让他紧紧握住了拳头。   冤家路窄,又遇见他了。   “呜呜呜~~”   这时,闯营号角再响,几百名精骑护卫着一面巨大的“闯”字的大旗从地平线上出现。   闯营骑兵立刻群情激动,手举兵器,齐声大喊:“闯!闯!闯!”   声震四野,于天下之间久久回荡。   果然是闯营精锐,声势骇人。   对面的左营骑兵都微微变色。   “闯贼!”   左梦庚忍不住又喊了出来,还抬手指着闯旗。   左良玉皱起眉头,这对个不成器、而且还沉不住气的儿子,他实在是无语,想着自己之后,左梦庚怕是撑不起左营的担子。奈何他全部的家人都死在了许州,现在就只剩左梦庚这么一个宝贝,明知所琢非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强雕。   闯字之后,曹营旗帜也出现。   罗汝才骑一匹黑色的骏马,脸色沉沉,在军师吉硅和一干武将的护卫下,率四千骑兵,在闯军的左侧列阵。   曹营四千,闯营一万,一共大约一万四千名骑兵。   随着闯营和曹营骑兵的出现,杀机涌现,周围的空气也变的炙热和紧张了起来,士兵握紧武器,战马不安的躁动,大战一触即发。   左良玉放下千里镜,冷冷道:“准备迎敌!”   “准备迎敌!准备迎敌!”   中军官快马传令,随着马蹄之声,从东传到西,又从西传回东……   李自成立马闯字大旗之下,仔细的观望对面的左营军阵。他没有千里眼,而且还是独眼,不过眼力却贼好,他清楚的看到,左营骑兵分为三部分,每部骑兵之前都列有步兵方阵,步兵方阵之前布置有一个个的拒马桩和木排,不过明显就是临时赶制出来,不但不规则,木排使用的也都是草绳,质量应该不会太牢靠,怕是经不起一次冲锋——太子督促各军疾行,前锋部队除了兵器,其他器物都没有携带,无法挖掘壕沟,只能用长刀砍伐树木,临时赶制出了一些拒马桩和木排。   观望了敌情,确定了官军的兵力和布置之后,李自成心中微有忧虑,原以为左营只有骑兵,想不到却多了三个步兵方阵。庆幸的是,官军阵中并没有火炮。这么多年来,李自成对官军的火炮最为顾忌,在他看来,没有火炮的官军,就像是失去利齿的老虎,畏惧程度大大降低。   李自成跳下战马,从地上抠起一块土,轻轻捏碎,细土簌簌而下,他欣慰的点头,朝刘宗敏道:“老天助我,天气不错。地上的泥土也很干,正适合骑兵出击。”   “闯帅,下令吧。”刘宗敏摩拳擦掌,请命出战。   李自成拍拍手里的土,抬头再远望官军,脸色凝重的道:“……虽然没有火炮,但官军阵型严整,兵力也不差,这一仗怕是不好打啊。”   刘宗敏道:“外强中干而已,一夜没睡觉,就不信他们能有多少的战力。再说了,咱闯营没有恶战没有经历过,还会怕左良玉区区九千骑兵吗?”   李自成豪爽一笑:“那就干!”翻身上马,左右环视一圈之后,见众军都已经准备好了,一挥马鞭,就要下令攻击。   “叔父,且慢~~”   一个焦急的声音阻止了他的发令。   李自成放下马鞭,望着从前方返回的李过。   李过策马扬鞭,马急人更急,到了李自成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叔父,不可强攻。”   “为何?”李自成问。   “左良玉骑兵有九千,步兵五千,我军在兵力上并不占上风,且朱家太子的京营兵多使用火器,他们在左营之前列阵,我义军如果强攻,必然会损失惨重。”李过焦急道。   李自成马鞭一指:“并非强攻,而是要绕行攻击,官军摆开的阵势不过三里宽,前方虽有拒马和步兵,但两侧却没有,额派曹营正面猛攻吸引,另派两军绕行两边,从侧面猛冲。左良玉骑兵不过八九千人,在项城和郾城之时已经是我闯营的手下败将,胆气已失,又连夜奔袭,人马疲惫,我料他必挡不住我闯营的猛攻!只要左营溃败,前面的三个步兵方阵完全不足虑。”   李过摇头:“不可叔父,京营兵变阵迅速,远超我们的想象,我军兵少难以撼动左营,兵多了,京营必然会于两侧变阵,阻挡我军。再者,侄儿刚才纵马到前方左侧探查敌情,发现地上的草木被砍了不少,草丛之间隐隐有不少的绊马洞。以侄儿之见,等后续步兵到达,我军才宜进攻。”   绊马洞,碗口大小的小洞,专用来对付骑兵,奔驰中的战马马蹄一旦踏进去,立刻就会骨断筋折。   “哦?”   李自成的脸色沉了下来。   正面有拒马和木排,两侧挖有绊马洞,看来在仓促之中,官军也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额去看看!”刘宗敏拨马要前行。   “不必了。”李自成拦住他,用独眼看着对面的官军方阵,沉思了一下,缓缓道:“补之说的对,官军有步兵,咱们没有,为万全计,还是应该再缓缓。眼前的骑兵是咱闯营的老本,不可轻易冒险,刘芳亮的步兵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不如再等两个时辰,等刘芳亮到了,用步兵冲垮官军的防线,再骑兵突击。”   “额们步兵精锐会来,官军步兵精锐同样也会到。说不定官军火炮也会跟着……”刘宗敏道。   “但他们不过数万,我们却是数十万。以多搏少,还是我义军占上风。”李自成下定决心:“传令,全军暂时歇息。”   ……   原本准备进攻的闯营,忽然又松弛了下来,中军处传来“呜呜呜”的号角声,那是保持警惕,全军暂时歇息的号令。随即,闯营骑兵纷纷下马,盘坐在马前休息,有一小队的骑兵却从闯营阵中冲了出来,到了官军战前一百步,弓箭和鸟铳的射程之外,跳下马来,扯开嗓子,对着官军大骂了起来:“左良玉孬种,缩头乌龟!”   “左良玉小妾偷人!”   “左梦庚不是左良玉的亲儿子,是小妾偷人生的!”   “左良玉,你个老乌龟,你头上好大的绿帽子!”   “左梦庚,左良玉不是你亲爹,你亲爹我在这里呢!”   这一队骑兵都是闯营选出来的大嗓门,一个个中气冲足,将污言秽语清楚的送到每一个左营士兵的耳朵里。   他们骂一声,身后的闯营士兵就哄堂大笑一声。   年轻气盛的左梦庚哪能受了这样的侮辱?呛啷一声拔出了长刀,咬牙切齿的道:“流贼欺我太甚。父帅,给我一支人马,我去斩了他们的狗头!”   左良玉却不以为意,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闯军的辱骂,也没有听见儿子的请战,只自顾自的说道:“看来闯贼暂时不会进攻,要等后面的步兵了。传令,所有骑兵都下马休息。”   “是。”   中军去传令,清脆的锣声响起,左营骑兵如蒙大赦,一个个都下马休息,狂吃干粮又喝水。   惠登相看了一眼左梦庚,对左良玉说道:“流贼骂的实在是不堪入耳,我营中有几个大嗓门,足以将他们压下去!”   左良玉淡淡摇头:“不必,骂又骂不死人,省下那份力气,一会杀贼吧。”说罢捋了捋长须,翻身下马,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被晾在一边的左梦庚好似明白了一点什么,涨红着脸,慢慢将拔出来的长刀又塞了回去。   骑兵都下马休息,步兵也不再紧绷着身子,都坐下原地休息,只有那一面面的长盾依然矗立,以防备流贼可能的突袭。   两军对峙,没有人主动进攻   风吹过,除了阵中的那些污言秽语,天地之间重新又安宁。但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只要战鼓响起,这里随时都会变成杀戮战场。   ……   对左良玉的隐忍,李自成一点都不奇怪,他本就知道“骂阵”没有效果,但骂阵对闯营自身士气有一定的提升作用,所以他不排斥使用骂阵战术。在骂阵的同时,他在亲兵的护卫下,来到军阵的最前方,隔着两百步,观察官军的阵型和军容。   这其中,他对京营的步兵方阵看得尤其仔细。   今晨之败,李过详细向他讲述过,不过他并不觉得李过是败在了官军的火器,也不觉得火器能完全主宰一场战争的胜利和失败,军心和士兵的人数,才是决定一场战场胜败的关键。   李过之败,只要是大意了。   不过京营精良的甲胄,严整的队列,还是让他微微吃惊,他意识到,京营兵绝不是那些只能打顺风仗的地方官军。   骂兵骂了一阵,都骂累了,见左军没反应,只能悻悻然收兵。   “报闯帅,刘大掌盘的前营已到三里之外!”   马蹄声响,探马来报。   “好。”   李自成兴奋。   等待的时间太难熬了。   很快,闯营阵后军旗摇动,烟尘漫天,刘芳亮十万步兵精锐中的三万前锋已经到达,都说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三万大军在地平线出现,密密麻麻,连绵数里,人踩马踏,带着滚滚烟尘,将贾鲁河北岸都笼罩在了一片土黄色之中。   “闯!”   援兵到达,闯营士气大振。军士们齐声大喊。   左营这边却有点色变,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纷纷跳了起来,骑兵更是上马,防备闯军可能的攻击。   一炷香之后,刘芳亮亲率的三万闯营步兵主力和杨承祖率领的曹营步兵主力三万人也到达了,加上前锋三万人,一共是九万精锐。   闯营十万大军,将绿色的原野都染成了土黄色,一眼望过去,遮天蔽日,漫山遍野。   左营微微骚动,军旗也有点摇晃,他们只有一万人,本就人少,敌人忽然又来了十万大军,军力严重不足,面对闯军骇人的声势,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害怕。   左营大纛之下。   左梦庚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发白的对老爹说:“父帅,流贼势大,我左营需早寻退路……”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左良玉一个转身,“啪!”抡圆了手臂,一马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怒发冲冠的叱道:“闭嘴!再胡说八道乱我军心,本将杀了你祭旗!”   这一下力量太大,抽得左梦庚额头上立刻就见了血,身体摇晃几下,差点栽下马去,退一步,捂着火辣辣地额头,左梦庚目光惊恐的望着老爹,他不明白老爹为什么会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不是左营的“座右铭”吗?今日怎么变了?难道老爹想要凭着这一万人马,和闯贼的十万人马硬拼吗?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朱仙镇之战(19)   左梦庚挨受的马鞭,令众人惊异,也令其他有怯战心思的将领,收回了冲到嘴边的话语。   左良玉一脸杀气的左右环视,又拨转马头,面对着麾下的将领,厉声说道:“都给本将听好了,本将受朝廷重恩,早已经抱定了有贼无我,有我无贼的信念,我军虽只有一万,但十万大军就在我等身后,皇太子更是在阵后看着我们,今日我左营只有进,没有退,任何人敢言退字,吾必斩不赦!”   说罢,再拨转马头,拔出长刀,高喊道:“建功立业,杀贼报国就在眼前,全军听令,准备迎敌~~~”   ……   对面闯营中军。   李自成仔细观望着左良玉的中军,当见到左军微微骚动,军旗摇晃之时,他举起马鞭遥指一笑:“左营还是这尿性,看见人多就怕了。”   “哈哈哈……”闯营诸将都是嘲笑。   笑声未停,就听见对面官军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原本面露惧色的官军士兵都跳了起来,一个个兴奋的呐喊,尤其是前面的三个精武营步兵方阵,连将官带士兵都是高举双臂,转身齐声大吼。看他们疯狂的样子,就好像是他们阵中来了天兵天将。   怎么回事?   李自成吃了一惊。   官军的士气怎么会忽然大振?   就见官军阵后军旗猎猎,烟尘滚滚,有一路大军正开赴而来,众多军旗之中,一杆明黄色的大纛分外显眼。纛旗上有飞龙,还有一日月同存、外面包围着火焰的图案。与纛旗相对应的还有一面蓝底的小宽旗,上面书四个大字:代天巡狩!纛旗和小旗都由锦衣卫执掌和护卫,外围武襄左卫保护。不论锦衣卫还是武襄左卫都是盔甲明亮,身材精壮,不说战力多少,只说那凌人的气势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   “太子来了!太子殿下!”   官军齐声欢呼。   大明朝皇太子代天出征的强大气势一亮出来,立刻就将官军原本有些低沉、甚至是惧怕的士气鼓动了起来。   敌人势大,生死关头,皇太子不但亲临战阵,而且还带来了大批的援兵,官兵如何能不兴奋?   “是朱家太子……”   “胆子倒不小……居然敢到前面来。”   闯营诸将小声议论。   李自成脸色阴沉,目光紧紧盯着那一杆明黄色的大纛,刘芳亮的九万大军刚到,朱家太子的大纛就出现,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朱家太子有意设计的,如此一来,闯营高昂的士气、官军因为敌人大军压境、略显沮丧和害怕的心情,都在这一瞬间发生微妙的改变。   伴随着朱家太子大櫜出现的,是一支两万余人的精锐部队。   一千名三千营骑兵在前开路,四百武襄左卫夹杂一些锦衣卫护卫着太子和军中的重要官员和幕僚,两翼是兵甲齐备的精武营的两个千总队,后队是终于赶到前线的左柳营的一万一千名将士,在主将马德仁的率领下,虽然气喘吁吁,但阵型却也基本能保持齐整。   再最后是左营的四千名步兵精锐。   左营这一次一共选出了一万名步兵精锐作为前锋,提前到达的有两千,另有四千人正在围困柳庄,加上这四千,算是全数到达。   至于护送粮草辎重的四万名左营士兵,此时还远远地落在后面。   比起闯营的九万,官军新到的人马不过就两万余人。   人虽少,但卷起的气势却一点都不比流贼差。   在山呼海啸般的“太子殿下”声浪中,朱慈烺银盔银甲,顶贯红缨,骑着一匹全黑的西域骏马,腰悬长剑,表情淡定,在重重铁甲的护卫中,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从容而来。   他身后是滚滚的大军,人踩马踏掀起的烟尘直有三尺高,这一刻不是尘霾,倒像是为他的出场,而专门释放出的一阵烟火。   数万大军,包括对面的流贼,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当朝太子究竟长什么样?连最最顽固的反叛分子,视官家为仇愷的刘宗敏都睁大了眼珠子,竭力向对面张望——不管他们承认不承认这个狗朝廷,但朱家太子的尊贵身份却是他们不能否认的。   “哈哈,黄口小儿一个……”牛金星戟指对面,哈哈而笑。在李自成面前,他要竭力表现他对朝廷的蔑视。   他身边几个粗鲁的闯营将领也都是大笑了起来。   有一人却是沉默。   那就是李岩。   李岩默默望着对面。和其他人猎奇的心态不同,他心情是沉重的,他的爱妻红娘子落到了朱家太子的手中,在他连续拒绝朱家太子的劝降之后,不知道妻子现在的情况怎样?朱家太子会不会在一怒之下,杀了他的妻子以祭旗呢?   同时,李岩更有一种隐隐地担忧,他觉得,今日战局,一定不会像闯帅想象的那么顺利。那年纪虽轻,但却颇有手腕和谋略的朱家太子,一定有他们还没有想到的“后招”。   宋献策掐着手指,摇晃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他在算此战的胜败呢,还是在算朱家太子的运数?   曹营旗帜下。   在骑兵列的最后面,一名身材娇小的黑衣骑兵因为视线被挡,看不到对面的官军,急得不停的拨马,甚至想要在马背上站起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因为那样一来,她身份就有可能会暴露,只能强忍住好奇心,不停地问身边的那名老兵:“黎叔,你看见了没有?真是朱家太子吗?”   披着铁甲、老兵打扮的黎叔摇头:“我没有看到,不过应该是,那代天巡狩的大旗,可不是随便人就敢打的!”   黑衣人握了握手中的短剑,抬目望着天空,用娇脆的声音道:“那就好,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取了他的性命,让崇祯老儿去哭!”   官军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在亲眼见到大明太子的英武和从容,尤其是太子带来大批援兵之后。官军的军心登时就稳定了下来——太子如此镇定,显然是成竹在胸,又亲临前线,此战必胜。   太子代天出征的大纛一到,左良玉“平贼将军”的大纛就降了下来,战场上只能有一个统帅,现在是太子领军。左良玉率领左营众将亲自迎接太子。战场一切从简,没有跪拜,只是抱拳,太子勒住战马,在马上点头,肃然道:“不必多礼,布阵迎敌要紧。”   这中间,所有的步兵,不论太子新带来的两个精武营的千总队,还在原先在中军列阵的左部两千步兵,全部都冲到第一线列阵御敌,只有左柳营分出了六千人马和阎应元的千总队列在中军大纛之前,作为大军的后备队。   步兵布防的调整,由吴甡亲自指挥和调派。在他的喝令下,各部步兵到指定的地点列阵防御。   考虑到左营步兵缺少火器,战力难以保证,所以吴甡将精武营的四个千总队分别派在了前方御敌的四个重要部位,中间穿插左营步兵和左柳营。等于是以精武营为干,以左柳营和左营为枝,形成一道稳固的防御体系。如果他们两部顶不住,临近的精武营可随时支援。   官军步兵一共两万余人,摆出了一个大约六里长的正面防御阵型,两翼则由左良玉的骑兵负责,太子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的保护下,坐镇中军,提振士气,调派人马。   为什么是六里?因为六里是官军防御的最低限度,少于六里,流贼完全可以绕过官军防御,去贾鲁河的更上游,或者绕道救援柳庄。六里不但是最低防御,同时也是两万步兵的防御极限。   一片人喊马嘶、官军急急布防之中,朱慈烺拨马冲上小山坡的最高处,远望对面的流贼军阵。   当官军布阵的同时,对面的流贼也在乱糟糟的准备进攻,十万大军的调派不但需要时间,更需要相当的指挥能力,各个大掌盘、中掌盘,都策马来去,挥舞马鞭,指挥手下的兵马进入相对应的进攻阵地。   山坡上,左良玉小声向朱慈烺汇报军情。   对于太子的出现,左良玉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以太子的英武和自信,是一定会亲自到前线督战的。刚才他只所以给了左梦庚一马鞭,乃是因为他得到消息,说太子已经行到了身后两里之处,但不知为何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左良玉刚开始不明白,但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太子身份尊贵,他出场最大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提振官军的士气。   所以时机选择非常重要,来早了,官军鼓起的士气可能很快就会泄掉,来晚了,战斗开始了,想要鼓舞士气也来不及。而太子选择的时机非常恰当,正是闯营大军到达、官军军心动摇之时,太子的出场,不但振奋了官军的士气,也压制了流贼的气焰。   明白了太子的用意,在佩服太子心机的同时,左良玉就更是戒慎小心了。   他心底隐隐有一种怀疑,在归德驻军的这两个月里,太子每日巡视军营,召见各级军官,很有可能已经收买了他的某一个部下,如果太子知道左梦庚曾经向他提出过那么荒唐的建议,而他没有强烈反对,那他未来的前途就黯淡了,因此他才会毫不客气的给了儿子一马鞭,就是要向太子证明自己死战到底的决心。   听左良玉说完,朱慈烺深深望着他:“昆山将军,此战敌众我寡,非拼力死战不可,我军的两翼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闯贼突破!只要坚持到天黑,等虎大威的援兵到达,今日我军就是大胜!”   “臣遵命,就是粉身碎骨,臣也绝不会让流贼逾越一步!”   左良玉慷慨抱拳,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上了战马,亲往左翼防守。右翼则交给了猛将马士秀。   步兵在中间,骑兵在两翼,这是冷兵器时代,华夏王朝军队最基本的行军和防御阵型。   但闯营的阵型却和官军完全相反。   闯营行军和进攻,历来都是骑兵在中间,步兵在两翼,作战之时,两翼的步兵先冲上去猛攻,等官军疲惫了,骑兵再从两翼与侧后完成包抄和致命一击。行军时,如果遭到官军的袭击,难以抵挡时,中间的骑兵会毫不犹豫的抛下两翼的步兵,直接撤退。究其原因,乃是因为骑兵乃是流贼的主力,流贼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流”字,两翼的步兵,或者说是裹挟来的炮灰,死就死了,根本伤不到流贼的实力。   此时,闯营和曹营的进攻架势依然是遵循老办法。   一万骑兵聚集在中间,九万步兵在第一线展开,只等列阵完成,就会对官军展开攻击。   朱慈烺下了马,站在山坡上,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对面的流贼士兵。   双方距离不到四里,最前面的距离甚至不到两里,千里眼清楚的将闯营所有的动静都收入眼底。   朱慈烺看完一圈,心情沉重,将千里镜交给吴甡。   吴甡观望了一圈后,将千里镜交给侯恂,脸色凝重的对太子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流贼确已经不是当年的流贼了,想不到兵势如此之盛,盔甲兵器一点都不比官军差,骑兵甚至还胜过了官军。”   朱慈烺道:“少司马以为,我军守得住吗?”   吴甡拱手:“流贼虽然势大,但仍以乌合之众为多,臣以为,我军坚守到天黑,不成问题。”   “但少司马你眼中有很深的忧虑……”朱慈烺盯着他的眼。   “是。”吴甡轻叹:“臣以为,我军兵力还是有点少,神机营又不知能不能及时赶到,为大军提供火炮支援,一旦开战,精武营守卫的几个地点没有问题,但左营步兵坚守的几个点,臣却有点不放心。流贼将领都是人精,最擅长柿子挑软的捏,他们一定会猛攻左营坚守的几个地方,一旦左营坚守不住,精武营又来不及救援,被流贼突入阵中,我军就危险了。”   这也正是朱慈烺所忧虑的。   吴甡继续道:“所以臣以为,应该尽快攻克柳庄,将围困柳庄的四千人马调到前线来。”   “流贼在柳庄最少也有一千五百人,还挖掘了壕沟,布置了工事,短时间之下想要拿下,怕是很难。上一封军报,我军派人劝降,结果使者被流贼射死在了村头。”朱慈烺皱着眉头。   “柳庄流贼确实顽固。臣有一计策,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拿下柳庄。”吴甡拱手。   “哦,先生快说!”朱慈烺惊喜。 第五百一十八章 朱仙镇之战(20)   如果能尽速拿下柳庄,将左营四千人马调到前线来,官军稳固防守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   “臣以为,一个字,火!”   吴甡说出了自己的策略。   朱慈烺明白了。   火攻。   中原久旱,天干物燥,柳庄之中又多是茅草屋,只要四面齐射火箭,柳庄立刻就会变成火海,不管庄子里面有多少流贼,都会变成烤乳猪,如不想死,他们就只能突围,但官军在外面挖掘了壕沟,布置了防守,他们冲出镇子也是死路一条。   朱慈烺眼睛一亮,但随即另一个问题却又涌上他心头,于是问道:“庄子里有多少百姓?”   吴甡没有回答,显然,他对这个问题并不是太清楚,又或者他认为,庄子里面有多少百姓并不重要,尽快歼灭柳庄的流贼,防止他们在背后捣乱,将所有兵马调到前线,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明末有为的官员,基本都非常果决,原祥符知县王燮就是典型代表,平常爱民如子,但遇上危急情况,却也能弃之如敝屐,杀人如麻,毫不拖泥带水。   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前世读史时,他对剿匪战争误伤到普通百姓,原本是有一定宽容和理解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真正身处这个时代,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身边人物的喜怒哀乐,特别是在京师街头,街头巷尾的几次闲逛,目睹升斗小民近乎残酷的生存状态之后,他想法隐隐有些改变。那些被战争裹挟,无辜死鱼这场战争的百姓,不再只是史书上的枯燥数字,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他的身边。   所以在没有搞清楚庄子里面有百姓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同意吴甡的建议。   “哒哒哒……”   马蹄声响,几匹快骑疾驰而来,当先一名小将笠盔麟甲、英气勃发,盔顶的红缨在烟尘之中分外显眼。正是太子的中军官佟定方。   太子令中军传令,因为前行的命令特别重要,所以由佟定方亲自去传。期间正好遇上柳庄的流贼想要突围,他带领几个中军,纵马驰骋,箭无虚发,射死十几个流贼,帮助左部步兵成功的将流贼又堵回了庄子里。   一切完毕,佟定方急急赶往前线,正遇上两军对峙,十几万大军整队,烟尘滚滚,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他全身血液沸腾,仿佛又回到了无边无际、号角连绵的辽东。   “殿下。”   佟定方来到太子的面前,向太子报告:“各项军令均已传达完毕,各部正在执行,柳庄的流贼刚才想要突围,但被我军堵了回去,期间抓到一个舌头,据他供称,庄子里有流贼一千七百余人,由闯营中一名叫白旺的匪首率领。”   朱慈烺点头,佟定方的消息来的正合适,于是问:“庄子里有多少百姓?”   “大约七八百人,中原久旱,又经过流贼的几次扫荡,大部分的村庄都没有人了,但因为柳庄靠近贾鲁河,有一些鱼虾可捕获,所以庄子里的百姓还是不少的。”佟定方回答。   “七八百人……”朱慈烺皱着眉头。   到这时,吴甡也已经看出太子的顾虑所在了,在感叹太子仁义的同时,心中升起自责。火烧柳庄之策虽然妙,但却也有点毒,或者说是有伤天和,自己想办法执行也就罢了,何必经过太子殿下同意?一旦经过了太子,事情的成败必然就会归到太子的头上。当年诸葛亮平定南方,火烧藤甲兵,望着藤甲兵在火海中翻来滚去、生不如死之时,曾经感叹自己杀伐太重,怕是会折损阳寿,后来在五丈原点七星灯续命,对姜维说过同样的话。   太子是国之储君,应以仁义为本,这种有伤“天和”的计策,不应该让太子知道。   吴甡拿定主意,于是不再说话。   恰好这时对面流贼大军之中响起了呜呜地号角声,军旗摇动,流贼好像要开始攻击了。朱慈烺急忙举起千里镜查看敌情。趁这机会,吴甡同自己的心腹幕僚李贤文小声说了两句。李贤文听得明白,快马去见左翼的左良玉。   左军大旗之下,左良玉正在调配人马。作为戎马一生的宿将,他清楚知道,此战不止是关乎开封,更是关乎他左营的生死存亡,一点都马虎不得,而事到临头,他也已经没有了退路,除了血战求生,他再没有第二条道路。   见到左良玉,李贤文不绕弯子,直接问左良玉面对流贼大军,可有破敌的办法?   李贤文是吴甡的心腹,而吴牲又是太子的心腹,所以左良玉对李贤文的态度颇为尊敬,一点都没有平贼将军的架子,点头回答道:“流贼势大,本将暂无良策,唯有死战而已!”   李贤文点头:“昆山将军忠勇为国,卑职钦佩。其实流贼也并非势大,主要是因为我军兵力太少,昆山将军带一万精骑、一万步兵为前锋,骑兵都在此间,但步兵却有四千人正在围困柳庄,如果能尽快歼灭庄中的流贼,将四千兵马调回来,必然大大增加我军实力。”   “柳庄虽不大,但流贼构筑的工事却甚是牢固,一时怕是南下。如果撤围,庄子里面的流贼在两军恶战之时于我后方攻击,我军必乱。”左良玉道。   “卑职倒是有一计……”李贤文小声言语。   不等听完,左良玉就明白了,同时也明白这绝不是李贤文个人、而是少司马吴甡的意思,于是点头:“本将明白了,请转告少司马,本将这就给徐元仁下令,令他火攻柳庄!”   徐元仁,左营前军参将,此时正统领左营步兵,围攻柳庄。   对太子来说,火烧柳庄,伤及到庄子里面的百姓,是一件可能会影响到声誉的麻烦事,但对左良玉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不要说是为了歼灭庄子里面的流贼,就是为了抢粮抢钱,他左营士兵将经过的村子洗劫一空,也是常有的事。   李贤文微微一笑,拨马离去。   待李贤文远去,惠登相一脸疑惑的说道:“怪哉。有此妙计,为何不直接传军令,却要令幕僚悄悄来说?”   左良玉脸色沉沉,瞟了一眼那一面“代天巡狩”的大纛,冷冷道:“吴甡想要火烧,但又怕担当祸及村中百姓的恶名,所以想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惠登相明白了。   旁边的左梦庚一脸怒色:“这些文人太狡猾了,这个黑锅凭什么我左营来背?”   左良玉冷笑一声:“左某人的恶名不少,不在乎再多一个,只希望吴甡能记得我的好,在太子面前能为我左营多美言两句。再者,歼灭柳庄流贼确实是当务之急,不然我军无法全力应对当面的流贼。给徐元仁传令,令他火烧柳庄,一个流贼也不要留,全部斩杀,战事结束之后,立刻整兵增援前线!”   “是!”   中军快马急急而去。   “呜呜呜~~~”   几乎是同一时间,闯营中军响起第二遍号角,作为和流贼交手多年的老对手,左良玉清楚知道,这是闯贼的准备号角,等到第三遍号角响起,闯贼的第一波攻势就会开始。   举起太子赐予的千里镜,左良玉向对面观望。   闯营和曹营的步兵都已经列阵完毕,曹营在右侧,闯营占据左侧和中间,分成三重,军旗密集,人头黑压压地看不到尽头,十几只号角呜呜地一起吹响,声势极其骇人,有闯营的传令兵骑着快马在阵前不停的奔驰,将李自成最新的命令传达给阵中的每一个中下层掌盘。   左良玉放下千里镜,拨转马头,又向后方的来路张望。   身边的众将都知道他在观望什么。   不止是左良玉,所有人都在想:神机营什么时候能到?如果没有大炮,只靠血肉硬拼,我军怕是拼不过流贼啊。   ……   后方五里之处。   神机营副将李顺满头大汗,正在拼命赶路,神机营大小佛朗机炮一共有三百余门,但此时跟在他身后的,只有十门最近铸造出来的青铜小炮和不到五十门的小佛朗机炮和虎蹲炮。太子有严令,一旦两军开战,而他没有及时赶到战场,向流贼发炮,就会拿他是问。   但火炮太重了,虽然马拉人推,但在连续三夜的行军之下,大部分的火炮还是落在了后面,李顺不得不抛下重型火炮,只带了部分轻便火炮向前急行军。有时行的慢了,遇到坑坑洼洼,他这个神机营副将还得跳下马,和士兵们一起推炮。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抱怨,反而不停的鼓励部下。   能不能赶上决战,不止决定他的官职,也会决定他的脑袋,他一点都不敢懈怠。   从昨夜到今天中午,短短不过一百里的路程,李顺感觉自己把一辈子的力量都使完了。现在坐在马上,连缰绳都快要握不住了,但他依然得咬牙,转头对部下嘶吼:“快快,只有最后五里路了,向前,向前!”   ……   同一时间,贾鲁河十里之处,两军对峙的战场。   流贼第二遍的号角声还在“呜呜”中,声音在旷野之中传荡,仿佛是暗夜之中的鬼哭狼嚎。   和流贼的呐喊鼓噪不同,此时的官军却是静悄悄,所有士兵都紧握手中的武器,一脸紧张的远望着对面的敌人。他们兵少,流贼却是人多,人人都知道即将面对一场以寡敌众的恶战,但身后的太子大纛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和信心,他们觉得,太子不会轻易冒险,既然太子在,说明身后仍然会有援兵。除了太子,精武营精良的甲胄和齐整的队形也给了相邻左营步兵不少的信心,都是在战场上搏杀的老兵,是不能精锐,能不能战,有时一眼就能看出来。   “呜呜呜~~”   第二遍号角刚刚停歇不久,随着李自成的马鞭,闯字军旗的摇动,闯营中军的号角再一次的响起。比起前两次,这一次的号角更嘹亮,更悠远,所有的号角手都使出了吃奶的劲,用最大的肺活量,将号角之声传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号角之声在天地之间传荡,方圆十里之内的鸟兽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众多铁甲护卫之中,太子立马而立,脸色凝重,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流贼。他表情很镇定,但内心却有说不出的紧张。虽然他对自己精心训练和重金打造的精武营有相当的信心,但毕竟是初阵,且流贼势大,精武营能否顶住压力,展现出平常的操练成果,在巩固自身防线的同时,还能帮助左右两翼的友军,他并不敢有百分百的把握。   尤其是当闯营的号角之声连续不断的响起,那凌厉的气势和摄人心魄的震撼力是他前所未见,心中的忐忑不免就更多,不过他深深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自己就是这三万大军的“胆”。如果自己露出了一丝的害怕和怯弱,都有可能会影响到全军。   所以朱慈烺始终镇定,即使是流贼第三遍号角响起,流贼即将发动进攻之时,他也依然不动。   《孙子·军争》曰: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官军今日要做的就是不动如山,不管流贼怎么猛攻,都要坚守到天黑,等虎大威援兵的到来。   “杀!”   三通号角过罢,流贼嘶吼着,举着长刀圆盾,就像是开闸的洪水,汹涌般的向官军冲去。   第一波发动攻击的流贼大约有八千人,冲在第一线的贼兵都手持圆盾,用以遮挡官军的弓箭和鸟铳,其后是长枪兵,他们嘶吼着,周身散发出浓浓杀意,虽然盔甲兵器并不统一,但那种久经沙场才能有的杀气和决心却已经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和历史上的官军流贼决战不同,这一次双方都是急行军赶到的战场,能跟上脚步的都是军中的精锐。历史上闯军先用饥民,再用流民,步兵在后,三重战阵消耗官军战力,最后精锐骑兵出击,一举击败孙传庭的战术,无法在这里使用。双方一上来,就是精锐对精锐。   “咚咚咚……”   当流贼步兵开始冲锋时,官军阵中的战鼓也开始擂响。 第五百一十九章 朱仙镇之战(21)   咚咚咚的战鼓和呜呜地号角,在空中交错,原野飘荡,清楚的送到每个士兵的耳朵里。   只能进,不能退。   “杀!杀!杀!”   随着流贼步兵的迫近,在前方列阵的官军步兵也爆发出了震天的呼喊之声,从京营到左营,每个士兵都拼命嘶吼,震慑敌人,也鼓舞自己,声音波浪起伏,最后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流,震得每个人的耳膜都是嗡嗡作响。   烟尘滚起。   流贼第一波攻击的兵力明显就是试探,所以只有八千人,八千人在六里长的战线上全部展开,测试官军正面防御的每一个点。   官军防线之前还有拒马桩和木排,所以流贼步兵冲上的第一目标不是厮杀拒马桩之后的官军,而是拆除拒马,为后面的骑兵清除道路。即便是冲到八十步,进入官军弓箭和鸟铳的射程之中,他们依然没有减速,既然是举着盾牌向前狂奔。   “放!”   官军的弓箭手开始射击,左营有大量弓箭手,左柳营虽然是京营,但因为属于是辅兵营,尚未进行火器营的全面改造,营中虽然装备了不少老式的火绳鸟铳枪,但弓箭手也有不少,在军官的命令下,也立刻施放。一时弓箭如雨,将冲在最前的流贼兵射倒不少,但流贼兵冲锋的脚步并没有被凝滞,除了弓箭手站在原地,对官军还以箭雨之外,其他人依然潮水般的向前奔涌。   “砰砰砰……”   四个精武营千总队,在正面战场上各自负责一截,同时要照顾左右两边的左营或者是左柳营的防线,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当流贼开始施放箭雨之时,所有士兵都矗立不动,任由羽箭射在甲胄之上,发出“叮当”声响,偶有几个倒霉者中箭倒地,也立刻就会被火兵拖到后方,由军医进行施救包扎,空出的位置由后排的士兵填补——这样的操练平时有过无数次,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虽然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敌人,在羽箭攻击之下,难免有点惊慌,但总体还能保持有条不紊。   当贼兵进入六十步,进入遂发枪的射击距离之中,四个千总几乎是同时下令开枪,在竹哨尖锐的“滴滴”声中,白烟冒起,如爆豆般的枪声连绵不绝,随即惨叫声四起,冲到这四个千总队前面的流贼瞬间就被打倒一片。   虽然在李过的强烈建议下,流贼在第一线冲锋的几乎全部都是盾牌手,但盾牌难以全面防御,在官军鸟铳之下,还是哗啦啦倒下不少。   这个时代的鸟铳威力有限,打不穿厚于四寸(约十二厘米)的木板,一些只有一寸厚,但做了特殊处理,外面是用藤蔓浸泡桐油并反复浸晒,类似于三国的藤甲兵,里面还用丝绸或蚕丝包裹的藤牌也可以勉强抵挡圆形铅弹的打击,但距离太近了不行,太近了还是会被击穿。   闯营使用的并非经过特殊处理的藤牌,更非厚于四寸的木盾,面对官军的鸟铳,防御力其实有限。   相比之下,关外的建虏就很聪明了,他们发明了专门防御鸟铳和火炮的“盾车”。   所谓盾车,就是竖立在双轮车上的巨大木牌,车后由两到三人推行,一车可以移遮蔽二十人。木牌用厚2~5寸的木板,上面贴铁皮和牛皮,形成三层复合结构,可以说是一种复合装甲,明军使用的鸟铳无法击穿,轻型的火炮也莫之奈何。兵部尚书范景文在《战守全书》中有这样的描述:“牌甚厚,一层牛皮,一层铁皮,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   建虏的盾车是在一次次被明军火器打的血肉横飞想出的妙招,不但可以防御明军的火器,建虏弓箭手还可以藏身盾车之后,用弓箭抛射官军,官军火器只能直射,所以打他们不着。盾车发明之后,建虏面对明军火器的劣势大大缓解,其后孔有德又为建虏带去了最先进的火炮,此后在辽东战场上,明军的火器优势荡然无存。   流贼不是建虏,负责剿灭他们的官兵大多数时候都是朝廷的二线部队,火器装备的少,流贼对火器威力的认识,尚不到建虏那种“刻骨铭心”的程度。因为没有经历过,加上盾车移动不便,所以流贼军中并没有盾车。   此时四个精武营千总队使用最先进的遂发鸟铳一起开火,就如同是有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空中挥过,瞬间就将冲在最前的流贼兵割倒一片。   血肉横飞中,有一个曾经是官军的小掌盘呼喊道:“放箭,放箭!不要怕,狗官军的鸟铳只能打一轮,冲过去他们就没辙了,冲啊……”   一句话没有说完,官军阵中白烟冒起,砰砰巨响,又一轮的铅弹迎面倾射而来,小掌盘和身边的十几个亲兵同时扑倒在地。血肉横飞,哀嚎遍野之中,小掌盘却从尸体下面爬了出来,惊得已经说出话。原来他见机的快,运气又够好,官军这一轮的射击并没有打到他,不过却也把他吓的够呛,手脚发软的在地上爬都爬不动——想不到狗官军的鸟铳居然可以连续发射,这跟他过去当官军时的情况完全不同。   闯营中军大旗之下,面对精武营火枪的威力,刘宗敏忍不住惊呼:“娘求的,狗官军的鸟铳这么厉害?”   李自成握着马鞭,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流贼多年,对官军作战经验经验丰富,左营和左柳营方阵射出的弓箭雨完全都在他的预料中,一点都不意外,但精武营四个方阵射出的铅弹,却出乎他的预料,不但迅捷,而且猛烈,冲上去的闯兵还没有靠近就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尸横遍野。   朱家太子的京营兵果然是非同寻常。   闯营诸将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鸟铳枪的厉害。   作为辅兵营,左柳营中也有不少火器,弓箭抛射的同时,他们的鸟铳也同时开火,虽然还是老式的火绳枪,射速慢,击发时间长,且需要点火再发射,但因为使用的是最新的火药,所以威力并不比精武营的遂发枪差多少。一轮之后,向他们冲阵的贼兵也都是惨叫连连。   相比之下,没有火器的左营就比较弱了,当精武营的鸟铳将冲上来的流贼打的血肉横飞,无法靠近之时,只依靠弓箭的左营虽然拼命张弓射箭,却也无法阻止流贼冲到阵前,在盾牌的护卫之下,开始拆除他们阵前的拒马和木排。同时,闯营的弓箭手也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嗖嗖嗖的箭雨中,倒下的左营士兵并不比流贼士兵少多少。   这一来,官军的弱点就找到了。   想不到最能打的左营士兵,今日竟是官军战阵的弱点。   刘宗敏举着马鞭:“还是贼求子左良玉的兵最弱,以额看,咱闯营还是要专攻左良玉!”   李自成点点头,叫来传令兵,命令他将最新的攻击方案传达给正在前方指挥的刘芳亮和党守素,随即举起马鞭,正要命令第二轮,也是真正的攻击主力,五万精锐步兵一起上攻之时,一人忽然纵马来到他身边,满头大汗的对他说道:“闯帅,大事不好,有件事必须立刻向你禀报!”   李自成侧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李岩李公子。   在李自成的印象里,李岩从来都是镇定自若,平静如水的,据说三年前红娘子带人劫狱,冲进死囚牢房时,李岩正在呼呼大睡,泰然自若,一点都没有即将被斩首的惶恐和害怕。   但此时的李岩却是满头大汗,眼睛里满是恐惧,说话都微微有点颤抖。   “大战在即,有什么事等会在说。”   李自成微有不悦。   没有任何事情的重要性能比得上近在眼前的大决战,李岩并非不懂事的人,今日怎么这般孟浪,居然在李自成下令之时阻挡?不但李自成,身边的刘宗敏牛金星等人也都颇为不解。   “不,必须现在就说。”   李岩表情惊慌,不管李自成同意不同意,就上前一步,拉住李自成的马缰,用极低的声音,对李自成说道:“小袁营有变。属下认为,小袁营已经投靠了朝廷,此时正在中牟县狂挖壕沟,想要断我军的后路!”   听此一言,李自成脸色登时大变,放下马鞭,猛地拨转马头,目光严厉的盯着李岩:“什么?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刘宗敏和牛金星也都是惊异,他们两离得最近,可以听到李岩所说。其他人站立的位置稍远,加上“呜呜”的号角和“咚咚”的战鼓在耳边响彻不停,所以听不到李岩所说,只能看到李岩惊慌的表情和李自成骤变的脸色。   刘宗敏上前一步,惊疑的问:“如此大事,李公子你可不能胡说!”   “属下怎敢胡说?王泗刚刚押着叛徒王瑀到了营中,他向我汇报,说昨夜经过中牟县时,发现小袁营在大道之边扎营,营寨并非四方,而是一个奇怪的长条形,宽度不到两里,长度却有八九里,营前营后都挖有深深壕沟。古往今来,扎营历来都是方营或者是圆营,为的是减少逃兵,可小袁营却反其道行之,这既不符合兵法,也和小袁营过往的安营扎寨的方式完全不同,除非小袁营的目的并非是修生养息,而是想要借机挖掘壕沟,截断我义军退往中牟县的道路!”   “小袁营有两万人,又在中牟县收拢了一些饥民,人数将近两万五,他们现在于大道左边扎营,随时都可以挪到右边,不需要多,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就可以挖掘十几里的壕沟,而整个中牟县面对开封方向,也不过三十里长,中牟县除了小袁营,再没有其他义军部队,我闯营主力又鞭长莫及,一旦小袁营开挖,我义军退往洛阳的后路,就断了啊……”李岩焦急无比,说话的语速比平常快了不少。   从一开始,李岩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对面的朱家太子一定有自己没有想到的后招,因此当王泗押着王瑀,急急赶到军中,向他汇报情况,无意中提起小袁营的状况,他先是一惊,结合这几天的情报,稍微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可怕之处——朱家太子已经策反了袁时中,小袁营就是朱家太子的后招,一旦闯营向中牟县撤退,必然会被小袁营挖掘的壕沟阻绝。官军在后追击,闯营不但会败,甚至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想明白朱家太子的这个毒计,李岩额头瞬间就冒出了冷汗,顾不上军中的规矩,急急来见李自成。   听完李岩所说,李自成握马鞭的手,一下就攥紧了,但犹自不想相信,问道:“只凭小袁营不符合常理的扎营,你就认为他们投靠了朝廷吗?”   “当然不是。”   李岩继续道:“属下在小袁营安置有眼线,但小袁营不符合常理的行为,他们却没有向我汇报,昨日他们送来的密报还说小袁营一切正常,可长形营寨,前后又挖掘深壕,又怎能算是正常?唯一合理的解释,他们已经被小袁营发现并控制了,不得不按照小袁营的意思,向我汇报假情报……”   李自成脸色渐渐铁青。一瞬间,呜呜的号角、咚咚的战鼓和那震天的喊杀声,在他耳朵里好像也变得轻飘了起来。   对李岩的判断,他已然是相信了。   李岩不是一个信口开河之人,没有坚实的证据和肯定的判断,他绝不敢这么说,再者,袁时中本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反贼,和闯营一直都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李自成一直对他有所提防,若不是小袁营在开封攻城战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忠心和英勇,李自成是绝对不会同意将他们安置在中牟县的。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小袁营的表演。   中牟县不止是后方,更是闯营的退路,如果小袁营真的叛变,并且挖掘壕沟,加上对面的朱家天子,侧面的杨文岳和丁启睿,闯营等于是陷入了被四面包围的死地。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自成虽不是雄才大略,但却也是一代枭雄,自己做过的事和做出的决定,从来就不会怨天尤人。   只向前,不看后。 第五百二十章 朱仙镇之战(22)   “贼求子!”刘宗敏却气的大叫:“额非杀了袁时中不可,闯帅,你在此督阵官军,额带一支人马去灭了小袁营!”   李自成皱着眉头不说话,忽然猛的拨转马头,抬目看向正在激战中的战场。   在遂发枪的三段击面前,冲击精武营的闯营兵已经支持不住,呈现出了败相,而攻击左柳营和左营的闯营兵进展却比较顺利,在弓箭手的掩护之下,已经拆除掉了一部分挡路的拒马和木排,长枪刺过去,近距离的和两营展开了肉搏。人喊马嘶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惨叫的倒地。   李自成的独眼在战场上扫过,在战场情势全部收入眼底,心中暗暗盘算:己方有十万步兵,官军只有不到三万,朱家太子的精武营虽然火器厉害,但左柳营和左营是一个大弱点,只要攻破了两营的步兵方阵,冲散精武营严整的方阵,骑兵突击,就可以将官军击溃。   而如果此时撤退,在没粮没水,前有小袁营的壕沟,后有官军追兵的情况下,己方将必败无疑。   尤其田见秀正带着后续的二十万人向这里赶来,一旦闯营主力撤退,这二十万大军必然陷入进退失据的窘地,从而被官军轻易击溃。   搏杀有胜机,撤退却必败。   短瞬之间,李自成脑子里面就有了决断。不问牛金星,也没有看刘宗敏,而是毅然决然的将手里的马鞭用力向前一挥,口中喝道:“传令!总攻!”   “呜呜呜~~~”   等待命令的号角兵立刻吹动号角。   “杀!”听到命令,闯营第二波五万名的步兵精锐齐声呐喊,在刘芳亮和党守素的带领下,山呼海啸般的卷过战场,举着兵器,向官军杀去。   ……   对面官军。   代天出征的大纛之下。   年轻的太子紧张的向前倾着身子,脸色肃然,紧握马缰的手心里都是冷汗,他清楚知道,刚才是试探,这五万精锐才是闯军真正的攻击波,官军能不能顶住,就看眼前了。不止太子,太子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紧张,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连吴甡和侯恂这种见多识广的老臣,面对流贼冲锋之威,都不免露出忐忑之色。   “报~!”   马蹄声急促,一探马急速来道:“禀告殿下,神机营已到阵后。”   “好。令李顺不必来见我,直接将大炮拉到左柳营和左营后方,支援这两部作战!”太子点头。虽然李顺来的比他预计的有点晚,但终究是到了。精武营应可坚守,左柳营和左营步兵是弱点,因此他要将神机营摆在这两营之后,对潮水般上攻的流贼,实施猛轰。   “是。”   中军急速去传令。   ……   闯营中军。   “闯帅不可!”   听到李自成下令总攻,李岩大吃一惊,一伸手,再一次抓住了李自成的马缰。他向李自成禀明小袁营背叛之事,原以为李自成一定会暂停攻击,转而派大军去剿灭小袁营,先清除后方的隐患之后,再伺机和官军决战,想不到李自成稍微考虑了一下,竟然还是做出了继续向官军猛攻的决定。   难道闯帅不相信他的情报和判断?   李自成却不看李岩,独眼依旧看着前方的战场,冷冷道:“袁时中是我义军的兄弟,在没有实际的证据之前,额不能轻易相信他已经投靠了朝廷,更不能轻易改动已经制定好的作战计划。”   “闯帅!袁时中背叛之事,属下可以用性命担保,绝对是千真万确。为了我闯营几十万大军,我军应立刻派一支精锐骑兵突袭中牟县,不过四十里,半天功夫可到,趁小袁营的壕沟还没有挖掘完成之时,将其一举击溃,时间紧急,闯帅您万万不可迟疑啊!”李岩急的脸都红了。   李自成转头看他:“我军骑兵不过一万四,如何分兵?四十里的路程,来回一天,如何能赶上和官军的决战?”   “那就撤退!”   望一眼对面官军的军阵,感受着官军鸟铳齐射时的巨大威力和义军被打的血肉横飞的惨况,李岩毅然说道:“京营兵火器充足,战力不可小觑,我军怕是难以一战而下。一旦形成僵持局面,我军想退怕也是难了。不如短尾求生,留一支人马断后,其他兵马全数杀向中牟县,歼灭小袁营,退往洛阳,伺机再和官军决战!”   “大战尚未开始,我军优势明显,李公子何以长他人志气,灭我闯营威风?难道我十万闯营精锐,还杀不过三万疲惫的官军吗?”呜呜的号角声和震天的喊杀声中,李自成盯着李岩,脸色越发阴沉。   听李自成语气不善,刘宗敏连忙打圆场:“李公子,就算贼求子的袁时中真黑了心肝,投了朝廷,只要额们能击破官军的主力,他在中牟给额们挖壕沟也是白搭。再者,大军撤退,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快放开闯帅的马缰,闯帅这匹马性子烈,莫惊了它。”   又朝李自成道:“闯帅,李公子虽然不是陕西人,但却跟陕西人一个性子,心眼直,有什么说什么,说的想的,都是为了闯营好。”   刘宗敏打圆场,牛金星却是默默不语。   李自成脸色冷冷。   李岩松开李自成的马缰,焦急的抱拳:“闯帅,朱家太子狡猾无比,我义军在贾鲁河畔和他决战,怕是正中他下怀,他兵马虽少,却依然敢和我军硬战,其中一定有我们没有想到的后招。所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要说了!”   李自成猛地抬起左手,打断李岩的话。   因为他眼睛的余光已经观察到,在李岩向他建言的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将士都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虽然因为距离和喊杀声的原因,他们听不到他和李岩的对话,但他们两人的谈话如果继续下去,难保不会被他们听到,继而动摇到整个军心——小袁营已经背叛,并且在中牟县挖掘壕沟之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不然军心可虑。   “小袁营叛变之事,尚没有确切的证据,就请李公子去中牟县跑一趟,查清真相吧。”李自成冷冷道。   “闯帅……”李岩抱拳不动,脸上满是愕然。   李自成却已经转头看向战场。   一瞬间,李岩就明白了李自成的心意,也明白了李自成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以免影响到军心,所以要将他支走的用意,于是一咬牙:“遵令!”   拨转马头,向后方疾驰而去。   看李岩离去,刘宗敏脸色尴尬的搓了搓手,和其他闯营将领不同,他和牛金星两人清楚的听到了李岩所说的每一句话,知道了闯营现在所面对的危局,而对李自成不分兵对付小袁营,而是全力冲击对面官军主力的决定,刘宗敏心里是支持的,朱仙镇中牟县现在都是侧翼,眼前的贾鲁河畔才是重点,只要击败了眼前的官军,所有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另外,他也不觉得朱家太子会有多厉害,不就是有鸟铳吗?义军有的是人,一条人命换你一颗子弹都不亏,只要击溃了左营,义军完全可以凭借人数碾压京营。   虽然从战略上刘宗敏支持李自成,但在心思上他却是同情李岩,担心李岩在去往中牟县的道路上会出什么意外,于是抱拳道:“闯帅,李岩手下只有两百骑兵,若是袁时中那贼求子真当了叛徒,发现李岩到了中牟县,说不定会加害李岩,额想着,还是要加派人马保护李岩。”   李自成虽然对李岩有点生气,但脑子却是清楚的,他知道李岩犯言直谏乃是为了闯营好,于是点头:“再加派两百精骑护卫李公子。”待传令兵去传令之后,他独眼望着刘宗敏,沉声道:“捷轩,情况险峻,额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此战必须胜!”   刘宗敏毅然点头:“额明白,额亲自去督战!”说罢,策马向前,带着亲卫骑兵冲向前方。   “呜呜~~”   这中间,在号角声中,第二波攻击的五万精锐步兵,包括曹营的三万精兵奔跑嘶吼着,像开闸的洪水,无可抵挡的奔涌到了官军阵前。   五万人一起冲锋,声势极其骇人,感觉大地都快要被他们踩的沉陷了。   对面官军,一张张紧张流汗的面孔。“稳住,稳住!不要慌!”千总徐文朴在大吼,等流贼再近,他猛地吹响了口中的竹哨。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爆豆般的响起。官军方阵上空,腾起阵阵白烟。   冲在最前的流贼,瞬间就倒下一片。   和刚才试探的八千人不同,这一次扑上来的五万人,是流贼冲阵的精锐,甲胄齐备,士气高昂,后面还有督战队扛着大刀,专杀临阵退却的逃兵,所以即使是被精武营的鸟铳打的血流成河,却也无人敢退。后面的流贼嘶吼着,不受死伤同伴的影响,继续向前冲击。   “娘求的,狗官军的鸟铳太毒辣了!”   在距离官军阵地二百步左右的距离,刘宗敏勒住了战马,随即,他的亲卫竖起了他刘大掌盘的旗帜。一个“刘”字在一面黑旗之上,分外显眼。在闯营之中,除了李自成的闯旗,就属他刘宗敏的掌盘旗最有号令性,刘宗敏在此立旗,意味谁也不能退过此线,包括他本人在内,凡后退者过此线者,一律斩首。   立马旗下,望见闯营士兵被官军的鸟铳打的血肉横飞,刘宗敏瞪着牛眼,又是痛恨又是惊异。   “给刘芳亮和党守素传令,令他们专攻左营,狗太子的兵马,交给杨承祖去牵制!”刘宗敏低吼着下令。   “是!”传令兵去传令。   原本在距离官军二百步立旗的刘芳亮和党守素,见刘宗敏的黑旗都冲到了二百步,他们只能前挪了五十步,在距离官军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督战,移旗之中,两人心中都是惊讶,大战刚刚开始,远未到最后的决战关头,刘大掌盘怎么在这个时候跑到前方来督战,难道是后方出了什么变故?   杨承祖接到刘宗敏的命令,却是气的想要摔马鞭,他是曹营的人,不是闯营的将,被李自成指挥也就罢了,刘宗敏凭什么对他发号施令?而且还是让他当炮灰,冲击官军火器最厉害的几个方阵,实在是欺人太甚。但想想曹帅,又想想落在后面,被闯营保护的曹营家眷,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望一眼对面精武营岿然不动的军阵,仍然在血泊中挣扎的曹营中弹士兵、和一大片狼藉的尸体,低骂了一声:“娘求的刘宗敏,老子总有一天弄死你。”再抬高声调,用愤懑的声音嘶吼道:“再攻!攻不破官军的军阵,谁他么也别想活!~”   就在此时,听见官军阵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很多人都大喊:“大炮大炮,大炮到了!”   听到大炮两字,不论在中军坐镇的李自成、前线督阵的刘宗敏、还是在第一线指挥的刘芳亮党守素和杨承祖,所有人都是心头一惊,京营官军的鸟铳已经令他们吃了相当的苦头,不知道京营兵带来的大炮,会不会比左良玉他们的更厉害呢?   官军阵中。   其实到达的并不是大炮,而是太子令汤若望铸造的十门青铜小炮。比起官军日常使用的佛朗机炮和大将军炮,青铜小炮不但更轻便,而且因为车轮巨大,灵活性和通过性更好,两匹马拉着,始终跑在最前方。   当十门青铜小炮进入阵中之后,官兵都是欢呼。   苦战之下,若有火炮相助,己方的胜率必然大大增加。   神机营副将李顺正满头大汗的奔跑,他一进入阵中,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强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就知道会战已经开始,他神机营却姗姗来迟,太子殿下肯定是生气了。为今之计,只把将大炮拉到前方,猛烈轰击,立几个战功,才能弭平太子胸中之气。所以他在马上举着太子赐给千里镜,紧张的张望了一圈,确定了几个流贼人马最多最厚,最适合火炮攻击,且情势最危急的地方,立刻就收了千里镜,跳下战马,不顾副将之尊,帮助炮兵们固定火炮,确定方位,再填装火药和炮弹,最后测量距离,进行瞄准。 第五百二十一章 朱仙镇之战(23)   同一时间,炮兵们手忙脚乱的架起了一架用于瞭望敌情的望杆车,车上竖立着高高的望杆。顶部撑着一吊斗,两名士兵钻进吊斗,望杆慢慢撑起,将吊斗连同里面的两名士兵撑到了十几米高的地方——望杆车并非京营的独创,而是明军中早有的东西,尤其对炮兵极为重要,站在吊斗里的士兵不但可以远望敌情,最重要的是可以校正火炮的精度,通过旗语和下面的炮手进行交流,最终达到精准击中敌人的目标。   就在吊斗撑起,十门青铜小炮装弹测量瞄准的过程中,战场形势却忽然发生了巨变。   听到官军有“大炮”来到,又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大炮,流贼们心中都惊慌,刘芳亮党守素杨承祖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流贼,知道如果官军运来了大批火炮,一旦击发,必然给己方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大炮装填瞄准缓慢,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能在这段时间内突破官军的防守,和官军混战在一起,官军的火炮再多也是没有用了,于是不再按部就班,刘芳亮和党守素拔出长刀,亲自带兵冲锋。连曹营的杨承祖都将自己的将旗向前挪了二十步,立刻将旗之下,亲自督战。   “杀!”   在刘芳亮和党守素的亲自督阵之下,流贼不顾死伤,拼命向前冲击。呜呜地号角声和强烈的鼓点声中,两边都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每个士兵都用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叫喊着,红着眼睛,和敌人展开生死搏斗。在长达六里的战场上,一瞬间,就有无数的人被打的血肉横飞,肚破肠流。弓箭,长枪,短刀,打响的火铳,各种杀人武器拼命展示自己的威力,喊杀声,哀嚎声,惨叫声,伴随着战场上空升起的滚滚白烟,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渐渐,在顶着猛烈的鸟铳,承受了惊人的伤亡之后,流贼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官军阵前的拒马和木排,大部分都被他们拆除。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紧张观望着战场局势的每一丝变化。   作为战场的中坚,精武营的阵地还是相当稳固的,朱慈烺在千里镜里清楚的看到,千总徐文朴立在阵中,全身甲胄,左手持弓,右手搭箭,怒发冲冠一般的在嘶吼,他麾下的将士明明已经将流贼打的无法靠近,但他依然不满意,依然在怒喝。   千总魏闯却是冷静,他站在阵中,左手亲兵拿着一杆遂发枪,右手亲兵拿着一杆经过改造的遂发斑鸠铳,以供他随时使用,到现在为止,这种重型的遂发火枪,火器厂一共只造出了十支,尚处于摸索制造阶段。魏闯在指挥之余,会端起遂发枪或者是斑鸠铳,对着冲锋而来的流贼施行精准射击,一些看起来特别悍勇,或者像是小头目的流贼,不等冲锋靠近,就已经死在他的枪下。   就在朱慈烺举着望远镜观望的同时,魏闯手中的斑鸠铳就又响了,将一百三十步左右,一个呼喝指挥,但缺乏亲兵保护的流贼头目射于马下。不过这一次稍有可惜,小头目翻身落马,但很快就又跳了起来,好像并没有受伤。   没有一击杀敌,魏闯有点扼腕。虽然斑鸠铳威力大,射程远,但精准度却无法保证,即使是魏闯这样的高手,在一百步之外,也常常会出现脱靶的情况,斑鸠铳的威力要想真正展现,必须是齐射。   其实鸟铳也一样。   这个时代的火器在精准度方面,仍然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徐文朴和魏闯之外,精武营另外的两位千总,杨丙振和万金刚也都表现的中规中矩,在他们的指挥下,四个精武营方阵皆不动如山,流贼进入六十步之后先是鸟铳齐射,连续三轮射击,将流贼打的七零八落,流贼仗着人多,不怕死亡,蜂拥冲到阵前之后,鸟铳手迅速撤入阵中,长盾手为墙,圆盾手为辅,两排长枪手连续向前攒刺,不管流贼冲上来多少,都无法突破他们的钢铁之墙。   和左营部队不同,精武营不但有洗脑,军饷高,每人还有十亩的俸禄田,军纪又极其严格,退者力斩,受伤或阵亡者则有优厚的抚恤,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明白,他们是太子的兵,一旦有所表现,入了太子的眼,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确保无疑。   所以军心士气极其高昂,近乎残酷的严格操练更是给了他们超过流贼的力量和胆气,面对流贼山呼海啸般的攻击,始终保持不乱。   没有参战的阎应元千总队,此时正在中军之前列阵,一来保护太子,二来作为预备队。朱慈烺手中的千里镜扫过他们的战阵,清楚的看到,蓝色的三角军旗之下,阎应元手持长刀,站在战阵的左侧,动也不动,唯有盔顶的红缨随着微风微微荡漾,从后面看,他身材极其魁梧,端的是勇将风采,麾下的兵丁也都是一动不动,随时都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阎应元部人数虽少,但已经在贾鲁河畔之战打出了威风和信心,将他们作为预备队,而不是派在第一线,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用他们一用。   精武营的五个千总队都让朱慈烺放心,但精武营旁边的左柳营,却让他忧心忡忡。   虽然都是京营兵,都是他的麾下,但左柳营和精武营的差距,他心里太清楚了。   最初,在流贼没有靠近,火绳枪和弓箭可以发挥威力的情况下,左柳营的表现还是相当不错的,将冲上来的流贼打得血肉横飞,少数冲到阵前的悍匪,也挡不住长枪连续的攒刺。左柳营将士都颇为兴奋,原来流贼这么不经打啊。但随着战事的进行,在流贼凶狠的攻击下,左柳营的无力渐渐表露了出来,鸟铳枪虽然还在鸣响,白烟还在冒起,但已经没有刚才的信心和威力了。   虽然看不见,但朱慈烺却能感觉到左柳营的军心正在慢慢动摇中。   太子抚军之后,整顿并组建了左柳营,但左柳营的军士全部都是过去京营的老兵,十几年的懒散造成了他们体质和信心的松弛,半年的强训只是加强了他们行军和遵守军纪的能力,对他们的个人武力和面对战争的冷酷和镇定,却是提升有限。   十几年没有战,一上来就遇上这样惊心动魄、尸山血海的大战,确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即使平常有洗脑,有抚恤金等一些奖励措施,但面对残酷的战场,依然有人无法承受。   相比之下,左良玉虽然军纪不佳,但治军练军还是有相当水平的,此次他挑选出的一万步兵精锐不但是营中的精壮,而且大部分都是刀口舔血,生死线上滚过好几次的老兵,汹汹而来的流贼,反倒是激发了他们的凶性和狠性,一个个嗷嗷大叫,死战不退。又有穿着明甲戴着铁盔的将领骑着马在阵中不停的喊叫、指挥、督战。任何人胆敢退却,都会被立斩。   虽然危急,但左营步兵仍然可以坚持。   左柳营却有溃败的危险,急需要振作和支援。   不止朱慈烺,吴甡和侯恂也看出来了,吴甡拱手:“殿下,左柳营或有危局,应立刻令马德仁将后备队派上去!”   朱慈烺沉声下令:“告诉马德仁,预备队可以动了,他左柳营分守的区域,一寸也不能丢,丢一寸,我就要他的脑袋!给李顺传令,令他分出一半火炮,支援左柳营!再告诉阎应元,不必在前面护卫我,立刻向左柳营的方阵靠近,但有意外,他要立刻堵上去!”   “是。”   中军急急去传令。   左柳营一共八个千总队,现在有四个千总队顶在前方,四个千总队作为预备,加上阎应元的千总队,就是官军所有的后备力量。   听到太子的军令,原本在后军指挥的马德仁二话不说,提刀上马,带着亲兵直接就冲到了前线。左柳营负责的防线长度将近三里,左右各有一个精武营千总队,流贼经过几次冲击试探,已经知道两边的精武营不好惹,中间的左柳营是一个软柿子,可以捏一把,于是就把重兵投入中间,不停冲击左柳营的防线。为了破阵,党守素下了死命令,有胆怯犹豫者,一律斩首,短短一刻钟不到,就有十几个流贼因为犹豫不前,而被督战队斩首。   左柳营也有督战队,马德仁亲自担任督战长官,挥舞长刀:“杀,杀,谁也不许退!”又喊前方千总和百总的名字,令他们不得后退一步。   千总和百总又厉声命令,督促士兵,奈何流贼攻击的太猛了,左柳营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和精武营一样,左柳营采用的也是标准的六排战列。不一样的是,他们第一排不是长盾手,而是圆盾手,第二第三排长枪手,后面三排都是鸟铳手,中间夹杂着大量的弓箭手。当敌人距离尚远之时,弓箭手自由射击,三排鸟铳手使用三段击,列用阵列之中的通道,依照平常的操练,左进右出,依次上前列阵发射铅弹,给敌人造成重大打击,但等敌人冲到阵前时,鸟铳兵就不能再使用整齐的三段击,而是要退到长枪手的后面,采用自由射击模式,或者放下鸟铳,拔出腰刀和敌人肉搏。   这样的战阵,如果遇上一般的流贼,即使不使用火器,也足可以保持不败。   但今天他们遇上的是闯营的精锐老贼,在督战队的驱赶下,老贼们一个个急红了眼,他们淤积在胸中的愤怒和恐惧,在一瞬间都变为凶狠爆发了出来。长刀挥舞,长枪不要命的穿刺,拼一死,也要拉一个官军垫背。更有被逼的无处逃生、浑身是血的流贼滚到官兵的脚下,抱住一个小腿,连啃带咬。   左柳营士兵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胆小的脸色发白,双手都在抖。   面对面搏杀了一刻钟,前方的圆盾手就支持不住,长枪手也胆怯后退,阵型开始摇晃,圆盾手保护不了长枪手,长枪手无法保护身后的鸟铳手,流贼连续猛攻,一片血雨和惨叫之中,最中间的一个千总队首先支持不住。一名百总在目睹自己的亲兵被流贼一刀削去了脑袋,鲜血喷洒了他一身之后,心胆俱丧,哇的一声大叫,扔了长枪,扭头就跑,他的逃跑带动了整个千总队,人人慌的想要撤退,千总弹压不住,战阵眼看就要被流贼突破。   “冲啊,官军败了!”见终于有所突破,党守素大喜,挥舞长刀大吼。   流贼呼喊着,蜂拥向缺口冲去。   官军大纛之下的吴甡和侯恂都是色变。   闯字大旗下,李自成却是狂喜。   一番血攻,终于有效果,他太了解官军的尿性了,只要一点突破,官军就会全线溃散。   “后退者死!”   奔溃的人群中,一骑忽然奔驰而来,长刀挥去,将那名逃跑百总的脑袋削上了天空。   却是左柳营主将马德仁,他血红着眼珠子,挥着带血的长刀,拦在溃兵逃跑的路上。在他之后,他的亲兵连续斩杀了好几个逃兵,用一具具没有脑袋的尸体,止住了左柳营颓势。   但只有这样,并不足以挽回左柳营军阵即将被冲垮的危急,关键时刻,神机营的火炮终于是响了,“轰轰轰……”一连六发四磅重的炮弹,准确的轰在了涌上来的流贼阵中。   “好!”朱慈烺激动的喊。   青铜小炮使用的是四磅重的实心铁弹,出膛的速度高达每秒数百米,别说躲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流贼的阵势又比较密集,这六发炮弹轰下去,有如是绞肉机在人群中飞过,掀起一片血雨和残肢碎肉。阵中心的几个倒霉流贼被轰中胸口,整个人立时被击成粉碎,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而那实心弹势头不减,在地上弹了一下,直接打在第二个流贼身上,将他打成数段,然后继续向前飞去!   六发实心弹,携带着的巨大动能,落地之后,向四面八方乱飞,瞬间就打倒几十名流贼,令其血肉横飞,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剩下的人,惊慌的闪躲。“散开阵型,向前冲,不许退!”炮声中,听见党守素在嘶吼,党守素今年四十五岁,是闯营中的一名悍将,不过因为他参加流贼时间短,不比少小就加入闯营刘芳亮,所以现在是刘芳亮的副手。   党守素话音不落,这二波的炮击又到了。“轰轰轰……”又掀起一阵血雨和残肢。 第五百二十二章 朱仙镇之战(24)   青铜小炮击发的过程,分为清理炮膛、装火药和炮弹、压实,最后点火,一共五个人操作,最少三个人也可以,装填速度比鸟铳枪还要快,鸟铳枪击发两枪,青铜小炮可以完成三发的射击。又因为青铜小炮一体铸造,密封性好,火药气体不会泄漏,同等重量的情况下,青铜小炮比佛郎机炮的射程更远。   在李顺的指挥下,神机营六门青铜小炮连续不停的向缺口的前方发射了五轮,倾射了三十发四磅重的爆炸,将流贼炸的血肉横飞。   “轰轰轰轰……”   血泊和血雨之中,阵势根本无法排列,任凭党守素吼破了喉咙,也无法令流贼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而另外四门青铜小炮则是连续向左营阵前施放,有效的缓解了左营步兵面对的危局。   流贼冲击的势头,暂时被遏制。   刘芳亮和党守素的大旗距离官军军阵不过一百五十步,有可能被青铜小炮攻击到,虽不情愿,但两人不得不把军旗后撤,这一来,闯营攻击稍沮。   左营大旗之下,举着千里镜的左良玉微微松口气,虽然知道太子不会坐视左营步兵的溃败,但直到神机营的火炮在左营阵前响起,暂解左营危机,他才算彻底放了心。   与之同时,阎应元的千总队和另外一个左柳营千总队一共两千人,呼喊着冲上来,堵住了刚才那个千总队溃散的缺口。阎应元挥舞大刀,冲在最前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将漏网冲过来的流贼全部斩杀在地,硬生生地将冲上来的流贼又逼了回去。   朱慈烺举起千里镜,清楚看到了整个过程,嘴里激动的喃喃道:“真乃勇将也……”   眼见缺口被堵上了,李自成脸色铁青,刘宗敏气的摔马鞭,然后抓过号角,“呜呜呜~~”亲自吹了起来。   刘宗敏肺活量极大,他一个号角的声音就压过了另外十个。   号角的命令很明确,不惜一切,继续进攻。   流贼重新整队,斩了临阵退却的几十个流贼的脑袋,再次列阵进攻。   同时,刚才不支溃散、无法有效约束部众、自身又没有死战到底的那名左柳营的千总连同败逃的两个把总,都被押到了太子面前,太子看也不看,只一个字:“斩!”   空出的千总职务,由一名死战不退的百总暂时代理。   三个血淋淋的首级由三名锦衣卫挑着,在众军面前展示。   这一来,再无人敢退。   有青铜小炮相助,官军暂时稳住了阵脚,但总体严峻的情势却没有多少改变,在刘宗敏督阵,刘芳亮党守素在一线亲自指挥的情况下,凭借着人数优势,流贼疯狂进攻,前者退,后者斩,如同是海浪一般,一波波,一浪浪,不停地冲击官军的防线。   正面对抗的同时,左右两翼的骑兵也发生了激战。一只虎李过率领少量精锐骑兵,对官军大阵的左翼,也就是左良玉大旗所在的方向,进行了试探性的攻击。为防被官军的绊马洞所害,李过提前派了一支步兵在前方清理填埋。绊马洞阻挡了流贼骑兵,却也令阵中的官军骑兵无法出击,只能用弓箭射击,四千骑兵全部下马,对流贼倾射箭雨,李过也不示弱,派了更多的步兵和弓箭手予以还击,双方在绊马洞的区域展开了对射。   “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天空遮云蔽日,无数的箭矢飞啸掠过。每当落下就会升起一片血雨并伴随着阵阵惨叫。   流贼步兵多,又有盾牌遮挡,很快就将绊马洞填埋了大半,李过一声令下,流贼精骑向左良玉的大旗直冲而来。左良玉右手一挥,待命多时的左营前右营副将王允成立刻带兵迎了上去。双方骑兵硬对硬,如两股洪流,砰的一声就撞在了一起……   王允成,绰号铁骑王。作为左良玉麾下有名的悍将,也是少数几个出身辽东边军,而不是流贼的将领。论年纪,王允成和左良玉差不多,都四十多岁,但功绩却比左良玉差的多,现在他只是左良玉账下的一个副将,比之挂着“平贼将军”印的左良玉差了好几个档次。   不过王允成对左大帅却是心悦诚服,不止是因为左良玉救过他的命,提携了他,更因为左良玉的行军作战之术,远远在他之上。   但王允成心里还有点小九九的,想着自己都四十多了,没几年拼头了,怎么着也得混一个“总兵”当当,不然实在是对不起这戎马生涯的一生。   因此自从被任命为大军的前锋之后,王允成就一路疾驰,拼命表现,想着这一次不但有左镇,而且还有太子殿下,只要立了功,朝廷的赏赐肯定是少不了的。只可惜时运不济,一路都没有遇敌的机会,好不容易在柳庄遇上了流贼,想要一鼓作气拿下柳庄,立一大功,不想却遭遇了流贼的伏击,损失近百人,事后被左良玉严厉斥责,认为他轻敌冒进,折了不必要的人马。   王允成心中郁闷,但却也不敢反驳,只憋了一口气,想要在战场上证明,现在得到左良玉的命令,他像是出笼的猛虎,全身甲胄,高声呐喊,挥舞一杆铁马槊,向流贼骑兵直扑而去。   王允成憋着一口气,却不知“一只虎”李过也憋着一口气呢。今晨在贾鲁河畔,原本李过已经胜券在握,不想却被横叉而来的阎应元坏了好事,最后不但没有赢,反而还落了一场败。虽然李自成没有责怪,众将也没有说什么,但李过却自觉羞赧。   官军火器凶猛,闯营迟迟无法突破,于是牛金星献上一计,靠正面攻击一时怕是难以突破官军防线,不如令骑兵突击官军的左翼,以图击溃、或者将左良玉的骑兵主力吸引出来,如此一战可定。如果左良玉不中计,亦可寻机从其阵中突过,增援柳庄的义军,如果柳庄义军能突围,并从后攻击官军,搅得官军不宁,此战亦可胜,最不济也可牵制左良玉的骑兵,令其不能增援岌岌可危的左部步兵。   李自成准了,并将任务交给李过。   骑兵冲击远比步兵肉搏更加惨烈,在高速冲锋中,往往一个照面就已经决了生死、定了胜败。一旦落马,就算不被敌人砍死,也有可能被己方的战马踩死。李过和王允成都是猛将,麾下也都是精骑,这一番的碰撞可谓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让谁。   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长刀相交的金铁交鸣声中,战马长嘶人立,无数骑兵落马……   刘宗敏的黑旗之下。   刘宗敏咬牙瞪眼,远望双方激烈搏斗的战场,又望更远处的朱家太子的“代天巡狩”的大纛,心知今日官军的顽强战力和左良玉的一反常态,都是因为朱家太子亲临前线。哼哼,黄口小儿,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不过就是凭借皇太子的身份和几杆破鸟铳而已,等着吧,等额破了你的中军,非割了你的淡淡泡酒不可!   “告诉刘芳亮,不要藏着掖着,所有主力都给额派上去!”刘宗敏吼。   ……   硝烟弥漫,震天的喊杀声中,朱慈烺举着千里镜,注视着前线的一举一动。驸马都尉巩永固,典玺田守信,中军佟定方,三千营主将贺珍,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等人在左右护卫。随着战事的进行,除了佟定方跃跃欲试,想要到前方冲锋之外,其他人都是脸色凝重。   流贼势大,战事惨烈,对于战争的胜利,大家都没有把握。   尤其两个老臣,吴牲和侯恂就最是忧心忡忡了,战事发展的现在,强烈的变化已经超过了参谋司原先制定的计划。原以为,李自成不会很快出现在贾鲁河畔,官军有充足的时间构建工事,布置防御,想不到却失算了,李自成来得如此之快,几乎是和官军同时到达了贾鲁河畔,今日之战,是一场遭遇之战,并不在参谋司的预料中。   四个左柳营的千总队加上阎应元,原本是大军的预备队,哪里顶不住就往哪里顶,终究目标是要坚守到天黑,但现在仅仅一个时辰不到,阎应元就顶了上去,剩余的三个千总队估计很快也得上阵,一旦他们顶不住,被流贼破阵而入,战事就危险了。   历来善战的兵家,无论何时何地,身边都会保留一支机动部队,以期面对可能突发的各种情况。   三千营和武襄左卫虽然还没有动,但那是太子的卫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动。   以太子的聪慧,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太子表情凝重而从容,成竹在胸,一点都没有流贼进攻凶猛,官军可能会因为兵力不足而导致溃败的忧心。难道太子还有其他的兵力,或者是秘密武器?   太子不忧心,作为辅臣的吴牲和侯恂却不能不忧虑。除了督促各部死战之外,增加兵力是唯一的办法。   左营押运辎重的四万步兵尚在四十里之外,最近的前部部队距离这里也有三十里,即便是疾行军,赶到这里怕也是黄昏了,所以指望不上,现在能调动的,只有围在柳庄的四千左营步兵。从今天的战事看,左营精锐步兵还是有相当战力的,如果能将他们拉到前线来,或能解燃眉之急……   因此,除了关注前方的战事,吴牲不时扭头看向柳庄的方向。侯恂察觉出了他的异常,小声问:“鹿友,柳庄可是会有好消息?”   吴甡不直接回答,只淡淡一句:“静观即可。”   侯恂明白了,微微松口气:“如此甚好。”   话音不落,就看见柳庄方向忽然冒起浓烟,隐隐得,还能看见冲天的火光。   “殿下。”佟定方急忙报:“柳庄有火!”   朱慈烺转头看,只一眼,心中立刻就明白,围困柳庄的左营步兵对柳庄使用了火攻之术!只是自己并没有批准,左营怎么就擅自就行动了?难道是围攻柳庄的将领自己想到了火攻之法?   随即又明白,一定是吴甡知会了左良玉,在自己犹豫的情况下,吴甡将可能的“恶名”扔给了左良玉。   朱慈烺心情复杂。为了此战的胜利,为了遏制流贼,避免他们祸害天下,毫不犹疑的对柳庄实施火攻是正确的选择,这个道理,朱慈烺心中明白的很,只不过七百条性命在前,他还是有所犹豫,现在吴牲帮他下了这个决心,也等于是为他解了一个难题。   目光看向吴牲,却见吴牲脸色肃然,并没有对柳庄忽然窜起的浓烟流露出任何的喜色,反倒是侯恂一脸欣慰。   这时,又有一些神机营的轻型火炮陆续赶到了战场,因为连夜奔袭,走的太急太快,很多拉炮的马匹支撑不住,在即将到达战场的前夕,一声悲鸣,口吐白沫倒毙在了路边,如果是平时,押车的兵丁一定会受到严惩,但今日却无人理会。马匹倒地,带队的旗长或者队长高声呼喝,士兵们卸下马车上的大炮,十几个人连扛带挑,想尽一切也要将火炮运到前线。   清一色的火炮队列中,却有四辆马车拉的不是火炮,也不是弹药,而是十几个黑漆漆地木箱子。   和神机营的士兵押运不同,这四辆马车是由练使张家玉亲自带人押送。从归德出发时,张家玉还跟在太子身边,但中途却忽然不见了踪影,现在才明白,原本他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去执行某项任务去了。   “殿下~~~”   到达战场,张家玉急急策马,向太子奔驰而来。   见到张家玉,朱慈烺脸上露出了喜色,不等张家玉报,他就急不可耐的遥问道:“东西可曾带到~~~”   “回殿下,臣亲自看守,东西安全无虞。”张家玉气喘吁吁,满脸是汗的抱拳回答。   众人都是疑惑,不明白太子所指的“东西”为何。   只有吴甡隐隐猜出了一点什么,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原来太子殿下真的有准备秘密武器。   ……   对面闯营大旗之下。望着柳庄方向的滚滚浓烟,牛金星义愤填膺的骂道:“狗官军如此狠毒,竟然对柳庄火攻!”李自成脸色阴沉的不说话,他知道,柳庄完了,他的亲信部将白旺和一千七百名精锐流贼,肯定也是玩了,如今之计,只有突破官军军阵,方有取胜的可能,   “告诉刘宗敏,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突破官军的中阵!”看了看天色,算了一下官军援兵可能到达的时间,李自成下令。   “是。”传令兵急急去传。   李自成转头问牛金星:“军师,双喜走到哪里了?”   “不过十里,很快就会到。”牛金星回答。   不止官军有跑,闯营也有炮,闯营的炮队此时在李双喜的带领下,正急匆匆地向前方赶来。 第五百二十三章 朱仙镇之战(25)   贾鲁河畔,官军和流贼的决战已经进入到了第三个时辰,两边不停的呐喊,鸟铳齐放,箭矢在空中乱飞,军官都亲临一线,紧张的战局忽东忽西,一会流贼的猛攻被击退,一会某一处的阵地被流贼突破,不过很快就又被官军堵住了缝隙。闯营的毡帽和官军的头盔经常会混杂在一处,双方的战兵如野兽一般的撕咬在一起,各色的刀矛尖上都是鲜血,敌人的,自己的。   如此血战之下,人命贱如蝼蚁,轻轻一踩就没有了,尸体越来越多,地上一滩滩的血泊越来越大。一脚踩上去,溅的一身都是血。   但没有人退。两边都紧咬牙关,以期待对方先行溃败。   而官军面对的形势尤其严峻。   随着战事的进行,官军赖以杀敌的鸟铳,越来越少响起,一来是因为流贼已经突到阵前,双方展开肉搏战,鸟铳没有发挥的余力,二来每个鸟铳手随身只携带十发纸包弹,另每个鸟铳百总队有十匹战马托着两千发子弹,平均到每个士兵只有三十发子弹。随着战事的进行,已经逐渐消耗完毕,而押运辎重粮草的左良玉步兵还在四十里之内,短时间之内不可能赶到,徐文朴魏闯等几个千总已经意识到了纸包弹的稀缺性,所以有意识的开始限制鸟铳的击发。   如此形势下,官军只能依靠长盾和长枪来击退流贼的进攻。   肉搏,变得更加惨烈。   中军大旗下,吴牲和侯恂都是脸色凝重,眼睛里的不安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印象里,流贼都没有什么持久力,一旦受挫,士气就会降低,但今日却不同。从杀喊声和号角声来看,流贼在死伤惨重,官军防线不动如山的情况下,依然士气饱满,没有出现动摇的迹象。   闯营老贼,果然是悍勇。   虽然神机营的火炮陆续在到达中,但因为都是轻型火炮,且数量有限,战场又太大了,火炮只能重点守卫几个被流贼猛攻、岌岌可危的阵地,难以对流贼实施覆盖性的、全面性的轰击,所以战场形势并没有因为神机营的出现发生巨变。   唯一改变的是,刘芳亮党守素和刘宗敏的军旗都向后撤了很大的一段距离,以免被官军的炮兵所伤。   激战中,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流贼军阵,从闯字大旗到刘宗敏的黑旗,再到前线激战的每一个士兵,他都仔细观察。当看到在刘宗敏的黑旗后烟尘冒起,有大股的流贼骑兵正在集结时,他立刻意识到,流贼正在聚集兵马,怕是要采用正面攻击,直冲左营或者是左柳营阵地的办法了。而以左营和左柳营的疲惫,怕是难以抵挡。于是放下千里镜,大声命令:“告诉李顺,令他将炮营阵地前移五十步,想办法给我轰掉刘宗敏的黑旗!”   李顺本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又多年未上战场,今日的大战让他的小心肝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将炮兵设置在了官兵布阵方阵的五十步之后,按部就班,同时又非常紧张的向流贼连续轰击,在他神机营的支持下,官军几处岌岌可危的阵地,最后都顽强的坚守住了。李顺心中也暗松了一口气:立此战功,太子殿下应该不会追究他迟到的罪过了。   但是当太子新的命令传来时,李顺的心,又提了起来。   前行五十步,等于是到了激战的第一线,不但会被流贼的箭矢射中,甚至有可能会直接面对流贼的刀枪。   但太子命令一下,他不敢不从。   望一眼流贼军中那一面黑色的大旗,李顺咬牙命令:“向前!”   在李顺的指挥和带领下,十门青铜小炮全部被推到了第一线,为了防止被流贼冲击,李顺选择了在距离流贼黑旗最近的魏闯千总队阵中建立炮营阵地,经过三个时辰的激战,即使是魏闯的千总队也伤亡了将近五分之一,面对汹汹流贼,急需要有突破困境的方法,对面黑旗下的聚拢和摇动,魏闯也隐隐有所感决,于是他给李顺出了一个更疯狂的主意,刘宗敏距离此处三百步,刚刚进到青铜小炮的射程之内,虽可以打到,但怕是难以精确瞄准,不如从中选出两到三门的小炮,拉到阵前五十步,对刘宗敏的黑旗进行轰击,二百五十步,远比三百步更精准。轰击完成之后,立刻退回阵中,运气好的好,说不定一炮就能轰死刘宗敏,一旦成功了,不但可解眼下的危局,神机营也是立下奇功一件。   魏闯是鸟铳高手,鸟铳虽然和火炮不同,但却也有相同之处,距离越远,子弹在空中飞行的时间越长,精准度就越低。这一点,鸟铳和火炮完全相同。   李顺砰然心动,他虽然小心,但却并非是一个胆小之人,眼前战事胶着,官军处于劣势,如果他能一炮轰死刘宗敏,那绝对是比拟一箭射瞎李自成的奇功!不但自己能升官,小青说不定也能混一个诰命夫人当当。   “魏千总,你能保我炮队安全吗?”李顺问。   魏闯点头:“多了不敢说,但半刻钟绝对没有问题!”   李顺想了想,一咬牙:“好,就照魏千总的意思干!”   鼓声擂动,原本一直防守的魏闯千总队,忽然在有节奏的鼓点声中,以长盾为墙,长枪为刺,迅捷向前压迫。左右两翼的左柳营也纷纷配合。正在冲击的流贼有点猝不及防,被他们轻易的向前突进了五十步,然后鼓声节奏变慢,魏闯队开始结阵死守。   魏闯队的忽然变化,立刻引起了刘芳亮的重视,他意识到,官军不同寻常的举动背后,一定隐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他命令流贼压上去,不惜一切攻破官军的凸出之处。   黑旗之下的刘宗敏并没有察觉,他正在聚拢人马,准备亲自带兵攻击官军的薄弱方阵。   刘芳亮虽然命令部下上压,但晚了,在一轮鸟铳射击、将前面五十步之内的流贼全部清除干净之后,魏闯队中军忽然向两边闪开,露出中间三个黑洞洞地炮口。   “不好!”刘芳亮惊呼了出来。   几乎同时,李顺见手里的火把狠狠压在青铜小炮的引线之上。   嗤嗤嗤……   三门小炮的引线燃尽,几乎是同时开火。   “轰轰轰……”   伴随着三声巨大的轰鸣,二百五十步之外黑色大旗,忽然就飞上了天空……   李顺曾经对太子说过,他操纵射程超过一千步的红夷大炮,四百步之内有指哪打哪的本事,虽然略有点言过其实,但却也并非是在吹牛。三门青铜小炮都经过他的校对,目标直指刘宗敏的黑色将旗,几乎实在同一时间,三枚四磅重的大铁弹子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黑色将旗的周围,将五六个护卫的亲兵,连人带马击成了血肉烂泥。   李顺只看到黑色将旗上了天空,但有没有击中刘宗敏,却不是他能看到的,发射完毕,他立刻拉着三门青铜小炮向后急急而退。   魏闯也急忙收缩阵型,将鼓起的突出部,慢慢撤了回去,就在这短短的半刻钟,为了保护李顺的炮队,魏闯硬生生地支起了一个攻击阵型,因为缺乏两翼的保护,前后伤亡将近百人。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李顺精准的轰掉了刘宗敏的将旗,不管有没有打到刘宗敏,对流贼的士气,都是一个很大的挫败。   “好!”   朱慈烺一直紧张的观望着神机营,当看到神机营的三门小炮没有留在魏闯阵中,而且继续向前,一直推到魏闯阵前之时,他在惊奇之中也微微有欣慰,李顺是一个小心谨慎的性格,得过且过的心思很重。这样的人,不给他施加压力,他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绩的。眼见李顺将火炮推到最前,有豁出去的豪气,朱慈烺对李顺倒也另眼相看了一次。   当三门小炮连续施放,准确击中刘宗敏的将旗之后,朱慈烺激动不已,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想知道刘宗敏这个搅动明末风云的大寇,有没有“恶贯满盈”?   闯营中军。   正在紧张观望战局的李自成见到刘宗敏的黑色将旗忽然被炸飞,脸色登时大变。   刘宗敏在闯营中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到关键时刻,或者是决战冲锋,必然是刘宗敏领兵在前,李自成坐镇在后。刘宗敏不但是李自成的刀,也是他的胆,因为有刘宗敏在,李自成才可以安然的在后方观阵指挥,而不必亲临前线。闯营众将,除了刘宗敏之外,再无人能承担此重任,在李自成看来,刘宗敏远比开封城更重要,若是为了一个开封城,而将刘宗敏折在城下,对李自成来说,是他重大的一个损失。   “快,快去看总哨如何?”   李自成急切的下令。   刘宗敏除了是大掌盘,另外也是闯营的大总哨,所以李自成称呼他为总哨。   传令兵急急去查看。   闯营身边的诸将,包括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个军师在内,人人都是变色。   刘宗敏如果阵亡了,这场仗就不必打了,闯营必败无疑。   就在这时,那些围绕在黑旗周围,已经一团慌乱的闯营骑兵,忽然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之声。看那情势,简直比一场胜仗更令他们兴奋。   只见一名全身甲胄,身材壮硕的闯营将领重新上马,并且挥舞手中的长刀。   正是刘宗敏。   虽然他被官军突如其来的火炮波及到了,胯下的战马立毙,不过他本人并没有丧命。   见刘宗敏重起,所有闯营将士都是欢呼,闯字大旗之下的李自成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官军大阵却都是失望的叹息,尤其是李顺,他到手的大功劳就这么没有了,想来小青也是没有封诰命夫人的命。   刘宗敏上马之后,一边振臂高呼,一边纵马向闯字大旗驰去。所经之处,闯营将士都是欢呼,刚才那三声炮声,闯营将士即使没有听到和看到,也意识到了刘大掌盘可能中弹了,刘大掌盘一旦身死,对闯营士气是致命的打击,现在刘宗敏翻身上马,毫发无伤,证明闯营依然是老天保佑,此战依然有大胜机。众军如何能够不欢呼?   李自成激动的上前迎接,刘宗敏不止是他的战友和臂膀,更是他的兄弟。   不过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刘宗敏脸色苍白,坐在马上摇摇欲坠。   “捷轩!”   李自成大吃一惊,他意识到刘宗敏看起来没事,但其实已经是身受重伤。   刘宗敏在马上摇晃,拼力骑到李自成面前,一张嘴,口里全是鲜血。说话更是毫无力气:“闯帅……额不行了,受了重伤,冲锋的事交给刘体纯吧。”   原来刘宗敏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事,但其实却身受重伤,四磅重的炮弹打中他的战马之后,又在他胸膛反弹了一下,虽然战马为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力量,让他捡了一条性命,但炮弹之威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幸亏刘宗敏特格健壮,不然早就身死当下了。   刘体纯也是闯营的一员猛将,骑兵之术不在刘宗敏和李过之下,又因为长期担任刘宗敏的副手,深受刘宗敏的信任和器重。   李自成惊的跳下马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刘宗敏。急的眼眶都红了:“捷轩……”   刘宗敏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咬牙道:“不要婆婆妈妈,快令刘体纯领兵攻击,我军士气大振,正是时候!”   李自成也是一代枭雄,如何能不明白事情的轻重?他立刻翻身上马,给刘体纯传令:“告诉刘体纯,多投掷斧钺突破官军的防线!再令刘芳亮的步兵在后,但有骑兵撕开官军的防线,要不惜一切扩大缺口,绝不允许官军再堵上!再给李过传令,令他一定要牵制住左良玉骑兵,决不允许左良玉回援朱家太子!”   “是!”   传令兵去传令。   稍一停顿,闯营最猛烈的一波攻势拉开了序幕。   刘体纯率领闯营精锐骑兵,在闯营中军聚合,呜呜的号角声中,忽然向左营步兵防守的某一处阵地发起了猛攻,冒着炮火,不顾长盾和长枪的阻拦,拼死向前冲击,并将手中的短斧投向官军的方阵,以图撕开缺口,短斧投掷处,掀起一片血雨和惨叫,官军甲胄能防流贼羽箭,但却防不了势大力沉的短斧。刘芳亮带着精锐步兵在前,一边向官军倾射箭雨,一边不顾一切的狂奔猛进。   一瞬间,左营步兵就损失惨重,摇摇欲坠。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朱仙镇之战(26)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战局的变化。原本应该是刘宗敏带队冲锋的任务,却落在了刘体纯的头上,由此可知,刘宗敏虽然没死,但应该是受到了创伤,不然以他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把冲锋的重任让给其他人的。   李顺立了大功。   流贼这一次猛冲的标的很明显,那就是左营步兵负责防守的左边区域,经过三个多时辰的血战,左营已经是精疲力尽,虽然左右两边的精武营千总队竭力扩大自己的防守范围,试图减轻左营的压力,但连番的激战下来,左营还是露了疲态,一旦流贼铁骑发起决死冲击,左营恐怕难以抵挡。   探马已经来报,说徐元仁火烧柳庄,已经将庄子里的流贼尽数烧死,少量从火海里面冲出来的流贼也被射死在了壕沟之前,徐元仁简单的清理了一下战场,正率军向前线赶来,最多一刻钟(十五分钟)就可赶到。有了徐元仁的四千兵,眼前的危局应该能稍微缓解一下,但朱慈烺的心,却依然提在半空之中。除了流贼这一波攻势极猛,明显就是倾尽全力,想要一战突破官军的防线之外,此时在流贼军阵的后方,隐隐有烟尘腾起,好像又有新的流贼兵赶到,无比严峻的战场情势,让朱慈烺始终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   见流贼精骑在刘体纯的大旗率领之下,突击左营的薄弱之处,朱慈烺立刻下令:“三千营,照计划,出击!”   “遵令!”   早已经待命多时的三千营主将贺珍一声答应,拔出长剑,向前一挥,大吼:“三千营,冲!”   名为三千营,但其实只有一千骑兵,不过营中将士都骑术精良,太子抚军京营之后,又提高了将士的待遇,改良了甲胄,现在的三千营骑兵,从头盔、臂甲、脖甲乃至于小腿甲都全数配备,战马也都有披甲,可谓是真正的“铁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三千营重振威名的时候。   “杀!”   一声令下,一千名三千营骑兵如同是钢铁洪流一般,向前方猛冲而去。   在他前方列阵的徐文朴千总队,听到战鼓和马蹄之声,立刻向两边伸缩,闪出中间的道路,就像是一道门忽然开启了一样,三千营从“门”里呼啸而出,挥舞手中的长刀,冲入对面流贼的军阵之中。   官军骑兵忽然从步兵阵后杀出来,这完全出乎党守素的意料,他只想着进攻,缺乏应对官军进攻的准备,又因为防备官军的火炮轰击,阵型拉的比较松散,给骑兵冲锋留出了很大的折冲空间,加上三千营战力猛烈,铁骑冲锋如同是切瓜砍菜一般,只眨眼功夫就将挡路的流贼杀的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下一刻,三千营并没有如一般人所预料的那样,折向西冲,和刘体纯的精骑展开混战,以支援即将被刘体纯冲溃的左营步兵方阵,而是继续向前猛冲,直奔党守素的将旗所在之处!   党守素吃了一惊,急急摇动旗帜,收拢人马,在将旗之前摆出了几个防御的长矛阵,原本上攻的一些流贼步兵也慌的撤了回来,以保护自己的主将。   这一来,官军步兵方阵面临的压力,立刻就降低了不少。不但左柳营,就是精武营也感觉喘过了一口气。趁着这机会,徐文朴下令支援左营步兵。两声竹哨之后,“砰砰砰砰……”白烟冒起,他阵中的鸟铳再一次鸣响,几百发铅弹呼啸着,从侧面直扑刘体纯的骑兵。   “啊~~”   人喊马嘶,血肉横飞之中,刘体纯侧面冲锋的精骑,嘶缕缕地倒下了一百多。   党守素这才识破了官军的用意,虽然气愤,但却也悔之晚矣。   同一时间,三千营的铁骑已经冲到了党守素的长矛阵之前,不过却没有直接冲阵,而是打了一个呼哨,绕阵而走,去冲击那些没有结阵,正在胡乱奔跑的流贼士兵。在三千营的铁骑面前,这些人如同是待宰的羔羊,刀光闪过之后,瞬间就变成一具具无头的尸体。   党守素气的咬牙,连续的摇旗吹号令,命令士兵们结阵攻击,凝滞官军骑兵的速度。骑兵只所以厉害,乃是因为奔驰速度带来的巨大动能,一旦骑兵停止不动,失去机动力,和步兵面对面的厮杀,骑兵的末日也就来到了。   这一点,稍有战场经验的将领都知道,因此当听到流贼吹动号角,四周的贼兵都执着长枪,结成阵势,慢慢围上来之时,贺珍一声令下,三千营骑兵掉头撤退,徐文朴队迅速“开门”将他们放进阵中,接着关门阻击追上来的流贼,因为平常都有训练,所以不论开门还是关门,官军军阵都运转自如,毫无凝滞,不给流贼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   再然后,三千营又从万金刚的千总队之后杀了出来,给攻击的流贼予以迎面痛击,再然后是刘乙振队,三千营不停的进进出出,忽左忽右,忽停忽进,铁骑长刀将攻击的流贼搅得阵型大乱,但本身却没有受多少损失。   因为三千营的搅动,官军各个步兵方阵受到的压力大大减轻,可以抽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左营步兵。神机营的十门青铜小炮和陆续赶到的一些小型佛朗机炮也密集开火,将试图冲阵的刘体纯部轰的血肉横飞。   “放,放!”李顺喊的嗓子都快要哑了,刚才三门小炮虽然没有轰死刘宗敏,但却轰掉了刘宗敏的将旗,完成太子殿下交给的任务,撤回之后,太子殿下的中军官佟定方亲自驰到他面前,转告太子对他的赞赏和勉励,李顺听完心中颇为兴奋,想不到我李顺也有被太子赞赏、万众瞩目的一天。   这一来,李顺的干劲就更大了,原本谨慎畏缩的性格,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好像改进了不少。   李顺想要故技重施,轰掉党守素的将旗,不过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流贼步兵防守极严。不再给官军突出五十步的机会。打不到党守素,李顺就一门心思的钻到了刘体纯的身上,想着如果轰掉贼骑兵的头领刘体纯,岂不更是大功一件?   但刘体纯一直在移动中,且和官军混杂在一起,无法进行精准轰击,李顺只能放弃这个想法,将炮口对准后面冲杀来的流贼骑兵。   “轰轰轰……”   十门青铜小炮连续发射,四磅重的铁蛋子在流贼群中乱飞乱滚,所过之处,一片血雨。   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刘体纯部的攻击,刘体纯的名气虽然不如刘宗敏,但凶悍坚毅的程度却不在刘宗敏之下,既然闯帅和总哨都下了死命令,今日就算是战死沙场,他刘体纯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杀!”   刘体纯长刀挥过,将一名试图拦阻他的官军军官砍翻在地,鲜血在空中喷溅,溅的他半张脸都是鲜血,但他眼睛眨也不眨,催动胯下的黑色神骏,左砍右劈,继续向前猛攻,鲜血映衬之下,他脸色狰狞,凶狠如魔鬼。在刘体纯的带领下,原本就悍勇无比的闯营精骑不顾死伤,纷纷突进,左营步兵抵挡不住,每个士兵脸上都呈现出溃败前的恐惧,若不是身后的督战队举着大刀,后退者立斩,他们早就抛下刀枪逃跑了。   左营步兵阵后,统领步兵的左营大将吴学礼脸色发白,他哀哀地看一眼太子殿下的大纛,又看大军的左翼,想着明明还有没参战的部队,为什么不派来救援?   官军左翼。   平贼将军的大旗之下,左良玉坐在马上,遥望着左营步兵的危急,脸色泛红,攥着马鞭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快要发白了。   “父帅,吴学礼他们快要支持不住了,我们快支援吧!”   其子左梦庚更是急的脸色通红,一手马缰,一手握着刀把,只要左良玉一声令下,他立刻就会带兵救援。此次大战,他左部现场有九千骑兵,六千步兵,现在六千步兵陷入苦战,随时都可能会崩溃,而九千骑兵除了右翼的四千,剩下五千人全部集中在左翼,铁骑王王允成带了三千精骑和一只虎李过率领的流贼骑兵在前方的宽阔地带展开了骑兵大决战,不分胜负,现在留在他左家父子身边的,还有两千精骑,眼见吴学礼率领的步兵精锐支持不住,他左营步兵精锐可能会一战覆灭,左梦庚心急如焚,不停的向父帅请令,请求带兵支援吴学礼。   左良玉咬着牙,重重摇头。   “为什么?”左梦庚不明白,他愤懑的反问。   左良玉狠狠瞪他一眼:“因为今日战场的主帅不是我左良玉,而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交给本将的命令是坚守大军的左翼,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此间的一兵一马都不能向其他地方调动!”   左梦庚脸色涨红:“难道就看着吴学礼他们白白死在那里?”   左良玉冷冷道:“战死沙场本就是军人的宿命,有什么白不白的?吴学礼顶不住流贼的攻击,是他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现在我左营骑兵的任务,就是为大军守住左右两翼,其他事情,不是我们应该想的。”   “可是……”左梦庚不服,仍然想要辩论。   “闭嘴!”   左良玉狠狠抽了一下马鞭,这一次没有抽到左梦庚的脸上,而是虚空抽了一下,啪的一声。   左梦庚知道父亲动了怒,只能闭口不言,但他心中却充满了不平,甚至是愤怒之意。皇太子眼看左营步兵即将崩溃,但却不派兵救援,难不成是想要借刀杀人,故意削弱我左营的实力不成?   草包左梦庚不明白父亲的心思。   但左良玉对皇太子的心思,却有几分的了解。   左营步兵虽然危急,但官军阵后烟尘扬起,有一直数千人的部队即将赶到,那应该就是结束了柳庄之战的徐元仁部。左营步兵虽然危急,但应该可以坚持到徐元仁的到来。   更重要的是,就在流贼发动猛攻之前,太子的心腹、京营练使张家玉带了一百名神机营步兵和一百名武襄左卫的士兵,将刚刚运来的十几个黑箱子,提到了左营步兵方阵二十步之后,三人一组进行看管,张家玉坐在马上,一边观察前方的战况,一边不停的向太子张望,好像是在等太子的命令。   左良玉猜不出张家玉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太子绝不会坐视左营步兵的溃败。因为左营一旦败了,这场战役也就败了,大明的国运,朱家的天下,都会因为此战而发生变数。以太子的聪睿,绝不会令这种情况发生,他左良玉败了还有退路,太子殿下败了,却是万劫不复,所以太子没有下令左营剩下的两千骑兵增援左营步兵,一定是还有后招——张家玉和那十几个神秘的黑箱子,应该就是后招之一。   虽然想不出十几个黑漆木箱里能有什么致胜的法宝,令闯贼骑兵溃败,但左良玉也知道,太子绝不是一个怪力乱神的人,非有信心,绝不会如此淡定,因此左良玉宁愿等。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或者说,在太子的从容和镇定面前,他没有抗命的底气,即便知道左营步兵可能会全军覆没,他也只能忍着。   如果他忍不住,不听太子的命令,私自带兵增援左营步兵,就算此战胜了,怕也是会引起太子的猜忌。   相反,只要他坚持服从太子殿下的军令,就算此战败了,也不失平贼将军的印信。   就在这时,听见官军后阵的士兵,忽然齐声大喊:“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左营步兵都是精神一振,回头一看,只见一支几千人的步兵踩着滚滚烟尘,已经出现在了阵后,为首的将官一边打马,一边摇着手中的长剑,好像是在呼喊着什么。   正是左营前军参将,原本围攻柳庄的徐元仁。   徐元仁兵马并不多,只四千人,不过在双方攻防激烈,已经是竭尽全力的情况下,这四千人怕是有定海神针的作用。   援兵到来,官军士气大振,原本颓废的左营步兵也瞬间爆发出了巨大的战斗力,硬生生地流贼骑兵进攻的铁蹄阻挡了下来。   左营众将自左良玉以下,都是面露喜色。   左良玉则是看向了中军大纛。 第五百二十五章 朱仙镇之战(27)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   吴甡和侯恂两个老臣额手称庆,参谋司的几个参谋都是激动不已。   太子朱慈烺则是脸色凝重,激烈的战场让他紧张无比,而徐元仁部的及时赶到,并没有让他轻松多少,等徐元仁的四千步兵冲上去,稳定住即将动摇的左营防线之后,他微微松口气,手中的千里镜望向战阵的右翼,那里是马士秀和曹营骑兵对峙的战场。不同左翼和中路的激烈,右翼战场相对比较平静,罗汝才虽然也组织骑兵冲锋了几次,不过大多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和官军骑兵稍一接触,曹营骑兵就会撤回——很明显,罗汝才在观望,也是在保存实力,相比于步兵,眼前的骑兵才是罗汝才真正的老本,他可以命令中路的杨承祖带领曹营步兵向官军猛攻,向李自成献“投名状”,但却舍不得将自己的骑兵主力投入到这场看起来优势很大,但其实胜败未知,现在又陷入僵局的战事。   如果官军败了,他会趁势追击,收割胜利的果实。   如果形势不对,闯营有所不利,他曹营也可以保存基本的实力,不至于被闯营一口吞了。   虽然李自成屡屡来催,但他一直虚言应付,恨得李自成直咬牙。   罗汝才的首尾两端,正和朱慈烺的心意,在他特意的叮嘱之下,不但神机营的火炮,连精武营的鸟铳都很少向曹营的步兵击发,几个时辰的激战下来,闯营步兵损失惨重,曹营步兵损失却不大。渐渐的,统领曹营步兵的杨承祖好像也嗅出了一点味道,曹营猛攻的频率渐渐缓和了下来,在保存实力的同时,也减轻了官军面对的压力。   希望这种局面能持续下去,如此,官军的胜率就会更高。   “呼呼~~~”   这时。望杆车上负责瞭望的两名官军忽然用力挥舞手中的三角红旗,一边挥舞,一边高喊着什么,但战场杀声震天,炮声隆隆,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旗语很清楚,那是情况紧急,敌阵有异像出现的意思。   因为京营新建,前世里朱慈烺也不是军人,很多事情尚在摸索中,近现代军队中最常使用的通讯手段,旗语,此时尚没有在京营之中推广开来,旗语的设计和信号兵的培训,刚刚纳入了计划,负责观望的信号兵现阶段只能传达一些简单的讯号,起一个提醒的作用,具体详情,还要现场指挥官亲自查看。   朱慈烺急忙举起千里镜,向对面的流贼大阵望去。   “砰!”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声巨响,一枚实心的铁弹重重地落到了魏闯部阵后的空地上,大地晃动,砸出了一个三十公分的大坑,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人,但反弹起来之后,却将路过的两名官军砸倒在地,残肢血肉在空中飞起,两人瞬间就变成了两摊肉泥。   朱慈烺脸色大变:不好,流贼的大炮也到了!   对面流贼阵中有大股的白烟腾空而起。   果然是流贼的火炮。   从去年到今年,李自成在中原纵横,期间连战连胜,从项城郾城到襄城,又攻陷洛阳这样的大城,不但消灭了大量官军,更获取了相当数量的火炮,然后由义子李双喜带领,成立了闯营的第一支正式的火炮营。开封之战中,李自成在城外修建炮台,和城头的官军大炮展开对轰,有效的牵制了官军的火力,并为步兵攻城提供了一定的掩护,虽然最后没有能攻下开封,但闯营的炮营经过这几次的淬炼,已然渐渐成军。   此次决战,李双喜率领炮营紧跟在大军主力之后,一直在拼命赶路,但因为大炮实在太沉了,终究还是落在了后面,等他抛下重炮,带着轻型火炮赶到,闯营和官军的决战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时辰,虽然闯营人多,但却并没有占据优势,在官军火炮不停的轰击之下,冲锋的闯营将士被炸的血肉横飞。   李双喜年纪虽然不大,也不是炮兵出身,但悟性却相当好,他一眼就看出,官军火炮虽然不多,但射速快、射程远,而闯营使用的火炮都是从官军手中缴获的老式佛朗机炮,射程有限,威力也不大,如果和官军对轰,肯定是要吃亏的,唯一有可能胜过的办法就是出其不意,借助烟尘和闯营士兵军旗的掩护,将火炮推到距离官军防线二百步之内,拉近距离,然后一起轰击,将藏身在官军阵后的青铜小炮全部摧毁。如此一来,他的火炮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轰击官军了。   李双喜的计划很大胆。   明明他的炮队早已经到了战场,已经可以装填开炮了,但他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将十几门的佛朗机炮全部聚集,并且推到了指定地点,他才开始命令装填弹药,因为流贼攻势太猛,人踩马踏掀起的烟尘足有一米多高,有掩蔽功能,李双喜又在炮车之上设置了伪装,另有几十面大旗做掩护,遮挡住了官军的视线,加之左营步兵方阵被刘体纯率领精骑猛攻,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期,吸引了战场上所有的目光,从太子朱慈烺到望杆车上的瞭望官兵,都紧张的观望着左营步兵,竟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大批流贼上攻猛扑的掩护之下,李双喜带人悄悄地将十几门佛朗机炮推到了官军前线二百步之内。   直到刚才,望杆车的两个瞭望官军才发现了异常,拼命摇动红旗,想要示警。   比起流贼的铁骑,火炮才是对精武营军阵最大的威胁,因为训练有素,甲胄齐全,流贼的弓箭长刀很难突破精武营的军阵,但再训练有素、再稳固的军阵,都是由血肉之躯构成的,而血肉之躯抵挡不住火炮的攻击,一旦被击中,密集站立的长盾手和长枪手必然会血肉横飞、损失惨重。   也幸亏闯营的炮营新建,炮手射术不精,如果这一发炮弹落在精武营密集的军阵之中,最少也会带走十几条性命。   “告诉李顺,令他不惜一切将流贼火炮摧毁!”朱慈烺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意识到自己出现了重大疏忽,他手中有千里镜,且早就看到了闯营阵后扬起的烟尘,意识到了闯营有新的兵马到来,但他却没有仔细观察新到的援兵,而是被左营步兵的危急所吸引,以至于没有发现闯营新到的居然是炮兵,现在闯营炮兵已经进到了官军阵前两百步,相信绝不会只有一门两门,最少恐怕也会有十门以上,这对官军防线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一旦十门火炮连续朝魏闯队猛轰,魏闯队必然溃败,流贼大军从魏闯缺口处蜂拥而入,魏闯两边的左柳营必然也会支持不住,千里之堤溃于一点,一部溃败,全军溃败——原本的一盘好棋,瞬间就有可能会变成败局、死局。   想到这一点,朱慈烺的额头上第一次冒出了冷汗。   “再令三千营从侧面出击,用铁骑冲击流贼的炮阵!令张家玉向侧面移动,但形势危急,不必听我命令,直接投掷手雷即可!”朱慈烺连续下令,说罢,右手握住剑把,环视左右,厉声说道:“武襄左卫准备,但有流贼突入阵中,就随本宫一起杀敌!”   朱慈烺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李顺不能击溃闯营炮兵,精武营或者是左柳营的方阵在流贼连续猛轰之下,出现退却或者是溃败的情况,被流贼突入阵中,他的亲兵卫队武襄左卫就要顶上去。   他知道其中的凶险,但他没有退路,一旦退了,败了,流贼蜂拥而来,他苦心操练的五个精武营千总队,恐怕会全军覆没在这里,毕竟流贼还有三万生力军没有动。精武营都是步兵,一旦溃败,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而没了精武营,开封之战又失败,就算他逃得性命,继续保有太子的地位,恐怕也不会再有领兵打仗的机会了。而在开封之后,大明北方的糜烂也无可挽回,他只能想办法劝说父皇南迁,而那是他不愿意做的,所以他必须竭尽全力,哪怕要冒着死亡的危险,也绝不能后退。   “是!”佟定方亲自去传。   吴甡和侯恂等人则是脸色大变,流贼大炮的出现虽然令人惊异,但太子要带着武襄左卫一起冲锋的决定,更是令他们震惊,流贼大炮虽然厉害,但伤得不过就是前线将士,只要太子在、开封在、大明的天下就在。但如果太子出了什么意外,纵使大军在、开封在、大明的天下就危急了,身为辅臣,他们两人就算被诛灭九族,也难赎今日之罪。   “殿下,不可!”   几乎是同时,两个老头一左一右的拽住了太子的马缰。   ……   其实不用太子传令,当闯营攻击的步兵群中忽然升起一股滚滚的白烟,大地震动之时,李顺就意识到了流贼炮兵的出现。在知道事情不妙的同时,凭借白烟冒起的方向,李顺立刻就测算出了流贼火炮的大概距离和方位,然后亲手调整面前的两门青铜小炮,又嘶吼着,命令炮手立刻装弹。   而骤然遭到炮击的魏闯部,陷入了短暂的惊慌,魏闯大声嘶吼,一边命令将士们采用疏散阵型,一边命令鸟铳兵向前方全力发射,虽然打不到两百步之外的流贼炮兵,但却可以将阻挡视线的流贼步兵清扫干净,以为官军火炮的还击提供更有利的条件。   李顺测算瞄准的时候,李双喜也正在急急的调整火炮,刚才那一发是试炮,以校正精度,见弹炮的着陆点比预计的靠后了一些,难以击中官军的密集之处,李双喜亲自动手,带着手下的炮兵,调整炮口的角度,以期进速发射。“快!快!”李双喜不停的催促,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发弹炮出去之后,己方的火炮已经暴露,官军的火炮还击随时都会来到,他一定要抢在官军火炮覆盖这里之前,将这十几门佛朗机炮膛中的炮弹全部发射出去,给官军以致命的打击,为闯营兄弟轰开一个进攻的缺口。其后即使被官军火炮击中,也不会影响闯营大胜的结局。   双方争分夺秒。   但李双喜还是慢了。   “砰砰……”   危急关头方显真功夫,虽然只是凭目测和简单的规尺,没有使用复杂的工具,但有十几年操作经验的李顺还是抢先于李双喜之前完成了瞄准和装弹,火把按在引线之上,“嗤嗤”引线燃尽,立刻开炮。两声不算太巨大的轰鸣之中,白烟滚滚,两枚四磅重的炮弹被火焰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越过在中间激战的官军和闯营士兵,准确的砸在了刚才试炮的那一门佛朗机炮的周围。   误差不超过六十公文,正在调整火炮角度的三名闯营炮兵当朝倒地,其中一人更是被直接砸成了两截,血肉残肢飞到到处都是,两枚炮弹落地之后,连续的反弹,其他正在操炮的闯营炮手闪躲不及,又有四到五人被砸死,闯营炮兵大乱,本能的猫腰闪躲,这延缓了他们校炮的时间,等他们在李双喜怒骂中站起,手忙脚乱的完成校炮之后,对面官军阵中的十门青铜小炮却已经连续释放——就炮手的个人能力而言,闯营比神机营差的太远。   “砰砰砰砰……”   十门青铜小炮连续倾射出的炮弹,无情的落到闯营的炮阵之中,将闯营炮兵砸的血肉横飞,李双喜拼命呐喊,命令已经装弹校准完毕的佛朗机炮立刻发炮。“砰砰……”闯营也还击了两炮,其中一炮准确的轰在了魏闯部的军阵之中,将十几个官军砸成了肉泥,掀起了一阵血雨。不过也仅仅发射了两炮,其后在青铜小炮连续且准确的轰击之下,闯营炮阵毫无还手之力。更有士兵在闪躲逃跑时,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地上,不想却正好点着了火药。随即“轰轰……”连续两声更加巨大的爆炸之声,闯营的火药坛子爆炸,不但将所有的炮兵都掀翻在地,连周围的步兵和沉重黑漆的佛朗机炮都被掀上了天空……   巨大的爆炸之声震动天地,正在激战中的官军和闯营士兵都忍不住转头看。   黑烟滚滚,闯营炮营架炮之地,现在只剩一片残肢和烂肉,连铁铸的佛朗机炮都变成了废铜烂铁…… 第五百二十六章 朱仙镇之战(28)   “虎!”   官军士气大振,从西到东,齐声欢呼。   李顺更是喜不自胜,抬头看天,双手合十的喃喃自语:“谢菩萨娘娘保佑,谢菩萨娘娘保佑……”   炮营覆灭,闯营士气大受影响。特别是魏闯阵前的那一块区域,原本密密麻麻的闯营步兵,忽然就消失了一半,剩余的人都惊慌后撤,唯恐被官军后续的火炮打到。   李双喜没有死,他为人机灵,当见到官军的炮弹子不住的飞来,且落点准确,几乎是炮不虚发之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策略失败了,朱家太子从京师带来的炮兵,比他想象的更厉害、更迅捷,自己手下这些乱糟糟地炮兵配上老旧的佛朗机炮,根本不是对手。顾不上招呼手下,他撒腿就往后面跑。   他刚跑开不久,原先站立的地方就有炮弹子砸下,接着就是惊天的大爆炸……   虽然逃得性命,但因为跑的太快太急,被地上的一个小坑歪了脚,李双喜一瘸一拐,一脸羞愧的来到李自成面前,双膝跪地,叩首请罪——闯营中不缺士兵不缺珠宝,独缺两样东西,一个是粮草,另一个就是大炮,这点大炮底子积攒不易,想不到转瞬间就葬送在了前线。   李自成脸色铁青,独眼里快要喷出火焰,他恨的不是李双喜葬送了炮队,而是败坏了他闯营的士气!不说话,只用独眼狠狠瞪了一眼李双喜,再抬头看向前方战场刘体纯的将旗——李双喜的炮营失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不但没有能击破官军的炮队,反而还葬送了己方的高昂士气,照闯营的规矩,李双喜是必须被重责的,但大战当前,李自成顾不上责罚他,后续还会有一些大炮跟随田见秀的二十万大军而来,希望李双喜能戴罪立功吧。   眼前的战局,左翼李过的骑兵和左良玉陷入胶着,胜败难分。右翼的罗汝才和马士秀小心翼翼,都不倾力进攻,中军步兵对步兵的战斗,官军阵地看起来风声鹤唳,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破,闯营虽然人多,攻击的也足够猛烈,党守素已经使出了全力,但却总是攻不破官军最后一道防线。如今闯营唯一有希望突破的,就是刘体纯率领的骑兵精锐了。   虽然炮营的失败对闯营士气是一个很大的挫败,但刘体纯率领的精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刘体纯亲自带队冲锋的鼓舞下,他们顾不孤身的冲锋、折返、再冲锋,凭借着战马的冲击力,一波又一拨地冲击着左营步兵的防线……其后的刘芳亮率领精锐步兵,不停的向官军倾射箭雨,大战进行到现在,不论是官军还是闯营,都有点精疲力尽了,现在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李自成心中满是愤懑,他不明白,今日战事为何进行的如此不顺利?明明占据绝对的优势,十万精锐面对官军的三万疲兵,应该是一举拿下的战役,却偏偏陷入了泥沼,胜利就像是泥沼里的一条狡猾泥鳅,怎么捉也捉不住,更不说自己的好兄弟刘宗敏身受重伤,此时不顾他的反对和众人的劝说,正强忍着伤痛坐在马上,以鼓舞义军的士气,一旦时间拖长了,说不得就会有三长两短。   “拿号来!”   李自成忽然大吼一声。   身边的亲兵双手将号角呈给他。   李自成接住号角,用力的吹了起来。   “呜呜呜~~~”   雄厚的号角声在天地之间鼓荡。   一边吹,一边脚镫一磕,他跨下的白色骏马向猛冲了出去。   三百亲信精骑护卫着那一面巨大的“闯”字大旗在后紧紧跟随。   很快,十万闯营将士的目光,在瞬间都被一个人吸引。   独眼、马脸短须的大汉,戴灰毡帽,穿蓝箭袍,骑在一匹白色的高大神驹之上,手中举着号角,一边策马奔驰,一边高昂起头颅,呜呜地吹响,从闯营的中间驰到左翼,站在刘芳亮步军阵后“呜呜”的吹了一阵,又向右翼驰去,仿佛是随身携带了一个巨大的气袋,从中骑到左,又从左骑到右,伴随着那一面巨大的“闯”字大旗,那呜呜地振奋人心的号角声,始终都没有停。   “闯王,闯王!”   见李自成亲自吹号,所有的闯营将士都激动的大喊起来,他们只觉得有一股豪气在胸膛中鼓荡,都快把胸腔给挤炸了的感觉,李自成所到之处,都掀起巨大的声浪。   在闯帅亲自吹号的激励中,所有人都不顾一切的向上猛攻,挥动刀枪,红着眼珠子,和对面的官军死磕。刘体纯,刘芳亮,党守素等前线将领又高声呐喊,即便是曹营的杨承祖在如此气势下,也不敢再留在原地演戏,而是挥舞长刀,命令曹营士兵向前猛冲。   流贼在这一瞬间忽然气势如虹,原本因为炮营被炸而失去的士气,忽然又席卷而来。   在流贼近乎疯狂的猛冲之下,即使是最精锐的精武营,也感觉有点顶不住了,左柳营和左营有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后撤,阵脚开始不稳。幸亏三千营从阵中不停的冲杀,减轻了步兵军阵面临的压力,不然左柳营防守的几个地方,说不定立刻就守不住了。   而官军已经没有援兵,三个预备的千总队早已经全部压了上去。   唯一的生力军,只剩下太子身边的五百武襄左卫。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刚刚因为流贼炮营覆灭而额手称庆的众人都微微变色。   朱慈烺心情发紧,巨大的压力让他脸色微微有点发白,怪不得李自成能在崇祯十七年席卷天下,攻破京师,这样的气势和号召力,却不是一般流贼所能比拟的。如今在双方咬牙苦苦坚持的情况下,谁能坚持住,谁的士气高,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李自成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要纵马来去,亲自吹号,以鼓舞流贼的士气。   朱慈烺也不再犹豫,厉声道:“佟定方,传我命令,今日血战,非胜不退,我朱慈烺誓与大纛共存亡!”说罢翻身下马,向左边的擂鼓台奔去。   “是!”   佟定方大声答应,脸色涨得通红,他清楚感觉到太子殿下的决心,胸中澎湃着战意,纵马向前方驰去,扯开嗓子,高声呐喊:“太子殿下钧令~~~今日有进无退,太子殿下誓与大纛共存亡!”   佟定方中气充足,声音高亢,纵马来去之间,他用大的肺活量,一遍遍的呼喊太子的钧令,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将太子殿下的命令清楚的送到每一个将士的耳朵中。在这一瞬间,他嘹亮的声音竟然是压过了闯营的呜呜号角。   众军听了都是一凛:和大纛共存亡?太子这是要死战了啊。   “……共存亡~~”   佟定方连续呼喊了三遍,然后拨转马头,向中军驰去。太子心志坚决,言出必行,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要血战到底。身为太子的中军官,他一定要保太子的安全!   就在同时,眼见官军要抵挡不住,早以做好准备的张家玉大吼一声,手雷准备,扔!   要已经做好准备的三百兵丁立刻打开黑箱,一人手持火把,另两人取出手雷,插上引线,在火把上点燃了,前奔七八步,利用跑步的冲力,扔铅球一般的将手中的手雷远远地投掷了出去。   手雷从官军头顶越过,落到流贼群中,掀起一阵爆炸之声。   “轰轰轰轰……”   面对突如其来的黑乎乎地铁家伙,流贼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等落到身边,发生爆发,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种致命的铁疙瘩。   虽然太子带来的手雷尚是初期产品,威力不够大,爆炸波及范围不过一米五,比近现代真正的手雷差得远,但对薄甲的流贼却足以造成致命的伤害了,轰轰轰地爆炸声中,冲锋的流贼被炸的血肉横飞,东倒西歪。流贼大惊失色,纷纷后退,群情激动,蜂拥上攻的局面,立刻就得到了遏制,流贼虽然悍勇,但对突如其来,不知道原理的铁疙瘩,却都存了畏惧之心。   ……   不同于流贼的号角,官军命令前进、激励将士血战的乃是十几面巨大的牛皮战鼓,分置于战场的左右中三个地点,其中中军所置放的大鼓最多,足足有六面,此时六个赤膊大汉正在拼命的擂鼓,奈何流贼正山呼海啸的响应李自成号角,原本应该鼓荡天下的战鼓之声竟然是被压制住了。   “殿下,老臣请擂战鼓!”   在流贼攻势被手雷遏制的同时,太子翻身下马,向擂鼓台奔去,吴甡和侯恂立刻就猜出了太子的用意,吴甡默不说话,只拎着袍角,紧紧跟在太子身后,侯恂在惊讶手雷威力的同时,却是疾步跟上太子的步伐,向太子主动请缨。   朱慈烺不说话,只继续向前。侯恂没有明说,但他却能明白侯恂的意思,李自成只是一流贼,太子如果亲自擂鼓,有点和他相提并论的感觉,等于是长了李自成的面子,失了皇家的威严,倒不如让侯恂来。侯恂虽然是戴罪之身,但做过尚书又做过督抚,身为有名的文官,他亲自擂鼓,应也可以鼓舞士气。何况手雷已经抑制了流贼的进攻,何用太子出马?   面子,都到了这时候,居然还在想着面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侯恂确实不如吴甡。   李自成亲自吹号,鼓动流贼的士气,如今情势下,唯有太子亲自登上擂鼓台,擂响战鼓,才能激励官军将士奋勇杀敌,挽救当前的危局,换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或者说,是五十分和一百分的区别。有一百分为什么要使用五十分呢?只为了不存在的面子吗?   手雷威力虽然不小,但数量有限,不过一百来枚,难以真正遏止流贼的攻击,要想真正扭转战局的颓势,必须振作官军的士气   朱慈烺几个箭步就登上了擂鼓台。   擂鼓大汉急忙下跪。   朱慈烺不说话,夺过他手中的鼓槌,站在大鼓面前,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咚~咚~咚~”地开始擂动战鼓,刚开始慢,然后越来越快。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和流贼呼喊闯王一样,但太子殿下登上擂鼓台,擂动战鼓之后,整个官军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之声,士气陡然大振。大明太子擂动战鼓,这是大明历史上的第一次,从亲临前线,到擂响战鼓,朱慈烺所做的都是过去皇太子所没有做过的事情。何况太子还只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十五岁的少年都如此英勇,他们这些正在盛年的壮汉又何敢畏惧后退?   太子不止是擂鼓,更是在向众军表明,今日绝对不退,死战到底的决心!   历史上,领军大帅亲自擂鼓,用以鼓舞将士士气的战例数不胜数,比较有名的是牧野之战时,周武王曾亲自擂鼓,宋辽檀渊之战时,辽国皇帝也曾亲自擂鼓,相比于冲锋陷阵,在后方擂鼓显得有点弱,所以真正雄武大略的皇帝,如唐太宗李世民,明成祖朱棣等人,都喜欢亲自披挂上阵,去冲击敌人的阵地。   朱慈烺知道自己的斤两,操纵战马,纵横来去,他半年的骑术训练,未必能稳稳当当,倒不如亲自擂鼓。   本朝文官主帅擂鼓助战并不多见,一个是土木堡之变后,京师保卫战时的兵部尚书于谦,另一个是己巳之变时的辽东经略袁崇焕。京师广渠门之战时,袁崇焕身披重甲,亲自登台擂鼓,建虏重箭倾射,挂在他身上的箭杆,像是刺猬一样。   主将擂鼓,不但是鼓舞士气,也是在表明决心。   太子不退,其他人又何敢退?   望着擂鼓台上还穿着银盔银甲的小小身影,三万名官军,从步兵到骑兵,都是热血沸腾,“杀!”前方精武营方阵中,暂代千总的阎应元早已经满身是血,在他长刀之下,不知斩杀了多少流贼?激战到现在,即使是他这样的勇者,都已经感到了疲惫,何况是一般的军士?但是当太子亲自擂鼓,那“咚咚咚”的战鼓之声传来之时,不说左营,精武营和左柳营的将士都是红了眼眶,重新焕发了力气,原本动摇后退的后退的阵型,立刻就稳住了——太子不止是他们的主帅,也是他们的信念。阎应元连续挥刀,将冲到面前的流贼全数砍倒,激战到现在,对面流贼都已经知道,那个留着大胡子的官军把总是一个极其厉害角色,刀法无人能挡,比传说中的关二爷还是厉害,于是不敢应战,纷纷向阎应元射箭。   …… 第五百二十七章 朱仙镇之战(29)   阎应元身披两重盔甲,外面的铁甲已经被射透,插了三四支箭杆,但因为有内里皮甲的保护,他的人并没有受伤,肩膀一震,长刀一挥,将挂在麟甲缝隙之间的箭杆全部削掉,再一声吼,又向冲上来的流贼挥刀……   左柳营主将马德仁,精武营副将刘肇基都率自己的亲兵卫队堵在了最危险的缺口。马德仁本是儒将,好多年没有上过战场了,这会却是杀红了眼,死命不退,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临阵逃脱,在太子严厉的军法之下,不但自己脑袋不保,就是京师中的家眷也会受到牵连,因此他拼了命的砍杀,这一战将他过去十几年没有参战的安逸,全部都弥补了回来。   刘肇基则不然,他本就是辽东勇将,眼前这种惨烈的砍杀,他见的多了,自从到京营之后,深受太子器重,名为副将,其实就和主将差不多,今日决战,精武营主将吴襄年老体衰,又不能坐轿,跟不上大军前行的节奏,太子特准他跟随左营后续的四万步兵到前线。吴襄不在,刘肇基名正言顺的成了精武营的主将,精武营五个千总队在第一线展开,面对流贼汹涌攻击,屹立不倒,游刃有余,都靠刘肇基居中指挥调度。眼见情势危急,刘肇基不退反进,挥舞长刀,率领自己的亲兵卫队,决死逆袭,硬生生地将一股突破官军军阵的悍贼,又堵了回去……   而张家玉率领的两百士兵不停的投掷手雷,给流贼造成了极大的杀伤,可惜的是,数量太少,只一百多枚——并非太子不想多带,实在是火器厂产能有限,短时间之内造不出更多。   手雷投掷完毕,张家玉拔出长剑,也冲到了前线。   在太子的激励之下,众军奋勇,各将身先士卒,精武营先站稳了脚跟,左柳营和左营也陆续站稳。重新爆发出了巨大的战能,刀砍枪刺之中,冲上来的大胆流贼,都被官军的长枪戳成了血葫芦……   “杀!”战鼓声中,太子的亲卫,五百武襄左卫在指挥使宗俊泰的带领下,也加入了战局,因为甲胄特别鲜亮,战马尤其高大,武襄左卫的出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带着一股谁也无法抵挡的凌历气势。从官军阵后忽然冲出,冲到流贼步兵阵中,连砍带撞,像一把尖刀,硬生生地在流贼上冲的完整队形中,切出了一道三角的口子。   宗俊泰一边砍一边大笑:“哈哈,痛快,痛快啊!”   作为天子的亲卫,紫禁城的保护者,宗俊泰好久没有在战场上冲杀过了,上一次冲杀还是十八岁那年,跟随父亲在辽东砍杀建虏,一晃几十年,想不到还有驰骋疆场的这一天。   “咚咚咚~~”   太子依然在擂鼓,声动天地。   佟定方、巩永固和田守信带着几十名锦衣卫在周围团团护卫。   对面曹营。   当李自成吹响号角,闯营士气大振,勇猛上冲之时,曹营上下都是狂喜,虽然他们不同营,罗汝才更一直都在防着李自成,同床异梦,但面对官军却有共同的利益,如果闯营能杀败官军的主力,曹营不但可以分到钱粮,说不定还可获得一定的地盘。   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在一瞬间,曹营的攻击也变得猛烈了起来。   不过很快,当朱家太子擂响战鼓,官军士气大振,稳住阵脚之后,曹营的攻击也随之减弱。   曹营的骑兵阵中,一名甲胄齐全、但却身材娇小的骑兵对身边的一名老兵说道:“黎叔,朱家太子把卫队都派到前方,身边只带了几十个护卫,如果给我机会,进到距离他六十步之内,我一箭就能射死他!”   黎叔摇头:“想也不要想。官军防守严密,又有火器,就算曹营这四千骑兵都拼光了,你也未必能进到朱家太子六十步之内!”又叹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能打的官军了,上一次还是曹文诏部。如果官军次次都这么死战,哪还有我义军的活路?”远望官军大纛所在的方向,声音感慨:“这一切都是因为朱家太子。看来朱家太子果不是一般人啊。”   “不就是擂鼓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小骑士不屑的撇撇嘴,露出一排雪白整齐如贝壳般的玉齿。   黎叔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和她辨,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闯营没有能一鼓作气击溃官军,被官军缓过了这一口气,胜机已失。但以李自成的脾气,怕是不会轻易撤退,他和官军激战的时间越长,损失就越大,曹营也就越有机会。”   小骑士眼睛一亮:“黎叔你是说……”   黎叔点头:“是的,我们可以再去见曹帅,相信这一次他应该会心动。”   小骑士脸露喜色,忽然脸色又一沉,小声道:“我瞧曹营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闯营和官军杀的那么激烈,他们居然也能忍住,这样的兵就算是到了我献营,怕也没什么大用!”   “不然。”黎叔摇头:“兵怎么表现,主要是看将领。这四千骑兵是曹帅的老本,都是悍勇之人,如果能为我献营所用,献帅所图的进川大业,必然事半功倍。”   小骑士不说话,微抬星目,远远望着对面的官军大纛,什么“进川”,什么“为我所用”,其实她并不太关心。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能杀了朱家太子,为她死去的家人报仇?   ……   此时的战场,呜呜地号角和咚咚的战鼓,依然还在鼓荡和鸣响,喊杀声依然震天,但却都没有刚才那么嘹亮了。几番冲杀,双方谁也不能击败谁之后,高涨的士气和沸腾的热血,逐渐在消散中。   到处是断臂残肢和流淌的鲜血,死人,死马,丢掉的兵器和大旗,箭矢插的满地都是,官兵和流贼都是少则几百人一股,多则几千人一大股,在绵延六七里的战场上,做着生死厮杀。   大军的左翼,激战了将近一下午的闯营骑兵和左营骑兵都累了,带队的李过知道自己今日不可能击败对面的王允成,但没有闯帅的命令,他依然得继续拼杀。   率领精骑冲阵的刘体纯更是如此,在左营步兵顽强的阻击和火器的连续打击之下,闯营的三堵墙骑兵损失惨重,幸亏战到后来,京营弹药缺乏,无法再持续的输出火力,不然三堵墙的损失会更加严重。一身是血、悍勇无比的刘体纯心中明白,今日是胜不了了,退兵才是明智之举,但同样在没有得到闯帅的命令之前,他不能退,只能继续战。   刘芳亮和党守素也一样,他们攻击的最早,遭受的火器攻击也最多,取胜的把握随着时间渐渐远去,变得渺然不可及。现在每个人都咬牙坚持,都在祈祷后方的收兵声能早一点出现。   闯字大旗之下。   李自成脸色铁青,握着马鞭的手,因为太过用力,一阵阵地在颤抖。   其实当听到官军阵中响起山呼海啸的呼喊声,看到年轻的朱家太子亲自登台擂鼓,官军士气大振,在悬崖之边稳住阵脚之后,李自成就明白,今日的胜利,恐怕已经不属于闯营了。   但他不甘心,他依然想要试一把。   所以他催促各军继续猛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战斗的进行,当官军不动如山,攻击的闯营将士显现出全面的疲态之后,他知道,期待的结果终究是没有出现。   前两次以多打少,面对前后两任的三边总督傅宗龙和汪乔年,他闯营都轻松取胜,这一次却败给了朱家太子。   一个黄口小儿,竟如此难缠。   “闯帅!援兵到了!”   探马急急来报。   只见闯营阵后忽然扬起漫天的烟尘,军旗震天蔽日,人马密密麻麻,于烟尘之中根本看不到边际,万军簇拥之下,有一面“田”字大旗,迎风向前——田见秀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到了。   闯营掀起一阵欢呼之声。   如果是两个时辰前,如果是猛攻刚刚开始之时,见过田见秀的大军来到,李自成一定会欣喜如狂,但现在他却没有丝毫的喜悦,看着越来越近的滚滚烟尘,嘴角流出的都是苦涩。   田见秀率领的兵马虽多,将近二十万,但多半是老弱和裹挟的流民和饥民,真正有战力的兵,连一万人都没有。   如果是开战之前,李自成完全可以用他们充做消磨官军锐气、耗费官军火药的炮灰,待官军疲惫、弹药匮乏之后,再出动十万精锐,一举攻克,这是李自成惯常使用的战术,屡试不爽。但现在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一来,经过一个下午的鏖战,闯营精锐士气已丧,信心已失,短时间之内,已经无法再鼓舞。第二,几乎在同时,官军阵中也掀起了一阵欢呼之声,官军阵后和右翼都扬起了漫天的烟尘,好像也有大批的援兵赶到。两方都增强了兵力,闯营难以凭借人数碾压官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天气渐黑,众军疲惫,不论刚刚赶到的田见秀大军,还是鏖战了一个下午的闯营精锐,人人嘴唇发干,一副干渴无比的表情,有士兵举着水壶,拼命仰脖子,但却一滴水也倒不出来——这让李自成心情沉重。   水是大军的根本,无粮尚可坚持一两天,但没水却是一天也坚持不了。   没有饮水,疲惫无比的情况下,想要驱赶流民当炮灰,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官军渡过贾鲁河,在十里之地弧形列阵,截断了闯营获取水源的途径,要想取水,闯营须绕行几十里,到更远的上游,这一来一往,需要相当的时间,何况谁也不知道官军有没有在取水的上游预备伏兵?再者,一共三十万大军,所需水量巨大,靠车马取水是不行的,必须靠水扎营。   而这几个条件,都是闯营现在所做不到的。   李自成抬头望天,表情微微叹息。   其实老天爷今日还是非常照顾闯营的,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阴着天,还微微有风,若照平日的高温和暴晒,不等攻破官军,缺水的闯营自己就先渴死了。   但李自成依然在抱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他谋划许久,围点打援,取贾鲁河上游,断官军水源,一战破之的高明策略,今日在朱仙镇一点都没有使出来?反倒是被朱家太子抢了先手,先占据了贾鲁河的上游?   为什么?   “虎大威那个贼求子也来了。闯帅,撤吧。”   刘宗敏忽然说话了。   若论性子的执拗,刘宗敏远在李自成之上,今日又受了重创,复仇之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刚才刘体纯的骑兵攻击不顺,他恨得咬牙切齿,骂刘体纯不争气!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在马上坚持,但现在连他也意识到,今日的官军不是往日的官军,闯营没有胜机,且官军援兵也已经到了。官军右翼烟尘翻滚之处,有一支骑兵冲到最前方,一面熟悉的蓝底将旗在烟尘之中飘扬,隐约中,好像还能看见为首的那名大将正在挥舞长刀。   作为老对手,闯营很多人都熟悉这面旗帜和那个人,保定总兵虎大威。   虎大威是猛将,所率领的都是保定兵的精锐,而在虎大威的骑兵之后,从踏起的烟尘看,其跟随的步兵最少有两万人。   官军阵后扬起的烟尘更高,目测新到的援兵在四万人上下。   等于官军一下多了六万兵。   如此情势下,闯营再战下去只会更糟,不会更好。于是,刘宗敏咬着牙,少有的提出撤军。   李自成远望对面的官军大纛,不甘心的叹:“一战让竖子成名,便宜了朱家太子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让狗太子猖狂两天吧,只要闯营实力犹在,总有一天取他的脑袋!”刘宗敏说话艰难,说一句喘一下,胸口还一阵哆嗦,抬手捂一下嘴,再张开手时,手心里全是血。   旁边亲兵见了都是色变。   李自成还是有点不甘心,目光看向牛金星:“军师以为如何?”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朱仙镇之战(30)   牛金星深知李自成的脾性,知道李自成其实已经想要撤退了,但大军撤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如今兵困马乏的情况下,撤退不整必然会导致一场无法收拾的大溃败。更要命的是,中牟县的袁时中已经叛变,后路被截,在没有击败官军主力的情况下,闯营要做的不是一个小撤退,而是大撤退。开封肯定是不能围了,中牟县,朱仙镇,杞县,这三条路线闯营必须选一个,但不管他们向哪个方向撤退,官军都必然会尾随追杀,闯营面临的形势极其严峻,所以李自成有点犹豫。   于是牛金星拱手说道:“总哨说的甚是。我义军已经疲惫,且天色近黑,再战下去也是无益,不如就此退兵,但却也不能直接退,不然官军掩杀过来,我军必败,须留一支大军断后。”   “你以为,何人可断后?”李自成盯着他。   “这……”牛金星犹豫了一下。   “嗯?”李自成目光立刻严厉。   牛金星只能回答道:“田大掌盘的人马刚到,士气正盛,属下以为,可从中选出五万精锐,于此地防守,以为我大军撤退争取时间。”   刘宗敏也点头,捂着胸口,艰难的说道:“闯帅,事不宜迟,不可再犹豫了。”   多犹豫一刻,闯营的精锐就多损伤一分,尤其当虎大威的保定兵和官军阵后的左良玉步兵加入战团之后,形势会更加危急,这道理,李自成当然明白,刘宗敏的伤势更是让他忧愤,他目光望向对面的官军,长叹一声、非常不情愿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就撤吧。玉峰在哪?让他速来见额!”   田见秀,字玉峰,性仁厚,有儒将之风,且没有野心,李自成不能视事时,便以田见秀代之。田见秀的名气虽然不如刘宗敏,但在军中的重要性却一点都不亚于刘宗敏,刘宗敏是一个霹雳火的性格,稍有不顺,就会鞭挞士兵,全军上下,提起“刘总哨”的大名,人人都畏惧。   田见秀则相反,他在军中以菩萨心肠闻名,没有架子,不穿锦衣,不设鼓吹,不好女色,深得军心,士兵有什么冤屈,都常向他倾诉。但这并不表示田见秀不能打,跟随李自成这十几年,田见秀立下的赫赫战功,仅次于刘宗敏。历史上,崇祯十六年(1643),李自成在襄阳建政之时,田见秀被任命为提督诸营权将军,封泽侯,地位仅次于刘宗敏,由此就可知道田见秀在闯营中的重要地位了。   “玉峰,相信你也看到了,额闯营攻击不顺,迟迟打不开局面,狗官军又有新的援兵到达,战到如今,额闯营必须撤退了……”田见秀急急来见,李自成不隐瞒,将实情坦然告知。   不等李自成说完,田见秀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在马上一抱拳,沉声说道:“明白了,交给额吧,额一定将官军拦住!”   田见秀比李自成大十岁,今年快五十了,鬓角已经有灰白,戴笠盔,穿浅色箭袍,虽是儒将,但豪气不浅。   李自成欣慰的点头,他这帮老兄弟跟随他多年,没有一个是软蛋,再问:“你需要多少人马?”   田见秀想一下:“十万吧。”   古往今来,大军撤退历来都是精锐保护老弱,由猛将断后,三国演义里最擅长断后的大将是谁呢?赵云也。但流贼不同,流贼实行的是老弱保护精锐的战略,所谓的断后,其实就是放弃老弱,用老弱的人头和血骨,阻挡官军追击的脚步,作为经年的老贼,田见秀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考虑到闯营的现状和对面官军的数量,他觉得,十万人是一个比较恰当的数字。   李自成摇头:“不,二十万全给你。”   田见秀吃了一惊,他作战以沉稳见长,在他看来,十万人马已经不少了,但闯帅居然要把二十万兵马全部留给他,难道形势已经严峻到必须抛弃二十万的老弱,闯营才能死里逃生的境地吗?   因为来的晚,加上李自成封锁消息,所以田见秀尚不知道小袁营的事情。   “去准备吧。”李自成表情有点黯然:“额会命令刘体纯再冲锋一次,给你争取一些时间,你抓紧布置阵地,退兵的号角一响,你要立刻顶上去!”   田见秀点头,抱拳行礼,然后拨马离开。   “玉峰!”李自成忽然又喊住了他。   田见秀拨马回头。   李自成一甩马缰,催马跟上去,用他的独眼深深望着田见秀,小声叮嘱:“不必死战,能坚持多久就多久,情势不对就带着亲兵撤退,额们在陕西汇合。”   田见秀眼眶微微泛红,抱拳回答:“明白了。”   催马快速离开。   虽然最后没有成事,但李自成对手下的这帮老兄弟,一直都是相当赤诚的,也因为如此,闯营起事十几年,营中有名有姓的将领,除了一个为李自成戴绿帽子的高杰之外,再没有一人投靠官军。而在李自成死后,闯营众将依然能聚集在闯旗之下,先后尊李过李来亨为首,为的也是李自成过去的情意。   官军擂鼓台之上。   “咚咚咚~~~”   鼓声依然在鼓荡。   朱慈烺已经累了,侯恂和吴牲先后接替他擂鼓,两位老先生今日也是拼了,挽胳膊抡袖子,一个个擂得满脸通红,大汗如雨,红色的官袍都湿透了,但依然不停歇,直到官军右翼和后续的援兵相继出现,形势缓和,两位老先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疲惫的放下了手中的鼓槌,相互一看,都是开怀大笑。   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挺过去了,对面流贼虽然又来了二十万大军,但不过是一些流民和老弱。不要说铠甲,连兵器都不齐备,这样的队伍,只是炮灰,根本不具备战斗力。   相反,左良玉的四万步兵和保定总兵虎大威率领的两万援兵却都是精锐。   吴甡和侯恂如何能不喜?   “杀!”   最先冲到的虎大威骑兵,已经和攻击右翼的曹营骑兵杀在了一起,原本就没有战意的曹营骑兵步步后退。四千骑兵竟然被虎大威的一千余骑兵杀了一个手忙脚乱。   而与此同时,“呜呜~~”闯营却再一次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攻!”军旗之下,刘体纯刘芳亮举起长刀命令,但士兵们响应的声音却再没有刚才的高亢了……   喊杀声中,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的观望。   援兵出现,战场形势发生了剧变,他想知道,李自成会如何应对?   千里镜之下,只见流贼军中烟尘滚滚,军旗摇动,传令兵不停的奔驰来去,刚到的二十万大军没有修整,直接就开到了第一线,乱糟糟地开始列阵。二十万人是一个什么概念?相当于是这个时代两座府城的全部人口,一个一口唾沫,估计也能流成一条小溪。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十万大军宛如是一座座绵连的黑色大山,将前方的道路和山野全部覆盖,一眼望过去,竟然找不到一处空余的地方。   很快朱慈烺就发现,流贼新到的二十万大军摆出了三道无边无际、但并不齐整的人墙,每道人墙长十里,厚三里,每隔一段就留有一个可供百十人通过的缺口,每道人墙之间相距一到两里,此外在人墙两边还有少量的骑兵,很明显,这是一个有层次的防守阵型。朱慈烺立刻明白,李自成这是要撤退了!   朱慈烺立刻看向李自成大旗所在地。   李自成的大旗还在,身边有无数精骑护卫。隐约能看见灰毡帽、蓝箭袍的李自成正立马旗下。   “呜呜~~~”   号角之声再一次的响起。   但不再是进攻,而是撤军的命令。   听到号角声,从闯营到曹营所有人都是如蒙大赦,纷纷掉头就走,潮水一样的退去,连勇猛的李过和刘体纯也不例外,两人拨转马头,急急退兵。骑兵挥鞭策马,步兵连滚带爬,跑得稍慢的,都被官军斩杀在阵前。在这一瞬间,所有流贼都只恨爹娘少给他们生了两条手脚。   擂鼓台上,吴甡激动的脸色涨红,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请借臣千里镜一用。”   朱慈烺心知他要勘察敌情,连忙递给他。   吴甡举起千里镜,快速而仔细的一扫,放下千里镜,坚定无比的说道:“绝不是诈败。殿下,请立刻下令全军出击,消灭闯贼,在此一举!”   侯恂却有所顾虑:“我军激战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且流贼虽然败退,但并没有出现一窝蜂逃奔、各部混乱的局面,显示犹有一定的战力,其二十万援兵又已经列阵等候,一旦追击不成,被流贼反噬,那就得不偿失了。再者,天色已黑,搏杀困难,不如暂时收兵,明早再行出击。杞县有丁启睿,朱仙镇有杨文岳,中牟县有袁时中,开封还有陈永福,闯贼已经陷入我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无路可走,只要徐徐进逼,终可将其歼灭在开封城下。”   吴甡高声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岂可修整?我军疲惫,流贼难道不疲惫吗?现在就看谁能咬住最后一口气了。二十万援兵虽多,在老夫看来,不过就是一群插标卖首的乌合之众而已,我军一战就可破之!闯贼多有骑兵,极善于流窜,如果任其退走,不需要多,只需半天时间,我军怕就会找他不到了。”   两人一个激进,一个稳健,都有道理。   朱慈烺脸色通红,他心中的激动一点都不在两人之下,心脏砰砰乱跳的都快要胸腔里面跳出来了,但他脑子却始终清醒,稍微一想,又望一眼气势高昂的官军和一窝蜂败退的流贼,心中更相信吴甡的判断,于是“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宝剑,朗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传我将令,流贼已败,我军全力追击,抓获或者斩杀李自成者,赏万金!抓获任何一个有名姓的流贼首领,都赏千金!”   中军大声的将命令传达下去。   “杀!”   听了太子殿下的军令,一直死守阵地的官军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之声。万金,相当于是十万两银子,对普通将士来说,那是几十辈子也花不完的一笔巨额财富,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原本的疲惫、劳累,在巨额悬赏之下,立刻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咚咚咚咚~~~”   激昂的战鼓之声响彻的更加激烈。   精武营,左柳营,左营骑兵和步兵加上虎大威的保定兵,将近十万人,分成三个方向,排山倒海一般的向流贼冲去。脚步踏动地面,感觉大地都在摇晃。   “嗖嗖嗖嗖~~”   田见秀是经年的老贼,战场经验丰富,为了断后他不但摆出了三重战阵,阵前摆简单的拒马,而且凑集了五千多名弓箭手,立在第一道人墙之后,当官军冲上来之后,他立刻下令放箭,其时天色已黑,密集的箭矢在空中飞行,嗖嗖地破空之声宛如无数的夜枭在空中乱飞乱舞。   箭矢落下,掀起一片惨叫和血雨,虽然京营士兵甲胄齐全,左营甲胄也不差,但一天血战,士兵都疲惫不堪,在冲锋之前,不少士兵都扔掉了沉重的甲胄,只携带了兵器,轻装上阵。   这一轮齐射,对官军造成不小的伤害。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流贼只射了一轮弓箭,官军前锋就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嘶吼着,雪亮的钢刀向他们头上砍去,一帮饥民流民,何曾见过这等如狼似虎的官军?血雨飞溅,人头滚滚中,只坚持了不到一刻钟,田见秀的第一道防线就轰然崩溃了,溃败的流贼扔了手中的火器和火把,奔涌的冲垮了第二道防线,再然后是第三道,田见秀二十万大军建立起的三道防线,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全线溃败。   不过在这之前,流贼精锐的步兵和骑兵,包括李自成本人,都已经通过人墙之中的缺口,从战场撤退了。   眼见抵挡不住,田见秀打马就走,在五百亲卫骑兵的护卫下,急急而逃。   田见秀一走,十几万流贼再无斗志,纷纷跪地投降,但因为暗夜激战,双方点起的火把并不多,视线不明,官军又杀红了眼,很多已经跪地投降的流贼还是被官军误杀了,直等到战场上的喊杀之声渐渐沉寂,官军打起火把,清理战场,寻找可以救治的伤患时,这种误杀才算是停止。   这一战,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很多逃跑不及的流贼被逼入了贾鲁河,被砍死或者淹死,积尸为堤,竟然硬生生地截断了贾鲁河。第二日清晨,当晨光乍现,天地清明之时,昨日的战场之上,残肢断臂,尸体狼藉,被截断的贾鲁河已然是被染成了红色…… 第五百二十九章 穷寇必追(1)   李自成为什么要把二十万老弱全部留给田见秀?   除了想让田见秀多坚持一会,另一个原因是,李自成已经清楚意识到了闯营身处的险境,在攻打开封无望,北有黄河,南有朱家太子,西有袁时中,东有杨文岳和丁启睿的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带着二十万老弱突出重围,更不可能带他们撤回陕西,这二十万人终究是要扔了的。反正要扔,扔在贾鲁河畔最合适。   如果只是被官军四面包围,李自成并不会太惧怕,十几年的流贼生涯,被官军包围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每一次他都能找到缝隙逃出,甚至将官军杀的大败,但这一次跟往次不同,李自成明显感觉到了官军战力的提升和各部协调作战的配合度。这边朱家主力刚到贾鲁河畔,那厢丁启睿就占据了杞县县城,杨文岳在朱仙镇外展开大军,时间掐得无比准确,令他无法防备。   这份精准的计算能力和执行力让他想到了洪承畴和陈奇瑜。   历来督抚剿匪,从最初的杨鹤到现在的丁启睿,官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步调不一,桀骜如左良玉、贺人龙等总兵,对督抚的命令三分服从,七分敷衍,再好的计划得不到有力的执行,最后也会演变成拙劣的失败,其中杨嗣昌的例子最明显。   太子领军显然是很好的解决了这一点。   而官军战力的提升就更明显,朱家太子带来的京营兵也就罢了,过去没有交手的经验,但左良玉兵马的战斗力和意志力,李自成却是很清楚的。项城、郾城、襄城之战时,左部都是手下败将,以过往的经验,左营根本挡不住闯营如此的猛攻。而今日不但是顶住了,而且还给闯营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只因为是朱家太子在监军吗?   又或者是因为在归德屯兵的这两个月时间里,太子对左营进行了整训?   李自成隐隐能猜出这两个原因。   也因为如此,李自成就更加后悔,他想着,如果在开战之前,他能听取李岩的建议,不和官军硬拼,而是回军攻打小袁营,踏平小袁营,解决后顾之忧后再和官军决战,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狼狈心理了。又或者他不那么心急,等田见秀的二十万大军赶到,使用惯常的战术,先驱赶炮灰上阵,消磨到官军的锐气之后,再用主力猛攻,即便官军在这期间修筑了工事,挖掘了壕沟,但也填不满二十万具尸体,最后胜利依然是属于闯营的。   太轻敌了。   他以为十万精锐足可一口吞下三万官军。结果却栽了跟头。   “闯帅~~~~”   李自成刚刚脱离战场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闯帅,曹营的人马,三千骑兵,两万多步兵,都向朱仙镇方向跑了!”   一名探马急急来报,却是抠脚大汉白鸣鹤的亲兵。   今日冲阵,白鸣鹤并没有在前,而是一直押在曹营后面,这是李自成交给他的任务,防备的就是曹营忽然逃跑,不过在大军撤退之时,军心动摇,人仰马翻,又暗夜漆黑,白鸣鹤虽然竭尽全力,但还是没有盯住曹营。   李自成勒住战马,借着火把的光芒,望向朱仙镇的方向。对罗汝才的分道扬镳,他眼神里并没有多少的惊讶。流贼都是这德行,不能同福贵,也不能同患难,有利益可以捆绑在一起,没有利益立刻一拍两散,曹营只所以和闯营在一起,乃是垂涎攻下开封之后的巨大财富,现在攻取开封没希望了,罗汝才又害怕继续和闯营在一起,会被闯营并吞,遭逢败仗,自然是要迫不及待的另走他路。还有,在罗汝才看来,李自成是官军主要的围剿目标,和李自成离的越近,就越是危险,反之也就越安全。   “曹营两万家眷还在我老营中呢,罗汝才难道不要了吗?”牛金星惊异。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缓缓道:“告诉白鸣鹤,让他不必追赶,带兵速速回撤。再告诉高一功,令他派人将曹营的家眷送往杞县方向,同时给罗汝才传信,令他派兵接应,如果不出意外,双方应该可以在路上相遇。”   牛金星和身边的众将都是惊异。   “闯帅,这是为何啊?”牛金星问。   李自成面无表情说道:“木已成舟,罗汝才已经追不回来了,留他家眷也没用,倒不如送他一个人情……”   “闯帅,罗汝才正是吃透了你这一点,所以他才敢跑呀。”牛金星叹。   李自成独眼坚毅:“嗯。罗汝才负了额,但额不会负他。”   众人都是钦佩,为闯帅的高风亮节所感动。牛金星更是拍了两句马屁,但心中却是明白,送还曹营家眷,其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不送还,难道还要杀了吗?带着的家眷越多,行军的速度就越慢,送还曹营,既减轻了大军的负担,也彰显了仁义,何乐而不为?   “是!”有人去传令。   “闯帅以为,罗汝才会从杞县突围?”牛金星问。   李自成点头:“杨文岳在朱仙镇最少有五万大军,壕沟挖了十几里,又有贾鲁河隔阻,最要命的是背对开封,一旦陈永福从开封城中杀出,和杨文岳前后夹击,以曹营现在的兵马,肯定是抵挡不住的。丁启睿虽然占了杞县,但只有两万人马,在罗汝才看来,是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不说战胜,杀一条血路出来还是可能的。”   牛金星冷笑:“曹操怕是打错了盘算,以他曹营畏缩的表现,怕也捏不了丁启睿这个大柿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过忽然说道:“如果曹营能和我闯营一起回攻中牟县就好了,那样我们还有二十万人马,杀败官军之后说不定还可以再围开封,可惜罗汝才太过糊涂,现在现在他走东,我闯营走西,义军的力量分散了,白白便宜了官军。”   作为李自成的侄子,也是中军骑兵的首领,在刘宗敏受伤的情况下,李过自然而然的就承担起来负责李自成安全的工作,时时跟在李自成身边。至于刘宗敏,此时正躺在马车里,有专人负责照顾。   李自成不说话。   牛金星捻着胡须:“未必不是好事,曹营向杞县突围,能为我闯营吸引一部分官军的注意,杨文岳在朱仙镇的兵马不敢轻动,杞县更是不敢包抄我军的后路,我义军可以全心全意的对付袁时中。”   “但朱家太子会跟在后面。比起丁启睿和杨文岳,朱家太子才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李过性子较直,不懂给人面子,立刻提出不同意见。   牛金星笑:“少将军说的对,所以我义军才要加快行军的速度,将狗太子甩在后面!”   成功从贾鲁河畔撤退,保住大部分的精锐之后,李自成曾召集众将,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讨论的就是下一步进军的路线。会中大部分的人都同意回攻中牟县,灭掉小袁营,惩罚袁时中这个大叛徒!虽然从中牟县传回来的情报看,小袁营正在挖掘壕沟、修建工事,但几乎所有闯营将领都没有把小袁营当一回事,小袁营的战力本来就低下,攻打开封又丧失了不少的主力,在闯营众将看来,小袁营的战力根本不值一提,就算是有工事和壕沟,也挡不住闯营精锐的攻击。   何况闯营上下最恨的就是叛徒,不灭了袁时中,怎能解了心头之恨?   再者,如果向朱仙镇或者杞县突围,等于是更加陷入了官军的包围圈中,朱家太子从后追击,几乎是十面包围的险境,中牟县则不然,只要突破了中牟县,立刻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境地,短时间之内,闯营不必担心再被官军四面包围。甚至情况不妙,闯营还可以退回陕西,可谓是进退有据。   但也有人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   那就是李过,他认为既然袁时中敢于叛变,就一定是有所准备,说不定已经得到了朱家太子的支援,所以闯营万万不可轻敌,不过他的意见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共鸣。   闯营向西而行,直奔中牟县。   刘体纯率一千骑兵断后,阻扰官军的追击,延缓官军迫近的速度。于此同时,原本驻守朱仙镇的袁宗第悄悄撤退,高一功也放弃了阎李寨的老营,护卫着老营家眷,向中牟县急急而来。因为在决战以前李自成就做了一些预防工作,高一功对人员进行了精简,原本的十万家眷,有资格随高一功一起撤退的,不过六万人,又送还曹营两万,闯营家眷只剩下四万人。即便如此,四万家眷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累赘,所幸阎李寨位在开封城西,距开封二十里,距离中牟县的距离不到四十里,比闯营精锐距离中牟县的距离更近,李自成军令传到后,他们立刻拔营启程,整体路程并没有落下多少。   暗夜之中,流贼大军急急向前。   “啊,河~~”   原来是遇到了一条将近干涸的小河——中原久旱,原本的大河变成了小河,小河变成了干涸,这一条小河还能有一点水,实在是不容易。激战了一个下午,又仓惶撤退,闯营将士早就干渴难耐,一听前方有河,不等李自成命令,就纷纷下马狂奔取水。   李自成无奈,只能下令在这里休息片刻。   不用亲兵,李自成亲自到河边,蹲下来,借着火把的光芒,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点半清半浊的河水,送到了口中,嗓子湿润的同时,他再一次思索自己的战略。   贾鲁河畔之战,十万精锐,最后成功撤退的不超过八万,那两万人不管是战死、负伤、或者是被俘,都已经是昨天黄花了。八万之中,曹营又带走了两万多,此时跟在李自成身边的,只有五万五千余人,其中骑兵只有八千,如果算上高一功看守老营的一万人马,整个闯营还有六万五千人马,当然了,袁宗第在朱仙镇还有一万人,不过袁宗第能否摆脱杨文岳,安全撤退到中牟县,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在盘算兵力之时,李自成没有把他算在内。   六万五面对小袁营的两万五千名弱兵,肯定是必胜的。   但紧追不舍的朱家太子是最大的变数。   朱家太子率领的官军有七八万人,一旦闯营不能迅捷击破袁时中,而被袁时中拖在了中牟县,等朱家太子领兵追到,前后夹击,闯营就危险了。   因此,在李自成镇定的表情下,隐藏着深深地忧虑。   “报~~~”   马蹄如雨,探马急急来报:“报闯帅,官军前锋骑兵已经追到了身后十里,刘副掌盘正在和他们血战。”   李自成心中一惊:来的好快。霍然站起,问:“国勋走到哪里了?”   高一功,字国勋。   牛金星连忙放下水壶:“按时程算,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中牟县了。”   照李自成的命令,高一功并没有在阎李寨等待闯营精锐,而且直接拔营,从另一条道路直奔中牟县。牛金星按时间和行军的速度,大概推算出了高一功所在的地点。   “走!全军加快速度,最迟寅时(凌晨四点)要赶到中牟县!”李自成大声下令。   暗夜之后,有传令兵将闯帅一层层地传下去,喝水完毕的士兵,手忙脚乱的上马,继续奔向中牟县。而此时步兵才气喘吁吁地刚赶到河边,一窝蜂的到河中抢夺浑浊的河水……   三十里之后,一大队的官军骑兵正在急急追赶,重重护卫之中,太子朱慈烺银盔银甲,骑着黑色骏马,火把微光之下,他脸上满是忧虑。昨夜的行军,下午的血战,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已,战斗结束之时,有士兵一头倒地,别人以为他是中箭了,不想他却是困得睡着了。   但朱慈烺却不能令将士们休息,现在是咬紧牙关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要紧紧咬住李自成,绝不能让闯贼逃脱。   人能坚持,马却有点支持不住,平常时候,战马一个时辰能奔驰十几公里,今夜却不行,战马一个个都有气无力,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朱慈烺心中忧急,但却也没有办法。   相信李自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是双方意志的比拼。谁坚持不住谁就失败。 第五百三十章 穷寇必追(2)   就像是“山海关大战”之后,若不是建虏和关宁铁骑不顾休息、连续不停的追击,闯营主力也不会损失殆尽,以至于一蹶不振,此后从京师一路败到西安,完全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报~~”   马蹄急急,探马来报:“报殿下,前方又发现了掉队的流贼士兵,经过审问,他们说,闯贼于两个时辰前经过这里。”   朱慈烺点头。两个时辰就是三十里的距离,而此地距离中牟县刚好三十里,也就是说,李自成此时已经到中牟县的边界了。但暗夜漆黑,小袁营在中牟县挖掘的壕沟又足够长、足够宽,圆弧形的截断了闯军退往郑州的必经之路,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李自成必不敢轻易攻击,只能选择在中牟县边界扎营休息,恢复元气,同时打探小袁营的消息,等天亮之后才会进攻,而那时,官军主力必然也已经追到了中牟县。   “告诉虎大威和王允成,令他们放慢速度,小心搜索,闯贼很有可能在此间埋有伏兵!”朱慈烺道。   太子率左良玉的骑兵主力在中军,前方有两支探路的骑兵部队,一支是虎大威,另一支是左营悍将王允成,两人各领一千骑兵,一左一右,在探路的同时,也是扫除闯营可能预藏的伏兵。   骑兵之后,就是后续的步兵主力。   贾鲁河畔,田见秀的二十万贼兵,不到一个时辰就全线崩溃,不过其阻拦官军的目的却是达到了。官军虽然只用一个时辰就击溃了田见秀的部队,但清理战场、扫平道路却用了两个时辰。太子虽然命令虎大威和左良玉的骑兵不必理会战场的溃兵,直接追击李自成的主力即可。但溃兵实在是太多了,豕突狼奔,跑的到处都是,堵住了道路,人马无法前进,虎大威和王允成连砍带杀,费了好一番的力气,方才清出了一条道路。   清理战场是一件相当费时,但却也有极大好处的事情。遗留的战马军粮、战死士兵的甲胄和兵器、腰间的银两、甚至穿着的鞋子,都是部队所需要的,朱慈烺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精武营主将吴襄和左良玉的亲信部将惠登相,并且告诉左良玉,今日之缴获,八成归左营,两成归虎大威,京营一个子也不拿。吴襄起监督分配的作用。   但左营将士战死和受伤的抚恤,却将由京营负担。   左良玉听了,“惶恐”谢恩。   今日之决战,虽然他左营一共有步骑两万人参战,但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京营,从精武营到左柳营,京营将士用尸山血海、死战不退的代价换到了今日之胜利,若论功行赏,左营比京营的功劳差的太远,而照惯例,谁的功劳大,缴获的物资谁就可以多得,太子却全让了出来。   当然,这也不太意外,太子嘛,国之储君,未来的皇帝,岂能和总兵们斤斤计较?   至于降兵和俘虏的处置,则是交给了侯恂全权处置,朱慈烺又给杨文岳下令,令他盯紧朱仙镇的袁宗第,一旦袁宗第撤退,不必紧随追击,照计划行事即可,再给河南总兵陈永福传令,令他抽调精兵,支援杞县的丁启睿。现在官军三面包围,实力最弱的就是丁启睿那一边,有陈永福的相助,加上山东总兵尤世威已经率军赶往杞县,几支大军合力之下,罗汝才想从杞县逃命也是不可能的。   一切安排完毕,朱慈烺亲率骑兵,连夜追击李自成。   凛凛夜风之中,六千骑兵护卫着太子急急向前。前行的火把星星点点,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和脚下的追击之路。路边不时出现再也跑不动、跪地乞降的流贼士兵,或者是倒毙的流贼尸体。贾鲁河边的这一场大战,虽然没有击溃李自成的主力,但对其军心士气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人都有欺软怕硬的心理,既然官军不好打,咱们还是逃吧。相信再遇上朱家太子率领的官军主力,流贼们一定会心生畏惧。   李自成向中牟县,罗汝才向杞县,后者并不在朱慈烺的意料中,因此他才要命令陈永福增援,但前者却完全在朱慈烺的掌握之中。中牟县之后是郑州、洛阳,而洛阳之后就是陕西,李自成军中多是陕西人,每逢战事不顺或者遭遇大败,闯营都会返回陕西,偃旗息鼓,养精蓄锐,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每每受挫都会跑回自己的领地巢穴,一边在熟悉的环境里养伤,一边防范猎人的追捕。   所以中牟县至关重要,如果让闯营轻易的突破了小袁营的防守,在主力未损的情况下,李自成可以回陕西,也可以掉头杀向汝州或者是南阳,再由南阳攻击湖广郧阳府。又或者攻击新野,打开通往湖广的大门,进入富饶的湖广,总之李自成有很多的选择。   那一来,朱慈烺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只能像杨嗣昌一样,跟在李自成屁股后面苦苦追赶,中原的局势,大明的天下,会继续向深渊沉沦,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将李自成堵在中牟县,绝不能让他逃出生天!   中牟县,小袁营,现在就看你们的了。   ……   时间回到四个时辰以前,酉时,也就是下午六点,贾鲁河边是阴沉的天气,但中牟县却有太阳。其时太阳渐渐西沉,落日的余晖照在开封通往中牟县的大道上,一大队的闯营骑兵正在道边歇息等候,为首的那名年轻将领一脸忧虑的望着中牟县的方向。   正是李岩。   中牟县地处中原腹地、东邻开封,西接郑州,南与新郑、尉氏县接壤,北濒黄河与原阳相望。自古就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一肩挑两市、一路通三城”之说。三国演义中,曹操刺杀董卓失败后,欲逃回老家陈留,路过中牟时,被中牟县令陈宫擒获,陈宫敬佩曹操是英雄,不但没有将曹操上交,反而弃官追随曹操而去。   但事实上,陈宫从没在中牟当过县令,自然也就没有舍掉官职追随曹操的事迹,真实的历史是:曹操经过中牟时,被一亭长发现并抓获,一个历史上没有留下姓名的小吏(功曹)认出了曹操,敬佩其英雄,从而故意放了他。罗贯中将此事迹套用在了陈宫的身上。   “捉放曹”虽然是假的,但却说明在事情危急,到处都是通缉文告的情况下,曹操都不得不冒险从中牟县经过,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中牟是洛阳到开封的必经之地。   如今,李自成的大军从开封撤退,欲从中牟县撤往洛阳,中牟县也将是闯营必须逾越的屏障。   “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五六个骑士顺着官道,从中牟县方向,向这边疾驰而来,正在等待的李岩压不住心中的焦急,两个箭步就冲到了官道上,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名文士也急忙跟了上去。原来是王泗,王泗不但是李岩的下属,也是李岩的好友,小袁营扎营的异常,就是被他发现的。   “哥~~”   五六个骑士驰到李岩面前,当先那名骑士勒住战马,气喘吁吁地说道:“事情都已经打探清楚了,小袁营果然叛变了,就在今天中午,袁时中杀了闯帅任命的两个官吏,正式宣布归顺朝廷,还将方圆几十里之内的百姓全部驱赶到了中牟县城,以为他们挖掘壕沟,刚才我们打探消息时,差点被小袁营的骑兵发现,幸亏我们几个跑的快……”   却是李岩的弟弟李茂。   李岩脸色一下就阴沉。   站在他身后的王泗气愤的说道:“当真是无耻之徒,闯帅对袁时中如此信任,想不到他竟然做出这等无义的事情,泉之,事情没有疑问了,应立刻禀告闯帅,请闯帅早做决断!”   李岩却不说话。   “汉泉兄……”王泗又催。   李岩字汉泉。   李岩抬起头,苦笑说道:“你以为闯帅派我到中牟来,真的是为了确定袁时中有没有叛变吗?不,闯帅不是糊涂之人,当我向他禀报小袁营的异样时,他就已经知道小袁营已经叛变了。闯帅假装不信,派我到中牟县,不过就是想把我支开而已。”   “……”王泗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虽然是李岩的好友,但不论机变还是智谋,他都比李岩差的远,加上性子直,他很难理解这中间的圈圈绕绕。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李岩不被闯帅所喜欢了。   李茂更惊讶,他跳下马,急道:“李……闯帅,不是坑咱们吗?那现在怎么办啊哥。”   身边四百骑兵,其中有两百人是刘宗敏派来保护李岩的,这两百人都是闯营精锐,也是闯营心腹,而他们现在就在旁边,担心他们听到对李自成的牢骚,李茂原本想要骂街,但硬生生地又咽回去了。   李岩沉思一下,叹息的说道:“贾鲁河畔的决战,我义军很难取胜,一旦有所失利,我料闯帅必然会回兵中牟县,但现在中牟县被袁时中占据,到处挖掘壕沟,明显就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袁时中本不足虑,可怕的是朱家太子的官军主力,不需要多,袁时中只要能利用壕沟阻隔我义军半天的时间,等朱家太子的官军主力杀到,前后夹击,等待我义军的,必然是全军覆没的境地……”   听到此,王泗和李茂都是色变。   李茂急道:“那怎么办啊?”   李岩看了看还在道边休息的骑兵,又看一眼中牟县的方向,声音坚定的说道:“我们既然来了,就要阻止此事的发生,绝不能让壕沟变成阻挡我义军前行的天堑!”   王泗道:“可我们只有四百人,怎么阻止?”   李岩不回答他,目光看向李茂:“你刚才说,差点被小袁营的骑兵发现,你知道他们的驻地在哪吗?”   “大概知道方位,应该是在中牟县城南面。”李茂回答。   李岩沉思点头:“小袁营骑兵不多,大部分都交给了朱成炬在统领,朱成炬是小袁营的大将,跟随袁时中的时间比刘玉尺还要早,但地位却在刘玉尺之下,我听说他心中有些不平,如果我能晓以利害,说服他反戈一击,或者临阵倒戈,杀了袁时中和刘玉尺,重归义军,我义军面对的危局自解。”   王泗是李岩的好友,对李岩的性情颇有了解,不等他说完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阻止:“汉泉不可。小袁营既然已经叛变,全营上下必然是取得了共识。朱成炬是小袁营的大将,也是袁时中的心腹,岂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背叛袁时中?不可不可,你绝对不可去见朱成炬!”   李茂脑子有点慢,听了王泗的话才知道哥哥想要去见朱成炬,脸色立刻大变“哥,那朱成炬可不是什么好鸟,万一他见了你,把你绑了送袁时中邀功,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岩毅然道:“你两不必劝了,我意已决。值此危急时刻,说服朱成炬,令他弃暗投明,是唯一的选择,不然我义军就危矣。”   “哥~”   “汉泉……”   李茂和王泗还想阻止,但都被李岩摇手拒绝。见不能阻止,李茂只好说道:“那行,哥,我陪你一起去。”   “不。”   李岩摇头:“事情机密,人多了反而不好,你和王泗留在此地等我的消息,如果亥时还没有消息传来,你们要立刻离开,疾驰返回老营,将此间的危急禀告闯帅。”   亥时,晚上十点。   “哥……”   李茂红了眼眶。   但李岩却已经脱去身上的衣甲,一身短衣,又戴了大斗笠,在脸上抹了一点泥,一身农民打扮,翻身上马,向着中牟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   朱成炬今年四十岁,属虎,小名就叫小老虎,崇祯元年的时候,他还是县城里的一名捕快,因为孔武有力,腿脚利索,深得班头器重。捕快虽然辛苦,但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如果没有意外,朱成炬会平凡的渡过这一生,就像班头和其他的捕快一样。不想中原久旱,天下大变,流贼又到处出没,民不聊生,连吃朝廷饭的朱成炬每日里都饿着肚子,不得已,他从府库中悄悄偷了一些粮食,不想却被县令大人发现,一怒之下要将他斩首。朱成炬不想束手就擒,杀了看守他的两个官兵,逃出了县城,投了袁时中。彼此袁时中刚刚起事,手下人马不过几百人,朱成炬因为作战勇猛,很快就成了营中的大将。   到现在两年多了,小袁营已经有了一定的名号,而他朱成炬也成了一营首领。   “你说谁要见我?”听了亲兵的回报,朱成炬惊讶的抬起了头。 第五百三十一章 穷寇必追(3)   “他说他叫二狗子,是你娘舅家的孩子。”亲兵回答。   “啊,他在哪!快带我去见他!”朱成炬激动的跳了起来。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戚了。娘舅家是他唯一的牵挂,原以为二狗子已经死了,想不到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原本朱成炬正在监督士兵和百姓们挖掘壕沟、构建工事,但听到这个消息就再也顾不上了,急急离开工地,往自己的营寨跑。   来到营门前,就看见一个戴着大斗笠,一脸黑污的农夫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嗯?”朱成炬立刻心生怀疑,在他的记忆里,他表弟可没这么高的个子。   不过他还是快步上前,仔细打量。   农夫恭敬的向他行礼。憨笑道:“表哥,好多年了,终于又见到了你了,你都成了大将军了,俺代表俺爹俺娘向你问好。”   朱成炬脸色忽然大变:“你……”   农夫却神色不变,继续道:“俺有村子人的最新消息,你想不想听啊。”   朱成炬面无表情的左右看了看,冷冷道:“跟我来。”向中军帐走去,又命令亲兵,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中军帐二十步之内。   进到中军帐内,他解下腰间的长刀往桌子上一摔,目光冷冷地望向农夫:“李公子,你胆子不小啊,明知道我家大掌盘已经归顺朝廷了,居然还敢来见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捉了你去送给朝廷呢?”   农夫微微一笑,摘了头上的大斗笠,露出他冷静的面容:“捉了我去邀功,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料朱掌盘你不会这么做。”   朱成炬冷笑:“为何?”   “因为袁时中刘玉尺投朝廷,他们两人都会有莫大的利益,一人为总兵,一人为副将,升官进爵,荣华富贵,但对你朱掌盘和营中的兄弟却不是这么回事。为了取信朝廷,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小袁营必然要和义军决战,但你觉得,以小袁营现在的实力,能拼得过闯营吗?一将功成万古骨,小袁营的两万兄弟,就是他们进阶的垫脚石啊,就算两万弟兄都死光了,也不碍他们的荣华富贵。但你朱成炬真忍心看着手下的弟兄,白白地牺牲在中牟县,以成全袁时中和刘玉尺这两人的狼子野心吗?再者,你朱掌盘过去曾经是朝廷的捕快,朝廷什么嘴脸,你是最清楚的,你觉得,就算你们归顺了朝廷,朝廷会容得下你们这帮反贼吗?”   朱成炬冷笑:“原来是当说客来了。省省嘴皮子吧,我跟大掌盘这么多年,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李岩不理会,继续道:“不瞒朱掌盘,现在闯帅正率领三十万大军,用急行军的速度向这里赶来,最迟今天半夜就会赶到中牟县,你觉得,以小袁营区区两万人马,能挡得住闯营的三十万人马吗?一旦兵败,你朱掌盘又何以自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成炬脸色越发难看。   “反贼就是反贼,朝廷永远也不可能再信任我们,投靠朝廷不过是自取其辱,就像是山东李青山一样。现在我义军虽然在开封受了一点小挫折,但实力犹在,三十万大军,依然可以横扫一切,而朱家朝廷暴虐无道,已经失去了民心,迟早为我义军所推翻!为一个日薄西山的昏庸王朝,而将两万兄弟葬送,不是智者所为。袁时中刘玉尺利益熏心,出卖义军兄弟,已经不配当义军的首领,我料营中不愿意投靠官府的兄弟大有人在,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出其不意,取而代之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李岩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成炬。压低声音:“到时就不是小袁营,而是小朱营了。”   朱成炬不说话,只脸色沉沉地望着李岩。   “望朱掌盘早做决断,闯帅大军距此不过四十里,随时可到,一旦兵临城下,玉石俱焚,到时就悔之晚矣!”李岩向朱成炬抱拳。   朱成炬还是不说话。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冷笑从账后传来:“梁某原以为李公子是谦谦君子,仁义为本,想不到却也能想出如此毒辣之计,教人背主投敌,实在是有违圣人的教诲啊。”   随即脚步轻响,一人掀起账后的帘子,轻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却是一个中年道士。   不想账后有人,李岩脸色大变,腾的后退一步,等到看清那人,脸上的惊疑更多:“樊无相?”   不等那人回应,他立刻又道:“梁某?明白了,你果然不是龙虎山的道士!”   那人面色冷冷,拱手道:“确实不是。敝人梁以樟。”   “梁以樟?”李岩更惊,抬起右手:“原商丘知县?”   梁以樟点头:“正是在下。”   李岩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头冒出冷汗,嘴里喃喃:“明白了,全明白了。怪不得袁时中会忽然叛变呢,原来都是因为你……我的失误,我的失误啊……”   原本他对梁以樟是有所怀疑的,但上次见面时,梁以樟提出的一番见解,解除了他心中的疑心,事后他甚至还将梁以樟推荐给了李自成,只不过李自成忙于开封之战,对他的推荐并没有太当一回事。现在想来真是好笑,他居然将闯帅通缉的要犯,推荐给了闯帅。   而袁时中一直窝藏梁以樟,由此可知,早就存了背叛义军之心,今日投靠朝廷,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梁以樟出现,朱成炬立刻起身站立,恭敬的抱拳。   看到此,李岩再无任何的侥幸,他知道,自己的劝说失败了,从始至终,朱成炬就没有背主之心,刚才忍着性子听他谈了这么多,不过就是在等待梁以樟的到来。   失败,太失败了。   于是他微微惨笑:“终日捉鹰,却被鹰啄瞎了眼。罢了,技不如人,李某心服口服。”   梁以樟冷冷道:“错了,李公子你只所以失败,并非是技不如人,乃是因为天道人心。我大明拥有天下两百七十载,恩泽万民,虽有天灾人祸,但忠义之士常在,又岂是李自成这种小贼所能动摇的?”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透出忿忿,显然是在愤怒李岩身为朝廷的举人,居然投靠了李自成,实在是读书人的耻辱。   李岩却不在意,只淡淡道:“却不知道大人要如何处置我?”   梁以樟盯着李岩,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李公子,梁某在商丘任上虽然还不到一年,但却也听闻过杞县李公子文武双全、好施尚义的大名。虽不了解当初李公子为何会明珠暗投,跟了李自成这个贼子,但如今闯贼势危,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李公子何不弃暗投明,重归朝廷?以李公子的仁义和谋略,必然可以有一番作为。至于什么秋后算账,朝廷对流贼官员会另眼相看的谣言,李公子大可放心,如今太子殿下代天巡狩,早已经公开宣誓,只要弃恶从善,改过自新,朝廷对所有人都会一视同仁。”梁以樟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道:“良机就在眼前,不知李公子意下如何?”   李岩抬起头,目光冷冷地看向梁以樟。   他这才发现梁以樟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虬髯劲装的大汉,另一个是身着儒衫的书生。李岩看了那书生一眼,目光再移到梁以樟的脸上:“梁大人的好意,李某心领了,不过自从起事的那一天,李某就已经发下了毒誓,此生绝不会再为官府效力,不推翻暴虐的朱家朝廷,重建朗朗乾坤,李某绝不罢休!”   梁以樟皱起眉头。   “一派胡言!~”   梁以樟还有点城府,还能忍住,但身后年轻的书生却是忍不住了,他小声嘀咕道:“朝廷何曾暴虐无道?李岩既然已经从贼,心肝早就黑了,劝他还有什么用?”一边说,一边看向虬髯壮汉,像是想要得到对方的赞同。   虬髯壮汉却是面无表情。   梁以樟轻声叹息:“李公子看来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却不知令尊在天之灵,会做如何感想?杞县李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李公子不为自己,难道不为自己家族的名声着想吗?难道你真要背着反贼之名,遗臭万年吗?”   李岩冷冷道:“李某心意已决,绝不会投降,梁大人不必枉费心机了。”   梁以樟双眼里都是惋惜:“那么,李公子也不顾及自己的妻子了吗?”   李岩眼角剧烈一跳,但表情依然冷淡:“我妻知我心。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梁以樟点点头:“既如此,梁某也救你不得。将他绑了,交由太子殿下处置吧。”   朱成炬正要下令,就见李岩忽然抬手:“慢着!”   梁以樟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心中一喜;“李公子还有什么话说?”   李岩却看向了他身后的那名书生:“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一位一定是侯方域侯公子吧?”不等书生承认,他深深一鞠:“久仰侯公子大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请受李某一拜。”   李岩和侯方域两人年纪差不多,都是河南的名人,不论杞县的李公子或者是归德的侯公子,都是大名鼎鼎的年轻才俊,不过两人并没有见过面。见李岩如此大礼,侯方域虽不情愿,但还是从梁以樟身后走出来,对李岩还礼,冷冷道:“不敢,我可当不起。”从小受儒家的熏陶,让侯方域养成心恶但口不恶,别人施礼必然要还礼的习惯。   却不知,这正是李岩的图谋。   侯方域刚弯下腰,就觉得风声凛凛。   “不好!”   “快闪开!”   张名振和朱成炬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但晚了,借着侯方域弯腰还礼、身子向前的机会,李岩忽然一个箭步就蹿了过来,左手扭住侯方域胳膊,令侯方域哎呀蜷缩,右手里的短刃顺势就横到了侯方域的脖子上。   张名振反应最快,不过梁以樟站在他面前,阻碍了他动作的执行,等他绕过梁以樟,一个箭步扑过去,侯方域已经在李岩的控制之下了——侯方域和李岩都是河南的名公子,但不同的是,侯方域只精通文章,李岩却是文武双全,虽然这一段时间里,侯方域跟着张名振学了不少,也开始锻炼武艺,但比李岩还是差得远,刚才这一下兔起鹘落,根本不是他所能防御的。   控制住侯方域之后,李岩立刻向后退了两步,右手短刃横在侯方域的脖子上,目光冷冷地看着梁以樟。   “呛啷~~”   张名振和朱成炬同时拔出了长刀,左右将李岩围住,但李岩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张名振脸色涨红,李岩等于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劫持了侯方域,对他可谓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李岩,你想干什么?”   梁以樟虽然表情吃惊,但声音依然冷静。   李岩冷冷道:“很简单,以命换命。放我走,我就饶了侯家公子,不然今日鱼死网破,谁也不能活!”   “不要管我,杀了他!这个卑鄙小人……”   刚才那一下,着实把侯方域吓坏了,他脑子发蒙,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冰冷的刀锋横在脖子下,寒气逼人,他才意识到了自己被李岩这个卑鄙的小人所欺骗了。一时愤怒冲脑,他忘记了恐惧,嘶吼着要众人不必管他,只杀了李岩这个奸徒就可以。   不过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李岩刀锋一紧,锋刃在他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印,疼痛和恐惧同时占据了他的脑子,令他将剩下的半句话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李岩!今天你必死无疑了,挣扎也是无益,快放了侯公子!”朱成炬吼。   脚步纷乱,外面的亲兵听到账内的动作,纷纷持刀冲了进来,一时长刀闪烁,将李岩团团围在中间。   李岩却不怕,目光只是盯着梁以樟,右手的短刃紧紧贴在侯方域的脖子,但有人敢上冲,他立刻就会割断侯方域的脖子:“梁大人,怎么样,这笔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梁以樟盯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喷火:“李岩,你知道梁某有一个外号是什么吗?”   “知道,你叫梁铁人,汝宁推官王世琮外号王铁耳,你们两人都是铁石心肠之人,合称双铁,斩杀我义军从来都不心慈手软!”李岩冷笑。   “既然知道,你又何敢威胁我?”梁以樟冷冷。 第五百三十二章 穷寇必追(4)   “因为侯公子不是寻常人,归德的大火想必有他一份的大功劳,他父亲侯恂是前户部尚书,又是你东林的前辈,你恩师史可法当年若不是受了侯恂的照顾,现在焉能成为漕运总督?更不用说侯恂现在跟随朱家太子在军中,深得朱家太子的信任,一旦有失,你又有何脸面去见侯恂?而我李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用我的名换侯公子的命,应该还是很值得的!”李岩道。   梁以樟咬着牙,脸色阵青阵白,显然,他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张名振和朱成炬拿着刀,找寻着李岩的破绽。但李岩守的严密,根本不给他们夺人的机会。   “好,你走!”   终于,梁以樟下定了决心。   李岩微微松口气:“梁大人果然睿智。”   梁以樟望着他,肃然道:“但我要告诉你,我只所以放你,并不是因为你劫持了侯方域,而是因为我不敢伤太子殿下招贤纳士的英明。你投贼日久,罪孽深重,但太子殿下惜你之才,不计前嫌,千方百计的想要劝服你,望你莫要辜负了太子殿下的赤诚之心,早日回头是岸。”   “大人教诲,李某永记在心。”李岩脸色冷冷,嘴里说记在心里,但其实恐怕一个字也没有记住。   梁以樟不甘心的抬手,示意放人。   李岩倒也说话算数,出了小袁营十里,到了安全地带之后便放了侯方域,纵马疾驰而去。侯大公子气愤不已,今日始知人性险恶,他跌跌撞撞、连哭带骂的追赶几十步,将这一辈子都没有说过的恶毒话,全部倾泻给了李岩的背影……   ……   丑时(凌晨两点),中牟县和开封边界。   闯营大部分的主力,包括高一功率领的老营兵马和家眷都已经到达,此时分成三个营寨,成倚角之势,营中十几个大掌盘全部聚集到了李自成的大帐内,商讨下一步的作战策略。   虽然很疲惫,但每个人都听得很仔细。   因为闯帅和军师牛金星正在策划一场对官军的绝地反击。   “朱家太子率领官军在后面紧追不舍,其士兵疲惫不堪,以到了体力的临界点,我义军却多了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可以以逸待劳。照闯帅的命令,刘体纯边打边退,放过官兵探路的骑兵,将其步兵引入我们早就设好的包围圈中,到时一声令下,我军全体出击,将官军主力歼灭于郭佛陀村的附近!”   牛金星为众将讲解。   中原地势平坦,一马平川,中牟就更是如此,没有山谷也没有林子,想要伏击敌人非常不容易,不过夜色却是一个巨大的掩护。在撤退之中,李自成一直在谋划着如何利用夜色的掩护伏击追击的官兵,但官军前进谨慎,一路都有侦骑,尤其是大名鼎鼎“夜不收”在这一次开封之战中令闯营的侦骑吃足了苦头,明明民心支持,但在情报采集上却是落后官军半拍,也因为如此,闯营想要设伏就更是不容易。   经过郭佛陀村时,李自成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合意的战场。   郭佛陀村名为村,实际就是七八间低矮的草房连接在一起的小屯子,从外面看,村子里的情况一览无遗,周围也地势平坦,完全没有伏击的条件,但村子的西北处有一条长约两里多的河沟,原先是贾鲁河的支流,但因为久旱的原因,早已经干涸,河沟有半人多高,足可以隐藏五六千伏兵,官军从郭佛陀村前经过,除非是特意走到河沟前观看,否则绝不会发现河沟里隐藏里有伏兵。   李自成的计划并不复杂,等官军追到郭佛陀村时,他率大军在前阻击,等双方战在一起后,预藏在了河沟中的伏兵忽然杀出,前后夹击,官兵必败。如果是小败,官军自然要退走,闯营就可以从容不迫的收拾小袁营,如果是大败,闯营顺势追杀,说不得还能将官军的主力全部歼灭,然后再围开封。因此,即便是在撤退中,李自成都没有丧失信心,十几年的流贼生涯,比这更凶险的境地他都遇见过,最惨时身边只有十几人,现在他身边仍有七万大军,即使面对官军和小袁营的前后夹击,他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计划要成功,就必须确定事情的隐蔽性,而官军的夜不收就是一个最大的威胁。   李自成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过,令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追随在闯营身后的夜不收全部驱散。   “计划就是这样,大家可有意见?”等牛金星讲完,李自成环视众将。   众将都摇头,计划已经够细致了,不需要他们再补充什么。   李自成最后把目光落到刘宗敏的脸上。   刘宗敏身受重伤,此时在坐在一张大椅子里,身上盖着厚厚地毡子,脸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纸,不时还会剧烈的喘息。李自成急于击败官军,返回洛阳,不止是为了闯营,也是为了刘宗敏,因为只有在洛阳才有能医治刘宗敏的名医,闯营军中的军医对刘宗敏的伤情根本是束手无策。   刘宗敏点头,意思是一切都好,没有什么补充的。   一切议定,各将分头行动。   李自成正想要小憩一会,李岩回来了。   “见过闯帅。”   李岩一身疲惫,原本他早就应该返回的,但在劝降朱成炬失败后,他觉得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实在对不起闯帅的付托,于是他冒险又盘桓了两个时辰,详细打探小袁营的情报,将小袁营沿着中牟县城挖掘的几十里壕沟,画了一张草图,又大概摸了一下小袁营的兵力配置情况,这才原路返回。   等遇到撤退的闯营士兵,知道贾鲁河战役的结局之后,李岩心情更加沉重——闯营现在面对的局面,比他预料的更严峻,更凶险,谁能想到,二十万大军,一个时辰之内就葬送在了官军的刀锋之下了,虽然这二十万人都是老弱,不碍闯营的主力,但其对闯营士兵造成的心理震撼却是巨大的。李岩能清楚感觉到士兵们的惶恐和不安。   因此不顾疲惫,李岩急急来见李自成。   此时,拿着李岩冒着生命危险画来的草图,李自成眼中有歉意也有感动,虽然他也向中牟县派出了大量的探马,但打探来的消息,连李岩十分之一的详细都没有,李岩果然是干才。更不用说,如果他能早听李岩的话,不和官军决战,也许就不会有昨天的挫败了,但他不会向李岩道歉。古来成大事的帝王,从来不会主动向臣子认错,这是牛金星教给李自成的,李自成始终铭记在心。   看完草图,李自成又递给牛金星,牛金星一脸赞叹。   “小袁营将中牟县全部的百姓都驱赶到了中牟县城,沿着中牟县通往郑州洛阳的官道,一共挖掘了深三丈、宽两丈、长约几十里的壕沟,最远端甚至延伸到了尉氏县的边界,还修建了三座两丈余高的炮台,将小袁营为数不多的几门老炮都摆了上去,营中两万士兵分成十队,分段驻守,俨然是要跟我闯营血战到底了……”   李岩汇报情况,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昨天被闯帅故意支开的不快,也没有提起他曾经暗入小袁营,结果被梁以樟抓获,差点回不来的凶险——事情没有成,禀告李自成也是无益。   “李公子辛苦了,李公子以为,小袁营的壕沟能阻挡住我闯营吗?”李自成温言。   “不能。”   李岩道:“袁时中虽然在中牟县遍挖壕沟,但壕沟太长了,其兵力又不足以全面防守,处处都是漏洞,只要我义军能全力突破其中一点,填平一段壕沟,小袁营自然就会溃败。”   李自成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李岩顿了一下,忧虑道:“但袁时中挖掘壕沟并非是要阻挡,而是要凝滞我军撤退的速度,纵使我义军再是英勇,填平壕沟怕也需要一个到两个时辰,若想让大军全部通过,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一旦朱家太子率官军主力在后攻击,我军必败,所以我义军真正的心腹大患并不是小袁营,而是在身后追击的朱家太子。”   李自成又点头。   牛金星插话道:“朱家小儿确实难缠,不过闯帅已经定下了伏击之策,定可将其主力歼灭。”   将伏击之策讲给李岩听。   李岩听了默默不语。并非李自成的伏击之策不妙,而是风险太大,一旦伏击之策失败,闯营就彻底被壕沟和追兵所包围,闪躲腾挪的空间,几乎就没有了。在李岩看来,现在的上策应该留一小支兵马断后骚扰,其他兵马不顾疲惫和暗夜,立刻对小袁营的防线展开猛攻,而不是等到天亮。暗夜之中,攻击一方会比较吃亏,伤亡会比较重,但只要能突破壕沟,逃脱被前后夹击的窘境,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但他知道,闯帅不会同意这样的建议。   现在跟在闯帅身边的六万五千人马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老弱,而是闯营的精锐,是闯营扫荡陕西河南的老底子,在没有恢复体力、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李自成绝不会同意拿他们去填那无底的壕沟。   所以李岩只能默然,同时暗暗祈祷,但愿闯帅的伏击之策能够成功,将官军杀一个丢盔弃甲。   ……   后方二十里。   太子朱慈烺正在一处名叫“箭头村”的小地方休息,距离闯营步兵只有二十里了,在人困马乏、暗夜漆黑的情况下,最怕的就是敌人的突袭和伏兵,虽然前世里不是军人,但因为喜欢历史和军事,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穿越之后又连续的恶补,论起来,朱慈烺的书本理论知识已经比大忽悠李国祯差不了多少了,又经常参与参谋司的讨论,对于行军对战之法,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较。   因此朱慈烺传出去的每一个命令都会加上一句:小心流贼的伏兵和突袭。   同时的,朱慈烺对前方传来的情报也更加的重视。   一切都很正常,但就在刚才,一直通畅传达的军情,忽然出现了一点凝滞。   那就是董朝甫每半个小时就应该回报一次的军情,竟然迟迟没有传回。   吴甡立刻警觉,认为大军应该停止前进,原地休息,等到董朝甫和前方探马的消息正常传回,才宜正常进军。   朱慈烺同意,于是就在箭头村扎营休息,而箭头村距离郭佛陀村,不过十里。   刚休息不到一刻钟。   “报~~”   暗夜之中,一名骑士急急而来,却不是探马,而是一名浑身是血,臂甲都丢弃了的将领,火把照耀下,只见他伏在马背上,后背的铁鳞甲上插着一支箭杆,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血战,方才冲杀了出来。   众人心中一惊,都是站了起来。   那将领翻身下马,咬牙奔到天子面前,急声道:“报殿下,臣乃前军王副将麾下守备廖大忠,王副将在前方郭佛陀村遭遇伏击,陷入重重包围。请殿下速发援兵!”   王副将就是左良玉麾下的铁骑王王允成。   朱慈烺脸色一变,左良玉却惊的跳了起来。王允成所率领的是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现在被流贼伏击包围,一旦不能杀出重围,对他左营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流贼有多少人马?”吴甡喝问。   “杀声四起,重重叠叠,最少也有一万人。”王允成气喘吁吁的回报。   而王允成的骑兵人马不到一千五,敌人却有十倍,俨然是凶多吉少。   但不可不救。   不止因为王允成是左营主力,更因为在弘光元年,左营举营几十个总兵副将一起投降建虏之时,王允成是少数几个脱离左营,没有投降建虏的将领之一。   “左良玉!”朱慈烺当机立断。   “臣在!”   “立刻率所部骑兵,驰援王允成!”   “刘肇基!”   “在!”   “你率精武营以为接应。”   “再传令虎大威,令他火速支援王允成!”   ……连续的几道命令发出,官军迅速就动员了起来,原本稍显平静的暗夜,立刻就又喧腾了起来,火把光亮重新照亮了夜空,各军急急向前,以救援郭佛陀村的王允成。 第五百三十三章 穷寇必追(5)   原本李自成的计划是要伏击官军的主力步兵,但人算不如天算,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他的计划被偏移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就是他低估了官军夜不收的能力。   并不是所有的侦骑都能叫夜不收,夜不收专指的是大明辽东边塞的侦骑兵。   大明的边防,是按照城——关——堡的布局来布防的,城即使长城,关即是锦州或者宁远这一类的坚城,亦或者是居庸关、山海关这一类的;而堡即是堡台,也就是最基础的边防哨所,而“夜不收”就是驻守在堡台内的侦查哨兵。   因为条件险恶,真正的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朝不保夕,能在辽东担任夜不收的,都不是一般人。而夜不收的选拔自然也就极其严格,史载:“夜不收须是有胆之人方可担任,耳目聪明,身手矫健,骑射精良,熟悉地理。每临敌,暗行刺射,无不中者,方可收之为夜不收。”   夜不收不止是侦骑兵,同时也兼顾了一部分特种兵的职能,在深入敌境、敌我相交的情况下,必须能做果断的处置。   最初,明军夜不收对付蒙古人时,还不落下风,但当建虏崛起后,却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因为辽东穷山恶水,到处都是蛮荒(肥沃的黑土地尚没有开垦出来),为生存,从野兽嘴里抠食,建虏人少小就练就了强健的身体和出众的箭术,起点比明军士兵高的多,又心狠手辣,不管从最远的萨尔浒之战到最近的松锦之战,只要建虏侦骑使出全力,明军的夜不收就会完全被压制,很难收集到建虏的情报。   也因此,朱慈烺才会下定决心在京营之中建立一支强大的夜不收,虽不敢奢望超过建虏,但起码要有一定的抗衡能力。而经过将近半年的训练,在老将董朝甫的带领下,这一支百人队的夜不收已经初具战力,这一次开封之战,不论前期的侦查还是后期的跟进,夜不收都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将流贼动向掌握的清清楚楚,唯一的一次失误发生在贾鲁河畔,凌晨时分,李过带队突袭洪德亮队,董朝甫的夜不收布置在了开封方向,没有能够提前侦查到。   太子虽没有责怪,但作为夜不收的首领,董朝甫还是颇为自责的。   董朝甫今年五十五岁,须发斑白,满脸红光,崇祯二年,他就已经是参将了,多年的沉潜并没有让他体力和战力出现颓败,反而越发的弥坚。和营中的那些年轻将领相比,他资格最老,但却也最是沉默,除了练使张家玉,他几乎从不和其他人说话。哪怕是太子问话,他也很少多言,众将都说他是一个怪人,只有太子知道他所图的是什么。   一顶大斗笠,老农打扮,身边跟着五六个亲兵,这就是董朝甫的惯常打扮,从归德一路行到了中牟县,始终走到最前线。其间虽然也有几场遭遇战,但夜不收几乎没有损失,战力依然保持完整。   而一个时辰前,在郭佛陀村附近,夜不收却遭遇了一次考验。   流贼大军一路向中牟县撤退,夜不收也一路悄悄跟随,在经过郭佛陀村时,流贼大军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侦骑四出,数千流贼骑兵从村子里面冲了出来,一人一支火把,以郭佛陀村为中心,密集的向四周搜索开来。虽然一路之上为了清除官军的侦骑,流贼骑兵曾经大举搜寻过好几次,但却都没有这一次的规模大。   几队跟随的夜不收立刻后退隐蔽,其中就包括董朝甫本人。   但并不是全部后退,而是根据流贼骑兵的驱逐力度撤退,比如流贼骑兵靠近,距敌最近的一队夜不收(两到三人)就退到两里后,和另一队夜不收汇合,流贼再追,就再后退两里,这样依次后退,一旦流贼驱逐队伍退走,夜不收要迅速回到原来的位置,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就像是橡皮泥一样,始终咬在流贼的后方。   一直驱逐了将近十里地,流贼骑兵才缓缓撤回。   董朝甫觉得奇怪,流贼为什么要在郭佛陀村搞这个大动作?难道村子里有什么秘密?   等到流贼大军全部撤走,村子恢复平静之后,董朝甫带着五个亲兵,悄悄摸进了郭佛陀村。七八间低矮的茅草屋,村民早已经难逃一空,连狗都没有,站在村子口,远望周围,实在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值得流贼如临大敌的理由。   站在村中,摸着花白的胡须想了一下,董朝甫做出了决定。   “抓舌头!”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且是夜不收出身的老将,他敏锐的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寻常,郭佛陀村绝对是有诡异之处,所以他决定冒险追击流贼的后队,抓俘虏,询问郭佛陀村的真相。   追出去两里,夜不收抓到了两名掉队的流贼,拷问之下,两个流贼将知道的都说了,不过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董朝甫关心的郭佛陀村,他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在郭佛陀村停留之时,小掌盘严厉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否则军法处置。   董朝甫疑窦更多。   一名优秀的夜不收,不但要有战力,更重要的是要有脑子。见密林鸟飞知有伏兵,见风沙扬尘而知敌方兵力。品尝马匹粪便,便能判断出军马的疲劳度。此外还要细心,绝不能马虎大意的放过疑点,因为你任何的一点疏忽,都有可能会错失重要军情,以至于造成己方大军的惨败。   董朝甫深知这一点。   何况他在胡须花白的年纪重为参将,并不是为了升官金爵,更是为了心中的那个信念,因此就更不允许自己出现差错了,郭佛陀村绝对有诡异,不查探清楚,他绝不能轻易离开。   “点起火把!”   董朝甫决定冒险点起火把,详细查看郭佛陀村。火把可能会召来流贼的侦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六个人,三支火把,将周围照的清清楚楚。   董朝甫下马仔细查看,不时抓起地下的泥土或者是马粪,放在鼻子下仔细闻,又或者趴在地上,附耳静听大地的声音。很快的,董朝甫就发现了疑点,那就是在村口西边,有一大群密集的脚步向西南方向延伸而去了。   中原久旱,土地夯实,原本是看不出来,但因为田地荒芜,遍地都是青草,而这一群的脚步将青草都踩烂了。   看样子,最少也有几千人。   董朝甫大疑,流贼应该向正西撤退才是,怎么跑到西南了?于是他循着脚步,慢慢向前搜寻……   西南两里外的河沟里。   刘芳亮率领的六千精锐步兵已经藏身其中,人人衔枚,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暗夜里风吹过,和远方战马经过郭佛陀村时传来的密集马蹄声。   不同于普通士兵的紧张,刘芳亮正闭着眼,抱着腰刀,靠在河沟里小憩,作为李自成的老部下,闯营的后起之秀,刘芳亮作战不止是勇猛,而且带兵有方,颇受李自成的器重,今夜伏击官军,李自成亲自点将,交由他刘芳亮承担,就是看重了他的勇猛和大气。   “大掌盘~~”   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将刘芳亮惊醒。他睁开眼,看着自己的中军官:“怎么了?”   “有几个人牵着马,举着火把向这边来了……”   不等中军官说完,刘芳亮就腾得一下跳了起来。   疾步来到最前沿的河沟里,他清楚的看到,漆黑的黑色之下,几支火把越来越近,隐隐听见马蹄声。   刘芳亮脸色凝重,作为伏兵,最怕的就是被敌人提前发现,既然这几个人举着火把向这边来了,不管是不是官军的侦骑,都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弓箭准备~~”刘芳亮小声下令,立刻,五十个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越走越近的那几个身影。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其实一百步已经进入弓箭的射程了,但刘芳亮迟迟没有下令放箭,他要等几个人走的更近一些,然后一举射杀。   正在搜索前行的董朝甫忽然站住了脚步,远望前方的漆黑。   沉潜的这十几年,他经常望着大山发呆,一个人独坐到天明。对夜晚该有的声音和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但前方的黑暗太静了,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好像都停止了。   这不正常。   董朝甫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   几乎在同时,黑暗里忽然有寒光闪现,隐隐有锐器破空的声音。董朝甫瞳孔骤然收缩,大吼一声:“快撤!”一边吼,一边转身跃步,闪电般的跃上马背,拨转马头,狠狠一掌拍在马背上,战马剧痛,一声长嘶,驮着他,箭一般的驰了出去。   虽然已经五十五,但董朝甫身手矫捷不输年轻人。   董朝甫刚离开原地,密集的箭矢就落了下来,噗噗噗,像是雨点一般的射在了地下。   但他五个亲兵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后面跟随的两个亲兵本就骑在马上,听到他的吼声,立刻拨马而走,但前面举着火把的三个亲兵却有点反应不及,刚转射跑了一步,还没有上马,箭雨就落了下来,两人当场中箭,另一个却是战马中箭,不得不撒腿向前狂奔,跟上同伴,被同伴一把拉上了战马。   见没有射死,刘芳亮大急,从河沟里跳出来:“再射,一定要把他们全杀了!”   为了隐藏行迹,他们这一支伏兵没有携带战马,包括他本人都是步行,眼见对方逃走,他们却没有战马追赶,刘芳亮气的要疯。在他命令下,大约一百名善跑的流贼士兵从河沟里跳出来,一边追赶,一边射箭。   “嗖嗖嗖~~”   董朝甫转身射了三箭,而且是连珠箭,三箭连续不停,将追在最前的三个流贼射倒在地,其他流贼骇然,追赶的脚步立刻就慢了下来。   “郭佛陀村有伏兵,要立刻向太子殿下汇报~~”   连续拍马,将追兵甩掉之后,董朝甫大声的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三个亲兵。   三人都是点头。   四人从郭佛陀村南面疾驰而过,准备将这个紧急的消息回报给太子。   但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响起密集而剧烈的马蹄声,隆隆隆地如战鼓一般,一大队的骑兵忽然从前方杀了出来,堵死了前方通行的道路,十几支稀松火把的照耀下,清楚看到对方的军旗和装束。   是流贼!   原来是刘体纯的断后骑兵,他们和追击的官军一路纠缠,此时正好到了郭佛陀村。   而在刘体纯后面紧追不舍的正是铁骑王王允成。   董朝甫并不知道流贼伏击的目标是官军的主力步兵,眼见流贼骑兵杀到面前,后面有大队官军骑兵在追击,如果不阻止,后面大队的官军骑兵很快就会冲入郭佛陀村,陷入流贼的包围之中,但想要提醒也来不及了,于是心生急智,大吼:“烧。将村子全烧了!”   带着三个亲兵转身冲回郭佛陀村,举着火把纵马疾驰,将村子里的七八间茅草屋全部都点着了。   暗夜之中,火焰冲天。   放火完毕,董朝甫从反方向冲出了郭佛陀村。   董朝甫的本意是想要用郭佛陀村的大火提醒后面的官军,此地非是寻常,要谨慎前进。   如果是谨慎的将官,肯定会这么想,但王允成急于立功,加上一路追杀,和刘体纯已经杀红了眼,才不管前面忽然腾起的火光,只继续紧咬着刘体纯不放。但刘体纯却知道郭佛陀村是闯帅设置好的伏击战场,他的任务就是带着王允成穿过郭佛陀村,给后面的官兵造成安全的假象,等官兵主力经过这里,闯营再伏兵四起,将官军全部歼灭,所以刘体纯并不恋战,他急于想要通过郭佛陀村。但村子里忽然腾起的大火,却是让他呆了一下。   他清楚的知道,火光是“伏击”的信号,但见到火光,隐藏到河沟里的闯营精锐就要冲出来,从后方袭击官军,但现在官军主力还没有到呢,只来了一波骑兵,火光怎么就出现了?   刘体纯蒙,李自成却意识到事情有变。   因为此次伏击关系重大,可说是闯营的生死存亡之战,因此李自成亲自率领三万闯营精锐正在徐徐赶往郭佛陀村的途中,只等官军杀到,就对官军予以迎头痛击,埋伏在河沟里的刘芳亮趁势而起,前后夹击,将官军击败,但现在根据探马的回报,官兵主力还在十里之外的箭头村,自己的主力也还没有到达郭佛陀村,村子里怎么就燃起大火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穷寇必追(6)   为了查明事情的变故,李自成派白鸣鹤带了一千骑兵前去查看。   唯一知道真相的是刘芳亮,见到郭佛陀村忽然燃起大火,心知一定是那几个该死的官军侦骑搞的鬼,火光之下,再想要伏击官军步兵已经是不可能了,今晚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眼见王允成的骑兵进入了郭佛陀村。干脆,就灭了他么吧。   “杀!”   于是刘芳亮当机立断,率领六千精锐步兵从河沟里杀了出来。   听到喊杀声,王允成才意识到中了敌人的埋伏,急忙想要撤退,但刘芳亮已经把阵势展开,拦住了他的归路,虽然是步兵,但因为都是精锐,长枪甲胄一应齐全,列阵而立,并不惧怕骑兵的冲锋。   前面的刘体纯听到喊杀声,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变化,伏兵为什么要提前出击,但却也知道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转身杀了回来,对王允成前后夹击。如果是一般的官军,在暗夜不明,杀声四起,前后被夹击的情况下,很可能瞬间就崩溃了,但王允成绰号“铁骑王”,是最早跟随左良玉到中原剿匪的辽东老部下,麾下骑兵也多半是昌平、辽东的劲卒,身经百战,所以虽慌不乱,一边重整队伍,一边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但流贼太多了。   “廖大忠,速去求援!”眼见流贼的包围圈即将合拢,想全部都冲出去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王允成嘶吼着,将求援的任务交给了守备廖大忠。   廖大忠骑术好,有勇力,是求援的最佳人选。   廖大忠得了命令,带了几个骑兵立刻突围。   “拦住他们!”   刘芳亮大声指挥,他已经看出了廖大忠的目的。   流贼席卷而来。   廖大忠战马快,骑术好,迅速从流贼左翼,尚没有完全封死的一个缺口处冲出去。   不想流贼还有第二重包围,虽然比第一重人数少的多,只是起抓捕漏网之鱼的功效,但依然不可小觑。流贼乱箭而射,廖大忠拨打箭矢,又仗着两重甲胄,成功冲到了流贼阵前,十几个流贼拦住了他的道路,大吼着用长枪猛戳,几乎就要将他刺于马下。关键时刻,不知道哪里射来了一阵乱箭,“噗噗噗”几乎是箭无虚发,将拦住的流贼射死了大半,剩余的流贼都是惊慌,廖大忠奋力一冲,终于是冲出了重围。转头看,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亲兵都已经中箭落马。   “快走!”   听见有人在前方的黑暗中呼喊,廖大忠知道是刚才射箭帮助自己之人,顾不上想对方是谁,看准来时的方向,伏在马上,急急狂奔。   为廖大忠开路的当然就是董朝甫。   眼见官军骑兵还是进了伏击圈,被流贼截断了退路,董朝甫只能无奈的撤退——培养一名夜不收不容易,因此董朝甫的规矩很明确,除非不得已,否则绝不参加这样的大混战。   他们人少又马快,经过绕行,很轻易的就冲出了郭佛陀村。正要远离之时,忽然见到一名官军将领即将要冲出第二重包围,却被流贼所阻。虽不参加混战,但却也不能见死不救,董朝甫和三个亲兵立刻驱马上前,张弓搭箭,连续的在黑暗之中向流贼施放冷箭。   几乎是箭无虚发。   每弓弦响过,就会有三到四名流贼倒地,终于是成功的帮助廖大忠突出了重围。   而后,董朝甫跟在廖大忠身后,为廖大忠断后,虽然没有问,但他却知道廖大忠是去求援的。期间,流贼骑兵追击,董朝甫弓箭连发,见冲在最前的几个流贼全部射于马下,余人骇然,再不敢靠近追击。事后他们向李过汇报:官军中有一带白帽者,箭术了得,难以靠近。   他们将董朝甫的白发当成是白帽子了。   ……   箭头村距离郭佛陀村不过十里地,又是自家的精锐骑兵被围,可不比傅宗龙和汪乔年,左良玉几乎是带着全部的骑兵精锐赶到了郭佛陀村。不过最先赶到的却不是他,而是虎大威。虎大威和王允成两人一左一右,为大军钳形探路,相互距离不到十里,当看到暗夜里的火光,听到风声里传来的喊杀声,虎大威就知道左路出了意外,于是迅速带兵增援——原本,虎大威对左良玉部颇有成见,不管是汪乔年总督,还是他的好友猛如虎,间接都是被左良玉害死的,对左部自私自利,不顾友军的作风,虎大威一直都是恨在心里,若是往常,若是寻常督抚领军,虎大威一定会按兵不动的看笑话,他也想要让左良玉尝尝,自己兵马被围,友军却见死不救的苦涩滋味。   但现在是太子领军,虎大威深知太子绝不会允许“见死不救”的发生,盛怒之下,说不定自己小命也难保。加上王允成这个人不错,敢打敢杀,和左营一营将官的冷漠完全不同,挺和他的性子,太子主力又在身后不远,随时可以支援,于是他不耽搁,急急率兵来救。   其时王允成陷入重重包围之中,身边只剩不到百十个亲兵,已经是支持不住,虎大威的到来为他续了命,而后左良玉率领骑兵主力赶到,马士秀和金声桓左右突击,左良玉亲率中军主力,从中路突破,一番血战,终于是将王允成救了出来。   而这时,李自成的大军和太子率领的官军主力也几乎是同时到达。   暗夜之中,很难讲什么战略和战术,两军展开了一场大混战。   都是疲兵,都已经是到了体力的极限,喊杀声明显比白天小的许多,所有人都把不多的力气用在了杀敌之上。闯营虽然多休息了两个时辰,但官军用密集的火枪齐射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硝烟弥漫,枪声震天之中,闯营上冲的锐气很快就被打了回去。再然后就是僵持战,双方远距离的相互对射,官军有鸟铳,闯营用弓箭,砰砰砰砰,嗖嗖嗖嗖,铅弹和箭矢在空中乱飞……   这是一场朱慈烺和李自成都不想再继续的混战,于是很快的,双方各自收兵。   太子带着吴牲等人在远处一块稍稍凸起的小土坡上观看了整个战斗的经过,等闯营退去,吴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欣慰的捻着胡须:“闯贼气势已沮,我军明日定可一举破之!”   朱慈烺脸色淡淡,心中却有难掩的激动,闯营没有连夜攻击小袁营,而是屯兵在中牟县的边界,一边修整一边试图想要击败追击的官军,表面上看起来李自成的策略很是稳妥,但其实却是丧失了先机。等到明日天色一亮,不管是和官军主力决战,还是跨越壕沟、拼死攻击小袁营,闯营都将面临首尾难顾的窘境。   当然了,今晚的战事是一个侥幸,若非是董朝甫发现了伏兵,并误打误撞的破坏了闯营的伏击之策,等到自己率领官军步兵主力抵达郭佛陀村,暗夜之中,敌人伏兵四起,疲惫中的官军必然难以抵挡,就算不被全歼也会遭受重大的损失,难以在明日对闯营形成压力,优势战局就会被逆转。   董朝甫,立了大功啊。   又听闻董朝甫连珠箭退敌的经过,不禁赞叹,真乃吾的老黄忠啊。   有董朝甫在,夜不收何愁不强?   欣慰之后,朱慈烺又暗暗警醒自己,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轻视也,任何时候都不能疏忽大意,小看敌人,或者是得意忘形,哪怕是在一帆风顺的战局中,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防止敌人的绝地反击。   李自成能席卷天下,靠的绝不是运气,哪怕他只剩下十八骑兵,都不能小瞧他。   除了挫败李自成的伏兵之计,今晚还有另外一个大收获,那就是在驰援王允成的途中,虎大威遭遇了百十名闯营骑兵,一番激战,将其全部击溃,并擒获了试图逃跑的首领,一审问,居然是李自成的副手,闯营大掌盘,负责在贾鲁河畔断后的田见秀!   虎大威大喜,立命部将杨进喜将田见秀押送到后军,交到太子殿下的面前,而他自己则继续率兵驰援王允成。   听到抓获了田见秀,朱慈烺眼睛的喜悦也是藏不住。   官军剿匪十几年,但却从来都没有抓获过任何闯营的重要将领,包括崇祯十一年,孙传庭将李自成杀的只剩下十八骑,但闯营的重要将领却一个也没有抓到,全都在决战的过程中趁机逃跑了,其后李自成蛰伏商洛山中,这些人纷纷归队,以至于李自成很快就恢复了元气——这也是崇祯帝对孙传庭的不满之处,没抓到李自成也就算了,为什么他手下的大将你也一个没有抓到。孙传庭却是有苦说不出,运气这东西,根本不是文字可以描述的,运气来了,哪怕是败仗也会有些收获,没有运气,即便是胜仗,也抓不到对方的重要将领。   田见秀的名气虽然不如刘宗敏李过,但他的被俘却有重大的意义。这意味着,官军的坏运气终于是过去了,而闯营的好运气也终于是用完了。   “殿下,田见秀什么也不说,除了要了一杯水。”   朱慈烺将田见秀交给了驸马都尉巩永固看守,并由吴牲带领参谋司的三位参谋进行审理。田见秀是闯营老人,深知闯营虚实,如果他能和盘托出,对官军明天和闯营的决战有莫大的帮助,因此不顾深夜,也不顾疲惫,朱慈烺令吴甡立刻展开审讯。   但田见秀却不配合,一直都沉默不语。   朱慈烺笑了,既然要了水,那就说明田见秀没有求死之心,现在的沉默不过就是一种自我说服自我的过程。就像是松山战败的洪承畴一样。想到洪承畴,朱慈烺心中就是一痛,洪承畴已经投降,不知道他有什么将大明九边和京畿重镇的虚实,一五一十的全部都告诉皇太极呢?   历史上并没有关于这一点的记载,只知道在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前,建虏统治者都对洪承畴抱持着深深地怀疑,直到建虏南下,发出剃发令,江南民变,天下大乱之时,建虏才任命洪承畴为江南经略,第一次赋予他重任,也是第一次给予他信任。   收回心思,朱慈烺缓缓道:“好吃好喝供着,不必逼他太紧。”   “可明日就是决战……”巩永固有点急。   朱慈烺微笑:“闯营主力全部都在中牟县边界,就算田见秀什么也不说,也不会妨碍明天的大局。倒是闯营的一些隐秘事,比如他们当初在商洛山中究竟是怎么重整旗鼓,又是怎么蛊惑百姓,而李自成有没有狡兔三窟,这些才是我更想知道的。而这些事不必着急,我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田见秀自己就会想通的。”   历史上的田见秀本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1646年降清,李过南下时复归李过,旋又降清,但多尔衮下令“降叛反复者俱斩”,随即被杀。   “臣明白了。”巩永固抱拳躬身,急急去传达太子的新命令。   朱慈烺望向东方。   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   “殿下,休息一会吧。你都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田守信走上来,双眼里满是担心,自从到了军中,作为东宫典玺的田守信就很少在太子面前说话,一来他对军事不懂,二来他深知太子殿下的脾气,太子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而他这个东宫典玺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太子的身子,只要太子身体康健,他就心满意足了。   朱慈烺点头。说实话,他真的是累了。   决战在即,他必须养精蓄锐,用清醒的头脑应对一切可能的变故。   休息前,朱慈烺最后看向吴甡。笑问:“先生以为,李自成会明日会采用什么战略?西进还是东攻?”   ……   和朱慈烺的轻松和信心不同,李自成此时正血红着眼睛,遥望着中牟县的方向。   伏兵之策失败,意味着闯营再没有回旋的空间,天亮之后,要不和朱家太子决战,要不就是全力跨过壕沟、击溃壕沟后面的小袁营,但不管是哪一个选择,对闯营来说,都将是一次凶险的尝试。 第五百三十五章 穷寇必追(7)   李自成经历过很多的凶险,也曾经做过很多难以决定的选择。   现在的煎熬,让他仿佛回到了崇祯十一年,在孙传庭的围追堵截之下,他闯营陷入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险境……   只不过现在换了一个人,不是孙传庭,而是朱家太子了。   牛金星低头不语,伏兵之策是他和李自成两个人共同想出来的奇谋,原以为可以一战而定,最起码可以挫败官军的锐气,然后闯营就可以从容撤退,不想却失败了,郭佛陀村的一场混战对官军无所谓,对闯营来说却是一场灾难。长夜过去,等到东方日出,闯营面临的局面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凶险。   如此情势下,自认“足智多谋”的牛金星也不敢轻易的向李自成献策了。   静寂之中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掌盘急匆匆地走进大帐,对李过小声说了两句。   李过听完脸色一变。   “出什么事了?”   李自成耳朵极其灵敏,转头问。   李过抱拳:“咱们派去小袁营的使者被杀了,人头被悬在了旗杆之上。”   李自成并不知道李岩曾经试图劝降朱成炬之事,更不知道小袁营里有前商丘知县梁以樟在坐镇,所以他到达中牟县边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前往小袁营,试图说服袁时中重归闯营。如果小袁营能“反正”,闯营眼前的壕沟立刻就变成了坦途,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朱家太子也就不足为虑了。   但现在使者被杀,意味着劝降失败,小袁营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袁时中,卑鄙!”   “娘求的,额非杀了他不可!”   闯营众将义愤填膺,纷纷咒骂。   李自成却很冷静,使者被杀他并太意外,袁时中既然做了,就不会轻易回头,派遣使者不过是抱持最后的一丝希望罢了。   “军师以为,天亮以后,我义军应该是西进还是东攻?”   众人愤怒的咒骂声中,李自成忽然说话。   然后大帐立刻就静寂。   不同于其他流贼的散漫,闯营军纪一向严厉,李自成的权威也是不容挑战,他说话时,没有人敢喧哗。   西进是攻打袁时中,东攻则是同朱家太子的主力决战。   其实除了西进和东攻,闯营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南走。绕开中牟县,退往南面的尉氏县。不过官军主力已经从后面包抄而来,闯营如果南走,等于是未战先败,骑兵或许能脱困,但步兵和老营家眷怕是要落到官军手中了,加上据探马的回报,官军在尉氏县边界布置有一支人马,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闯营绝不会南走。   北面是黄河,不在众人考虑中。   牛金星拱手回道:“属下以为,虽然形势严峻,但我义军仍有将近七万的精锐,朱家太子,左良玉,加上虎大威,其兵马不会超过七万,我义军在兵力上并不吃亏,唯一的劣势,在于我义军腹背受敌。攻小袁营,朱家太子必攻击于东,和朱家太子决战,小袁营必骚扰于西。单独的西进或者东攻都不是上策。守强攻弱才是稳妥之计。袁时中虽然挖掘有壕沟,但其士兵孱弱,绝不是我闯营精锐的敌手,只要我闯营有一彪人马能突过壕沟,小袁营必然闻风溃败,我军前后夹击的危局自解。壕沟是我闯营的拦阻,但只要我闯营能越过壕沟,那么壕沟就变成是官军的阻隔了……”   众人静寂。   虽然牛金星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官军七万,我方七万,人数差不多,但双方面对面、摆开阵势厮杀,闯营却没有胜利的把握,所以才不能决战,只能东守西攻,挑软柿子捏,只要越过壕沟,闯营就算逃出生天。   李过刘芳亮等猛将心中都是叹息:去年之前,闯营对官军一直都心存戒惧,尤其是面对左良玉、曹变蛟、虎大威这些主力官军,除非是兵马数倍于官军,否则闯营绝不敢轻易和官军开战,但去年之后,尤其是项城之战后,闯营渐渐打出了信心,即使是在相同兵力的情况下,也敢捋一下官军的虎须了。郾城、襄城连败左良玉,又合围开封,连续的胜利之下,闯营士气高涨,即使面对官军来援之兵,也丝毫不惧。   可是一场贾鲁河之战,却让闯营膨胀的信心又缩了回去,众人赫然发现,原来官军还是那么强啊。   李自成点点头,沉思道:“要想攻破小袁营的壕沟,最少也得有三万人,也就是说,我闯营最多只能拿出四万人防御官军,四万人对七万人,应该可以守住的吧?”   说罢,目光环视众将,他不止是问牛金星,也是在问自己。同时也是在问在场的闯营诸将。   众人默然,只有李过起身抱拳,慨然说道:“项城之战时,我闯营兵力并不占据,但最后却杀败了官军,更不用说,这三两年来,我闯营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止一次。防守比进攻更占优势,只要布置得当,以少打多,坚守阵地完全不成问题!”   李过韧性极强,贾鲁河之败没有挫折他,反而更激发了他的斗志。   李自成不置可否,目光又看向其他诸将。   诸将大多都皱着眉头,牛金星的策略并不高明,其间蕴藏着很大的凶险,一旦闯营守不住阵地,被官军突破,而西面尚没有攻破小袁营的壕沟,两军前后夹击,那么等待闯营的必然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退一步讲,就算闯营守住了阵地,也突破了小袁营的壕沟,但接下来如何撤退又将是一个大难题。贾鲁河之战时,因为牺牲了田见秀的二十万老弱,才保证了闯营精锐的安全撤退,这一次撤退又要牺牲谁呢?在场的都是闯营的根本,手心手背都是肉,谁留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众人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现今的情势下,东面防住官军的攻击,西面击溃袁时中,越过壕沟,逃出生天,好像是闯营唯一的选择。   众将都不说话,连刘芳亮都是默默,李双喜虽然想说话,但他是晚辈,除非是李自成亲自点名,否则他没有资格发表意见。   李自成暗暗叹口气,问:“李岩呢?他探查官军的动向还没有回来吗?”   “没,但属下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李过回答。   “等他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说罢,李自成负手开始踱步。   贾鲁河战败后,李自成最大的懊悔就是没有听从李岩的建议,撤军缓攻,又轻视了官军的战力,以至于一手好牌打成了烂局,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这一次他一定要等李岩回来,征询李岩的意见,然后再制定明日的征战策略。   等待中,牛金星默默不说话,但脸色却有点不自然,他是闯营的军师,但李自成却要等李岩回来,明显的就是对他的策略缺乏信心。   一片静寂。   众将都低头默想心事,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大约一刻钟后,蹭蹭脚步声响,李岩终于是回来了。他脚步匆匆,一脸忧虑,就好像他探查的情况对闯营十分不利。   和李岩一起进入大帐的还有总哨刘宗敏。刘宗敏脸色苍白的吓人,不停的咳嗽,军议之事李自成不想惊动他,但他还是自己来了。   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两个亲兵用竹竿抬着,刘宗敏倔强的直着脖子,不肯将头靠在椅背上。   众将都起立迎接,李自成抓着刘宗敏的手,望着刘宗敏几乎是在一天之内就干瘦下去的脸,几乎要掉下泪来。刘宗敏却甩开他的手,狠狠道:“明日的决战关系我闯营的生死存亡,闯帅你可不能像娘们一样!”   李自成这才收住心神,看向李岩:“李公子辛苦了。不知官军情况如何?”   “官军已经在郭佛陀村五里之后扎营,前后左右都有哨兵警戒,巡防甚是严密,但营中却漆黑一片,少有火光,看样子士兵将官都在熟睡,明日肯定是要和我义军决战了。”李岩回。   李自成点点头,这一点都不意外,官军现在隐隐然已经占据了上风,这一夜肯定能睡一个好觉。于是讲了牛金星“西进东守”的之策,在他说话间,有风吹进大帐,帷幔撩起,火把摇曳之中,坐在椅子里的刘宗敏的咳嗽声根本停不住,咳咳咳咳,感觉都快要把肺给咳出来了。李过急忙令人将帐门扎紧了。   众将都是“兔死狐悲”,每个人都明白,总哨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李岩原本已经在马扎里坐下了,听了“西进东守”之策,立刻站了起来,抱拳,一脸忧虑的道:“属下以为,西攻东守恐非良策!”   “为何?”李自成问。   “我义军现在只有六万余人马,兵力本来就不多,若是分开使用,等于是一根蜡烛两头烧,如果出了意外,三万人马攻不下小袁营,四万人又挡不住官军的攻击,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自己耗死了自己。”   李自成沉思道:“那你以为该如何?”   “属下思来想去,觉得西进东守完全在朱家太子的预料之中,以朱家太子的狡诈,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后招,倒不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明日一早,不管袁时中,全军向官军发动猛攻。朱家太子一定想不到我军会猛攻,措不及防之下,我闯营说不定会有大胜的可能!”李岩声音一向冷静,此时却说的有点激昂。   大帐一片寂静。   李岩所说,众将不是没有想过,但都没有信心。   “额赞同!”   只有李过站起来响应,穿蓝色箭袍,戴着灰色毡帽的他,就像是年轻时的李自成:“大军分开,两边作战,不是兵家所为。官军主力和我闯营人数差不多,何必惧怕?只要击溃了朱家太子,壕沟那边的袁时中不过就是冢中枯骨!”   有几个将领在点头。   李自成不说话,但眼神里却分明的闪过了激动。   他未尝不想决战。   但眼前的兵马是他最后的家底,一旦不顺,他怕是要重蹈崇祯十一年,十八骑兵马逃回商洛山中的覆辙了,上一次他侥幸逃过,但这一次未必还能有那样的好运气。最重要的是,闯营兵力不占优势,而朱家太子率领的官军主力又出乎意料的能打。贾鲁河畔,十万闯营精锐都没有能吞下三万官军,现在又何敢奢望六万五千人,打败对方的七万人呢?   刘芳亮和党守素却都是默默无语,贾鲁河之战,他们两人亲率步兵主力向官军发动进攻,对官军特别是京营兵马严整的阵型、森然的长矛、威力强大的鸟铳、有深刻的印象。在现在闯营士气低落,官军却士气高涨的情况下,他们不觉得双方对战,闯营会有取胜的机会。   牛金星也是默然。   “李公子……”刘宗敏终于停住了咳嗽,抬起头,喘息的问道:“贾鲁河边时,我闯营加曹营一共十万,官军不过三万,你却认为不能取胜,不可同官军决战,今日我闯营不到七万人,你却做出相反的判断,为何?”   牛金星不动声色的撇了一下嘴,刘宗敏所问的正是他想问的。   李岩向刘宗敏抱拳行礼,又看向李自成,朗声道:“贾鲁河边时,我义军虽然有十万,但后方大军却远在四十里之外,难以提供支援,官军虽只有三万,但因为是朱家太子亲自领军,士气高涨,营中又火器众多,是我义军从没遇过的劲敌,此乃天时不如;”   “朱家太子城府极深,在归德按兵不动将近两个月,任凭开封城风雨飘扬却岿然不动。骤然出动,必然是有必胜的把握和延绵的后招,又已经占据了贾鲁河的有利地形,截断了我军获取水源的途径,大军无水则不能战,此乃地利不如;”   “曹营虽然是我义军,但罗汝才目光短浅,出工不出力,相反,在朱家太子的统御之下,左良玉虎大威却都是一力向前,毫无桀骜之相,此乃人和不如。”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义军这边,所以贾鲁河不宜战。”   “彼时小袁营刚刚叛变,人心不稳,壕沟也尚没有挖成,我义军有快速闪击,击溃小袁营的可能,所以属下当时认为,击溃小袁营,保证义军后方的安全是第一要务,在贾鲁河边和官军决战,乃是正中朱家太子的下怀。”   李岩清朗的声音在大帐里飘荡。   众将倾听。   李自成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第五百三十六章 壕沟决战(1)   在贾鲁河边和官军决战,是李自成做出的决策,李岩现在所指出的不能战的理由,每一条都是在打他的脸,同时也是在降低他的领导权威。特别是最后一句,如果他李自成能听从李岩的建议,派骑兵袭击小袁营,也许就不会有今晚进退两难的险境了。   任何一个领导听了李岩这番话,心里都不会痛快。   牛金星目光斜睨,嘴角浮现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冷笑,心说:李岩啊李岩,你究竟是聪明呢还是愚笨?居然当面揭闯帅的短,你真以为闯帅不会生气吗?   “那今日又为何能战?”虽然虚弱,但刘宗敏的目光却依然犀利,他直勾勾地盯着李岩,艰难的说道:“官军火器依然占据优势,有贾鲁河之胜,士气必然也高涨,相等兵力下,我闯营又有几分取胜的机会?”   李岩沉默了一下,向李自成抱拳道:“并非是因为今日能战,实乃是因为今日必须战!西攻东守取胜的机会……微乎其微。”   晚间见面之时,李岩只所以没有直说,乃是因为闯营还有伏击之策,如果伏击成功,形势自然逆转,不需要他再献策,现在伏击失败,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听到此,李自成眉头皱得更深,牛金星察言观色,立刻问道:“李公子,你何以认为西攻东守的胜机微乎其微?如果牛某记得不错,几个时辰前你可还说,我闯营突破小袁营的壕沟不成问题。”   李岩点头:“是,在下现在也依然认为,我军突破袁时中的壕沟不是问题,毕竟壕沟太长,袁时中不可能处处重兵防守,只要一处突破,我义军就可以抢到胜机。问题是,几十里的壕沟不可能瞬间填平,只能选择性的填平几段,我闯营兵马加家眷,一共将近十万人,要想通过壕沟撤退到安全地带,需要相当的时间。以朱家太子的狡诈,一定会选择半渡而击,令我首尾不能相顾,渡过壕沟的将士急于逃跑,没过壕沟的士兵没有战心,只想着退过壕沟,到时等待我闯营的必然是一场大溃败……”   众将微微变色,大帐寂静,只有刘宗敏的咳嗽声。   牛金星捻着胡须,有点不甘心的追问道:“如果我军能快速突破,不给朱家太子半渡而击的机会呢?”   “难。”   李岩摇头:“袁时中的壕沟宽两丈,深两丈,堪比护城河,就算小袁营的士兵再不经战,依靠这么宽的壕沟,依然可以抵挡一阵,更何况,小袁营里除了小袁营的士兵,很有可能还会有朱家太子的兵。虽不会多,但应该都是精锐。”   “嗯?”   李自成脸色一变:“你何以这么认为?”   众将也都是吃惊,如果小袁营里官军,那战力恐怕就完全不同了。   事到如今,李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下午他试图劝降朱成炬,结果被擒获,然后见到前商丘知县梁以樟和侯恂的二公子侯方域的事情讲诉了一遍。   “梁以樟?他还活着?”   不等李岩说完,牛金星就吃惊。   刘宗敏用力抓着椅子的扶手,大骂道:“狗官!”   李自成脸色沉沉,他算是彻底明白,小袁营为什么会突然叛变了,原来是早就和官府勾结上了。然后又有点微怒,下午的事情,李岩为什么现在才说?   牛金星沉思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道:“就算梁以樟在小袁营,也并不能说明其营中有官军,中牟在我后方,从中牟、尉氏、新郑,这一片的区域一直都在我闯营的控制之中,若有官军兵马经过,我军岂能不知?对了,这本就是李公子您的职责,李公子您可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报告……”   略带讥笑的看向李岩。   李岩点头,坦然承认道:“我事先确实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情报,也没有发现官军的踪迹,不过这并不能证明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像朱家太子的官军悄悄潜过通许县一样,事先和事中,我也没有收到任何的情报。”   “哦,这样啊……”牛金星轻轻哦了一声,恍然中带着一些轻蔑。   李岩不理会他对自己失职的嘲讽,向李自成拱手:“闯帅,探查情报,属下有重大的失误,属下不会,也不能逃避责任,但属下坚持认为,东守西攻胜机渺茫。我闯营唯一的胜机在东攻!”   李自成沉思着没有说话,椅子里的刘宗敏却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沙哑着问:“胜机在哪?”   “在勇气,在决战之心!”   李岩的声音忽然激昂了起来:“昔日,秦军势大,各路诸侯不敢进军,项羽却力排众议,独自率领楚军渡过漳河。炊具砸破,战船凿沉,士兵只带三天的粮食,以示此战无还心。在项羽激励下,楚军九战九胜,大败四十万秦军,靠的就是有死无生,拼死杀敌的勇气!现在我义军的处境比当年的项羽更加险峻,对面的官军却没有四十万,不过区区地七万,和我闯营兵力大致相同,我闯营又有何惧怕?”   “我义军不怕败,败了还可以再重起,朱家太子却怕死了,他苦心经营,整顿京营,好不容易才凑了这么一点的兵马,一旦败了,立刻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兵败开封,丢失中原的责任,即便他是朱家太子,恐怕也是担当不起来的。到时,那些反对他出京的大臣、被他整饬过的勋贵,必然会群起攻之。更不用说松锦大败,关外的建虏虎视眈眈,他要考虑的、面对的,比我义军要多的多,只要我义军表现出强大的战力和决死的勇气,朱家太子必然会退军!”   太子朱慈烺曾经在给李岩的信中提到过大明的心腹之患乃是关外的建虏,李岩身为汉家子弟,应该御敌于外,而不是兄弟阋墙。由此李岩知道太子最担心的是关外的建虏。   “再者,京营之兵都是新兵,最倚仗的就是火器,我义军可多使用盾牌,或者利用咱们老营的马车,上立门板或者伐木成排,改造成盾车,用以遮挡官军的鸟铳,三到四人推行,将士们藏身其后,如此,官军的鸟铳就失去了威力,待到两军阵前交锋,我军奋勇而进,必可击败官军!”   李岩声音清楚而有力,闯营众将听的连连点头,原本低沉的心情渐渐被鼓动了起来,刘宗敏更是猛拍扶手,大声的叫好,于是更多人赞同明天和朱家太子决战,而不是东守西攻。   于是李自成下达命令,明日和官军决战。   众将散去,急急去准备。刘宗敏也被抬走。   帐中只剩下李自成和牛金星两人。   李自成独眼无情:“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躬身拱手:“李公子见识高明,全力猛攻的确是是额闯营唯一的生路,不过有一点属下不赞成。李公子说,我闯营不怕败,狗太子才怕败,这一点怕有商榷之处,如果是四方野战,闯营当然不怕败,败了可以跑,跑了可以卷土重来,这事闯营也不是做过一次两次了。但今日不行,前有壕沟,后有追兵,一点退路都没有,一旦败了,闯营可就全军覆没,这些老兄弟恐怕就要到阴曹地府里面去相见了……”   一边说,一边观察李自成的眼角,见李自成面无表情,心知说中了李自成的心思,于是继续道:“所以,还是要备一条退路,以防万一。李公子说了项羽的破釜沉舟,但却不知道,项羽在渡过漳河、破釜沉舟的同时,却令范增在下游悄悄修建了一座桥梁,就算是巨鹿败了,他项羽也有退路……”   李自成不说话,但心中却已经有了定夺。   ……   清晨。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朱慈烺就醒了,他睡了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大战在即,他心情沉重又忐忑,根本无法入睡。披衣而起,坐在灯下,看中牟地形图,又看梁以樟刚刚送来的一封密信,思索着天亮之后的作战计划。   脚步急响,好像有人到了账外,但却被田守信打发走了。   “是谁?”朱慈烺道。   “董朝甫派探哨来报,说流贼正在砍伐其营寨周边的树木……”田守信回答。   “哦。”   朱慈烺心中一动,抓了放在桌上的千里镜,长身而起,箭步出了营帐。   “殿下,你刚睡了一个时辰……甲胄,唐亮,快把殿下的甲胄取来~~”田守信劝不住,只能抱了一件披风,急急追上来。   站在营门的箭楼之上,披着风衣,迎着晨风,朱慈烺举着千里镜向流贼大营所在的方向望去。   但太远了,天色也还没有亮,除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再也看不到其他。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思索流贼砍伐树木的用意,是构建工事呢,还是想要制作桥梁,直接铺架在壕沟之上,以便通过壕沟呢?不过方圆几十里之内并没有多少树木,中原久旱,饥民们吃草根树皮,很多树木被剥去树皮,早早地就枯死了,流贼就算是十万人马一起出动,一夜之间也砍伐不到多少的树木。   所以,朱慈烺不担心流贼砍树架桥,只担心流贼会有其他的用意。   “殿下。”   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兵部右侍郎吴甡来了,连夜的急行军,连朱慈烺这样的年轻人都有点顶不住,吴甡却始终精力充沛,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头。   田守信伸出右手,将吴甡扶上来。   吴甡远望对面的流贼大营,肃然道:“看来闯贼知道我军的大炮快要到了,连天亮都等不得,就急于想要进攻了。”   现在跟随大军主力的只有十门青铜小炮和不到二十门的轻型佛郎机炮,神机营大部分的装备和火炮都还远远地落在后面,时间推移的越长,官军大炮到达的就越多,流贼军力本已经没有多少优势,如果再有大炮相助,就更不是官军的对手了。   这一点,闯营上下每一个人都明白,所以他们一刻也不能等。   “先生昨晚说,闯贼今晨会东攻,看起来真是如此。”朱慈烺道。   “东攻是闯贼的垂死一搏,战略上不足为虑,但战术我军还是要小心应对,毕竟闯营仍有七八万的人马,实力犹在。”吴甡道。   朱慈烺点头。   每一战都是生死,都要认真对待。   吴甡顿了顿,又道:“不过臣更担心的是小袁营。”   “你担心小袁营顶不住?”朱慈烺问。   吴甡点头:“能否全歼闯营,抓获闯贼,小袁营是关键,如果他们顶不住,围歼闯营的计划怕是难靖全功。只可惜除了马进忠和杨轩,咱们不能支援他们更多的兵马,不然严守壕沟,前后夹击,闯贼就算是长了翅膀,今日也休想飞出去。”   兵力不足,粮饷匮乏,或者说有战力的士兵不够多,是官军现在最大的困窘。不然可以实行一个更大的包围圈,令李自成插翅难飞。   朱慈烺比任何人都希望一战歼灭闯营,抓获李自成,解除了大明王朝甲申之变的危机,也缓解北方流贼四起的乱局,然后就可以抽出全部的兵力和精力,应对关外的建虏了。但他心里却也清楚的知道,对小袁营的要求不能太高,毕竟他们流贼出身,战力不强,只要他们能按照计划,坚守半天时间,就算是他们立功了。   流贼之乱非一日而起,也非一日所能平定,在小冰河气候不改、旱灾蝗灾不断、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尚没有推广开来之前,想要一战平定北方的民变,是不现实的。   就算杀了李自成也不能。   其部下依然会继续流窜。   现在要做的就是限制。   今日就算不能彻底歼灭闯营,抓获李自成,也要令其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回陕西的干旱贫瘠之地,两到三年之内不能再为害中原,等两到三年过去,危机缓和,再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   想一想,朱慈烺取出袖中的那封密信交给吴甡。   吴甡看罢大惊:“殿下,梁以樟私放李岩,臣以为应该重罚!”   朱慈烺笑:“李岩可是拿侯方域做要挟,你就不怕你好友的儿子有个闪失?”   “大敌当前,臣心中没有私情,只有公义。”吴甡肃然道:“李岩曾是大明举人,不思报国,反而投靠流贼,为闯贼出谋划策,实乃是十恶不赦之罪,梁以樟不为国除恶,反而瞻前顾后,为私情而纵放,臣以为,此罪不可不罚!” 第五百三十七章 壕沟决战(2)   朱慈烺笑一笑,对吴甡的观点,他是赞同的,但对梁以樟纵放李岩之事,他却也不想治罪,原因很简单,侯方域不是无名小卒,而是在“归德烧粮”中立有大功之人,为一李岩,而不顾侯方域的性命,令人齿冷。如果梁以樟真这么做了,看似立了功劳,但其实却是失了人性。无人性者,不会是好官。朱慈烺以后倒不敢重用他了。   只所以要将梁以樟的密信拿给吴甡看,就是想知道吴甡的态度。   梁以樟是史可法的弟子,和吴甡侯恂都属于是东林党。东林党是当今朝堂上的第一党,虽然有方士亮,光时亨那样的搅屎棍,刘宗周那样的老顽固、老迂腐,林欲辑那样的老糊涂、蒋德璟的刻板、李建泰的名高德浅、钱谦益的头皮凉,但却也有李邦华、倪元璐、吴甡、范景文、史可法这样的刚直之臣,因此朱慈烺也想要通过吴甡,潜移默化的向东林人传达自己的一些处事理念和治国思想。   果不其然,吴牲对梁以樟的行为果然不容忍。   “梁以樟已经自请处罚,是罪是罚,此战结束之后再说吧。”   朱慈烺声音淡淡,目光看向东方的晨曦,沉思了一下:“至于李岩嘛,今日之战后,他怕是没有在闯营立足的机会了。”   吴甡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朱慈烺笑:“我营中一直都有两辆特殊的马车,先生你难道就没有奇怪过吗?”   ……   “呜呜~~”   晨光亮起之时,被折腾了半宿,仅仅休息了不到三个时辰的闯营大军开始列阵而出,各个大小掌盘的将旗在晨曦中飘扬,很快就人头涌涌,旌旗如海,卷起漫天的烟尘。   李自成自领中军,刘芳亮在左翼,党守素守右翼,刘体纯领骑兵。李过和高一功在后军保护老营家眷。   这一番的调派颇令人意外,李过是闯营猛将,在刘宗敏重伤的情况下,众将都以为他一定会担当骑兵冲锋官,想不到最后担当这个职位的却是刘体纯。   但闯帅命令,没有人敢有异议。   闯营现在一共有六万五千精兵,李过和高一功领一万人马护卫老营,并防止小袁营过沟偷袭。李自成率中军两万,其中五千人是精锐骑兵,刘芳亮的左翼两万,右翼的党守素兵马稍少,领一万五。   五万五千人马虽然不多,但却都是闯营精锐,又都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人人都打起精神。今日早饭,所有出战的将士都饱餐一顿,各个大小掌盘都亲自下到军中鼓舞士气,一番激励之下,闯营士气比昨天高涨了不少。   而在闯营精锐之前,还有大约两万多名流民担任先锋,他们大部分都是从贾鲁河边溃败的二十万人中间的一员,一路逃跑,终于是逃回了闯营,还有少部分是老营中的老弱,被李自成抽调,组成了这么一支炮灰大军。为了给炮灰鼓劲,今早炮灰和闯营精锐享受了同样的待遇,都是饱餐加赏银,此时行走在闯营精锐之前,乱糟糟地两万流民大军竟然也有些决战的气势。   闯营刚有出营的迹象,董朝甫的探哨就立刻飞骑回报给了太子。   和闯营一样,官军将士这时也正在在饱餐,连续几天的急行军,昨晚又只休息了半宿,很多人都还没有从疲惫之中修整过来,但没有办法,大敌当前,生死一线,所有人都得咬紧牙关坚持。   君不见太子爷都在坚持吗?   “出征。杀敌!”朱慈烺原本正在和将官们一起用早餐,听完军报,立刻下令出征。自领军出京之后,每日早中晚,太子都会和军中的将官们一同用餐,天天轮换不同的人。到现在,京营、左营到虎大威营,所有百总以上的将官都已经和太子爷一起吃过饭了。   大明朝文贵武贱,文武界限分明,不说太子,就说文官们也很少和丘八们一起吃饭啊,和太子爷一起吃饭,那是多大的荣宠啊。朱慈烺此举大大收买了军心,同时也熟知了军中的中下层将领并能实时了解军情和军心的变化。   “咚咚咚~~”   太子军令一下,出征鼓立刻响起,官军营门大开,各部依次出营。   “贼寇已经被围在壕沟之前,进退失据,我军何不紧守营寨,以逸待劳?为何要出营和流贼决战呢?”   出营的大军中,一名全身甲胄,跟随在太子身后的将领小声问。   却是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问的是练使张家玉。   张家玉小声回答:“因为小袁营没有能力骚扰闯营的后方,如果我军闭营不出,闯贼顺势在我营前挖掘壕沟,阻断我军道路,然后折向南方,我军想要将闯贼歼灭在壕沟之前的战略构想就有可能会落空。再者,太子领军,兵力又不差,流贼出阵挑战。岂能挂起免战牌?”   巩永固听完一拍脑门:“是我糊涂。”   营门前的角楼上。太子朱慈烺正举着千里镜仔细看,当远远望见流贼大军之前有一大批的流民充当先锋时,他嘴角露出苦笑,看来今日不止是决战,更将是一场苦战,流民虽然什么战斗力,但对官军不多的火药铅弹却有巨大的消耗作用,如果昨日在贾鲁河畔,闯贼不着急进攻,而是等后续兵马到来,以二十万老弱为前驱,十万精锐为后援,用老弱消耗官军的火炮和弹药,谁胜谁败还真说不定呢。   “咚咚咚~~”   鼓声缓慢而有力,官军出营之后,摆出了一个五六里长的大阵,太子领京营为中军,左良玉在右翼,虎大威在左翼,中间又分为一个个的小方阵,旌旗密集,长枪如林,几百面行军鼓一起敲响,驱动着大军缓缓向前。   从天空远望,不论声势还是军容,官军都远胜流贼。   但朱慈烺心中却有忧虑。   贾鲁河之战,虽然官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伤亡却是非常惊人的,精武营五个千总队,减员了四分之一,左柳营更是没有了三分之一,所幸因为甲胄齐备,直接战死的军士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轻重伤,除了少部分重伤者难以治愈之外,轻伤者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半年,就可以伤愈回归。相信有贾鲁河血战胜利的经验,这些伤愈归队的将士,一定会成为精武营的中坚力量。   除了甲胄,京营配备的优良医官也是官军将士受伤多、死亡少的原因之一。   不同于军中传统的医官,太子从澳门医学院请来的医官已经具备基本的现代外科医生的素质,对刀伤箭伤、大出血之列的处置,相当有效率和成果,避免了将士们无谓的死亡。   当然了,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麻醉药,受伤士兵的处置是相当惨烈的,整个过程像是杀猪一般。期间,太子曾经探视过一次,默默无语之后又长长叹息。   精武营五个千总队原本七千五百人,今日仍能参战的不到五千人,左柳营一万人,今日不过六千多,虎大威两万人马受损不多,左营原本五万精锐,在贾鲁河伤亡将近一万,又有一万人被太子派往了尉氏县,防备闯贼可能的逃窜,因此今日参战的左营士兵只有三万人。   算上三千营,左营骑兵,不多的神机营,今日官军总数刚刚六万出头。   此时站在中军大纛之下向前观望,只见旌旗猎猎,军阵整齐,六万官军随着咚咚的战鼓声,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压进。右翼的左营士兵稍微乱一点,步伐和军列不是太整齐,但剽悍之色却胜过中军的京营。左翼虎大威的两万部下,除了本部的一千骑兵三千步兵,其他一万四千人都是从杨文岳手中调来的保定兵的精锐,实际战力不如左营,但军容军阵却比左营齐整多了。   昨日大战结束之后,太子虽然没有立刻论功行赏,但风声却已经传出来了,每一个参加贾鲁河之战的士兵都会有重赏,受伤者立功者加倍,战死者更是可以得到三十两的抚恤。   又有昨日贾鲁河的大胜,两者相加,官军士气极盛。   将官们都认为,此战必胜。   但朱慈烺却一点都不敢大意,他清楚知道,李闯能席卷天下,一次次的从战场逃生,靠的绝不止是一点点运气,而是因为他身边始终都有一支忠心耿耿、老兄弟组成的精锐亲兵力量,即便是在逆境之中,也足以保证李自成等主要领导能脱离战场,摆脱官军的追击。贾鲁河之战官军虽然胜了,但闯营主力并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曹营的离去虽然对闯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削弱了闯营的力量,但却也让闯营变得团结并明白了身处的险境。今日闯营敢于决战,明显就是抱持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   拼死力战的队伍最是可怕,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温泉关三百勇士都是著名的例子。因此绝不能大意。   大军出营之时,朱慈烺再一次的向各部指挥官传达了自己的命令。   流贼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诸军切不可轻敌!   大军出营两里,很快就和闯军相遇了。   官军立刻停住行军的脚步,摆开临敌的阵势。对面的闯营也不示弱,呜呜地号角声中,李自成的“闯”字大旗高高地立了起来,马步骑兵以闯字大旗为中心,前后左右一共摆出了三重战阵,刘体纯率领五千精骑立于中军之处,两翼的刘芳亮和党守素摆出了准备厮杀之态。   而在他们前面的两万流民兵则是一字摆开。衣衫褴褛、哆哆嗦嗦之中,已经没有刚出营时的气势了——刚出营时,有鼓鼓的肚子和怀中的碎银子当胆气,但是当和官军相遇,看到官军黑压压地阵势后,所有人都害怕了,特别是那些昨天参加了贾鲁河之战,被官军杀的溃不成军的逃兵,今日再遇到昨天的苦主,那尸山血海的噩梦立刻又涌上心头……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心中忽然有一些不安的感觉,因为他看到在闯军两翼的步兵队列中,士兵们用大块的篷布隐藏了一些东西。双方军阵相距两里,他虽然可以看到篷布,但却无法知道篷布下面隐藏了什么。   吴甡也注意到了,他举着千里镜望,又捻着胡须猜测。   “殿下,流贼骑兵都在中军,两翼都是步兵,请给臣一支骑兵,冲击流贼的左翼,臣必斩将夺旗而回!”中军小将佟定方主动请命。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神中充满了决胜的渴望。   闯营的阵列和传统的华夏阵列相反,骑兵不在两翼而在中路,在佟定方看来,这是有违兵家常理的,一旦两翼的步兵被骑兵冲阵,中军的骑兵是救还是不救?如果不救,两翼会溃败,如果救了,中军就空了,何况骑兵摆在中路,除了一锤定音,直冲对方的中军之外,再没有其他用处。相反,如果是布置在两翼,就如同是两只伸长的胳膊,可以纵深迂回,将敌人包裹在阵中。唐宋以来的汉军,包括现在的建虏,都是步兵中军,骑兵在两翼,所以对流贼的行军布阵,他有点搞不懂,同时认为是骑兵突击、一举破阵的好机会。   昨日他就想突击了,但昨日流贼势大,官军稳守为主,他没有机会提出。   今日他不想放过。   朱慈烺却摇头。他明白佟定方的心思,也不怀疑佟定方的武力和骑射,但他更知道流贼这么布阵是有道理的。流贼同官军作战,一向倚仗的就是人海战术,而官军骑兵少,补充又比较困难,面对数万人的流贼人海,千人的骑兵突击难以奏效,甚至就算步兵被官军击溃了,流贼也不在意,因为他们的士兵源源不绝,官军却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当初曹文诏率领的两千关宁铁骑,就是这么慢慢地被消耗掉的。   昨日贾鲁河之战,三千营损失三分之一,左营骑兵也损失了三分之一,现在每一个骑兵、每一匹战马都是宝贵,除非闯营出现溃败之相,用骑兵追击,否则朱慈烺不会轻易命令骑兵去冲击流贼的军阵。 第五百三十八章 壕沟决战(3)   “呜呜~~”   就在佟定方请命之时,对面闯营阵中忽然响起号角之声,接着中军一开,灰色毡帽,蓝色箭袍,骑着一匹乌龙驹的李自成忽然纵马而出,带着三四个亲兵,来到了闯营的军阵之前,举起右手里的马鞭,一边巡阵。一边大声的呼喊,鼓舞士气。   因为距离两里地,流贼又呼喊震天,朱慈烺听不到李自成具体都说了什么鼓动之言,但却清楚的听到了三个词。   “杀狗官,分田地,不纳粮~~”   每说一次,闯营士兵都呼喊一次。其声音惊天动地,感觉都快要把天给掀翻了。   对明末百姓来说,这实在是无比美好的三个词。   这也是李自成和张献忠罗汝才等人的不同之处,其他人只知道烧杀抢掠,李自成却首先提出了招揽人心的政治口号。   这其中,李岩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宋献策帮李自成捏造了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言,李岩则为李自成建立了一套蛊惑百姓的政治理论。正是在这套政治理论和口号感召之下,李自成才能从崇祯十三年到十五年,短短两年时间,就在中原大地卷起了千堆雪,并奠定了入主京师的基础。   “妖言惑众!”   吴甡脸色凝重的说道:“闯贼实乃是祸乱天下之根,今日决战,绝不能让他走脱!”   朱慈烺却不说话,对李自成的蛊惑之言也没有太在意,他双手举着千里镜,目不转睛的望着对面的闯字大旗。   双方军阵相距两里,正是千里镜可以清楚观察的范围。   闯字大旗之下,众多精骑的护卫之中,一名脸色苍白的壮汉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咳嗽不停,虽然是坐在椅子里,但因为特意为他构建了一个小木台,椅子放在木台上,坐在椅子里的他跟身边的骑兵是一个高度——能得如此待遇,想来就是闯营大将刘宗敏了。   贾鲁河之战后,从俘虏的口中朱慈烺已经得知刘宗敏被炮弹击中,深受重伤的事情,当时就是狂喜,刘宗敏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去了刘宗敏,就等于是去了李自成的一条胳膊。现在见到刘宗敏的虚弱样,证实了俘虏的供述,朱慈烺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   刘宗敏旁边,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文士,从其年纪和位置来看,应该就是李自成的首席智囊牛金星。   此时牛金星正皱着眉头,满脸不悦的和右手边的一个人争辩。   那人披着铁甲,骑着一匹枣红马,但却没有戴头盔,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微有胡须,相貌文雅而英俊,大约是因为争辩有点激烈,此时他脸色涨红,好像是颇为气愤。牛金星却一直在冷笑摇头。   想来,这就是李岩了。   这么长时间,终于是见到李岩了。   和历史上的传言差不多,李岩果还是有一些鹤立鸡群的潜质。   只是不知道他和牛金星在争辩什么呢?   朱慈烺将千里镜交给吴甡。   “大明之幸,天下之幸啊,刘宗敏果然病入膏肓了,”吴甡举起千里镜,一眼看到了刘宗敏,立刻就大喜,随后看到争吵的李岩和牛金星之后,他也忍不住好奇:“那应该是牛金星和李岩吧。看样子,他们两人好像因为什么争吵了起来。哈哈,妙啊,闯贼的两大智囊临阵争吵,岂不是败军之相?”   “先生猜,他们为什么在争吵?”朱慈烺问。   吴甡摇头:“臣猜不出,不过肯定是和临阵应对的策略有关。”   朱慈烺笑:“那我大胆猜一下,我觉得,李岩可能是不同意使用流民攻击……”   “何以见得?”吴甡奇怪。   朱慈烺摇头:“没有理由,只是感觉。”转对左右两边的武襄左卫:“江思威何在?”   “臣在~~”   一骑纵马而出,声音洪亮而清楚,就是周围的三千营将士也都清楚听到他的回应。   “你如此如此……”朱慈烺小声叮嘱江思威。江思威仔细聆听并铭记在心中。   叮嘱完毕,又令江思威重复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朱慈烺点头:“去吧。”   “遵令!”   江思威调转马头,用手里的长枪挑了一面三角白旗,向对面闯营军阵奔驰而去。   虽然挑白旗,但不是投降,乃是使者的意思。   望着江思威奔驰而去的背影,吴甡捻着胡须笑:“殿下您这是要耍阳谋啊~~”   朱慈烺也笑:“先生以为,李自成会中计吗?”   吴甡道:“闯贼虽然声势浩大,但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一个匹夫,昨日贾鲁河大战,居然能抛下二十万老弱不管不顾,只为自己逃生,如此之人,能有什么大智谋、大心胸?臣以为,他一定会中计。”   朱慈烺点头,叹息道:“李岩和李自成并不是一号人……可惜了。”   江思威笠盔红缨,全身甲胄,挑着三角白旗,威风凛凛地向闯营军阵驰去,在八十步左右的距离勒马站定,挥舞手中的三角旗,高声而呼:“吾乃武襄左卫江思威~~特奉大明皇太子殿下之令,有几句逆耳良言要转告给李岩李公子~~”   中气充足,声音洪亮,就像是一只巨型的喇叭,将他所说的每一字都清楚的传送到了对面的闯字军旗之下。   此时,李自成刚刚巡阵完毕,拨马回到了闯字大旗之下,整个闯营的士气都已经被激发了起来,正准备要下令攻击,却见官军阵中忽然来了挑白旗的使者,心中颇为奇怪——这么多年,尤其是闯营掘了凤阳皇陵之后,闯营和官军已经是势不两立,闯营不可能投降,官军也不可能招安他们,两方只有死战,所以“使者”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久没有在阵前出现过了。   等听清楚官军使者指名道姓要和李岩说话时,李自成心中的惊奇就更多。   “一定是官军的诡计,放箭,射死他!”   坐在椅子里的刘宗敏,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恶狠狠地建议。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属下以为,听听也无妨。”牛金星道。   李自成不说话,只看向李岩。   李岩是当事人,他要征求李岩的意见。   李岩隐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本能的就想要拒绝,但却又挂念被朱家太子俘虏的红娘子,想着官军使者或许带来了红娘子的新消息……   正犹豫中,那个官军使者洪亮的声音却又传来:“太子殿下说,李公子本是佳人,虽然从贼,但犹记家乡百姓的好,不祸害河南的百姓,和其他流贼匪首完全不同,太子殿下甚是欣慰,为表嘉奖,特赦红娘子之罪,准予红娘子归家~~”   江思威声音洪亮,两方军阵中心的将士都清楚的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李自成脸色一沉。   对于使用流民为先锋之策,李岩一直反对,认为流民没有战力,驱赶流民冲阵,有碍于闯帅仁德之名,从古至今,凡事成大事之人,都爱民如子。从没有驱赶流民充当炮灰之人能建立基业的。因为此事,李岩不但和牛金星辩。也和闯营众将辩,惹得大家都不开心。官军使者之言,明显就是在映射此事。   什么?   归家?   李岩有点不敢相信。   接着就看见对面官军军阵从中间一分,两个官兵押着一名红衣女子走了出来,女子被五花大绑,但脸色却倔强,走路昂首挺胸,丝毫没有屈服的样子,一名官兵割断了她胳膊上的绳索,旁边有人牵过一匹战马,将马缰交到她手中。   红衣女子不敢相信自己会被释放,她惊讶的看一眼官军大纛之下的大明皇太子,觉得朱家太子一定是在耍阴谋诡计,自己不能配合!目光再看向对面的闯营军阵,当看到那个模模糊糊、但在心中却清晰无比的身影时,芳心一阵激动,暗想管他呢,就算死,也要死在我家公子身边,于是一咬牙,翻身上马,猛拍马背,“驾!”向闯营军阵驰去。   “红娘子!”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岩确定了红衣女子就是自己妻子红娘子,他脑子嗡嗡作响,心情激动的难以自制,不等李自成命令,一甩马缰就冲了出去,虽不是青梅竹马,但两人是患难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李岩这一下完全是发自内心,根本没有细想。   对面举着千里镜的朱慈烺微微而笑,李岩,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一个痴情种。   李自成皱着眉头,独眼里满是凶狠。   在决战的关口,朱家太子释放红娘子,明显就是要动摇我军心,李岩绝不可……   他刚这么想,李岩就已经冲出去了。   李自成恼怒的挥了一下马鞭,心知朱家太子必有诡计,且士气不能等,于是喝道:“吹号,令白鸣鹤立刻进攻!”   几乎同时,江思威洪亮的声音再传来:“太子殿下仁德,但有悔过自新者,一律既往不咎,废辽饷,分田地,轻徭役,望尔等幡然悔悟,早日回头是岸~~”分田地,轻徭役,这两句话原本不在朱慈烺的计划中,是听到李自成的蛊惑之言后现加的。   李自成脸色更冷。   最后一句话众军都没有听到,因为闯营的号角已经响起来了。   “呜呜~~”   压迫人心的号角在闯营中军响起。然后两边的号角依次开始响应,呜呜之声鼓荡天地。   立刻,左右两翼的步兵阵中那些篷布被掀开,露出了流贼使用马车临时改装的防守武器——盾车。将门板或者是木排立在马车上,固定好,就成了盾车,三到四人推行,贼兵躲在盾车之后,可有效防止被官军的鸟铳击伤。   虽然闯营竭尽了全力,但因为时间紧,材料不足,折腾了半宿也不过拼凑出了五六十辆盾车,无法覆盖五里长的战线,只能每隔几十步放置一辆,两辆之间的空隙由高举木盾的士兵来填充。   因为少,怕官军提前预知做准备,所以用篷布遮挡。   “杀!”   押阵的白鸣鹤拔出长刀,高声命令。   “杀,杀,杀~~”   两万名流民兵在各个头目的带领下,都举起手中的兵器,高喊杀,连喊三遍,用尽最大的力气将心中的恐惧和害怕驱赶出胸腔。   声音震动天地。   与此同时,在两军阵中的开阔地带里,李岩和红娘子同时下马,几乎是抱头痛哭。前行的流民大军和官军都看到了一幅现代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场景——李岩和红娘子抱在一起。在森严保守的明代,男女当众相拥,即便是夫妻也是相当罕见的事情。红娘子出身草莽,李岩不拘小节,也就他们两人敢于这么做。   短暂的激动之后,震天的喊杀声令李岩骤然清醒,心说不好,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这一番动作都让两军看见了,怪不得朱家太子会放红娘子,原来是要利用用红娘子打击我闯营的士气!   原本,闯营的士气被李自成临阵鼓舞而激励了出来,但红娘子一出现,这升腾起的士气,一下就泄掉了不少。古人迷信,阵前出现女人本就不是什么吉利之事,一直为李自成所忌讳。再者,两军对阵,一方大将的老婆被放回,两人在军前抱头相拥,对士兵们的“决死之气”有很大的影响——你们当将军的阖家团圆,我们却要去拼命?   幸亏闯帅当机立断,命令立刻进攻,不然士气受到的影响会更大。   不,不止如此,李岩越想越惊,朱家太子不止是要用红娘子打击闯营的士气,更是要离间他夫妻和闯营众将之间的信任!朱家太子为什么会释放红娘子?难道是他李岩背地里做了什么事情吗?和朱家太子做了交换?又或者,红娘子被拘押这么长时间,已经被朱家太子策反了吗?   乍看起来朱家太子的计谋很拙劣,稍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这一定是朱家太子的离间之计,但问题是,这离间之计太简单,太直接了,反倒是令人产生了怀疑。   何况他李岩本就不是闯营的嫡系。   大巧似拙,大智若愚。   好高明的手段。   李岩心中一阵发凉,不用回头,他已经能感受到闯营众将不满和怀疑的目光了,于是他愤怒的向江思威嘶吼:“你告诉朱慈烺,省省心吧,我李岩绝不会投降的~~” 第五百三十九章 壕沟决战(4)   江思威面色一寒,恶贼居然敢直接呼喊太子殿下的名字,实在大胆!若不是太子有令,他一定纵马上前,割下李岩的人头。望一眼缓缓攻来的流民大军,他冷笑一声:“李公子好自为之吧。”拨马返回己方军阵。   “告诉朱慈烺,我绝不会降……”李岩继续嘶吼,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了闯军的喊杀声中,没有人能听见他究竟喊了什么。   “公子……”红娘子虽然是女中豪杰,不过心思却简单了一些,远没有李岩想的那么深、望得那么远,见李岩忽然从狂喜变成嘶吼,她感到有点害怕。   李岩却是呆呆地,他极目望向官军阵中那一面代天巡狩的大纛,咬着牙,想知道朱家太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要给他出这样的难题?   此时,流民军自我壮胆的吼声已经停止。   白鸣鹤长刀一指,高声而呼:“杀官军啦,杀一个官军赏银十两,杀!”   他手下的亲兵轰然响应,原本位在流民后方的盾车迅速被推到了前方。   在白鸣鹤的督阵中,两万流民兵缓缓向官军压去。   李岩和红娘子却是逆势返回,从军阵中穿过之时,李岩明显感觉到了各个大小头目对他夫妻投来的怀疑目光。   李岩坦然接受。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回到闯营中军,怀疑的目光就更是明显。唯一的一些惊喜都是他李岩和红娘子的老部下。   闯字旗下,李自成独眼冷峻,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李岩刚才的表现让他失望。   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在阵前失态。   这也就罢了,若是影响了我闯营的胜机,你李岩就算有一百个人头也不够砍的!   见闯帅表情不善,李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以为以闯帅的睿智和阅历,应该能看穿朱家小儿肤浅的离间之计,但从闯帅的表情看,事情显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红娘子,你回来了,额还以为额再也见不到你了呢……”闯营众将都是默然怀疑,唯有病椅中的刘宗敏向李岩夫妻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总哨……”见原本铁塔般的壮汉变成了苍白的病夫,红娘子扑到刘宗敏椅前,潸然泪下。   刘宗敏哈哈笑,一边安慰她一边说道:“没事,别担心,额死不了的。朱家狗太子太可恶了,抓了你要挟李岩兄弟,见要挟不了,又使用离间之计,哈哈,他以为额闯营都是傻子吗?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刘宗敏说可笑,但闯营众将却没有一个人笑,众将都在望着缓缓上攻的流民大军,没有一个人看李岩。李自成更是脸色沉沉。   “闯帅,属下愿为先锋陷阵,不胜不归!”   现在这个时刻,任何言语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行动才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办法。李岩清楚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废话,立刻挺身抱拳,用一种发誓一般的声音请令。李岩是文人,虽有武艺,但却从来没有担当过冲锋陷阵的重任,今日是他第一次请命。   李自成沉思不语,目光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不说话,只眨眨眼。   李自成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红娘子刚回来,身体虚弱,李公子还是要先照顾她,冲锋陷阵之事,交给他人吧。”   “闯帅!”   李岩急了,单膝跪在李自成马前,抱拳道:“李岩虽然不不才,但自认还是有些勇武的,请闯帅允许,给我一支人马,不斩下朱家太子的头颅,李岩绝不返回!”   刚才是不胜不归,现在又加码了。   李自成皱眉。   牛金星皮笑肉不笑的解围:“李公子这又何必呢?我们都知道李公子您长于谋略,冲锋陷阵却不如刘体纯刘芳亮等人,所谓知人善任,用人以长,闯帅岂能用你的短处压过刘体纯他们的长处,一旦有所差池,岂不是坏了闯营的士气吗?”   “……”李岩无语。牛金星说的滴水不漏,他不能反驳,只能叹息,心里知道,闯帅甚至是整个闯营上下都不再信任他了,从今以后,他提出的任何建议和计策,都会被怀疑的眼光看待。   在这一瞬间,李岩遍体发冷,明明站在闯营中军大旗之下,周围都是己方的将士,但他却有一种身在官军大阵,被官军团团包围,长枪都指向他,枪尖森寒的错觉……   李岩只能拉着红娘子,到旁边小声询问她这半年的经历。   见李岩走远,牛金星在李自成耳边小声说道:“闯帅,属下有一点想不明白,红娘子被官军拘押了半年多,为何一点憔悴的样子都没有?反而容光焕发,皮肤好像更白净了,身上的红衣虽然有点破旧,头发也凌乱,但脖颈却是白皙干净的,明显没有受到过虐待和拷打,但刚刚被推出来之时却是五花大绑,一副受苦的样,官军还故意推搡她……莫非,这是一场戏?”   李自成本就怀疑,听了牛金星之言,独眼仔细扫了红娘子两眼,心中怀疑就更多了。   这中间,两万流民兵推着盾车,在白鸣鹤的督阵下,距离官军大阵已经不到五百步了。   对面的官军方阵却是不动如山,不论流贼惊天动地的喊杀,还是那一辆辆奇形怪状的盾车,都没有在官军阵中掀起任何的涟漪。   ……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   当流贼掀开篷布,露出盾车之后,朱慈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据军情司的情报,闯营军中有不少的火炮,昨日贾鲁河之战虽然被李顺一阵猛轰,闯营的炮队几乎是一战全灭,但当时他们携带的都是轻型火炮,其后在田见秀的阵中又发现了几门重炮,但闯营的火炮并不只有这些,高一功的老营里最少应该还有十门左右的火炮,虽然都是老样式,威力不大射程也不远,但朱慈烺依然不敢小视。双方隔着两里相望,就是防止对方的火炮。现在篷布撩开,不是火炮只是盾车,朱慈烺算是放了心,不过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决战关头,李自成没有把火炮摆在前线,那又是放在哪里了呢?   朱慈烺脸色凝重。   另外,离间李岩之策已经使出,效果如何,只能留待以后观察,如今要面对的是流贼最惯常使用的人海战术。胜败之间,不能有任何的怜悯和迟疑。“告诉李顺,现在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所有大炮全力开火,将流贼的盾车全部摧毁!”   “咚咚咚~~”   官军战鼓擂响。   阵中竖立的四个吊斗车上,信号兵拼命的摇旗。   所有将士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目光死死盯着即将攻上来的流贼。“稳住阵型。流贼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胜利必定属于大明~~”   军阵之中,有人在呼喊。   但不是将官,而是军中的一名思想教导官宋天显。   军中的思想教导官都是原詹事府的人员,大部分都是进士出身,细皮嫩肉,根本经不起长途行军的跋涉,此次出京他们虽然跟来了,但连日的行军,特别是从归德到朱仙镇的晓伏夜行,一日百里,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坚持不住的掉队了,即便是宋天显这样身强体健的积极分子也被落在了二十里之后,因此宋天显并没有赶上昨日的贾鲁河之战,他到贾鲁河时,正是胜局已定,官军追杀田见秀之时。一番扼腕叹息之后,宋天显对今日的胜利就抱持了更大的希望。   虽然文人出身,在这之前,对军阵之事知之甚少,但半年多的思想教导官,每日跟京营将士混在一起,不知不觉的,宋天显的自我认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了,文人之外,他或许还有另一个身份,半个武人。   文人用笔治国,武人以武报国,殊途同归,宋天显已经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职务之中。   今日之战,他是唯一一名赶到战场的思想教导官,此时站身在军中,青色官袍之外套了一件背心铁甲,腰悬长剑,挥舞着拳头,大声鼓舞将士们的士气。   朱慈烺听到了宋天显的声音,微微点头。京营十几个教导官,到现在为止,宋天显的表现是最称职的。   “呜呜~~”   号角声中,在白鸣鹤一千老营精锐的驱赶下,两万流民兵推着盾车,距离官军战阵越来越近。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直到进到了官军大炮的射程之内,流民兵也没有加快前进的速度,依然是不紧不慢。白鸣鹤是经年老贼,他清楚的知道,这些流民兵不比闯营精锐,一个一百步的急跑步,就可能会累的气喘吁吁。保存体力,和官军近身搏斗才是王道,因此不到一百步之内,他不会下令冲锋的。反正有盾车保护,应该可以减少官军火炮对己方的伤害。   “装弹~~”   “瞄准~~”   “预备~~”   隐隐地,在官军的战鼓和己方的号角声中,走在最前列的流民兵听见官军阵前传来的一阵阵的口令声,眯着眼睛,透过踏起的烟尘向前看去——但看不到官军的大炮,只能看见官军森然的军阵和一支支闪烁着寒光的长矛。   “放~~”   当流民兵进入二百五十步之内中,就听见李顺略显尖哨的声音大声命令。神机营的十门青铜小炮首先开炮,接着是二十门的轻型佛郎机炮,一共三十门火炮连续不停的点火发射,将一枚枚地铁弹向流贼砸将过去。   听到那巨大而密集的炮声,流民兵犹如是惊弓之鸟,纷纷往盾车后面躲藏,连那些举着木盾牌,夹在两个盾车之间,为身后同伴遮挡缝隙的盾牌手都下意识的想要往盾车后面闪躲。   “砰砰砰……”   闯营连夜赶制的盾车并不标准,有的盾车正面的木板宽达二丈,有的只有一丈,厚度也不一,厚度够宽度广的盾车确实是有相当的防御作用,官军现在使用的都是轻型小炮,最重的炮弹也不过四磅,砸在盾车的木板之上,一声巨响,一阵的木屑纷飞之后,炮弹居然被弹了出去,后面的士兵无一受伤。   那些厚度不够,宽度也不广的盾车却难以抵挡,砰的巨响之后,木板被砸得粉碎,铁弹落入后面的士卒群中,一通跳跃猛砸,士卒们哭爹叫娘,残肢血雨乱飞。   但这些防护较佳的盾车有一个大弱点,那就是体积过大,太过沉重,移动极其缓慢,四五个士卒使出吃奶的劲,也提升不了速度。   这一来,几乎成了官军火炮的固定靶子。   而李顺亲自统领的十门青铜小炮又打的极其准,一发又一发,连续不停的砸在行动缓慢的大盾车上。几发之后,终于,有一辆盾车厚重的木板发出了咔嚓的折断声,四磅重的准确的砸在木板上,将其砸断,然后落到后面的躲藏人群中,将几个流民兵砸翻在地。   盾车虽然被砸断,但毕竟起到了缓冲作用,吸收并卸去了铁弹大部分的动能,铁弹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砸一大串了……盾车,确实是有相当的防护效果。   中军大纛之下。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紧张的观看,这种情况下,青铜小炮能快速射击,但威力不足的缺点就显现了出来,如果是八磅重的铁弹子,不需要多,只需要一发击中,闯营现在所使用的盾车都会稀里哗啦的折断。   另外数量太少,十门青铜小炮加上二十门轻型佛朗机炮,在五里长的战线上摆开来,平均一百步才能有一门,面对流贼汹汹地人潮,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同时朱慈烺也更加理解,为什么在建虏想出“盾车”的点子了,明军火器就再没有过去那般犀利的原因了,在火药和火炮技术没有突飞猛进的情况下,面对这种厚实的木板,确实是有点无可奈何。   不过并非没有破解的办法,手榴弹也许就是盾车的克星。   等敌人推着盾车到了阵前,手榴弹连续猛扔,越过盾车,落到后面敌人头上,将之炸的稀里哗啦,或者是使用抛射,不等敌人到阵前,就将手榴弹送到敌人的头上…… 第五百四十章 壕沟决战(5)   在青铜小炮全力轰击大盾车的同时,佛郎机对流贼的盾牌手展开了精准射击,一发炮弹打过去,盾牌与血肉齐飞。流民兵惨叫连连——盾车能挡铁弹,木盾可不行。   流民兵瞬间就陷入了混乱,很多人不敢进攻,藏在盾车后哆嗦的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若非后面有凶狠的督战队,他们早就掉头而逃了。   只可惜,佛朗机炮的射击很快就停止了,唯有青铜小炮依然在吼叫。   原来,佛朗机炮每击发完一个单位,也就是四个子铳之后,就必须冷却一段时间。因为连续发射导致炮身温度骤增,再发射就会有炸膛的危险,暂停炮击也就是莫可奈何的事情。   见官军火炮忽然减弱,在后押阵的白鸣鹤精神大振。大吼:“杀啊杀啊,将官军杀个片甲不留!”   “呜呜~~”   号角声更加激烈。   在催促下,上攻的流民兵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冒着官军的炮火,从两百五十步到一百步,一百五十步的路程,闯营五十多辆盾车被摧毁了一半,人员损失将近一千,但却成功的逼近到了官军的一百步之内。   对闯营来说,这已经算是相当微小的损失了。   闯营中军。闯营众将都是兴奋,刘宗敏连连夸赞:“这盾车太好用了,还是李公子聪明啊!”   李自成却是面无表情,他知道,官军的战力还远远没有展现。   “嗖嗖嗖嗖~~~”   距离逼近之后,双方弓箭手展开了对射,官军甲胄齐全,流民兵又多无力,他们射出去的箭支大部分都落在了官军阵前,偶有落入官军阵中的,也难以对官军造成什么伤害,相反,每一次官军密集的弓箭齐射,都会在流民阵中掀起一片血雨。尤其是攻击左良玉阵前的那一处区域,左部火器少,弓箭手却是众多,每一次倾射,都会对流民兵造成不少的杀伤。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砰砰砰砰~~”   但流民兵进入六十步之后,随着一声声尖锐的竹哨声,一直沉默的官军鸟铳终于是发出怒吼。   火光乍现,白烟冒起处,一发发铅弹呼啸而出,向流民兵倾射而去。   那些藏身在盾车之后,有盾车保护的流民兵是幸运的,他们可以在心惊胆战中听那密如爆豆般的射击声,而不会被鸟铳打到,但那些举着木盾的盾牌手和后面的长枪手却是倒了大霉,密集的枪声之后,惨叫哀嚎声一片。虽然木盾在前,但流民兵的阵型松松垮垮,遮挡的极不严实,更有木盾手在听到官军的枪声之后,吓得扔了木盾,转身就逃,将身后大片的同伴暴露在官军的枪口之下。   惨叫声中,流民兵成片成片的倒下。   见到如此惨况,流民兵无不骇惧,再不敢上攻,纷纷后退。   中军大纛之下,朱慈烺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叹息,人命贱如草,在李自成心中,流民怕是连草都不如吧,不然何以必死的结局,却仍然逼着他们往上冲,只为了耗损官军的力气?   流贼要早平定,不然会有更多的百姓被驱赶为炮灰。   见前军阵型松动,有撤退溃败的迹象,在后军押阵的白鸣鹤急了,嘶声大吼:“后退者死,死!杀了,全杀了!”率领亲兵,亲斩了十几个犹豫不决,不敢上冲的流民兵。被逼之下,后面的流民兵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而前面的流民兵却已经被鸟铳打的血肉横飞,哭爹喊娘,顾不上后面的军令,一窝蜂往后退。前后两边的流贼冲撞在一起,自相践踏,场面极度混乱。   “殿下,流贼已经混乱,可以击冲刺鼓了!”吴甡看的准确,立刻向朱慈烺建议。   朱慈烺点头。   中军佟定方摇动三角军旗。   擂鼓兵见了立刻改变鼓点。   鼓声疾如爆豆。   “咚咚咚咚……”   在前线厮杀的精武营和左柳营将士,听到鼓点声,已经明白了军令的意思,各个千总齐声大喊:“冲刺!”   阎应元尤其猛烈,虽然他的千总队是人数最少的,但在冲刺鼓中,却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最前排的长盾兵和圆盾兵向后撤退,“杀!”大吼声中,所有长枪兵一齐上前,挺起手中的长枪,向前方疾冲、急刺而去。   而那些流民兵正在互相推搡和咒骂,逃的想逃,冲的想冲,还得小心脚下的尸体和血肉,哪料到刚才密集防守、不动如山的官军大阵,此时会突然冲锋过来。   刹那间,血雨飞起,惨叫声响成了一片。京营长枪兵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像平常操练一样,只有向前猛刺一招。流民兵前拥后挤一片混乱,没有有效的防守,根本避无可避。偏偏这些长枪兵平常操练刻苦,个个力大如牛,基本每出一枪,就会在一个流贼身上扎出一个血窟窿来。   而不论刺中与否,长枪兵马上收枪,随着有节奏的“杀”声,不停得猛刺、收枪、再猛刺。几个刺击下来,前面几排的流贼无一幸免,全部被刺成了血葫芦,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的血洞,鲜血像喷泉一般。   仅仅两分钟左后,就像是有狂风扫过,精武营阵前的流民兵就被清扫一空,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而在京营长枪兵猛冲猛刺的同时,左营和虎大威的步兵在听到冲刺鼓之后,也从阵中冲杀出来,对流民兵连砍带杀,虽没有京营长枪兵突刺的整齐,但却也是切瓜砍菜,杀的流民兵哭爹喊娘——如果是闯营的精兵或许还能抵挡一阵,但这些流民兵毫无训练,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知道尖叫和惨呼,感觉就和军中操练使用的稻草人也差不了多少。   很快的,几乎是在瞬间,两万流民兵就全线崩溃了,嗷嗷往回跑。白鸣鹤带着一千精锐老兵在后方督阵砍杀,连续砍了上百个溃兵的人头,方才止住了溃势。号角声中,再令流民兵上攻。   朱慈烺轻轻叹。   但和上一次如出一辙,在京营长枪兵的猛戳之下,流民兵稍稍坚持了一会,迅速就又崩溃,这一次,白鸣鹤杀再多的人头也是没有用了,流民兵已经彻底被凶神恶煞一般的官兵给吓住了,他们宁愿被白鸣鹤收去脑袋,也不愿意被京营长枪兵在胸腔上戳一个喷血的大窟窿。   “不许退!不许退~~”   白鸣鹤高声嘶吼。   但溃兵实在是太多了,像是潮水一般,根本挡不住,最后连白鸣鹤自己都被裹挟着退了回来。   “呜呜~~”   闯营中军号角声大作。   其实当官军阵中响起冲刺鼓之时,经验丰富的李自成就知道官军要主动出击了,于是他立刻命令号兵吹响号角,令第一线的闯营精锐立刻出击,跟在流民之后,向官军猛攻。   流贼进攻的顺序历来是:饥民,新兵,步兵,精锐步兵,最后是精锐骑兵,哪怕是前三个全军覆没,也不伤流贼的元气。   原本照李自成的估计,这两万流民兵在白鸣鹤的严厉督军之下,最少可以坚持一个时辰,达到疲惫官军、消耗官军弹药的目的,但战事的发展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京营长枪兵的突刺太过突然和猛烈,简直就像是生命收割机,让人见了难以相信,流民兵几乎是瞬间崩溃。   两次加起来也不过一刻钟。   这打乱了李自成原本制定的计划。   闯营精锐不得不提前上阵,而且不是在战事陷入胶着,而是己方前锋瞬间崩溃的情况下。   两万流民兵豕突狼奔,对闯营精锐的心理有相当的影响,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充当炮灰的流民最后的结局不是被官军戳死,就是溃逃而回,但这回来的速度也太快了,几乎还没有和官军正面结束,几轮火枪,一轮长枪突刺,两万流民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闯营众将都脸色凝重,娘求的,刘宗敏剧烈咳嗽。   “闯帅!”   见流民溃散,所有的盾车眼看就要落入官军之手,李岩着急了,顾不上自己处在众人的怀疑之中,疾步来到李自成面前,抱拳道:“事危急了,请即刻下令,将咱们的炮队拉上来吧。”   闯营还有三四门的老式佛朗机炮和六七门虎蹲炮。此时由李双喜带领,驻在大军五里之后,因为是最后的火器,所以李自成决定谨慎使用。对这一点,李岩很是不能理解,已经是最后的决战关头,为什么要将己方为数不多的火炮放在后方?就算己方火炮的威力和射程都不如官军,拉到前线极有可能会被官兵摧毁,也要拉上来对官军猛轰,哪怕只发射一次,也能轰死一些官军,为闯营兄弟助力。   李自成摇头,目光盯着官军中阵的大纛,冷冷道:“还不到时候。”   “那是不是令双喜兄弟将火炮拉到大军之后,一旦有变,随时就可以击发!”李岩知道闯营中不但只剩下最后的这几门火炮,也知道火药和炮弹存量有限,难以进行长时机的轰击,非到最后关头,不能轻易使用。但炮队停在五里之外,而不是在大军阵后准备,还是令他不能理解。   李自成张嘴正要回答,牛金星却抢先回答:“李公子莫要着急,闯帅自有安排。”   李岩焉能不着急?他急道:“流民溃败,盾车全部落入官军手中,我义军再要进攻就必须冒着官军的枪林弹雨……”   牛金星却忽然道:“看,官军又撤回去了!”   李岩定睛一看,果然,原本冲出一百步,用长枪阵将流民兵戳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官军大阵忽然不再前进,也不追杀溃败的流民,而是缓缓又退了回去,原本已经淹没在官军阵中的盾车,又逐渐的显露了出来。   闯营众将都是疑惑,只有李自成刘宗敏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贼,或者是李岩这样的智者隐隐猜出了官军的用意——方才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刺杀,倒在官军长枪之前的流民足足有三千人,超过了之前火炮轰击,弓箭鸟铳齐射造成的伤亡总和。   也因为如此,战场上倒下的已死和未死的流民太多,处处都是血肉尸体,妨碍了官军长枪队的突击,所以官军稍稍后退,空出一片可以施展手脚的战场。   至于那些盾车,估计已经不能用了,官军不是砍断了轴,就是卸去了轮。总之,无法再推行前进,遮蔽闯营士兵的进攻了。   “咳咳咳……”刘宗敏剧烈咳嗽了一阵,脸色更苍白:“炮没用……关键是要靠弟兄们厮杀。闯帅,白鸣鹤督战不利,当斩!”   李自成冷冷不说话。   此时,第一批上冲的闯营精锐已经迎上了溃败的流民,“后退者死!”和刚才白鸣鹤仅仅一千人的督战队不同,这一次冲上去的闯营精锐将近两万人。左翼的刘芳亮派副将谷英出阵,领一万人,右翼的党守素亲自上阵,领九千人。在党守素的命令之下,闯营军士挥舞长刀,将溃散到面前的流民全部砍死,眨眼间,就将战场变成了行刑场,吓得剩余的流民惊恐不已,再不敢溃散,在两万闯营的押阵之下,转身再向官军大阵冲来。   不过这时他们不是士兵,不是流民,而是变成了惊弓之鸟的行尸走肉。除了消耗官兵的铅弹和力气,再没有其他作用。   白鸣鹤戴罪立功,依然在流民之后督阵。   “轰轰轰……”   流贼进入射程之后,官军火炮再一次响起,由于没有了盾车,官军炮弹可以肆无忌惮的在流贼阵中肆虐,不过闯营精锐都是和官军作战多年的老贼,知道怎么闪避火炮,不但阵型拉的很松散,给炮弹弹地留出足够空间,而且采用的纵队前进法,如此可以最大程度的降低炮弹子的伤害。   加上官军火炮不多,难以施行覆盖性的轰击,从两百五十步到一百步,倒在官军火炮之下的流贼不过一百多人。   胡乱奔跑的流民倒是倒下不少,但已经无碍战局了。   但当进到一百步之后,流贼试图冲锋的时候,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随着一声声尖锐的竹哨,枪声大作,一排排密集如雨的铅弹向他们倾射而来,虽然有木盾护身,但顷刻之间,他们中间还是有无数的人中弹倒下,惨叫,血雨,临死前的悲鸣,几千支鸟铳一起发射时的巨大声响,冒起的白烟,呜呜的号角和咚咚的战鼓,交织成了一副悲惨的画面。   但闯营精锐不是流民,他们每个人都是尸山血海里滚过好几次的亡命之徒,深知闯营军法的严酷,前者退,后者斩之,所以即使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但却无人后退,他们推着前面的流民充当炮灰和肉盾,用残肢血雨开道,终于是杀到了官军阵前,和官军面对面。 第五百四十一章 壕沟决战(6)   在前进的过程中,闯营使用弓箭、飞斧和投掷长枪也对官军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尤其是飞斧,在近距离投掷的情况下,常常能击穿官军的铠甲,对官兵造成致命的伤害。   所幸闯军的飞斧和标枪并不多,仅仅投掷了一波之后就告罄,后面全部换成了弓箭。   这些能投掷飞斧和标枪的流贼,大部分都是原明朝的边防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叛变朝廷,加入了闯营,为李自成效命。   双方很快进入残酷的肉搏阶段。   官军的兵力配置如下:五千精武营守卫中军,左柳营六千人在后方预备,左翼是左良玉的一万五千步兵加六千骑兵,右翼是虎大威的一万六千名保定兵,加骑兵一千,因为骑兵力量有点薄弱,所以太子将三千营派到了右翼,协助虎大威进行防守。   另有左良玉的一万步兵为总预备队,在中军大纛之前列阵,由左营中军主将吴学礼领军,随时准备增援。   两军肉搏开始后,从左营、精武营到虎大威营,每一处都遭到了闯营的猛烈攻击。   精武营长盾在前,封住闯营士兵的直面攻击,大盾之后的长枪手将枪杆从长盾的缝隙间伸出去,随着旗长的口号声,不停的向前攒刺、撤回,将所以试图靠近的流贼都戳成血葫芦,圆盾手负责拾遗补漏,偶有闪过官军攒刺的勇猛者冲到阵前,被他们用圆盾长刀轻易收割,火兵负责拖伤员。最后面的火铳兵,则是找寻目标,自主射击。   “就像是一堵墙,一座山,怎么也攻不破……”   后来,刘芳亮回忆壕沟之战,曾如此痛苦的形容精武营的军阵。   而实际上,对官军精武营军阵的严密,闯营精锐昨日在贾鲁河就已经领教过一次了,所以今日他们主攻的方向不是精武营,也不是左营,而是右侧的虎大威营,这是李自成和众将商议之后,认定最好的攻击策略。   虎大威本部只有四千人,剩下的一万余步兵都是从保定总督杨文岳麾下借调来的保定兵,若精锐程度,保定兵不如左营,更不如精武营,就以往交手的经验看,闯营众将自信可以将保定兵打趴在地。   李自成的如意算盘是,先全力击溃右侧的虎大威营,然后向官军的中军席卷,刘体纯再率五千骑兵直冲官军中军大阵,两下夹击,一举击败官军。至于左翼的左良玉,只要右翼的虎大威和中军的京营败了,闯营杀出了气势,以左良玉的精明,一定会自保而退。   但想要击破虎大威和京营并不是容易的事,因此李自成给领军的各个大小掌盘下达的都是死命令。   没有撤退锣声,任何人也不许退。   精武营和左营的阵前看起来厮杀惨烈,闯营步步进逼,但其实却留有余地,因为他们的目标不是攻破精武营和左营的阵地,而是牵制两营的兵马,以为攻破虎大威营争取时间。   而攻击虎大威营的闯营步兵在党守素的带领下,前赴后继,不计死伤的向前猛攻。   虎大威是沙场宿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闯营对自己的“另眼相待”。   “娘求的,以为额老虎是好欺负的吗?”   虎大威是陕西榆林人,说话也是陕西调,不过却跟和陕西流贼势不两立,他征战多年,历来就是不服输的性子,从来没怕过谁,见闯营专攻他,他心中的剽悍一下就被激发了出来,大声命令:“告诉杨进喜和刘之良,最算打剩最后一个人,也得给额顶住,不然额要他们两人的脑袋!”   杨进喜和刘之良是他手下的两个参将,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时统领步兵正和闯营死战,而虎大威本人和其子虎子臣率领麾下的一千骑兵连同贺珍的三千营,立于大阵的右翼,防守流贼骑兵突袭——太子有令,非有命令,骑兵不得擅动,因此不论是左翼的左良玉还是右翼的虎大威,在己方步兵遭到攻击的情况下,不能出动骑兵,迂回背袭增援,只能观战指挥。   “是!”   传令兵去传令。   能在虎大威麾下混,被他看上眼的,都是悍将,杨进喜和刘之良听了虎大威的命令,二话不说,提刀都冲到了最前线。流贼蜂拥上攻,两人连砍带杀,大声呼喊,拼尽全力抵挡。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   朱慈烺脸色凝重:“闯贼果然猛攻虎大威……”   吴甡捻着胡须,胸有成竹:“殿下勿忧,虎大威顶的住!”   显然,他对自己的老部下非常有信心。   朱慈烺相信吴甡的判断,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因为就在说话间,又有两千人的流贼精锐加入了对虎大威营的攻击。   ……   大军左翼。   着帅袍、全身甲胄的左良玉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自从太子领军出征,他这个“平贼将军”就失去了过往的指挥权力,变成了普通的总兵,老实说,他还真有点不适应。虽然每次开战之前,太子都会虚心的向他请教战略战术,征询他对战役的看法,给足了他面子,但听候调遣和发号施令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心中微微有点失落。   号角不绝,杀声震天,流贼拼命攻击,密集的人头像是潮水一般,尸体层层叠叠,逐渐增多,但他左营阵型稳固,短时间绝不会有危险,倒是右翼的虎大威陷入了苦战。   “父帅,虎大威好像有点支持不住了……”左梦庚的声音里透出一些幸灾乐祸。因为战场恩怨,他左营和虎大威一向不对盘。   左良玉放下千里镜,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虎大威如果支持不住了,败退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太子的中军和他左良玉的左翼!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左梦庚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左良玉在心里叹口气,对这个草包儿子,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期望。   “大帅。”左手边的马士秀小声道:“闯贼猛攻虎大威,看来是想要从右翼突破啊。”   左良玉点头,目光紧盯着前方的战局,缓缓道:“闯贼意图明显,不过虎大威可不是软柿子,太子更不是省油的灯。要想啃下虎大威,闯贼非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不可。”   “大帅是说……闯贼所为,在太子的意料中?太子用虎大威当诱饵?”马士秀有所顿悟。   左良玉不回答他,举着千里镜,继续观察战局。   最开始,左良玉对太子的排兵布阵也是有一些不同看法的。太子身份尊贵,智谋不浅,但并不代表能在排兵布阵上胜过他。后来他才知道,军略制定、排兵布阵并非是出于太子,而是出于京营参谋司,并有吴甡和侯恂这两位老督抚进行提点,这么一来,他心理稍微平衡一点。   而随着贾鲁河战役的胜利,他心思又发生了一点变化。   贾鲁河边,在千钧一发,大军即将崩溃之时,太子毫无惧色,冲到擂鼓台上亲自擂鼓,杀声震天,箭矢如雨之下,却神色不变。   这一份胆气,岂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能有的?   莫非真是天家威仪?   昨夜,大军和闯营在郭佛陀村混战,暗夜之中,战况不明,但太子却始终谈笑风生,无惧近在咫尺的流贼。   现在,流贼汹汹而来,如狼似虎,太子却依然不动如山,显得成竹在胸。   左良玉望着太子,常常有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他不知道在太子玉面朱唇、稚气未脱的面容下,究竟藏着多少缜密的心思?   也因此,他对太子的戒惧越来越深了,甚至是有点惶恐了,桀骜的心思在不知不觉中就收敛了不少。   烈马有人降,大弓有人挽。   当年在袁崇焕面前不敢桀骜,在卢象升面前不敢桀骜,面对洪承畴也是小心谨慎,偏偏对杨嗣昌和丁启睿这两位督师不屑一顾,一来是实力增长,不惧朝廷的责罚,二来此两人没有表现出令他左良玉信服的实力和手腕。   而十五岁的太子让他重拾了对朝廷的敬畏……又或者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在未来的皇帝面前,他不敢有丝毫的桀骜和疏漏。   ……   大军右翼。   在流贼不顾死伤,前赴后继的攻击下,保定兵的防线开始出现破口,残肢血雨,惨嚎悲鸣之后,军心渐渐动摇,虎大威急了:“杨进喜刘之良这两个废物~~”翻身下马,拎着镔铁长刀大步向步兵方阵走去,一边走一边扭头对贺珍道:“贺镇。骑兵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吾儿!”   其子虎子臣吃了一惊,急忙追上去:“父亲……”   “滚回去!”   虎大威站住脚步,朝他怒目而视:“把骑兵看好了,但有太子殿下的军令,立刻全力出击!”   虎子臣咬着牙,但却不敢抗命,眼眶微红,抱拳躬身道:“……是。”   虎大威大步向前跑去,嘴里吼:“杨进喜刘之良你们两个软蛋给老子顶住,老子来了~~”   保定兵已经到了危急时刻,在流贼连续不停的猛攻之下,伤亡惨重,军心动摇。但当虎大威如晴天霹雳一般的大吼传来时,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回头一看,只见虎大威甩去头盔,脱去铠甲,赤膊露出一身雄健的肌肉,浓密的虬髯胡须根根如刺,双眼圆睁,挥舞着镔铁长刀,吼声巨大:“事危急,不拼死力战,我们今天都得死!杀,是带种的男人就跟老子一起杀!”   就像是卷起一阵黑旋风,虎大威挥舞镔铁长刀冲入流贼阵中,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长刀挥起处,必有一个流贼惨叫倒地,甚至有的流贼闪躲不及,直接被他劈成两半。   血雨飞溅,几个眨眼间,虎大威就全身浴血,不过没有一滴是自己的,都是敌人的。   因为虎大威没穿甲胄,是赤膊而战,流贼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看到那赤膊大汉将镔铁长刀挥舞的像是风车,所有碰到的流贼都被绞成了血肉碎块,凌厉之势如同是杀神,不可抵挡,尤其是当虎大威全身是血之后,迎面而来的那些流贼们就更是恐惧了,心胆俱丧之下,纷纷退去。而保定兵却是大受鼓舞,士气大振,不但稳住了阵型,而且发动了决死反击。   惨叫血雨之中,无数流贼被砍翻在地,保定兵向前突击,硬生生地将流贼逼退了五十步。   ……   中军大纛之下。   太子激动不已:“虎大威,真乃勇将也~~”   吴甡脸色发红:“有此勇将,何愁流贼不灭?”   闯营中军。   李自成脸色铁青。   众将也有点目瞪口呆。   一刻钟之前,闯营在右翼进展顺利,气势如虹,杀的保定兵步步后退,胜利只在咫尺间,但想不到仅仅几个眨眼,形势就被逆转,保定兵好像忽然被打了鸡血,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将他闯营的百战精锐给击退了。   要知道,现在猛攻保定兵的不是流民,不是弱兵,而是他闯营真正的精锐,大部分都是过去的边军老兵,在边军眼中,保定兵这种内陆兵跟废物也差不了多少,但不想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惨烈。   李自成心头黯然,忍不住抬头看天。   天要亡我了吗?   和昨日的阴沉天气不同,今日是晴天,从清晨到现在激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太阳早已经高升,气温逐渐升高,虽然已经是七月末,已然立秋了,但酷热的天气依然不改。在如此天气之下作战,你面对的不止是敌人,还有酷热的天气。   李自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皮,独眼徐徐扫过身边的众将。   他看到,每个人都是脸色凝重。   在闯营最精锐的步兵被虎大威的保定兵杀得后退了五十步之后,所有人都隐隐意识到,今日之战,怕是很难取胜了。连最弱的保定兵都不能打败,何谈太子的精武营和左良玉的湖广兵呢?   而不胜就是亡。   就是死。   “再攻~~虎大威不过就是一只小猫~~”刘宗敏愤怒的嘶吼。   “吹第二遍号角。升蓝旗。”   李自成冷静的下了两道命令。   号角大家都懂,那是继续猛攻,命令刘芳亮带领剩余精锐上攻的意思,但升蓝旗的意涵,众将却都不明白,不过却没有人敢问。   “呜呜呜~~”   号角声更急。   带着一万精锐在闯营左翼列阵的刘芳亮听到命令,立刻拔出长刀。高喊:“杀啊~~”   一面三角蓝旗升了起来。   天气清朗,万里无云,五里之内都能看到这面蓝旗。 第五百四十二章 壕沟决战(7)   对面官军大纛之下。   “嗯?”   闯贼孤注一掷,继续猛攻并不意外,但这忽然升起的蓝旗却让官军众将费解了。   众将纷纷猜测,但谁也猜不准。   连吴甡都猜不出闯贼“蓝旗”的意思。   朱慈烺微微有点紧张,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果李自成还有他没有想到的后招,那事情就麻烦了。他举着千里镜仔细看,想知道在蓝旗升起后,闯营什么变化没有?   但没有。   除了闯营精锐山呼海啸的向前猛冲,闯营中军静寂,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变化。   “莫非……闯贼想要撤了?”   佟定方忽然说道。   朱慈烺心中一动。   ……   闯营中军。   对蓝旗的升起,众将都一头雾水,连刘宗敏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咳嗽着问:“闯帅,蓝旗何意啊?”   李自成不说话。   刘宗敏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目光闪烁,脸色微有尴尬。   刘宗敏虽然是一个莽夫,但心思却不笨,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涵,一时怒不可遏,抬手指着牛金星:“兄弟们正在浴血。牛金星,你……哇……”一句话没说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就从口中喷了出来。   愤怒在胸腔中鼓荡,他受到重创的心肺根本受不了。   “总哨~~”   身边之人都是吃惊,急忙扶住刘宗敏,刚刚回到营中的红娘子,往日里就和刘宗敏不错,见刘宗敏昏迷,她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刘宗敏身边,抓着刘宗敏的胳膊,忍不住潸然泪下。   被闯营抓来、负责照顾刘宗敏的那个乡间郎中吓得魂飞魄散,刘宗敏如果死了,他也活不了,手忙脚乱的为刘宗敏抚胸,又掐刘宗敏的人中,嘴里哀求:“刘爷,刘爷。你快醒醒啊~~”   李自成跳下战马,来到刘宗敏的身边,独眼里满是歉意和痛苦。   众将都围了上来。   只有李岩依然呆呆站在原地。   蓝旗的意义虽然未明,但从牛金星的表情和刘宗敏的激烈反应,他隐隐已经猜到了几分,愤怒和失望在瞬间就充满了他的胸腔——想不到在关键时刻,闯帅居然会做出这种决定。失望,茫然,愤怒,无数复杂的情绪在李岩的胸腔里鼓荡。他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昏迷的刘宗敏,只能看到闯营失败后的尸山血海……   ……   后方五里之处,李双喜正带领闯营最后的炮队,于官道之边等待,所有的大炮和弹药都装在马车上,但有命令,全队立刻就可以起行。李双喜骑马站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山坡上,目光望向东南方——那里是闯营和官军决战的战场,作为闯营唯一也是最后的火器力量,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参与到这场决战之中,但不行,闯帅也就是他的义父李自成交给他的命令是:于五里之处等待,见红旗,驰援,见蓝旗,退回中牟县,执行第二套作战计划。   五里距离不算太远,李双喜隐隐可以听到风中传来的喊杀声。   “蓝旗!”   李双喜的亲兵眼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蓝旗,但他并不知道蓝旗的意思。   李双喜脸色黯然,他知道,闯营完了,没有胜机,所以义父不让他支援前线,而是要去开辟退路。   “撤!”   李双喜痛苦的下达命令。   炮队调转马头,拉着大炮,向中牟县西南的武家庄而去。   “哒哒哒~~~”   看到蓝旗的不止是李双喜,还有李过。   闯营在前线挂起蓝旗,五里之外的侦骑也挂起蓝旗,经过两次传递,传到十二里之外的闯营老营中。   毡帽蓝衣的李过站在营墙上,望着东南方向升起的蓝旗,痛苦的拔刀磔(zhe)柱,印痕深寸许。然后他下达命令:“全军准备,一炷香之后,不惜一切,填平壕沟~~”   ……   武家庄。   上午巳时三刻(约10点半)。   梁以樟和袁时中站在两丈高的炮台上,远望壕沟另一边。   十万百姓挖了两天,连同小袁营原先就挖好的八里,一共挖掘了将近四十里的壕沟,并移除了挖出的泥土,将闯营彻底隔绝在中牟县之东。临近村庄的百姓全部迁移到中牟县城,所有的农具包括能填沟挖壕的铁器全部没收到壕沟的这一边来。   闯营要想填沟,只能用双手抠土。   梁以樟几乎是把办法想绝了,为的就是要让闯贼“望沟兴叹”。   但袁时心中还是有点发虚,他始终担心李自成会狗急跳墙,不顾一切的攻取壕沟,他小袁营区区两万人马肯定是挡不住的,弄不好就要玉石俱焚,直到马进忠和杨轩带着官军援兵赶到,他的心情才算是安定了下来,也才算是有了坚守到底的信心。   壕沟将近四十里,因地理地势分成了三段,最西南的武家庄,中间马圈村,北边的下马庄。袁时中和梁以樟率一半主力守卫最南边也是地势最漫长的武家庄,刘玉尺和朱成炬带军驻守最北面的下马庄。马进忠和杨轩则驻军中间的马圈村——虽然加起来只有五千人,但他们两部的战力却强过小袁营的两万人,因此驻军中部,不论闯营攻击南面的武家庄还是北面的下马庄,他们都可以驰援。   最重要的是,闯贼的老营就驻扎在马圈村对面六里之处,隔着壕沟,和官军遥遥相望,马进忠和杨轩驻兵马圈村,就是要就近防备。如果闯营不攻两边,直攻马圈村,那就最好不过了。   当然了,两部打的都是小袁营的旗号,以迷惑闯贼。   今早,听到闯贼大军出动的消息后,袁时中眼中的喜色藏不住——闯贼主力东出,孤注一掷的和太子决战,意味着闯营不会攻取壕沟了,小袁营也就不必承受闯营精锐攻击的压力了。   梁以樟却有点忧虑,虽然是穷途末路,但闯贼毕竟是经年的大寇,手下精锐众多,太子兵马并不占优,胜败仍是未知之数啊。   此时,两人站在炮台上,一边查看对面的动静,一边焦急的等待决战的结果。今日两军决战,最迟黄昏,最早中午就会有胜败生死的消息传来。   “梁大人,快看那边!”   袁时中脸色忽然大变,指着对面,声音都变调了。   只见对面忽然烟尘大起,一支兵马正沿着大道缓缓开来,旗帜招展,人头攒动之间,目测最少也有两万人。再近一点更清楚的看到了闯字大旗。   是闯贼!   梁以樟心中咯噔一下,心说闯贼怎么忽然改变主意,派兵攻打小袁营了?难道他不同太子殿下决战了?又或者决战已经有了结果?   “闯贼来了,吹号,快吹号~~”袁时中转身大吼。   “呜呜~~”   小袁营的信号兵连忙吹动号角,虽然已经归顺朝廷,但小袁营还是习惯使用流贼的号角,而不是官军的战鼓。   听到号角声,小袁营立刻就动了起来,原本坐下地上休息,在阴处乘凉的士兵纷纷操起兵器,在壕沟边列阵,弓箭手,长枪手,盾牌手,各就各位,虽然有点混乱,虽然军士们脸上都有惊慌,但总算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战前准备,而高台之上的炮手急急忙忙地装填火药和弹子,一旦闯贼士兵到了壕沟前,他们就会开炮。   小袁营一共只有五六门火炮,除了一门老式佛郎机,其他全是虎蹲炮,射程短,威力小,而且还分置在三个地方,很难形成阻挡力,要想真正顶住闯营精锐的攻击,还要倚仗壕沟的威力。   壕沟深一丈五,宽两丈,沟底倒栽各种尖刺,人掉下去必死无疑。   此外,在壕沟的两侧都栽有拒马和鹿角,层层叠叠,纵使流贼填平了壕沟,拔除拒马和鹿角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是李过!”   袁时中看清了闯营所打的旗号,声音透出惊慌。   李过是闯营猛将,其麾下也都是闯营精锐,袁时中深知小袁营不是对手,他立刻对梁以樟说道:“梁大人,闯贼主力来袭,快向马副将求援吧~~”   梁以樟皱着眉头不说话,他现在脑子里面思索着不是眼前的战事,而是太子和闯贼决战之局。闯贼一共不过七万人马,早上就已经全部出动,现在却有两万人马回攻武家庄,形势有点诡异,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闯贼没有胆子和太子决战,而是采用了东守西攻的战略,一半人马据守太子,另一半人马抢攻武家庄,想要夺一条生路……   “李过那狗贼,居然把大炮也拉来了~~”   袁时中抬手指向对面,声音里的惊慌更明显。   梁以樟抬头看去,只见在闯营如海的军旗之前,十几辆马车缓缓而来,在距离壕沟大约两里之地停了下来,流贼们一起上前,将火炮从马车上卸了下来,然后十人一组,推着火炮继续向前。   看样子,最少也有十门炮。   小袁营也有火炮,且修有炮台,但只有两门,一门小佛郎机,一门虎蹲,根本不是闯营十门火炮的对手,更何况从闯营炮队前进的方向看,他们有意劈开了小袁营的炮台,一旦他们将大炮推到壕沟边,连续开火,必定会对小袁营造成重大伤害。   “梁大人,不可犹豫啊……”袁时中催促。   见到大炮,梁以樟心中的怀疑也去除了不少,有大炮,就意味着这里将是闯贼攻击的主战场,虽然有壕沟之险,但小袁营的战力实在不敢恭维,一旦被闯贼突破,那就后悔莫及了,于是点头:“速速派人向马副将求援~”   “是!”   ……   中军马圈村。   马进忠和杨轩是昨日黄昏到达中牟县的,因为是绕行,一路有小心谨慎,怕被流贼发现踪迹,因此行军行的相当辛苦,路上好几次遇上了流贼的小股人马,都靠马进忠营中的陕西兵糊弄过去了,等到了中牟县,见到梁以樟和袁时中,两人才算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军议,两人选择驻守马圈村。   和袁时中、梁以樟不同,今早,当见到闯营大军出营东行,并亲眼目睹了闯营旌旗蔽日、人头如海的浩大声势之后,两人不庆幸也不忧心,两人对官军最后的胜利都充满了信心。马进忠虽然隶属左营,但在京师的这三月里,他亲眼目睹了精武营近乎残酷的训练和京营严厉的军纪,闯营最后精锐的老贼虽然剽悍,但想打败精武营却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太子亲自领军,在前有壕沟,后有太子主力的情况下,闯贼的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在信心之外,杨轩还有点不甘心:便宜魏闯那家伙了,可以参加决战,我却只能守在壕沟后面看戏,不公平,不公平啊~~   半个多时辰前,箭楼上的哨兵忽然报告,说对面的闯贼老营有动静。   马进忠和杨轩急忙出账查看。   只见对面闯营忽然营门大开,军士们一队队的出营,各式马车无数,骡子,驴,还有不少的牛车,好像都拉着家眷,人喊马嘶中,踏起的烟尘滚滚,隐隐还能听见小孩哭喊的声音。闹腾了好一阵,方才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随着烟尘的远去,闯营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好像已经是变成一座空营了。   马进忠和杨轩都是惊疑。   闯营怎么忽然倾巢出动,连家眷都带走了?是决战有结果了?还是去支援闯贼了?   急忙派人通知两边的小袁营部。   等到梁以樟的信使来到,这才明白,原来闯贼是去攻打武家庄了。   不但有兵,而且还有家眷,看来闯贼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武家庄了。   “闯营主力已经出现在武家庄,大约有两万余人,还有十数门的大炮,梁大人请协镇速速支援~~”信使见到马进忠,禀明军情,同时将约定好的信物交给马进忠。   马进忠点头:“知道了,请禀告梁大人,请他全力坚守,援兵即刻就到。”   等信使退下,杨轩立刻抱拳请命:“协镇,卑职愿率兵驰援武家庄!”   马进忠却沉思不语,和杨轩的热血不同,马进忠可是在沙场来翻滚了十几年的老丘八了,加上性子比较沉稳,考虑战事远比杨轩更周到。他隐隐觉得事情有点诡异,但具体诡异在哪里,他却又说不出来。   但梁以樟求援,他不能不派兵,杨轩又立功心切,于是命杨轩率本部、其子马维兴率两百骑兵增援武家庄,自己率剩下的三百骑兵和四千本部继续留守马圈村,视战情的发展再调整部署。 第五百四十三章 壕沟决战(8)   ……   阳光之下,远望着五里之外的壕沟,一只虎李过脸色凝重,今日他没有参加决战,而是被李自成赋予了另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为闯营开辟后路,此时他身后有两千骑兵,八千名步兵,其中高一功率领两千步兵保护老营家眷于侧后方,不能参加攻取壕沟之战,也就是说,他能使用的只有六千步兵和两千骑兵。相比壕沟对面的敌人,他在兵力上处于下风,更何况还有深一丈五,宽两丈的壕沟?   但李过不会退却。   眼见进到五里,行迹已经无法再掩藏,李过大喝一声:“加快速度,前进~~”   ……   武家庄。   闯营大军在壕沟对面三里之外摆开阵势,军旗如海,人头滚滚,人马看来最少有万余人,而在军阵之后的大道上,烟尘滚滚不断,好像有更多的兵马正在陆续赶到。   军阵虽然离的远,但闯营的炮队却是一口气推到了壕沟边,一字摆开,炮兵前后忙碌,开始装填火药、塞压弹子。因为他们的炮阵地距离壕沟尚有一百步,弓箭手射不到,距离小袁营修建的两个炮台更是有三四百步,小袁营的两门破炮也轰他们不着,袁时中急忙令人将炮台上的两门火炮挪下来,但火炮沉重,非一时所能完成,袁时中除了严厉催促,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在装弹的中间,一名闯营小将扬鞭跃马,示威一般的在大炮之前纵马来去。   “他就是闯贼的义子李双喜。掌管闯贼的炮兵。”   袁时中在闯营时间不短,闯营上上下下的将领,他全部认识,他小声告诉梁以樟。   梁以樟脸色凝重。   他身后的一名虬髯壮汉冷哼一声,不等梁以樟命令就越众而出,几个箭步就来到了壕沟边,抬手从后背摘下一支重箭,拉的雕弓如满月,嗖的一声,向李双喜射去。   却是张名振。   重箭破空,发出鸣镝一般的声响。   李双喜甚是机灵,原本跃马挥鞭,是想要刺激一下对面的官军,距离一百步,也不怕官军的鸟铳或者是箭矢,想不到竟有人能射到这里,一时大惊,不过他反应相当快,侧头闪避的同时,抬起手中的马鞭一挡,正将射到面前的重箭打落马下。   心中惊骇,脸上却假装毫不在意,大笑一声:“好箭!可惜准头差了一点。”   张名振正待再射,李双喜却已经拨转马头,回到炮后,拔出长刀,大吼:“开炮~~”   “轰轰轰轰~~”   闯营的十门大炮连续开火。   声震天地。   小袁营的士兵急忙闪躲。   ……   北面下马庄。   因为下马庄距离官军和流贼决战的战场最远,消息最不灵通,一直到闯营大军开拔一个时辰之后,刘玉尺和朱成炬才得到了消息,见李自成去和太子决战,而不是展开壕沟战,两人都是庆幸,刘玉尺是主将,不敢大意,朱成炬却不同,他虽然是三当家,但一向都不怎么管事,转了两圈之后就悄悄回帐,取出酒壶和花生米,小酌了起来。   刘玉尺见朱成炬不见了踪影,不用猜他也知道朱成炬去了哪里。但朱成炬跟他素来都有点小别扭,袁大掌盘不在,他也不便强压,反正闯贼主力已去,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有恶战,于是没有招呼朱成炬,他自己认真的巡查各处阵地,一直到上午11点,才返回自己的主帐,亲兵奉上饭茶,刚吃了还没有两口,就听见外面账外一阵大乱,他心知不好,撂下手中的碗筷就往账外冲。   “二掌盘,有闯营的骑兵……”   刚出营帐,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原本应该是前线守卫的小掌盘。   小掌盘一脸惊慌,说话都哆嗦。   刘玉尺怒不可遏,一脚就将他踹翻在地:“谁让你擅离职守的?信不信我宰了你?”拔出腰间的长剑。   小掌盘吓的连连求饶:“二掌盘饶命啊,来的是李过啊!”   “李过?”   刘玉尺心知情况危急,厉喝一声:“暂时饶你性命,快去通知三当家~~”再冲身后的亲兵大吼:“吹号,快吹号~~”   “呜呜~~”   号角响起之时,刘玉尺提剑冲向壕沟边,只看见壕沟边一片大乱,有箭矢在空中乱飞,小袁营的士兵乱糟糟,有人慌张的往身上套铠甲,有人猫在木盾后,头也不敢出,风中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显然,有一彪骑兵驰到了壕沟边,正张弓搭箭朝这边急射呢。   “慌什么?各就各位,有壕沟,他们冲不过来的!”   刘玉尺嘶声大吼。   见到二当家,慌乱一片的小袁营士兵这才镇定了下来。   刘玉尺冲到前方,果然,在壕沟的另一边,大批闯营骑兵正纵马驰骋而来,到了壕沟边向两边一分,马上的骑士施展骑射,向壕沟这边覆盖箭雨。刘玉尺虽然在壕沟边布置了不少的弓箭手,但日当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小袁营的军纪又一向松弛,他一离开,很多弓箭手就都躲到后面的阴凉处去了,等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知道敌人来袭,慌张的想要返回岗位,迎接他们的却是从天而降的密集箭雨。   这一轮急射,小袁营壕沟边的军士最少倒下了百人。   刘玉尺顾不上追究责任,也不担心闯贼骑兵会越过壕沟,壕沟两丈宽,沟边还有拒马和鹿角,除非闯营人人都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否则谁也跳不过来,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闯营骑兵的后方。   骑兵不可怕,关键是攻坚的步兵。   烟尘滚滚,在闯营骑兵之后,最少有五到六千名的闯营步兵正急速奔来。   刘玉尺瞳孔骤然收缩。   从闯营士兵的奔跑速度来看,这绝对是闯营的老贼精锐。   更让刘玉尺震惊的是,他看到其中一些闯营士兵没有拿武器,而是背着一个个地小口袋,不用问,那里面装的一定是土。   闯军要填埋壕沟!   过去都是老弱流民干这样的事,今天换成精锐了,看来李自成也真是急了。   刘玉尺一把揪住身边的一个亲兵,吼道:“快去通报马副将,就说闯贼主力正在攻打下马庄,请他速速支援~~”   ……   郭佛陀村。   两军决战的战场。   呜呜的号角,咚咚的战鼓,震天的喊杀声依然笼罩四方,血腥之气在空气中弥漫不去,官兵和闯营厮杀在一起,谁也不放谁,长达五里的战场上,每时每秒都会有人惨叫倒下,长刀挥起,长枪猛刺,弓箭鸟铳的激射之下,尸体层层叠叠,逐渐在堆高。   但双方的骑兵都没有动,都还在蓄积力量,准备进行最后的一击。   闯字大旗之下。   被众将围住的刘宗敏幽幽醒来。   “刘爷~~”   “总哨!”   “捷轩!”   每个人都在喊,但情绪却完全不同。   刘宗敏睁大了眼睛,谁也不看,只是咬牙切齿的瞪着李自成,身体微微颤抖。   李自成独眼漠然,他已经做好了被刘宗敏痛骂的准备。   不想刘宗敏却没有骂,一阵咬牙之后,忽然转对身边的亲兵道:“拿额的铠甲来。”   “总哨……”   “快去拿!”刘宗敏怒吼。   “刘爷~~”那郎中也想要劝阻。   “滚!”刘宗敏一个嘴巴甩过去,打了他一个踉跄。   众将都是黯然,如果刘宗敏身体健康,这一个嘴巴下去郎中不昏迷,也得满地找牙了,现在却只是踉跄了一下。   “捷轩!”   李自成抓住刘宗敏的胳膊,弯下身子,叹息说道:“额知道你恨,额也恨,但没有办法,你也看到了,狗官军如此难打,就算把全部的兄弟都填进去,也未必能取得胜利。额必须思谋一条退路啊,不然老兄弟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跑就不死了吗?”刘宗敏忿忿:“小袁营的壕沟能飞过去?”   “能。”李自成信心的道:“军师已经定下了妙计。”简单将撤退之计说了一下。   刘宗敏又激动起来,剧烈咳嗽:“一小段的壕沟,能跑出去多少人?不打败狗太子,任他在后面追击,最后能逃过壕沟的,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有!”   李自成默然,刘宗敏说对了,撤退之计并不是为所有人,而是为他们这些掌盘所准备的,包括现在正在场上厮杀的这些闯营精锐,大部分都将被抛弃。但他并不觉得这样有错。弃车保帅,断尾求生,本就是义军十几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原因之一。而他们这些老兄弟就是火种,只要有饥民,很快就可以再拉起一支人马,烈火燎原。   两个大掌盘说话,其他人早自动自觉的退到了旁边。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木已成舟,刘宗敏无法改变李自成的决定,生气也没用,只能想弥补之策,他咳嗽了好一阵,气喘吁吁地问。   李自成抬眼看了一下前方厮杀的将士,表情冷静无比:“骑兵突击之时。”   “好。”刘宗敏点头,声音坚定:“你走,额断后!”   “不。”李自成摇头:“你是额的左膀右臂,岂能留在这里?再说你受了重伤,留下也无益,额已经为你准备了马车……”   “不行!”   刘宗敏冷冷摇头道:“如今之局势,额不断后,谁也走不了!刘宗敏的大旗在,兄弟们才不会溃散!再说,额的身体额自己最清楚,阎王爷已经在招呼额了,少则两日,多则三天,额就要死翘翘了,与其死在马车上,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沙场上呢!”   李自成不说话,但眼眶微红,独眼里满是恨意,若是让他找到那个向刘宗敏发炮的官兵,他非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刘宗敏又咳嗽了起来:“要战就战,要跑就跑,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有任何犹豫!老刘只求你一件事。”   “说。”   “带上李岩夫妻。额知道你对他们有怀疑,但额老刘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他们绝不是官府的奸细!”刘宗敏回抓住李自成的手,瞪大了眼睛:“李岩性子直,说话冲,但对闯营的忠贞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闯贼你要多多倚仗他。牛金星虽然有一些小聪明、小诡计,但却什么大战略,闯营要想有大作为,非用李岩不可。还有郝摇旗,额觉得,他也是可以用的……”   鱼台县战败之后,郝摇旗挨了军棍,降了职,现留在老营中,成了一个闲人。   李自成点头:“好,他们两,额都会用。”   刘宗敏这才放心,喘了一口气,向旁边的亲兵瞪眼:“额的铠甲呢?”   三名亲兵取过铠甲,手忙脚乱地为他披挂。这中间他一直闭着眼,调息着呼吸,等披挂完成,他睁开眼,望着站在面前的李岩,肃然道:“李公子,额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额不会答应你,额已经是半只脚跨入鬼门关的人。咳咳咳……你还年轻,又有智谋,闯营不能没有你,额和这狗朝廷的仇怨,还要靠你继续伸张呢。答应额,有朝一日去到京师,替额一把火将崇祯老儿的皇宫烧了,那些当官的一个不要饶,全部抓到大牢里严刑拷打,顺便也达成你达济天下的抱负……”   说到最后,脸上露出狰狞但又满足的笑。   “……”李岩眼神痛苦,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对刘宗敏的梦想他没什么说的,但刘宗敏这样的莽汉居然懂得他一些心事,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总哨果然是粗中有细。   李岩最失望、最茫然的,并非是李自成和牛金星悄悄制定了撤退之计,也不是李自成屡屡不听他的劝诫,而是因为李自成再一次抛弃了闯营的兄弟,贾鲁河之战,李自成抛下田见秀和二十万老弱而逃,今日又抛弃了正在前方厮杀的精锐,这样的人,真是他可以辅佐的吗?   此战并非没有胜机,如果李自成能孤注一掷,效法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死不旋踵,将李过和李双喜的人马也调到前线来,发起决死冲锋,击破保定兵或者是左良玉的湖广兵,重创朱家太子的京营,完全有可能——自古成大事者,最怕的就是瞻前顾后,三心二意,明明要和官军决战,却准备后路,将李过的一万人马和李双喜的炮队付之他用。   没有了闯营十几万的弟兄,就算是闯营中的大小掌盘都能逃回陕西,又有什么意义呢?以朱家太子的狡诈,会给闯营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甚至不需要朱家太子。   孙传庭正在陕西练兵,他无法参与开封之战的原因就是因为刚募了新兵,操练未完成,闯营大败,正给了他充足的练兵时间。一到两年后,闯营靠着逃出去的大小掌盘,或许还能再卷起风云,但那时,他们面对的不止是朱家天子,左良玉虎大威了,而是又添了一个更强劲的对手,孙传庭! 第五百四十四章 壕沟决战(9)   所以李岩始终认为,利用绝境,激发闯营将士的求生欲望,死中求生,打败朱家太子的大军,是必要之赌,也是闯营的最佳选择。因松锦之败,现在是大明朝廷最虚弱的阶段,只要打败了朱家太子,整个中原就是闯营的了。   得中原者得天下。   就像项羽当初破釜沉舟、打败秦军一样,一战之后,秦军一蹶不振,再无法应对诸侯的造反。   项羽一战而平定天下。   闯营原本也有机会一战平定中原。   可惜啊,李自成格局太小,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性命,为了自身的安全,他不肯冒险,同时却又将数万弟兄的性命弃之如敝履。   历史上,在山海关大败、一路逃窜的过程中,李自成并非没有稳住阵脚、凭借坚城固守的机会,比如太原,大同,最可惜的其实是襄阳,当时驻守襄阳的白旺犹有将近十万的精锐,且民心安定,加上跟随李自成的本部,田见秀高一功等人的侧翼,在襄阳最少可以聚集到三十万人马,足可以和建虏争锋。   但李自成却被建虏杀怕了,弃襄阳而走,白白将控制江防的襄阳交给了建虏,而后建虏轻而易举的渡江,李自成本人则在九宫山为农民所杀,如果当时李自成能固守襄阳,历史必将重写,他本人和南明都不会那么快就覆亡。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李自成有极深的流贼性格,遇上强敌就想要流窜,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战勇气。   回到现在。   心灰意冷之下,李岩对李自成已经失望了,他想要陪刘宗敏一起断后,和官军、和朱家太子做一个了结。   但刘宗敏看出了他的心思,不同意。   李岩有很多话想要和刘宗敏,但又不忍再刺激刘宗敏,只能将吐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亲兵为刘宗敏牵过战马,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他艰难的跨上战马,握紧了马缰,目光看向李岩:“李公子,额要向你道歉,昨天额悄悄骂你妇人之仁、娘求的(为流民炮灰之事)。你可不要介意啊,额一直都很尊敬你,因为你李岩是一个有担当,讲义气的汉子。”又朝红娘子笑:“妹子,你回来,老刘还没有请你吃酒,为你接风洗尘,对不住了。”   红娘子噙着泪水点头:“总哨客气了。”   刘宗敏强撑着身体,嘿嘿一笑,拨马向前,来到李自成的身边。   李自成用独眼深深望着他。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或许,以他们的关系,已经不需要用言语交流了。   稍倾,一起转头,目光看向对面的官军大阵。   双方厮杀正烈,箭矢在空中乱飞乱舞,鸟铳声砰砰不停,忽而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是官军的一发炮弹落到了后方的闯营步兵阵中,掀起一片血肉,最少造成到了三到四人的死亡——今日决战,官军火炮并不多,零星的小炮虽然对闯营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犹在可承受范围之内,倒是官军的鸟铳对闯营士兵的伤害超出了李自成的估计。   官军大阵的右翼,一名浑身是血的赤膊壮汉挥舞镔铁长刀,大呼而战。闯营士兵根本无法靠近他。   刘宗敏恨恨道:“虎大威那小猫。今天得意了啊。”   若他没有受伤,岂能容虎大威猖狂?   李自成望着他,独眼里有送亡的伤感:“刘体纯会留下,额令他坚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他就可以撤退。”   刘宗敏点头,然后缓缓抱拳:“请令!”   李自成道:“准。”   刘宗敏抬起右手,对左右亲兵:“吹号!”   敛去笑容,脸色坚毅,这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杀人无数、冷面无情的总哨。   “呜呜~~~”   震慑人心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这是骑兵出击的命令。   听到命令,刘体纯拔出长刀:“杀~~”   马蹄如雷,四千多闯营骑兵左右分开,向官军左右两翼卷去。   刘宗敏立马中军,缓缓前行,亲卫骑兵举着那一面黑色的“刘”字将旗跟了上去,将他身影掩埋在黑色大旗和滚滚烟尘之中……   当刘宗敏离开时,李自成眼眶发红,眼角有泪水滴下,但当拨转马头之时,他表情就已经恢复了冷酷,独眼里满是凶狠。   他的“闯”字大旗依然还留在原地,并有一千步兵护卫。   李岩、红娘子、牛金星和宋献策,连同李自成亲卫的一千骑兵,一起离开。李岩和红娘子不住的回头,想要记住刘宗敏最后的身影……   ……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   太子朱慈烺一直举着千里镜,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的闯字大旗,相隔两里,正是千里镜最佳的观察距离,所以他清楚的看到了闯字大旗下的那些混乱,看到了刘宗敏被众人包围、披甲上马,和李岩、李自成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刘宗敏这个大寇,究竟在做什么呢?”心里忍不住嘀咕。   “报~~”   马蹄声急促,探马送来了最新的军情探报。   朱慈烺打开一看,原来是董朝甫送来的,只看了几行,他脸色就骤然大变。   “怎么了殿下?”吴牲问。   朱慈烺将信笺递给他:“武家庄遭到流贼攻击,流贼声势浩大,旗帜众多,还有大炮相助,看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但董朝甫摸近后才发现,其兵并非什么大军,乃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娃娃兵组成的疑兵,人数不过两三千,领兵者,乃是李过的义子李来亨!”   “声东击西?”吴甡脸色大变。   朱慈烺点头:“不错,武家庄遭到攻击,必然会向中路的马进忠杨轩求援,如果马进忠派出援兵,而这时闯营真正的主力却攻击北面的下马庄,真假消息难辨的情况下,马进忠必然是左支右绌,难以派兵支援下马庄。”   吴甡大急:“董朝甫应该立刻报给梁以樟和马进忠知道!”   “派人去报了,”朱慈烺皱着眉头:“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武家庄距离下马庄将近四十里,援兵到了武家庄,再想要回头去救援北面的下马庄,根本赶不上。”   “只要闯贼不走就赶的上……”吴甡道。   但他话没有说完,就听见对面闯营大阵忽然传来震天的号角声,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十几上百只的号角一起吹响,好像所有闯营士兵都是吹号。“呜呜~~”声音震动天下,将人的耳膜都震得嗡嗡作响。接着就听见闯营中军爆发出了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杀,杀,杀~~”马蹄踏动大地,一直按兵不动的流贼骑兵犹如是决堤的洪水,分成两队,向官军倾泻而来。   而乱军之中,中间那一面黑色大旗尤其显眼。   “闯贼要跑了!”   没有用千里镜,朱慈烺立刻就看破了李自成以攻为守、以攻撤退的意图。   一瞬间,他肾上腺的分泌就到达了顶峰,脸色涨红,想着绝不能让李自成逃走,小袁营的壕沟很可能会被李自成的骑兵偷袭,一旦李自成脱离战场,就有可能会越过壕沟,逃脱生天,于是嘶吼道:“李顺在哪?我怎么听不到他的炮声,令他开炮,不必管步兵,全力轰击流贼的骑兵!”   “是!”   其实李顺的十门青铜小炮一直不停的在轰击,但因为呜呜地号角和咚咚咚的战鼓实在是震耳了,压过了他零星的炮声。二十门佛朗机炮都已经打的火热发烫,只有十门青铜小炮因为散热好,犹能连续不停的发射,得了太子的命令,李顺立刻调整炮口,对准了冲锋而来的流贼骑兵。   引线冒着青烟迅速燃进了炮膛。   “轰轰轰……”   十门青铜青铜小炮同时咆哮起来,白烟冒起,火光闪现中,一枚枚四磅重的铁弹从炮口呼啸而出,挟带着刺耳的尖啸砸向冲锋而来的流贼骑兵,因为是冲锋,阵型拉的比较开,又是高速移动中,所以并不是每一枚铁弹子都能击中目标,但只要是击中了,或者是被弹起的铁弹子波及到了,马上的骑兵必然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见流贼骑兵冲击的势头稍有遏制,朱慈烺立刻命令:“摇旗!命左良玉虎大威立刻出击,不惜一切击溃流贼骑兵,追击闯贼。再擂进军鼓,步兵方阵全力向前,用最短的时间击溃流贼步兵!”   “咚咚咚咚~~~”   鼓兵得命,立即擂动牛皮大鼓,加快节奏,鼓点疾如爆豆。   信号兵摇动旗帜。   其实在这之前,闯营步兵的攻击就已经渐渐乏力,官军已经可以反击了,但吴甡和朱慈烺都认为,闯贼步兵还不够疲乏,还可以再等一等,现在顾不了了。   听到鼓声,在一线奋战的各级将士立刻明白了太子的意图,精武营和左柳营以大盾为墙,在规律的鼓点中,反守为攻,嘶吼着,步步向前,山一样的向流贼压去。左良玉部的步兵和虎大威步兵同样展开了反击。憋屈了很久的官军,瞬间就爆发出了强劲的战斗力。闯营步兵没想到官军会忽然反击,一下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他们都是闯营老贼,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刘芳亮和党守素在阵中分别呼喊,鼓舞士气,聚拢人马。   骑兵出击的命令传到右翼时,早就忍耐不住的虎子臣第一个纵马冲了出去,挥舞长刀,还牵了父亲的战马在身后,一口气冲到步兵方阵,冲到虎大威的身前,大呼:“父亲,快上马!”   一身是血的虎大威翻身上马,依然赤膊,挥舞着镔铁长刀,向流贼骑兵杀去。   几乎同时,左良玉的骑兵也杀了出来,两翼齐飞,向冲上来的闯营骑兵包抄而去。   骑兵都是双方最依赖的精锐,这一番的搏杀真可谓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两军相交之时,血雨惊起,战马长嘶,无数的骑兵落马,刀光闪烁之间,被敌摘去了脑袋,或者是被冲击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虎大威望见流贼骑兵后面的黑色大旗,兴奋的大吼:“刘宗敏在后面,杀啊,杀刘宗敏~~”匹马当先,向刘宗敏杀去。   ……   下马庄。   李过率领两千骑兵忽然出现在壕沟之前,奔驰来去,向对面倾射箭雨,即便后来小袁营的弓箭手各就各位,展开反击,密集的箭矢向他们扑面而来,噗噗噗噗,无数骑兵中箭落马,给他们造成了重大伤害,但李过依然不下令撤军,依然命令众军继续坚持。   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为步兵争取时间。   弓箭对射之中,后方的步兵终于来到了。   在负土的士兵之前有举着盾牌的盾牌手和抡着大斧的开路兵,他们的任务是砍伐并拔除壕沟之前的拒马和鹿角。   “射步兵,射步兵~~”   刘玉尺察觉到了流贼的意图,大声呼喊。   嗖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向流贼步兵射去,虽然有盾牌的卫护,但开路的斧兵和负土的后进,在小袁营的箭雨覆盖之下,还是成片的倒下——刘玉尺知道己方兵弱,搏战能力和闯营差的太远,因此从一开始就在壕沟沿线布置了大量的弓箭手,囤积了大量的弓箭,这也多亏了李自成中牟修整的命令,不然他们也没法在短时间之内凑到这么多的箭矢。   军令之下,弓箭手们拼命的射箭,给闯营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但闯营士兵也是豁出去了,在李过的督战下,死战不退。弓箭手张弓还击,盾牌手护卫着开路兵拼命砍伐壕沟边的鹿角和拒马。   壕沟太长,总有防守薄弱的地方,很快就有一片区域的拒马和鹿角被拔除了,负土的闯营士兵轰然而上,将土石投掷到壕沟之中。   刘玉尺大急,调集精兵强将,亲自到缺口处坐镇,又嘶吼:“朱成炬呢?怎么还不来?”   “三当家……喝多了。”那个去通知朱成炬的小掌盘胆战心惊的回答。   刘玉尺气的差点吐血,什么时候,居然还能喝多?勇武不是他的长项,朱成炬才是他小袁营唯一的勇将,一旦闯贼士兵填出一道壕沟,杀将过来,非朱成炬不能抵挡。   但现在朱成炬却醉了。   “用尽一切办法将他弄醒~~一刻钟他醒不了,就把他的脑袋给我砍来!”   事危急,刘玉尺拔剑冲到前方,一边组织长枪手盾牌手在流贼可能突破的区域列阵,一边期待着援兵能早些到达。 第五百四十五章 壕沟决战(10)   ……   武家庄。   梁以樟忽然感觉有点不对,闯贼大军在三里之外驻军,迟迟不向前。推到前面的十门大炮,在一轮急射之后,便开始零零星星的发射,除了李双喜在大炮之后指挥装填之外,后面压阵的闯贼将领始终没有到前方来查看敌情。   兵贵神速,在前有壕沟,后有追兵的情况下,一轮炮击之后,闯贼之兵就应该蜂拥向前,展开填埋壕沟的动作,何以迟迟按兵不动?   莫非是疑兵?   梁以樟忽然冒出一头冷汗。   “快去告诉马副将,就说情况不明,援兵暂时可缓!”   但晚了,马进忠之子马维兴率领的二百骑兵已经到达……   下马庄。   流贼蜂拥而上,将背着的土石奋力投掷到壕沟之中。虽然梁以樟将方圆几十里之内的锄头镐头搜刮一空,但流贼本身就是农民,老营始终都携带有必要的挖掘工具,加之中牟县附近都是平原,软土好掘,因此土石的问题并没有难住闯营。   事危急,刘玉尺亲自冲到前方,挽弓急射。   这中间,醉醺醺地朱成炬终于是赶来了,虽然到了前线,但一身酒气,走路都摇晃,根本无法指挥作战,更不用说身先士卒,和敌人厮杀了。   “嗖嗖嗖嗖~~”   在小袁营弓箭手的全力倾射之下,大部分负土前冲的闯营士兵都倒在了箭雨之下,很多都被射成了刺猬,但却也小部分人成功的冲到了壕沟之边,将土石投入壕中。而且他们投掷的目的性相当强,不是胡乱投到壕沟中,而是固定在那十几步的范围里。   羽箭来去、哀嚎惨叫之中,闯营的伤亡在急剧增加,但同时,壕沟中的土石也逐渐在堆高。   眼看其中一段就快要被填平,刘玉尺心知肉搏战已经是不可避免了,于是带领麾下的亲兵和最精锐的两千人马,在壕沟之后列了三重战阵,以图延缓闯营过沟的速度,并集中更多的弓箭手,准备迎接闯营的攻击。   为表决心,刘玉尺下达了前者后退,后者立斩的军令。   “轰轰轰……”   又有几十袋的土石被投入壕沟之中,壕沟虽然没有被填平,还是一个凹地,但却已然可以过人了。   宛如是在壕沟之上搭建了一座土桥。   早已经按捺不住、被士兵伤亡刺激的眼睛通红的李过挥刀大呼:“杀~~”   待命许久的闯营步兵精锐齐声呐喊,迈过那一段宽度只有十几步的土桥,向小袁营疯狂攻去。   壕沟之后、小袁营的军阵之前犹有两排拒马和鹿角,闯营要突围,仍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放箭,放箭!谁也不准后退~~”   刘玉尺大声嘶吼,他是小袁营的二当家,有儒将的称号,平常一向注意自己的仪表仪态,但现在却是顾不了了,他清楚知道壕沟决战的意义,更知道壕沟一旦被突破,李自成纵骑逃跑,太子战略失败,小袁营归顺朝廷想要立下的大功,就会付之东流,因此他绝不能让闯营突破,拼死他也要守住壕沟。   是死战的同时,他脑子里忍不住想:援兵怎么还不来?   李过麾下的兵马都是闯营的精锐,且急于逃生,虽然刘玉尺摔众拼死抵挡,在还是挡不住他们的汹汹攻击,很快,鹿角和拒马被踏平,小袁营的第一重战阵被突破,刘玉尺退到第二重战阵,继续阻击。   见步兵突破了小袁营的第一重战阵,可以展开攻击阵型了,李过立刻率领骑兵越过壕沟,向小袁营发动急攻,他亲自冲锋在前,连砍带杀,几乎是无人能挡。小袁营的士兵本来就不如闯营精悍,虽然刘玉尺拼死督战,奈何技不如人,很快第二第三重战阵就都被突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被杀的丢盔弃甲,豕突狼奔。   而闯营的六千精锐步兵伤亡将近四千,两千骑兵也伤亡了五百左右。壕沟前后,全是闯营士兵的累累尸体。   退路终于是打通了,浑身是血的李过一脸狂喜,大声命令:“速给闯帅报信。说我前锋已经突破壕沟。再告诉高一功,令他护卫老营,速速跟上!”   “是!”传令兵去传令。   几乎同时,一彪骑兵出现在了远方的原野中。马字大旗之下,那留着络腮胡须、全身甲胄的大将正拼命策马。   是马进忠。   他终于是到了。   在接到刘玉尺求救信息之后,马进忠颇为惊疑,南面告急,北面求援,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闯贼是两路突围吗?他麾下只剩下三百骑兵和四千步兵,如果再分出一半去支援北面的刘玉尺,万一闯贼大军出现在壕沟对面,从他马圈村突围,那他绝对抵挡不住。   为谨慎起见,马进忠细细盘问前来求援的信使。   信使说了李过,还说了负土的流贼,马进忠立刻判断出南面的求援是假报,北面下马庄才是真正的军情,于是留一参将驻守马圈村,他率三百骑兵和三千步兵急急来援。   就在马进忠援兵出现的同时,在壕沟的另一边,一大队的千人骑兵也出现。   “是闯帅~~”   正在决战中的李过大喜,同时也大悲。   闯帅出现,意味着郭佛陀村的主力决战,闯营已经一败涂地了,所以闯帅身边只有一千骑兵。   “杀~~”   李过为李自成开路,向前杀去。   马进忠率援兵赶到,见小袁营已经溃败,找不到刘玉尺和朱成炬,而被突破的缺口处,流贼正源源不断的过沟,心知想要再把流贼堵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就地展开阵势,试图延缓流贼的过沟速度。   李过看出了马进忠的意图,迎上马进忠,双方展开激战。这中间,灰毡帽、蓝箭袍的李自成已经纵马越过了壕沟。在其身后,他一千亲骑兵,牛金星李岩等人,一一纵马而过,再然后就是高一功护送的老营家眷。   和骑兵不同,家眷们大部分都是步行,男女老少,拖家带口,只有少数人乘坐马车,因此速度相当慢。   李自成过沟之后,只稍稍停留,立刻纵马而去,毫不在意那些尚未过沟的闯营家眷。   李岩却心有不忍,主动留下来,帮助家眷们过沟,虽然闯营大败,但李岩身边犹有一百多亲骑兵,他一留,其弟李茂、红娘子和王泗也都留了下来。闯营家眷将近三万人,虽然平常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行军宿营一向都严格,众人都不敢触犯闯营的规矩,但今日生死关头,身后官军紧追不舍,为了求生,众人也顾不了规矩了,纷纷抢道,惊叫咒骂中,有不少人被挤下了土桥,落入壕沟之中,随即就是惨叫血雨——壕沟里倒栽了很多尖刺,落入壕沟中,必死无疑。   李岩大声呼喊,想要维持秩序,但没有用。   “李公子~~”   有人大呼他的名字。   李岩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双喜。   李双喜年纪小,没什么心机,对李岩一向都很尊敬,此时他带着两三个亲兵,立马在壕沟对面,正准备通过土桥。   撤退过程中,李岩已经了解了闯营的撤退之计,知道李双喜和李来亨带了营中的两千娃娃兵,前往武家庄,以为疑兵。现在只见李双喜,却不见李来亨,李来亨年纪更小,今年刚十六岁,还是一个孩子,李岩平常颇喜欢他,于是立刻问道:“小虎子呢?”   李过绰号一只虎,作为他的义子,李来亨的小名叫小虎子。   “被打散了……”   李双喜眼泪都掉下来了。   原本他们的疑兵之计做的很成功,对面的官军完全被唬住了,不想那梁以樟忽然领悟到了什么,竟“胆大包天”的派人在壕沟之上开始架设木桥,因为他们都是娃娃兵,只能站在三里之外虚张声势,不能靠近,以免露出马脚,而那十门土炮的弹药也耗费殆尽,无法对官军实施轰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军架桥,却无法阻止。   见情况不对,李双喜立刻命令撤退。   但他们刚撤出不久,袁时中的五百骑和马维兴的两百骑兵就渡过了木桥,向他们追杀了过来。   娃娃兵都是徒步,又年小体弱,哪是官军的对手?只能溃散而逃。   李双喜和李来亨原本是在一起的,但逃着逃着就失去了联系,现在见李岩问起,李双喜忍不住痛哭。   李岩长长叹息,安慰他两句。   李双喜刚过去,就有一大彪的人马护卫着十几辆马车急急而来,为首的正是后营主将,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   这十几辆的马车,一半拉的是闯营重要将领的家眷,如李自成妻高氏、袁宗第田见秀等人的妻和子之外,另外马车中拉的都是金银珠宝,是李自成这几年积攒下来的财富,也是李自成东山再起、招募人马的资本,因此即使是危急中,高一功也不舍得抛下金银。   如果说,急于过沟的闯营家眷相互之间是推搡的话,那高一功就是驱赶了。他红着眼珠子:“让开让开!”抡起手中的马鞭,向两边猛抽,胯下的战马猛得向前,向周边的人乱撅蹄子,他手中的军士更是用长枪和大刀做威胁,硬生生地开出了一条道路。壕沟前的人还好,只躲到旁边就行了,已经走上土桥的人却是到了大霉,在推搡惊叫中,只一刹那,就有数十人掉下土桥,被壕沟中的尖刺扎成了透心凉。   李岩大怒:“高一功,你干什么?”   高一功涨红着脸,一言不发,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但危急关头,为了马车中的姐姐和闯帅的金银,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过了壕沟,向李岩一抱拳,护卫着十几辆马车急急而去。   李岩脸色铁青,他崇祯十三年投贼,这两年里,闯营一帆顺利,屡战屡胜,在中原打出了一片天。顺风的时候不知道,现在危急关头,他终于是看出这帮流贼的本性了,想要靠他们达济天下,匡扶正义,岂不是缘木求鱼?   “哥,你快看!”   李茂忽然大叫。   李岩抬头看去,只见壕沟对面五里之外烟尘大起,官军的追兵显然是已经到了。   “呛啷~~”   李岩拔出腰间的长剑,用一种悲怆的声音吼道:“准备迎敌~~”   ……   郭佛陀村。   太子朱慈烺再一次亲自擂鼓。   “咚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声中,官军喊杀震天,气势如虹,杀的闯营难以抵挡,太子又派人大声呼喊:“闯贼跑了~~闯贼跑了~~”虽然有刘宗敏的压阵,虽然李自成的闯字大旗还在,但闯营的心浮动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加上官军太凶太猛,鸟铳砰砰砰打的他们血肉横飞,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闯营就全线崩溃了,刘芳亮党守素等人连续砍杀败兵,但却也是制止不住。   黑色大旗之下,刘宗敏动也不动,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望着闯营的溃败。   他的心在滴血,但他无法阻止。   刘大总哨,已经虚弱的连拔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败兵不敢从他面前经过,都绕行而走。   “杀!”   一彪骑兵从闯营的败兵之中杀了出来,就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一层白布一样,轻松而又利索。闯营败兵被杀的人头滚滚,一员赤膊大将挥舞长刀,冲在最前,嘴里大笑:“刘宗敏,狗胆,居然还不逃~~”   刘宗敏身边已经所剩不多的亲卫都迎了上去,但根本不是赤膊大将的对手,被他左砍右劈,连连跌落马下,赤膊大将几个眨眼就来到了刘宗敏的面前。刘宗敏咬着牙,大吼一声,想要拔刀应战,但他的指尖刚碰到刀把,就觉得脑子一阵晕眩,胸口如刀绞,身子四肢不听指挥,摇晃了一下,砰的一声,重重跌落马下。   虎大威有点失望,原本他想要和刘宗敏一战呢,想不到刘宗敏已经这么虚弱,看样子,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叹口气,大声命令:“将刘宗敏绑了!”   就在虎大威冲向刘宗敏的同时,左营骑兵大将,绰号“铁骑王”王允成也向刘宗敏冲了过来。刘宗敏是闯营的二号人物,擒了他,那是惊天的大功,不过见到虎大威已经在前,王允成立刻勒住了战马,若是以往,他一定会冲上前去,跟虎大威争功,但昨晚虎大威在郭佛陀村救了他,感激之下,他自然不能和虎大威争功。   “杀~~”王允成拨转马头,去寻找另外的重要目标。 第五百四十六章 壕沟决战(11)   闯营右翼主将党守素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身边的亲兵死亡殆尽,官军一轮又一轮的冲锋围攻之后,党守素左臂受伤,只剩下孤零零地一人。   “跪地免死,投降不杀~~”官军呼喊着太子传授的口号。官军之中,有一个将官大喝:“党守素,降了吧!”却是左营骁将马士秀,他本也是流贼出身,和党守素都是榆林人,彼此认识。   党守素头发披散,脸上满是惨笑:“额的兄弟们都死了,额如果苟且偷生,以后有什么脸目去见他们?”   长刀在脖子上一横,用力一拉,鲜血飞起,身子向后扑倒。   ……   党守素自尽的同时,闯营左翼大将刘芳亮也陷入了重重包围,官军围着他连续砍杀,并呼喊“跪地免死,投降不杀~~”但刘芳亮置若罔闻,他带着手下五百亲兵,左突右冲,官军虽多,一时竟然奈他莫何。直到铁骑王王允成率领骑兵赶到,一通急杀,刘芳亮终于是支持不住,他身边五百亲兵被杀的之剩下五十人不到。见不能免,刘芳亮大叫一声,挥舞长刀,向官军最多处冲去,想要在临死之前拉几个垫背的。   忽然,马蹄滚滚,一彪闯营骑兵从官军阵中杀了出来,却是闯营骁将刘体纯。他率领最精锐的四千三堵墙骑兵和官军决战,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义升勿慌,额救你来了~~”刘体纯大喊。   刘芳亮字义升。   在刘体纯的救援下,刘芳亮捡了一条性命,两人合兵一处,向南杀去。此时官军正急急向西北方向追杀,想要擒杀李自成,南面的防御有所疏漏,两人最后竟然侥幸杀出了一条血路。   “跪地免死,投降不杀~~”   官军的口号刚喊起,闯营另一个悍将白鸣鹤就带着一百亲兵下马跪地,将长刀捧在手中,向官军请降。在他带领下,周围的闯营士兵都跪地投降,尤其是当党守素战死,刘芳亮不知踪迹之后,闯营士兵更是再无斗志,纷纷扔掉兵器,跪地乞降。一时兵刃抛地之声响成一片。   郭佛陀村的决战,以官军完胜而告终。   闯营六万精锐,除了少数人马逃窜,剩余人马不是被歼灭,就是向官军投降。   经此一役,闯贼再无席卷中原的能力。   中原大地,终于可以回归宁静了。   胜利在手,官军齐声欢呼,俄而,却有军士忍不住的失声大哭。   昨日和今日,连续的血战,可谓是九死一生。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却活了下来,个中悲喜,一步生,一步死,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是,死战不退,血战取胜,这两个词将成为很多参战士兵一生的荣耀。   精武营军旗之下,副将刘肇基兴奋的喊,他欣慰的看到,经过此战的洗礼,精武营真正的成为了一支劲旅。   “太子!太子!”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士兵们忽然又跳起来,齐声高呼。   昨天和今日,若非太子发出决死的命令,亲自擂鼓,焉能有现在的胜利?   士兵们的呼唤,不止是对太子的祝贺,也是对太子领军的心悦诚服。   呼喊之声,席卷天地。   ……   朱慈烺站在擂鼓台上,一身一脸的汗,连披挂着的银甲都快要湿透了,面对震耳的欢呼之声,他胸膛里激动的情绪像是潮水一般的在奔涌!赢了,终于是赢了。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杀敌,但那种劫后余生、血战取胜的感觉,却一点都不亚于任何一个前线的士兵,想到艰难处,鼻子有点酸,他几乎想要大哭一场,但终究是忍住了。大约是前世里残疾人的经历磨练了他,让他养成了荣辱不惊、坚毅内敛的性格,面对胜利,他首先想要的不是欢庆胜利,而是如何收尾?   他现在急于知道,李自成逃到了哪里?有没有越过中牟县的壕沟?小袁营又有没有顶住压力?   “报~~左良玉亲率精锐,追击李自成而去。”   “报~~虎大威生擒刘宗敏~~”   佟定方一脸惊喜的高声报。   “好!”   朱慈烺击节赞叹,虽然在这之前就知道刘宗敏被炮弹击伤,没有几天活头了,但能够生擒刘宗敏,依然是对官军的一个巨大鼓舞。他兴奋的下了擂鼓台,翻身上马,向前方奔驰而去。他想要见见,历史上凶名赫赫的刘宗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一战而后,尸横遍野,残肢断臂,一眼望过去,宛如是人间地狱。   朱慈烺忍不住的轻叹:朝代更迭,我兴彼亡,江山都是白骨堆砌的……   “殿下,他就是刘宗敏~~”   负责押解刘宗敏的是虎大威之子虎子臣,在绑了刘宗敏之后,虎大威就率领麾下骑兵,继续追击李自成去了,而把擒获刘宗敏,向太子邀功的机会让给了儿子。   刘宗敏已经难以站立,虎大威贴心的为他找了一把椅子,将他绑在椅子里——虽然官匪不同,但都是猛将,在内心里,虎大威对刘宗敏还是有些敬意的。   朱慈烺下了马,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刘宗敏的面前。   “咳咳咳……”   刘宗敏剧烈咳嗽,眼神浑浊,嘴角鲜血不断,那不是被打,而是他不停的在吐血。闯营兵败之后,他悲怒交加,伤情加重,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   听到密集的脚步声,刘宗敏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银盔银甲、玉面朱唇、十五六岁的少年走到了他面前,一脸严肃的望着他。   “哈哈……”刘宗敏冷笑:“朱家太子?”   “大胆!”驸马都尉巩永固手握刀柄,厉声而叱。   刘宗敏却不惧怕,他本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何况将死,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目光盯着太子的脸,狞笑道:“额一直在想,朱家的狗太子究竟长什么模样?竟然能令闯营栽这么大的一个跟头。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哈哈,就是一个娘娘腔的小白脸……哈哈,哈哈!”   “放肆!”   不止巩永固,所有人都无法忍受,都齐声怒吼。   朱慈烺却不在意,他清楚知道,像刘宗敏这样的顽固份子,是没有办法劝说,也没有道理可讲的,他见刘宗敏,只是想知道这个凶名赫赫的大寇,在临死之前,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举?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一个一腔愤恨的反社会人格。   刘宗敏父亲早丧,母亲是乞丐,从一降生他感觉到的就是人间的恶意,少年时又被官府欺压,他对朝廷的愤恨,是刻骨铭心的。   “额恨啊,不能杀狗官了……”   刘宗敏忽然又大哭,一张嘴,一口血痰向太子喷去。   站在太子左右的佟定方和巩永固本就是全神戒备,刘宗敏一张嘴,两人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妙,齐齐闪身,挡在了太子的面前。不过刘宗敏气息太弱,虽然他拼尽全力,想要在临死之前喷朱家太子一身血,但失败了,他的血痰刚离开嘴皮子就失去了力道,弱弱地掉在了他胸口上。   而这一口血痰好像也耗尽了刘宗敏最后的气力,他狞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一歪,不动了。   “死了……”虎子臣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声音略显遗憾。   朱慈烺脸色凝重,大明过去十几年的天灾人祸、施政弊端,造就了刘宗敏这样顽固的大反贼,如果不吸取教训,改弦易张,还会有下一个刘宗敏出现的。所以刘宗敏的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从现在起,朱慈烺就必须认真思考,在剿灭李自成张献忠等人之后的国家治理大策了。   除了关外的建虏,民治、民生,是大明朝廷现在最急迫的两个难题。如不能破解,大明朝的中兴,就会是水中月、镜中花的泡影。只能憧憬,不能取得。   “先生,降兵的处置就交给你了。”朱慈烺翻身上马之前,先叮嘱吴甡,然后眺望远方,朗声下令:“贺珍,宗俊泰,集合人马,随本宫追击李自成!刘肇基,你率精武营,急速向杞县,和丁启睿前后夹击,歼灭罗汝成!”   “是!”   ……   壕沟边。   哭喊声四起,在官军追兵来到,但土桥拥堵,无法渡过的情况下,闯营家眷更加恐慌,有人见不能渡桥,转身向其他地方逃生,又有凶徒在桥上又推又挤,将竞争者全部推到壕沟里,遇上这种人,等他们过桥后,等待他们的是李岩亲兵的大砍刀。   “杀~~”混乱中,官军追击的骑兵已经到了壕沟前。   李岩脸色发青,从旗号判断,追击而来的官军骑兵应该是左良玉的一部,而左良玉部对闯营家眷向来都是毫不留情的——跟自己家眷被害有关,左良玉对敌人的家眷一向冷酷。去年在郾城之战前,左良玉就曾经偷袭闯营老巢,将闯营家眷血洗过一次,今日再次相遇,他们一定会复制上一次的做法。那些没有过沟的闯营家眷,必然会遭到血腥屠杀。   “王泗,你和红娘子在后压阵。李茂,随我杀过壕沟。”李岩大声命令。   李茂惊讶:“哥,我们只有一百多人,挡不住呀。”   李岩叹息:“救一个是一个吧……”一甩马缰,冲了出去。   无奈,李茂只能跟上去。   “不要慌,不要慌,让开一条路,”李岩大声喊:“我们去挡住官军的追兵……”   但土桥太拥挤了,那些急于过沟的人们根本不让路。拥挤之中,官兵带兵的将领李国英发现土桥上有一支流贼骑兵试图过沟,于是长刀一指:“放箭!”李国英是左营中的后起之秀,骑射之术不在王允成之下,他麾下的骑兵极善于射箭,听到他的命令,都张弓搭箭,向土桥集射。   “嗖嗖嗖嗖~~”   羽箭破空之声密集如雨。   正在土桥上艰难前行的李岩听到羽箭破空之声,心知不妙,急忙用长剑格挡,但跨下战马忽然一个直立,一声长嘶,将他摔下马去,原来是一支羽箭射中了马脖,剧痛之下,战马将主人摔了下去。   如果是平地也就罢了,但这里是土桥,两边是壕沟,壕沟中倒栽了尖刺,人掉下去,必死无疑。   李岩猝不及防,直接向壕沟里落去。   “哥~~”   跟在李岩身边的李茂大吃一惊,本能的伸手一抓,正抓住了哥哥的手臂,但李岩下坠的力量太大了,李茂拉不住,兄弟两人一起落入壕沟中……   “公子~~~”   “汉泉兄!”   身后不远处的红娘子和王泗看到了发生的一切,红娘子撕心裂肺的喊叫了起来。   ……   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太子朱慈烺率领三千营向李自成急追。   路上,他连连收到了几份塘报。   “小袁营壕沟失守,刘玉尺和朱成炬生死不明,闯贼已经逃过了壕沟,马进忠正在和李过激战。”   “梁以樟率部在武家庄反击,越过壕沟,击溃了闯营的疑兵。”   “左良玉和虎大威已经追到了壕沟之前,斩杀流贼无数。”   朱慈烺心中叹息,没有擒杀李自成是今日大胜的唯一遗憾。   中牟县之后一马平川,李自成现在又变成了惊弓之鸟,以历史上山海关之败后的表现看,李自成一定会马不停蹄的逃窜,想要追上他,已经很难了。只能期待三边总督孙传庭能如自己提前命令的那样,已经在陕西边境撒下了大网,令李自成这条大鱼无可逃窜。   决战战场之外,另外两条塘报也令朱慈烺心中一紧。   “罗汝才已经杀到了杞县,督师丁启睿正率部血战,形势岌岌可危。山东总兵尤世威,河南总兵陈永福正在驰援。”   “保定总督杨文岳急报:今晨朱仙镇大幕,袁宗第的一万人马在出了朱仙镇之后,忽然不见了踪迹……”   尤其是后一条消息,令朱慈烺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   照原先的计划,杨文岳率大军抵达朱仙镇之后,不攻击,只摆开阵势,挖掘壕沟,第一目标就是隔绝袁宗第和李自成,防止他们两部会师。如果袁宗第率大军突围,宁可让他南窜,也不能让他西走。如果实在挡不住,杨文岳可围三阙一,放袁宗第五百四十七部分主力通过,将其剩下的主力全歼。终极目标,就是要减少袁宗第部对决战的影响。 第五百四十七章 诡异   只所以这么安排,乃是因为杨文岳麾下的保定兵都调给了虎大威,如今在他指挥下的,除了三千标营和通州副将姜名武的一千人马,剩下的全是左良玉麾下的弱兵,虽然人马众多,将近四万人,但战力孱弱,朱慈烺不敢对他们抱太大的希望。   只要杨文岳能拖住袁宗第,不使袁宗第的一万精锐和李自成汇合,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从战事的结果看,袁宗第的一万精锐并没有在决战战场上出现,杨文岳算是完成了使命,但一万多人竟然在视线里消失,这是杨文岳的失职。一万人马虽然不多,但如果袁宗第善于使用,说不定会给官军造成大麻烦……   “报~~”   探马的声音将朱慈烺惊醒,抬头看,前方人马混杂,道路两边倒毙着无数的尸体,有流贼,也有流贼的家眷,更远处的前方,左良玉的骑兵大军奔驰来去,正收割那些没有逃过壕沟的流贼士兵的脑袋。很多心胆俱丧的流贼已经跪在地上乞降了,但还是遭到了砍杀,显然,左营已经杀红了眼。   “报殿下,左良玉和虎大威都已经越过壕沟,向李自成追去了,马进忠击溃了李过,李过率千余人往郑州方向溃逃了。”   探马大声而报。   朱慈烺点头。   这探马刚走,就见一名顶盔掼甲的年轻将官带着十几个亲兵疾驰而来,在朱慈烺翻身下马,抱拳行礼:“臣李国英拜见殿下。左帅已经越过壕沟,追击李自成而去,特令臣在此地等候殿下。向殿下禀告,臣在击溃流贼后军的同时,抓获了李岩和红娘子……”   太子对李岩的高看,原本是一个秘密,但今日战前,百户江思威奉了太子的命令,在阵前高呼李岩的名字,并将李岩之妻红娘子阵前释放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太子有收服李岩之心,因此俘获李岩之后,李国英不敢大意,亲自来禀告太子。   原来,李岩虽然掉下了壕沟,但因为李茂拉了他一下,卸掉了一些力量,掉落之处又恰巧有几具尸体为他充当了肉垫,侥幸没死,但李茂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翻身跌落壕沟,正落在了一排尖刺之上,当场就贯穿胸腔,鲜血如注,没有了气息。   李岩大哭。   听到俘获李岩,朱慈烺的心情却非常平静,在大战之前,他无时无刻不想要收服李岩,以瓦解李自成的力量,但经历了这场血腥的大战之后,那无可计数的尸山血海,让他的心思渐渐冷酷了起来,这个时候,李岩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把他押起来,等我回来再处置!”   朱慈烺撂下一句,然后带兵继续追赶李自成。   中牟县距离郑州约有七十里,就像朱慈烺预料的那样,李自成几乎是马不停蹄,从中牟县败逃之后,一路直回郑州,左良玉和虎大威的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高一功护卫的老营渐渐要被追上,没办法,李过只能回身又杀了一阵,一千余骑兵最后只剩三百余人。见高一功还是保护着金银财宝不放,李过怒了:“身外之物,能抵过性命?国勋你是不是太糊涂?”   高一功字国勋。   被李过训斥了一顿,高一功这才有所醒悟,于是将车上的金银扔在官军追击的道路上。同时放弃马车,将高夫人和连同一些重要将领的妻子都扶上战马,像骑兵一样向前狂奔,如此果然是提高了速度,但一些不能骑马的家眷,就被无情的抛弃了。   不过问题并不大,这些家眷可以假装成百姓,隐藏在民间,等闯营再起,再归队也不迟。   果然,丢弃在道路上金银起了大作用,最近的左营和虎大威骑兵见到道路上的金银,纷纷停马捡拾,连左良玉和虎大威都喝止不住。   靠着金银,闯营一口气甩开追兵四十里。   天黑之后,李自成进入了郑州城。   但并未过夜,只歇息了一个时辰,就继续上路逃亡。   半夜时分,左良玉和虎大威的骑兵到达郑州。   郑州的贼兵全部跟着李自成逃跑,郑州已经是一座空城。   两部疲惫不堪,进城歇息。   照左良玉的打算,原本想要在郑州过夜,不想刚歇息了一个时辰,太子的军令就到了:继续追击,不追到李自成,谁也不得休息。   左良玉正犹豫着,想着是不是要再拖延一点时间,让军士们多休息一会?但窗外战马长嘶,马蹄如雷,虎大威的骑兵已经启程追击了,没办法,左良玉只能咬牙跟上。   天亮时,太子朱慈烺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的护卫下进入郑州。   后世的郑州是中原大城,河南省的省会,但明代的郑州只是一个普通的州城,比之开封洛阳的地位差的太远,城中百姓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万人,又刚刚经历了战乱,百姓逃离甚多,一座城池空空荡荡地没几个人。   晨曦之中,左营后军参将徐育贤带队站在城门口等候。   见太子人马到来,他急忙上前迎接,太子问了一些军情,他小心翼翼,如实回答。太子点头,在众人护卫下进城。明代的城市比朱慈烺想象中整洁的多,且非常有文化气息,即使是久经兵乱的郑州,看起来也充满了艺术的美感。   刚进城不久,就看见在城中心菜市场的附近立了十几根的柱子,每个柱子都绑了一个人,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头发凌乱,从穿着打扮看,应该都是城中的百姓。   不远处,有持枪的官军在看守。   朱慈烺勒住战马:“怎么回事?”   徐育贤赶紧回答:“回殿下,昨夜我军收复郑州,闯贼仓皇而逃,百姓官绅皆大欢喜,不想这一些刁民竟然躲在暗处,袭击我军将士,臣将他们抓获。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哦,他们是流贼的兵?”朱慈烺问。   “不,臣查过了,他们都是城中的百姓。”徐育贤回答。   朱慈烺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官军收复郑州,应该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好事,但这些人为何要袭击官军?莫非有什么隐情?   翻身下马,向那些“刁民”走去。   徐育贤有点惊讶,但不敢阻止,急忙跟上去。   到了那些刁民面前,朱慈烺仔细的看。十几个人,有老有少,一个个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下层最受苦的百姓,有几个人还受了重伤,此时被绑在柱子上耷拉着脑子,偶尔发生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声。   朱慈烺向田守信点了一下头。   田守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对徐育贤道:“把他们都弄醒,太子爷有话要问。”   “是。”徐育贤不敢怠慢,招呼手下军士提了几桶冷水,噗噗噗的浇在了那些刁民的身上。   一阵痛苦的声音,柱子上的刁民都抬起了脑袋。   驸马都尉巩永固上前两步,望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最清楚,最能完整回答的刁民,厉声问道:“大胆的刁民,官军击溃流贼,收复郑州,实乃普天同庆,惠泽百姓的大喜事,尔等何敢袭击官军,附和流贼,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   那刁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忽然凄惨的笑了起来:“人都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王法?若不是闯王到了河南,给俺们发了田地,俺们早就饿死了,只恨闯王没有能打败狗朝廷啊……哈哈,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大胆~~”   巩永固心中的愤怒忍不住,呛啷一声就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那刁民却不惧,袭击官军的死罪已经是板上钉钉,斩头只是早晚的事情,眼前这些披甲的官军看起来都像是大官,心中的愤怒正好可以宣泄,同时也可以恶心一下这些大官。   “狗朝廷~~”那刁民还大骂。   巩永固哪里还能忍得住,一声怒喝,手中长刀猛地挥出。   血雨惊起,那刁民的脑袋飞上了天空。   没了脑袋的腔子像是喷泉一般。   巩永固被溅了一身血。   朱慈烺默默无语,转身离开。   “斩!”   当他走到战马前时,听到身后传来徐育贤的喝令声,军士们挥起长刀,将剩下的刁民全部斩首,一时人头滚滚,鲜血漫过街石。   原本,朱慈烺对某一件事一直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但这滚滚的人头终于让他狠下了心肠。   为了避免更多的人头落地,只能借某人的人头一用了!   郑州最尊贵,最能代表朝廷威严的是德怀王的府邸,德怀王是周王的分支,到这一代的德怀王已经是第六世了,闯营杀来时,德怀王逃亡,王府就成了闯营在郑州的统治中心,如今官军收复郑州,太子驾到,自然是要住在德怀王府。   朱慈烺匆匆进到王府。   连脸都没有洗,就急忙密见一个人。   军情司招磨萧汉俊。   决战之前,李若链联络李自成任命的伪郑州知府王瑀,两人在城外的小白马寺见面,交换军情,不想消息走露,伪推官王泗带人包围了小白马寺,当场抓走了王瑀,但李若链却机灵的逃走,然后再无音信。李若链是甲申之变的英烈,穿越以来,又是朱慈烺得力的助手,对他的失踪,朱慈烺非常担心,命令军情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李若链。   为此,萧汉俊提前三天悄悄潜伏来了郑州。   “殿下,已经找到李若链了。”萧汉俊脸色憔悴,就好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一袭长衫,三缕长须,教书先生的打扮,英朗的面容有点苍白,眼睛里全是血丝。一见面,他先是一脸喜悦的祝贺太子大胜,再向太子汇报另一条好消息。   朱慈烺大喜:“他现在在哪?情况怎么样?”   “臣将他安排在城西的一处幽静宅子,他现在很好。李若链说,他从小白马寺逃脱时,流贼乱箭而射,他闪躲不及,受了箭伤,逃跑中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子,不想忽然冲出几个人,将他打晕在地,此后几天,他一直被黑衣人劫持,直到昨天方才脱身……”   “哦。什么人劫持的他?”朱慈烺微微吃惊。   萧汉俊道:“臣正在查。”   朱慈烺起身:“带我去见他。”   城西的宅子果然幽静无比,内外都有军情司的人在警戒,李若链躺在病榻上,气色看起来不错,朱慈烺细细问,他也详细禀报了逃亡和被人劫持的经过。   “那几个黑衣人绝非普通百姓,看他们的身手都是练家子,劫持了臣之后,并没有虐待臣,也没有拷问臣,甚至还为臣处理了箭伤,包扎了伤口,每日里的饭食也都是上等。臣原本以为,他们是想要从臣的口中得到军情司的情报,但臣错了,他们对臣的身份和情报毫无兴趣,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盘问臣的意思。”   “昨天早上,臣一觉醒来,发现那几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周围鸦雀无声,臣想办法磨断了捆绑的绳索,脱困而出,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将臣囚禁在了一家道观的后院。彼时城中大乱,说闯贼失败,官军马上就要打来了,于是臣在城中留下暗号之后,就悄悄地躲了起来,直到萧照磨找到臣……”   听李若链说完,朱慈烺心中的好奇就更多,这些黑衣人究竟什么身份?肯定不是闯军,不然他们不会囚禁李若链,直接交给李自成就完了。   “自清,你怎么看?”朱慈烺看向萧汉俊。   萧汉俊字自清。   萧汉俊拱手:“回殿下,能打晕李指挥使,还能在闯贼的眼皮子底下,保李指挥使的安全,不被闯贼兵马搜查到,其能量非同一般,应该是熟知本地地形,甚至是可能和闯军将领有勾结的一群人,不过臣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他们的动机和用意?将李指挥使囚禁在道观,对任何人会有好处吗?”   这一点,也是朱慈烺想不透的。   所以他才越发觉得诡异。   “此事一定要调查。”朱慈烺沉吟道。第六感告诉他,此事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幕,李若链是都指挥使,又是军情司的二把手,他被夹持,绝不能等闲视之。   “是。”萧汉俊领命。   出了后堂,来到前面的花厅,朱慈烺屏退所有人,只留萧汉俊在身边。   “怀庆府那边的事,安排的怎样了?”朱慈烺问。   “都已经安排妥当,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臣的掌握之中。”萧汉俊回答。 第五百四十八章 洛阳暗杀   朱慈烺微微点头,望着院子里的丑槐,沉思了一下,忽然换一个话题,缓缓问道:“自清以为,流贼祸乱天下,屡剿不灭,河南陕西的匪乱尤其严重,究竟是何原因呢?”   萧汉俊目光一闪,稍有犹豫。   他敏锐的察觉到,太子这个问题和上一个问题有莫大的联系。   朱慈烺淡淡笑:“但说无妨。”   萧汉俊拱手:“回殿下,臣以为,天灾不断,官府府库空虚,赈灾不力,百姓无以为生,稍有煽动就会聚啸而起,乃是流贼难灭的首要原因。陕西民风剽悍,土地贫瘠,即便是原本的关中沃野,现在也是十年九旱,庄稼难以耕种。为了活命,精壮们不当兵,就得从贼,因此流贼始于陕西。”   “河南临近陕西,出潼关到河南,一马平川,易于通行。历史上,但凡陕西有灾乱,百姓们都会避逃河南,流贼也一样。但河南这些年遭受的蝗灾旱涝,并不比陕西少,流贼又裹挟百姓,破坏生产,导致河南灾祸加重,原本的良民,渐渐也变成流贼了。”   “因此,流贼之乱,陕西和河南两省最甚。”   朱慈烺点头,鼓励萧汉俊继续往下说,他只所以任命萧汉俊为军情司的照磨,并赋予他相当大的权力,就是看重了萧汉俊卓越的见识和出神入化的一些手段。如果在他面前,扭扭捏捏,什么话也不敢说,那他也不会用萧汉俊了。   “其次,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都是经年的老贼,狡诈无比,极善于流窜作战,朝廷东扑西灭,疲于奔命,但却始终难以捉到其主力,就算捉到了主力,但却捉不住其本人,以至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萧汉俊补充。   朱慈烺追问:“那你以为,本宫此次能捉到李自成吗?”   萧汉俊淡淡一笑:“殿下睿智深远。臣料,闯贼早晚必被生擒!”   朱慈烺笑:“原来你也会拍马屁啊。”   “臣只是陈诉事实。”萧汉俊拱手。   朱慈烺肃容:“你军情司在陕西、甚至整个西北的工作要早一点铺开,能不能抓到李自成,很大一部分要你看军情司的情报。”   萧汉俊深鞠:“臣明白。”   朱慈烺点点头,将话题重新拉回来:“嗯,你刚才说,流贼难灭是因为天灾不断,庄稼歉收,百姓们不得不铤而走险,那你可有破解方法?”   “无非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缓徭役、减赋税,只要人均有五亩以上的田地,纵使有天灾,也多少能收一点,官府再赈济一些,百姓就可以活下去,就不会从賊。”萧汉俊回。   朱慈烺盯着他:“耕者有其田……你以为要如何做到?”   萧汉俊哑然。   道理都知道,但想实现,却是何其难。   朱慈烺不为难他,沉思了一下,继续道:“此次本宫杀的闯贼大败,不管能不能抓到他本人,短时间之内,闯贼都难以再起,除了继续追剿,另一个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置那些被闯贼裹挟、如今又放下武器,归顺朝廷的流民。贾鲁河之战加上昨日的决战,官军俘获的流民连同其家眷,一共有二十余万人,其中一半是被裹挟,另一半则是失地的农民,裹挟之人好说,放他们归乡即可,但那些失地农民要如何处置,令他们耕者有其田,是中原能否平静的关键。另外,中原久旱,失地农民众多,如何妥善安抚赈济他们,也是朝廷必须考虑的问题。”   说到此,朱慈烺轻轻叹口气:“奈何天下虽大,农田虽多,但朝廷有权分配的地方,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中原河南地区,朝廷怕是连十万亩地也是拿不出来的。”   虽然流贼肆虐,很多土地都荒芜了,但朝廷并没有权力分配,因为那都是有主的土地,可以荒芜,但没有正当的理由,朝廷没有没收的权力,除非是家人死绝,确定的无主之地。否则只要还有一个家人存在,朝廷就不能擅动分毫。   萧汉俊眉角微微一跳,联系到太子的上一个问题,他隐隐已经猜到太子的用意了……   “十余万流民的安置,一人五亩,就需要五十余万亩,算上其他,最少需要一百余万亩。为中原的安稳,为天下计,本宫必须穷尽一切的手段,找到一百万亩地,不然中原就无法安定。”   朱慈烺清澈如泉的眼神满是坚毅,他望着萧汉俊:“我已经想很久了,也下了决心。哪怕为此触犯祖宗家法,也在所不惜!”   萧汉俊心弦大颤。   “而这一切,都要落到那个人的身上。整个中原地区,只有他能拿出这么多的地。直接要他是不会给的,朝廷也不容许,所以只能想其他的办法……本宫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对一个太子来说,或者说对皇帝来说,祖宗家法,远比国家的律法更重要。就像是在崇祯帝的心目中,《皇明祖训》的重要性超过《大明律》一样。皇族子弟触犯了大明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如果是触犯了《皇明祖训》。那绝对是剥夺爵位,打入冷宫的下场。   太子说家法,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不惜被废的准备。   太子说的很隐晦,但联系到太子的上语,萧汉俊再无侥幸,他已经彻底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在怀庆府避难的那个人,名下有两千万亩以上的土地,没有子嗣,也没有兄弟,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些名下的土地自然就会被朝廷收回。朝廷没有土地安置流民的困境,就迎刃自解。   但那个人的身份非同一般,虽不比太子,但却也是尊贵无比,任何人想要打他的主意,都得做好被满门抄斩的准备。   萧汉俊眼角急跳,向太子拱手:“臣……明白了。”   这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明,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此事风险极大,弄不好就是弃市凌迟的结果,而我无法救你,你可想好了?”太子盯着他。   暗暗吸了一口气,萧汉俊拱手回答:“臣早已经想好了,臣自从投身殿下,就已经做好了为殿下赴汤蹈火的准备,为大明,为天下的安危,臣九死而不悔!”   太子点头,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赏:“你打算怎么做?”   “暴毙。”萧汉俊回答。   “派谁去?”   “臣亲自去。”   太子又点头:“好,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萧汉俊深深一鞠,快步离开,走了。   太子叮嘱之事,非同小可,他必须亲自去处置。   望着萧汉俊离开的背影,朱慈烺的表情很是凝重。在无法撼动整个“宗亲”政策的大环境下,又要解决流民安置的棘手问题,优思彷徨之下,他想到了这条毒计。   但他一直不能下定决心。   毕竟那个人也算是他的亲族。   直到刚才见到那些感恩李自成,为李自成而战的流民,朱慈烺才算是下定了决心。   历史上,他对现在在怀庆府避难的那个人没有任何的好感,南明原本是有机会和建虏划江而治的,但因为那个人毫无励精图治之心,只知道享乐,最终将大好局面断送,本人也被送上了建虏的断头台。   前世里的债,就让他今世还吧。   至于可能的风险,朱慈烺当然也预料到了,如果萧汉俊出了意外,不能完成,那么军情司照磨这个位置他也就做到头了。更坏处想,如果萧汉俊心有不甘,想要供出他这个背后主谋,他也已经想好了处置的办法。   ……   怀庆府。   小福王朱由菘正在品尝潞王叔为他送来的好茶,小小浅酌之后,他忍不住赞叹:“好茶,好茶啊~~”   作为万历皇帝的孙子,当今崇祯帝的堂兄弟,从一出生起,朱由菘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不知节俭是何意。照正常的人生轨迹,他舒舒服服的过个十年二十年之后,熬死老爹,就可以继承福王的爵位,真正成为福王府的主人。从始至终,朱由菘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要有什么奋斗?或者要做出一点什么成绩,给后人留下什么?又或者是心忧天下,给京师的崇祯帝分忧解难。   没有,都没有。   朱由菘从出生到长大,践行的就是两个字:享受。   直到半年前,流贼几十万大军忽然出现在洛阳城下,在他老爹一毛不拔,不愿意出银犒军的情况下,洛阳守军一哄而散,流贼轻易的就攻破了洛阳城,兵荒马乱、刀光剑影之中,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小命和老百姓一样脆弱啊。他父亲老福王是一个大胖子,无法逃跑,被闯贼捉了,变成了一锅福禄汤,朱由菘仗着年轻,在太监和侍卫的帮助下,从城墙上缒城而下,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除了随行的几名太监侍卫,福王府其他的人全部都落入了贼手。   这件事给朱由菘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夜里做噩梦都会被吓醒,从洛阳逃出后,他如丧家之犬,连夜过了黄河,一度想要往京师跑,后来朝廷发下旨意,令他在怀庆府居住,这才打消了他往京师逃跑的打算。   半年时间过去了,朱由菘渐渐没有那么慌张了,贴身太监又一直和他讲,有黄河天险阻隔,流贼飞不过的,他心思这才算是安定了下来,然后渐渐又恢复了过去醉生梦死的生活。   两月前,当他听到消息,当朝太子代天巡狩,统帅二十万大军救援开封之时,他仿佛看到了朝廷收复洛阳,他回到洛阳,承袭福王爵位,回复过去那种养尊处优,前呼后拥的王侯生活的希望。   因此,他玩得就更是兴奋了。   “小王爷,青姑娘来了……”贴身太监笑眯眯地进来禀告。   “啊。”   朱由菘惊喜的跳了起来,迫不及待的往外跑。   青姑娘原本是南京秦淮河上的头牌,最近刚被请到了怀庆府,只见了一次,就把朱由菘给迷住了,为了讨好这位头牌,朱由菘不停的砸钱,虽然他福王府的金银财宝都落入了闯贼的手中,但各地的产业都还在,就比如这怀庆府,城西那一千亩地全部都是他福王府的,所以朱由菘的各项开销并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是纸醉金迷的生活。   不过朱由菘不会想到,一场黑暗中的围猎,正悄悄向他而来。   ……   郑州。   太子朱慈烺在郑州歇息了一上午,午饭之后,就在武襄左卫和三千营的护卫下,离开郑州,东返杞县。   李自成已经逃走,左良玉和虎大威正紧追不舍,朱慈烺自觉跟在他们两人身后也没什么用。而杞县的战事尚未结束,罗汝才虽然不如李自成名气大,但却也是经年的老贼,手下兵马众多,实力不容小觑,为防万一,朱慈烺要亲自去坐镇。   离开郑州前,朱慈烺将郑州的民治事务交给了王瑀。   王瑀曾是李自成任命的郑州“伪知府”,但心向朝廷,秘密地向官军提供情报,不想被李岩发现,原本他已经被押解到了闯军阵中,等待他的一定是全家斩首的下场,但贾鲁河之战进行的太激烈,李自成来不及处置他就已经兵败。王瑀被官军解救,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他曾是李自成任命的知府,熟悉郑州的事务,朱慈烺和他谈过一次,觉得他确有一定的才能,虽然只是一个秀才,没有官身,但对地方治理却颇有一些心得,在如今官军刚刚收复郑州,人心尚未安定之际,用他暂时治理郑州,是最合适不过了。   当然了,以王瑀的秀才之身肯定是不能当正式知府的。朱慈烺给了他一个京营参赞的职务,令他暂时署理。   真正的知府还要吏部任命。   从郑州离开,朱慈烺一路疾行。   路上,他收到了更多的关于杞县之战的详细军报。   就在他和李自成决战的同时,罗汝才的大军也杀到了杞县,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罗汝才在途中停顿了半天,而正是这半天,给了丁启睿更多的准备时间,以流经杞县的雌水为依托,将壕沟挖的更深更长,兵马和将官的调派,也更加顺畅。   事后才知道,原来罗汝才是在等待被闯营送回的家眷。   从这一点就知道,罗汝才不如李自成,如果是李自成,他才不会管什么家眷,家眷打散了,可以隐藏民间,只要闯营再起,随时都可以团聚,但如果大军不能逃出官军的包围圈,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眷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接了家眷,罗汝才大军迅速杀向杞县。 第五百四十九章 降兵整编   丁启睿只督率了方国安和杨德政两部,加上本部的两千标营,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虽然太子派了工兵营帮他们挖掘壕沟,但工兵营没有战力。面对面拼杀,阻敌于壕沟之前,还要倚仗方国安和杨德政两人。   但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勇将,麾下也没有什么劲卒,听到罗汝才大军来袭,人数将近五万,两人都有慌。   关键时刻,丁启睿这个文臣督师显示出了胆气。   其实丁启睿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作为万历四十八年的进士,年仅二十五岁即登科出仕,一路升迁,山西、山东、陕西、宁夏,从太原知府升任参政、兵备、布政、巡抚、总督、督师……其中,崇祯九年宁夏兵变,乱兵攻击府衙,情况危急时,时任陕西副使的丁启睿当机立断,不顾危险,亲自带兵斩杀了杀害宁夏巡抚王楫的几十名首恶,安定了军心,将一场大兵变消灭于无形。   因为此功,从而平步青云。   虽然其在剿匪战争中表现不佳,历史上的朱仙镇之战更是不顾情势,执意要和李自成决战,兵溃逃跑时,更是将崇祯帝御赐的金印和尚方宝剑都丢弃了,看起来极端怯弱和无能,但实际上,丁启睿并非是一个庸人——有明一代,能考中进士的,都是人杰,而能做到总督级别的,更非一般人。朱仙镇之败,更多的是时势适然,非丁启睿这个无兵无将的督师所能逆转。   丁启睿请出崇祯帝钦赐的尚方宝剑。厉声大喝。   压逼之下,方国安和杨德政只能硬着头皮死战。   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已经收到了军报,知道太子殿下在贾鲁河取得了大胜,闯贼仓惶而逃,如果他们放跑了罗汝才,害太子殿下全歼流贼的战略不成,他们就算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狗急还跳墙呢,方国安和杨德政亲自上阵,激战中,方国安甚至受了箭伤。   就在他们快要顶不住之时,流贼后阵一阵大乱,却是河南总兵陈永福率开封守军赶到,再然后,新上任的山东总兵尤世威的三千精兵也赶到,稳固了防线,前后夹击,终于是击退了罗汝才的疯狂进攻。   很快,太子的精武营也赶到了。官军从劣势变成优势。   如此,罗汝才突围的希望渐渐被扼绝。   罗汝才恐慌不已,他决定退一步,渡过雌水,绕道更北面的兰阳县取食,兰阳县临近黄河,对罗汝才来说,找船渡过黄河,前往山西,已经是他最后的出路。但计策被官军识破,就在他大军渡过雌水之时,山东总兵尤世威和河南总兵陈永福的联合出击,一番激战,双方各有损伤,但罗汝才想要前往兰阳县的企图却是失败了。   丁启睿督率众军将罗汝才团团围住,但并不着急进攻,只拼命构筑杞县-野鸡岗-再到黄河边的直线壕沟,显然,丁启睿想要把罗汝才困死在黄河南岸和开封城之间的狭小地带里。   “不错……”   朱慈烺从郑州返回中牟县,吴甡和侯恂率人迎接,说起杞县之战,两人少有的对丁启睿表示了赞许。   距离郭佛陀村的决战已经过去了两日,在这两日里,吴牲亲自主持了俘虏的甄别和收编。   处置完贾鲁河边的流民,将其全部交给河南巡抚高名衡之后,侯恂也赶来帮忙。闯营五万精锐,除了战死的一万,受伤的一万,放弃武器,跪地投降的有三万人左右,其中地位最高的是白鸣鹤,没有名气的中掌盘和小掌盘不计其数。照朱慈烺的命令,这些大小掌盘都被单独关押,日后交给刑部详细审问,但有屠城或者是杀害朝廷官员的,都将接受《大明律》的严惩,并昭告天下。罪行稍轻的,则是发配边疆,从军做苦役,或者直接下煤窑。总之,他们必须为他们过往的罪行付出代价。   而闯营士兵则有不同的待遇,但凡是大小头目,各大掌盘的亲兵,重要骨干,或者从贼时间超过三年的,一律斩首砍头,如何分辨,朱慈烺并没有细说,相信以吴甡这种大能,轻易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有例外,如果是有家属在军中,且其家属已经被官军俘获的悍匪,其人确有悔意者,可以酌情留下性命,准其戴罪立功。而他的家人,则将变成人质,由官府看管。   三万降兵,经过甄别,有四千人符合斩首的条件,于是吴甡一声令下,这四千人全部被五花大绑的压到了中牟县东门外的原野中。吴甡先是祭拜战死的英灵和被流贼屠戮的百姓,然后冷然下令:“斩!”   这些骨干流贼都没有想到,投降了居然也没有逃过一死,有人磕头哀求,有人骂骂咧咧,吃吴甡骨头的有,操吴甡先人的有,十八年后再当好汉的也有。骂声哭声之中,四千把长刀却是举了起来,刀光闪过,东门外登时就变成了修罗场,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见吴甡手段如此毒辣,吴学礼惠登相等左营将领都有脊背发凉的感觉,左营也杀人,且尤其擅长屠戮流贼的家眷,但四千多人,一字排开,在原野外全部斩首,却是左营也没有做过的事。   而且在吴学礼惠登相他们看来,这四千人都是能战的好兵,斩头太可惜了,如果能收到麾下,必然是一支劲旅。   但吴甡在前,又有皇太子的命令,他们无人敢提出异议。   “吴侍郎刚毅之名,果然不虚啊~~”   而“观刑”两万六千名的闯营俘虏更是吓的瑟瑟发抖,每个人都害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刀下之鬼。胆小的,甚至已经吓的哭了出来。隐隐还有一些骚动。   旁边看管的左营士兵立刻上前弹压。   等骚动平息,一个个军官拿着吴甡发下的命令,对着俘虏们大声朗读:“烧杀抢掠,祸害百姓,就是此等下场!尔等与他们同罪,本应一律斩首。但朝廷仁慈,决定留你们一条性命,准你们戴罪立功。你们之中,如果有能通过京营考核者,则可加入京营,立功或者是三年之后,可和京营将士一样,享受十亩饷银田和每月二两五钱饷银的待遇,立功有军功田,轻重伤阵亡,抚恤优厚,家属弟子皆由国家供养。如不愿意从军者,则发配边疆,从事苦力,以赎其罪~~~”   此话一出,两万六千名俘虏们如释重负,纷纷跪地谢恩,表示愿意加入京营——谁也不愿意去边疆,不说苦力,只说那遥远的路程,就足够让人害怕的。   听吴甡说完,左营将领们表情各异。   贾鲁河和郭佛陀村之战,左营损失巨大,自左良玉以下,包括左良玉在内,各营将官都盯上了流贼俘虏,想着通过瓜分俘虏来补充,甚至是扩大实力,但不想,吴甡对他们的请求全部拒绝,只一句“太子殿下自有安排”就把他们打发了,左良玉本人不在,他手下的将官人微言轻,不敢对吴甡忤逆,今天听到了吴甡的命令才明白,原来太子殿下也盯上了俘虏啊。   但想要加入京营却不是容易的。   需要通过体能、搏斗、长跑、枪术刀法骑射、一共四项考核,三项优秀,才有资格进入京营。   朱慈烺到达时,考核正在进行中。考核的依据是精武营平常操练的最低标准。   两万六千人,最终通过考核的,不过六千人,吴甡又选了略差一点的七千人,补入了左柳营。而剩下的一万三千人则交给左良玉分配——虽然在内心里,朱慈烺一百万个不愿意,他不想再增加左良玉的实力,以免左良玉继续做大,但没办法,在李自成没有灭,张献忠依然在湖广、南直隶施虐之时,左良玉仍然是湖广的定海神针,他必须倚仗之,不能表现出对左良玉的任何戒备和不满。所以不但要给左良玉补充兵员,饷银赏赐更是不能少,以督促左良玉全心剿贼。   得了一万三千兵,且都是原先的闯营精锐,左良玉应该会满意。   而关于京营是否应该吸纳闯营的流贼精锐,朱慈烺思谋了很久,考虑了很久,也和吴甡侯恂进行了好几次透彻的讨论。和朱慈烺的犹豫不同,吴甡和侯恂都是强烈反对,认为京营是皇帝亲兵,驻扎京师,应该征召良家子,这些流贼已然作过恶,万一贼性不改,在京师闹起来,惊动了圣驾,危及了社稷,岂不是弥天的大罪?   两人所说,朱慈烺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更多考虑的是,如果京营不吸收,那么这些流贼必然要成为左良玉之兵,以左良玉的治军之术,必然不会严加管束,流贼们固态重萌,披着官军的衣,却做流贼的事,不是没有可能,那一来,百姓就要遭殃。何况左良玉一口吞下这么多的流贼精锐,实力大涨,对以后的“削藩”必然不利,倒不如选其精锐,拉到京师,只要控制人数、驾驭得当、用思想教导官加大洗脑,就不怕他们惹出祸乱。   另外,建虏入关寇边就在十一月初,京营虽然一直在募兵,但新募之兵都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对敌的经验,相反,这些闯营精锐却都是血里火里滚过好几次的,搏杀经验丰富的老兵,尤其是那些投降的“三堵墙”骑兵,更是眼下明军最需要的。   所以朱慈烺最后独排众议,决定从闯营降兵中摘选一部分精锐,收入精武营和三千营。   为了激励和区别,被选中的闯营精锐,第一年是半饷,第二年全饷,第三年才有饷银田。当然了,如果立了军功,是可以提前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从根子上改变流贼兵的思想,令他们为国效力,真正忠心于朝廷和国家。   “报~~”   朱慈烺短暂在校场上停留了片刻,对吴甡和侯恂的工作非常满意,又和两人探讨了一下杞县的战局,听取两人对杞县之战的意见,最后留侯恂继续处置降兵,吴牲随自己前往杞县。正准备离开时,忽然有探马来报,却是小袁营的探报,原来壕沟决战虽然结束,但追击闯营余部的零星小战斗并没有结束,此时小袁营正在袁时中的带领下,追剿从战场上脱逃的小股闯营流贼,其中曾经在武家庄担任疑兵的一群娃娃兵,大约三百人,在其头领李来亨的带领下,躲进了中牟县附近的一处山洞中,负隅顽抗,袁时中梁以樟已经围了两天,但李来亨始终不降。   看完探马呈送上里的塘报,朱慈烺立刻就明白了梁以樟的意思了。   照袁时中所说,不管是火攻,或者是水攻,再或者围而不攻,等粮尽饿死,都可以轻松的将里面的流贼娃娃兵送上西天。   而吴甡也一直在催促。   梁以樟心中不忍,他想要劝降洞中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所以请求吴甡再给两天的时间。   想起梁以樟守卫商丘时,处置流贼的霹雳手段,再看今日对娃娃兵的仁慈,朱慈烺心中暗叹:果然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啊。   “先生怎么看?”朱慈烺看向吴甡。   “臣以为,这些少年虽然是闯营中的娃娃兵,没有上过战场,但自小受李自成的蛊惑,中毒甚深,梁以樟连续两次派人劝降,但刚一进洞,就都被他们射死了。显然他们已经是抱定决心,要为闯贼陪葬了。这样的人,不可恕,臣以为,用垒石封砌洞口,派少量人马看守即可。”吴甡道。   朱慈烺明白,吴牲这是要饿死他们,娃娃兵本就没有携带多少军粮,又已经在洞中坚持了两日,不需要多,再有五六天他们就必死无疑。   朱慈烺不能同意,不止是因为这三百少年都是娃娃兵,有改过的可能,更因为他们的头领叫李来亨。   李来亨,李过的义子,在李过、高一功病故,闯营大将一一凋敝之后,毅然承担起了率领闯营继续抗清的重任,1651(永历五年),入巴、归之间,屯兵巫山、施州,建帅府于湖北省兴山县的茅麓山,实行屯田自给、与民休息的政策,深得民心,都称他“小闯王”,麾下众军被称为夔东十三家。面对满清的诱降和清剿,始终不降。   顺治十六年清军深入云南追击永历帝,李定国势孤,他与诸将攻重庆,牵制南下的清军;康熙元年(1662年)清军集中主力,分路进攻;他奋战数年,最后据守茅麓山九连坪(今湖北兴山西北);康熙三年(1664年),清兵合围茅麓山,兵败不能支,李来亨举家自焚。   从永历到康熙朝,前后将近二十年,在大厦已倾,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却依然矢志不渝,最后全家自焚,如此气节和忠义之人,朱慈烺不能让他默默无闻的死在山洞中——虽然他现在还是一个仇视朝廷,忠于李自成的娃娃兵。 第五百五十章 罗汝才之败(1)   朱慈烺低头想了一下,问道:“田见秀在哪?可曾开口?”   “押在营帐中,尚没有开口。殿下要见他吗?”吴甡回道。   “不。”朱慈烺摇头:“令田见秀去劝降李来亨,告诉他,这是他活命的唯一机会,如果他不愿意去,立刻斩首。如果劝降不了李来亨,回来也是斩首!如何做,让他自己考虑。”   吴甡微有惊疑,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那三百个娃娃贼兵这么在意?居然还派出闯营的大掌盘田见秀去劝降?另外,田见秀一直默默顽抗,好像并不想投降,太子何以口气笃定,认定“斩首”的命令一出,田见秀就会乖乖地去当劝降的使者呢?   不过吴甡并没有问,太子为君,他是臣。君臣之礼,无论何时都要谨守。除非是太子主动说,否则他绝不能询问。   ……   “田见秀,你听明白没有?”   太子车驾刚走,被押在营帐中的田见秀就见了左营副将吴学礼的中军官。中军官全身甲胄,杀气腾腾,宣读完命令,就面色冷冷的望着他,右手扶在腰间的刀把上,显然,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将他斩首的命令立刻就会生效。   田见秀在心中长叹。   其实他早就软了,贾鲁河兵败,二十万大军被杀的溃不成军,血流成河之时,他就被吓到了,被官军俘虏之后,只所以迟迟不说话,装模作样,乃是为了保留一点讨价还价的尊严,想着要给我归顺,你朝廷怎么都得给一定的优厚条件吧?不想优厚条件没有等来,等来的却是钢刀。现在钢刀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他再是缄默,怕就是小命不保了。   不过田见秀还是不想轻易低头,他还要找一个台阶。   “要我去劝降可以,不过总得给我一个身份,赐我一身干净的袍子吧?”田见秀道。   中军官报给侯恂和吴学礼,   侯恂听了大笑:“给他~~”   ……   杞县距离中牟县大约两百里,离开中牟县后,朱慈烺连续疾驰,第二天下午时分赶到了杞县。   此时,罗汝才被困在杞县西北十五里之处,已经有两日了。而官军的各路大军,除了追击李自成的骑兵部队、寻找袁宗第部踪迹的杨文岳部,看守降兵的一万左营,所有参加了郭佛陀村决战的大军都陆续抵达,尤其是神机营,在贾鲁河和郭佛陀村只有便捷的轻型火炮赶上了决战,这一次,神机营所有的重炮在教导官焦勖的带领下都赶到了,各式大小火炮一共将近两百门,一旦开炮,必能对罗汝才部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太子驾到,文官武将列队出迎。   朱慈烺第一次见到了山东总兵尤世威、河南总兵陈永福。   尤世威已经白发苍苍,陈永福却正在壮年。   尤世威是将门世家,世世代代为大明驻守西北边疆,天启年,就已经是二品武官,担任山海关总兵了,左良玉曾经在他麾下担任小小的守备。崇祯十六年,在李自成席卷陕西,所有人都投降之时,唯有老将尤世威率众歃血为盟,誓死守卫榆林城,面对李自成大兵压境,坚决不降,血战三天三夜,城破后,尤氏一门几乎全部战死。   这样的人,才是大明忠烈。   陈永福在历史上虽然有投降李自成的污点,但那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而在这之前,无论是担任副将还是总兵,陈永福都尽忠职守,更不用说两次开封保卫战他都立下了赫赫功劳,还射瞎了李自成的一只眼,若非陈永福英勇善守。说不定开封城早就被流贼攻破了。   因此朱慈烺对他最后失节的小污点毫不在意。   这一世,陈永福绝对不会被逼迫到投降李自成。   得太子爷亲自接见和搀扶,尤世威和陈永福都是受宠若惊。对于太子,他们已经听到了很多传说,今日相见,才发现太子比他们想象中更年轻、笑容更亲和,但眼神却是睿智的,仿佛能看穿人的心底。说话举止,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果然是天家之子啊。   太子驾到。官军中军立刻升起了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烈日阳光下,如一条巨龙在翻滚。   进到中军帐,朱慈烺升帐议事,他对丁启睿在杞县的表现非常满意,连声夸赞,对方国安和杨德政也给予奖励,三人都是感激惶恐。勉励完众将之后,朱慈烺请众人谏言歼灭罗汝才之策。官军在连战连胜之下,士气已经达到了最高点,而罗汝才则是前途末路,所以文官武将们众口一词,认为明日齐攻,将罗汝才歼灭在雌水之畔,完全不是问题。   对众将高昂的斗志,朱慈烺暗暗欣慰,明末最大的问题就是官军没有战心,除了几个勇猛的忠臣,如曹文诏曹变蛟虎大威猛如虎之外,其他将领都是能躲则躲,鲜有主动请战者。   开封之战的胜利,使将官们低迷的战心,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军议快要结束时,中军来报,说罗汝才派出了使者,表示愿意投降,并带了投降书。   丁启睿立刻起身祝贺道:“殿下到来,曹贼就心胆俱丧,立刻请降,实乃殿下之威啊。”   朱慈烺笑一笑,对丁启睿的马屁不在意。为上位者,不应该害怕手下有善拍马屁者,只要君心不乱,不被这些人包围就可以了。再者,马屁也分两种,一种善意无害、锦上添花的。另一种则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者,后一种尤其要防备。   罗汝才派来的是他一名亲信副将,进账在太子面前跪下,说话哆哆嗦嗦,自称罪民。说是投降,但却提出了一大堆的条件,什么保持独立编制,给闯营一个地方修整,五万抚军银……   一如崇祯十一年,他们在穷途末路时,归顺朝廷一样。   但太子不是五省经略熊文灿,现在的朝廷也不是彼时了。   对于流贼的降而复叛,朝廷上下都是深恶痛绝。   不等使者说完,账内众文武就都怒了。   尤其吴甡更是怒不可遏,若非太子在场,他早就令人将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拉出去斩了。   “告诉罗汝才,他不配跟本宫提条件,如果他想投降,只能无条件的投降,本宫能给他的承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留他性命。给他一天的考虑时间,明日清晨之前,如果他不举白旗,率众出营投降,他就等着被枭首吧。”   太子冷冷道。   那使者还想说话,朱慈烺一挥手,中军武士就将他赶了出去。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晚,他同吴甡、参谋司的三位参谋讨论军略几乎是到天亮,闯贼虽然溃了,罗汝才的覆灭也只在旦夕,但大明内外的情势却依然危急,容不得一点大意……   暗夜。   随着朱家太子的驾到,升起代天巡狩的大纛,曹营上下陷入了彻底的恐慌,连日激战,没有能突破官军的包围,反而越陷越深,如今被困在这方圆十几里之内,动弹不得,粮草更是几近断绝,等待他们的,除了投降,好像再没有第二条路了。   但罗汝才的请降却被朱家太子拒绝了。   消息传开,营中恐慌情绪越发弥漫。   后营一座小帐内,一个老兵正在灯下擦拭手中的长刀,灯光下,他一脸忧虑,嘴角似乎带着无声的叹息。一名穿着黑衣、身材纤细的小兵挑帘而进,不安的道:“黎叔,营中流言四起,罗汝才多半是有投降的心思了。”   老兵放下长刀,脸色凝重:“不意外,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以罗汝才的尿性,迟早是要投降的……可恨罗汝才没有听从吉硅的建议,白白地在陈留浪费了半日时间,错过了突围的最佳时机,不然说不定大军此时已经突围成功了!”   小兵撇嘴,清秀白皙的面容上满是鄙视,声音清脆的道:“说不定这都是李自成的阴谋,故意归还家眷,让罗汝才在陈留多等待半日,以为他吸引官军的注意力。哼,罗汝才在意的岂是大家的家眷?我瞧他是舍不得那几个美丽的小妾吧?”   “鼠目寸光,这一次他怕是在劫难逃。”黎叔叹口气。   “那下一步怎么办?”小兵问。   黎叔取出两套破烂的百姓衣衫:“我料罗汝才在投降之前,肯定还会组织一次大突围,不是明早就是明晚,到时我们隐藏在曹营家眷之中,伺机而逃吧。”   “突围不能成功吗?”小兵不甘心。   黎叔摇头:“绝不可能。你没见官军阵中已经升起朱家太子的大旗了吗?有他在,官军将官绝不敢退却纵敌,何况连日激战,曹营损失惨重,已经是强弩之末,岂是连战连胜的官军的对手?”   小兵满脸不甘心,想一下,忽然又问:“黎叔,如果曹营败了,这些曹营家眷是会被遣散呢,还是送到官军营中?”   “你问这个干什么?”黎叔警惕。   小兵撒娇:“你回答我的问题嘛。”   “短时间之内,肯定是要被官军看管。长时间的话,则一定会被遣散。”黎叔回答。   “哦……”小兵微微点头,眼珠子乱转。   “湘云……”黎叔意识她可能是想到了什么鬼心思,脸色一沉:“此番我等到河南来,唯一的任务就是说服罗汝才转进湖广、南直隶,既然罗汝才扶不起来,存亡旦夕间,我等也不必再为他费心了,安全返回献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不可胡来。不然下一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绝不会再带你出来了!”   小兵狡黠的笑了:“放心了黎叔,我怎么会胡来?我只是觉得,既然咱们想要隐身在曹营家眷之中,就应该早做准备,比如应该更像一点,嗯,我认识曹营的一个大妈,人非常和气,我这就去找她。认她做干妈。”说完,不管黎叔同不同意,转身就跑出去了。   黎叔皱着眉头,心头满是不安,隐隐觉得丫头肯定有什么事瞒着他。   ……   中军账内,罗汝才脸色铁青,军师吉硅愁眉苦脸,捻着胡须,束手无策,大将杨承祖倒是慷慨激昂,不停的请战,想要率军夜袭官军,和官军决战到底。   罗汝才听的烦躁,他何尝不想和官军血战到底?但没有粮草,也没有救兵,如何能战?僵持下去,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现在请降,还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如果等到兵败,必然是身首分离的结果。   但今日派人请降,朱家太子的态度太过苛刻,除了保他性命,再不愿给他其他承诺。   罗汝才纵横十几年,杀官无数,曾降过一次,结果又反叛,如果没有朝廷不追究前罪的承诺,他实在不敢投降。   不敢降,又无路逃,粮草也见底,现在的罗汝才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懊恼。   懊恼不该在陈留停留半日,刚才盛怒之下,他把那几个误事的小妾全杀了。   可惜于事无补。   又懊悔或许不该和李闯分兵。   罗汝才绰号曹操,意为狡诈多变,足智多谋,在流贼之中,也素以智谋擅长,但今日身处绝地,他脑子竟然和浆糊一样,毫无办法。又或者不能怪他,只能怪官军行动太过迅速,丁启睿那个狗贼又跟打了鸡血似的,他曹营猛攻了两天,竟然都没有攻下。进退无据之中,罗汝才有一种又回到了崇祯十一年,被官军追的到处乱跑,那里也停不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惶恐感。   商议到深夜,罗汝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承祖的夜袭虽然胜算不高,但总胜过坐以待毙,万一上天眷顾,给曹营开出一条生路呢?   于是罗汝才将营中精锐分成两部,一部交给了杨承祖,向西南方向杀,他亲率另一部分主力向东北方向杀,目标仍旧是兰阳县,只要过了兰阳县,到了黄河边,大股的部队无船渡河,但他本人和身边的亲信却不愁找到几条摆渡的小船——危急时刻,罗汝才和李自成一样,都选择抛弃大部队,自己脱险。   不止他们,明末的农民军首领,大部分都是这德性。   临出营之前,罗汝才细细叮嘱杨承祖:暗夜之中,火攻为优先,但凡遇见官军的营寨,多放火箭,给官军制造混乱。   杨承祖一一听从。   凌晨,当东方现出第一丝鱼肚白,天色将亮,但却是人最困最酣睡之时,曹营发动了突围。   “杀啊~~冲~~”   号角声响起,曹营分成两部,各自突围。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因为在他们突围的必经之路上,官军早已经严阵以待,并布置了大量的陷阱。而最让他们恐惧的是,他们听到了巨大的一声又一声的火炮轰击声。四磅,六磅,甚至有八磅的大铁弹子从天而降,砸到了他们头上。 第五百五十一章 罗汝才之败(2)   显然,官军早有准备,那些大炮白天就测算过距离,并做了记号,到了晚上不需要瞄准,直接就轰击,曹营流贼从这些地点经过,都被炸得血肉横飞,但杨承祖是悍将,对罗汝才忠心耿耿,即使损失惨重,也依然遵照罗汝才的命令,继续向前突击。   “嗖嗖嗖嗖~~”   漫天的火箭而来,杨承祖原本想要对官军的营寨实施火箭,不过没等他们靠近官军的营寨,官军的火箭都已经铺天盖地的而来。   暗夜之中,火箭光芒照亮夜空,周围如同白昼,突围的曹营流贼无可遁形。而后大炮齐轰,鸟铳齐射,漫天的血雨和惨叫声中,突围的流贼乱成了一团……   厮杀到天亮,杨承祖率领的一万兵马死伤惨重,但却连官军的第一道防线都没有突破,眼见天色大亮,突围失败,己方即将全军覆没,杨承祖率领自己的亲兵队发动了决死突击——不到五百人,且已经疲惫不堪,却试图想要突破官军的防线。   惊奇的是,这一次官军防线后没有冒起白烟,响起鸟铳,也没有放箭,只静静地等待杨承祖冲到阵前。   “冲刺鼓~~”   官军阵后,带队的千总大声命令。   “咚咚咚~~”密集如雨的鼓声响起。   “杀~~”听到命令,官军一齐冲阵而出,手持长枪,列成密集如墙的阵型,向杨承祖迎击而去。远远望去,如同是一只只钢铁刺猬,正密密麻麻而来,那一根根整齐斜刺的枪尖在晨曦之中泛着瘆人的寒光。   “噗噗噗……”血雨飞起,一连窜长枪钻入血肉的痛苦声音,伴随着惨叫,冲上来的流贼几乎是瞬间就被官军的长枪阵击溃了,一半的人被扎成了透心凉,剩下的一半掉头就跑,只有杨承祖带着最贴身的五六个亲兵大呼死战,但官军再一次的集体攒刺,杨承祖身边的亲兵都被扎了血葫芦,他本人大腿上也中了一枪,难以再战,大叫着倒在了地上。几名官军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一个结实。   战斗结束。   官军欢呼。   官军千总从阵后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根铁枪,看着大骂不已的杨承祖,笑道:“倒也是条汉子。绑了,押他去见太子殿下!”   原来是徐文朴。   杨承祖冲击的地点,正是他的防区。   历史上,杨承祖在罗汝才被李自成袭杀之后,率部反击李自成,欲为罗汝才报仇,失败后跑到郧阳,归顺了官府,助勋阳知府徐起元坚守勋阳。后李自成攻陷襄阳,分派大军数万人围攻战略要地郧阳,前后时间达两年之久,折损兵马众多,却无法攻下郧阳。   在流贼环绕,湖广十三郡皆被流贼攻陷的情况,唯郧阳独存。赖知府徐起元善守,守将王光恩善战。这其间,也有杨承祖的莫大功劳。   事闻,崇祯擢徐起元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郧阳,杨承祖也被授予参将。   顺治二年,阿济格追剿李自成到湖广,徐起元降清,杨承祖不知所踪。   ……   在西面激战,炮声铳声响彻天地之时,东边也激战正酣,曹营另一名猛将王龙为前锋,罗汝才在后押阵,想要杀出一条生路,但是当听到官军密集的炮声之后,罗汝才脸色大变,苦笑着对军师吉硅说道:“完了,官军早有准备,突围是不可能了。”   吉硅默默无语,他早有降心,只是不便明说。   “朱家太子准我投降,只是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数?”罗汝才望着吉硅:“劳烦军师到朱家太子那里走一趟,如果朱家太子不改承诺,我愿意立刻就降。”   “曹帅……”吉硅不忍。   “去吧。我罗汝才是生是死,就看你的了。”罗汝才面如死灰,眼神里满是哀求。   吉硅长叹一声,向罗汝才深深一鞠:“曹帅放心,吉某定说服朱家太子!”转身便走。   但刚一转身,就寒光一闪,罗汝才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猛地一下就捅进了他的后心。   吉硅表情痛苦,想要转身但却转不过去,只能用一种惊讶无比的声音问:“为……为什么?”   罗汝才冷哼一声,拔出长剑,鲜血飞起中,他冷冷道:“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我不过就是试探一下,想不到你真的想要投降。今夜我曹营突围,该不是你向官军通风报信的吧?”   吉硅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后心处鲜血咕咕,临死前,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大声喊冤道:“我没有……”   周围亲兵都是目瞪口呆,谁也不能相信,曹帅会忽然拔剑刺向军师!   罗汝才环视一圈,森然道:“三心二意者,就是此下场,随本帅冲,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   “嗖嗖嗖嗖~~”   在东北面官军没有布置火炮,但却布置了大量的弓箭手,又有拒马鹿角壕沟交错其间,暗夜之中,曹营士兵像是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但却始终无法突破官军的防线。等到天色大亮,周围情况一览无遗时,曹营想要突围就更是不可能了。   “跪地免死,投降不杀~~”   官军的呼喊之声震动原野。   哗啦啦,不知道是谁带头,曹营士兵纷纷抛下兵器,跪地投降。一时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   “殿下,罗汝才被围在一处叫鸡兴坡的附近,身边只剩不到一千人,他说,只要殿下留他性命,他愿意跪地投降,并将曹营所有的金银财宝都献给殿下。”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精武营副将刘肇基派人来报。   朱慈烺笑了,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提条件。“告诉罗汝才,跪地投降是他唯一的出路,给他一刻钟投降,不然就用大炮给我猛轰!”   “是!”   中军急急去传令。   朱慈烺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带着吴牲,张家玉和一干参谋司的参谋,赶往作战的第一线。   一路看到,放下武器投降的左营流贼正一排排地接受官军的检查,剥去他们的甲胄,身上私藏的银两和细软也都被搜出,然后押到后方,每五十人为一队,用一根绳子穿了,等待后续的甄别和分列。   所有搜出的银两和细软都扔到统一的地点,以作为将士们的犒赏金,因为大庭广众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看呢,执行搜查的士兵不敢徇私,最后的银两,也有太子派到军中的思想教导官统一查点,因为平常就是道德化身,所以思想教导官都比较自爱,防弊效果非常好,光闯营的三万俘虏,最后搜出的银两和细软,就有十几万两——败兵已经是心胆俱丧,面对官军的搜身,没有人敢反抗,毕竟钱财和性命相比,还是后者更重要。   还没到鸡兴坡,就听见传来了炮声,原来罗汝才磨磨蹭蹭不出营投降,山东总兵尤世威等不耐烦,令立刻开炮。   “降了~~降了~~”   刚响了两炮,曹营最后剩下的一千人马就挑起了白旗。   罗汝才双手捧剑,背着荆条,率领部下出营投降。   朱慈烺终于见到了这一位绰号“曹操”,在明末也卷起一定风云,历史上留下几笔的大寇。   长身,白脸,黄眼瞳,即便是在投降之下,装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但目光里的狡诈却是藏不住。   “罪民罗汝才叩见殿下,罪民罪恶滔天,十恶不赦……”   远远看见大队官军骑兵簇拥着一个银盔银甲的少年而来,不等旁人呼喝,罗汝才就跪倒在地,砰砰地磕头,因为太用力,额头都见了血。   罗汝才曾经降过一次,知道文官们喜欢什么,所以他竭力想要表现出投降的诚意和对罪行的忏悔。   朱慈烺走马上前,冷冷俯视一眼,对罗汝才投降与否,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罗汝才究竟有多少的金银财宝?向田守信使了一个眼色,田守信会意,立刻带了几名锦衣卫拨马进行,进到罗汝才临时构建的小型防御营寨中。   十几辆大车,每辆车里都是满满当当。白的白银,黄的黄金。此时正有十几名官军看守,见田守信来到,急忙躬身行礼。   田守信翻身下马,随便翻了一下,心里脸上都是乐开了花。   估摸一算,最少也价值四十万两白银。加上从俘虏身上搜出的、从闯营夺到的少量金银,官军这一次的赏赐差不多就够了。太子殿下就不用为银子发愁了。不过田守信还是不放心,他令人押过罗汝才的几名亲兵,严加拷问,几人众口一词,都说罗汝才的财宝都在这,再没有私藏,田守信这才放了心。   在田守信检查金银的同时,朱慈烺翻身下马,问了罗汝才两个问题。   第一,崇祯十一年既然降了,为什么要再叛?   罗汝才回答,鬼迷了心窍,受了张献忠的蛊惑。求殿下饶命。   第二,张献忠的主力现在在哪?你和他可有联络?   回:应该是在南直隶舒城(安徽舒城)附近,他跟罪民确有联络,他派来蛊惑罪民的使者,还留在罪民营中。   听到此,朱慈烺微有惊喜:“在哪?”   崇祯十五年到崇祯十六年,是张献忠实力膨胀、急剧发展的重要时期,现在李闯大败,短时间之内无法威胁大明,朱慈烺的注意力自然就要转向张献忠,如果能在这一两年之内遏制张献忠,令他无法入川,张献忠的几十万大军和历史上的西王朝,自然也就无法建立,朝廷剿灭起来,就会轻松的多。   “昨夜混乱,罪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罗汝才回。   “搜!”朱慈烺转对几个总兵命令:“一定要把张献忠的使者搜出来!”   如果能抓到张献忠的使者,就能了解到张献忠更多的情报。   总兵们急急去安排,从俘虏,家眷,甚至是死去的尸体,都挨个翻检。   “殿下……”   田守信一脸喜悦的轻步而来,到朱慈烺身边小声汇报。   朱慈烺听了点头,心中也是欢喜,这个时代,第一缺的是粮,第二缺的就是银子,尤其是作为朱家的皇帝和太子,这两样东西的短缺简直是缠绕着他们的噩梦,最后甚至是死在了这两样东西的手中。开封大胜,浴血奋战的将士必须得到奖赏,死去的将士更需要抚恤,但国库却没有银子,罗汝才积攒下的四十万银子,正可以解燃眉之急。   朱慈烺抬目看向罗汝才,一挥手:“把他押下去。”   罗汝才被五花大绑的押了下去,他不甘心的求饶:“殿下,我已经投降献出了金银,你应该饶我不死啊,殿下,饶命啊~~~你不能出尔反尔啊……”   “砰!”   驸马都尉巩永固皱起了眉头,他身边的两个锦衣卫立刻上前,其中一人抡起拳头,狠狠砸在罗汝才的嘴上,将他砸的口鼻出血,呜呜疼叫,后面的话再也嚎不出来了。   众人都是笑。   笑声中,却有人哇哇大哭:“罗汝才,懦夫,懦夫啊~~”   朱慈烺好奇,顺着哭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同样被五花大绑,留着络腮胡须的壮汉,跪在俘虏群中,哭的像是一个孩子。一边哭,一边摇头,对罗汝才的表现,好像很失望。   “殿下,他是罗汝才麾下的杨承祖。”   有认识的人有声报告。   朱慈烺微微点头,对这个名字,他还是有点印象,于是小声叮嘱了田守信几句,田守信记在心中。   杨承祖为什么哭?不止是因为罗汝才在朱家太子面前表现的贪生怕死,没了他闯营的名字,更因为他已经知道,在突围中,他的好友,另一个闯营猛将王龙死于乱箭之下,军士吉硅却是被曹帅所杀,震惊错愕之下,他们效忠的主子,罗汝才却如此软骨,令他情绪一时无法控制……   此战,从凌晨一直战到中午时分,罗汝才,杨承祖等一干曹营首领被擒获,曹营四万多人马,除了在突围中战死战伤的两万人,剩余两万,全部投降,另有两万多家眷,官军一到,也都纷纷跪地投降。   就像是处置闯营俘虏一样,曹营依然是延续闯营的政策,有名号的大掌盘关押,再从俘虏中甄别筛选,将其间的骨干流贼全部斩首,老弱则就地遣散,再从剩下的流贼中选出愿意悔过自新的精锐,加入京营,剩下的交给虎大威、陈永福两部补充。这一轮流程下来,最少需要两天时间,具体仍有吴甡负责。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女刺客(1)   罗汝才覆灭之后,意味着开封地区再没有大股的流贼,开封之战算是圆满的结束了。   正好临清营董琦押着新一批的粮草补给赶到,于是朱慈烺宣布,晚上烹鸡宰羊,犒赏众军。   将士们都是喜悦,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但张献忠派来的使者却始终没有找到,问遍了曹营俘虏,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只知道他们一行只有三四人,突围之时还有人看见他们,但后来不见了。   难道是战死了?   朱慈烺不甘心,令众将继续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李自成的危机暂时解除之后,张献忠势力的崛起,将是朝廷面对的下一个难题,但关于张献忠的情报却极其有限,如果能抓到张献忠的使者,或许对了解张献忠的实力和内部形态,能有一定的帮助,所以朱慈烺不愿意放过。   黄昏时分,原商丘知县梁以樟、小袁营的袁时中、完成任务的张名振和侯方域,都来到杞县大营,拜见太子殿下。同时他们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田见秀成功说服了李来亨,李来亨率领三百娃娃兵走出山洞,向官军投降了。   田见秀是李自成的左右臂膀,有仁义之名,在闯营中威望极高,见到田见秀居然变成了官军的劝降使者,已经饿了两天两夜的娃娃兵再也坚持不住,他们的意志瞬间就崩溃了,纷纷投降。   愤怒中的李来亨要杀田见秀,但田见秀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李来亨愣了一愣,随即扔了长刀,大哭着说愿意投降。   田见秀究竟和李来亨说了什么,其他人并没有听到,不过田见秀倒也没有隐瞒,事后直接告诉了梁以樟。他说,他只对李来亨说了两句话。   第一,“我奉闯帅之名诈降,你也诈降。”   第二,“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假降,观察时局,如有机会便返回闯营,岂不胜过白白地死在这里?”   听完之后,梁以樟大怒,手握剑把:“好大胆的奸诈之徒,你就不怕梁某斩了你吗?”   田见秀却自若:“梁大人见谅,除此之外,罪民实在想不出能令李来亨归降的说词。李来亨还是一个孩子,心性尚未成熟,最讲究的是知恩图报,只要朝廷善待他的程度超过李闯,并加以引导,他绝不会再反的。罪民坦坦荡荡,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完成太子殿下的命令,大人如果现在要杀罪民,罪民也没什么好辩的,不过那刚降的李来亨怕是立刻就要反了。”   梁以樟脸色铁青,虽然心里充满了对田见秀的鄙夷,但却又无可奈何。   在梁以樟讲诉间,朱慈烺不说话,心中却不得不佩服田见秀的狡辩——能成为李自成的左膀右臂,田见秀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管他是不是真心,但劝降成功却是事实,照自己许下的承诺,肯定是不能杀他了。   “李来亨现在在哪?”朱慈烺问。   “在中牟县大营中,臣派人秘密监视他,若有不轨,立刻诛之。”梁以樟回答。   朱慈烺点头:“我营中还缺一个传令的中军兵,回去让他到我这里来报道。”   梁以樟吃惊不已:“殿下不可!李来亨是诈降,一旦他心有不轨,就悔之晚矣。不如先观察一阵,等他安心之后,再慢慢使用。”   “没事。”朱慈烺淡淡笑:“我身边都是忠义之人,纵使他有什么企图,一个人也翻不起大浪来,再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我身边久了,他自然就会知道是非黑白、忠烈大义。”   “是。”梁以樟拱手听令,心中却惊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对一个小贼首这样的看重?   “说一下此战的经过吧?”说完了李来亨,朱慈烺将话题拉回主轴。   “是。”梁以樟详细禀报。   这其间,朱慈烺细细观察。   梁以樟人虽然瘦弱,但目光炯炯,说话中气充足,坐行都挺着腰杆,标准的一个大明士大夫。想到历史上他孤军守卫商丘城,晕死在乱尸之中,全家一十三口人自焚殉国。噩耗传来,在百姓帮助下,侥幸从商丘逃出的梁以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恸哭?其后梁以樟一生再未成家,除了国破,应该更有家亡的痛苦回忆吧。   朱慈烺心中感佩。   有此次策反小袁营的大功,梁以樟官复原职不是问题,朱慈烺已经准备保举他到陕西做一个知州了——在地方上磨砺几年,防陕西流贼再起,在剿匪事务上立功,梁以樟以后必可大用。知县只是正七品,知州是从五品,从正七品到从五品,算是连升三级。   梁以樟却是连连请罪,为他在武家庄被闯贼的娃娃兵迷惑,仓促请援,以至于李自成从下马庄逃脱,痛悔不已。   当时的情势,朱慈烺已经完全了解,对梁以樟并没有责怪,在流贼大军出没,且有大炮轰击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误以为是闯贼的主力,此一失策,罪不在梁以樟。何况梁以樟很快就洞察了流贼的异常,其后从壕沟后面主动出击,击溃疑兵,算是将功补过。   朱慈烺温言勉励了两句,梁以樟退出。   “罪民袁时中叩见太子殿下。”   袁时中拜见太子时,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对小袁营此战的表现,朱慈烺在内心里是不满的,不过表面上依然是和颜悦色,令人赐座又赐茶。   照朱慈烺心中的谋划,此战之后,会给袁时中一个副将和两千五百兵马的员额,令他驻守河南陕西边境,防止陕西流贼进入河南,因为有此次的“背叛”,小袁营已经和流贼势不两立,相信袁时中很难再有三心二意的机会。   但小袁营战力的疲软在壕沟之战表现无遗,若小袁营不能提高操练水平和战力,以后想要得到朱慈烺的青睐是很难的,两到三年的时间,袁时中若不能有所表现,朱慈烺就会将其裁撤。   这番谋划,朱慈烺当然不会告诉袁时中,他是太子,只掌握大方向,具体的细节,还要梁以樟等文官去执行。去当得罪人的黑脸。   不过小袁营并非都是庸人,二当家刘玉尺在此战中的表现就令朱慈烺眼睛一亮。   若非刘玉尺的尽忠职守和死战,闯营会逃得更快更多。   大战过后,士兵们在死尸堆的下面发现了刘玉尺。   很幸运,刘玉尺并没有死,且伤势也不重,只不过是头部遭到了重击,导致了短暂的昏迷,在军医的施救之下,身体已无大碍,此时还在静养中,并没有来杞县参拜。朱慈烺决定任他为参将,担任袁时中的副手,希望他能好好辅佐袁时中,扭转小袁营的颓势。   至于小袁营的三当家朱成炬,在决战的当日,就被梁以樟押了起来。朱成炬是袁时中的亲信大将,也是他的心腹,照袁时中过往的脾性,虽然对朱成炬很生气,但最后的处置肯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让朱成炬是他倚仗的猛将,又是他的心腹呢?   但现在不比过去了,小袁营不再是流贼,而是朝廷的军队,袁时中不能自己说了就算,朱成炬最终如何处置,还要朝廷、要太子说话。   参拜之后,又说了几句请罪的话之后,袁时中开始为朱成炬求情。他低垂着眼,小心翼翼地探寻太子的意见。   但太子玉面朱唇,微微含笑,但对他的请求不做任何表示,只淡淡道:“朱成炬的事,本宫自有安排,乐峰不必忧虑。”   袁时中,字乐峰。   袁时中不敢再求,只能退出。   出了中军帐,他迎着渐渐西沉的夕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太子只是一个少年,态度和蔼可亲,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呢?想当初自己见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李自成摆出十里军阵,想要给他下马威之时,他都是谈笑自若,面对李自成的笼络之言,也是假装糊涂,令李自成无可奈何,今日在十五岁的少年面前,为何会有心底秘密都被看穿,身无所依的虚弱感呢?   难道只因为他是大明太子吗?   罢了,就照梁以樟所说,遵太子的命令,将朱成炬押到太子之前,听太子处置吧。看太子的意思,也许不会对朱成炬施以极刑。   梁以樟袁时中两人之后,是张名振和侯方域。   张名振容貌未变,依然是虬髯胡须,身形健壮,侯方域却是又黑又瘦了,朱慈烺见了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白皙英俊、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侯方域吗?   但侯方域的精神却明显比五个月之前更好,见到太子时,声音洪亮,表情里带着兴奋,少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拘谨和惶恐——第一次见面之时,他还是一个平白之身,空有佳公子的美名,但没有功绩,在太子面前发虚的很,今日见到太子,他已经是跟着张名振在袁时中的小袁营磨砺了四个月,不但增加了见识,胆气也壮了不少,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些功绩,感觉可以在太子面前立住脚了。   朱慈烺很欣慰,历史上侯方域虽然是明末四大公子,但不论诗文还是政略都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连进士都没有中过,只是靠着世家子弟的身份和“李香君桃花扇”而出名。   这一世看来他隐隐然有些改变了。   侯方域谈吐不凡,朱慈烺问起他此时执行任务的经过,他侃侃而谈,说到惊险处,连朱慈烺都忍不住为他们捏一把冷汗;说到被李岩劫持时的尴尬处,侯方域气愤难平,甚至是有点跺脚,说李岩有违圣人教诲,妄称读书人——这一下却又露出了迂腐,李岩既然已经从贼,又怎么会再以读书人自居?   朱慈烺忍不住想要笑。   张名振沉默少语,很是淡定,不论侯方域讲的多么惊险,他表情都没什么变化。非朱慈烺问,绝不插口。   等侯方域讲完,朱慈烺笑问:“朝宗可愿意继续做这种深入敌后,纵横睥睨的事情?”   侯方域字朝宗。   侯方域拱手:“殿下有命,臣自然听从,不过……臣还是想参加秋天的乡试。”   不意外。   朱慈烺问张名振未来的打算,他说他还想回军营。   朱慈烺准许。   因此次功劳,提张名振为千总。因为吸纳了闯营精锐,加上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京师募兵处又召集到了四千新兵,张名振不愁没兵带。   晚上,杞县大营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不论身份贵贱,官职高低,每个士兵都可以分到了一碗酒、一块肉——这要多亏了京惠商行,若还不是他们运来了美酒和各色肉类,太子想要举办庆功宴也是难。   燃起篝火,架起烤架,士兵们猜拳行令,欢声笑语,暂时将战场的恐惧和杀戮抛到了脑后。太子又宣布,等左良玉和虎大威两位将军回军,会在开封举行一场更加盛大的庆功仪式,到时论功行赏,将官士卒都有银子拿~~   此令一出,整个军营更是欢声雷动。   太子中军大帐之前,所有把总以上的将官都有幸参加太子亲自主持和赐酒的庆功大宴。   那面含微笑、玉面朱唇的小小人儿,坐在上首的中间,依然披着银甲,并没有因为战事的结束而换成太子的大红龙纹服。这让将官们感到亲切。   一碗酒并不能让他们喝醉,却足以让他们感激太子的恩赐。   朱慈烺没有多喝,每有将官向他敬酒,他都是微笑的举起酒杯,沾沾嘴唇即可。   虽然有点不地道,但没有办法,谁让他酒量不行呢。   再者,刚刚收到的两则军报,让他微微有点担心。   第一,李自成已经逃过了洛阳,继续向陕西撤退,但具体的撤退路线,探哨却不能确定。   第二,袁宗第的一万人马还是不见踪迹。茫茫中原大地,他们就好像是蒸发了一样。这不正常,着实令人担心,今夜在此饮酒,却不知有哪个乡镇、哪个县城,被这一万人屠戮了呢。   ……   太子今晚劳军,有酒有肉的消息,天没黑之时就已经在军中传开了。为了准备酒肉,火兵们早早地就开始了忙碌,杀猪宰羊,剥毛去肠。离着大营不远,为大军取水之地的雌水河边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取水的人群——不止是官军,那些投降的曹营士兵和家眷也有用水的需求,在官军的严密看守下,一部分的曹营士兵和家眷有序取水。   天色渐黑,取了水的士兵,将水桶装上马车,急急就离开。   俘虏们没有马车,都是肩扛手提。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道路边的低洼处,乱草掩护之下,隐藏着一个黑影。   又一辆装满水桶的马车从河边而来,向军营而去,押车的两个士卒说说笑笑,都在憧憬即将开始的庆功宴,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忽然从道边的低洼处蹿了出来,悄无声息的钻进了车底,双手双脚勾住四边……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女刺客(2)   和其他取水的马车不同,这一辆马车乃是属于三千营。   太子的护卫分成三层,最外层三千营,中间武襄左卫,最贴身的乃是驸马都尉巩永固率领的六十名锦衣卫。武襄左卫和锦衣卫身份尊贵,都不会亲自来取水,只有三千营的取水马车会在河边出现。   黑影显然是了解这一点,她在低洼处潜伏很久,等得就是三千营的车。   ……   戌时末(晚上九点),庆功宴结束,众将向太子和兵部侍郎吴牲,督师丁启睿行礼,返回各自军营。因为限酒,所以无人喝醉,吴甡、丁启睿向太子拜别,明天俘虏的甄别和处置,由他们两人负责,任务重,时间紧,两人都不敢大意。   朱慈烺的心情,却终于可以轻松一会了。   自贾鲁河开始,白天在马背上奔波,夜晚又为战事而忧心,朱慈烺的心,时时都提在半空中。今日灭了罗汝才,李自成又逃亡,他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好觉了。   朱慈烺一边打哈欠一边回帐。   远远的,他就看见大帐前有个人影一闪。   嗯?   等进入大帐,朱慈烺就闻到了一股似兰似馨的淡淡幽香,借着账内明亮的烛光仔细一看,发现账内明显比自己离开之前整洁多了,脚下的地毡平坦,桌面明亮,帐角的帷幔都被打成了精致的蝴蝶结。   朱慈烺心中一动,转头看向田守信。   田守信笑:“今天上午董琦运送粮饷,颜姑娘非要跟着来,董琦拦她不住。”   开封之战爆发后,朱慈烺带领大军离开归德,照顾了他一个多月的颜灵素被留在了归德。临行前,田守信特意叮嘱归德当地的官员,要他们好当照看忠良之后颜姑娘,胆敢出任何差子,都绝不轻饶!   随着贾鲁河和郭佛陀村的大胜,李自成被打的落花流水,整个局面完全被官军掌控,消息传来,归德城一片欢腾,颜灵素在激动之余,心中却有一个始终放不下的小牵挂,于是趁着董琦运送粮饷之时就跟来了。董琦原本是不同意的,但颜灵素性子倔,说董参将如果不带她,她就要自己步行往开封走。没办法,董琦只能安排马车带上她,并急速派人通知田守信。   颜灵素到杞县大营已经是下午,朱慈烺正在帐中议事,颜灵素只敢在账外悄悄偷看了他一眼。等黄昏,朱慈烺在账外用餐,并举办庆功宴之时,颜灵素才进到了大帐中,开始忙碌了起来。   对于颜灵素的到来,最欢喜的莫过于小太监唐亮了,倒不是因为颜灵素精于清洁打扫,为他减轻了负担,而是因为颜灵素带来了两岁的弟弟颜灵壁。   在唐亮看来,颜灵壁是天下最可爱的小孩,也是最最好玩的一个小玩具,大眼睛,脸蛋肥嘟嘟,让人想要捏一把,说话又乖,怎么玩都不腻。颜灵壁一来,他就把颜灵壁架到肩膀上去了。颜灵壁也十分喜欢这个穿着锦衣的哥哥,和唐亮玩的不亦乐乎。   这中间,颜灵素可以心无旁骛的打扫太子的大帐。从前到后,所有地方都整理了一遍,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过因为时间有点紧,太子的庆功宴结束比预计的要早,因此她并没有收拾完。得到太子即将回来的消息,她急忙带着弟弟闪了出去,不想还是被太子看到了身影。   “别躲着了,让他们都出来吧。”   朱慈烺淡淡笑。   “是。”   得了太子的命令,田守信出到账外,唤出在角落里躲藏的颜家姐弟。   “叩见殿下。贺殿下开封大捷~~”颜灵素低声细语,婉约可人,一袭素色的衣裙一尘不染,宛若是西子出尘。   “叩见殿下~~”两岁多的颜灵壁奶声奶气,跟随姐姐一起叩见太子。   穿着一件蓝色的小袍子,发髻整齐,脸蛋红扑扑,很是可爱,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看向朱慈烺的眼神中,并没有畏惧,反倒是充满了好奇——上一次见面时,他衣衫褴褛,蜷缩在姐姐怀抱里,奄奄一息,两个月不到,他就恢复了生机——一如这中原的战局,经过此次大胜。大明朝终于从最虚弱的病态中,缓过了一口气。   第一眼,朱慈烺就喜欢上了这个小男孩,一伸手,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亲他的小脸,笑:“你叫颜灵壁,对吧?”   颜灵壁却摇头,奶声奶气,很认真的纠正:“不,我叫颜小宝。”   他说的可爱,朱慈烺,田守信和唐亮忍不住都笑了。连颜灵素都没有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中,气氛很是欢快,朱慈烺令颜灵素平身,抱着颜灵壁到案后,问他几岁了,可曾学字?颜灵壁一一回答,一点都不胆怯,朱慈烺越看越喜欢,抱着他逗了好一阵。   田守信看得笑眯眯。一般来说,十五六岁的少年,都不太喜欢小孩,太子爷却是例外,果然是天家仁爱啊。   却不知,朱慈烺抱着颜灵壁,乃是想起了前世里在福利院的日子。沧海桑田,时空变幻,一时竟有点恍惚。   “颜姑娘,流贼被打退,开封安全了,小宝的舅舅叫甚名谁,你可以告诉守信,等明后日进到开封,由他为你安排。你父为国尽忠,朝廷会有抚恤,日常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向官府反应。”   一会,朱慈烺将颜灵壁交给唐亮,转对颜灵素。   颜灵素臻首低垂:“谢殿下。”   不经意中,眼里却有些失落。   朱慈烺微笑:“你累一天了,早点下去休息吧。”   “是。”   颜灵素叩拜一下,引着弟弟退出。   朱慈烺在案后坐下。临睡之前,他要再思虑一下自己制定的一些计划。明亮的烛光下,他看的入神,田守信为他填了热茶,悄无声息的退到旁边……   ……   杞县大营分为五块,山东尤世威,河南陈永福,左良玉的步兵,丁启睿的兵马,拱卫着中间的精武营,而精武营又拱卫中间的三千营和武襄左卫,所以,若是有人想要通过外围的营帐,进到太子的中军帐,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是隐身在三千营中,透过武襄左卫,到达太子的中军大帐就容易多了。   庆功宴结束了,士卒们返回军帐,值夜的值夜,睡觉的睡觉,军营各处很快就鼾声四起。   三千营放置骡马之处,火把光亮没有照到的黑暗点,一个黑影悄悄从马车下面钻了出来。   借着微弱的火把光亮,只见她身材娇小,民女的打扮,脸上满是黑污,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星星,眼神更是坚毅,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   庆功宴进行了两个时辰,她在马车下也足足隐身了两个时辰,忍受着马粪和马臭,只为了等待一个最佳的潜行时机。而现在,时机到了,不止是因为夜深人静,周围的士卒已经撤走,更因为夜空忽然飘起了小雨,虽然不是太大,但却足够浇灭一些不甚明亮的火把,对她行踪的隐藏有莫大的帮助。   分辨了一下方向,确定了朱家太子大纛所在的位置之后,她开始潜行。   暗夜之中,她身形矫捷如猫,无论营帐多么纷乱,总是能巧妙的找到隐身之点,一路巡逻官兵那么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她。   终于,在越过一道木墙之后,她看到了那独特的、整个杞县大营唯一的一个大帐。   比一般的营帐大的多,营前的小广场矗立着代天巡狩的大纛。   大帐前,四个盔明甲亮的武襄左卫分列两边,两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左右巡视,明亮的火把照耀之下,六个人都精神不错,并没有因为飘零的小雨和深夜子时的降临而有所疲惫和懈怠。   而在大帐的周围,还密集的罗列着十几顶的小帐,那应该是朱家太子的幕僚和亲信所居住。   脚步声响,一队精武营巡逻兵,执着长枪,整齐的从前方经过。   这队刚经过,另一队接着又出现。   朱家太子的安全防卫,果然是极其严密。即使在雨中,巡逻的士卒也连续不停。   从前面突破是不可能的,不说帐前的六个人,只说那连续不停的巡逻队,她就无法逾越。   压制着狂跳的心脏,黑影绕一个大圈,悄悄潜行到了大帐的后方。   虽然大帐后方也有连续不停的巡逻兵经过,但却没有肃立的武襄左卫和锦衣卫,在黑影看来,应该是有机可乘。   于是黑影就在火把照耀不到的帐篷角落里隐藏了起来,屏气凝息的等待机会的来临。   终于。   上一队的巡逻士兵即将经过,但下一队的士兵却还没有在视线里出现,好像是被什么事临时耽搁了,黑影当机立断,立刻向大帐摸了过去,几个箭步,狸猫一般的通过开阔地,到达了账后,先左右观察,又侧耳静听一下,然后左手里弹出一把锋利的短刃,在帐布上轻轻一割。   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先割出一道小口子,探眼观察,确定里面的情况之后,再将口子扩大,但情况紧急,她顾不了那么多,嗤,直接就在篷布上割出一道可供一人缩身进入的缝隙。   她立刻闪身钻进去。   几乎同时,巡逻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帐篷后面不远处经过,但却没有发现异常。   大帐里。   黑影压制着剧烈的心跳,贴身站立在篷布边,借着微弱的烛光,观察帐内的情景。   大帐分为前后帐,前帐议事,后帐休息,这里是后帐。   一顶白色的蚊帐灌顶而下,里面摆着一支竹床,但却看不清床上有人没人?脚下铺着地毡,蚊帐边摆着一只熏香炉,烟气袅袅,右边角落里挂着一盏宫灯,浅浅的烛光从里面挥洒出来,将账内照的混混淡淡。左边角落里有剑架和盔甲架,样式典雅,那架着的银色铠甲和头盔,分明正是朱家太子所使用的。   黑影微微松口气,因为她知道没错了,这里就是朱家太子的寝账。而在蚊帐里熟睡的人,就是朱家太子本人。   屏气凝息的静听,隐约听见,前帐里有人在睡梦中翻身的声音,想来那应该是服侍朱家太子的小太监,其他的声音就听不到了。为了保证太子的好睡眠,武襄左卫和锦衣卫虽然站在大帐之前,但离的比较远。   确定了周边的情况,黑影暗暗吸口气,举起手中的短刃,蹑步上前。   近了。   透过蚊帐,依稀看到了竹床上的那个人。   年轻稚嫩的面容,很英俊,睡梦中皱着眉头,好像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情正缠绕着他。   虽然在这之前,黑影并没有和朱家太子见过面,千军万马中,只见到朱家太子的大纛,不曾看到太子本人,但黑影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没错,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朱家太子,是崇祯老儿的儿子,狗朝廷的代表!   于是左手慢慢地撩起蚊帐,右手紧握短刃,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娘,我可以为你报仇了……   自从穿越以来,朱慈烺的睡眠一直都不是太好,不是梦见前世,就是梦见了建虏的铁骑,有时,一晚上辗转反侧好几次才能睡着,即便是行军辛苦、疲惫不堪之后,也很难在一刻钟之内入睡。又或者即便是睡着了,也睡的极不安稳,一夜醒好几次是经常的事。   最开始,御医以为他是体虚,给他开了很多的补药,朱慈烺深知自己的病因所在,对御医开出的药方,一律不予理会。   田守信知道太子休息好静,特地吩咐值守的武襄左卫和锦衣卫都站在大帐十步以外,以防打搅到太子的休息。   今夜,朱慈烺又有点失眠,虽然没有翻来覆去,但却始终没有进入到真正的沉睡状态。   “嗤!”   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听到了一种撕裂的声音。   很近很清楚,就好像是发生在耳朵边一样,于是他睁开了眼睛,正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木床之前,“啊!”朱慈烺大吃一惊,立刻就弹坐了起来。不说今世是太子,就算前世里他是一位残疾老师,半夜之时,忽然有人站在他床前,也足够把他惊吓一跳的。   几乎同时,蚊帐被撕开了,寒光一闪,那娇小的人影手持一把利刃,狠狠向他扎了过来! 第五百五十四章 女刺客(3)   原来,朱慈烺使用的蚊帐看似普通,其实却相当有讲究,尤其是它的扣挽,都是宫中的特制,黑影不明白,以为像民间一样,随便就可以解开,甚至一撩就可以撩开,不想一连两下都没有解开蚊帐,因为着急,稍微用了一点力,嗤的一声撕破了一条口子,蚊帐里的朱慈烺甚是灵醒,一下就睁眼醒来了。   就朱家太子醒来,黑影大急,顾不上再隐藏,用力一撕,终于是将蚊帐撕开,然后执刃就刺。   朱家太子上身赤膊,下面只穿着亵裤,她手中的短刃锋利无比,只要在朱家太子的胸口上扎一下,就足以送他上西天。   “刺客!”   朱慈烺脑子里面想,这一刻,他几乎就要死了。   不过穿越以来,刻苦学武、每日骑射、奔跑,又有董琦、宗俊泰这样高手指点,朱慈烺早已经不是历史上那文弱的朱慈烺的本尊了,而是有相当的反应能力,加上黑影撕裂蚊帐给了他一点点的准备时间,当利刃刺来之时,他想也没有想,本能的抓起枕头,用力一抡。   “砰!”   黑影速度够快,但朱慈烺的反应也不慢,他手中的枕头正砸在了黑影刺来的利刃之上。   黑影虽然灵巧,但气力却有点弱,被枕头一砸,手里的利刃竟然把持不住,叮的一声掉在了竹床上,又一个反弹,落到了竹床旁。   黑影反应却也极快,利刃脱手,就势一计粉拳,砸在了朱慈烺的脸上,朱慈烺不及闪躲,仰面栽倒,被砸的口鼻开花,鲜血满脸,不过脑子却清楚,眼见黑影翻身要去捡拾跌落床旁的利刃,他猛地跳起来,从后面一把就抱住了黑影——生死存亡,危急关头,巨大的求生意念让朱慈烺爆发出了极强的力量和速度,这一下的虎扑,黑影竟然没有闪开。   不过黑影不是白给的,迅速抬起肘部,向后猛击,打的朱慈烺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而后一个弯腰,想要使用过肩摔,将朱慈烺摔到前面来。只可惜,她气力有点弱,一连摔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如果论格斗技巧,十个朱慈烺也不是她一个的敌手,但这种贴身肉搏最讲究的力气,技巧反倒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一方抗击打能力足够强,抱住对方死死不放,对方就无可奈何。   拳击台上,弱势的一方经常会使用搂抱战术延缓对手的进攻。   当然了,这种战术并非没有破解之术,比如擒拿手、分筋错骨术,扭住对方的一根小手指不放,咔嚓一声,骨节分离,就足以让对方疼的四肢不听指挥,搂抱战术自然就失败。   但黑影并不会擒拿,除了剑术就只会一些摔跤,都是军中常使用的武艺,偏偏朱慈烺也学了摔跤,两次过肩摔失败,黑影就只能紧咬玉齿,不停的用肘部猛击朱慈烺的脑袋,又双脚使劲蹬地,想要跳跃起来,一个翻身骑到朱慈烺的脖子上——这都是被人从后面搂抱之后的脱身之法。   朱慈烺不能喊叫,只能咬紧牙关,死死抱着刺客不放,因为只要一喊叫,泄了丹田的那口气,他就抱不住刺客了,感觉刺客像是一只油滑的小牛犊子,虽然身体不大,但力量却相当足,左扭右踢,不停挣扎,朱慈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将他抱住。   不过朱慈烺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在刺客用肘部猛击他之时,他用力一摔,砰的一声,连自己带刺客,一起摔到了地下。   “啊……”   刺客终于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疼叫,原来摔倒之时,她被地上的铜熏炉盖给硌了一下。   也就是同时,朱慈烺才猛然发现:刺客,原来是一名女子!   而且是一名十七八岁,虽然满脸黑污,但却身体柔软的女子。   “砰!”   脑子里刚有这个想法,女刺客一个肘击,狠狠砸在他的鼻子上,几乎将他鼻子都砸歪了,朱慈烺一发狠,抱住女刺客又一摔,这一次,直接将女刺客压到了地上,脸部挨地,女刺客再想要肘击他,就有点困难了,不想女刺客依样画葫芦,一个翻滚,又到了他上面,继续用肘部猛击他,还双脚蹬地,想要挣脱他的搂抱。朱慈烺可以抱住女刺客不放,但却无法控制女刺客的翻滚,这一来一去,脸部又挨了好几下,鼻血喷涌,脑子里嗡嗡嗡,像是有一面铜锣在乱敲……   两人摔倒的巨大声音,终于是惊动了在前帐熟睡的小太监唐亮。他提着袍子,急匆匆奔到后帐来看,当见到太子赤膊和一个人厮打在一起时,他一下就惊呆了,猛然一声尖叫:“有刺客~~快来人啊~~~”   他声音如哨子一般的尖锐,划破了暗夜的静寂。   然后唐亮就扑了上去,想要帮忙,不想女刺客一脚就将他踹倒在地上了。   等武襄左卫和锦衣卫蜂拥而进,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一副终身难忘的诡异画面,太子精赤着上身,抱着一女子在地上翻滚搏斗,口鼻开花,满脸是血,那女子则是娇喘吁吁,香汗淋淋,见武襄左卫和锦衣卫冲进,她失望无比的大叫了一声,眼中满是泪水……   场面有点滑稽,但无人敢笑。   所有人都是后背发凉,在重重护卫之下,太子的大帐中居然出现了刺客,今夜值守之人,都应该是死罪啊。   武襄左卫和锦衣卫一拥而上,将女刺客拿下。   朱慈烺被扶了起来,喘着粗气,满脸是血,脑子里面嗡嗡嗡,眼前的金星一阵阵,一片片,依然还在闪烁不停。唐亮端起来一铜盆的清水,噗通跪在他面前:“殿下,奴婢死罪啊……”   朱慈烺顾不上他,取清水清洗脸部,又取铜镜反复的照,看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已经歪了?   鼻子没有歪,但他的脸却已经是鼻青脸肿,估计到明天早上会肿成一个猪头。   幸运的是,除了脸部,他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   这中间,田守信、巩永固、宗俊泰、佟定方先后赶到,一进帐就“噗通”都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一个个满头冷汗,声音都颤抖:“臣死罪……”他们都是负责太子安全的人,太子帐中出现刺客,太子差点被刺,这罪责比泰山还要重。幸亏太子无事,不然他们非被诛灭九族不可。不过看太子鼻青脸肿的样子,他们的责罚肯定也是躲不了的。   嘉靖帝当年差点被几个宫女勒死,牵连者甚重,前后有一千多人被斩首。   太子虽然不是皇帝,但却是国本,太子出了意外,整个天下都会动摇。   “没事,都起来吧。”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心中不免有恼怒和后怕,但朱慈烺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快,自己睡眠不好,为防打搅,大帐外的武襄左卫和锦衣卫都在大帐十步之外,执勤守卫也都离得大帐远远,这中间难免会出现漏洞,加上他们都是自己的心腹,朱慈烺不想责备他们,以至于他们被朝廷免去官职,再者现在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漏子,冒然发火,只会折损自身的威望。只希望经此一次,侍卫们能吸取教训,补上漏洞,以后再不要出现今晚的事情了。   “那刺客呢?”   朱慈烺忽然发现那女刺客不在帐中了。   “已经押起来了,臣立刻就去审讯,看究竟是谁派她来的?”巩永固眼睛里的怒火藏不住。   “不,把她押进来,我要亲自审她。”   朱慈烺声音带着怒气,也有疑问,他要搞清楚,一个女子,为什么要刺杀他?   穿上太子的龙纹便服,在前帐的大案后坐下,等女刺客被押进。   这中间,太子遇刺的消息已经在大营之中传开了,吴牲,丁启睿,梁以樟,各部总兵都在暗夜中被惊醒了,得知消息,一个个惊的汗流浃背,遍体发冷,急忙穿衣来见太子。   一时,整个大营都微微骚动。   女刺客被五花大绑的押了进来。   挺着腰杆,咬着牙,狠狠瞪着坐在案后的朱家太子。   明亮的烛光下,朱慈烺面色冷冷,虽然样子有点惨,鼻青脸肿的,有碍他皇太子的尊贵身份,但就最后的结果来说,他才是今晚搏斗的胜利者。   “跪下~~”两名锦衣卫抬脚在女刺客的小腿上一踹。   女刺客闷哼一声,不过很快就咬着玉齿,倔强的又站了起来。   两名锦衣卫又待再踹。   “算了。”   太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两人急忙抱拳退下。   朱慈烺仔细盯着女刺客,忽然道:“来人啊,将她脸上的黑擦了。”   直到现在,女刺客脸上都依然是黑乌一片,看不出本来面目,只两只眼睛狠狠盯着朱慈烺。   有人提了水桶,两名锦衣卫一人一把湿毛巾,向女刺客走去。   “不要!”   女刺客却惊叫了起来,拼命挣扎,若不是身后两名锦衣卫死死按住了她的肩膀,说不定她会跳起来。但没用,锦衣卫还是将她脸上的乌黑擦了一个干净,虽然她连呸带吐,将两名锦衣卫弄的狼狈不堪。   这中间,朱慈烺冷冷地看着,直到女刺客露出本来面目,他才轻轻的咦了一声。   原来,女刺客果然相貌姣好。   刚才扭打成一团之时,朱慈烺就有这种预感,身子好的女子,容貌总是不会太差,这也是朱慈烺的信心之所在,娘的,打不过男的,我还打不过一女的呀?   现在女刺客露出了真面目,大眼,红唇,皮肤白皙,虽然目光很是凶狠,还含着泪水,狠狠地瞪着他,但他心中的恼火和恨意,却没有刚才那么升腾了,君子有仇必报,朱慈烺并不是一个豁达的人,但遇上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他心肠总是要软一些的。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本宫?”朱慈烺盯着女刺客。   “呸!”女刺客怒目而视,一口唾沫。   所幸离得远,她喷不到。   田守信巩永固宗俊泰等人都是大怒,刺客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可没有太子怜香惜玉的心理。   朱慈烺却不在意,他淡然的道:“那就让我来猜猜,你是李自成的人,她派你来杀我?”   女刺客冷笑,扬着粉白的下巴,一脸不屑。   朱慈烺看穿了她的心思:“哦,原来不是,你对李自成这般的轻蔑,看来他不但不是你的上级,而且有可能是你的仇敌,那么你是罗汝才的人?他兵败被擒,却派你来杀我?”   女刺客转开头,不看朱慈烺。   朱慈烺却又看穿了:“哦,原来也不是,你对李自成都这般轻蔑,又何能看上罗汝才?以罗汝才的薄情寡义,纵使他有所交代,你也不会在他兵败之后,依然继续他的命令。再者,罗汝才现在已经是俘虏,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所以断断不会是他指使的你。”   女刺客又转回头,狠狠瞪着朱慈烺。   没想到狗太子还真有点小聪明,分析得还颇有道理。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朱慈烺目光忽然变的凶狠:“你是建虏派来的,你是建虏奸细,是一个狗汉奸!”   “你才是狗汉奸呢~~”   女刺客终于是说话了,用她愤怒的,带着极端怨恨的声音大叫:“卑鄙小人,无耻下流……”   “住口!”   驸马都尉巩永固终于是忍不住了,脸色涨红的叱喝女刺客,又朝朱慈烺抱拳:“殿下,如此女凶徒,不用你亲审,拉下去令锦衣卫严刑拷打,最多一个时辰,绝对让她吐露实情!”   朱慈烺微笑摆手,示意不必,目光看向女刺客,心知女刺客对于败在自己手下,愤愤不平,恼怒不已。所谓“卑鄙小人,无耻下流”指的就是他搏斗的手段不光明。   看来真是一个女子,生死关头,还管什么光明不光明?   不过经过这几句对话,他对女刺客的来历,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正准备继续问,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大喊:“快,拿住他,拿住他!”脚步纷乱,烟尘踏起,火把明亮,大帐外忽然又多了很多执枪的武襄左卫,将大帐团团围护,就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 第五百五十五章 女刺客(4)   帐内之人都是脸色一变,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急忙出账查看,很快他就转了回来,满头大汗的向太子禀告:“殿下,不好了,有一个恶贼劫持了颜姑娘……”   “什么?”   朱慈烺霍然站起,再不顾审理女刺客,急忙奔出大帐。   只听见女刺客在身后咯咯而笑,完全不害怕众人的怒视和可能的弹压。   大帐外,小雨已经停了,官军点起几百支火把,将周围照的亮如白昼。   “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就在太子的中军大帐不远处,几顶小帐之前,一个没有戴笠盔,头发斑白的三千营士兵左手扭住颜灵素的胳膊,右手里的长刀横在颜灵素的脖子上,声色俱厉的向包围他的官军怒喝。   武襄左卫的官兵手持长枪,将他团团包围在中间,枪尖密集如林,若不是他手中有人质,众军乱枪齐下,早就将他戳成血葫芦了。   太子赶到之时,局面正是僵持中,那个假三千营士兵不停的嘶吼,拎着颜灵素来回乱转,防止背后的官兵对他进行袭击,颜灵素的手臂被扭到不能动弹,粉脸惨白,泪水早已经夺眶而出,不过却始终坚强,虽然被歹人劫持,但却紧咬玉齿,一句求饶、害怕的话都没有说。当见到官军后阵来了更多的人,太子好像也出现后,她眼眶里的泪水忽然更多……   颜灵素原本已经熟睡,忽然听到外面有骚动,有军官大声喝令,说太子帐外出现了刺客,要众军在营中严密搜查,看是否还有同伙?她心中凛然一惊,急忙披衣而起,想知道太子殿下的安危,不想刚出了自己的小帐,就有一名三千营士卒狂奔而来,身后有官军追赶,大喊:“拿住他,拿住他!”   那士卒无路可逃,忽然遇见颜灵素,心知能在太子周边小帐出现的女子,身份绝不一般,于是想也没想便将她劫持了。颜灵素试图反抗,但无济于事。   此时见太子殿下无恙,颜灵素一颗心放了下来,但想到自己被恶徒劫持,泪水却又止不住……   “大但的狂徒,居然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劫持人质,就不怕诛九族吗?”宗俊泰怒喝。   那个头发斑白的假三千营士兵却是冷笑,瞥一眼宗俊泰:“额九族早就都饿死了,用不着官老爷你动手,今天被你们包围,额也没想活,临死还能找一个垫背的,值了!哈哈哈~~”   “定是那女刺客的同伙。”驸马都尉巩永固怒道。   佟定方取了弓箭,站在高处,想要定点狙击,但那恶徒极其狡猾,拎着颜灵素不停的转动,不说弓箭了,就是后世的狙击枪也无法保证安全性。   “问他有什么条件?”朱慈烺皱着眉头。   恶徒劫持了颜灵素,不杀人,也不攻击官军,明显是有所企图。   宗俊泰向前,手持铁鞭,吼道:“劫持一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放开她,你我一对一单挑,若是你能胜了我,我便放你离开!”   假三千营士兵冷笑:“你一个小小地指挥使,能做了主吗?”目光左右观察,见官军忌惮满满,迟迟不敢攻击,连堂堂武襄左卫指挥使都冲到前面,由此可知,手中这女子确实身份不凡,这招棋看来是走对了,于是心中底气更足,目光再看向宗俊泰,冷喝道:“想要额放开这丫头也不难,只要你们答应额一个条件!”   “说。”宗俊泰忍着怒火。   “放了我家小姐,一对一换人,并且保证我们安全离开,不得派人追击!”假三千营士兵道。   听到此,宗俊泰再无疑问,这恶徒果然是女刺客的同伙!   转身回报朱慈烺。   不用他回报,朱慈烺远远已经听到了,稍微沉思了一下,点头:“告诉他,我答应!去把那个女刺客带来。”   佟定方去带刺客。   “殿下,万万不可~~”   吴甡丁启睿等文臣正好赶来,见太子居然答应了刺客的勒索,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大明朝,气节为先,无论皇帝还是太子,从开始到现在,都绝不接受恶人的勒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土木堡之变时,明英宗被擒,为了换取最大的利益,虏首也先向明朝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并说只要明朝答应他的条件,他便放回明朝的皇帝。   也先的要求,被大明朝臣严词拒绝,随即拥立英宗的弟弟继位为皇帝,也就是景泰帝。   那个假三千营士兵提出的要求虽然无关大明的江山社稷,但却关系皇家的颜面,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以后所有人都会拿着太子在意的人和事,要挟太子了。   比起一个女子的性命,国体更为要紧。   即便那女子是忠烈的后代,但和国体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   吴牲,丁启睿,梁以樟等人都意见一致,认为绝不可答应歹徒的要求,其中吴甡尤其激烈。   朱慈烺冷静的听他们讲完,默了半晌,淡淡道:“你们说的都对,为政者,心里揣的是九州万方,应该爱民如子但又冷心如铁,确实不应该接受歹人的要挟,答应歹人的条件,今日为一刺客,明日为一贼首,后日说不定就变成了城池和国土了。但本宫的心志却没有改变。原因只有一个,在本宫看来,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刺客换回一位忠良之后,于国家于朝廷都是一件大幸,足以向天下人表明,朝廷爱护忠良之心。”   顿了顿,继续道:“汉章帝时,匈奴人大举进攻西域,汉将耿恭退守疏勒城,身边只剩几百人,求援奏疏送到东都洛阳时,已经是半年之后,朝中众臣都以为汉兵只剩下几百人,且路途遥远,将近万里,匈奴兵马又极盛,朝廷不宜救。只有大司徒鲍昱坚决主张救援,他说,国家派士兵去守卫万里之外的边疆,如今边疆战士遭遇袭击,国家如不派兵救援,这等于放弃了他们。这不仅会让国民寒心更会让士兵寒心,最后还会有谁为这个国家付出呢?”   “汉章帝以为然。于是,为了这几百人,七千汉军救兵从敦煌出发,跨越沙漠,奔袭西域。前后耗费众多。虽然这么做在军事上有点得不偿失,甚至是有点愚蠢。但朝廷要让百姓知道,国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为之作战的士兵。此战虽然没有救回全部汉军,只救回了十三名将士,但却彰显了汉朝的国威和仁爱。”   说到此,朱慈烺眼眶微微有点红:“每一个为我大明尽节的官员和武将,都是我大明的耿恭,我虽不能救他们性命,但却要保他们子弟的安全。”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喧嚣都停止了,暗夜之中,除了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就只有太子清朗的声音在夜空中传荡。   那名女刺客在文官们和太子激烈争吵时,就已经被带来了,她站在旁边,清楚听到了朱家太子和文官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文官们说话时,她一脸冷笑,唇角始终挂着不屑的冷笑,但当朱家太子说出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语之后,她微微惊讶,第一次不用仇恨,而是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扫了朱慈烺一眼。   “殿下仁慈……”   听太子讲完,吴牲虽还是有点不同意,但却没有刚才那么坚持和激烈了,长长地叹口气,久久不语。   众将也都是肃然,从山东总兵尤世威,河南总兵陈永福,一直到下面的千总把总,乃至现场的每一名将士,心中都奔涌着一股暖流……   朱慈烺看一眼已经被带到现场的女刺客,再看向宗俊泰:“去告诉他,他的条件我答应了,女刺客他可以带走,官军绝不追他们,但颜姑娘的安全必须保证,但少了一根汗毛,我必夷灭他们的九族!”   “是!”   宗俊泰抱拳听令,然后转身大步前行十几步,来到包围圈的外面,先呼喝一声,包围的武襄左卫将士为他闪开通路,宗俊泰来到那假三千营士兵面前,昂首将太子的命令宣达。   听到朱家太子同意以人换人,那名假三千营士兵,也就是女刺客口中的黎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真没有想到,朱家太子会答应他的答应,刺杀太子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更不用这里是官军大营,官军想要杀死他,比捏死一只臭虫还要容易,他劫持这女子,不过就是抱持一丝侥幸的心理,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想朱家太子居然真的同意了。   女刺客被推到了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冷冷看着她。   她目光依然仇恨。   “你是张献忠的人,你和你的同伙,都是张献忠派来游说罗汝才的使者,对吗?”朱慈烺问。   女刺客冷哼一声,不屑回答。   朱慈烺向田守信伸手。   田守信将一个木盘呈送到他面前,木盘中有一个香囊。   朱慈烺拿起香囊。   看见香囊,女刺客脸色又大变。   “李湘云?对吗?”   香囊是锦衣卫从女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上面绣有一个名字,朱慈烺拿着香囊仔细看,辨出了上面的字。   女刺客还是冷哼,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把此物还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朱慈烺举起香囊,不管李湘云同意不同意,他接着道:“带两句话,一句带给张献忠。另一句带给他的义子,李定国。”   李湘云惊讶的眨了眨大眼,她没有想到,朱家太子居然知道她哥哥?虽然李定国是张献忠的义子,但张献忠义子众多,此时的李定国还是一个年轻将领,刚二十二岁,尚没有完全崭露头角,几乎没有名气,不明白朱家太子怎么会知道的?   朱慈烺使一个眼色,田守信明白他的意思,抬手一挥,站在李湘云身后的武襄左卫都向后退了三步。   朱慈烺迈步来到李湘云的身边,不管李湘云警惕仇恨的眼睛,望着李湘云的粉脸,压低声音道:“告诉张献忠,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为自己,为自己的后代想想吧。”   “告诉李定国,男子汉大丈夫,提三尺剑,当以驱逐外虏为己任,糜烂地方,祸害百姓,令朝廷内外不能兼顾,白白便宜关外的建虏,算什么英雄好汉?滥杀无辜,真是他李鸿远所愿意的吗?这句话一定要带给他,令他细想。”   李定国字鸿远。   在朱慈烺说话时,李湘云扭头看向旁边,一副憎恨、厌恶到想要呕吐的模样,众将都是怒,文官们更是气的咬牙启齿,一个刺客,流贼女,居然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放肆,只这种态度,就足够凌迟之罪了!   朱慈烺却不在意,他最关心的乃是李湘云会不会将他的话带给张献忠和李定国,张献忠已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给他带话,不过是抱持一丝不可能的奢望,希望他能少杀一些百姓。关键是李定国,朱慈烺希望这一位曾经两蹶名王的名将,能够早一点归顺朝廷,以为和建虏的最后决战提供帮助,而不是在这期间拉后腿,搅动江南,阻碍大局的发展。   “不管你多恨我。我的话,你都一定要带给他们两人,因为这不但关系他们,更关系到无数百姓的生死命运!”朱慈烺盯着李湘云。   火把照耀下,李湘云肌肤雪白,脖颈修长,扭转的侧脸上,鬓边耳角的处子茸毛清楚可见。   朱慈烺的心,微微一动,他忽然回想起刚才在大帐中的那番搏斗。   赤膊相战,上下翻滚,他死死抱着不放——自从穿越以来,朱慈烺一直都是如履薄冰,宫中美丽的女子虽多,但他却一个人也没有多看过,一来他心事重,二来他十五岁的身子,二十六七的灵魂,且是那种非常拘谨的灵魂,前世里的老师经历,令他不敢有过多的胡思乱想,但就在这一刻,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不过只是一瞬,朱慈烺很快就冷然:“给她松绑吧。”   “是。”   两名武襄左卫给李湘云松绑。   巩永固宗俊泰和佟定方急忙带着锦衣卫上前,防止李湘云有什么暴起的不轨动作。   李湘云被松了绑,她咬着玉齿,活动手腕。   朱慈烺将香囊放回木盘中,田守信单手拿着木盘,冷冷地递到李湘云的面前。   李湘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香囊拿在了手中。 第五百五十六章 女刺客(5)   “拿了香囊,就意味着我们成交了,我的话,你一定要带到。”朱家太子冷静的声音传来。   李湘云哼了一声,还是不看朱慈烺,只紧紧地将香囊握在手中。   朱慈烺微点头。   四名武襄左卫押着李湘云向前。   众军包围之下,黎叔紧张的满头是汗,他和李湘云能不能脱困,就在朱家太子的一念之间。当包围的武襄左卫向两边分开,四名武襄左卫押着李湘云出现在他对面时,他暗暗松口气,心道赌对了。目光在丫头脸上一扫,见丫头虽然脸色苍白,眼眶红红,但精神尚好,于是欣慰的一笑!   原来,李湘云行刺太子乃是自作主张,黎叔事先并不知情。当夜晚来临,丫头忽然不见时,黎叔才知道事情不妙,联系到丫头这两天的异常表现,他立刻猜出,丫头去找朱家太子报仇了!   而李湘云的潜行办法,他稍微一想也想到了——丫头大部分的本事都是从他这里学的,他清楚知道丫头会什么,不会什么。于是依样画葫芦,也找了一辆运水的马车,不过他运气不好,没等到三千营,只等到了一辆左柳营的车,一番颠簸进营之后,他捂死一名三千营的士卒,换了衣甲,冒险潜行。不想却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了。幸亏颜灵素出现的及时,不然他肯定要被官军剁成肉酱了。   李湘云一脸歉意,对黎叔不好意思,目光望向颜灵素时,眼神里却充满了好奇。   她想知道,能令朱家太子低头,所谓的颜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哦,原来是一个小美女。   什么照顾忠良之后,不过就是掩饰的借口,狗太子肯定是看上这小美女了!   李湘云暗想。   “人到了。”宗俊泰冷冷望着黎叔。   黎叔面无表情:“马呢?牵马来!”   宗俊泰执着铁鞭忍着怒火:“放了人,自然就会给你马!”   黎叔冷笑:“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放了人,你们一拥而上,还有我们的活命吗?”   “太子殿下已经准你们离开,你还不信吗?”宗俊泰怒。   黎叔不屑:“朝廷最是言而无信!”   “给他们马!”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   听到此声,宗俊泰立刻抱拳躬身。   黎叔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说话之人一定就是朱家太子。   原本合拢住的武襄左卫又向两边分来,在锦衣卫和众总兵的护卫下,一个穿着大红龙纹便服、脸色冷冷的少年走了出来,眼眉有点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梁上好像还有点血迹。   黎叔微微惊讶,他立刻意识到,李湘云并非是在进入朱家太子营帐之前被捕,而是在和朱家太子发生搏斗之后被捕的,以他对李湘云的了解,但要是近到朱家太子的身前,朱家太子应该必死无疑才对,怎么会出了漏子,只在朱家太子的脸上留下了一些不算伤痕的印记呢?   不过还好,幸亏朱家太子没死,不然他和李湘云必死无疑。   另外,朱家太子的年轻和镇定,也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朱慈烺冷冷扫了一眼黎叔,目光落到了颜灵素的脸上。   “殿下……”   见太子出现,一直紧咬玉齿,一句不吭的颜灵素终于是说话了,一说话便是泪如泉涌,激动的情绪压制不住。   “别怕,你会没事的。”   朱慈烺温言安慰,表情柔和而坚定,他给了颜灵素无比的力量,泪眼朦胧之中,颜灵素咬着红唇,微微点头。   马牵来了,一共两匹。   一名武襄左卫将马缰交给李湘云,示意她可以走了,李湘云接了马缰却不走,而是恨恨看向朱慈烺:“我刀呢?”   朱慈烺这才想起,李湘云原本是拿刀刺杀自己的,不过在搏斗中掉到竹床下面去了。女刺客的脑回路也真是奇怪,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想起自己的刀?看一眼李湘云,小声叮嘱田守信两句。   田守信急急而去,很快就取回了李湘云刚才所使用的短刃。   武襄左卫送到李湘云面前,李湘云接住了,再一次凶狠的瞪了朱慈烺一眼,这才牵马向黎叔走去。   但黎叔却怀疑官军有诡计,要求换马,并指定要换包围圈之外,两名三千营骑兵所乘战马。   朱慈烺答应。   人放了,马换了,太子也做出了承诺,原以为他们立刻就会放人,不想李湘云和黎叔目光对视一下,李湘云忽然翻身上马,身子一探,右手一伸,将原本在黎叔夹持下的颜灵素提到了自己的马上,右手控制马缰和颜灵素,左手的短刃已经横到了颜灵素的脖子上。   啊,颜灵素虽然拼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黎叔也翻身上马,立在李湘云的后方,防止官军从后面偷袭。   一阵惊呼和怒吼。   所有官军,从朱慈烺以下,都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武襄左卫持着长枪,几乎就要上前抢人了。   李湘云却毫不畏惧,横在颜灵素脖下的短刃一紧,厉声道:“都不要动,不然我立刻就杀了她!”前后左右环视,见官军不再上涌,她才冷笑说道:“人我肯定会放的,但不是现在,我们出营后,你们不得追击,等到了安全之地,我自然就会将她放下。”   宗俊泰快要气疯了,用了挥了一下手中的铁鞭:“必须立刻放人,否则我必杀了你们!”   不止他,众位总兵副将也都是脸色沉沉,手指握住刀把——军阵之中,杀伐激烈,生死都是面对面,他们何曾被人这般威胁戏耍过?   李湘云冷笑:“杀了我?好啊,那你就等着为你们的太子妃收尸吧。”   此言一出,众军都是一愣。   田守信宗俊泰等太子身边的人知道,太子对颜家姐弟非常怜惜,但太子妃可不是随便能讲的,大明朝的太子妃都需要万中筛选,不但要身家清白,祖上三代无劣迹,由内廷,礼部和钦天监联合主持,连皇帝和皇后有时候都不能插手。古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间都如此,何况太子?在大婚之前,太子根本不能见到太子妃。   李湘云对这些并不是太懂,见朱家太子对颜灵素这么在乎,她自作聪明的认为,颜灵素可能是朱家太子的女人,于是就脱口而出。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众军的目光还是看向了太子。   朱慈烺心中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女刺客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胡……”颜灵素又羞又怒的想要说话,但李湘云手腕一紧,将她后面的话逼了回去,只有泪水汪汪。   朱慈烺身边的文官武将都是惊讶,又想太子已经是十五岁,懂得人事了,颜灵素年纪恰当,每日照顾太子,发生一些故事倒也不是太可能,虽然不会是太子妃,但嫔、婢,却是有可能的。尤世威等总兵甚至忍不住看了田守信一眼,田守信却面无表情。   这中间,众军围的更紧,密密麻麻的枪尖都指向李湘云,不让路,但也不敢上前。   “让开!让开!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李湘云柳眉倒立。   形势陷入僵局。   吴甡在朱慈烺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朱慈烺压着心中翻涌着怒火,点头同意。   于是吴甡上前,没有看李湘云,而是望向黎叔,傲然说道:“本宫乃兵部侍郎吴甡,特代太子殿下传令,准你们在军营门口交人,并且绝不会派人追击你们,此已经是殿下最大的容忍度,不容再退,望你们好自为之!”   吴甡看人极准,他看出女刺客是一个不计后果,甚至同归于尽也不害怕的拼命者,黎叔却是一个饱经沧桑,知道有所进退的理智者,和他谈判,远比和拼命者谈判更有效。   “好啊~~那就看谁能忍到最后!”   李湘云冷笑一声,横在颜灵素脖下的短刃又是一紧。   颜灵素闭上了美目。   她倒希望女贼人能一刀割过来,免得再受屈辱。   朱慈烺心中一紧,拳头忍不住握了起来,如果颜灵素受到伤害,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两人,一定会将他们千刀万剐!   “湘云,不要冲动!”   就像吴甡预测的那样,黎叔不同于李湘云的年轻气盛,他权衡利弊之后,决定答应朱慈烺的条件,先制止李湘云,再向吴甡抱拳,肃然道:“原来是侍郎大人,失礼。那就照大人所说,在营门口交人吧,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我等罪民就暂且相信一次,希望太子殿下不要出尔反尔,派兵追击,不然必会变成天下人的笑柄!”   “殿下岂是你等无信无义的流贼?”吴甡义正词严。   “黎叔……”李湘云却有点不情愿。   黎叔摆摆手,意思是不要说了,脱险第一。虽然他刚才说官府最是言而无信,但对朱家太子,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朱家太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一旦出尔反尔,被历史记上一笔,将成为永远的污点,同时也会损害皇家的威严和信用。   李湘云哼了一声,拨马向前。   吴甡一挥手,包围的武襄左卫缓缓退开,同时营中鼓声响起,中军骑着战马奔驰来去,将太子殿下的命令一层层的传递下去。半个大营的火把都亮了起来,人喊马叫,步兵,骑兵,鸟铳兵,弓箭手在营门口摆开了,做好了一切应变的准备。   在众多官军、甚至当朝太子和文官武将的“护卫”下,李湘云夹持颜灵素在前,黎叔在后,缓缓通过军营,最后在大营门口停下。其间,面对官军黑压压地军阵,将夜空都照如白昼的火把,刀枪林立之下,两人都毫无惧色,朱慈烺心中虽然愤怒,但却不得不佩服李湘云的胆气。   官军骑兵已经在军营门口列阵,但并没有堵路。   通往南面的道路自由而宽广。   营门的木墙上,无数的弓箭手和鸟铳手都弯腰潜伏,但有命令,立刻就可以站起来张弓射击。   “让开,再让开一点~~”   黎叔不停的吼,令周围的官兵退后,众军看向太子和吴甡,吴甡一一挥手,意思是让开。   等官兵退出安全的距离,黎叔望向跟在不远处的朱慈烺,抱拳高声道:“太子殿下仁慈宽厚,准我二人离开,我二人在此感谢殿下不杀之恩,祝殿下早日继承大统~~中兴大明~~大明朝万世永昌~~~”   他声音极其高亢,稍微带着一点讥讽,方圆一里之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他是故意的。   说罢,向李湘云小声道:“小心戒备,走!”   李湘云咬着红唇,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左手一松,顺势抓住颜灵素腰间的丝带,将她放到了马下,口中冷冷道:“今日便宜你了……”   “快走!”黎叔紧张的左右看,低声催促。   李湘云扬鞭策马,快速离开。   官军巍然不动。   从开始到现在,朱慈烺都没有反悔追击的打算,倒不是顾忌自己的名声,而是担心颜灵素的安危,另外他已经请李湘云给张献忠李定国带话,如果将李湘云留下,岂不是白忙一场?   黎叔跟上李湘云,伴随着“哒哒哒”的密集的马蹄声,两人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吴甡、丁启睿,贺珍尤世威陈永福都总兵都是脸色沉沉。两个刺客就这么轻松离开,等于整个大营都被他们戏耍了,但没有办法,太子已经做出了承诺,为太子的名声,他们不能追击。   “朱慈烺,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人影虽然消息在夜幕里,但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李湘云的声音却远远地从夜空之中飘了过来。   吴甡等文官都是脸色一变。这女刺客还有下一次,太子殿下的安保工作,必须再加强了。   “快,发出缉捕文书,全力缉拿这两人!”   虽然知道用处不大,但吴甡还是下令。   河南南部在官府控制中,捉到这两人也未必不可能。   女刺客的狂言,朱慈烺听见了,但却毫不在意,他快步向前,迎向颜灵素。   当李湘云从马上将颜灵素放下之时,颜灵素根本站不住,软软地就坐在了地上。不等李湘云离开,田守信就带着几个锦衣卫扑了过去。扶起颜灵素,连声轻唤,又急急往回跑,只恐两个刺客心意转变,对顾姑娘做出危害的动作。   火把之下,颜灵素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眼角的泪水依然在滴落…… 第五百五十七章 自刎   “医官~~医官~~”   田守信大声喊。   其实不用喊,医官早已经赶到了。   经过检查,颜灵素只是晕过去了,并没有受伤。   朱慈烺的心,算是放下了。   暗夜天凉,颜灵素居住的帐篷又小,不利于医治,所以朱慈烺令人将颜灵素抬进自己的中军帐,又令医官在前帐照顾。吴甡和丁启睿等文官都觉得不妥,但朱慈烺摇手,示意他们不必说。吴甡叹口气,目光望向颜灵素,暗想,难道太子殿下真想收这女孩为嫔妃吗?颜灵素是忠良之后,倒也不是不可,不过朝廷规矩森严,关于太子选妃,更是有各种各样的苛刻规定,颜灵素想要成为太子的人,怕不是容易的事。   医官李儒明为朱慈烺清理脸上的淤伤,虽然只是鼻梁有点破,总体没有见血,但这个时代没有有效的消炎药,明日肿成一个猪头是不可避免了,田守信自责无比,趁无人时,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又找来宗俊泰和佟定方,对两人一阵狠训。   “姐姐~~姐姐~~”颜灵壁哭着出现了,小孩子睡觉比较沉,营中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惊醒,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发现姐姐不在身边之后,他才惊醒了,坐起来哭泣着找姐姐,幸亏唐亮在出事之后,就派人到他帐中守候,见他醒来,急忙抱他去见唐亮。   唐亮被李湘云踹了一脚,小腿受伤,一瘸一拐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李湘壁的关心。此时他哄抱着颜灵壁进到大帐。见那么多人围着姐姐,颜灵壁感觉到了不妙,小脸一板,立刻大哭了起来。   颜灵壁的哭声惊醒了颜灵素,她强撑着站起来抱过弟弟,连声安慰。   这一瞬间,她不再是柔弱的女子,而是一个坚强的保护者。   亦姐亦母。   朱慈烺暗暗感佩。   太子无事,颜灵素平安,这一夜的惊险终于是过去了,此处又是太子的中军帐,吴牲丁启睿等人都先后告退,最后只剩下田守信唐亮、驸马都尉巩永固和医官留在大帐中。   大帐外,原本宿卫的武襄左卫数量增加了三倍,并且有指挥使宗俊泰和中军官佟定方轮流值守。虽然刺客已去,但众人都担心还会有其他的同伙,增加太子的卫护,也就是清理之中的事情了。   颜灵素搂着弟弟哄了好一阵,终于又将弟弟哄睡了过去,借着明亮的烛光,仔细看弟弟红红的脸蛋,她泪水忽然又滚滚而下。   田守信和唐亮以为她受到了惊吓,都轻声安慰她。   颜灵素在弟弟脸颊上亲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将弟弟抱递给唐亮,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珠,忽然转对朱慈烺,噗通跪下,额头触地:“殿下,民女有一个请求,求你一定要答应。”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朱慈烺惊讶,不明白颜灵素为何忽然下跪?   “求殿下答应……”颜灵素悲声。   “好,我答应。守信,快扶她起来。”朱慈烺心中满是怜惜,不管颜灵素提什么他都答应。   颜灵素却不肯起,她抬头看向朱慈烺,泪眼朦胧,梨花带雨的说道:“灵璧是颜家唯一的血脉,求殿下照顾灵璧,抚养他长大,令他知荣辱、明礼仪、正直有为,为颜家光耀门楣……”   朱慈烺微微一愣,只觉得颜灵素的表情和话语都有点怪,像是在安排后事。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面闪过,就见颜灵素忽然跳起来,猛的就往后帐冲。   她脚步虽然有点踉跄,但速度却极快,两个疾步就到了后帐口。   朱慈烺预感到不祥,大喊:“快拦住她!”   田守信反应最快,拎着袍角就往后面冲,巩永固虽然反应有点慢,但他是练武之人,速度快,两步就越过田守信,冲到了最前。   但颜灵素还是抢先他们进入了后帐。   人影闪动,听见巩永固惊呼大叫:“颜姑娘,不可!”又听见“叮”的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   朱慈烺大骇,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后帐。   宫灯照耀下,只见颜灵素倒在地上,一把锋利的宝剑跌落在她脚下不远处。而巩永固正目瞪口呆的站在旁边。   朱慈烺脑子嗡的一声,那宝剑正是他的佩剑,晚间都放在剑架之上的。   颜灵素居然是要拔剑自刎!   朱慈烺简直不敢相信。   幸运的是,颜灵素的自刎并没有成功,在关键时刻,巩永固及时打落了她手中的宝剑。即便如此,她脖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地血印,巩永固的动作只要稍慢一秒,剑锋就会割断血管,鲜血喷涌,美人香消玉殒,无人能救。   由此可知,颜灵素自刎的意志是何等的坚定。   但为什么?   朱慈烺实在是想不明白,颜灵素为什么要自刎?受不了被刺客夹持的屈辱吗?   这中间,颜灵素一个鱼跃,试图想要捡起跌在地上的宝剑。巩永固眼明手快,抢先捡起,半怒半惊的道:“颜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想要血溅太子殿下吗?!”   颜灵素这才断了夺剑的心思,跪在地上大哭:“殿下,民女有罪,让民女死吧,若不是为了民女,两个刺客又岂能逃脱?”   灯光下,她秀发微乱,脖颈上的血印清晰可见。   朱慈烺明白了,原本恼怒的心思变成了怜惜。   颜灵素性子刚烈,不止是因为受不了被刺客夹持的屈辱,心中更有她被劫持,太子不得不释放两名刺客的负罪感,两种情绪交织之下,她自觉对不起太子的恩遇,无颜再苟活于人世,所以才会有将弟弟交代给太子,她自己拔剑自刎,以赎其罪的想法和行动。   “唉,你这是何苦呢?”   朱慈烺上前,托住颜灵素的粉臂,轻轻地将她扶起来,望着她的泪眼和已经哭成梨花带雨的粉脸,叹息中又带着无比的严肃:“两名刺客和你毫无关系,你为他们自刎,不值得,我今日虽然放了他们,但来日必定能抓获他们,他们今日所犯的罪名,未来都会得到清算。你是忠良之后,为了两个流贼而轻弃自己的性命,岂不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是啊颜姑娘,那两个流贼想杀但又不敢杀你,现在他们逃了,你却自刎,太子殿下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田守信小声劝。   颜灵素愣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像是清泉一般的流淌。   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痛。   “仅此一次,今后绝不可再做这种糊涂事了。”朱慈烺板起脸,非常严肃的盯着颜灵素:“灵璧还小,莫忘记了你父母的嘱托啊。”   听到此,颜灵素又一次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朱慈烺小声安慰。   唐亮又把颜灵璧抱过来,颜灵素抱起熟睡的弟弟,依偎着弟弟的脸蛋,泣不成声……   见颜灵素情绪渐渐稳定,伤势也没有大碍,朱慈烺令唐亮和医官李儒明将她们姐弟送回营帐,又叮嘱唐亮小心提防,防止颜灵素再做傻事,唐亮一一记了。等三人离开,巩永固也退出后,朱慈烺望着帐门的方向,沉思良久,忽然叹道:“守信,你觉得,颜姑娘自刎,只是因为屈辱和自责吗?”   “奴婢……不知。”田守信摇头。   “你知道的。”朱慈烺脸色凝重:“说吧,我不怪罪。”   田守信犹豫了一下,小声回道:“殿下,奴婢以为,颜姑娘是忠良之后,其父原归德同知颜则孔是有名的儒学大家,清廉刚正,门风严谨,颜姑娘自小受儒学熏陶,对礼义廉耻看的至关重要,因此才会有刚才的糊涂……”   “还有呢?”见田守信忽然不说了,朱慈烺盯着他,追问。   田守信低下头:“男女授受不亲,颜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流贼劫持,清名不在,这应该也是颜姑娘想要自刎的原因。”   朱慈烺点头,叹息道:“对啦。这才是颜姑娘的心魔所在,若是不解除,颜姑娘怕是会一直抑郁下去。”   ……   折腾了半宿,朱慈烺回到竹床,重新躺下之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这一觉睡到将近中午。   和往常一样,朱慈烺又做梦了,不一样的是,今日梦中见到的不再是铁马冰河、枪林弹雨,而是女刺客和颜灵素……   醒来时,朱慈烺只觉得脸疼如刀割,被女刺客痛击的后遗症彻底显现,拿镜子一照,果然是猪头。不过他第一关心的却是颜灵素的情况,当得知颜灵素今早醒来,高烧不退后,他吃惊不小,急忙洗漱更衣。这个时代和后世不同,没有现代医药,高烧要了人命的情况比比皆是。所以他心中满是担心,同时也意识到,颜灵素“心病”严重的程度,也许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这中间,田守信详细的向他禀报,说颜姑娘昨夜回到帐中后,就哭个不停,今早就高烧了,那个澳门医官李儒明已经看了,并开了药,唐亮又去俘虏营中找来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熬药贴身照顾,现在颜姑娘喝了药,已经睡过去了。殿下不用担心。   朱慈烺却不能不担心。   但军务还是第一。   洗漱更衣完成,朱慈烺火速把刚刚送来的军报翻了一遍。   昨日中午,李自成在洛阳只停留了两个时辰不到,就仓惶离开,左良玉和虎大威已经于昨天下午收复了洛阳,但洛阳之后。两部却要分路追击了,因为李自成在洛阳分兵了,一路出洛阳,过函谷关、新安到渑池;另一路顺着宜阳,往洛宁方向去了。不知道李自成人在哪路,也不知道哪路是主力,加上左良玉部和虎大威部颇有矛盾,于是两人顺势分道扬镳。左良玉出函谷关,往渑池追,虎大威顺着宜阳,往洛宁追。   听到分兵,朱慈烺心中隐隐有所忧虑。左良玉还好,兵马众多,虎大威只有一千多骑兵,一旦中伏,怕就是大败。但身在后方,鞭长莫及,无法迅捷的指挥前线,只能希望董朝甫的夜不收能搜到李自成的踪迹,如果李自成有伏兵,也能提醒虎大威,免得虎大威轻敌冒进。   袁宗第的一万人马,也有了踪迹。   从尉氏县、许州、再到许昌,袁宗第居然是从尉氏县和通许县之间的缝隙中逃走的,因为他行动隐蔽,所过村庄,一律屠戮,断绝了所有消息,官军的注意力又完全被聚焦到了中牟县和朱仙镇,所以竟然没有发现。   怪不得袁宗第能被李自成封为“绵侯”,看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此时,杨文岳正率领大兵紧追不舍,从许昌一路向襄城追去了。   “臣必剿灭袁宗第,否则绝不回兵~~”杨文岳在军报里说。   他大军围困朱仙镇,袁宗第却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实在是巨大的侮辱,杨文岳发誓雪耻。   “令河南总兵陈永福、精武营徐文朴部立刻开拔,以为杨文岳的后援!”朱慈烺立刻下令。   虽然杨文岳有四万兵,袁宗第只有一万,但杨文岳的四万兵大部分都是左良玉麾下的弱兵,杨文岳作为保定总督能不能如臂使指的指挥他们是一个问题,他们的战力更是一个问题,而袁宗第的一万却是闯营的精锐,因此朱慈烺有点担心。   手中的军报基本了解,做了简单的决定之后,朱慈烺令唐亮将所有的军报都移交给吴甡和参谋司,而经过他们的谋划和整理后,后续会有更详细的军令发出。除了军令,参谋司还会将整理后的军报,发往兵部,同时将昨日的捷报,火速报给朝廷——自从开封之战开始之后,参谋司就一日一报,有时甚至是一日三报,将前线的详细战况,源源不断的送往京师。   这是朱慈烺的命令,身为一个穿越者,又是人子,经过这大半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崇祯帝的急脾气,为了避免崇祯帝在京师乱揣测、瞎指挥,所以要将前线的战况,巨细靡遗的报告之,令他时时了解,目不暇给,每日都等着军报,做一个专业合格的读者。而不至于想要跳下场来当执笔者。   处置完军报,朱慈烺想亲到颜灵素帐中看望。但却被田守信拦住了,田守信跪在地上:“殿下,不可,殿下乃是国本,病污之地,不可轻去啊。”   朱慈烺道:“无妨,一点高烧还影响不到我。”说完,迈步向外走。   田守信没办法,只能跟上。 第五百五十八章 崇祯开颜   小帐幽静。   颜灵素正在沉睡。   两岁的颜灵璧乖乖地趴在床上,盯着姐姐的脸,小眼瞪得溜圆,动也不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唐亮急忙抱他下来,连同伺候颜灵素的两个小女生,一起在帐门口跪迎太子。   颜灵素听到了动静,挣扎着也要起身。   太子却已经进帐,抬手虚往下压:“免礼。”见颜灵素还是要挣扎下床,只能一步上前,轻轻按住她,半玩笑半认真的道:“说免礼了,你要抗我的钧令吗?”   颜灵素这才止住,但眼眶中却闪过泪花。   她本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但心病所致,情感忽然变的脆弱了起来。   心病必须尽快医,不然小病会变成大病。这也是朱慈烺今日要亲来探望的原因。   太子进帐,唐亮抱着颜灵璧轻步退了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授之以手,权也。颜姑娘也是明睿通达之人,为何只执迷于前一句,却忘记了后一句呢?这可不是圣人教诲的真意啊。”朱慈烺望着颜灵素,声音诚恳,眼神关切。   意思是,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是一种特指,并非男女接触就是不洁。   “殿下……”颜灵素泪水又止不住。   “好生养病。我对小宝甚是喜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他回京师……”朱慈烺淡淡笑。   “啊……”颜灵素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惊喜。   不止她,太子身后的田守信也是惊喜。   带小宝回京师,颜灵素自然不能缺席,这其中,有很大的遐想空间。   虽然前世里是一个残疾老师,但朱慈烺并非是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更不愚钝,颜灵素的少女心思他清楚的感觉到了,而颜灵素的美丽和坚毅,也让他有所心动。明朝男子十六岁就算成年,明年朱慈烺就会被加冕成人礼,遴选太子妃的工作,今秋就会启动,明年秋会确定太子妃的人选。朱慈烺觉得,与其选一个陌生人,倒不如选颜灵素。不论学识还是性情,颜灵素都足以胜任太子妃。何况颜灵素是忠良之后,立她为太子妃,有极强的象征意义。   出了小帐,朱慈烺抱起两岁的颜灵璧,亲他的小脸,逗了他两句,这才转身离开。   ……   原本照计划,朱慈烺今日就要离开杞县大营,往开封进发,去处理一些战后必须处理的事务。开封之危虽然暂时解除,但建虏十一月份的入塞,却像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一刻也不敢懈怠,他要抓紧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阴,一丝都不敢浪费。   但昨夜遇刺改变了他的行程,从吴牲丁启睿到田守信和医官李儒明都强烈建议太子殿下在杞县多休息一天,等脸上的青肿开始消退之后,再去往开封也不迟。潜意思是,太子殿下您猪头模样,去见开封的文武,也不是太好吧。   朱慈烺虽不情愿,但还是接受。   于是他在杞县多留了一天。   下午,朱慈烺召吴甡密谈。   俘虏的甄别和处置,最少需要两天,因此吴甡不能随他去开封,要留在杞县大营主持坐镇。山东总兵尤世威,左良玉一万步兵,一个精武营千总队,方国安和杨德政部留下了负责弹压降兵。另外还留下几个京营的思想教导官,由他们负责降兵的思想工作。   两人先谈了降兵的处置。相比于闯营,曹营士卒素质普通不高,吴甡估计,这两万多降兵,能达到精武营招募标准的,恐怕连一成也不会有,且罗汝才曾经在崇祯十一年率部投降朝廷,后来复叛后有没有遭到过重创,因此他部下的建制保持的一直都比较完整,营中的精锐士卒大部分都是从贼五年以上的老贼,甚至有大批崇祯三年的老流贼,不过战力都不高,照三年即斩的标准,能活下来的,最多只有一半,所幸其家眷被捉的比较多,都可以用家属充人质的方法,为朝廷效力。   在中牟县处置闯营降兵时,吴甡斩了四千人,今日处置曹营,大概算了算,斩首的数字最少也在五千人左右。   “殿下,不可心慈手软啊,这些贼人已经是经年的老贼,习惯了杀人舔血,抢人财物的勾当,让他们回乡种田,已经是不可能了,冒然放归乡间,一来祸害百姓邻里,二来有可能会再起,若是收编为官军,则会败坏官军的军纪,不如痛下决心,斩草除根,为天下除了这些祸害!”见太子好像眼有不忍,吴甡说道。   朱慈烺点头:“一切都由先生安排吧。”   说完了降兵,又论一下李自成的逃跑路线和截击之法——关于这一点,他们两人已经讨论过不止一次了,吴甡认定李自成只有两条逃跑路线,一条出洛阳、过弘农、经潼关南原回陕西,另一条则是出洛阳之后过灵宝、越朱阳关、到陕西洛南,这两条都是返回陕西最快捷的道路,其他路线都相当跋涉和辛苦,尤其不适合骑兵穿行,但具体李自成会走哪一边,吴牲却不敢确定。   潼关南原是平原,历来都是河南到陕西的最佳途径,李自成的败兵多是骑兵,一夜可以快速通过,但崇祯十一年,洪承畴和孙传庭曾在潼关南原联合设伏,杀的李自成丢盔弃甲,最后只剩下十八骑,几乎就将他擒获,有此前鉴,孙传庭现在又是三边总督,在陕西练兵,李自成还没有胆子再走南原的捷径呢?   而朱阳关是陕西和河南边界的重要关隘,崇祯八年,官军曾经在朱阳关和十三路流贼大战,最后不支而走,流贼得以从陕西突入河南。崇祯十年后,朝廷修复了朱阳关,但十一年之后,流贼再起,又将朱阳关的城墙破坏。去年,前任三边总督汪乔年带兵出陕西时,留一偏将和一千人马驻守朱阳关,并修复城墙。孙传庭继任三边总督后,考虑到朱阳关的战略地位,又增派了一千人,到现在,朱阳关共有两千守军,李自成的败兵不过三千,几乎全是骑兵,面对朱阳关的险峻,显然难以攻克。   两条道路都有利有弊,吴甡不在现场,无法判断。   朱慈烺却不着急,他相信孙传庭一定会做出恰当的判断。   如果孙传庭能击杀李自成,这一次开封之战,就算是完美了。   李自成之后,又谈了围剿袁宗第之策。袁宗第是闯营偏师,且多是步兵,吴甡认为,从袁宗第的动向看,他应该是想要逃回陕西,或者是和李自成会和,因此郏县、宝丰、汝阳、一直到嵩县,都可能是袁宗第下一步进军的目标。但这些地方现在都没有官军,想要拦阻袁宗第,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期待杨文岳能加快脚步,追上袁宗第,一举歼灭。   “先生以为,杨文岳能剿灭袁宗第吗?”朱慈烺问。   吴甡摇头:“杨文岳刚猛有余,智谋不足,又带领的是左良玉的步兵,指挥起来必然有所凝滞,贼寇袁宗第是经年老贼,经验丰富,杨文岳想要歼灭他,怕是很难……”   “换人可以吗?”朱慈烺皱眉。   “不宜!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何况杨文岳追赶甚急,文书不到,战事恐怕就已经结束了。再者,袁宗第已经是惊弓之鸟,我料他必不敢和杨文岳交战,一心一意的只想要逃回陕西,以杨文岳之能,最多追击无功,但不至于有兵败的危险。”   朱慈烺点头,只能期望杨文岳能奋起了。   “报~~”   脚步急促,中军官佟定方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塘报:“禀殿下,三边总督孙传庭有信到。”   ……   京师。   当开封大捷,太子朱慈烺率大军击溃李自成的主力,并且将其截击在中牟县,连李自成在内,仅有三千多名流贼逃亡的塘报送到御前时,崇祯帝激动的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那癫狂的模样,仿佛是回到了崇祯十一年,流贼被一扫而空,官军全面告捷,天下形势为之一定的旧日美好时光。不,甚至更超过,那时官军的统帅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今日却是自家的儿子,隐隐地,每日研读军报,崇祯帝已然有一种将自己代入到了儿子的身体里,就仿佛在前线带军的不是儿子,而是自己的感觉。   连续的胜利之下,崇祯帝已经忘记了十几天之前,他对儿子按兵不动的恼火和愤怒,现在他只想大笑,嘴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话:“我儿英武,我儿英武啊~~”   皇帝开心,朝臣和内廷自然也是大喜。捷报传来之后,朝臣们纷纷觐见贺喜——崇祯朝,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气洋洋了。   坤宁宫。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周后在佛像面前喜极而泣,自从太子领军出京之后,她每日提心吊胆,夜夜失眠,一个好觉也没有睡过,只担心儿子会在前线出什么意外,现在捷报传来,她终于可以长松一口气了。   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抹了一把泪水:“徐高,快,快去安排,我要去还愿。”   而当官军在杞县全歼罗汝才部、活捉罗汝才的捷报传来后,朝堂上的喜悦更是达到了顶峰,八月初八日的早朝,朝臣对皇太子的赞誉连绵不绝,而崇祯帝已经迫不及待的发下圣旨,令东厂提督王德化到前线犒军,同时加封各个有功的文臣武将,不过内廷府库空虚,户部也没什么银子,为了支援开封之战,内外府库几乎都已经被掏空了。王德化此去,没多少金银,只是带了一张嘴。   但对朱慈烺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因为父皇同意了他的两个请求。   第一,起用侯恂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督师湖广、四川、贵州的军务——李自成败了,但张献忠的威胁却巨大,要剿灭张献忠,现阶段还需要倚仗左良玉,任命侯恂为湖广督师,就是为了督促左良玉的军务,同时也是为了约束左良玉的军纪。有侯恂这个恩公在,左良玉应该会有所收敛。照历史走向,张献忠会崇祯十六初入川,并在四川形成气候,因此才要令侯恂同时兼顾四川和贵州的军务。湖广,四川,贵州三位一体,前后夹攻,加上凤阳总督高斗光,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只要统筹得当,官军完全有可能将张献忠剿灭在湖广和四川之间。   第二,擢丁启睿为南京兵部尚书。   南直隶没有总督和巡抚,军权掌握在南京兵部和提督南京京营的勋贵,忻城伯赵之龙手中,赵之龙世受国恩,但却是一个比朱纯臣徐允祯还要恶劣的贰臣。清军南下之前,他手中尚有十几万人马,且有南京坚城,但却不战而降,将南京拱手让出,南京天下也随之覆亡。   但在此时此刻,在崇祯十五年,赵之龙是崇祯帝眼中的能臣和忠臣,崇祯帝寄予他厚望。所以特地将他派到南京,整顿南京京营,   赵之龙是崇祯十五年初到南京就任的,此时刚半年,朱慈烺虽然知道他是贰臣,也知道他整顿南京京营的工作毫无建树,但却没有办法处置他,只能想办法在南京兵部尚书的人选上进行筛选,以期能够制衡赵之龙,并改善南京军务的糜烂。   丁启睿在开封之战中表现的中规中矩,在杞县成功的拦截住了罗汝才,立有大功,朝廷要封赏和拔擢,朱慈烺想来想去,虽然觉得丁启睿并不是南京兵部尚书的最佳人选,但却是最合适的人选,加之有中原剿匪的经验,由他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必然可以很好的配合侯恂和左良玉,使张献忠不能入川。   这两个人选和策略,是朱慈烺和吴甡共同商议的。   太子虽然代天巡狩,但照规制,太子是无权干涉朝臣任命的,连建议的权力都没有,朱慈烺上表,崇祯帝照单全收,由此便可知道崇祯帝对儿子的信任。   御花园。   “定王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子哥哥大胜了~~”听到太子哥哥大胜的消息,坤兴公主兴奋的去找三哥定王。   定王朱慈炯正在练习弓箭,自可惜他年纪小,力气没有长成,涨红着脸,好不容易才将弓弦离开,听到妹妹的喊声,惊喜之下,手腕一松,拉起的弓弦又崩回去了,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凝重,站稳了,重新拉弓,对坤兴公主越来越近的喊叫,熟视无睹。   “定王哥哥,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坤兴公主跑过来,小脸惊讶。   “嗖!”   定王朱慈炯将手中的羽箭射出,涨红着脸,认真无比的说道:“太子哥哥的功绩,只属于他,不属于我。有一天我也要学他,领兵上阵,剿灭流贼,收复辽东!” 第五百五十九章 福王之死   承乾宫。   田贵妃剧烈的咳嗽。   永王朱慈炤站在边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看向母妃的目光中,满是叹息和忧虑。   内监沈霑奉茶上来。   田贵妃用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接住茶盏,抿了一口,喘息道:“时机到了,去请陛下来承乾宫吧,令陈圆圆准备好……成功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是。”沈霑躬身答应,缓步退出。   朱慈炤不动声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母妃和沈霑的对话。   田贵妃看向他,眼眶忽然泛红:“炤儿,为娘没几天日子了……”   朱慈炤急忙跪倒:“母妃勿要胡思乱想,您吉人天相,菩萨娘娘会保佑你的。”   “不用安慰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田贵妃声音叹息,眼光含泪:“我所恨的不是我红颜薄命,而是没有看到你封地成人。更可恨的是,你那屈死的弟弟,冤屈未伸,那些害死他的人,依然在宫中张牙舞爪……”   说到此,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朱慈炤急忙起身,取了丝帕,递给母妃。   田贵妃却抓住他的手,目光紧盯着他的眼:“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找寻机会,为你弟弟报仇,让那些害死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朱慈炤不说话。   “以你的聪慧,做到这些并不难,对吧?”田贵妃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声音哀求:“答应我,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啊。”   朱慈炤终于点头,但眼角的泪水却已经滚落而下。   襄城伯府。   听到开封大捷,太子击溃李自成,活捉罗汝才,小襄城伯李国祯又是郁闷又是嫉妒,如果他能随军出征,必然也能有一番功绩,但留守京师,所有功劳都是别人的。想到太子略带一点轻视的眼神,他胸中怒火熊熊,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才华,你却一眼都看不上?   ……   开封。   这座八朝古都,黄河之畔的雄城,历经五十万流贼大军的围攻,从五月到八月,将近一百天的时间,期间大小战役无数,全城军民,上至分封的周王,下至街头的乞丐,万众一心,浴血奋战,终于是迎来了流贼溃败,开封重归安宁的最后胜利。   虽然是胜了,但开封城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全城百姓几乎家家出丧,人人带孝,战后只掩埋死去的将士和百姓,清除开封周边的尸体的垃圾,就用去了三天时间,而最令河南巡抚高名衡头痛的粮食问题,一直也没有得到缓解,开封是大城,城中百姓将近四十万,被流贼围了两个多月,城中粮食几近断绝,幸亏在开封解围的当天,太子遣人送了一批粮食到城中,暂时缓解了开封的灾情,后续的粮食正通过运河,缓缓运来。   但开封要想恢复往日的繁华和元气,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   八月初八日的早上,一个消息忽然在城中传开,太子殿下即将驾临开封府!   此次开封之战,开封城只所以能保全,除了全城军民的拼死力战,太子殿下先在贾鲁河,后在中牟县,先后两次击败李自成,才是战役胜利的关键,因此太子殿下早已经成为了开封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救星,听说他要到来,全城轰动,再者,大明太子殿下又岂是轻易能见到的?不用官府动员,官绅百姓早早就到城门口迎接看热闹。   临近中午,通往杞县的官道上烟尘大起,一大队的骑兵在视线里出现,明盔明甲,顶上的红缨像是像是鲜血一般的鲜艳,挎着长刀弓箭,打着蓝色的飞龙旗,“是三千营!”有见多识广的百姓喊了出来。   三千营之后,就是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大纛下,全身披挂的武襄左卫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再然后,在贴身锦衣卫的重重护卫中,一个银盔银甲、脸蛋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在烟尘里出现。身边有一个捧着浮尘的绯袍太监。   太子到了!   传言是真的,太子果然是不坐轿,而是喜欢骑马。   早已经恭候多时的河南巡抚高名衡带着左右布政使,按察使,藩司、按司、都司、兵备道,学道,开封城中的文武官员,急急迎了上去。除了他们,还有老尚书侯恂和一位周王府的代表,王府长史跟随在高名衡的身边。   侯恂在中牟县处置降兵和流贼,大体上都已经安排完毕,接下来就是移交给河南巡抚衙门,今日他到开封,一来是移交,二来是迎接太子。   “吁~~”   朱慈烺勒住战马。   “臣河南巡抚高名衡……叩见殿下。”   河南官员,红袍的,蓝袍的,包括穿着布衣的侯恂都在马前跪下一片。   朱慈烺在马上双手虚扶,田守信一甩浮尘,叫一声“起!”于是参见礼成,开封众文武纷纷起身。朱慈烺翻身下马,亲手将高名衡和侯恂搀扶了起来,历史上,高名衡和陈永福两人坚守开封,令李自成三次顿足,虽然在最后一次坚守中有所失误,没有趁李自成撤退之时进行追击,也没有在李自成和官军对峙之时,从后面骚扰李自成,以至于李自成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对付左良玉和杨文岳的大军。但总体来说,高名衡这个河南巡抚是相当称职的,若非有他,开封绝难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高名衡,字仲平,山东沂州(今临沂)人,崇祯四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以守卫开封城有功,受朝廷嘉奖。开封失守后,崇祯帝怜其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只罢官令他回家修养。崇祯十五年末,建虏入塞,从京畿一路抢到山东,破沂州,高名衡与妻张氏一起自杀殉节。   高名衡是忠臣,对这样的人,朱慈烺从心底里都涌动着尊敬。   面容清瘦,个子不高,三缕黑密的长髯,眼神微有疲惫,声音微微沙哑,高名衡相貌普通,和朱慈烺想象中差不多。扶起高名衡,一番温言抚慰,令高名衡感受到皇太子对他的器重和欣赏之心。   这一连窜的动作和话语,朱慈烺渐渐驾轻就熟,不管是面对忠臣还是贰臣,他都真诚以对,希望对方能在天下危难,大明朝风雨飘扬之际,为国家,为朝廷贡献更多的力量和忠心。   高名衡感激涕零,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如此亲和。尤其是听到太子殿下带来了一万石军粮,用以赈济城中百姓时,他激动的情绪更是无法抑制。   除了高名衡,朱慈烺又特别留意了一下开封推官黄澍。   推官只是七品小吏,但黄澍却是南明史的名人,品级不高,却曾经当庭掌掴南明首辅马士英,其后又鼓动左良玉清君侧,失败后劝说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令左营三十万大军一夜易帜,可说是一人就卷起了千堆雪,令南明朝堂不得安宁。但在此时此刻,在两次开封之战中,黄澍却是表现卓绝,矢石交加之下,他始终站在防守的第一线,大呼杀敌,极大的鼓舞了开封军民的士气,尤其是“悬楼”的发明,他更是功不可没。前世读史之时,朱慈烺非常疑惑,这样一个人,前后变化为何如此之大呢?   今日总算见到真人了。   方脸,长髯,眼神炯炯有神,正气凛然,额头上还缠着纱布,用官帽压着,原来在守城激战中,他额头被闯军箭矢划伤,幸亏不是直接命中,不然他肯定就一命呜呼了。此时见到太子,黄澍肃然行礼,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应该是忠臣烈子。   但可惜,真实的历史上并不是这样。   黄澍翻脸跟翻书似的。   相反,被他痛骂为大奸臣的马士英却是始终忠于大明,虽然担任南明首辅之时,做了很多狗屁倒灶的事,安插亲信,撤换忠良,打击政敌,沉溺于权斗,对恢复江北国土毫无兴趣,以至于白白错过了建虏和李自成激战,顺势收复山东的好时机,令南明失去了最后一丝可能划江而治的机会。但马士英的晚节却是保住了。   所以呀,人性是复杂的,忠臣奸臣未必就不能转换。有时往往就是一念之间。   “这个黄澍嘴皮子太厉害,太能搅事,担任推官、知府之类的文官没问题,但绝不能让他到军中任监军。”朱慈烺心想。   历史上,黄澍就是因为到左良玉军中做监军,渐渐和左良玉走到一块,最后膨胀到不可自拔。   “或许……可以让他到江南查税?”朱慈烺心中一动。   黄澍的杀伐之心很重,功名之心太盛,如果能委他以重任,用他到江南查税,以他急于立功的脾气,对付那些顽固的,不肯接受新政的富商说不定会是一个好人选呢。   黃樹不知道太子的心思,但却感觉到了太子对自己的注意,一时心情激动。   在众文武的簇拥下,朱慈烺进入开封城。   在城口门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都激动的高呼太子殿下,声音此起彼伏,三里之外都清晰可闻——相比于郑州百姓对官府的仇视,开封百姓显然是比较心向朝廷的。   朱慈烺心情却又沉重起来,眼中看到的百姓几乎全部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开封是南北通邑,中原大城,素以商贾云集,市井繁华而著名,但在流贼围城之下,却也变得像边疆一般的破败。   进到城中,沿街而行,朱慈烺仔细观察。市井都在,但开门的商铺却没有几家,围人最多的都是粮店米店,但大部分都写着售罄的牌子。   虽然开封之围已解,但开封城的粮食困境却依然在持续中。   侯恂跟在朱慈烺的身后,小声向他汇报中牟县降兵和流贼处置情况,朱慈烺心中有数,微微点头。   没有去河南巡抚衙门,朱慈烺进城的第一站是周王府。   大明历史上第一位被封为周王的乃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与马皇后所生的第五个儿子朱橚,传到现在也就是如今的周王朱恭枵,已经是第十一代了。和其他藩室的奢靡、富华不同,周王这一系算是比较优秀的一支,自第一代周王朱橚以来,家传学问,书香永继,产生了一大批学者、文人。如第二代周王朱有炖,博学精思,擅长书法,写有《东书堂帖》行世,是明初较著名的书法家,第六任周惠王朱同镳的第十三子博平王朱安溶,周王朱橚六世孙朱睦楔,都是相当优秀的文学天才,著作颇丰。   现任周王朱恭枵虽然在文学上没有太高的造诣,但遵从其父朱肃溱的“忠孝贤明、辅政爱民”训陶,在地方上有贤王之称,流贼侵入河南以来,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官府,尤其是三次开封之战,周王捐钱捐物,几乎是散尽了家财,在周王的带领下,城中富商也都是踊跃纳捐,正因为有了比较充分的后勤保证,开封城才能一连三次在数十万流贼的攻击之下屹立不倒。   这和福王在洛阳的吝啬,以至于洛阳大城轻易被流贼攻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朱慈烺对这一位老王爷还是很尊敬的——周王比朱慈烺大三辈,属于是爷爷级别。   历史上,在开封城被黄河之水漫城之后,周王朱恭枵虽然侥幸从城中逃出,但心力交瘁,不就便病死,年六旬。“周王薨,赠谥未行,大明亡”。周藩宗族大都被屠杀或溺死,其孙南走,后被清兵所杀,死于广州。   周王是贤王。如果明末之时,各地宗室都如能周王一般,尽心国事,出银助军,流贼在各地风起云涌之势,未必会这么顺当。   虽然是太子,但因为是小辈,朱慈烺要亲去拜见。   周王府是在宋金王宫遗址上翻建的,规模宏大,内外两座城垣。方圆五里左右,为明代为数不多的几个“高等级”王府之一。   王府门口,周王世子朱绍烱正在等候,见太子驾到,急忙迎接。周王将近六十岁,世子也四十多了,脸色苍白,并病恹恹,看起来身体并不是太好。   各依礼数见罢,周王世子引着朱慈烺往后殿走。   原来,在流贼退走,又听闻皇太子在贾鲁河大败李自成,俘获刘宗敏之后,周王朱恭枵欣喜不已,哈哈大笑。大悲大喜,大恐大幸之下,他老迈的身体支持不住,忽然就病倒了,现在也连塌也下不了了。   不过当太子驾到时,他还是强撑着从榻上坐了起来,迎接太子。   看着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但却强打精神的周王朱恭枵,朱慈烺鼻子有点酸,若非周王深明大义,倾力相助,开封也许早就不为国家所有了。   一番客套之后,内监搬过椅子,朱慈烺就在病榻边坐下,和老王爷长聊。 第五百六十章 粮仓硕鼠   藩王久居封地,大多数的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和太子,周王也一样,虽然他已经年近六旬,但自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跨过河南省一步,以开封为中心,他可以去的地方,最多不能超过两百里。因此见到当今的太子,未来大明的皇帝,周王心情激动。更不用说,眼前这位太子英气勃发,年纪轻轻就可以领军打仗,击溃了流贼对开封的包围,虽然在这之前,周王对太子领军有过很多的腹诽,认为太子小孩子一个,焉能领军?尤其是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之时,他对太子的不满就更多了。   但一切都过去了,当太子潜行贾鲁河,大胜李自成之后,周王方才明白太子的战略所在,恍然大悟之后,心中满是惭愧,快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居然还不如十五岁的少年。   周王是一个豁达之人,今日见到太子,他毫不隐瞒的将自己过去对太子的不满和现在的惭愧,全部倾倒而出,说到惭愧处,他自嘲的哈哈笑,说到兴奋处,他毫不吝啬对朱慈烺的赞誉。   朱慈烺心中涌动着温暖,他没有爷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但在周王身上,他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爷爷。原本,朱慈烺今天来拜见周王,并非完全是为了礼仪,他还有其他的目的,不过见老周王说的兴奋,他不好打断,只能微笑的继续倾听,偶尔还回应几句。   一个小太监忽然悄步走了进来,在周王世子朱绍烱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朱绍烱听后脸色立刻大变,但却不敢吱声,只摆摆手,示意小太监可以下去了。   周王虽然老了、病了,但眼力却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他自认周王府坦坦荡荡,没有什么不能在太子面前说的,见儿子脸色大变,精神也紧张,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忍不住有点怒:“在太子面前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出什么事了,大声说出来!”   “父王……”朱绍烱拱手。   “说!”周王一声喝。   “刚刚传来的消息……小福王,暴毙了。”朱绍烱声音有点怪。   听到此,周王脸色也是一变:“啊。”   朱慈烺眉角一跳。   看来萧汉俊已经得手。   目光看向角落里的田守信,发现田守信已经不在了。   “怎么暴毙的?什么时候的事?”周王坐起来,声音着急。   “原因不详,只知道是今日凌晨的事。”朱绍烱回。   周王呆了一下,颓然的靠坐下来。忽然想起太子殿下还在眼前呢,急忙又坐起,歉意的叹道:“人老了,听到大事就心思恍惚,小福王暴毙,朝廷自会主持,何用我这个老头子操心?”   朱慈烺拱手道:“老王爷那里话?河南藩室,老王爷乃是第一,宗亲之事,还要老王爷多费心。”   周王摇头叹:“老了,忙不动了。朱由菘没有子嗣……福王一系,怕就是绝了。”   朱慈烺默默无语,脸上也假装出悲戚之意。   周王连连叹息,再没有刚才的力气和精神,喃喃几句,老眼蒙蒙,竟然是睡着了。   朱慈烺知道老人家累了,于是起身告退。   这中间,田守信已经回到了殿中,见太子要走,就默默跟在太子身后。   周王世子朱绍烱也紧随在后面,出了殿门,向朱慈烺行礼:“殿下,存心殿已经收拾好,请您随我来。”   朱慈烺是太子,在哪里住宿非常有讲究,照规制,今夜他只能在周王府住宿。存心殿是王府三殿之一,朱慈烺在那里住宿,算是享受最高的礼遇。   朱慈烺点头:“叨扰了。”   于是,朱绍烱远远前方引路,朱慈烺缓步在后跟随。田守信从袖中取出一个小信封,交到朱慈烺手中,朱慈烺边走边打开,信封有特制的保密蜡印,乃是军情司的专用信封,信纸上没有写文字,只是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但朱慈烺却能看懂,那是表示计划成功,一切顺利的意思。   朱慈烺将信封塞到袖口,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周王府的消息为何比军情司的速度还要快一点?难道是有什么传递消息的秘密渠道吗?   目光随意打量。   大战之后,开封城满是萧瑟之意,连周王府也不意外,感觉冷冷清清,砖瓦灰暗,连回廊边的奇花异草都是蔫吧的。   朱慈烺幽幽一叹。   进到存心殿,朱慈烺假意和朱绍烱聊天,随口问起,小福王所在的怀庆府距离开封两百六十里,又有黄河阻隔,小福王的消息何以来的如此之快?朱绍烱不隐瞒,坦然相告,原来他的世子妃和分封在怀庆府的郑王妃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妹,两人从小就喜欢养鸽子、玩鸽子,各自嫁人,分隔南北之后,还经常使用鸽子进行联系。把想说的话写在小纸条上,卷起来绑鸽腿上,两百多里的路程,顺利的话,两个时辰就飞到了,一般都是家长里短,有时也会说一些地方上的新鲜事。小福王昨晚暴毙,今天上午消息就在怀庆府传开了,郑王妃听到后,就飞以妹妹知道。   小福王暴毙是大事,周王世子妃知道后,急忙遣人告与世子。   听朱绍烱讲完,朱慈烺眼睛一亮。   用信鸽传递消息的办法,他并非没有想到,不过并非所有鸽子都适合做信鸽,萧汉俊试验了几次,但效果比较差,不是中途飞不见了,就是迷了方向,姗姗来迟,比马匹还要慢。   周王府和郑王府的鸽子能飞行两百多里,且长期往返,应该是很不错的信鸽品种。   “世子叔,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应吗?”朱慈烺道。   ……   周王府正门西面的承奉司内,河南文武官员和侯恂已经等了很久,太子殿下进去这么久,怎么还不召见啊?   终于,小太监唐亮出现了,微笑地带众人觐见。   太子身穿大红的龙纹便服,端坐于存心殿。田守信手捧浮尘,站立在他身后。   待众人参见之后,朱慈烺不废话,直接切入今日的主题,那就是流民的安置和灾后的重建。   高名衡有所准备,站起来一一回答,不过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一个难点,那就是河南巡抚衙门没银子没粮食,也没有土地,想要安置灾民,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向朝廷求援,除了恳请朝廷减免河南的赋税,还需要大批的粮食和银子。   照规制,身为太子的朱慈烺无权干涉地方事务,但因为有“代天巡狩”这个名号,所以也就有了模糊的空间,既然“巡”,自然也就要管,何况崇祯帝已经授予他任免中原地区四品以下官员的权力,等于是公开授权了。   流民安置是流贼是否能再起的重要关键,这一点,在座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奈何天灾不断,府库空虚,地方上实在是拿不出安置的钱粮。如果不趁太子在开封之时,向太子禀明,等太子离开开封,地方安置不利,流民再起,所有罪责就都是地方官员的。   因此,高名衡不止是在向太子禀明实情,也是在向太子诉苦。   朱慈烺皱起眉头。   河南灾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开封城外的麦田不是被焚烧,就是被流贼抢割而走,开封地区今年几乎是绝收。   而同一时间,全国的形势也都不是太好。   陕西,山西,河南,云南,都是大旱大蝗、大饥大乱,人相食。连粮食主产地,湖广,今年的形势也非常严峻。除了天灾,更有张献忠、左五营等流贼施虐,以至于粮食减产不少,照赵敬之的估计,今年的湖广的产粮会比往年少两成。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湖广这个大粮仓产不出粮食,各地的情势可能会更加混乱。   明年情况会更糟。   到了崇祯十七年,甲申年,除了大灾之外,保定京师一代还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鼠疫。死者数十万。   几番交加,大明的覆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没有兵可以练,鼠疫也有了控制的计划,但旱、蝗、水灾却非人力所能控制,   到此时,朱慈烺越发认识到推广新型农作物对大明朝的重要了,五月他离开京师时,玉米番薯马铃薯都已经透出了青苗,据宋应星从京师送来的文书,三种农作物都长势良好,特别是马铃薯,长的尤其喜人,真可谓“我行其野,芃芃其苗”。   三种农作物,今年收成应该都不会太差。   可惜,数量太少,要想真正填饱天下人的肚子,挽救大明的粮食危机,全面在全国推广开来,尚需要一定的时间。   但肚子不等人,如何保证那几十万的流民今冬不被饿死,是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   “高抚台,你以为,稳定这些流民,令他们安心生产,大概需要多少赈济粮?”朱慈烺问。   高名衡犹豫了一下,拱手:“如今开封城中有流民十万,侯恂侯老尚书那有流民十五万,算上汝州,许昌,南阳,洛阳,零零总总,河南境内的流民最少有六十万,如果要赈济安置,以每人每天平均四两粮食计算,一月需要九万石。此外各地百姓被流贼掳掠,存粮都被一抢而空,朝廷也需要赈济,加一加算一算……”一咬牙:“一月最少需要二十万石,如果要今冬不饿死人,一共四个月的时间,需要八十万石。”   “八十万石!”   大殿一片寂静,即使是承平时期,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现在大明朝内外交困,天灾不断,各地粮仓早已经见底?不要说流民百姓,就是各地官军的军粮都不能保证,出征之时常常需要紧急调配。   官兵都如此了,何况流民?   在高名衡汇报时,侯恂捻着胡须,愁眉深锁。他是做过户部尚书的人,深知大明朝廷钱粮的困窘,旱、蝗、水灾不断的情况下,北方地区的粮米自给率连三成都没有,剩下的缺口全部需要从南方转运而来,不止是糜烂了北方,渐渐也推高了南方的米价。万历年时,南方一石米不过六七钱银子,但现在已经到一两多银子了,而米价的推高增加了官府赈灾的成本,八十万石的粮食,加上运费和损耗,算起来得两百多万两的银子。   现在的情况下,朝廷根本拿不出啊。再者,为流民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   高名衡也深知朝廷钱粮的困窘,但太子发问,他不能不如实回答。   何况每人每天只四两粮食,已经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只够活命的。身为河南的父母官,他不能不为河南百姓争取啊。   没有人说话,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八十万石,一个多么恐怖的数字。   太子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好,就八十万,但你河南巡抚衙门要保证河南的平稳,绝不允许出现流民再起的事件!”   侯恂大吃一惊,目光猛地看向太子,他以为太子一定会拒绝的,因为户部粮仓空空如也,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粮食。但太子居然应允了!这这这……   高名衡有点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太子:“殿下,你……”   “我说,今年年底之前,我会分批次的给你凑够八十万石粮食。”朱慈烺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   高名衡大喜过望,一撩袍角,跪倒在面前:“殿下仁慈,我替河南百姓谢过殿下的大恩大德。”   在座的河南官员,呼啦啦也都跪下了。   侯恂没有跪,他脑子还是嗡嗡的,八十万石啊,价值两百万两银子,相当于是一半的辽饷,太子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先不要谢我。”   朱慈烺却脸色一沉。盯着高名衡:“粮食我可以给你,但你如何保证,粮食都能进到灾民口中,而不是官员的口袋中?”   高名衡抬头拱手,肃然道:“臣必亲自监督,但有一丝一毫……”   “决心就不用表了!”朱慈烺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我且问你,开封五月被围,三月中旬之时,兵部就给你发过机密函文,提醒你要清查粮仓、积攒粮米,四月再发函文催促,你回文说,开封城内粮米足可支撑三月有余,为何流贼围城仅仅四十余天,两个月不到,你开封城就断粮了?”   听到此,高名衡刷的一下,脸色苍白如纸。   大殿里的气氛,立刻就肃杀了起来。 第五百六十一章 朱阳关   河南按察使王汉急忙出列,向太子殿下叩拜行礼:“回殿下,此事臣已经彻查清楚,乃是开封仓的几个贪吏勾结不法商人,高卖低买,倒卖仓中粮米,致使粮仓空虚,一月之前,所有贪吏和不法商人都已经被斩首,家产全部充公!”   开封保卫战时,官府对粮价的控制极其严格,南城一商人,囤积居奇,暗中以二斗粮一两银出价(一石十斗)。恰逢推官黄澍到南城巡访,将商人捉了,临刑前商人苦苦央求道:“有麦八百石,愿以赎命。”黄澍厉声呵斥:“不要汝麦,只要汝头!”斩首一奸商,麦价被抑制了。   但开封粮食断绝的关键不在奸商哄抬粮价,而在于仓中无粮,像开封这样的大城,不说百姓手中的存粮,只官府府库中的官粮,最少也应该储存两个月的,兵部又有提醒,存粮三个月是最基本的要求,但长期以来,看管粮仓的官员和不法商人勾结,粮价高时,将粮仓中的粮食悄悄卖出,粮价低时再买回来,一来一去,就是巨大的利润。不想这一次情况不同,粮价高涨之后就再也没有落下来,粮仓中的缺额自然也就没有补上。高名衡身为巡抚,身负重任,却并没有察觉到此中弊端,等流贼围城,打开粮仓一检查,才发现实际的存粮比账面上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高名衡勃然大怒,命令彻查,虽然揪出了幕后的贪吏和不法商人,并将之全部正法,但短缺的官粮却无法补充,幸亏有太子的援兵,解了开封之围,不然开封一定会像历史上那样,十室九空,满城饿死。   “杀几个人就算结束吗?有没有想过,如何才能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朱慈烺冷冷。   “臣有罪!”高名衡叩首在地。   河南官员哗啦啦地全是叩首了。   “都起来吧。本宫无意责罚你们,但却要提醒你们:为官者,要身体力行,防微杜渐,切莫被下面的小官蒙蔽了。尤其是钱粮!从巡抚以下,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给本宫盯着,如果出了事,胆敢有人贪墨本宫拨下的钱粮,哪怕是一厘一毫,犯者死罪,你们在座的各位,一个个也逃脱不了关系!”朱慈烺道。   “是。”众官都是拱手。   “把本宫的话张贴出去,告诉那些经手的官员和小吏:赈灾粮食乃是本宫千里迢迢从江南调集而来的,但有人敢伸手,抄家,斩!若发现同僚或者是上级贪墨者,可举报给本宫派置的锦衣卫,一经查实,可分贪官一半家产。若不足一百两者,由官府负责补足!”   “是。”众官听的都是胆颤。   太子这两条命令,可是够狠的。   尤其是举报之策,等于一次举报的最少收益就是一百两银子。   乖乖,够在开封买一座豪宅了。   “另,赈灾期间,凡五品以下的赈灾官员可领取其俸禄的四分之一、七品以下领三分之一的粮米补助,时间暂定为半年。”   听到此令,众官又是一喜。   侯恂却惊讶。   明代官员俸禄微薄,只靠俸禄,大部分人都得饿死,所以找一些灰色收入贴补家用,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尤其底层官员就更需要如此,太子殿下这一道命令非常体贴下情,绝不是坐在御座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崇祯帝,或是不出京师的太子所能想出来的。所以侯恂的第一直觉就是:这绝非太子想到的,一定是有高人指点。谁呢?吴甡吴鹿友吗?不,不是,吴鹿友最痛恨官员贪墨了,他脑子里绝不会有补贴底层官员的想法……   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基本概括了朱慈烺上面所讲的三句话。   关于防贪,就这个时代来说,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主要问题是体制,另一个是信息的不对称,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再严酷的刑罚也防止不了贪墨。现代也一样。朱慈烺心中虽然有一些想法,但他现在是太子,不是皇帝,有些事只能想,不能做。他能做的就是在现有的体制下,缝缝补补,发掘、拔擢清官,同时给所有的官员都上紧发条,令他们不敢懈怠。   高名衡是忠臣,守卫开封有功,但在粮储问题上却有失误,朱慈烺不得不敲打他一下,以防止他在接下来的赈灾事务上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高名衡大汗淋淋。   太子声音不大,但却极其威严,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心里。   另外他也体察到了太子一手软,一手硬的策略,比之枯燥无味的清官宣导,这种策略更能深入人心——怪不得太子能统帅大军,击退闯贼,小小年纪,却已经懂得训导人心了。   待众人回位坐下,朱慈烺继续道:“关于安置流民和赈灾,高抚台的各项建议非常好,本宫全部同意,尤其是以工代赈的策略,定得尤其详细,本宫深以为然!”   刚才是贬,现在是褒。   听到太子的夸赞,高名衡脸色微红,拱手谦虚。   朱慈烺道:“流贼过后,河南各地的城墙基本都被拆成了残缺,正好可以用这些流民修补重建,不用工钱,提供一日三餐即可。修完了城墙,仓库、官道、城市里的下水道、黄河堤岸,也可以趁机修一下,还可以发动河南境内那些有钱的寺院,号召他们大兴土木,将寺院修缮一番……总之一句话,河南要动起来,搞起来,给流民找生计。除非是那些不能动的老弱,只要是有劳动能力的,不管他是流民还是失粮的百姓,都得参加劳动,以换取每天的赈济粮。不劳动者,不给食。”   侯恂听得微微张大了嘴。   这么多的工程展开,别说六十万,就是一百万流民也不愁消化,但关键是得有粮食。   太子说这么多,但真能把粮食运来吗?   别人不知道,但侯恂却是清楚,为了支持开封之战,户部的太仓和内廷的府库,都已经被搬得空空如也了,八十万石粮食,两百多万两的银子,太子又要从哪里变出来呢?虽然不是一次性给付,但长期也是一个恐怖的数字。而如果这些工程持续下去,需要的恐怕就不止是八十万石了。   侯恂眉头越皱越深,禁不住担忧起来——饼画的这么大、这么圆,万一实现不了,太子岂不是自坠名声?   但他却无法阻止太子继续往下说。   不止侯恂,在座的官员也都有这种担心,但见太子成竹在胸的样子,他们却也不敢提出异议。   太子是天家人,万一真能找来这么多粮食呢?   “是。”众官回应。   “开封在围城期间控制米价,我以为还可以再持续一段时间,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囤积粮食不出售的发配充军,恶意收购抬高物价的斩首示众),等江南的粮食运来了,再慢慢放宽。”朱慈烺道。   顿了一下,朱慈烺继续道:“但这些工程都只是权宜之计,这几十万的流民,终究还是将他们放归乡里,从事生产的,而问题就来了,流民只所以叫流民,就是因为一个流字,所谓无恒产者无恒心,要想他们安定下来,不再四处流动,就必须给他们一定的恒产,也就是土地,如此他们才能在某一地固定下来,定居耕种,不再给朝廷找麻烦。”   说到这里,朱慈烺感觉嗓子有点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目光看向高名衡:“关于这一点,高抚台可有谋划?”   高名衡连忙站起,拱手行礼:“关于流民的最终处置,臣已经想过了,此次流贼从河南全身肆虐,攻城夺地,这一年多来被屠戮的官绅百姓不下万人,臣以为,全省无主荒芜的土地应该不在少数,臣已经命令布政使司衙门抽调人手,即日到各地查看督导,将清理出的这些无主土地暂收朝廷,租给这些流民。若是地主以后找上门来,再想办法置换。”   “大约能清出多少田地?”朱慈烺问。   “臣不敢说……不过应该可以有四五十万亩。”高名衡回。   四五十万亩,不过杯水车薪,只够塞牙缝的。   “那需要多长时间能清出来?”朱慈烺再问。   高名衡犹豫了一下:“各地情况复杂,洛阳郑州一代,闯贼将很多逃跑官绅的田地都分给了为他们做事的农民,官府要一一收缴,查验,需要相当的时间,许昌南阳一代情况比较简单,但因为当地官绅都被闯贼所害,在没有补足官员的情况下,查勘田地之事,怕是难以展开。现在唯有开封,归德,汝宁三府可以立刻展开查勘工作,但偏偏这三地的无主之地最少……所以臣以为,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清地工作才能看出成效,也才能知道全省究竟有多少的无主之地。”   开封,汝宁,一直处在官府控制中,归德虽然短暂被占领,但很快被收复,因此遭受的破坏最小。   洛阳、郑州被占领,南阳,许昌被放羊,这就是河南全省的状况——当然,黄河北面还有怀庆府、卫辉府和彰德府,但三府没有经历贼乱,土地都有主,所以不在考虑中。尤其卫辉府,大部分的土地都属于分封在卫辉的潞王。   朱慈烺在心中暗暗叹口气。   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到时黄花菜都凉了,他可没有那么多的粮食,一直供养这将近百万的流民。   但这事怨不得高名衡,官府的办事效率本就是这样,加上许昌南阳等待的官绅体系都已经被闯贼破坏,一切都得重来,拖延的时间会更长。高名衡所说的半年,都算是乐观估计了。   而即便官员到位,怕也清理不出太多的土地,中原土地,九成就集中在大户手中,而分封在河南的八个亲王,一百多个郡王,又占了这九成中的六成。这些亲王郡王,即使本人遇害,如福王,只要没有绝嗣,他的爵位和土地,依然是有人继承的,有野史记载“中州地半入藩府”说的就是此种情况。   没有了这六成,剩下的四成即便是有些无主之地,估计也不会有多少。   也因为如此,小福王才不得不死,只有他死了,他名下的两万顷田地才可能为朝廷所用。   另外,朱慈烺隐隐地也有点私心,他想着,如果自己的中兴计划失败,不能逆转历史,京师会被攻破,南明会在南京诞生,那么在朱由菘已死的情况下,南明首位皇帝就不会是弘光帝,说不得在他失败之后,会有一位有为的君王,比如说由现在被幽居在凤阳皇陵的隆武帝继承南明帝位,南明划江而治、延续国祚的机会,会比历史上大的多。   两个理由相结合,朱由菘必须死。   “许昌南阳的官吏要迅速委派,清查土地的工作也要立刻展开,一刻不容耽搁。”朱慈烺道。   高名衡拱手称是。   “本宫的意思,但有无主的土地,可优先分配给那些劳动老实的流民,一边清,一边分,一人按五亩左右分派,一家四口可分二十亩。还有一条可以加进去,只要这些流民老实肯干,按时交纳赋税,六年之后,他们所租的田地,可以归他们个人所有。”朱慈烺道。   听到此言,高名衡大吃一惊,一人六亩,六七十万流民,那可就是四五百万亩呢。朝廷哪有那么多的田地?   急忙拱手道:“殿下,如今河南境内的流民,六成来自陕西,如果朝廷分田,而且六年后归个人所有,现在还留在陕西境内的流民,包括山西的一些失地民,可能都会往河南涌来,到时流民的数量恐怕就不止是六七十万了。”   “让他们来。”朱慈烺淡淡笑:“因为这正是我推行此策的用意。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一定想方设法的给你凑够。”   流民都到河南,等于是间接的减轻了陕西和山西的负担,等到明年陕西山西大旱之时,两省的不安定因素就会减少很多。   “可……没有那么多的地啊。”高名衡苦笑。他深深感觉到了肩上的重担,有这将近一百万的流民,未来的一年,他什么也不干,只流民安置就够他累的了。   朱慈烺笑一笑:“放心,地会有的。”   据朱慈烺前世里的记忆,河南旱灾最严重的时候是在1640年,也就是两年前的崇祯十三年,其后慢慢缓解,也就是说,旱灾最严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人五亩,朝廷又对河南减免赋税,纵使有旱灾,百姓的生计应该也可以勉强维持住。只要陕西的流贼不再杀到河南来捣乱,河南慢慢恢复秩序和元气,甚至支援临近的省份,并不是不可能的。 第五百六十二章 剿匪局面   据《豫变纪略》记载,崇祯初年陕西闹灾时,河南好些地区还是十分繁荣,逢年过节时,农村里宴会不断,普通农民都穿着丝绸衣服来凑热闹。河南灾情逐渐加重,是崇祯七年后的事,到崇祯十年时,开始蔓延全省,而崇祯十三年那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旱灾则是将河南彻底推到了混乱暴动中。   河南旱灾之后,下一个遭受严重旱灾的就是山西、河北和京畿地区。而旱灾又引发了鼠疫。1643年,崇祯十七年,正赶在了这个关口。   声声催,时时想,朱慈烺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甲申年做准备。   “就这样吧,你们回去之后将今日所说,列一个条陈,然后张贴在河南境内所有州府县郡的城门口,广而告之,令所有流民都知道。”朱慈烺端起茶盏,目光环视在座的河南官员,语有深意:“流民安置到社稷安危,诸位切不可大意,不然朝廷绝不会姑息。”   “是。”   太子端起茶盏,乃是谈话结束,尔等退下之意,于是众官员起身行礼,次序离开。   “侯老尚书请留步~~”   田守信喊住了侯恂。   于是侯恂跟着太子殿下往后堂走去。   大殿门外。   高名衡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天空,长长松了一口气,眼神里有惊喜也有惶恐,八十万石的粮食令他惊喜,有这一批粮食,河南百姓必不至饿死,但太子的承诺太大,又令他有些惶恐——万一太子没有做到,那他这个河南巡抚岂不是变成了罪人?   ……   后堂里。   朱慈烺赐侯恂软凳坐下,然后笑问:“老尚书可见过令郎了?”   指其子侯方域。   “见过了。”侯恂拱手,脸上带笑,声音有点感慨:“一别半年,倒让臣有点不认得了。”   朱慈烺道:“令郎是赤诚之人,当初你在诏狱之时,他可是苦苦哀求于我,连返回归德、焚烧归德粮草的危险都不顾。我原以为他未必能胜任,想不到他却出色的完全了任务,更想不到他跟着商丘知县梁以樟竟然在小袁营做成了一番大事。”   “殿下谬赞了。”侯恂谦虚:“犬子米粒之才,不足为道。”   但声音却也不免透出一些骄傲。   朱慈烺微笑点头。聊完家常,说了一些对侯方域的欣赏之言,这才询问侯恂在贾鲁河处理降卒的情况。侯恂一一禀报,连带着将李岩、白鸣鹤等一些俘虏的情况说明。朱慈烺微微点头——在军政方面,侯恂不如吴甡,但在政务处理方面,侯恂还是有相当才能的,贾鲁河降卒流民众多,还有小袁营的兵马,侯恂处置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毫无凝滞的感觉。   “对于流民安置,老尚书可有什么要说的吗?”朱慈烺问,刚才他清楚看到了侯恂的表情变化。心知侯恂有异议。   侯恂犹豫了一下,拱手:“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慈烺微笑:“但讲无妨。”   “臣以为,河南流民灾民众多,将近有百万,朝廷要全面赈济,是绝对忙不过来的。不如改用重点赈济……”侯恂道。   朱慈烺默然,他明白侯恂的意思,所谓重点赈济,其实就是放弃老弱,只选年轻人,反正老弱也不能造反。侯恂是一个务实的人,如今情势下,能对太子直言相谏,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老尚书是担心朝廷拿不出粮食和田地,对吗?”朱慈烺淡淡问。   侯恂拱手不言,态度却是默认了。   “放心,粮食会有的,田地也会有的……”朱慈烺表情严肃:“除非万不得一,否则我答应高名衡的事,是一定会做到的。老弱流民虽然无力,但并非全无用处,无论修城还是修路,他们都可以略尽薄力,何况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子民,能力所及之处,我还不能将他们放弃。”   前世里福利院的经历,让朱慈烺天生就有悲天悯人的心思,不要说老弱,就是四肢全无的残疾,在福利院里也要尽力让他活下去。虽然这种心思在明末的乱世里有点迂腐,甚至是可笑,但朱慈烺并不打算轻易放弃,只要有可能,他就要全力救助每一个可能活下来的人。   侯恂不再言,心中却涌动着感佩。   太子,仁慈啊。   “今日教老尚书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告之。开封大捷,陛下喜悦,决定启用老尚书为右佥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督师湖广四川贵州的军务。崇祯九年的罪责,也一应赦免。”朱慈烺道。   虽然是太子的举荐,但崇祯对侯恂还是有点不满,因此并没有给侯恂加兵部尚书衔,只领了一个右侍郎衔。   侯恂又是惊喜,又是激动,急忙跪倒自谦:“陛下隆恩啊!只是臣年老力衰,怕是难以担当此重任啊……”   朱慈烺双手虚扶,示意他起身,微笑道:“圣旨已经在路上了,老尚书想要拒绝也是不能了。”   “殿下……”侯恂心中满是感动,他知道自己能督师湖广四川,乃是因为太子的举荐。若不是太子,他焉能重为朝廷的一方主镇?   “老尚书不要自谦了,如今张献忠正在南直隶湖广之间肆虐,凤阳总督高斗光剿匪无功,空耗钱粮,朝廷已经决意撤换,起用马士英,现在这个担子就要落在你和他两人的肩膀上了。”朱慈烺盯着侯恂:“望老尚书不负众望,督率左良玉,早日剿灭张献忠!”   在这里说明一下,因为朱慈烺的穿越,崇祯十五年的人事物,南直隶的战局,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真实历史上,到八月份时,张献忠已经攻下了南直隶大城庐州(今合肥),并且在六安山击败了黄得功、刘良佐,又克庐江县,夺得双樯大船三百艘,募集水手,在巢湖中训练水师,扬言要攻击南京。江南大震,人心不安,明廷将剿匪不力的凤阳总督高斗光、安庐巡抚郑二阳革职逮问,以马士英、黄配玄分别接任。又令黄得功、刘良佐戴罪立功。   但在这个时代里,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   原因很简单,朱慈烺抚军京营,有发送公文的权力后,立刻就函文凤阳总督高斗光、安庐巡抚郑二阳,说得到了密报,张献忠即将攻击庐州,令二人注意庐州的防守。   庐州城池坚固,有一个外号叫铁庐州,崇祯七年时,混天王张献忠等人曾经率领大军围攻庐州,猛攻了七天都没有攻下。   张献忠只所以能在崇祯十五年拿下庐州,乃是因为使用了诡计,先是分批次的派了大量兵丁扮作小商贩混入庐州内,又恰值南京学政到庐州视察,于是他们半路截杀了学政,假扮成学政及其随从,几百人大摇大摆的在白天就进入了庐州城,而后一声令下,拿出短刃,四处砍杀,先行进城的流贼也举刀策应,很快就夺下了城门。埋伏在城外的流贼大军顺势进攻,守军猝不及防,很快就溃散,张献忠轻松就占领了铁庐州,并杀了死硬不降的庐州知府郑履祥和明兵备道蔡如蘅。   庐州是南直隶大城,城内粮草充足,军资储备丰富,张献忠一口吃了一个饱。势力迅速就膨胀了起来。   但这一世,他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朱慈烺不但行文凤阳总督高斗光、安庐巡抚郑二阳,还给庐州知府郑履祥、兵备道蔡如蘅也都去了密函,要他们加强庐州的防御,凡是生面孔进城,一律严格盘查,分别看守,绝不允许放流贼暗探进城。   为此,朱慈烺特派了两名锦衣卫到庐州,严格督办此事。   虽然将信将疑,但太子的方红大印在前,从凤阳总督高斗光到明兵备道蔡如蘅都不敢大意,都一一照办。   果然,五月初,新任巡防百总刘志在城门口抓获了十几名假扮成商贩,想要进入庐州的流贼。   庐州文武都是佩服,太子在千里之外,居然也能分毫不差的料到庐州的军情。   见庐州盘查的紧,张献忠只能放弃了巧夺庐州的计划。   因为没有夺到庐州,张献忠的发展受到了限制,官军又向他占领的舒城合围,张献忠只能放弃舒城,在南直隶一代打游击,期间和革左五营相互配合,和官军打了两场,互有胜负。   所谓的革左五营,指的是由(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乱世王)蔺养成所组成的五股流贼的联营。   虽然庐州没有被攻陷,张献忠的实力没有扩张,但朱慈烺对凤阳总督高斗光的能力还是秉持怀疑的态度,于是暗示兵部尚书陈新甲,令陈新甲择机换之。高斗光剿匪不利,罪责很容易找,很快就被朝廷夺职,朝议之后,由赋闲在家的马士英接任。   历史上,马士英担任南明首辅简直就是一场混乱的大悲剧,不但没有稳住江南的局势,反而葬送了南明的天下,不过就凤阳总督的职位来说,马士英还是相当称职的。在凤阳总督的任上,马士英先是紧密谋划,一战击退了张献忠,使南京转危为安,又剿灭了刘超之乱,史载:数有功,上下称赞。   这些都成了马士英后来拥立新君、担任首辅的资本。   所以,虽然不喜欢马士英,但对他继任凤阳总督,朱慈烺还是乐观其成的。   朱慈烺的横叉一杠,南直隶湖广一代的局势,比历史上稳定很多,黄得功刘良佐部一直在追击围剿张献忠和革左五营,虽然没有剿灭,但却也令这两股流贼无法茁壮发展。   现在李自成大败,河南无忧,侯恂担任督师,统筹湖广四川的剿匪大局,左良玉的十万大军回师而来,必然会对张献忠和革左五营形成强大的压力,将其剿灭,并非不可能。   “老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侯恂慨然谢恩,诏狱六年,他雄心未死,此次开封之战,虽然没有具体职务,只是一个戴罪之身,但却已经看到了被重新起用的希望,现在真的被任命为了湖广督师,他心情澎湃,一时竟有些泪目的感觉。   待侯恂重新坐下,朱慈烺问:“侯督师以为,左良玉能力如何?”   侯恂眉角微微一跳,他清楚知道,自己只所以被任命为湖广督师,就是因为左良玉。朝廷用他,就是要他节制左良玉,令左良玉全力剿贼。侯恂急忙站起:“殿下,臣以为,左良玉乃大将之才,有勇有谋,只要朝廷悉心使用,给以一定的耐心,剿灭张献忠,必不是问题。”   朱慈烺淡淡道:“然左良玉却有些桀骜,军纪不彰,常常骚扰百姓。”   侯恂额头微微有汗:“臣必严加约束。”   朱慈烺微微点头,又问:“对于当年杨阁部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想要将张献忠等人包围、歼灭在鄂、川、陕三省交界地区。督师怎么看?”   侯恂知道,真正的考题来了,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令太子满意,那湖广督师的职位,恐怕就是朝不保夕,稍有闪失就会被革除,沉吟了一下,拱手回答:“老臣以为,杨阁部当年谋划虽好,但总督之令不能行于将帅,将帅之令不能行于士卒,粮饷匮乏,将士疲惫不堪,马不能驰,兵不能战。以至于被献贼偷取了襄阳,形势大坏。”   朱慈烺不动声色:“督师以为当如何破?”   “如果朝廷允许的话,臣打算依照京营参谋司的策略,以静制动,深挖壕沟,久围困死。”侯恂道。   关于湖广局势和如何剿灭张献忠,参谋司举行过数次的大讨论,侯恂有幸都参加了,虽不知道他原先的想法是怎样的,但参谋司“以静制动,久围困死”的策略,他显然是接受了。   其实,“以静制动,久围困死”是四正、六隅的另一种翻版,最早由朱慈烺提出,脱胎于曾国藩剿灭太平天国的战略布置和灵感。流贼多有骑兵,像杨嗣昌那样四处追逐,累的跟孙子似的,最后还被人家掏了老巢的失败战术,绝计不能再使用,杨嗣昌太巧,最后也败在了巧,朱慈烺想来想去,还是曾国藩的笨办法好。   不管流贼怎么逃窜,我就守着那几个要点,不急于和流贼决战,高筑墙,深挖壕,一步步的向前推进,压缩流贼的活动空间,限制流贼获取粮饷的途径,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逐渐的将流贼耗死。   这种战术虽然笨,但却非常有效。   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耗费大量的钱粮。   另外,如何应对崇祯帝的没有耐心,也是重大考验之一。   这也是侯恂要加上“朝廷允许”四个字的原因。   朱慈烺微笑:“湖广局势就托付给督师了。至于朝中事务,我会尽力帮督师斡旋。”意思是会想办法说服性急的父皇。   侯恂大喜:“谢殿下。”   …… 第五百六十三章 孙督的信   “紧急军报~~”   侯恂刚退下,中军官佟定方就急匆匆地迈步而进,双手举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军报。   田守信接过了,呈给朱慈烺。   朱慈烺看罢皱起眉头,轻声道:“这个李自成,还真是不能小瞧啊。”   田守信和佟定方都是不解。   朱慈烺把军报递给他们两人看。   两人看罢也都是惊。   原来,败中牟、走郑州、遁洛阳、一路逃到了灵宝县的李自成,虽然败得极其狼狈,但杀土豪、分粮食、裹挟百姓、壮大力量的本领却没有丢,从中牟县逃走时,只有残骑兵两千人,但逃到灵宝县时,现在竟然滚雪球般的滚成了两万人!   洛阳,新安,渑池,弘农,灵宝,一路不停的收拢人马,除了少部分是他留在各地的残匪,大部分都是逃荒的流民。虽然有很多流民跟不上闯军的步伐,掉队了,但并不妨碍李自成实力的扩大。   “平贼将军和虎总镇在干什么?他们不是在后追赶吗?追不到李自成也就算了,居然能让李自成将人马重新聚拢起来?”佟定方有点愤怒。   朱慈烺心中也是怒,不过脸上表情却冷静:“穷寇勿追、归师勿遏,这个道理左良玉太懂了,李自成虽然败了,但身边两千骑兵乃是流贼最后的精锐,真要狗急跳墙,拼死一战,左营骑兵纵使能胜,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左良玉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他所思所行都是以保存左营实力为第一优先,所以他追而不击、跟而不近,想要把李自成往潼关方向驱赶,最后在潼关南原和孙传庭前后夹击,灭掉李自成。然李自成看透了左良玉的忌惮,他派人到前方招募精壮流民,自己亲自率领骑兵主力断后,有李自成在,左良玉不敢太过靠近,以至于让李自成诡计得逞。”   当然了,朱慈烺没说的一个原因是,河南境内的流民太多了,给了李自成无数的兵源,如干柴一般,随便一点就变成了烈火。   想想真是恐怖,中牟县到灵宝县不过六百里地,八九天的时间,李自成就已经裹挟起了两万人马,如果让他顺利的逃回陕西,还不知道能带起多少人马呢。也怪不得他能掀翻大明的天下了。   “虎大威倒是猛追猛打,不过他追赶的那一路乃是疑兵,在洛宁、永宁之间绕了好几天,到现在都没有绕出来呢。如果情报没有错的话,带兵的流贼将领应该是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李双喜年纪不大,但迷惑人的手段却不少,在贾鲁河唬住了梁以樟,现在又骗了虎大威。”   说到这,朱慈烺微微苦笑,暗想,如果左良玉和虎大威没有分兵就好了,有虎大威这条勇猛的鲶鱼带领,左良玉再是慵懒,也必须跟上虎大威的步伐,但可惜啊,两人在洛阳分兵了。   由此看来,两人分兵应该也是李自成的阴谋诡计。   听太子讲完,佟定方有点不解,问:“殿下,闯贼的粮草辎重大部分都丢在了中牟县,他裹挟这么多的百姓,哪来的军粮啊?”   “当然是杀土豪、夺粮食了,去年的时候,李自成在豫西杀过一次,不过他当时杀的都是真正的土豪,这一次不同,生死关头,但凡家里还有点粮食的普通百姓都被他当成土豪杀了。八月份,麦子刚收不久,几乎家家都点储粮,所以也几乎是家家被杀。左良玉和虎大威都有奏报,说他们进入洛阳时,尸体狼藉,血漫街石,鸡鸣狗吠全无,洛阳,几乎已经是一座空城,唉,十年之内,豫西怕是难以恢复了……”朱慈烺轻叹。   佟定方抱拳道:“殿下,应立刻将此军情报给秦督。让他早做准备!”   朱慈烺摇头:“不必,现在的一切,早就在秦督的预料之中。四天前,秦督传信来,提醒本宫,说李自成虽败,但一定会在豫西裹挟百姓再起,左良玉虽有战力,但顾虑太多,怕是追不上李自成。现在,秦督的预测,都兑现了。”   “秦督果然不凡。”佟定方惊喜。   “而且秦督还说,他料定李自成会走潼关,所以他已经在潼关布下了天罗地网,定叫李自成插翅难飞。”朱慈烺道。   “潼关?”佟定方有点惊疑,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潼关自古就是天险,崇祯十一年李自成又在潼关南原败过一次了,这回他还敢走潼关吗?”   朱慈烺盯着他:“你认为不会?”   “不会。”佟定方肯定的点头。   朱慈烺笑了:“我也认为不会。”   “那秦督的信……”佟定方不明白了。   “我以为,秦督说的是反话。”朱慈烺道:“潼关到开封八百里,中间又有流贼,万一秦督的书信不幸为流贼所得,秦督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为谨慎计,秦督才故意说潼关,我以为,秦督所指并非潼关,而是朱阳关。”   “朱阳关,卢氏县之北?”佟定方立刻明白了。   朱慈烺点头:“所以我一点不担心李自成能逃出生天,倒是左良玉那边,让我有点忧心。”   佟定方沉思一下:“……李自成如果要攻击朱阳关,为避免前后受敌,他必然要先打败尾随其后的平贼将军,这样才能安心无虞的猛攻朱阳关。平贼将军有四千骑兵,李自成已经是残兵败将,裹挟的流民虽多,但不堪一击,真要摆开阵势,和平贼将军硬对硬的厮杀,流贼绝不是对手。但如果李自成耍一些诡计,在险要之地设伏,平贼将军说不定就会有危险……”   朱慈烺脸色凝重:“是啊,左良玉用兵谨慎小心,处处想要保存实力,我原本不应该担心他的,但李自成对左良玉太了解了,说不得会找到左良玉的漏洞,所以立刻用我的名义,给左良玉发一道紧急军令,告知他闯贼的目标不是潼关,而是朱阳关,令他谨慎小心,切不可中了李自成的埋伏!”   ……   黄昏,两匹快马驰出开封,往京师的方向而去,马上的人背插三角旗,一看就知道是传送紧急军情和奏疏的塘马。   太子答应给八十万石粮米,还要给流民发放田地之事,河南官员又惊喜又惶恐,纷纷写奏疏呈报给朝廷。相信因为开封之胜而心情大悦的崇祯帝在看到这些奏疏后,一定会吓一跳,春哥儿这是干什么、得意忘形了吗?不要说八十万石粮米,就是八万石,朝廷现在也拿不出来了啊,可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言九鼎,当着河南百官答应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反悔的,不然未来何以继承大统?   儿子的债,终究得老爹扛,可他这个老爹实在是拿不出啊。   崇祯帝的苦瓜脸,完全可以想象。   ……   河南灵宝。   明代的灵宝和现代的灵宝不同,彼时灵宝处于河南、陕西、山西三省的交界处,北靠黄河,南依秦岭。为历代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不远处更有函谷关的天险,1959年,为修建三门峡,周边的多座古城,包含灵宝和旧函谷关在内,一起都湮没在了三门峡水库的苍山泱水间。所以现在的灵宝已经不是过去的灵宝了。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通往灵宝的官道上,烟尘漫天,一大彪的骑兵正急急向灵宝奔驰,艳阳高照之下,清楚看到了军旗上的一个“左”字。原来是左良玉追击李自成的骑兵大队,从洛阳出发,一直追到灵宝,四百里的路程,足足追了四天,但依然没有追上李自成。   此时,众军护卫中的左良玉依然精神抖擞,虽然全身披挂,长刀弓箭一应配备,但却没有一点倦容,依然不住的挥鞭策马。   “报~~”   一个探马从前方急急而来:“报左帅,闯贼一个时辰前弃了灵宝城,向西逃窜了,李参将询问下一步如何行动?”   左良玉的骑兵先锋历来都是由铁骑王王允成担任,但王允成的骑兵在郭佛陀村遭遇伏击,死伤大半,加上他一向急追急打,不符合左良玉稳步前进的策略,因此现在担任先锋的乃是前右营参将李国英。和王允成一样,李国英也是一名骑兵悍将,不同的是,他更能忠实的执行左良玉的命令和战略意图。   “令李国英追击三十里,在灵宝城西二十里外扎营,令金声桓进城,探查城内情况。”左良玉想也不想的命令,又望远方的烟尘和天上的烈日,大声道:“传令,全军在此歇息片刻!”   “是!”   探马急急去传令,中军官则是摇动旗帜又大声呼喊,令大军停止前进,原地休息。   左良玉翻身下马。   早有亲兵在树荫下铺开毯子,又取出携带的水壶和肉干,放置在一个小木盘中,摆到毯子上,左良玉摘了头盔,在毯子上盘腿坐了,喝水嚼肉干,脑子里思索着追击的下一步。   其子左梦庚追过来,不解的问:“爹,马上就要到灵宝了,何不进城歇息?”   左良玉冷冷瞥他一眼:“情况不明,万一闯贼在城中有埋伏怎么办?一切还是要以稳字为主。”   左梦庚不以为意,从洛阳出来,父帅就一直担心会中了李自成的埋伏,追击的很是谨慎。年轻的左梦庚并不认同,他觉得老爹太小心,李自成都已经是残兵败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离着灵宝不过十几里,进城休息多舒服,这荒郊野岭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左梦庚有点小怨气,在父帅身边坐了,捧起水壶咕咕几口水,揣摩了一下父帅的心思,然后小声说道:“爹,这次开封大捷,闯营留下那么多的降兵和盔甲兵器,虽然太子答应京营挑选过后的兵都是咱们的,但我担心卢光祖、惠登相他们未必能盯住场子,不如我和马士秀领兵继续追击,父帅你回开封坐镇。有您在,太子必不敢给咱们小鞋穿。”   左良玉面无表情的嚼着肉干,冷冷道:“怎么,想夺我的领兵权?”   “儿子哪敢啊?”左梦庚尴尬笑。   “有这个胆,你也没有这个能力!”左良玉冷笑,对儿子的斤两,他太清楚了,他这个儿子是一个草包,没心机也没什么城府,有的就是一张嘴。   左梦庚向前挪了挪屁股,小声道:“爹,我觉得吧,太子令咱们追击李自成,怕是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为的就是支开你……”   “住口!”   左良玉左右一看,将手中的肉干狠狠一摔,指着左梦庚的鼻子,压低声音:“你说话不走脑子吗?再胡说八道,我左家迟早要败在你的手中!”   左良玉本就一个红脸汉,因为过于恼怒,此时他整个脸庞红的像是一块刚被割下来的圆猪肝。   左梦庚吓的不敢说话了。   左良玉怒气难消,一脚将水壶又踢翻了。   众亲兵都躲得远远,无人敢上前。   左良玉怒了一分钟,忽然又叹口气,眼睛里杀气顿消,不管怎样,儿子毕竟是儿子,而且只有这么一个,作为父亲,除了引导和解释,再没有其他的选择。“儿啊,为父再和你说一次,太子是君,我们是臣,无论心里有多少的牢骚和不满,都绝不能吐露出来,所谓祸由口出,古往今来,有多少名臣将相,因为出言不慎,以至于全家被诛?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盯着咱们父子呢,那个刘宗周上一次在朝堂上还说要治我失督的大罪,你难道忘记了吗?”   “再者,看事情不能只看蝇头小利,要看长远,更要知所进退。太子给我的军令是,不追到李自成不能回军,我现在回军,不是抗命吗?军中抗令的结果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太子沉下脸,将为父拿下怎么办?”   左梦庚涨红着脸:“应该……不会吧。”   “他是太子,不是督抚!”左良玉摇头叹:“何况又有开封大胜之威,如果为父被他轻易抓到把柄,身边又没有人,他拿下为父易如反掌。”   “我左营将士不会同意的!”   “那又如何?木已成舟,难道你们还能反吗?”左良玉冷然。   “……”左梦庚不说话了。   左良玉又叹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你在军阵上有一些见识,不枉我对你的栽培。但对人情世故,对官场的折冲周旋,却差的太远,说话不经脑子,你再不长进,我以后又怎么能放心的将左营交给你?”   左梦庚低着头。不敢吱声。   左良玉抬头望向远方,脸色冷冷的道:“太子给我的军令是追击李自成,不追到李自成,和他打上一场,我绝不能回军!”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中计亦   听父帅说一定要追上李自成,并和李自成打一场,左梦庚有点不以为然,他嘀咕道:“你是总兵官,平贼将军,太子却把您当成一般的总兵使用,和虎大威混在一起,我不服。”   “你住口!你是想害死我吗?”左良玉怒。   左梦庚不敢吱声了,但一会又忍不住:“我是说,李自成在咱们前面吗?别是跑虎大威那边去了……”   左良玉捡起肉干,拍拍上面的土,重新盘腿坐下,用牙撕下一条肉干,在嘴里细细细嚼,品味着肉干的香甜,嘴角带着笑:“放心,你爹的感觉一向不会错,李自成就在咱们前面!”   左梦庚不解道:“那咱们怎么不加速追赶?早点捉了李自成,也好早点回兵。”   左良玉放下肉干,斜眼瞪他:“刚夸你在军阵上有点见识,你就又露出你的草包相了!为父一直压着速度,没有死追李自成,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吗?我再向你重复一遍,两个原因,第一,保存体力,纵使李自成在前面有埋伏,咱们也能战,第二,李自成虽然败了,但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两千骑兵都是精锐老贼,又裹挟了一些流民,真要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和咱们死战,咱左营这四千骑兵又能剩多少呢?所谓穷寇勿追、归师勿遏就是这个道理!咱们跟在李自成的身后,不紧不慢的咬着他,等他累了困了,露出了破绽,再猛扑上去,一口咬死他。这才是追击的真谛。”   “咱们磨磨蹭蹭,万一李自成跑了怎么办?”左梦庚问。   “他能跑哪?”左良玉冷笑:“前面就是潼关,孙传庭的人马在那守着呢,除非李自成肋生双翅,否则他是飞不过去的!”   “那功劳岂不是要被孙传庭抢了?”别的不懂,但对功劳两字,左梦庚可是比谁都在意。   左良玉笑道:“孙传庭都是步兵,捉不到李自成的,要捉李自成,还得咱左营的骑兵。再者,你能想到的,李自成也想到了,崇祯十一年,他在潼关南原被洪承畴和孙传庭杀的大败,几乎就丧命,这一回又逃到了潼关,他一定心惊胆战,潼关自古就是天险,有远望沟和禁沟的隔阻,还有十二连城,孙传庭又是一个酷吏,他继任三边总督,对潼关的防守一定是紧抓不放。李自成想要从潼关通过,难如登天。我以为,李自成一路逃到灵宝,貌似要走潼关,但其实他的目标并不是潼关,而是朱阳关。”   “朱阳关?”   “嗯。”左良玉用肉干和水壶在地毯上摆了一个简易地图,分析给儿子听:“朱阳关在灵宝西南方面,卢氏县的北面,距离灵宝一百六十里左右,从朱阳关而过,可以到陕西洛南,虽然朱阳关有官军把守,城墙也都修复完毕,但守军只有两千,对比潼关天险,还是比较容易拿下的。李自成故意绕一个大圈子,从洛阳到灵宝,多走了百里路,为了就是制造假象,迷惑咱们。”   “那咱们何不绕道朱阳关?以逸待劳?”左梦庚眼睛一亮。   “糊涂!”   左良玉脸色一沉:“绕道必然要疾进,疾进就容易出错,如今咱们胜券在握,李自成已经是插翅难飞,何必行此险招?再者,咱们都是骑兵,入关防守,岂能发挥出威力?”   左梦庚涨红着脸,不敢说话了。   左良玉继续道:“李自成虽然裹挟了一些流民,但他的主力仍是那两千骑兵,朱阳关虽然不比潼关的险峻,但却也算是一道险关,靠流民是攻不下来的,李自成想要攻破朱阳光,非把老本全部都压上去不可,咱们将计就计,假意没有识破他的图谋,跟着他在潼关乱逛,等他甩开咱们,攻击朱阳关,将下未下之时,咱左营从后面衔枚猛进,全军出击,打他的屁股,一战可定!”   左梦庚恍然大悟,抱拳:“父帅英明。”   随即想到了什么,皱眉道:“父帅,情势如此险峻,那闯贼怕是不会坐以待毙吧?”   左良玉冷笑道:“容不得他做其他选择。不过说起来,除了潼关和朱阳关,他倒是还有另外两条路。”   “哪两条?”   “第一,不走潼关也不攻朱阳关,而是丢弃战马和辎重,翻越秦岭的莽莽山脉,逃回陕西。这是生路,同时也是死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山林。”   “第二,占领潼关前面的黄河渡口,夺小船或者造木筏,渡过黄河,绕道山西蒲州,从蒲州的蒲津渡返回陕西,这样一来,就等于是绕过了潼关天险,三国时,曹操和马超大战,马超据守潼关,曹操就是绕道蒲津渡,攻破潼关的。但山西兵已经黄河对岸严密布防,李自成想要绕道山西,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道此,左良玉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水,说道:“此两种都是不得已的办法,就算能逃脱,最后也不过十几个人,李自成不会轻易选择,所以他多半还是要走朱阳关的。”   左梦庚点头,对父亲的分析心悦诚服。   铁甲声声,脚步声急促,一员全身披挂的大将疾步而来,却是马士秀。   “左帅,抓到两个掉队的流贼,据他们说,李自成确在前面的流贼大队中,而且好像是染了重疾,今日中午行军时,从马上栽了下来……”马士秀抱拳禀告。   “哦?”   左良玉眼露惊喜,蓦地就弹跳了起来,随即却又冷静下来,冷笑道:“此诈也!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里个时候病,李自成是想要骗我加速追击啊。哼,我偏不追击,今夜就在灵宝住了。”   “末将也有此虑。”马士秀皱着眉头:“所以末将又审理一些被流贼抛弃的流民,他们都异口同声的说,今日中午亲眼见到了一个穿着蓝箭袍的黄脸汉子从一匹大黑马上掉了下来。”   “不足信,不足信!”左良玉摇手:“不管李自成耍什么诡计,咱们按部就班的进军就可。”   马士秀同意,想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左帅,我军已到灵宝,距离潼关只有160里,是不是派人向秦督通个信?”   “不必!”   左良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四年前,孙传庭担任秦督之时,曾经节制过左良玉一段时间,对左良玉颇多要求,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两人闹的颇不愉快,今日孙传庭虽然官复原职,但却管不到驻军襄阳的左良玉,左良玉自觉没有向他报告的义务。   这就是左良玉,睚眦必报。   他连杨嗣昌都敢坑,又怎会在意一个刚刚复出的孙传庭?   一个时辰后,探马来报,说金声桓进了灵宝城,一番搜索,没有发现流贼的踪迹,城内的青壮大部分都被裹挟而走,只剩下一些老弱,如今金声桓已经控制住了灵宝县的四门,请左帅进城休息。   而在金声桓之前,李国英率领前锋骑兵追出三十里,抓到了几个掉队的流贼,据他们说,流贼主力已经往焦村而去了。   这一来,左良玉放心了。   “进城~~”   左良玉这才下令大军向灵宝进发。   日渐西沉时,左良玉的四千骑兵进入了灵宝城,随即关闭城门,开始埋锅造饭。左营可没有不住民宅、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传统,反正基本都已经是空城,于是众军都捡好房子住。城内的权力象征,灵宝县衙当然是留给了左良玉左大帅。   这一来,兵力就有些分散。   连日追击,众军都累了,这一夜睡得一个比一个死。   半夜时分,城中忽然杀声四起。   左良玉甚是灵醒,翻身而起,顺势就抄起了放在床边的长剑。   服侍他的家丁都是跟随他是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暗夜里听到喊杀声一点都不慌乱,冲进来,为他披挂铠甲,另有几个家丁到外面打探消息,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良玉的盔甲刚穿戴齐整,其子左梦庚就慌里慌张的冲了进来:“父帅,不好了,闯贼在城内埋有伏兵~~”   “慌什么?”   左良玉没好气的瞪了儿子一眼,提着长剑大步向前走,他戎马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李自成只剩两千精锐,就算真有伏兵,他也不怕,跟他进城的四千骑兵可都是他左营的精锐,是他能得到“平贼将军”印的老底子,就算一时慌张,只要稳下心,坚守到天亮是没有问题。只要天亮,流贼必然溃走。   不过等到走出房间,望见城中四处冒起的冲天大火时,左良玉登时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的多。   “左帅~~”   马士秀提着长刀,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闯贼在城中预藏了伏兵,不知道有多少。如今咱们的兵马聚集不起来,西门北门和南门都已经被闯贼夺去,闯贼大军正在入城,事危急,请左帅从东门速走!”   左良玉不说话,只咬着牙,狠狠捶自己的胸口,表情痛苦无比。   他原本就是枣红脸,这一下憋成酱紫色了。   “父帅~~”   “左帅~~”   马士秀和左梦庚不知左良玉所为何来,急忙拉住他的手臂。   左良玉仰天长叹:“大意失荆州啊,李自成要攻击朱阳关,必然要先除掉后面的追兵。可惜,我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   “左帅,不要想那么多了,速速脱险为第一啊。”   马士秀和左梦庚搀着左良玉,将他扶上战马,然后在两人和左良玉最贴身的五百精骑兵的护卫下,出了灵宝县衙,向东门而去。   “活捉左良玉~~~”   不知道城内有多少的流贼,但呼喊之声却此起彼伏,伴随着城中熊熊大火,震动天地。左营士兵都是精锐,但睡梦惊醒遇到这样情况却也是惊慌失措,十成战力连三成也发挥不出来。   在十字街口,左良玉遇见了金声桓,金声桓是大军的先遣,负责搜索城内,但他却没有尽到职责,以至于流贼在城中埋有伏兵,致使有今晚之败,但现在左良玉也顾不上责罚他,令他在前开路,保证东门的安全。   终于,左良玉狼狈不堪的逃出了灵宝县,四千骑兵,只有一千余人还跟随在他身后。   城楼之上,望着逃走的左良玉,闯营大将李过没有痛心,反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今夜虽然是奇袭,闯营事先在西门和北门的地道里埋伏了五百精锐,等到半夜,便在城中放起火来,同时夺下西门和北门,打开城门,放城外的闯营大军进城,但实施战术的精兵,却不过一千人,如果左良玉留在城中死扛死拼,以闯营现在的战力,未必能一口把他吞下来,一旦坚持到天亮,那些被闯营伏兵分割在各处,无法聚集而战的左营精兵缓过劲来,今夜之战,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所以看到左良玉逃走,李过心中欢喜,他知道,大局已定。   左良玉一走,那些还留在城中的左营士卒无心而战,缴械投降是早晚的事情。   天亮后,闯军打扫战场,不但抓获了左营五百俘虏,还缴获了八百匹的战马,最重要的是,此战振作了闯营的军心,在贾鲁河、中牟县连续大败,连刘总哨刘宗敏都落入官军之手后,闯营士气降到了最低点,若非李自成善于鼓动人心,队伍早就散了。此次灵宝县之战,算是给闯营续了一口气。   “贺喜闯帅,我军大胜~~”   城楼之上,牛金星向李自成道喜。   从开封一路逃到灵宝,将近八百里的路程,牛金星原本的潇洒和镇定都不见了,代之的是狼狈和惶恐,虽然是道喜,但脸上的喜色却很勉强。另一个谋士宋献策就更惨了,无论贾鲁河还是中牟县,他占卜的都是大吉,但闯军两次却都大败,虽然李自成没有怪他,依然倚重他为谋士,但众人对他的不满和质疑却达到了顶点。不过和牛金星的落寞心虚不同,宋献策依然是气定神闲,瘸腿跟在李自成身边,对众人质疑的目光毫不在意。   听了牛金星的道喜,李自成站在城垛边,远望潼关的方向,独眼里毫无喜色。 第五百六十五章 诈城   贾鲁河,中牟县,连续的两次溃败,就像是两计闷棍,结结实实的砸在李自成的脑门上,李自成不是没有败过,崇祯十一年最惨的时候,他身边只剩下十八骑,但他从来也没有气馁。他是一个倔脾气,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走到底,不会有迂回和妥协的想法。   也因此,他才能在一众流贼中鹤立鸡群。   崇祯十三年的河南大旱,是上天赐予给他的最好机会,他短短两月时间就卷起了十万人马,到崇祯十四年年底之时,他麾下的人马超过从前的数十倍,随着实力的增加,他的野心也在急剧膨胀中,他已经不满足只是小打小闹的抢点钱粮,而是有了更高的目标。但想不到,仅仅半年,他就将到手的胜果,丢弃的干干净净,现在官军在河南境内大兵云集,河南已经是不能呆了,而想要逃回陕西的路,却也是难如登天。   李自成痛恨的不是败了,而且败在了朱家太子的手中,如果是洪承畴孙传庭,甚至是杨嗣昌也就罢了,败了也心安理得,没什么大不了,卷土重来就可以,但败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手中,李自成实在是不甘心。   见闯帅对自己的祝贺没有反应,牛金星尴尬的笑一下,不敢再说了。   晨曦之中,三人默默无语。   “有绵之的消息吗?”一会,李自成忽然问。   袁宗第字绵之。   中牟县大战之后,闯营精锐几乎全部付之一炬,唯有袁宗第率领的一万人侥幸从战场逃脱。得到袁宗第逃脱,并没有被官军歼灭的消息后,李自成大喜过望,现在他迫切的想要和袁宗第汇合,有袁宗第一万人马,不管是返回陕西,还是继续留在河南,他都有一定的底气。   李自成估摸着袁宗第也会往陕西逃,所以他派出使者,前往豫南方向,试图联络袁宗第,不过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回。   牛金星摇头。   如果是往常,遇上这种难以确定的情况,李自成会请宋献策卜上一卦,但今天却没有。   脚步急促,毡帽箭袍的李过登上了城楼,向李自成抱拳:“叔,五百左营兵有三百愿降,余下的两百都已经斩首,人头悬在灵宝四门。铠甲、旗帜都已经准备完毕。”   李自成点头,独眼坚毅道:“那就开始行动吧。”   “是。”   李过转身就走。   “补之……”李自成忽然喊住他。   李过回身抱拳,火光照耀下,他脸色微有些疲惫,但精神却非常好。蓝色箭袍上有很多的血迹,那是刚才搏杀的痕迹。   “一定要小心,如果被朱阳关守将识破,你莫要强攻,要以保存实力为第一优先,听见没有?”李自成再一次叮嘱侄子。   “明白。”   李过大步离开,带着一千名换上左营甲胄和旗帜的骑兵,出了灵宝县,往朱阳关方向而去,李自成率领大军紧随其后,而同时的,一万余的流民在郝摇旗的带领下,打着“闯”字旗号,向潼关进发。   原来,李自成打探到了确实的情报,三边总督孙传庭此时正在潼关督军,随时都可能从潼关杀出来,对他们这股残兵败将进行围歼,而在一百六十里之外的朱阳关此时却是风平浪静,除了两千守军,再没有其他的异常。所以李自成下定决心,决意从朱阳关、五里川、官坡、兰草一带返回陕西南。除了朱阳关的关城较为险峻之外,五里川、官坡、兰草等几处的大小隘口并非不可攻击——除了这些,李自成对孙传庭的恐怖,还有上一次潼关南原兵败的噩梦,也是他选择朱阳关的重要原因。   唯一的缺点,朱阳关一带的地形比较崎岖,不利于骑兵大队的展开,如果闯营在朱阳关前久顿,等官军援兵到达,等待闯营的,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没有其他选择,事到如今,李自成必须赌一把。   刘宗敏在临死之前推荐了李岩和郝摇旗,李自成对老战友的推荐,深自放在心中,加上现在大败,身边无人可用,于是李自成就将掩护大部队、迷惑潼关守军的重任交给了郝摇旗。   鱼台县之败,几乎是全军覆没,身为主将的郝摇旗挨了四十军棍,此后一直在老营中养伤,贾鲁河和中牟县之战他都没有参加,从中牟县突围时,在身边两百亲兵的护卫下,他成功脱离险境。此时军棍之伤已经好的差不多,骑马行军不受影响,因此可以担当此重任。   “摇旗兄弟,迷惑潼关守军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要大张旗鼓,大开大合,从灵宝到潼关,所有的流民和村子里的百姓都要组织起来,给孙传庭造成我义军在被逼无奈之下,要重走潼关南原的气势!不需要多,只需要你能迷惑孙传庭三天,令他将注意力和大部分的兵马都集合在潼关,就是你的大功,三天之后,你率领亲兵卫队往朱阳关进发,额会留一支人马在那里接应你。”临行前,李自成再一次细细叮嘱郝摇旗。   郝摇旗心中苦涩,他明白,他被弃了,李自成将所有精锐人马都带走,只留下他和他身边的两百亲兵,迷惑潼关守军,到时候就可以撤退,听起来很漂亮,但他不是三岁小孩,就算闯帅的策略能成功,闯营成功的朱阳关突围,但官军不是傻子,一定会迅捷的调集人马,夺回朱阳关,而作为断后的他,未必能抢在官军援兵之前抵达朱阳关。   不过郝摇旗还是抱拳听令:“闯帅放心,额必完成任务。”   李自成欣慰的点头,又觉得好像有点对不住郝摇旗,于是补充道:“摇旗兄弟,刘总哨不在了,此战之后,你就是我闯营的新总哨!”   闯营总哨,是闯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李自成将这个位置许给郝摇旗,算是给郝摇旗画了一个大饼。要知道郝摇旗虽然参加闯营时间够长,但地位一直都不是太高,不要说和刘宗敏田见秀相比,就是和袁宗第相比,也稍微差了那么一截。   人都希望得到承认,郝摇旗也不例外,得了李自成的应允,他眼睛一亮,说话声音忽然也洪亮了许多:“谢闯帅。”   天亮后,郝摇旗率领一万多流民,浩浩荡荡的向潼关而去,流民大部分都没有武器,只能削木为枪,甚至有人拿的是棍棒,乱哄哄的,像是一团流云。郝摇旗见他们实在不像样子,就令他们都在头上系上布条,木枪也进行了一定的统一,又令多打旗帜,并将自己的两百亲兵分出一多半到流民之中担任中下层的小掌盘,这样一来,这一万多的人马才算是有了一点“军队”的样子。   而在天亮之前,李自成率领的精壮主力就已经悄然从灵宝县离开,跟在李过的先锋骑兵之后,向朱阳关的方向而去。   ……   卢氏县位在河南省的最西面,南通襄、郧,西接关陕,虽臼弹丸,实系秦豫楚三省之咽喉,而卢氏县西北方向的朱阳关则是咽喉中的咽喉,朱阳关位在熊耳山深处的一块盆形山地,关前只有一条可供骡马人行通过的小道。只要守住朱阳关就可以断绝从豫西到陕西南的道路,但和潼关一样,除了朱阳关的主关城,旁边还有五里川、官坡、兰草等大小不一的几处隘口,单单守卫主关城是不行的,周边的大小隘口也需要严密守卫,如此才能保证将豫西和陕西南隔绝开来。   当天黄昏,一路打着左营骑兵的旗号,李过大摇大摆的行进到了距离朱阳关只有二十里的区域,在一处林子里扎下营寨,令士卒们休息,然后派出乔装改扮的探马,去详细打探朱阳关和临近几个隘口的防守情况。   戌时(晚七点多),探马传回消息。朱阳关和临近的几个隘口一切平静,据周围的老百姓说,最近这今天,朱阳光好像又增添了一些官军——很正常,在中牟县之战,闯营大败,可能会往陕西逃窜的情况下,官军自然而然的要增加朱阳关的防守兵力,提升防守的强度。如果朱阳关一如过去,没有增舔兵马,反倒是不正常了。   亥时(十点左右),李自成率领少量精锐骑兵从后方追上来,和李过汇合,叔侄二人合计了一会,又和牛金星宋献策好一番的密议,最后下定决心,时不待我,今夜就要取了朱阳关。   “孙传庭,真的在潼关吗?”牛金星提出了一点小小的忧虑:“潼关是天险,孙传庭在不在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以孙传庭之能,一定会想到朱阳关有可能会是我义军的突破方向,他岂会长期待在潼关,而不顾朱阳关?”   牛金星的忧虑,李自成和李过不是没有想过,但如今情势下,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打朱阳关,那就更不能打潼关,而如果两处都不打,就只能等着被官军剿灭了,因此必须赌一把。   李自成阴沉着脸不说话,李过却坚毅的道:“孙传庭兵马新练,且以车营兵为主,在朱阳关这一代发挥不出威力,只要额们出其不意,夺下隘口,就算孙传庭人在朱阳关,额们也不怕!”   牛金星不再说了,他知道李家叔侄已经下了决心,哪怕就是将身后的一万人马全部葬送在朱阳关,也要杀出一条血路,于是不再劝。又或者,这是闯营唯一的生路,在这里盘桓的时间越长,犹豫的时间越久,闯营的生机就越是稀薄,不管孙传庭在不在朱阳关,今夜都是要拼了。   宋献策卜了一卦,大吉。   于是李过率领伪装成左营骑兵的一千骑兵向朱阳关而去。   李自成率领大军在后跟随,随时准备接应。   卯时(凌晨六点),天地之间最后一抹黑幕即将被掀开之前,李过率兵来到了朱阳关下,大声呼喊,自称是左营前军副将李国英,要守军立刻开城,说有紧急军情通报朱阳关守将。   守城官见城下的队伍确实穿着官军号衣,还打着左良玉平贼将军的大旗,急忙去禀报——左良玉着急逃命,连大旗带金印、还有一干仪仗都丢在了灵宝县,正为李过所用。   很快,一将出现在关前城楼上,自称是参将张泰山。   李过手下的部将谷英纵马上前,向城楼高声喊话,说左帅大军在灵宝县中了闯贼的暗算,左帅本人身中数箭,急需治疗,请守军立刻开城。   听左良玉就在城下,而且受了箭伤,守将张泰山吃了一惊。   天色将明未明,看不到左良玉本人,只看到在左良玉平贼将军的大旗之下,众骑兵护卫着中间的一辆马车,想必左良玉本人就在马车之中,左良玉是太子少保、平贼将军,统帅十万大军,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绝对是惊天的大事,如果朱阳关守将不放他进城,延误了他的病情,以至于他出了什么意外,这样的责任,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参将能担起的。   但朱阳关是要地,出入极其严格,哪怕是友军,都不可以轻易放过。   守将张泰山有点犹豫。   关下的左营骑兵一个个连声催促,甚至是骂骂咧咧,说如果不开门,害左帅出了事,我们必屠了朱阳关——这是李过故意传授的,左营军纪不佳,常常惹是生非,有时候比流贼更像流贼,所以说这些大胆的话不但不会露出破绽,反而还更让人相信他们都是左营的兵。   威逼之下,守将张泰山终于是怕了,磨蹭了好几阵,反复权衡之后,他命人打开城门,接“平贼将军”到城中治伤。朱阳关不止是一个关,也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市镇,镇子里的医官数量甚至比卢氏县里的还要多。   见守军开城,李过激动的想要大笑。   朱阳关守将打开的不止是一道门,而是他闯营的一条生路啊。   李过拨马就要进城。   “少将军。”谷英却拦住了他,小声道:“情况不明,万一官军使诈,我们就全军覆没了,不如属下先进关,探明情况之后,你再进关也不迟。”   谷英和李过年纪相仿,都是闯营的后起之秀,论练兵带兵,谷英不如李过,但若论心机缜密的程度,谷英却要胜过李过。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是闯营的储君,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陷到了关内,对闯营无异是沉重的打击,因此谷英请命探路。   李过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晨曦之中,谷英率领五百骑兵为前队,护卫着左良玉的马车和大旗,先行进关,李过率五百骑兵为后队,在后徐徐跟进。 第五百六十六章 插翅难飞   朱阳关。   眼见着谷英带人走向朱阳关,城头和城内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那个叫张泰山的参将甚至还亲自站在关门前迎接,脸上带着恭谨的笑,像是要迎合“平贼将军”——眼前的这一切让李过心中的紧张稍微平缓了一些,他想着左良玉的大旗和仪仗可不是能伪造的,官军应该不会怀疑。   只要谷英进了关,卡住关门,他率领后队一拥而上,夺了关城,而埋伏在五里之外的闯帅大军顺势来攻,今日就算是胜了。   虽然关里最少也有两千官兵,但李过自信以他麾下的这一千精锐足以抵挡。   近了,眼见谷英即将走到关门前。   成功就在眼前。   但忽然的,谷英忽然拨转马头,挥舞手臂,惊的面容都扭曲了,嘶声大喊:“有埋伏!快撤~~”   声未绝,就看见城楼之上忽然站起来无数的弓箭手,嗖嗖嗖嗖,几乎就是瞬间,箭雨倾射而下,将谷英和他身边的五百骑兵裹挟其中,战马长嘶,惨叫血雨在空中飞起。因为距离太近了,箭雨又急,根本无法闪躲,五百骑兵瞬间就倒下了一半。   而就在同时,那个恭谨微笑的参将忽然变了脸色,从腰间拔出长刀,厉声大喝:“杀贼!”   “杀!”   从他身后忽然涌出几百个长枪手,对冲到关门前的“左营骑兵”猛刺。   骤然打击之下,谷英和他身边的五百骑兵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打的溃不成军。   谷英拼命催马,想要夺路而逃,但忽然身体一震,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原来是有一支羽箭准确的射在了他的后脖颈处。   李过大吃一惊:“谷英!”催马就要上前救援,“少将军,不可啊~~”左右两个亲兵死死拉住了他的马缰,“放手!放手!”李过用马鞭猛抽,两个亲兵的手臂上都见了血痕,但依然死拽着马缰不放,抽了几鞭,李过忽然仰天长叹,发红的眼眶看向朱阳关前。   五百骑兵逃回来的连五十人都不到,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   连谷英在内,剩下的人全部都已经倒在了关前的血泊中。   “哈哈,雕虫小技,居然也想要诈开朱阳关?李过,速速下马受死吧,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孙督的预料中!”   流贼骑兵就在关前,张泰山却不关城门,而是带着几百个长枪兵堵在城门前,对着流贼大声而笑。   李过痛的心胆欲裂,不过脑子却是清楚,他知道,诈城之法已经被官军识破,官军早有准备,再多停留,恐怕自己也要葬身在这里了。   “谷英兄弟~~额李过发誓,额必为你报仇!”李过含悲大吼了一声,拨转马头:“走!”率领剩下的骑兵急急而撤。   关内官军也不追击,只是目送李过离开。   一口气奔出两里地,李过勒住战马,跳下马来,拔出长刀,朝路边的树木不停地劈砍,只劈得木屑横飞,虎口震裂尤不自知。“少将军~~”左右亲兵急忙抱住他,李过这才大哭了出来——谷英是替他而死啊,他恨啊,官军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却还要等他到关前送死。   孙传庭。吾必杀你!   但很快,李过就冷静了下来,在偷关不成的情况下,只能施行预备方案,那就是强攻朱阳关,但不是朱阳关的主关城,而是五里川的峪口。就整个朱阳关防线来说,主关城最坚固,最不容易攻击,几个峪口的防守都不如主关城,而五里川又是几个峪口中防御最弱,最容易攻击的。   于是李过没有回军,而是直接杀向了十里之外的五里川。   很快,天色大亮之时,烟尘滚滚,李自成率领一千骑兵和一万流民也赶到了五里川。   李自成脸色阴沉,独眼里满是凶狠,朱阳关前的经过,他已经知道了,也知道官军已经有准备,但他丝毫不惧。绝境之中,反倒是激发了他凶悍之气,此时站在五里川对面的一个小山坡,望着五里川隘口上的官军旗帜和重重人影,他冷冷下令:“攻城!”   攻城是闯营唯一的生路,一点都不能犹豫,犹豫的越多,官军的援兵就越多。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个谋士都不说话,此时此刻,谋略什么的已经不管用,就只剩下拼了。   短短半个时辰内,流民兵砍伐树木,制作了不少简易的云梯。随即在闯营精锐的督战下,准备攻城,为了鼓励流民的士气,李自成发下重赏,第一个冲上城头的,赏银千两。但同时也立下严酷的军规,后退者立斩。   正在流民兵乱哄哄地摆开阵型,准备攻城之时,就见五里川隘口之上忽然升起了一面大旗。同时人头涌动,好像有援兵到达。   李自成的脸色骤然一变。   他不是惊援兵,而是惊那一面旗帜。   大明领兵部尚书衔、三边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孙传庭。   随即,就见一名留着长须的绯袍官员走到墙垛边,高声而喝:“李自成,你已经是穷途末路,还不快下马受降?!”   中气充足,晨曦之中,传遍原野,不论关上的官军还是关下的流民,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传庭~~”   看见这个人,李自成牙都要咬碎了,他的岳父,老闯王高迎祥就是被孙传庭设计活捉,现俘阙下的,他崇祯十一年在潼关南原大败,几乎不能免,也是拜孙传庭所赐,现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攻~~~杀孙传庭者,赏银万两~~”   李自成拔出长刀,高声而喝。   虽然愤怒,但他并没有丧失理智,他清楚看到,峪口上的官兵不过千余人,他们一鼓作气,完全可以将峪口拿下。   “杀~~~”   喊杀声忽然震天而起,但却不是发自李自成麾下的流民兵,而是从李自成大军的后面爆发出来的。李自成大吃一惊,转头一看,只见身后烟尘滚滚,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有大批的官军正向这里包抄了过来,人影重重,军旗猎猎,每个方向看起来都有数万兵马。   “中计了!”   这是李自成脑子里的第一想法。   “叔父快走,往北面杀!”   李过的眼力胜过李自成,在短时间之内,他已经看清楚了三支官军的旗号,高杰,牛成虎,郑嘉栋。正是孙传庭麾下的三总兵,显然,孙传庭已经提前预料到了闯营会攻五里川,于是将三总兵的人马都埋伏在了附近,等闯营兵马进入包围圈,一声号令,伏兵四起,将闯营围在中间。   前有五里川峪口,后有三路官兵,闯营现在的兵马大部分又都是裹挟而来的流民,毫无战力,更没有战阵的经验,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或许能一战,在官军前后包围的情况下,流民必然会惊慌逃窜,不用打,闯营就已经是败了。   所以如何从这里逃生,已经是李自成和李过脑子里唯一考虑的问题。   牛成虎、郑嘉栋是闯营的老对手,襄城之战时,他们两人跟着贺人龙一起逃跑,将总督汪乔年扔在了襄城,论起两人的罪责,并不比贺人龙轻多少,但朝廷用人之际,在孙传庭将首恶贺人龙正法之后,准两人戴罪立功,而接任贺人龙位置的高杰原本是闯营中的一员悍将,不想却和李自成的小妾邢氏勾搭在了一起,给李自成戴了一顶绿帽子。未免被李自成降罪,他索性带着邢氏降了贺人龙,成了贺人龙的副将。贺人龙死后,他是最大的得益者,不但得了贺人龙的兵马,而且继承了贺人龙的位置,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总兵。   三人之中,南面的高杰兵马最多,战斗力也最强。   李过看见高杰就红了眼珠子,如果是往常,李过一定会先杀叛徒高杰,但今日顾不了,三路总兵中郑嘉栋的实力最弱,因此要先冲郑嘉栋。   “开炮!”   首先开炮的是五里川峪口,因为预料到李自成会走五里川,因此孙传庭提前在五里川峪口之上布置了几门射程较远的佛朗机炮,当闯营混乱,准备向北面突围之时,他立刻下令开炮。   “砰砰砰砰~~~”   白烟冒起,佛郎机炮的击发之声震天动地,大小不一的铁弹子从天而降,砸的闯营流民血肉横飞,惨叫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只一轮炮击,闯营就溃不成军。流民兵扔了手中的兵器,捂着耳朵,到处乱跑。   李自成拨马往北走。所有骑兵都跟上,马蹄震天,保护着他向北面冲去。“让开!让开!”李过冲在最前,呼喝着流民让路。开始还有耐心,后来见流民豕突狼奔,挡住他们前行的道路,呼喊不怎么起作用,于是便不再客气,挥舞长刀一阵乱砍。   可怜这些流民兵,原本投靠闯营想混一碗饭吃,没想到却成了闯营的刀下之鬼。   五里川峪口城头之上。   身着绯袍的孙传庭屹立在大旗之下,望着关下已经陷入重重包围的流贼骑兵,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时不时会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眼神中透出一点点的忧虑。到现在为止,计划进展顺利,闯贼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甚至闯贼“诈关”之术,他事先都有预防,并且做了一定的准备,也因此,朱阳关守将张泰山才能轻而易举的挫败李过的阴谋。   并不是孙传庭能掐会算,而是因为他经验丰富,知道流贼极善于使用“诈城”之术。去年年末,李自成第二次围攻开封之前,就派了李双喜率了一大队的流贼伪装成了官军,想要出其不意的夺下开封南门,巧取开封,但因为他们的军纪太好了,不骚扰百姓,对城门口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多看一眼,比官军还官军,这引起了守门官的怀疑,因此才夺门失败。   为防流贼使用“诈城”之术从包围圈中逃脱,孙传庭给各处守军都下了严令,不要说李过打的是左良玉的帅旗,就算是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守将也不敢自作主张,非得他这个三边总督同意不可。   孙传庭是山西代县人,字伯雅,号白谷,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的进士及第,崇祯九年(1636年),出任陕西巡抚,组建秦军,伏杀闯王高迎祥,又杀得李自成只剩下十八骑,可谓是战功赫赫,但因为性情高傲,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又因为和杨嗣昌的矛盾,而被崇祯帝投入了诏狱。诏狱三年,将孙传庭锋芒毕露的性子,磨去了不少,此番出狱,重为陕西总督,他深知崇祯帝的喜怒无常和对他的严苛要求,因此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   开封被围,听到朝廷居然派太子“代天巡狩”,统领全军之时,他颇有忧虑,像所有人一样,他认为太子还只是一个少年,焉能有统兵之能?虽然太子在抚军京营的任上令他眼睛一亮,身在西安,他也听到了年轻太子的不少传说,不过这并不能表示太子有统兵之能。毕竟治军和用军是两码事,尤其太子年轻,血气方刚,初上战场,难免会有心急气燥,急于立功的心理,一旦被李自成利用,那就后悔莫及了。   所以即便知道有吴甡和侯恂两位老臣的辅佐,孙传庭心中仍有些惴惴,担心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于是他立刻统兵出了西安,在潼关驻扎,想着若是战局有变,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太子一把。他刚刚继任三边总督,募兵不久,又因为粮饷匮乏的困境,新兵尚没有形成战斗力,手下的三个总兵,郑嘉栋和牛成虎都是残兵败将,兵马最多的贺人龙,因失督之罪被他正法,高杰接替了贺人龙的位置,但若是想要像贺人龙那样如臂使指的指挥部下,还需要再给高杰一定的时间,也因为如此,开封被围,中原危急之时,陕西无法派出兵马。   当孙传庭知道太子没有走传统的京师到开封的路线,而是绕道山东,先取粮草之后,他对太子顿时就刮目相看了,而当太子统领大军在归德驻兵不动,养精蓄锐,任凭流贼围攻开封、也任凭朝廷的催战旨意,但却岿然不动之时,他彻底的放下心来:太子虽然年幼,但却颇谙用兵之道,深壁高垒,避敌锋芒,用开封坚城消磨闯贼的锐气,等闯贼疲惫,再一举攻之。   太子一点都没有性急,比老头儿都稳当。   到此,孙传庭已经认定,太子一定能解开封之危,但能不能打败李自成,他却不敢肯定。 第五百六十七章 死路逃生   等太子在贾鲁河和中牟县两败李自成,杀的李自成只剩三千人的消息传来之后,孙传庭惊喜不已,同时又深深地震动,想不到太子殿下竟有如此之能,相比之下,他这个三边总督就有点汗颜了。   闯贼在开封败了,他绝不能让闯贼再逃回陕西的山中,重蹈崇祯十一年的覆辙,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闯贼歼灭在河南陕西的边界之中。   为此,他制定了一个精密的计划,并在朱阳关附近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此时李自成已经进入网中,插翅难飞,但孙传庭犹自不敢大意,他深知像李自成这样的经年老贼最是狡猾和善于逃遁,稍有一丝懈怠,就有可能会从渔网的缝隙之中钻出去。   孙传庭身材高大而瘦削,鬓发微霜,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透出不怒而威的气势,此时站在五里川峪口之上,仔细观望峪口下的战局,见李自成的骑兵主力不出预料的攻向了郑嘉栋部,他微微一笑,向中军官发布新的命令。   “咚咚咚咚~~”军鼓擂动,中军官摇动手中的那一面蓝色的三角军旗,将孙传庭的命令,传达给关下的高杰、牛成虎和郑嘉栋。   三部依照军令,对李自成重重包围和堵截。   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以车营兵为主,所谓的车营兵,乃是以火器为主,一车二十兵,分奇正两队,配一门小型佛朗机炮,六杆鸟铳,临敌时将战车列阵成墙,先放佛朗机炮和鸟铳,敌人迫近时再使用长枪和盾牌,次第杀之,使敌人不能近前。车营战术乃是戚继光所创,当年曾经杀的蒙古人溃不成军,十几年不敢犯大明边关,不过车营兵在对付辽东建虏时,却没有发挥出什么战力,一来是建虏狡诈,从不正面冲击车营,造成车营火器的优势无法施展,二来辽东宽广,道路不便,靠人力推行的战车,根本跟不上建虏的步伐,等推车的士卒疲惫不堪,建虏出其不意的追杀,车营就败了。   因为需要配备大量的佛朗机炮和鸟铳,所以组建车营所费众多,当初孙传庭离京时,崇祯帝只给了他六万两银子,虽然他到陕西后,清理军屯,找富人借捐,想尽各种办法搞钱,但终究是杯水车薪,因此到现在为止,只组建了两个车营,一营两千人,一共不到四千人,由郑嘉栋和牛成虎分别统领,剩下的兵马还是骑步兵为主的传统明军。高杰领五千,牛成虎和郑嘉栋都不过三千余人,总体兵马不到一万五。   当李自成的精锐骑兵突击而来之时,郑嘉栋的车营兵立刻结阵准备。   “是车营兵~~”李自成身边的牛金星忽然惊呼了出来:“我们冲不过去的!”   车营兵是骑兵的克星,战车可以阻挡战马的奔驰,鸟铳佛朗机炮和弓箭长枪可以对骑兵形成远中近三重打击,如果闯营兵马够多,倒也不惧,用人命填即可,但现在流民大乱,根本无法指挥,闯营能倚仗的只剩下最后这不到两千人的骑兵,面对车营兵严整的阵型,想要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过也发觉到了是车营兵,立刻勒住战马,吹一声口哨,令所有奔驰的骑兵暂时停下脚步,然后他咬着牙,仔细搜寻郑嘉栋部可能的破绽。   与此同时,高杰和牛成虎的人马已经从两边夹杀了上来,流民兵毫无战力,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兵,纷纷跪地投降,偶有一两个试图顽抗的凶悍者,也都被官兵当场斩杀。   眼看官军就要合围,李自成和他身边的一千多个骑兵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全军覆没,身首异处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莫要走了闯贼,杀啊~~”   官军喊杀震天,胜利在望,所有人都是奋勇。   闯营骑兵忽然一阵混乱,却是那些昨日被俘、被迫加入闯营的三百左营骑兵在临阵反戈。有人喊:“自己人,我们是左营啊,”又有人想要戴罪立功,喊:“杀闯贼啊~~”   乱军之中,李自成胯下的乌龙驹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它不停的刨地转向,好像是想要驮着主人冲出一条生路,奈何四周都是官军,眼看着就无路可逃。李自成拔剑在手,独眼里满是凶狠。他望前面的郑嘉栋,又望身后两边夹击而来的高杰和牛成虎,虽然高杰给他戴了绿帽子,背叛了他,不过他心中并没有自暴自弃、和高杰同归于尽的想法,他脑子里依然在冷静的计算,想着从哪个方向突击的生机会更多?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个谋士都是脸色发白,十天之前,他们刚刚在中牟县的壕沟前经历了这样的恐惧,想不到今日又来重来一遍,上一次依靠李过的猛冲猛打,为闯营杀出了一条生路,今日却不知道李过将军还能不能再奋起神威?   “杀!往前杀!”   李自成下了决心,宝剑向前一指。   虽然有车营兵,但闯营还是要往前冲,郑嘉栋是闯营唯一可能的生路,虽然希望很渺茫,但还是要一试。   李过和叔父的想法,完全一致,他也认为,闯营微薄的生机就在郑嘉栋营。   哪怕全军覆没也要尝试一下。   于是,李过率领亲兵卫队冲在最前。此时左营骑兵都已经反戈,仍然跟在他和李自成身边的都是闯营最精悍的老底子,知道闯营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因此人人奋勇,明明见到官军的车营兵已经摆开了防守阵势,但却没有人减速,都摇动着长刀,大声嘶吼着,向官军冲去。   “砰~砰~砰~~”   白烟冒起,大地震动,佛朗机炮响了。   车营兵都是新兵,在孙传庭看来,尚没有训练完成,不过这一轮的炮击效果却很是不错,连续的几十发炮弹,基本都落到了流贼的骑兵群中,战马长嘶,血肉横飞,流贼骑兵倒下了一片。   李过胯下的战马被佛朗机炮的铁弹滚断了一条马腿,李过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前跌出去。不过李过反应相当快,就势一滚,卸去了下坠的巨大力量,随即跳起来,抓住身边一匹无主战马的马鞍,一个翻身就跃上了马背。   见少将军落马,随即又跳上马,跟在后面的闯营骑兵都士气大振。   佛朗机炮之后,就该鸟铳了。   战车之后的火枪兵都举起了鸟铳,但等流贼骑兵进到射程,就会开枪射击。   “哒哒哒~~”   马蹄滚滚,流贼骑兵越来越近。   火枪兵屏气凝息,端枪瞄准,已经准备要击发了。   五里川之上,孙传庭紧张期待,虽然练兵未成,但他依然有强劲的信心,他的兵,绝对能挡住长贼的垂死一击。   但就在这时,天空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呼呼呼,吹的人眼都睁不开,随即感到脸颊一凉,却是有雨点落下,就在众人心中一惊,想要抬头观望之时,簌簌簌簌,稀疏的雨点忽然变成了密集的倾盆大雨,从天上倾倒而下!   几乎是瞬间,天地之间就被雨帘所笼罩,变成了白茫茫地一片,十步不见人,火枪兵的火绳被大雨淋灭,无法击发,官军严整的阵型一下被大雨打乱了。   李自成李过都是大喜。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啊。   宋献策在马上手舞足蹈:“祖师显灵了,祖师显灵了~~”   明末之时,天气总是喜欢在关键时候跳出来作怪,萨尔浒之战时,一代猛将,蓟州总兵杜松率军与建虏决战,双方摆开阵势,正要开战之时,天气忽然大变,飞沙走石,白昼变黑夜,明军目不能视。杜松令人点起火把,不想却正成了建虏的箭靶子,箭矢密集而来,射死明军无数,杜松本人也中了箭伤,从而导致最精锐的这一路明军为建虏所败。   山海关之战,闯营和关宁军激战正烈,也是白昼起狂风,飞沙走石,闯营士卒目不能视,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敌人却已经变成了建虏八旗。   永历元年,张煌言和张名振率军援救松江(上海)的反正明军,不想中途却遇上了台风,船只翻没,数万大军全部葬身大海,张煌言本人都差点被喂了鱼。从此一蹶不振,再难阻止起大军。   永历五年,明海军大将荡胡侯阮进和建虏在舟山海域决战,炮火交加,战况极为激烈。阮进身先士卒,指挥所乘战船直攻建虏统帅金砺的座船。他把火球扔向金船,不料风向忽然改变,火球撞在金船的桅杆上反弹回来落入自己的战船上,顿时引起大火。阮进身受重伤,明军群龙无首,原本的胜局瞬间就变成了败局。   明末天气不但是喜怒无常,而且偏好于折腾明军,对建虏和流贼却颇为仁慈和照顾。   今日同样。   “杀~~”   大雨之中,鸟铳全部哑火,没有呼啸而来的铅弹,李过率领的精骑轻易的就冲击到了官军的阵前。   五里川峪口之上,孙传庭暗叫不好,急令中军官摇动旗帜。但大雨倾盆,峪口下的官军根本看不到军旗的号令,只能依照孙传庭的预先布置的计划而战。大雨之中,郑嘉栋全力拦阻,高杰和牛成虎拼命的向中间卷,虽然流民没有战斗力,但他们的豕突狼奔,到处乱跑,却给想要迫近闯军主力的高杰和牛成虎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加上大雨倾盆,目不能视,两部的左右夹击很不顺利,而闯军在大雨相助之下,则是士气大振,纵马越过战车,在车营兵阵中一阵砍杀。   不过郑嘉栋也不是白给的,孙传庭给他下的是死命令,若是李自成从他阵中走脱,就要提头来见,眼见己方阵型混乱,他也是急了,率领亲兵迎着闯军的兵锋而上,拼死而战。闯军虽然在李自成的亲自率领下,人人奋勇,但毕竟人少,加上大雨和战车不利于骑兵的驰骋,很多骑兵莫名其妙的就倒在了阵中,郑嘉栋提着长刀亲自冲锋,硬生生地将闯军突围的阵型切成了两段,而后高杰和牛成虎也赶到了,一阵围杀,闯营骑兵全数被歼。   此时大雨已停。   但李自成却侥幸逃走了。   “追~~”   孙传庭脸色发青,一掌狠狠拍在城垛上。   ……   李自成,李过,高一功,宋献策,加上跟在身边的亲兵,一共不到十个人。   李自成整个人都空了,杀出重围,一口气奔出十里之后,左右环视还跟在身边的部属,他痛得几乎要一头栽下马去。   此战的惨烈,更甚崇祯十一年的潼关南原之战。   彼时李自成十八人,现在却只有十人。   更悲惨的是,刚才在突围之时,他的婆娘高氏在乱军之中走失了。   高一功嚎啕大哭,保护姐姐是他的职责,他始终不敢懈怠,始终都把姐姐护卫在身边,高氏是高迎祥之女,大脚,骑术精良,人又机敏,跟在高一功之后,并不需要高一功太多的关心。但刚才一阵急雨,漫天的雨帘之中,目不能视,官军拦截又急,刀枪齐下,高一功挥刀在前开路,猛一回头,却发现姐姐不在了,他惊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嘶声大喊:“姐姐,姐姐~~”   但大雨如注,喊杀震天,人影交杂,处处都在搏杀,根本不知道高氏落在了哪里?   高一功痛哭自责,想要找寻,但却又无路可找,只能无奈的跟着李自成先杀了出来。   除了高氏,闯营军师牛金星也不见了,据宋献策所说,大雨之前,牛金星还在他身边,但大雨之后,牛金星就凭空消失了,与他一共失踪的还有他的儿子牛贤。李过说是不是被官军的大炮所伤了?宋献策坚定摇头:“绝不是。”   婆娘和军师都不见了,对李自成来说,无异是最为沉重的一击,军师还好,如果婆娘落到官军手中,一个罪眷的身份,肯定是死路一条,李自成的脑子嗡嗡嗡,造反十几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的绝望和前途无路的恐惧。兵没了,婆娘没了,官军前后堵截,十面埋伏,他还有脱困的可能吗?还是会被官军抓获,送到京师凌迟处死呢?   惨,太惨了,茫茫天地,还有他的生路吗?   十个人,又能还有什么作为?   仰天长叹,李自成心如死灰,一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和斗志。   “叔,怎么办?额们往哪里走?”   李过问。   李过一身是血,被大雨淋湿的衣甲,重重地挂在身上,显的疲惫又臃肿,但他的目光却依然是坚毅而炯炯。虽然已经突出了重围,但他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刀,刚才在乱军之中,若非他的拼死力战和保护,李自成早就倒在官军的刀枪之下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乌龙驹   侄子信任的目光,令李自成原本冰冷枯死的心,忽然又活泛了过来,他浑身重新焕发出了力量——他忽然警醒,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部属,他不能自暴自弃,如果他弃了,眼前这些人都逃脱不了现俘阙下,凌迟处死的下场。   今日这一次不过就是崇祯十一年的重演,当年他不怕,没有灰心,今日又何必怕?   没有兵可以再召,没有老婆可以再找,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么好怕的呢?   斗志重新燃起,李自成脑子变得无比清醒。   他指着莽莽青山,大声道:“秦岭,伏牛山,走过去就是陕西南!只要额们能活着回去,就一定能重整旗鼓!”   李过明白了,高一功也明白了。   高一功脸色发白:“闯帅,那可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深山绝境啊,没有路,也没有人,都是悬崖峭壁,万一……”   李过却是丝毫不惧,他打断高一功的话,慨然说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狗官军四处围追,不管额们向哪,都会被他们追到,深山老林看似是死路,但其实却是额们的生路,狗官军绝对不敢到深山里追额们。”   “补之说的不错!”   李自成大声鼓舞,独眼环视左右的亲随:“留在河南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斩首就是凌迟,深山老林看似是死路,其实却是生路,山里有野兔野鸡还有山泉,咱们饿不死,只要找对了方向,返回商洛,就是咱闯营再起之时!”   几个亲兵相互一看,也都是点头。   事到如今,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留在原地被官军追捕的风险,比到深山老林里去赌一把的风险更大。   唯有高一功哭丧着脸:“姐夫,姐姐还没有来,额们是不是再等她一会?”   他心中还抱持着侥幸,想着姐姐没有被官军俘获,而是从其他地方逃出了官军的包围,一会说不定会找到这里来,但如果他们钻见了深山老林,姐姐是绝对找不到他们的,这一来,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李自成望了望天空,又望一眼远处大道上官军隐隐出没的旗帜,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不然一旦被官军发现,他们想要脱身就难了,于是一咬牙:“不,不能等,额们现在就得动身。”   “可姐姐……”   “如果老天有眼,她会找到额们的。”李自成声音坚定,不容任何质疑:“如果老天没眼,她陷入官军之手,额一定会为她报仇!”   “……”高一功红着眼眶咬着牙,几乎就要哭出来,但终究是忍住了。   不止高氏,还有在洛宁做疑兵的李双喜,中牟突围的刘芳亮和刘体纯,一旦李自成走秦岭,就等于是割断了和他们的联系,因为他们大概不会想到李自成会钻秦岭。不过李自成并不是太担心,原因很简单,只要他能安全脱险,回到陕西南,重新竖起闯字大旗,那些潜伏各地的旧部,一定会聚拢而来。如果这些人不能逃脱官军的追捕,死在官军的刀下,只能证明他们没有能力,大浪淘沙,能者生存,闯营的精锐都是这么精选而出的。   做了决定,就要实施。   李自成等人弃了战马和盔甲,只携带必须的兵器,轻装前行。照李自成的命令,带不走的战马都要杀死,以免被官军所用,但李过他们都有点下不了手,战马是骑兵的第二生命,他们宁可自己负伤,也不愿意杀马,此时拔刀在手,看着自己的爱马,犹豫了很久,终究是砍不下去。   李自成抚着乌龙驹的马背,独眼里透着温柔,这匹乌龙驹是他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从榆林蒙古人的手中买到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着他,助他逃过好几次的凶险,若非乌龙驹的马力和速度,说不定他早就成了官军的刀下之鬼了。平常,他将乌龙驹视作珍宝,用最好的草料,由十个亲兵专门照顾,但今日他却不得不做一个决定了。   像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和李自成独眼里的杀气,原本焦躁不安的乌龙驹忽然平静了下来,它垂头顺耳的站立,眼神汪汪,期翼李自成能放过它。但李自成独眼里的温柔逐渐散去,下一秒,拔剑在手,毫不犹豫的向乌龙驹砍去。   “嘶咴咴~~”   乌龙驹一声悲鸣,怆然倒地。   闯帅都杀了自己的乌龙驹,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李过首先挥刀,高一功等几个亲兵依次跟上,将十匹上好的战马,全部斩杀。随后,李自成亲自动手,用刀剑刨坑,准备把乌龙驹掩埋,一来是感谢乌龙驹数次救命之恩,二来也是避免被官军发现,毕竟乌龙驹的身架和颜色太特殊了,官兵一眼就能认出,不想掩埋到一半,旁边林木摇动,人影重重,有官军向这边搜索过来了。   没办法,李自成只能匆忙掩埋,又用树枝盖上,然后带着最后的十名部下钻入山林,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山野之中。   很快,官军就搜索到了这里,并发现了死去的战马和被遗弃的甲胄,带队的小队长颇为机灵,稍微一搜索,就发现了不远处被草草掩埋的乌龙驹,啊,是闯贼!   半个时辰后,三边总督孙传庭得到了消息,然后他立刻下令:“追!闯贼跑到哪,秦兵就要追到哪,哪怕是秦岭的悬岩峭壁,只要是李自成能到的地方,秦兵就要追到!”   这个任务交给了放跑李自成的固原总兵郑嘉栋,孙传庭准他戴罪立功。   虽不情愿,但郑嘉栋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三百家丁钻入了秦岭的茫茫老林中,大海捞针一般的去追捕李自成。   ……   太子朱慈烺得到孙传庭在五里川大败李自成,全歼李自成主力的消息,已经是八月十五了,李自成主力全灭让他欣慰,但李自成再一次侥幸逃脱,又让他苦笑——李自成,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啊,孙传庭布置的这么周密,他都能突出包围圈,那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难道是上天派来助他的吗?   跑了李自成,孙传庭向朝廷上疏请罪,同时也向太子传信,表达心中的歉意和懊悔。   朱慈烺温言安慰,同时以共商军议的名义,邀请孙传庭到洛阳。   洛阳位在开封和潼关之间,距开封四百里,潼关五百里,差不多就在一个中间的位置,朱慈烺不方便去陕西,但又急于和孙传庭相见,选洛阳正合适。洛阳是古都,可以凭阑怀古,也可以青梅论酒,更可以就辽东局势,如何面对建虏年底的入塞,向孙传庭当面请教。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朱慈烺急于知道孙传庭的看法和想法。   当然了,书信可以交流,但远没有当面痛快。更何况,朱慈烺一直想要见一见这一位大明朝最后的能臣和柱石。传庭死,明遂亡,张廷玉之言,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张廷玉之言虽有些夸张,但其中的道理却是清楚可见,孙传庭之后,大明朝再无一个能总览全局的督师,马士英史可法都是功过参半,聪蠢一身,无法有效指挥麾下的总兵,后起之秀的堵胤锡虽然虽然有才能,但没有威望,无法有效的总览江南的战局,制辖麾下的总兵。孙传庭却不同,孙传庭既有酷吏之称,又有聪慧之智,既能杀贺人龙,也有能令贺人龙的旧部俯首贴耳的手段,而这,是马士英和史可法和一干南明重臣所没有的。孙传庭如果没有亡,能从陕西逃到江南,不管是总督江北或者是担任南京兵部尚书,南明都不会轻易而亡。   但真实的历史却是残酷,所以朱慈烺只能悲,只能叹。   八月十六日,崇祯帝派遣的犒赏使,内廷三公之一、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到达开封。   十七日,朱慈烺在开封城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犒赏仪式,宣读崇祯帝的犒赏圣旨,所有参战士卒每人一两赏银,受伤有功者加倍,死者抚恤,侯恂擢湖广督师,丁启睿擢南京兵部尚书,各位总兵、副将、参将也都论功行赏。虎大威加了都督同知,方国安杨德政都有擢升,小袁营的袁时中被任命为参将,二当家刘玉尺被任命为游击,驻扎卢氏县。左良玉虽然在灵宝县大意兵败,但“瑕不掩瑜”,朝廷仍然予以重赏并大加赞誉,太子少保之外又加了一个大都督。   唯一例外的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功过相抵,朝廷对他不奖不罚——照朝廷过往的规矩,肯定是要罚的,袁宗第一万人居然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其后你又没有什么追击到,当然是有过,当然是要罚的,但这一次开封大胜,从崇祯帝到一应官员都心情大好,太子又为他掩饰了几句,算是帮他渡过了难关。   杨文岳是忠臣,有节气有胆量,但在军略之上却没有过人之处,此战之后,朱慈烺思谋着要将他派到民政部门,比如工部,户部。为臣者,并不需要所有人都是军略之才,民政亦十分重要,杨文岳之强不在统兵,放在中央民政两部,或许能发挥他的长处。   犒赏仪式之时,杨文岳正带着兵马,在豫南追击袁宗第,而虎大威则是击溃了担任疑兵的李双喜,正回军开封,不过他并没有捉到李双喜,李双喜狡猾的狠,在兵败之时,提前就已经逃跑了。   至于太子领军的京营,从精武营主将吴襄,左柳营主将马德仁,一直到表现突出的把总阎应元,策反小袁营有功的张名振都得到了奖赏和拔擢,连没有功名的张家玉、侯方域和参谋司的三位参谋都有相应的奖赏。   既然是庆功,当然少不了酒和肉,李自成和罗汝才已经彻底溃败,不用担心他们在周边捣乱,于是朱慈烺不再约束众军饮酒,任凭大家狂饮,不过他本人却只是小饮了一杯——开封已胜,现在他已经在考虑如何面对建虏年底的入塞,只有挫败了此次建虏入塞的图谋,大明朝才算真的是转危为安,到那时,他才可以开怀痛饮。   期间,众官众将都怀着谨慎钦佩的心情,向太子敬酒。   开封之胜,虽然少不了的众军浴血奋战之功,但太子不受朝廷影响,坚定信念,运筹帷幄,却也是居功至伟,别人不知道,丁启睿左良玉虎大威这些剿匪老人最是清楚了,若非是太子领军,任何一个督抚都顶不住京师的压力,不等闯贼疲惫,恐怕就不得不和闯贼展开决战了,那时的生死成败,恐怕就不是现在这番局面了。   敬酒之时,一向桀骜的左良玉显得有点落寞,五里川之功原本应该是他的,但不料他在灵宝县遇到了埋伏,主力骑兵损失大半,不得不放弃追击李自成的计划,撤回洛阳修整。太子知他兵败,但并没有责怪,反而派人慰问,此次请功,朝廷对他的奖赏一点都没有少,太子对他也始终是和颜悦色,器重有加,但左良玉心中却始终有一股别扭——别人都是风光满面,打了胜仗,唯独他是灰头土脸。左良玉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傲气的,众人都胜唯他败的场面,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尤其是见到儿子左梦庚开怀痛饮,毫无羞臊之后,他就更是郁闷了,只喝了几个大杯,他就醉了。   亲兵扶他回帐。   左良玉的一些亲信将领也都有一些落寞,但并不是所有的左营将领都郁郁寡欢,像马进忠王允成等人就是大怀痛饮,喝的欢畅,一点都没有受到左良玉在灵宝县兵败的影响。   朱慈烺冷眼观察,对左营的亲疏远近,已然有了相当的了解。那些开怀的将领,大部分都不是左良玉的亲信,如果要削藩,都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同日,京惠商行从江南转运来的又一批粮食抵达开封。   照朱慈烺的倡议和命令,河南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建设,从官家的城墙到乡野的寺院,都开始大兴土木,连番建造。   也因此,从吴甡侯恂到河南巡抚高名衡才越发的就紧张,不论修城或者是盖寺庙,所有的工程都不是一日能完成的,如果没有后续的粮米,这些工程怕都是要荒废,甚至会引起大乱。但太子却气定神闲,告诉他们:放心,银子会有的,粮米也会有的。我朱慈烺答应的事,绝不会反!   吴甡相信,侯恂怀疑,高名衡惶恐不安。 第五百六十九章 秦王之罪   十八日,太子朱慈烺连王德化,带着在豫的所有文武官员和监军太监在襄城举行了一场隆重而庄严的祭祀礼。   襄城,原三边总督汪乔年血战殉国之地,英雄之所,汪乔年是钱谦益的学生,正宗的东林嫡传,其就义之壮烈,被李自成割去口舌,五马分尸,历史罕有。当日随汪乔年一同不屈战死的有总兵张国钦、张应贵,参将李万庆(原流贼射塌天),随行的西安同知,在地的襄城典吏,一百三十名儒生还有两千名的将士。太子朱慈烺将每一个在襄城牺牲的儒生和将士的名字,不论贵贱,都刻在纪念碑上,更将崇祯帝为汪乔年亲写的祭文,刻在了石碑上,立在襄城城门之北,以为百姓所知。   消息一出,不但襄城,整个河南都轰动了。   上午,朱慈烺率河南的文武百官,亲自为汪乔年的碑文揭幕。   与此同时,参与了襄城之战,在襄城有罪的几名闯营中小掌盘被公开斩首。   “国之大者,在祀与戎”,朱慈烺高调纪念汪乔年及一帮英勇就义的朝廷官员,既是褒扬忠义,也是用实际行动对天下有志之士喊话:忠臣千古,朝廷不会忘记,不会亏待,而对叛贼逆臣也不会手软!   祭祀之中,朱慈烺不动声色的观察左良玉。   汪乔年之死,左良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左良玉面无表情,既没有假惺惺地掉泪,也没有羞臊的惭愧,站在武将之前,随着仪官的命令,对汪乔年的碑文和衣冠冢行礼,动作一如平常,就好像汪乔年之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左良玉果然是宦海沉浮,城府极深。   二十日,项城,汪乔年之前的三边总督、原兵部尚书傅宗龙的殉国之地,太子朱慈烺率河南的文武百官亲临,和襄城一样,立碑纪念,刻崇祯帝的祭文立于傅宗龙的殉难之地,为傅宗龙祭奠、招魂。太子朱慈烺一连三日都红了红框,谁说大明年末没有忠臣,傅宗龙汪乔年皆是万中表率!   傅总督,汪总督,千古!!   所有的一切,并非是朝廷的旨意,而是朱慈烺的所思所想。当然了,在这之前,他将自己的计划禀报给了崇祯帝,并获得了崇祯帝的允许。   一切完毕,朱慈烺已经准备要班师回朝了,而在这之前,他要和孙传庭的见一面。孙传庭已经从潼关出发,向洛阳而来,三到四日就可以到洛阳,但忽然的,一个消息传来,袁宗第率领的一万逃窜流贼突破了官军在豫南设置的防线,从豫南突进到了陕西洛南,原本已经向洛阳进发的孙传庭听到消息,立刻回转,督帅各部,围堵袁宗第。军情如火之下,他肯定是不能到洛阳了。   朱慈烺心中惋惜,但没有办法,剿匪乃是当下的第一要务,其他事都要放到一边,不然崇祯帝怪罪下来,连他这个太子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见面,于是朱慈烺写了一封长信给孙传庭,将自己对剿匪的一些想法和看法,说给孙传庭知道,又将五百杆新式的遂发鸟铳、左柳营现在所使用的火绳枪,一共四千杆,还有剩下的全部火药,都装上车,令河南总兵陈永福带兵押送到潼关,亲自交到孙传庭的手中。在粮饷极度紧缺的情况下,朱慈烺无法给予孙传庭太多的钱粮支持,只能将京营中的火器转给孙传庭一部分,希望在得了京营的火器,尤其是遂发枪之后,孙传庭建立车营兵的速度,能进一步的加快。   除此之外,朱慈烺还为孙传庭准备了另一份大礼,那就是一封弹劾陕西秦王朱存极的奏疏。   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潼关,孙传庭殉国。   十月十一日,李自成进入西安,大批官员选择为国殉难,巡抚冯师孔投井死,按察使黄綗自尽,长安知县吴从义,指挥崔尔远同死,秦王府长史章尚絅上吊自杀。原任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都司吏邱从周等人因大骂李自成而被处死。参政田时震则因为不肯接受李自成委任的官职而被处死。   寓居在西安的孙传庭夫人听闻贼兵进城,率孙家二女三妾投井自杀,只有年仅八岁的幺子孙世宁侥幸逃生,被一老翁收养,为孙家留下了一条根。   大厦将倾,危急关头,这些人还是忠于大明朝,忠于心中的道统。   然西安城中最尊贵,地位最高的秦王朱存极却投降了李自成,并被封为了权将军。   秦王朱存极是大明朝第一个向李自成投降的亲王,之前分封在汝宁的崇王朱由樻虽然在汝宁快要失陷之时,有动摇投降的嫌疑,但并没有真正实施,汝宁城破后,他和王妃被李自成掳至泌阳县杀之。   所以秦王朱存极是第一人。   朱存极一直苟活到了1646年。   享尽荣华富贵,危急关头,却屈身投贼,更不用说在孙传庭在陕西练兵期间,秦王朱存极极尽吝啬之能,一两银子也不肯资助孙传庭,李自成兵临城下之时,也不曾拿出金银犒赏官军,甚至不愿意出钱为守城将士购置冬衣,鼓舞士气。反倒是李自成进城之后,他向李自成进献大量金银,以图保命。   秦王朱存极之恶,甚至超过福王,福王还有一点骨气,躲在寺庙之中,不向李自成投降,最后被抓了出来。秦王朱存极却是屈膝主动投降。   这一世,朱慈烺知道了秦王朱存极更多的恶迹。   而其中一条令他大喜。   崇祯十三年,蛰伏在商洛山中的李自成听闻中原大旱,知道时机来了,于是整顿兵马,准备到河南搞事,但大军出行需要粮草支援,彼时李自成军中并没有多少军粮,兵马也不多,不敢直接攻取周围的州县,于是他便派人向商州最大的一处庄园借粮,而这处庄园正属于秦王府。   听起来不可思议,小小流贼,居然敢勒索秦王的庄田,但更不可思议的是,秦王府居然低头了,一番讨价还价,李自成从秦王府拿到了一百石(一万斤左右)的粮食,条件是不得侵扰秦王府各处的庄园和产业。虽然整件事情秦王府的人并没有出现,只是庄园的几个管事者从中活动,但一百石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没有秦王府的高层同意,几个管事者焉敢这么大胆?   此件事,朱慈烺前世在野史里曾经读过,今世穿越为太子之后,他一直在思索藩王的治理之策,而福王,秦王,还有那一毛不拔的楚王蜀王,都将是他整治的重点。福王已死,楚王在武昌,蜀王在成都,离得远,所以软骨头的秦王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原本,就算野史记载是真的,朱慈烺也没有办法发作,因为他没有证据。   但现在不同,贾鲁河之战,官军不但击溃了闯营,而且还抓获了李自成的左右手田见秀。   而两年前的那件事,正是田见秀去做的。   田见秀劝降李来亨成功,保住性命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自白状,将这些年所做过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写出来。这是太子朱慈烺的要求,一来是想要了解闯营中的一些内情和崛起的过程,二来,朱慈烺不止是要收降田见秀,更想把田见秀竖立成一个投降的典范,以为那些仍然在为李自成和张献忠效命的中层流贼头领建立一个好榜样,让他们知道,只要他们真心改过,朝廷一定会不计前嫌的重用。   最近这十天,田见秀一直在抓紧写“自白状”,听到太子召见,表面镇定,但走路时腿都软了,在朱慈烺座前跪下,一口一口罪民。朱慈烺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问起当年的事情。田见秀吃了一惊,想不到太子连这事也知道,一边叩首,一边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   朱慈烺听完脸色一沉:“秦王真的不知道吗?”   田见秀这人相当机灵,立刻就听出了太子话中的意思,连忙叩首请罪:“罪民记错了,秦王知情的,知情的。”   朱慈烺不动声色:“好。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的都写出来,记着,你的自白会交给陛下御览,不许有一句虚言,更不许改口,不然欺君罔上,天上地下再没有一个人能救你!”   “罪民知道,罪民绝对老老实实,死不改口。”太子是未来的皇帝,田见秀清楚知道自己改口的下场,再者说,当年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说不定秦王真知道呢。   于是,田见秀他第二次写出的事情经过就和第一次不同了,不再是几个庄园管事胆小怕事,私下和流贼交往,而是受了秦王朱存极的指使。   朱慈烺见了表示满意,将田见秀的自白状,派人送到京师。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朱慈烺操心了,虽然京师里的言官御史都出京了,但清流仍在,只要这件事泄露出来,清流们一定会义愤填膺,大肆弹劾秦王朱存极,文官系统本来就对各地藩王非常不满,见此良机,焉肯放过?兵部尚书陈新甲等人再煽风点火,秦王朱存极怕就是在劫难逃,最轻从一字亲王,变成两字郡王,如果文官们炮火猛烈,朱存极又应对失当的话,被直接撸到底,褫夺爵位,也是有可能的。   严格讲,此事可大可小,小了说,不过就是秦王府的下人们花钱买了一个平安,大了说,秦王府这是在资贼,若没有秦王府的粮食,说不定闯贼出不了陕西,也就不会有从去年到今年的中原大乱,一连三次的开封保卫战更是不会发生,所有的罪责,都在秦王府!   在大明朝,除了通虏,另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就是资贼。   只要罪名落实了,以崇祯帝的脾气,一定不会容情。   当然了,在这之前,朝廷会派人到陕西详细调查,毕竟秦王是太祖始封的一字亲王,朝廷不会马虎处置。   而对于如何应对调查,朱慈烺心中早有了主意,保证到时候让秦王朱存极全身都是嘴也说不清。   孙传庭在陕西练兵,朝廷给予的支持极小,粮饷什么的都需要孙传庭自己想办法。历史上,孙传庭在陕西用强硬手段清理“军屯”,又向大户借粮,有时甚至不得不刀光剑影,如此才好不容易的练出了一支秦兵,但却也将陕西的官绅阶层得罪了一个遍。以至于崇祯十六年,孙传庭带兵出西安时,官绅们额手相庆,认为终于把瘟神送走了。   这一世,如果能扳倒秦王,那么秦王府的财富必然优先用于练兵和赈灾,以孙传庭之能,必然能事半功倍的招募到更多秦兵,将秦兵练的更强。同时的,因为有钱有粮,孙传庭也就不必做那些太过于得罪人的事情,军屯是必须清理的,但找大户借钱借粮的事情,以他领兵部尚书、三边总督之尊,就不必做了。   写完了给孙传庭的信,又处置了田见秀的自白,朱慈烺开始准备班师事宜。   八月二十二日,朱慈烺亲临中牟大营。   今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视察降兵整编的情况。闯营两万受降的精锐,除了四千人被斩首,一万人达不到京营的要求,交给左良玉,最后被京营收编的一共有五千人。这五千人都曾经是贼,能否经得起京营严格军纪的约束,能否对朝廷忠心,是吴甡和侯恂一直都比较担心的问题。   老实说,朱慈烺心中也不是没有顾虑,但此次开封之战,精武营和左柳营都损失不小,为了补充精武营的实力,确保十一月应对建虏入塞时,精武营能发挥出应有的战力,同时限制左良玉的实力,他不得不使用这些原本的流贼兵。   从八月初五中牟县大战结束,到今日为止,一共半月的时间,这半月里,这五千人白天接受京营教官的严格操练,晚上则被思想教导官密集洗脑。和良家子不同,这些当过了贼,做过坏事的降兵,只靠“忠义”两个字是没有办法感召、改变他们的。他们更多关心的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朝廷会不会忽然变脸,将他们也全部都杀了?   为此,朱慈烺召集吴甡侯恂,张家玉梁以樟,还有思想教导官宋天显,进行了数次密议,就降兵的使用,请大家献计献策。吴牲侯恂梁以樟,对降兵的使用始终抱持怀疑的态度,认为降兵不可轻易相信,应该将他们全部打散,分散到各军中。 第五百七十章 十八地狱   张家玉和宋天显则有不同的看法,张家玉认为,流贼兵原本也是出身良善,不过是被生活所迫,或者被流贼裹挟,从而变成了恶人,但他们并非不可挽救,只要朝廷善待他们,晓以忠义,他们对朝廷的忠心,不一定就比良家子少。比如在襄城战死的参将李万庆,他原本绰号射塌天,是一名流贼,但自从被朝廷招安之后,就忠心耿耿,跟着官军四处剿贼,从来没有二心,更不用说战死在叶县的刘国能。   流贼并非不可改变。   宋天显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禀报道,就半个月的思想工作来看,流贼兵心中的顾虑并没有消除,担心朝廷会秋后算账的心理依然存在,要想令他们安心操练,忠心朝廷,就必须尽快清除他们心中的顾虑。   于是朱慈烺最后定下了三条降兵使用的规范,第一,精心挑选,第二,给予尊严,第三,分批使用。   所谓的精心挑选,不止是武力战阵,也包括思想。   所谓的给予尊严,就是每一个被挑选进入精武营的流贼兵,都一视同仁,虽然最初制定的计划是,降兵第一年半饷,第二年全饷,第三年才能和一般京营士卒一样,拥有十亩的饷银田,不过朱慈烺想来想去,决定改变计划,每一个被挑选进入精武营的流贼兵,都可以和良家子一样,享受京营全饷和十亩饷银田。如此,流贼兵就不会感觉到自己被歧视,以至于心生怨气。   最后的分批使用,则是将降兵打散了,分散到各队各营,降兵的总体人数不能超过各队各营的三分之一。   今日是五千降兵第一次挑选,并且加入各营各队的日子。   五千降兵,第一批有一千人考核合格,准予进入精武营,而剩下的四千人,仍需要操练和观察——其实另外四千人也完全可以加入精武营了,但朱慈烺故意延迟他们,一来一下加入这么多的降兵,怕精武营人心不稳,第二,通过分批分次的加入,不知不觉的,就将降兵们分化了,如同是将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年级,高年级的士卒对低年级的会有轻视,低年级的对高年级的则是不服,这一来,就避免了降兵的抱团。各级将官可以分而治之。   此时,合格的一千名降兵穿着最新的甲胄,持长枪大盾,在校台的前方左侧列阵,阵型严整,精神面貌非常不错。有军官和军中的文书,依次为他们分发小木牌。小木牌是士卒身份的代表,上面刻有编号,由士卒随身携带,即便是战死了,也知道士卒姓甚名谁。   拿了小木牌,就等于是精武营的兵了。   而没有通过的四千降兵则穿着布衣,在右侧列阵。望着对面的一千同伴,眼中都是羡慕。   在太子到来之前,思想教导官宋天显已经大声宣布了精武营的待遇,每一个人考核合格,进入精武营的降兵,都享受精武营的全部待遇,每月二两五千的饷银,战死受伤有抚恤,每人十亩田的饷银田,回到京师后,立刻就可以分发,饷银田退伍归还,但军功田永远归个人所有,子弟传承——就明末来说,这样的待遇简直是一般士卒不敢想象的,降兵们忽然明白,怪不得精武营的战力这么强,考核这么严,原来待遇竟然是这般的好。   这些人只所以当流贼,本质上不过就是想要混口饭吃,如果当官军的待遇比当流贼好,不但自己,连子弟都有保障,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忠心呢?   “咚咚咚~~”   鼓声擂响,但不是战鼓,而是寂静鼓。   此鼓一出,整个大校场立刻就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了正前面的大校台,看向了站在台上的那个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小小太子。   降兵们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畏惧,不止是因为朱慈烺是朝廷太子,更因为朱慈烺在贾鲁河和中牟县表现出的战意和决绝。   朱慈烺脸色严肃,目光灼灼地望着下面的五千降兵,开始讲话。   “我是太子,但我今日不是来训话的,我只是想和诸位谈一谈,人活一世,除了生存,还有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很清朗,正好又是顺风,清楚的将他所说的每一字都送到了降兵们的耳朵里。   降兵们屏气凝息的静听。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你们中间的很多人,只所以会参加流贼,不是为了自己,乃是为了亲人,你们不忍看他们饿死,所以不得不造反。在此我向各位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在陕西河南发生了,我已经调集钱粮,一共八十万石,正陆续从江南起运,不日就会运到河南,河南境内的流民百姓,只要他们听从调配,就绝不会饿死!”   降兵们微微骚动。   这样的话,他们以前并非没有听过,各地父母官都曾经做过这样的承诺,但最后却都食言了,但朱慈烺不是普通的官,而是太子,是大明未来的皇帝,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金口玉言,是要载入史册的,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食言了吧?   “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朱慈烺目光冷烈:“诸位参加流贼,活了自己和家人,但却也害了别人的亲朋和家人,每一个死在诸位刀下的人,诸位扪心自问,有多少是老幼,又有多少是无辜的人?”   降兵们都低下了头。   有的是真惭愧,有的是假装。   “老天爷都在天上看着呢,善行恶果,所有人都逃不过,包括本宫在内,但凡是做了坏事,上天都不会放过。死后都会下十八层地狱,拔舌抽筋,刀锯油煎,永世不得超生,痛苦无法形容!而那些罪行稍轻的人,即便可以投胎,也是转为畜类,做牛做马,辛苦一生,以偿还上辈子的罪孽。而他们的子孙后代,则会因为他们的罪孽,世世代代不能翻身……”   听到此,所有降兵都低下了头。   即使那些胆大妄为,没有愧意的降兵,心中都不免有点忐忑了。   不畏法律,不信主义,但唯独惧怕鬼神和报应,更怕祸及子孙。   这个时代的百姓,大多如此。   “但并非不可转圜,诸位都还年轻,都还有偿还罪孽的时间,只要为国为民,何愁老天爷不开眼?想当年尉迟恭也是流贼出身,造反杀了不少的百姓,最后跟了唐太宗,卫国家,击突厥,西灭吐谷浑,东平高丽,现在不也成了门神吗?”朱慈烺道。   听到此,降兵们都是眼睛一亮。   这些大功绩,并非是尉迟恭做的,尉迟恭也没怎么杀过百姓,但降兵们并不是太清楚,直觉就是相信了太子,更知道尉迟爷爷最后是真的做了门神。   朱慈烺踱了两步,给降兵们一定的消化思考时间,然后忽然问:“诸位可知,我大明朝最大的外敌是谁吗?”   无人回答,即便有人知道答案,但在太子面前,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轻易回答。   “你说。”   朱慈烺抬手指向了一名降卒。   那降卒紧张的话都说不出了,支吾了好久,才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关……外建虏。”   朱慈烺微笑鼓励,又指另一兵:“你说。”   “建虏!”有太子的微笑鼓励在前,这兵回答的很坚决。   看来,建虏是大明之敌这个概念,连闯营降兵都是清楚的。   “不错!”   朱慈烺大声道:“就是关外的建虏,为什么说他们是我们的外敌吗?因为建虏占我辽东土地,杀我汉人,虏汉人给他们做牛做马,当奴隶,他们可不管你有钱没钱,只要你是一个人,他们就要把你掳走,终生不得自由。有人说,建虏在辽东,没有祸害我的家人,关我什么事啊。最初的时候,辽西的百姓,京畿的百姓,山西的百姓都是这么想的,但崇祯二年,四年,九年,十一年,建虏已经四次绕道入塞,京畿保定山西受害严重,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他们掳走,赶牲口一样的带回了辽东,再也不能回家乡,山西保定之后就会是山东,河南,陕西,甚至是江南!”   朱慈烺环视降兵:“而这,正是朝廷需要诸位的地方,只要诸位奋起,不但能拯救辽东的百姓,也能避免从你们的家人亲朋,被建虏掳走,更能将功赎罪。改过自新、建功立业!”   降兵们又骚动。   虽然是流贼兵,虽然很多人不识字,但并不表示他们不知道天下事。建虏占据辽东,祸害京畿山西,凶残无比的行径,他们所有人都听过的——建虏人,茹毛饮血,总是和我们汉人不一样的,我们不能让他们骑在头上。如果能打败建虏,不也能和尉迟爷爷一样,将功赎罪吗?即便不能当门神,也不用下油锅了吧?   朱慈烺的话,轻易就把降兵们心中的血点燃了。   朱慈烺感觉到了降兵们情绪的波动,于是继续道:“建虏人想要的,只是我们汉人的美女和钱财吗?不,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坐我们汉人的江山,做我们汉人的主子!随意奸1淫我们的妻女,将我大明的大好河山,变成他们的跑马场,就像蒙古人一样,建立他们的王朝,将汉人列为最低等的下贱人。可两百七十年前,我们刚把蒙古人赶走,现在还要再让他们回来吗?”   降兵们的情绪波动更明显。   只差把那个“不”字喊出来了。   朱慈烺趁热打铁:“好男儿当杀敌报国,去开疆扩土,而不是欺负百姓,所以今日我只有三句话要和诸位说,第一,诸位从今日起就是我精武营的将士,是我的袍泽了,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只要从今日起忠心朝廷,杀敌报国,朝廷就绝不会亏待你们!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降兵们都如释重负。   “第二,你们中间大部分都是陕西人,这些年陕西遭了灾,年景不好,如果你们在陕西还有家人,可以告知军中的文书官,由京营负责把她们送到京师,和你们团聚,所有费用,皆由京营承担。”   “第三,京营是皇帝的亲兵,是我大明朝最精锐的部队,现在由我统领,是未来要和建虏决战的部队,诸位如果是爷们,就去杀建虏,收辽东,流芳百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与门神爷爷尉迟恭同列。如果胆小了,害怕了,现在就退出精武营。如果现在不退,以后在战场上畏畏缩缩,或者有什么二心,我绝不会轻饶!”   说的最后,朱慈烺声音越发严厉。   当然无人退出。   静寂之中,忽然有一人从太子右首边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振臂大吼:“我等愿跟随太子殿下,改过自新,杀建虏,收辽东,忠心朝廷,矢志不渝,有违此誓,天必噬之!”   乃是田见秀。   自从劝降李来亨成功,完成太子交给他的任务后,又照太子所说,写了自白状之后,田见秀算是彻底的放开了心防,不再装模作样的摆架子,而是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些工作,据侯恂说,田见秀主动给降兵们做思想工作,他是陕西人,又是李自成的左右手,他说出来的话,有时比思想教导官更有说服力。见他工作积极,侯恂便许了他一个八品以下的小官职,如此,田见秀的干劲就更大了,比如他说,李自成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节俭,又说李自成是一个无能的男人,所以没有子嗣。   初听到时,朱慈烺对田见秀的无耻,颇为不屑,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安抚降兵,还真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有田见秀带头,降兵们立刻群起响应,振臂高呼:“杀建虏,收辽东,忠心朝廷!有违此誓,天必噬之!”   五千人齐声呐喊,声震天地。   在场的文武官员,对太子的演讲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先用善恶相报、十八层地狱做恐吓,再用建虏的威胁拉成统一战线,最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之以利。   就算是有些流贼降兵心中还有一些二心,但在太子的热血鼓动之下,怕也是要烟消云散了。   吴甡和侯恂都是叹服。   一干总兵们更是连连点头。   众文武之中,一双复杂、带着恐惧的目光,盯着朱慈烺不敢放,却是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处置李岩   黄昏,朱慈烺在自己的中军大帐里,召见了两个人。   李岩和红娘子。   壕沟之战,李岩侥幸逃生,其弟李茂却惨死在壕沟之中,其后他本人和红娘子都做了官军的俘虏,连续的打击令李岩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不但颓废,而且沉默寡语,做俘虏的这二十天里,除了和妻子红娘子偶有交谈,期间几乎从不说话,不修边幅,每日里坐在帐篷外发呆,又或者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照太子的叮嘱,李岩和红娘子都是被特殊关照的对象,不但准许他们两人单独住一个帐篷,饭食保障供应,而且行动不限制自由,大营范围里,允许他们随意走动。当然了,需要有军士的跟随。   朱慈烺虽然忙得要死,但却也没有忘记关注李岩,每日黄昏的简报,都会有李岩最新动态的汇报。偶尔,他还会做出一些批示。   除了发呆和仰望天空,李岩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医务帐——刚刚被俘时,李岩肩膀有伤,医务官李儒明亲自为他处理包扎了伤口,此后两人好像是交成了朋友,李岩每日都会到医务帐,有时甚至会帮忙搀扶伤兵。开封之战官军虽然胜了,但却胜的很是惨烈,轻重伤兵将近有五千人,更不用说还有流贼的伤者,十几顶巨大的医务帐就仿佛是一座座人间地狱,又像是一个个屠宰场,每日里惨呼疼叫,鲜血淋淋,没有麻醉药的士卒,忍痛做各种手术,又或者在高烧中大喊大叫,胡言乱语。个中惨相,朱慈烺见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因为他担心自己会吐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决战五日之后,该处理的伤员都处理了,医务帐的惨烈程度稍微降低了一些,但依然不是什么好去处,李岩却坚持每天都去,有时候甚至能待上整整一天。   李岩,真是一个怪人。   “罪民李信、徐贞娘拜见太子殿下。”   李岩已经恢复了本名李信,徐贞娘则是红娘子的名字。   两人进到帐中,向朱慈烺双膝跪拜。   朱慈烺坐在帅案后,第一次近距离的仔细观察李岩。   方巾,青白的长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矍瘦,胡须微微,和传说中一样,确实是一个大帅哥。   只是精神不太好,说话有气无力,双眼无光,病病恹恹的。   看来,他还没有从开封之战的大败中走出来。   叩拜之后,李岩跪立不动,目光平视前方,不看坐在帅案后的太子,只是看着帅案。   至于红娘子,已经是熟人了,在京师时,朱慈烺曾经探过她两次,每一次都是被她痛骂,后来朱慈烺便不去了,只是令人将流贼在各地肆虐、屠戮百姓的塘报送给红娘子看,但红娘子不识字,而且也不愿意看,于是朱慈烺就命令两个看守她的女官每日读给红娘子听,每日读两篇,一天不落。刚开始红娘子是抗拒的,始终捂着耳朵,但时间长了,她多多少少的总算是听进了一些,知道了各地流贼做下的滔天恶事,然后她的抵触情况就没有刚开始那么强烈了,不过这并不表示她屈服了。   朱慈烺带着她,前来开封战场的途中,她不止一次的想要逃跑,但都被抓了回来。   此时再见过太子,红娘子已经失去了在京师时的强大战意,跪在丈夫身后,低着头,静静地不说话——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她以前认为百分百正确,天理所在的地方,现在看起来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起吧。守信,赐座。”朱慈烺声音淡淡。   “罪民不敢~”李岩和红娘子再一次拜伏在地,李岩道:“我夫妻二人追随李自成,犯下不赦之罪,今日见殿下,唯求一死。”   朱慈烺笑:“坐吧。难道你不想知道李自成败亡的原因吗?”   沉默了一下,李岩木然回答:“罪民这些天已经想明白了。李自成之败,咎由自取。久围坚城,兵马疲惫,目光短浅,不听人言,临阵决断,犹犹豫豫,身处险境,却依然不愿拼死一搏!有此种种,又焉能不败?”   说话间,李岩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但内心的波澜却是压制不住,眉角不住的跳动,牙关也咬了起来。显然,他还在痛恨中。   “还有呢?”朱慈烺问。   “士卒训练不良,战力不强,打不了硬仗。”李岩再答。说完,他就低头不语了。   朱慈烺微笑赞许,点头道:“汉泉所说的这几点固然是李自成败亡的原因,但并非是全部。在我看来,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民心!李自成骨子里就是一个流贼,毫不体恤民力。为了精锐主力,在贾鲁河他抛弃了二十万老弱,中牟县之战,他又抛弃了精锐主力,跟随他的将士都被他弃之如敝履,贾鲁河染红的河水,中牟县累累地尸体,都是他的罪孽,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成大事?”   李岩,字汉泉。   李岩默然。   “再者,李自成只破坏,不生产,所过之处,人烟凋敝,农耕荒废,五十万大军,所有的军需粮草全靠掳掠,如蝗虫一般,到一处,吃一处,祸一处,莫说是中原开封,就算是天下粮仓的湖广,被李自成这么胡搞,怕也会变成赤野千里。”   李岩低头。   虽然没有说话,但对太子所说,他心中已经是默认了,只破坏,不生产是流贼的常态,自从加入闯营,他一直在努力改变,今年在郑州设立知府,管理地方事务,就是在他的强烈建议之下而实施的,不过还没有见到成效,李自成就败了。   成王败寇,他没什么说的,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寇。   “李自成,流贼也,无容人之量,无体恤百姓之心,他从洛阳败退时,为了搜刮军粮,竟然大肆屠戮。这样的人,汉泉以为,不应该败吗?”朱慈烺盯着李岩。   李岩叹口气,再叩首:“该败!”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深深地凝望着李岩:“汉泉能直回我的问题,说明英气犹在。汉泉之才,本宫一直仰慕,若李自成能听从汉泉的谋划,怕也不会败的这么惨。如今我大明内忧外患,辽东建虏狼子野心,窥我神器,张献忠在南方屠戮百姓,我京营新建,千头万绪,急需像汉泉这样的谋略全才,不知汉泉可愿助我外抗敌虏,内平流波呢??”   李岩跪伏在地上,忽然不说话了,只有明烛燃烧时的噼啪声。   大帐静寂了下来。   朱慈烺等待着,他知道李岩松是一个固执的人,对朝廷成见颇深,想要说服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良久,李岩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视向太子,看向那个略显稚嫩,但却雍容尊贵的小小人儿,声音悲凉:“殿下的厚爱,罪民感激不尽。然染黑的白布,不能恢复原先的洁白,折断的竹子,再难长出过去的节气。罪民已经从贼,罪孽深重,能苟活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殿下的恩赐,罪民不敢再有他想,望殿下成全!”   说完,再一次拜伏在地。   这是拒绝了。   他身后的红娘子却是惊得抬起头,眼眶中都是泪水。   她夫妻能不能活命,全在太子的一念间,现在太子不但是给出了活路,而且要重用,但李岩却不从,作为妻子的她,想要劝,但又知道劝不住。   朱慈烺脸色沉了下来,李岩的顽固,超出他的想象,都到现在了,居然还不归顺朝廷,难道是想要为闯贼李自成殉葬吗?这么多的苦心和礼遇,难道都白费了吗?李岩,你是铁石心肠吗?   一股怒气瞬间从胸腔中澎湃而出,一时,朱慈烺几乎忍不住就要令人将李岩推出去斩了,一了百了。或者像罗汝才一样,押到京师,交给朝廷处置,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现俘阙下,凌迟处死。   站在朱慈烺身后的田守信和巩永固都是怒,两人觉得,李岩真是太不识抬举了,太子殿下都亲自屈尊纳才,要重用于你了,你竟然拒绝,你是脑袋锈掉了吗?   不过,朱慈烺还是冷静了下来。   为君为将者,最怕的就是怒。   所谓君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怒气会让人丧失理智,失去判断力。   清代名臣林则徐少年时性情刚烈,脾气急躁,其父林宾日亲笔写下“制怒”二字悬于林则徐的书房之内,并为其改名“则徐”,意思是要他控制脾气,处事舒缓,其后林则徐就将“制怒”当成座右铭,时时警策自己。   康熙赐雍正的座右铭,“戒急用忍”,也有此中意思。   朱慈烺站起来,在案后踱了几步。   他隐隐意识到,李岩的顽固,可能跟弟弟的身死有关,李岩对弟弟心有歉意,在弟弟为自己而死的情况下,不愿意独活。   李岩不能放,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尤其是在李自成还没有被剿灭的情况下。但也不能杀——古来的仁君,都秉持不杀人,少杀人,朱慈烺不敢向他们看齐,但总想着尽可能的少杀人,尤其是李岩这种有才德的人。与之相反,对那些祸国殃民的勋贵王族,从朱纯臣徐允祯,一直到最近的福王和秦王,他始终都抱持着必杀之心。   想一想,朱慈烺心中有了主意,目光看向李岩,冷冷道:“李岩,你跟随李自成,为祸中原,罪孽深重,一死难以赎罪。我听说这几日你在医务帐留连,想必你对医术颇有兴趣,既如此,我就罚你一生学医,治病救人,以赎前罪吧。记着,没有我的允许,你一辈子也不能离开军营!否则,我必不宽容。”   听到太子的处置,李岩愣了。   哀莫大于心死,他抱了必死之心,在忤逆太子的情况下,他以为太子必然会大怒,但想不到,太子居然忍了他,一辈子不能出军营的惩罚听起来很严厉,但其实却是一条活路。   李岩身后的红娘子大喜:“谢殿下,谢殿下~~”喜极而泣,连连叩首,已经是哭了出来。   相比于李岩,女人的心思总是比较软,在京师时她顽固对抗,死也不怕,但当见到丈夫,见到闯营这场稀里糊涂的大败,又知道闯营的一些恶事,特别是李自成独自逃生,不顾兄弟们的行径,令她心灰意冷。现在,她只想和丈夫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战阵杀伐,兵戈铁马,她已经不想再经历了。   朱慈烺脸色冷冷。一挥手:“下去吧。”   李岩跪着不动,脸上表情复杂无比,惊讶,木然,不理解,或许还有一丝的不接受。   红娘子使劲拽他的袖子,哀求道:“相公,快谢恩,快谢恩啊!!”   良久,李岩终于长叹一声,跪伏在地。   “走吧李公子。”唐亮声音冷冷。   ……   等李岩和红娘子退出后,朱慈烺坐在帅案后,心中微微叹息,他能感觉到,李岩只所以不降,还是因为抱持了最后一丝对李自成的忠心,一个人的顽固,或者说是愚忠,可以到这种地步吗?即使已经兵败,即使已经看清了主上的真面目,却依然要矢志不渝的追随到底吗?   夜晚,朱慈烺巡营归来,刚进了大帐,解了披风,唐亮就呈上了一碗热汤,不用问,又是颜灵素做的,朱慈烺心中涌动着暖意,在案后坐下,用小勺品尝,眼睛不经意一抬,发现一个小孩正躲在帐门口帷幔处,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偷偷向他张望呢。   放下小勺,招手笑:“小宝,来!”   小宝却也不惧,见太子招手,立刻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旁边有一双玉手想要拉他,但却没有拉住。   朱慈烺抱起小宝,亲他红扑扑、柔软的脸蛋。小宝却是抗拒,双手推他的嘴,扭头喊:“姐姐,姐姐~~”   田守信和唐亮都是笑。   帷幔处,那个静若西子的倩影已经跪下了……   ……   八月二十三日,朝廷援救开封的大军,分批从开封启程,返回原驻地修整,开拔之前,朱慈烺举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军议,布置下一步的战略,凡参将以上的将官都参加。   如今,李自成下落不明。(高氏和牛金星虽然在陷在了朱阳关,但官军并不知道,以为他们已经随李自成逃跑了)袁宗第的残兵从南阳府逃回了陕西洛南,三边总督孙传庭正在调查兵马围剿,河南地区已经平静,加上河南流民众多,粮草从江南转运不易,留在河南的十几万官军要尽速挪到需要的地方,以减轻河南的粮草负担。 第五百七十二章 捋虎须   挪到哪里呢,当然是湖广。   侯恂是湖广四川督师,丁启睿也被任命为了南京兵部尚书,(原南京兵书尚书熊明遇转为南京工部尚书)接下来剿匪的重点就要转到湖广,重点剿灭张献忠和革左五营。   左良玉的九万兵马,连着方国安和杨德政的一万,孔会贞的三千四川兵,由侯恂统一督帅,兵分三路,从河南压向湖广。至于杨文岳虎大威的两万保定兵,则是返回保定修整。原本,侯恂想要将两万保定兵也带到湖广,归自己节制,但朱慈烺不同意,湖广已经有凤阳总督马士英,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加上左良玉的大军,官军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历史上,张献忠在湖广搞大,并非是官军兵力不足,而是统筹调派无方,只要侯恂和马士英齐心协力,统筹得当,打败张献忠并不是问题。照估计,张献忠现在的人马不过几万人,精锐连一万都没有。只是凭借游击战术的娴熟,将官军耍的团团转。   但没有了李自成的策应,张献忠一个人已经难以在湖广掀起什么大波澜,加之左良玉历来就是张献忠的克星,又有黄得功等猛将相助,只要官军稳扎稳打,将张献忠完全歼灭,并不是难事。   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粮草,只能希望南方各省多辛苦一点,多从湖广调粮了。   另一个原因是,建虏十一月就是入塞了,杨文岳的保定兵虽然不甚精锐,但也还有一战的能力,马上就要九月了,十月返回保定,修整一月,十一月参加京师保卫战正合适。   见太子拒绝,侯恂自也不敢再说。   山东总兵尤世威回山东驻地,剿灭王俊在鲁东的叛乱。河南总兵陈永福负责河南湖广边界的防御。这一次开封大胜,陈永福表现突出,而河南又是重点,所以罗汝才的降兵,大部分都分给了陈永福,现在他麾下的兵马,有将近五千人。而小袁营经过整编,只留了两千五百精锐,被派驻到卢氏县,和朱阳关一起守卫陕西河南的中段边界,以防流贼再逃回河南。   分派完任务,朱慈烺鼓励众将,奋勇杀敌,全力剿贼。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望诸位早日剿灭张献忠,完成肃贼大业,我在京师等候诸位的好消息!”   朱慈烺道。   很快,太子吟的这首诗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南京。柳如是绣屏斜倚,玉指轻拈着信笺,轻声而念,如烟的眼波里都是赞赏。   靠在木床里的钱谦益捻着胡须,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太子诗句里奔涌着帝王之气。果然是大明国本啊。   ……   最先开拔的是太子领军的京营,八月二十三日的上午,京营从开封出发,渡过黄河,向京师而去。在豫的所有文官武将,在侯恂杨文岳高名衡左良玉虎大威等人的率领下,为太子送行。   武襄左卫和锦衣卫的团团护卫之中,银盔银甲的太子朱慈烺在唐亮的搀扶下翻身上马,向躬身送行的文武百官单手虚扶,田守信一甩浮尘,道一声起,众人平身。马上的太子微微一笑,目光环视面前的每一个人,从侯恂杨文岳,一直到后面的袁时中,左营大将马士秀和王允成,每个人都能清楚感觉到太子投来的柔和目光。   “此次回京,诸位在沙场上的英勇表现,我必一一禀告陛下。”   “来日功成,我在文华殿恭候诸位的到来。”   像是承诺,又像是憧憬,说完这两句,太子拨转马头,向北而去。   “恭送太子殿下~~~”   文武百官再一次的躬身,等太子身影远去,武襄左卫铁蹄踏过,众人方才直起身来。望着向北进发的京营大军,脸上的表情都是叹服——国本如此,大明中兴可待啊。   太子的京营之后,左良玉的大军接着启程,侯恂任湖广督师,督师府就设在了襄阳,丁启睿到南京赴任,也要经襄阳,所以这两位大人随左良玉一起走。侯恂的两个儿子,侯方域留在归德准备乡试,三子侯方夏随父亲到襄阳就任。   左营人马众多,此番起行可谓是声势浩大。   侯恂是左良玉的恩公,左良玉对之十分尊敬,自从侯恂到军中后,他每日清早都会到侯恂帐中请安,为保侯恂安全,他特拨了自己最精锐的三千人马为侯恂的督师标营。侯恂甚为感动,昨夜他和左良玉再一次的长谈。将自己湖广剿匪的理念和想法说与左良玉,并与左良玉探讨。   “但恩公一句话,良玉十万人马,随恩公调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良玉也绝不推辞!”   左良玉慷慨回应。   侯恂很感动,对左良玉很满意。   不过当把侯恂和丁启睿送上马车,又和侯方域侯方夏微笑点头,等两个老大人的马车远去之后,左良玉脸上的慨然却变成了阴沉。   侯恂是他的恩公,没有侯恂就没有他现在的一切,对侯恂,他当然要尽力而报,不过这并不表示他对侯恂会言听计从。侯恂说,太子雄才大略,聪睿绝顶,未来必是圣君,言里言外,是要他收敛桀骜之心,不要再存保持实力的私心。左良玉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太子是聪睿,不过他也不是傻子,他左良玉这些年做了这么多桀骜的事情,杨嗣昌汪乔年之死他都负有责任,上上下下又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如果没有了兵,他左良玉还能安稳吗?不需要多,只需要一个御史,就足以令他问罪下狱。   所以,仗要打,实力也要保存。   这两件事要并行不悖。   另外,此次开封之战,官军取得了压倒性的全胜,唯一的一次失利就是来自他左良玉,左良玉心情一直都很郁闷。虽然太子将闯营的一万精锐降兵都交给了他,甲胄兵器也是不吝给予,展现出了对左营绝对的信任和器重,但左良玉心中却明白,太子对左营还是有所提防的。   马进忠原本是他左营人马,但被暂调到了京营,开封战役结束,他原本以为马进忠会回归他左营的编制,没想到太子却提也不提这件事,现在马进忠的三千多人马跟随太子返回京师,算是彻底和他左营分道扬镳了。   左良玉倒不是在乎这三千人马,而是觉得太子有“削藩”之心。   更不用说,在归德驻军的那段时间里,太子每日都会到他左营之中巡视,和中下层军官打的火热。开封大胜之后,趁着他率领骑兵,追击李自成之时,太子和他军中的将官联络的就更是热烈,战马甲胄不吝赏赐,现在军中从士卒到将官,每个人提起太子,都是满脸敬佩,眼神也都是忠心。过去,左营将士以他为尊,下来才是朝廷,但一场开封之战,情况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左良玉能感觉到,所以他很警惕。   他想着,必须在左营整顿一下了,免得失去了对整个左营的控制。   在左良玉心思复杂,想要将左营牢牢控制在手中之时,另一路准备启程的大军,保定兵的统帅杨文岳却有不同的想法。   “军门,你不再想想了吗?”虎大威抱拳,对杨文岳的想法,他很惊讶,同时也不赞同。   军门,总督的一个尊称。   杨文岳脸色严肃的摇头,远望天空,叹息道:“我已经想过了,我带兵不利,致使闯贼残余袁宗第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其罪大焉,朝廷虽然没有责罚,但我自己岂能没有自省之心?自我请罪,辞去保定总督,正是应该。”   “军门!”   虎大威跟随杨文岳时间虽然不长,但对杨文岳的气节和为人,却是深为佩服,想到杨文岳自行请罪,保定总督肯定是不保,眼眶不由就红了。   杨文岳却是笑:“你不必难过。经过这些年,我也是明白了,我并没有带兵之能,勉强为之,说不定会铸成大错。既如此,还不如早点脱身。寄情山水,寒江独钓,逍遥于天地之间,岂不美哉?”   虎大威不再劝,只抱拳深躬到地。   虽然自我请罪,但朝廷的旨意没有下来之前,杨文岳还是保定总督,还是要带兵返回保定。   ……   左良玉和杨文岳之后,尤世威的山东兵也开拔,小袁营也前往驻地卢氏县,而随着袁时中一起行军的,还有田见秀。因为田见秀的优异表现,朱慈烺决定赐予他一个无品的“宣抚使”的职位。朝廷正式的宣抚使是从五品,但大明朝官员任命制度极其严格,像田见秀这种没有功名的人,是不可能被授予七品以上的正式官职的,能授的只能是锦衣卫之类的荣誉职,这一点,连朱慈烺也没法改变,只能在田见秀的“宣抚使”之前加上四个字,那就是“陛下钦命”,如此虽然没有品级,但却给了极大的荣誉。   田见秀的目的地是西安,他的任务是配合三边总督孙传庭追剿、招抚,陕西境内的残余流贼。以田见秀的名气,就算招不到流贼,但却足以对流贼的军心士气造成巨大打击。   具体如何使用,还要孙传庭斟酌。   “殿下放心,李自成本人不敢说,但其麾下的一些中小掌盘,臣都有信心把他们招抚!”受命时,田见秀慷慨陈词。   为了护卫他的安全,朱慈烺特命陈永福派了一百卫队给田见秀,这一百人都是河南人,不怕田见秀这个陕西人起异心。   ……   短短三天时间,原本聚集在开封附近的十几万官军先后离开,开封周边清静了不少,但整个河南却反倒是更加喧闹了。尊照太子的命令,河南大兴土木,从开封洛阳一直到许昌汝州南阳,到处都是工地,修城墙,修官道,翻新官署和寺院,将近百万的流民在各处工地上辛苦劳动,以换取每日的赈济粮。   以工代赈。   太子允诺八十万石的粮米,以赈济河南的百万灾民。   河南巡抚高名衡忙的脚不沾地,在分配粮食,任命官吏,累的直不起腰的同时,心中却有无比的忧虑,最近几天,他连续的夜不能寐,唉声叹气一直到天亮。他不是为自己的官运和命运,而是为了太子。虽然不在朝中为官,但朝中的情况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户部没钱没粮,内廷也是空的,八十万石又是一个天文数字,太子殿下又要到哪里去凑集呢?   而流民每日需要粮米数量巨大,三天前刚送来一批粮米,但眼看今日就又要用完了。   “抚台,有粮食到了!”原开封七品推官,现在升任六品布政司经历的黄澍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哦~~”高名衡惊喜。亲自去迎接。   又是京惠商行,通过运河将南方的粮米转运到山东济宁,再通过宋朝的旧运河,将粮米送到开封来,算上今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而高名衡也已经知道,京惠商行背景不简单,其后怕是有太子的影子,不然京惠商行不会运粮食给河南巡抚衙门,但却不要现银,只要他高名衡写收据、打欠条即可,何时还账,怎么还,京惠商行却一个字也不问——兵荒马乱的时代,收据欠条最不值钱,何况还是官府的,说翻脸就会翻脸。单纯逐利的商人,绝对不会这样做。   当然了,京惠商行运来的粮食并不便宜,一石五两五钱。比一石三两三钱的平价多出了二两。   但能赊账,且大量供应,朝廷没有理由不用。不要说五两,就是十两,只要能赊账,缓解当前的燃眉之急,给流民发出赈济粮,高名衡也会毫不犹豫的写下欠条——官府向商人借钱、写欠条,在明末时候已经不稀罕了,孙传庭在陕西就是这么搞的。但孙传庭是强迫,不借也得借,京惠商行却是自己送上门,所以高名衡对京惠商行非常好奇,当听说这一次的粮食是由京惠商行的老板赵敬之亲自押送时,他决定亲自去见一见。   不想,等到赶到朱仙镇码头时,却没见到赵敬之。   只知道赵敬之接到了一封信,只看了几眼就晕过去了。现在赵老板已经坐船返回济宁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高名衡有点担心,莫不是粮米运输出现问题了?如果是,他恐怕也得晕过去。   “不是。”一名京惠商行的伙计哭着向他说:“抚台大人,我们少东家被害了。”   “少东家,怎么回事?”高名衡惊。   “我们少东家赵直,在京师坐镇总行。三天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京营提督,小襄城伯李国祯活活打死了!”那伙计泣不成声。   高名衡大惊。   …… 第五百七十三章 李国祯猖狂   历来,从开封到京师,都是过黄河,走卫辉、彰德、邯郸、保定到京师的官道。这一条道不但近,而且官道宽敞,适合驰骋。   但朱慈烺这一次却是兵分两路,精武营左柳营工兵营的步兵部队走卫辉、彰德、邯郸的官道,经保定直回京师,其中,刘肇基率马进忠杨轩为前锋,精武营吴襄、左柳营马德仁统领大军在后。   而太子本人连同吴甡率领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等骑兵部队却是过黄河,走怀庆府,往山西而去,设定的路线是经宁山卫(今山西晋城),到潞州卫(山西长治),稍停顿,再往黎城,绕到彰德府的涉县,最后再快马追上前行的步兵部队。   朱慈烺只所以执意要去山西绕一个圈,不止是想要了解山西百姓的生活和各地兵备驻防的情况,以为明年的山西大旱做准备,更是想要见一见山西的两个关键人物:山西巡抚蔡懋德和山西总兵周遇吉。   蔡懋德和周遇吉都是明末忠臣,周遇吉血战宁武关,蔡懋德身死太原城,太子深为敬佩,既然从山西过,当然就要见他们一面,所以提前半个月就派人到太原传令,以剿匪事宜的名义,请蔡懋德和周遇吉到潞州卫相见。   吴甡曾经是山西巡抚,这一次也算是旧地重游。   原本,朱慈烺心情大好,开封大胜,令他一吐心中的郁闷和担忧——历史并非不可逆转,李自成败了,建虏还会远吗?朱慈烺,你大有可为啊!   但刚过了黄河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噩耗,令他心情一下就沉到了谷底。   两天前,京惠商行的少东家赵直,在京师被京营提督、小襄城伯李国祯杖毙了。   第一时间,朱慈烺的气血就往上涌,怒不可遏。   李国祯,这是在挑战他啊。   京惠商行是他的得力臂助,若不是有京惠商行,二十万官军在开封的粮草供给就不会这么及时和充足,论功劳,赵敬之不亚于任何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的总兵。接下来河南粮米的供应,就更是关键了,朱慈烺虽然对河南官绅做出了承诺,但一时却无法凑集到那么多的现银,赵敬之在南方购米,却都是真金白银的支出的,如果要赊账,这中间的躲闪腾挪,节支简用,都需要赵敬之自己想办法。朱慈烺对京惠商行的要求是,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最少得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会有银子给你。   这不是一件能容易做到的事情,但赵敬之默默承受了,没有任何抱怨。   万万没有想到,值此关键时候,赵直却出事了。   赵直,赵敬之的长子,一个非常严谨,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在京师时,朱慈烺见过他两次,对他印象极好,对赵敬之的家教更是佩服,不论长子赵直还是次子赵桓,都是一时人杰,真不知道赵敬之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虽然没有选择入仕,但两兄弟的才识都是不低的,赵桓现在随父亲在江南收购粮米,赵直在京师总行坐镇,照顾生意。正因为有他的坐镇,其父赵敬之才可以安心在江南购粮,以支援太子的剿匪大军,现在赵直被李国祯打死,赵敬之如何还能安心为太子供粮?他一心一意的帮助朝廷和太子,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   再者,人命关天,即使是崇祯帝在关乎人命的事情上都是小心谨慎,李国祯又何敢打死人?   等详细看完军情司的密报,了解事情的过程后,朱慈烺心中的歉意和愤怒就更多。   某种意义上说,赵直是他政策的牺牲品。   自从撬开海运的一丝门缝,朝廷准许广东福建两省的粮米通过海运而不是漕运,直接运到天津,再送京师之后,朱慈烺和负责运粮的沈廷扬有君子约定,除了运送官粮,沈家的船号还要运送京惠商行从广东福建等地购买的商品粮,且是独家许可,除京惠商行外,不能和其他任何粮商合作。   朱慈烺的思谋很简单:海运成本低,京惠商行不但可以依靠低成本的粮米平抑京师的粮价,同时也能扩大市场占有率。   六月中旬是广东福建两省夏粮收获的时间,七月初,京惠商行采购的第一批广东粮米就送到了京师,然后立刻掀起了轰动——京惠商行的粮米,和同行相比,每石差不多便宜一两银子,一斤就相差四五文铜钱,虽然因为运量的原因,不能敞开供应,只能定点定额,但却足以令百姓们轰动了。   很快,京惠商行就声名鹊起,每日不等开门,就有大批的百姓围在门前,等候买粮。   刚开始,其他粮商并没有太在意,以为京惠商行刚开业,是在哗众取宠赚人气,过了这几天就会恢复正常价钱。不想一连半个月,京惠商行的米价始终低廉,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京惠商行所贩售的粮米,并非是漕米,而是从天津转运来的海米。   这一来,粮商们都坐不住了,海米比漕米成本低,这点常识,粮商们还是知道的。粮米这东西不比其他,一旦卖不出去,屯到粮仓中,到一定时间就会霉变,更何况这关系到市场占有率和长期的地盘,于是他们联合起来,一致向京惠商行施压,要求京惠商行不得破坏行规,应该采用和他们相同的市场价钱。但赵直不理。   其后粮商们使用各种办法挤兑京惠商行,比如雇佣流氓捣乱、或者雇人到京惠商行反复买粮,但这些伎俩都被赵直一一看破并化解——朱慈烺事先就有预料,提前给留京的东宫锦衣卫打了招呼,有东宫锦衣卫的暗助,所有敢到京惠商行闹事的人,没有一个能占到便宜。   正面打不开,粮商们又开始使用阴招,有人向赵直发死亡威胁,有人到顺天府告状,说京惠商行藏私,请官府到京惠商行稽查,又有人向朝中的权贵求援,以求除掉京惠商行这个破坏市场行情的老鼠屎,又或者自己也能走海运的后门。   但同样无用。   这一场商战,前后持续了一个月。   其间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却也是惊心动魄。   而后,一些聪明的、胆小的粮商已经看出了京惠商行背景的强大,不敢再和京惠商行争锋,而是悄悄调低了自家粮米的售价。   但一些大粮商,尤其是一些自认有背景的粮商,却仍不愿意服输。他们都在观望,想着广东福建两省的粮米毕竟有限,京师这么多人,看你京惠商行能坚持多久?   而随着开封之战的结束,京惠商行和粮商们的矛盾更加激烈。   河南有百万流民,所需要的八十万石粮米,非京惠商行一家所能承担,为了鼓励粮商们向河南运粮,朱慈烺决定公开的抬高河南的米价,京惠商行运到河南,赊账给官府的粮米,最低五两一石,甚至可以到六两。反正流民也买不起,一两一石和五两一石,对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历来,官府在灾区都是强压米价,造成的结果就是黑市泛滥,有价无米,朱慈烺这一次是反其道行之。给商人足够的利,令他们往河南运粮。   这一来官府的赈灾成本会增加,原本三百万两银子的预算,怕是要增加到四百万两了,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笔银子终究是到京惠商行的口袋里了。   河南米价五两,京师只有三两一钱,那些通过漕运,原本要运送京师的粮米,大部分都不会再北上,而是会转运到河南。但一般粮商可不敢赊账给官府,他们要卖粮,只能卖给有钱的大户和寺院,大户和寺院在官府的强制要求下,都在招募流民,大兴土木,这一来,就间接的减轻了官府赈灾的压力。   原本这是一石二鸟,但朱慈烺没想到的是,这一政策却激化了京师粮商们和京惠商行的矛盾。   因为京师粮商的成本又被推高了,但价钱却在低档。   同样是你京惠商行,同样的粮米,凭什么你在河南卖五两,在京师却只卖二两五钱?你这是在河南赚钱,在京师赔钱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独霸京师的粮米市场,不给其他粮商活路!   事关生死,粮商再一次联合了一起。   不过因为已经意识到了京惠商行的强大背景,所以这一次他们没有再敢蛮干,而是托人找到了小襄城伯李国祯。   为什么找李国祯?   因为京惠商行和京营是有业务往来的,京营的鸡鸭鱼肉,都是由京惠商行供应的,赵直这个人软硬不吃,粮商们约了他好几次,想要谈判,但赵直始终不肯见面,所以粮商们想请李国祯当一个中间人。李国祯是小襄城伯,又是京营提督,赵直不给别人,还能不给李国祯面子?   李国祯风度翩翩,长袖善舞,是京师的名人,和京师富商巨贾颇有交往,这一次太子带军出征开封,精锐将领都跟着去了,独留他主持京营事务,令他十分愤懑。“有志难伸”的情况下,他几乎是每天都喝酒,且每次都喝醉。听到富商邀请,他也没有多想,当晚就赴宴了。粮商们也甚是乖巧,见了小襄城伯,并不提粮米之事,只是一劲的拍马屁灌酒,等喝得差不多了,这才提出京惠商行的事情。   李国祯是小襄城伯,对京师米价的变动,一点都不关注,对粮价商战,更是一无所知,听到富商们不过就是想要见赵直一面,已经喝高了的他想也没想的就同意了——不过就是一个给京营供应鸡鸭鱼肉的商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唤他来见就是了。   听到李国祯召见,赵直不敢怠慢,急急来见。不过进了酒楼,见京师的几大粮商全部在场之后,他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赵直,人如其名,虽然经商有成,但本质上还是一个直性子人,见李国祯喝多了,语无伦次,又懒得和那几个大粮商说话,于是向李国祯客气了两句,转身就走。李国祯喊都喊不住他。   众人面前,李国祯栽了一个大面子。   像李国祯这样的人,最在意的就是面子,加上他心情本就愤懑,这一来登时就勃然大怒!   不过怒虽然怒,但李国祯并没有丧失理智,莽夫一样的追出去,而是起身离席,直接去京营。一番安排之后,半夜时分,派遣一队兵丁,将赵直捉到了京营。   “鸡是死的,肉是臭的,我京营的银子,就那么好挣吗?”李国祯一拍桌子,怒喝。   赵直立刻明白,自己被陷害了。今日他刚往京营送了一批肉,事先他都检查过,绝对没有死鸡和臭肉。   赵直不承认。大声喊冤。   李国祯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一声冷笑:“奸商欺我,来人啊,杖四十!”   正常情况下,杖四十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不想李国祯手下的那几个亲兵想要献宠,暗地里下了死手。   赵直竟然被当场打死了。   李国祯出了一口恶气。虽然打死赵直并非他的本心,不过他也并没有太在意,一个商人嘛,有什么了不起?回到府中倒头就睡,直到被老爹李守锜用拐杖砸醒,一番痛斥,他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赵直虽然只是一个商人,但却是太子特批的商人,京营的后勤补给,只要是京惠商行有的,都要优先使用。更何况京惠商行能通过海运运米,在河南又大肆向官府供应粮米,这样的大手笔岂是一般商人能有的吗?   “如果我料的不错,京惠商行的幕后老板就是太子。赵氏父子是太子的得力助手,你杖杀了赵直,太子焉能放过你?”   李守锜暴跳如雷,双眼冒火,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凸显了出来,拐杖狠狠点地,都快要把地砖点破了。自从李国祯做上京营提督,他就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儿子在太子手下迟早要出事。令儿子辞职,儿子却又不听,无奈,他只能暗中关注,时时提点儿子,但想不到还是出事了。   李国祯是他的独子,他襄城伯府未来的继承人,无论如何他也要卫护。   “就是一商人……再者,我也不是无缘无故,谁让他那么不经打的?”李国祯还嘴硬。   “逆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你以为太子是好欺的吗?”   李守锜怒不可遏,一拐杖就扫了过去,砰,拐杖断为两截,李国祯惨叫一声,被打得翻倒在地。   …… 第五百七十四章 谋晋商   李国祯父子的争执,朱慈烺现在尚不知道,不过就像李守锜预料的那样,朱慈烺已经起了杀心。赵直不能白死,李国祯必须一命偿一命,哪怕他是小襄城伯也是一样!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安慰赵敬之。   中年丧子,这样的打击说是晴天霹雳一点都不为过。   朱慈烺亲笔写了一封信,向赵敬之表达自己的歉意,写着写着,忍不住就叹息,心情也愈发沉重起来。   赵直之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思虑不周,他想到了京师的粮商会用各种手段挤兑京惠商行,但却没有想到,最后的突破口却是在京营自身,现在赵直不在了,京师总行无人坐镇,平抑米价的行动,还能延续吗?更可怕的是,赵敬之在江南买粮运粮的事情,还能不能继续?一旦赵敬之撂摊子,短时间之内他根本无法找人代替,而河南的流民是不等的,一旦没有粮食,填不上他们的肚子,那百万流民随时都可能再起,剿匪成功的成果,瞬间就有可能会毁于一旦……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国祯!   “令郎之仇就是本宫之仇,本宫必报之~~”   朱慈烺最后写道。   给赵敬之写完信,朱慈烺又派人通知河南巡抚高名衡,令他早做预防。同时给军情司发下严令,令他们注意京惠商行在各地的动向。   ……   从怀庆府到潞州卫,三百多里的路程,朱慈烺走的极度郁闷,始终担心京惠商行出此大事之后,赵敬之会支撑不住,连带着河南的赈灾也会受到大影响。吴甡看出了太子心情很不好,小心的问,朱慈烺却摇头,虽然吴甡是他的亲信,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老臣,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告诉吴甡。   直到收到赵敬之的回信,朱慈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情也才稍微安稳了一些,随后忍不住红了眼眶:赵敬之,识大体啊。   赵敬之的回信很平静,信中他说他会回京师亲自坐镇,江南买米和运米之事,交给次子赵桓和几个亲信掌柜,保证不会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计。对于长子赵直之死,只字不提。   而就在接到赵敬之书信的同时,一封从京师发来的请罪书也送到了朱慈烺的面前。   是李国祯。   朱慈烺压着火气打开了看,看完之后,冷冷一笑。   李国祯百般狡辩,但却改变不了妄意杀人的事实。   ……   八月二十九日,朱慈烺抵达潞州卫。   山西巡抚蔡懋德,总兵周遇吉于三日前就已经到达,此时正在城门前迎接。   这两人都是大明忠臣,朱慈烺一直敬仰,今日总算是见了。   蔡懋德标准的文士模样,面容清瘦,三缕长髯,只是眼睛有点不好,照现代说,是近视,而且还比较严重,说话看人总是眯缝着眼睛,背也有点驼,无甚官样,若非身穿绯红的官袍,说他是乡间的教书先生,会有人更相信。   而这一路行来,山西境内虽然土地贫瘠,旱情不减,但民情却还算是稳定。路上经常看到有大批的饥民在官员的带领下修缮河道,挖掘水井,施行的想必也是以工代赈的办法。大一点的市镇,都会有固定的粥棚,饥民们排队领粥,秩序井然。由此可知,身为山西巡抚的蔡懋德做了不少的事情。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山西虽然大旱,但却没有发生贼乱,一来山西人多经商,不仰赖土地,二来蔡懋德处理旱情和贼乱,还是比较有经验的。又或者说,对境内旱情和贼情的处置,蔡懋德萧规曹随,一直都遵循吴甡当年留下来的好办法。   一路而来,望着三晋大地,前巡抚吴甡颇多感慨。看到民生艰难处,有时还会黯然落泪。   周遇吉是猛将,在朱慈烺想象中,应该是身材高大,虎虎生威,不想实际上周遇吉却是一个身材一般且偏瘦,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但目光炯炯,面色坚毅,额头眼角的疤痕清楚的表明了他沙场悍将的身份。   “快起~~”   当两人拜见时,不等田守信喊礼,朱慈烺就亲手去搀扶。   蔡懋德和周遇吉都是惶恐。   太子不但是国本,而且刚刚统军取得了开封大捷,一战击溃了李自成,生擒罗汝才,这是督抚都没有取得过的功绩啊。太子明明可以走彰德,保定,但却绕道山西,显现出对山西的重视,作为山西的文武之首,两人都有点小忐忑,担心出什么叉子,现在被太子一扶,两人心中更觉得没底。   两人的紧张,朱慈烺感觉到了,他温言而笑,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聊山西的风土人情,又有吴甡在旁边搭讪,蔡周二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和忠臣见面,朱慈烺心情大好,一时忘记了李国祯的烦恼,在众人的陪伴下登上潞州城头,遥望城里城外。   潞州古称上党,所谓居山之高,与天为党,是为上党。因其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为了争夺此地,秦国和赵国爆发了著名的长平之战。赵括死于此处。唐宋之时,这里都曾爆发激烈的战斗。   历史已经远去,但峥嵘犹在。崇祯十七年,李自成东渡黄河,出兵山西,进击京师之时,派刘芳亮为侧翼,进攻潞州,明军溃败,分封在潞州的沈王逃散,刘芳亮顺利和李自成的主力汇合。   潞州的城墙是嘉靖七年(1528年)刚修的。城池呈方形,城墙高约三丈五尺,厚二丈,完全由砖石砌就,城东西长五里,南北长七里,整个周长有二十四里,虽然比不上太原和大同,但却足以傲视一般的府城了。   因为李自成已经在开封溃败,朱慈烺已经不担心他会在崇祯十七年,率领大军向京师进发了,作为京师的侧翼,潞州不会再遭到李自成的攻击,因此朱慈烺登上的虽然是潞州城头,但谈最多的却不是潞州,而是辽东、宣府、大同、三镇的防御。   朱慈烺想要更多的了解周遇吉——虽然历史已经证明周遇吉是一个英勇善战的忠臣,但历史记载有时候也会有偏颇,还是自己亲自了解一下更放心。   周遇吉辽东出身,对边镇形势极为熟稔,凡太子的问题,他几乎都不需要怎么想,随口就能答出,说到伤心处,这个钢铁的汉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朱慈烺暗暗感佩,又看周遇吉麾下的亲兵,都是魁梧能战之士,知道周遇吉练兵有一套,历史上能在宁武关杀得李自成心惊胆战,绝非是偶然。而那个重任交给周遇吉正是合适。   李自成兵败,河南危局缓解,而紧靠河南的山西,自然也就不用那么紧张了,朱慈烺想着,周遇吉之才用在山西可惜,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更需要周遇吉这样的猛将驻守。   那就是宣府。   宣府,曾经是明九边军镇之首,随着建虏的崛起,渐渐让位于辽东,不过宣府的位置依然十分重要,因为位在京师西北,为京师屏翰,辽东失守,还有山海关,但如果宣府失守,敌人可就直接开到京师城下了。甲申之变就是如此,大同和宣府总兵不战而降,为李自成打开了进京的道路,原本被周遇吉杀的已经失去进京信心的李自成,重新精神大振,但使大同总兵姜镶,宣府总兵王通能有周遇吉一半的忠心,甲申之变就不会发生。   松锦之战后,九边精锐丧于松山,九边总兵也发生了大变,杨国柱,王廷臣等人战死之后,接替他们的都是庸碌无能、且没有忠心之辈。   现任宣府总兵王通就是如此。   朱慈烺急于撤换王通并不是因为他会在崇祯十七年投降李自成,乃是因为在他下一步的战略中,宣府有可能一改此前没有被建虏攻击的情况,转而变成建虏报复和攻击的重点。   因此,他必须早做预防。   ……   第二天早上,朱慈烺启程离开潞州,蔡懋德周遇吉等山西文武惊讶的发现,东宫典玺田守信居然没有跟随太子离开,而是带六十个锦衣卫留了下来。   “蔡抚台,周总兵,田公公留在山西,是有一件公干,希望到时你们两位能配合他。”临行前,朱慈烺很严肃的叮嘱蔡懋德。   蔡懋德一头雾水,不明白太子所指何事?但不敢问,而田守信带锦衣卫留在山西,并不违背任何律法,他也没有办法干预,这一点明朝和清朝不同,清朝太监私自出京,留驻地方是死罪。   “是,臣明白。”蔡懋德相信,太子殿下绝不会妄为。   朱慈烺不和田守信多说,只微微点头。   田守信面色凛然,深深一躬,意思是殿下放心,奴婢必完成任务!   离开潞州后,朱慈烺带着三千营和武襄左卫急速行军。走黎城,到涉县,过武安,直达广平府,两天后到了真定府。   夜晚,朱慈烺接到了萧汉俊传来的最近情报。小福王的任务完成之后,萧汉俊就去了宣府,去执行另外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此时看着萧汉俊传回的情报,朱慈烺欣慰微笑,虽然有点赶,但萧汉俊还是按期完成了任务。   “镇远~~”朱慈烺道。   “在!”中军官佟定方从外面走入,抱拳听令。   “京营走到哪里了?”   “前军刘肇基已经到了保定府。后军吴襄还在顺德府。”   “给刘肇基传令,令他执行我交给他的野训密令。”   “是。”佟定方领命退出,急急去传令。   接着,朱慈烺摊开笔墨,开始写一份紧急奏疏。   “哒哒哒……”   保定通往京师的官道上,打着飞龙旗的京营前锋大军正在急速行军,已经是下午申时,落日渐渐西沉,照往常,大军已经应该找寻扎营的地点了,等明日进京,但京营大军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军旗如海,长枪如海,士卒们已经有所疲惫,但阵型依然保持齐整,铁甲锵然之声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踏起烟尘无数。   两边的商队和百姓都是驻足观看,同时窃窃私语,开封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都知道太子亲征击溃了李自成,活捉了罗汝才,是官军近年来少有的大胜,连杨嗣昌都没有做到的事,居然让太子爷完成了。   而眼前这支队伍,就是太子亲自抚军的京营,盔明甲亮,队伍严整,果然是比那些地方上的乌合之众强多了。   “太子,英明啊~~”   “是啊,愿天下早点太平吧。”   前锋过后,中间的将旗下,一名顶盔掼甲的大将正在阅读刚刚传来的军令,却是刘肇基。看完之后,他翻身下马,向后方抱拳,肃然道:“臣谨听令。”转身命令中军:“立刻召马副将、杨千总来见我。”   “是!”   很快,马进忠和杨轩就赶到了。   当着他两人的面,刘肇基将太子临行前交给自己的一封密令,捏去蜡丸,打开信封,看完之后,再交给两人,三人都看罢,马进忠和杨轩抬目看向刘肇基。刘肇基脸色凝重的道:“殿下的命令很清楚,此次野练是绝密,除我三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再不许其他人知道行动的路线和目标,如果出了叉子,你我三人同领死罪!”   马进忠和杨轩抱拳:“谨听令。”   刘肇基点头,道:“地图!”   中军取过地图。   刘肇基在地上铺开了,三人蹲在一起,商定了一下行军的路线。   最后,刘肇基说道:“那就行动吧,照太子的命令,我们的目标是宣府,在鹞儿岭附近扎营,尽量不要惊动宣府本地的驻兵,本副将领杨轩在前,马副将在后,兵分两路,予七天后抵达鹞儿岭,扎下营寨,等太子到来。期间若遇到当地驻军询问,一律以京营野练,各军勿惊以为回答!”   马进忠和杨轩默默不说话,两人都有点怀疑,太子为什么要令他们去鹞儿岭?   真是野练吗?   京营野练并不新鲜,从精武营到神机营,都有长期在城外扎营操练的经历,但范围都在京师一百里之内,最远不过到延庆,即使是董朝甫的夜不收,大部分的时间也都是在密云,蓟州一代训练,这一次怎么跑到宣府了?再者,刚刚结束开封之战,长途行军归来,士卒疲惫,这个时候进行野练,好像不太适宜。   太子殿下那么睿智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   马进忠是流贼出身,一向都谨小慎微,想了一下,问:“跨界到宣府不比在京师周围,如果……不幸被宣府方面发现了,宣府巡抚令我们回军怎么办?” 第五百七十五章 急崇祯   刘肇基冷冷道:“他敢?京营乃是天子亲兵,岂是他可以指使的?再者,此次野训,兵部陈部堂是知晓的,他会帮我们向宣府方面打招呼。”   马进忠这才放心。   其实对本次“野练”,刘肇基心中也是有怀疑的,他虽然不是文官,但对大明文武之别,体制对武将的钳制,还是有相当了解的,在没有外敌入侵,没有朝廷命令的情况下,跨界行军是大罪,而现在,他们就是跨界行军,宣府防务一直都是由宣府驻军负责,京营虽然是天子亲兵,但一向只负责京师的防务,忽然跑到宣府野训,肯定会令人起疑。   但太子钧令,他无条件服从,不要说宣府,就是太子令他现在向辽东行军,他也不会迟疑。   “遵命!”   马进忠和杨轩同声答应。   ……   那么,太子的目标是宣府鹞儿岭吗?当然不是,他的目标是鹞儿岭百里之外的张家口,   张家口。晋商盘踞的大本营。太子谋划很久的秘密目标。   张家口位在京师西北,只是一座不大的小城堡,但在明末,一直到清中期,张家口都是闻名天下的大所在,被称为“路陆商埠”、“皮都”,摊铺栉比,商贾云集。   然最开始之时,张家口只是一座普通的军事城堡,并没有商贸。洪武皇帝朱元璋把蒙古人赶回大漠,建立大明之后后,沿着长城建立了九边重镇,其中位在京师西北的宣府镇为重中之重,而张家口则是华北平原与山西和内蒙古之间的交通要道,设重兵防守,归宣府镇统辖。   公元一五五一年,嘉靖三十年,在蒙古人的臣服恳请之下,大明在张家口开设了第一家针对蒙古部落的贸易马市,用布匹粮食交换蒙古草原盛产的马匹、牛羊和皮毛。   这是大明历史上,第一次准许和蒙古人通商。   隆庆四年(1570年),在首辅高拱的大力支持下,互市之策正式确立。   最初,互市制度是一剂良药,不但缓解了边境的紧张局势,使蒙古人不必通过寇边,就可以得到所需的布匹和粮食,而大明也得到了所需要的战马,双方以商止战,和谐共处。   以张家口为例,每一年都能为大明输入了万匹以上的战马,为大同马市的两倍,缓解了大明的马荒。   但随着建虏的兴起,张家口却有点变味了。或者说,大明的边贸政策没有随之调整,不但不再有积极性,反而祸大于利,变成了一颗任由建虏吸取营养的毒瘤。现在,朱慈烺就要切除、或者改造这一颗毒瘤。   而这颗毒瘤最大的结构体,就是盘踞在张家口的晋商。   要改张家口,非除晋商不可。   但晋商和朝中官员勾结颇深,为防消息走漏,也为了防止在朝堂上扯皮,朱慈烺决定先斩后奏,利用带兵回京的机会,用野训做借口、当掩护,一举扫平张家口,然后再回京向父皇和朝臣们解释。   ……   紫禁城。   崇祯帝正在烦恼中。   开封大捷的欣喜,不过就是让他高兴了三五天,随后而来的消息,又让他烦恼起来。先是怀庆府送来急奏,说小福王暴毙。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一位堂兄弟,但将《皇明祖训》视为圣典、非常照顾亲贵的崇祯帝对小福王还是很不错的,听闻开封大捷,收复洛阳,他想到的第一件是就是册封小福王为真正的福王,请他回封地洛阳,安享幸福,不想小福王却死了。   怀庆府的奏疏说,小福王是因为贪于酒色,夜夜欢歌,喜用红丸助兴,以至于死在了某一个头牌的床上。当然了,说的很隐晦,但崇祯帝和朝臣却都心知肚明。   因为不堪,加上光宗皇帝当年也是死在红丸之手,为众人所忌讳,所以不管皇帝本人还是朝臣,都不想太追究。   怀庆府的本地官员就更是如此了,小福王因为酒色暴毙,他们是无罪的,但如果是被人所害,那他们的罪责就大了,所以上下一心,很默契的就将这一件事翻过去了,除了厚葬和一座奢华的陵墓,小福王,朱由菘一系就这样消失在了朱家子嗣的后裔中。   崇祯帝颇为伤感。   接着,河南巡抚高名衡上了奏疏,说太子允诺,要分批分次的拨给河南八十万石粮食,以便在河南实施以工代赈、收置流民的政策。崇祯帝看罢大惊,春哥儿这是疯了吗?哪有那么多的粮食和土地?以工代赈虽好,但没有粮食,不是缘木求鱼吗?   而紧随高名衡奏疏而来的,则是太子朱慈烺的奏章。朱慈烺说,闯贼在河南肆虐,杀了不少官绅,无主之地甚多,可由官府分派给流民,如果不够,再由官府想其他办法。(朱慈烺没有提小福王的地,因为不用他提,户部官员自然就会想到)   又说了安置流民的重要性。   最后说,至于粮食,还要请父皇您想办法筹措。   “想办法,想办法。你以为你爹是神仙吗?一翻手,就能变出八十万石粮食?”崇祯帝气的摔了奏章。   太子是国本,未来的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不能改,他这个当父亲的必须担起来。但是,他又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粮食?   “令朱慈烺速速回京!”崇祯下旨。   他现在只想把朱慈烺叫回来,好好教训一顿,告诉他,不要因为一场胜仗就得意忘形,信口开河,治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后,太子又有一道奏疏送入京师。却是关于秦王朱存极曾经资助闯贼之事。   同时附上田见秀的自白书,详细的记诉了当年的经过。   崇祯看罢大惊。   因为这一道奏疏不是密奏,所以在崇祯之前,负责传递奏疏的通政使司和内阁就已经先看到了。此时此刻,此事估计已经在朝中传开了。   秦王的无耻和大胆令崇祯帝愤怒,而不等他的愤怒平息,弹劾秦王朱存极的奏疏,就雪片般的飞进了内阁。言官御史虽然不在朝,但朝中的清流却依然有大把,资贼本就是大罪,何况还是秦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崇祯帝头痛不已,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资贼的行为,但秦王毕竟是一字亲王,是《皇明祖训》里明确写明要照顾、轻罪的对象,他不能轻易惩处,但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很快,在召集内阁和六部重臣商议之后,崇祯帝做出决定,由宗人府领头,加上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亲往陕西调查,如果确有此事,必严惩不贷!   宗人府,明朝主管皇家事务的专门机构,地位在六部之上,虽然永乐以后,宗人府多由勋戚掌事,而它所管辖的事大部分都移交给礼部办理,宗人府名存实亡。但毕竟还有名,而调查亲王是大事,必须由宗人府领头。   再然后,兵部尚书陈新甲上书,说太子想要利用回京时机,令京营诸军到周边野练,锻炼野战能力,地点会选择宣府或者是蓟州一代的宽阔平原。内阁没有意见,反正不用户部出银子,崇祯帝也没有多想,直接就同意了。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儿子。   一切处理完毕,崇祯帝坐在御座里,心情极度郁闷,王承恩轻轻地为他捶背,说一些宫中的趣事。   尚善监轻步进入,请旨今晚的晚膳在哪里进行?   崇祯帝恢复了一点精神,抬起头:“承乾宫吧。”   “是。”   尚善监退去。   王承恩心中却是一动,最近这一段时间,陛下去承乾宫去的很勤,但并不是因为田贵妃的病情,乃是因为那个叫陈圆圆的美女,陈圆圆深得朕心,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封为妃子了……   “太子走到哪了?”   走出乾清宫时,正遇上刚刚返京、前来复命的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崇祯帝立刻问。王德化到开封犒军,在参加完汪乔年和傅宗龙的祭奠之后,就回返京师,比太子提前五日启程,所以回来的早。   “应该已经到涿州了,明日就可以进京。”王德化小心翼翼地回答。   崇祯帝满意的点头,一边走一边道:“说说吧,河南情况究竟如何?”   “是。”王德化在后跟随,小声汇报。   王承恩离二人稍远,跟在四步之后。但王德化向陛下的汇报,他却能清楚的听到。听着听着,王承恩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总感觉王德化并没有完全说实情,好像有些藏着掖着,同时又有些地方进行了夸张。   ……   涿州。   涿州距离京师不过一百五十里,到了涿州,基本就等于到京师了,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太子朱慈烺在半个时辰前到达涿州,命令将士们下马休息,他则是将那一封早就写好的奏疏拿了出来,交给驸马都尉巩永固和兵部侍郎吴甡,请他们二人带回京师,交给崇祯帝。   “殿下,你不回京?”巩永固惊讶。   朱慈烺点头,肃然道:“刘肇基正在宣府野训,但军中出了一点小问题,我要亲自去处理。少则三天,长则五天,我就会回京。”   “可陛下也等着殿下你回京呢。”巩永固愕然。   朱慈烺淡淡:“具体原因,我都写在奏疏里了,我父皇会理解的。”   巩永固的惊讶无法形容,转头看吴甡。   吴甡一脸凝肃。   假借野训、处置张家口之事,昨天晚上,太子已经告之他了,并说了一些掌握到的晋商恶迹,他听后大为震惊。   自东宫典玺田守信没有跟随太子,而是带六十锦衣卫留在山西,他就知道太子要做大事了,但却没有想到竟是这么大的事!晋商之事,他并非没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会有太子描述的这般严重。而对太子的判断,他是相信的,虽然太子没有明说情报的来源,但一国储君,没必要去诬陷几个商人。   吴甡对晋商所为十分愤怒,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同意太子的行动计划。张家口关乎朝廷互市的大计,在没有经过朝堂讨论,陛下允许的情况下,太子冒然带兵去张家口,实在是危险至极。说难听点,是有僭越之嫌。   再者,开封大胜,抓获了罗汝才,朝廷必定已经准备好了庆祝的礼仪,百官们也必定会在德胜门前迎接,但太子却要先去宣府绕一圈,朝臣百官必然会有众多的非议。   虽然大明朝没有废太子的先例,但却也没有过一个像朱慈烺这么能折腾的太子,即便有解围开封的大功,但谁知道陛下在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决定呢?   但太子心意已决。   “先生,张家口是毒瘤,非割不可。多留一日,我大明就多糜烂一分,我知道朝堂上会有很多的非议,但我只一句话回答:张家口的商人正在大规模的出卖我大明的军国机密,须臾不能耽搁,我身在鹞儿岭,往京师通报,来回需要四五天,贻误军机,所以不得不紧急处置!”朱慈烺毅然道。   这也是他未来在崇祯帝和朝臣们面前的辩解理由。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在野训过程中,发现有人通敌卖国,没有时间通报朝廷,只能断然处置。   “原本这件事情我是不想告诉先生的,但我担心事发之后,先生会在陛下和朝堂上为我强力辩解,被陛下以为我在结党,而你就是太子党。我父皇对其他事情都可以容忍,唯独对结党之事怒不可遏,因此先生如果想要帮我,就切莫在陛下面前为我辩解。先生最好的处置就是当作不知情,只以为我是去督军野练即可。”   “殿下,臣何惜一身……”吴甡眼眶泛红。   朱慈烺打断他,继续道:“还有,先生不必过于为我担忧,我心里是有底的,我不进京、不请旨,却假借野训的名义去处理张家口,以我父皇的聪睿,应该能猜出一点,暴怒之下,他说不定会有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话,不过不必在意,我父皇的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等我处理完张家口,回京之时,我父皇自然会消气的。”   “殿下,事关重大,臣以为,先行回京,再想办法……”吴甡却依然不同意。   朱慈烺摇头,毅然道:“不,河南的灾民等不及,建虏的入塞也等不及,此事必须立刻处置!”   声音不容置疑。   吴甡长长叹息,他知道是劝不住了,于是说道:“如果殿下执意要去,臣以为一定要计划周严,小心谨慎,绝不能落人口实!”   朱慈烺点头:“这正是我想要向先生请教的。先生以为,我当如何谨慎行事?”   “当如此如此。”   …… 第五百七十六章 追圣旨   今天一天,吴甡所想的都是如何在事发之后,不露痕迹,悄无声息的为太子辩解和斡旋,以免太子遭受太大的攻击。但想来想去,却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实在不行,他宁可舍了这个官帽,也要跳出来为太子辩解!   “殿下……”巩永固还想要劝。   但朱慈烺却打断他的说,微微一笑:“就这样吧。”翻身上马,目光看向西北,抬起右臂,大声命令:“走!”三千营主将贺珍,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护卫着他,铁骑滚滚,向西北方向而去。   “殿下~~”   巩永固捧着奏疏向前追了两步,见追不上,不禁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太子练兵都练疯了,刚刚取得了开封大胜,不进京休息,为什么还要去野训呢?难道不知道君父望子盼归的心情吗?   巩永固心思简单,一点都没有想到其中圈圈绕绕。   其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拦不住太子,今夜又不可能赶到京城,吴牲和巩永固只能在涿州驿站先行住下。准备第二天进京。这一夜,吴甡辗转无眠,想了很多。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急急上路,往京师而去。   紫禁城。   乾清宫。   不等吴甡和巩永固进京,锦衣卫就已经报告了太子从涿州绕道的消息,崇祯听了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春哥儿这是干什么?不继续向京师,怎么从涿州绕走了?难道又想去考察哪里的民情和军防了吗?   虽然不在朱慈烺身边,但对朱慈烺的动向,崇祯帝一直都有掌握,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将朱慈烺在河南的一举一动,回军途中绕道山西,考察山西民情,视察各地城防的事情,都一一清楚的禀报给他。对太子的这些做法,崇祯帝都是赞同的,如果没有“八十万石”粮食的事情,他倒乐见太子在各地多视察、多历练,以为以后治国的资本。但现在他心情焦躁,急于将朱慈烺唤到面前大骂一顿,因此根本无心情等待。   “派人传他回来!”崇祯帝道。   “是。”王德化急急去安排。   这时,锦衣卫来报,说离开涿州后,太子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往宣府方向去了。   听到此,崇祯帝更不耐烦了。   山西河南都是内地,太子视察情有可原,宣府却是边关,无关民治,太子到边关干什么?   崇祯帝虽然同意了京营在京师周边地区野训,但并不知道刘肇基此时正在宣府的事情。这等详细的小事,除非是皇帝问起,否则兵部不会禀告。   “传旨,令他回来!”   崇祯帝没多少耐性,刚才是口谕,现在直接改圣旨了。   不过旨意还没有发出去,吴甡和巩永固就觐见,两人都是风尘仆仆,跪在地上,巩永固呈上太子的奏疏,将情况一说。   崇祯帝大怒:“什么?督战野训去了?他难道没有收到朕的口谕吗?”   展开太子的奏疏,潦草的看了一遍,虽然儿子说的合情合理,但崇祯帝却看不到心上,心说朝廷百官都等着你呢,朕也等着你呢,为了你凯旋回京,礼部和兵部都忙碌快一个月了,你却说走就走?再者,朕都为八十万石粮食愁白了头,你却躲外面逍遥去了?不行,必须回来!   崇祯帝盛怒的样子极其可怖。吓的吴甡和巩永固早已经吓得跪倒。   崇祯帝心知也怪不了他们两人,太子的倔脾气,非是他们两人能劝动的。转头对王承恩吼:“还没写好么?”   吓的王承恩差点打翻了案上的砚台,慌的跪下回答:“回陛下,已经妥了。”   “还不去传?!”崇祯帝吼。   很快,传旨太监就出了京师,快马加鞭,急急向太子追去。   但太子早有预防,自从离了涿州就奔驰不停,还派了专门的后队盯防从京师来的使者,所以,传旨太监的马腿都快要跑断了,但却依然没有追上太子。   三天后。   鹞儿岭。   朱慈烺于黄昏时分抵达京营大营,而刘肇基他们是今天上午刚刚到达,并立起营帐的,听闻太子驾到,急忙列阵迎接。一眼望过去,从刘肇基马进忠杨轩,一直到最基层的长枪兵,每一个人都是风尘仆仆。跟在太子身边的三千营和武襄左卫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是一脸疲惫,战马也都有气无力。   从涿州到鹞儿岭,四百多里的路程,三天赶到,不论对人还是马,都是严峻的考验。   顾不上休息,朱慈烺进到中军帐,升帐议事。   虽然很紧张,但总体还算顺利,他本人没有被传旨太监追上,而宣府本地的官员和驻军也没有找刘肇基的麻烦,在路过宣府时,宣府巡抚李鉴甚至还派人慰劳,送了猪肉和粮米。   朱慈烺下令,今夜取消晚操晚课,用完晚饭,全军立刻休息,明晨寅时(四点),大军开拔,进行长途操练——时间紧张,朱慈烺不敢多停留,他必须争分夺秒的执行自己的计划。   “遵令~~”   众将听令,但无人知道太子的心思。   众将退出去之后,朱慈烺召见了整个宣府之内,唯一的一名知情者,军情司照磨萧汉俊。河南一别,到今日已经一个多月了,萧汉俊不但是被晒黑了,而且皮肤干裂,嘴唇青紫,状甚凄惨——张家口地区昼夜温差大,风沙也大,萧汉俊皮肤娇嫩,又执行秘密计划,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变成这般模样倒也不奇怪,不过萧汉俊眼睛里的笑意和潇洒却不改。   见到太子,他第一句话就是:“殿下,从三月到现在,你给臣的二十万两银子已经全部用完,到现在一钱银子都不剩了。”   朱慈烺心说萧汉俊真是“狡猾”,知道我要搞晋商,要有钱了,所以提前和我哭穷。板着脸:“银子会有的,不过晋商和建虏勾结之事,你到底查清了多少?”   萧汉俊微微一笑,取出两个信札,呈给太子。   其中一个尤其厚。   朱慈烺取了看,厚的一封是萧汉俊已经调查详实,可以确定的一些事情,朱慈烺看后触目惊心,就像他猜测的那样,张家口名义上的交易对象是蒙古喀喇沁部,但实际上交易的对象是建虏人,蒙古人只不过是建虏使用的白手套,所有从张家口获取的物质,蒙古人连一成都用不到,剩下的九成都是在为建虏服务。   盐铁,茶叶,布匹,中药,这些也就罢了,辽东本地多多少少都有些产量,加上有朝鲜那个破口,大明已经很难用这些东西封锁建虏了,所以最让朱慈烺愤怒的其实是两项:一个是粮食,另一个是制造火药的必需品,硫磺和硝石。   这两项物资都是辽东不能自给,同时也是大明非常稀缺、严格管控、决不允许流向建虏的战略物资,但照萧汉俊的秘密调查,每年通过张家口流向辽东的粮食和硫磺硝石,不在少数。   萧汉俊列举了一些例子,查到了晋商在张家口囤积粮食,盐铁,硫磺和硝石的几处秘密地点。   只要大军一到,全部查封,这就是如山的铁证。   当然了,这些事情并非是萧汉俊一个月,而是上任军情司照磨的第一天,就依照太子的命令,开始着手调查的,将近半年,终于是有所收获。   朱慈烺越看心情越沉重。   那么张家口的情况,朝廷到底知不知道呢?   关于第一点,张家口和大同马市交易的主体是建虏,而非蒙古喀喇沁部,喀喇沁只是白手套的事情,大明朝廷心知肚明。故意装作不做有两个考虑,一来是力求稳定宣府边防,自崇祯九年,重开大同和张家口的马市之后,建虏就不再侵扰这两个地方,宣府兵和大同兵可以比较大胆的参与其他地方的战役,而朝廷对这两个地方的拨款,每年都在下降中,间接的减轻了朝廷的财政压力。   崇祯十一年,时任宣大总督的卢象升曾经就此事上过一份奏疏,言明利弊,而崇祯帝接受了卢象升的建议,同意与建虏操纵的蒙古部进行合法贸易,先求稳定宣府边防,再设法离间满蒙关系。同时也能从张家口贸易中获取急需的战马。   而建虏则想要从互市获取需要的粮食和盐铁,所以崇祯九年之后,建虏再没有攻击过宣府和大同,以求保证贸易的继续。   就这样,双方各怀鬼胎,张家口贸易得以存在,即使是在松锦之战最激烈的时候,张家口贸易都没有停止,松锦之战结束之后,张家口贸易更是一如往常,丝毫都没有凝滞。   张家口贸易保证了宣大的稳定,但却丝毫不影响建虏从关外和蓟镇向大明发起攻击,明朝君臣曾有过的一些宏图远略,比如离间满蒙关系什么的,几乎全部落空。   并非没有朝臣反对,但出于种种考虑,加上晋商集团的游说,大明朝廷最后还是默许了张家口贸易的存在。   第二个问题,张家口走私粮食硫磺和硝石之害,朝廷知道吗?   应该说,朝廷是不知道的,或者说,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在设立马市之初,朝廷就制定了极其严格的检查制度,所有交易的物资都要经过层层检查,确保没有禁品,才可以和蒙古人交易。但有违反,都是杀头的大罪。   只不过制度设计的再严密,在架不住人心的贪婪,到现在为止,张家口大部分的检查制度,都形同虚设,只要给银子,官员和士卒们才不管你车上装的是什么呢,给银子就放行。   朱慈烺越看越心痛,崇祯十一年,卢象升做宣大总督时,还能令行禁止,对走私有相当遏制,但现在却已经完全崩坏了,这其中,有两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是时任宣府巡抚的李鉴。另一个则是宣大总督江禹绪。   晋商能在张家口为所欲为,自成一体,没有官员的保护是不可能的,而宣大总督江禹绪从七品的口北道(张家口)分巡道,宣府巡抚,一路做到宣大总督,对宣大事务极为熟稔,和晋商关系良好,崇祯十四年,周延儒起复为相,作为周延儒门生的江禹绪被第一批提拔。从宣府巡抚直接擢升为宣大总督。   吏科给事中章正宸极力反对,以为江禹绪初为巡抚,尚未有政绩,不宜再提拔为总督,但反对无效,章正宸也因此得罪了周延儒,被谪戍均州。   历史上,周延儒在十五年倒台后,江禹绪被顺理成章的撤职。   而宣府巡抚李鉴为四川安县人,崇祯元年进士,崇祯十五年时巡抚宣府,十十七年初被罢职,之前的经历,史书记载不详,但非常明确的一点是,崇祯十七年,被罢职的李鉴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宣府,李自成的大兵就到了,宣府太监杜勋和总兵开门迎贼,巡抚朱之冯自缢殉国,李鉴则被闯军拷拿钱财,等到李自成兵败山海关,他聚众杀了大顺宣府守将,投降建虏,做了清朝的官。   历史上,这两人都是贰臣。   江禹绪后来还做了建虏的湖广总督,任上坚决执行建虏的剃发政策,杀人无数。   关于这两个人传言,萧汉俊听到不少,但没有证据,所以都写在了第二个信札之上。   李鉴的传言较少,大部分都是江禹绪的。   看来江禹绪真不是什么好官。   此外还有两人也应该为张家口的糜烂负责,那就是口北道(张家口)分巡道程绍孔和张家口抚夷都司甄祥。   作为直接管辖张家口的官员,一文一武,他两人应该比总督和巡抚更清楚张家口的情况,但却毫无作为。   看完这两个信札,朱慈烺意志更加坚定,张家口之弊,非清除不可。   “殿下,张家口范家,王家,最近这两天会有商队要出关,前往草原和蒙古人进行大宗交易。现在他们的商队就停在来远堡。”萧汉俊道。   “那正好。”朱慈烺声音平静,眼睛里的怒火却是藏不住:“人赃俱获,一举拿下!”   凌晨寅时(四点),太子朱慈烺统两千骑兵,四千步兵,向张家口扑去。   天放亮时,大军到达葛峪堡附近,下午时分到羊房堡,到这里,距离张家口已经不过七十多里了,朱慈烺令大军原地休息,等众军吃饱喝足,又休息了一个时辰后,朱慈烺召集三千营贺珍,武襄左卫宗俊泰,刘肇基,马德仁和杨轩,向他们说明此次野训的真正目的。 第五百七十七章 张家口   “本宫收到密报,有不法商人正在张家口堡和建虏奸细进行大规模的不法交易,出卖我大明的军国情报,”朱慈烺冷冷环视众将:“情况紧急,大军立刻向张家口进发,最晚于丑时(凌晨两点)包围张家口,切断奸细退往口外的道路!”   众将听得心惊,抱拳答应:“是!”   接着,朱慈烺分派任务。   贺珍率三千营的骑兵,切断张家口通往外界的各条通道,断绝消息,不管口内口外,不许有任何一人走出张家口。同时也不允许有任何人靠近。   刘肇基带杨轩包围并接管张家口的防务,张家口糜烂成这样,当地驻军必然参与其中,为防他们向晋商通风报信,甚至是故意捣乱,接收防务是必须的。   马德仁带兵包围张家口北面的来远堡和晋商们的几处秘密仓库,同样是接管防务,看守原先的官员。   武襄左卫跟在太子身边,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最后,朱慈烺肃然道:“事关重大,敢有阻挠或者反抗者,不管是官是民,一律以通敌罪论处,格杀勿论!”   “遵令!”众将答应。   朱慈烺将刚刚写好的一份简易奏疏交给佟定方:“立刻派人快马送往京师!”   “是。”   ……   张家口堡东西长四百余步,南北宽两百步,有院落五百处。分南北两门,比内地的某些市镇也大不了多少,但因为贸易繁荣,很多小商家挤不进堡里,便依附城郭建屋而居,形成了城厢。渐渐地,城厢反倒是比张家口堡的规模更大了,交易的地点,大部分也都挪到了堡外,不过那些大商家或者是有钱人,比如著名的八大皇商,他们的商号和住家,都还是在堡里的。   时间是下午,正是一天之中交易最繁忙的时候,张家口堡外的城厢里,人头攒动,交易喊价之声不绝于耳。在这里摆摊设点的大部分都是山西、河北等地的商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离得近,又能吃苦,和蒙古人交易的主体,历来都是这两个地方的商人。   所贩卖的商品基本都是丝绸、布匹、瓷器、手工艺品、还有佛像、书籍之类。   至于比较敏感的商品,比如铁器,粮食,在市面上你是看不到的。硫磺和硝石就更是不用想了。   因为贸易对象是蒙古部落,所以大明并没有完全杜绝这铁器和粮食的交易,不过数量限制极其严格。只有在官府注册的几个商号可以经营。在这摆摊的小商人,是无权出售这两项物资的。不过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会出售,只要蒙古人出价合适,铁器和粮食都是可以商量的。   除了汉人商人,蒙古商人也在张家口常驻。在张家口的城厢之外,长期扎有几十顶的蒙古包,住在里面的蒙古商人和城内的百姓,以及山西河北,甚至是南方来的行商进行互市,出售马匹、皮毛等草原特产,换回他们日常所必须的盐巴、茶叶和布匹。   不管是汉人商人还是蒙古商人,都没有感觉到今天有什么特别,比起大明北方各地的凋敝,张家口的畸形贸易俨然是有盛世之状,来这里的商人每一个都可以赚不少,且不用担心有兵灾战祸,所以大家都开心。   没有人注意到,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有几个看似普通,像是行脚车夫的汉子,从集市北走到南,又从南走到北,对几个交易特别火爆的店铺和摊子,做了外人都看不出来的记号。   夜幕降临,张家口城门关闭,因为是边疆,施行宵禁,天一黑,城外的城厢就看不到一人了,只有星星点点点的火光点缀其间。堡墙上有官兵巡逻。城厢间有更夫走动,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声,声声催人。无论生意好还是不好的商家,都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早早上榻休息了。   半夜时分,住在城厢的商家忽然被一阵骚动惊醒,有密集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从城厢间急速穿过,掀起的巨大声浪,令城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胆战惊醒。“百姓勿惊,我等是京营,奉命到张家口接收防务。尔等各安其家,不得擅自外出,否则以通敌论处!”很快就有快马在街道上大声的呼喊,随着马蹄声,传遍了整个城厢。原本惊恐害怕,以为是蒙古人打过来的商家和百姓都心安了,但仍有不安和疑惑:京营是京城的兵,怎么跑张家口来了?   张家口堡墙上的守卫官军就更是惊疑惶恐了。   原本平静的夜,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兵?   站在堡墙上向外看,只见张家口的四边到处都是火把,脚步密集,马蹄如雷,隐隐还能听见有军官在大声的呼喝命令。不止张家口,北面的来远堡好像也被围住了。   负责守卫张家口的抚夷都司甄祥昨天喝了一点酒,堡外的大动静并没有惊醒他,直到亲兵将他摇醒,他才知道出了大变故,急忙披上盔甲,向南门奔去。而在他之前,大明宣化口北道(张家口)的分巡道程绍孔已经提前上了南城楼,穿着青色的官袍,脸色严肃,见甄祥来得晚,他不悦的皱起眉头。   甄祥嘿嘿赔笑了两声,目光转向城下。   “百姓勿惊,我等是京营,奉命……”这时,城厢见的呼喊声传到城头。   “京营?京营的兵怎么会跑这里?又为什么接收防务?难不成是蒙古人要打过来了?”甄祥惊讶无比,又道:“不会是蒙古人的诡计吧?”。   程绍孔摇头,下面的兵马从南面而来,应该不会是蒙古人,再者,张家口并非是在关外,而在长城之内,蒙古大兵要想出现在张家口,非先攻破长城不可,现在长城并没有预警传来,所以下面的兵马是大明军队是毋庸置疑的。   但真是京营吗?   大明历史上,京营兵离开京师,到边防之地,一共只有为数极少的几次,而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京营兵忽然到张家口,为的什么?现在不比过去了,不再是勋贵,而是太子亲自抚军京营。听说太子厉兵秣马,整顿军纪,短短半年就令京营焕然一新,所以才能在河南打败流贼。只是太子既然在河南,怎么忽然跑张家口来了?   程绍孔疑虑重重。   忽然心中一动:太子,该不会是为查走私而来的吧?   张家口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堡,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唯一值得、或者说,能够令太子高看一眼的,就剩下了“贸易”这两个字了。但正常的贸易,太子肯定是不会管的,更不会在暗夜出动,包围张家口。   想到此,程绍孔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作为张家口的分巡道,他对城中贸易的猫腻,比任何人都清楚。   ……   张家口虽然被围住了,但却始终没有人到张家口的堡门前说明情况,或者向城头喊话。   只有几匹快马不停的在堡外的城厢里奔驰,大声呼喊,表明身份,安抚城厢间的百姓。   住在堡里的富商和显贵听到了堡外的动静,都派人到城头来打探消息。但程绍孔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们,只能安抚:堡外出现的并不是蒙古人,而是京营的官兵。估计是打这里路过,回去告诉你们老爷不必惊慌,安心睡觉即可。   但堡里的人怎么能安心?   尤其是范家,王家,原本他们两家的商队,明日就会离开来远堡,去往蒙古草原,和蒙古人进行大宗交易。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堡外竟然出现了京营的兵!   如果是宣府本地,哪怕是蓟州密云的兵,范家王家都不会太慌张,能在张家口干出这么大的事业,货通天下,他们两家早就把宣府本地和朝中一些要害部门的官员都买通了,只要亮出名号,官兵应该不会为难他们,再不济就是花银子。但京营是太子的兵,他们和太子素无往来,又都做贼心虚,在张家口和来远堡都被包围的情况下,一旦他们那两支在来远堡的商队被京营发现,那就大祸临头了。想要派人通知,但堡门已经封闭,不许任何人出入,何况来远堡也被包围了,就算能出张家口,怕是也进不了来远堡。   范家和王家惶恐,另外五家晋商也好不到哪里去(梁家已经败落,生意规模已经难以和他们相提并论了),一个个都是忐忑不安,召集家中子弟和谋士,猜测着京营的来意。   这一夜竟是如此漫长。   所有人都在祈盼:但愿京营只是路过。明天一切安好。   惶恐和等待中,天色终于是亮了。   “哒哒哒~~”   晨曦之中,马蹄急促,先是一小队盔明甲亮、打着四方大旗的骑兵出现在张家口堡的南门前,为首的将官朝城头高声而喝:“太子殿下即将驾到,城中文武,速速开城迎接~~”   骑兵之后是大队的步兵,盔明甲亮,长矛森严,在三角飞龙旗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而来,脚步踩在街道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其气势和阵列,绝非一般官兵能比。   而步兵之后,就是太子的东宫大旗和礼仪。   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太子正向城门行来。   城头之上,程绍孔和甄祥再无怀疑,堡外出现的果然是京营。果然是太子!   虽然不知道太子所为何来,也没有接到上面的命令,但程绍孔和甄祥却都没有胆子将太子关在城门之外,两人急急下了城楼,一边下令打开城门,一边正冠整衣,出门跪迎。   “臣口北道程绍孔、张家口抚夷都司甄祥。叩见殿下~~”   当武襄左卫一出现,还没有看到太子,程绍孔和甄祥就跪下来,等武襄左卫向两边一分,银盔银甲的太子走马而出时,两人立刻高声叩拜。   朱慈烺不说话,只冷冷扫他们一眼,文官是程绍孔,武将是甄祥,抬头看一眼张家口并不算高大的城门,道:“甄祥?”   “臣在!”甄祥急忙回答。   “即刻去来远堡,令堡内士兵全部撤除,防务交由京营接管。”朱慈烺道。   “遵令。”   甄祥叩头一拜,站起来急急去执行。   仍跪在地上的程绍孔却是一脸惊讶,他是文官,对朝廷礼制的了解远比甄祥更清楚,太子是国本,地位尊贵,但并不表示太子可以干涉地方军政事务,如果甄祥执意不听,或者是他这个分巡道跳起来反对,于大明体制来说,都是有理有据的。就像当年明武宗想要出关,却被守将拦住一样,即使是皇帝,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武将文官都可以拒不执行他的命令,何况是太子?   但程绍孔没有那样的胆子,脑子里虽觉得不妥,但却不敢跳起来反对。   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太子已经走马进关了。   张家口虽然小,但因为是朝廷准许的互市地点,所以堡内设有抚夷都司,专门处置关于蒙古商人的事情。分巡道在这里也有一个小衙门,太子进了城,在众军的簇拥之下直奔分巡道衙门,堡里的百姓和富商都躲在门缝里观看,一张张惊恐的脸,都在猜测太子大军到来的意图。   程绍孔跟在后面,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因为他清楚的看到,太子的兵进到堡内后,将张家口南北两门的防务全部接管了。甄祥的兵都被赶下城楼,于统一地点被看管。   “太子这是要干什么?”   程绍孔的脑子里始终轰鸣着这个声音。   进了分巡道衙门,作为主人的程绍孔已经没有资格进入衙门的正堂了,衙门被武襄左卫接管,堂前庭后都站满了持枪的守卫,除了几个烧茶倒水的老仆人,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   站在衙门的前院,程绍孔脊背一阵阵的发凉。他越发感觉到太子此行的不寻常——接管张家口堡的防务,又不和他这个在地官员谈话,但偏偏里里外外又都是按部就班,一些武襄左卫的小队长,进到衙门前堂,领了命令,疾步走出来,带着手下,向堡中四面八方而去。隐隐地,好像是去捉人了。   程绍孔越想越疑,越想越怕。 第五百七十八章 巡道衙门   脚步纷乱,有人来了,程绍孔转头一看,更是吃惊,来的居然是堡中富商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田生义等七人。张家口八大家除了黄家的当家人黄云发此时并不在张家口,在山西老家之外,其他的人全到了。尤其梁嘉宾病病殃殃,老迈不堪,自从儿子在关外出事之后就很少露面,想不到今日竟然也拄着拐杖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程绍孔问。   “太子殿下召见……”为首的范永斗回答。   “啊~~”程绍孔脑子嗡的一声,心想我大明祖制,商人是贱籍,太子为什么要见这些贱商?难道真是为走私之事而来的吗?   是的,一定是的,不然太子不会接管张家口的防务,并同时围住了来远堡!一旦走私之事爆发,自己这个分巡道岂不是大祸临头?一时脸孔发白,心惊肉跳,不知不觉,额头就已经渗出了冷汗,连范永斗、王登库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听到,直到范永斗提高声音,再叫了他一声巡道大人,他才如梦初醒。   “巡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范永斗心中的惊疑一点都不比程绍孔少,所谓做贼心虚,这些年他范家都往辽东贩卖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些许的风吹草动都会令他心惊胆战,更不用此时在来远堡里,还有他范家的商队,一旦太子检查来远堡,他范家就大祸至亦。   不过毕竟是在商海里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奸商,范永斗心中虽然惶恐,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七人之中,倒数他最是冷静。   程绍孔望着范永斗的老脸,心中忽然泛起无比的恨意,初到张家口时,他还想要做一个清廉的好官,就是这范永斗屡次三番的送他银子,腐蚀了他心志,令他堕落到了今日的地步!   “哼!”   程绍孔狠狠瞪了范永斗一眼,哼一声,转开头,再不看范永斗。   范永斗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刻意识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当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出现在他家府门前,“请”到他衙门叙话时,他就感到大事不妙,但武襄左卫长枪在前,他不敢不从,想着“互市”是朝廷的国策,这些年范家虽然游走在法律边缘,有些黑暗恶迹,但也为朝廷的互市政策做出了不少的贡献,换回了大批的军马。再者,朝中风平浪静,一点都没有要整治张家口的风声。听说太子在河南剿匪,虽然取得大胜,但赈济灾民需要大笔粮食和银子,太子此次来,说不定是借银子呢。   自我安慰中,范永斗来到巡道衙门,现在见到程绍孔面无死灰的表情,他心中的侥幸荡然无存。   想到此,范永斗老眼一花,双腿发软,颤巍巍地就要往下倒。   “老掌柜~~”   站在他身边王登库眼明手快,一把就扶住了他,其他靳良玉、王大宇、翟堂、田生义都是关心的围上来,唯独梁嘉宾是鼻孔朝天,对范永斗看也不看。   范永斗恍惚了一阵,又咬牙站起,心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不能自己把自己吓死!我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如果我慌了,乱了,那事情就再无转圜的机会。退一步讲,就算太子查到了来远堡的禁品,只要一口咬定,只此一次,哪怕被投进刑部大牢里,也未必就会死!这些年来,我给当官的送了那么多银子,就不信他们能坐视我不管!   这么一想,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王登库他们都不是傻子,范永斗惊恐、差点晕过去的样子,加剧了他们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情,他们围住范永斗,悄声打听,想要知道范老掌柜究竟发现了什么?但范永斗什么也不说,只是脸色铁青的望着程绍孔。众人又想从程大人那里探听一点消息,但程绍孔远远地避在院子的另一角,根本不理他们。这一来,众人心里更没底了,简直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惶恐之中,年纪最轻的王大宇忽然脸色一变:“你们听,这什么声音?”   王登库、靳良玉他们都竖耳凝听,很快,他们就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大动静——密集的脚步声和车轮声在街道上响起,隐隐还能听见呼喊哭泣之声,非常纷乱,此起彼伏,就好像是堡子里忽然出了什么大事件,从南到北,所有人都被赶到街上来了。   张家口不大,能住在堡子里的非富即贵,只他们八家晋商商号的家人和伙计,就占了堡里的一半人口,外面这么大的骚动,牵动着他们每个人的心。   “军爷,外面出什么事了?”王登库拱手,惊慌但又恭谨的向他们旁边的武襄左卫询问。   但武襄左卫理都不理他。   这一来,晋商们都慌了,人人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胆子最小的田生义都快要哭了。   “老掌柜,”王登库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凑近范永斗,压低声音,哀求道:“事到如今,你老就别藏着掖着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发现了什么,你就和大伙说说说吧。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   晋商八大家中,他们两家的生意最大,同时关系也最好,王登库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论财力还是手腕,他都比不上老狐狸范永斗,因此甘当老二,一切都唯范永斗马首是瞻,而范永斗投桃报李,对王家的生意颇有扶持,因此,晋商八大家之中,只他们两家的生意就占了三成以上。   听王登库发问,其他人都围了过来,连梁嘉宾都没有例外。   范永斗老脸惨白,慢慢睁开眯缝的眼,目光环视身边的众人。比起刚才,他已经镇定了许多,或者说,他已经豁出去了,进退都是死,倒不如拼一把,于是冷冷说道:“想知道是吧?那我就告诉你,如果我猜的不错,此时此刻,咱们的商号,都已经被查封了,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也都被抓了,刚才的骚动,就是此种声音!”   “啊,为什么?”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面对残酷的结果,王登库他们还是有点哗然。   “肃静!”   一声大喝从前堂台阶上传来,一名武襄左卫百总站在台阶上,手握刀柄,冲他们怒目而视。   无人敢说话。   晋商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忽然被召到衙门,失去自由,商号又被查抄,岂不是末日来临?   等那名武襄左卫的百总转回大堂,王登库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绝望,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们被带到了这里,而他们的商号却已经被查封了,至于原因嘛,他们心中也已经猜出了一个七七八八。   “完了……”田生义一咧嘴,几乎要哭出来:“我就知道不会有好下场……”   “嚎什么嚎?”   范永斗打算他的话,狠狠地瞪了过去:“你想死就算了,不要带上我们!!”   他是晋商领袖,颇有威严,被他一吼,田生义硬生生地忍住了苦声。   范永斗目光环视身边的众人,鼓舞道:“诸位,这些年来我们风餐露宿,奔波于关外关内,冒着生命危险为大明换回了无数的战马,边疆有事,我们也是捐粮捐物,我们没有对不起朝廷的地方。就算太子是君,咱们是臣,也不能如此对待咱们!更何况大明律法森严,陛下和朝臣也不会容许的!只要咱们咬紧牙关,团结一致,就能渡过眼前的难关,但如果胆小怕事,经不起拷问,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将过去的老底掀出来,不但咱们要死,咱们的家人一个也活不了,老夫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相互都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事情,范永斗的话虽然说的隐晦,但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纷纷点头,连梁嘉宾也不例外。   范永斗又把王登库叫到一边,小声叮嘱。   “啊,这怎么可以?”王登库听罢脸色大变,蹬蹬退了两步,几乎站不稳。   “丢车保帅,壮士断腕,必须如此。”范永斗扶住他,咬牙切齿。   “可那不是车,是我的儿子啊……”王登库哭了出来。   “你的是儿子,我的难道不是儿子吗?”范永斗眼眶红了,声音也激动:“但唯有舍了他们,才有可能保全其他的家人,不然不但他们,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儿子,婆娘,孙子,一个也活不了!”   范家和王家在来远堡的商队,原本计划明日一早就出关,两人的儿子作为少掌柜,都在来远堡坐镇,但太子的京营兵忽然出现,将他们连同商队都堵在了来远堡里,这种情况下,他们被太子查缉已经是不可避免,所以范永斗决定同他们切割,将所有的错事坏事都推到他们两人的头上,如此才有可能保全其他人。   王登库哀嚎了两声,最后只能点头。   这是最后的办法,他不能不同意。   鼓起了晋商们的士气、又和王登库商议完毕之后,花白胡须的范永斗走向程绍孔,深深鞠躬。但程绍孔仰头望天,根本看也不看他,范永斗只能近前两步,低声下气的求道:“程大人,你我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值此时刻,还是要同舟共济的好,莫忘记了,还有江军门和李抚台!”   指宣大总督江禹绪和宣府巡抚李鉴。   程绍孔脸色惨白的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头上的天空。   “程大人……”范永斗哀求,他想从程绍孔这里知道更多的消息。   但程绍孔却始终不理他。   商人毕竟是商人,政治方面的敏感度,比程绍孔差远了,程绍孔已经知道,自己今日已经绝无可能幸免的可能,现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还有可能保住性命,如果再和范永斗他们搅合在一起,惹的太子大怒,今日就必死无疑了。因此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逐渐高升。再然后就是烈日灼灼,眼看就要中午了,但太子却依然没有召见晋商的意思,只有武襄左卫下层军官不停的进到前堂复命,一会又快速走出来,去执行新的命令。   而每一次武襄左卫的进出,都会令前院里的晋商紧张不已,担心武襄左卫下一个捉拿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院子里的他们。   这中间,范永斗和王登库一直在密议,想着怎么应对太子的拷问。   时至未时(下午两点),就在晋商们一个个又饿又慌,几乎快要站不住之时,一个年轻的中军官大步从大堂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高声宣道:“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田生义,进堂!”   范永斗等人相互一看,知道审判的时刻终于是到来了,于是暗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分成两列,走进大堂。   说是走进大堂,但因为衙门的前堂实在是很小,加上有安全的考虑,武襄左卫不许他们走的太近,刚到了堂前,他们就被拦住了,眼睛向堂内望去,堂里静静地没有人,只有地砖明镜,尽头摆着一案一椅,一块“巡守四方”的牌匾高高悬挂。   很快,脚步声响,几十名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簇拥着一名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少年从后堂转了出来。   太子来了。   范永斗年纪虽然大了,但反应极快,他第一个跪倒,高呼:“草民范永斗叩见太子殿下~~”深深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地砖,砰然作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范永斗之后,其余六名晋商呼啦啦全跪下了,口中都喊草民,连行动不便的梁嘉宾也放下拐杖,跪在众人的最后方。   朱慈烺在大案前站住脚步,目光扫向跪在堂前的那群人,一共七个,除了黄家的当家人黄云发在山西老家,张家口有头有脸,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晋商,都在这里了。从外表看,他们和普通的大明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都穿着朴素,一脸恭谨,但却没有人知道,在辽东战事兴起的这几十年来,在大明朝遍体鳞伤,一败再败的同时,他们这些人却是依靠出卖国家利益发了大财。   没有令起身,朱慈烺走到堂中,冷冷扫着堂前的七个晋商。   七人跪在地上,屏气凝息,不敢抬头。   良久。太子清朗但又严厉的声音飘到他们耳朵里:“一直以来,本宫都在疑惑一件事情,那就是从万历四十四年到现在,我大明一直对建虏实施封禁之策,但为什么却见不到效果?建虏的粮食明明不能自给,硫磺不能生产,但为什么建虏境内的粮价,比我大明还要低?很少缺粮?建虏的大炮又为什么从不缺少发射的火药?” 第五百七十九章 晋商之恶   听到此,跪在地下的七人都是心中一颤,胆小如田生义者,吓得差点趴在地上。   再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任何侥幸了,太子,果然是为走私而来!   粮食和硫磺,是他们向建虏走私的最关键物资。   因为太子声音清楚,穿透力极强,站在前院里的程绍孔也都听得清楚,然后他双膝一软,软软地跪在了地上。   “你们都是我大明有成的商人,精明能干,见多识广,有谁可能告诉我其中的原因?”朱慈烺冷冷问,目光紧盯着堂前的七个人。   没有人敢回答。   这种情况下,谁回答谁就会变成太子的箭靶,就会第一个倒霉,七人都是狡猾的老油子,岂能做这样的傻事?   “田生义,你来说!”朱慈烺抬起右手,指向一人。既然没有人主动回答,那他就只有点名。   “啊?”   田生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不是最有钱,也不属资格最老,太子为什么要问自己?急忙叩首在地,哆哆嗦嗦的回答:“草民不知啊……”   “不知?不对吧,据本宫调查,你和建虏的生意,做的可不小啊。”朱慈烺幽幽问。   “草民没有……”田生义吓的都快要尿了。   朱慈烺一挥手,小太监唐亮立刻上前,将手中捧着一叠信札送到田生义的面前,不屑道:“这一共有三份供词,自己看看吧,看你造得这些孽!”   田生义抖得手都伸不直了,好不容易才接住唐亮手中的供词,哆哆嗦嗦地展开了看,只看了一眼,他就脸色大变,抬起头,猛地看向站在面前的唐亮:“这这这……”   “你没有看错,”唐亮俯视他,阴阴地道:“就是你的管家和你的账房,他们已经全部招供了,另外一个则是你的兄长,田生兰!”   田生义惊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管家和账房被查,而且全部招供,他不太意外,虽然这两人都是他的亲信,但对他家的生意,却也并不是全盘知道,很多事情,只有他和他兄长田生兰才知道,所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会有他兄长田生兰的供词!   田生兰不是因为“西山煤案”,被关押在顺天大牢吗?怎么会为张家口提供证词?   九月的张家口,已经是秋寒阵阵,但此时的田生义却仿佛是在洗澡一般,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根本止不住。   兄长田生兰竟然将他田家的生意,一五一十的全都写在了供词了,一共十几大张,从天启五年,他田家第一次转卖禁品给建虏,到崇祯十二年的买卖,大概日期,交易的一些物品,都写的清清楚楚。   这一来,他田家的罪过就不是简单的一次两次,而是成年累犯,加上管家和账房先生的供词,从他商号里搜出来的一些禁品,等于是铁证如山。他田生义的死罪,怕是没得跑了。   看到最后,田生义再也握不住,手一松,手中的供词轻轻地飘在了地上。人也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跪在他旁边的王大宇和翟堂都偷眼观察,见田生义瘫成了烂泥,面无人色,心知大事不好,脸上都露出兔死狐悲的痛苦之色。   王登库更是慌张,他看向范永斗。   范永斗咬着牙,额头挨着地砖,花白的胡须不住的在颤抖。   “田生义,你还有何话说?”   朱慈烺冷冷问。   “殿下饶命啊~~”   田生义忽然爬起来,猛地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朱慈烺一挥手,两个武襄左卫冲上堂来,将田生义拖到堂后。   “饶命,饶命啊~~”   身影早已经看不见,但田生义的求饶声却久久从堂后传来,在大堂之中回荡,如鬼魂一般,仍跪在堂前的晋商们噤若寒蝉,每个人都意识到,田生义现在的结果,怕是他们所有人的下场,原以为只要咬紧牙关,坚不吐实,就有侥幸的机会,但想不到,太子早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   “刚才那个问题,你们有谁可以回答我?”   静寂之中,朱慈烺再一次冷冷发问,他始终站在堂中,目光也始终望着跪在堂前的晋商们。   没有人回答,但晋商们的眼角眉梢却都是看向了他们的领袖范永斗。   范永斗知道,自己不出头不行了,于是一咬牙,微微抬起头来,望着太子的靴子,清清嗓子:“殿下,草民有话要讲。”   朱慈烺心中冷笑,心说你这个老奸商终于是忍不住了,脸上却不动声色:“讲。”   “草民祖籍本是山西人,永乐年时,响应朝廷的号召,草民先祖爬山涉水,不畏风沙,来到张家口,为边军提供食盐和粮草,到草民这,已经历经六代,两百余年矣。这两百年来,范家从没有忘记职责,在朝廷的准许和号召下,通过和蒙古人通商,每年为我大明换回大批的战马,边军需要的粮草,范家从来都是积极筹措,从没有推诿之时……”   朱慈烺静静听着,心中冷笑,范永斗这是在诉苦、表功呢,然他们晋商所做的恶事,却一字也不提,真以为皇太子什么也不知道吗!   “不止范家,在场的王家,翟家,靳家也都是一样,每年我们几家都会遵照朝廷的旨意,和蒙古人通商,数量参差不齐,有时多,有时少,但不管多少,草民都是规规矩矩,从不敢将禁品卖给蒙古人,纵使蒙古人高价求售,草民也一概拒绝!”范永斗说的义正词严,脸不红心不跳。   听到此,朱慈烺终于是忍不住了,怒极反笑的叹道:“范老掌柜忠心为国,一片赤诚,真是让本宫感动啊,只是本宫就不明白了,来远堡里的范家商队又是怎么回事呢?”   “商队?”   范永斗假装惊讶,惶恐道:“草民不知道啊。前年起,草民就将生意全部交给长子范升了。商号业务,都由他负责,草民已经不再过问了。不过范家的商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绝没有超过朝廷法禁的禁品。这一点,草民可以保证。”   朱慈烺立刻明白,范永斗这是丢车保帅,弃儿子保其他人了。   但哪有那么容易?   正此时,脚步声响,中军官佟定方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叠信札,呈到他面前,又在他耳边小声报告。   朱慈烺听的皱眉,目光看向范永斗,心说这老奸商还真是不能小瞧。   原来,就在朱慈烺召见晋商的同时,对晋商们的管家,账房,和伙计的审讯正在进行中。大刑之下,靳家,翟家,王登库、王大宇家和田生义家的人很快就都交代了实情,只有两家的人例外,一家是梁家,一家是范家。   梁家的账房秦先生和心腹伙计都随着梁家少掌柜梁怀远死在了蒙古草原,商号已经是名存实亡,除了主家梁嘉宾之外,大约只有府里的老管家知道梁家走私禁品,和建虏勾结的实情,但老管家颇为硬气,紧咬牙关,什么也不说。   而范家的管家和伙计,也令审讯的武襄左卫有点意外,从范永斗的儿子范升,到商队的领队,府里的管家和账房,几个重要人物,一个开口的也没有,都以沉默对待武襄左卫的大刑审讯。范升也就罢了,他是少掌柜,知道吐实的下场,但领队、管家和账房却也能忍住酷刑的拷打,看来范永斗平常对他们不错,喂饱了他们,令他们忠心耿耿。   马德仁包围接管了来远堡的防务,从范家和王家的商队里,查出了大量的禁品,包括粮食,闽铁,硫磺,每一项都是铁证,所以范家的伙计招供不招供,就此次罪行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但朱慈烺追究的不止是此次,而是过往,只有拿到他们的口供,才能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些年里,范家究竟卖了多少禁品给建虏?又给大明朝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抄家,给范永斗定罪。   朱慈烺向佟定方微微点头,意思是继续审,不论如何,也要拿到口供。   佟定方抱拳离开。   “范老掌柜,你还真是大义灭亲啊!”   朱慈烺望向范永斗。继续刚才的话题。   范永斗花白的头颅抵在地砖上,犹自装糊涂:“草民糊涂,求殿下明示。但是知道的,草民绝不敢有所隐瞒。”   朱慈烺不理他,目光再看向王登库:“王登库,你呢,你是不是也交给你儿子了?”   “回殿下。”王登库叩首在地。战战兢兢的回答:“去年之时,草民染了一场重疾,从那之后,商号的事务就都交给了次子王甲鑫。堡中的人,都可以为草民作证。”   朱慈烺笑了:“很好!都说虎毒不食子,想不到你们两人竟然如此狠心,将天大的罪责交给儿子承担,自己却撇得干干净净,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儿子见老爹如此绝情,会如何做想呢?你们不念父子之情,他们两人还会念吗?”   王登库不敢回答,头叩在地上,额头脖颈的冷汗,一滴滴地落在了地板上。   朱慈烺脸色一沉:“唐亮,告诉他们,范家和王家商号准备卖给蒙古人的货物中,到底都藏有什么?”   “是。”   唐亮拿起佟定方送来的信札,打开了,大声朗读:“闽铁一万斤、粮两万石,硫磺一千五百斤……”   唐亮每念一个,王登库就哆嗦一次。   念完之后,唐亮退到了旁边。   朱慈烺不说话,目光冷冷扫视着跪在堂前的晋商,他目光所及,所有晋商都在微微颤抖。   “范永斗,王登库,你们还有何话说?”朱慈烺的目光最后落到范永斗花白的头颅上。   丝绸,布匹,茶叶,手工品,书籍,都是朝廷允许的,但闽铁,粮食和硫磺却是绝对的禁品。   “草民不知啊。一定是那个孽子见利忘义,猪油蒙了心,做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求殿下明鉴啊~~”   范永斗猛地磕头,大声喊冤,砰砰砰,额头在地砖上连续猛磕,很快就见了血。   王登库有样学样,也是猛磕头。   “死到临头,还在本宫面前演戏!”朱慈烺冷笑一声,转对唐亮:“唐亮,将田生兰的供词念给他们听。”   田生兰是田生义之兄,田家原本的主事者,因为身体的原因,长期住在京师,众晋商只知道他是因为煤窑案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却不知道他已经将晋商和建虏交易之事全部都交代了。   “是。”   唐亮捡起田生义掉在地上的供词,捡起来,挑重要的段落,开始朗读。   “崇祯五年,罪民携带髮缠茶面,在广宁附近,和哈刺慎交易,共得金银三千两,第一次犯禁,罪民惶恐不已。回程时,遇上了范家和王家的商队,他们货物更多,赚的估计也更多。”   “崇祯十二年四月十七,罪民和弟弟在张家口外百里之处和蒙古人交易,去时六十车,来时六车,全部都是金银。范家,王家,靳家,翟家的商队络绎不绝,但获利最多的还是范家,因为范家货物中,藏有建虏最需要的闽铁硫磺……”   唐亮每朗读一句,跪在地下的晋商就哆嗦一次。田生兰所说的事情,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做过的,随便一条,都足以是死罪。   范永斗听的大汗淋淋,全身颤抖。   ……   等唐亮念完退下,朱慈烺冷冷望着众晋商,忽然说道:“崇祯十一年,建虏入塞,肆虐京畿,转掠二千里,攻下通州、涿州、济南府等七十余州县,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金银百余万两。我大明百姓不是被建虏虏为奴隶,就是死于建虏的刀下。孙阁老孙承宗,宣大总督卢象升,为抗建虏,先后战死在高阳和巨鹿,然他们血迹未干。次年三月,也就是在建虏出关的第一时间,晋商,也就是你们在场的诸位,就和建虏在张家口进行了近年少有的一次大贸易!”   “建虏根本不用把抢来的沾满我大明百姓血泪的金银财宝运回辽东,只需要运到张家口,交给你们,向你们购买粮食布匹、以及他们发动战争所需要的火药和铁器就可以了。而你们,敞开供应,一车一车的将粮食铁器和布匹,不停的送往辽东,保证了建虏的军需补给,更保证了建虏统治下的粮价稳定。再然后,你们拿着沾满我大明百姓血泪的金银,到江南、到全国各地购买建虏所需要的物资,以为建虏下一次入塞做准备,古今中外,祸国殃民,莫此为甚!”   “天启元年,建虏被封锁最严重的时候,正遇上辽东大旱,一石米二十两,最高甚至八十两,布也要二十两一匹,建虏易子而食,几乎就要支撑不下去,但正是你们,不顾朝廷的禁令,利欲熏心,雪中送炭,绕行蒙古,悄悄为他们送去了急需的粮食,换回我大明根本不需要的狗屁貂皮和人参,保证了他们的过冬。若没有你们,建虏政权早在天启年就该崩溃了,何至于肆虐到现在?” 第五百八十章 抄家   朱慈烺越说越怒:“通过和你们的贸易,建虏用劫掠来的财物、古董和金银购变成粮食,养活了掳掠来的几百万人口,而你们则是赚取了大笔的黑心钱,明知道粮食盐巴铁器硫磺是朝廷不许出关的禁品,但依然铤而走险,不停的向辽东输送,你们这是在剜大明的肉,补建虏的血啊!你们地窖里的每一两藏银,都沾满了我大明百姓的血泪,都是你们罪孽的证明!”   听到此,在场的晋商,包括范永斗在内,都已经吓得瘫软在了地上,因为他们从太子的口气里听到了浓重的杀气。   最后,朱慈烺冷冷道:“到今日,建虏人口增加了数倍,粮价却和我大明差不多,而这,都是诸位的功劳啊~~”   “殿下饶命~~”   靳良玉、王大宇、翟堂三人惊恐不已,已经跪在地上哭喊求饶。田生义的商号被查了,管家和账房都已经招供,他们三家肯定也是同样的待遇,虽然太子还没有亮出他们管家和账房的口供,但那只是早晚的事,因此他们心中已经没有了侥幸,只想着求饶免死了。   王登库呆若木鸡。   只有范永斗依然在辩解,干嚎道:“殿下,田生兰一面之词,殿下不可相信啊,互市是朝廷的政策,贸易之罪不在草民等人,我等将粮食布匹贩卖给蒙古人,蒙古人再卖给建虏,非草民等人所能左右啊~~至于禁品,草民从没有卖过啊。”   朱慈烺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心中的怒火有点无法压制,不过他始终记着吴甡的叮嘱,今日到张家口,只是抄家找证据,范永斗等人的处置,一定要交给陛下和朝廷。   见范永斗还在狡辩,他忍不住怒从中起,真想将范永斗拖出去,凌迟处死!   但忍住了。   老贼不过就是垂死挣扎,现在杀了他不但是便宜了他,而且也会落人口实,不利于未来在朝堂上的辩解。   因此,对范永斗的干嚎,他只当没听见。   “殿下,草民有罪,殿下所说的一切,草民都认!”   一片喊冤求饶声中,却有一人忽然认罪。   朱慈烺微微惊奇,抬目看去,发现是跪在最后的梁嘉宾。   梁嘉宾其实岁数并不大,今年刚五十多岁,但身体虚弱,须发皆白,看起来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他直起身子,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喘息的说道:“罪民自白,自崇祯五年后,罪民明知道粮食铁器是禁品,也知道蒙古人会转卖给建虏,甚至有时候来的直接就是打扮成蒙古人的建虏人,但罪民却假装不知,将粮食硫磺铁器想尽办法的隐藏在马车之中,过关卡,到草原上和蒙古人交易,以获取其中的利益,罪民罪不可赦!”   说完猛地磕头,再抬起,咬牙切齿的道:“然罪民却要举发一人,若非此人带头,罪民绝不会、也不敢和建虏人交易,正是因为他的带头和模范,又贪图赚取的金银,罪民才会心存侥幸,冒死和建虏人交易。不止罪民,在场的晋商,都是如此。天启元年,建虏粮食不继。即将崩溃之时,就是此人和其父亲为建虏输送了大量的粮食、衣物、炊具等基本生活物资。然后又从辽东带回了大批的人参、鹿茸、兽皮,发了横财。而在这之前,此人和此人的父亲就和建虏有联络,万历四十六年,虏酋努尔哈赤的七大恨之言,就是此人从辽东带回的……”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梁嘉宾还没有说这人是谁,就有人气急败坏的按捺不住,扭头冲着他大声呵斥。   正是范永斗。   范永斗先是怒斥梁嘉宾,再朝朱慈烺叩拜:“殿下,此人胡言乱语诬陷草民,殿下切莫相信啊。”   朱慈烺脸色冷冷:“他还没有说是谁呢?你又怎么知道是诬陷你?”   “……”范永斗一时哑然。   “除非他说的这些事情,都是事实,且都是你做的!”朱慈烺补充一句。   梁嘉宾忽然大哭了出来:“殿下明鉴,罪民所说的一切,都是范永斗这个狗贼所做的!这个狗贼出卖朝廷出卖国家,手段凶狠,外有信义之名,其实内心狠毒,犬子梁怀远只不过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就被他勾结蒙古人,害死在了草原上,不止犬子,这些年被他害死、坑死的小商人又何止少数?”   “你疯了。谁害死你儿子了?”范永斗面无人色,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底会这么被梁嘉宾掀了出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范永斗,不要以为你做的隐蔽,我就不知道!”梁嘉宾哭声更烈:“我是疯了,自从你害死我儿子,我就疯了,我只所以苟延残喘,活到今日,就是要看到你被报应的一天。今天,终于是来了。范永斗,你等着被凌迟吧,哈哈哈哈哈~~”   “疯子,疯子!”范永斗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寸,慌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人影一闪,梁嘉宾忽然向他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范永斗吃了一惊,本能的伸手推拒,两人就这么扭打在了一起。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拉架,其他晋商怕被波及,慌的闪到了两边。   “啊~~~”范永斗忽然一声惨叫。   血光乍现,原来他的右耳被梁嘉宾硬生生地咬下来了。   直到这时,朱慈烺才挥挥手,武襄左卫冲上去,将两人分了开。   范永斗罪有应得,但梁嘉宾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没有其子之事,他不会自认其罪,更不会跳出来举发范永斗。   范永斗捂着耳朵,杀猪一般的疼叫。   梁嘉宾衔着半只耳朵,满口是血,疯狂的笑,感觉已经是疯了。   到此,晋商们的心防彻底崩溃,面对太子,都认了走私之罪,并不住的叩头,求太子殿下饶命——只有一人依然抗拒,那就是范永斗,范永斗坚不认罪,连来远堡的范家商队他都推给了儿子。但他认罪不认罪已经不重要了,在酷刑之下,范家的管家,领队和账房终于是支撑不住了,他们先后开口,将范家的斑斑恶迹一一供述,同时也供出了范家藏银的地点,其后,范永斗的两个儿子也顶不住,开始招供。   很快,墨迹未干的一大叠的供词,就送到了太子面前。   到现在,朱慈烺终于可以放心了。   人证物证皆在,晋商之案已经是一个铁案,于是他立刻下令:“这几人的家中和商号中应该还有隐藏的违禁品。宗俊泰,你带武襄左卫即刻搜查。张家玉,佟定方,你二人配合,记着。一定要严密仔细,家中商号,一处也不能放过~~~”   朱慈烺不是皇帝,也不是刑部,没有下令抄家的资格,所以要想搜查晋商府邸,只能使用“找证据”的借口,而这个借口的形成需要有一定的证据做支撑,不然会授人以柄,所以朱慈烺才不得不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先把晋商本人找来,再抓他们的心腹拷打,最后才能执行抄家。   另外,朱慈烺还没有回京,身上还背着“代天巡狩”的名义,这也是他可以利用的一个模糊点。   黄家黄云发虽然不在张家口,但他的罪责却跑不了,一样被抄家,查封商号。   “是!”   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抱拳听令。   抄家由他、张家玉和佟定方三人共同负责。   听到太子的命令,范永斗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被咬掉的右耳依然在流血,但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只老眼呆滞的喊:“范家对朝廷有功,范家捐钱捐物,范家……”   但已经没有人理会他了。   很快,张家口再次骚动起来,各家晋商的商号和府邸早已经被京营严密看管,太子命令一下,行动立刻展开。武襄左卫和精武营冲到晋商各处商号和府邸中,依照管家和账房先生,或者是晋商本人的口供,甚至是压着他们本人到场,开始找寻各家藏银的地窖,搜银抄家。   遭逢大变,各家晋商都是一片哭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众军之中,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文士轻轻叹息,却是军中赞画张家玉,他授命和宗俊泰、佟定方一起抄家,现在他们来到的是范家,范家人口众多,将近两百人,此时都被押在旁边的一个偏院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不知命运如何,都在惊慌哭泣。   中军官佟定方上前一步,小声道:“赞画不必可怜他们,若非他们吃里扒外,挹注建虏,建虏岂能肆无忌惮,在辽东占我国土,杀我百姓?”佟定方自十六岁之后就跟随父亲在辽东军中,大小血战经历无数,最恨的就是投靠建虏,向建虏通风报信的汉奸,晋商资敌的行为更胜于汉奸,佟定方如何能不恨?   张家玉微微点头,知道自己有点心软了,以范家的恶行,遭受现在的待遇,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走吧,我估计范家地窖里的银子,不在少数。”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一直沉默,这时忽然说话。   ……   范府临街而立,对面街道有一家小酒馆,突逢巨变,小酒馆今日并没有开门,但奇怪的是,二楼却一个客人凭栏而立,一手扇子,一手酒壶,不停的往嘴里灌酒,脸上带着招牌式的微笑。   原来是萧汉俊。   ……   “圣旨到~~~”   抄家的行动刚展开没有多久,张家口的南门口,几个锦衣卫护卫着一名绯袍太监就急急奔入了张家口,问明了太子所在的地方,立刻快马向巡道衙门而来。   到了衙门前,那绯袍太监跳下马,气喘吁吁的喊:“圣旨到~~太子接旨~~”   右手举着缎黄的圣旨,一边喊,一边奔入衙门内。   因为太急加上太疲惫,脚头发软,被门槛一绊,差点就摔倒了。   而在他们到来之前,朱慈烺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于是毫不意外的在前堂迎接。   绯袍太监秦方在朱慈烺面前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不意外,崇祯帝催太子回京,而且是立刻动身,不得停留的严厉口吻。   朱慈烺苦笑,心说父皇心急的暴脾气,还是不能改。   秦方宣读完圣旨,小心裹起来,然后双手搀扶朱慈烺:“殿下快起。”   朱慈烺站起来,接住秦方递过来的圣旨,肃然道:“秦公公辛苦了,今日已经晚了,今夜在张家口休息一夜,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如何?”   此时已经是申时末(下午六点),日渐西沉,天色马上就要见黑,今天启程已经是不现实了,秦方犹豫了一下,躬身拱手道:“殿下请尽快,陛下在京师等你可是等的心急了。”   朱慈烺点头,令人带秦方下去歇息。   秦方是专门来传递圣旨的,虽然对张家口的大动静很吃惊,但却一个字也不多问,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太子的京营兵已经接管了张家口的防务,并封锁张家口周边,到处设卡盘查,甚至抄家的行为——做什么就是做什么的,不该他关心的事情,他绝不多问。   等秦方退出,朱慈烺目光看向跪在院子里的分巡道程绍孔。   程绍孔面如死灰,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侥幸了。   如果是督抚,他还可以糊弄,说自己不知情,但他却不敢糊弄太子,因为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他可以糊弄一时,但糊弄不了一世,惹的太子大怒,说不得他整个家族都要倒霉。何况晋商们都已经招了,他对晋商的袒护,已经不可能隐藏了。   两个武襄左卫上前,将程绍孔押到了太子面前。   程绍孔跪在太子脚下,动也不动,只是哆嗦。   朱慈烺望着他,冷冷问:“程绍孔,你可知罪?”   “臣……”程绍孔脸色煞白,跪伏在地,用哭腔回答:“知罪。”   朱慈烺点头:“很好,你能知罪,说明你还良心未泯。我问你,这些年你收了晋商多少银子?”   “罪臣不清楚……大约有两三万两吧。”程绍孔趴在地上,已经哭出来了,一是惭愧,二是恐惧。   “除了你,还有谁收了晋商的银子?”朱慈烺盯着程绍孔。   “这……”程绍孔哑住了。   “怎么?都如今这地步了,你还想要掩护他们?”朱慈烺的口气骤然严厉。 第五百八十一章 晋商保护伞   程绍孔吓的哆嗦,猛地叩头:“罪臣不敢。罪臣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分巡道,知道的事情不多啊。”   “那就把你知道的写出来。记着,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写,王登库他们也会写给我。写的好,我保你性命,如果还是推三阻四,为他人做掩护,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罪臣明白。”程绍孔拜伏在地。   武襄左卫将他带到后面的一个小房子里,给以笔墨,令其将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写下来。   朱慈烺脸色凝重,就像程绍孔说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六品分巡道,是罩不住张家口这片大天地的,在程绍孔之上,有一支更大更强的保护伞,在罩着晋商,令其畅行无阻。也因此,晋商之弊才可以在明末存在这么多年,但朝堂上却从来都没有人提出。   要想彻底解决张家口“互市”的弊端,这些人必须被揪出来。   脚步声响,刘肇基走了进来,抱拳躬身禀告,说城厢里的一些不法小商铺已经清查完毕,从粮食铁器到硫磺,都有涉及,请问当如何处置?张家口的走私,晋商是大头,但城中的小商户却也多有参与,不然只靠八家晋商也难以支撑起建虏的消耗。   “没收禁品,按禁品的价值,处十倍到三十倍的罚银,粮食十倍,硫磺三十倍!限三日之内交清,不然抄没家产。”朱慈烺脸色凝重:“另外,派人广为告知:此次本宫查缉张家口,只是为了揪出不法奸商和城中的贪官污吏,百姓和遵纪守法的良商都勿惊。”   刘肇基抱拳应诺,急急去忙。   一切处置完毕,现在朱慈烺就等一个消息了,那就是,究竟能从张家口抄出多少银子?   而这是他此行最关键的议题。   抄家由宗俊泰、张家玉和佟定方三人共同执行,相信三人绝不敢有丝毫纵放,而在抄家之前,武襄左卫已经将晋商们的管家和账房都拷打了一遍,令他们每个人都写出主家藏银的地点和大概数量,并且相互印证,胆敢有人撒谎或者隐瞒,立刻严惩。   现在,朱慈烺坐在后堂中,翻着这些人的口供,脑子里计算着大约能搜到的银两数目,心情竟然微微有些激动。这些不是口供,是存折啊,同时也是大明度过难关,中兴再起的希望啊!   有一种说法,大明不是亡于天灾,也不是亡于流贼和建虏,而是亡于不健全的财政制度。自洪武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确立低税赋的国策后,大明朝廷的岁入就年年递减,若非中间出了一个张居正,在万历年间改革税法,实行一条鞭,说不定大明在万历年就崩溃了。   但张居正的改革并不彻底,甚至是留下了一些病根,其后大明再没有一个像张居正那样的首辅,财政状况日渐恶化也就不奇怪了。   风调雨顺,四海安平的情况下,大明财政勉强可以支撑,可一旦发生了大规模的天灾,朝廷就无力救助了,崇祯朝就是如此,有天灾,但朝廷拿不出银子赈灾,导致流民四起,最终变成流寇。而官军因为长期欠饷,战力低下,无法有效而迅速的剿灭流寇。而流寇肆虐,又导致更多的百姓变成了流民和流寇,更多的地区陷入战火之中,朝廷岁入大减,军饷和赈灾银就更加没有着落。这个时候再加上一个强大的外敌,不停的入塞侵扰,以为流寇的策应,令大明内外不能兼顾。财政危机导致军事危机,军事危机又导致更大的财政危机,内外相困,恶性循环,最终导致了大明的灭亡。   与之相反,北宋在和西北新兴政权西夏的军事斗争中,也屡次大败,比之明军也强不了多少,但北宋最后却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硬生生地将西夏制服了,终究原因,乃是因为北宋财政健康,岁入强大,每年都有相当的财政盈余,可以从容面对国内外的一些天灾和变故。西夏人虽然在战场上占据优势,但后勤民生跟不上,最后不得不低头。   祖制和税法是朱慈烺现阶段无法撼动的,要想渡过眼前的危机,逆转历史,   他只能想办法搞银子。   有银子,才能从江南买粮,才能赈济河南的百万饥民,也才能提高官军的待遇,改善装备,加强操练,更好的剿灭流贼和抗击建虏的侵扰。而银子不是凭空能变出来的,哪怕是皇帝和太子,也不能随意抢夺百姓的财产,所以像晋商这种祸国殃民的大肥羊,是最最合适的下手目标。   酉时末(下午七点),天完全黑了下来,朱慈烺坐在灯下,一边翻看晋商的口供,一边吃晚饭。张家口这边的特色是羊肉配莜面,和陕西的肉夹馍有点相似,但又不太相同,朱慈烺入乡随俗,令唐亮给整一点,感觉香而不膻,十分的好吃。   “殿下。”   唐亮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供词。   朱慈烺接过了一看,原来是程绍孔写的。   仔细看完,他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宣府吏治腐败的程度,和他想象的差不多,整个宣府边防,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几乎没有不拿晋商银子的人。当然了,也不能排除程绍孔有胡乱攀扯,拉他人一起下水的末世心理。这还需要有晋商的印证。   “带他来见我。”   朱慈烺放下供词,等程绍孔进入,跪在案前时,他冷冷问:“程绍孔,你知道的,听说过的,都写在这里面了吗?”   “……是。”程绍孔头也不敢抬,但朱慈烺却听出了他的犹豫。   “嗯?”朱慈烺脸色一冷。   程绍孔吓的跪伏在地:“罪臣,罪臣……还有一人,罪臣不敢说。”   “谁?”   程绍孔一咬牙:“前宣大总督,本兵陈新甲。”   空气一下就凝寂了。   本兵,兵部尚书的称呼。   站在朱慈烺身后的小太监唐亮眉角急剧跳动了一下,每日跟在太子身边,他清楚的知道,兵部尚书陈新甲是太子爷现在在朝臣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之一,太子爷很多的计划和人事安排,都是由陈新甲去完成的,到现在为止,陈新甲的表现都还算中规中矩。但想不到张家口之事,竟然把陈新甲牵出来了。   朱慈烺脸色沉沉,他有点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陈新甲手脚不太干净的毛病,他早有耳闻,上一次兵部武库司郎中的事情,因为陈新甲处置的足够明快,加上他需要陈新甲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配合,所以他假装不知,但张家口之事,他怕是不能再容忍陈新甲了。   张家口真正做大做强,成为大明和建虏通商的第一口岸,乃是崇祯十一年之后的事情,而陈新甲正是在十一年接替卢象升,成为宣大总督的,以陈新甲爱银子的毛病,不收晋商的钱,那是不可能的,收了银子就要为晋商办事,所以晋商在张家口的顺风顺水,步步做大,其中必然有陈新甲的功劳。而后陈新甲离开宣大,高升为兵部尚书,照程绍孔的听闻,范永斗依然定时向陈新甲送银子。   也就是说,陈新甲很有可能还在照应晋商。   所以朱慈烺不能再容他。   “带梁嘉宾他们来,我要知道,陈新甲究竟收了他们多少银子?又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朱慈烺转对唐亮。   “是。”唐亮正要离开。   这时,脚步急促,一名武襄左卫进来禀报:“禀殿下,宣化巡抚李鉴在张家口堡外十里之地被三千营拦住,李鉴说有要事求见。贺镇请问如何处置?”   张家口折腾了一天,驻节在宣化的宣化巡抚李鉴终于是听到了消息,急急来见。宣化距离张家口七十里,李鉴只用多半天的时间就赶到,也算是快了。至于宣大总督江禹绪,因为驻节山西阳和(今山西阳高),辖宣府、大同、山西三抚三镇,距离张家口300余里,估计现在还不知道张家口的大变呢。   朱慈烺冷笑一声:“让他等着吧,我现在没空见他。”   ……   这一夜,朱慈烺几乎是无眠,除了陈新甲和宣大官吏的事情之外,查抄晋商家产的进展也一直是他关注,令他无法入眠的原因之一。明早就要返京,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在今晚完成,所以武襄左卫是连夜抄家,张家玉他们是连夜清点,从黄昏一直忙到半夜,终于是有了初步的结果。   “殿下。”   张家玉,宗俊泰和佟定方都是一夜没睡,瞪大了眼睛盯着查抄现场,眼睛都是红红,终于是完成了太子交给的任务。张家玉将初步的统计清单交到太子手中,激动的说:“臣等初步统计,范家地窖中一共清查出藏银大约四百四十万两,黄金两万两,各式珠宝首饰无数,王家地窖中有现银两百余万两,黄金一万两……”   朱慈烺静静听着,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虽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晋商所藏的窖银最少也在千万两以上,甚至会更多,但是当这些银子真正被搜出来之时,他心中的激动还是有点压制不住。   初步统计,不算珠宝,光黄金和白银,八家晋商的窖银加起来就有将近一千一百余万两,如果再算上他们商号库房里的粮食,米面,绸缎布匹,他们在全国各地,特别是在老家山西置办的地产、店铺和老宅,各式各样的财富,加起来最少两千万两!   比大明朝一年的岁入都还要多。   而且这还只是张家口,据朱慈烺估计,晋商在老家的地窖中应该也私藏有不少的银子,狡兔三窟嘛,晋商不可能把所有银子都放在张家口。这也是田守信留在山西的意图,此时此刻,田守信已经将八大晋商在山西的分支都盯住了,只要朝廷旨意一下,立刻就可以查抄。有他们在,杜绝了山西当地官员想要留情或者是从中贪墨的可能。   “八大晋商相加,现银大约有一千一百余万两……”说到银两数字的时候,张家玉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的激动根本藏不住,宗俊泰和佟定方同样也是兴奋,大明朝的财政困窘不是秘密,从文官武将和普通士兵,人人都饱受欠薪之苦,如果朝廷有银子,能及时发放,天下形势必不至到现在。   现在河南灾情严重,内内外外正需要银子,所以晋商这笔银子来的太及时了。   另外,他们也是被震惊到了,谁能想到,在这塞外边城,不起眼的小小张家口,居民不过万人,晋商竟然这般的富有,家中的地窖里竟然会藏有这么多的现银?户部的太仓库现在怕也没有这么多的银子吧?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是当那些窖银一箱一箱从地窖里被拖出来之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惊呼:天啊,晋商竟然这么有钱!   而激动兴奋之外,三人对太子的决断,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若非太子亲临张家口,揭开晋商走私的黑幕,又岂能有这些银子?   “所有晋商私藏的窖银和黄金都已经清点、装箱,并由武襄左卫严密守卫,随时都可以起运。”张家玉最后道。   朱慈烺细微的点头,目光望着三人,微笑:“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息一会吧。天亮之后,随本宫返京。”   “是。”   等三人退下,朱慈烺翻着手中的清单,忍不住跳起来,几乎想要手舞足蹈,又或者是仰天长啸,有了这笔银子,大明朝终于可以渡过眼前的财政危机了,河南的灾民能赈济,军队的欠饷能补发,短时间之内,他不用再为银两发愁,可以全心全力的准备应对建虏十一月的入塞了。   不过朱慈烺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清楚的知道,虽然他掌握了晋商走私卖国的铁证,还抄出了这么多的银子,但并不是表示父皇和朝臣就会认可他的行为。   朱慈烺是太子,没有干涉地方军政的权力,更没有查抄的权力,但朱慈烺都做了,而且是顶着崇祯帝要他回京的压力,在明朝古板的士大夫看来,名节是大,饿死是小,朱慈烺的所作所为已经逾越大明朝的法纪,甚至是逾越了一个太子所应该有的分寸。   就算有“代天巡狩”的名义,古板的朝臣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不用想,朱慈烺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可能的攻讦之言。   回京之后,还有一场小风暴在等着他。 第五百八十二章 太子大胆   京师。   乾清宫。   关于太子动向的密报,如雪片的般飞到了崇祯帝的案头。   从太子率兵,忽然包围张家口,到张家口戒严,周边难以进入,消息断绝,锦衣卫一一密报。而在这些密报之上,是太子朱慈烺率兵向张家口进发之前,给崇祯帝发来的一封紧急密奏。   “张家口堡有不法奸商勾结建虏,正在走私粮食和铁器,同时出卖我大明的军国情报,张家口本地的官员视若无睹,很有可能已经被收买,儿臣忧心如焚,决意亲自带兵前往……”   锦衣卫关于太子的密报,和太子的密奏,几乎是同时送到了崇祯帝的面前。   “鬼话!”   崇祯帝终于明白,怪不得太子要到宣化野训,原来是为了张家口。   他才不信什么接到密报,太子是临时起意,带兵前往张家口的鬼话。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朱慈烺,你胆子太大了!”   崇祯帝将儿子的密奏狠狠地拍在了龙案上,怒不可遏。在崇祯帝看来,一切都有规制,都算张家口真有不法商人在走私禁品,甚至是勾结建虏,出卖情报,也应该是由宣化巡抚和宣大总督去处置,再往上,兵部刑部出面即可,你一个东宫太子,怎么可以跳过这几个部门,亲自扑上去?   再者,你明明早有预谋,但故作清闲,将君父耍的团团转,你这是为人子、为人臣的态度吗?   崇祯帝在龙案之后团团转,心中怒火熊熊,也就是他儿子,换做一般大臣,他早就派出锦衣卫,将朱慈烺捉拿下狱了!他想着,这一次一定不能轻饶朱慈烺,必须给这小子一个教训,让他知道,有些法度是绝不能逾越的。   冷静了一下,崇祯帝停住脚步,目光看向殿中的内阁和六部重臣,问:“你们怎么看?”现在不是早朝,而是下午的公干时间,所以崇祯帝只找来了内阁和六部重臣。而太子的密奏,他也给他们看了。   众臣都沉默。   太子行为,确实是出格了,但太子刚刚取得了开封大胜,威信正隆,又是国本,众臣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有礼部尚书林欲辑不能容忍,站了出来,白须颤抖的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子此举,大大的不妥,张家口但有不法,自有宣化巡抚处置,何用太子?太子越俎代庖,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因此应该立刻叫停,不管张家口有什么变故,京营都必须立刻撤除对张家口的包围!交由朝廷处置。”   众臣沉默。   京师到张家口四百余里,即使是朝廷的快马塘报也需要一天,而照锦衣卫的消息,京营昨夜就已经包围了张家口,说不定此时此刻,太子已经处置结束了,撤除包围的命令发不发都没有意义。再者,在这之前,陛下已经给太子发了速速回京的圣旨,再发撤兵命令不过是画蛇添足。   崇祯帝脸色阴沉,对林欲辑的话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另一个大臣。   兵部侍郎吴甡。   吴甡跟随太子出征开封,为太子出谋划策,开封之胜,吴甡功不可没,在这之前,崇祯帝对吴甡颇为欣赏,认为派吴甡辅佐太子,实乃是自己的英明决定,吴甡有军政之才,未来可以大用。但太子在涿州绕道,不回京师的事情一出,他对吴甡的印象立刻就改变了——我儿老实,断不会如此狡猾,这一定是吴甡的谋划和教唆!   也因此,他现在看向吴甡的目光都是阴阴的,嘴上没说,但对吴甡的不满却是溢于言表。   吴甡感觉到了皇帝不友善的目光,但他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微微苦笑,他现在是说越多,错越多,越描越黑,一切都只能等太子回京再说,   “陛下,臣以为,太子绝非是鲁莽妄为之人,张家口之事,应该是有不得不的隐情,以太子殿下的聪睿通达,一定能妥善处理,如果朝廷横加干预,说不定会生出不必要的风波。不如等事情明了,太子回京,再议也不迟。现在太子在外,情况不明,一旦朝廷冒然定议,恐怕会伤了太子的声誉啊。”   一人站了出来,却是刚刚入阁的原礼部侍郎蒋德璟。他是吴甡的好友,此举有为吴甡解围的目的。   崇祯帝脸色沉沉,终于是按下了心中的怒气。   别的他可以不听,可以焦急暴躁,但“太子声誉”四个字他不能不考虑。   “那好,朕就等他回京!”   崇祯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恭送陛下~~”   内阁和六部重臣在首辅周延儒的带领下,一起向崇祯帝躬身。等崇祯帝走后,众臣直起身来,有心忧国本的大臣向蒋德璟点头致意,对蒋德璟刚才的谏言表示赞赏,连周延儒都假意对蒋德璟露出了欣慰的笑。但一转身,周延儒脸上的笑意就凝结了——现在的宣大总督江禹绪是他的亲信门生,太子在密奏里说,有人在张家口出卖大明的军国情报,但张家口当地的官员却熟视无睹,这明显的就是指向了江禹绪!作为江禹绪的老师,周延儒不能不有所忧虑,江禹绪是他扶持上去的,一旦出了问题,他这个首辅难辞其咎。   出了乾清宫,周延儒唤过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小声叮嘱。   周延儒只是忧虑,但兵部尚书陈新甲却是惴惴不安,别人不知道,但他这个曾经的宣大总督却对晋商在张家口的猫腻,却是有一定了解的,太子兵围张家口,莫不是为了晋商?   陈新甲头皮有点发麻,一时又怕又悔,悔不该接受晋商的银子,一旦事情败露,以太子的严厉,必然不会轻放。但后悔也没有用,现在只能想办法弥补。   ……   崇祯帝回到后面的暖阁,依然怒气难平,他怒的不是太子带兵包围张家口,而是太子事先没有和他请旨,就密谋做出这样的大事。   朕,还是不是你的君父?   “陛下,天色已晚,该起驾了。”   王承恩报。   崇祯帝点头,想到那绝世的美人儿,他愤怒的心情才微微舒缓了一些。   身披鹅黄色的披风,穿嫩绿的小衫,腰肢芊芊肌肤雪白,玉齿红唇,柳眉弯弯,怀里抱着琵琶,羞涩无边。端得是胜过西子赛过貂蝉,令人见了就移不开目光,心荡神怡……   “婕妤叩见殿下。”   不但人美,陈圆圆的声音更是如百灵鸟一般的甜美,令崇祯帝沉醉,只有在陈圆圆面前,崇祯帝才能暂时忘记军国的烦恼,陷入温柔乡,所以很快的,陈圆圆就被封为婕妤,从田贵妃的承乾宫搬了出来,有了自己单独的住所。   婕妤,位在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之下,一般只有绝世的美人儿才会被直接封为婕妤。   殿前廊柱下,一个年轻太监躬着身子,目送崇祯帝进入殿中,嘴角露出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正是承乾宫主管太监沈霑。   计划进展非常顺利,陛下对陈圆圆的宠爱,超出了事先的想象。虽然每日里陛下仍然批阅奏疏到深夜,但却不再通宵,而且夜夜宿在陈圆圆处,假以时日,陈圆圆必然可以成为贵妃。   不过很快,沈霑的脸色又黯然了下去,因为他想到了他的主子田贵妃,虽然李晃想法设法,通过王德化调来了京营中的两个西医,对田贵妃进行诊治,但田贵妃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这几日越发枯瘦,已经不似人样了……唉,上天保佑,让贵妃娘娘早日好起来吧……   张家口。   第二天一早,太子留马进忠部驻守张家口,然后统领其他大军离开了张家口。   临行前,太子将马进忠唤到身边,和他深谈。   听太子说要令自己常驻张家口,马进忠心中虽然有点惊讶,但仍然躬身抱拳:“臣遵令。”   “葵宇,你责任重大,虽然我抄了晋商,暂时封闭了张家口,但张家口贸易和互市,终究还是要再开的,不过方式和方法却要改变,绝不能再出现晋商这样吃里扒外的恶瘤。建虏和蒙古一定不会满意,他们一定会侵扰张家口,甚至是大举大攻,所以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从现在起,就要整经备战,枕戈待旦。张家口归万全右卫统辖,回京后,我会为你争取万全右卫指挥使的头衔,从今以后,这里的防务就交给你了。”   马进忠字葵宇。   “请殿下放心,但使进忠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叫建虏和蒙古人越雷池一步!”   马进忠慨然回答。   朱慈烺微微点头:“建虏蒙古人不比流贼,他们战力强大,野战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防御张家口有三个重点,第一修缮城墙,这要靠你自己;第二,多倚仗火器,这个我会帮你;第三,长城之外要多派侦骑,防备敌人忽然来袭。你久经沙场,见识比我多,其他地方你自己考虑。”   马进忠惶恐。   朱慈烺继续道:“但我最担心的不是你军备疏忽,而是军纪。张家口不比其他地方,现在和未来都会是贸易中心,商人往来频繁,你驻守张家口,手握权力,我料那些商人必然会千方百计的巴结于你和你的部下……”   听到此,马进忠大吃一惊,急忙跪倒:“臣岂敢?”   “我只是将可能的情况提前告之你,令你有一个心理准备,边关之事,第一是抗敌,第二就是预内,外敌好抗,内预难防啊,那程绍孔进士出身,饱读圣贤书,但却抵挡不住银子的疑惑,以至于身败名裂,葵宇一定要引以为戒,不但你自己,也要要求你的部下,我不希望某年某月,听到你不好的消息。你是我从西北提过来的,你若是犯了事,我脸上也无光。”朱慈烺望着马进忠,语重心长。   “臣明白,臣必谨守分寸,绝不敢做贪赃枉法的事情!”马进忠听的大汗淋淋。   朱慈烺欣慰点头,亲手扶他起来,目视他双眼:“你虽驻守张家口,但我仍视你为京营的一员,无论军备还是饷银,但有困难,都有可直接向我反应。”   “谢殿下!”   除了马进忠,在临行之前,朱慈烺挤出时间,见了一面宣化巡抚李鉴。   虽然程绍孔和晋商的口供都表明,李鉴收了晋商的银子,不是一个廉吏,但李鉴对晋商走私的情况究竟知道多少,却没有人能肯定,朱慈烺不想冤枉李鉴,他想知道,李鉴会如何辩解?另外,在朝廷旨意没有下来之前,李鉴还是宣化巡抚,张家口后续的处理暂时还需要他去执行。   叩见之时,李鉴以头触地,连连请罪,他已经知道了太子在张家口清查晋商,发现大量违禁品的事情,作为宣化巡抚,他罪责难逃。朱慈烺静静听完他的辩解,不置评,只告诉他一件事:张家口贸易乱象丛生,需要暂停整理,你的任务是联络蒙古哈刺慎部,告之他们大明朝的决定,并要严厉责备他们背信弃义,配合晋商走私,并将战略物资转卖给建虏的行为!除非他们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并深知反省,否则大明朝恩赐给他们的“互市”之策就会取消,张家口贸易不会再重开了。   听完之后,李鉴一脸惊骇,互市是朝廷的国策,太子不奏明陛下和内阁,就自己决定了吗?   但他不敢反对,太子威信正隆,他现在又是有罪之身,只想着暂时答应太子,再悄悄向朝廷请示就可以了。   ……   大军起行,马进忠率领部下在南门恭送太子,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等晋商连同他们的管家和账房,商号中的亲信伙计,都被装上囚车,一起押往京师,至于他们的家人,暂时留在张家口,由马进忠看管,后续处置等候朝廷的决议。除了晋商,口北道分巡道程绍孔、抚夷都司甄祥两位张家口的在地官员也被押上囚车,一同送往京师。   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一连几十排的晋商囚车,而是那一车车、从张家口蜿蜒而出,一连十几里都看不到边际的银车、粮车和装满各种罚没品的货车,丝绸,布匹,铁器,硫磺,桐油……晋商库房里的货物都被搬运一空,车队由三千营和精武营护卫,贺珍和刘肇基亲自带队,浩浩荡荡,向京师而去。   而在他们之前,太子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已经提前出发。 第五百八十三章 惊天巨银   京师。   乾清宫。   下午的朝会。   崇祯帝的怒火有点压不住。   “张家口的晋商向建虏走私粮食铁器和硫磺。被太子查获。”   “太子在张家口抓了大批的商家,严刑拷打,抄家罚没,得银无数。”。   “口北道分巡道程绍孔、抚夷都司甄祥被晋商收买,知情不报,也被太子拿下。”   “张家口贸易已经被关闭。”   “人犯和银两,正向京师押解而来。”   这些消息,有的是锦衣卫的密报,有的是太子通过塘马,向京师紧急传递而来的。   总之一句话,太子封了张家口,停了张家口的互市贸易,并在张家口抄家罚银,将张家口搅了一个翻天覆地。   这些消息一传开,朝堂上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第一直觉,太子做的太超过了,晋商走私虽然可恶,但不论互市还是抄家,都是陛下和朝廷的权力,没有在朝堂上讨论通过,太子就径直行动,包围张家口,关闭张家口贸易,置朝廷和陛下何在?这明显就是逾越了法度。   也就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如果是地方督抚这么干,百官们早就群情激愤了。   “陛下,互市乃是安抚蒙古之策,从十一年以来,一直保宣府大同两地平安,使朝廷可以全力投入辽东,一旦关闭互市,宣府、大同必然会烽火再起。再者,纵使互市之策有所不当,太子也没有权力擅自关闭!老臣冒死进言,太子行为,鲁莽又轻率~~若是再不加以管训和钳制,以后怕是会变本加厉,追悔莫及啊。”又是老臣礼部尚书林欲辑第一个跳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虽然太子是国本,不容弹劾,更有开封大胜、挽救大局的隆隆威信,但这种超过的行为却也不是群臣能忍受的,尤其在御史言官出京,追逮四策之上被太子触及到利益的那些官员,这时都跳了出来,假借大义的名义,对太子所为表示不赞同。   而内心偏向太子,认为太子所行虽然有点超过,但事出有因,不应该全盘否定的朝臣,都是默默不说话,每一个站出来发言的朝臣,都是太子的反对者。   内阁四臣,周延儒,陈演,谢升和蒋德璟都保持缄默,六部之中,礼部尚书林欲辑,吏部尚书郑三俊,两人的旗帜比较鲜明,郑三俊虽然没有林欲辑那么坚决,但也认为太子的行为不妥,所以站出来附议林欲辑。   新任户部尚书傅永淳、新任工部尚书范景文和新任刑部尚书张忻没有表示意见。而兵部尚书陈新甲是太子的人,他的默然被认为是对太子的支持。   另一个太子的支持者兵部侍郎吴甡更是默默,感觉从昨日到今日朝议,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除了六部,剩下一个关键部门就是监察院了。   监察院主管弹劾,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在其弹劾纠正的范围内,太子当然也不例外。林欲辑和李邦华是多年同僚,他一直向监察院的掌门人,左都御史李邦华使眼色,希望李邦华能站出来支持他,但李邦华却始终默默无语。   左副都御史方岳贡倒是站出来,对林欲辑表示附议,但份量却远远比不上李邦华。   总体看来,反对太子行为的人占据上风。   不奇怪,太子清查张家口,等于是先斩后奏,在古板的朝臣看来,是一种破坏法纪,不可纵容的行为。   御座上,崇祯帝脸色铁青。   太子在张家口搞得这番大动静,超过他的想象,明着是找寻晋商“卖国”的证据,但其实却是在抄没晋商的家产,这种行为一点都不正大光明,“非人君者所为也”。   太子,春哥儿,你究竟在搞什么?朕平常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想让天下人都以为,为了一点钱财,朝廷就可以没有法度,随便抄人家产吗?你这样做,不是在自坠东宫的名声吗?   崇祯帝是儒门圣徒,将名誉看得比天大,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渴死不喝盗泉之水。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儿子不会冤枉晋商,那些晋商一定是做了恶事,而朝廷财政困窘,急需银两,河南的灾民更是嗷嗷待哺,抄没晋商家产正是合适,但他却不能同意儿子的做法。   为人君,就要有为人君的样子,做任何事都要正大光明,天授以权,岂能投机取巧,剑走偏锋?   又或者这种抄家取银的事情,应该交给大臣,你一个国本,为什么要揽这种恶名上身?   蠢,蠢!   崇祯帝怒火熊熊,目光看向一人。   不是首辅周延儒,而是新任的詹事府少詹事,也就是太子的新老师,一代大儒,仅次于刘宗周的黄道周。   黄道周四月得到任命,五月末到京,但彼时太子已经领兵出京,代天巡狩,去解开封之围了,所以到现在为止,黄道周还没有和太子见过面,当然也就谈不上教导了。   群臣对太子的非议,黄道周都听到了,他皱着眉头,脸色不是太好看。   和刘宗周不同,黄道周是一个不善于掩饰内心情感的人,历史上,为“夺情”之事,他屡次顶撞崇祯帝,为崇祯帝所不喜,崇祯十五年被重新起用时,对着崇祯帝老泪纵横:“想不到臣这辈子还有再见到陛下的一天。”说得崇祯帝都落了泪,但不久又罢归。隆武朝时,黄道周身为兵部尚书,但却无兵可调,根本指挥不了郑芝龙,悲愤之下,竟然只带三千老弱和一千张空白的委任状,就去北伐了。麾下兵士甚至没有武器,只能手执扁担,人称扁担军,这样的军队遇上建虏,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崇祯帝认为黄道周“性偏执、书生意气”,不是能够挽救时局的人才,一直没有重用黄道周,其实是有道理的,但黄道周的忠心和热血却也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他对“道义”的坚守,也是近乎完美,死前咬破指头,写下遗言: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黄道周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对皇帝如此,但太子当然也一样,他听到太子在张家口的大胆行为,心中又惊又怒,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要站出来谴责太子,相反,他要做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事情。   于是黄道周出列,跪在殿中,慨然道:“陛下,臣忝为詹事府少詹事,担负教导太子之职,但却没有尽到责任,所有罪责都在臣。请陛下责罚!然臣忧心的是,太子年少,国事、军事,一切犹在学习中,热血更是难免,诸君言辞滔滔,锋芒毕露,不等太子回京,就已经下定结论,认为太子鲁莽轻率,难道就不是鲁莽轻率吗?太子在开封之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击溃李自成,生擒罗汝才,难道是鲁莽轻率可以做到的吗?”   黄道周不止是少詹事,更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若非崇祯帝不同意,十年前他就入阁了。他的话,自有份量。   果然,黄道周话音不落,殿堂里的气氛就为之一变。   那些赞同林欲辑的朝臣都微露尴尬。   只有林欲辑依然梗着脖子,向黄道周一拱手,白须颤抖的问:“黄少詹。本部知道你护犊子的牛脾气,因此本部只问你一句,太子包围张家口,查抄晋商,擅自关闭张家口的互市,对还是不对呢?”   黄道周还一礼:“不对。”   “既然如此,我等朝臣指出错误,希望太子教导改正,又有何错呢?”林欲辑进逼。   “太子尚未回京,真相未明,就算太子做错了,也需要听听太子的理由不是?再者太子年少,群臣皆由教导之责,如何平常不见尔等,出了事情却要全部推到太子身上?这难道是臣子的本分吗?”黄道周针锋相对。   “本部如何不想教导,但太子肯听吗?”林欲辑涨红了老脸。   ……   二人争辩之中,坐在御座上的崇祯帝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对太子的愤怒,不比殿中的任何人少,甚至是更多,但那是他的儿子,不是别人,纵有再多的愤怒,他也得压在心中,不能在群臣面前表现出来,更不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令后人笑话,所以他竭力压制着。而对于如何处置大胆的朱慈烺,他心中也有了主意,那就是太子无罪,但太子麾下的人,从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三千营贺珍,精武营副将刘肇基,都得被责罚!   谁让他们跟着太子到张家口的?不处置他们,如何能警醒太子?   正想着呢,脚步声响,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进入殿中,将一封密奏交代座前的大太监,而大太监又交给台上的王之心,王之心拿了密奏,双手放到崇祯帝的案上。   崇祯帝心知一定是关于太子的密报,于是打开了看。   原本他皱着眉,脸色铁青,但看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先是惊讶,接着惊喜,再然后原本铁青的脸色渐渐舒展出来,唇角往上翘,脸色也泛红,就好像他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喜讯。   殿中群臣已经停止了争吵,所有人都盯着崇祯帝,从崇祯帝的表情中,众臣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从崇祯帝喜悦的表情看,应该是一件不小的喜事。   崇祯帝终于是把密报看完了,他放下密报,望着群臣,张张嘴,艰难的说出一句话:“太子密奏,说在张家口,抄出的脏银,一共有……一千一百万两。”说到最后的数字时,虽然崇祯帝竭力控制,但他的声音却还是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呼吸也急促,脸红脖子粗的,就好像喉咙里忽然被人塞进了一颗核桃。   先是静寂,所有朝臣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相互一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朝臣们轰的一声,就像是炸开了锅,“怎么可能?不会是搞错了吧?怎么会有那么多?”   王之心将密报拿了下来,交给众臣传阅。   先是内阁四臣,然后六部尚书。   “没错没错,就是一千一百万两!”   “不会是写错了吧?”   “不会,太子殿下将晋商各家的银子写了一个大概,范家四百,王家三百。靳家……加起来不就是一千一百万两吗?”   “难以置信!”   “殿下神人啊~~”   整个殿堂都陷入了狂热的沸腾之中。   在这之前,群臣并非没有想过可能抄出的银两数目,三十万?五十万?最多一百万顶天了,毕竟张家口只是一个小地方,人口不过万人,晋商在全国也排不上号。天下最有钱的还属江南的盐商和丝绸商。为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逾越朝廷的制度,闹的天翻地覆,太子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和损失的名声相比,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实在不算什么。   但谁也没有想到,或者梦也不敢梦到,太子居然从张家口超出了一千一百万两的银子!   大明朝廷一年的岁入有多少呢?   《明史》记载,明朝每年的财政收入约为400万两白银,但这并不能算是每年的总收入,因为明朝很多地方不是交银子,而是直接纳粮。如果把纳粮的赋税折算成白银的话,明朝每年的总收入约在2000万两左右,最高的一次是在万历三十年(1602年),但也只有区区2295.3万两。   而到了崇祯年,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大明朝的收入足足少了将近一半,每年的白银连同纳粮,加起来也就一千万两出头,而且常常还收不上来,而现在,太子一次抄出的银两,竟然几乎等于大明朝一年的总收入!   朝臣如何能不惊,如何能不炸?   有了这一千万两,朝廷的财政困窘立刻就可以得到缓解,河南的灾民可以赈济,九边的欠饷可以分发,拖欠文官们的俸禄也可以补上,上上下下都有银子可用,岂不是皆大欢喜?   惊喜,不敢相信,朝臣们都是狂喜,连一向稳重如山,老井无波的首辅周延儒都激动的脸色涨红,连连跺脚。只差没有喊出来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兵部尚书   御座上的崇祯帝就更不用说了,他看密报一共看了三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交给王之心,令王之心传给众臣。在这之前,锦衣卫只密报太子从张家口押解了很多的马车而来,有银子有粮食,但具体数目,锦衣卫却没有打探清楚。这是最高机密,只有朱慈烺和极少数人亲信知道,锦衣卫能耐再大,也不可能从张家玉他们的嘴里探听到消息。   当见到“一千一百万两”的数字时,崇祯帝双手发抖,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天知道,为了银子,他都已经愁白了头,宫中府中但有银器的物件,全部都拿去融化成了银锭,当作军饷或者是赈灾银发了下去,即便如此,各地催银催饷的奏疏,仍然是雪片般的飞来,感觉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十万二十万的,怎么填也填不满。   但现在是一千一百万两,而且是现银。   崇祯朝的国库中,从来都没有一次出现过这么多的现银。   如果不是当着群臣,如果不是要保持皇帝的尊严,崇祯帝一定会哈哈大笑,在殿中狂舞一番。   这一刻,崇祯帝已经完全忘记了太子包围张家口,私自抄家,甚至关闭张家口贸易的大胆行为,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哈哈,我有银子了,朝廷有银子了。那些我欠的,欠我的,终于可以一次性的算笔总账了!   任何收益都需要有付出,或者说需要有成本,当收益超出人们的想象,几十甚至是上百倍的时候,人们就可以原谅或者是忽视付出的惨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果只是几十万两银子,甚至是一百万两银子,群臣都不会轻易放过太子,但一千一百万两这个巨大的数字一抛出来,群臣都被震撼了。   作为大明朝士大夫金字塔上的一群人,他们对大明朝财政困窘,以至于天下大乱的病因,有相当的了解,如果国库充足,如今的危局至少可以缓解一半。这一瞬间,再没有人纠缠太子在张家口的胆大妄为,所有人都发蒙,都狂喜,都兴奋。   朝堂变成了狂喜场。   其中最惊喜的莫过于兵部侍郎吴甡了,从昨天到今日,吴甡一直都默默,不论崇祯帝的怀疑和不满,还是朝臣们的攻讦,他都一概假装不知,为了就是不给太子找麻烦,制造敌人,现在他终于可以一吐心中的怨气了。太子抄查出来的一千一百万两银子,比任何铿锵有力的说词,都更有说服力。   “哈哈哈哈~~”吴甡捧着密报,笑出了声。   四臣内阁也都有点失态。听见蒋德璟和户部尚书傅永淳同声在问:“太子的银车走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到京师?”   只有少数几个老学究仍然不能原谅。   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不管太子抄了多少银子,都不能改变太子胆大妄为,逾越法纪的现实!   “陛下~~老臣有一言~~”   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人高声而喝。   朝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过去。   发现喊话的人是少詹事黄道周。   黄道周须发斑白,干瘦的脸上毫无喜色,举起手中的朝笏,朝崇祯帝高声道:“太子殿下抄回了如此多的银两,是大喜!但群臣如此不顾朝堂礼仪,是大悲啊!”   这中间,崇祯帝也冷静了下来,涨红着脸说道:“不错,都肃静。周先生。太子说,有张家口当地官员和晋商勾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周延儒老脸臊红:“老臣不知。”   崇祯帝脸色一沉,对周延儒的回答很是不满,宣大总督江禹绪是你周延儒的门生,你当日口口声声,力保江禹绪是忠臣,是能吏,江禹绪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却不知?   转头看王之心:“太子走到哪里了,可有消息?”   王之心躬身:“照骆养性昨晚的报告,太子此时应该走到延庆了。”   “就是说,最早,太子明日才能进京?”崇祯帝皱起眉头,他现在急于见到太子,但不再是为了责备太子,而是想真真切切地见到那一千一百万两的雪花银。   王之心正要回答,就听见脚步急促,一名小太监急匆匆的跑进了大殿,对着台下的大太监说了一句什么,那大太监脸色一变,正想要禀告王之心,御座上的崇祯帝却早已经不耐烦,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大太监急忙跪下:“禀陛下,骆养性来报,太子的车驾距离京师已经不过二十里了。”   “哦。这么快?”   崇祯帝惊喜的跳了起来。   群臣也都是骚动。   周延儒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对礼部尚书林欲辑,兵部尚书陈新甲说道:“愣着干什么?太子殿下凯旋回朝,还不快去准备?”   崇祯帝也才醒悟,太子是代天巡狩,出入都非同小可,自从得到开封大胜的消息后,礼部和兵部就在准备迎接大典,前后忙乎了一个月,原本已经一切就绪,从太子入城的路线到百官迎接,一直到献俘,都有一套规制,按部就班的执行即可。但因为太子忽然拐向了宣府,原本已经准备完毕的迎接典礼暂时停顿了下来,现在听到太子回京,距离京师不过二十里,转眼就会进到德胜门,但朝臣都还在乾清宫呢,即使现在就奔向德胜门外,恐怕也来不及迎接太子了,更不用说那些繁琐的礼仪。   而崇祯帝是最在意礼仪的,如果太子回京,没有一个盛大而庄重的礼仪,礼部和兵部恐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朝会轰然而散。   所有官员,包括首辅周延儒在内都使出吃奶的劲,从乾清宫狂奔而出。   “快快,派人通知太子,请他暂缓进城。”周延儒大声道。   京师二十里之外。   清河店。   太子朱慈烺的马队已经停了下来,昨天清晨从张家口出发之后,他就马不停蹄,日夜奔驰,这一次开封大胜,除了李自成的精兵之外,官军另一个收获就是缴获了不少的战马,武襄左卫所使用的战马原本就非常雄健,补充了一些副马之后,交替骑行,行军速度大大提升。   至于三千营和精武营押运的银车,还远远地在后面呢。   此刻,朱慈烺坐在地毯上喝水小憩,默默想着心事。   他只所以要日夜狂奔,马不停蹄的返回京师,除了要安慰父皇急躁的心理,免得有什么自己没有预料到的责罚落到头上之外,另一个也是时间紧迫,现在已经是九月末了,再有一个多月,建虏就要入塞,时间一分一秒都是宝贵,所以他一丝也不敢浪费。   查抄了晋商,张家口互市这颗毒瘤暂时不会再扩张,但后续依然有很多棘手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点,关闭张家口贸易,不但惹恼了蒙古人,更会让建虏气急败坏,建虏十一月的入塞,会从张家口突破也说不定,所以张家口乃至整个宣府大同的防务必须加强。   除了马进忠驻防张家口,调山西总兵周遇吉任宣府总兵之外,宣大总督也必须用一个强人。   而朱慈烺已经有了心中的人选。那就是领兵部右侍郎兼统领淮州、徐州的张国维。   张国维,字玉笥,东阳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七年,升任左佥都御史,外出巡抚应天、安庆,政绩卓越,八年,流贼大举攻掠南直隶湖广一代,官军应接不暇。战局一度十分紧张,张国维心急如焚,正当盛年的他一夜之间头发、胡须就都全白了。在他的调派和统御之下,官军击溃了流贼,保江南平安。也就在这期间,对大炮和望远镜颇有研究的鬼才薄钰担任了张国维的幕僚。   十四年,张国维又率军击溃了山东李青山。保漕运平安。   历史上,陈新甲革职下狱之后,就是张国维继任为兵部尚书的,因为一头白发,被人称为白头尚书,而张国维一上任就遇上了建虏入塞,十六年四月,张国维令蓟州总督赵光汴在螺山堵截建虏,但失败,八个总兵的部队都溃败了。事后,作为兵部尚书的张国维承担责任,被革职下狱。但崇祯帝怜其才,在中左门召他问话,恢复他的原职,让他兼任右佥都御史,赶往江南、浙江管理练兵、运饷等事务。   张国维离开京师才十天,京师就失陷了。   弘光元年(1645年),张国维拥鲁王朱以海监国,任兵部尚书,招募各处总兵,一度有所恢复,但总兵官方国安叛降之后,他心知大势已去,遂召二子问其生死态度,长子张世凤即表示决不偷生,次子张世鹏稍有犹豫,张国维怒不可遏,抓起桌上的石砚,狠狠掷了过去。   不中。   张世鹏泣对:“从容尽节,慷慨捐躯,儿甘之如饴,唯祖母年迈八旬……”   午夜,张国维写遗书于次子,投园池而死,年五十有二。   张国维是忠臣,也有相当的能力,任他为宣大总督,绝对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   “报~~~”   马蹄声打断了朱慈烺的沉思,他抬头看,只见几匹快马从京师方向疾驰而来。除了前面的四个披甲骑兵,后面的几人竟然都是绯袍蓝袍的文官。而其中一人比较熟悉,正是兵部尚书陈新甲。   “参见殿下~”   离着朱慈烺还很远,陈新甲就翻身下马,拎着袍角,带着兵部和礼部的两个官员来到朱慈烺面前,深躬施礼。   看见陈新甲,朱慈烺心情有点复杂。从抚军京营、操练京营到带京营出京,这半年的时间,作为兵部尚书的陈新甲对他的工作配合多多。若没有陈新甲的鼎力相助,他在京营的练兵不会这么顺利,虽然他是太子,但如果朝臣同他顶着干,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果没有张家口的事,朱慈烺会一直希望陈新甲担任兵部尚书,但现在不行了,陈新甲必须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也只有如此,才能肃清晋商在朝堂中的影响,同时警醒其他官员,切莫重蹈陈新甲的覆辙。   陈新甲起身禀告,原来今日已经快要黄昏,不宜进城,内阁和礼部请太子明日中午再进城。不说“代天巡狩”的身份,只说大军凯旋,从来都是提前算好路程,和礼部兵部商议好细节,选良辰吉日,正午时间进城,如此才能合天时、显国威。历朝历代,但凡凯旋回朝的将军,都是如此。   朱慈烺是太子,就更是要注重此中的细节了。   另外,精武营、神机营、左柳营的主力部队在吴襄和马德仁的统领下,押着罗汝才等俘虏,于昨日到达京师,但因为太子未到,所以他们不敢进城,现在正驻扎在丰台。内阁和礼部的意思,太子移驾丰田,明日和他们一起进城。   对于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繁文缛节”,朱慈烺内心里是不愿意遵守的,但没有办法,身在这个时代,就必须遵守这个时代的一些规矩,尤其他是太子,需要遵守的规矩就更多了。   朱慈烺点头:“可。”   禀报完大事,陈新甲就想要溜,朱慈烺喊住了他:“陈部堂留步。”又对唐亮道:“都散开,我有要事和陈部堂商谈。”   “是。”官员侍卫都远远散开,只朱慈烺和陈新甲留在原地。   陈新甲表面镇定,但眼睛里的惶恐和不安却是隐藏不住,太子查抄了张家口,逮捕了晋商,他和晋商那些事,恐怕早已经被太子知晓了。他越是想掩饰,但就越是掩饰不住。   “你曾是宣大总督,晋商范永斗,你熟悉吗?”朱慈烺不绕弯子,盯着陈新甲,脸色凝肃的直接问。   陈新甲额头立刻就渗出了冷汗,低着头:“臣……认识,但并不熟悉。”   朱慈烺板起脸:“是吗?看来你并不想和我说实话。也罢,那就交给刑部吧。”   陈新甲脸色大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颤抖道:“殿下,并非是臣有意隐瞒,实乃臣虽然和范永斗有所交往,但对他走私之事却并不知情啊,臣身为宣大总督,岂能坐视国家受害而不制止?臣可以对天发誓,但凡是知道一星一点,臣就不得好死啊~~”   说完,连连叩首。   “不知道他走私,但你却一直都在收他的银子。”朱慈烺冷笑。   陈新甲哭了出来:“臣糊涂,臣该死,但臣也是没办法,臣俸禄微薄,但上上下下到处都需要银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 凯旋回朝   朱慈烺面色冷冷,陈新甲对范永斗走私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范永斗一年走私这么多,从粮食到硫磺,样样都是涉及,且数量巨大,陈新甲怕也是不清楚的。在陈新甲看来,张家口只是一个小缝隙,大明这么大,窟窿那么多,不在乎多张家口这么一个小口子。银子当前,他当然要收入怀中。   像陈新甲这么想的官员,估计不在少数。   “回去之后,将兵部的事情交代一下,上疏请罪、自请处罚吧。”朱慈烺脸色严肃的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尤其是像你这种做到朝臣二品大员、身负军国重任的人,你任何一个疏忽大意都可能为国家带来无穷的灾难。所以,你无法逃避,朝廷也不能纵放。”   “殿下,臣真的不知道啊……”   陈新甲还在哭。   朱慈烺却已经转身,冷冷道:“我会在法理之内,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你帮助,至于陛下和朝廷最后会如何处置你,那就要看你的认罪态度和表现了。”   “殿下……”   陈新甲哭的稀里哗啦。   但太子却已经不理他了。   无奈,向太子叩首一下,陈新甲爬起来,垂头丧气的走了。   也算他乖巧,回城之后,立刻就写了请罪疏,自请辞去兵部尚书,并交代了接受晋商贿赂的事情。不过他坚决否认知道晋商走私之事。崇祯帝闻之大怒,立刻革了他兵部尚书的职务,逮捕下狱。   陈新甲是第一个因为晋商走私而受到咎责的大员。   相比他在真实历史之上,因为议和之事,被崇祯帝下狱,后又被处斩的结局,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陈新甲之后,一干接受晋商贿赂的官员,包括宣大总督江禹绪和宣化巡抚李鉴,都在瑟瑟发抖。   这些人的处置,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以崇祯帝的铁腕,绝对一个也不会放过。   而朱慈烺忧心的是,陈新甲之后,谁会为兵部尚书?   如果论能力、论资格,当然是吴甡,吴甡现在是侍郎,熟悉兵部事务,此番又随太子出征开封,立了大功,进为兵部尚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是吴甡继任,对朱慈烺来说,绝对是顺了心意,但就怕有什么意外,毕竟每一个兵部尚书的任命,都需要内阁讨论,皇帝首肯,任何地方出了漏子,吴甡都有可能坐不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当然了,和其他部门相比,兵部尚书是一个火山口,崇祯一朝,只兵部尚书就换了十几位,平均每人的任期不过一年,甚至有王洽掉了脑袋,大部分官员都将兵部尚书的职位视为“畏途”,连杨嗣昌都驾驭不了,何况他人?这也是举人出身的陈新甲能担任兵部尚书的原因之一。   所以对吴甡继任兵部尚书,朱慈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陈新甲走后,朱慈烺起行前往丰台。   精武营,左柳营和神机营,此时正驻扎在丰台。此次开封大捷,三营浴血奋战,都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是李顺,在贾鲁河一炮将刘宗敏轰成了重伤,立下了奇功,班师回朝前的军议上,朱慈烺当众赞赏奖励了李顺,李顺着实露了一把脸,人人都说,李顺有可能会打破惯例,成为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位不是勋贵出身,但却担任神机营指挥使的人,李顺听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至于马德仁,虽然带领的是辅兵营,但左柳营在此次开封之战中表现不错,硬生生地挡住了流贼的进攻,被太子夸赞,一向被人认为是平庸之才的马德仁,一扫过去的阴郁。   唯一有点落寞的是吴襄。   虽然他是精武营的主将,但却并没有参加什么血战,一直率领援兵在后方急赶,除了在战场扫尾,收拢俘虏,一场真正的血战也没有参与。   不过吴襄心中清楚,自己这个精武营主将也就是一个门面,太子能带自己到开封,已经是荣耀了,因此他也并不是太在意。   当太子的车驾出现在营前时,吴襄,马德仁,李顺带着营中众将,急急出营迎接。   此时天色渐黑,火把照耀之下,马上的太子看起来很疲惫,但依然微笑着同众将打招呼,进到中军帐,一一详细询问军中事务,从粮草到俘虏,都巨细靡遗。正好是晚饭时间,于是太子就在帐前摆开桌子,燃起篝火,和众将一起聚餐,营中把总以上的将官、军需军法官、思想教导官、都被召到了帐前。   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开封大胜,所有人都心情大好,更何况领军的是太子,一旦登基,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从龙之功,前途不可限量。所以越发的要积极表现。朱慈烺端起酒杯,再一次感谢诸将的奋勇和浴血,目光扫过阎应元张名振徐文朴魏闯等人,心中满是欣慰,这几个千总都是合格的,尤其是阎应元,贾鲁河一战战出了气势和威风,十一月应对建虏入塞,还有硬仗要倚仗阎应元。   阎应元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坐在众将之中,总是默默,除非太子发问,又或者是同袍敬酒,他才会客气两句,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沉默的像是一尊雕塑。   司马迁曾经评价飞将军李广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意思是李广将军是一个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不喜欢说话的人,但深得部下爱戴,就好像桃树和李树不招引人,但因它有花和果实,人们在它下面走来走去,便走成了一条小路。   临阵冲锋,李广冲锋在前,部下没有人敢落后。   感觉蓟州总兵佟瀚邦也很沉默。   或许,古来的猛将都是如此吧。   夜很凉,这个时代的秋天比前世冷多了,但朱慈烺依然坚持在睡前巡营一次。   五月离开京师时,天地还一片翠绿,但现在却已经是萧瑟之秋了。   据宋应星的报告,种在京营官田里的玉米已经黄熟,并开始收割了,虽然旱情严重,但赖中间的三场及时雨,收成还是很不错的,亩产六七百斤是不成问题的,这已经超过了小麦四百斤的产量。   另外两种作物,番薯和马铃薯的叶子也渐渐枯黄,不过还可以等两天再收,就生长习性看,这两种作物可以一直长到霜降。   三种新型农作物,都是耐旱的品种,尤其后两种还是高产,虽然滋味没有小麦白面好吃,但在饥荒之年,却可以令更多的人存活,就明末久旱无雨的小冰河天气来说,再没有比番薯和马铃薯更合适的作物了。   只可惜京营的官田在京师的另一边,距离太远,不然朱慈烺一定会驰马而去,哪怕是深夜,他也想要看一看这一世的玉米红薯土豆究竟是什么样?   巡营之时,朱慈烺特别留意营中的新兵,也就是闯营的降兵。也是怪了,虽然盔甲兵器都一样了,但朱慈烺却还是一眼就能认出,眼前这个兵究竟是京营的老兵,还是闯营的降兵,大约眼神和气质还是有点不一样吧。降兵都比较拘谨,眼神还是有点虚,京营老兵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气定神足,见到太子巡营,号子喊的震天响——兵都是打出来的,经开封一役,京营的信心和士气又上了一个台阶。   ……   京师。   承乾宫。   帷幔之后,密集而剧烈的咳嗽声。   “母妃……”一个锦衣玉冠的少年站在榻前,急的眼眶都红了,转身吼:“那两个澳门医生呢?怎么还不来?”   “永王!”   一只干瘦如鸡爪的手从帷幔后面伸了出来,声音无比悲愤:“太子要回来了,而且是大胜归来,得此大喜,陛下一定会更容忍,中宫一定会更加猖狂。”   少年默然。   “永王!”   女人再喊一声:“莫要忘记我叮嘱你的话,有些事你必须去做。莫要忘记,莫要忘记啊~~咳咳咳……”随即又是剧烈的咳嗽。   少年伫立不动,眼神中满是无奈。   ……   清晨。   太子朱慈烺率军从丰台出发,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之下,向京师而去,一路,旌旗招展,仪仗鱼贯,将大明皇太子得胜归来的气势烘托到了最高点。巳时末(上午11点),到达京师,早就得到消息的京师百姓都涌上街头,要一睹大明皇太子的风采,不到11点,街道上就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连树上房顶子上都站了不少人,不时踩断树枝或者是掉下瓦片,引起好一阵子的喝骂。   首辅周延儒带着百官群臣,在德胜门外列队相迎。当太子车驾出现时,高呼殿下——百官之中少了兵部尚书陈新甲,他已经于今日上午被免职下狱了。   “砰砰砰砰~~”礼炮响起。   随后鼓乐齐鸣,武襄左卫向两边一分,银盔银甲的朱慈烺拨马而出。   和五月出征时不同,眼前的百官多了很多的生面孔,唯有巍峨的京师城门依然如故,江山如故。朱慈烺心中颇有感慨。   首辅周延儒双手把盏,满满的斟上御酒,亲自送到太子手中。   朱慈烺接住了,一仰而进。   ……   紫禁城。   皇极殿中。   崇祯帝一身盛装,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今日太子凯旋回朝,他心中的期待远远超过百官群臣,因为他不止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父亲,年少的儿子一去四个多月,今日终于是回来了,他如何能不激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隐隐听到了城中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那是京师百姓正在欢迎太子凯旋回京。   京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崇祯帝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终于,殿外鼓乐响起,脚步密集,唱和的太监将太子觐见和皇极殿上的命令,一道道地传到宫门前,又传回皇极殿。   悠远尖锐的声音在空中闯荡。   很快,太子就来到了殿外。   “仰陛下天威,将士用力,儿臣幸不辱命,击溃河南流贼,生擒贼首罗汝才……”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和教授下,太子朱慈烺站在殿前台阶下,大声禀告此次出征之功,简单讲诉了一下战役的过程。   声音清朗,远远地送入皇极殿中。   听着儿子的声音,远远望着儿子的身影,崇祯帝压着激动,说道:“宣旨,赏~~”   依惯例,对太子和随行出征的各级将官进行奖励,但今天的奖励只是仪式性的,多是些御赐的饭食、酒菜。令众将带回去,给家人享用,虽然没有多大的价值,但却是极大的荣宠。   献俘仪式结束,崇祯转到文华殿。朱慈烺卸下甲胄,换成大红龙纹便服,到文华殿觐见,如此才算是君臣父子正式的面对面。   当迈过那高高地门槛,进入文华殿,远望坐在御座上的崇祯帝时,朱慈烺鼻子竟然有微微发酸的感觉,虽然明知道父皇对自己的张家口之行有诸多的不满和愤怒,但他更知道的是,不管多么暴怒,父皇都不会实际处罚自己,最多不过就是跺脚骂上两句,跪上一会,此时见到父皇,父子之情从胸腔之中澎湃而出,他心中的情绪有点压不住——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他的灵魂早已经和朱慈烺的本尊紧密的融合在一起了。他所思所想,他的情爱喜怒,比朱慈烺更朱慈烺。   “儿臣朱慈烺叩见父皇~~”   朱慈烺在崇祯帝面前跪下,深拜。   御座上的崇祯帝不说话,他盯着儿子,嘴角带着笑,眼眶却有点红,四个多月没有见,儿子更高更壮了,但却也更黑更瘦了。小小年纪,就已经带兵打仗,征战沙场了,更难得的是,竟然取得了一场畅快彻底的大胜,李自成被逼入深山,罗汝才被生擒,中原局势转危为安,朝局为之一振,这一切,都是儿子辛苦得来的啊。   “起~~”   崇祯帝道。   群臣百官面前,皇帝始终要保持仪态,即使面对儿子也一样。   “谢父皇。”   朱慈烺谢了一下,起身。   接着,百官一起躬身,恭贺太子大胜,称颂太子在开封的英明神武。   声音在皇极殿中传荡,恍惚地像是回到了洪武永乐年的大明盛景。   等贺声停住,朱慈烺忽然又跪倒:“父皇,儿臣虽然有开封之功,但却也有一罪。”   此言一出,朝堂立刻鸦雀无声。   群臣都意识到太子要说什么。 第五百八十六章 自我请罪   “你何罪?”崇祯帝问。   “五日之前,儿臣到达宣化的当天,有人向儿臣检举,说张家口的晋商大肆走私粮食、硫磺,数额巨大,且就在当天,就会有两支商队出关,为建虏蒙古人送去大批物资。事关重大,儿臣来不及禀告,不得不断然处置,带兵包围了张家口。而查出的真相更是触目惊心,张家口的糜烂远远超出了儿臣的想象。未免更多的战略物资流向建虏,儿臣不得不关闭了张家口贸易。事先没有禀告父皇,一切都是儿臣擅自而为。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朱慈烺拜首。   崇祯帝不说话。   昨日之前,崇祯帝对儿子满是愤怒,恨不得赏他两个耳光,但一千一百两银子的数字一出,他心思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今日见到儿子又黑又瘦,明显就是吃了苦、收了累,心中登时泛起内疚,两者相加,他对儿子的愤怒已经减少了很多,或者说,他已经原谅了儿子。不过他不能将自己的原谅轻易表现出来,以免朱慈烺肆无忌惮,以后变的更猖狂,他想着,不管这样,等朝议结束之时,还是需要小小地惩戒一下太子,以为朝廷的尊严。   但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居然主动请罪,这一来,有点打乱了他的计划。   殿中的群臣相互用眼神交流,心中都想:太子这一招高啊,不等你们发难,我自己就认错了,身为太子,有代天巡狩的名义,抄来了一千一百万两朝廷急需的银子,又主动认错,你们这些人还好意思再刁难吗?   朱慈烺拜伏不动。   崇祯帝的目光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何等聪明,他从崇祯帝的表情变化中就已经猜到了崇祯帝的心思,再者,宣大总督江禹绪是他的门生,如果执意追究太子的责任,宣大当地的官员遭受的惩罚恐怕就得成倍增加,就不止是罢职那么简单了。于是出列拱手道:“陛下,老臣以为,张家口之事情况紧急,太子断然处置,虽有些急躁,但却也是在情理之中,太子殿下既已知错,不如将功折过……”   首辅是百官之首,有一言九鼎之效。一般来说,只要首辅说话,群臣都不会当面,或者是直接反对,但周延儒的威信达不到,不要说和张居正夏言那样说一不二的强势首辅相比,就是比温体仁,他也稍微差一点,因此他话音不落,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此言差矣!老臣以为,功是功,过是过,断不可将两者混淆在一起,不然是非不存,黑白不分,贻害万年啊~~”   却是礼部尚书林欲辑。   周延儒脸色尴尬。   接着,林欲辑慷慨陈词,对太子的张家口之行予以无情的抨击。   当然了,理由还是昨天的那一套,就是纲常、法纪。   但和昨天不同,今天再没有人跳出来附议。   连昨天最大的支持者吏部尚书郑三俊都是默然。   今天的气氛,已经和昨天不同了。   朱慈烺跪在地上,动也不动,心中却微微松了一口气,林欲辑说的虽然激烈,但都不在点子上,无法打动崇祯帝的心,他说的越多,崇祯帝就会越反感。果然,崇祯帝渐渐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忍耐着,任由林欲辑说完。   终于,林欲辑结束了他的涛涛之言,跪伏在地,颤巍巍地道:“陛下,太子殿下急于除恶之心,老臣深为了解,但法纪却不可废弛啊。互市之策乃是朝廷自隆庆年间就定下的国策,张家口和蒙古哈刺慎等部通商,保证了宣府和大同的安稳,如今张家口贸易骤然被关闭,宣大之地怕是要再起战火。老臣肺腑之言,还请陛下三思啊~~”   说完,拜首在地。   崇祯帝淡淡道:“林卿的意思,朕了解了,起来吧。”目光再看向太子:“太子也起来吧。”   待二人都起身,崇祯帝问:“太子,你说从张家口一共抄出了白银一千一百万两,可是事实?”   朱慈烺拱手:“是。纹银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一万两,由贺珍和刘肇基押解,估计后天就可以运到京师,至于各种货物,晋商的房产,地契,店铺的价值,还在清查中。”   崇祯帝微微点头,同时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下再没有任何怀疑了,果然是有这么多的银子。   殿中群臣也都是欣慰,有银子在手,他们不继续追究太子之过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一臣忽然站了出来,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臣有一问。”   朱慈烺抬头,发现是刑部侍郎孟兆祥,于是点头:“侍郎请问。”   “晋商走私禁品,殿下可曾将人证、物证收集充分?晋商之中,谁是主谋,谁是从犯,从何时起,到何时终,具体数目多少,数量几何?这些证据,殿下可都准备好了?如果已经齐备,请立刻交给刑部,刑部今日就可以开始审理。”孟兆祥道。   虽然他只是侍郎,但资格够老。且刑部尚书张忻是新任的,对刑部事务尚没有完全掌握,孟兆祥站出来说刑部事务,群臣倒也不意外。   朱慈烺道:“已经齐备,不过所有的供词人证,连同脏银都尚在押解途中,等到了京师,立刻就会全数解往刑部。”   “如此甚好。”   孟兆祥拱拱手,再道:“臣还有一言,不得不说。”   朱慈烺点头。   “刑律乃是国之根本,非刑部大理寺不得掌,抄家罚没需要有三堂会审,或者是陛下之命。其他人,包括殿下在内都不可妄为。殿下身为国之储君,更应该为万民表率,切莫忘记这一点啊。”孟兆祥肃然。   朱慈烺心中苦笑,微微尴尬的道:“谢侍郎提点。晋商之事,事出突然,我不得不便宜行事,以后不会了。”   拱手还了一礼。   虽然孟兆祥不给面子,但朱慈烺却知道,孟兆祥说的是对的,律法是国之根本,任何人,包括皇帝皇太子在内,都不能随意剥夺百姓的财产,即便有证据,但也要经过法律的审判,由刑部大理寺最后做出裁决和复核,才可以执行。在这之前,罪犯的财产是不能动的,大明律比唐律宋律更严苛,贪官动辄就是死,但在私人财产的保护上,却基本延续了唐律和宋律。   朱慈烺抄家晋商,在律法上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只不过仗着太子的身份,又有一千一百万两的脏银,才能勉强自圆其说。   孟兆祥深躬一礼,退下。   群臣中,有人撇嘴,有人佩服,对孟兆祥愣头青的表现,想法各不相同。   御座之上,一直沉默的崇祯帝忽然开口说道:“孟卿说的甚好,太子要引以为戒!下次再犯,朕绝不会轻饶。”   “是。儿臣记住了。”朱慈烺急忙躬身。   崇祯帝盯着他:“林老尚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张家口贸易乃是我大明安抚蒙古哈刺慎、察哈尔等部的手段,因为有张家口大同的贸易,哈刺慎、察哈尔等部才没有在宣府大同挑起战火,如今你骤然关闭张家口,如果他们兴兵寇边,宣大重燃战火,如此严重的后果,你可曾想到?”   殿堂一片静寂。   崇祯帝所问,正是他们想问的。   朱慈烺拱手:“禀父皇,儿臣以为,哈刺慎、察哈尔名义上中立,但其实早已经倒向了建虏,十一年,甚至一起和建虏在我张家口边关耀武扬威。这一点,朝廷不应该再假装不知道。张家口每年的贸易量巨大,不法商人将我大明的各种物资,用各种隐蔽手段,源源不断的卖给建虏,令建虏有充分的军备和补给。这也是建虏从不攻击张家口的原因,因为他们可以从张家口得到各种资源,补平他们国内的缺口,不然以建虏的暴虐和贪婪,岂能放过张家口?”   “不客气的讲,张家口已经成了我大明肌体上的一颗毒瘤,再不改弦更张,将其关闭,就悔之晚矣。”   缓口气,朱慈烺继续道:“互市之策乃是隆庆年间确定,但时过境迁,时事已经不同了,当年的蒙古,和现在的建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蒙古人虽然也侵扰边关,但不过是癣疥之疾。建虏却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啊,所谓与时俱进,如果朝廷非要用当年的政策套在今时的朝政上,实乃是削足适履!”   群臣听得微微骚动。   整个大明朝,也就太子敢这么说了。   崇祯帝板着脸:“所以你就不请旨,就擅作主张,将张家口关闭了吗?你眼中还有朝廷,还有朕这个父皇吗?”说到最后,口气越发严厉。   朱慈烺知道,这才是父皇最在意的,自己能不能逃过责罚,接下来的回答将是关键,于是急忙跪倒,回道:“回父皇,儿臣实在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粮食硫磺流向建虏,天知道,那些粮食会养活多少建虏的悍兵,又有多少我大明的将士,会死在这些硫磺制作的火药之中?”   说完,叩首在地,再不说话。   朝堂静寂。   崇祯帝脸色渐渐和缓下来,哼了一声:“你倒是振振有词,可你想过没有,你关了张家口,等于彻底改变了朝廷的互市之策,察哈尔和哈刺慎随时都会犯边,朕和内阁要如何为你善后?”   朱慈烺沉吟了一下:“儿臣倒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   “是吗?”崇祯帝冷冷。   虽然口气还有点严厉,但朱慈烺却知道,父皇心中的怒气已经消去了不少,口气严厉,不过是表演给群臣看的。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朱慈烺确有逾越法纪之处,崇祯帝要想完全不追究儿子的责任,就必须找出合适的理由,所以表面文章必须做,以免史书留下污笔。   “儿臣以为,张家口之弊,并非在互市,而是在互市的方式。只要改了方式,张家口的边贸随时可以再开。”朱慈烺道。   “哦?”   朱慈烺回道:“张家口边贸最大的弊端就是建虏使用抢劫我大明而来的金银财宝,反过来再购买我大明的粮食硫磺等物资,因为中间利润巨大,晋商们才不惜铤而走险。要想改掉张家口之弊,必须坚持执行两条,第一,严控商人出关,任何大明的商人,都不许出关,只能在我大明境内交易,一旦发现出关,以谋逆论处;第二,回归原始,只准以物换物,许蒙古人用战马羊毛换我大明的粮食,但严禁有金银交易!如此,建虏金银再多,也买不到我大明的粮食硫磺了。”   关于以物换物,其实朱慈烺早就和崇祯帝提过,但窒碍难行之处颇多,加上崇祯帝一直都想要稳住宣大的边防,所以不敢在张家口大动干戈。   听到以物换物,群臣脸上都现出沉思的表情。   以物换物,并非是新鲜事务,最初的张家口贸易就是用这种方式,蒙古人用他们的马屁和牛羊,换取大明的粮食盐巴布匹,但随着贸易的发展,以物换物有诸多的不便,价钱也很难统一,渐渐地商人们开始使用金银,虽然现在也还有以物换物的存在,但已经很少了。   “只要蒙古察哈尔、哈刺慎两部同意以物换物,我大明立刻就可以再开张家口边贸,也算是对他们两家有所交代,如此一来,即便建虏想要通过蒙古人购买我大明的物资,也只能以物换物,但建虏蒙古都没有什么特产,他们唯一能和我大明交换的,就是马匹和牛羊,而建虏的马匹牛羊是有限的,抢劫我大明的金银又失去了用处,只要长久坚持,建虏境内的粮食布匹等民生物品,必然会渐渐短缺,国力自然也就会衰落。”朱慈烺道。   朝堂静寂。   其实太子的两条建议并非没有人提过,但朝廷一直无法执行,就比如第一条,禁止商人和建虏贸易,这是从万历四十六年就明发天下,严令禁止的。但因为禁止,所以利润巨大。逐利的商人总有办法绕过朝廷的各项管制,和建虏人进行交易。   要想彻底杜绝,必须进行更严格、更有效的管控,而这,对大明九边的官吏和将领,是一项严峻的考验。   至于以物换物,不说建虏,就是察哈尔、哈刺慎两部怕也不会同意,他们已经得惯了金银的利,岂能同意再回头走“以物换物”的苦?   “殿下,以物换物虽好,但察哈尔、哈刺慎两部必然不会同意,朝廷诏令发出之时,怕就是他们兴兵犯边之日啊。”内阁四臣之一的蒋德璟走出来,向朱慈烺拱手。 第五百八十七章 边关弊处   注:今明两天,本书参加起点限免,下午两点后,不花银子免费看,请大家到起点app或者网页。   “那就让他们来!”   朱慈烺声音坚定:“掩耳盗铃,假装不知察哈尔和建虏人的勾结,任由物资流向建虏,终究是不行的。和宣府大同两地的平安相比,流失的物资对我大明的伤害更大!更何况,张家口的贸易虽然保障了宣府大同的平安,但却无法阻止建虏从其他地方侵扰我大明,这种自欺欺人的绥靖政策,毫无益处,必须立刻终止。至于蒙古人勾结建虏侵犯张家口,我以为,朝廷早做预防即可。”   转对崇祯帝:“父皇,现任宣府总兵王通虽然继任时间不长,但却也和晋商勾勾搭搭,眉来眼去,儿臣以为不可留,应立刻免职。山西总兵周遇吉忠心耿耿,练兵有方,儿臣以为,可以任为宣府总兵。儿臣离开张家口之时,留马进忠驻守张家口,马进忠所部三千人,再加上周遇吉,足可应对察哈尔和哈刺慎,如果是建虏大军来袭,两人坚守五到十日也不成问题。”   听到此,群臣都是明白,原来太子心中早有谋划,说不得连宣大总督和宣化巡抚的人选都已经想好了。太子确实想好了,不过总督是朝廷的二品大员,由内阁建议,崇祯帝任免,身为太子,不宜干涉太多,将中意的人选告之吴甡,由东林人去活动即可,至于最后能不能如意,就要看崇祯帝的圣裁了。   崇祯帝不置可否,只淡淡道:“起来说话吧。”   朱慈烺起身,继续道:“严控商人出关,本是朝廷的一贯政策,但从晋商之事来看,此策执行的十分不好,儿臣以为,除了商人利益熏心,想要获取高额利润之外,边关的制度缺失,官吏贪墨,也是原因之一,所以朝廷九边的查缉制度,必须重新检讨了。而后总结经验,找出漏洞,选派清廉干吏,去担任各处的分巡道。同时加大对商人的宣导,告知他们和建虏通商,祸我大明的罪恶,他们都是大明的子民,应该能明白朝廷的苦心。天下银子那么多,未必非要赚建虏人的。”   群臣默默,都暗道:处理九边何其难?太子也想的太简单了。   首辅周延儒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是首辅,朝廷九边查缉制度出了问题,虽然历年的宿疾,但他身为现任首辅,怕也是难辞其咎。   对于群臣的顾忌,朱慈烺能感受到,九边的复杂他也有所了解,但绝不能因为复杂和困难就逃避,商人私自出关之事,必须从根子上除绝。纵然艰难险阻,他也一定要办下去。   “最后,提高检举的奖赏额度,但有举发商人和建虏不法通商者,一经核实,立刻予以巨额重赏,甚至分商人一半家产也是可以的。如此数管齐下,应可杜绝商人出关走私的侥幸心理!”   朱慈烺一口气说了几条建议,殿中群臣都仔细凝听,听到最后,很多人都微微在点头。   太子整顿九边,虽然有点想当然,但并非只是讲大道理,而是有具体的办法。   崇祯帝听得也非常仔细,相比于诸臣,他对大明的各项弊端更是深恶痛绝,虽然还是板着脸,却心中却欣慰:我儿睿智啊~~虽然还年轻,但比每天都哄弄我的朝臣有用多了。   “殿下所言甚好,臣以为,可以立刻实施。”   蒋德璟第一个赞同。   “臣附议。”   陆续有大臣站出。   一向都是首先表态支持太子的兵部侍郎吴甡却是默不知声。不是不支持,而是不能再往“太子党”的标签上靠了,那日回京前和太子在涿州的一番交谈,令他警醒不少。经过开封之战,太子的支持者一定会增加很多,这种情况下,他默默地站在太子身后即可,太过风头的事,他还是暂且回避的好。   崇祯帝目光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出列,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说,皆是良策,然张家口的边贸行之多年,冒然改变,非同小可,臣以为,还是应该循序渐进,先昭会察哈尔、哈刺慎两部,予以安抚,等一切准备就绪,宣府兵马严阵以待之后,再宣布以物换物之策也不迟。”   崇祯帝点头:“准!”   周延儒忽然又跪倒:“张家口之事,罪在内阁,罪在周延儒,臣等愧对陛下的信任,请陛下责罚~”   陈演,谢升和蒋德璟也赶紧跪下。   太子都自己请罪了,首辅内阁当然得比照办理。   殿堂静寂。   崇祯帝望着周延儒,在心中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老实讲,自从周延儒复为首辅以来,他对周延儒的表现,其实不甚满意的,不过放眼天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能够承担首辅职责的,除了周延儒,眼下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   虽然不完美,但周延儒也还算是及格。   不论是张家口走私,还是九边查缉,都是历年积累的弊端,和周延儒关系并不大。崇祯帝当然不能为此责罚周延儒和内阁诸臣。   “起来吧。”崇祯帝脸色凝重:“九边查缉之事,内阁要尽速拟出一个办法,不法奸商一个也不能放出去。朕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张家口!”   “是。”   周延儒等人爬了起来,这个请罪,不过就是一个行礼如仪,都知道陛下不会降罪的,不过就周延儒本人来说,心中是颇为郁闷的,自从太子上朝之后,从税收盐政,一直到今天的张家口,他好像已经数次请罪了,而每一次都是因为太子。作为首辅,文官之首,他每一次的请罪都意味着他威信的降低,周延儒实在是不愿意再跪下请罪了,但没有办法,太子指出的弊端都是内阁无法逃避的。   于是,改变张家口贸易的方式,以物换物之策以及九边查缉,算是定了下来。殿中的群臣并非全部都赞同太子之议,一些宣化大同出身的官员,就有些忧心忡忡,因为此策一出,原本平静的宣化大同两地,怕是要重新燃起战火了。他们担心自己的家人会受到波及。   接着,又讨论宣大的边防。   关闭张家口贸易,宣大边关肯定不会再平静,朝廷必须早做应对。而因为一下子多了一千一百万两的银子,群臣不用再考虑粮饷的短缺,只就事论事就可以,感觉每个人说话都硬气了许多。增兵,增饷,各种强兵的建议都出来了。甚至有人进一步的认为,如果察哈尔和哈刺慎不听教诲,我大明可以先发制人,先行讨伐察哈尔和哈刺慎!   这中间,朱慈烺一句话不说,心中却在摇头。   大明朝,程朱理学盛行,不管内心的真实想法,但表面上每一个官员都是强硬派。历史上,崇祯帝难以南迁,就是因为这一点,现在朝廷要修正张家口边贸的绥靖政策,各种强硬说法,立刻就都冒了出来。   但并非全部都是无用的口水,除了增加兵员,太子提议用周遇吉代替王通的想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周遇吉是猛将,素有威名,就眼下的总兵人选,确实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另外,宣大总督江禹绪和宣府巡抚李鉴接受晋商贿赂的事情,虽然朱慈烺并没有在朝堂上提起,但众臣却都已经听到了风声,因此后半段就完全变成了对这两人的弹劾和攻击。   言官虽然不在朝,但朝中清流的战斗力却也不低。   也就在这中间,朱慈烺第一次见识到了自己的新老师,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的威力和号召力。黄道周慷慨激昂,将江禹绪和李鉴批的一无是处。黄道周是詹事府少詹事,主责是教导太子,虽可上朝,但并无弹劾的权力。历任少詹事,从来没有一人像黄道周这样,脱离自己的职位,像言官一样的批叱朝廷大员。   但群臣和崇祯帝都不奇怪。   黄道周这样的人,只要让他上朝,哪怕就是端茶送水,他也不会改掉本色。在黄道周的带领下,清流们轮番上阵,宣大总督江禹绪和宣府巡抚李鉴被批的体无完肤,幸亏两人不在场,否则怕是连死的心都会有。   周延儒脸色很难看,谁都知道,江禹绪是他的门生,去年,正是在他的竭力保举之下,江禹绪才能就任宣大总督的。如今不到一年时间就出了这样的漏子,他实在是脸上无光。   周延儒被辱,他的亲信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于是太常卿李景田、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刑部清吏司郎中董延献、礼部郎中客盛顺,都跳了出来,他们扩大了攻击的目标,从现任推到了前任,也就是刚刚被革职下狱的兵部尚书陈新甲。陈新甲崇祯十一年时是宣大总督,且在请罪书中承认接受了晋商的贿赂,相比较起来,他的罪责一点都不亚于江禹绪和李鉴。李景田吴昌时等人痛打落水狗,搅乱了局势,为周延儒转移了火力。   另外,谁都知道,陈新甲现在是太子党,而攻击江禹绪最猛烈的黄道周,是太子的老师,李景田吴昌时等人攻讦陈新甲,也有寒碜黄道周的意味,当然了,他们的尺度把握的很好,只攻击陈新甲,绝不攀扯太子。   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黄道周转过头来,居然也开始猛烈攻击陈新甲,一点都不因为陈新甲是太子党,而有所留情。   “陈新甲,可杀!”   “陈新甲,该杀!”   朝议杀气腾腾。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观察,对周延儒党羽的表演,心中都是冷笑。   而对自己老师黄道周,朱慈烺在感到佩服的同时,却又有点头疼。黄道周正气凛然,战力澎湃,可比王铎难对付多了,看史书就知道,他和刘宗周一样,都是一种油烟不粘、水泼不进的性格,同时两人又都是一般的顽固和迂腐,再加上一个马世奇,自己做他们两人的学生,苦日子怕是远在后面呢。   撤换一地的总督巡抚不是小事,非一时所能决定,另外,崇祯帝好像也是要维护首辅周延儒的面子,间接也是维护自己的面子,于是叫停了对江禹绪李鉴和陈新甲的弹劾,起身说道:“宣大之事,内阁尽速拟一个条陈,交给朕。陈新甲之事,刑部都察院尽速审理。”转身下了御台,迈步向后面走。   “退朝~~”王之心一甩浮尘,声音悠扬。   群臣虽然意犹未尽,但不得不躬身:“恭送陛下~~”   今日之朝,就算是结束了。   朱慈烺随着崇祯帝去往后面的暖阁,还没到暖阁,就看见有一名绯袍太监正站在暖阁门口,却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徐高。太子代天巡狩,出征开封,全天下最担心,日日念佛祈祷的人,就是周后了。听到太子在开封大胜,即将率军回京的消息,周后欣喜不已,然后日思夜盼,每天都数着指头算时间,算着算着快到了,不想儿子竟然拐了一个弯,从京师又跑到宣化去了。   周后急得跟什么似的,不停派人打听太子的消息,虽然大明后宫不干政,但并妨碍她知道了解太子的最近动态,昨日听到准确的消息,太子已经到丰台,今日就可以回京。周日喜极而泣,在佛堂念了一个时辰的佛经,今日一早起来就派徐高到乾清宫盯着,但是朝议结束,陛下和太子回到暖阁,就要立刻请太子到坤宁宫。   远远见到陛下和太子出现,徐高满脸喜色,急步迎了上来,单膝跪拜。   对徐高的来意,崇祯父子都是清楚,朱慈烺向徐高微笑点头,崇祯帝淡淡道:“你告诉皇后,再稍等一会,朕和太子还有话要谈。”说完,径直进入暖阁。   “是。”   徐高拜了一下,起身回禀坤宁宫。   和五月离开时不同,这时的暖阁中已经燃起了木炭香炉,门帘换成了厚布,真正的变成了暖阁。因为是崇祯帝日常办公的地方,所以收拾的一尘不染,暖意浓浓。   崇祯帝在案后坐下,给太子赐座。   朱慈烺心知自己的考验还没有过去呢,只是不知道父皇会考什么?   父子对谈,崇祯帝详细询问开封之战的经过,朱慈烺巨细靡遗的讲诉,虽然很多事情崇祯帝在奏疏里都已经看过了,知道了,但儿子亲自讲诉和看奏疏的感觉完全不同,听到惊险处,崇祯帝竟然还是有点捏冷汗。   “你带两万人的精锐就敢秘密绕行,直扑贾鲁河的上游,如果被闯贼识破,他十万主力提前出动,以逸待劳,在贾鲁河等着你,你今日还能坐在这里吗?身为国本,朝廷储君,万事都要小心谨慎,这样的险招以后绝不可再用!”   崇祯帝板着脸。   “是。”朱慈烺躬身。   崇祯帝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有件事朕要问你。历来官府赈灾,都是压低灾区的米价,官府严厉控制,可这一次河南巡抚衙门却相反,不但不压,反而是在哄抬灾区的粮价……三两多的米,却卖成五两,甚至是六两。究竟是什么原因?” 第五百八十八章 千金买骨   听到此,朱慈烺明白了,父皇是在说京惠商行的事情呢。   崇祯帝面色冷冷:“王大伴,把那几份奏疏拿来。”   “是。”王承恩从旁边的案子上拿过放在一起的几份奏疏,呈到崇祯帝面前,崇祯帝冷冷:“给太子看。”   朱慈烺接过奏疏,展开看。   都是河南当地的御史和一些恒台言官对“京惠商行”的不满和愤怒。因为京惠商行的“指导价”,导致河南米价飞涨,御史们都非常愤怒。   而最下面的一份比较特别,是河南巡抚高名衡就京惠商行的一些说明。面对御史的攻讦和朝廷可能的不理解,高名衡进行了辩解,同时也是自清。   “这家京惠商行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高名衡说,是你在中间穿针引线?”崇祯帝声音严厉。   朱慈烺知道,京惠商行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下去的,除非京惠商行什么也不做,如果继续参与到赈灾事务,又为京营提供粮草肉类,以锦衣卫之能,迟早会探查到他和京惠商行的关系,既如此,倒不如坦然交代,免得父皇胡乱猜疑。   于是他放下奏疏,跪在崇祯帝面前:“儿臣请罪,京惠商行确实和儿臣有莫大的关系,他们到河南赈灾,包括六两的米价,都是奉了儿臣的命令。”   “好啊,你终究是承认了,京惠商行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崇祯帝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道:“一石六两。这样的价钱,百姓们如何能承受?赈灾又如何能进行?你身为皇太子,难道就是这样赈济百姓,哄抬物价,为君父分忧的吗?”   朱慈烺直起身:“父皇莫着急,听儿臣解释。”   “讲!”崇祯帝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焦躁的踱步。   “儿臣以为,历朝历代赈济灾民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完全由官府主导,压低米价,在保证粥棚供给的同时,令百姓们可以买到便宜的粮食,如此,民情稳定,灾情自然就过去了。这种赈灾方式固然好,但却需要官府的粮仓里有大量的粮米,并且还要保证后续粮米源源不断的运来,如此方能经得起灾区的损耗。”   “但眼下朝廷的粮仓里根本没有多少粮米,有心无力,无法保证灾民的使用,如果使用这种办法,灾区必乱。所以儿臣以为,要想保证灾区的稳定,只能采取第二种办法,那就是交给商人和士绅。”朱慈烺道。   “商人?士绅?”崇祯帝停住脚步,目光严厉的盯着儿子,自从得到锦衣卫的密报和看到御史们的弹劾,他心中就憋着一股火气,不过事关儿子的名誉,加上京惠商行一直在向河南运粮,所以他把锦衣卫的密报和御史们的弹劾都压了下来,今日也没有在朝堂上提出来,为的就是当面询问,看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儿子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应,他不但要惩戒儿子,那个哄抬米价、叫“京惠商行”的奸商,他也不能再容忍。   “是。”朱慈烺点头:“河南灾民将近百万,每日所需粮米众多,单靠一家京惠商行,绝对是供应不上的。赈灾之事,完全可以采用官府带头、商人士绅全面参与的方式。天下的商人都是逐利的,如果朝廷强行压低河南的米价,二两或者三两一石,和北方各地的米价差不多,甚至还要低一些,那么商人们就没有动力往河南运粮,河南的粮米必然是有价无市,明着是二两一石,但市面上根本没有米可卖,最终导致地下黑市横行,说不定一石米八两、甚至十两都是有可能的。”   “奸商发了大财,朝廷的好心,反倒成了助纣为虐的手段,甚至有可能会再次引发民乱,所以儿臣觉得,倒不如放开粮价,令商人有利可图,这样他们才会往河南运粮,河南的灾民也才会有粮米可用。”   “但六两一石,谁能买的起?”崇祯帝怒。   “父皇,河南的灾民大部分都在以工代赈,参加劳动,每日吃的是官府的粥棚,粮价高低和他们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再者,河南粮价高涨,商人必然会蜂拥往河南运粮,等河南的粮食一多,粮价自然就会落下来的,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价格调节市场。”   最后一句,朱慈烺有点说漏了嘴,将前世里的语言用了出来。   “价格调节市场?”   果然,这一句引起了崇祯帝的注意。   他皱着眉头,冷冷注视着儿子,同时心里揣摩着这句话。   朱慈烺急忙解释:“其实就是丰年粮米价钱便宜,灾年粮米价钱高涨的道理。因为市面上粮米少,所以价钱就高了,我大明富有四海,南北千里,不可能同时遭灾,有灾荒之地,必然也会有丰收的地方,只要有足够的利,鼓励商人南北运输,调配粮米,朝廷肩膀上的压力,必然可以减轻许多。”   崇祯帝踱了几步,细细品味儿子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但脸色依然冷冷,哼了一声:“无商不奸。朝廷大事岂能靠商人?你能保证,河南的米价能落下来?在这中间,不会有灾民饿死?或者有一些小康家庭,原本能承受三两米价,但最后因为六两的高价,不得不倾家荡产,变成灾民?”   治国十几年,崇祯帝对民情也是有相当了解的,绝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平君王,他所说,都是在要点上。   朱慈烺拱手:“回父皇。前两者,儿臣可以保证,至于第三个,儿臣无法保证。朝廷任何一项政策,首先要保证的是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纵使会伤害到少部分人,也在所不惜。承平时期如此,国事危难之际,就更是要如此了。和河南的百万灾民相比,那些付不出六两银子的小康家庭,儿臣不敢说没有,但为了中原的稳定,此时也顾不了他们了。”   说完,朱慈烺叩首在地。   历朝历代,皇帝在乎的是九州万方,而不是一城一地,只要天下能太平,一城一地的人都死绝,皇帝们也都是愿意的。   崇祯帝不说话,负手继续踱步,不过脸色却已经和缓了许多,哼了一声,忽然又道:“京惠商行敢把大批的粮米,用五两六两的价钱,赊给河南巡抚衙门,是不是得了你的保证?”   “是。”朱慈烺回答。   “你面子大的很啊?”   “回父皇……其实,儿臣是京惠商行的半个老板。”终究是瞒不住的,朱慈烺决定和盘托出。   “你哪来的本钱?”崇祯帝冷冷。   朱慈烺低下头,心虚的道:“儿臣只是少投了一些本金,大部分都是广东商人赵敬之的银子。日常经营也都由他负责,儿臣不参与。所以只是半个。”   “好嘛,你还当起商人来了。”崇祯帝一点都不惊讶,结合锦衣卫的密报,他早已经猜到了真相。在这之前,他准许朱慈烺经营古玩店,朱慈烺又从古玩店延伸到了京惠商行,事先虽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不过在开封之战中,京惠商行有力的支援了大军粮米,现在又正在运送赈灾粮,劳苦功高,所以他并不打算责太子的罪。   相反,他心中已经认可了太子经商的行为,若不是太子经商,贩卖古玩,京营这半年来的开销又从何而来?没有京营,又岂能有这一次的开封大胜?没有开封大胜,大明岂不是危矣?   “父皇恕罪。”朱慈烺只能拜首。   “既然你是老板,河南巡抚衙门欠你的银子,是不是暂时就不用还了?”崇祯帝板着脸。   朱慈烺苦笑:“父皇,恐怕是不行。”   “为什么?”崇祯帝皱眉。你是老板,朝廷欠你的账,难道不能缓缓吗?你虽然从张家口抄了一千一百万两银子,但大明太大了,需要银子的地方太多了,一千一百万两银子,怕也是用不了几天。   “儿臣虽然是京惠商行的半个老板,但京惠商行本小利薄,到现在为止,京惠商行赊给河南的粮米,已经将近五十万两,如果朝廷欠账不给,京惠商行立刻就会支撑不下去,无法继续买粮运粮,没有了京惠商行,只靠官府运粮,河南的灾情怕是立刻就会生变。”朱慈烺道。   崇祯帝踱了几步,沉吟道:“但一石六两的价钱实在是有点高……朕不能接受。以四两银子的价钱结算如何?”   朱慈烺明白了,父皇这是在砍价啊。   作为一名每天为银子发愁的“穷皇帝”,崇祯帝对价钱最是敏感,三两的米,却卖成六两,他有点不甘心,虽然明知道这其中的利润,被太子赚去不少,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在了锅里,赚取的银子,终究还是会回馈到京营的粮草之中,但他心中就是有点别扭,总觉得自己是被“奸商”欺诈了,哪怕这个奸商就是自己的儿子。   朱慈烺再苦笑:“回父皇,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崇祯帝有点恼了,瞪着儿子,像是在问,你是太子,难道你也想要赚朕的银子吗?   “第一,六两一石的价钱看起来有点高,但京惠商行是赊账供给,为了筹措买粮的银子,京惠商行只能向同行拆借,但拆借银子是要利息的,加上沿途的运输,京惠商行买粮的成本,将近五两;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是,臣只所以强压着京惠商行,令他赊账向河南巡抚衙门提供粮米,为的不止是解救河南的灾民,也是为了竖立一个榜样,千金买骨,令商人们以后敢借钱、肯借钱给朝廷。”朱慈烺回。   “嗯?”崇祯帝又皱眉,有点不明白。   “父皇,据儿臣进京前得到的消息,因为京惠商行大规模的向河南提供粮米,已经在中原粮商里掀起一些涟漪,虽然大部分的粮商还是不愿意和朝廷打交道,但却也有一些小粮商,开始接触河南巡抚衙门,想着也照京惠商行的例子和价钱,少量的向河南借赊粮米。他们为什么会转变?原因也简单,他们觉得京惠商行敢这么干,一定是得到了朝廷的承诺,最后一定能拿到银子,他们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因为数量少,就算朝廷最后反悔,他们的损失也不大。”   崇祯帝本就是一个聪慧的人,不等太子说完,他就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粮商们都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朝廷按照承诺,兑现了京惠商行和其他小粮商的欠条,他们必然会加大向河南运粮的力度,其他商人听闻了,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河南的粮米困境会大大缓解,朝廷的压力也就会减少很多。但如果朝廷反悔,或者是折价,不但是损了他们的积极心,更是损了朝廷的声誉,连河南巡抚衙门亲自写的欠条都不算数,他们还能相信什么呢?以后不管朝廷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再相信了。”   听到此,崇祯帝脸色一变。   “相反,如果朝廷此次能够信守承诺。不管六两还是五两,都真金白银的兑现,不止是给了商人们鼓励,更是向天下人昭示:我大明朝廷说一不二,是一个守信用的债主,朝廷暂时有困难,不管向商人借钱还是借粮,朝廷都会连本带息的归还!”   “只要这个典范能够竖立起来,并且长期坚持,不止是河南,整个北方,甚至是全天下的商人都会愿意借钱给朝廷。各地再出现大旱大涝的灾情,朝廷就可以向商人借粮,压力就会减轻不少。朝廷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就是国库空虚,没有银子,只要有银子了,渡过了这几年的灾荒,平了流贼,养精蓄锐,厉兵秣马,收复辽东,扫平建虏,都是弹指间的事情!所以儿臣以为,河南巡抚衙门的欠条,绝不能打折,要一厘不少的全部兑现,以昭朝廷的公信!”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很清朗,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入崇祯帝的耳朵里。   崇祯帝不踱步了,站在那里久久不动,眉头深锁。 第五百八十九章 请抚蓟州   儿子所说的道理,崇祯帝并非不明白,也知道因为大明中前期的时候,滥发“大明宝钞”,也就是官方版的银票。朝廷不停的印刷大明宝钞,但却不兑现,最终导致朝廷信誉大失,大明宝钞变成擦屁股的张张废纸,商人们再不愿意和朝廷打交道。加上大明的祖制就是打压商人的地位,贱商轻商,因此在大明的灾荒年中,很少出现商人的身影,偶尔出现,也是奸商的模样。   但问题是,朝廷太缺银子了,如果按照河南巡抚衙门的欠条,全部给付,以八十万石粮米计算,最少需要四百万两银子。差不多晋商抄家的一半就没了,崇祯帝心疼啊,四百万两银子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就这么交给商人,他有点不甘心,如果以一石三两或者是四两计价,差不多能省下一半的银子,所以他才会想要砍价。   不过听完太子一席话,他又动摇了。   风宜长物放眼量。   是啊,比起银子,朝廷的信誉更重要。   这笔银子看来是不能省了。   朱慈烺跪在地上不动。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大明贱商轻商的弊病,比任何人都清楚。   国库空虚,朝廷没有银子,偏偏内外战事不断的情况,满清中后期也遇到了,但因为有胡雪岩等一大批红顶商人,不予余力的支持,最终帮助满清朝廷渡过了财政难关。而红顶商人只所以敢全力支持,甚至是不计成本,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满清朝廷不会失信于他们。虽然暂时欠他们银子,但终究会还上的,而这其中巨大的利润,是一般商业活动很难有的,所以清中后期的商人,都热衷于和朝廷合作,胡雪岩也因此一举成为富甲天下的商人,还得了三品顶戴。   对统治者来说,胡雪岩这样的商人越多越好,等于是在国库之外,又多了第二国库。   如果大明也能有这样的第二国库,国事必不至于到现在。   这也是朱慈烺穿越以来,一直在谋划的一件大事,大明朝的财政危机,一时半会是不可能缓解的,即便抄没晋商得了一千一百万两现银,加上房产地契,最终会有两千万两银子,但就大明朝庞大的军事和赈灾开销来说,这笔银子只能坚持一到两年,长期来说,改革大明税法,提高商业税,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路漫漫其修远兮,改革大明财税体制非一日之功,在这之前,大明朝若想要摆脱无钱可用的财政困窘,只能依靠商人。   而河南赈灾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起点。   “再者,儿臣是京惠商行的半个老板,朝廷多付的银子,终究还是可以再回来的。”   朱慈烺小声补充。   崇祯帝轻轻叹口气,虽然没有直接说同意,但却也是默认了。回到案后坐下,冷冷问:“你将东宫典玺田守信留在山西是什么意思啊?”   “原本儿臣只是想让田守信在山西收一些粮食,送到河南去,不过张家口的事情爆发后,儿臣立刻想到,除了张家口,晋商在山西老家的地契和藏银肯定也有不少,山西官吏说不定会有纵放,于是就派人快马去通知他,令他盯紧张家口晋商的一些产业。算时间,他现在应该收到我的消息了。”朱慈烺小心回禀。   “你倒是想的周到。”崇祯帝冷冷。   朱慈烺低头不敢说话,他知道父皇在怀疑自己把田守信留在山西的用意。   “王承恩~~”崇祯帝忽然看向旁边的王承恩:“拟旨,即刻查封张家口罪商在山西的全部产业。”   “遵旨。”   崇祯帝想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朱慈烺,补充道:“既然东宫典玺就在山西。那就令他主持办理吧。所查封的银两,全部送往河南巡抚衙门,充当赈灾银。也算是第一批次给商人们的银子,后续的银子,朝廷会陆续拨付。”   “是。”   王承恩躬身领命,急急去写圣旨。   朱慈烺微微苦笑,看来父皇还是舍不得直接给京惠商行银子,而是用了山西脏银这么一个中转,但山西脏银不会有太多,后续的银子,还是需要朝廷拨付。到时,肯定还需要一番口舌。   好消息是,父皇默认了米价,不再砍价了。另外,他留田守信在山西,原本只是想监督山西官员,免得有人上下其手,从中墨了晋商的财产,但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行事必然会有诸多的不便,现在有了这道圣旨,田守信可以光明正大的查抄八大晋商的产业了。   田守信深知河南灾情的紧急,有他在,京惠商行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就收到买粮的银子。   “时间不早了,你母后该等着急了……”崇祯起身,准备结束对话。   “父皇,儿臣还有一件要事禀报。”朱慈烺急忙躬身。   “哦,说。”崇祯帝站住脚步。   “父皇,中原的流贼虽然暂时平歇,但关外的建虏依然虎视眈眈,如果儿臣料得不错,今冬建虏一定会入塞,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蓟州辽东地域广阔,可供建虏突破的缺口更是多多,只靠各处总兵怕是难以抵御,所以儿臣想到蓟州抚军,总领蓟州军事,以备今冬的防御。”朱慈烺深鞠请命。   开封之战后,朱慈烺全部的注意力就已经集中到了应对建虏今冬入塞的策略上。一月的时间,弹指就到,所以朱慈烺一刻也不敢停,刚交了解围开封的令,就想要再领抚军蓟州的命。   崇祯帝的脸色,猛地就沉了下来。   关于建虏可能的入塞,朝廷并非没有预防,就此事,崇祯帝已经召集众臣,密议过很几次,并且做了“精心”的准备,先是将蓟辽总督一份为二,改任范志完为辽东督师,任命赵光汴为蓟州总督,又新任了昌平总督,加上保定总督杨文岳,等于是为了应对建虏入塞,一共有四个总督在负责。   又有宁远、永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总兵。可谓是,星罗棋布,无地不防,为的就是要将建虏拒之于门外,保京畿安宁。   这么多的文官武将,又布置了这么多的兵马,在崇祯帝看来,足可以保京师无忧,但现在太子却提出到蓟州抚军。怎么地,难道你认为朝廷的这些布置不能保京师平安吗?又或者,你是在质疑朕的布置?   见崇祯帝脸色不善,朱慈烺心知不好,但形势危急,他也不容后退,于是撩袍跪倒,声音恳切的说道:“父皇,朝廷虽然设了四总督、六巡抚、八总兵,但四个总督各自为防,巡抚总兵更是只管一路,事权不一,缺乏一个总揽之人,加上各总兵的人马空额众多,战力不一,很多都是不经一战,一旦被建虏突破一路,分道南向,就如洪水漫堤,一发不可收拾了。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皇赐儿臣蓟州抚军之权,由儿臣总揽节制诸军,儿臣必将建虏堵截在京师以北!”   说完,深深叩拜。   崇祯帝不说话,如果是半年前,如果没有开封之胜,太子刚才的话,他会当成笑话看待,但太子在开封之战中显现出了相当的统帅之能,他不能不考虑。而对于下面各个总兵的战力,崇祯帝心中也是有很大疑问的,只所以布置这么多的总督巡抚和总兵,就是想着用人海战术将建虏抵御在京畿之外,又或者说,这么多人之中,总会有一两个人是管用的吧?   崇祯帝心中本就不是太踏实,听太子这么一说,就更是有忧虑了。   从开封之战的过程和结果看,太子确有统帅之能,蓟州京畿本是一体,用太子到蓟州抚军,倒不是不可。   但朝议结果不是轻易就可以否定的,再者,太子到蓟州抚军是大事,还需要召集内阁重臣一起商议。在朝议没有完成之前,他不能做决断。   “殿下,徐高又来了。”   这时,王承恩轻声禀报。   崇祯帝起身:“抚军之事,容朕再想想。先去坤宁宫吧,你母后肯定已经等急了。”   迈步向外走。   朱慈烺不得已,只能起身,心中祈祷父皇不要再犹豫,快点答应吧,照历史记载,建虏入塞的大军,会于十月十五日从沈阳启程,二十九日寇边,时间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大约是刚飘了一场小雨的原因,紫禁城的空气清新无比,廊柱下的地砖明亮如镜,阳光挥洒下来,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间泛起着明亮的光泽。行走在其间,有一个天地广阔,心旷神怡的感觉。   朱慈烺抛开了被父皇拒绝的郁闷,心情渐渐好起来。   离开这么久,他一种迫切的想要见到周后,坤兴,定王和永王的冲动——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他的心思早已经和朱慈烺的骨血融合在一起了。崇祯帝,周后,坤兴,定王,每一个都是他最最亲近的人。   “参见父皇~~”   坤宁宫外,一大堆宫女太监簇拥着两位小主子,定王和坤兴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崇祯帝一出现,呼啦啦,一大堆人全都跪下了。   “平身吧。”   在臣子和儿女们面前,崇祯帝始终都是一个高高在上,不可攀登的君父。即便在开封大胜,太子归来的喜悦中,他脸色依然是冷冰冰的。   定王和坤兴爬起来,目光看向父皇身后的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一走差不多就是半年,啊,感觉又高了很多,而且更威严了,像是一个大将军了。定王红着脸,向朱慈烺行礼,喊一声太子哥哥,坤兴公主却是眨眼笑,在喊太子哥哥的同时,却又悄悄做了一个鬼脸。   朱慈烺笑了。   定王还是那么害羞,坤兴还是那么调皮。   四个多月,定王更高更壮了,坤兴更漂亮了。   但在崇祯帝面前,朱慈烺不敢和弟弟妹妹有什么亲昵。端着太子的架子,向两人微微点头。   “永王呢?他怎么没来?”   崇祯帝皱起眉头。   太子回京是大事,定王坤兴包括永王都应该来迎接,定王坤兴都在,但永王却不见,崇祯帝不免有点不悦。   “回陛下,田贵妃又病重了,永王正在榻前伺候……”   王承恩小声回禀。   崇祯帝叹口气,不再说了,迈步进入坤宁宫。   等他一转身,坤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冲太子笑了,两个轻步就跳到了朱慈烺的身边,拽他的袖子,朱慈烺板着脸,想要继续摆太子的架子,但终究还是没忍住……   “参见陛下~~”   坤宁宫内,周后盛装出迎。微抬头,看到崇祯帝身后的太子时,她眼眶一红,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   朱慈烺快步而出,在周后面前纳头就拜。   “快起。我儿都瘦了……”周后掉泪了,急忙捏起帕子,轻按眼角。   朱慈烺抬头笑,眼眶也有点红。   ……   和往常不同,今日坤宁宫的宴席丰盛了许多。为了太子,崇祯帝和周后都是破了例。而且不比往常的严肃,今日家宴之上欢声笑语不断,周后一直笑,连严肃的崇祯帝偶尔也会露出微笑。席间,周后问起战事的经过,未免母后担心,朱慈烺简单回答,将取胜过程说的轻松无比。即便如此,也把定王听呆了,眼睛里满是向往。   脚步声响,王承恩送了一份塘报进来。   天家家宴,欢喜的时刻,没有特殊情况,内监一般是不会送奏疏或者是塘报到崇祯帝面前的,一来这一份是崇祯帝特别叮嘱过的陕西军报,无论何时,只要是陕西方面追剿李自成的塘报,都要立刻送到他面前;二来这是一份喜报,不怕扫了崇祯帝的兴。   崇祯帝看完军报,脸上果然露出了一点点地喜色。   和过往不同,他没有将塘报放回王承恩呈上的木盘里,而且递给了太子:“太子,你也看看。”   “是。”   朱慈烺躬身双手接过,打开了看。   果然是两个好消息。   第一,闯贼在朱阳关突围时,派遣大将郝摇旗率领一万流民在潼关为疑兵,李自成兵败朱阳关之后,孙传庭迅速调集兵马,对郝摇旗进行了围歼,很轻易的就击溃了郝摇旗部,但却走了郝摇旗本人。孙传庭派人连续搜索追捕,终于于五天前,将郝摇旗生擒活捉。   郝摇旗虽然不比李自成和刘宗敏,但在流贼之中却有小有名气,他的被擒,算是官军的一个小胜利。 第五百九十章 太子选妃   第二,李自成从朱阳关逃脱之后,孙传庭严令固原总兵郑嘉栋戴罪立功,循着李自成的踪迹,往深山里追去。郑嘉栋硬着头皮,带亲兵钻到了深山里,但深山茫茫,又到哪里去找李自成?找了十几天,一无所获,连路都没有,夜晚更是能冻死人,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支持不住,准备回返之时,他们却在一处山涧边发现了一个人。   衣衫褴褛,身高不足六尺,头发稀疏,坐在一颗大树下,瑟瑟发抖。   在深山里钻了十几天了,还一个活人也没有见过呢,所以郑嘉栋立刻就警觉,带人围了上去,然后他惊喜的发现,这人竟是李自成手下的大谋士宋献策!   有宋献策,那李自成还会远吗?   将宋献策按在地上,捆了一个结结实实,询问李自成的去向。   但宋献策却不知,只说自己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其他人。他是瘸子,对他人是一个拖累,李自成平时护着他,但此时也顾不上他了。宋献策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一个瘸子根本走不出去,于是取了龟壳和小石子,为自己卜了一卦。   卦相大吉。   一连两天,都是大吉。   正想着“吉”从何来时,他就被官军发现了。   抓到宋献策,郑嘉栋狂喜不已,其后的十天里,他拎着宋献策在深山里又追出了一百里,想着抓到李自成,立一奇功,不想却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到最后,不但士兵,就是郑嘉栋自己也受不了,于是只能放弃,反正抓到宋献策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为了推卸责任,郑嘉栋说,闯贼可能已经死在深山里了。   现在,郝摇旗和宋献策都已经被装入囚车,往京师押解而来。   “可惜,没有抓到闯贼。”   崇祯帝不甘心,语气中透着不满。   “父皇勿忧。闯贼精锐尽失,又没了刘宗敏,宋献策,李岩,牛金星这些臂膀,纵使侥幸逃脱,也难以再掀起什么大风浪了。”朱慈烺安慰父皇。   “但袁宗第还在。”崇祯帝沉着脸:“这贼还有一万人马。”   “孙督定可将其歼灭。”朱慈烺道。   崇祯帝冷冷扫他一眼:“但愿吧。”   虽然有朱阳关之胜,但崇祯帝对孙传庭好像还是不太感冒。   “好了,你们父子两人若是讨论军政,就到乾清宫,坤宁宫可不支这场子。”周后笑。   崇祯帝少有的笑了一下,不再和太子议论国政,又吃了两口菜,起身离开了——还有很多奏疏等着他呢,他可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家宴里。   崇祯帝一走,家宴上的拘束气压一下就没有了,坤兴公主没有人能管,第一个就跳了起来,拽住朱慈烺的袖子,兴奋的问东问西。但她的并不是行军打仗,而是黄河什么样?河南好不好玩啊?开封是胭脂很出名,为什么没有给我带一个回来啦?   问的朱慈烺张口结舌,只能苦笑。   定王倒是想问一些军政问题,但他涨红着脸,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都下去,我有话和太子说。”   见太子定王坤兴都吃饱喝足了,周后脸色一沉,令后两人退出。   坤兴不情愿,但却不敢违抗,向太子做一个鬼脸,乖乖地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周后和朱慈烺两人。   朱慈烺感觉有点不对劲,因为周后的表情极其严肃,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宣布。   “太子,你今年十五,明年十六就要成人了,内廷礼部钦天监已经开始为你选妃……”说到最后,周后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   ……   离开坤宁宫时,朱慈烺嘴角却带着苦笑。   不止是因为周后郑重其事的向他宣布,你的太子妃,朝廷已经开始帮你选了,后年,十七岁你就得成婚,更因为,周后一口气给他派了十个女官和四个侍女。女官负责照顾他生活,而侍女则是要“侍寝”,教他以人事。   在周后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对朱慈烺这个穿越者来说,却有一种承受不住的惶恐。   作为一个现代人,朱慈烺脑子里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观念还是比较根深蒂固的,一下来这么多的侍女,尤其周后的意思,是要他立刻就“学习人事”,早日变成“大人”——对崇祯帝来说,流贼和建虏是第一大事,但对周后来说,太子的婚事才是她未来一到两年内最重要的任务。   这对朱慈烺的压力就更大了。   但周后的命令不能违抗,十个女官四个侍女,都会在今日黄昏时,进到太子府。   朱慈烺暗暗苦笑,他知道,在应对建虏入塞的同时,太子妃的问题,他也必须早有谋划,并且要立刻付诸行动,如此才不会大费周章,耗费钱粮的选出一个不合意的太子妃。   想着心事,朱慈烺加快脚步来到乾清宫。   天色渐黑,宫门很快就会关闭,他想要抓紧时间再见崇祯帝一面,以为蓟州抚军的职位。   “陛下,太子来了。”暖阁里,王承恩小声向崇祯帝禀报。   崇祯帝拿着御笔正在批示奏疏,听到王承恩的禀报,立刻就明白了太子的来意,稍微停顿了一下,皱眉:“比朕的脾气还要急,说风就是雨,连明日早朝都等不及了!”想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是。”   朱慈烺进入,跪地参拜:“父皇。”   “起来吧。”崇祯帝板着脸。   朱慈烺不起来:“父皇,儿臣考虑了很久,儿臣以为,儿臣抚军蓟州之事,恐怕不宜拿到朝堂上讨论,应该秘密行事。”   “为什么?”崇祯帝惊讶。   “儿臣以为,建虏屡次入塞,都能顺利得手,打我大明一个措手不及,绝不只是因为他们行动迅速,更因为在长城之外,有蒙古人做他们的耳目,而在长城之内,儿臣也怀疑有他们的奸细,时时将我大明军情汇报给他们,令他们可以掌握我大明军队的动向。如果依照朝廷原先的布置,四总督六巡抚,多是弱兵的情况下,建虏必然会大意,我军有机可乘。一旦建虏得知,儿臣抚军蓟州,京营兵会到蓟州一代布防,那么他们一定会做出调整。说不得会增加入塞的兵马。同时也是增加了我们防御的难度。”   “此其一。其二,蓟州,密云,永平,中协,西协,昌平,天津等地的军务究竟如何,那些总兵吃空饷的情况究竟多严重,朝廷并不是太清楚,儿臣秘密出京,正可以探访到其间的真相,只有真正了解到各地驻军的战力,才能更好的运用他们,以抵御建虏的入寇。”   “第三,儿臣以为,一旦在朝堂上提出儿臣到蓟州抚军之事,拖延费时,说不得几天都不会有结果,而建虏入塞迫在眉睫,照建虏一向以来的惯例,他们最晚十月中旬就会出发,十一月就会到长城,距离现在不过一个多月,军情紧急,对大明来说,我们准备的时间越长,胜算就越多,对于挫败建虏入塞的图谋,儿臣已经想了半年了,请父皇放心,儿臣有绝对的信心能将建虏堵截在蓟州之东,昌平之北。”   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朱慈烺深深拜伏在地。   崇祯帝站了起来,焦躁的问:“你何以知道建虏十月中旬就会发兵?又何以知道,朝廷的布置不起作用?”   朱慈烺当然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知道这段历史,只能解释:“父皇,四个总督中,范志完远在宁远,去年到今年,范志完在宁远修城建寨,所耗颇多,然其人胆小智短,又从无领兵的经验,或可固守宁远,若想要依靠他统领全军,抵御建虏,怕是难当重任。蓟州总督赵光汴原本是罪臣,陛下不拘一格,重新起用,但现在他人还在江南,等到他蓟州就任,怕也是要到十一月份了,而那时,建虏已经兵临城下了。昌平总督何谦虽然有一定的干才,但年纪轻,素无威望,难以统领众军,最后保定总督杨文岳倒是有一定的军事之能,威望也足够,但开封之中,他放跑了袁宗第,信心受到很大的打击,向朝廷自请处分,辞去保定总督,虽然父皇没有准许,但杨文岳怕也是没有脸目统领众军的……”   不等朱慈烺说完,崇祯帝脸色就发白。   他设置的四个督臣,在儿子的眼中,竟然都是如此的不堪。   更不堪的是,他竟然无可反驳。   因为儿子说的句句在理。   但他又不想承认。   君父的尊严,岂是能这么容易就舍弃的?   “不要说了!”   崇祯帝一拍桌子,打断儿子的话:“不要以为你打一个胜利,就可以随便指责督臣,比起他们,你还嫩的很。下去吧,抚军蓟州之事,不要再提!”   “父皇~~”朱慈烺心中发苦。   “下去!”崇祯帝袍袖一挥,怒不可遏。   朱慈烺暗暗叹息一声,只能叩拜而出。   儿子走后,崇祯帝越发的急躁,负手在暖阁中焦急地走来走去,虽然明着训斥了儿子,但心中却知道,儿子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论范志完赵光汴何谦还是杨文岳,怕都是担不起统领全军的重任。   一旦建虏入塞,又有谁可以统御全军?满朝文武,竟然想不出一个。   以前有袁崇焕,杨嗣昌,卢象升,洪承畴,都是可以托付,令他安心的统兵大臣,但现在脑子里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唯一可能的人选孙传庭还在陕西。当初在朝堂上讨论应对建虏入塞之策时,兵部侍郎吴甡不在朝中,不过另一位侍郎李凤翔和内阁蒋德璟都提出过一些异议,所质疑的也都是刚才太子提出的几点,只不过当时朝堂之上大部分臣子都赞同四督臣的设置,因此两人的意见被压制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崇祯帝有一种冒冷汗的感觉。   如果真照太子所说,四总督六巡抚八总兵阻挡建虏入寇的计划,岂不是必败无疑。   虽然爱面子,但崇祯帝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传周延儒,蒋德璟,张凤翔,吴牲进宫!”   天色渐黑,已经要到宫门关闭的时间,但崇祯帝顾不得,破例在夜晚召知兵的重臣进宫。   王承恩急急令人去传。回来时,小声报道:“陛下,太子还在外面候着呢。”   “不用管他!”   崇祯帝怒气未消。   皇宫到诸位大臣的府邸有相当的距离,即使是诸位大臣接命之后立刻前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中间,崇祯帝不停的踱步,感觉将暖阁里的木地板都快要踩碎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脑子渐渐地冷静下来,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泯,长叹一声,在案后坐下,翻出兵部为预防建虏入塞而制定的计划书,仔细的看。   这份计划书是前任兵部尚书陈新甲领衔制定的。当时崇祯帝还是很满意的,但现在再看,却感觉处处都是破绽。   烛光之下,崇祯帝神情焦躁,鬓角的白发清楚可见。   旁边的王承恩在心中暗暗叹息,他知道,今夜崇祯帝恐怕又会不眠了。   ……   周延儒,蒋德璟,张凤翔,三臣急急而来。却不见吴甡。原来吴甡住处较远,而崇祯帝的旨意又非常急促,因此三人没有等吴甡,先行觐见崇祯帝。周延儒,蒋德璟是内阁辅臣,张凤翔和吴甡现在分别是兵部的左右侍郎,在兵部尚书陈新甲获罪下狱,新的兵部尚书还没有任命时,他们两人暂时署理兵部的一切事务。   张凤翔是一个老官吏,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也还算是有一点见识。历史上,崇祯帝催促孙传庭出陕西,剿灭李自成之时,他就曾经谏言:陛下就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副家当,不可轻动,可惜崇祯帝不听。孙传庭最后不得不仓促出战,以至于兵败身死。   暗夜之时,陛下忽然召见,三人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等到了乾清宫,见太子守在殿外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就更是强烈。三人向太子行礼,然后依次迈入乾清宫。   望着三人的背影,朱慈烺皱着眉头,心中满是焦急。关于抚军蓟州之事,他事先和吴牲有过讨论,吴甡当时就认为,在开封得胜刚刚归来,建虏入塞情况未明的情况下,陛下未必会同意你抚军蓟州,但时间紧迫,不容拖延,朱慈烺不得不尝试一下。 第五百九十一章 准你抚军   周延儒三人进入,朱慈烺站在飞檐之下等待。   他知道,父皇能不能改变心意,关键就在三人了——父皇召见周延儒等人,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而吴甡之所以没有到,并不只是因为住家远,也有故意磨蹭的原因。这是朱慈烺事先和他商议好的。吴甡是太子党,无论说什么,都可能会引起父皇的猜忌,倒不如置身事外,相信以蒋德璟和张凤翔的见识,应该能看出计划的不足。   另外,照吴甡的分析,首辅周延儒一定会同意太子到蓟州领军,因为太子留在朝堂或者是军中,对其他人或许没有影响,但对周延儒这个首辅的影响太大了,过去的四策新政不要提,只说“张家口之事”就令周延儒灰头土脸。如果太子不去蓟州抚军,而是留在朝堂,周延儒这个首辅在朝堂上肯定会受到更多的挑战。因此,如果周延儒够聪明,他一定会顺水推舟,赞同太子到蓟州抚军,那样他就又能有几月的清闲时间。   崇祯帝虽然急躁好面子,但绝非没有理智之人,只要蒋德璟张凤翔将利弊得失分析清楚了,周延儒又赞同,崇祯帝绝不会坐视败局。   朱慈烺焦急的等待。   暖阁内。   周延儒,蒋德璟,张凤翔,三人正在就陈新甲的计划书进行讨论。   张凤翔是兵部侍郎,所以他第一个表态,他认为,陈新甲的计划书虽然严密,但却有一个最大的不足,那就是缺少一个统筹全局的主帅。宁远,蓟州,昌平,保定,四个总督各自为政,一旦建虏有所突破,朝廷怕是会手忙脚乱。事后追责,必然也会相互推诿。所谓料敌从宽,御敌从严,为万全计,应该先行确立一名统帅,授以全权,坐镇蓟州边界,以免乱局出现。   这一点,蒋德璟表示赞同。   崇祯帝问张凤翔谁可以为统帅?张凤翔却是支吾了——太子到蓟州抚军是大事,作为一名不甚得宠,游离在核心之外的老官吏,对这种敏感的问题,他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蒋德璟倒是没有避让,直接说了心中的统帅人选,那就是兵部侍郎吴牲。以吴甡为督师,统领蓟州和京师周边的所有人马。蒋德璟对吴甡很有信心,认为吴甡足可以胜任。   而这时,吴牲到了。   吴甡到了乾清宫殿外之后,向站在飞檐下的太子深深一躬,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疾步进入了乾清宫——该说的,他都已经和太子说过了,皇宫之内,耳目众多,在这里他不敢表现出对太子太多的亲近之色。   吴甡见到暖阁中,向崇祯帝行礼,崇祯帝赐座,不绕弯子,就建虏入塞和兵部的计划书,直接问他的意见。吴甡站起来,老脸严肃,深躬到地:“陛下,自崇祯二年以来,建虏已经五次入塞,除了第三次是在山西大同,其余全部集中在京畿蓟州一代,尤其松锦之战后,我大明精锐尽失,建虏猖狂,这一次怕是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任何的疏忽懈怠,都会将我大明置于惊涛骇浪之中。然各地兵马孱弱,总兵们多有畏敌之心,总督巡抚也都是战战兢兢,只想着自保,根本没有和建虏一战的勇气。所以臣以为,能统筹全军,鼓舞士气,令各处总兵拼力向前,不敢畏敌避战者,唯太子一人也,若不用太子,任何人督师蓟州,恐怕都是有心无力!”   吴甡声音慷慨,说到危险处,他眼神中透出无比的忧虑和担心。   崇祯帝脸色阴沉,目光看向周延儒。   周延儒是首辅,一向老成持重,对崇祯帝的心思也颇有揣摩,太子在外,而崇祯帝又暗夜召见,很明显,太子又主动请缨了,而崇祯帝正在犹豫,这种情况下,他推一把,崇祯帝可能就会同意太子的任命,如果他拉一把,崇祯帝说不定就会另选他人。周延儒在心中盘算,太子留在朝堂之上,必然会对政事有颇多干预,他这个首辅肯定没有好日子过,倒不如令太子到外面去领军,于是就像吴牲推测的那样,周延儒不但赞同在四督之上再设置一名统筹全局的统帅,而且他推荐太子。   “臣赞同,太子虽然年幼,但战阵征伐,运筹帷幄,已然有大将之风,治军更是严谨,非太子不足以统领京畿和蓟州诸军。”周延儒道。   “臣反对!”   蒋德璟却反对,蒋德璟认为太子是国本,未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带兵打仗不应该变成太子的常态。留在京师,学习治国安邦之策,才是太子最重要的任务。   再者,太子刚刚归来,兵马疲惫,岂可再次出征?蒋德璟是吴甡的好友,但现在却也不给吴甡面子,直接提出异议。   吴甡肃然:“国难当头,岂容歇息?”   崇祯帝脸色发白。   到现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侥幸,面子暂时也顾不得了。蓟州抚军,还是得春哥儿啊。   “太子呢?”崇祯帝转对王承恩。   “还在外面候着呢。”王承恩回禀。   “传他进来。”   “是。”   当王承恩传旨觐见时,朱慈烺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是放下了,他知道,父皇终于是同意他抚军蓟州了。整理一下衣冠,大步迈入乾清宫。   暖阁内,四臣默默无语,只有崇祯帝焦躁地走来走去。   见太子进入,周延儒四人拱手行礼。   朱慈烺一一回礼,和吴甡目光对视时,吴甡向他不动声色的眨了一下眼睛,意思是,一切顺利,殿下可以从容发挥。   “太子,如果朕令你抚军蓟州,你要如何抵御建虏的入塞?”崇祯帝脸色冷冷,虽然在心里他已经默许,但他还是要知道太子的应对方法,如果太子的应对不能令他满意,他还是会改变主意的。   “回父皇,坚壁清野,深挖壕沟,严厉军法,择机歼敌。”朱慈烺从容回答,胸有成竹。   说完,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呈给崇祯帝:“具体的一些谋划,儿臣都写在奏疏里了。”   崇祯帝展开看。   暖阁静寂,只有蜡烛燃烧时的噼啪声。   崇祯帝是一个吹毛求疵、非常严苛的君王,对臣子的过错,从来都不放过,从袁崇焕,杨嗣昌,卢象升,洪承畴到孙传庭,他看过无数关于各项战事的计划书,即便是名臣,他也经常能挑出其中的一些小毛病。和他们相比,太子的计划书并不详细,但却非常具体,基本将建虏入塞的几个方位都谋划到了。崇祯帝绞尽脑汁,一时半会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份计划书,是朱慈烺,吴甡加上参谋司的三大参谋,殚精竭虑,苦思了一个多月才制定出来的,是众人智慧的结晶,岂能轻易被崇祯帝挑出毛病?   崇祯帝看完奏疏默默收起来,心中有惊喜也有恼火,惊喜的是,太子长大了,军事政事都有相当的见识,这份计划书写的尤其好;恼火的是,明明袖子里就有奏疏,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崇祯帝看向朱慈烺:“这奏疏,你是什么时候写的?”   “班师回京的路上。”   崇祯帝脸色透霜:“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朱慈烺心说你刚才根本不让我说话,我哪有机会啊?   崇祯帝将奏疏交给王承恩吗,道:“封了,除朕之外,不许任何人查阅。”   “是。”王承恩双手接过。   “朱慈烺听旨!”崇祯帝忽然道。   朱慈烺急忙跪倒:“儿臣接旨。”   “朕令你抚军蓟州,总揽蓟州和京畿附近一切军务,内阁和兵部全力配合你,望你不负重托,挫败建虏今冬入塞的图谋!”崇祯帝威严道。到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了,比起那些令人不放心的督臣巡抚,眼前的太子好像才是他安心的所在。   “儿臣遵旨~~”   朱慈烺声音里忍不住透出了激动。不枉他的机心,父皇总算是同意他的任命,他总算是可以名正言顺的谋划蓟州京畿的军备军务,整顿兵马,总揽全局,准备迎击建虏的入塞了!   “陛下圣明~~”周延儒和吴甡一齐躬身。两人原本是死敌,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不过在太子抚军蓟州的事情上,却是站在了一起。   张凤翔随他二人之后赞颂。   没办法,蒋德璟也只能苦笑躬身。   “这是一道密旨,内阁和兵部知道就可以了,”崇祯帝转对王承恩:“等建虏入塞之时,再明发天下。”   周延儒四人和王承恩都称是。   朱慈烺更喜,父皇听从了他的建议,决定使用密旨,暂时不公布他抚军蓟州的消息。如此一来,保密工作的难度就能降低一些,希望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蒙住建虏的奸细,等到建虏大军入塞,得知大明太子亲自抚军,想要改变计划也是来不及了。   “你们都下去吧。”崇祯帝挥手。   周延儒四人退出。   朱慈烺没有走,他知道,父皇还有话和他说。   “你要求的,朕都答应你了。”崇祯帝板着脸:“要是你挡不住建虏,办不好这个差事,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你?”   朱慈烺拱手:“如果挡不住建虏,儿臣以后绝不再领兵出京!”   “好,这可是你说的。”崇祯帝冷冷。   朱慈烺笑了。   既是君臣,也是父子,比起其他人在崇祯帝面前的战战兢兢,他胆子要壮许多,而且他对崇祯帝的心思,也远比其他人看得更透彻,崇祯帝虽然急躁易怒,没有耐心,偏执好面子,但最初却是一个赤诚的人。鬓角的白发,眼睛里的焦灼,易怒的脾气,都是大明国事每况愈下,内内外外祸事不断,朝政却难以伸张的报复反应,如果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运气,大明的天灾大旱能少一些,关外的建虏不是狡猾的黄太吉当家,而是另外一人,崇祯帝未必就会是一个亡国之君,要知道,十七岁的崇祯帝刚刚继位,一举铲平魏忠贤,内外却没有动荡,绝非轻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那时的崇祯帝是何等的英气风发?   ……   离开乾清宫,朱慈烺脚步匆匆,心情愉快,只觉得紫禁城的夜,竟是如此的美。每个殿堂楼宇之下,都悬着红色的灯笼,一眼过去,宛如繁星点缀。而天空却依然是那么的黑,压着红灯无法抬头,只有那悬着红色灯笼的殿宇檐顶倔强的向半空之中伸展。   往常这个时间,宫门早已经关闭,但今晚因为有崇祯帝的圣旨,所以破例延后了两个时辰。   当朱慈烺,周延儒等人离开皇宫后,身后的宫门缓缓关闭。   对大明朝来说,这又是一天的过去。   朱慈烺对周延儒拱手致意,表示感谢,不管周延儒的动机如何,但如果没有他的临门一脚,父皇不会这么快就同意他抚军蓟州,从这一点上来说,周延儒是有功的。   周延儒忙不迭的躬身。   宫门外不远就是内阁和兵部的办公地。朱慈烺上马之后原本就要离开,忽然听见“哒哒哒”马蹄声急促,一个快马急急到了兵部之前,马上之人翻身下马,急急奔入兵部——看样子,好像是有什么急报又到了。内阁和六部中,只有兵部每晚有人值守,以处置各地送来的塘报。   朱慈烺拨马向前,在兵部门前勒马站住。   吴甡和张凤翔知道他的意思,立刻进兵部查看。   原本,朱慈烺以为是有建虏即将入塞的新消息,不想却不是。   “殿下,南直隶有变!”   吴甡拿着塘报,脸色凝重的奔了出来。   朱慈烺心头一跳,算日子,侯恂应该已经到襄阳就任湖广督师了,丁启睿应该也已经到南京,成南京兵部尚书了,左良玉的九万人马,方国安杨德政的部队,就算行军再慢,此刻也应该进到湖广南直隶,加上凤阳总督马士英,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整个南直隶湖广地区,官军兵马云集,张献忠和左革五营却是兵马有限,这种情况下,南直隶又能出什么事情呢?   “庐州……失陷了。”   吴甡也有点不敢相信,说话咬着牙,眼睛里都是怒火。 第五百九十二章 杀人魔头   庐州?   朱慈烺有印象,为了庐州,他曾经给凤阳总督高斗光,安庆巡抚郑二阳发过机密函文,还给庐州知府郑履祥写过信,提醒他们献贼可能会伪装成商人和百姓,在白天进城,要他们提加小心,加强城门口的查缉。从后来的情况看,他的提醒还是很有效的,庐州抓了不少伪装成商人的贼人,所以历史上,崇祯十五年五月,张献忠攻破庐州,杀知府和兵备道,大肆抢劫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但现在,在崇祯十五年的九月末,庐州却失陷了。   庐州(合肥)是南直隶的大城,位置重要,城中富商云集,粮食物资众多,如果被张献忠攻陷,不但江南恐惧,张献忠本人更是会吃一个饱。兵器粮饷会得到极大的补充,就南直隶的剿匪形势来说,这是非常不利的局面。   朱慈烺接过塘报,仔细看。   九月二十日,庐州指挥使杨载福出城省亲,傍晚归来,叫开庐州城门,不想其随从忽然跃而杀出,夺下了城门,原来杨载福已经被献贼劫持,守军猝不及防,城门失守。接着,贼兵涌入庐州城,大肆砍杀,因为在这之前的情报,都说献贼已经离开南直隶,往湖广四川去了,所以城中防守有所松懈,兵马也不多,加上贼兵极为隐蔽,事先无人知晓,只一个时辰不到,庐州就失陷了。兵备道蔡汝蘅战死。   混乱之中,庐州知府郑履祥率领少部分兵马退入内城据守。所谓的内城,就是庐州城里两座小山所组成的建筑群,因为居高临下,平常又有预备,因此具备一定的防守能力。   贼兵团团围住,要郑履祥投降。   郑履祥怒骂。   贼兵推出其女,喝令郑履祥立刻投降,不然立杀其女。   郑履祥不为所动,依然痛骂不已。   不料其亲兵队长刘志忽然拔刀而出,杀了郑履祥,率部投降。   自此,庐州完全失陷……   看完塘报,朱慈烺脸色难看。   侯恂和马士英是怎么搞得?虽然两人都是新任,可能尚没有熟悉南直隶的军务和匪情,但庐州失守这样的大失误,却还是不应该出现,这份塘报一旦送入皇宫,崇祯帝一定会大怒。   “殿下勿忧,侯恂和马士英已经调兵向庐州,相信不日就可收复庐州。”吴甡道。   朱慈烺不说话,心说收复有什么用?张献忠抢了粮,杀了人,继续打游击,庐州差不多就是一座空城了。有了庐州的钱粮,张献忠必然是士气大振,又能继续在南直隶地区卷起风云了。虽然因为自己的穿越,开封之战的结果已经被改变,左良玉的主力没有被李自成歼灭,而是完整的回到了襄阳,加入了对张献忠的围剿,照历史战绩来说,左良玉对张献忠有绝对的优势,但谁又能保证,历史不会改变,左良玉能一直保持对张献忠的压力和优势呢?   只希望侯恂马士英,还有南京的丁启睿,能够同心协力,善用左良玉黄得功刘良佐等人,将张献忠歼灭,哪怕是钳制在湖广四川的山水之间也好。   总之,要尽快恢复江南的宁静,以为朝廷输送抗击建虏所需要的钱粮。   “郑履祥,蔡汝蘅……”朱慈烺记住了这两个忠臣,隐隐觉得刘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不过却也没有多想。   ……   南直隶,庐州。   夜幕之中,城中火光四起,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喊杀声。   “郑履祥,本大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降是不降?如果不降,本大王就在这里,当你的面,将你家女娃子先奸后杀!”   一个披着铠甲,身材瘦长的大胡子,正横刀立马,冲城上的人喊话。火把照耀之下,只见他面色蜡黄,凶神恶煞,一张大嘴如血盆一般。   在他身边,有无数兵马簇拥,用大盾和人墙,将他紧紧护卫在中间。   正是人称“八大王”的张献忠。   历史上,张献忠扯旗造反当大王的时间,和李自成差不多,都是在崇祯二年左右,但相比于李自成,张献忠更狡诈、更残暴。李自成主要折腾陕西、河南,张献忠最初也在这两个地方,不过成就并不大,直到他转入湖广、四川,才渐渐形成了气候,尤其是在崇祯十五年,开封之战后,他的宿敌左良玉几乎被李自成全歼,再无战力,而官军的注意力又都被李自成所吸引,无暇顾及他,他肆无忌惮的发展,崇祯十六年入川,十七年攻下成都,自称“大西皇帝”,达成了人生的顶峰。   据说在四川,张献忠曾经立过一通石碑,上书“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号称“七杀碑”。张献忠以碑明志,滥杀无辜,几乎将四川数百万人屠杀殆尽!   虽然后来史者多有怀疑,认为是建虏入关后,为掩饰自己在四川的屠杀,栽赃给张献忠的,但就明确的历史记载来看,张献忠嗜杀成性是比较确定的,比之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手上的人命最多。在他看来,别人的生命比蝼蚁都不如,说杀就杀,哪用什么理由和借口?连已死的杨嗣昌他都要挖出来鞭尸呢。还有那一位可怜的五省总1理熊文灿,若非当年熊文灿力保,张献忠早就被朝廷杀了,但张献忠丝毫不感恩,他攻下承天府,第一件事就是把寓居在承天府的熊文灿的家人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这样一个魔头,历来说到做到,他说先奸后杀,就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含糊。   在张献忠的马前,一个素衣长裙的少女跌倒在地上,正惊恐的哭泣。   正是庐州知府郑履祥之女。   简易的内城城头上,一个倔强的声音传来:“月娥,吾儿~~汝父为国尽忠,你也不可辱没了郑家的门楣,站起来,不要怕,不要哭~~”   但郑月娥如何能站起来,她娇躯颤抖,哭的已经睁不开眼,只冲着城头的方向伸手:“爹,爹~~”   “吾儿……”   郑履祥强忍着,但泪水却还是夺眶而出。   “郑履祥,你降不降?”张献忠哈哈大笑,别人越是凄惨,他却是兴奋。   “狗贼!我恨不得食你的肉,啃你的骨!若要我降你,除非是黑变成白,日变成夜!!就算你将郑某的家人杀光也无济于事~~”隔着这么远,郑履祥喷天的怒火也能清楚的感觉到。   “哈哈~~狗官有种!”   张献忠张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他最喜欢硬骨头了,或者说,他最喜欢折腾硬骨头,对手越是硬,他就越是喜欢将对方折磨的不成人样,如此他方能痛快。手指马前的女娃。左右环顾,笑问:“儿郎们,既然这狗官顽固不化,咱们就遂了他的心意,你们谁上?”   “哈哈~~”   张献忠手下的干儿和亲兵们都是狂笑,很多人多踊跃请战。   只有一名年轻将领皱了一下眉头,脸上露出不忍之色,不过很快就消敛,继续那种淡淡地目光。   “义父,我来!”张献忠的三子张化龙更是直接跳了出来,将长刀扔给亲兵,满脸淫笑的向郑月娥扑去——张献忠一共有十二个义子,除了最有名的张可望,张玉儿(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四人之外,还有另外八人,不过多年征战,现在还有命留在张献忠身边的只剩八个人,这八人之中,排行第三的张化龙最色,眼见郑月娥颇有姿色,还是一个雏。他立马就忍不住了。   “不要,不要~~”郑月娥惊恐的喊了起来。   众贼都是大笑,没人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情有什么罪恶和不要脸的。郑月娥叫的越恐慌,他们就越是兴奋,尤其是张献忠,他坐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眼睛里都是光。   张华龙饿狗扑食一般的扑到了郑月娥的身上。   郑月娥常年长在深闺之中,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声尖叫,直接吓晕过去了。   “哈哈~~”众贼笑的更是兴奋。   “住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城头传了下来。   张献忠眯眼向上看。   只见一个年轻的官军将领出现在城头,火光照耀下,见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面色蜡黄,面无表情。“八大王,不要伤害我家小姐,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虽然是面无表情,但他说话却分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张献忠狡黠地眨眨眼睛,笑眯眯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巡防百总,刘志。”   张献忠点头:“好,你杀了这狗官,开门投降,我就饶了你家小姐~~”   “说话算数?”刘志问。   张献忠哈哈笑:“我八大王说话,从来都是一口一个钉子。”   刘志的脑袋缩了回去,随即就听见城头一阵胡乱,郑履祥愤怒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刘志,你疯了,你干什么?”   “对不起老爷,为了小姐,也为了我们大家,我必须借你人头一用。”刘志冷酷的声音。   话音不落,就听见杀声、惨叫。很快,一颗淋着鲜血的人头从墙垛口伸了出来。火把照耀下,人头须发贲张,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依然保持着愤怒无比、死不瞑目的表情。正是庐州知府郑履祥。   郑履祥的人头就在刘志手中,他面无表情的望着下面的张献忠。   张献忠哈哈大笑:“好小子,办事利落,够狠够毒,这女娃子是你的了!”低头见张华龙还在忙着解裤子,登时大怒,一个拨马向前,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抽了过去:“娘求的,老子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   京师。   已经是戌时末(晚九点),朱慈烺离开兵部之后,在宗俊泰佟定方和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并没有直接返回皇宫对面的十王府,而是沿着大街,继续向南而去。十王府前面的这条大街是京师最繁华、也是最核心的商业区,也就是后世的王府井大街。京惠商行龙潜在渊,志向远大,总行就设置在这里。   太子马队在“京惠商行”总行的门口短暂停留了一下。   唐亮下了马,进入京惠商行。   太子的马队,继续向前。   自从回京的第一时间,朱慈烺就想要到京惠商行,到赵直的灵位前,亲自上一炷香。但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有些事情只能想,不能做,虽然他已经向崇祯帝坦白了他和京惠商行的关系,但这并不表示他可以随意进出京惠商行,大明商人是贱籍,不说皇太子,就是普通官员也很少出入商人店铺和住家,如果朱慈烺这么做了,他必然会遭到铺天盖地的攻讦和弹劾。在如今大明情势危急,风雨飘扬的情况下,这是不智的行为,他不能做。   所以他只能派唐亮。   即便如此,朝堂上的非议怕也不会少,但他能顶住。   赵敬之率店中所有掌柜和伙计在商行门口迎接唐亮。   虽然不是太子,只是太子身边的小太监,但对赵敬之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宠。荣宠之中更有惶恐,担心因此为皇太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参见唐公公~~”唐亮一出现,赵敬之立刻躬身。   “快起~~”   唐亮深知赵敬之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不敢怠慢,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目光望着赵敬之的脸,发现赵敬之鬓角的白发比过往多了很多,皱纹也深邃了,虽然表面假装轻松无事,但眼神里的悲凉和痛楚,却是藏也藏不住。唐亮心中感叹,知道长子赵直的死,对赵敬之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太子殿下令咱家来,为赵公子上一炷香。”唐亮道。   “公公请。”赵敬之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唐亮进到商行,又转到后面的二进院,最后来到赵直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上香。事发已经将近两个月,赵直早已经下葬,除了赵直的灵位,此间再没有赵直的任何遗物。   “殿下让咱家转告你,赵公子的仇,不日就可报。”临走前,唐亮小声告诉赵敬之。   “谢殿下。”赵敬之再也忍不住,老泪潸然而下。   赵直被小襄城伯李国祯杖毙后,赵敬之并没有报关,虽然大明律法森严,即使是勋贵,也不能随意夺人性命,哪怕是打死一个仆人,都会有官司缠身,虽然最后的责罚不会重,但依然会受到一定的惩罚,事情闹大了,说不定爵位都会被剥夺呢。   但赵敬之没有报官,他相信太子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而闹到官府那里,说不定倒被李国祯逃脱了呢。毕竟李国祯不是无缘无故,他手中有赵直是“奸商”的这个借口。 第五百九十三章 用忠斥奸   在离开兵部之前,就眼下的局势,朱慈烺和吴甡有过短暂而秘密的讨论。   “殿下,庐州失守,侯恂和马士英都是要担责任的,但他们两人刚刚赴任,朝廷纵有责罚,怕也是言语,真正要负责下台的,怕是安庆巡抚郑二阳。”吴甡道。   朱慈烺沉吟点头:“虽有督师和总督,但安庆巡抚依然至关重要。先生以为,谁可以继任?”   “臣以为,前湖广巡抚方孔炤是大才,可以继任。”吴甡拱手。   方孔炤,就是定王和永王的老师、一代完人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素有谋略,初为湖广巡抚时,曾经八战八捷,张献忠等人诈降时,他也立主不可,力陈招抚策略的错误,但不被上司采纳。崇祯十三年,因为杨嗣昌指挥失误,官军大败,方孔炤背了黑锅,被逮捕下狱。多亏其长子方以智以血书诉冤,上述至崇祯帝,才得以从轻处理,遣戍绍兴。   方孔炤是东林人,和吴甡是旧识,吴甡知道方孔炤的才能,自然要想办法施以援手。   “陛下会同意吗?”朱慈烺问,毕竟方孔炤是因为得罪崇祯帝的红人杨嗣昌而被下狱的,朱慈烺担心,崇祯帝对方孔炤的怒气还没有消。   “行不行,都得试一下。”吴甡道。   相信这应该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朝中东林,包括蒋德璟范景文等人在内的共同想法。   朱慈烺点头:“方孔炤确实可用,找机会,我会向父皇进言。”   “谢殿下!”吴甡大喜。   虽然都是巡抚,但就影响力来说,安庆巡抚比湖广巡抚差了一截,方孔炤如果以戴罪之身重获起用,担任安庆巡抚其实很合适的。朱慈烺曾经答应过方以智,要帮他父亲解困,如果能成功,也算是兑现了诺言。   “关于宣大总督,内阁有人选了吗?”朱慈烺问。   “张国维不论资历还是政绩,都是上上之选,加上有江禹绪的前车之鉴,周延儒这一次老实了许多,不敢再胡乱伸手,所以臣以为,张国维任宣大总督问题不大。”吴甡回。   “宣化巡抚呢?”宣化巡抚李鉴和宣大总督江禹绪都收了晋商的贿赂,崇祯帝已经下旨论罪,而两人的接替人选已经进入到了讨论中。   “尚没有人选。”吴甡回。随后又补充一句:“不过河东副使朱之冯深孚众望,有多人推荐。”   历史上,朱之冯就是接替李鉴成为宣府巡抚的。到任后,首先平息了军士的闹饷,稳定了宣府的局面。但监军太监杜勋和总兵王通却早已经投靠了李自成,朱之冯整顿军备,想要拼死抵抗时,这两人却已经开关投降,愤怒的朱之冯冲上城头,想要亲自发炮,却发现大炮导线孔已经被封死了,不仅如此,还有不少士兵拽着他的胳臂,求他不要发炮。孤臣无力可回天,朱之冯仰天长叹,自缢而死。   “朱之冯不错,”朱慈烺道:“是个好官。”   “是啊,就看内阁怎么选了。”吴甡道。   他声音平静,但朱慈烺却能隐隐听出一些不甘。   入阁,是大明朝每一个文臣的终极梦想,吴甡也不例外。历史上,他在崇祯十五年入阁成为了次辅,因为理念不同,和首辅周延儒颇多争执,继而形成了南党和北党。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他入阁之路硬生生地被截断了——崇祯帝表面上不在乎太子党,但内心里对吴牲却有所不满,因此不同意吴甡入阁。现在内阁只有四人,照大明朝内阁应该五到六人的传统,最少应该再补一人,但崇祯帝却一直不补。   朱慈烺心有歉意,心说吴阁老,你现在虽然不是阁老,但以后肯定能做上阁老的。   吴牲拱手:“还有一事向殿下禀报,口北道分巡道的人选,已经确定了。”   “是谁?”口北道监管张家口,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甚至比巡抚更重要,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吗。   “梁以樟。”吴牲回。   朱慈烺欣慰的笑:“倒是合适。”   分巡道是六品,梁以樟等于是官升两级,加上他本人铁骨铮铮,又有带兵经验,用来和那些狡猾的商人和蒙古人打交道,最是合适了。想一想,继续问:“周遇吉调任宣府,山西总兵的继任人选,兵部可有预案?”   “老将许定国老成持重,可为山西总兵。”吴甡回。   “许定国?”   朱慈烺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仔细一想,立刻就想起来了。历史上,当建虏和李自成混战,山东河南一代空虚,江北督师史可法督促江北四镇出兵北伐,收复河南山东时,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都按兵不动,唯有高杰听从命令,召集大军,准备北伐,收复河南山东。如果成功了,天下形势必然能为之一变。   但就在十万大军云集,即将出征之时,主帅高杰却出了意外,被奸人害死,北伐之事半道崩殂,从此,南明失去了北伐的雄心和实力,只能专注于内斗,等建虏收拾了李自成,兴兵南下,南京的灭亡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而那个害死高杰的奸人,就是河南总兵许定国。许定国原本是败将,被朝廷革职,南明弘光立,缺总兵,起复为河南总兵。高杰大军出征之前,前往许定国驻扎的睢州。其时已经有传闻,说许定国已经和建虏勾结,并遣子纳款,旁人都劝高杰不可入城,但高杰素轻许定国,不听众言,执意进城,进城后果为许定国所害。其后,许定国北渡黄河降请。史可法闻讯顿足长叹:“中原事不可为矣,国事尽被许贼所坏!”   许定国,贼也,怎么可以为山西总兵?   “不可,绝不能用许定国!”朱慈烺道。   吴牲被微微惊吓了一跳,他还从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有这么大的反应。   朱慈烺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于是放低声调:“我的意思,许定国绝不可用,不要说总兵,就是一个把总也不能给他。甚至兵部应该调查,这些年,许定国究竟有多少作奸犯科,吃空饷,冒功杀良之事!如果有,就应该用国法严惩。”   吴甡有点愕然,他还是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许定国这么大的意见?   ……   离开兵部后,朱慈烺夜巡京营营房。   今日,除了押解脏银的三千营和杨轩的一千五百人,京营主力已经全部返回京师,回到了各处的营房。而在京营离开的这四个多月里,工部宋玫加紧施工,已经将京营各处京营都整修完毕,比以前更高更明亮,还增加了公共浴池和公共厕所等公共设置,兵营变的更舒适,士兵们的吃住条件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京营的老兵不新鲜,但对闯营的降兵来说,却仿佛是进入了天堂,这吃的住的,比士绅老爷们也不差多少啊。这么一来,京营近乎残酷的训练,好像更能让人接受了。   吴襄马德仁等将官此时并不在营中,除了各营的值夜千总,其他人都被太子放了假,准两天休息时间,回家和家人团聚。不止将官,京营中京师有家眷的士兵也都放了两天假,所以今夜营中的士兵差不多少了三分之一。   但军纪军规却不能散。   朱慈烺今夜就是来确定这一点的。   除此,他还有一件事要确定。   在德胜门营房,他将京营主管后勤的官员和当日查验腐肉的几个负责人都召到面前,就当日赵直之死,进行实地了解。但关键的两人没有来,原来,其中一人于事发的第二日就忽然暴毙,另外一人则是失踪,而这两人是京营腐肉案件中,最为直接的两个人证,正是他们两人确认了赵直送来的肉品中有很多是腐肉,鸡也死了不少。也因为如此,李国祯才会拘捕赵直。   但现在他们两人却都不见了。   朱慈烺胸中燃着怒火,他知道,这一定是李国祯搞的鬼。   这两人失踪,失去了关键的人证,加上赵直已死,想要弄清楚当日的事件,难度会增加许多。   京营得胜,太子凯旋回京,作为京营提督的李国祯却没有出现在迎接的现场,一来他说他病了,二来他已经向崇祯帝上了辞职的奏疏,以病重难以理事为由,请求辞去京营提督的职务。   避祸,金蝉脱壳。   很明显,李国祯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和临近,为了避免为太子报复,他辞职并躲在府中,祈求能够躲过这一次的灾祸。又或者,这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狡猾老爹李守锜的谋划。   而说实话,除非是查清楚“腐肉案”的真相,将人证物证都搜集齐全,否则朱慈烺还真是没有办法治李国祯的罪。而若想要查清整个案子,不但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时间更是旷日持久。以朱慈烺现在处理军国的忙碌,怕是耽搁不起,这应该也是李国祯和老爹李守锜的侥幸所在。   朱慈烺压住怒火,静静沉思。查清“腐肉案”不止是为了洗刷赵直的污名,还他一个公道,告慰他在天之灵,也是为了京惠商行的名誉,不然一直背着为京营提供“腐肉”的恶名,京惠商行的商誉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再者,伸张正义,惩治奸佞,不正是一个皇太子应该做的事情吗?   “你需要多长时间,能查清事情的真相?”朱慈烺问。   “十五天。”萧汉俊回答。   作为军情司的首脑,在做完张家口的事情后,他就随太子一起返回了京师,今天一天,太子在宫中应酬,而他则是实地调查“腐肉案”发生的过程和细节。在两个人证一死一失踪,各项痕迹也被李国祯父子消泯的差不多的情况下,萧汉俊说能在十五天之内找到证据,查清事情的真相,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不,不能太长。”朱慈烺摇头:“我最多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我就要带军出发,离开京师。在这之前,我希望这个事情能有一个了结。”   萧汉俊摇着扇子沉思了一下,回道:“殿下,腐肉案的人证物证已经被有心人士抹去不少,且动作隐蔽,是高手中的高手。想要查,很难。真正能查的其实是那两个人证的死亡和失踪,只要能找到杀人凶手,顺藤摸瓜就可以找到事情的真相,如果那个失踪的人证没有死,还藏在京师中,那就更好了。但找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军情司现在的人手,没有十天,很难有收获。如果想要三天,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过成不成,臣却不敢保证……”   “说说看。”朱慈烺问。   “打草惊蛇。将那个伤害人证的凶手,认定为建虏的奸细,然后以查找建虏奸细的名义,全面动员,到处搜捕,那个凶手听到自己被认定为是建虏奸细,心中一定十分惶恐,而后就会联络幕后的金主。而军情司只需要守株待兔……”萧汉俊道。   听到此,朱慈烺明白了。   这个幕后的黑手和金主是很清楚不过的,那就是襄城伯府,是李守锜李国祯父子,只要军情司盯住襄城伯府,肯定能有所收获。   “如果凶手,就在襄城伯府之中呢?”朱慈烺问。   萧汉俊摇头:“臣以为不会,腐肉案看似是小案,但因为牵扯到殿下你,所以幕后的那只黑手十分小心,从他消泯罪证就可以看出来,他巨细靡遗,思虑极深,唯恐一个不慎露出马脚,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敢使用自己府中的人去灭口,一旦有所差池,岂不是自证罪名?”   朱慈烺点头:“所以他一定会找一个和他毫不相干,出了事情,也联系不到他头上的人。”   “是。”萧汉俊拱手。   “那就去做吧。”朱慈烺道:“但不是假借,而是真真正正地去查,你上一次不是说,军情司对京师的建虏奸细,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了吗?那就两案合一案,以雷霆之势扫除建虏在京师的奸细网。我会奏请陛下,请刑部都察院,嗯,还有锦衣卫一起配合。以查奸为名,相信没有人敢阻挡。” 第五百九十四章 打草惊蛇   萧汉俊没有听令,而是拱手说道:“殿下,有一个问题。”   “什么。”   “查缉建虏奸细,历来都是锦衣卫的职责,京营军情司新建,以军情为主,如果插手锦衣卫的事务,一定会惹人猜忌……”萧汉俊欲言又止。   朱慈烺沉思道:“你的顾虑我明白,所以我才要禀明陛下,由陛下下旨。这事明着由锦衣卫查,军情司只需要暗中撒播消息,并盯住襄城伯府即可,再者,死的是京营的军需官,军情司未必就没有插手的权力……”   对现在的锦衣卫,朱慈烺是不信任的,但锦衣卫和东厂却都是崇祯帝的亲信,虽然自崇祯元年,扳倒魏忠贤之后,锦衣卫和东厂的权力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锦衣卫和东厂还是有相当权力的,尤其是查缉建虏奸细之事,这是锦衣卫惯有的任务,在京畿之地,军情司不能明着来,只能暗着访。   “如果……是锦衣卫的人所为呢?”萧汉俊道。   朱慈烺脸色倏的一寒:“你什么意思?”   萧汉俊收住扇子,拱手道:“据臣所知,骆养性和襄城伯府的关系好像很亲密……有一次李国祯酒后狂言,说骆养性就是他爹的一条狗。因此,臣不得不做最坏的预料,万一那个杀人灭口的凶手,就是来自锦衣卫呢?”   朱慈烺脸色凝重:“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臣打算,假借此案的名义,去拜访一下骆养性,探探他的口风。臣别的不敢说,但这一双眼睛却还是有识人能力的,如果骆养性可靠,那就照计划执行,如果不可靠,那就只能再想其他办法了。”萧汉俊道。   朱慈烺想了一下:“可。”   萧汉俊走后,朱慈烺返回王府。已经是深秋,夜色清冷,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灯笼昏黄,夜风卷起路边的落叶,马蹄踩在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朱慈烺走马而行,脑子里一直在沉思,应对建虏的入塞是大事,但赵直的冤屈却也不是小事,不惩治凶恶,令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绝不罢休。现在的情况是,明明知道罪犯是谁,但因为证据都被破坏了,不得不另辟蹊径,绞尽脑汁的找寻,偏偏又牵扯到了锦衣卫……一个案子如此,一个国家更是如此,大明错过了很多次的战略机会,这一次再也不能放过了。   “参见殿下~~”   信王府门口,太监女官们列成两行,已经在夜风中等待多时了,见太子终于回来,急忙参见。东宫典玺田守信尚没有归来,所以此时府中太监之首乃是管事太监杜勋。   白白胖胖,一脸憨厚样的杜勋跪在队伍的最前面,参见殿下的声音,喊的最高最响亮。   朱慈烺目光扫过,看到了队列中五六个陌生的美人,年纪都是二十多岁左右,看衣着和纱帽知道那都是周后派来的女官,至于侍女,因为地位低下,没有资格到门外迎接太子,不过姿色应该更胜过迎接的女官。太子目光投来时,女官们都羞涩的低下了头,照大明皇室规制,女官都是识文断字之人,负责管理太子起居生活,管理后官。但并不负责侍寝。不过如果太子喜欢上了某一个女官,一切也是水到渠成。   “起来吧。”   朱慈烺翻身下马,在一片谢恩声中,他仰头看眼前的端礼门。一离京师四个多月,信王府的端礼门已经修葺完成,端的是豪华大方,即使是在夜中,也能感觉到皇家的威严之气,不用说,银子肯定没有少花,杜勋贪墨的应该也不在少数。照朱慈烺的计划,端礼门修成之时,就是杜勋贪墨证据确实之时,咔嚓一刀宰了,查抄家产,以惩戒杜勋在甲申之变中出卖朝廷,率领宣府总兵王通不战而降,害死巡抚朱之冯,致使京师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而后又厚颜无耻,担任李自成信使的无耻行为。   在朱慈烺眼中,杜勋就像是能走动的几万两银子。   杜勋当然不知道太子的想法,他一脸谄媚,躬着身子把太子迎进王府。   太子洗漱、换衣之后,杜勋还不退下,抢着为太子捶腿。这中间,阿谀的话说个不停,夸赞太子殿下是武神再世,英明神武,一战就平了中原的流贼。   朱慈烺心中厌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见太子脸色不喜,杜勋立刻改弦易张,肃然道:“殿下,你令奴婢调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哦?”朱慈烺睁开眼。   杜勋左右看,示意太监和女官都下去,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恭恭敬敬的呈到太子面前:“殿下,这是奴婢从田公公房间里搜出来的。”   朱慈烺展开了看。   “正月十三,皇太子失足落水。”   “十六日,皇太子苏醒。”   “二月初二,皇太子下床行走。”   “二月二十,太子殿下习弓射,选韩琛等十二人……”   朱慈烺惊讶的发现,这居然是一本日记,或者是他每日的行程表,从正月十三他落水开始,巨细靡遗的记载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详细程度让他吃惊,连他和商人赵敬之的交往都略有记载——如果这个小册子流出去,一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不过到四月初,就没有再写了。   朱慈烺震撼无比,因为他已经认出来了。   田守信,真的就是田守信的笔迹!   “这从哪儿来的?”   压住心中的惊骇,朱慈烺冷冷注视着杜勋,田守信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除了宫中的崇祯帝和周后之外最信任的一个人,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从出宫独住到整顿京营,每一项都少不了田守信的臂助,如果田守信有问题,那他真不知道该信任谁了。   “田守信房中的书柜下暗格,臣从他暗格中找到的。”杜勋答。   “你怎么知道书柜下有暗格?”   “自从殿下令奴婢调查田守信之后,奴婢就操了十二分的心思,田守信跟随殿下到河南之后,奴婢就到他的房间里仔细搜索,发现他房间书柜下面竟然有一个暗格,暗格中别的没有,就是这个小册子……”杜勋满脸得色。   朱慈烺慢慢合上小册子,脸色凝重。   杜勋也不再说了。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任何一个主子都不会容许下面的奴婢每天都记录自己的行程,尤其是皇太子储君,一旦泄露,太子岂不是毫无秘密?加上田守信和田贵妃的老爹田弘遇是远房本家,上一次太子视察通州,在运河边的酒楼上遇见了田弘遇,当天晚上,田守信就悄悄去见了田弘遇,也就是从那时起,太子对田守信有所警惕,因此派他调查田守信,现在他虽然没有调查的结论,但这个小册子却已经能足够证明一些东西,或者说,足够令太子对田守信起杀心了——起码在杜勋看来,田守信已经是朝不保夕了,东宫典玺的位置,马上就会是他的了。   “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朱慈烺不动声色,虽然他有很多的不解,甚至是一些愤怒,但他并不想就这么轻易断定田守信的不忠。田守信现在在山西,等他回来,朱慈烺会当面质问他,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自然会处置。   至于杜勋,就暂且留着他吧。   杜勋弯腰躬身,反步退了下去。   等退出后殿之后,杜勋脸上的谦恭立刻就变成了得意,弯曲的腰也挺直了,满脸喜色,负手在后,挺胸抬头的往前走,好像他现在就已经是东宫典玺了,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太监闪躲的稍微慢了一点,挡了他的路,他立刻一脚就踹了过去,嘴里骂:“不长眼的狗东西,非等着咱家治你们不可……”   后殿中。朱慈烺将田守信的小册子放到了书桌的夹层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他倒不担心田守信是田家的人,只是担心,如果连田守信都有隐藏的秘密,都不能完全相信,那他还相信谁呢?   脚步声响,唐亮回来了,他轻步进入,到朱慈烺身边,小声说道:“殿下,赵掌柜那边的事,已经安排好了。”   朱慈烺点头:“颜姑娘那边呢?”   “也已经妥了,奴婢派了两个小厮照顾,还有锦衣卫暗中保护。”唐亮回。   作为朱慈烺心目中的太子妃,颜灵素是不能跟着太子进入到太子府的,古代男女授受不清,婚前两口子绝对要回避,普通人如此,皇家都更是如此了,所以颜灵素的人虽然到了京师,但却不能进太子府,而是被朱慈烺安排在了城北的一间普通民宅里,令唐亮派人照看。   至于后续如何执行“太子妃”的计划,将颜灵素变成太子妃,朱慈烺尚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   想一想,朱慈烺道:“唐亮,明天你拿五百两银子,去见钦天监监正冯知远的小妾云珠,令她在冯知远面前多说好话,想办法推迟选妃的时间,推的越晚越好,最好能拖到后年。这事一定要机密,绝不许泄露一丝一毫!”   太子妃选拔之事,由内廷、礼部和钦天监共同负责,内廷和礼部那边都使不上力,朱慈烺只能从钦天监监正冯知远的身上想办法。上一次,因为镇虏厂扩建之事,朱慈烺派人给冯知远的小妾云珠送了两百两银子,冯知远果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在镇虏厂扩建之事上提出反对,由此可知,云珠对冯知远有莫大的影响力,这一次太子选妃,朱慈烺决定依样画葫芦,再给云珠送银子。   不管内廷和礼部多努力,只要钦天监认为时间不宜,天象不宜,太子妃的选拔时间就非往后拖延不可。   只要能把时间拖长,就一定会有办法出现。   “奴婢明白。”唐亮听命,他当然知道太子拖延选妃的目的,更知道太子对颜灵素的心意,更不用说他和颜家姐弟的良好关系,对这个任务,他比任何人都喜悦。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无比香甜。虽然南直隶不太平,虽然有田守信的烦心事,但争到蓟州抚军,可以全面主导抗击建虏入塞的大局,对他来说,今日已经算是心满意足的一天了。   ……   城东。   已经是深夜,但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府邸中,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骆府管家提着灯笼急急奔入后宅,很快,后宅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萧汉俊?他是军情司照磨,深夜来访,必是太子之命,我岂能不见?请他进来吧。”   花厅里的蜡烛都点了起来。   原本已经休息,此时重新换上黑帽箭衣的骆养性坐在主座里等客。   一个披着风衣,三缕长髯。俊朗潇洒的中年文士迈步走了进来,站定了,双方四目对视之时,他拱手笑:“卑职京营军情司照磨萧汉俊参见指挥使大人~~”   深深一鞠。   骆养性站起身来,仔细观察萧汉俊,微笑还礼:“久闻萧照磨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比传说中还要潇洒。深夜来访,骆某未曾远迎,失敬失敬啊。”转对管家:“上茶~~”   茶水上来,萧汉俊也坐下,不过他却不着急提正事,反倒是一劲夸赞骆府花厅优雅,比朝中尚书侍郎们的家中更有读书气。   骆养性也不着急,微笑静听。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和文臣斗,和武将斗,还要伺候急躁易怒的崇祯帝,他的养气之术可不比任何人差,萧汉俊能沉住气,他更能。虽然他已经猜到,萧汉俊的到访,一定是奉了太子之命,但他却假装不知,坐在这里,满脸微笑的听萧汉俊东拉西扯。   明着是东拉西扯,但其实却是双方心理的一种暗暗较量,借着闲谈,双方彼此观察对方,揣摩对方的心思,以为接下来的正式对谈进行准备。骆养性是锦衣卫指挥使,情报头子,名声在外;萧汉俊职位虽然低,只是一个八品的军情司招募,但谁都知道他是太子殿下面前的红人,他刚就任军情司招募之时,不论锦衣卫还是东厂,都花了大力气去调查,想知道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情报主管,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什么会被太子器重?   不过却没人能查清萧汉俊的底细,连锦衣卫也不能,只知道他是山西人,曾经是工部侍郎宋玫的幕僚,被宋玫举荐给了太子,随后就一步登天,成为军情司照磨。这一来,骆养性就更是好奇了,因此今晚一听到是萧汉俊来访,他想也不想的就同意见面。他不但想知道萧汉俊的来意,也想见见这个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子龙帅哥   终于,萧汉俊不扯了,拱手肃然道:“夜深了,卑职就不闲谈了。卑职今日前来,实是有一事要请指挥使帮忙!”   骆养性不动声色,嘴角微微露笑意,这一番较量,他赢了。   “照磨客气,但有能帮上忙的,骆某绝不敢推辞。”骆养性一本正经的拱手回礼。虽然他是堂堂地锦衣卫指挥使,但在内心里,他却一点都不敢小看萧汉俊,不止是因为萧汉俊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更因为萧汉俊破获辕门闹事案,只凭鼻子就抓到红娘子之事,已经在京师传的神乎其技;东厂派人跟踪萧汉俊,结果人却悄无声息的不见了,东厂怀疑是萧汉俊动的手,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对这样一个,有着特殊本事,连东厂的人都敢杀的刺头,骆养性岂敢小看?   “京营两个军需官,一死一失踪的事情,指挥使可听说了?”萧汉俊道。   骆养性心中一动,他当然听说了,而且他还知道其中的一些内情,尤其是太子和京惠商行的关系,以及李国祯和赵直结怨的过程。赵直被杖毙之后,他立刻意识到李国祯惹了大祸,太子怕是不会饶过李国祯的。而两个军需官的死亡和失踪,也在他的意料中。   杀人灭口嘛,任何人都会这么做。   不过因为上一次“杀管家”的事情,他彻底还了李守锜的人情,两不相欠,因此这一次李守锜并没有来找他。现在想来,真是庆幸。   因为没有参与,所以他心情还是比较坦然的。   “当然听说了,贼人居然敢对军营的军需官动手,胆子实在太大!”骆养性假装义愤填膺。   萧汉俊盯着骆养性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事关京营,军情司第一时间就介入了调查。不瞒指挥使,到今天下午,军情司基本已经确定凶手是谁了。”   骆养性眉角一跳,心说好快,脸上却假装惊讶:“哦。这么快就查到了凶手,萧照磨果然厉害!”   “不过有一个小问题,需要指挥使帮忙。”萧汉俊收回目光,声音也变的柔和。   “没问题,镇抚司一定全力配合。”骆养性点头。   “从现在起,三天之内,不管听到此案的任何消息,指挥使都要假装没听见。”萧汉俊道。   “嗯?为什么?”骆养性不解。   萧汉俊却已经起身拱手:“事关重大,到现在为止,只有卑职和指挥使大人知道此案的内情,连太子都不清楚。一旦泄露,就是你我的责任。好了,卑职的话已经说完,就此告辞~~”   说完,袍袖一甩,转身就走,根本不给骆养性提问或者是挽留的机会。   只留下路养性一脸愕然的坐在那里。   怎么地,这就走了?   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   什么内情?我知道什么?   等萧汉俊身影消失,脚步远去,骆养性静下心来,将萧汉俊所说的话全部捋了一遍,方才确定了重点。萧汉俊说了那么多,但重点其实只有一句:“一旦泄露,就是你我的责任!”也就是说,今晚的事情和军需官的案情,他都必须保密,不然萧汉俊就会把泄露机密的帽子,扣到他的脑袋上。   一个小小的照磨,他当然不会怕,他怕的是太子。   “可恶~~”   骆养性又是恼怒又是惶恐,他意识到,萧汉俊今晚的到来,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试探,而令他恼怒的是,萧汉俊好像已经从他的表情神色里拿到了想要的答案,因此才会匆匆、但又非常潇洒的离去。   惶恐的是,对于京营军需官被杀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百分百的可以肯定,一定是襄城伯李守锜在后面搞鬼,如今萧汉俊深夜拜访,说已经查到了凶手,难道是已经查到李守锜了吗?不,不可能,李守锜老奸巨猾,纵横这么多年,岂能这么容易就能被查到的?如果不是,那萧汉俊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是知晓了他和李守锜曾经的关系,所以前来试探吗?   想到此,骆养性额头忽然冒出了冷汗。   “骆川!”骆养性猛地站了起来。   管家骆川走了进来,躬身听令。   “你带人查一下,看是否有人在暗中监视咱们骆府?”   “是。”   骆川急急而去。   作为骆府的管家,跟随两代锦衣卫指挥使,骆川的本事,可不仅仅是照顾看家理院,论跟踪监视的本事,他远在一般的锦衣卫暗探之上。   一刻钟后,骆川提着灯笼回来了,摇头。   但骆养性还是不心安,他总觉得萧汉俊在监视他,这一来,他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的逾越……   凌晨,朱慈烺在卯时之前准时睁眼,早就等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服侍他洗漱更衣。很快,信王府的承运门大开,先是锦衣侍卫,接着身穿大红龙纹便服、戴黑色翼帽、披着黑色狐领披风、腰悬长剑的大明皇太子走了出来,翻身上马,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向城外而去——虽然是卯时起床,但朱慈烺不是上朝,而是要视察京营回到京师之后的第一次晨练。建虏入塞在即,强兵练武的准备一刻也不能停。   “塔塔塔……”   脚步声踏起,像是闹钟一般,京营晨练的队伍准时出现在城门口,虽然京籍士兵放了两天假,但仍有很多非京籍的士兵和大批新兵,加上闯营的降兵,从各城门依次出城晨练,队列整齐,气势恢宏。   两位没有随太子出征开封的将军,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右柳营主将申世泰知道太子今早一定会视察,于是全身披挂,带着副将参将,早早就守在城门口。当太子马队出现时,立刻躬身抱拳,齐声道:“臣等参见殿下~~”   两人虽然没有战功,不过镇守京师,督促各营训练也算是有苦劳,朱慈烺向两人微笑点头。   送京营将士出城操练之后,朱慈烺折而向北,往北面的京营官田而去。   相比于战事的紧迫,财政的困窘,另一个影响明末历史走向,最终导致明朝灭亡的大因素就是粮食的短缺。   城北的京营官田里今年种植了大约五万亩的新型农作物,宋应星说收成很不错,朱慈烺急于见到。   一路疾驰。   五月他离开京师时,原野还是翠绿,现在却已经是一片苍茫了。   天色大亮时,朱慈烺来到官田。   因为到了收获之季,作为水利和官田主管的宋应星这几天没有回城,而是住在官田边的仓库里,全力督促收获,除他之外,朱慈烺向吏部要求的另一名人才,原诸暨知县同时也是大农学家的陈之龙也已经于两月之前到达京师,领工部头衔,现在担任宋应星的助手,主职官田的农事。   陈之龙是徐光启的弟子,整理并印刷了徐光启的农学巨著《农政全书》,对农政有相当的了解,而于农政之余,他本人也时时抒发对社会经济的看法,想要改变现状,寻求经世致用之学。   因为与当下的主流不符,加上他是复社出身,因此屡受打击。   陈子龙一度“欲绝仕宦”不想当官,在家“广其宅,示无志四方也”。但终究敌不过读书人报效国家的念想,于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出任浙江绍兴府司理,不久兼代理诸暨知县。在诸暨知县任上,陈之龙颇有政绩,不但兴修水利,振兴农政,而且亲司赈事,平定饥民暴动,与军事方面也显现出一定的才能。正想大展身手时,却接到了京师的调令。   历来,地方官进京都是高升,但陈子龙任县令未满三年,无评鉴,直接进京,属于是特殊提拔,而这种现象,是被基层官吏所鄙视的,陈子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因此他最初是拒绝到京的,直到吏部连续发令,他才不得不北上。也因此,他耽误了时间,直到朱慈烺五月离开京师之时都没有见到他。   陈子龙到了京师才知道,原来是太子的京营要用他。   当看到京营官田里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时,他惊讶无比,同时又欣喜若狂,因为这正是他的老师徐光启的梦想啊。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帮老师实现了。   而对于宋应星之名,他久有耳闻,对宋应星的农政水利之才颇为佩服,在宋应星手下做事,想着如何将这“玉米田”推广到全天下,倒也是一件乐事,因此现在的陈子龙和两月之前的陈子龙完全不同,一改心中的郁闷,完全融入到农事之中。   因为是学农的,又整理了农政全书。因此陈子龙对农事毫无鄙视,反而认为农政是现在最需要的“经世致用”的学问之一。年轻的他每日在农田里打滚,摸索着种植玉米的经验,灰头土脸,乍看起来和田里的民夫差不多。   太子驾到时,他正卷起长衫,准备到田里视察,闻太子驾到,急忙迎接。   而在他之前,宋应星已经提前在道边恭候,等太子马队出现了,所有人都躬身参见:“参见殿下~~”   朱慈烺下了马,先扶宋应星。一路而来,他已经看到了道边的玉米田和那黄硕冒尖的玉米棒子。兴奋之下,他一连数次停下脚步,亲自到田中查看玉米,一向善于隐藏内心情感的他,这时却有点笑不拢嘴——因为眼前的不是玉米,而是大明起死回生,渡过小冰河灾难的救命药啊!眼前的玉米棒子,虽然没有前世里那些用化肥农药催长起来的玉米饱满形长,但却已然将农田亩产提高了将近一倍。如此一来,同样的田,就可以养活多一倍的人口,他如何能不喜?   还有番薯马铃薯。   这一切都是宋应星的功劳。   一别四个月,感觉宋应星又苍老了许多,朱慈烺十分怜惜,勉励了一番,目光看向宋应星身后的那个年轻官员,笑:“你就是陈子龙?”   “正是臣。”陈子龙躬身。   除了农政,陈子龙还是一位大诗人,在诗、词、骈文、散文均卓然自成一家,后世对他诗词评价极高,称他为明季词人之峰。但在朱慈烺的印象里,对陈子龙记忆最深的,却是他和柳如是的爱情故事。陈子龙和柳如是原本是一对,两人倾心相爱,但陈子龙这个负心人最后却抛弃了柳如是。伤心之下,柳如是进了钱府,成了钱谦益的小妾。   今日见陈子龙,果然是一位温润英俊的大帅哥,也怪不得柳如是会倾心于他呢。   陈子龙倜傥潇洒,留下不少风流债,不过气节却高尚。历史上,他反清失败,被清军擒获押往南京,途经松江境内跨塘桥时,他乘守者不备,投水以死。明末几大才子之中,他和方以智算是壮烈的。   陈子龙有风骨,有才气,最重要的是,他提倡经世致用之学,不是迂腐之人,假以时日,绝对可以重用。   “早就听说你的名字,果然是俊杰。”朱慈烺笑。   “殿下过誉了,臣实不敢当。”陈子龙眼神微微激动。他才气出众,仪态如风,原本是一个骄傲的人,很少有在人前出窘之时,但今日面对大明皇太子,面对皇太子清澈如泉的眼神,他竟然急促起来——不意外,被国本赏识,意味着前途无量,任何一个大明的读书人都难以保持平静。   “农政全书很好。如果能把书中的一些理想和政策推广到全天下,那就更好了。”朱慈烺道。   陈子龙不止是激动,而是狂喜了。那不只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恩师徐光启毕生的愿望,深鞠道:“殿下英明,农政全书乃是臣之恩师徐光启的毕生心血,如果能推广,以我大明四海之地,养活天下人不成任何问题,纵有水旱虫灾,也能渡过。”   朱慈烺点头:“徐阁老不在了,这项任务就要交给宋先生和你了……”   “愿效力!”陈子龙深鞠到地。再抬起头时,英俊的脸上满是激动。   朱慈烺巡视一番,对官田很满意,将近三十万亩的官田,除了预留二十多万亩的冬小麦,剩下全种了玉米,而附近的荒山和无主的野地,则是种了番薯和马铃薯。今年是一个旱年,即便如此,这三种作物都有不俗的收成。 第五百九十六章 行迹败露   除了黄的玉米,还有红的红薯。   前世里朱慈烺就非常喜欢吃红薯,这一世也不例外,仓库外一堆刚刚刨出来的红皮红薯,令他垂涎欲滴。   感觉到了太子的馋,宋应星令人精选了一些红薯,摘洗干净了,下锅煮。   这中间,朱慈烺负手站在院子里,望着黄灿灿地玉米墩子和红扑扑的红薯堆,就玉米番薯马铃薯的来年种植和全面推广,和宋应星、陈子龙进行了简单的讨论。   今年五万亩,来年要推到一百万亩,后年要在北方地区全面推开。这是朱慈烺的雄心计划。而计划要想成功,非有朝廷和地方督抚的全力支持不可,宋应星禀报,说领右都御史、到保定屯田的袁继咸离京前曾经专门到京营官田来探查,对玉米番薯的长势赞叹不已,想向京营借一些种子,明春在保定地区大量种植。   朱慈烺听得连连点头,名臣还是有眼力的。   “明年春天,选最好的种子,给袁先生送去。再派一些人去指导。”朱慈烺道。   “是。”   不止袁继咸,京营这一大片绿油油,不同于小麦黍谷的农田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不说周边的百姓,就是朝中的官员,也有不少人偷偷来看。有一次,宋应星甚至发现了宫里的公公。   朱慈烺知道,那一定是父皇派来的,父皇对他在京营里的一些动作,一直都有了解,不过却从不干预,任由他折腾。要不是因为米价,估计父皇连京惠商行的事情都不会问。从一点上来说,父皇对他还是相当信任的。   很快,一股熟悉的开锅香气飘到了他鼻子里。   红薯熟了。   时空变幻,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唯有红薯馋人的香气一点都没有变。   朱慈烺一时有点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前世,正围在福利院的大锅边等红薯出锅呢。   “殿下……”   宋应星双手捧着瓷盘。瓷盘里,码放整齐的红薯正冒着香甜诱人的热气。   太子捧着红薯,细细品尝,不住的点头赞许。没有农化肥,没有农药,原滋原味的红薯更是绵甜。   “好吃好吃~~”几个随行,从小太监唐亮到中军官佟定方,对红薯都是赞不绝口,唐亮更是想着要给颜姑娘和小宝送一些去。这么绵这么甜,小宝一定喜欢吃。   朱慈烺一连吃了两个红薯,感觉意犹未尽,令唐亮将没有吃完的红薯包起来,晚上回去慢慢吃。   离开前,朱慈烺赏了宋应星和陈子龙二十和十两银子,叮嘱了两人几句,然后带着几大车的红薯玉米棒子,急急返回京师——今天中午,崇祯帝将会在太极殿赐宴随太子出征的京营将士,千总以上将官都有资格参加,六部重臣也会陪同,作为太子的他不能缺席,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去。   ……   下午,京师富川楼。   “听说没有,今天中午陛下在太极殿赐宴京营将官,六部尚书都参加了,听说太子拿出了三样从西夷传过来的东西,叫什么玉米,番薯,马铃薯,都是大家没有吃过的好东西,陛下吃后龙颜大悦,连连夸赞呢。”   “啧啧,红薯玉米都什么东西啊?”   “没见过。”   “不知道。”   旁人有人插话:“孤陋寡闻。十几年前,工部徐光启就曾经把玉米番薯献给先帝。当时还编写了歌曲了,只不过没人种。”   “为什么没人种啊?”   “不清楚。”   “我听说京营官田里有种。”   “是啊,我舅子在城外,听他说,那玉米长的比胳膊都粗呢。一粒一粒的,像是金子一样。”   “哈哈,如果是金子,那岂不是发了大财?”   “你们知道什么呀?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一次太子殿下不止是献给了陛下,京师三品以上的官员也都收到了太子的礼品,一小袋的番薯和马铃薯,加上碾细了的玉米,具体如何制作食用,太子殿下还专门写了说明书了呢。”   “是啊,我也听说了,现在满京师都是传玉米和红薯,连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喜欢吃的东西,到底哪里有卖的啊?”   “京惠商行!”又一人凑了过来:“听说是独家代理,满京师只有他们那里有卖。”   众人议论纷纷,能在陛下的御宴上使用,又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拿到,这玉米番薯什么的,一定不是寻常食物。“走走走,咱们去买点,尝尝鲜~~”   管他好吃不好吃,陛下和太子都喜欢的东西,肯定不会有错。   这波人刚走,又一波人来了,同时带了另一个新消息。   “听说没有,咱京师有建虏人的奸细,锦衣卫正在查呢。”   “是啊,听说上一次京营的军需官被杀,就是建虏奸细做的呢。”   “建虏奸细太可恶了。若是让我刘大宝抓到,一定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还有喝他的血!”一人补充。   “草他的姥姥~~”另一人又补充。   “哈哈~~”周围的人都一阵大笑。   整个一天,京师都在议论两个消息,第一,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喜欢吃的玉米番薯,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又是什么滋味?   第二,谁是建虏的奸细?   ……   镇抚司衙门。   骆养性坐在堂中,脸色铁青。   到现在,他算是彻底明白萧汉俊昨夜拜访的用意了。   自从建虏在辽东闹起,他锦衣卫最大的任务就从监视百官群臣,变成与搜集辽东情报并重,可惜啊,不堪用,锦衣卫在辽东毫无建设,反而损兵折将,天启二年,沈阳之战,他锦衣卫在沈阳的分支,全军覆没,一个也没有跑出来。进入崇祯年,崇祯帝压制锦衣卫和东厂,他锦衣卫就更是不行了,不要说查探建虏的情报,就是境内建虏的奸细,也没有抓到几个,以至于大明朝廷差不多变成了一个聋子、瞎子,建虏屡次入塞,大明朝廷事先都毫无所悉。   相反,建虏对大明的情势却知之颇深,流贼的动向始终掌握,一见流贼快被大明朝廷歼灭了,立刻就会兴兵犯境,以为流贼的臂助。这当然都是建虏奸细的功劳。   所以,建虏奸细是骆养性心中的痛,又或者一块疤,每每提起,都会令他心惊肉跳,只恐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此事而被崇祯帝下狱论罪。   而现在,建虏奸细忽然冒了出来。   “京营军需官就是建虏奸细杀的,锦衣卫正在调查……”   谣言已经在京师之中传的满天响。   作为锦衣卫掌门人,掌握京畿内外一切动向,谣言兴起的第一时间,骆养性就知道了,然后他立刻明白了萧汉俊的用意。   这是在打草惊蛇啊。   京营军需官是建虏奸细杀的吗?当然不是,案发第一时间,骆养性就猜到是李家父子所为。   李国祯杖毙了赵直,为了彻底将赵直的罪名坐实,避免他人找出事情的真相,那两个负责肉品、知道真相的军需官,必须死。   李家父子杀人灭口,顺理成章。   但现在,却有谣言说,是建虏奸细做的。不用问,谣言一定是萧汉俊派人传播的,为的就是逼出幕后的凶手。   给建虏当奸细,视同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那凶手如何能不慌?一旦凶手露出破绽,作为幕后指使的李家父子岂能逃过?   所以,这就是针对襄城伯府的一场图谋!   如果没有萧汉俊的拜访,锦衣卫一定会出面澄清谣言,毕竟建虏奸细不是小事,岂可令百姓们随意传播?   但现在,骆养性却什么也不能做,第一,萧汉俊已经警告过他了,第二,陛下令锦衣卫调查京营军需官被杀,找出建虏奸细的圣旨,已经传下来了,现在就在他的面前,能不能抓到那个凶手,也成了锦衣卫的任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怀疑萧汉俊正在监视他,虽然这里是镇抚司,身边都是他心腹,京营军情司的人不可能到这里,但小心总是错不了的。   第四,襄城伯府肯定已经被监视了,一旦他向李守锜通风报信,被萧汉俊察觉,等待他的,必然是弥天大祸。第五,在他心里,未尝没有想看到襄城伯府倒霉,他能出一口怨气的幸灾乐祸的心理。三年前的那件事,将他和李守锜绑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三年来,李守锜对他颐指气使,令他苦不堪言。如果能趁这个机会,削了李守锜的爵位,下狱论死,他的秘密就无人知道了,说起来,倒也是一件好事。   “李守锜,老狐狸,这一次我看你怎么解?”   骆养性暗暗道。   ……   右柳营营房。   把总高进挎着刀,焦躁的在营房里走来走去。   刚刚听到的消息,令他惊恐不已,如坠深渊。   高进原本只是一个小旗长,多年前犯了军律,应该论斩,但时任京营总督李守锜救他一命,他感恩戴德,后来李守锜又将自己远方亲戚家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还为他在京师置办了房产,令他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从那时起,高进就成了李守锜的死士,但是李守锜所令,他绝不会有任何迟疑。   前段时间,李国祯成为京营提督之后,对他也颇为照顾,不动声色的将他从百总提升为了把总,这一来,他对李家父子就更是死心踏地了,所以当李国祯秘密和他见面,交给他一个秘密任务时,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经过精密策划,最终将两个目标全部杀死,其中一人的尸体推到阴沟中,到现在都没有被人发现呢。   事情做的漂亮,事后李国祯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最初,高进还有点紧张,怕被人发现,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一切如故,没有人怀疑他和两个军需官之死有什么联系,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但不想,今天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出来,说两个军需官是被建虏奸细杀死的,锦衣卫正在彻查此案。   如五雷轰顶。   高进被吓住了。   他可以为李家父子去死,因为他知道,他死后,襄城伯府会很好的照顾他的家人,但建虏奸细可不同,一旦被锦衣卫查获,那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他的老婆,儿子,老母和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能活……   怎么办?   小襄城伯可没有说,杀两个军需官和建虏奸细的关系啊。   高进越想越恐,于是假装腹泻,和右柳营副将请了一天假,急急返回家中,关上门窗,和妻子小声商议了一会。大约一刻钟后,他妻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提着篮子出了门,假装去买菜,但其实却是往襄城伯府而去了。   高进在家中焦急的等待消息。   却不知,他的住家已经悄悄被包围了。   原来,萧汉俊从一开始就认定,两个军需官之死,是熟人作案,因为只有熟人才能令两个军需官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杀死,又因为幕后指使者比较明确,所以很轻易的就在京营中找出了十几个可能为襄城伯卖命的人,但具体是谁却不能确定,也不能冒然抓捕审问,因为一旦抓捕,事情就暴露了,只能慢慢地,一个个地排除。但这需要相当的时间,而太子追的急,所以萧汉俊才会采用“建虏奸细”的手段。   果然,建虏奸细的消息一出来,高进就坐不住,急急回家,等于是自己暴露了自己。   就在高家被包围的同时,高家媳妇提着竹篮,走到了距离襄城伯府还有一条街的小巷里,正想着见了襄城伯之后,如何说话时,前后左右忽然冲出几个黑衣人,将她围在了中间。“你们干什么?”高家媳妇吓得失声尖叫,手中的竹篮扔上了天。几个黑衣人却不由分说,将她控制住,塞到一辆马车里,急急离开。   女人都是胆小的,根本没有多费劲,只告诉她一句:你如果不说实话,你全家都会被当成建虏奸细,她就把知道的全说了……她一招,高进自然也顶不住,将所做所为,一五一十的全交代,不过却坚决否认自己是建虏的奸细。   襄城伯府。   管家将外面的流言禀报给李守锜。   李守锜听罢老脸发青,双手发抖,几乎站不住,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咬牙切齿的道:“打草惊蛇,高,高!”转对管家说道:“去告诉那个孽子,让他收拾收拾,准备随我进宫!” 第五百九十七章 棋高一着   “进宫?”   听到老爸要带自己进宫,这些天一直在家中卧床装病的李国祯十分不解。不过从老爹铁青的脸色里,他却已经看到了巨大的不祥,于是战战兢兢地问:“爹,出什么事了啊?为什么要进宫?”   “这是你唯一的活路。”李守锜脸色沉得像是锅底:“见到陛下之后,坦白所有的罪行,痛哭求情。说不得你还有一条希望,我襄城伯府也还不至于大祸临头。”   “为什么呀爹?”李国祯惊的跳了起来。   李守锜老脸铁青,拐杖点地,一向冷静的声音也微微带出了颤抖:“没听到建虏奸细的传闻吗?高进一定沉不住气,一定会想办法和我襄城伯府联系,而这,正中了奸人的圈套!如果我料的不差,高进此时应该已经暴露,并且被太子的人抓到了,高进是我家的死士,若是别的理由,他一定能紧咬牙关,再是严刑拷打,他也不会把我襄城伯府供出来。但现在不同,现在高进背负的是建虏奸细的罪名,为了自清,为了避免全家被抄斩,他一定会把实情供出来,你指使他杀害两个军需官的事情隐藏不了,你设局诬陷赵直,将他杖毙的事情,也隐藏不了,两罪合一,你就是死罪,而一旦你落到太子的手里,你就更是活不了!”   “啊……”李国祯听呆了。   “而现在能救你的,只有陛下,你随我到御前自首,陛下是一个外冷内热之人,他看我年迈,你又痛哭自首的份上,一定不会重罚,刑部大理寺那边再稍微活动一下,你的小命能留住,而我襄城伯府也可转危为安。”李守锜说的一字一句。   听到此,李国祯明白了,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虽然老爹已经把道理解释的很清楚了,但他还是不愿意去自首,因为就算不死,牢狱之灾也是少不了的,对他这种从小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勋贵后代来说,牢狱同样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爹,我不去!”李国祯退后,吼道:“我去了就死定了,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爹,你再想想!”   李守锜痛苦的摇头。   他何尝不想有其他的办法?但有高进这个人证,李国祯教唆杀人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依大明律,教唆杀人亦是死罪,赵直的案子,必然也会被翻出来,李国祯到时就是罪加一等。虽然有勋贵后代的身份,但太子盯着呢,刑部大理寺谁敢纵放?   所以御前请罪,是唯一的一条路。李守锜相信,凭他几十年的老面子,崇祯帝一定会手下留情的。   见老爹摇头,李国祯也知道没其他路了,他双膝一软,慢慢跪在地上,忽然嗷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后悔啊~~”   ……   襄城伯府府门大开。   李国祯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走在前,两名家丁押着他。而在李国祯之后,久病在床、不出府门的襄城伯李守锜坐在轿子里,面无表情的望着紫禁城的方向。   “是襄城伯。”   “这是怎么了?”   街上的行人百姓不明就里,都围观上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知道襄城伯府出了大事,所以襄城伯才会押着儿子,往皇宫的方向走。但是什么事,却没有人知道。   “快走,快走!”李守锜不停的催促。   襄城伯府距离皇宫并没有多远,步行半个时辰就到,不想李守锜刚押着儿子走到皇宫前面的十王府街,前面锦衣重重,一大群的锦衣卫正挎刀而立,挡在街心,为首的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吴道正。   李国祯心中一沉。   远远看见被绑着的李国祯,还有李国祯后面的轿子,吴道正大步上前,高举右手,叫一声:“停!”   李国祯停下了。   吴道正看他一眼,转到后面的轿子,向里面的李守锜行礼:“见过伯公。”   李守锜眉毛跳动,吴道正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一丝不祥,连忙拱手回礼:“都指挥使客气,孽子犯了大明律,老夫正准备送他进宫,向陛下请罪,还望都指挥使让一下路。”   “不必了。”   吴道正站直身,向北一抱拳,肃然道:“奉陛下令,稽查京营提督李国祯!”   “……”李守锜身子一抖,几乎瘫在轿子里,他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太子已经先行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了,以陛下嫉恶如仇的脾气,闻到李国祯的恶事,一定是勃然大怒。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在陛下面前为儿子自首求情的机会。   “带走!”   吴道正一挥手。   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押住李国祯。   “爹!爹~~”李国祯已经完全失去了分寸,惊慌的喊,一点都没有京营提督的样子。   李守锜坐在轿子里,脸色铁青,整个人好像都空了……   ……   李国祯被锦衣卫带走时,太子朱慈烺刚离开皇宫不久,正进到皇宫之外的镇虏厂。   照计划,后天他就要离开京师,往蓟州去,因此他必须抓紧留在京师的每分每秒,为应对建虏入塞做充分的准备。除了粮饷,盔甲兵器是他关注的另一个关键。   领工部衔的宋应星、火器厂任职的薄钰、兵仗局掌事太监褚宪章、洋和尚汤若望四人陪同太子。   一见面,汤若望就画着十字,祝贺朱慈烺开封大胜,蓝眼睛里,满满地都是欣慰。   朱慈烺笑,对这个洋和尚,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和四月前不同,镇虏厂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   首先,因为钦天监的放行,镇虏厂的扩建得到了内廷的同意,现在正准备拆除围墙,扩大面积;其次,在流经镇虏厂的金水河之上,除了原有的一座水力鼓风机之外,又矗立起了一座高高的水力捶锻机。这是宋应星和薄钰两人的功劳,经过半年多的试验和摸索,加上萧汉俊找来的能工巧匠,他们两人共同制造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架水力捶锻机。   其实水力鼓风机和水力捶锻机的工作原理基本相同,都是将水力转换为动能,一个吹风,一个捶打,水力捶锻机要稍微复杂精密一点。   水力鼓风机在西汉时就被南阳太守杜诗发明了,但水力捶锻机却一直都没有在中国历史中出现。   相比之下,西方的水力鼓风机出现的极晚,比中国差不多晚了四五百年,但水力捶锻机却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现了。究其原因,除了中国古代社会对“精甲”的要求数量不多,人力足可完成之外,也有工匠不被重视,技术研发被压制的原因。   而这一切,都随着朱慈烺的穿越而改变。   不要小看水力捶锻机,有了它,才可以批量制造精甲,同时兵器和箭矢的制造,也会上一个台阶。   朱慈烺不喜镇虏厂的扩建,但喜水力捶锻机的建成。   不过因为刚刚建成,尚处在磨合找错阶段,所以水力捶锻机还没有真正捶锻过一副盔甲。   当着太子的面,水力捶锻机进行了一些功能的展示。   朱慈烺喜不自胜,立赏宋应星三十、薄钰二十两银子。参与的工匠也都各有赏赐。   薄钰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且出身贫寒,得了太子的赏银,激动的脸色涨红,太子请他说两句话,他结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来。   众人善意的大笑。   朱慈烺也是笑,然后悄悄问薄钰“望远镜”的研发制造情况。提到望远镜,薄钰一下就来了精神,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口舌一下就变的伶俐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开始讲。据他说,太子所要求的高清晰度的望远镜,他已经有了相当的突破,什么凸面镜,凹面镜,讲了一大推。不需要多,再给他三个月时间,他就能制造出不输“红夷人”的望远镜。   朱慈烺点头。   原本,朱慈烺是想要把火器厂合并到镇虏厂而来,不过看着高高的水力捶锻机,他又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那就是干脆把盔甲厂也合并到这里来。除了火药厂比较危险,必须远离皇城之外,其他制造兵器的工作,都可以搬到镇虏厂来,不止是因为聚集到一处之后,保密工作也更容易做。更因为,水力捶锻机之后,还会有水力钻孔机、水力研磨机……枪管的制作也会事半功倍,而这一些都需要借助金水河的河水。   水力捶锻机的出现令朱慈烺兴奋,但火炮的生产却让他高兴不起来。   因为开封之战历时半年,旷日持久,朝廷全力支援,所有物资都优先供给河南,物资短缺之下,连镇虏厂都被断了饷,四个月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正常生产,其余三个月都处在停工中。即便在生产的一月中,镇虏厂主要生产的也都是供由宁远守军使用的重型红夷大炮,京营定制的铁制的小型红夷炮,一共只生产了十门。   朱慈烺没有责怪,他知道汤若望和赵仲都尽力了。毕竟陛下最在意的就是辽东。在松锦失败,宁远成为前线之后,增加宁远山海关的火炮数量,是陛下交给兵部和镇虏厂最大的任务。其实宁远本身就有一个铸炮厂,只不过技术实力比不上镇虏厂。京师到辽东遥远,运输不易,历任辽东巡抚都曾经请求,请工部的工匠到宁远现场铸造,省去搬运之苦,松锦之战前,朝廷终于同意了,派去了一部分的工匠,但真正的好工匠和像汤若望这样的能人,还是留在了京师。   和第一批的青铜小炮不同,第二批的铁质小炮体形稍小一点,黝黑敦实,大约是因为有第一批制造的经验,感觉技术精进了不少。   朱慈烺派人去通知神机营副将李顺,令他到镇虏厂来提炮。   火炮之事安排完毕之后,朱慈烺和汤若望密谈。   “太子殿下,西班牙和荷兰那边都已经回信了。”汤若望用他很清晰但却不太纯正的中文向朱慈烺禀报。   离京之前,朱慈烺给了汤若望一定的授权,准他和西班牙荷兰两国的使者先行接触,或者是说作为中间人,了解两国对他提出的条件的回应,两国的回应有一定的诚意,他会才接见两国使者。   “怎么说?”   “西班牙代表西梅多说,只要大明同意通商,和他们结盟对付荷兰人,他们不但愿意提供西班牙的优良战马,而且火炮粮食战舰,也会尽力提供,甚至可以派兵帮助大明打击关外的野蛮人。”   “荷兰人呢?”   “克鲁士说,只要大明同意正式经商,开放口岸,荷兰人愿意提供一艘大型三桅帆船,四艘小船给大明。”   朱慈烺点头:“他们有没有提到台湾呢?”   汤若望愣了一下,回道:“尊贵的殿下,你没有要我问台湾,他们两人也都没有提。”   朱慈烺皱起眉头,如果他记忆没有错的话,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八月,荷兰人乘坐在4艘大帆船和7艘小型战船,在台湾基隆登陆,向西班牙人发起进攻,很快就击败了西班牙人,完全占领了台湾。在这之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一南一北分据台湾,此战之后,台湾完全为荷兰人所有。   上一次和荷兰使者见面时,朱慈烺曾经婉转的提醒过荷兰使者,也就是汤若望的同乡,同样也是传教士的克鲁士,要荷兰人不得进攻台湾北部的西班牙人,不然和大明通商的事情,可能就会有变化。不知道克鲁士是否转达给了东印度公司,更不知道荷兰人是否已经打败西班牙人,完全占领了台湾?   八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福建当地的官员肯定已经知道台湾的情况,不过在他们看来,台湾是化外之地,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因此会不会将台湾的变化上报给朝廷,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但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他深知台湾对中华大陆的重要性。虽然现在有心无力,他无法将台湾收入怀中,不过长远的谋划却不能少。无论荷兰人还是西班牙人,任何一国完全占领台湾对大明都是不利的,两国相互抗衡,在台湾势均力敌,大明才有浑水摸鱼的可能。   不过唐斯大海战之后,西班牙无敌舰队损失惨重,实力急剧消退,现在在东方已经是朝不保夕,无法抵御荷兰人的进攻了,也因此在通商之外,西班牙还想要和大明结盟,以对抗荷兰人的进攻。 第五百九十八章 惊喜发明   结盟是不可能的,不说崇祯帝,就是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泱泱大国,岂能和西夷小国称兄道弟?而只靠西班牙人自己的力量,一定是挡不住荷兰人的,朱慈烺想知道台湾的现况,就是想知道,荷兰人究竟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有和没有,直接影响接下来他对荷兰人的对策。   当然了,现在大明朝最大的敌人是建虏,如果荷兰人能提供足够多的战舰火炮和粮草,为大明组建一支中央水师,朱慈烺也可以忍受由他们暂时占领台湾的事实。等平了建虏,以后再夺回来也不迟。   关键在于,荷兰人和西班牙到底愿意付出多少,以换取和大明的通商?   这一切,还需要谈判。   “今晚令他们两人到信王府见我。”朱慈烺问。   “是。”   离开镇虏厂,朱慈烺去往火器厂,路上正遇见萧汉俊。   萧汉俊将李国祯试图到陛下面前自首,但被锦衣卫当街抓捕的事情,简单汇报,朱慈烺听罢微微而笑,虽然李国祯是勋贵后代,但他尚没有继承他老爸襄城伯的爵位,本质上讲,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方才入宫面圣之时,他把李国祯擅杀无辜的恶形恶状,说的会声会影,崇祯帝听罢又是气愤又是失望,直接摔了茶盏。   有此一次,纵使有人为李国祯求情,怕也是效果不大了。   “你上次说,朝中有人对红夷(荷兰人)和长毛(西班牙人)有所议论,你秘密打听一下,看他们对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什么态度?还有佛郎机人(葡萄牙),看他们都如何看待?”朱慈烺悄声。   “是。”   萧汉俊走后,朱慈烺继续去往火器厂。   火器厂是兵器四厂中最重要的一厂,不但制造火器,而且还担负着研发的重任,宋应星,毕懋康,薄钰在这里都有单独的“工作室”。另外铁除硫,铅弹圆滑的任务,也都放在火器厂的肩膀上。   太子驾到时,火器厂掌厂太监刘若愚和令工部衔的毕懋康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   两人都是老者,头发都已经花白,但老太监刘若愚的精神依然矍铄,毕懋康却大为苍老了,短短四个月,感觉他又老了好几岁,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壑,说话喘的厉害,弯腰驼背,不停的咳嗽。   见他的样子,朱慈烺心中不禁一凛。照历史记载,毕懋康病故是在崇祯十六年,也就是明年,难道现在大限就要到了吗?   急忙下马托住毕懋康的手臂,一边询问,一边令人传太医给毕懋康看。   毕懋康却是摇头,称自己没事。只是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会就好。   进到火器厂,见到最新一批出产的遂发枪正在涂抹猪皮油,朱慈烺操起其中的一把,端在手中瞄了一下,扣动扳机,咔吧清脆响,感觉弹簧很有力。朱慈烺满意的点头,这都是毕懋康的功劳啊——据刘若愚所说,虽然遂发枪已经研制成功了,但毕懋康却不是太满意,这几个月来,依然废寝忘食的研究遂发枪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部件,弹簧。为了提高弹簧的弹性和寿命,毕懋康做了很多的尝试,每日都盯在炉前,使用通红的铁丝聚精会神的绕弹簧。   这也是毕懋康操劳喘息的原因。   刘若愚劝他注意身体,但他却不肯听,只说这是朝廷交给他的最后一项任务,他一定要做好。   朱慈烺暗暗感叹,这就是忠于职守,鞠躬尽瘁的老臣心啊。   因为支援开封前线,朝廷钱粮全面缩紧,镇虏厂和盔甲厂停了三个月,虽然照朱慈烺的意思,火器厂和火药厂绝不能停,要全力生产,但奈何粮饷跟不上,最后也不得不停了两个月。   朱慈烺回京的前几天,两个厂才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   “禀殿下,火器厂现存有新造遂发枪两千八百支,旧火绳枪改造,九百五十支,斑鸠铳,二十支,手榴弹,一千一百枚……”刘若愚禀报。   朱慈烺听得点头,新造的加上旧有的和改造的,差不多将近有八千支遂发枪,就京营现有编制来说,基本可以保证精武营的火枪兵人手一支遂发枪。来日应敌,绝对能发挥出强劲的战力。   “殿下,关于铅弹的光滑,已经有突破了。”   刘若愚取出一把刚刚造出来的铅弹。   朱慈烺惊奇的发现,这些铅弹竟然如玻璃球一般的光滑,且大小完全一致,像是机器做出来的。   “怎么做到的?”抓几颗铅弹在手,朱慈烺惊喜不已,因为他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听刘若愚说完,才知道并不是复杂。   设置一高台,高台上生炉子,将铅矿石融化,提炼出铅水,流入事先设置好的容器中,然后用一只带有十数个圆漏孔的特制大石勺,盛起满满一勺铅水,平举石勺,停在高台内部的悬空处。很快,铅水即从漏孔中漏出,如同水滴一般向下方坠去。   而下方早已经预备好了一只装满清水的大水槽,铅滴入水即冷却,捞起来一看,颗颗都是浑圆光滑,像是后世的玻璃球一样。   其实这个原理并不复杂,任何金属成为液体之后,由于表面张力的存在和空气的摩擦,在下落的过程中,都会形成完美的圆球型,只要下坠的距离足够长,金属液体就足以在下坠中变成了坚硬的球体,等落入水槽一冷却,一颗完美的铅弹就诞生了。   铅弹光滑了,阻力更小,从枪膛射击出去之后,就能飞行的更远,也就是射程更远了,同时完全的圆形比不规则圆形的弹道更稳定,射手更容易精准射击。   “妙,太妙了!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朱慈烺拍案叫绝。这样制作出来的铅弹不但又圆又滑,而且省时省力,十分标准,比过去的砂模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工匠被带到太子面前。   “就是他,曹郃。”   “赏白银一百两,升师傅,带徒弟六人,专职负责制造铅弹。”朱慈烺对奖励毫不吝啬,一百两,够在京师买一座豪宅了,工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银子。   “谢殿下。”叫曹郃的老工匠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激动的语无伦次。   现场的人都是羡慕他。   朱慈烺转对众人:“一定要重视技术和工艺的改进,只要能提高质量和效率,本宫一定会重赏,本宫察觉不到的,刘公公,你也可以替本宫重赏,如此才能激励匠人们钻研工艺,多做工,做巧工。”   想了一下,继续道:“这事传出去有人肯定会说,开封大捷,将官们的赏银也没有超过一百两,一个工匠就得了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不,一点都不多,因为将官们在战场上杀十个,一百个敌人,但工艺的改进,却能多杀成千上万的敌人。以至于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和一个国家的命运。与其相比,一百两银子又算什么呢?”   ……   铅弹的问题解决了,铁质软化的试验也有了很大的进展。最初,那个叫黄昭堂的匠人笨笨的做试验,但进展缓慢,后来,宋应星加入进来,在他的指点下,黄昭堂茅塞顿开,加不同剂量的生石灰,牢记数据,熔出渣料。这般熔出来的晋铁,果然比过去大为好用,虽然还是达不到闽铁的强度,铸造出来的枪管还需要加厚,但却可以勉强使用了。   不过刘若愚并不满意,令黄昭堂继续试验改进,因此还不能算是成功。   另一个利器手榴弹在刘若愚特殊关注下,铸造工艺也有了不小的提高。而且在没有朱慈烺提醒的情况下,刘若愚居然自己想出了给手榴弹安上木把的办法,并且做出了一批样品。朱慈烺很欣慰,原本他不提木把,是担心安上木把之后,手榴弹的投掷速度过快,引线在空中容易熄灭,降低爆炸率,不过就样品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于是欣然接受。   火器厂之行,朱慈烺很满意,临走前他小声叮嘱毕懋康,要他注意身体,又令唐亮将宫中的人参取来送毕懋康两支。毕懋康感激不尽。   火器厂之后,朱慈烺又去了盔甲厂和火药厂,不论赵宏英还是齐宁,都遵照他的指示,兢兢业业在掌厂。甲胄和火药的生产都在加速。开封之战时,葡萄牙商人曾德昭送来了五百具欧洲板甲,朱慈烺将其中两具送到了盔甲厂,交由匠人们学习研究,看能不能造出大明的板甲。   这四个月来,盔甲厂的匠人们一直都在模仿琢磨,虽然因为工艺和技术代差的原因,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做出欧洲的板甲,不过却也受益不浅。   一番巡视下来,朱慈烺有点累,不过心情却非常舒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战胜建虏,盔甲兵器火枪火炮的质量必须压过建虏一头,如果才能弥补大明野战不足的劣势。而兵仗局四厂不论产品质量还是规模,都比一年之前提高了一截,尤其是火药质量,基本已经达到了《纪效新书》中的要求,百步杀敌,像过去那种,只能看见火光和响亮,但却不能杀敌,只能当爆竹听一个响的现象,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从盔甲厂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朱慈烺返回王府。   远远地,就看见王府门口站了两个官员。   “殿下,是少詹事和左庶子。”唐亮小声道。   朱慈烺嘴角露出苦笑。   黄道周和马世奇,这可是两个比王铎和吴伟业更难缠的角色,尤其是黄道周,无论名声还是学识,都不比刘宗周差多少,被人合成为二周。如今等在王府门口,不用问,肯定是为了明天早课的事情——太子即将抚军蓟州的事情,圣旨还没有明发天下,还是一个秘密,因此这两人并不知道。太子回京已经两天,第一天还可以用参加盛典做借口,但第二天,第三天还不参加早课,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尤其黄道周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给太子讲课,最是忍不住。   离得远远,朱慈烺翻身下马,步行向前,黄道周和马世奇二人也急忙迎了上来,先是参见,接着黄道周板着脸,毫不客气的提起明天的早课。   朱慈烺满脸微笑的答应,但提出能不能改在下午?因为明早他要上朝,朝后会和陛下有一些讨论,可能要耽误不少的时间——一直不参加早课是不可能的,该应付还是要应付,反正后天就要离开京师了。另外朱慈烺也确确实实的想要知道黄道周的思想和才华,听听这位明末大儒的真实想法,而只有听他的课,才能更了解他。   黄道周点头:“可。”向朱慈烺深鞠一礼:“臣告退。”   转身就走。   马世奇也离开。   朱慈烺笑,这两人虽然“死板”。但却不拖泥带水,没有废话,这一点比王铎和吴伟业强多了。   夜晚,朱慈烺在王府会见西班牙和荷兰人的使者。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知道,荷兰人已经于今年八月登陆台湾基隆,打败了西班牙人,完全占据了台湾岛,西班牙人败逃菲律宾。不过因为台湾北部尚没有开发,当地没有多少经营价值,于是荷兰人将旧有的西班牙要塞规模缩小,象征性的留下少量防御部队,就又返回台湾南部了——这和历史记载完全一致。   情势已经发生了改变,相信西班牙和荷兰人的使者,肯定也会有一些转变。   西班牙的代表还是上一次那个西梅多。所讲的也还是上一次那一套,不过口气却迫切多了,他最希望的并非是和大明通商,而是和大明结盟,共同对付气势汹汹的荷兰人。   又说,荷兰人占据台湾之后,下一步必然会侵扰大明海疆,甚至是进犯陆地,大明要早做准备。   朱慈烺静静听,心中已然明白,在失去台湾之后,西班牙人现在最在意、最想做的,其实是保护其在菲律宾的利益,以免再被荷兰人吞并,因为那是西班牙在亚洲地区最后的一个大据点,除此,西班牙人再没有什么雄心。 第五百九十九章 中央水师   西班牙人为什么要和大明结盟?其实是看重了郑芝龙的庞大舰队,西班牙人单独不是荷兰人的对手,但如果加上郑芝龙的战舰,打败荷兰人,收复台湾,就不成任何问题。   但西班牙人想的太简单了,郑芝龙的舰队未必是大明朝廷能指挥动的,何况郑芝龙和荷兰人是生意伙伴,两者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岂会轻易的就炮口相向?又或者西班牙人明知不可能,但想到通过此种方法离间荷兰人和郑芝龙的关系。   西梅多说的唾沫横飞,朱慈烺听的却愈发冷淡。   终于,西梅多说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尊贵的太子殿下,如果大明同意和西班牙结盟,西班牙愿意以一千匹安达卢西亚马相赠,战舰火炮和粮食,也都可以商议。”西梅多道。   “哦,西班牙距离我大明万里之遥,一千匹马,要如何送来?”朱慈烺不动声色。   “坐船,一次一百匹,分十年送到大明。”西梅多道。   十年?那黄花菜都凉了。   朱慈烺心中不满,脸上却依然微笑:“战舰又可提供多少?”   西梅多单手抚胸行礼:“殿下可是同意和西班牙结盟了?”   朱慈烺脸色一沉,露出不悦之色。   西梅多急忙道:“一艘三桅大帆船,十艘小船。”   朱慈烺点头:“知道了。”端起茶盏,意思是送客。   西梅多还想要再说,但唐亮已经到他面前,浮尘一甩,作送客的手势。   西梅多只能离开,临走前嘟嘟囔囔:“荷兰人都是魔鬼,尊贵的殿下你要小心啊……”   和西班牙不同,荷兰人这一次不但派来了上一次的那一名使者,汤若望的老乡克鲁士,而且还给克鲁士配了一名副手,两人一起觐见大明皇太子。   三十岁左右,卷黄的头发,湛蓝的眼睛,高鼻深目,但却穿着大明的长衫,带着大明的方巾,看起来有点搞笑,和克鲁士一身黑色的传教士服装完全不同。但他本人的表情却非常的正经,板着脸,一丝不苟。   只一眼朱慈烺就知道,这人绝不是克鲁士的副手,而应该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原因很简单,他中指上有一个不太大的十字戒指,看起开不起眼,但朱慈烺却知道,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由此可知,东印度公司对这一次的谈判极为重视,远比西班牙人更认真。   “参见尊贵的太子殿下~~”那人单手抚胸,用结结巴巴,半生不熟的汉语问候朱慈烺。   他说他叫范揆一。   一如刚才,朱慈烺不动声色的询问,最初先由克鲁士回答,不过范揆一好像有点不满意,很快他就抢过克鲁士的话语权,用他不流利的中文说道:“尊贵的太子殿下,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关涉朝政的权力,贵国大臣对于通商之事,也多抱持反对意见,不管我们谈的多好,到时贵国上上下下统统反对,不能兑现,岂不是一场空?”   朱慈烺看一眼范揆一,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没有干涉朝政,更没有和贵国签约的权力。所以我才说,这只是接触谈判,能不能成,还要看我父皇的意思。”   范揆一耸肩:“既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谈呢?”   朱慈烺笑了,盯着范揆一:“其实你应该问,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从东印度公司赶到这里呢?难道只是为了磨脚底吗?”   范揆一目光狡黠:“当然不是,但我希望跟能做主的人谈判。”   “好吧,那你就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我父皇会答应见你。”朱慈烺打一个哈欠,端起茶盏。   唐亮上前,一甩浮尘:“两位请吧。”   克鲁士一脸尴尬,画着十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范揆一却不慌不忙,单膝跪倒,右手放在胸口,对着朱慈烺深深低头:“对不起尊贵的殿下,我鲁莽了,我向你表示深深地歉意,但请理解我着急的心情,我希望我们的谈判能继续向前,和大明通商,互通有无,是东印度公司最大的愿望。为此,东印度公司愿意做出最大的努力。”   能屈能伸,倒也是个人物。   朱慈烺冷冷道:“占领台湾,也是你们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努力吧?”   范揆一抬起头:“台湾只是一个不毛之地,如果大明同意通商,东印度公司愿意将北台湾让给大明。”   朱慈烺心中忽然蹿起一股怒火,心说台湾本来就是我大明的,何用你让?不过还是压住了怒气,换一个话题:“东印度公司的诚意,只有这么一点吗?”   “当然不是。”   范揆一再一次的深鞠:“尊贵的太子殿下,在你的面前,我不敢隐瞒,东印度公司愿意提供大明急需要的战舰和火炮,以换取通商。战马粮食,东印度公司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和贵国的生意,不论丝绸瓷器,也绝对都会诚实守信。但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双方签订通商文本,大明确定开放通商口岸、准许东印度公司的商人自由出入之后,东印度公司才能开始履行承诺。”   连续两番话都说的极其得体,既照顾了朱慈烺的面子,也说清了东印度公司的顾忌,朱慈烺微微点头,对范揆一不禁高看一眼,点头:“起来吧。”   等范揆一起身,朱慈烺说道:“你的明话说的很不错,但对我大明的风土人情却还是不够了解,我送你两句话吧,一句话叫放长线钓大鱼,为了和大明通商,东印度公司已经努力了几十年,但始终没有成功,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因为你们目光太短浅,只想着立刻达成,但不知道有些事情是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的,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大明为什么有很多人反对和荷兰人通商,乃是因为他们对荷兰人印象很不好,认为荷兰人是海盗、是红毛贼、是来抢钱的,如果能改变他们对荷兰人的印象,通商自然就不会是问题。那么要靠什么改变呢,当然就需要荷兰人做几件能够扭转大明百姓对你们恶劣印象的好事情,而向大明提供战舰火炮,输送战马粮食,就是你们的机会。”   范揆一眨眨蓝眼睛,说道:“尊贵的太子殿下,我们一直向大明提供红夷大炮,支持大明对付关外的野蛮人,难道不够吗?”   “当然不够!”   朱慈烺摇头:“首先,东印度公司从没有直接卖大炮给我大明,我大明最早的红夷大炮,是广州府推官邓士亮从海中捞出来的,其后都是从葡萄牙人手中购买,据本宫所知,我大明直接从东印度公司,或者是荷兰人手中购买大炮,一次也没有。”   范揆一有点着急:“尊贵的太子殿下,那是因为贵国不允许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上岸,所以不得不通过澳门的葡萄牙人……”   朱慈烺淡淡道:“如果东印度公司同意向我大明提供优良的战舰火炮战马和粮食,那你们的商人说不定就有机会上岸了。”   范揆一眼睛一亮。   朱慈烺继续道:“双方生意做多了,增加了了解,知道你们荷兰人不但不是凶神恶煞,反而还是帮助我大明的好朋友,大明上下反对和你们通商的阻力,自然就会减少很多,到时开放通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我的话说完了,何去何从,贵使自己斟酌。”   范揆一低头沉思了一下,抬头:“尊贵的太子殿下,听你的意思,你并不打算开放通商,而只想让东印度公司为贵国提供战舰和火炮?”   朱慈烺坦然承认:“也可以这么说,现在阻力太大。立刻开放通商是不可能的。什么叫通商?就是双方做生意,提供战舰和火炮不正是在做生意吗?还是那句话,生意做多了,相互了解了,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   范揆一摇头,蓝眼睛里都是狡黠:“尊贵的太子殿下,不是我不相信你,东印度公司曾经在广东外海帮助贵国打击海盗,当时广东本地官员承诺,只要打退了海盗,就同意通商,但海盗打退后,广东官员却拒不承认。”   朱慈烺不说话。   他身后的唐亮却是脸色一沉,呵斥道:“大胆,大明皇太子金口玉言,岂会出尔反尔?”   范揆一躬身赔礼:“对不起尊贵的殿下,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觉得,贵国的官绅对东印度公司很不友好。”   “那是因为东印度公司做的不够,在我大明海疆闹事,威胁要炮轰广州,不也是东印度公司曾经做过的事情吗?”朱慈烺冷冷。   “……”范揆一脸色尴尬。   朱慈烺打了哈欠:“条件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果你还是犹豫,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唐亮,送客!”   “尊贵的太子殿下,容我们商议一下可以吗?”范揆一慌的躬身。   朱慈烺想一下,点头:“好吧。”   于是,范揆一和克鲁士躲到旁边的角落里,开始嘀嘀咕咕。两人说的是外语,朱慈烺听不懂,不过外国人说话的形体语言都非常丰富,只看范揆一耸肩和摊手的动作,就能大概猜出两人的谈话内容。   终于,两人商议定了,准确的说,是范揆一下定了决心。   “尊贵的太子,东印度公司愿意接受你的条件,向大明提供战舰和火炮,不过殿下你是否可以保证,东印度公司的商人能上岸?另外,究竟需要多长时间,贵国才会同意正式通商,开放港口。双方签订协议呢?”范揆一道。   朱慈烺暗暗松了一口气。和大明通商的利益太大,好处太多了,范揆一终究是忍不住,于是淡淡道:“只要提供战舰火炮。你们东印度公司的商人还怕上不了岸吗?至于正式通商时间,我没法给你保证。”   “尊贵的殿下,那东印度公司岂不是永远为大明无偿服务?”范揆一急道。   “怎么会是无偿?东印度公司的战舰,我大明会付一定的租金。战马粮食则用市价购买。绝不会让东印度白白忙碌。”朱慈烺淡淡。   范揆一眨着蓝眼睛,很是不甘的道:“尊贵的太子殿下,我东印度公司并不在乎租金,我们所要的,是和贵国的长期友好。”   朱慈烺微微一笑:“大明也一样。但使这次生意能做成,并长期坚持,我相信,我大明上下一定会同意和东印度公司的通商。”   范揆一叹道:“但那是未来……尊贵的殿下,你给我画了一个大饼,你真是一个谈判的高手。”   “不。”朱慈烺摇头:“并非是我谈判高明,而是因为和大明通商,你东印度公司的利益更大。想得到,就要先付出,想乘凉,就得先种树,自古都是如此。再者,没有东印度公司,大明还可以找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甚至英格兰人,法兰西人,普鲁士人,但天底下的大明却只有一个……”   “殿下也知道法兰西普鲁士?是汤神父告诉你的吗?”范揆一微微惊讶。   朱慈烺微微一笑:“你们那里面积不大,但国家众多,向往东方的人比比皆是,丝绸瓷器茶叶都是紧俏物资,不愁任何销路,若不是如此,你们怎么挤破脑袋都想往东方来?”   范揆一右手抚胸,对着朱慈烺深深行礼。   他这时才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太子,远比明国朝臣更了解他们欧洲,是一个睿智有见识的人。在聪明人面前,狡诈手段还是少用的好。   “尊敬的太子殿下,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起身后,范揆一道。   “讲。”到这时,朱慈烺心情已经大好。   “大明要断绝和西班牙人的关系。”范揆一道。   “不行。”朱慈烺摇头:“西班牙人有好的战马,而战马是现在大明最需要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关于战马……东印度公司也可以想办法为大明提供,我们那里最好的战马并非是西班牙马,而是英格兰马,荷兰马也相当有名,只要大明同意通商,东印度公司都可以为贵国提供。”范揆一道。   “能提供多少?”   “尊贵的殿下,荷兰到贵国,大海茫茫,万里之遥,坐船差不多得半年的时间,马儿受不了这种长途的颠簸,中途需要辗转好几次,死亡率极高,所以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数量。并且我事先声明,战马不是廉价的,价钱会非常昂贵。”范揆一颇为狡猾,并不给出一个实际的数字,并且为战马的高价做出了铺垫。 第六百章 三桅大船   朱慈烺想一想:“战马先不说了,说说战舰吧,贵公司能为我大明提供多少战舰?”   “贵国可否答应和西班牙人断绝关系?”范揆一眨眨蓝眼睛。   朱慈烺微笑:“如果东印度公司能向大明提供一定的战马,并全力支持我大明水师,我大明自然就会断绝和西班牙人的往来。”   范揆一躬身:“尊贵的殿下,在贵国和西班牙人断绝往来的情况下,东印度公司愿意向贵国提供一艘三桅大帆船,四艘小船。”   “哦,这么少?西班牙人答应我大明的,可是两艘三桅大帆船。十艘小船。”朱慈烺露出不悦之色。   他诈了一下,西班牙人答应的其实也是一艘三桅大帆船。   “尊贵的殿下,东印度公司的三桅大帆船是世界上最大的,排水量将近八百吨,拥有双层甲板,两侧船舷都有上下两排、每排十二个炮位,加起来一共就是四十八门火炮,舰首和舰尾还各有一门二十倍口径的主力火炮,”范揆一挺胸抬头,声音里透着骄傲:“这是西班牙人达不到,他们现在只有四百吨排水量的中型船。不瞒殿下,这样的巨型三桅大帆船,东印度公司一共只有四艘,每一艘前后制造都耗费了五年以上的时间,是东印度公司的非卖品,为表达我们的诚意,早日通商,我们愿意将其中一艘租借给贵国。”   虽然对三桅大帆船的数据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范揆一说出来,朱慈烺还是怦然心动:这哪里是船舰,分明就是一座移动的火药库啊,如果一侧的二十四门火炮一齐开火,对岸上的守军进行轰击,那是何等的威力?   如果有三到五艘这样的战舰,航行到旅顺、金州外海,对建虏守军进行轰击,然后再行登陆,岂不是事半功倍?   原本,西方造船术是落后东方的,但三桅帆船的出现,改变了这一点。三桅帆船有三根桅,船体结构更加合理,能利用65度角以内的风行驶,因为船体巨大,所以能装载大量生活必需品,可在海上连续航行数月,甚至可以环绕地球航行。   正是因为有三桅帆船的出现,哥伦布才能在1492年发现美洲大陆,但其实哥伦布的本意,是想要往东方而来的,但却阴错阳差的发现了美洲。   “东印度公司诚意满满,希望尊敬的殿下能够体察。”范揆一抚着胸口,深深一礼。   朱慈烺不动声色:“贵公司是免费提供吗?”   “不不不,”范揆一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三桅帆船是东印度公司最宝贵的财富,除非通商,否则是不可能向贵国免费提供,不然消息传到国内,股东们非撕了我不可。”   “一年租金,贵公司要多少?”   “一年五万两银子,考虑到战舰从熟悉到使用,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东印度愿意租贵国两年,一共十万两银子的租金,火炮租借也是两年,一共五万两,加起来一共十五万两银子,一次付清,不能拖欠。”范揆一道。   果然是商人,对银子不含糊。   一艘战舰就是十五万两,加上四艘小舰,一年最少二十万,这还不算人员培训,兵器甲胄,将官粮饷,加起来一年估计超过三十万两银子了。   海军,果然是吞钱的巨兽啊。   另外,只所以租两年,也有两年之内大明不通商,到期之后,东印度公司就要收回战舰的暗示。   朱慈烺咬咬牙,海军太重要了,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所以不能全托于郑家之手,再多的银子也得咬牙花。   “四艘小船太少,我希望增加到十艘……”接下来,朱慈烺进行了一些讨价还价,提出小船太少,难以有效保护大船,最后范揆一做出了让步,同时再增加四艘小船,一共租借给大明一艘巨型的三桅战舰、八艘小战舰,但对于租金却不肯松口,反复说,这已经是最低的价钱,就战舰的损耗来说,已经不能再低了。   朱慈烺也就不再逼迫。   另外,关于战舰一旦损坏的赔偿问题,范揆一狮子大开口,三桅战舰一百万两银子的赔偿,小战舰十万两赔偿。这一次朱慈烺没有放过,据理力争,终于逼的范揆一落了价钱,三桅战舰改为五十万两,小战舰改为五万两——相比于租金,这是大钱,未来的海战谁也不敢保证船舰不会沉没,朱慈烺不希望大明当冤大头,更不希望大明付不出赔偿金,被人嗤笑或者耍赖,所以赔偿金一定要定的合理。   一切谈完,范揆一提出要签一份协议。   但朱慈烺只同意用“合同”的名义。   协议和合同,即便里面的内容完全一致,但意义却截然不同。合同只是商业行为,协议却是国家行为。   “尊贵的太子殿下,你真是太难缠了……”   范揆一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心中十分不甘。不过蓝眼睛里却又悄悄闪过喜色。因为和他签订合同的不是别人,而是明国的太子,未来的皇帝。虽然是外国人,但却也知道大明皇帝金口玉言,不能更改的规矩,太子也一样,加上朱慈烺自从上朝以来,提出很多建议,尤其是福建广东开海,准许渔民到海上捕鱼,又有开封之胜,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朱慈烺的强大能量,和这样一个未来的皇帝签约,哪怕只是合同,对范揆一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胜利。   就像明国太子所说的那样,放长线钓大鱼,投资未来,就算大明现在不同意通商,等到明国太子登基成了皇帝,照着东印度公司和他的友好程度,东印度公司岂不是要大发横财?   也正是因为如此,范揆一才会在赔偿金上做出大幅让步,并且同意增加小船舰的数量。   “尊贵的太子殿下,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一切完成,范揆一向朱慈烺深深一礼。   他知道,一切要想实现,还需要太子的父亲,大明皇帝批准。   朱慈烺微笑:“能问一下你在东印度公司的身份和职位吗?”   “高级商务。主管谈判。”范揆一回,补充道:“尊敬的殿下请放心,我这一次来得到了东印度公司总督的完全授权,我所说的一切,都可以代表东印度公司。”   朱慈烺微微点头,不再问。   范揆一和克鲁士告退。   揆一,就是荷兰人在台湾的第十二任,也是最后一任总督,1661年,郑成功率大军收复台湾,揆一在城堡里坚持了半年,最后不得不投降。   想不到在1642年,朱慈烺居然提前见到他了。   相比于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两次大规模屠华,荷兰人虽然占领了台湾,但并没有太大的罪恶,这也是朱慈烺愿意接纳荷兰人的另一个原因。   ……   范揆一走时,已经是亥时末(深夜十一点)了,一场艰苦的谈判下来,朱慈烺累极了,返回后殿准备休息,就在唐亮刚刚帮着他脱去龙纹袍之时,杜勋却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木盘,木盘里放着四个牌子,恭恭敬敬的呈到朱慈烺面前:“殿下,该翻牌了……”   而在杜勋之后,四个女官也轻步走了进来,臻首低垂。   朱慈烺愣一下,然后立刻明白,这是要请侍女“侍寝”啊,每一个女官都代表一个侍女,一番朱慈烺翻了某一个牌子,女官就会将对应的侍女送到他房中来,以前只以为皇帝会翻牌,想不到太子也有翻牌的权力。   “我累了,都下去吧。”   朱慈烺脸色一下就涨红。对他来说,男女之事还是羞不可言,前世里他是一个残疾,这一世更是处子,虽然心理年纪已经快三十岁了,可这具身子才十五岁,他觉得太早太早了,还未成年呢,有些事情还是缓缓地好。   “是~~”   四个女官也不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杜勋也退出。   朱慈烺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红,额头好像也有汗,唐亮和几个宫女好像都在偷笑……   翌日的早朝一如过去,庄严中带着混乱,混乱中却又透着几分情理。   昨日,小襄城伯李国祯被锦衣卫当街拿下,投入诏狱之事,在勋贵之中掀起不小的风波,朝议一开始,英国公张世泽就首先站出来,为李国祯求情。崇祯帝板着脸,也不多说,只令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上朝——真相查清之后,军情司连夜将整个案子移交给了锦衣卫。明知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会得罪人,但骆养性却不敢、也不能不接,因为这乃是他锦衣卫的职责。   骆养性上殿,将李国祯诬陷商人赵直,草菅人命,又派人暗杀京营军需官,掩盖罪证的事情,一一说明。   群臣听的都是怒。   勋贵们则是脸色发苦。   “李国祯做出这样的事,禽兽不如,”崇祯帝冷冷道:“英国公,你真要为他求情吗?”   张世泽唯唯退下,再不敢多说。   这中间,有朝臣向太子微微侧目。   所有人都知道,李国祯被投入诏狱,完全都是因为太子。其实以李国祯小襄城伯的身份,杖毙一个商人,完全不必害怕到杀人灭口,李国祯只所以铤而走险,就是害怕太子的追责。李国祯咎由自取,但太子为了一个商人,非要置李国祯于死地,等于间接的得罪了一大批的勋贵,是否真的明智呢?   接着,朝议进入正题。   焦点集中在宣大。   从宣大总督、巡抚的人选、到兵备的加强、再然后“以物换物”的执行、对哈刺慎、喀而喀的照会、蒙古人和建虏可能的反应、张家口之事虽然已经过去两天了,但依然是朝议的重点。   还有,今天下午,押解着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的三千营和精武营的一部就会抵达京师。想到那难以计数的银子,从崇祯帝到每一个朝臣就都是兴奋。   所有人都盯上了这一笔即将入库的巨银。   什么赈灾了、补薪了、修缮了……各种请银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崇祯帝的案头上。   但对于进项,却没有几个人关注。   只有左都御史李邦华询问各地追缴逮赋,还有“厘金局”设立之后,税银征收的情况。   户部尚书傅永淳到任四个月了,已经不能完全算是新任。听李邦华问,他愁眉苦脸的站出来,简单说了一下,到前天为止,京杭大运河上的二十八处新设的厘金局,加上通州,涿州两处陆地厘金局,一共为朝廷带来了七十万两银子的税收,从三月十五到九月末,六个月的时间,等于一月十万两左右,到年底,还可以再贡献三十万两,也就是说,一年的收入在一百万银子左右。   而各地厘金局的设置,时间不一,陕西是除了京畿之外,设立厘金局最早的地区,于五月初一开始在西安、潼关、榆林等地开设,据孙传庭回报,四个月的时间,到现在不过一万两银子。   晚的如南直隶、四川等地,直到六七月份才正式成立厘金局。据巡抚们回报,南直隶的收入最高,两个月,已经收了四万两银子了。   加加总总,今年的厘金税大约在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左右,这和太子当初的预测,有不小的差距。幸亏今年辽饷并没有直接废除,只是减半征收,如此一来,辽饷和厘金税加起来差不多勉强就是去年辽饷的征收数目,今年朝廷的财政赤字虽然还在扩大,但不至于一下子多出两百万两银子的亏空。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静听,心中却是冷笑。同治年时,满清一年的厘金税能收到两千万两银子,而且还是在南直隶等南方富裕地区被太平天国占领,烽火不断,运河受阻的情况下做到的。大明朝现在南方安定,运河畅通无阻,一年却只能收到两百万两银子!   难道是满清更富吗?   当然不是。而是各地的厘金局并没有认真执行朝廷的决议,对厘金税估计是睁只眼,闭只眼,完全是在应付,其中肯定有官商勾结,大幅度的减免厘金税的情况。   虽然当初为了杜绝这一点,厘金局制定了不少新奇防弊的政策,但现在看起来效果并不大。   而这,都是内阁的责任。 第六百零一章 渡海难题   厘金税不利是内阁的责任,但朱慈烺没有爆发,也没有站出来指出这一点。   因为现在还不是和南方官绅集团全面作战的时候,等抵挡住建虏今年年底的入塞,大明朝缓过这口气,再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   又想,幸亏有晋商财富这一颗的“大补药”,不然内忧外患之下,大明朝的财政危机还真是没法解。   厘金局不顺,追逮赋的工作则是喜忧参半。   广东福建湖广四川等省份追缴逮赋的工作比较顺利,京师派到这四地的御史言官很好的发挥了作用,督促欠税大户今年之内必须缴清逮赋,不然来年就要收利息,五年后抄查全部家产。因为是京官,和地方士绅的关联比较少,加上又急于完成任务,返回京师,因此雷厉风行,不给面子,欠税的地方士绅们虽然怨声载道,但却也不敢硬抗朝廷。   据御史们回报,广东福建湖广四川四地大约可以补上历年欠税的七到八成。折合起来,最少也有一百万两银子。   听到这个消息,朱慈烺微微松口气,御史言官出京,总算是有点作用。   但南直隶却有点麻烦。   南京是大明副都,在南京有另外的六部加都察院,官绅力量强大,各种利益结合的密不透风,更和京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御史言官到广东福建等地是一个官,但在南直隶,却只能算是一个小吏,根本不入那些士绅大户的法眼。因此催收工作很是不利,那些欠税的士绅大户已经到南京户部门前闹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寻死觅活的,搞的满城风雨,乌烟瘴气。   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盐政查弊稍有进展,在方正化回京之后,有段时间,查盐钦差左懋第在扬州几乎是寸步难行,但李邦华就任左都御史之后,猛烈弹劾江南那些阻碍盐政、为盐商做掩护的官员,尤其是南京户部,被都察院批的体无完肤。重压之下,南京官员和盐商不得不有所收敛,加上新任盐运使丁魁楚颇为机巧,深懂新官立威之法,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朝廷的盐政新策,因此江南的盐弊稍微有所改善。   但根子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像很多事情一样,过了这段风口,立刻就会旧态复萌。   除了以上,新任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讨论的议题之一,各方都有推荐,呼声最高的,当然就是侍郎吴甡。   朝议纷乱之中,御座上的崇祯帝时而怒,时而喜。但对兵部尚书的人选,却始终不予置评。内阁四臣中,除了蒋德璟明确支持吴甡之外,其他三人的态度都比较暧昧。这令朱慈烺微微担忧,难道吴甡兵部尚书的位置,会有意外吗?   眼看朝议快要结束,朱慈烺轻轻咳嗽一声,起身来到殿中,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深鞠:“父皇,儿臣有奏~~”   不是为了兵部尚书的人选,那不是太子可以公开置喙的事情。这一点,朱慈烺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朝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想知道,太子又有什么牵动天下的大政策要抛出来了?   尤其内阁首辅周延儒,虽然表面上老井如波,但内心却最为紧张,他担心太子又找到了朝政的什么弊端,又要跳出来打他的脸。   崇祯帝点头。   和过去不同,朱慈烺早已经习惯了朝议的气氛,越发的气定神闲了,他拱手道:“父皇,开封之战后,儿臣返回京师的路上,一直在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建虏可以入塞,我大明却不能绕道海路,攻击建虏后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呢?一来是因为辽东地广人稀,道路不便,建虏的主要城池都距离海边遥远,无法发挥袭击的突然性;另一个原因是,我大明水师力量不足,无法大规模的运送士兵到建虏的后方,假设一下,但使我大明有足够的水军,可以随时运送五到十万的将士到旅顺和金州,甚至是到建虏后方的镇江堡,并且可以保证后勤补给,源源不绝的从海上运送,支援登陆将士,对建虏发起攻击,建虏还敢肆意入塞吗?”   崇祯帝精神一振。   做皇帝这么多年,崇祯帝最喜欢听的就是关于对付建虏的建言献策。海路绕行,攻击建虏后方,自从今年二月儿子提出之后,就令他眼前一亮,常常召集重臣,在暖阁中密议此事,也因此,他才会对福建总兵郑芝龙另眼相看,不但提拔其弟郑鸿逵任登州水师提督,还任其子郑森为登州水师游击,平常对郑芝龙,也是不吝赏赐,为了就是践行儿子提出的策略,收揽郑芝龙父子之心,一旦建虏入塞,就令登州水师渡海攻击,骚扰建虏的后方。   群臣都静听。   朱慈烺继续道:“然水师非一日所能建成,一艘战舰,从图纸,选料到最后的建造成功,短则三年,长则五年,所用木料都需要在水中浸泡一年,确定质量可靠,方能在海船上使用,也因此,水师的组建历来都是旷日持久。当初我太祖洪武皇帝在太湖之中锻炼水军,也是到三年之后方才具备战力,有了和陈友谅一争高下的能力,五年后,才一举击溃对方。然松锦之战之后,我九边空虚,建虏随时都可能会入塞,一旦建虏今年年底入塞,我大明绕道海路的想法,恐怕难以实施。不但今年,以三年建造一艘船舰的速度看,最早到后年,我大明水师才能有骚扰建虏后方的可能。”   崇祯帝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照太子所说,今年和明年,岂不还是只能被动挨打?   群臣默然。   太子的说法,朝臣们并非不知道,然崇祯帝求治心切,有些冒犯的话,实在不宜在御座前直说。   也就是太子敢于直言不讳。   “陛下,”内阁蒋德璟出列:“登州水师已经重建,据登州水师提督郑鸿逵的奏报,到上月,登州水师一共有大船二十艘,小船四十余艘,水兵一千余人,已经初具规模,足以运送一定数量的将士渡海。”   朱慈烺摇头:“怕是不够,先帝时,登州水师最兴盛的时候,有大船三十艘,小船将近六十艘,即便如此,也无法承载太多的士兵,因为我们的大船,最多不过就是四百料的福船。”   中国古代,论船的大小,以料计算,也就是用木料多少,用的木料越多,船就越大。四百料的战船,排水量约在70吨左右,而荷兰人的三桅帆船,排水量八百吨,一艘等于十艘。   其实大明并非不能造大船,郑和下西洋时,主力旗舰的排水量都在千吨以上,但华夏历来都是陆权国家,不重视海洋,郑和的西洋之行只是为了展示大明的国威,毫无殖民或者从西洋地区获取利益的打算。西洋归来之后,那些千吨的战舰风吹雨打,很快就烟消云散,而留下的宝贵图纸,也在武宗时,被兵部一个“忧心天下”的兵部侍郎,担心武宗皇帝会效仿成祖,也来一个下西洋,耗费民力,于是竟然悄悄将藏在兵部的造船图纸,全部销毁了。   到此,大明制造大舰的技术,彻底失传。   也因此就不可能发展出后面的三桅战船的技术,到现在,大明的造船术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郑芝龙现在所使用的威力战舰,很多都是劫掠西洋商船而改造的。   “原来的计划是调长江水师到天津,和登州水军分进合击,方有可能对建虏形成压力。但现在长江水师未到,登州水军独木难支,朝廷必须未雨绸缪,再想其他办法,以补上天津水师的缺口。”朱慈烺道。   “可调福建水师!”蒋德璟道。   朱慈烺心道你想的太简单,郑芝龙岂是那么容易调的?再者,从发下调令到启行,来回还不得三四个月?到时战机早就失去了,黄花菜都凉透了。   “福建水师远在泉州,远水不解近渴,如今已经快到年末,建虏极有可能再次侵扰我大明,时间紧迫,儿臣以为,扩大天津水师,已经是迫在眉睫,不可拖延的事情了。”朱慈烺道。   御座上的崇祯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忧郁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焦急。对崇祯帝来说,对他最大的煎熬其实并非是陕西河南的流贼作乱,而是建虏屡屡入塞,打到京师门下,在崇祯帝看来,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令他无颜见天下百姓,如果能斩断建虏入塞之路,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再大的代价,他也愿意付出。   群臣悄声议论。   太子所说的道理,众臣都是明白,自从提出“渡海攻击”的策略后,兵部和工部就一直在想办法造船,奈何国库里没有银子,一切都只能纸上谈兵。再者,但就像太子刚才所说的那样,建造船舰非是一日之功,就算现在有银子了,兵部工部立刻开始建造,等建造完成,怕也是后年,甚至是大后年的事情了。   “殿下既然议论此事,想必是有良策。”蒋德璟向朱慈烺拱手。   朱慈烺还一礼,再转对御座上的崇祯帝:“父皇,对扩建天津水师之事,儿臣虽然知道迫在眉睫,但却苦无良策,直到昨日,儿臣视察镇虏厂,听汤神父说,有红夷和长毛人的使者,正在京师游说,想要和我大明通商。通商之事,儿臣不了解,儿臣也不敢干涉,但儿臣却知道,红夷人和长毛人拥有很多的舰船,或可为我大明所用,于是儿臣便接见了他们……”   听到此,一些古板的老臣都皱起了眉头——太子是国本,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制,岂能轻易就见那些红毛鬼子?   再者,太子对通商之事不了解、不干涉,怎么可能?以太子的脾气,绝不可能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   “不管长毛人还是红夷人,他们都是居心叵测的化外之民,对他们的话,殿下切不可轻信啊~~”礼部尚书林欲辑忍不住又站了出来。   朱慈烺淡淡一笑:“老部堂不用担心,我并不是要跟他们谈判什么,只是想要跟他们做一笔生意。”   “生意?”林欲辑不理解。   “对,只是生意,除了生意,再无其他!”朱慈烺口气非常肯定。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皱起眉头,对太子和红毛人的见面,还有太子和汤若望的亲密关系,他是知道的,对于西洋人,他也并不反对,不然他也不会为汤若望的教堂题字。不过在内心里,他对西洋人还是有点偏见的,对儿子不经他允许,就和红夷人长毛人私自见面,他还是有点不爽的。   朱慈烺向崇祯帝拱手:“父皇,建造船舰旷日持久,缓不济急,倒不如直接购买或者是租借。长毛人和红夷都有不少的战舰,既然他们想要和我大明通商,有求于我大明,于是儿臣便向他们提出租借战舰之事,经过交谈,红夷人的使者克鲁士表示,他们愿意租借一艘排水量八百吨,相当于是五千料的三桅大战舰,两艘一千料,六艘四百料的小船给我大明,助我大明建立水师。”   朝堂微微骚动。   对于红夷人,朝臣们并不陌生,现在大明最倚仗的红夷大炮,就是源自红夷人。   但对于红夷人的船舰,朝臣们知道的却不多,听到红夷人居然有超过五千料的大船,并且愿意租借给大明,众臣都是惊讶。然后本能的想,五千料那是多大的船啊?又想,天下没有白享的午餐,大明,又要为此付出什么呢?   内阁谢升立刻问:“殿下,红夷人如此慷慨,却不知我大明要付出什么?”   “租金!”   朱慈烺缓缓道:“五千料的大战舰,每年租金五万两银子,租两年,另外八艘的租金,从两万到一万不等,加上火炮,整支舰队一年的租金为二十四万两银子。所以我才说,这是一笔生意,红夷人借船,我们出银子,两不相欠。”   听太子说完,所有朝臣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四万两银子呢,但一共却只有九艘船舰。   崇祯帝脸上的喜色也凝固住了,二十四万两银子,那可是很大的一笔数字啊。何况还只是租借,而不是购买。 第六百零二章 出征之前   “二十四万,太贵了,这怎么可以?”   “红夷小国,他们真有那么大的船吗?”   群臣议论纷纷。   崇祯帝和群臣的反应完全在朱慈烺预料之中,因为上上下下都穷怕了,稍微大一点的银两数目,对所有人就都是一个大刺激,加上又是外国人的船舰,所以本能的就想要拒绝,于是急忙道:“父皇,儿臣查过工部的资料,我大明四百料船舰的修造,造价为八千两,最大的,长达八丈五尺的预备大黄船为七万六千七百八十五两银子,乍看起来,红夷人的三桅大帆船的租金确实是太贵,一艘就要五万两银子。”   “但三桅战舰长二十丈,宽两丈五尺,身躯庞大,是预备大黄船的两倍以上,但航行速度却极快,无论顺风顶风都可以借助风力航行。前后有巨炮,两侧船舷的红夷炮一共有四十八门,实乃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巨型炮阵,如果航行到金州旅顺外海,开炮轰击,可以对两地的建虏造成毁灭性打击,这样的武器,一年五万两银子的租金,儿臣以为,是可以接受的;”   “第二,三桅大帆船是现在天下最好的战船,我大明租借而来,模仿学习,未来可以自我建造,于我水师大有好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大明自己造船,没有三到五年,根本不可能组建起一支强大水师。向红夷人租借战舰,可以大大缩短我大明组建水师的时间,加上登州水军的船舰,如果一切顺利,最晚明年冬季,我大明就能具备渡海攻击建虏的能力了。”   “到时,建虏后方的旅顺、金州都会面临我大明水师的巨大压力。一旦建虏入塞,我大明水师就可以渡海攻击旅顺和金州,令建虏有所顾忌。再也无法肆无忌惮的入塞。二十四万银子听起来是一个很巨大的数目,但每一次建虏入塞给我大明造成的损失,何止二十四万两?两百四十万两也不止啊,所以儿臣以为,这笔银子不能省,也不应该省!”   说完,深鞠到地。   自崇祯二年以来,建虏每一次的入塞都给大明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里里外外,惊恐一片,被掳走的百姓和被攻破焚烧的城池,不知有多少,财务损失更是无可计算,朝堂上下,从皇帝到小吏,每每提起建虏入塞,都是痛心疾首。   朱慈烺故意揭这个伤疤,就是要警醒群臣——三桅大帆船的租金虽然昂贵,但和建虏入塞的损失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铁青,龙袍之中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建虏入塞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每每提起,他都如被针扎。   殿堂上乱哄哄,朝臣们小声议论。   纷乱之中,一臣站了出来,冲崇祯帝行礼:“陛下,太子说的甚是,臣以为,这笔银子该花,当花!”   却是内阁蒋德璟。   内阁四臣中,蒋德璟是比较知兵的,也比较懂财。   而蒋德璟在东林中颇具影响,他的话,有一定的风向作用。   “但要能强大水师,令建虏有所忌惮,不敢大兵入塞,不要说二十四万,就是两百四十万两,朝廷也要花!”蒋德璟说的坚定。   “臣附议~~”接着兵部吴甡,工部范景文也都站了出来,支持太子的建议。造船是工部和兵部的事情,两部同意,事情基本就定了一个七七八八。其他人纵然心里有顾虑,认为一艘船一年就需要五万两银子的租金,实在是太贵了,但在太子提议,兵部和工部都同意的情况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最重要的是,朝廷现在有钱,一万一百万两银子,下午就能押解到京师,加上朝中群臣大部分人都经历过建虏入塞,京师戒严的恐惧,就算不能阻止建虏入塞,也能买一个心安,因此对这一笔银子,大家还是愿意花的。   崇祯帝看向首辅周延儒。   朝臣大部分同意,皇帝也心动的情况下,周延儒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太子所言甚是,这笔银子,朝廷应该花。”   “好~~~”   崇祯帝霍然站起,用铿锵的声音发下旨意,责成太子内阁兵部工部,继续和红夷人谈判,确定船舰到港和人员培训的时间和费用——朱慈烺只是谈了一个大概,具体细节,还要兵部工部的人员,和东印度公司的人详谈。崇祯帝甚至得寸进尺,要内阁继续和红夷人谈判,最好能再多租借十几艘战舰,以保证大明将士今年就可以渡海。   说到兴奋处,崇祯帝苍白的脸色变涨红。   他仿佛看到了大明战舰扬帆出海,炮击建虏的金州和旅顺,逼得建虏正准备入塞的兵马,不得不仓惶回防……   朱慈烺再出列:“父皇,儿臣还有奏。天津港每年冬季都会上冻,船舰难以出海,不是驻扎水师的良好地点。儿臣听说,山海关以西,有一地叫秦皇岛,四季都有暖流,海水终年不冻,是水军驻扎的良好之地,所以朝廷是否可以考虑在秦皇岛修建一座新码头,将新练的水师驻扎到那里呢。如此,不论春夏秋冬,水师随时都可以出动,又因为位在山海关之后,距离宁远极近,若是有什么危难,水师也可就近支援。”   听到此,朝臣又是一阵议论。   有人惊讶,有人赞叹。   并非所有朝臣都是知兵的,因此整个朝堂中,知道秦皇岛地形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只知道那里曾经是秦始皇求仙之地,所以叫秦皇岛。   想不到太子却知道秦皇岛的海水终年不冻。   向红夷人租借战舰,每年租金二十四万两银子,再兴建一处新码头,所需要的银子,恐怕也得五六万两银子,加起来就需要三十万两银子,这还不算招募水兵,人员培训的费用。   “秦皇岛……”   崇祯帝觉得这个地名很有喜气,于是道:“拿地图来。”   王之心拿来大明地图,在龙案上展开了,朱慈烺进到崇祯帝身边,指出秦皇岛的所在,崇祯帝看完之后下了决心,抬头看向首辅周延儒:“太子之言甚好,内阁和兵部工部立刻研议,勘察地形,看秦皇岛是否适合修建码头,一旦确定,就要立刻动工,须臾不得耽搁!”   “遵旨!”   朱慈烺在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他心中的海军大计迈出了第一步。   ……   朝议结束,朱慈烺跟随崇祯帝回到后面的暖阁。但刚进到暖阁,崇祯帝就变了脸色,猛地一拍龙案。喝道:“朱慈烺,你好大的胆!”   朱慈烺急忙跪下。   “身为国本,”崇祯帝怒:“红夷人长毛人,岂是你轻易应该见的?”   朱慈烺拜首:“儿臣知罪。”   “谈生意谈生意,你骗鬼呢?”崇祯帝板着脸:“不要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朝臣们精的很呢,他们在朝堂上不敢说,但私下里不知道会怎么腹诽呢!长此以往,你国本威信何在?”   朱慈烺不能回答,只能连连请罪。   终于,崇祯帝的怒气消去了一些,一摆手:“起来吧。你和朕说说,红夷人的三桅战舰到底有多大,一艘船真能有四十八门红夷炮吗?”   朱慈烺站起来,将自己对“三桅大帆船”的一些了解,详细的讲给父皇听。   崇祯帝听的非常关注,并且时时会提出一些疑问和反问。   朱慈烺在心中暗叹,崇祯帝绝对是一个聪睿之君,且能接受新鲜事务,如果没有急性子和好面子两大缺点,上天再稍微照顾一下,不要降下那么多的旱灾,崇祯帝收复辽东,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未必就不可能。   “照你说,今年渡海攻击建虏,是不可能了?”崇祯帝阴沉着脸。   朱慈烺点头:“登州水师船只有限,一次能承载的士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千人,这点兵马,怕是难以抵御建虏的反扑。最重要的是,这五六千人必须是骑兵为主,如此才能大范围的破坏、骚扰,给建虏造成压力,就现在的情况看,我大明尚没有这样的能力。”   “关宁铁骑不行吗?”崇祯帝不甘心。   朱慈烺微微摇头:“父皇,松锦新败,吴三桂等人尚需要一定时间恢复元气,短时间之内,不宜再用,不然关宁铁骑怕是会一蹶不振啊。”   崇祯帝默然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口气,颓然坐回御座里。   初升的太阳光洒进暖阁中,正照在他脸上,朱慈烺清楚的看到,父皇眼角的鱼尾纹越发的明显,鬓角的白发好像又多了一些,心中微微刺痛,连忙道:“父皇不用太担心,今年虽然没有机会,但只要兴建秦皇岛码头,租借红夷人的战舰,加上天津水师原有的船只,明年我大明就能具备渡海袭击建虏的能力。到时,挑选精兵良将,集合登州水师和秦皇岛水师,两路并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建虏后方搅他一个天翻地覆!”   崇祯帝:“那今年呢?”   朱慈烺再一次跪倒:“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将建虏堵截在京畿西北,绝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   崇祯帝无奈的点头:“起来吧,蓟州就交给你了。但切记不可以身冒险,你是国本,一切要看长远。”   “儿臣谨记。”   “吴甡知兵事,有谋虑,这一次还让他做你的辅佐吧。”   “是。”   “蓟州兵事你全权处置,但有负国奸诈之徒,该杀杀,该贬贬,绝不能容情。”   “儿臣明白。”   ……   下午,三千营和精武营杨轩部押解一千一百万两脏银,连同张家口的晋商和贪官,抵达京师宣武门。兵部侍郎张凤翔带着一众官员在城门口迎接,当见到一辆辆的银车,连绵而来,车轮压的马路吱呀作响时,众人都是兴奋——我大明,终于是有银子了。   因为是抄没,所以所有银子和赃物都解入了内廷库。一众奸商和张家口的犯官则是押往刑部。   车辆众多,声势浩大,虽然比不上三天前太子回京的气势,但却也足以引起轰动了。   “听说太子从张家口抄了一千万两银子,朝廷这一下有钱了……”   “什么一千万,是两千万两!”   “我听说是三千万两……”   “啊,晋商那么有钱吗?”   “可不嘛,他们做的是黑心生意,将我大明的物资卖给建虏,一一个都发了横财。”   “可恶!”街道边,围观的百姓都是咬牙切齿,忽然见到银车之后有囚车经过,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就是他们,这些祸国的奸商、汉奸,砸啊~~”   各种烂水果皮,树杈子,小石头,都雨点般的向囚车砸去,押运的军士想要维持秩序,但却也护不住……   同一时间,太子朱慈烺正在城外大营举行军议。   就着巨大的沙盘地图,兵部侍郎吴牲将任务一一分派。   众将这才知道,原来京营又要出征。   除了三千营和杨轩部因为刚刚返回京师,需要修整一段时间之外,精武营、神机营、左柳营,加上新到京师的临清营,都要分批、分次、秘密赶赴蓟州和密云两地。   蓟州不同于开封,每个人都意识到,京营这是要和建虏对战了。   自萨尔浒,特别是松锦之战后,建虏几乎成了所有大明将官的心头噩梦,每每和建虏对战,大部分的将官和士兵,都会不由自主的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恐惧,这也是建虏入塞,屡屡得手,大明军队一触即溃的原因。因为在心底就害怕了,所以根本就没有战心,当然也就不会有战力了。   朱慈烺原本有点担心,担心京营的将官们在听闻要和建虏作战之后,会有恐怖和怯懦的表情。   但他的担心多余了。   从最勇猛、可以当定海神针的阎应元,到临清营的两个新任千总,每一个人都是战意昂扬,丝毫不见怯战畏敌之色,所谓艺高人胆大,将近一年的残酷操练,不但锻炼了每一个士兵的体魄,更增强了他们的信心,加上有开封大捷,士气正处于高点,就算心里稍微有点忌惮,但却不至于到害怕和怯战的地步。 第六百零三章 定王秘密   返回京师这两天,精武营原先的六个千总队进行了一些补充,现在全部满员,招募的新兵经过考核之后,选用一千五百人,成立了一个新的千总队,由张名振担任千总。而董琦的临清营一共三千人,分成了两个千总队,任命了新的千总。   也就是说,现在精武营一共有九个千总队,共一万四千人。   左柳营和神机营也进行了相应的补充,几乎都满员,再加上补充了闯军三堵墙骑兵的三千营,在开封之战中小试身手的工兵营,随朱慈烺出征的京营将士最后一共将有三万五千人。   此外,杨文岳虎大威麾下的保定兵有一万七千人,密云,通州,蓟州,天津,宁远,山海关各处总兵的人马加起来有六万人,朱慈烺这一次可以直接调派的人马超过十万。   如何运用这十万人,抵挡住建虏十余万人的入塞,是朱慈烺必须深思熟虑,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的艰巨任务。所以在吴甡分派任务时,他站在沙盘前,望着那城池和山峦,脸色凝重的想着心事。   就他历史的记忆,本次建虏入塞将会由老奴努尔哈赤的第七子,也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儿子阿巴泰为统帅,共带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分别从界岭口和黄崖关入塞,最后会于蓟州城下,攻破蓟州,接着南下侵掠,从京畿一路抢到山东、南直隶,攻破大明州县无数,掳掠百姓数十万,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阿巴泰在努尔哈赤的儿子中,算是最不成器的一个,老四皇太极做皇帝,多尔衮多铎都是亲王了,他却只被封了一个小小的贝勒。为了弥补他,也因为松锦之战后,明军精锐尽失,建虏在关内再无敌手,所以皇太极才会令他担任征明大将军,率军入塞。   当然了,背地里的深层原因是:皇太极身子不好,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皇位会为多尔衮多铎兄弟所夺,因此故意压制、冷落多尔衮兄弟,并以老奴努尔哈赤有遗言,“你兄弟要轮番出征为借口”,任命不起眼的阿巴泰为征明主帅,主导崇祯十五年的入塞。   但时空变幻,历史已经改变。开封之战中,大明最后的野战精锐没有被李自成消灭,中原湖广的官军犹有一战的能力,而最重要的是,大明皇太子朱慈烺忽然崛起,整饬京营,锻炼新军,于开封之战中显现出了相当的战力,这和历史上京营孱弱,不堪一击的情况完全不同。   以皇太极的狡诈,一定会意识到情势的不同,任命阿巴泰为主帅的事情,怕是不会再发生了。   而如果不是阿巴泰的主帅,那么建虏分兵两路,分别从界岭口和黄崖关入塞的情况,肯定也会有所改变。   而在这之前,朱慈烺抵御建虏入塞的计划,都是以阿巴泰为主帅,界岭口和黄崖关是建虏突破口为基础的,一旦这两个基础不在,他的计划必然也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诸将,今次军议是绝密中的绝密,明日出征,应对建虏入塞之事绝不许和任何人提起,但有人违反,本宫必严惩不贷!”最后,朱慈烺做总结讲话,他环视众将,声音严厉:“照少司马的布置,所有部队依次出京,于规定时间之内抵达目标地,构筑工事,展开防御,但有延误者,军纪论处!”   “遵令!”   ……   军议完毕,朱慈烺忧心忡忡地返回信王府,参加少詹事黄道周的第一堂课。   原以为,黄道周的第一堂课一定会高深博学,令人叹为观止。   但朱慈烺万万没想到,黄道周第一堂课给他上的居然是最基础的《论语》!   皇太子的学业都是有课程表的,由詹事府制定,崇祯帝阅览之后,确定下来,少詹事,左庶子,东宫一干教导官员,照着执行就可以了。即便老师有更替,但照着课程表继续讲就可以。但黄道周不走寻常路,给朱慈烺的第一堂课,竟然是朱慈烺八岁之前就已经学过,到现在已经是滚瓜烂熟的论语。   朱慈烺初时有点不明白,但很快就明白了黄道周的用意。   原来,黄道周于崇祯九年之时就曾经担任过少詹事,为太子的老师,当时太子才九岁,一部论语没有讲完,黄道周就被罢官回乡,而后继任的是王铎,黄道周对王铎颇有鄙视,不觉得王铎能做好太子的老师,今番重为少詹事,他想着拨乱反正,继续自己当年未完的课程。   当然了,也不是论语的全部,毕竟一本论语详细讲下来,没有一年是不可能的,黄道周只是挑选了其中的几个重点,着重向朱慈烺进行了灌输。   不得不说,黄道周确实是大家。   黄道周学识渊博,法家,儒家,兵家,甚至黄老学说,都有涉猎,一部枯燥的《论语》,竟然被他讲的绘声绘色。   原本,朱慈烺忧心建虏入塞,有点心不在焉,但黄道周讲的太精彩了,且生动有趣,不知不觉,他就听进去不少。一转眼,发现天色近黄昏,殿外回廊处,内监秦方好像已经等候多时了——太子明天出征,今晚要家宴,秦方是来请太子的,不过见黄詹事正在讲课,他不便打搅,于是就一直守在殿外。   黄道周却讲的热烈,根本不管殿下的秦方,更不管皇帝的家宴,当然了,他也是不知道太子明日就要出征。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向站在殿外的唐亮使了一个眼色。   唐亮心领神会,立刻令宫女提前进殿点灯。   黄道周这才不得不停了下来,门外的秦方急忙进殿,这一堂的课,才算是结束。   “殿下天资聪颖,只要专心学业,未来必然会是一位有道的仁君,”临走前,黄道周板着脸,目光直视朱慈烺:“但有句话,臣不得不说。”   “先生但讲。”朱慈烺拱手,行师礼。   “殿下尚在冲龄,学习治国之术乃是第一要务,骑马弓射,带兵杀敌,是武将们的职责,殿下切莫忘记了主次。再者,殿下身为国本,是天下万民的表率,切切不可和夷人走的太近~~”黄道周良苦用心。   朱慈烺知道,前一句指的是他常常待在军营,和武人为伍,后一句指的是红夷人,甚至是汤若望,心知黄道周这样的大儒,终究是太迂腐,难以与时俱进。心里叹息,脸上却恭恭敬敬地,一躬身:“谢先生,学生永记在心。”   ……   进到坤宁宫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挂在飞檐下的红灯笼都亮了起来。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家宴显然是已经准备妥当了。   而在坤宁宫殿前的台阶下,定王,坤兴公主,和永王三人正在等候太子。   两天前,太子凯旋回宫时,永王因为照顾母妃,所以并没有出现在坤宁宫,但今晚他没有缺席。当太子出现时,他躬身行礼,恭贺太子哥哥开封大胜——相比于羞涩的定王,明明小一岁的永王好像更成熟,更稳重。   虽然知道田贵妃和周后不对,但朱慈烺对永王毫无恶感,在他心底里,反倒是对永王有一些喜欢。   转头看定王和坤兴,发现这两人今天怪怪的,一向活泼好动、喜笑颜开的坤兴今天明显不是太高兴,好几次拉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而定王则是低着头,闷闷不乐,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朱慈烺很好奇,不过并没有多想。定王和坤兴都还是小孩,心情波动,时喜时悲,是很正常的事情。   进到坤宁宫,拜见周后。   听闻太子又要出征,周后很是舍不得,红着眼眶,强忍着才没有掉泪。   一会,崇祯帝驾到。   崇祯帝的眼神里荡漾着喜色,步伐感觉都比平常轻松愉快了许多——兜里有银子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太子从张家口抄没的一千一百万两的雪花银,已经全数解入内廷库,王之心报告,说银库都快要撑得放不下了,从内廷到外廷,每一个人都是喜笑颜开,作为皇帝,崇祯帝虽然不能将心中的喜悦张扬出来,但眼睛里的喜色却藏不住。   不过当周后和儿女们迎驾时,崇祯帝又恢复了他严肃无比的面容。   家宴开始。   和往常一样,因为崇祯帝在场,一本正经的,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崇祯帝永远是严父,不苟言笑,即使库里有了一千多万两的银子,即使太子明日就要离京前往蓟州了,他也没有一句安抚惜别的话。直到起身离开前,他才淡淡说了一句:“一切小心,切不可任性妄为!”   一旁的周后红了眼眶,想到太子这一次出京,面对的是凶神恶煞的建虏,她心里的担忧就忍不住。   “是。”朱慈烺躬身。   崇祯帝离开之后,照往常的惯例,应该立刻活泼起来的坤兴公主,今天却有点沉默,眨着大眼睛,一会看太子,一会又看定王,朱慈烺愈发好奇了,心说小妮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后对定王和坤兴的异常,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她眼睛里只有又要离开京师的太子,拉着太子的手,小声的叮嘱,话里话外,全是不舍太子离开的慈母担忧。   定王永王和坤兴三人都是默默。   总算,宫门关闭是有时间的,周后虽然不舍,但却也没有办法多留。   “定王,永王,送太子~~”   周后背过身,丝帕轻按眼角的泪水。   朱慈烺深深行礼,转身离开。   “太子哥哥,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出了殿门,因为忧心建虏入塞,急于到军中布置,朱慈烺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军中,但坤兴却从后面追了上来,娇声喊。   朱慈烺转身回头,笑眯眯看着妹妹。   对坤兴,他从心底里都是溺爱。   “太子哥哥,我们到旁边说,好不好?”坤兴扯住朱慈烺的袖子,望一眼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定王和永王,神秘兮兮。   “这么神秘?”朱慈烺笑,心说小妮子该不会又想出宫了吧?   但还是依言走到旁边的汉白玉石阶边。   坤兴再回头望了一眼定王和永王,这才压低声音,可怜兮兮地说道:“太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好。”朱慈烺笑,随即又板脸:“除了出宫。”   “不是出宫,”坤兴使劲摇晃他的袖子:“我就是想请你把绿萝还给定王哥哥……”   “绿萝?”朱慈烺不明所以。   “是啊,就是母后赐给你的四个侍女中,长最漂亮的那一个。”坤兴道。   朱慈烺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定王不高兴呢,原来是他喜欢的小宫女被送到了信王府。又想,定王刚十三四岁,就喜欢上女孩子了,这一点可比我强多了。   坤兴小脸认真:“上一次我和你说,定王哥哥有一个大秘密,指的就是喜欢绿萝的事,可你不愿意听。定王哥哥是真的喜欢绿萝啊,自从绿萝出宫,这两天,我已经见他悄悄哭过两次了……”   “就这事啊。”朱慈烺笑。   坤兴点头。   “好,我答应你,回头我就令人把绿萝送回来。”   “真的吗?”坤兴惊喜。   “当然是真的。”朱慈烺轻松笑,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太子哥哥,你太好了!”   坤兴给朱慈烺来一个大拥抱。   ……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朱慈烺离开皇宫,返回信王府。   回到府中后,将绿萝的事情一说,唐亮却是吃惊:“殿下,不可以啊,绿萝是皇后懿旨所赐,岂有再送回宫中的道理?”   “我知道。”朱慈烺道:“你令人将绿萝特殊照顾,等出征回来,我会亲自和母后说。”   “是。”唐亮只能遵令。   夜晚,朱慈烺在明亮的烛光下,仔细观察蓟州和密云两地的地图。   陈新甲虽然被免职下狱,但他在下狱之前为朱慈烺所做的最后一件差事,就是重画了蓟州和密云两地的地图,而且是精密细画,照朱慈烺的要求,不但山水河流,连树木的多寡和道路的宽窄,都必须在地图上详细标注。兵部职方司一共十几个人,连同蓟州密云两地的官员差役,忙乎了半年,终于是完成了这一份的地图。   现在,朱慈烺看着这两张实时精密的地图,几乎就等于在站在蓟州城下,想着建虏可能的入塞路线,以及如何应对的办法。 第六百零四章 地震   从太子下午宣布,京营明日就要出京后,整个京营就动了起来。调集粮草,整理兵器甲胄,从各营主将到下面的千总把总,都忙的脚不沾地,尤其是杨轩,他押解银车和晋商今天下午刚刚回到京师,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就听到了精武营即将再次出征的消息,兴奋的他一拍拳,顾不上满身的疲惫,立刻将麾下的两个把总和十个百总唤到帐中,好一番的商议。   开封之战,六个千总之中,战功最大的当然是临时代理、挽救败局的阎应元,其次是徐文朴。魏闯,万金刚,刘乙振三人都有血战之功,独独他杨轩没有参加血战,除了在刘店镇参加了首战,打响了精武营的第一仗之后,其后就光剩下急行军了。贾鲁河血战之时,他正和马进忠一起驰援中牟县。而中牟县壕沟大战时,他立功心切,急急救援袁时中,不想却是李双喜的疑兵之计。等醒悟回来,激战却已经结束了,别人都是血战大胜,他却只捡了一点碎渣。   杨轩苦啊。   就他和魏闯的赌局来说,他肯定是输了。   愿赌服输,杨轩回到京师交差之后,就买了一头猪,带着两个把总,亲自到魏闯营中祝贺。一路,杨轩垂头丧气,但等到了魏闯营中,却又哈哈大笑,假装满不在乎。   魏闯大方的收下,令亲兵摆下宴席,和杨轩对饮。   杨轩提出再赛一次,魏闯欣然答应。   两人都是鸟铳高手,又年轻气盛,分争出一个高下不可,更何况杨轩是勋贵后代,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就此服输?   回到营中,杨轩召集部下,把情况一说。   “总头放心,就算把命拼了,我们也要争这一口气!”杨轩是勋贵后代,任千总之后,对麾下将官颇为照顾,两个把总十个百总,都受他的恩惠,杨轩打赌输了,给魏闯送了一头猪,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光彩。不为杨轩,只为自己,他们也必须在蓟州战场上有所表现。   杨轩眼睛里带着狠,一拍桌子:“好,但要能立下战功,赢过魏闯,朝廷发多少赏银,本总头再补给你们多少!”   杨轩发了狠,魏闯这边却是轻松,开封之战,连续的两场血战,他的千总队伤亡将近一半,虽然补充了闯营的降兵和京师的新兵,但尚需磨合,肯定没有过去的老兵顺手,而杨轩的千总队却是建制完整,主力基本没动,真要在战场上摆开了,肯定是杨轩部更有战力,输是正常的,所以魏闯的心情很平静,输就输了,只当是还给杨轩了。   等杨轩一走,他倒头就睡,呼呼地,一点都不为接下来的比赛担心。   ……   城西北八角胡同。   温暖的堂屋中,千总徐文朴正和儿子在榻上玩,他儿子刚三岁,虎头虎脑,正是贪玩的年纪,将老爸当成了战马,骑在老爸的腰上,揪着老爸的领子,奋马扬鞭,嘴里喊:“加!加!”   徐文朴哈哈大笑。   一转眼,却发现正在灯下为他缝补战袍的夫人在悄悄试泪,心中一惊,忙问:“怎么了?”   徐夫人转开头:“没事。”   但徐文朴却已经看出了夫人的担心,将儿子抱在怀中,做一个嘘声的手指,然后向夫人说道:“你在担心建虏,是吗?”   徐夫人叹口气,垂泪道:“建虏可不比开封的那些流贼,我担心你和弟弟……”   “放心了夫人,绝不会有事的。”   徐文朴打断夫人的话,信心十足的道:“精武营可不是过去的老弱,又有犀利的火器,不是和夫人你吹牛,纵使真遇上了建虏的精锐,精武营也能将其打败!”   “说的容易,但刀枪无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太子殿下怕也不敢百分百的保证胜利吧。”徐夫人的忧心藏不住。   徐文朴将儿子放到榻上,凑到夫人身边,一本正经的说道:“你还真错了,据我观察,太子殿下这一次是信心十足,感觉比出征开封还要有信心。开封时,精武营还都是没杀过人的新兵蛋子,现在不同了,都见过了血,人人都有了杀气。再者,太子殿下用兵多变,极有谋略,对建虏入塞好像是早有准备,今日我看见那地图和沙盘,绝不是临时准备,而是一两个月,甚至是两三月前就已经预备好的,所以你就放心吧,以我老徐的眼光看,这一次,京营必胜!”   说完,穿鞋下榻:“好了,我要回营了。”   徐夫人急忙取战袍和甲胄,帮丈夫穿戴整齐。徐文朴提了刀,单手抱起儿子,笑道:“儿子,在家听妈妈的话,等我老徐得胜归来!”   ……   城东菩萨庙   土财主打扮的神机营副将李顺跪在了菩萨面前,虔诚无比的上香,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娘娘,此性凶险,求你保佑李顺一切顺利,建虏的火炮和弓箭,碰也碰不到我,再保佑我家小青早生贵子。哎呀,我老李家到现在还没有后呢,求你一定要保佑小青……”   ……   城北一处幽静的小宅。   精武营千总阎应元处理完军务,急急返回家中。   “娘~~”   堂屋里还亮着灯,阎应元走到门前,小声喊。   “进来吧。”   阎应元推门进入,关上门,挂了刀,把木炭给母亲拨旺了,这才来到母亲榻前,坐在马扎上请安。母子两人闲聊,阎应元一点都没有提起明日出征之事,但阎母却感觉到了。“又要出征了?”阎母问。   “是。”阎应元回答。   “往哪儿去?”   阎应元小声:“是密令。”   “哦,那就不要说。”阎母皱纹里满是凝重,又道:“儿啊,开封之战你虽然立了大功,但切不可骄傲,殿下擢你为千总,赏银一百两,是对你莫大的荣宠,你切莫让殿下失望!”   阎应元抱拳:“儿明白。”   阎母闭上眼:“去吧,不必担心老娘。”   阎应元起身离开,临走时,小心翼翼地为母亲关好房门。   等阎应元走后,阎母睁开眼,望着儿子消息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京营明日清早就要出京,各处营房在静寂之中都有忙碌。抗清三公中,阎应元成了千总,陈明遇是军需官,冯厚敦主管降兵的处置和刑罚,三人虽然职务不同,但因为在江阴时就是好友,同时在军中时时见面,关系不但没有疏离,反而越发亲密,年纪最大的冯厚敦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听闻即将要和建虏作战,顿时就意气风发,将当年孙承宗孙阁老的诗词拿出来,奋笔而书。   铁马嘶云,金戈挥日,人在芳皋。   阅尽空华,英雄著眼,恨满绨袍。   漫猜蜃海楼高,且听个、松风海涛。   试问东方,春华秋实,几个蟠桃?   ……   参赞张家玉也正在挥笔。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最后一个字写完,他轻声一叹。   董朝甫站在桌边,等张家玉写完之后,他拿起来,一字一句的念,念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深夜,襄城伯府。   密室里,襄城伯李守锜靠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的像是死人,口中剧烈咳嗽,斜眼一瞥对面那人:“事情都这样了,你还来干什么?”   一身黑袍,坐在他对面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脸色有点发白,眼神里满是不安,抱拳低头:“小伯公之事……锦衣卫是奉旨行事,身不由己,还望伯公见谅。”   李守锜冷冷:“放心,老夫不会怨你。要怨只能怨那个孽子,自不量力,利令智昏,胸无城府,自取灭亡!”说到最后,气往上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伯公也不必这么说,”骆养性小心翼翼:“陛下虽然在盛怒之下将国祯投进了诏狱,但假以时日,等怒气过去,想起伯公几十年来的劳苦,襄城伯府又只有小伯公这一根独苗,陛下最后一定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的……”   李守锜冷笑一声:“指挥使今晚大驾光临,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安慰的话,就请回吧,我李守锜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因为这么一点打击就一蹶不振。”说着就闭上了老眼,一副送客的样子。   骆养性却依然恭谨,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那养性直言了。今天,养性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不得不来见伯公。”   “能有多大?”李守锜冷笑,心说能比我儿子被投入诏狱大吗?   骆养性声音发颤:“伯公,如果消息没错的话,三年前那件事,田贵妃……可能已经知道了!”   “你说什么?”李守锜脸色骤然大变,眯缝的老眼,蓦地就睁开,整个人弹簧一样的跳了起来。   ……   半夜,朱慈烺忽然从梦中惊醒,不是自然醒,而是被摇醒的。   床摇,房子也在摇。所有东西都要摇晃。   地震!   先是恍惚,然后朱慈烺立刻意识到是地震了。   “殿下~~殿下~~”   唐亮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地龙动了,地龙动了~~”   崇祯十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山西临晋、垣曲、解州、沁源、阳城、壶关、夏县、垣曲地震,声如雷,官民庐舍俱倒。人有压死者。蒲州、荣河人多压死。相邻的河南、保定和陕西省都有波及,京师有强烈震感。这次地震地跨三省数十州县,千人死亡,数十万人无家可归。   唐亮和锦衣卫手忙脚乱的将朱慈烺扶到院中。整个信王府,不,整个京师都是一阵大乱。暗夜里,惊叫呼喊之声不绝于耳。“殿下,殿下在哪?”杜勋哭爹喊娘的冲了进来。   站在院里,仰望夜空,朱慈烺心情无比沉重,心说老天爷你也太不照顾我大明了,蝗灾旱灾也就算了,想不到地震也是此起彼伏。这一场大地震下来,山西河南两地不知道又要增添多少灾民?又要有多少人食不果腹?朝廷又需要增加多少赈灾银?在建虏即将入塞,大战在即的情况下,这一场的大地震无异是为大明朝雪上加霜。   有人说,大明不是亡于李自成,也不是亡于建虏,而是亡于天灾,从崇祯元年起,旱灾蝗灾不断,地震更是频发,两年一小震,三年一大震,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此种情况下,就算是朱元璋张居正复生,怕也是要左支右绌。   “山西地震了,但愿田守信在山西一切安好……赈灾银能够迅速发放。”   朱慈烺暗暗祈祷。   钦天监监正冯知远的府邸。   震动刚过去,冯知远就在后院里狂喜不已。   “上天助我,上天助我啊~~”   他正愁怎么达成小妾云珠的要求,“胆大包天”的拖延太子选妃的时程呢,这场地震来的正是时候,他可以义正词严的向朝廷提出:“……地龙触动,太子此时选妃不宜,需向后推延。”   ……   翌日清晨。   昨晚的地震并没有影响到既定的计划,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大明皇太子悄然离开京师,往蓟州而去。同行的除了有兵部侍郎吴牲等辅佐文武,还有神父汤若望。   因为是秘行,所以没有官员送行,更没有祭天大典。   出城门时,朱慈烺忍不住向西看,又看紫禁城的方向,心想山西等地大地震,父皇怕是又要愁了。   太子之后,精武营,神机营,左柳营,工兵营,会分批分次出京,赶赴预定的地点。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保定总督杨文岳接到了朝廷的密旨和太子的密令,然后他一万七千人的保定兵也悄然开拔,往蓟州而来。辽东督师范志完,昌平总督何谦,以及还在赴任途中的蓟州总督赵光汴,也陆续接到朝廷的密旨和太子的密令。接下来,宁远、永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总兵都会动起来,在太子的指挥下,全面应对建虏的入塞攻势……   在崇祯帝密旨,太子出京,大明朝展开应对建虏入塞的全面准备之时,建虏对大明的入塞,也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盛京沈阳。   皇宫大政殿中。   建虏最重要的议政会即将开始。   黄太吉端坐王位。   四大亲王,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肃亲王豪格分作下首左右。   英郡王、多尔衮的哥哥阿济格,豫郡王、多尔衮的弟弟多铎,颖郡王,礼亲王代善的孙子阿达礼等三人坐在四大亲王之下。   四个亲王,三个郡王,是眼下除了黄太吉之外,建虏政权爵位最高的七人,掌握了建虏最精锐的八旗力量。其中,黄太吉自掌两黄旗,济尔哈朗掌镶蓝旗,豪格掌正蓝旗,多尔衮为正白旗旗主,多铎为镶白旗旗主,代善则掌握两红旗——镶红旗的旗主本是其子岳托,岳托死后,由代善兼领。 第六百零五章 入塞之策   除了七个建虏亲贵,殿中还有三个汉臣:祖可法、张存仁、范文程。这三人都是黄太吉的智囊,为黄太吉所倚重,参与建虏一切的军国大事。   其中张存仁原是明朝辽东副将,大凌河之战,随祖大寿降清,武职转文职,担任建虏都察院承政,后又改任都察院右参政。不得不说,这个汉奸当大明武将时没什么名头,但转为建虏文臣之后,却着着实实的有一些高明见解,为黄太吉所倚重,崇祯十七年,还曾经写信招降过吴三桂。   建虏入关后,张存仁担任闽浙总督,残酷执行建虏的易发之策。前言中,和侯方域通信,火烧榆园起义军就是他的毒计。   祖可法是祖大寿的养子,是一个儒将,崇祯三年随祖大寿收复泺州。崇祯四年在大凌河之战中,作为人质被扣留在建虏大营。次年五月,从征归化城,授爵一等男,任建虏都察院承政。后改任都察院右参政。今年六月,建虏改革军制,成立汉军八旗,祖可法授汉军正黄旗副都统。   这两人都是黄太吉的心腹。   范文程就更不用说了。历史上最是有名。辽东战事以来,虽然明军投降的武将有不少,但却鲜有文臣投降,尤其是松锦之战前,真正文官投降的是一个也没有,象张存仁这样的武将投降后都授了参政,以武转文,可想建虏文官的匮乏程度,所以范文程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范文程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在沈阳考取了秀才,时年18岁。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建虏八旗军攻下抚顺,范文程与兄范文寀主动求见努尔哈赤,甘为汉奸。黄太吉继位之后,对他深为倚赖,讨伐明朝的策略、策反明朝官员、进攻朝鲜、抚定蒙古、都有他的深度参与。   除了这三人,另外一个大名鼎鼎的汉奸宁完我,原本也是建虏倚重的汉臣,黄太吉刚继位就封他为大学士,二等甲喇章京,但宁完我在崇祯九年犯了大错,被削世职,尽夺所赐,现在是正红旗的一个下贱包衣奴才,没有资格参加今日的议政会议。   至于刚刚投降的洪承畴,因为还没有取得建虏的信任,此时被黄太吉供养起来,只尊不重,入塞这样的机密军国大事,是不可能让洪承畴参与讨论的。   说是讨论入塞,但其实整场会议的主题只有两个。   一个是征明大将军的人选,另一个就是忽然冒出来的大明皇太子朱慈烺!   关于朱慈烺的材料有厚厚一叠,建虏潜伏在大明的谍工,将所能了解到的情报,分批分次送到了沈阳,经过整理,最后送到了黄太吉的案头之上。不止黄太吉,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七个建虏亲贵到三个汉臣,都已经仔细读过了这一份的谍报了。   开封大胜,查抄张家口,不但是震惊了大明百姓,也令这些建虏亲贵和汉奸们震撼不已,在这之前,这些人都已经了解到大明太子在朝堂上提出了治国四策,废辽饷,抚军京营,整饬京营兵马,当时张存仁范文程等三人就已经看出,大明皇太子非是一般人,未来必定是大清的强劲对手。   但代善,济尔哈朗,包括多尔衮兄弟都不是太在意,在他们看来,一个长在深宫里的小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明人的以讹传讹、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等到开封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亲王郡王们就再无人敢小看大明皇太子了。   倒不是因为明太子打败了李自成的五十万流贼,在多尔衮等人看来,流贼战力不堪一击,一万满清铁骑就可以踏平五十万流贼,明太子将近二十万官军打败五十万流贼,没什么大稀奇。他们所重视的是明太子在开封之战中显现出的高明策略和指挥手段。   不同于督抚们的急急慌慌,明太子在归德驻兵两个月,丝毫不管开封城危在旦夕,而后暗夜绕行,占据贾鲁河的上游,岿然不动,和李自成死战,而后又断绝李自成的归路,一连两战,将李自成打的落花流水,五十万大军,瞬间就烟消云散,这样的指挥能力,对黄太吉多尔衮等人来说是小菜,但对一个十五年的少年来说,岂非是惊艳?   更令众亲贵对明太子不敢小看的是,明太子居然在回程途中,胆大包天的查抄了张家口!   张家口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知道,张家口边贸对满清的重要,虽然这些年,明朝也曾经有言官揭发过张家口边贸之弊,要求关闭,但明朝却不敢,一来张家口边贸关系到宣大的稳定,明朝不想在辽东之外,再开第二个战场。二来,张家口是一个利益结合体,不管晋商,还有晋官,宣大的,中央六部的,各路官员在张家口都有抽头,谁要动张家口,就等于是他们的利益,纵使崇祯有意,但想要关闭张家口,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但没想到明太子横柴入灶,根本没废话,直接带兵就关了,即使那些官绅想要挽救,但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也是无可奈何了。   最后,张家口是明朝获取战马的最重要来源,关了张家口,明朝岂不是无马可用了?但明太子却不管这一点,显然明太子已经想的很明白,和明朝无马可用相比,满清没有布匹粮食铁器,对满清的伤害更大,所谓杀敌一千,自损五百,这样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   开封之战的胜利,对建虏虽有影响,但不过是心理上的,张家口对建虏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   在座七个建虏亲贵中,阿济格最是急躁,看完明太子的情报,他第一个站起来嚷道:“南蛮子关闭张家口是背信弃义,我大清应该立刻起兵,血洗张家口!”   当初,开放张家口贸易,大明和建虏是有默契的,大明现在关闭,也算是毁约。   阿济格1605年生人,今年三十七岁,其名字的满语意思为“小”。但长大后却“身长丈余,腰腹甚大”,长的甚是雄健,作战也十分勇猛,不过其人在政治上却十分的没有脑子,属于典型的有勇无谋,但偏偏又野心无限,多尔衮多铎两弟弟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他,令他不能胡来,等多尔衮多铎不在了,他就如脱缰的野马,居然野心勃勃的想要继任多尔衮的位置,担任摄政王,却不想自己的能力比多尔衮差多少?   结果被顺治削爵幽禁赐死。   礼亲王代善摸着山羊胡摇头:“不可。明太子在张家口布置了三千兵马,又调勇将周遇吉为宣府总兵,显然是已有准备。再者,宣大路途遥远,土地又贫瘠,就算攻下来也没有什么油头,得不偿失,还是应该按照原计划,向明国京畿进军,掳掠明国的河北山东为上策。”   阿济格大为不满,立即反唇相讥道:“二哥,你怎么年龄越大,胆子越小了!南蛮子背信弃义,关了张家口,如果不兴兵讨伐,南蛮子岂不是会得寸进尺?不就是一个周遇吉吗?如果二哥你害怕,那就交给我阿济格了,保证拿下张家口,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代善是努尔哈赤的次子,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历经风雨,原本,在其大哥,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被努尔哈赤赐死之后,他是最有资格继任为“大汗”之人,努尔哈赤一开始十分中意于他,说:“等我百年之后,我的诸幼子和大福晋交给大阿哥(代善)收养。”   代善也不负众望,一度声名显赫。   但代善这人大事聪明,小事却糊涂,先是与继母大福晋富察氏关系暧昧,努尔哈赤表面上虽不相信,但心中却已经有了芥蒂。   接着,代善对前妻和后妻所生儿子有不同待遇,只喜后妻所生萨哈廉,却虐待前妻所生的硕托和岳托,逼的硕托差点叛逃,在努尔哈赤想要赦免硕托的情况下,他居然一直要求处死儿子,这激怒了努尔哈赤,认为他无德,随即公开宣布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代善惶恐不已,亲手杀掉了继妻叶赫纳喇氏,才算是取得了努尔哈赤的原谅。   经此一事,代善知道自己再无当“大汗”的可能,此后专心当自己的大贝勒。   哈尔哈赤死后,他很明智的选择了支持了黄太吉,而黄太吉也没有亏待他,继位后封他为礼亲王,为众亲贵之首。眼下,在黄太吉身体有恙,多尔衮三兄弟实力强劲,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满清皇帝”的情况下,对于阿济格的不满和讽刺,代善面色淡淡,只当是没听见。   代善城府深,什么也不说,但他孙子颖郡王阿达礼却难以掩饰不满,悄悄瞪了一眼阿济格。阿达礼是代善之孙,已故萨哈廉的长子,和代善一向都很近。   阿达礼只敢瞪,不敢说,但却有人为代善打抱不平,只见坐在代善下首的肃亲王豪格忽然道:“十二叔,你的话有点过了吧?大清就只有你一人是勇士吗?二叔怎么就胆小了?二叔戎马一生,何曾有过胆怯的时候?”   豪格维护代善,不是没有原因的。   建虏的帝位,并非是嫡长制,而是有实力者居之,老虏临死之前,原本属意十四子多尔衮,并将具有极强象征意义的正黄旗交给了多尔衮,奈何多尔衮当时尚年幼,实力不够,被黄太吉一番合纵连横,轻松的就夺了他的汗位。   黄太吉继位之后,虽然在政体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革,改大汗为皇帝,将以前的贝勒合议制改成了皇帝的圣意独裁,立国号为清,但在储君继位之事上,却还没有改成大明的“太子制”,原因就是阻力太大。黄太吉原本想着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改,不想去年松锦之战时,他亲临前线,指挥调派之间,他竟然鼻血不停,一次就流了一大碗,从那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怕是没有多长时间了,也是从那时起,他对“储君”之事就更加重视——多尔衮三兄弟实力强劲,威望和手腕都足够,如果他不早做准备,一旦他归天,皇位必然会为多尔衮所夺!   黄太吉有八子,其他七子都年幼,唯有豪格成年,所以黄太吉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扶豪格上位,因为一旦多尔衮一旦上位,是绝对不会放过他黄太吉这一系的,不说黄太吉当初窃取了多尔衮的大汗之位,只说黄太吉逼死多尔衮三人的母妃,令其为努尔哈赤殉葬,就是多尔衮三兄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仇恨。一旦多尔衮得势,他黄太吉一系将永无翻身之日。   黄太吉的忧虑,身为儿子的豪格,心知肚明,也因此,他才处处表现,想要压过多尔衮一头。   豪格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论年龄比多尔衮大三岁,但辈分却低了一辈,每次见到多尔衮,都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叫声“十四叔”,所以心里那个恨啊,更恨的是,无论谋略、手腕,还在军中的威望,他都比多尔衮差了一截,偏偏多尔衮还有两个强大的兄弟当助手,一个多铎,另一个就是阿济格了,三兄弟进则同进,退则同退,黄太吉虽然知道三人有不轨之心,但却无可奈何。   黄太吉无奈何,豪格就更是没办法了,不过他清楚的知道,能否得到两红旗代善的支持,是他未来能否继承大统的重要关键,见阿济格出言无状,得罪了代善,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既能拉拢代善,也能刺激多尔衮。   见豪格出言顶撞,阿济格眼睛一瞪,就要发脾气,忽然看到十五弟多铎正在冲他使眼色,登时明白自己刚才的话可能是有点过了,再说下去,说不定真会得罪代善,于是冷哼一声,转开头,不再说了。   御座之上,白白胖胖,留着八字小胡须的黄太吉将几人的心思都看在眼里,   微微一笑,目光看向多尔衮:“老十四,你怎么看?” 第六百零六章 征明大将军   多尔衮今年刚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黄金的年纪时段,英武,睿智,沉稳,坐在那里,岳峙渊渟,极有气势,刚才阿济格失言,多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多尔衮却是不动声色,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此时听到黄太吉问话,他抬头回道:“皇上,臣弟以为,明国关闭张家口,背信弃义,此种行为,我大清必须要予以惩罚……”   听到此,阿济格得意的扬了一下眉毛,心说还是我兄弟向着我!   “但二哥的考虑也是对的,张家口路途遥远,大军远征,劳师动众,所得的效果远没有直接攻击明国京畿来的好。”多尔衮继续道。   多尔衮的话,左右逢源,既赞同了代善的建议,维护了代善的面子,也给了阿济格下台阶。   张存仁祖可法和范文程三个汉奸相互一看,心里都说:睿亲王真会说话,不愧是一个睿字啊。   豪格却是暗中冷笑。   多尔衮向黄太吉抱拳:“所以我大清不应该受影响,还是应该按照原计划,向明国京畿进军,南下扫荡,伐树断枝!但使破关斩将,杀的明国溃不成军,到时令明国重开张家口就是了。”   所谓伐树断枝,乃是黄太吉制定的一项攻明策略,大明太大了,满清一口是吞不下的,所以征明如伐木,先把树枝树杈什么的都砍断了,树根也松动了,最后大树自然就会倒。建虏屡次入塞,掳掠人财,削弱大明的战争潜力,执行的就是这样一个策略。   但黄太吉并非是这个策略的发明者,最早是努尔哈赤在征伐乌拉时提出来的。   “十四哥说的好,我赞同。”眼睛细长,目光犀利的多铎第一个赞成。   自己两兄弟都赞同,阿济格也只能点头。   郑亲王济尔哈朗性子比较软,历来是中间派,墙头草,代善到多铎都赞成,他当然也是赞成了。   黄太吉不动声色,目光看向三个汉臣。   张存仁,祖可法和范文程都是拱手,异口同声:“睿亲王所言甚是,我大清入塞之策,不应受张家口之事影响。”   众人达成了一致,黄太吉微笑点头:“既如此,征明就定了。但张家口之事却也不能等闲视之,令哈刺慎和喀而喀两部集结兵马,侵扰张家口,一旦我大清入塞,突破明国边关,他两部要立刻猛攻宣府!”   “辄!”   入塞定了。   接下里就是征明大将军的人选了。   “二哥,你以为,谁可为征明大将军?”一如往常,黄太吉满脸微笑的先征询礼亲王代善的意见。   黄太吉的微笑就像是他的招牌,永远都挂在脸上,无论多愤怒,他都不会轻易发火,因此在满清亲贵中,有“笑太吉”的称呼。   此言一出,众人屏气凝息,殿堂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征明大将军”将统领满清将近七成的兵力,不止是外战,更会影响到朝局。如果是老七阿巴泰领军,对多尔衮和豪格,属于是无害人选,各方都可接受,但多尔衮或者豪格领军就大不同了,一旦大胜或者是大败,必将会影响到彼此的威望和势力的消涨,继而影响到帝位的继承,因此谁也不敢大意。   代善是一个老狐狸,城府极深,在豪格和多尔衮之间,他一向都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在这敏感时刻,他当然就更是不会轻易表态了,于是拱手,四两拨千斤的说道:“征明大将军事关重大,非臣所能妄议,臣以为,此事还要请皇上定夺。”   听罢,阿济格冷笑,多铎撇嘴,多尔衮不动声色,豪格却是大喜,站起来抱拳:“父皇,儿臣请命,愿带兵直取明国!”   一旦他成征明大将军,征明取得大胜,声势必然水涨船高,未来继位,也就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了。   黄太吉微笑:“好好。你先坐下,看你几个叔叔的意思再说。”   豪格悻悻然坐下。   “郑亲王,你以为呢?”黄太吉看向济尔哈朗。   和在座的人都是努尔哈赤的种不同,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从小跟着努尔哈赤长大,舒尔哈齐反叛努尔哈赤被诛后,济尔哈朗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受努尔哈赤的信任和重用。努尔哈赤时,他是八大贝勒,黄太吉继位后,封为他和硕郑亲王,地位尊崇。但因为是舒尔哈齐的种,他心中的自卑和戒备总是难免,所以行事非常小心,从不站队,是一个永远的中间派。   济尔哈朗今年四十三岁,一把大胡子,闻黄太吉问,急忙拱手回道:“臣赞同礼亲王所言,征明大将军之事,还要请皇上圣裁。”   黄太吉又看向多尔衮:“十四弟,你以为呢?”   多尔衮抱拳,恭恭敬敬的道:“回皇上,二哥所言甚是,此职事关重大,非臣弟等人所能妄议,还请皇上圣裁。”   黄太吉脸上微笑,心中却有两个字:狡猾!   “请皇上圣裁~~”   多尔衮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当然不敢有意见,一起起身行礼,请黄太吉圣裁。   而这,正是黄太吉所希望的。   黄太吉微笑点头,待众人坐下,他目光环视全场:“十四弟有勇有谋,用兵娴熟,乃是我大清第一统帅,本来是征明大将军的第一人选,奈何十四弟和朕一样,都在松山染了疾病,率军征战乃是殚精竭力之事,容不得一丝的马虎,身体不好是支撑不起来的,所以只能请十四弟安心静养了……”   黄太吉这番话说的漂亮,多尔衮心中再有不服,也无法反驳。   “肃亲王豪格忠勇可嘉,原也可以为征明大将军,然先皇有遗训,征明之事我等兄弟要轮番而为,我等兄弟尚在,征明大将军的帽子,暂时还不能戴到你豪格的头上。”黄太吉声音淡淡。   豪格心中发苦,但却也只能接受。   黄太吉笑眯眯地继续道:“征明之事非同小可,朕想来想去,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交给老十五最为妥当。十五弟,朕意令你为征明大将军,你意如何?”说着,目光就看向了多铎。   听到此,狡猾如代善和多尔衮者,都已经明白了黄太吉的用意。   大清虽然在松锦之战取得了胜利,但却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人困马乏,黄太吉在松山大流鼻血,多尔衮也染了小疾(多尔衮后来早逝也与此有关),所以最开始黄太吉才想要用老七阿巴泰为征明大将军,总管兵马。   但明太子横空出世,开封大胜,关闭张家口之后,情势发生了改变。过去,在计算明国兵马时,大清从来都没有把明国京师的十几万京营算在其中,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一群造粪的废物,但现在不同了,明国的京营不再是过去的孱弱之兵,隐隐然已经是有一定的战力,又是明太子抚军,未来必然会成为大清征明的阻碍。   为谨慎起见,肯定是不能用阿巴泰当主帅了。大清这些亲王贝勒中,阿巴泰的谋略和勇猛,只能算是二流。代善老了,济尔哈朗稍逊一筹,多尔衮三兄弟才是其中翘楚,以前还有一个岳托勉强能抵上多铎阿济格的水平,但在岳托病死之后,多尔衮和多铎已经是征明大将军的唯二人选了。   这一点,御座上的黄太吉心知肚明。   也因此,黄太吉才会更加警惕,对征明大将军的人选,也就更加慎重了。   从胜率和统帅能力来看,多尔衮是最佳人选,但黄太吉却不能用他,因为征明大将军将统领满汉八旗,加上蒙古八旗,一共十几万的人马,如果全被多尔衮带走,等于多尔衮掌握了大清七成以上的兵力,如果是过去身体康健之时,黄太吉倒不会惧怕,他相信自己能镇得住场子,但现在他身体每况愈下,一旦在这期间有什么意外,豪格纵然能登基,一旦多尔衮带着大兵回卷,豪格就会是盘中餐、板上肉,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绝不能用多尔衮。   多尔衮之后,就只能是多铎和阿济格了。   两人之中,阿济格年纪虽大,但统帅之能却在多铎之下,因此从一开始,黄太吉就认定了多铎。   明太子虽然有些能耐,但以多铎之能,足够能应付。将多尔衮留在沈阳,就近看管,不怕多尔衮搞出什么幺蛾子。另外,豪格留在沈阳,纵使有什么意外,也能立刻登基。一石三鸟,内外双安,在黄太吉看来,用多铎,将多尔衮和豪格都留在沈阳是非常稳妥的策略。   当然了,这并不是黄太吉一人,而是他和张存仁祖可法范文程三人共同讨论之后的结果。   至于多尔衮身体有恙,兄弟轮番出征之类的,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臣弟领命!”多铎看了一眼多尔衮,见多尔衮没有反对,也知道自己领军为征明大将军,远胜过让豪格领军,一旦豪格大胜,声望蹿起,他们兄弟想要出头的希望就会大大减少,因此征明大将军这个位置绝对不能让,必须握在自家兄弟的手中,因此他当仁不让,立刻就应允了。   “好,多铎听旨……”   黄太吉立刻宣下口谕,多铎单膝跪地,领了这个征明大将军的职务。   豪格看着眼红,但却也没有办法。   众人原本以为,多铎为主帅,其兄阿济格会为副帅,不想黄太吉最后却定了老七阿巴泰,黄太吉年初之时就已经答应他为征明大将军,现在改了命令,怎么得也给他一个副手的不成?阿巴泰今年已经五十三岁,却还只是一个贝勒,再不给他一个独领一军的机会,怕是一辈子也当不上郡王了。   加上阿巴泰为人小心谨慎,对黄太吉颇为忠心,第三次入塞征明时,阿巴泰曾经担任过岳托的副手,表现还不错,黄太吉用他为副帅,隐隐也有牵制多铎之意。   多铎为征明大将军,领大军主力,阿巴泰为副帅,领偏师,和多铎分进合击。至于具体行军和攻击路线,就由多铎和阿巴泰两人去商议,黄太吉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胜仗,掳汉人,疲惫明国。   而对阿济格和阿达礼,黄太吉也有安排,令两人领一部分兵马到宁远边上驻军,牵制吴三桂,防止他入关驰援。和以往不同,阿济格和阿达礼的任务是纯牵制,不和明军大规模的野战,也不攻城,相信有这么一支兵马在宁远边上,吴三桂想支援关内也是不敢。同时,黄太吉又令祖大寿给吴三桂写信,劝其“审时度势,早日归顺。”   也就是说,此次入塞征明,一共有四路人马,多铎主力,阿巴泰偏师,阿济格牵制宁远,哈刺慎和喀而喀骚扰宣大,四路兵马齐出,大兵将近二十万,对于胜利,黄太吉还是比较乐观的。   讨论完征明大将军的人选,接下来转到另一个重要话题,那就是明国皇太子朱慈烺。   和刚才有所顾忌不同,对这一个话题,众人完全放开,毫无忌惮的谈论。   虽然明太子这半年很是出彩,但在建虏众亲贵的心中,并依然没有把明太子当成一个强敌,只要大清正常发挥,明国太子新练的京营根本不会是对手,不要说京营整饬不过一年,就算是久经沙场的关宁铁骑又如何,在满清铁骑面前,还不是甘拜下风?   从代善到多铎都是这么想的,连多谋冷静的多尔衮也不觉得明太子能给大清带来太多的麻烦。   只有政治方面受到汉臣很大影响的黄太吉有所担忧,但他没有其他选择,为大清计,也为皇位计,他只能用多铎,而从代善到阿济格,对明太子的能力虽然有所认同,但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再厉害,还能厉害过身经百战,剿灭流贼的洪承畴?如今洪承畴不也是归顺了大清,成为了大清一臣?   “明太子只所以能取得开封之胜,并不是明太子本人厉害,不过是他的身份厉害,逼得明军各部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罢了。真要两军对阵,他岂是我大清铁骑的对手?”豪格说的很豪气,但隐隐却另有所指,意思是:但使我成了大清的太子,三军听我号令,我比明太子的成就会更大。   多尔衮三兄弟都听出来了,多尔衮不动声色,多铎和阿济格嘴角都泛起嗤笑。   黄太吉当然也听出来了,不过却假装不知,目光望向多铎:“从开封和张家口之事看来,明太子杀伐果断,不拘一格,有少年英才之气。十五弟。你切不可小看他啊。” 第六百零七章 沈阳佟家   多铎恭恭敬敬地抱拳:“臣弟谨记。”   但心里却并没有太在意,论行军作战,他只服哥哥多尔衮和黄太吉,其他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包括洪承畴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太厉害的地方,一个长在深宫中,第一次带兵的明太子,能有多大能耐?他还不信了。   黄太吉起了头,三个汉臣这才敢一个发言,将明太子在大明朝堂和京营中的一些作为向满清亲贵进行说明。满清初立,很多事情都还没有规制,领命之人可以随意而为,大明却不同,一切都有规制,尤其是身为皇太子,受到的拘束会更多,但明太子却可以一一可为,连“代天巡狩”都能做到,这中间既有敢于抗争,也有手腕灵活的原因。   由此可知,明太子有相当能力。   三个汉臣说的慎重,黄太吉和多尔衮听得仔细,其他几个建虏亲贵却有点意兴阑珊——相比于绕圈子的政治,他们更喜欢军事,阿济格甚至打起了哈欠。御座上,黄太吉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   最后,祖可法说到了重点:“皇上,明国太子关闭了张家口的边贸,同时严查九边的马市,看这种形势,张家口之后,大同马市怕也是难以保全。来年我大清的粮食布匹必然会出现缺口,为万全计,大清必须未雨绸缪,做好境内粮食和布匹的生产。”   阿济格斜眼:“右参政不用担心,等我十五弟得胜归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征明只能带回人口和金银,粮食布匹却很难带回,”祖可法恭恭敬敬地对阿济格拱手:“以前可以向晋商购买,现在张家口的晋商都被抄家,短时间之内,边界商人再无人敢和我大清做生意,抢来的金银再多,怕也难以换成粮食。”   阿济格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征明无用了?”   “当然不是。”   接话的不是祖可法,而是御座上的黄太吉。   祖可法赶紧拱手,阿济格也抱拳。   黄太吉笑眯眯地说道:“不管如何,我大清的粮食和布匹长期不能自给,须依赖明国,是我们的短板,这一点,必须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屯田之事,要更加抓紧。”   “其次,我大清此次征明,乃是为了惩罚明国背信弃义的行为,这一点,不管出征前还是出征途中,遇上明国官员和百姓,都要向他们说清楚、讲明白。让他们知道,并非是我大清一意征明,乃是因为明国撕毁承诺,关闭张家口边贸所致!但使明国能改邪归正,我大清也不是不可以退兵的。”   听到此,聪明如代善和多尔衮者,已经明白黄太吉的意思了。   既要当婊子,也要立牌坊。   征明本是满清一贯的国策,现在却将责任推到了明国,甚至是明太子的头上:都是你们擅自关闭张家口贸易,我大清才会征明,无形中占据了道德的高点。虽然谁都知道这是借口,但说起来却可以振振有词。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历史上发生的很多大事件,明明是鬼都不相信的理由,但主事者却要拿出来,郑重其事的奉为真理,比如“清君侧”。   连明成祖朱棣起兵时,用的都是清君侧的借口,而不敢光明正大的夺位。   有了借口,才能有说词,也才能找到行为的正当性。   至于天下人信不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多铎脑子稍微慢一点,不如代善和多尔衮,他皱一下眉,抱拳问道:“皇上,如果明国求和,同意重新开放张家口的边贸,难道臣弟还要退兵不成?”   “当然不是。”   黄太吉依旧笑眯眯:“遇上明国使者,你可说,我等奉君命来征,只管征伐,你国如果真有求和的诚意,可去盛京到我君面前言之,但有君令。我等自然就会退兵。”   多铎明白了。   该抢还是抢,如果明国求和,就把球踢到盛京,不管明国是真求和假求和,都必须到盛京走一遭。一来一往,最少也得两三个月,那时他早已经抢夺完毕,满载而归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听得微笑。   皇上,高啊。   多尔衮也佩服,这一来,不但为征明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不会受明国求和的影响,该抢抢,该杀杀。主动权完全操之在我,   议政会议结束,众亲贵鱼贯离开大政殿。   多尔衮三兄弟一伙,代善、济尔哈朗和阿达礼一道,唯有豪格是孤零零一人。   大政殿中。   黄太吉收去了他笑眯眯的招牌,望着明国地图,皱眉沉思,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蓟州,动也不动……   沈阳,原本是大明在辽东的重要卫所,但自从天启元年,明军兵败沈阳之后,沈阳就成了建虏在辽东的统治中心,黄太吉建政之后,改沈阳为“盛京”,在沈阳大兴土木,修建皇宫,正式立沈阳为国都,与明朝的北京相对应。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沈阳城中人口已经将近有六十余万人,其中二十余万满人,剩下四十万全是汉人包衣,此外还有少量蒙古人、朝鲜人,其气度和繁华虽然比不上大明的北京,但却也实实在在是关外第一大城。   就在建虏议政会议结束的同时,在沈阳城西南的井字街口,熙熙攘攘地人群中,一个戴着皮帽的蒙古商人正走过街前的一座牌坊。这牌坊乃是万历年间所建,规模宏大,表彰的乃是一位原籍沈阳的大明官员,在沈阳满城都是辫子,汉人衣冠完全不见,只有满耳的汉语汉音之时,这座标准的明式大牌坊,特别是上面的万历年号,显得有点突兀,令这一位蒙古商人不禁稍稍驻步,抬头多看了两眼。   阳光照着他的脸。   四方脸,面膛黝黑,眉毛浓重,大胡子,嘴唇却极薄,而且微微上挑,显得倔强又忧郁。   关外的阳光不比北京,又冷又干,他的皮肤明显干裂,而割裂的耳朵已经长好了,但却留下了深深的刀印。   原来是高文采。   三月从京师出发,跟随山西商队,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是到了沈阳。现在,他暂时有一个非常安全的身份,那就是跟随蒙古固始汗到沈阳的商队翻译,所谓翻译,就是蒙古话和建虏话的通译,建虏和蒙古人虽然关系很好,但语言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蒙古人到沈阳经商,需要找翻译,高文采精通蒙古语和建虏语,长的又像蒙古人,在广宁时,他趁机混入蒙古商队,取得了蒙古头头的信任。   到现在,他跟随蒙古商队到沈阳,已经快二十天了,但他想要做的事,却丝毫没有进展。   最初,他执意到辽东,除了想为大明在辽东发展谍工,获取情报之外,另一个任务就是想要找寻自己的好友,十年前在辽东投降建虏的千总杨一新。   但二十天的打听下来,竟然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许杨一新的驻地并不在沈阳,或者改了名字。   投降建虏是羞辱的事情,有很多汉人会悄悄改名,如果杨一新改了名字,一点都不奇怪。   而另外一件高文采心中的大事,也是毫无进展。   天启元年,沈阳被建虏围攻,总兵贺世贤轻敌,出城迎敌,结果中了建虏的诈败之计,败回西门时,建虏埋伏在城中的奸细却已经开城向建虏投降,贺世贤突围不成,中矢坠马而死,总兵官尤世功亦战死。两员主将先后战死之后,沈阳即为建虏所夺,其时在沈阳有秘密锦衣卫的存在,专职负责打探辽东的军事情报。沈阳陷落后,他们大部分人来不及逃跑,都死在了城中。其中,担任沈阳锦衣卫都指挥使的魏国征刚刚到任沈阳还不过十天。   原本以为,魏国征已死,但天启五年,魏国征却有消息传回锦州,说本人尚在沈阳,但之后,忽然又没有了消息。再然后就是崇祯年,锦衣卫受到削弱,往辽东探测情报,不再是锦衣卫的职责,因此也就再没有人记起魏国征了。   高文采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但受太子之命,离京往辽东而来之前,他特命查看了锦衣卫关于辽东的密档,从而知道了魏国征这个名字。想着魏国征如果还在沈阳,说不得能有些益处。   不过二十天的寻找下来,丝毫没有魏国征的踪迹。   锦衣卫当年在沈阳的一些暗点,也早已经是物是人非,根本无迹可寻。   高文采心中满是忧虑,倒不是因为两件事都没有着落,而是因为再过五天,他就必须离开沈阳了。   沈阳不同于北京,建虏对人口的查缉极其严格,城里的汉人包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建虏主子,蒙古人朝鲜人也有清楚的来历,高文采现在有蒙古商队的掩护,还可以在沈阳停留,但五天之后,当蒙古商队离开后,他将会无所遁形。   而跟着蒙古商队离开沈阳,是他不愿意做的。   所以现在最急迫的并不是寻找杨一新和魏国征,而是如何留在沈阳?   只有留在沈阳,才有下一步的可能。   穿过人群,高文采继续向前。   井字街的右侧,是一条暗街,所谓暗街,就是小巷,一般人都不会往里面走。高文采却必须通过那里,因为暗街的尽头,是锦衣卫密档里记载的最后一处沈阳锦衣卫的暗点,也就是安全屋和联系处。   虽然已经不抱希望,但高文采还是想要去看一看。   刚进入暗街,就发现在街边的角落里蜷缩了一群衣衫褴褛、哆哆嗦嗦的民夫,被人用绳索给栓在了一起,没有自由,像是一头头待宰的牲口。有两个建虏正围在旁边的火盆边发牢骚,见高文采出现,其中一人立刻迎了上来,用满话说道:“蒙古汉子,要包衣奴才吗,帮你牵马放羊,收草料,一两银子一个,便宜的很!”   高文采立刻明白,原来这里是沈阳的地下“人市”。   买卖人口在努尔哈赤时代,是公开允许的,建虏主子可以随意处置自己家的汉人奴才,是杀是卖,都看主子的心情。进入黄太吉时代后,为了收拢人心,黄太吉禁止人口买卖,也不许主子随意杀戮奴才,不过买卖人口的地下黑市却依然存在。建虏主子输了钱,或者是遇上什么灾祸,可以将自己的包衣奴才转给其他人,而这条暗街,就是沈阳人口交易的黑市地点之一。   高文采的心,像是被刀狠狠刺了一下——这些都是汉人,都是被建虏掳来的大明百姓啊。不过脸上却是笑,摇着手,用满话说道:“不了,我家主子的奴才已经够了。”说话间,他目光随意一扫,心头倏的一惊,因为在这一群插标待售的可怜人中,他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师爷!   四月个多没见,秦师爷已经被剃成了辫子头,穿着满是补丁的破袍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哆哆嗦嗦,胡子拉碴,面如死人,第一眼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高文采,直到身边的人都噗噗的跪在地上,向高文采哭喊:“老爷,买了我吧,我能干活……”他才隐隐觉得面前的这个大胡子蒙古人有点眼熟,但又不敢肯定,心念转动间,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跪在了地上,向高文采磕头,学着其他人哭喊:“老爷买了我吧,我能干活,我能做很多事情……”   听到熟悉的声音,高文采再无意外,眼前之人,果然就是秦师爷。   只是秦师爷不是回山西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随即又是心惊,秦师爷万一喊出他不是蒙古人,而是山西商队的一个马夫,那他就糟了。   转身就想要离开,但两个“卖主”却围着他不放:“蒙古汉子,买了吧,年纪虽然都大了一点,但干活却不差,一两银子一个,你决不会亏的。”看他们两人的样子,显然是一天没有开张,急于做成这笔买卖。   正常行情,都在三两以上,但眼前这些“奴才”全是四五十岁的老头,没多大使用价值,所以才会如此的便宜。   高文采示意不必,快步离开。   当初在商队时,他和秦师爷是泛泛之交,秦师爷招到他商队,但却害他差点没了耳朵,草原之变中,他从蒙古人的刀锋之下将秦师爷救出,又在广宁救了秦师爷一命,算起来,他对得起秦师爷了。接下来自己要做大事,断断不能留秦师爷这种知道自己过往的人在身边。 第六百零八章 战略布局   “买了我吧,我会写字,会算账,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秦师爷忽然哇哇地哭了出来。   高文采心头一动,随即站住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秦师爷的哭声,而是他忽然想起,秦师爷是晋商梁家的账房,而梁家的女儿嫁给了建虏的佟家!   明代后叶,佟氏家族是抚顺名声显赫的富商。建虏兴起后,佟家不顾朝廷的禁令,依然和建虏有生意往来,1618年,事迹败露,佟家次子佟养性被朝廷逮捕入狱,佟氏家族居然暴动劫狱,并引领建虏攻陷了抚顺。从此,佟氏举族归附建虏,后被编为汉军八旗中的正蓝旗。   早在建虏入关之前,汉族血统的佟家已被列为“满洲八大姓”之一。清初,汉族京官中佟姓人占了一半,当时官场上有“佟半朝”的说法。更了不得的是,佟养性的孙女成了顺治的孝康章皇后、也就是康熙的生母。佟家的富贵,在清初无人能比。   佟家和建虏亲贵有相当绵密的联系,这一点,高文采在京师的时候就有了解。   那日在广宁城外,他和秦师爷进到佟家的店铺,秦师爷拿着梁怀远临死前留下的戒指,想要索取黄金,不想非但没有拿到黄金,反而还遭来了杀身之祸,原因就是那一位佟家掌柜要为山西舅子报仇,由此可知,佟家和梁家关系匪浅。   草原事发的真相,除了他和秦师爷,再没有人知道,而他们两人那日杀人灭口,应该做的也足够漂亮,掌柜和伙计一个也没有跑。也就是说,佟家并不知道秦师爷背叛过梁家,更不知道他两人灭了一间佟家店铺,如果能通过秦师爷联系到佟家,见到梁家女儿,一番哭诉,或许就有机会留在沈阳……   当然了,不是没有风险,如果秦师爷不可靠,或者那日杀人灭口有什么遗漏,他们现在去找佟家,就等于是自投罗网。   但顾不了了。   高文采决定赌一把。   “这个人,我买了~”   高文采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指指秦师爷。   ……   蓟州。   经过四天的急行军,明太子朱慈烺于十月初三的下午抵达蓟州,顺天巡抚潘永图,蓟州总兵佟瀚邦率蓟州文武在城门口迎接,但朱慈烺没有入蓟州城,而是直接去往蓟州东南的翠屏山。翠屏山距离蓟州十二里,是一大段并不算高耸的山脉,其间有三个峪口可以走人走车。尤以中间的那个峪口最为宽敞。崇祯二年,建虏第一次入塞时,就是从中间峪口潜行而过,绕过蓟州守军,骗了辽东督师袁崇焕,直达三河,铸成己巳之变的。   四月份,朱慈烺到蓟州抚慰辽东难民时,就已经巡视过翠屏山,今日故地重游,景象却完全不一样了。   不止是因为秋寒阵阵,天地一片萧瑟,更因为依照他的命令,蓟州百姓和辽东难民已经将翠屏山上的树木,全部砍伐精光。此时站在山上往下望,无遮无拦,周边十几里的动静全部收入眼底,建虏再想要悄悄从翠屏山僭越,绝计是不可能了。   而朱慈烺想要在山头伏兵,也是不可能了。   眼前的一切,令朱慈烺微微点头,到翠屏山下,所有人都下马,簇拥着朱慈烺步行上山。一路,朱慈烺询问潘永图辽东难民的安置,还有蓟州城防和肃奸的情况,潘永图一一禀报。   和半年前相比,潘永图黑瘦了很多,显然,这半年里他一刻也没有闲,一直在奔波。   因为朱慈烺拨了银子,又将东宫田庄分给了辽东难民,因此辽东难民的安置,还算是顺利,蓟州知州李万年筹集钱粮,想办法在蓟州城中的几块空地上,为辽东难民修建了合住屋,虽然很简陋很拥挤,但却也保证辽东难民不至于露宿街头,又因为有田地,加上翠屏山上的树木被砍伐精光之后,清出了一些适合种植马铃薯和番薯的沙田,难民们少量种植,收成还不错。   总体来说,辽东难民虽然辛苦,但总算是有一条活路。   朱慈烺稍稍欣慰。   至于肃奸。   四月份,巡视蓟州之时,朱慈烺就要求潘永图,除了“凭险据守”,加固蓟州地区的城防之外,另一件大事是要肃清建虏隐藏在蓟州的奸细,以保证蓟州军事行动的隐蔽性。   “回殿下,从四月到今日为止,五个多月的时间里,顺天巡抚衙门已经将蓟州,遵化,三屯营,马兰峪,宽佃峪,黄崖峪,点鱼关,大安口,凡是顺天巡抚管辖之内的城池和关口,彻底的清查了一遍,其中在三屯营抓到建虏奸细一人,点鱼关抓到两人,此三人都是我大明的边贸商,被建虏收买,定期向关外的建虏提供情报,臣已经顺藤摸瓜,将其在蓟州的网络一网打尽,一共抓获建虏奸细六人,相关人等一共五十余人,现在都押在大牢,近日就将结案。”潘永图回。   这件事,朱慈烺是知道的,萧汉俊曾经向他报告过,还夸赞潘永图手腕不错,既铁血又仔细。   “那么,蓟州一代还有建虏奸细吗?”朱慈烺问。   “臣不敢说。不过应该是没有了。”潘永图回答的倒也小心。   “应该可不行,”朱慈烺脸色肃然:“此次应对建虏入塞,关系到我大明的国运,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因此肃奸之事不可懈怠,要继续加强。”   “是。”   上了翠屏山,朱慈烺照着兵部新地图的指引,来到了半山梁处的一块大岩石下。   一股清泉正从石下汩汩而出,并在石前形成一个深约一米,方圆两米的小潭。   潭水清澈见底。   “好泉!”朱慈烺赞。   “殿下,此泉叫无名泉,日夜不停流出,泉水清澈可用。”潘永图道。   “抚台以为,这泉可供多少人使用?”朱慈烺问。   “大约……五百人吧。”潘永图回头。   朱慈烺转对吴甡:“先生以为呢?”   “严格控制,供两千人不成问题。”吴甡回答。   “取地图来。”   朱慈烺欣慰的点头,令人取来地图,将众文武召集到一起,集思广益,寻找在翠屏山上扼守险要、结寨建营的最佳地点以及修建方式,这方面,吴牲是专家,汤若望则有一些西方火器壕沟的理论知识,参谋司三位参谋以及随行的刘肇基也有相当的经验。如何选址,如何建寨,如何挖掘壕沟,如何配置火器,众人各抒己见。   三个峪口,都要扼守把关,绝不能让建虏故技重施,再从翠屏山绕蓟州而过。   听到太子要在这里修建营寨,潘永图微微吃惊,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太子的意图。   一直商议到天黑,最后定下了两处合适的地点,决定分别修建大小两座城寨。   第一座大寨建在第一和第二道峪口的必经之处,而且恰到好处的将无名泉囊括在了其中,解决水源问题,凭借山势,用山上的石头修建堡垒,堡前再挖掘壕沟,修建一座建议城堡,多置鸟铳和火炮,抓紧时间,最晚不于十月十五,建成一座令建虏无法逾越的金汤铁池。   “驻兵三到四千,将整片山梁都囊括进来,多带火器和粮草,凭险据守,确保万无一失!”因为有袁崇焕的前车之鉴,所以吴甡非常小心,布置兵马时,宁肯多放,也不敢少算。   朱慈烺微微点头,峪口狭窄,山路难行,敌人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用少量兵马攻打,三千兵马驻守此地足矣。当然了,必须是拥有强大火器的京营强兵,如果是弱兵,肯定也是守不住的。   “潘抚台,京营之兵还需两日才能到达,而建虏入塞恐怕已经是箭在弦上了,因此明日就请抚台先调用一万民夫,清理山梁,修筑城寨。京营之兵赶到后,也会加入修建,最晚必须于十月十五日之前,完成修建!”朱慈烺道。   并非是要在这里建一座城池,而是依托山势,挖掘壕沟,架设拒马,形成防御阵地,令建虏不能通过,因此十二天的时间足矣。   “遵令!”潘永图拱手。   “此事要严格保密,一万民夫在城寨修建完成之前,不得回城,也不能向家人传口信。”朱慈烺道。   “臣明白。”   蓟州十万人口,能动用的民夫大约在两万人左右,这一点,朱慈烺事先有了解,两万人取一万人加上京营的防守官兵一起修建翠屏山上的工事,另外一万人则要在蓟州城南的平原挖掘壕沟,隔断蓟州通往京师的道路,再建立以壕沟、胸墙,加简易棱堡为主体的层层防御体系——而这就是汤若望跟随的原因,其后赶来的京营工兵营也会加入其中,   第二座小寨修建在第三道峪口的中段,位在山顶,此处山路更为难行,山形陡峭,不需要多,最多一千人就可以起到一夫当关的阻挠效果。   大小两处城寨相距十里,相互照应,彼此呼应,有事半功倍之效,只需小心谨慎,严密防守,建虏纵然用十万大军猛攻,没有一个月也是攻不下来的。而只需要坚守二十天,凝滞建虏的进军速度,大明的战略目标就算是达成了。   当然了,除非是建虏主帅脑子进水,否则他是绝对不会猛攻这两个地方的。   明军堵死了翠屏山梁,建虏想要进军大明京畿,就只能走蓟州或者是玉田了。   “我意用左柳营主将马德仁,率左柳营一个千总队,再令精武营魏闯为辅佐,守卫大寨;小寨则交给参将董琦,令他率领临清营一个千总队死守,先生以为如何?”朱慈烺道。   吴甡点头:“可,马德仁以前默默无闻,但开封之战却显出了相当的勇气和战力,臣以为可当此重任!”   这一夜,朱慈烺不顾潘永图的恳求,没有进蓟州城休息,而就是翠屏山的山脚下扎营,他选择扎营的地方也颇为讲究,正是来日建虏大军来犯之时,面对蓟州和翠屏山梁时,有可能的扎营地点。甚至有可能就是当年黄太吉第一次入塞大明,遇有袁崇焕在蓟州阻拦时,当时选择的宿营地点。   此处是翠屏山前的一个小山谷,避风,四周有山梁,可登高警戒。崇祯二年时,这里应该还有大片树林,令建虏可以隐身其中,现在树木都已经被砍伐的干净,没有遮挡了,不远处有一片刚刚被刨翻干净的红薯地。   夜里,朱慈烺披着风衣站在帐篷前,望着面前的翠屏山,又望西北角的蓟州城,将自己想象成是建虏统帅。如果自己是建虏统帅,在蓟州有重兵,翠屏山有险要的情况下,他要如何选择下一步进军的目标呢?攻蓟州,打山梁,还是绕道玉田呢?   又或者,还有其他的选择?   “殿下。”脚步轻响,披着厚厚风衣的吴牲来了。   吴牲今年刚五十三岁,精力尚充沛,满面红光,胡须根根如刺,眼睛炯炯,从京师到蓟州的长途奔波并没有让他疲惫,当听说太子一人在帐篷前独望时,他立刻前来拜见。   “先生没睡吗?”   朱慈烺拱手。   “殿下不也没睡吗?”吴甡还礼。   君臣相视一笑。   “殿下,臣有一疑问。”吴甡不绕弯子,见礼之后,直接说明来意。   “先生请问。”   “殿下何以认定,建虏主力一定会从蓟州以东,而不是古北口、墙子岭一代入塞呢?”   古北口、墙子岭在密云地界,位在蓟州以西。   历来建虏入塞两条路径,一条是蓟州西,一条是蓟州东,蓟州东指的是蓟州到山海关的长城,蓟州西指的是蓟州到宣府大同的漫长边境,后者比前者更难防守,漏洞也更多。   注:蓟镇共分十二路,十二路又为三协(东协、中协与西协)。分别是东协的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和山海关;中协的马兰峪、松棚峪、喜峰口、太平寨;西协的墙子岭、曹家寨、古北口、石塘岭。其中中协设一个总兵官,总览三协,也就是俗称的蓟州总兵官,现任为榆林人李居正。佟瀚邦现在的蓟州总兵,相当于是西协总兵。 第六百零九章 建虏主帅   朱慈烺道:“三个原因,第一,和绕道古北口、墙子岭相比,建虏从东协入塞更便利,迁安,遵化,蓟州,直到京师,不但路途缩短了六七百里,而且地阔路平,便于行军,最重要的是,建虏立刻就可以抢掠我大明百姓,获取粮草和辎重。第二,松锦之战前,我大明对东协的防守还算是严密,为了袭击的突然性,建虏不得不取道古北口。但松锦之战后,边军损失严重,东协之地处处都是漏洞,建虏没有绕远道的必要了。这样的便宜,建虏不会不占。”   “第三,即便建虏主力这一次不走东协,我以为,其偏师也必然会走东协,所以蓟州防守的漏洞必须补上。蓟州,翠屏山,玉田,三点一线,形成长城之后的第二道防线,据敌于蓟州城下,如此我大军方能全力应对西协入塞之敌。”   听完朱慈烺的解释,吴甡微笑深躬:“殿下睿智。”   这三个理由,他当然也想到了,但亲口听到太子说出,还是令他钦佩。   朱慈烺还礼。   吴甡起身:“殿下,翠屏山上修建城寨,蓟州南原挖掘壕沟,修建工事,用火器阻敌,截断建虏通往京畿之路,这都是必须的准备,但臣不明白的是,殿下对玉田为什么迟迟没有安排呢?如果不能稳定玉田的防守,又如何能执行东守西攻的策略?”   所谓东守西攻,乃是朱慈烺、吴甡和参谋司共同讨论出的应对建虏入塞的作战计划。东,就是蓟州,蓟州严防死守,不使建虏大军逾越一步,与此同时,调集兵马,防御甚至是围歼建虏从西面入塞的兵马。挡一路,杀一路,能事半功倍的达成抵御建虏入塞的战略目标。   为此,制定了甲乙两种方案。   甲案,建虏主力从蓟州之东,偏师从蓟州之西入塞,历史上就是这样。这也非常符合松锦之战后,大明疲惫,建虏气氛高涨的情态,不管谁为建虏统帅,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会这么做。   乙案是反常,建虏的主力绕远道,从墙子岭古北口入塞,偏师走蓟州东,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参谋司还是制定了相应的紧急预案。   甲案中,蓟州,翠屏山,玉田,三点一线。蓟州和翠屏山为主要,玉田为次要,虽然是次要,但却也不可缺少,所以吴甡有点不解,为什么太子没有照计划,向玉田派遣大将?   朱慈烺笑一下:“先生以为,建虏走玉田的机会有几成?”   “那要看是谁的统帅了。”吴甡回答:“蓟州不通,山梁阻隔,建虏如果不愿意强攻这两地,那就只能走玉田了,从玉田到三河,再到通州,依然可以到我京师城下,再南向劫掠。”   “玉田到三河直线距离并不远,只一百六十里,但实际路程却有将近三百里,而且河流众多,道路崎岖,极是难行,哪怕是隆冬之时,河流冻结,依然不适合大军行走,三百里的路程,最少也得走六日以上,建虏入塞讲究的是迅捷如风,多拖延一日,就多给了我大明一日的准备时间,拖延六日以上,就算建虏能杀到京师城下,我大明必然是勤王之师云集,严阵以待,周边各城必然也做好了严守的准备,建虏南下抢掠的图谋很有可能就会落空。所以十几年来,建虏从未走过玉田到三河这一条路。他们一向都是快速从蓟州城下通过,直趋京师。不给我大明调兵的机会和时间。”   “但现在蓟州不通。”朱慈烺道。   “是。”吴甡点头:“如果是黄太吉亲自领兵,以他的谨慎和狡猾,臣以为他不会强攻蓟州和山梁,也不会走玉田,而是会从马兰峪、点鱼关一带出关,绕行到古北口或者是墙子岭,甚至说不定会到宣府大同,再从那里发动攻击。总之,黄太吉狡诈善变,面对坚城,绝不会强攻。”   朱慈烺听的点头,不错,这确是高明的手段,蓟州防备严密,无机可乘,那我就走另一条路,总不能你每一个地方都像蓟州这么严密吧?正是兵法灵活,随机应变的道理。   “如果是代善、济尔哈朗,臣以为,他们不会强攻,也不会出关绕道,而是会回攻永平和抚宁。他们两人都是老成稳重之人,入塞既然已经被发现,大明已经有准备了,他们就不敢冒险了,倒不如抢一把就走,也算不虚此行。”吴甡道。   永平和抚宁位在蓟州和山海关之间,就是现在的唐山秦皇岛,人口虽然不多,也不富庶,但苍蝇腿也是肉。抢不了京师,能抢这两地也是好的。   “如果是暴躁气盛的阿济格,或者是年轻的豪格,臣以为,他们八成会强攻蓟州南原。退兵,或者是绕道关外,都不是他们能接受的,因为他们丢不下这个面子。”吴甡道。   朱慈烺点头,吴甡分析的很有道理,于是问:“如果是多尔衮和多铎兄弟呢?”   吴甡拱手:“此二人是建虏亲贵中的翘楚,特别是多尔衮,既有黄太吉的狡诈,也有他自己的隐忍,如果是他领兵,臣还真不敢妄断。多铎虽然年轻,听说脾气也很暴躁,但纵观他几次带兵入塞,还有在松锦之战的表现看,他用兵之法其实并不在多尔衮之下,所以臣以为,如果是多铎领军,出关或者是绕道玉田,几率各占一半。”   朱慈烺心中叹服,自己是一个穿越者,熟读明末和清初的史料,对黄太吉和多尔衮兄弟的争夺有一定的了解,再结合这一世的塘报,因此才能对多尔衮兄弟的性情有一个大概判断。   想不到吴牲却也能有如此的了解。   黄太吉是满清的奠基者,多尔衮却是满清的建立者,如果当日继位的是豪格,以豪格的见识和心胸,继位之后的首要任务必然是清除多尔衮兄弟,同室操戈,内部征伐,未必有精力和机会入主中原。从这一点上说,多尔衮之功,不亚于黄太吉,甚至还在黄太吉之上。   对这样一个枭雄,朱慈烺心中一直都保持百分百的警惕。   多铎虽然比多尔衮差一点,但一样不可小觑。   只要不是多尔衮兄弟,或者是黄太吉亲征,其他人都容易对付。如果还是阿巴泰为主帅,那就更好了。   朱慈烺点头:“先生分析的很有道理,多尔衮兄弟确实是我大明的强敌,如果是二人为统帅,我认为他们不会出关绕道,转攻玉田的可能性有八成,所以玉田必须派一员强将。但如果建虏的统帅不是他们,这员强将放在玉田,就有可能浪费了,所以我才有所犹豫。”   “哦,殿下指的是谁?”吴甡问。   “千总阎应元。”   吴甡眼神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他原本以为太子所指的是刘肇基,想不到却是一个千总。虽然阎应元在开封之战中表现抢眼,但在吴甡的眼中,比之强将,阎应元还差了一点,像曹文诏曹变蛟,虎大威猛如虎那样的将领,才能称之为强将。阎应元虽猛,但阅历尚浅,且只是一个千总,何以太子会认为他是一员强将?   吴甡眼中的诧异,朱慈烺感觉到了。不奇怪,吴甡不是穿越者,不能知道阎应元在江阴八十一日的英勇和杰出,自然也就不能相信阎应元能坚守玉田了。如果建虏主帅不是多尔衮和多铎,那他就会把阎应元留在身边,作为抗击建虏的中坚使用,如果是多铎多尔衮,他就必须把阎应元派到玉田。   过去建虏不走玉田,乃是担心给大明太多的准备时间,大明的九边精锐会驰援京师,但松锦之战中,九边精锐付之一炬,如今只剩下宁远山海关两地的残兵,所以建虏已经不担心这一点了。   六天,就是十六天又何妨?能救援京师,阻挡建虏南下的,只有杨文岳的保定兵,但保定兵的战力比之九边精锐差太远,根本不入建虏的法眼,这种情况下,多尔衮兄弟走玉田,破三河,攻通州,最后到京畿城下的可能性就大增。   也因此,此次防御建虏入塞,玉田不再是过去的鸡肋,而是实实在在的战略要地。   “我已经令临清营的另一个千总队开赴玉田了,后续是否派驻阎应元,还要看情况的发展。”朱慈烺道:“如果真是多铎多尔衮领兵,不但阎应元,就是神机营也得有所调整。”   吴甡捻着胡须,沉思道:“殿下,阎应元虽勇,但毕竟只是一个千总,玉田虽非要地,但却也是重镇。臣有点担心,不如令刘肇基带兵镇守……”   朱慈烺摇头:“不行,刘肇基需要带兵驻守蓟州南原,和杨文岳一起守住蓟门咽喉,不使建虏逾越一步,这是蓟州守卫的根本。只有蓟州防线稳固了,才能有其后的计划,不然一切都是水中花、镜中月。”   顿一顿,又补充道:“先生放心,阎应元绝对能担此重任。退一步讲,就算阎应元最后守不住玉田,只要他能拖延足够多的时间,令我军有充分的时间在三河展开防御,依然可以挫败建虏的图谋。”   见太子说的肯定,而且也知道太子不是一个随意用人的人,于是吴甡不再说。   “蓟州玉田只是一面,建虏入塞一定会兵分两路,密云昌平顺义平谷一代的防御也需要立刻展开。蓟州的情况,先生已有了解,明日就请先生先往密云吧。”朱慈烺道。   “臣明白。”吴甡拱手。   朱慈烺点头:“劳烦先生了。等蓟州布防完毕,我就会到密云和先生汇合。”   “殿下不坐镇蓟州?”吴牲微微惊讶。   “不。”朱慈烺摇头:“蓟州总督赵光汴已到河南,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就可以到蓟州,保定总督杨文岳此时想必已经开拔,最晚十月初十就可以到蓟州,有他们两人坐镇,加上顺天巡抚潘永图,蓟州总兵佟瀚邦,马德仁和董琦,蓟州防线应该无忧,相比之下,我真正担心的是西线。”   抬头望向西边,继续道:“即便从西线密云入塞的是建虏的偏师,只两三万的人马,我大明究竟有没有能力,将他们一口吞下呢?”   ……   吴甡走后,朱慈烺回到帐中,坐在烛光下,又一次仔细的观看蓟州地图。   蓟州城防,南原的战壕,翠屏山的城寨,挡住建虏前行的道路,玉田为预备,如果建虏大军真的到了蓟州城下,朱慈烺有信心将他们挡在蓟州之东,但袁崇焕当年的教训不能忘,绝不能麻痹大意,出现失误,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令大明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朱慈烺看的入神。   唐亮为他拨亮了烛光,又把炭盆拨的更旺,这才悄悄退到旁边。   一切都仿佛是开封之战时的情景,但不同的是,颜家姐弟现在都在京师,没有随军。   脚步声响,中军官佟定方走了进来:“殿下,最新的塘报。”   “快拿来。”朱慈烺抬头。   首先看到的是朝廷最新一批官员任命的情况。   张国维为宣大总督。   朱之冯为宣府巡抚。   流放广西的方孔炤被重新起用,任命为安庆巡抚。其子,翰林院检讨,原本是定王和永王老师的方以智被任命为六品巡河御史,专门查缉运河上的厘金税——看到此,朱慈烺立刻明白这应该李邦华的安排,在京师时他就听说,李邦华对方以智非常欣赏,厘金局新立,巡河御史有不少空额,李邦华举荐方以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翰林院检讨是从七品,变成正六品,也算是高升。   但方以智高兴的一定不是自己的升官,而是父亲方孔炤除去罪身,重新被朝廷起用。   而最最重要的一个官员任命,乃是兵部尚书的新鲜出炉。   不是吴牲,而是南京通政使司、老臣冯元飙。   冯元飏和冯元飙共称“二冯”。都是明末有名人士,兄长天津巡抚冯元飏死于抗清,弟弟也就是即将就任兵部尚书的冯元飙,崇祯十六年病归,甲申之变后又跟随福王,1644年病死。   而冯元飙最有名的是其料事能力。 第六百一十章 生存   历史上,崇祯帝催孙传庭出征时,冯元飙曾经说:“请先下臣狱,俟一战而胜,斩臣谢之!”   意思是,陛下如果非要催着孙传庭出征,可先把我下狱,如果孙传庭胜了,就斩了我,以谢天下。   反过来就是说,孙传庭还没有打胜仗的能力,陛下你不可催战啊。   从此可知,冯元飙还是当相当魄力的。   奈何崇祯帝不听劝诫,仍旧催促孙传庭出关。   时人有诗云:催战仍用松山箭。   松山因为催战失败了,孙传庭又催战,怕是要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孙传庭败了。   而传庭死,大明亡。   而战前,冯元飙曾经写信给孙传庭,告诫孙传庭不可轻战,更说白广恩和高杰都不可重用。   孙传庭败后,冯元飙病归,荐李邦华、史可法为兵部尚书的继任者。帝不用,用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都城遂不守。   以冯元飙的能力和资格,还是能担得起兵部尚书这个职位的,只是冯元飙年纪太大,身体不好,而兵部尚书和其他尚书不同,不但要坐而论,而且要起而行,朱慈烺担心冯元飙的身体会担不起。   冯元飙的任命,并非是内阁和群臣推荐,而是崇祯帝的圣意独裁。   由此可知,崇祯帝对冯元飙是付以重望的。   其实从崇祯帝准许吴甡随自己到蓟州之时,朱慈烺就隐隐意识到,吴牲的兵部尚书怕是要没有了,今日果然验证。吴牲不能任兵部尚书,对朱慈烺来说,微微有些遗憾,但同时也有一些庆幸,吴甡不为尚书,那么就可以长期跟随在他的身边,做他的股肱之臣,为他的臂助。   吴甡是一个豁达之人,相信不会因为没有升任兵部尚书而有什么微词。   除了人事任命,还有陕西和湖广的军报。   在陕西,孙传庭于五日前一举击溃了袁宗第,斩获无数,袁宗第带少量人马逃入了商洛山中,孙传庭正在组织围捕,至于李自成,到现在为止,尚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但朱慈烺知道,李自成不会轻易就这么死的,一定会再冒出来的。   庐州被张献忠攻陷之后,侯恂和马士英急急调集人马,督帅左良玉刘良佐和黄得功,向庐州扑去,三天后,左良玉的前锋主力抵达庐州,但庐州已经是空城一座,张献忠在庐州停留两天,抢掠一空后,就迅速带兵离去——论游击战,张献忠是这个时代的鼻祖,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之术,用的炉火纯青……   放下塘报,朱慈烺脸色凝重。   开封之后,李自成精锐尽失,实力受损,虽然以李自成打不死的小强脾气,一定会再起,但如果没有建虏和天灾的配合,就算再起,也难卷起过去的风云了,而且陕西之地基本已经烂了,不但无钱无粮,连精壮也没有多少,李自成很难有什么大作为,最重要的是,陕西有孙传庭,只要给孙传庭足够的时间和粮饷支持,剿灭李自成不成任何问题的,这一点,朱慈烺非常有信心。   所以朱慈烺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张献忠。   湖广富庶,是大明的粮仓,所谓湖广熟,天下足,如果任由张献忠在湖广游击,今日庐州,明日舒城,湖广的粮食生产会受到很大影响,继而影响到全国的粮食供给,一旦粮食供给不足,朱慈烺的抗虏大计必然也会受到很大冲击。   “侯恂,马士英,还有即将上任的安庆巡抚方孔炤,你们三人要努力啊……”朱慈烺在心中暗想。   ……   庐州。   阴。   张献忠在城中烧杀抢掠,一连两天,今日终于要撤退了。   庐州府衙前,张献忠翻身上马,转头看了一眼,叹道:“可惜这好衙门了。烧,都给老子烧了!”   火光窜起,张献忠扬鞭策马,哈哈大笑而走。   彼时,庐州满城大乱,张献忠手下的流贼正在进行最后的疯狂抢劫,从财物到女人,看到什么抢什么,抢不走的,干脆就一把火烧了。哭喊声中,无数百姓倒在血泊之中,整个庐州城,宛如是一座人间地狱。   城北一间宅院里。   一个挎着长刀,脸色蜡黄,只十八九岁的献营年轻将领快步走进院子里。   在他身后,两个兵丁带着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满脸是泪,微微哭泣,走路踉踉跄跄。   听到脚步声,堂屋里的两个女仆急忙迎出来跪倒:“军爷~~”   “小姐不肯走吗?”献营将领冷冷问。   “是。”两个女仆吓的头都不敢抬。   “她吃饭了吗?”   两个女仆又是摇头。   献营将领也不再问,推门进入。   推门时,他动作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脚步更是轻的像狸猫,进到屋子后,转身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只恐惊动了榻上的那个病人。   帷幔低垂,一个年轻女子躺在病榻上,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如纸,好似已经死去了。等听到脚步声,知道“那个人”来了之后,她香肩微微颤抖,红唇紧紧咬了起来,双眼虽然还是紧闭,但右手却悄悄地向枕头下面摸去。   献营将领来到榻前,不打搅,只静静地望着,许久,他缓缓说道:“郑小姐,我们得走了。”   年轻女子不说话。   “还有,你得吃饭。不然……你怎么有力气杀人?”献营将领的声音毫无情感,好像是一个冰人。   听到此,年轻女子知道自己的图谋已经被发现了,她猛地坐起来,举起藏在枕头下的尖刀,向献营将领刺去,嘴里喊:“忘恩负义的奸贼,我要杀了你~~”   泪水飞舞,气势决然,女子已然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她的目标却站在榻前动也不动,蜡黄的脸上毫无表情。   女子向前扑去,但因为过度悲伤,两天没有吃饭,根本没有气力,只向前扑了一下,就从榻上跌了下来,整个人软软地扑在了献营将领的脚下。“叮!”,她手中的尖刀也掉在了地上,   女子本能的就要捡刀,但尖刀却已经被献营将领踩在了脚下,“你放开!”女子满脸是泪的抱住献营将领的小腿,又摇又咬,想要夺刀,奈何她力气太弱,如蚍蜉撼树一般,根本无法撼动对方,只有眼角的泪水越来越多。   献营将领面无表情的看着,等女子疲惫了,无力了,伏在地上,嘤嘤大哭起来之后,他才蹲下身,冷冷说道:“跟着我才能杀我。另外你得吃饭,不吃饭,就算有杀我的机会,你也把握不住!”   说完,起身就走。   “奸贼,我一定要杀了你!”   女子抬起头,泪水飞舞,声嘶力竭。   献营将领却头也不回,出了屋子,对站在门外的小丫鬟冷冷说道:“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伺候小姐吃饭换衣,一刻钟后,我来接你们。”   小丫鬟咬着牙,瞪着他,忽然说道:“你杀了老爷,又要带着小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献营将领却仿佛没有听见,面无表情的离开,走到院门口时忽然站住脚步,转头说道:“两个字,活着!”   ……   蓟州。   清晨时分,朱慈烺再一次登上了翠屏山梁,站在最高处,举着千里镜,前后左右,仔细的扫视。抵御建虏入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何一地的防御都不能出现漏洞,不然就满盘皆输,因此容不得任何马虎。   站在山梁上,朱慈烺再一次确定了山梁守卫计划的可行性。   中午,朱慈烺进入蓟州城。   整个蓟州一片喧嚣,顺天巡抚潘永图已经发下了征用一万民夫的命令,蓟州知州李万年张榜公示,衙役挨家挨户的告知,所有被征召的,合乎标准的青壮年今天准备,明日一早携带工具出发。   为了保密,为了不使翠屏上修建营寨的事情提前为建虏所悉,此次征用民夫使用的名义是修建水利工程。   明末年景不好,百姓们勉强为生,最怕的就是被官府征夫。因为照朝廷规制,被朝廷征用期间,民夫们需要自备干粮,吃喝都是自己,所以被官府征用,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一次不同,蓟州知州衙门虽然征夫,但却保证民夫的一日两餐,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啊——这当然是朱慈烺的吩咐,时间紧张,建虏十一月初五就会入塞,算起来只有一月的时间了,为了保证翠屏山城寨和蓟州城外防御工事的修建,朱慈烺决定,给民夫管饭,提升民夫们的心气,以保证修建工事的进度和质量。   因为是秘密出京,所以蓟州百姓并不知道这是太子的仁德,只感谢顺天巡抚和蓟州知州。   进蓟州,上到蓟州城楼,巡视蓟州城防,同时也和众文武商讨城外壕沟、胸墙、角楼的修建。   蓟州之事,朱慈烺早就和汤若望提过,并将蓟州的地形和南原的宽度,详细告知汤若望。而在这半年里,汤若望非常认真的为蓟州南原画了一张适合施展火器的工事草图。   蓟州本就是戚继光主持修建的坚城,城墙周长九里,垛口二千零四十个,女墙高三丈五尺,东有威远门,南有平津门,西有拱极门。还有角楼四座,护城河深六尺,阔五丈。北面无门,东西南三门外建有瓮城,城墙上修筑有箭楼,还有四门两千斤以上的重型红夷大炮,城外环绕护城河,建虏屡次入塞,但却从来都不敢强攻过蓟州,只选择从蓟州城下而过。   历史上,蓟州只所以在崇祯十五年失守,乃是因为总兵白腾蛟,带兵驰援界岭口,结果半路中途遇上建虏重骑,被杀的大败,几乎全军覆没,蓟州变成空城,因此才被建虏攻破的。   这一世有佟瀚邦镇守,这样的错误肯定不会发生。   所以重点在城外的原野。   照汤若望的图纸,先在蓟州南原挖掘一道深达一丈,长约十几里,从蓟州城下一直到翠屏山山脚的壕沟,沟中倒栽尖刺、撒铁蒺藜,将蓟州南原硬生生地截成两半,然后于壕沟之后分别再挖掘两道一人高的战壕,相隔一里,但使第一道战壕失守,还可以退守第二道。   用挖出的泥土在战壕后修筑胸墙,作为士卒们抵御建虏进攻的掩体。   所谓胸墙,就是齐胸高的土墙,最适合鸟铳兵架起鸟铳射击,如果是纯步兵弓箭手的话,是不需要胸墙的。   而胸墙并非全封闭,中间留有一些空位,壕沟也一样,中间也会留有一些可供一人一马通过的通路,一来可以供外出巡视侦察的侦骑通行,战时用拒马封上即可。而且这些预留的通道也会使莽撞的敌人产生侥幸心理,不愿意花大力气去填壕沟和摧毁矮墙,而想要从狭窄的道路上通过,到时迎接他们的毕竟是鸟铳兵的枪林弹雨。   另外,在战壕间隔处,修建四座高大的角楼,作为瞭望指挥使用。   再多修炮台,放佛朗机炮。   战壕从蓟州城下开始,到翠屏山脚下截止,因此还需要翠屏山上修建一座城寨,和山梁上的大小营寨不同,此处的城寨要修建成一个初级的棱堡,不必太高,但要更牢靠,菱角的设计保证火力的全力输出。棱堡前挖掘两道壕沟,令建虏不能近攻。   作战时,当建虏大军试图填充壕沟时,蓟州城上的红夷大炮和布置在战壕后的大炮同时轰击,给敌人造成第一批次的伤亡,等敌人填平某一段的壕沟,冲杀过来时,战壕和胸墙后的鸟铳兵轮番射击,弓箭倾射,抛掷手榴弹,给予敌人重大杀伤,纵使第一道壕沟失守,还有第二道,以京营火器的威力,建虏不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休想能有所突破。   这个时代,火器尚没有大规模的推广,对于火器壕沟战,不论大明还是建虏,都没有经验,汤若望其实也不是太了解,不过有几次欧洲壕沟战的典范,又有工程学的基础知识,汤若望的设计,还是超出一般大明武将和文臣的见识。   对汤若望的设计,朱慈烺十分满意,并将蓟州南原的工事修建工作,交由汤若望全权负责,顺天巡抚潘永图,蓟州知州李万年,总兵佟瀚邦三人配合。第一步,先组织民夫,在翠屏山上秘密修建棱堡,等到十一月初五,建虏从界岭口入塞之后,再突击挖掘壕沟,用两到三天的时候,将蓟州南原变成一道建虏无法逾越的天堑。 第六百一十一章 初见吴三桂   当然了,十一月初五是历史上建虏破关入塞的时间,这一世是否还是如此,朱慈烺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下,刺探军情的夜不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下午,朱慈烺离开蓟州,巡视蓟州往东的各个长城峪口。   随行的除了佟定方宗俊泰之外,还有老将董朝甫。   而军情司萧汉俊则留在了蓟州,临行前,朱慈烺再一次叮嘱萧汉俊,要他配合顺天巡抚潘永图,一定要将蓟州一代的肃奸工作做到万无一失,蓟州军情,绝不能事先为建虏所知。   从马兰峪、点鱼关、大安口、罗文峪、喜峰口、青山口、一直到界岭口,四百里的路程,一共走了六天,在每一个峪口,朱慈烺都要停留两到三个时辰,登上峪口主城楼,巡视兵备,瞭望关外。   而从马兰峪总兵白广恩到界岭口参将张杰,他都一一会面,除了考察将领本人,也检阅将领麾下的兵马,这中间,除了白广恩之外,其他将领他都是第一次见,令他忧心的是,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虽然有几人不乏勇气,但其麾下的兵马却松松垮垮。由此可知,都不是将才。   各部兵马,也就白广恩的部队尚有一战的能力——松锦之战,对大明的损耗太大了,大部分的精锐都折在了松锦,留守的都是老弱,根本没有什么战力。   中途,朱慈烺在三屯营停留了半天,召集永平巡抚马成名、蓟镇总兵官李巨正、永平总兵赵登科等人,进行了一场军事密议,听到建虏即将入塞,而太子的命令是“坚壁清野”时,三人都是大惊。   他们惊的不是建虏入塞,而是坚壁清野。   所谓的坚壁清野,就是从界岭口到永平乡间所有的百姓,都要转移到永平城或者是蓟州城中,方圆百里之里,不允许见人烟。太子给他们十天的准备时间,十天执行时间,十月二十开始撤离百姓,十一月初一完成目标,这项任务相当艰巨,不说永平幅员辽阔,组织百姓撤离的难度,只说百姓是不是愿意抛弃家园,迁到城中,就是一个大问题。另外,永平城小,怕是放不下这么多人,住处,粮食,防疫,也都需要考虑,里里外外到处都需要银子。   辽东战事这么多年了,建虏也屡屡入塞,但大明朝廷的应对策略就是分城分地,重兵死守,小规模的坚壁清野虽然也曾经有过,但这么大的规模却还是第一次。估摸算一下,要撤离的人口,差不多有二十万人,以官府现有的财力和能力,执行这个任务确实是有相当的难度   但朱慈烺不管,他下的是死命令。   “蓟州以东,永平以北的县城和市镇,全部放弃,顺天巡抚死守蓟州一线,而你永平巡抚,则是要死守永平,从建昌营,刘家口,一直到燕河城,抬头城,所有士兵和百姓,全部迁到永平城中,城外挖掘壕沟,加固城防,重兵死守,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建虏入塞的大概路线是界岭口、燕河城、迁安县城、三屯营、遵化、蓟州,最后到京师,因此不但迁安县城,连顺天巡抚驻节之地遵化城,蓟州总兵官所在地三屯营也要放弃,这几个地方都是小城小地,难以抵御建虏的重兵围攻,防守无益,必须放弃,全部百姓和士兵分别撤往蓟州和永平。   只要百姓撤退了,粮食都带走了,剩下的空城,就算留给建虏也没有什么。   此外,长城一线的峪口,从马兰峪到界岭口,所有的守军也要分批次的全部撤退到马兰峪之西,以加强西面的黄崖关、黄松峪等一代的防守——等于蓟州以东的长城峪口,暂时全部放弃,任由建虏进入。   历史上,崇祯十五年的入塞,建虏偏师是从黄崖关破关进入的,而黄崖关距离蓟州只有四十里,虽然道路难行,但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如果这一次任由建虏偏师从黄崖关入塞,会增加蓟州战局的压力,同时也不利于朱慈烺想要歼灭建虏偏师的战略构想,因此他要将建虏偏师往西面赶,黄崖关之西是黄松峪,黄松峪之西就是墙子岭,只要黄崖关一代的防守足够坚固,令建虏无机可乘,建虏偏师自然而然就会走墙子岭。   建虏第三次第四次入塞,走的都是墙子岭,墙子岭对建虏是轻车熟路,在黄崖关受阻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再走墙子岭。   如果建虏不走马兰峪之西,而是径直从马兰峪之东破关入塞的话,那么,两路建虏就会变成了一路,所有建虏都将被隔绝在蓟州之东,建虏兵分两路,左右钳击的部署,就算是失败了,对朱慈烺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依托蓟州防线,结硬寨,打死战,建虏定然是寸步难行,这一次抵御建虏入塞的战略目的,轻松就可以达成。   所以建虏的两路人马绝对不会全部自蓟州之东入塞,他们一定会左右两路,分进合击。   布置完命令,见永平巡抚马成名和蓟镇总兵官李居正都面有难色,心知他们有所顾忌,担心被朝廷怪罪,于是脸色一沉,冷冷说道:“本宫衔有圣命,撤离长城,坚壁清野乃是本宫的决定,但有责难,不论是陛下还是内阁,一切都由本宫承担,尔等不必忧心,照做就可以了。”   马成名和李居正相互一望,都是拱手:“臣领命!”   太子是国本,领密旨圣命而来,又有开封大捷的声望,他们不敢不听,何况太子已经做出了保证,那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听了太子的命令,被言官弹劾,以后可能会丢官,但如果不听太子的命令,现在可能就会被罢职了。   “此外,撤离百姓时,要遵从先近后远,先易后难的宗旨,动静越小越好。”朱慈烺先叮嘱马成名,又转对蓟州总兵官李居正说道:“李总镇,沿线长城峪口的撤离,就交给你了,在这之前,你要封锁长城,不允许任何人出关,我大明坚壁清野的动作,绝不能提前为建虏所得知,等到十一月初一,就可以分批撤退,十一月初三,全部撤退完毕。此项任务艰巨,非李总镇一人所能完成,因此本宫会派参将董朝甫,领八十名夜不收配合你。”   “是。臣领令。”李居正急忙抱拳躬身。   “坚壁清野能否坚决执行,关系到此次抵御建虏入塞的成败,”朱慈烺环视在场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因此绝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理由,阻扰拖延坚壁清野的进行,但有违抗者,一律以通虏论处!”   “是!”   “本宫所制定的撤离时间,乃是计划能否成功的根本,不许早,也不能晚,这一点,诸位必须铭记在心,但有疏忽懈怠者,本宫必严惩不贷!”   “是!”   ……   军议结束之后,得了命令的老将董朝甫前去拜见李居正。   董朝甫今年已经六十了,须发斑白,满脸沧桑,李居正今年刚五十,还算壮年,且是二品的总兵官,不过就资历来说,他却比董朝甫差的远。崇祯二年的时候,董朝甫就已经是蓟州参将了,那时李居正还是一个都司呢。如果不是因为获罪和逃亡,董朝甫现在的官阶绝对比李居正大,何况董朝甫还是太子的人,因此李居丝毫不敢端总兵官的架子。   两人相见,行礼之后,董朝甫请李居正分派任务,李居正不敢冒然提出,而是小心翼翼地征询董朝甫的意思,董朝甫也不推让,将自己的谋划自己说了,八十个夜不收,分成十组,在各个峪口之外游弋,但使有人偷关而出,有向建虏传递情报的可能,一律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夜不收还要承担起侦查建虏动向的工作,但使建虏出现,要提前预警——其实蓟镇现在并非没有夜不收,只不过战力和能力和松锦之战前相比有很大的差距。如果遇上建虏的侦骑,大概率的会全军覆没,因此明军夜不收的活动范围大大被压制,最远不敢超过长城五十里之外。   而对一场战争来说,五十里的预警距离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李居正知道董朝甫是有名的夜不收,但对董朝甫的能力,却是有所怀疑的,毕竟都六十岁的人了,花甲之年,还能跃马挽弓,侦察敌情吗?   董朝甫看出了李居正眼中的怀疑,但却不点破,这么多年的忍辱含悲,他见过的白眼和冷漠太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个。   “老将军说的好,就照老将军说的做。”李居正说。   “谢总镇!那卑职这就去准备。”   董朝甫站起抱拳,转身就要走。   “老将军且慢!”李居正站起身挽留,原来他觉得董朝甫兵力太少,一共八十个人怕是难以发挥作用,于是他想将蓟镇的各个峪口,一共大约一百名的夜不收全部收拢起来,交给董朝甫指挥。   董朝甫听了却是摇头:“总镇的心意,卑职领了,但兵在精不在多,蓟州的夜不收可往蓟州一代去侦查,界岭口一代,交给卑职就好。卑职部下虽然少,却足以应对此次之变!”说完,一抱拳,头也不回的离开。   李居正站在原地微微苦笑:这老头,性子真是倔的很啊。   ……   十月十三日的下午,朱慈烺抵达山海关前面的一片石。历史上,甲申之变后,李自成的大顺军和吴三桂的关宁军在这里血战,从而改变了其后三百年的历史,站在一片山前面的高岗上,朱慈烺脸色凝重,他仿佛看到了金戈铁马,箭矢来去……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血战,这一世不会出现了,他一定能逆转历史。   十月十四日,朱慈烺抵达山海关。   城内所有文官武将早已经等候多时,当太子出现时,急忙上前参见。   为首的,乃是此地最大的官员,领兵部尚书衔、兼任右副都御史,督师辽东的范志完。   范志完三缕长髯,长相颇为文雅,倒真有点范仲淹的意思,他自称是范仲淹的后人,但他在历史上的表现,实在是配不上“范仲淹”三个字。   不过其官运实在是不错,从一开始,朱慈烺就想要撸掉他“辽东督师”的官职的,但筹划了这么久,连兵部尚书陈新甲都下台了,可范志完辽东督师的官职依然稳固。   范志完当然不知道太子对自己的“成见”,但却知道太子抚军京营,开封大胜,在朝堂中的巨大能量和军事指挥能力,因此恭恭敬敬,甚至是有点诚惶诚恐。   范志完之后是刚刚到任不久的辽东巡抚黎玉田。   黎玉田,字函中,陕西乾州(今陕西省乾县)人,明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松锦之战后,原辽东巡抚邱民仰等一百多名文武官员被建虏杀害,辽东空虚,于是朝廷起任黎玉田,以右副都御史衔,担任辽东巡抚。历史上,在崇祯十六年,建虏围攻宁远之时,黎玉田指挥吴三桂出战,阵斩建虏梅勒章京讷尔特,艰难守住了宁远。   崇祯十七年,北京失陷后,与吴三桂一起引导清军入关,七月正式降清。   黎玉田不是忠臣,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普通官员,朱慈烺对他没什么兴趣,黎玉田之后的宁远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马科,才是朱慈烺此行的重点。   “臣宁远总兵吴三桂参见殿下!”   吴三桂今年刚三十岁,身材高大,长的白白净净,眉宇间,有其父吴襄的影子,不过不同于其父的平庸,吴三桂颇为英武,配上一身精铁的甲胄,极富压迫力。   只一眼朱慈烺就知道,吴三桂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可以担任宁远总兵,统领已经为数不多的关宁铁骑了。   只这一副“皮囊”,就足以令上司好感,加上吴三桂确有武勇,崇祯四年,其父吴襄被建虏重兵包围,以为不可免,吴三桂亲率家丁,声东击西,往来冲锋,救父于重围之中,不但显现出了勇气,而且也显现出了相当的谋略。其后,在其舅舅祖大寿的扶持下,吴三桂成为了宁远总兵。实事求是的说,除了松锦之战,吴三桂在宁远总兵的任上,总体表现还是合格的,尤其是在崇祯十六年,在内外无援的情况下,艰难守住了宁远城。 第六百一十二章 山海关   “总镇请起。”   朱慈烺满脸微笑,心平气和,但心中却是掀起了波澜。   在中国历史上,民族英雄很多,汉奸也有很多,而最鼎鼎大名的,遗臭万年的当然就是眼前的这位吴三桂了,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是吴三桂最为人所知的汉奸行为。但在朱慈烺看来,吴三桂最大的罪恶其实并非是开放山海关,因为在京师沦陷,崇祯殉国、失去后勤补给的情况下,山海关被建虏和李自成两面夹击,失守是迟早的事情,吴三桂必须做一个选择,独自坚守是不可能的,建虏是外族,李自成是杀了君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管吴三桂如何选择,倒向哪一边,都将背负骂名,而在当时尚没有“中华民族”,也没有汉奸的准确概念,君父之仇,是当时世间最大的仇。有一种说法吴三桂最初的念头,想要借助建虏为君父报仇,并非不可理解,但历史湮没,谁也不知道吴三桂最初的真实想法,何况当时在宁远山海关,真正有决断力的是辽东督师王永吉,而非是吴三桂。   开放山海关,放外族入关,已然是罪恶,但却不是吴三桂最大的罪恶。   吴三桂最大的罪恶行为乃是甘当建虏的马前卒,先是击溃李自成的大顺军,又挥戈南下,扫平南明,接着进军陕西、四川、云贵,最后引军入缅,对南明穷追不舍,终于抓获永历帝,并亲手用弓弦将永历帝绞死!   但使吴三桂真是一名忠臣,他完全可以在击溃李自成之后,不顾多尔衮的命令,抢先进入京师,寻找太子定王永王,再建大明,其后亦有很多的反正机会,但都没有。   康熙削藩时,他倒是反了,但天下汉人都已经看穿了他的面目,无人助他。   吴三桂的汉奸之名,实至名归。   吴三桂是奸贼,但就眼下的情况,就宁远总兵的职务来说,他还是称职的,但使京师不出大乱,他应该不会投降建虏,也因此,朱慈烺的心情才有点复杂,因为他不确定,他是否可以放心的使用吴三桂?   今日山海关迎接太子,吴三桂不是独自来的,而是照太子的命令,带了两千名精锐骑兵,听候太子的调遣。太子没有说用途,但每年初冬季,都是大明边军防备建虏入塞的高度警戒期,太子密旨抚军,而且出现在山海关,以吴三桂的聪明,已然猜到太子是为抵御建虏入塞而来。   如果是一般督抚的调兵命令,吴三桂一定会想办法搪塞,毕竟宁远现在是抗虏的第一线,且兵力并不富余。但面对太子,他和他的两个顶头上司辽东督师范志完和辽东巡抚黎玉田却都不敢有太多的微词,得了命令,他就点了最精锐的两千骑兵,往山海关而来——松锦之战中,吴三桂虽然侥幸脱逃,但部队却受损严重,如今这两千名骑兵,几乎是他宁远骑兵全部的精锐了。   另外,吴三桂如此听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其父吴襄乃是京营精武营的主将,是太子的直接下属。   最初,当吴襄忽然被朝廷任命为精武营主将之时,吴三桂不以为然,他认为京营糜烂,不可为,朝廷用他的老父亲当主将,不过就是示之以亲,是一种拉拢他的手段,他老父亲能力再大,也不可能在京营有什么作为。   但随着他和吴襄通信的增加,特别是知晓了太子在京营实施的那些新式手段之后,他心思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开封之战的胜利,更是令他对京营,对太子,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吴三桂仔细研读过开封之战前后的塘报,对太子的指挥之术颇为赞同,他非常好奇,太子只有十五岁,从未出过皇宫,更没有军事阅历,为何对战争的阅读能力,却已经远超过一般的督抚和总兵,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做到的?   另外,经过这么长时间,吴三桂终于是知道,当初朝廷同意从松山杏山撤军,并非是崇祯帝改变了性子,而是因为太子苦谏所致,由此可知,太子绝非是一个死板固执之人,而是相当睿智和深远,“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地可再来”,太子在朝堂上所说的这句话,吴三桂深以为然。   今日和太子见面,他心中不止有面对大明未来皇帝的尊敬的惶恐,更有一丝好奇,当太子准许起身时,他微微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太子。想知道,太子是不是像父亲信里所说的那样,少年老成,柔中带刚,喜怒不形于色呢?不想,太子清泉般的目光也正在注视着他,两人眼神在空中相遇,吓得他赶紧低头收回目光,同时本能的抱拳,做了一个深躬请罪的动作。   还好,太子并没有责怪他,只微微点头,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微笑。   吴三桂暗暗松口气。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吴三桂却从太子的眼神中读出了坚定和柔和,同时更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淡定,那种目光,是吴三桂从未在其他上司脸上见过的,当初的辽东督师袁崇焕,一直到蓟辽总督洪承畴,这两个大名鼎鼎的督师从来都是威严冰冷,眼神里却透出藏不住的忧虑,太子眼中却没有这种忧虑。气定神闲中,表现出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我掌握的自信。   “太子……究竟是一个少年啊,尚不知道建虏的凶猛,没有袁督师和洪总督的阅历,以为建虏和流贼都一样,却不知建虏岂是流贼能比的?”吴三桂认为太子的淡定,乃是源于对建虏战力的不了解。   作为祖大寿之后,关宁铁骑实际的领导人,吴三桂对建虏的战力太了解了,或者说是太惧怕了,特别是松锦之战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和建虏野战的信心。   所以太子自信的目光并没有带给他自信,反倒让他觉得,太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不懂事。等经历过辽东战事,和建虏交过手,太子才会知道建虏八旗的厉害。也就是说,他对太子的能力,并不信服,他尊敬和服从的,乃是大明皇太子仅次于大明陛下,至高无上的位置和号召力。   吴三桂之后,是山海关总兵马科。   马科是西宁人,以敢战著称,在军中仅次于曹变蛟。松山之战中,亦是洪承畴所倚仗,历史上,建虏在十五年入塞时,马科带兵据敌,但被击败,虽然是败了,但比起大多数明总兵畏敌如虎,不敢出战的作风,也算是不错了,崇祯十七年,北京失陷后马科投降了李自成,后又投降满清,其后就没有记载了。   所以朱慈烺一直怀疑明史的记载,马科的勇武,真的仅次于曹变蛟吗?比起曹变蛟的壮烈,马科给他提鞋都不配。   “臣山海关总兵马科参见殿下~~”   马科同样是一身甲胄,抱拳行礼。   身材不高,但却极为壮实,大盘脸,粗脖子,一看就知道力大无穷,和吴三桂的偷偷观看不同,马科始终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太子,由此可知,马科应该是一个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大心思的人,不管投降李自成还是投降满清,可能都是被人指使。   这样的人可以用,但不能重用。   参拜完毕,众文武簇拥太子进入山海关。   朱慈烺前世是一个残疾人,很少出门,所以从来都没来过山海关,但对山海关之名,却是太熟悉了,此时自是认真观看。   只见山海关与长城相连,以山为体,以城为关,城墙巍峨屹立,高不可攀,   山海关扼守辽西咽喉,过山海关就可以一马平川的杀到京畿,地理位置险要,所以明廷对山海关极为重视,几经扩建,到现在,山海关城高四丈有余,厚两丈。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关。   东有镇东门,西有迎恩门,南有望洋门,北有威远门。四面城墙各长约二里,每面均有高大的城楼和凸出城外的瓮城,全部由青砖砌成,气势雄浑,东面的镇东门上,高高悬挂有一块巨匾,上面龙飞凤舞的书有“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每个字长宽均超过三尺,远远地,在一里之外就可以清楚看见。   此外,每座城门之外,都有瓮城和箭楼增强防御。护城河宽三丈,深两丈,河水直通大海,海船可溯河而上,由水门入城。又在城外东西二里处设东罗城、西罗城,南北各二里处设南翼城、北翼城,与山海关互为犄角之势,一关八城,可谓是固若金汤。   从西面迎恩门入,穿城而过,直奔东面的镇东门。   山海关明是关,但其实是一座城,城内百姓十万人左右,几乎全部都是军眷,历史上,崇祯帝令吴三桂放弃宁远,回京勤王之时,吴三桂难以立刻起行的一个原因就是军眷太多,骤然之间,难以立刻迁移。   朱慈烺是秘密到此,虽然城内文武都到城门口迎接了,但城内百姓并不知道实情,只知道来了一个大官,此时官军封锁了城门和街道,严禁百姓出入,一眼望过去,街道上静静地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队队的官兵把守巡逻,从房间建筑到街道布局,山海关城和京畿地区的城市没有任何区别,就是一个普通小县城。   登上镇东门,朱慈烺极目远望北方的原野,心中满是感叹,这样的雄关险峻,若非是吴三桂主动献城,再过一百年,建虏也未必能够攻的下。心中这么想,忍不住抬头看向城楼悬挂着那一块巨匾。   天下第一关。   见太子仰头,好像是对“天下第一关”的巨匾很有兴趣,陪在旁边的辽东督师范志完急忙解说道:“殿下,此匾为我朝成化年间致仕官员萧显所书。萧显书法精湛,笔力雄健,是一代大家,董其昌曾说,天下之匾,无人能出山海关之右。”   董其昌,明末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其时已经致仕。后世里,董其昌的一张字帖,能卖到千万。   朱慈烺微微点头。说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一点都不为过,山海关在,建虏就休想轻松进入大明,山海关不在了,大明就像是脱光了的美女,任由建虏欺凌……   下了镇东楼,朱慈烺转往大校场,检阅山海关驻军。   如果朱慈烺没有抚军京营,整训出精武营,那山海关驻军和关宁铁骑绝对是大明朝最精锐部队,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校场一见,果然相当有气势,盔明甲亮,长枪如林,士卒们都颇为雄健,比左良玉和虎大威的部队精锐多了。   而当吴三桂率领的两千骑兵,特别是五百重甲骑兵出场时,马蹄如雷,踏起的烟尘有一丈高。   不同于普通士兵的甲胄,吴三桂最精锐的五百重甲骑兵都是双重铁甲,战马也都精选高大雄健的品种,手中武器各不相同,有长枪,弯刀,还有人使用的是斧头,随着军鼓号令,连续两次表演冲阵,一时喊杀震天,直震得朱慈烺耳朵嗡嗡作响——盛名之下无虚士,怪不得都说关宁铁骑是大明第一骑兵,也怪不得日后吴三桂只用少量兵马就席卷了整个西南,关宁铁骑果然是有相当战力。   见太子微笑有喜色,范志完和黎玉田都微微松了一口气,吴三桂不动声色,但嘴角却忍不住流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见吴三桂露了脸,山海关总兵马科不甘示弱,他顶盔掼甲,亲自上阵,率领亲信家丁为太子表演骑射和冲阵——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能在太子面前露脸,留下一个好印象,于以后的仕途必然大有好处。   朱慈烺欣慰点头,比起大明内陆官军的疲软,关宁军还是有相当战力的,欣慰之后,却又有点忧虑,关宁铁骑如此雄健,但在建虏八旗面前却讨不到便宜,十战九败,关宁铁骑表现的越精锐,就越能衬托出建虏八旗兵的强大。因此来日在战场上遇见建虏八旗骑兵,绝不能硬干,只能以计致胜。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海关城犹如一条沉睡的巨龙,将雄伟的身躯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城头上,值夜的军士持着长枪,往来巡弋,城内火光星星点点,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经进入了梦乡,静寂一片,只零星的有犬吠之声,而位在城中心的督师府,此时却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议事厅中,十几位文武官员分成两排而坐,望着坐在帅位里的大明皇太子。   秘密军议正在进行中。 第六百一十三章 高起潜   除了文武,在场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锦袍人,那就是山海关监军太监高起潜。   论起明末的监军太监,高起潜是最最有名的一个。且他的名字,大部分的时间都和关宁军联系在一起。   高起潜,1598年生人,家贫,入宫为内侍,后为御马监太监,以知兵称,与曹化淳,王德化等深受崇祯帝的器重。崇祯五年,督诸将平山东孔有德叛乱。九年,任总监,分遣诸将抵御建虏入塞,怯弱不敢战,惟割死人头颅冒功。   崇祯十一年,建虏再入塞,朝廷以卢象升为督师,高起潜为监军,负责督军迎敌。卢象升欲战,高起潜和杨嗣昌主和,所以事事阻挠。闻卢象升战死,高起潜仓惶遁。   十五年,总监关宁。吴三桂请建虏入关时,他逃往南方,南明时,福王召为京营提督,后降清。   纵观高起潜一生,几无一胜,却不知为何会有“知兵”之名?   自从抚军京营,解围开封以来,朱慈烺最少见过十几个监军太监了,他京营的监军太监其实就是崇祯帝最信任的王承恩,但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监军太监们在他面前,丝毫不敢放肆,或者说,毫无存在感,对朱慈烺发出的命令,不敢有任何的异议。也因此,朱慈烺毫无束缚,可以在军中任意施行自己建军练兵的策略,如果是一般的督抚,或者是总兵,很难有这样的待遇,监军太监一个密折上去,就够你喝一壶的。   也因为是太子,朱慈烺对监军太监们从来都不当一回事——崇祯帝只所以会派出那么多的监军太监,以至于军军有监,十七年时,甚至一日之内就派出了三十多名太监出京到各地监军,归根结底,乃是源自对文臣武将的不信任。   君不信臣,臣自然也不忠君,这么多的监军太监,但一点用处都没有,甲申之变前,总兵们该投降还是投降,甚至像宣府监军杜勋那样的无耻之徒,还拉着巡抚和总兵,主动向李自成投降。   监军太监除了隔离君臣关系,掣肘武将指挥,此外毫无用处,朱慈烺已经想了很久了,等时机成熟,一定会上疏崇祯帝,请撤回所有在外的监军太监,给带兵的文臣和武将,足够的权力和信任。   高起潜和一般的监军太监不一样,不止是因为他名气大,更因为他和卢象升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卢象升死了,杨嗣昌也死了,对于当年巨鹿之战,众说纷纭,其间的真相,或许只有高起潜才最是清楚。   最初,刚刚穿越的前两个月,朱慈烺一直都想要搞清楚当年卢象升在巨鹿战死的真相,为此他不但问了兵部尚书陈新甲,侍郎吴甡,还查了兵部的旧档,又有杨嗣昌的旧部幕僚,现在参谋司的李纪泽为证。渐渐的,他对真相有了相当的了解。就巨鹿之战来说,虽然有高起潜的见死不救,但卢象升的热血冲冠、书生意气和不顾实力的硬冲硬打,却也是难辞其咎。   这段公案的是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根本是说不清楚的。   但朱慈烺却一直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见到高起潜,要冷冷问他一句:“当日害死卢督师,你心中可有后悔?”   今日见到高起潜,他想要脱口而问的想法,就更加强烈。   太子下午到达山海关,高起潜并没有在城门口迎接,倒不是他狂妄不尊,敢对太子不敬,而是因为他遵照圣旨,去秦皇岛视察了,本人不在山海关,听到天子巡视边关,才急急赶回,但还是误了太子的校阅,直到军议开始之前,才回到了山海关——太子提议在秦皇岛兴建码头和军港,崇祯帝除了命令工部和兵部之外,还密令监军山海关的高起潜亲自到秦皇岛亲自查看,以确定秦皇岛是否适合建立码头?另外,工部和兵部的官员,在秦皇岛是否有所懈怠?高起潜正是执行这项任务去的。   当锦衣蟒袍的高起潜急急进厅,双膝跪拜,行参见大礼时,朱慈烺不动声色的的微笑点头。   经过这半年多的历练,朱慈烺更成熟,更稳重了,别说是高起潜,就算是黄太吉坐在他面前,他也能忍住。   那个心中的大疑问,有机会当然要问,如果没机会,他也会装作没事人,和高起潜嘻嘻哈哈。毕竟高起潜是父皇最最信任的监军太监,未免父皇有什么芥蒂,正常情况下,他不会,也不能为难高起潜。   高起潜起身入座。   因为他代表的是皇帝,所以他坐在了左首边的第一位。   军议开始。   第一个话题,并非是应对建虏入塞,而是松锦之战后,宁远的守预之策。朱慈烺想知道现在的辽东文武和监军太监,到底有什么高见?   虽然朝廷的密旨,只是令太子抚军蓟州,总揽辽东,蓟州,宣大的兵马,以抵御建虏入塞,其间并没有提到辽东和宁远的守卫,但对太子提出的问题,在座的文武却都不吃惊。太子是国本,未来的皇帝,而辽东是大明的心腹大患,从神宗皇帝到现在,每一任皇帝都为辽东焦头烂额,太子来到山海关,不可能不提辽东。   高起潜是监军,地位最尊,但照朝廷规制,他只可以“监”。并没有权力干涉军政事务,真正的一把手还是辽东督师。   辽东督师范志完清清嗓子,首先发言。   不得不说,范志完的口才相当了得,从宁远的守卫到遏制建虏的进攻,将建虏封死在辽东,说得头头是道,也怪不得能忽悠了崇祯帝,坐稳这辽东督师的位置。   但其观点却非常的陈旧,总结起来就三句话。   筑城,筑城,再筑城。   听范志完的意思,他恨不得将宁远修建成一座超过京师的超级大城池,以遏制建虏的攻击。   就口才而言,范志完确有其先祖范仲淹的风采,只可惜啊,书生用兵,历来都是想当然,不说现在朝廷财力困窘,就是万历天启时,也不能任由范志完在辽东这么浪费。   何况筑城的战术已经证明是错误的,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辽东的困境,大明修筑的锦州城,不可谓不坚固,但却依然落入了建虏之手,而且还搭上了九边的精锐。宁远城修建的再坚固又如何?如果建虏故技重施,派兵截断宁远和山海关的道路,挖掘壕沟,岂不又是一次松锦之败?   当然了,宁远比锦州稍好一点的是靠海近,有觉华岛的港口,转运军粮比锦州更方便,但松锦之战后,松山杏山锦州全部落入敌手,宁远孤悬关外,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最重要的是,大明在辽东已经完全处于劣势,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在辽东发起攻势,也因此,宁远就失去了作为战争桥头堡,逐步向前推进的意义。   比起宁远每年损耗的钱粮,宁远的存在除了能维护崇祯帝和大明朝的面子,朱慈烺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益处。   战争绝非只是修建要塞、战阵厮杀这么简单,还涉及到天文,地理、粮草、士气、战机等一系列复杂、而且时时都会发生变化的条件和问题,单凭主观愿望,只想筑城,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   范志完说话间,辽东巡抚黎玉田捻着胡须,微微点头,看来他对上司的想法还是相当赞同的。   朱慈烺暗暗摇头,范志完和黎玉田都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官吏,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识,黎玉田也就罢了,范志完在辽东督师的任上已经快一年了,又亲眼目睹的松锦之战的败兵,但却依然没有痛定思痛,反而走火入魔,一心一意的想要扩建宁远城,试图用坚城和大炮维持辽东局势,却不想大明朝廷的财政困窘。身为督师,目光太过短浅,只看宁远一城一地,实在是令人失望。   也因此,朱慈烺撤换范志完的心志,就更加坚定了。   范志完终于说完了,向太子深深一鞠。   官场惯例,此时上司应该勉励一番,但朱慈烺身为太子,却不鸟官场惯例,他脸色冷冷地什么也不说,目光看向黎玉田:“抚台有什么高见?”   范志完脸色微微尴尬,他意识到自己的意见不受太子重视,不过他心中认为的原因并非是自己的“筑城之策”不对,而是有人在太子面前进了“谗言”。两个嫌疑人,一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另一个是蓟州总兵佟瀚邦,松山杏山撤退时,他和这两人有点不愉快,而听说这两人都颇受太子重用,所以一定是这两人心有不满,在太子面前挟私报复,说了他的坏话。   黎玉田倒也聪明,见范志完碰了软钉子,接下来他的发言就小心谨慎多了,虽然也把“筑城之策”当成守卫辽东的唯一良方,但声调却明显降低了许多。   督师和巡抚之后,几个兵备道也陆续发言,但基本都还是延续范志完的调子,筑城再筑城——不能怪他们,松锦之战后,将弱兵疲,要坚守宁远,除了筑城,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好办法。这也是保住他们性命和乌纱帽的唯一办法。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静听,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高起潜,发现高起潜正襟危坐,毫无意见,于是又看向了吴三桂。   在座的众人中,基本全是庸才,不知道吴三桂这个大汉奸,是否会有高明的想法?   吴三桂全身甲胄,腰杆笔挺,标准的武人坐姿,无论范志完还是黎玉田发言,他都一句不吭,脸上表情肃重而庄然,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大明以文制武,像太子亲临这样的大型军议,除非是太子询问,或者是上级文官允许,否则武将是不宜主动发言的,这一点,吴三桂遵守的很是严谨。   终于,文官们讲完了,朱慈烺微微而笑,目光看向文官之后的吴三桂,淡淡问:“吴总镇久历边事,不知对眼下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太子的点名,令吴三桂有点意外,他急忙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地躬身:“回殿下,臣一介武夫,不通文墨,辽东大计,不敢妄言。但朝廷定下大计,臣必督帅兵马,拼死向前……”   听到此,朱慈烺忽然又明白了一个吴三桂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宁远总兵的原因了——以吴三桂的见识,应该已经认识到了困守宁远孤城的一些弊端,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时,吴三桂上疏请求内迁,认为宁远已经不可守,那应该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认识。   但吴三桂此时却在“装憨”。   原因很简单,两个上司的发言在前,如果他吴三桂提出不同的意见,岂不是打范志完和黎玉田的脸?所以他只能推脱。   腹藏机心,一心一意的练兵、带兵,不给上级找麻烦,这样的下属,谁不喜欢?   吴三桂不想说,朱慈烺也不强求,微微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而经过这番讨论,他对辽东文武百官的心思和才行,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接着进入第二个话题,也是今晚军议的主题,   和第一个话题不同,第二个话题朱慈烺完全主导。   坚壁清野,严守关隘,调吴三桂和马科两位总兵,统帅两地精锐骑兵入关,以抵御建虏即将到来的入塞。   宁远的吴三桂抽两千名骑兵,山海关的马科出一千五百骑兵,一共抽调三千五百人。   范志完和黎玉田听了微微变色。   照过往的例子,只要建虏入塞,关宁铁骑都会入关救援的。朱慈烺这一次等于是提前动用,但范志完和黎玉田却是眼有忧虑,吴三桂和马科分别是宁远和山海关的主将,一旦调他们入关,两地军心,很有可能会出现动摇,如果建虏趁机来攻,岂不是大事不妙?   不止他们,朝廷也会有此种忧虑,也因为如此,朱慈烺才只计划动用骑兵,步兵一个不动,宁远现在步兵连正兵带辅兵,一共有两万人左右,山海关有一万多人,吴三桂和马科虽然不在,但副将参将都在,又有范志完和黎玉田的坐镇,两地应该足以自保。   只要能坚守宁远和山海关,令建虏无机可乘,范志完和黎玉田就算是立功,关内抵御建虏之事,不需要他们过多的参与。 第六百一十四章 出征日   太子的命令让范志完和黎玉田微微吃惊,范志完急速的瞟了一眼监军太监高起潜。   高起潜低着头,默不作声。   如果是一般的督抚想要调用山海关和宁远的兵马,根本不用范志完说话,作为监军太监的高起潜第一个就会跳起来反对——他是监军,不经过他的同意就想要调他的兵,怎么可能?   但面对太子,他却不敢站出来直接反对,不止是因为太子衔有圣命,更因为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啊,而太监的命运永远是和皇帝绑在一起的,得罪了皇帝,他焉能有活路?   不能直接反对,但意见还是要提一下的。不然吴三桂和马科都走了,一旦两地出了事情,责任又算谁的呢?   所以高起潜微微地挑动了一下眉毛,给了范志完一个暗示,又瞟了一眼吴三桂。   他和范志完两人在辽东搭伙快一年了,彼此已有相当的了解,范志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太子刚才所说并非是圣命,乃是太子自作主张。既然是太子自己的主张,那么,未必就不能争一下。   于是,范志完向太子拱手:“殿下,建虏入塞,历来都是飘忽不定,有时是长城边关,有时是宁远,虏酋黄太吉又一向狡诈,声东击西极其擅长,对于宁远,也不可不防啊。”   范志完和高起潜的眼色交流虽然很是隐蔽,但却没有瞒过朱慈烺的眼睛,心知这两人私心作祟,不想放人,完全没有为大局着想的观念,实在是可恶!   心中怒,脸上却不动声色,微微笑道:“督师放心,本宫有确切的情报来源。建虏不会攻打宁远的。再者,本宫抽调的只是骑兵,步兵一个不动,对宁远防守影响极小。退一步讲,就算建虏真的攻打宁远,以宁远坚城,坚持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吧,到时春暖花开,气温升高,建虏入塞的兵马,自然就会撤退,督师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冰冷。   范志完感觉到了皇太子的不满,额头刷的一下就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见代表圣命的监军高起潜没有再继续反对的意思,急忙就坡下驴,拱手道:“臣明白了。臣这就是去准备!”   原本,范志完想要提出一个折中,骑兵可以跟太子入关,但两地的总兵,吴三桂和马科是不是可以留下,改以副将代之呢?最起码,是不是可以将吴三桂留在宁远呢?   但刚说了前半句,太子严厉的目光就扫了回来,高起潜又没有反应,吓得他把冲到嘴里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范志完缩了,黎玉田自也不敢多言。   吴三桂和马科起身听令。   刚才高起潜也给吴三桂使眼色了,但吴三桂却假装没看见,所以说吴三桂是一个聪明人啊:你们上头的事情,我当武将的绝不参合,何况还是反对太子?   “黎抚台,建虏入塞之时,一定会派出少部分的兵马在宁远边界骚扰,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攻击,只是为了牵制我宁远守军。不管建虏如何表演,你只需坚守城池就可以。等到建虏退兵,就算你立了功。”军议结束前,朱慈烺最后道。   黎玉田拱手称是。   “都回去准备吧,明日一早,本宫就要离开山海关。”朱慈烺道。   “是。”   军议结束,众人起身行礼,鱼贯离开。   “高公公留步。”朱慈烺淡淡。   高起潜急忙停步,向朱慈烺行礼。   “高公公坐吧。”朱慈烺面带微笑:“不知秦皇岛之地怎么样?”   “天赐之地,天赐之地啊~~”因为知道秦皇岛修建军港是太子提出来的政见,所以高起潜对秦皇岛大加赞誉,弓着腰,白白胖胖的圆脸上满满地都是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完全就是一个忠仆的样子。   朱慈烺静静听着,原本他想要去一趟秦皇岛,实地了解,但建虏入塞迫在眉睫,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到秦皇岛绕道,这一次是没机会了,只能等下次了。从高起潜的口中,他知道了秦皇岛的大致情况。和前世里秦皇岛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城市不同,现在的秦皇岛还一片蛮荒,周边几乎没有什么居民,正适合拿来做军港。   因为是皇帝和太子交办的事情,银两又充足,所以工部和兵部都不敢怠慢,现在两部一共七八个官员已经进驻秦皇岛,开始勘测、试水、丈量,进行码头修建的前期准备工作,但要真正开工建设,最早也在明年春天了。   “高公公辛苦了。”听高起潜讲完,朱慈烺微微而笑。   “奴婢不敢,为陛下做事,乃是奴婢的本分。”高起潜躬身。   “秦皇岛的修建,不止关系我大明水师,更关系到辽东战事的成败,但工部和兵部那帮人,是否真的能恪尽职守的为朝廷办事,本宫心里却是有怀疑的,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人盯着他们,怕是会误事啊~~”朱慈烺轻轻叹。   高起潜急忙拱手:“殿下放心,奴婢会派人盯着他们,但使他们有丝毫懈怠,奴婢绝不饶他们!”   “工部和兵部的官员都是老油子,寻常人可盯不住他们……”朱慈烺淡淡。   高起潜眉角一跳,心说怎么地,难道太子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去盯吗?可码头还没有开工呢。   他甚为狡猾,立刻低头不说话了。   但朱慈烺却不放过他,盯着他,缓缓道:“除非高公公亲自去……”   高起潜急忙跪倒:“奴婢本可以去盯,但奴婢担着山海关的担子呢,奴婢推荐……”   太子却打断他的话:“既然高公公主动请缨,本宫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本宫会向陛下上疏,说明高公公的忠心,陛下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高起潜哑口无言,眼睛里却都是苦色。   秦皇岛尚未开发,还是一片荒郊野岭,不要说吃的,就连基本的住宿都没有,而且风大浪急,十分的辛苦,他在秦皇岛转了一圈,连夜都没有过,就直接返回山海关,想不到现在竟然要常驻秦皇岛!   心中明白,一定是自己刚才的犹犹豫豫得罪了太子,令太子心有不满,才会想出这种办法惩处他。   太子向陛下上疏,说他是主动请缨,他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说太子撒谎,只能哑巴吃黄连。   无比懊恼又不情愿,高起潜跪在地上:“是……”心中只希望陛下不会同意他离开山海关。   太监派驻是皇帝的权力,身为太子,朱慈烺无权干涉,原本朱慈烺也无意处置高起潜,但刚才高起潜和范志完的鬼鬼祟祟,又向吴三桂使眼色,却令他改变了心意,心想高起潜长期监军关宁,和关宁文武混的极熟,双方勾勾搭搭,绝不是好事,因此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流放高起潜。   山海关看似是前线,但其实却是一个最太平最安全的地方,高起潜在这里监军,无异是在享受和养老,想到他在巨鹿之战时的自私和怯弱,害死卢象升,今日又鬼鬼祟祟,不重重惩戒于他,朱慈烺心中的怒气实在是难以消去。   至于如何说服崇祯帝,朱慈烺心中已有主意。   那就是实话实说:高起潜和关宁文武关系太过密切,不宜继续在山海关监军。   崇祯帝多疑,最恨的就是臣下欺瞒于他,监军太监最大的任务就是监视武将文臣,一举一动都要向他汇报,如果太监和文武关系过于亲密,当然就不适合再继续担任监军太监了。   秦皇岛码头的修建关系重大,影响到我大明水师明年是否能够顺利渡海,对建虏发动攻击,非有一个强力人选坐镇督建不可,高起潜知兵,威望也足够,一来是惩戒他,二来是用他之名,督建秦皇岛之事,再没有比高起潜更合适的人了。   另外,在禀告父皇的同时,司礼监和御马监会得到消息,督建秦皇岛是一个苦差事,没有人愿意领差,如果高起潜不去,那么就得选一个和高起潜地位相当的人去顶替,未免自己遭殃,他们一定会推动高起潜的改任。   三管齐下,高起潜想不去秦皇岛督建也难。   “高公公,秦皇岛修建之事关系我大明的国运,一点都不能马虎。做的好,本宫会为你请功,但如果怠忽职守,误了水师的大事,陛下责怪下来,可没有人能为你承担……”朱慈烺冷冷。   高起潜一咬牙:“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将这个差事做好!”   站起来,脸色难看的走了。   朱慈烺冷冷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督建秦皇岛,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如果高起潜不能赎罪,以后有的是机会治他。   “殿下~~”   唐亮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密信。   是萧汉俊传来的消息。   看完信,朱慈烺眉宇间透出忧虑。   他忧虑的并非是建虏入塞,也不是辽东文武短浅的目光和困窘的钱粮,而是朝臣可能的掣肘。   虽然他坚壁清野、从长城峪口暂时撤退的策略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朝中大臣却已经听到了风声,已经有人心生不满,准备攻讦他的扰民政策了,他倒不是怕攻讦,而是担心消息走漏,被建虏提前获悉,因而改变入塞的路线和计划……   所以封锁消息、查缉建虏奸细的工作,必须更加重视,要当成生死存亡的大事去执行。   而这项工作,一个靠萧汉俊,另一个就要靠董朝甫了。   ……   “总镇。”   已经是深夜,但刚回到临时住处的宁远总兵吴三桂还是召见了副将杨坤。   杨坤比吴三桂大五岁,是其父吴襄的老部下,深得吴三桂的信任,明日吴三桂将要跟随太子离开山海关,率军入关,杨坤则会跟随黎玉田返回宁远,主持宁远防务,吴三桂不放心,临行前要详细叮嘱。   杨坤一一记下,忽然道:“总镇,宁远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就算建虏大举来攻,卑职也有信心坚守半年,所以宁远无忧,倒是总镇跟随太子殿下入关,却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吴三桂脸色淡淡。   “太子殿下带总镇入关,明显是要借助我关宁铁骑的力量,和建虏骑兵血拼。胜了当然好,总镇一战成名,太子殿下又是国本,一旦太子殿下继位,总镇简在圣心,前途无量。可建虏八旗兵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总镇带兵的两千骑兵,是我宁远兵最后的本钱,一旦败了……丧师败地,太子是国本,不能自坠名声,他一定要找一个替罪羊,而总镇你,就是最好的人选。”杨坤脸色凝重。   杨坤名为副将,但其实却是他吴家的家丁,也因为如此,杨坤才什么也敢说。   “大胆!何敢涨建虏的志气,灭我大明的威风?”   不等他说完,吴三桂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就站了起来。   杨坤单膝跪倒,抱拳请罪。   “下去!”   吴三桂没有治罪,只是冷冷一挥手。   杨坤是他的心腹,说的又是实言,他当然不会治罪,他恼怒的是,他自认是一个忠义的人,杨坤却这么赤裸裸将他暗藏在心中的一些忧虑,说了出来,令他如何不羞臊?另外,此地不是宁远,而是山海关,一旦隔墙有耳,被太子知道,他岂不是自找罪名?   但杨坤的私心不是没有道理,松锦之战,几个总兵一起逃跑,为什么只有大同总兵王朴遭受了极刑?除了王朴是首逃,罪行第一之外,王朴带着大同兵在前开路,建虏布置的那些陷阱,全部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大同兵的身上,以至于大同兵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没,跟在大同兵之后的吴三桂等人却是沾了光,有大同兵的开路,他们的死亡减少了很多,所以最后的结果是,逃回了一半兵力的吴三桂受到训斥,但在前开路,几乎全军覆没的王朴却被斩首了,除了王朴是首罪,另一个不能说的原因是,王朴手下没有了兵马,也就没有了实力,朝廷可以毫无顾忌的处罚。   同样的道理,吴三桂如果也是全军覆没,说不得也会遭到朝廷的重罚,就算不斩首,也会被流放。   烛光下,吴三桂的脸色很是凝重…… 第六百一十五章 调兵遣将(1)   十月十五日清晨,太子朱慈烺离开山海关,返回蓟州。   吴三桂和马科率领各自的精锐骑兵,跟随在后。   “防谍,防谍,防谍~~”   就像范志完啰嗦筑城一样,朱慈烺也向范志完和黎玉田两人再一次叮嘱防谍的重要,这两人是边镇督抚,对奸细的危害性当然是知道的,但朱慈烺还是要叮嘱,唯有如此,才能令两人更加警惕和重视。   “还有,撤入山海关的抚宁百姓,尔等一定要妥善处置,绝不许百姓受难受饿!”   “是。”   范志完和黎玉田躬身,等太子的马队远去,方才直起身来,相互一看,黎玉田恭敬的道:“督师,下官这就起身,回宁远去了,不知督师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范志完捋了捋三缕长髯,清清嗓子,很威严的说道:“照太子殿下的钧令,执行即可。”   黎玉田知道范志完在装腔作势,但不点破,拱手:“是。”   两个督抚作别,范志完坐镇山海关,黎玉田严守宁远城,因为太子已经明确说明,建虏会在十一月初侵犯大明边关,所以两人一点都不敢懈怠,黎玉田一离开,范志完立刻就命令兵备道带兵去往抚宁,接应从抚宁撤退而来的百姓,又严查奸细,回到宁远的黎玉田则是关闭四门,加固城防,准备迎接建虏可能的攻击。   ……   崇祯十五年,十月十五日。   是日冲煞。宜,捕捉、畋猎。忌,安床、破土。   沈阳。   征明的十万大军已经在沈阳城外的原野中列阵完毕,其中两万名满八旗的战兵精锐,四万名包衣奴才,也就是辅兵。汉八旗有三万人。蒙古八旗极其附属兵,一共三万人马则会在长城之外和满汉八旗汇合,最终征明的兵马会达到十二万人。   英武郡王多铎为征明大将军,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为副手。   多铎是镶白旗的旗主,因此此次出征,镶白旗出动的兵马最多,38个牛录一共派出了三千五百名重甲精锐,八千名包衣奴才——不要小看这些包衣奴才,虽然他们不是正式的兵士,只是下贱的奴才,但也多凶悍善战之辈。康熙朝,吴三桂起兵时、蒙古察哈尔布尔尼趁机叛乱、北京空虚,就是组织这些八旗家奴平定的。   其余各旗出动的兵马并不一等,多尔衮和阿济格两兄弟出动的精兵加包衣奴才一共有一万两千人,代善的两红旗出八千人左右,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出四千人,两黄旗最少,一旗只出了两千五百人。不过多尔衮三兄弟并不在意,因为照惯例,出动的兵马越多,未来的分到的战利品就越多,在他们看来,征明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其他旗出动多少兵马,他们兄弟三人还真不是太在乎。   阿巴泰只是一个小小的贝勒,手下只有六个牛录,但他是正蓝旗的人,而正蓝旗的旗主是黄太吉之子豪格,豪格虽然看不上多尔衮三兄弟,不想给多铎加砖添瓦,但阿巴泰是他叔父,他又是正蓝旗的旗主,总不能让阿巴泰太寒碜了,于是拨给阿巴泰8个牛录的人马和奴才,让阿巴泰一共可以直领七千人,加上满达海统领的正红旗人马和一个汉军八旗和一个蒙古八旗,阿巴泰的偏师一共有两万三千人——满达海是代善的第七子,今年刚二十岁,代善令他统领正红旗的人马出征,一来是历练他,二来也是向众人表明,未来他会将正红旗旗主的位置,交给满达海。   而八旗其他的人马,包括七个汉军旗,都由主帅多铎直接统领。   最初,建虏的汉军旗只有两旗,后来变成四旗,今年则扩充到了八旗。旗式、编制、官兵员额均等同建虏八旗,八个汉奸固山额真(旗主)分别为:祖大寿之子祖泽润(镶白旗)、刘之源(镶黄旗)、吴守进(正红旗)、金砺(镶红旗)、佟图赖(正蓝旗)、石廷柱(正白旗)、巴颜(正黄旗)、李国翰(镶蓝旗)。   这些人,全部都是大明的降将。最早是天启年,最晚在崇祯六年投降建虏,为建虏征战,到现在,已经完全取得了建虏的信任。这一次,全部随大军出征。   照建虏的编制,汉八旗每旗壮丁应该在7500人左右,不过并不能满员,每旗壮丁最多也就五千人,此次征明,每旗出三分之二的兵力,也就是四千人左右。八个旗,一共三万人。   其中,祖泽润(镶白旗)将跟随阿巴泰,为征明的偏师,其他人都在多铎麾下,为征明的主力。   设坛,祭天,赐酒赐旗,虽然建虏不是大明,但汉化却已经颇深,大明出征的这一套标准流程,建虏人完完整整地都学了下来。   黄太吉亲自为多铎赐酒赐旗,抓着多铎的手,谆谆教诲,从行军方略到如何应对明国的求和,再一次的叮嘱。   多铎一一“记下”,随即礼炮轰鸣,多铎翻身上马,向黄太吉和送行的其他亲贵抱拳行礼,这中间,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两个亲兄弟,多尔衮和阿济格了。多尔衮脸色凝重,阿济格却是一脸羡慕,另一边的肃亲王豪格面无表情,不经意中,嘴角甚至会露出一丝冷笑。   多铎踌躇满志,信心十足,虽然昨晚和哥哥多尔衮见面时,多尔衮叮嘱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切不可小看大明皇太子,他表面上听了,心中却没有太在意。一个黄口小儿,能有多大本事?看我杀他一个天翻地覆吧。   “走!”   多铎一挥手臂,豪情万丈。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漫天遍野,如黑云压城一般,向明国杀去……   离开山海关之后,朱慈烺策马扬鞭,一刻不停。   山海关之行,他终于是见到了关宁铁骑,而从关宁铁骑的雄健中,他也比较直观的了解到了建虏八旗的强悍,短时间内,大明尚没有和建虏铁骑硬对硬的能力,只能用壕沟和火器招呼,另外,山海关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辽东与关内之间的“咽喉”。有山海关在,建虏就无法随心所欲的逾越,也因此,朱慈烺才会严令范志完和黎玉田死守,不管关内如何,都不许出兵救援,他可不想重蹈前世里,界岭口失守,蓟州总兵白腾蛟带兵救援,结果在野战中被建虏军消灭的覆辙。   来时,朱慈烺走的是北线,返程则是南线。   蓟州到山海山有两条路。   所谓北线,是指从遵化、三屯营、迁安,到山海关。   南线则是玉田、丰润、滦州、永平、抚宁到山海关。   北线靠近边界峪口,可就近巡视长城,因此来时朱慈烺要走北线,而南线是人口密集区,主要的任务是撤退百姓,坚壁清野,为了检查各地官员的执行情况,了解军情和民情,朱慈烺返程走的是南线。   一路,朱慈烺看到各城各地都在准备,从县城到乡间,铜锣响个不停,县城的衙役和官兵正在督促百姓们速速离开,听从官府的指令,往永平或者山海关撤退。抚宁距离山海关一百里,所以抚宁地区的百姓都撤往山海关。   令百姓们抛弃家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有建虏的恐怖之名,依然有很多的百姓不愿意离去,官府软硬兼施,用尽各种办法,甚至是用捆绑带枷锁的方式,才能将他们带离家园。   朱慈烺脸色凝重。   为了坚壁清野,为了令建虏入塞之后,在蓟州之东一无所获,眼前的这些动作都是必不可少的。百姓被折腾被劳碌,总比被建虏人割去首级好,所以撤离百姓的动作,必须坚决执行,一丝一毫都不能懈怠。   蓟州以东的城池,除永平之外,小一点的县城,如滦州,迁安等地,要全部放弃,百姓和守军撤入永平城内,原本十万人的府城,一下就扩张了一倍多的人口,难民的安置和城池的防守变得更加重要。   十月十七日下午,朱慈烺进入永平府,巡查难民安置和城防的准备情况。永平巡抚马成名和总兵赵登科没什么大才能,胜在听从命令。照朱慈烺的命令,整个永平府已经完全动了起来,城内的空地修建临时住所,征用寺庙和空屋,力争让所有百姓都有地方住,不会在即将到来的冬季里冻死。城外的壕沟已经开始挖掘,城头上,各种防御武器,从大炮到滚木雷石,正在日夜不停的准备。各个县城退到永平的官兵,也在整训中。   但最最重要,也是朱慈烺现在最头疼的粮草问题,依然还是束缚官府动能的最大阻碍。   虽然朱慈烺在张家口查抄了不少的粮食布匹,但和一次撤离百姓的消耗相比,却是杯水车薪,而买粮运粮需要一定的时间,雪上加霜的是,临出京时,山西大地震,有一部分原本要运往京师的粮食,临时改去了山西,更不用说河南的百万灾民。整个大明北方,到处都是粮米缺口,短时间之内,即使国库里面有千万两的银子,一时也无法筹集到更多的粮食。   所以对马成名的诉苦,粮食不够,请殿下令户部尽速调拨的请求,朱慈烺只能勉励安慰,令他多从永平当地想办法。   永平总兵赵登科在历史上毫无名气,唯一的记载就是他在崇祯十五年的入塞中,战死疆场,而跟在太子身边的吴三桂和马科都是沙场宿将,又有参谋司的三位高参,因此在永平停留的半天时间里,朱慈烺着重巡视永平的城防,令这些经验丰富的武将和文官,对永平城防提出一些不足和改进意见。   第二日清晨,朱慈烺离开永平,直奔玉田县。   连日的奔波,人困马乏,但却没有人敢说辛苦,你不见,连太子都跃马驰骋,谁还敢提出心中的苦?   玉田县位在蓟州东南方,相比于其他小县城的撤退,玉田县不但不会撤退,反而要变成一座坚城,就像是一颗钉子一样,钉在建虏可能前进的道路上。   顺天巡抚潘永图,玉田兵备道吴英,知县张棨,参将刘振华,还有精武营千总阎应元,临清营千总崔克智,在城外列队迎接。   原本,朱慈烺想要等明确知道建虏主帅人选后,再决定阎应元的使用,毕竟阎应元是猛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想把阎应元留在身边,作为歼敌中坚。但深思熟虑之后,他改变了主意,玉田至关重要,且在兵力紧张的情况下,他无法在玉田派驻更多的兵马,因此,玉田主将非用阎应元不可,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玉田变成一颗“钉子”,不使建虏轻松逾越。   四月份的时候,朱慈烺来过一次玉田,还祭奠了前玉田总兵、一代猛将曹变蛟。但现在的玉田,和四月份已经完全不同,城中聚集了周边乡镇撤退的百姓,城外壕沟正在挖掘中,除了原先的一千多守军,两个千总,阎应元和崔克智的到来,令玉田守军达到了五千人。玉田城小,一下多了这么多人,城里城外,到处乱哄哄。   崔克智的临清营本就是按照精武营的标准招募和操练的,又都配备了最新的遂发枪,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但朱慈烺相信,他们的战力是有保证的。   登上玉田城楼,遥望北方之后,朱慈烺就在城楼里召开军议,听取潘永图的汇报,然后发布命令。   顺天巡抚潘永图、参将刘振华从玉田旧路撤往三河,沿途破坏所有的桥梁,并在道路狭窄处挖掘壕沟,最大程度的给建虏制造阻碍。十一月初,天气尚没有到最冷的时候,河水没有冰冻,断了桥梁,又挖掘壕沟,原本三百里,建虏快速行军要走五六日的路程,但因为修建桥梁和填平壕沟的时间,最少也得走十日以上。这样一来,即便玉田失守,或者建虏大军不顾后路可能被截断的危险,从玉田城下而过,直扑三河,明军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从蓟州撤兵,驰援三河——蓟州到三河道路平坦,一百五十里的路程,最多两日就可以到。   潘永图和刘振华的任务,一是破坏玉田通往三河的道路,另外就是死守三河。 第六百一十六章 调兵遣将(2)   至于玉田县城,则是交给兵备道吴英和精武营千总阎应元。   阎应元只是一个千总,在巡抚和参将都存在的情况下,是没有统领一城防御的资格的,所以朱慈烺才要将潘永图和刘振华调走,宣读命令时,朱慈烺不止一次的点到阎应元的名字。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太子殿下对阎千总极为器重,明着是将玉田县交给了兵备道吴英和阎应元两个人,但其实是交给了阎应元,所有城防的设置和兵马的调派,都要听从阎应元。   阎应元肃然领命,虽然只是一个千总,虽然第一次承担重任,但他却不慌不忙,没有兴奋,更没有惶恐,只有完成使命的决心。   吴三桂和马科两位总兵旁听了军议,见太子居然如此器重一个千总,心中都微微惊讶,而阎应元岳峙渊渟的气度,却又让他们隐隐明白,眼前这个小千总,怕是有大能耐。   “殿下~~”   军议结束,朱慈烺准备离开时,顺天巡抚潘永图却疾步赶上来,拱手道:“玉田乃前线,三河乃是后方,臣身为顺天巡抚,一地的父母官,在建虏入塞,百姓危难之时,岂能置身后方?臣请命留在玉田!”   朱慈烺暗暗欣慰,潘永图有血性,是一个良官,不过他却不能同意潘永图留在玉田,不止是为了阎应元能不受羁绊的发挥守城才能,更因为三河城在整个防御体系中,位置更为重要。   一旦玉田失守,或者建虏绕玉田而过,兵锋直抵三河城之时,如果没有良臣忠义之士驻守三河,让建虏通过三河,兵锋直达通州,就等于是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再现,朱慈烺一切的谋划,就全部落了空。   为防这种意外出现,除了潘永图,朱慈烺还会令精武营副将刘肇基,领一个精武营千总队和一个左柳营千总队,驻防三河,一来是预防,二来是作为预备队。加上潘永图的标营,三河守军将近有六千。   望着潘永图,朱慈烺脸色凝重的说道:“抚台的意思本宫明白,但三河是京师的门户,重要性更胜于玉田。玉田可以丢,但三河绝不能丢!一旦有变,坚守三河,死战待援,此一项重担,非抚台不能承担。所以,抚台必须去三河!”   潘永图愣了一下,深鞠:“臣……明白了。”   在玉田休息了一晚,勉励玉田官兵,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第二日一早,朱慈烺直奔蓟州。   距离蓟州还有二十余里之时,朱慈烺忽然接到了圣旨——就坚壁清野,防御建虏入塞之策,朱慈烺给崇祯帝写过两道秘密奏疏,从战略到细节,详细阐明了坚壁清野的必要性和急迫性,而崇祯帝是默许了的,不过今天这道圣旨,却隐隐有责怪的意思。   朱慈烺接了圣旨,但不以为意,他知道,崇祯帝的这道圣旨,不过是在回应朝臣可能的非议罢了,对他已经展开的“坚壁清野”的战略,不会有影响。   十八日下午,朱慈烺回到蓟州,不进城,先奔翠屏山。   经过半个月的修建,一万民夫和几千军士的劳苦,翠屏山上的两座营寨都已经立了起来,壕沟深挖,各式大小火炮,一共六十余门,也已经全部拉上了山头,两位守将,左柳营主将马德仁、精武营参将董琦,率领魏闯等三个千总已经进驻,此时正在加强山梁的防御,挖更多的壕沟,增高营墙,在一些建虏可能经过的小路上布置陷阱,建虏再想要从翠屏山梁逾越而过,已经是不可能了。   朱慈烺进入营寨,巡视翠屏山梁,对工程的进度表示满意。   翠屏山的山路难行,军士们一旦上了山,就要做好坚守一到两个月,独立应对建虏进攻的准备,期间,友军很难向他们提供帮助,所以粮草和火药必须事先备足,这几天里,翠屏山守军和民夫们人背马驮,不停的往山上运送所需的粮草和弹药。   在大营寨,也就是马德仁驻守的北寨,朱慈烺听取马德仁报告,了解马德仁的防守思想。马德仁虽然是左柳营主将,三品武职,但却很少有独担重任的时候,此番是头一遭,加上他本就是一个谨慎的人,因此自授命之时起,就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只恐一个托付不肖,误了太子抗虏的大事。   “臣驽钝,无过人的智谋,也无万中取一的勇武,唯死守而已!”   马德仁道。   朱慈烺点头。他只所以任用马德仁为翠屏山主将,就是看中马德仁的这个特质。   “此山虽不险要,但却是蓟州防御成败的关键,在此,就交给诸位了~~”朱慈烺拱手。   惊的马德仁他们急忙单膝跪倒,齐声:“请殿下放心,臣等誓与此山共存亡!”   夜晚。   原蓟辽总督、现在的蓟州总督衙门灯火通明,   刚刚进城的太子朱慈烺顾不上疲惫,立刻召集全城文武,召开军政会议。   保定总督杨文岳和保定总兵官虎大威带领一万六千名保定兵,于昨日抵达蓟州,现在蓟州城西安营扎寨。听闻太子回到蓟州,急忙来拜见。一别两个月,两人征尘未退,眼中都微有疲惫,朱慈烺对两人温言勉励,尤其是杨文岳,因为在朱仙镇走脱了袁宗第,自觉有罪,已经连续两次上疏请求辞去保定总督的职位,但都被崇祯帝压了下来。   杨文岳知耻,军事才能确实也有限,但攻不足,守有余,以他的才能,加上朱慈烺又已经布置好了蓟州南原的防务,朱慈烺相信他一定能守住蓟州南原。   朱慈烺温言鼓励。   几番言语,说的杨文岳红了眼眶,慷慨回道:“殿下放心,就是死,臣也死在南原的壕沟里!”   朱慈烺笑:“制台哪里话、此战我大明必胜,何来死字?制台在开封虽有失误,但往来驰援,左右冲突,却也是大功一件,正所谓瑕不掩瑜,制台切不可陷入其中,以至于妄自菲薄,误了大事。”   杨文岳心中温暖,向太子深深一鞠:“臣明白了。”   朱慈烺又看虎大威:“虎将军,此番抗虏,就看你的了。”   虎大威抱拳,声震房梁:“殿下放心,建虏来一个老虎杀一个,来两个,老虎杀他一双!”   虎大威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原剿匪,但他并非没有和建虏交过手,崇祯九年和十一年,他和建虏交手两次,虽然都败了,但胆气没有失,依然壮怀激烈。   除了一万六千名保定兵,朱慈烺又令精武营主将吴襄,率领万金刚的千总队,加一个左柳营的千总队,还有神机营教导官焦勖所率领的火炮队,一共四千人,配合杨文岳守卫蓟州南原。   遵化、点鱼关、大安口等周边峪口撤回的官兵,也都在蓟州南原布防,全部算下来,归杨文岳节制的兵马将近有三万人。蓟州南原一共有十几里宽,平均到每一里的兵力有两千人左右,若没有壕沟,而是摆开阵势和建虏硬战,估计一个冲锋就会全线溃败,但依托壕沟和火器,只要调派得当,上下齐心,将建虏阻截在壕沟之前,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杨文岳的保定兵,大部分都是车营兵,比起一般的地方部队,火器算是充足,此番驰援蓟州,太子又将京营淘汰下来的一批火绳枪全部交给了他保定兵,火器率大大提升,极其适合执行这种壕沟守卫战。   “这一次你们保定兵最大的任务不是歼敌,而是阻敌。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躲在壕沟后面,用大炮和鸟铳收割建虏人的生命,就算建虏败了,退了,你们也不许追击。我知道虎将军急于杀虏立功,但你骑兵的任务是侦查敌情,预防战局意外,堵截可能出现的缺口,不管到任何时候,你都不可以主动攻敌!这一点,千万要切记。”最后,朱慈烺再一次的叮嘱。   “是。”杨文岳和虎大威都是听令。   朱慈烺又朝汤若望笑:“汤神父辛苦,我瞧山上的那个小棱堡修的甚好,南原的角楼和壕沟,还要请神父多多出力。”   汤若望划着十字,蓝眼睛里满是认真:“我亲爱的太子殿下,你好像又瘦了,愿主保佑你。”   至于蓟州城,则是交给蓟州总兵佟瀚邦。   历史上,十五年末的时候,蓟州城的守卫很空虚,但这一世不同,佟瀚邦从关外带回了两千塔山守军,又从撤退到蓟州的辽东百姓征到了一千新兵,加上蓟州城原有的两千人马,城中一共有五千兵马,这几天,又组织城中的青壮,成立了社兵,也就是民兵,辅助官军守城,所以城中兵力并不短缺,太子又支持了他不少的火器和甲胄,野战或许还没有能力,但守城却有信心。   蓟州城高池深,乃是京东的雄城,绝不是建虏轻易能撼动的。   最重要的是,城外南原还有杨文岳的三万大军,城里城外,彼此呼应,相互支援,无论建虏攻击哪一个,都会遭到另一个的猛烈攻击。杨文岳虎大威和佟瀚邦都是可用的忠臣,吴襄虽然胆怯,但并没有实际指挥权,在杨文岳的指挥下,蓟州正面防线无忧。   而在蓟州之后的黄崖关、黄松峪,则是交给了蓟镇总兵官李居正。   朱慈烺给李居正的军令很简单,令他率领从三屯营,大安口,罗文峪等长城峪口撤退的官兵赶赴黄崖关,并死守关口,只要他能守住黄崖关和黄松峪,不使建虏从这个两个地方破关,就算他李居正的大功一件。如果失守了,什么也不用说,直接提头来见。   唯一有点特殊的是马兰峪总兵白广恩。   沿着长城峪口巡视一圈,也就白广恩的部队算是兵强马壮,尚有一战的能力,也因此,在这一次长城峪口大撤退的行动中,白广恩是被特别对待的,其部下不守蓟州,也不守南原,而是要跟随太子,就如同吴三桂,马科的待遇一样,去往密云一代,准备歼灭建虏的偏师。   吴三桂,马科和白广恩都曾经是参加松锦之战的八总兵,松锦之战中,三人侥幸逃脱,此番再见面,心中都是感慨。不过不同于吴三桂和马科的官家出身,白广恩是流贼出身,从一开始就和吴、马二人有隔阂。双方见面,看起来亲热,但吴三桂和马科并不把广百恩当一回事,简单两句话后,就把白广恩晾在一边,白广恩表面不在意,心中却恼怒。   而在黄崖关,蓟州,蓟州南原,翠屏山梁,玉田,三河,六个地方的防御都已经做了妥善布置之后,朱慈烺的注意力开始转向了密云。   吴甡到密云督师已经半个月了,半月来,他写了三分塘报,两份密信。   蓟州以西,密云一代最大的一股兵力当然就是密云总兵唐通了。据吴甡报,唐通麾下有六千人马,能战之人有四千,其中骑两千,步两千。古北口墙子岭等一代的长城守军有一千多人,永宁,延庆两地共有三千兵,昌平有四千兵,但大部分都是孱弱的新募之兵,难堪一战。   京西北的怀柔,顺义,平谷一共有四千人马,但也多是弱兵。   信末,吴甡特别指出,昌平总兵何应荐手下的直属兵马虽然孱弱,但其部将,天寿山守备(十三陵守备)李守鑅倒是一个可用的将才,李守鑅新任天寿山守备不久,手下兵马不多,只两千人,但操练严格,颇有振作的气象,可惜天寿山守备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护卫皇陵,从大明开国到现在,皇陵兵从来都没有出过昌平地界,因此想要调他们到密云,根本是不可能的。   说来说去,在京北,只唐通部尚有战力,其他士兵根本指望不上。不要说野战了,就是守城也是问题。   朱慈烺脸色凝重。   现在,吴三桂,马科,白广恩,加上密云总兵唐通和三千营,太子可以使用的骑兵在八千骑左右,就大明这么大一个国家来说,这点骑兵实在是少的可怜,但在松锦战败,大明受到重创的情况下,能凑出这么多的骑兵,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界岭口   但朱慈烺真正烦恼的并不是骑兵少,而是能战的步兵严重不足。   京畿地区最大的兵营当然就是京营,经过朱慈烺的整训,现在京营四营一共有实兵四万余人,在精武营和左柳营出京后,善柳营和右柳营加起来的兵马一共只有两万人,京师城墙却方圆长几十里,平均起来,一个垛口还不到一人,守城已经是勉强,不能再抽调了。   虽然建虏不会攻击京师,照朱慈烺的谋划,也不会让建虏人攻到京师城下,但任何事情都不敢百分百,在朱慈烺穿越,历史已经改变的情况下,谁知道建虏会不会抽风,又或者在知道京师虚实后,改变注意,强攻京师呢?   朱慈烺不敢冒险。   而且崇祯帝和朝臣们也不会同意他继续从京师调兵。为万全,善柳营和右柳营是一兵一卒也不能动了。   精武营九个千总队,蓟州南原一个,翠屏山梁两个,玉田两个,三河一个,现在留在朱慈烺身边,还能调动的,只有徐文朴、杨轩和张名振三个千总队,一共四千五百人了。   这四千五百人将是迎战建虏的步兵主力。   加上三个左柳营千总队,唐通的两千步兵和其他各个地方撤退的弱兵,步兵总数在三万人左右,宣府和大同倒是还有一定的兵力,但张家口边贸被关闭之后,两地的蒙古人蠢蠢欲动,有犯边的迹象,非到紧急的关头,两地的官兵不能抽调。   所以,朱慈烺只能就现有的兵力进行调配。   如果从墙子岭一代入寇的建虏大军是偏师的话,其兵力不会超过三万人,看起来两方兵马相当,但朱慈烺却知道双方单个士兵的士气和战力差距,如果硬对硬,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明军必败无疑。   要想取得胜利,除了最大程度的发挥京营火器的威力,巧妙的布置和高超的谋略才是弥补兵力不足,以弱胜强的关键。   “利用京西北的地形,和建虏两支人马,相互消息不通,我军却掌握全局的优势,在京西北打一场漂亮的胜仗,歼灭建虏偏师!”   这是朱慈烺对此战提出的要求。为此,参谋司夜以继日的推演探讨,结合密云、平谷一定的地形地势,最后制定出了甲乙两套作战计划,还有一套应急方案。朱慈烺虽然是一个穿越者,有“先知”的优势,在军事作战,计划拟定的方面,比之这些专业幕僚还是有相当差距的,所以他只提出战略,具体的战术和细节都交给参谋司去推敲。   参谋司最初制定的方案,被朱慈烺否决了,因为太谨慎,太小心了,一场战役中,一方提前知晓另外一方的进军时间和方位,并做出充足的准备,就等于是手握胜机了,纵使建虏战力逆天,只要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胜利必然也是水到渠成。   经过修改的方案再一次送到朱慈烺的面前。   这一次,朱慈烺点头同意。   两次方案最大的不同是,后一次的方案更有野心,不但是胜利,而且是关门打狗,要将建虏的偏师,一个不剩的全部歼灭在大明境内。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只要有这么一次,建虏就再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入塞了。   方案已经制定,陷阱也已经挖好,现在就等建虏上钩了……   烛光下,朱慈烺焦急等待长城边界的消息。   ……   界岭口。   界岭口在抚宁县城北37公里处,为长城32关之一,关前有洋河流过,涧谷两侧山势陡峻,具有“外控辽左、内护京陵”的战略地位。历史上,界岭口多次遭到蒙古骑兵侵扰,建虏崛起后,界岭口更是风声鹤唳,明廷不断的加固、增修这里的长城,即便如此,却也难以逃脱被建虏攻克的命运,崇祯九年,建虏第三次入塞时,就是从界岭口突破的。   六年过去了,长城依旧,草木萋萋,城头的日月旗下,几个边军士兵一边闲聊,一边注视着北方的原野,其时已近黄昏,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建在群山山岭上的长城,泛着金色的光芒。而北方的原野却是苍茫,一望无际之下,隐隐有暗流在涌动……   往北面走,距离界岭口五十里处有一大片的丛林,此时,十几个明军正牵着战马在林中小心前行。   这是奉命出来哨查的一队明军夜不收,为首的乃是老将董朝甫。   董朝甫年近六旬,须发斑白,但精神却依然矍铄,精铁的铠甲披在他身上,一丝臃肿的感觉都没有,腰杆笔挺,健步如飞,目光炯炯,不停地扫视着两侧,偶尔还会站住脚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周围传来的各种声响。   跟在董朝甫身后的十个人,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得力亲兵,都穿着贴身的对襟棉甲,头戴京营最新式的笠盔。不同于过去,京营现在的笠盔少去了头上的红缨,只用一个圆箍代替,右手腰间配备了一张小巧的手弩,箭在弦上,遇上情况,立刻就可以摘下来击发,右手牵着战马,腰间或挎长刀,或者别着短斧,长弓挂在马鞍左侧,箭筒在右侧——除了笠盔有所改革,其他装备都是明军夜不收的标配。   照夜不收的规矩,十余人分成了前后两组,董朝甫带五个人走在前,在他们三十步之后,后队紧紧跟随。   一路,没有人说话,只是悄声赶路,这里距离长城五十里,已经超出了明军的势力范围,随时都可以遇上建虏或者是蒙古人的探骑,所以每个人都是万分小心。   他们的目的地是丛林的边缘,在那里,他们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也能更早的探查到建虏入塞的消息。   董朝甫是参将,以他的职位和资历,加上年岁已高,原本是不需要亲到前线的,太子给他的命令是训练夜不收,并不要求他到第一线,但董朝甫却不肯落入人后,他主动请缨。开封之战中,他负责为大军开路,一路悄无声息的摸掉了闯军布置在道路上的全部眼线,保证太子亲率的主力,顺利抵达贾鲁河畔,而没有被闯军提前获悉。事后又在郭佛陀村示警。   战后论功,朱慈烺将董朝甫列在第一等,和阎应元同列。   但董朝甫却没有多少兴奋,他崇祯二年就是参将了,立功奖赏,升官进爵,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不顾老迈身躯,拼力向前,不过是为了太子的一句话。   有风吹起,树叶沙沙。   董朝甫蓦地停住了脚步。从十八岁起,他就是明军的夜不收,出关探查蒙古或者建虏人的动作,十几年的夜不收生涯使他的耳目灵敏度远胜过常人,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休想瞒过他的耳朵,就在刚才,树叶沙沙而响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咔,不是风吹,而是人脚踩断树枝的声音。   有人!   而且就在右前方!   树叶深深,加上黄昏西下,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到林子深处的情况。   董朝甫猛地回身,没有说话,而是比划了几个手势,他身后的五个亲兵会意,立刻左手弩,右手刀,分成两翼,向董朝甫所指的方位摸去。而三十步之后的五个夜不收也立即散开,从更大更远的方位向中间包去。   董朝甫走在左边的第一个,冒着腰,左手紧紧扣着手弩。   忽然树叶晃动,嗖的一声,寒光一闪,一只三棱重箭从密林深处而出,向董朝甫急速射来。   这一下又急又快,几乎无法闪躲。   但董朝甫早有防备,立刻就地一滚,不是向后,也不是两边,而是向左前滚。虽然年近六旬,但他身手依然矫健,间不容发之中,闪过了这一箭——这一箭就射在了他刚才站立的方位,箭矢直没于地,长长的箭杆犹在颤抖。   而在闪躲之中,董朝甫已经看到了密林后的那个射手,举起左手中的手弩,猛地还了一箭。   弩箭电光火石般的射入密林深处。   “啊!”   一声惨叫,树枝和树叶急剧晃动,一个人捂着右眼,从密林中惨叫而出。   身穿的甲胄和大明官军极其相似,都是双襟棉甲,不同的是,他不是大明的暗红色,而是一身白甲,头上也不是笠盔,而是尖盔,盔顶细长,如同竖着一根长长的避雷针。   对董朝甫来说,这样的盔甲形式实在是太熟悉了,崇祯二年之后,他再没有见过,今日一见,狰狞凶残的感觉依然如故,他冷静无波的心脏,在这一瞬间,剧烈跳动了起来。   “是建虏!杀!”   董朝甫喝。   几乎就在董朝甫喝叫的同时,三支三棱重箭从密林之中急射而出,向董朝甫射来,另外四支三菱重箭两边的五个亲兵射去,董朝甫再次一滚,又闪过了这三支重箭。   但他身后的五个亲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虽然有所预防,但还是有一个亲兵躲闪不及,三菱重箭穿透过他身上的棉甲深深地钻入他的胸膛里,“嗯~”一声闷哼,那亲兵支持不住,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倒在地,口中发出痛苦的声音,不过不是那种嘶声的惨叫,而只是轻轻的一个闷哼,这是一个合格夜不收最基本的素质,不论到如何,都不能发出大声的惨叫,以免遭来更多的敌人,或者是让敌人知道你受伤了。   几乎同时,嗖嗖嗖嗖,四个亲兵手中的手弩也都击发了出去。   但林深叶密,又没有看到确实的目标,所以根本无法击中。   箭啸尚未远去,左边密林中,闪出四个身影,而在右边树木的掩护之下,同样也有四个身影急速而出。   都是白色的棉甲,避雷针般的头盔,是建虏的侦骑小队,不算刚刚倒下去的那一人,剩下的还有八人。   “向前,杀!”董朝甫大喝。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种情况下,如果胆气丧失,撒腿而跑,必然会被建虏全部射杀,董朝甫是多年的夜不收,深知这一点,而他也对自己惊心挑选,并且严格训练了半年多的部下有相当的信心,对面八人,他们十人,在这片密林中,他坚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大明夜不收。   几乎同时,八个建虏冲出密林,在董朝甫他们面对面,此时夕阳已经西下,借着最后一抹洒在密林间的余光,依稀看到建虏头盔之下,那一张张丑陋狰狞的面容和闪着嗜血凶光的眼神。   这是一队镶白旗的白甲兵。   白甲兵是建虏八旗的精锐,而能当探哨的白甲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次征明的主帅是豫郡王、镶白旗旗主多铎,为了探查明军在长城布防情况,多铎派出了五十组的白甲精锐在前方探路,而莫尔根一行九个人就是其中的一组。   原本,莫尔根并没有将此次任务当一回事,或者说,在一刻钟之前,他还不相信在离长城这么远的地方就能遇上明军的夜不收,据他多年的经验,崇祯九年之后,明军夜不收的活动范围,就已经被压制在长城沿线五十里之内了,稍有逾越,就有可能被建虏侦骑和蒙古骑兵所击杀,松锦之战后就更是如此了。二月份松锦之战结束后,明军的夜不收居然连长城也很少出来了,偶尔出一两次,也是在长城十里之内活动,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退回长城之内。   所以莫尔根对明军很是轻蔑。   但没想,今天竟然是一个例外。   莫尔根一行九个白甲兵,于一刻钟到达这里,眼看天色已黑,准备今晚就在林中宿营,就在这时,莫尔根看到了林中飞起的几只惊鸟。作为一名自幼随族人入山围猎的优秀猎手,他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有动物或者是有人从前面来了,为防万一,他立刻招呼部下躲藏了起来。   而很快,六个明军夜不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本,莫尔根想等明军夜不收走的更近一点,再施放冷箭,然后左右杀出,将这六个明军夜不收,连同后面的五个全部击杀,留下一两个舌头,拷问明军的情报,不想这一队明军夜不收甚是警惕,刚刚进到弓弩射程内,走在前面的那个老头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 第六百一十八章 剖腹剜心   须发斑白,又是精铁的半身甲胄,莫尔根第一眼就知道老头是明军的将官,最少也是一个游击,虽然惊讶于堂堂的明军游击竟然亲涉前线,有点不合常理,但擒杀游击的大功却又让他满脸喜悦。   第一支射向董朝甫的弩箭,就是他射出的,原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失手了。   这老头,还真有两下子。   莫尔根手持长刀冲出,直奔董朝甫杀去。   他手下的白甲兵也是各找对手,向董朝甫身后的四个明军夜不收冲去。   董朝甫老脸凝重,右手持刀,向前一步,像是要迎住莫尔根,但忽然的,他一个转身,左手中的手弩举到与眉眼齐平,手指一扣扳机,弩弦破空,砰的一声急响,望山前的弩箭闪电般激射而出,正要上扑的一名手持短枪的建虏甲兵应声而倒。   白甲兵原本是重甲,但因为执行侦骑任务,为了提高速度,减轻战马的负担,原本的两重重甲变成一层棉甲,防护力大大降低,加上夜不收配备的手弩,都是大明工部制造的精品,力道奇大,董朝甫又是近距离的施放,时间和角度都掌握的恰到好处,这一支弩箭准确的射在了白甲兵的肋部,巨大的冲击力将白甲兵带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眼见是不能活了。   正常情况下,董朝甫应该射冲上来的莫尔根,但董朝甫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莫尔根是一个劲敌,非弩箭所能射倒,而手中的弩箭绝不能浪费,所以他选择了百分百命中率的右边。   莫尔根大怒,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长刀向董朝甫挥去。   不想董朝甫又是一个翻滚,闪开他的长刀,右手里的长刀向莫尔根猛掷而去,趁着莫尔根闪避的空间,他左手单手上弦,右手迅速将一支弩箭放在了手弩上,没有瞄,直接向左边甩射。   “砰!”   左边一个正要上冲的白甲兵猝不及防,被弩箭射穿了小腿,啊的疼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莫尔根一行一共九个人,上来就有一人被董朝甫射穿了眼窝,想不到在这瞬间之间,又被他干倒两个,等于白甲兵只剩下六人了。   被董朝甫钻了空子的莫尔根怒不可遏,欺身向前,手中的长刀挥动横扫,想要将老头拦腰砍断,这一次双方距离极近,董朝甫已经没有机会再翻滚射弩了,只能向后急撤,他身后的一个年轻的亲兵急忙上前挥刀相助。不想莫尔根臂力极强,双刀在空中相遇,砰的一声,那亲兵只觉得虎口发麻,手中的长刀握不住,失手飞上了半空,莫尔根顺势一刀,刀锋掠过他的的脖子,鲜血飞起,亲兵手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噗通倒地,挣扎几下后便悄然无声,只有脖颈的鲜血依旧顺着被长刀撕开的口子汩汩而出,很快便将身下的地面染红。   后队的五个明军夜不收正急速奔跑而来,当看到董朝甫身边的年轻亲兵猝然倒地时,为首的那个夜不收瞬间就红了眼眶,一声悲鸣:“五弟~~”   原来他叫谷正春,那个倒下的年轻亲兵乃是他的五弟谷正声。   “小谷……”   董朝甫痛叫一声,扔了手弩,侧身抬手,正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那把长刀,欺身直进,向莫尔根砍去。   而此时,董朝甫身边的四名明军夜不收已经与冲上来的五名建虏白甲兵战在了一起。   叮叮当当,刚一交手,一名被两个建虏白甲兵联手围攻的夜不收就支持不住,露出了空挡,胸腹中了一枪,锋利的枪头撕开棉甲刺入他的腹中,他本能的握住枪杆,想要拔出,但白甲兵将枪头用力一搅,鲜血顿时喷涌,夜不收一声惨叫,腹中的肠子都已经被搅烂了,另一名白甲兵挥刀而下,将他的首级砍落在地。   白甲兵手中所使的并不全是长刀,也有铁鞭。   铁鞭横扫处,一名夜不收躲闪不及,只能用手中长刀格挡,结果当的一声,手中长刀被砸飞,铁鞭余力未消,重重砸在他的胸口,哇的一声,这名夜不收吐出一口鲜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子晕沉,而后,铁鞭再一次挥出,砰的一声砸在他的头盔上,头盔直接变形被砸飞,颅骨断裂,脑浆飞出,夜不收当场气绝。   使铁鞭的白甲兵,狰狞大笑。   不过笑声到一半就终止了,因为破空之声急响,一支弩箭忽然射到了他的面前,他本能的侧头闪躲,但却没有闪过,噗的一声,弩箭直接洞穿了他的脸颊,左边进,右边出,带出血肉和牙齿,使鞭的白甲兵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惨嚎,捂着脸,踉跄的向后退了两步。   不过这并没有击倒他,反而激发了他的兽性,他瞪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正看见谷正春扔了手弩,目呲欲裂的冲了上来。   他嗷的一声怪叫,不顾脸颊上的弩箭,挥鞭迎上谷正春。   此时,董朝甫和莫尔根已经连续过了十几招,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莫尔根原本就对这个白胡子的明军将官不敢轻视,等到双方真刀真枪的战到一起,他就更是惊讶,这老头不但弓弩厉害,刀法竟然也如此犀利,他连续的十几个扫、劈、拨、斩、突,竟然都被老头一一化解,不过他想老头毕竟年纪大了,气力明显偏弱,在他泼风暴雨般的攻势下,老头迟早会露出破绽,心中这么想,莫尔根的攻势就更加猛烈。   董朝甫步步后退,但始终不露破绽。   激战中,谷正春率领的后队夜不收已经全部杀到,前队两个夜不收在五个建虏白甲兵的围攻之下,已经是岌岌可危,不过他们终于是坚持到了后队的到来。有了援兵,两人精神大振,而新赶到的五人如下山猛虎,尤其是谷正春,他眼珠子通红,嘶吼着,挥舞着长刀,不顾一切的向铁鞭白甲兵猛攻。   双方捉对厮杀。   刀锋在空中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同时伴随着一声声的低沉嘶吼。   一个明军夜不收和白甲兵的兵器因为剧烈碰撞,同时脱手,白甲兵想要捡刀,夜不收眼明手快的将他扑倒在地,两个人随即翻滚扭打在了一起,如同是野兽一般,彼此撕咬,扣眼,踹裆,无所不用其极。   明军夜不收原本都是军中挑选而出的精锐,又经过董朝甫半年多的强训,格斗技能都有较大提高,论单兵作战能力,其实一点都不亚于建虏白甲兵,所缺的,不过是建虏的野兽本性,但现在身处险境,所有人都知道,不胜即死,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大家都豁出去了。   而除了求生,谷正春更大的欲望是复仇!   倒在地上的五弟,令他血脉贲张,全身的血液都快要燃烧了起来。   那个使鞭的白甲兵虽然悍勇,但在他的猛攻之下,竟然是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不止是因为脸上的伤势影响了他的视线和体力,更因为谷正春眼中那股想要择人而噬的怒火,令他胆寒。而心思影响到了动作,他一个反应稍慢,就被谷正春抓住了机会,狠狠一刀砍在了他手腕上。   就像是离别钩,鲜血飞溅中,手腕连着铁鞭一起飞了出去。   使鞭白甲兵一声惨叫,捂着喷血的手腕向后急退,但犹自想要拔出别在腰间的短斧,进行反击,但谷正春不给他机会,跟上去横扫一刀,将他脑袋削上了天空。   直到脑袋上天,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会被孱弱的明军夜不收斩杀,嘴巴大张着,圆睁的双目之中满是惊恐之色。   砰。   脑袋和无头尸体同时摔在地上,但腔子里的鲜血却依然在喷涌。   啊。   微微惊呼。   使鞭白甲兵的倒下,对其他白甲兵有巨大的影响,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今日所遇见的明军夜不收,绝不是长城边界的普通夜不收,想要照往常的战例,将明军全部斩杀,几乎是不可能,甚至可能相反,今日他们恐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那边莫尔根虽然占据上风,但却迟迟无法将董朝甫斩于刀下,眼角余光瞥见己方处于下方,武力最强的使鞭白甲兵已经被斩首,心中又怒又急,顾不上想这支明军夜不收为什么会这么强悍,只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杀了面前的这个老头!   于是攻得更急,不顾董朝甫削过来的长刀,挥刀发力,直取董朝甫的脑袋,俨然是要同归于尽。   正常情况下,董朝甫应该“吃惊、收刀、闪躲”,这样一来,莫尔根就有机可乘,连续三刀急进,他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将董朝甫斩于刀下,不想董朝甫却极为老道,不惊,不收,不闪,而是恰到好处的一个转身,不但闪过了莫尔根这一招,而且转到了莫尔根的侧后,顺势挥出一刀——或许,他早就在等这样的机会。   莫尔根大吃一惊,但他刀势已老,已然无法收回,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董朝甫的长刀刀尖已经破开他的棉甲,切入他的腹部,莫尔根疼的大叫一声,本能的向后急跳,左手下意识的想要捂住腹部的伤口。但董朝甫雪亮的长刀却已经发力砍来,莫尔根避无可避,只能抬起右手长刀格挡。   “当”的一声,莫尔根虎口一麻,长刀脱手而出。   不过他也不白给的,在危急之中,他飞起一脚,踢在董朝甫的小腿上。   董朝甫闷哼一声,身体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莫尔根知道,自己败了,在停留下去必死无疑,眼前董朝甫的踉跄正是他逃生的唯一机会,于是他靴尖在地下一挑一撩,将地下一大团腐烂的树叶挑了起来,夹杂着泥土砸向董朝甫,阻挡董朝甫的视线,然后转身就跑。   “哪走?”   一个明军夜不收却忽然从斜刺里杀了出来,身体腾空而起,手中长刀泰山压顶一般的向莫尔根的后背劈下。   正是谷正春。   莫尔根来不及闪躲,也无法回头。   他心中一凉。   噗。   刀锋砍入血肉的声音。   这一刀直接砍在了莫尔根的后颈之上,大股鲜血鲜血喷洒而出,莫尔根一声惨叫,巨大的作用力令他向前奔出五六步,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过他却依然没有死,依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走,谷正春冲上前来,就要砍他的首级,为弟弟报仇。   “留活口!”   董朝甫的声音。   谷正春的长刀,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然后狠狠一脚,跺在了莫尔根的脑袋上。   莫尔根倒地,剩下的四个白甲兵虽然拼力抵抗,但却也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明军夜不收刀砍枪刺,将四人全部杀死,收去首级,只留了那个小腿中箭白甲兵的活口,加上莫尔根,一共两个活口。   此战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建虏九个白甲兵,全军覆没。   董朝甫一行十一人,阵亡了五个,重伤三个,只剩三人犹有战斗能力,等于是惨胜。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董朝甫的手弩,若非董朝甫一上来就射翻了三个白甲兵,改变了敌我兵力对比,今日之战,他们恐怕必败无疑。   “五弟~~”谷正春扑倒在弟弟面前,抱起尸体,失声痛哭。   他兄弟两人都是董朝甫从军中选出的做夜不收的好苗子,不想弟弟今日却战死在了这里。   众人都是伤感。   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小腿中箭的白甲兵和莫尔根都被拖到了董朝甫的面前。   莫尔根浑身是血,虽然没有死,但已然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董朝甫知道他是白甲兵首领,于是立刻审问。   “你们的大军走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入塞?主帅是谁?又会走哪里?”   莫尔根哈哈笑,不屑回答。   董朝甫不废话,令人按住莫尔根,拔出腰间的短刀,猛的一刀就扎在了他的手背上!   十指连心,莫尔根痛不欲生,但偏偏口中又被塞了棉布,想喊也喊不出,董朝甫握着刀把,不住的转动,就像是绞肉机,莫尔根的右手,硬生生地被搅出了一个大窟窿,血流如注,终于,莫尔根疼的晕死了过去。   董朝甫向谷正春点点头。   谷正春抱拳行礼,向参将大人表示感谢,然后将莫尔根拖到一边,剖腹剜心,为弟弟报仇。   莫尔根还没有死,当谷正春剖腹时,他惊醒过来,正看到自己的腹部被剖开……   啊,一声无法形容的惨叫。 第六百一十九章 破关   那个小腿中箭的白甲兵一开始还假装坚强,咬牙瞪眼又冷笑,一副随你们处置,我都不会说的样子,但等到莫尔根晕死,被谷正春剖腹剜心时,他顿时就吓崩溃了,裤裆里全是屎尿,哭喊:“我说,我全说~~”   人都是怕死的,即使是凶猛的白甲兵也一样。   “豫郡王率领大军,据此不过一百五十里了,多罗贝勒率偏师,过漆河,具体要往哪里进军,我实在不知道……”   ……   两天之后,太子朱慈烺收到了董朝甫传来的八百里加急。   建虏主力在界岭口外一百五十里出现,主帅为多铎。偏师在阿巴泰的带领下,过漆河,往西面而去。   放下插着鸡毛的八百里加急,朱慈烺喜忧参半。   忧的是,建虏主帅不是阿巴泰,而是换了比阿巴泰难缠,有一定帅才的多铎;喜的是,本次防谍工作做的不错,或者说,诛灭晋商的效果有一定的显现,建虏并不知道大明境内发生的变故,也不知道大明朝廷所做的准备,依然按照原先的计划,和真实历史一样,选择从界岭口一代破关入塞。   这一来,一切就都如朱慈烺的预料,只要坚守蓟州一线,就可将建虏主力堵截在蓟州城下,令其望城兴叹。   而没有了主力的配合,从墙子岭一带破关入塞的偏师阿巴泰,就变成了孤军,朱慈烺有八成的把握,将其歼灭在大明境内。   但关键还是蓟州的防守,不论多铎是强攻或者是绕道,蓟州防线都不能出现任何失误,不然就算歼灭了建虏偏师,建虏主力却杀到京畿城下,或者南下劫掠,朱慈烺抗虏战略都算是失败。   “擂鼓,聚将!”   朱慈烺立刻下令。   “咚咚咚咚~~~”   鼓声擂动。   蓟州所有文武,在听到鼓声之后,急急赶赴太子的帅帐。   保定总督杨文岳,总兵官虎大威,吴三桂,马科,白广恩,蓟州总兵佟瀚邦,精武营吴襄,三个兵备道,蓟州知州,兵部派到蓟州督战的马绍愉等人,连同副将参将游击千总,一共六七十人,将帅帐挤得满满。   “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初四,据本宫刚刚得到的军情,明日清晨,建虏主力会从界岭口和箭岭一代破关入塞,最迟初八,就会杀到蓟州城下……”朱慈烺环视众人,脸色凝重。   帅帐鸦雀无声,大部分人的目光中透出了紧张。不奇怪,自从建虏在辽东起事以来,大明屡战屡败,松锦之战更是一战就葬送了九边军镇全部的精锐,日积月累之下,大部分的大明将官,都对建虏八旗产生了恐惧心理。而建虏的入塞,已经有过四次了,每一次都给大明造成了重大的损失,战后被斩首的总督巡抚和总兵,前后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人了,这一次若是失败,在场的人不战死,怕也要被朝廷砍头,所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不过和过往的措手不及不同,这一次在太子的带领下,各级督抚和将官已经准备了差不多一个月了,火药粮草都已经备足,哪个将官做什么工作,太子也已经分派的极为清楚,因此,纵使心中有许多不安和紧张,但对于到来的大战,将官们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佟定方,宣读命令。”朱慈烺道。   “是。”   年轻的中军官佟定方向前一步,拿出太子早就准备好的命令,大声宣读。   每一个被点到名字的将官都站出来,抱拳,大声喊喏。   其实这些命令朱慈烺早就已经传达给了各个将官,但今日的宣读并不是多余,而是另有意义,等同是各个将官再一次重温自己的任务和使命,再发一次誓言,但有违背或者是临阵脱逃,等待他的,必将是严厉的军法。   佟定方是蓟州总兵佟瀚邦之子,跟随太子半年,从军事到政事都有历练,感觉愈发的成熟稳重,过去的腼腆青涩渐渐不在,宣读命令时,中气充足,声音清楚而又不失威严。   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听的微微点头。当初,他奉命撤离杏山塔山两地的军民,和佟家父子共同患难,佟定方能成为太子的中军官,也有他推荐的功劳,今日见到佟定方进步如此之快,他很是欣慰。   宣读完命令,佟定方退到后面。   朱慈烺站起来,环视众人:“蓟州坚守关系到我大明的国运,望诸君恪尽职守,寸步不让,不负君父的重托和天下人的期望。”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保定总督杨文岳带头高呼。   军议结束,各将返回各自的岗位。这一次和过去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太子到蓟州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各军补发了历年的欠饷,粮草也有基本保证,将士们都士气旺盛,一扫过去的萎靡,这也是朱慈烺巡视蓟州防线,感觉比较欣慰的一点。   将官们各司其职,朱慈烺却是要离开蓟州。   蓟州防务交给保定总督杨文岳和即将到任的蓟州总督赵光汴。   “赵光汴走到哪了?”朱慈烺问。   “前日上午进京,下午面圣,赵总督都没有在京师过夜,直接就奔蓟州来了,算日子,最迟后天,赵总督就可以到蓟州。”唐亮小声回答。   “等他到蓟州,立刻将我的密令传达给他。”朱慈烺道。   “是。”   朱慈烺翻身上马,目光看向送行的蓟州文武,微一点头:“蓟州就交给诸位了。努力!”拨转马头,一甩马缰,疾驰而去。   武襄左卫护卫,吴三桂马科白广恩率领各自的精锐骑兵急急跟随,将近六千人的铁甲骑兵,马蹄滚滚,盔明甲亮,如同是一股钢铁洪流,随着太子而去。   “送殿下~~”   杨文岳等人躬身送行。   ……   京师。   崇祯在午后小憩了一会,晚秋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让他一种一睡到世界尽头、再也不想起来的感觉,不过心里的疲惫并没有影响到他实际的工作,很快他就翻身而起,继续批奏疏。   批着批着,他心中的怒气不由就又冒了起来。   “坚壁清野,坚壁清野……”   今天的奏疏里又有几份是攻讦太子,对太子“坚壁清野”有很大不满的弹劾。   建虏还没有入塞呢,甚至今冬会不会入塞都还是一个疑问,但太子却已经将蓟州以东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了,如果建虏没有入塞,百姓们的这些损失又算是谁的呢?最后必然是民心大失,太子身为国本,怎可如此莽撞?   崇祯帝狠狠将朱笔摔在龙案上。   “王承恩,传旨,李景田等人轻议太子,停俸三月!”   “遵旨。”   王承恩退了出去。   崇祯帝怒气依然难消,一方面他对李景田等人轻议太子非常不满,另一个方面,他对太子“坚壁清野”,在建虏入塞的消息尚没有得到确定之前,就在蓟州之东大动干戈,感到十分担心。   如果真如言官们所说,建虏今冬没有入塞,蓟东的这些鸡飞狗跳,岂非都是太子和朝廷的罪过?   明明有长城,严守长城各个峪口,凭险据敌,将建虏阻挡在长城之外即可,为什么弃守峪口,将建虏放进来呢?   这是文官们最直接的想法。   长城多有破败,峪口众多,兵少难守,且一点突破,就全线失守,太子在密奏中将坚守长城的弊端说得很清楚,崇祯帝看了深以为然,不过外臣们却不了解太子的苦心,这两天,不但有人上疏,要求边军回到长城,严守各个峪口,停止扰民。   即便崇祯帝对太子下了一个“申斥”的圣旨,但依然没有能阻止这些人的非议。   崇祯帝怒了,对攻讦太子的文官全部处以停俸的责罚。   王承恩退出,崇祯帝疲惫的靠在椅背上,满脸忧愁。   脚步轻响,一个小太监轻步走进来,小声禀报:“陛下,陈昭仪来了。”   听到陈昭仪三个字,崇祯帝先是一喜,眼神也变得温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冷道:“她来干什么?乾清宫是她可以随便来的吗?”   小太监跪着不动,轻声道:“陈昭仪新做了一个曲子,想请陛下……”   崇祯帝打断他的话,冷冷道:“让她回咸福宫吧,朕一会就过去。”   “是。”   小太监退出。   乾清宫外。   一名锦袍太监面无表情的站在飞檐斗拱之下,静静看着陈圆圆在乾清宫外出现,又悄悄离开。   却是承乾宫的主管太监沈霑。   陈圆圆没有能够进到乾清宫。   沈霑心知事情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陈圆圆从淑女、选侍、婕妤、一直到现在的昭仪、三个月的时间,地位火箭般的蹿升,已然说明了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陛下更是连日都宿在咸福宫中,万千粉黛,独宠陈圆圆一个人。   看来,事情还得再等一等……   界岭口。   暗夜里,北风呼啸。   城头之上,火把稀疏,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面孤独的日月旗帜在寒风中飘荡。   隆隆隆隆……   忽然,一阵闷雷般的声响从北方地平线上传来,如同海浪一般,一波一波,一层又一层,整个大地好像都在震颤,簌簌,不断有土块从墙体上被震落。一个搂着长枪,蜷缩在城垛下避风的老卒在睡梦中被惊醒,惊慌的站起来,借着东方晨曦的光亮,极目远望。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只见无边无际的骑兵队伍排山倒海一般的向界岭口扑来。   “建虏,建虏来了~~~”   老卒的声音都变调了,扔了长枪,撒腿就跑。   ……   大明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初五,建虏十万大军在豫郡王多铎的率领下,于界岭口破关入塞。   ……   昌平。   昌平距离京师不过八十里,乃是京师北面的门户。为了护卫京师,大明特设昌平镇,总兵官驻昌平。管辖从渤海所、黄花镇、居庸关、白羊口、长峪城、横岭口、等诸城堡和长城关隘,其东北起于慕田峪关东界,西至紫荆关,全境的范围将近三百公里。   而最最重要的是,昌平县内的天寿山是除朱元璋、朱允炆和景泰帝朱祁钰以外,大明历代皇帝陵寝所在,因此昌平的守卫就更加重要,崇祯九年(1636)建虏入塞,昌平总兵巢丕昌投降,巡抚王肇坤战死,十三陵被损毁大半。其后,朝廷虽然试图修复昌平镇,重建境内的各处要塞,但因为财力困窘,从九年拖到现在,除白羊城和长峪城被修复之外,其他关隘都只做了一个简单修复,难以抵挡强兵的攻击。   建虏偏师从密云一代破关后,即有可能快速通过平谷,杀往蓟州,和建虏主力会师,也有可能会挥兵南下,从密云,怀柔,顺义杀向京师,为万全计,朱慈烺将自己的指挥部设在了昌平。   精武营的步兵主力,三千营,吴三桂,马科,白广恩等人精锐骑兵,也都在昌平附近扎营,加上昌平总兵何应荐的人马,一共两万余人,而密云总兵唐通的主力人马依然驻扎在密云城,照朱慈烺的密令,按部就班的执行计划。   夜晚,中军帐灯火通明,朱慈烺召集众将议事,由兵部侍郎吴牲主持。   “刚刚得到的军报,建虏主力已经自界岭口破关入塞,燕河城,刘家口,建昌营先后都已经落入了敌手,建虏兵锋直指遵化,算日子,最迟明天下午。建虏前锋就会到达遵化城。后天到蓟州……”吴甡脸色凝重的为诸将介绍最新的军情。   诸将静听。   建虏虽然已经入塞,并且连续占领了燕河城,刘家口等地,下一步就是三屯营和遵化,但诸将却一点都不紧张,因为这些地方都已经是空城,军士和百姓都已经撤退,建虏毛也抢不到,而这一切,都是源自太子的提前准备,若非是太子早有预料,坚壁清野,提前将百姓和士兵们撤走,那么现在所听到的每一个地名,与之对应的,都是几百上千士兵和千数以上百姓的死亡。   诸将看向太子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钦佩。   能提前预判建虏入塞的地点和时间,且如此准确,太子真乃神人也。   帅案后的太子却是不动声色,略显稚嫩的脸庞上,有忧思,更有自信。   “建虏的入塞和蓟东战事,一切都在太子殿下的预料中,以蓟州、蓟州南原、翠屏山、玉田县为一体的蓟州防线,一定能将建虏大军阻隔在蓟州之东。所以蓟东战事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议题。”吴甡老脸凝重,目光炯炯,环视众将:“今日我们要议的是,在建虏主力从界岭口破关入塞的情况下,建虏偏师在墙子岭等地的突破,估计也就在这一两天了,墙子岭之后,建虏会如何进军,大家议一下吧。” 第六百二十章 墙子岭   虽然参谋司就建虏入塞已经制定了一套完备的方案,但朱慈烺还是想要听一下大家的意见,尤其吴三桂马科白广恩都是大明现在一等一的武将,一个个都久经战阵,说不得会有一些高明的见解,又或者拾漏补缺,能提出一些参谋司和吴甡都没有想到的漏洞和缺失。   帅帐静寂了下来。   众将低头沉思,没有人说话。   吴甡也不着急,静静等待。   马兰峪总兵白广恩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左右看了一下,见没有人说话,于是他第一个发言,抱拳向吴甡致意,又向太子殿下行礼,用一口陕西腔说道:“殿下,少司马,末将以为,建虏兵分两路,为的乃是左右钳击,在其主力进展顺利的情况下,其偏师在突破墙子岭之后,一定会全力向蓟州一代突进,争取早日和主力会和。我军应该顺势而为,在其必经之路上埋伏截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吴甡微笑颌首:“嗯,那你以为,在何地伏击最为合适?”   白广恩早有准备,抱拳回道:“回少司马,从墙子岭到蓟州,必须经过平谷,平谷境内有盘山,盘山地势险要,末将以为,可在盘山一代设伏!”   众将之中,有人点头,对白广恩的看法表示赞同。   白广恩颇为得意。   吴甡微微一笑,又看其他人。   没有人说话,显然大部分人都赞同白广恩的看法。   “吴总兵长伯,你怎么看?”   吴甡看向吴三桂。   吴三桂字长伯。   少司马问,宁远总兵吴三桂不能不答,他沉吟了一下,抱拳回道:“殿下,少司马,末将有些不同的看法。盘山地势险要,大军不便通行,非到万一,建虏绝不会走盘山,想要在盘山设伏,很难。”   “其次,建虏分兵入塞,为的就是声东击西,令我大明首尾不能相顾。如果末将是建虏偏师主帅,从墙子岭入塞后,末将一定会攻击密云,一来取密云的粮草,二来搅乱我大明京畿的防御,密云距离京师不过一百六十里,密云失守,京畿震动。为保京师的安全,我大明主力必须回防顺义,通州。如此一来,蓟州就空了,建虏主力就算不攻取蓟州城,也可以大摇大摆的从蓟州城下通过,和偏师会和,然后南下劫掠。如此,建虏的战略目的就达到了。”   “当然了,建虏的图谋不可能成功,因为我军已经在蓟州严阵以待,但建虏并不知道啊,所以末将以为,建虏偏师一定会攻打密云,不管是真攻还是假攻,总之,他们一定会扩大声势,给我大明制造混乱,为其主力攻陷蓟州创造条件。”   吴三桂说的很谦虚,说完,抱拳深躬。   众将都是点头。   白广恩有点不服,但却找不出理由反驳。   朱慈烺微微点头。   不得不说,吴三桂还是比白广恩高明,看事情也看的更远。   而盘山和密云,本就是参谋司制定的两套方案,密云是主方案,盘山是备用,如果建虏偏师的主帅阿巴泰是一个“瓜”,入塞之后,不搅乱京畿防务,直接心急火燎的直奔蓟州,那么就要采用盘山方案。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高。   阿巴泰是老奴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在努尔哈赤的十几个儿子里,是最不起眼,也是最没有成就的一个,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崇祯十五年的入塞时,从蓟州一路杀到南直隶海州,攻几十州,破六十七县,掳走大明百姓六十万,金银财宝不计其数,从十一月一直到第二年三月才返程。就历次入塞来说,阿巴泰这一次的入塞对大明造成的实际伤害最大,保定山东一代为之一空,到崇祯十七年都没有缓过劲,以至于甲申之变时,这两个地方无法为京师提供足够的兵源和粮饷支持,令甲申之变无可挽回。   所以说,阿巴泰绝不是一个庸人。   在其他阿哥们都是郡王、亲王,只有他一人还是一个小小的贝勒的情况下,阿巴泰对于此次入塞,一定是雄心勃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所以他绝对不会着急和多铎会师,他一定要在自己是主帅,拥有指挥权力的情况下,搞出大动静,打一个大胜仗,为自己争一口气。也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从贝勒变成郡王,甚至是亲王。   吴甡看向太子。   太子微微点头。   于是吴甡环视众将,说道:“吴总镇说的甚好,兵部和京营参谋司都以为,阿巴泰率领的建虏偏师,在破关入塞之后,有八成的几率会攻击密云……而且,就算他不攻击密云,我们也要想办法让他攻密云……”   听到此,众将面面相觑,都有点不明白。   吴甡却不解释,只脸色一沉:“众将听令!”   “是!”   ……   墙子岭。   岭外二十里的原野中,建虏大军正在急行军。   众军护卫之中,作为主帅的阿巴泰不住的扬鞭策马,向前疾驰,眉宇间透着喜色。   作为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因为出身偏房,不被努尔哈赤所喜欢,长期被排斥在最高权力核心之外,虽然前前后后战功不少,但却始终难以进爵,到今日他都已经五十三岁,两鬓斑白,但却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贝勒,不说成为皇帝的老八黄太吉,坐上亲王的代善,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也不说都是郡王的老十二阿济格和老十五多铎,就是代善的孙子,比他小一辈的阿达礼也比他的爵位高。   你说阿巴泰心里如何能不愤懑?   但建虏进爵,除了父亲大汗的宠爱,另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军功,阿巴泰没有父亲大汗的宠爱,他想要进爵,就只有军功一条路,这些年来,他军功其实也不少,但同时的,他犯错也不少,可谓是不错不犯,小错不断,也因此,他才迟迟无法进爵。   这一次征明,原本黄太吉已经答应他,任他为征明大将军,统领所有入塞的大军,不想事情忽起变化,征明大将军竟然变成了多铎,他只落了一个奉命大将军,也就是副帅的头衔。相比于征明大将军,奉命大将军不过就是一个安慰,比一般将领也强不了多少,所以阿巴泰十分郁闷,原本他憋了一口气,想要在此次征明中大展神威,立下不世的功勋,以为进爵“郡王”做铺垫,但副帅的圣旨一下来,他就知道,自己的美梦怕是要落空了。   老十五多铎虽然年纪最小,但脾气却是最高傲的,除了多尔衮和黄太吉,他对剩下的哥哥全部都是鄙夷,不要说阿巴泰,就是说起礼亲王代善,在他多铎嘴里也没有什么好话,何况阿巴泰?他对阿巴泰,嘴里喊一声七哥,但实际却从来都没有把阿巴泰当成是哥。有什么重要的任务,绝对不会交给阿巴泰。   所以阿巴泰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想立功,就要抢在和多铎会师之前,一旦会师,所有功劳都将是多铎的,他毛也落不上。   也因此,从受命那一刻起,他就带着正蓝旗的六千余,正红旗五千余,蒙古八旗五千,汉军镶白旗四千,一共两万两千兵马,连续急进,照着他和多铎商议好的计划,多铎从界岭口,他则是从蓟州正北面的黄崖关入塞,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最后会师于蓟州城下。   这个计划并非是他和多铎,而是黄太吉,还有沈阳一干老奸巨猾的谋臣所制定的,众人一致认为,只要配合得当,时机得宜,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就将明朝的蓟州防线搅得一塌糊涂,震动明国,然后迅速通过明朝京畿,南下转掠明朝的山东,南直隶一代。杀明国一个天翻地覆。   不过却出了一点小意外。   那就是,当他带兵来到黄崖关附近,却发现明军守卫严密,城头上的兵马比他预想的一倍还要多,如果强攻,必然要付出不小的损失,黄崖关附近的黄松峪和宽佃峪也是如此,倒是黄崖关东面的马兰峪没有什么兵马,驻防的明军好像已经被调走了,但阿巴泰却没有选择从马兰峪入塞,一来从马兰峪入塞,两路变成了一路,等于是放弃了两路进兵,钳击蓟州的战略意图,二来,他将过早的和多铎会师,然后大军统一归多铎所指挥,再然后就没有他什么事了,所以不管从战略意图,还是情理上,他都不能走马兰峪。   不能强攻,更不能在黄崖关下驻足,阿巴泰选择继续向前,寻找明军防守的薄弱处。   虽然多走了一百里的路程,从黄崖关转到了墙子岭,幸运的是,前锋探马来报,墙子岭一代的明军守卫松散,轻易就可以破关。   阿巴泰听了军报,如何能不喜?   “夺下墙子岭,全军入关!!”   阿巴泰大声下令。   “辄!”   大明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初九日凌晨,阿巴泰的三子,日后有相当名气的清初理政三王之一的爱新觉罗·博洛亲率前锋汉军旗,一举夺下了墙子岭。   天色大亮时,阿巴泰率正蓝旗,满达海率正红旗,伊拜率蒙古正白旗,祖润泽率汉军镶白旗,依次进入关内,一共马步骑兵两万两千余人。   和历史上初八日从蓟州黄崖关破关入塞不同,不止是时间晚了一天,而且位置也向西面偏移了一百多里,从蓟州境内变成了密云境内。   “明军逃散,我军已经占领峪口,并抓获俘虏五十人,缴获铁甲五十件,兵器一百件,炮两尊,粮米二十石。”   博洛向父亲禀报战绩。   和蓟州之东,界岭口一代的长城峪口坚壁清野不同,墙子岭的防御,一如过去,虽然有一定的防御,士兵人数也不少,但却极其孱弱,一触即溃。和阿巴泰印象里的明军完全一样,所以他丝毫也没有感到怀疑。   对于缴获,阿巴泰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审问俘虏,以便从俘虏口中了解到明军最新的动向和明国京畿和蓟州一代的防御情况。   不过令他失望的是,俘虏的明军都是一些普通军士,撬不出什么有用的军事情报,只知道距离墙子岭最近的一处明军兵营,名字叫镇鲁营的地方兵马不多,仅有四五百人马。   四子爱新觉罗·岳乐立刻请命,要急袭镇鲁营——老三博洛立了头功,他不甘人后,也想要立功。   兵贵神速,阿巴泰立刻准许。令岳乐为前锋,大军直扑镇鲁营。   而岳乐也没有令他失望,一个时辰后,就在他指挥大军,往镇鲁营进发的途中,捷报就已经传来,岳乐率领一千前锋,轻松击溃镇鲁营的守军,占领了镇鲁营,并且还生擒了驻守的明军千总。   “干的好!”   阿巴泰大喜。几个儿子中,他最看好的其实是老三博洛,但想不到老四岳乐也这么出息。   通过审问千总,阿巴泰惊喜的得知,原本驻防密云的密云总兵唐通已经率领主力离开密云,协防蓟州去了。   也就是说,密云现在是一座空城。   而那一位令黄太吉改变心意,不任他而任命多铎为征明大将军的明国太子,也已经离开京师,带兵前往蓟州了,看样子,多铎东线入塞的消息,明国已经知道了,所以明国太子和密云总兵才会急慌慌的向蓟州支援。但明国太子带了多少兵马去蓟州,千总并不知道,毕竟他的职位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细节。   清楚的是,现在明国京西北,除昌平总兵何应荐之外,再没有其他人马了。何应荐是无名之辈,昌平兵更是孱弱,所以阿巴泰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阿巴泰心情微有点激动。   现在明国京畿极度空虚,如果他能抢先于多铎,率兵杀到明国京畿城下,他的名字也必将扬名于天下,和黄太吉,多尔衮并列。   于是,阿巴泰立刻召集众将,就下一步进军的路线,听取众人的意见。   没有异议,所有人都认为,攻下密云,直取京畿,在明国京师城下耀武扬威,是目前最佳的选择,尤其是正红旗的满达海,他比阿巴泰更热烈,更急于立功。 第六百二十一章 密云   满达海是代善的第七子,在几个兄长死的死,亡的亡的情况下,他身上肩负着代善对他的莫大期望,这一次出征,代善将正红旗中一半的精兵都交给了他,就是希望他能建立功勋,以便名正言顺的继承礼亲王的爵位,加上满达海今年刚满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时,对于攻打密云,直趋明国京师,他是最支持的一个。   蒙古旗伊拜也支持,攻下密云,就能大抢一把,蒙古人太愿意了。   汉军旗祖润泽则是默不作声,在八旗中,汉军旗地位最低,除非是阿巴泰询问,否则他基本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只有阿巴泰的三子博洛有点犹豫,他轻声提出,豫郡王多铎正在向蓟州进军,是不是应该把两军汇合视为第一要务呢?   阿巴泰摇头:“豫郡王有十万大军,明国就算是将所有兵马都调到蓟州,也不是豫郡王的对手,我等率兵驰援,不过是画蛇添足。向明国京师进军,将明国搅的天翻地覆,令明国皇帝和百姓心惊胆战,慑服于我大清的国威,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再者,一旦我军兵临明国京师,明国兵马必然回援,豫郡王从后追击,定能将明军杀一个大败。这正是孙子兵法,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的道理。”   两个选择最大的不同,如果阿巴泰现在率兵往蓟州,是他在配合多铎。但如果等他杀到明国京师城下,明国兵马回援,多铎在后追击,乃在多铎在配合他,一主一次,功劳影响自然不同。   “但我军只有两万人……”博洛道。   “两万又怎样?天聪三年时,我随皇上从喜峰口破关入塞,当时兵马一共不过六万,却也搅了明国一个天翻地覆,那时明国还有袁崇焕、赵率教等人,尚堪一战,但现在明国可还有一个能战之人?我军两万,足可抵明国二十万!再者,我军并非是要强攻明国京师,只需制造声势,引的明国兵马回援即可。如果豫郡王能抓住机会,在后尾追,我军在明国京师城下,全歼明军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阿巴泰运筹帷幄,早已经将战局盘算的清楚。   满达海连连点头:“七叔说的对。明国京畿一代,皆是孱弱,三贝子何必担心。七叔,你快下令吧!”   自己的“阿玛”和堂弟都这么说,博洛自然也不好再反对。   于是建虏兵分三路,直扑密云。   所有人都是战意高昂,根本不将明军放在眼里。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不管是墙子岭,还是镇鲁营的明军,都是一触即溃,毫无战力,这样的军队,就算是有十万,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一路经过的明军哨营,都已经是人去营空,守卫的明军全部逃散,有的地方灶台上的铁锅里甚至还有米饭,由此可知明军逃跑时的狼狈。   从墙子岭到密云,只八十里的路程。黄昏时,行军最快的满达海就已经看到了密云城墙。   “报~~”前行的正红旗探骑来报:“主子,密云东门和北门紧闭,西门和南门大开,守军刚刚从这两门逃散,现在密云是一座空城!”   建虏分八旗,八旗之内,喊旗主或者是旗主的子嗣,都是主子。称呼外旗,则是使用爵位,比如亲王、郡王一类的。   崇祯十三年,满达海随皇太极围攻锦州,次年被封辅国公。和大明的一等国公不同,建虏的国公是比较低的一个爵位,还在贝勒、贝子之下,也因为国公的爵位比较低,满达海才会急于立功。   “哈哈,跑了~~”   满达海年轻的脸上满是兴奋,哈哈大笑两声,一甩马鞭:“进城!”   “主子且慢!”   就在满达海身后,一个五十岁左右,面相清瘦,留着山羊胡须,在布衣外面套了一层棉甲的老头忽然高喊。   满达海勒住战马,皱眉看他:“怎么了宁先生?”   “宁先生”拨马上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子,有心有诈啊……”   原来他就是最早投降建虏的大汉奸,被黄太吉封为大学士、二等甲喇章京的宁完我。原本宁完我春风得意,但不想在崇祯九年犯了黄太吉的忌讳,惹得黄太吉大怒,被革去世职、尽夺所赐,贬为正红旗的一名包衣奴才。正红旗旗主礼亲王代善知道宁完我的“才能”,对他颇为善待,虽然是奴才之身,但宁完我却享受主子的待遇,这一次征明,代善将宁完我派到满达海身边,令他辅佐满达海。   满达海对宁完我的劝诫有点扫兴,但宁完我是代善派来的,临行前代善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他,行军作战,一定要多听宁先生的意见,且不可鲁莽行事,因此满达海对宁完我的劝诫不敢不从,很不情愿的转对一名将领:“噶达浑,你去看一下。看狡猾的明人在密云城中是否有圈套?”   “是主子!”噶达浑抱拳领令。   噶达浑是正红旗的猛将,也是代善挑选出来,辅佐满达海之人,和宁完我一文一武,等于是满达海的左膀右臂。   噶达浑带了一百精骑前去探查,满达海令其他人下马休息,原地戒备,等待噶达浑的消息。   一刻钟后。   “主子,你快看!”   一个亲兵忽然指向密云城。   满达海抬头望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密云城中却忽然有火光燃起,隐隐还有各种呼喊之声。然后借着火光清楚看到,一面白色的五爪龙旗已经在密云城头升起。   那不是别的,而是蒙古正白旗的军旗,看样子,伊拜已经进城了。   “报~~”   这时,马蹄如雷,噶达浑身边的一名亲兵急急回报:“主子,蒙古镶白旗在伊拜带领下,已经从密云南门入城了!”   “啊?”满达海脸上的惊讶和不快,还没有完全绽开,亲兵又说道:“另外,正蓝旗的前锋也从南门入城了!”   “城中可有埋伏?”   满达海急问。   “没有。”亲兵摇头:“密云往南二十里,不见明军一兵一卒,城中明军早已经逃散,除了一些老弱,再没有其他人!”   满达海懊恼的一拍大腿,喝道:“上马,进城!”   进城的首功原本应该是他的,现在却便宜了蒙古人和正蓝旗。   两千名正红旗的铁甲精骑,连同包衣奴才,将近五千人簇拥着满达海,直奔密云城。   到城门前才发现,怪不得东门和北门紧闭,守军从南门和西门逃走呢,原来东门和北门外都挖掘有深一丈、宽一丈的壕沟,还设置有少量拒马,可样子是这两天新挖的,西门和南门也有开挖的迹象,不过并没有完成。由此可知,守军并非没有准备,只是大清兵来的太快,令他们猝不及防。   “唉,”望着密云城墙,满达海懊恼的摇头:“我阿玛曾经对我说过,明人孱弱,听我大清兵到,弃城逃跑是常有的事情,今日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这话明着是对身边人说,实际是对宁完我一个人——若非是宁完我阻拦,今天蒙古旗的功劳,岂不都是咱正红旗的?   宁完我不敢吱声。   他只是一个包衣奴才,蒙代善看的起,才能以戴罪之身,担任满达海的军师,为满达海出谋划策,今日计算失误,误了满达海的功劳,不管满达海说什么,他都只有乖乖听着的份。   满达海绕往南门进城,在城门口正遇上了阿巴泰的正蓝旗大军。   见满达海这时才进城,言语一向刻薄的阿巴泰的四子岳乐嘲讽的笑道:“老七,你正红旗不是在我们前面吗?怎么现在倒落我们后面去了?哈哈,该不是故意想要把功劳让给我正蓝旗吧?”   满达海脸色涨红,转开头,什么也没说。   等进到城中,几个首领一聚头,他就更是后悔了。   密云守军虽然逃跑了,城中青壮也基本不见,只剩下一些老弱,但密云府库中的物件却着实有不少,军械粮草不说,只银子,就足足有二十万两!   “明国太子查抄晋商发了一笔小财,正准备补发密云和长城沿线的欠饷,不想却被我们赶上了!”   伊拜抓着胡子,哈哈大笑。   他蒙古旗是最先入城的,入城后,第一目标就是密云府库,令他惊喜不敢相信的是,密云府库竟有这么多的银子。抓住一个老吏一问才知道,原来明廷正准备补发密云周边军队的欠饷,昨天刚刚运到密云,还没有来得及运出呢,大清兵就到了。   满达海和祖润泽都是眼红。   过去,努尔哈赤还在的时候,建虏的规矩,谁抢到就是谁的,为此,八旗常常会因为战利品而发生争执。后来黄太吉继位,改革了战利品的分配方法,凡行军作战所得,一律统一管理,统一分配,但为了鼓励士兵们多抢劫多掳掠,对直接立功者还是有较多的奖励。   对满达海伊拜祖润泽这些人来说,银子是其次,关键是功劳的记载,率先入城,一次抢到二十万两银子,不管从哪一方面讲,都是大功一件。   另外,伊拜是蒙古旗,黄太吉对蒙古人的要求比较松,一向是以安抚、拉拢为主,这二十万两银子,最少有一半会赏赐给伊拜,也怪不得伊拜笑的合不拢嘴。   满达海更是懊悔,早知道城中没有埋伏,立功这么轻松,他又何必在城外耽搁时间?   都怨宁完我!   “我看啊,咱们应该继续出击,马不停蹄,再拿下怀柔!”伊拜道。   破关入塞,讲究的就是一个速度,在明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更多的县城,抢掠更多的钱财,本就是建虏的作风,加上密云守军的逃散和明军的不堪一击,更令他们肆无忌惮,对明军越发的看不起了,所以伊拜提议继续前进。   “不错,我正红旗愿为前锋!”满达海第一个赞同。   今日错失机会,他急于想要弥补。   阿巴泰摸着胡须不说话,目光却看向了三子博洛。   博洛非常沉稳,抱拳说道:“阿玛,我军百里奔袭,从墙子岭破关到攻下密云,已经是人困马乏,暗夜之中又情况不明,我军对地形也不熟悉,万一途中有伏,我军说不得会吃大亏。再者,密云到怀柔五十里,骑兵半夜可以到,但步兵怕是要走到天亮了,没有步兵,我们无法攻城,就算到了怀柔城下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今夜就在密云休息,等明早天色放亮,恢复体力,再迅捷出击也不迟。”   阿巴泰对博洛的判断很信服,点头:“妥,今夜就在密云扎营了。”   于是,建虏两万大军就在密云城中扎营,阿巴泰和汉军旗在东门,满达海在南门,蒙古伊拜在西门,三个大营品字形的相连,互为倚角,而城中的屠杀和抢掠,一直到子夜时分方才停下。虽然密云官兵弃城,青壮年也都逃散,但建虏却依然不放过城中的老弱,尤其是蒙古人,更是挨家挨户的翻寻,寻找一切有价值的物品,不管有没有反抗,看到汉人就是一刀。   火光冲天,狼烟四起之时,阿巴泰正在帐中和三个儿子密议明日的进军路线。   攻下密云,不止是缴获了二十万两银子和大量的粮草辎重,更是从密云县衙和卫指挥使所中,抄出了明军最新的一些塘报。   有了这些塘报,阿巴泰对眼下的局势有了更多的了解。   大清兵从界岭口入塞,两日前,已经杀到了遵化,遵化危急,所以明国太子和密云总兵唐通才会急急带兵去救援,现在明国京畿空虚,正是一鼓作气,杀到明国京师的天赐良机。   密云之后,明廷一定会调集重兵,严守怀柔、顺义、通州三城。怀柔和顺义能攻则攻,如果不能攻,大清兵完全可以绕行,直趋通州。   只要兵锋到达通州,明国京师必然戒严,明国上下也会慌乱一片,如果能一鼓作气的拿下通州,“多罗贝勒”阿巴泰的名声就会名震天下。即便不能,也可以退而求其次,耀武扬威之后,再忽然杀向蓟州,和豫郡王多铎前后夹击,发挥野战威力,将驰援京畿的明军全数歼灭。   再不济,也可牵制明军,令多铎轻松拿下蓟州,然后合兵一处,南下劫掠。   如此,大功告成,阿巴泰虽是副帅,但功劳和名气,却不会亚于担任主帅的多铎。 第六百二十二章 追击   阿巴泰连连点头,觉得自己的计划实在是高明。   “阿玛,豫郡王已经到蓟州,是不是派人和他联系,将咱们的计划告知于他?”博洛说。   阿巴泰摇头:“不必,豫郡王在东,我们在西,中间隔着明国城池,如果一个不慎,使者被明军所获,消息泄漏,我们就得不偿失了。再者,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豫郡王又非是常人,我估计他此时此刻,很有可能已经突破蓟州了,只要我们按计划行事,杀到明国京师城下,不用我们传递消息,豫郡王自然就能从明军口中得知。”   博洛点点头,不再说。   虽然他是一个小心的人,但他也不觉得明军能把多铎阻挡在蓟州,毕竟多铎率领的是大清主力,而明军是那么的弱……   这一夜,阿巴泰很疲惫,但心情却非常愉快。凌晨从墙子岭破关入塞,晚上就已经睡在了密云城,三战三捷,杀的明军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他阿巴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最重要的是,明国京畿空虚,周边兵马都被吸引到了蓟州,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只要把握得宜,直达明国京师,他阿巴泰的名字,必将扬名于天下……   睡梦中,阿巴泰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   同一时间,昌平到怀柔的道路上,星星点点的火把下,一大队的明兵正在秘密行军,没有人说话,只有纷沓的脚步声和铁甲鳞片偶尔发出的碰撞声,京营特有的笠盔的之下,一张张黝黑的面容表情凝重,听见小旗长不停的说:“快快快,加速!”   穿三十余斤的甲胄,手持长枪或者是鸟铳,更有的是笨重的长盾,虽然有火兵和辅兵的帮助,但这一身的装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更不用说,要在这漆黑的夜里,疾行四十里,抵达伏击地点。   对普通明军士兵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眼前这支部队却可以,因为他们是京营精武营。   队伍最前方,杨轩披着大氅,骑着一匹黑色战马,来回的催促。   作为精武营的“行者”,他再一次被派为了先遣。   ……   凌晨。   比起在沈阳的舒服日子,阿巴泰今日醒的格外早,随军奴才们早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早餐,一碗黑米粥,两个鸡蛋,一碗佐餐小菜,配上两个芝麻烧饼,最最重要的,还得有一杯暖身子的小酒。虽然只是一个贝勒,但毕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阿巴泰一向都很会享受,即使是出征期间,哪怕是在最紧张的松山,他的生活待遇也没有缩减,为此他还受过黄太吉的训斥,不过他并没有改变的打算,他都五十三岁了,头发斑白,还能有几天的活头?吃的喝的,他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   “阿玛。”   刚吃完饭,就听见脚步响,老三博洛全身披挂,挎着长刀在门外等待了。   不同于阿巴泰美美地睡了一夜,梦了一个好梦,博洛夜里巡查了好几次,只恐明军会趁夜偷袭,不过他的担忧好像是多余的,明军根本就没有出现,看来明军真的已经吓破胆,即便是在主场作战,望见建虏大旗也是闻风而逃。   阿巴泰一边穿甲,一边询问军情。得知众军已经整装,准备出发时,他满意的点头。   于是就在门外,阿巴泰召集众人开了简短的军议,然后决定兵分三路,满达海和伊拜的骑兵在前,为左右两路先锋,阿巴泰率领正蓝旗和汉军旗在后,直扑怀柔!   因为是在敌方国土作战,所以建虏行军之时,侦骑四出,前后左右都有蒙古轻骑警惕探报,而这些侦骑除了探测军情,也不忘记烧杀抢掠、屠戮经过的村庄,虽然大部分的百姓在听闻建虏入塞,已经四处逃散,但仍有一些动作缓慢的百姓被建虏堵一个正着,一时狼烟滚滚,哭喊震天,建虏兵锋所到之处,几乎都变成了焦土。   “报主子~~~周边没有明兵的踪迹!”   得到四方侦骑的回报,阿巴泰越发的确信,明国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蓟州,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一支偏师会从墙子岭一代破关而入,以至于毫无准备,从士兵到百姓都是一片慌乱,只要抓住机会,迅猛进兵,杀到通州城下,完全不成问题。   不止阿巴泰,前方的满达海和伊拜也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分路钳进,马不停蹄,于巳时(上午十点)率领各自的本部人马在怀柔城下会师。   正红旗两千骑,蒙古骑兵有四千余人。   远远就望见怀柔城门紧闭,城头鸦雀无声,一些身穿简易棉甲的明军躲在墙垛后紧张守卫。旗帜虽然很多,但却非常凌乱,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强兵。   满达海派人到城下劝降。   一名身穿青袍的官员出现在城垛口,对城下的建虏破口大骂。   却是怀柔县丞(副县长)。   和一般印象里,大明官员文质彬彬不同,这个怀柔县丞却是一个异类,满口的污言秽语,从黄太吉一路骂到努尔哈赤,将爱新觉罗家的十八辈祖宗都挨个问候了一个遍。   满达海气的啊啊大叫,立刻就要攻城,将骂他祖宗的人碎尸万段。宁完我和伊拜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他。   守军虽然孱弱,但骑兵也是没有办法攻城的,只能等后方的步兵主力。   满达海正自咬牙切齿,一名探马忽然来报:“报主子~~怀柔西面来了一支明军,打的是昌平总兵何的旗帜。现在距离怀柔不过十里地了。”   “哦,多少人?”满达海精神一震。   昌平总兵何,那一定就是昌平总兵何应荐了。密云和怀柔都是京师门户,明国不可能不管,派昌平总兵驰援怀柔很正常。对大清来说,这实乃是天赐良机,昌平兵野外行军,正是八旗铁骑大显神威的好时机。   “一千余人,都是骑兵。”探马回。   “其后可还有步兵?”满达海急切的问。   “尚没有探到。”   “那还不快去探?”   “辄!”   探马急急而去。   满达海眼睛里满是兴奋,左右一看,摩拳擦掌的说道:“看样子,昌平兵是来救援怀柔的。可惜,他们来晚一步,怕是进不了城了。如果我料的不差,明军一定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骑兵有一千,步兵最少也会有三千,这四千人应该是昌平兵的全力主力,只要一战击溃,明国京西北就再没有能阻挡我们的军队了。”   看一眼怀柔城:“眼前的怀柔,拿不拿也没有关系了。”   左右都是点头。   不得不说,满达海虽然年轻,但将门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对战争还是有相当理解力的。   “伊拜阿爸嘎(叔叔),你率蒙古勇士悄悄绕行到明军后方,堵截明军退路,我率正红旗迎面痛击,我们前后夹击,将明军骑兵全数歼灭在怀柔城下,然后再一起挥军,将其后赶来的明国步兵杀一个片甲不留!”满达海道。   伊拜抱拳:“辄!”转身上马,带着蒙古骑兵急急而去。   满达海得意洋洋的转看宁完我:“宁先生以为如何?”   宁完我摸着山羊胡须,不住的点头:“主子睿智,想的极为周全,奴才佩服。不过是不是要知会一下奉命大将军?他率领主力在后,前方动静,不能不让他知道啊。”   “来不及了。”满达海扬着骄傲的下巴:“昌平骑兵距此已经不过十里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我大清兵已经出现在了怀柔城下,一旦他们望风而逃,到时再想追就不好追了,所以我们不能等,必须立刻行动。”   说罢,翻身上马,补充一句:“我阿玛说过,军情瞬息万变,岂能事事请命?相信奉命大将军绝对不会反对我的决定!”   手臂一挥,“杀!”   “嗬呼!”正红旗骑兵齐声呐喊,向怀柔西面杀去。   ……   怀柔之西。   昌平总兵何的大旗在冬日的阳光下飘扬,大约七八百名骑兵护卫着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将,正向怀柔而来。正是昌平总兵官“何应荐”。何应荐腰悬长刀,骑着一匹枣红战马,一边走,一边抬起手来,用手背遮挡天上的阳光,向怀柔城的方向望去。   “报~~~”   一名探骑从前方奔驰而来,气喘吁吁的报道:“报总镇,建虏两路人马已经在怀柔东门和北门出现,怀柔守备请您从西门尽速进城,共御敌忾!”   何应荐正要说话,身边亲兵忽然抬头一指:“总镇快看!”   只见前方的原野中烟尘大起,隆隆隆隆,隐隐听见有马蹄声。再近一点,烟尘中的军旗清楚可见。   正是满达海的正红旗骑兵。   “撤!”   何应荐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杀!”   见明军果然是要跑,纵马驰骋,几乎是冲在最前方的满达海热血沸腾,连续挥臂,他身边的亲兵巴牙喇紧紧护卫着他。   ……   满达海和伊拜对明军展开追击的时候,阿巴泰率领的主力,距离怀柔还有十几里。   “快,再快一点!”阿巴泰不住的催促。   大清入塞,讲究的就是迅捷如风,快如闪电,不给明国充分的准备和调兵遣将的时间,虽然松锦之战以后,明国已经没有能和大清相抗衡的精锐,京畿之地,任由驰骋,不过迅猛进军总是没有错的。   “阿玛~~~”   马蹄如雷,博洛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是不是放慢一下速度,后面的步兵跟不上了。”   攻陷密云,缴获大批物资,尤其是有二十万两巨银,从密云离开时,除了一把大火烧了整个密云城,撇弃了一些不利携带的物资之外,二十万两银子和必备的粮草可是一分不少的全都带上了,一共四十几辆大车,由汉军旗护卫,一路由密云押往怀柔,而密云到怀柔的官道并不是太好走,阿巴泰又一直在催促,后面的步兵实在是跟不上了。   没办法,阿巴泰只能放慢速度,以给步兵一定的喘息时间。   “报~~~”   一名探马从前面疾驰而来,到了阿巴泰马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主子,满达海和伊拜已到怀柔城下。怀柔四门紧闭,明军不愿意投降。”   “知道了。”阿巴泰点头。   这个探马刚刚上马,第二个探马又急急赶到:“报主子~~明国昌平总兵的援兵在怀柔西面出现,满达海和伊拜已经包抄上去了。”   “哦?”   阿巴泰眉毛一挑,左右一看,对博洛说道:“怀柔出现战事,我带博和托和岳乐加速前往,你率大兵在后压阵。”   “辄。”博洛抱拳。   “祖都统,你带汉军旗骑兵也随我前往!”阿巴泰看向祖润泽。   祖润泽抱拳称是。   于是,阿巴泰带着连同两个儿子在内的两千余精骑加速向怀柔而去,博洛率剩下的一千骑兵,连同汉军旗和两旗的包衣奴才,护卫着粮草银两,在后面急急追随。   ……   怀柔之西。   马蹄滚滚,尘土漫天。   满达海咬着牙关,目光紧盯着前方的昌平骑兵,穷追不舍。   最初,建虏在辽东蹿起时,斩杀明军总兵是一件莫大的功劳,老奴都要亲自赏赐,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建虏的强大,明朝总兵官在辽东阵亡无数,斩杀总兵已经不再稀奇,即便如此,阵斩明军总兵依然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比攻陷密云或者是抢掠二十万两银子的功劳强多了。   也因此,满达海绝不放过这个功劳,他一定要击溃这股明军,擒杀其总兵。   五里,四里,三里,两里……正红旗虽然是重甲兵,但战马好,奔驰能力强,眼看就越追越近。   不过迫近到二里之后,无论他们怎么策马,却怎么也不能再追近了。   明军拼了命的在鞭马。   满达海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蒙古骑兵一定能截住这股明军。   “嗬呼!”   在追出去十余里地之后,蒙古骑兵踏起的烟尘,终于在原野里出现了,蒙古骑兵呼喝着,挥舞着弯刀,排山倒海的从旁边包抄了过来。蒙古骑兵都是薄甲,负担轻,马速快,虽然是绕了一个圈子,但依然抢在了正红旗的前面,正好咬住了明军骑兵的尾队——明军拼命打马,竭力想要闪过,不过还是慢了一点。   蒙古人没有辅兵正兵之说,照蒙古传统,只要能骑马射箭,都是蒙古勇士,因此伊拜麾下的四千骑兵全部都是正兵,此时奋力策马,山呼海啸般的向斜刺里冲杀了出来,嘴里呼喊着,在双方战马即将交错之前,张弓搭箭,从昌平兵射去。   嗖嗖嗖嗖,箭矢破空连绵不绝,随即就是惨叫落马之声。   昌平兵不住的落马。 第六百二十三章 伏击   嗖嗖嗖嗖,箭矢破空连绵不绝,随即就是惨叫落马之声。   昌平兵不住的落马。   “杀!”   但却没有人回头,在那名全身甲胄的总兵官的带领下,挥舞长刀,硬生生地在蒙古人的尾追和骑射之下,杀出了一条血路。   伊拜是蒙古八旗正白旗的旗主,原本是布尔哈图汗,少小就是骑射高手,长大后身强体壮,尤善于摔跤和砍杀,是蒙古一等一的勇士和悍将,和明军交手经验丰富,松锦之战时,他更是率领蒙古正白旗,参加了对锦州城的围攻,期间立下战功,阵斩明军副将,为黄太吉做赞赏。   在伊拜看来,关宁铁骑是明国最有战力的骑兵,宣大骑兵其次,其他明国骑兵都不堪一击,内陆的昌平骑兵更是孱弱中的孱弱,也因此,他对今日这次的包抄围剿根本没当一回事,他四千兵,昌平骑兵只有一千余,一个截击冲锋就足以让昌平骑兵溃不成军。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股昌平骑兵却意外的强悍,竟然硬生生地从他们左右两边的合围中,杀出了一个缺口,双军交错而过,明军扔下了一百具尸体,但他的蒙古勇士,竟然也有一百多人落马。   “嗬呼!追,一个也不要放过!”伊拜怒极,挥舞弯刀,向昌平兵追去。   而这时,正红旗也追到了,两方合兵一处,对昌平兵穷追不舍。   又追出去六七里,明军始终在前面,但却始终追不到,只看见明军不停的在丢弃甲胄和兵器,全力减轻战马的负担,也因此如此,他们才能勉强的不被蒙古骑兵和正红旗追上。   追着追着,满达海忽然感到有点不对了。   此时,明军已经带着他们奔出了二十余里,怀柔县早已经远远地被抛在了脑后,而前面出现了一条河流,正午的阳光下,波光粼粼,虽然不是大明人,但对明国的地形地图却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这一次的入塞,建虏每一个中高级将领都详细阅读明国京畿地区的地图,以确保在入塞之后,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不会迷失方向,因此,满达海依稀觉得,前面的这一条河应该就是潮白河。   潮白河源自河北,是明国京畿境内最大的一股河流,流经通州顺义到密云。   在潮白河出现后,明军开始沿着河边逃窜,这也就罢了,满达海忽然发现,在他的右手边,忽然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山峦,虽然不是太高,也不算太险峻,但却绝对是骑兵的阻隔。   牛栏山!   也叫金牛山。   牛栏山和潮白河的河岸边,有一条两里多宽,但最窄处只有一里多宽的平原,此时,他们正奔驰在这片平原上。   满达海感到了一点不祥。   “主子!主子~~~”   如雷的马蹄声中,满达海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嘶喊,转头一看,却是照顾宁完我的一名白甲兵。那名白甲兵疾驰而至,奔到满达海身边,气喘吁吁的说道:“主子,宁先生说,此地地形不利,极容易被伏击,请主子不可再追击,立刻撤兵才是上策。”   宁完我是汉人,又是秀才,骑马颠簸实在不是他的强项,最初追击时,他还能跟在满达海身边,但随着驰骋的路程,渐渐地他就落到了最后面,眼见左边出现了潮白河,右边却是牛栏山的山峦,他立刻意识到危机的临近,急忙请护卫的白甲兵报讯给满达海,此地危险,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追了,必须立刻撤兵!   满达海知道宁完我的建议是对的,眼见前方的蒙古兵和一小部分的正红旗精锐前锋还在策马,于是急忙勒住战马,同时高抬起右臂,做一个停止的动作,他身边的护卫牙巴喇也是勒住战马,高举右臂,同时大声呼喊,提醒前面和后方的同伴,放慢速度,放弃追击,全军掉头折返。   但晚了。   就听见“砰”的一声炮响,原本静寂的牛栏山山峦上忽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无数明军从山林之中冒出了出来,听声音,看人数,最少有万人以上,随即,滚木雷石,弓箭鸟铳,开始不要命的往下施放。   离山比较近的八旗骑兵猝不及防,瞬间就倒下不少。   不过八旗毕竟是劲旅,短暂的惊慌之后,八旗兵迅速拿出弓箭,朝山上的明军射箭还击。   “撤!撤!”   满达海眼珠子都红了,大吼,到这时,他再无任何侥幸,他知道,他中明军的诡计了。   同一时间,前方的蒙古骑兵在伊拜的率领下,连续追击,紧咬着明军不放。   不同于满达海见到潮白河和牛栏山之后的心生警惕,伊拜只顾着追杀,根本没有注意到周边的地形地势已经发生了改变,直到号炮响起,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之时,他方才警醒。   “撤!快撤!”   伊拜勒住战马,惊慌的喊。   但蒙古兵奔驰正急,岂是一下就能停下来的?   前面的想要停,但后面的不知道命令,依然想要继续向前冲,前后相撞,顿时就乱成一团。   而这时,一路狂奔的明军骑兵不逃了,那个明军总兵,假“何应荐”拨转马头,挥舞长刀,高声喊道:“伊拜,可知我吴三桂的名字?”   伊拜大吃一惊,方才知道,他追击了一路的,并非是昌平骑兵,而是辽东的关宁铁骑,怪不得这么厉害,能在他蒙古勇士的合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是,吴三桂不是应该在宁远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脑子的疑惑,但也顾不上多想,因为明军埋伏在山上的大炮,开始连续轰鸣了。   轰轰轰。   四磅重的铁弹子连续且准确的落在蒙古骑兵群中,碎石横飞,震动大地,掀起一片惨叫和血肉,硝烟迷离之中,战马长嘶倒毙,残肢断臂,在空中乱飞。蒙古兵前后不能相顾,转眼间就倒下一片。   伊拜是蒙古八旗正白旗的旗主,身边护卫亲兵最多,也是明军炮手瞄准的重点,连续的几炮之下,身边的亲兵连续倒下十几个,想要退,但后方也是炮声隆隆,杀声不断,心知后路已经被堵住了,左边是河,蒙古人都不会游泳,右边山上的明军又不住的放箭放铳,俨然是冲不上去,所以唯一的生路,好像是在前方。   伊拜凶性大发,举刀大吼:“蒙古勇士,杀,往前面给我杀!”   蒙古正白旗也算是久经战阵的劲旅,虽然一阵慌乱,但并没有乱了阵法,听到伊拜的吼声,很快就重整阵型,然后就像是一头头受伤的野兽,嘶吼着,在伊拜的督帅下,往前方死命杀去。   前方堵路的是关宁铁骑,关宁铁骑虽然是大明最强的骑兵,但蒙古骑兵的战力却也不差,绝境逃命之中,他们的战力更是被成倍的增加,关宁铁骑绝对挡不住的。   马蹄如雷,踏起的尘土无数,几欲迷人眼,等蒙古骑兵冲到前方时方才发现,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早已不见,堵在他们前面的乃是一支支泛着寒光的三棱精铁枪头和一面面一人高的长盾所组成的盾墙,而在铁枪和长盾之间,还有一根根黝黑的鸟铳枪管伸出。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一张张紧张精实的面孔的明军士兵手中。   前行的道路并不宽,全部被明军的枪阵堵死,而在临近的半山坡,亦有明军张弓搭箭,或者举着火绳枪,向蒙古骑兵进行攻击。   “滴~~”   一声刺人耳膜的竹哨声。   重重铁甲之中,一个全身甲胄,头顶红缨醒目,四方脸,浓眉短须的千总吹响了口中的竹哨。   正是徐文朴。   冲到前方的蒙古骑兵正自迟疑,想着面对长枪和长盾,是继续冲,还是往后退时,鸟铳响了。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声响,白烟冒起处,一枚枚铅弹呼啸而出。   血雨惨叫飞起,战马悲鸣,就像是割草一般,犹豫不决,拥挤成一团的蒙古骑兵瞬间就倒下一片。   经过改进的浑圆铅弹和已经形成固定制程的精良火药组合在一起,配上最新式的遂发枪,威力比普通的鸟铳枪大了不止一倍,在八十步之内,蒙古骑兵身上的薄甲,根本抵挡不住,甚至连护卫在伊拜身边的重甲精锐都在这一轮集射中倒下不少。   明军的遂发枪,已经可以近距离的撕开他们的三重铁甲,将铅弹贯入到他们身体中去了。   第一排冲击的蒙古骑兵瞬间倒下,无人的战马被枪炮所惊,到处乱撞。   “冲!谁也不许停!”伊拜嘶吼。   蒙古骑兵一边张弓搭箭,向明军倾射箭雨,一边夹紧马腹,令胯下的战马用更快更猛的速度向前冲,丝毫没有转向停顿的意思——如果是往常,如果是在他们惯常驰骋的塞外大草原,他们绝对不会这么死冲,而是会迂回侧攻,或者是撤退。   但这里是潮白河边的狭小空间,山上的大炮和震天的喊杀声在提醒每一个蒙古骑兵,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在惯常的战术发挥不出来的情况下,只能死命冲击。   而迎接他们的是无情的铅弹。   等他们再近一点,一个个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黑乎乎的手榴弹从明军阵后投掷而出,将他们炸的血肉横飞,如此强大的火力攻击下,人纵能坚持,马却受不了了,巨大的爆炸,火光和硝烟,令战马惊恐不已,它们嘶鸣、直立,任命蒙古骑兵抽打,也不肯冲向那巨大声响和火光冒起的来源处。   混乱之中,有十几个悍勇的蒙古骑兵侥幸冲到了明军阵前,“嗬呼!嗬呼!”蒙古人呐喊着,举着弯刀,试图想要撞开一条血路。   但那些泛着寒光的精铁枪头从长盾之后猛刺而出,一出一收之间,白的枪头已经变成了红色,血雨,惨叫,战马长嘶……   蒙古骑兵虽然歇斯底里,不顾一切,但在精武营严整的阵型面前却是毫无机会,连续三轮冲锋而没有效果,扔下一千具尸体之后,蒙古人崩溃了,纷纷拨马逃散,脸上满是惊恐,再也没有战意了。   他们宁愿弃马往山上跑,或者试图用各种办法泗水渡河,都不肯死在明军的火器之下了。   伊拜大声吼叫,想要重整阵型,但却已经很难控制住部下了。最后,他自己也被十几个亲兵裹挟着,弃马爬山,想要从山上逃走,蒙古人都不会游泳,旁边的潮白河比天堑还要天堑。   但他们错了,山上的明军虽然没有那么多的火器,但却处处都有陷阱,兽坑,兽夹,还有滚木雷石和弓箭。   伊拜挥舞长刀,连续的格挡射来的箭矢,不想脚下一空,忽然掉到了明军预先挖好的一个兽坑里,兽坑不深,连一米都不到,但里面却预设有兽夹,伊拜的右脚一掉进去,砰的一声,就被兽夹夹住了。   “啊~~~”   伊拜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   蒙古骑兵崩溃溃败之时,满达海率领的正红旗精锐,正在对堵路的明军进行第二轮的猛攻。   号炮响起,山上涌现无数明军的时候,一支大约两千人左后的明军步兵,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忽然堵在了建虏来时的道路上,截断了他们的归路,令建虏猝不及防。   不过不同于蒙古骑兵的立刻突围,建虏骑兵相当的冷静,他们护卫着满达海主子,一边闪躲山头的箭矢和鸟铳,一边向河边撤去,在河边一块明军鸟铳和弓箭攻击不到的区域,重整旗鼓。   “砰!”   忽然,一发炮弹呼啸而来,准确的落在了建虏骑兵群中,三四个建虏骑兵被砸得血肉横飞,连人带马都变成了肉泥。   其他建虏急忙闪躲。可河边空地狭小,根本无处躲藏,再躲就得跳河了,但九成的建虏都不会游泳,下水必死无疑。一个建虏冒险用长枪试了一下河水,发现一人多高,这一来,再无任何侥幸。   “砰砰砰……”   山上的炮弹不住的砸来,落点相当的准确,弹无虚发,几乎每一枚炮弹都能带走四到五个建虏的性命。   “保护主子!保护主子!”见情况危急,担任护卫重任的噶达浑急红了眼,嘶声大叫。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中分   在噶达浑的嘶吼声中,牙巴喇白甲兵将满达海护卫的更紧,在满达海身前左右,构筑了一道又一道的人体盾牌,将他团团保护在中间。除非是炮弹正落到满达海的头上,否则满达海完全不必担心自身的安全。   重重护卫之中,满达海脸色通红,咬着牙,来回的拨马,看山上的明军,又看身边的河水,表情又是懊恼又是痛悔。   “主子,不能在这里犹豫啊。不然都得让大炮轰死!堵路的明军不过一千来人,请下令,奴才一个冲锋就能将他们击溃!”噶达浑红着眼珠子,大声说道。   满达海不说话,目光看向堵路的明军。   正午的阳光下,他清楚的看到,堵路明军所使用的长枪,明显比一般明军要长一截,三棱枪头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红缨醒目,一人高的长盾,精铁的铠甲,阵型齐整,将潮白河到牛栏山之间的平地完全堵死。面对随时都可能会冲过来的建虏骑兵,动都没有人动一下,只有阵后的那一杆蓝色的军旗在空中飘扬。   只一眼,满达海就知道,眼前的这支明军步兵绝不是弱兵,其强悍程度,不亚于甚至怕是要超过关宁军。   但管不了了,就算是天兵天将,今日也必须将他们冲散,否则两千正红旗的勇士,今日就要全部死在这里了。   至于那从长盾和长枪之中伸出来的黑洞洞地枪口,满达海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明军的鸟铳他见多了,大多都是放烟火,根本没什么杀伤力。再者,他正红旗的勇士都是三重铁甲,就算被鸟铳击中,除非是特别倒霉,被打到脸部,否则大部分情况下都会毫发无伤。   咬咬牙,满达海大声下令:“噶达浑,你带一千人,冲出一条血路!”   “辄!”噶达浑领令。   满达海又对身边一个白甲兵吼道:“去联系蒙古人,令他们速速向我靠拢!”   “辄!”白甲兵纵马而去。   “宁先生,宁先生呢?”满达海忽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环顾,嘶声大吼。   “奴才在……”   穿布袍,外面罩棉甲的宁完我急忙挤到满达海面前。   满达海有点臊,如果多听宁完我的话,更谨慎一些,也许就不会中明狗的伏击了。   “生死关头,宁先生一定要跟紧我。你们两个,保护好宁先生!”满达海给两个白甲兵下令,然后挥舞长刀,环顾左右,高声呼喊道:“明狗只会使用诡计,战力实不堪一击,大清勇士奋勇向前,将他们一举击溃!冲,冲啊!”   “嗬呼!”   对满达海的命令,建虏骑兵报以热烈的回应。   他们都是正红旗,满达海是他们的主子,比起混杂八旗,他们对满达海的忠心和热烈,没有一丁点的虚假。   隆隆隆隆……   马蹄如雷。   噶达浑率一千骑兵突前,满达海率领剩余骑兵在后,向堵路的明军冲击而去。   半山腰上。   在一棵长的扭扭曲曲的野槐之下,几十个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正扇形而立,护卫着中间一个银盔银甲、腰悬长剑的少年,少年十五六岁,唇红齿白,两道浓重的剑眉之下,是一双清澈平静的眼睛,此时双手举着千里镜,徐徐扫过山脚下的战场,最后定在了潮白河边,也就是建虏主力,满达海所被簇拥保护的地方,嘴里小声说道:“四磅炮居然能砸到河边,也是难为李顺了。”   站在他身边绯袍文臣捻须而笑:“居高临下,大炮射程自然增加,再者,殿下改进了火药和铁弹的制造,能多打三百步,倒也不稀奇。”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微笑道:“蒙古人已经溃败了,先生以为,建虏能支持多久?”   “四千余蒙古兵,伤亡一千多人,最后才溃败,在臣看来,已经是蒙古人的极限了。当年,戚少保镇守蓟州时,一万蒙古兵,死伤一千,剩下的人就会全线撤退,这些年,蒙古人跟着建虏打了不少胜仗,娇惯了他们,今日算是让他们领教到了我大明的厉害!!”   吴甡先吐了心中的一口恶气,然后继续说道:“建虏和蒙古人不同,不但更凶残,而且他们对败兵的惩罚极为残酷,不但败兵本人,就是败兵的家人也会被株连,重则全家斩首,轻则全家罚没为奴,从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一个任何驱使的奴隶!也因此,建虏兵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当败兵。战死了,他家人或许还有活路,如果做了败兵,连本人带家人,都会坠入黑暗之中,所以臣以为,这两千正红旗,不杀他一个一千五六,剩下的人是不会惊恐败逃的。”   朱慈烺微微点头,对吴甡的看法十分赞同。   建虏在辽东崛起,军事上无往不利,除了其本身出自辽东的穷山黑水,少小锻炼,善弓射和格斗,是天生的优秀战士之外,其残酷的战败惩罚制度也是原因之一,建虏兵宁愿战死,也不敢败逃,不然就会牵连他的家人遭受到极其残酷的处罚。不夸张的讲,等于是瞬间从天堂打到地狱,这种军事制度下,建虏兵不敢败逃,八旗自然也就不会轻易溃败。   “呜~~~”   山脚下响起号角声,那是正红旗冲锋的号令。   朱慈烺举起千里镜,再次看去。   此次伏击,他在牛栏山的两端,分别布置了徐文朴和杨轩。徐文朴对付伊拜,杨轩堵截满达海。现在徐文朴的任务已经成功完成,此时正和吴三桂扫除剩余的蒙古骑兵,要腾出手来,增援杨轩,尚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山头上的伏兵,乃是两个左柳营和两千昌平兵,战力比精武营差得远,人数不过六千人,他们从山上用弓箭骚扰建虏骑兵是可以的,要他们冲下山来,背攻建虏铁骑,那就有点难了,所以短时间之内,杨轩只能靠自己,他必须顶住正红旗排山倒海的攻击。   至于另一个精武营千总队,张名振率领的新兵营,则是和另一个左柳营的千总队,一共三千人,一起被布置在了杨轩队后方两百步之外。   一来预防万一,即便杨轩挡不住,被建虏铁骑突破了,依然还有张名振防线,等于是双保险,一定要将追击而来的建虏骑兵,全部歼灭在潮白河边。   第二,拦阻建虏可能的援兵。   建虏凶悍,朱慈烺不敢确定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他们全部歼灭,这中间,如果建虏后续的骑兵来援,内攻外合,说不得煮熟的鸭子就会飞了,所以必须有一道保险杠,或者说是一道防火墙,将战场隔离开来。即便建虏骑兵来援,张名振的防火墙也足可抵挡一阵,以保证全歼正红旗的战果,不会受到意外影响。   一切布置妥当,朱慈烺和吴甡带着佟定方张家玉和众参谋,登上山梁,总览全局。   ……   “呜呜~~”   号角声更加响彻,建虏骑兵冲得更急,站在山梁上,清楚看到那一面面红色的铠甲,连着避雷针头盔上的红缨,交织成一片,宛如一片红色的海洋,向杨轩的千总队汹涌而去。   虽然山头上的明军不住的射箭和施放鸟铳,给冲击的建虏骑兵造成了不小的干扰和伤亡,但正红旗骑兵却阵型不乱,分成前后两波,后面那波稳住阵脚,前面那波山呼海啸般向杨轩队冲去。   “隆隆隆隆~~”   马蹄踏的大地隆隆作响,感觉地面都在摇晃,配上建虏骑兵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其威势确实骇人。   蓝色军旗之下,杨轩咬着竹哨,紧紧盯着奔驰而近的建虏铁骑,脑子里急剧测算着距离,开封之战,他来回奔波,但却一次真正的硬仗都没有打过,只是磨破了鞋底,战后论功,他远远输于阎应元和魏闯,因此这一次他比任何人的战意都要强烈。   尤其面对的还是建虏,比起流贼,这更令他兴奋和激动。表面上看起来他很是冷静威严,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一个合格的临战指挥官,但其实他心脏砰砰乱跳,感觉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手心里也都是汗,毕竟建虏凶名在外,可不是那些乌合之众的流贼能比的。   不过他脑子始终清楚,建虏精骑都是两重甚至是三重铁甲,照日常的训练测试,只有在进入到六十步之内,精武营现在所使用的鸟铳才能对其造成杀伤,这也是太子殿下一再叮嘱,不到距离,鸟铳绝对不可以轻易击发的原因。   而太子殿下就在半山腰,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今日一定要有所表现。   隆隆隆隆……   建虏骑兵越来越近,烟尘滚滚之中,隐隐已经能看到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容了。   忽然。   “嗖嗖嗖搜~~”   羽箭破空之声密集如急雨。   进入八十步,在明军鸟铳击发之前,建虏的弓箭竟然是先行倾射了过来。   明军阵型微微有骚动。   没有听到竹哨声,任何人都不能击发鸟铳,经过精武营近乎魔鬼般的残酷训练,每一个鸟铳兵都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本能,虽然紧张,但却没有人敢提前击发,即便建虏的铁骑已经进入到百步之内,已经快要冲到面前了。   但面对敌人射来的密集箭雨,人类的本能还是促使他们想要闪躲。   “稳住!擅动者斩!”   杨轩大喝一声。   骚动停止。   精武营的“斩”字,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叮叮当当。   羽箭落下,射在士兵们的甲胄之上,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剧烈声音,随即被弹落在地。不同于普通明军的甲胄不全,或者是烂甲胄,精武营士兵所披挂的半身铠甲,都是内廷盔甲厂制造的精品,全重三十余斤,没有丝毫作假的地方,建虏的弓箭虽然猛烈,但却伤不到他们,除了三四个被射中面门的倒霉者应声倒地之外,其他人都毫发无伤。   “滴~~”   几乎同时,杨轩用力吹响了口中的竹哨。   竹哨尖锐。   建虏冲到五十步之内了。   “砰砰砰砰……”   鸟铳兵扣动扳机。   白烟冒起,火光乍现,早已经预备很久,急不可耐的一枚枚铅弹呼啸而出,向建虏扑去。   就像是割草一般,已经冲到明军阵前五十步,张弓搭箭,想要继续倾射箭雨的建虏骑兵,被打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瞬间就倒下一片,因为前冲的惯性太大,有些中弹的战马,甚至是直冲到明军的盾墙之前,才悲鸣倒地。   带队冲锋的噶达浑吃了一惊,明军的鸟铳他并非没有领教过,在他看来,明军的鸟铳虽然有一定的威力,但八旗勇士的双重铁甲足以抗拒,另外再采用松散阵进行冲锋,减少被攻击面,完全可以抵消明军鸟铳的威力。   明军都是胆小鬼,只要八旗勇士冲到明军阵前,明军就必败无疑,从万历年到现在的每一次战事,都充分的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包括噶达浑在内的八旗将领,从来都没有把明军的鸟铳太当成一回事。   但今日情况却好像有点不同。   奔驰在噶达浑前面的八旗勇士,采用的就是松散阵型,即便如此,却依然在瞬间就被清扫一空,也就是说,八旗勇士并非是密集弹雨连续击中,而是一到两枚铅弹,就撕开了他们的甲胄,令他们惨叫落马。   噶达浑心中惊疑,明军的鸟铳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但却顾不上多想,因为他胯下的战马正在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奔驰,他现在必须击中精力进行冲杀。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的同时,他距离明军只四十步了,于是他猛射出一箭,然后将右手放到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中分的命令。   中分,乃是建虏骑兵惯常使用的一种战术。   所谓中分,乃是骑兵向前奔驰,当冲到明军阵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在明军以为,建虏骑兵会直接冲阵,撞上他们的长枪之时,建虏骑兵却忽然拨转的马头,一个拐弯,一左一右的从中分开,在明军阵前奔驰而过,闪过明军的长枪,而在奔驰的中间,建虏骑兵会近距离的施放重箭,直射明军士兵的门面,因为距离近,加上明军的枪阵人数众多,站的密集,闪躲不易,每一次的中分都能给明军造成伤害。   当初在浑河,建虏就是反复使用这种战术,配上汉奸的大炮,击溃白杆兵的。 第六百二十五章 激战   尤其是在明军弓箭用尽、鸟铳不利的情况下,中分战术对列阵而立的明军,几乎就是一种凌迟。   等到明军疲惫,建虏再一举突击,就可以轻松将明军击败。   虽然此处狭小,从河边从山边,最宽处只有两里,明军列阵的地方,更是最窄的葫芦口,只一里的宽度,并不是执行中分的最佳场所,战马驰骋拐弯,受到很大的限制,临山的那一边更是要面对山头明军的鸟铳和弓箭,但噶达浑依然坚定的执行中分战术,或者说,他没有其他选择,明军阵型严整,长枪森然,直接硬冲绝对不是聪明的做法。   噶达浑的想法很简单,先用中分战术扰乱明军的阵型,然后再一举突击。用最小的代价,击溃堵路的明军。   而对于明军的鸟铳,他也做好了接受一定比例伤亡的准备。   口哨声中,全身都是红甲的正红旗精锐骑兵都明白噶达浑的意思,“嗬呼~~”的呼喊声中,他们冒着弹雨,快速逼近明军大阵,然后在距离还有三十步左右的时候,缰绳一甩,左右一边,趁着和明军面对面之时,张弓朝明军猛射。   这一套动作,八旗骑兵都很是娴熟,辽东战事以来,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明军官兵的性命,但今天,他们却是碰上了硬茬。   “砰砰砰……”   爆豆般的鸟铳射击声此起彼伏。   “啊……”那些跃马张弓,试图执行中分战术的八旗勇士在明军弹雨的洗涤之下,连续不停的倒下,上一秒,十几个八旗勇士一边策马,一边张弓搭箭,试图向明军倾射箭雨,但下一秒就是血雨飞溅,战马长嘶,马上的骑士早已经不见。   因为执行中分战术,建虏骑兵都需要在三十步左右的距离放慢马速,拨转向两边分开,而这,几乎等于是成了明军的活靶子。   噶达浑脸色发白,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太小看明军鸟铳的威力了。另外,明军阵中的鸟铳数量也远超过他的想象。   不怪噶达浑,他没有时间试探和观察明军的配备,他依然用过去的阳光在看待明军。   鸟铳虽然早就在明军中使用,但普及率并不高,即便是处在最前线的辽东镇,其鸟铳的配比也没有超过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一支一万人的队伍,鸟铳兵连一千人也不到,所以噶达浑以为,这一千多人,最多也就百十支鸟铳,一次击发,最多只能打中五十个八旗勇士,给明军两次击发的机会,最多也就是一百名八旗勇士的性命,而一个中分,噶达浑就有信心射死两百名的明军,令明军信心崩溃,一来一往,建虏还是赚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突破明军的防线。   但事实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明军阵中的鸟铳数目超过他想象的数倍,一千五百人中,鸟铳手有六百人,几乎占到了总数的一半,六百支鸟铳连续施放,将噶达浑的中分战术,打的溃不成军。   噶达浑带领的这一千骑兵,都是满达海主子交给他的正红旗精锐,身披双重甚至是三重铁甲,和明军作战,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想不到今日却栽了大跟头。   虽然后面还有八旗勇士继续滚滚而来,但就刚才一个冲锋来说,八旗勇士最少阵亡了三百人!   啊。三百人,整整一个牛录啊。   而对面的明军却是纹丝不动,长枪森然,八旗勇士倾射过去的箭雨,怕是连十个伤亡都没有造成。   “滴!滴!”   奔驰之中,噶达浑猛吹口哨,同时拼命摇动手臂,下达新的命令,他知道,中分战术不能再用了,明军军阵在前,后退也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能硬冲!   硬冲或者还有一线机会,毕竟明军人数不多,盾阵厚度有限,只要突破一点,明军就会土崩瓦解。   听到噶达浑的口哨,前冲的正红旗精甲骑兵不再中分,而是放弃弓箭,挥舞长刀,直接向明军防线硬冲过去。   “长枪手稳住!鸟铳手继续射击!!”   蓝色军旗之下,杨轩大吼。连续释放了三轮鸟铳之后,升腾的硝烟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到前方的景象,不得不大吼稳定军情。   不止是杨轩,此时就算是站在第一线的长盾兵也被硝烟迷了眼,有点看不清前面的景象了,但如雷的马蹄声和大地的剧烈震动,却是清楚提示建虏骑兵的临近,只能死死地握住长盾的把手,前弓后蹬,用身体顶住长盾,防备建虏铁骑冲撞过来的巨大力量,长枪兵则是紧紧地握住长枪,将枪头向左上撩起,准备迎接可能的肉搏。   隆隆隆,震动之中,又一波建虏骑兵冲到了近前。   “砰砰砰……”   密集的鸟铳声又响起,冲到最前的建虏骑兵被打的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噶达浑先是身形一顿,接着整个人忽然飞了出去,原来是他胯下的战马也被明军的铅弹击中了,战马悲鸣着,踉跄着奔了两步,向地下重重倒去,噶达浑身子不由自主的就跌落马下,不过他反应奇快,凭着过人的马术,就地一滚,卸去了力量,虽然狼狈,但却没有受伤。   “主子!”   噶达浑的护卫急忙勒住战马,冲过来救他。   噶达浑翻身而起,然后他痛苦的看到,在震天的鸟铳声中,那些跟在他身边,向明军发起直冲的八旗勇士在明军弹雨的洗涤之下,连续不断的落马,战马长嘶悲鸣,摔下马来的八旗勇士几乎没有一个能活命,不是死于铅弹,就是被战马踏死,侥幸当场没死的,此时正在血泊中辗转呻吟,痛苦的求救,可惜,没有人能救他们……   但仍然有一些悍勇的八旗勇士,穿过弹雨,冲到了明军阵前。   迎接他们的是山一样的长盾和森然的长枪,八旗骑兵虽然悍勇,但一人面对五六支长枪的同时攻击,又有长盾的格挡,却也是有心无力,转眼间,就都被戳成了血葫芦。   其中一个建虏骑士尤其悍勇,从硝烟之中冲了出来,一提马缰,战马腾空而起,似乎是想要越过盾墙,落到后方的长枪阵中。   不过他并没有成功,战马中途无力,只跃到一半,都一声悲鸣,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重重地撞到了一面长盾之上,力量奇大无比,那持盾的盾手抵御不住,一声闷哼,身子向后退去,幸亏身后站满了蓄力警惕的同袍,用身体挡住了他,若不然,他非是被撞飞不可。   即便如此,盾手也是五脏翻滚,几乎要吐血。   而撞在盾墙上的铁甲战马已经是筋断腿折,一声悲鸣,摔倒在了盾前,马上那一名全身裹着三重铁甲的建虏骑士跌落马下,但犹自挥刀而战,拨开两杆长枪,但又有三杆长枪同时刺来,其中一杆准确的刺中他的面门,建虏精锐的八旗骑兵都有是三重铁甲,防御力极好,但面部和腿部是他们的弱点。   这一枪直接扎中了他的眼珠子。   一声惨叫。   枪头拔出时,带出了一颗眼珠子和漫天的血雨。建虏骑士的脸上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捂着眼,悲呼惨叫之中,很快就气绝。   那名刺中八旗悍勇的军士立刻收枪,然后听见身后的百总激动的喊:“王安乐。干的好!”   原来他是小旗长王安乐,在精武营首战刘店镇时,就曾经刺死匪二“丈三尺”。今日再立新功,又刺死了建虏悍勇,   比起流贼,刺死建虏悍勇的功劳更大。   王安乐咧嘴笑一下,一副小意思的表情,但不经意中,他额头却已经满是大汗,前心后背也都已经湿透了,建虏的凶悍超过他的想象,当马蹄滚滚,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身杀气,里外三层铁甲的建虏悍勇从天而降,挥刀出现在阵前时,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他心中胆怯了,想要后退,但前后左右都是同袍,堵着他,令他无法移动脚步,那闪电般刺出的一枪,并非来自他的勇气,而是在听到百总的突刺命令之后,他刻苦训练的机械反应。   不过此枪之后,王安乐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就算接下来再来一个比刚才更悍勇的建虏,他也不会害怕了。   不止王安乐,所有长枪长盾兵都是如此,建虏鲜血的洗涤,令他们更加成长。   ……   军阵前,噶达浑看得呆若木鸡。那个刚刚倒下去的八旗悍勇,仿佛不是别人,而就是他自己。如果他冲到阵前,估计也是同样的下场。   “主子,小心!”   硝烟中,两个护卫冲过来,将他猛扑在地。   “砰砰砰……”   鸟铳剧响处,一排铅弹从他身前飞了过去。   噶达浑被撞翻在地,两个护卫压在他身上,压的他七荤八素,脑子嗡嗡地,顿了顿,他方才惊醒过来,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个护卫,这才发现,两个护卫都已经死了,一个胸口被铅弹击中,咕咕冒血,另一个则是右眼变成了一个大血洞,完好的左眼瞪大了,眼神里满是惊恐。   两个护卫对他的忠心,就如他对满达海的忠心一样。建虏上上下下,主子和奴才,如金字塔一般,捆绑成了一个近乎变态的军事政体,主子的事,奴才要无条件的执行,主子如果死了,所有护卫的奴才一律斩首,家人也会被株连,也因此,两个护卫将噶达浑主子的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哇……”   呆愣了片刻,噶达浑竟然是一口吐了出来,作为久经沙场的一员八旗猛将,从来都是他挥舞长刀,收割明军的人头,像今日这样被人打的无法还手,却还是第一次,这么多年,死在他手下的明军官兵最少也超过一百了,见过的惨烈场面有无数,从来都没有犯呕恐惧的时候,但今日,他却感到了一股从来都没有过的恐惧,震天的鸟铳声中,到处都是悲鸣惨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天地之间的每一个角落。   “不行,不能再这么冲了,我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念头在噶达浑心中闪过,他胆怯了,然后他跳起来,向后狂奔,想要逃离这一片的死亡之地。   却不知,有一个人已经盯他很久了。   “砰!”   噶达浑刚奔出两步,一声清脆的鸟铳声就在他身后响起,噶达浑只觉得后背一通,身体一震,前奔的两只脚,忽然就失去了力气,整个身子也被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生命即将流逝前的最后一刻,噶达浑用尽所有的力气,拼命回头,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中?   人死前,灵台会特别清明,噶达浑的目光穿过硝烟和长枪,清楚的看到,在明军蓝色军旗之下,一个全身甲胄,很是年轻的明军千总正在放下他手中的斑鸠铳,脸上带着开心的微笑。对噶达浑,他瞄了很久,终于是一枪毙命。斑鸠铳直接撕开噶达浑的三重铁甲,穿透他前胸后背,破出一个碗口的大洞。   ……   半山之上,朱慈烺紧张的观察。   此战,不但是精武营和建虏骑兵的第一次正式交手,而且也是遂发枪研制成功之后,第一次在实战中面对建虏骑兵,虽然在平常的测试中,遂发枪在六十步之内,可以撕破建虏的双重,甚至可是三重铁甲,但那毕竟是试验,只有在实战中表现出来,才能真正证明遂发枪的威力。   因此,朱慈烺举着千里镜,眼睛眨也不眨。   他清楚看到,杨轩队击发的第一轮鸟铳,在六十步之内,将冲在最前的建虏骑兵打的七零八落,人仰马翻,建虏的双重或者是三重铁甲,防不住遂发枪的铅弹,几乎是中者立倒。   这令他欣慰。   另外,他不得不佩服建虏骑兵的悍勇,虽然身边的同伴不住的落马,但其他人的胆气却好像不受影响,依然嘶吼着,继续向前猛冲。而因为六十步的距离实在是有点短,而建虏骑兵使用的松散阵型对遂发枪的威力有所削弱,因此鸟铳虽然不停的在施放,但仍然有少量建虏骑兵能穿过弹雨,冲到杨轩队的阵前。和杨轩队展开肉搏。   这和刚才蒙古正白旗的冲锋,些有不同,蒙古骑兵有四千余人,但都是轻甲,遂发枪在八十步的距离就可以击发,将他们打的血肉横飞,加上蒙古骑兵的纪律性远没有正红旗执行的好,胆气也弱,因此他们很难冲到精武营的盾阵之前。小部分冲到阵前,一两颗手雷就打发了,令他们魂飞魄散。 第六百二十六章 固守   正红旗和蒙古人只所以在明军的鸟铳面前吃了大亏,除了新式的遂发枪,朱慈烺改进了弹丸和增加了火药的威力之外,另一个关键因素是纸包弹。   过去,火绳枪时代,一个合格的鸟铳兵从装引药、装火药、装弹到击发,一共十几道程序,前后需要一分钟的时间,现在步骤简化到五六步,最多只需要三十秒钟,效率提高了一倍,换句话说,一个鸟铳兵的击发效率,等于过去的两个人。   加上精武营鸟铳兵的数量,远远超过噶达浑的想象,他被打的猝不及防、落花流水,最后身死疆场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并非没有忧虑。   遂发枪对三重铁甲的有效杀伤距离是六十步,最佳是五十步,而六十步的距离,骑兵一个急冲就可以到,噶达浑率领的骑兵不多,只一千人,鸟铳兵有六百,六百对他一千,数量不吃亏。如果对方骑兵是两千,或者三千,然后不顾死伤,连续不停的冲锋,六百鸟铳兵以遂发枪三十秒一发的装填射击速度,根本压制不住。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有大批的建虏重甲骑兵冲到阵前,和明军展开近身肉搏。   即便有一人高的长盾和密集长枪,即便有手榴弹,但以建虏的悍勇和重甲保护,最后的胜利天平,未必就会倾向大明。   当然了,大明人多,这种人命换人命、精锐换精锐的血战,一场大战役下来,就足以令建虏亡国。   但精武营是朱慈烺的心血,是他荡涤天下、重整江山的基石,非到必要,就算是建虏想换,他也未必会同意呢。   另外,建虏骑兵在冲锋的同时,会不停的倾射箭雨,长盾兵和长枪兵都是静止的,前后左右都有同袍铠甲的保护,防御力比较好,鸟铳兵却一直在运动,前近射击,后退装弹,进退之间缺乏保护,就刚才的交锋看,倒在建虏箭雨之下的,八成都是鸟铳手。   这两点,都需要改进。   最后,亲眼目睹正红旗精锐骑兵的冲锋,朱慈烺对八旗兵的战力,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认识。   从一开始,朱慈烺就不敢对八旗兵有任何的小视,十万不到的八旗兵,最后能裹挟着汉军旗和蒙古旗,加上一些杂牌汉奸兵,就席卷了大明的天下,靠的绝不是侥幸,在这个时代里,在东亚这片区域里,能和八旗铁骑正面抗衡的部队,还没有诞生。   即便有了遂发枪,在残酷训练下,有了一支能打硬仗的精武营,面对建虏八旗时,也要万分小心。   李岩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李自成可以败,八旗兵也可以败,但他朱慈烺不能败。   一旦败了,原本就对他领兵有所不满的朝臣,必然会群起攻击,“请”他回宫读书,专职学习治国理政之能。   就现在的朝局,他不敢保证父皇不会改变心意。   “噶达浑主子死了……”   噶达浑被杨轩一枪击毙,当那披挂着三重铁甲,前心后背却出现一个血洞的尸体砰然倒地时,后续上冲的建虏骑兵一阵惊呼,冲到明军阵前的也回头观望,然后发一声喊,不再攻击明军的盾阵,而是拼命来抢噶达浑的尸体。   砰砰砰砰……鸟铳连续集放。   后方。   两百步之外。   看到前冲的八旗勇士在明军鸟铳的攻击下,瞬间就倒下了一大片,就如被秋风扫落叶一般,满达海惊的脸色发白,他万万没有想到,明军的鸟铳竟然如此厉害,八旗勇士的双重甚至三重铁甲,在刚才的那一刹那,好像是失去了效能。尤其当噶达浑落马时,他脸色刚苍白,脑子嗡嗡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自生火铳,自生火铳……这一定就是明国太子在开封使用的自生火铳!”   宁完我脸色苍白的喃喃自语。   明国官军在开封大败李自成的一些细节,建虏隐藏在明国的谍工,回报了不少,其中就有明国官军在开封使用了一种不用火绳点火的新式火枪的重要情报,黄太吉听后极为重视,出征临行时,他分别叮嘱多铎和阿巴泰,要他两人一定小心明国的新式火枪。   不过除黄太吉一人之外,建虏其他将领,包括宁完我这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谋士,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就在这一刻,在正红旗重甲骑兵不住落马之时,宁完我忽然“觉悟”了。   “主子,明军火枪厉害,硬冲是冲不过去的,令噶达浑回来,我们和伊拜会和,往南面杀!”   宁完我把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低声向满达海建议。   作为一个通晓政事和军事的老汉奸,他清楚意识到了险境的临近,今日所见的明军,和他印象中的明军截然不同,不但火器犀利,而且甲胄齐全,不慌不忙,面对建虏铁骑的冲击,竟然有巍然不动的气势。   满达海已经没主意了,点头:“好,那就令噶达浑回来……”   就在此时,明军此起彼伏的鸟铳声忽然停住了。远望去,笼罩在明军盾阵上空的硝烟正随着北风飘荡。   前方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接着,三百多个正红旗骑兵从前方败退而回,大哭:“主子不好了,噶达浑阵亡了!”   冲阵一千人,只回来三百多人。   “什么?”满达海脸色惨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拨马上前,正看到被正红旗骑兵拼命抢回的,搭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的噶达浑的尸体。看到那熟悉的盔甲和身形,特别是后背的那个大血洞,满达海身子一晃,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噶达浑可是我正红旗的勇将啊,怎么可能……   “主子莫要着急~~”宁完我急忙扶住满达海,咬牙道:“伊拜还在,我们和他合兵一处,一定能从这里杀出去!”   满达海正要回答,就听见马蹄急促,一大队的蒙古从前方退了回来。四千多蒙古兵,现在退回来的连一千人都不到,一个个都是脸色惊恐,恍如刚从地狱之中逃出来的惊弓之鸟。   “我们伊拜主子,在山上战死了……”有蒙古兵大哭。   “啊?”   这一次,连宁完我都无法掩饰脸上的惊慌和恐惧了,不过他仍然竭力控制情绪,大声进言道:“主子莫要慌,我们可以想办法渡河,最重要的是,我大清主力还在,奉命大将军得到消息,一定会派大军来救我们的!”   满达海满头冷汗的不说话,只看向潮白河的对岸。   和刚才不同,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潮白河的对岸,出现了一股明军,人数并不多,只五百六人,此时正沿河巡视,八旗骑兵九成九都不会游泳,一人深的河水,趟下去必死无疑,即便是能找到浮木之类的渡河工具,泗水过河,等到了河岸边,迎接他们的,也必然是明军的刀枪剑戟。   所以,渡河没有生机。   那么好像就只剩下固守待援的一个选择了。   但明军大炮却一直在轰鸣,每一声炮响,都意味着八旗勇士的伤亡,身边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没有城墙,也没有遮挡物,没有“固”,又怎么能待援呢?   “往山上杀!”满达海抬起头,红着眼珠子,困兽犹斗的吼道:“我大清勇士天下无敌,山上的明军虽然多,但未必能拦住我们!”   宁完我摇头:“明军诡计多端,做了这个局,绝对不会留给我们上山脱困的机会。我料山上必有陷阱。不然伊拜也不会轻易阵亡。再者,我大清勇士是重甲,仰攻徒耗体力,脱去甲胄,又难以抵抗明军的箭矢和鸟铳,所以主子,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回河边固守!这里距离怀柔不过二十余里,相信奉命大将军此时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然后不管满达海同意不同意,冲他身边的白甲兵吼道:“愣住干什么?还不快保护主子撤到河边,下马固守!”   满达海身边的牙巴喇白甲兵们相互一看,知道宁完我所说是唯一办法,不能上山,不能下河,那就只能固守待援了。于是轰然一声答应,护卫着满达海撤到河边,下马结阵,将满达海护卫在中间,用战马或者是战马的尸体当成是抵御明军炮火的屏障。残余的蒙古兵也加入其中,一起负隅顽抗。   ……   半山腰。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微微松口气:“看来建虏是想要固守待援了。”   吴甡抚掌笑道:“垂死挣扎,于事无补。”   他和太子都担心建虏骑兵会继续猛冲杨轩队的防线,虽然杨轩队火器犀利,但建虏骑兵的冲击力道却也是相当猛烈,如果满达海孤注一掷,带领所有的白甲兵拼力冲击,杨轩就算能守住,怕也是要伤亡过半。   现在建虏放弃冲击,选择在河边固守,等于是坐以待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此时,吴三桂和徐文朴追击溃败的蒙古骑兵,已经从西头追到了东头,东西两路的明军,很快就会合围,而往山上逃去的蒙古兵不是死于陷阱,就是倒在弓箭鸟铳之下,剩下的纷纷跪地投降。   到此,大局已定。   “报~~”   脚步急促,一名武襄左卫满头大汗的奔上半山腰,报道:“殿下,前方探报,有一大队的建虏骑兵正向牛栏山奔来!”   朱慈烺脸色一紧,建虏援兵,终于是来了。   ……   怀柔。   建虏奉命大将军爱新觉罗·阿巴泰,带着两个儿子和祖润泽,一共两千余骑兵,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怀柔。怀柔县四门紧闭,明军防守严密,看到又来了一支新的建虏骑兵,怀柔县丞又出现在了城垛口,挽起袖子,准备骂战。   不过阿巴泰并没有急于劝降,而是先详细的了解满达海追击的情况——满达海并没有带全部的兵马追击而去,现场留了一百红甲骑兵盯着怀柔县的动静,同时也是等阿巴泰的到来。   听完汇报,阿巴泰微微皱眉,对满达海追击的决定,他没有意见,如果当时他在场,他也会下令追击的,不过正红旗两千精锐,其中还有五百是精锐牙巴喇白甲兵,连同蒙古正白旗骑兵,一共六千余人去追击区区一千多明军骑兵,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即便明军带队的是一个总兵官,满达海也有点过了,令伊拜的蒙古兵追击即可,心知是满达海年轻气盛,急于立功,所以才会亲自去追击。   不过阿巴泰并没有太担心,明军孱弱,历次入塞,除了第一次入塞是火中取栗,担负了极大的风险,侥幸取胜之外,剩下的几次全部都是无惊无险,明军根本不敢应战,只敢躲在城中死守,都期盼着建虏不来打自己,即便不远处的城池危在旦夕,求救不断,他们也不敢派兵支援。   不但是守城将官,就算是统领全局的督抚,除了一个卢象升,其他人也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这一次应该也一样。而松锦之战后,明军精锐尽失,整个大明朝已经完全被大清铁骑吓破了胆,加上满达海又有宁完我当军师,所带领的两千骑都是正红旗的精锐,所以阿巴泰就更不担心了。   “告诉你们主子,能追就追,不能追就速速回军。”   阿巴泰令那一队正红旗红甲兵去通知满达海。   “辄!”   一百正红旗骑兵离开怀柔,向西南方向追去。   阿巴泰这才把目光转向怀柔县。   和刚才满达海一样,他也派人劝降,然后又遭到了怀柔县丞的一番痛骂,不过不同于满达海的暴怒,阿巴泰却很平和,他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么多年的屈辱,被兄弟们瞧不起,脾气早就磨平了,听到怀柔县丞的怒骂,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当一回事,但他的两个儿子,博和托和岳乐却是受不了,要请战攻城,被他冷眼喝退。   怀柔是小城,虽然位在明国京畿,但并非是战略要地,能则能攻,不能攻就绕行,完全没必要浪费兵力,阿巴泰只所以在怀柔城下停留,主要是为了等待后续的步兵主力。   时间已经是午时末,建虏埋锅造饭,阿巴泰也下马休息,不想,一碗热水刚下肚,就听见马蹄急促,一匹快马风驰电池的从前方奔驰而回,马上骑士一身红甲,远远地就扯开嗓子喊:“报~~”   声音惶恐又着急。一听就知道是有紧急军情。 第六百二十七章 援兵   博和托、岳乐和祖润泽都站了起来。   阿巴泰微微皱眉。但依然坐着,端着热水慢慢喝。   “报~~”   那正红旗骑兵在离着阿巴泰不远处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到阿巴泰面前,噗通跪倒,一脸惊慌的报道:“贝勒爷,不好了,我家主子中了明军的埋伏,被围在牛栏山下了!”   “啊?!”   阿巴泰猛然跳了起来,手中的茶碗直接摔到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阿巴泰吼道。   原来,这名回报的骑兵正是刚离开的一百正红旗红甲兵之一,他们一路追到牛栏山,不想却看到数千人的明军步兵正在山前列阵,而在山后和潮白河交接的平原,杀声震天,还有火炮鸣放时的巨大声响,远远看,山头上隐约有明军旗帜在飘扬,带兵的小佐领非常机灵,立刻意识到满达海主子是中伏了,于是急忙派人回报给阿巴泰。   听到回报,阿巴泰脸色发白。   满达海可不是别人,那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礼亲王也是他二哥代善的七子,在几个儿子死的死,亡的亡的情况下,代善已经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满达海身上了,如果满达海出了什么意外,代善和正红旗都不会放过他阿巴泰的。   更重要的是,自大清在辽东起兵以来,屡战屡胜,还从来没有爱新觉罗的子孙在战场上被困阵亡的先例,一旦满达海有所差池,坠了大清的名声,黄太吉也不会放过他阿巴泰。   最后一点,他阿巴泰是奉命大将军,是此次入塞的偏师主帅,如果满达海的两千正红旗精锐和四千蒙古正白旗出了意外,作为主帅的阿巴泰难辞其咎,恐将背负所有的罪责。   所以没有什么考虑的,必须立刻驰援满达海!   “堵路的明军是哪里的兵?”虽然震惊,但阿巴泰并不慌乱,两军对战,他首先要知道对方是谁的人马?   “打的是昌平总兵何的大旗。”红甲兵报。   “昌平总兵何应荐……”阿巴泰抓着下巴的胡子,表情镇定,声音却有点抖:“明国一个总兵,最多不过五千人,满达海和伊拜加起来六千多勇士,牛栏山一代又没有天堑险峻,明军如何能够伏击?难道还有其他的兵马?”   无人能回答。   祖泽润、博和托和岳乐三人都是震惊。若非报信的正红旗红甲兵是他们都认识的一个人,他们都要以为是明军在使诈呢。   阿巴泰转对祖泽润:“何应荐这个人,祖都统可是了解?”   都统,汉军八旗的最高长官。满语称固山额真。   祖泽润抱拳:“回贝勒爷,末将从未听说过此人。”他崇祯四年在大凌河投降,到今日已经十一年了,对大明新一批的将官已经完全陌生。   阿巴泰阴沉着脸:“此人能设伏,还敢在野外陈兵列阵,不应该是无名之辈啊。”   祖泽润不能回答。   阿巴泰咬咬牙,问身边的一名随军参政:“博洛走到哪了?”   “回贝勒爷,据此不过六里地了!”参政急忙回禀。   “令他加快速度,过怀柔不必停,直接奔牛栏山!”阿巴泰沉声下令,又对祖润泽、博和托和岳乐三人道:“立刻整兵,驰援满达海!岳乐,命令探骑将方圆六十里之内给我再搜查一遍,但有明军踪迹,立刻汇报!”   “辄!”   阿巴泰翻身上马,率两千多精锐骑兵,向牛栏山疾驰而去,虽然情况还不是太清楚,但满达海和伊拜身陷险境却是肯定的,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传回。救兵如救火,阿巴泰现在也考虑不了太多,只能先杀到牛栏山脚下,视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救援计划。   马蹄滚滚,踏起的烟尘比城头还要高,怀柔城头的明军惊讶的发现,这一支两千多的建虏骑兵,在被县丞老爷痛骂一顿之后,竟然又绕城而过了……   牛栏山。   大明太子朱慈烺站在半山腰,望着退守潮白河边的正红旗精锐,连续下令:“令吴三桂,徐文朴,杨轩合围正红旗,神机营的十门青铜小炮立刻下山,对正红旗实施覆盖性的炮击,半个时辰(一个小时)之后,潮白河畔,不能再有一个站立着的建虏。不然,唯他们三人是问!”   “是!”   “令顺义兵提高警惕,但有一个建虏游过河去,哨官提头来见!”   “是!”   “再令张名振列阵死守,不管建虏来多少援兵,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是战到最后一人,也绝不能后退一步!”   “是!”   中军官佟定方抱拳听令,然后亲自去传令。   “殿下,臣请命到山下!”   吴甡拱手。   现在,能否顺利全歼正红旗的关键不在潮白河畔,而是在牛栏山脚。如果建虏援兵来的太快太多,而张名振又不能顶住的话,今天胜利的成色恐怕就要打折了,更关键的是,张名振的坚守关系到下一步战略的实施,所以吴牲请缨前往。   朱慈烺摇头:“不,先生还是留在此处,陪我督战吧,阻敌之事,我们要相信张名振能做好。”   “是。”吴甡躬身,但眼神里的担心却藏不住。   张名振过去毫无名气,初进精武营,只是一个把总,不过就是凭借在开封之战中,卧底小袁营之功,而被太子拔擢为了千总,就战事来说,张名振还没有被检验过,所以吴甡有点小担心。虽然张名振不是一个人,太子还派了参赞张家玉到他军中相助,但张家玉也只是一个年轻举人,当一个赞画或许凑合,要他做张名振的高参,点出战场杀伐的关键,怕是有点难度。   所以吴牲有点担心,不过对太子的判断,他还是有信心的。从抚军京营,朝堂论策,解围开封,再到近日准确的判断建虏入塞的意图和时间,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太子都显现出了绝顶的睿智和洞察力,既然张名振能得太子的信任,必是有一定的能力。   再者,关于御敌计划,参谋司已有基本的方案交给了张名振,只要张名振照着执行,就不会出现大的纰漏。   “张军头,张赞画,大敌当前,兄弟们都看着呢,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同一时间,在牛栏山前方的山脚下,一个精武营千总队和一个左柳营千总队,两队军士相互交错,一共三千人,在牛栏山山前摆出了四个长枪长盾和鸟铳混合的方阵,每个方阵都宽两百步,彼此相隔五十步,四个方阵正好将进入潮白河边平原的通道堵死,阵前还架设了密集的拒马,建虏骑兵若想救援满达海,要不击溃他们,要不就得翻越牛栏山。   此时,三千名将士手握长枪或者鸟铳,结阵而立,目光直视前方,做好了迎敌的准备,而在中间拒马的前方,却有两个人正席地而坐,聚精会神的在下象棋。   “将!”   左面那全身甲胄、虬髯胡须的壮汉,用极大的力气拍了一个当头炮。   对面那个满脸微笑,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支了一个士,轻松应对。   壮汉得意大笑:“哈,你死了!”   迅速下炮沉底,占据有利位置,再下一步就是沉车双将,令书生无解。   这两人当然就是张名振和张家玉。   自从那日在校场比试,张名振略逊一筹之后,他就和张家玉别上劲了,在侯方域面前,张名振冷然肃然,一副江湖大哥的样子,但面对同样是书生的张家玉,他却总忍不住的想要争一个高下,今日这盘棋,就是他们又一次的比试。   两人下的热闹,站在旁边,同样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的另一名千总却是坐立难安,跺脚说道:“这哪是下棋的地方?两位,我求你们了,快收起来吧,若是让殿下知道了,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张家玉轻松跳马,将张名振的“车”吃掉,然后笑道:“李千总稍安勿躁,此局,马上就有结果了。”   张名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的“车”在马口上,车一失,这局立刻就输了。想要悔棋,但张家玉已经把“车”收走了,只能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撂,眼睛一瞪:“再来!”   张家玉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李千总却已经扑了上来,按住他们两人的手,哀求道:“不能再来了,建虏的游骑一直在盯着我们呢……”   这话还没有说完,耳朵里就隐隐听到了隆隆地马蹄声,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颤抖,李千总脸色倏然大变,右手握住腰间的刀把,猛地就想要跳起来,但张名振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令他不能动弹,意有所指的低声道:“看我们下棋,其他不要管!”   李千总不说话了,他意识到张名振早有安排,但心里的担心却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虽然他是左柳营,只是辅兵,配合张名振的精武营执行任务即可,但出了差子,可是要一起承担责任的。   “呜~~”   大地的颤动和隆隆地马蹄声越来越明显,随着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只见一大队穿着蓝色棉甲、顶着避雷针头盔的建虏骑兵,在地平线上出现。   “正蓝旗!”   李千总忍不住叫了出来。   但张名振和张家玉却只是淡定的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下棋。   “呜呜~~”的号角声中,更多身穿蓝色甲胄的八旗兵在前方出现,军旗也多了起来,人马行进,铠甲锵然之间,冬日苍黄的原野,竟然是被渲染成了一片蓝色。   不止是李千总,列阵而立的三千明军也都有点变色,建虏凶残的名声可是天下皆知,那一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民间流传甚广,更不用说,在最近十年里,建虏四次入塞,每一次都给大明百姓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说起建虏两字,小儿都会啼哭。   虽然张名振率领的千总队乃是隶属于精武营,从年初到现在,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残酷操练,体力和心志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提升,更有犀利的遂发枪在手,但面对滚滚而来的建虏骑兵,他们还是有点胆怯。   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   不过当看到长官张名振在拒马之前和赞画下棋,对滚滚而来的建虏骑兵不屑一顾时,他们又都镇定了起来——长官在拒马之前,建虏如果冲过来,第一个死的是长官,既然长官都不怕,成竹在胸,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   正蓝旗那蓝色的五爪蓝旗之下,身披三重铁甲的阿巴泰勒马而立,皱着眉头,微有惊讶的看着对面的明军,近几年的战事,已经很少有明军敢在野外列阵,和大清勇士面对面的硬抗了,曹变蛟原本是一个例外,不过已经战死在了松山,昌平总兵何应荐只是一个无名之辈,何敢如此?   再仔细看,阿巴泰心中的惊疑更多。   对面的三千明军,披甲率竟然超过了八成,据他所知,明国九边重镇之首的辽东镇,披甲率也不过才六成,松锦之战结束后,大清清理战场,发现明军的披甲率不足四成,要知道参加松锦之战的可都是明国的九边精锐了,精锐上场,披甲率也不过才四成,今日对面的明军,怎么会有八成的披甲率?   甲胄齐备,那一面面的长盾明显不是明军的制式装备,而是特制的加长版,长枪也好像有点长,军容齐整,矗在那里鸦雀无声,唯有军旗飘扬。密集的拒马之前,有三个明军将官正盘坐在地,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面对两百步之外的大清铁骑,竟然是没有惊慌闪躲,或者是跳回拒马之后、进行指挥的意思。   这一切都让阿巴泰惊疑。   “昌平总兵何——”   他对那一面军旗产生了怀疑,对面的兵马,真是昌平兵吗?昌平兵能有这么好的甲胄和兵器吗?   而阿巴泰最关心的是,在明军军阵的后方,满达海的正红旗是否真的已经陷入了重围?   不明情况,对面明军又出乎意料的齐整,所以阿巴泰下令停止前进,等待消息的确定。   于是,蓝色的铁甲骑兵在距离明军军阵还有三百步之处停下了。   敌我双方,远远相望。   时间已经是未时末(三点),冬日午后的阳光普照大地,但却一点都不温暖,尤其是对身披铁甲的明军来说,即将到来的战事,令很多人都紧张到全身发冷。 第六百二十八章 全灭   “报~~~”   马蹄急促,被派去侦骑敌情的岳乐连同刚才的那一名正红旗小佐领一同返回,小佐领气喘吁吁,到阿巴泰面前滚鞍下马,噗通就跪倒了,双手撑地,悲声道:“贝勒爷,我家主子被围在潮白河畔,情势危急,请你立刻发兵救援啊~~”   阿巴泰脸色凝重,探着身子问:“可探清楚了,满达海真的中伏,真的被明军包围了吗?”直到现在,他都有点不敢相信,满达海会被明军包围。   “是!”小佐领回禀:“清楚了,山上到处都是明军,山脚下杀声震天,火炮不断,那一定是我家主子在试图突围,奴才带人探了两次,都被明军挡了回来。明军人数众多,估计在万人以上,我家主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求贝勒爷速速发兵啊!”说到最后,都已经哭出来了。   建虏奴才对他们主子的忠心,从上到下,倒真是一以贯之。   “万人?”阿巴泰脸色铁青,嘴里小声喃喃。   明军怎么可能在这里有一万人,如果一万人都是对面明军的装备,那就有点棘手了。难道是明国京师里的京营杀出来了吗?但塘报明明说,明国太子率领京营主力去往蓟州了啊?   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勤王兵马?   但昨日刚入塞,明国的勤王兵马不可能来的这么快啊?   阿巴泰惊疑不定,越发觉得事情可疑,抬目看向对面的明军,又侧耳静听,隐隐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喊杀声,心知满达海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不能再拖延了。   虽然有很多疑虑,但为了救回满达海,必须搏一把,不然他真没有办法向黄太吉和代善交代。目光看向岳乐:“周围情况怎么样?”   岳乐抱拳禀报:“回阿玛,周边六十里已经探测清楚,除了牛栏山一带,其他地方并无明军出没。”   阿巴泰点头。   这时,亲自到前方侦查的博尔托驰马奔来,到阿巴泰身边怒气冲冲的汇报:“阿玛,你猜那两个明国的狗将官在干什么呢?你绝对想不到的。”   阿巴泰恼怒的皱眉,心说你说相声呢?直接禀报不就不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抖包袱!?   博尔托是他的次子,在长子夭折后,原本应该是阿巴泰的倚仗,但博尔托有勇无谋,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所以阿巴泰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三子博洛的身上。   见阿玛不当“捧哏”的,脸色还有点不悦,博尔托不敢卖关子了,急忙细说道:“两个狗东西,在阵前下象棋呢,简直是视我大清若无物,哇呀呀,气死我了。请阿玛给儿一支兵马,儿定将他们生擒活捉,将象棋塞他们屁眼里!”   “下棋?”   阿巴泰惊讶不已,目光再看向对面,忽然笑了:“欲盖弥彰,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明人就喜欢玩这一套,真以为我是面对空城计的司马懿,能被他们吓跑吗?哼。”左后环顾,冷冷说道:“明军只有三千人,军阵虽然严整,但却也挡不住我大清的铁骑!祖都统,你率汉军旗的勇士在前,组成步兵阵,靠向明军的中阵,设法拆除明军阵前的拒马。博尔托,待祖都统和明军展开肉搏,拆除拒马后,你带兵冲明军的左翼,岳乐,你冲右翼,剩下兵马,跟在老夫身后,等明军阵脚摇动,一起出击,将明军杀个片甲不留!”   “辄!”   众人领命。   祖泽润心有不快。令他汉军旗却拆除拒马,明显就是拿他汉军旗当炮灰,以试探明军的火力,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汉军镶白旗一共只有五百骑兵,这一次全带上了,不过此时却不当骑兵用,而是要当步兵使。虽然汉军旗的骑兵大部分本来就是步兵,下马步战,并没有什么稀奇,给建虏主子当炮灰,也是常有的事,不过祖泽润的心里却还是有点不舒服。   毕竟阿巴泰不是黄太吉,也不是多尔衮,只是一个贝勒,祖泽润虽然不济,但却是汉军八旗镶白旗的旗主都统,此次阿巴泰领军入塞,发布命令之前,从来都不和他商议一声,令他有点不受尊重的感觉。   今日这种感觉尤其明显。   回到汉军旗旗下,祖泽润令众人下马,整顿排列兵马,   一刻钟后,正蓝旗五爪龙旗之下,阿巴泰手臂一挥。   号角吹响。   “呜呜~~”   “大清勇士,向前!”   祖泽润拔刀。   “杀!”五百汉军旗士兵举着大盾,排成一个严密紧实的盾阵,在呼号声中,慢慢向明军方阵靠近。   这些士兵的骨干都是当年随着他祖家父子在大凌河投降的原辽东边军,战力强悍,阿巴泰用他们当作拆除拒马的前锋,其实是很合理的。   祖泽润率领十几个亲兵,在后方压阵。   建虏骑兵则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汉军旗拆掉明军阵前的拒马,他们就会发动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   同一时间,潮白河边的决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一千一百人左右的正红旗精锐和七百蒙古残兵蜷缩在潮白河边,用战马和战马的尸体做屏障,拼死抵抗明军的围攻。   徐文朴和杨轩两部精武营,组成枪阵,从两边慢慢进逼,步步为营,逐渐压缩正红旗的防御空间,下山的两个左柳营在侧翼配合,吴三桂的骑兵则是布置在两部的衔接之处,但有建虏悍勇想要从中间的连接处突围,立刻就会被他们斩杀。   而在这之前,李顺已经率领神机营,将十门轻便易移动的青铜小炮从山上运了下来,顾不上满头大汗,立刻就在山脚下测算距离,调整角度,然后开始连续不停的猛轰。   “轰轰轰轰……”   十门青铜小炮的四磅炮弹,准确的砸在了潮白河边,将固守的正红旗砸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到处都是。   有几个蒙古兵承受不住,明明不会游泳,却想要泗水过河,结果人到河中,扑腾了两下,眨眼就不见,这一来,所有人都断绝了泗水过河的想法。   “跪地不杀,投降免死!”   炮击之后,左柳营大声呼喊劝降口号。   但建虏和蒙古人都死硬。   所谓困兽犹斗,不得不承认,在绝境之中,八旗兵和蒙古兵的表现还算配的上他们在明末的名声。在历经炮轰,枪打,弓箭连射,从天而降的手雷的连续打击之下,却依然没有崩溃,依然负隅顽抗。身穿重甲的建虏红甲兵从战马尸体中跳跃而出,啊啊大叫,挥舞长刀,向攻上来的明军猛砍,即便是受伤的建虏,也卧在地上,张弓搭箭,朝明军猛射。   明军长盾长枪在前,鸟铳兵在中间自由射击,更有火兵投掷手榴弹,一点一点压缩建虏的防守区域,也是一步步的摧毁他们的战斗意志。   “不行了……”   潮白河边,爱新觉罗·满达海的脚后跟甚至已经被河水浸湿,已经是退无可退,再退就得跳河了,围在他身边的牙巴喇白甲兵逐渐的在减少,随着明军的步步进逼,每一个冲上去的牙巴喇白甲兵不是被鸟铳打成了筛子,就是被长枪戳成了血葫芦,不是他们不悍勇,乃是因为明军实在是太多了,在遂发枪近距离的射击下,就是神仙也无法抵挡,而长盾兵和长枪兵的阵势又极为严密,牙巴喇白甲兵拼死冲击了好几次,弓箭也快射没了,虽然也杀了不少的明军,但却无法改变明军渐渐迫近的事实。   蒙古残兵首先绝望崩溃,在左柳营再一次呼喊:“跪地不杀,投降免死!”之后,剩下的蒙古兵都哗啦啦地扔掉兵器,跪在地上向明军磕头乞降。明军也不再砍杀他们,越过他们,向建虏攻去。   眼见最近的明军已经到了五十步之内,左右环视,身边剩下的八旗勇士只剩下不到一百人,年轻的满达海无比绝望,他咬着牙,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高举长刀,嘶吼的说道:“不行了,退无可退!大清勇士,随我上前,和明军拼一个鱼死网破!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一个轰轰烈烈!”   左右白甲兵轰然答应:“愿随主子同死!”   “主子……”宁完我却是大哭。   “宁完我,你是汉人,等他们攻上来,你就投降吧。”满达海冷冷道。   宁完我脸色一变,噗通跪倒,双手指天:“我宁完我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今生今世,绝不会背叛。主子这么说,是嫌奴才不忠啊,奴才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以死证明了!”   说完,站起来就要跳河。   满达海一把抱住他,激动的说道:“对不起宁先生,你是我大清的忠臣,刚才我不该那么说。”   “主子……”宁完我嚎啕大哭:“是奴才对不起你啊,若不是奴才失职,你焉能落到现在的地步?”   满达海最初虽然有慌乱,但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年轻的他倒是有几分血性,摇头说道:“不怨你,都是我自找的。”抬头看向东北的方向,痛苦的说道:“汉人有句话,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战死在沙场,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成了我爱新觉罗氏,第一个带兵全军覆没的人……我对不起我阿玛,对不起正红旗啊~~~”   “主子……”白甲兵都哭了。   满达海却已经转头回来,取下头盔,用力摔到地上,脸色扭曲狰狞的吼道:“但想要取我的命也没有那么容易,大清勇士,随我杀!太祖高皇帝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杀,杀啊!让怯弱的只会使用鸟铳的胆小鬼看看我大清勇士的真正战力~~”挥舞长刀,向明军冲去。   白甲兵轰然答应,跟随在满达海之后,向明军发起决死冲锋。   “砰砰砰……”   鸟铳密集连射。   “保护主子……”后面的白甲兵纷纷扑上来,挡在满达海面前。   护卫之下,满达海竟然是直冲到了明军的长盾之前,才被圆盾手挡住,众人都知道他是建虏亲胄,是一个大官,都想要活捉他,因此动手都留有余地,并不攻击,只是疲惫他。满达海血红着眼睛,野兽一般的嘶吼,挥刀乱砍乱杀,但却一个明军也没有扫到。转头一看,发现跟在自己身边的白甲兵都已经全部倒下了,正红旗,真真正正地是全军覆没了。满达海一声大叫,挥舞长刀,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又要挥刀乱砍的时候,他刀锋却忽然一转,用力切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明军阵后的一处高地,朱慈烺举着千里镜观战,当看到满达海决死冲锋,冲在最前,最后挥刀自尽时,微微点头:“满达海,倒还有几分的血性。”   吴甡却有点不满意,叹道:“可惜没有能生擒活捉……”   满达海是代善的儿子,虏酋黄太吉的侄子,如果能活捉,那绝对是震慑建虏的大功劳。起码可以抵消大明朝在辽东的损失。   满达海的死,意味着伏击之战的结束。   但整个战事却并没有结束。   相反,一场更大的战役即将拉开帷幕。   来不及修整,朱慈烺带着主力迅速离开,前去支援张名振,现场留下千余人马清理战场。   明军清扫战场,割取首级,证明战功,遇上没死的建虏兵,就上前补一刀。   这是一场近年来大明面对建虏少有的一场大胜,所有人都是兴奋。   “咦,这有个活人!”   一个明军发现了异常,一边提示同袍,一边挺枪就要刺。   “别杀我,别杀我~~”   一个装死的建虏急忙从尸体下面翻滚出来,跪在地上,砰砰的连续磕头,嘴里哭嚎道:“我是汉人,我是汉人啊~~~”   “汉人?”   旁边一个旗长冲过来,手持长刀,警惕的瞪着他:“汉人怎么会留着鼠尾巴?还穿着建虏的甲胄,肯定是一个背祖的软骨头,留你有什么用?”挥刀就要砍。   “别杀我,别杀我~~”软骨头惊恐的闪躲,哭嚎道:“我叫宁完我,我有重要军情要禀报太子殿下!”   “宁完我?”几个明军相视一看,都是惊异,然后为首的那个旗长的大声道:“原来是你这个老汉奸,你他么给我滚起来!” 第六百二十九章 迎击   牛栏山前。   汉军旗在祖泽润的督战下,向明军方阵冲击而来,前面是圆盾手,后面隐藏长枪和大刀,弓箭手也已经引弓待发,只等到进入射程,立刻就会向明军倾射箭雨。   拒马之前,张名振三人却还是盘坐在地上,张名振张家玉都冷静,目光盯着棋盘,思谋着下一步,李千总却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手握着刀把:“来了来了,建虏已经来了……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了!”虽然惊慌,但还能强忍着恐惧,陪着张名振和张家玉两人蹲坐在地上,没有跳起来逃跑。   “我输了。”   毕竟是书生,张家玉表面轻松,但内心的镇定却是比不过在江湖上久有历练的张名振,渐渐逼近的汉军旗,给了他巨大的心理压力,明明仍有机会,却要投子认负。当他放下棋子时,棋上沾满了手心的汗水。   张名振哈哈大笑,一跃而起,然后提弓在手,左手往腰后的箭壶一抽,再一抬手,一支羽箭已搭上强弓,拉的弓弦如满月,嗖的一声,向逼近的汉军旗射去。   此时双方距离尚有一百二十步,未到弓箭的有效杀伤距离。   但张名振射出的这一支箭却有如流星赶月,穿过冬日广袤原野的上空,越过汉军旗前方的圆盾,砰的一声,射入后方的兵阵之中。一个正在前进的汉军旗长枪手,身体一震,向后就摔,疼痛感让他本能的侧头看,赫然发现自己的脖颈之上多了一支羽箭,啊,双脚瞬间失去力量,一声悲鸣,噗通摔在地上。   汉军旗胆气为之一寒,前进的步伐稍微停顿了一下,想不到明军将官的臂力竟如此强劲,一百二十步的距离,居然也能置人于死地。   “好箭法!”   张家玉由衷称赞。   张名振畅快大笑,一个翻身,已经跳过拒马,回到了军阵之前。张家玉和李千总依次跳过,李千总更是大吼:“建虏来了,准备迎敌!”   “向前!”   汉军旗后方,祖泽润大吼。一两个明军将官的勇武,并无法改变整个战事的结局,对面三千明军,汉军旗加上正蓝旗只有两千余人,不过祖泽润却坚定的相信,胜利一定会属于己方,以八旗骑兵的凶悍,只要拆除拒马,一个冲锋,就可以将这三千明军杀一个片甲不留。   后方的蓝色五爪龙旗下,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预备!”   当汉军旗进入一百步之后,明军鸟铳手都举起了火枪。因为汉军旗并不是全面铺开攻击,而是选择了右侧的左柳营薄弱方阵作为攻击点,所以精武营的鸟铳手都是斜向瞄准,对准着汉军旗的侧翼。   “放箭!”   进入八十步,汉军旗中的弓箭手在得到命令之后,开始连续不停的朝明军倾射箭雨,簌簌簌簌,五百汉军旗,有一百多人携带有弓箭,连续集射之下,给左柳营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两轮集射下来,最少也几十个倒下。   不过明军方阵却巍然不动。   后退者斩,擅退者死,左柳营的操练虽然没有精武营那么残酷,但军纪却是一样的。   “放!”   但汉军旗进入六十步之后,忍了很久的左柳营的李敦义千总终于是爆发了一声怒吼。   “砰砰砰砰……”   白烟升腾,火光乍现,左柳营的鸟铳响了起来。不同于精武营的遂发,左柳营使用的还是火绳枪,也因此,他们不能在阵中,而是必须在阵前列阵,分成三个轮次,向敌方射击,也就是说,鸟铳兵是脱离长枪兵和长盾兵的保护的,不过因为有拒马的存在,倒也不用担心敌人会一下猛冲到面前。   一阵密集如雨的碰撞声,汉军旗前方的盾牌被打的木屑横飞,不过倒下的敌人却不多。   主要原因就是汉军旗的盾阵布置的相当严密,有如一堵墙,铅弹难以突破。   见明军的鸟铳一如往常的“不经用”,汉军旗士兵都放心,后方的祖泽润却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作为一名原明军将领,又是将门出身,在明军中十几年,他对明军的鸟铳太熟悉了,但今日他却感觉有点不对,隐隐地,明军鸟铳射击的声音,好像比过去大了不少,硝烟也弥漫地更多。   又进了五步,当汉军旗的侧翼完全展现了精武营千总队的枪口之下时,张名振大喝:“放!”   砰砰砰砰。   不同于刚才,精武营的这一次集射,有如是雨打沙滩,将汉军旗打的七零八落,一来汉军旗侧翼的盾牌远没有正面密集,二来遂发枪的射击速度和射击效率,远超过火绳枪。   一轮集射,血雨惨叫中,汉军旗的侧翼竟然为之一空。   祖泽润战阵经验丰富,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大吼:“冲!”   于是汉军旗放弃盾阵,密集的阵型变成松散,嘶吼着,向明军冲了上来,五十步的距离,几个眨眼就冲到了拒马之前,但就是这五十步的距离,成了汉军旗的地狱,没有了盾牌的保守,那些手持长枪和长刀的士兵在鸟铳的射击之下毫无遮挡,虽然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双重铁甲,但却挡不住明军尤其是精武营的遂发枪,冲锋之中,不住有人惨叫倒下。   五十步的距离,五百个强兵,能冲到拒马之前的,只有三百人。   “杀!杀!”   祖泽润看的痛心,这五百人都是他祖家的家丁,是他汉军镶白旗的主力,想不到在这短短时间就倒下了这么多——明军鸟铳,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但现在想不了这么多了,只能拼命督战,希望家丁们能尽快拆除明军阵前的拒马,为身后的八旗铁骑清出一条前进的道路,所以祖泽润不停的嘶吼,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都冒了出来,不过他一直都站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绝不进入明军鸟铳和弓箭可能的射程内。   冲到拒马前,汉军旗一边隔着拒马,和拒马后面的明军枪刺刀砍,寻机拆除拒马,一边还得提防侧翼射来的铅弹,不过他们的应对也算是快,在意识到侧翼的火枪更是猛烈时,他们迅速在自己侧翼组织起一道盾墙,弓着腰,举着圆盾,遮挡明军密集射来的铅弹。   圆盾能挡住铅弹,但却挡不住那一个个忽然从天而降的铁疙瘩。   “轰轰轰……”   在双方隔着拒马乱刺,战局可能会陷入僵局之时,十几个闹着火光的铁疙瘩忽然从明军阵中扔了过来,越过拒马,落在了后面汉军旗之后,随着一声声不太剧烈,但却莫名其妙的爆炸声,后方的汉军旗哗啦啦地倒下了一片。尤其是举着圆盾的盾手,几乎是瞬间就被清平了。   明军的手榴弹还不能和后世相比,不过一颗手榴弹的威力却足以将方圆一米之内的敌人,全部炸翻在地了。   后面士兵倒下,前方拒马边正和明军乱刺的军士很快就变成了孤军,转头一看,身后的同伴都已经倒下了,而明军鸟铳的射击愈发猛烈时,身边人都被打的血肉横飞时,汉军旗立刻就崩溃了,也不知道谁先喊了声,所有人都撒腿往后逃。   这一刻,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祖泽润挥舞长刀,想要制止,但却也制止不住。   五百汉军旗精锐,回来的却五十人都不到,等于是全军覆没。   正蓝军旗之下,阿巴泰脸色发青,他没有想到,明军火器如此厉害,汉军旗个冲上去不到一刻钟,就已经全军覆没,虽然汉军旗的战力比八旗勇士差得远,不过却绝对强于一般的明军,毕竟他们过去都是大明最精锐的辽东边军,今日怎的如此不堪一击?   还有,没见明军阵中有大炮,那些爆炸声又从何而来?   不止阿巴泰,博尔托和岳乐也都是不敢相信,岳乐本就是一个言语刻薄的人,见此场景,更是忍不住的大骂:“汉军旗都是没有用的奴才,祖泽润更是没用之首~枉皇上那么器重他!”   祖泽润提着长刀,败退回来,噗通一声跪在阿巴泰面前:“末将败了,请贝勒爷责罚!”说着,将手中的长刀双手捧过头顶,以示愿意接受任何军法。   阿巴泰不说话,只脸色铁青的望着对面的明军。   到此刻,他心中已经明白,眼前的明军绝不是普通的明军,八成的披甲率,多到让人惊奇的鸟铳手,想要轻易突破,救援满达海,绝不是容易能做到的,而最重要的是,没有步兵的配合,不拆除明军的拒马,骑兵硬冲步兵,绝对占不到任何便宜。   偏偏现在没有步兵。   如果是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阿巴泰一定会谨慎撤退,或者继续和明军对峙,而不会主动进攻,等明军露出破绽,再发起致命一击,但现在他却没有后两个选择,因为就在明军阵后的潮白河畔,满达海此时怕已经是危在旦夕,他必须抓紧时间援救。   “阿玛,给我一千勇士,我定将明军杀个片甲不留!”博尔托请战。   “你打算怎么做?”阿巴泰面无表情。   “还能怎么做?杀过去就是了,明军都是胆小鬼,只要能突破一个小口,明军就必败无疑!”博尔托信心十足。   阿巴泰却忍不住怒从中起,狠狠瞪了博尔托一眼:“闭嘴,八旗勇士的生命,不是让你这么浪费的!”   博尔托不敢说话了。   阿巴泰左右环视,发现没有能给自己出主意的人,而在没有步兵的情况下,就算他营救满达海的心情再是热切,他也不能拿着正蓝旗的骑兵去硬冲明军的拒马,为今之计,只能等博洛和后续的步兵主力了。   至于满达海,希望太祖高皇帝保佑,他能坚持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   退一步讲,如果正红旗的全军覆没无法避免,那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正蓝旗的主力,不能随意消耗,不然他的罪责就更大了。   “起来吧。”知道祖泽润尽力了,此败不是他的责任,所以阿巴泰没有责罚淡的意思。   “报~~”   这时,身后马蹄急促,一匹探骑急急来报:“禀主子,三贝子率领的大军,距此已经不过三里了。”   “哦。”   阿巴泰大喜,转头向后看去。   只见后方三里之处烟尘滚滚,有大批兵马正急速行来,隐隐能看到大清的各色军旗帜,汉军旗的步兵主力,正红旗和正蓝旗的包衣奴才,连同博洛率领的一千名精锐正蓝旗骑兵,一共一万三千人,从密云出发,一路追赶,过怀柔而不停,终于是赶上了前方的骑兵。   自己最倚仗的儿子带着主力赶到,阿巴泰的心情一下就轻松了不少,目光再转向对面的明军,信心登时就充沛了,左右环视:“先下马休息,等博洛主力到达,再一举击溃明军。”   “辄~~”   除了那一名正红旗小佐领有所异议,急得快要哭,其他将领都是听令,传令声中,八旗骑兵纷纷下马,短暂休息。   同一时间,对面的明军大阵。   当汉军旗被鸟铳和手榴弹射炸的哭爹喊娘,不住倒下时,原本很是紧张的明军将士都轻松了下来,原来建虏也不过如此,也是一个胳膊两条腿,刺中也死,害怕也跑,在铅弹集射之下,一个个被打的血肉横飞,穿着铁甲也没用,一场短暂的接触下来,建虏在阵前扔下四百多具尸体,我方伤亡却连一百人都不到。   建虏并没有传说中厉害嘛,我方阵型严整,前面又有拒马阻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们胜了!”   张家玉纵马来去,大声呼喊,激励将士们的士气和勇气。   所到处,四个方阵庆祝胜利的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李敦义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脸上露出笑,感谢的向张名振点点头。   刚才汉军旗突击,李敦义真担心自己的部下会顶不住,幸亏精武营的遂发枪从侧翼集射,帮了他们的大忙。   张名振却是脸色凝重,因为他已经看到建虏阵后那滚滚而来的烟尘了,不用说,那一定是建虏的步兵主力赶到了,而身后的潮白河依然有炮声传来,意味着对正红旗的围歼还没有结束。在围歼结束,主力前来支援之前,他和这三千弟兄必须独自抵挡建虏主力的攻击。   三千人,都是初次上战场的新兵,面对凶恶的建虏,能否顶住? 第六百三十章 必须战   ……   马蹄如雷,在建虏主力行军踏起的烟尘之前,一队正蓝旗骑兵正急促奔驰,越过原野,那飘扬的蓝旗,很快就来到了建虏阵前,大队兵马停下,而后在十几个牙巴喇白甲兵的护卫下,带队的博洛策马而出,来到阿玛阿巴泰的面前。   “阿玛。”博洛抱拳先交令。   阿巴泰点头,然后马鞭一指对面,急切的问:“博洛,如何破?”   博洛拨转马头,面对明军,目光在战场上徐徐一扫,沉声说道:“阿玛,明军背山靠河列阵,我八旗勇士擅长的背冲和迂回,怕都是用不上,为救满达海,只能硬冲了!”   阿巴泰点头道:“那好,你准备一下,选精锐步兵,一刻钟后,发起总攻。”又对祖泽润说道:“你汉军镶白旗仍然是这一次攻击的主力,望祖都统奋勇向前,击破明军,不负本贝勒对你的期望!”   “辄~”祖泽润领命。   于是,刚刚到达战场的一万三千名步兵主力,连口气都没有喘,就立刻整兵布阵,准备对三千明军发起攻击,虽然是入塞,虽然是骑兵为主,但步兵军中却也携带了少量的火器,都是一些轻便的、利于携带的小型佛朗机炮,此时,汉军旗手忙脚乱的将佛朗机炮从马车上卸下来,推到前方,预备一会就对明军发动炮击。   建虏阵中烟尘滚滚,人马不停调动,明显就是攻击的前奏。   对面的三千明军都是紧张,他们没有携炮,该有的准备都已经有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严阵以待,张名振张家玉和李敦义三人分别督领一阵,太子下的是死命令,即使明知道以三千明军对抗建虏的一万五千人,毫无胜算,但他们不能退缩,就算是死,他们也必须死在牛栏山下。   张名振挎着长刀走到张家玉身边,看着张家玉的白脸,故意问:“张赞画,你可是怕了?”。   张家玉握着一杆长枪,慨然道:“当死则死,有什么好怕的?”   张名振无声的笑了一下,脸上不以为意,心中对张家玉的胆气却是佩服的,读书人能上战场的已经不多,能坦然面对,毫无畏惧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张家玉确实有超过常人之处。   象棋他赢了一句,但就刚才的对话来说,他却又输了一场,张名振正想着怎么弥补一下,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颤抖了起来,耳朵里隐隐听到有剧烈的马蹄声,转头看,只见后方烟尘大起,一支骑兵正疾驰而来……   对面。   就在正蓝旗和汉军旗列阵即将完毕,准备发起攻击之时,忽然听见对面明军阵中响起一阵欢呼之声,接着就看见明军阵后烟尘大起,一大队明军骑兵疾驰而来。虽然人数看起来并不多,只两千人左右,但气势却相当强大,从明军士兵的欢呼声中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士气和战意,瞬间就达成到顶峰。   阿巴泰脸色大变。   并不是因为明军来了援兵,而是因为明军援兵所来的方向。   明军援兵都是从阵后,也就是潮白河方向而来的,难道是潮白河边的战斗已经结束,满达海已经败退了吗?   不止是阿巴泰,博洛和祖泽润等人也意识到了,一个个脸色非常难看。   正红旗,满达海,难道已经败了吗?   而在两千明军骑兵之后,有更多的明军步兵陆续赶来,一队队,一波波,虽然不能准确判断,但阿巴泰和祖泽润都是沙场宿将,从飘扬的旗帜和烟尘升腾的高度就可以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新到的明军援兵最少也有七八千人,这一来,双方兵力基本达到平衡,建虏骑步兵一共一万五千人左右,明军两千骑兵加上步兵,也有一万一千人左右。就兵力来说,建虏已经不占大优势。   原本,阿巴泰的军令,列阵完毕就要发起攻击,以早日解救被围的满达海,但现在情况有变,虽然大军列阵完毕,几十门轻便的佛朗机炮也在阵前摆开了,但阿巴泰却迟迟没有下令攻击,他咬着牙,侧着耳朵,仔细倾听风中的声音,想知道此时此刻在潮白河畔,是否还有激战在进行?满达海,他的好侄子,是杀出血路,逃出生天了,还是已经被明军击溃?   忽然,明军阵中又掀起一阵更大的欢呼声,接着,一杆大旗竖了起来。   丈二的大旗,上面绣着“钦命总督昌平等处兵马”   意思就是昌平总督。   一般来说,大明总督都会兼领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头衔,甚至有可能会是大学士,但眼前的这位昌平总督虽然有总督之名,但脑袋上的头衔却还远远达不到,所以大旗之上,只有钦命总督这一个官衔。   此时,在总督大旗之下,五六个全身甲胄的明军将官正簇拥着一名身穿绯袍明朝大员,朝对面建虏军阵举目遥望。   激战了大半天,阿巴泰终于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原来是明国的昌平总督何谦。   何谦,一个无名之辈。   但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的无名之辈,居然伏击了正红旗和四千蒙古兵,令他们奔波一天,到现在胜败未知,满达海更是生死不明。   “阿玛,”博洛策马来到阿巴泰身边,表情凝重:“事情有点不对,明国昌平兵一向孱弱,何能有今日的军容?我听祖泽润说,刚才汉军旗冲锋时,明军阵中火器甚多,火器威力还强于辽东军,这是不正常的。更不用说,明军新来的兵马,我看其精锐程度,更胜刚才那三千人……”   阿巴泰脸色发白:“你是说,其中有诈?”   博洛望向对面,一脸忧虑:“孩儿不敢说,不过何谦本人和他的大旗都在这里,一万一千人马,应该是明国在此地的兵马极限了,如果孩儿料的不差,潮白河边应该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了……”   阿巴泰眉角一跳,马缰攥的更紧,指节都要发白了:“你是说,那里的战事已经结束,满达海凶多吉少?”   身边没有旁人,博洛也不避讳,他脸色凝重的点了一下头,压低声音:“阿玛,孩儿以为,稳妥起见,应该暂且撤军。等查明这股明军的虚实,再为满达海报仇也不迟!”   一瞬间,阿巴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满达海可不是一般人。   那是太祖高皇帝的孙子,代善的儿子,他的亲侄子。   失陷了满达海和两千正红旗精锐,就算此次入塞大有收获,怕也是难以抵消此罪,如果是洪承畴或者是孙传庭这样的有名总督也就罢了,他还可以找一个借口,说洪承畴孙传庭太狡诈,满达海年轻气盛,轻易追击,中了明军的埋伏,但碰上何谦这么一个无名之辈,无论他怎样解释,找出多少借口,都不会令亲胄们信服的。   真照博洛所说,不和明军交战,立刻撤军,不说代善的怒火,只说多铎的讥笑和轻视,就足以令他抬不起头。他阿巴泰的地位本来就低,本来就为众兄弟亲贵们所看不起来,如果在满达海凶多吉少的情况下,他不为满达海报仇,反而胆怯撤军,他阿巴泰不但是贝勒爷的爵位保不住,恐怕还会永远的背上懦夫的名声。   对崇尚勇士和勇气的八旗来说,懦弱的名声比死刑更令人难以接受。   博洛毕竟年轻,虽然对战阵征伐有一定明睿的眼光,但对政治,对他几个叔伯的冷酷和无情,却还没有足够清楚的认识,而阿巴泰饱经风雨,对黄太吉等人早已经看透了,所以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满达海败了,死了,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带兵撤退,他将来的结局不会比满达海更好,所以今天必须战。   “不,不能撤。”   阿巴泰咬咬牙,目光看向对面,声音坚毅:“不管怎样,今日都必须战一场!”   对面明军虽然有着出乎意料的高披甲率,军容严整,一看就知道是精锐,但阿巴泰并不觉得他们能挡住八旗勇士,几十年来,明军还从来没有在野战中战胜八旗的先例呢,阿巴泰不觉得对面明军有创造奇迹的能力,一万五千对一万一千名明军,他没有怯弱避战的理由。   昌平兵再精锐能精锐到哪里去?明国的关宁铁骑在大清勇士面前都讨不到便宜,何况昌平兵?   “阿玛……”博洛还想要劝。   “不用说了,我意已决!”阿巴泰坚定的抬起右手。   博洛也不再劝,抱拳道:“孩儿这就去准备!”   拨马驰阵,来回催促巡视,准备对明军发动攻击。   ……   同一时间,两百五十里之外的蓟州。建虏入塞的主帅,豫郡王多铎,也在战与不战中犹豫不决。   十一月初五,多铎率领十万大军从界岭口破关入塞,突入明国,一路向西杀去。然后他惊讶的发现,抬头城,燕河城,迁安县,一直到三屯营,遵化县,竟然一个明军也没有遇上,各城各地,一片空无,没有守军也没有百姓,就仿佛是进到了一个异域的无人世界,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大清这十万大军了。   不止多铎,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尤其三屯营是蓟州总兵官的驻地,遵化县是顺天巡抚的驻节地,历来入塞,这两个地方都会发生激烈的战斗,但这一次这两地却都是空城,城中府库和街道上的各个商铺都空空如也,不要说人,就是连一条狗也看不见。   没有人,没有鸡犬,自然也就不会有粮食。   从入塞到现在,一个粮草补给也没有得到。   坚壁清野。   其实在抬头城,当发现抬头城没有一兵一卒,方圆百里之内也不见一个明国百姓之时,多铎就已经想到了这四个字,同时也明白对于大清此次入塞,明国怕是早有准备,但箭已离弦,想改变方向也是不能了,只能按照原计划继续往前冲,想着三屯营和遵化肯定会有明军,不想明军居然将这两个战略要地也放弃了。   三屯营、遵化之后就是蓟州。   而在蓟州城下,他们终于是看到了明军。   蓟州城头军旗飘扬,兵卒甚多,守卫极其严密。城南的原野中,一道长约十几里的壕沟,硬生生地将蓟州南原截成了两半,拒马,鹿角,铁蒺藜,处处布置,沟中各种倒栽的尖刺物。而在壕沟之后,明军用夯土修筑了一道道高到胸口、但相互并不连接的土墙,明军士兵在土墙后列阵而待,人影重重,不知道有多少兵马?   壕沟一头连接蓟州城,另一头直达翠屏山,一座不过一丈高的土城楼是壕沟的终点,土城不甚高大,但火器却布置甚多,城墙下更是挖掘了两道护城沟……   这也就罢了,因为从蓟州通往明国京师,并非一定要经过蓟州城下,己巳之变时,多铎年轻尚小,没有随黄太吉一起入塞,不过他对整个过程却也有相当的了解。朝中的汉臣每一次说起,都对黄太吉的英明神武赞不绝口,袁崇焕带兵封住了蓟州城,想要和黄太吉决战,不想黄太吉避实就虚,从蓟州东南的翠屏山绕道而过,破三河,直趋明国的京师,令袁崇焕的谋划变成泡影。其后,袁崇焕带兵急追,并在广渠门大战中击退清军,不过却已经无法挽回敌军兵临城下,社稷危殆,而一切都咎在袁崇焕的罪名。   其后,袁崇焕下狱凌迟。   而建虏在辽东也开始反守为攻。   因为“己巳之变”是明清易势的关键,朝臣们经常会提起,所以多铎清楚的知道,不走蓟州城,走东南的翠屏山,依然可以快速而不受阻碍的杀到明国京师之下。   但和己巳之变时,翠屏山上毫无防守不同,此时的翠屏山梁上,竟然是矗立起了两座城寨,恰到好处的截断了清军绕道翠屏山的道路,除非是清军不惜一切,拿下这两座城寨,否则根本没有从翠屏山绕道的可能了,两座城寨并不高,兵马也不是太多,但凭借山势,俨然也是天险。如果想要攻下,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六百三十一章 决断   蓟州军情的大变化,都是建虏先行的侦骑以生命为代价,打探回来的。先发的五十名精锐侦骑,最后回来的不过五六人。   大帐中,多铎坐在帅案后,年轻、微微有点苍白的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震惊加恼怒。震惊的是,蓟州城这些布置,没有三两个月的时间,是不可能完成的,难道在三两个月之前,明国就已经预料到大清会入塞,而且会选择从蓟州之东突破,而不是墙子岭,古北口一代吗?   明白的讲,难道是盛京有明国的奸细吗?   恼怒的是,明国在蓟州一代大兴土木,挖掘壕沟,修建城寨,为什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大清的谍工,怎么忽然就不灵光了?入塞之前,负责大清情报工作的范文程,丝毫没有向他提醒,也没有一丝一毫明国可能已经有所准备的情报提供给他,不然他或许不用面对现在的困境。   所以,范文程可恶!   但现在却也不是追究范文程责任的时候,何况范文程也不在军中,而是留在盛京。   大清入塞,面对坚城,历来都是能攻则攻,不能攻就绕道。反正明国地界大了,到处都是财物,不可能每一个地方都守卫的密不透风,十城中攻下五城,大清就会满载而归。   但蓟州却不同,它是大清兵通往明国京师必须要通过的地区和障碍,如今在城是坚城,城下有壕沟,山梁有防备的情况下,他要如何突破?   强攻吗?   这显然不是聪明的办法。   如果不强攻,大军又要如何通过蓟州呢?   与此同时,偏师阿巴泰却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顺利破关墙子岭,杀入明国境内了。   多铎怒。   他本来踌躇满志,雄心勃勃,想要在此次入塞中,横扫一切,竖起他多铎的威名,不但为自己,也为哥哥多尔衮可能的后续,奠定一定的基础,但不想出师不利,从入关以来,一无所获,一粒粮食也没有抢到,一个明国青壮也没有掳掠。   明国的坚壁清野让十万大军徒劳无功,心中憋着一口气想要杀到明国京师之下再发泄,但现在却被阻隔在蓟州城下,面对坚城和壕沟,他该如何选择呢?   当然了,通往明国京师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走玉田,从玉田绕道三河,再直到明国京师,但玉田到三河的道路河流众多,崎岖难行,不利于大军的通行,非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选择走玉田。   “张参政,你怎么看?”   多铎看向帐中一人,声音冷冷地问。   穿着汉军镶蓝旗的甲胄,四十多岁,留着小胡须,小眼睛不大,但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张存仁,除了是都察院承政,还有一个职位是汉军镶蓝旗的副都统,此次出征,汉军镶蓝旗都统李国翰留守沈阳,作为副都统的张存仁成为领军大将,带着汉军镶蓝旗跟随大军入塞。   但多铎看重他的不是他副都统的位置,而是因为他是黄太吉的心腹——汉军八旗旗主,几乎全部都是黄太吉的心腹,而正是因为有汉军八旗的支持,黄太吉的皇位才会稳如泰山。此次出征,张存仁亲自带兵,怕也是有秉承黄太吉的心意,有监视多铎的意思。   也因此,在面临困境、难以选择之时,多铎第一个要问的就是张存仁。   张存仁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抱拳。一脸愁容的说道:“回豫郡王,末将以为,此次入塞,明国怕是早有准备,前方坚壁清野,后方重兵把守,蓟州又是雄城,急切难下,我军不宜强攻,不如绕道行军。”   “往哪绕?”多铎面无表情的问。   “标下以为,从马兰峪、点鱼关一代出关,绕道蒙古草原,遵循上一次的旧路,从墙子岭或者古北口一代入关是上策。松锦之战之后,明军兵力受损严重,蓟州城蓟州南原加上翠屏山梁,明军兵马最少也在四万以上,明国重兵既然屯于蓟州,密云一代必然空虚,我军可以乘隙攻击。”   “这怎么行?”不等张存仁说完,就有人不同意的大吼了起来,却是固山贝子爱新觉罗·尼堪。   尼堪是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的第三子,作战勇猛,虽然其父褚英被努尔哈赤处死,连带他本人也受到一定的影响,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贝子,不过他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在哈尔哈赤的孙子辈中,算是首屈一指的统兵大将,在战场上从无退让,听到张存仁提议绕行,要避开面前的明军,他立刻就不同意了。   尼堪站起来,大声道:“我军入塞已经十日,尚未有一战,面对明军,却惶惶绕道出关,传回盛京,岂不让人笑话!豫郡王,我尼堪愿带兵出击,攻取翠屏山梁的那两座城寨,为大军打开前路,若不能破,绝不回来见你!”   尼堪虽然是努尔哈赤的孙子,但论实际年龄,却比多铎还要大四岁,基本算是同龄人,加上他平常也喜欢玩鹰,和多铎兴趣相仿,因此两人关系相当亲密,也因此,他才敢在大帐中打断张存仁的话,直接将自己心中的想法提出来。   不止是尼堪一人,帐中建虏亲贵对既然已经入关,却又要再从马兰峪、点鱼关出关的提议,心里面都有点不能接受,这是怎么了,还没有开打,我大清难道就“认怂”,就不敢战了?   别说松锦之战后明军精锐尽失,就算过去明军精锐尚在之时,大清也没有这么怯弱过啊?   再者,绕道两字说的容易,但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从马兰峪和点鱼关出关的道路崎岖难行,十万大军,没有三天是出不去的,从马兰峪到墙子岭又得三到四天,来回折腾六七天。   最重要的是,多罗贝勒阿巴泰率领的偏师已经从墙子岭一代入塞了,难道大军主力要跟在阿巴泰的屁股后面吗?   这一点,就算在座亲贵都同意,豫郡王多铎也未必会同意。   多铎不动声色,淡淡笑:“固山贝子勇气可嘉,不过还是要听张参政说完。”   尼堪抱一下拳,坐下。   张存仁沉吟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不从马兰峪出关,那就只能走玉田了,虽然玉田到三河道路崎岖,中间还有不少河流,但眼下隆冬将至,河水结冰,有利于我军的通行,玉田到三河三百余里的路途,大军全力行军的话,六到七天的时间就可以到三河……”   多铎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帐中满汉将领:“你们以为呢?”   尼堪立刻又站了起来,抱拳。声音洪亮的道:“豫郡王,我尼堪以为,蓟州虽有重兵,但明军战力孱弱,我军完全不必自己吓自己,不管出关或者是走玉田,来回都最少耽搁六到七天的时间,入塞破关讲究是一个快字,给明国六到七天的准备时间,岂不是错过战机?所以不能迟疑,应该尽速拿下明军在翠屏山上的两个城寨,那两座城寨并不险峻,明军战力又弱,只要豫郡王一声令下,将其拿下绝不是问题!”   “嗯,固山贝子说的对。”   “明军孱弱,小小山头,能有多强的战斗力?”   大部分的满将同意。   只有两黄旗的索尼和鳌拜默不作声。   这两人是两黄旗的后起之秀,此次入塞,被黄太吉赋予重任,分别统领两黄旗的兵马,尤其鳌拜更是勇冠三军,两黄旗的兵马怎么用,是攻还是绕,两人的意见相当重要,不过看两人沉默的样子,显然是黄太吉事先就有叮嘱,一切都遵从豫郡王之意,因此才会低头默然,一副不参与讨论,只接受命令的样子。   满将都想着“攻”,帐中的汉将大多都是学索尼和鳌拜,低着头,不发表意见。   张存仁抱拳:“豫郡王,如果我军携带了红夷大炮,攻陷翠屏山甚至是蓟州城,都不是什么大难题,但我军入塞轻装简行,随军只有少量的佛朗机炮,面对明军城寨,如果强攻的话,怕是要有相当损失……”   “如果怕死人,你汉军镶蓝旗可以不参与。”尼堪扬着下巴,转对另外六位统兵的汉军旗都统:“你们呢,你们该不会也是胆怯了吧?”   六人连忙抱拳,低眉顺眼的向尼堪笑,但却也不敢多说。   满将都是笑。   多铎皱着眉头。   众将的讨论,他都听到,也都考虑够了,从马兰峪出关,那是不可能的,那不但有损失大清、更有损于他多铎的名声,他不能把自己至于和阿巴泰同样的位置,也不能放弃早就制定好的,左右钳击,令明国无法兼顾的战略。   走玉田,那是不得已的下策。   上策还是要优先突破蓟州。   在不知道明军究竟有没、或者说有几分战力的情况下,他不会轻易绕道而走的。   不然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于是多铎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到豫郡王咳嗽,大帐内的议论立刻停止,满汉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多铎,听多铎的命令。   “明军战力未明,现在绕道还为时尚早!”   虽然年纪不到,今年刚二十八岁,但多铎极其有威势,令人不敢仰视,第一句话,他就为本次军议定了调子,也表明了自己的意思,然后铿锵有力的继续道:“所以本王认为,蓟州,还是要试探着攻一下的,但不是攻翠屏山,而是蓟州南原。蓟州南原一共十余里宽,必有薄弱处。不需要多,只需要能填出一里宽的道路,我大清勇士就可以快速通过。石廷柱,金砺,佟图赖听令!”   “标下在!”   听到多铎的点名,三名汉将急忙站起,向多铎躬身抱拳。   分别是汉军正白旗都统(旗主)石廷柱、镶红旗都统金砺,正蓝旗都统佟图赖。   三人都是投降建虏日久的原大明辽东军主力将官,今年汉军八旗建立,都被任命为了旗主。   多铎冷冷扫着他们:“明日你三部为前锋,攻击蓟州南原,现在立刻去准备木板、土石,以及所有一切能填平壕沟之物。”   “辄!”   三人领令,出了大帐,急急去准备。   “马光远!”   又一名汉将站了起来。   却是原乌超哈真,满语意为重兵的炮兵都统马光远。   乌超哈真原本汉军重兵的统称,崇祯十五年年,也就是建虏崇德八年之后,乌超哈真改制,被分编为了汉军八旗,但孔有德、尚可喜、耿精忠等火器较多的三顺王部队并不在汉军八旗之内,黄太吉为他们设立的特殊的名号,天顺军,天助军,天佑军,马光远虽然比不上三顺王,但却也统领着一支小型炮兵部队,此时入塞破关,重炮不宜随行,因此多是轻便小炮的马光远有机会随着多铎出征。   “你也去准备,明日为汉军旗提供掩护。”多铎道。   “辄。”   多铎又转对尼堪:“尼堪,给你三千八旗勇士,只要汉军旗填出道路,立刻全军出击!”   “辄!”   尼堪领令,眼角眉梢都是战意。   “好了,我累了,都退吧。”   多铎打一个哈欠,闭眼靠上椅背。   众将起身,一起向多铎行礼,然后鱼贯离去。等众人都离开了,多铎却忽然跳起来,瞪着悬挂在帐中的明国地形图,皱眉仔细思索……   回到牛栏山。   阿巴泰决意发动攻击,对明国昌平总督何谦的人马,进行一次步兵在前冲阵,骑兵两翼包抄的歼灭战,不管满达海结局如何,只要他能歼灭这一次明国部队,就算是将功赎罪。   而就在建虏将佛朗机炮摆出来的同时,明军步兵阵向两边一分,咕噜噜地,也推出了二十几门火炮,除了十门青铜小炮,剩下的全部都是轻便的佛朗机炮。   此时双方军阵距离三百步,正是佛朗机炮的射程。   见明军也有炮,若是明军先行开炮,己方必定吃亏,于是阿巴泰立刻下令:“开炮!”   “呜呜~~~”   号角吹响。   “砰砰砰……”   建虏的火炮首先鸣响,但不是全部,而是先开了三炮,这是正常的试炮,通过试炮进行校准,而后就可以全部开火。   三炮中有两炮落到了明军阵前,一炮落入明军阵后,轰鸣声中,七八个明军士兵在掀翻在地。 第六百三十二章 欲逃   而建虏的试炮刚停,明军的大炮就响了,不同于建虏的三声试炮,明军没有试炮,简单的测算一下,上来直接开炮,“轰轰轰轰……”二十几枚炮弹呼啸而来,准确的砸在了建虏的炮兵阵地里,一阵地动山摇,血肉横飞之后,建虏的几十门火炮,竟然是报销了一大半,大炮炸裂,轮毂不见踪影,炮兵的残肢断臂乱飞,一些未死的炮兵伏在血泊之中呻吟求救……   这是李顺的功劳,虽然没有试炮,但李顺却有把握将误差控制在六十步之内,六十步,就算不能轰中建虏的火炮,也会殃及建虏的步兵,所以李顺省去了试炮这一个环节,上来就打。   而一边打一边校准,等第二发第三发之时,明军的火炮就更准了。   因为事情发生的太快太急,阿巴泰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到对面火炮连发,硝烟蹿起处,火光不停喷射,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响之后,己方的大炮竟然大部分都变成了废铜烂铁。   阿巴泰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明军的大炮何能这么准?   遭受重击,几乎都被打蒙了,不过建虏火炮兵倒也没有放弃,剩下的大炮拼力向明军还击。一时,火光隆隆,炮声震天,大小不一的铁弹子在空中呼啸来去,但要是落到对面的步兵群中,立刻就会掀起一阵血雨和惨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巴泰知道不能等了,必须立刻攻。于是猛地一挥手臂。   “呜呜~~”   号角吹响。   “大清勇士,杀!!”   汉军旗都统祖泽润举刀嘶喊。   硝烟弥漫中,四千汉军旗步兵,齐声呐喊,向对面明军攻去,他们的任务和刚才一样,还是拆除明军阵前的拒马,以给正蓝旗的铁骑冲锋提供条件。   因为有刚才的教训,所以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组织盾阵,缓慢前进,而是一上来就猛冲。   而在汉军旗之后,正红旗正蓝旗的包衣奴才也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虽然是包衣奴才,但既然能随军出征,就都是年轻力壮之人,平常也有操练,也披甲,因此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弱于汉军旗,而且和汉军旗大部分都是步兵相比,包衣奴才中有不少人是骑兵。   如果汉军旗拆除拒马成功,他们会是第一批冲锋的人,然后才会是真正的正蓝旗精锐。   “咚咚咚咚~~~”   建虏进攻的号角隆隆吹响之时,明军阵中的战鼓也擂动,带队的千总们一起摇剑呐喊:“杀!”   将士们齐声响应:“杀,杀,杀~~”   声震天地,四野晃动。   一连三声,用尽最大的肺活量,澎湃之力鼓荡胸肺,将心中的怯弱和紧张全部喊了出去。   昌平总督的丈二大旗之下,那一名绯袍文官的身边,一个银盔银甲、玉面朱唇的少年,正冷静注视着建虏汹汹而来的步兵阵。到现在为止,战事和战局的发展,基本都在参谋司的预料之中,所以面对建虏的攻击,他一点都不紧张,他相信,大明将士一定能挡住建虏的攻击。   “殿下,”绯袍文官小声道:“建虏火炮凶猛,为万全计,您还是到后面避一避吧。”   朱慈烺依旧望着前方,淡淡道:“制台不必管我,专心指挥就可以了。”   “是。”昌平总督何谦再不敢多说。   此时,汉军旗已经冲上来了,四千多人,刀枪圆盾齐举,喊杀震天,气势相当足。   和刚才一样,他们依然是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在后,不同的是,除了弓箭手,汉军旗中还多了不少的鸟铳手。   虽然大部分建虏都只喜欢巨型的红夷大炮,而不重视鸟铳的使用,但汉军旗中的鸟铳手的比例却相当高,一来汉军旗大部分都是原来的辽东边军,投降的同时,也带来了原先的鸟铳,二来虏酋黄太吉对火器非常重视,刚继位就成为了专门的乌镇哈超,满语意为重兵,也就是火器兵,在黄太吉治下,建虏火器得到长足的发展,到今日为止,建虏军中的火器配备和火器威力,其实已经超过了辽东边军了。松锦之战时,双方在松山一代,隔着山峰,架起四十门红夷大炮对轰,原本自以为火器占优的明军却被打得抬不起头,由此可知,建虏火器之威和火器之盛。   不过和京营精武营相比,建虏的火器配备还是低的。   当建虏汉军旗开始进攻之后,阵前的神机营的火炮立刻后撤,汉军旗冲到八十步之时,后撤的火炮已经重新布置,并进行了校准,在李顺的命令下,再一次的开火。   各色小炮,尤其是十门青铜炮,落点相当的准备,每一枚呼啸而出的铁弹子,都能带走三到五名汉军旗士兵的生命。   不过相比于一万五千大军,二十几门火炮实在是太少太少,分母太大,所以造成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正是因为如此,阿巴泰才会在明知明军拥有火炮的情况下,依然下令强攻。   “嗖嗖嗖嗖……”   进入八十步,首先是弓箭鸣响,汉军旗中的弓箭手开始向明军方阵倾射箭雨。   箭矢破空,遮天蔽日。   除了前方的长盾,明军阵中的圆盾手都会举起圆盾遮挡,长枪手也会摇动长枪,格挡射来的箭雨。   “叮叮叮叮……”   箭矢落下,掀起一阵密集的箭头碰撞金属甲胄的叮当声,也有血雨飞起,中箭的士兵大部分都是脸部受创。   弓箭之后,进入七十步,汉军旗阵中的鸟铳手首先开火,他们使用的都是火绳枪,装填慢,射速慢,七十步是他们标准的射击距离,而后他们便不再前进,就站在七十步,不停的向明军射击。   鸟铳是直线射击,而明军阵型严整,阵前都竖有一个人高的长盾,汉军旗的鸟铳铅弹大部分都打了在长盾之上,打的木屑横飞,几乎很难对明军造成伤亡。   明军大阵继续保持静寂。   正蓝旗军旗之下,阿巴泰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越发觉得,对面的明军非是一般了。   当汉军旗前冲的士兵急入六十步之后,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刺人耳膜的竹哨声忽然在明军阵中响起。   “砰砰砰……”白烟弥漫,火光乍现,明军阵中的鸟铳枪响了。   虽然最前排的汉军旗士兵都举着木盾,但因为是快步猛冲,阵型不严整,所以还是有很多军士惨叫着倒下,不过冲击阵型并没有打断,汉军旗士兵依然嘶吼着,向前猛攻。虽然他们原本都是大明的辽东军,但投降建虏已久,早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汉人,甚至为表示忠心,越是面对明军,他们就越是要表现出英勇和无谓。   当然了,建虏军法残酷,勇者重赏,怯战重罚,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在整个松锦之战中,汉军旗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不然只靠建虏的十几万人马,根本挡不住洪承畴的援兵,也因为在松锦之战中的“英勇表现”,松锦之战后,他们才会被正式的编为汉军八旗。   冲锋之中,汉军旗的士兵很快就发现,眼前这支明军和松锦之战的九边精锐完全不同,松锦之战中,最晚八十步,明军是一定会开火的,但今日的明军却直到六十步,方才响起鸟铳声,而枪声一旦响起,就再也没有停过,此起彼伏,密集无比,呼啸而来的铅弹打的木盾砰砰作响,很多原本不应该被打中的士兵,都惨叫着猝然倒下。   虽然汉军旗不能和建虏八旗相比,没有双重甚至三重铁甲,但却也基本人人都有铁甲,以明军鸟铳的威力,不应该这么轻易被击穿,但事实偏偏不是如此,前冲的汉军旗士兵不断倒下,即便是全甲的士兵也一样,六十步的距离,成了他们的生死关和地狱路。   汉军旗之后,现场指挥的祖泽润脸色发青,虽然刚才他已经领教过一次了,并且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明军鸟铳的密集射击,还是让他头皮发凉,虽然不能有准确的数字,但他却知道,前冲的短短六十步距离,汉军旗最少也倒下了四百人,这还是在前方布置有盾牌手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盾牌手,伤亡最少还得增加一倍以上。   明军的鸟铳,怎么这么厉害?   更惊奇的是,他好像没有看到火绳。   “杀~~”   终于,穿着弹雨和血雨,汉军旗冲过六十步,来到了拒马之前,然后隔着拒马,开始和拒马之后的明军猛烈互刺。   如果说,在冲锋之中,弓箭和火枪对射时,汉军旗吃了大亏,心中都是不忿,认为明军凭借的就是鸟铳。一旦短兵格斗,近距离的肉搏,明军绝不是对手——汉军旗的自信不是白来的,他们大部分都是原先的辽东边军,小部分是支援辽东战事的各地明军,在投降建虏后,在建虏残酷军法的督促下,战力都增强了不少,在松锦之战中,即使面对九边精锐都不落下风,今日面对昌平兵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但一经交手,他们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做了。   面前的明军不但鸟铳厉害,长枪刺杀之术,更是远胜他们一筹。   因为是隔着拒马刺杀,枪杆更长的明军明显占据优势,汉军旗的长枪刺不到拒马后的明军,而明军的长枪却可以轻易的将他们扎一个透心凉。最致命的是,虽然第一线人数上汉军旗并不吃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两到三杆长枪的戳刺。   道理其实也简单,明军都是遵从口令,一起刺,一起冲,因此才能在同等人数下,创造出更多的杀敌机会。   “杀!”   三排明军长枪手,随着口令,一齐向前突刺,又一齐收枪,宛如是吞吐的勾魂钩,将拒马前的汉军旗士兵勾得七零八落,“噗噗噗……”精铁枪头刺中血肉的声音,不断在阵前响起,血雨和惨叫中,冲到拒马前的汉军旗士兵很快就倒下了一片。   后面的人继续补上,继续搏杀。   建虏军法残酷,没有人敢后退。   激烈的刺杀之下,前排的明军士兵也不断倒下,拒马的两边,双方展开以命换命的血腥搏杀。每一秒每一瞬,都有人惨叫倒下。   虽然明军场面占优,但因为汉军旗死战不退,所以双方杀的难解难分,战事一时陷入僵局。   正常情况下,明军的另一个秘密武器,手榴弹该出场了,但明军的手榴弹却迟迟都没有使用。   正蓝旗下,眼见汉军旗打不开局面,战事陷入焦灼,博洛策马上前,来到阿巴泰身边。抱拳,焦急说道:“阿玛,汉军旗已经力竭,让包衣奴才们上吧,一举击溃明军!”   虽然一开始,博洛并不赞同强攻明军,不过他是一个韧性的人,任何事情,不做则已,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成功,汉军旗和明军处于僵持,加上正红旗和正蓝旗的包衣奴才,一定能突破明军的防线,拆除那些碍事的拒马。而后正蓝旗铁骑突击,胜利就在眼前。   阿巴泰却久久不说话,眼望着对面,满是忧愁的老脸越发苍白,犹豫了很久,突然一咬牙:“不,不能再攻了,我们得撤退!”   “为什么?”博洛惊讶。   “很简单,”阿巴泰面无表情的道:“因为我们面对的绝不是昌平兵,对面指挥的也绝不是昌平总督!此战怕是一个陷阱,再战下去,我们恐怕都没有办法脱身了。”   “阿玛……”博洛惊。虽然他早就看出,对面的明军不一般,但他却也没有阿玛这么悲观,   阿巴泰却已经拨转马头:“没什么说的了,撤!”   “汉军旗怎么办?”博罗问。   “报~~”阿巴泰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一声凄惨的喊叫。   转头看,只见一匹正蓝旗的探马正疾驰而来,等到了阵前才发现,不是别人,乃是阿巴泰的四子岳乐!岳乐负责周围的警惕,一直带着侦骑在打探周边明军的动向,原本轻松惬意的工作,现在却好像变得无比凶险,走时岳乐身边有将近二十个白甲兵,现在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奋力策马,不顾一切的冲到阿巴泰的面前,惊惶报道:“阿玛,有三股明军大队骑兵,正从后方向我军冲来!”   “啊?”   博洛大吃一惊。 第六百三十三章 夹击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岳乐的汇报让每一个人都是胆战心惊,阿巴泰更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博洛反应极快,大吼:“变阵,快变阵~~”   “呜呜~~”号令全军的号角响起。   同一时间,昌平总督的丈二大旗之下,大明太子朱慈烺举起千里镜,仔细观察建虏阵中的动向,当看到建虏正红旗军旗摇动,听到号角响起时,心知建虏一定时发现了后面的背袭骑兵,想要变阵撤退了,于是立刻下令:“扔雷!令吴三桂立刻出击!”   “是。”   佟定方大声得令,然后摇动手中的蓝色三角军旗。   得了命令,各个方阵之后,已经准备完毕的掷弹手立刻插上引线,点燃了,大喊着,示意前面的长枪手和鸟铳手让路,然后急冲四五步,将手中的手雷奋力投掷了出去。   “轰轰轰轰……”   原本就处在劣势,咬着牙,才能勉强坚持和明军对刺的汉军旗登时就被从天而降的“铁疙瘩”炸蒙了,没人知道剧烈的爆炸从何而来,只知道爆炸不断响起,自己身边的同伴不断倒下,于是再也坚持不住,纷纷向后逃窜,以躲避那剧烈的爆炸。   “咚咚咚咚~~”   明军阵中的战鼓剧烈擂响。   这是冲刺鼓。   听到冲刺鼓,明军齐声呐喊,最前排的长盾兵和圆盾兵立即后退,长枪兵用力推开面前的拒马和敌人尸体,然后列成一排排,挺起手中长枪,向敌人急冲而去。   而右侧的一连十几个拒马最先被推开,吴三桂率领两千关宁铁骑冲阵而出,向建虏杀去。   吴三桂身披三重铁甲,在家丁们的护卫之下,挥舞长刀,冲在最前。   战场形势,陡然改变。   已经被杀的胆战心惊的汉军旗根本无法抵挡关宁铁骑的冲阵和砍杀,而明军步兵震天的喊杀和那闪着寒光,森林一般的长枪,更是令他们失魂落魄,刹那间,一连串的惨叫声响成了一片,汉军旗丢盔弃甲,瞬间就溃败,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三个精武营千总,几乎都是冲在最前方。   张名振挥舞长刀,一马当先。   徐文朴和长枪兵在一起,手中也是挺着一杆长枪,向汉军旗士兵猛刺。   杨轩带着鸟铳兵,专门轰击一些负隅顽抗的汉军旗。   “跑啊~~”   汉军旗豕突狼奔,向后方逃去。   关宁铁骑和精武营将士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过即使是在溃败中,汉军旗也遵循了不能冲击本阵,而是要从两侧绕行的军律,也因此,正蓝旗的中军大阵并没有被汉军旗的败兵冲乱。   不过正蓝旗的混乱,却是无法避免的。   因为后方忽然出现的四支明军骑兵,正在猛烈冲击着他们的后阵,正蓝旗三千精锐骑兵都摆在第一线,在他们后方布阵的是三千正红旗的包衣奴才,虽然岳乐逃回通报,但四路明军骑兵几乎是跟在岳乐身后,同时杀到的,根本没有给建虏太多反应和应变的时间。   四支骑兵中,贺珍率领的三千营冲在最前,开封之战中,三千营虽然受创不小,但战后补充了大量的原先李自成军中的三堵墙骑兵,实力不降反升,从开封返回京师的途中,每个三堵墙骑兵都接受了思想教导官的再教育,加上三千营丰厚的军饷和精良的装备,这些原来的闯贼骑兵从思想到战力,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四支骑兵原本是一起出击的,但三千营却是第一个冲入建虏步兵阵中,奋勇砍杀的。   三千营之后是马科和白广恩部,唐通部在最后面。   四支明军骑兵,将近七千人,就像是四把尖刀,狠狠插入建虏的后背。   阿巴泰虽然连续下令,令大军转向,以应对来自背后的攻击,但明军骑兵来的太快了,那些包衣奴才的步兵根本来不及变阵,明军骑兵的战马就已经冲到了面前,随即长刀闪烁,血光飞起,包衣奴才们惨叫着倒下一片,阵型也被冲的七零八落,根本无法重整。   马科等人麾下的骑兵,都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或许不是建虏八旗的对手,但“虐”包衣奴才们,却不成任何问题。   骑兵冲阵之中,马科白广恩唐通等人都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战事进行到现在,就是傻子也知道胜利在望,总兵们当然不会放弃这个立功的好机会,更何况,太子的三千营已经在前方开路,如果他们有所懈怠,被贺珍告一状,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们是从哪来的,哪来的?”正蓝军旗之下,阿巴泰的次子博尔托愤怒的嘶吼。   明明老四岳乐在这之前侦查过,周围六十里之内没有明军的踪迹,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明军骑兵?   “不用问,一定是藏在怀柔县城里的!”博洛却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关键,他拨马上前,焦急向阿巴泰抱拳:“阿玛,明国果然是早有阴谋,此战怕是已经不可挽回,事情危急,快突围吧!”   阿巴泰脸色铁青,汉军旗的溃败和身后的混乱,让他意识到,想要扭转战局已经是不可能了,唯一之计,也只剩下突围一条路了,自崇祯四年以来,大清面对明国,鲜有败绩,想不到这个记录,却被自己打破了,阿巴泰又是悲愤又是恐惧,仰天长叹一声,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大喝:“大清勇士,随我冲啊~~”   虽然汉军旗和包衣奴才们的溃败,已经是江河泄提,一发不可收拾,但正蓝旗骑兵的强悍战力却不受影响,他们一共只有三千人,三千营、马科、唐通、白广恩连同后方追上来的吴三桂,加一起将近有九千明骑兵,即便如此,能也没有能把他们拦下。   砰砰砰,铁骑连续碰撞,重兵器在空中相交,溅起火星一片。   建虏骑兵的战力,果然名不虚传,明军连续落马两到三人,才能换取一个建虏的落马。   幸亏明军骑兵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用人数弥补了战力的差距,如果正红旗还在,或者蒙古骑兵还在,明军骑兵绝对会大败。   一阵冲杀之后,正蓝旗骑兵护卫着阿巴泰等人,撞开一条血路,向东面逃去。   “追!”   明军骑兵紧追不舍。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隆隆地马蹄声和震耳的喊杀声。   “不要恋战,撤,撤!”   博洛一直在大吼。   正蓝旗在潮白河边败退,顺着官道,一路退回怀柔。见身后的追兵陆续不绝,于是就在怀柔城下重新整队,试图对追击的明军发动一次反冲锋,逆转战局,最起码也要令明军再不敢追击——辽东战事中,建虏骑兵经常在初战不力的情况下,依靠反冲锋,杀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反败为胜。今夜也不例外,阿巴泰和他三个儿子包括侥幸逃出的汉军旗统领祖泽润都是一肚子火气,想着重整旗鼓,给明军一点颜色看看。   没有火把,所有建虏骑兵都在暗夜中等待。   不想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迫近的明军大队骑兵,只斩杀了一些冲上来的小股游骑。   “不好!”博洛猛然惊醒:“大股明军怕是绕行断我后路去了!”   阿巴泰猛然惊醒,急忙放弃痛击追击明军的打算,点起火把,急急向密云撤退。暗夜之中,情况不明,道路也很难辨,虽然阿巴泰派出了大量的侦骑到前方探路和侦查敌情,但在距离密云还有十里的地方,还是被一支明军骑兵堵截住了。   “阿巴泰,可知道我吴三桂的名字?”为首的明将大喊。   原来,关宁铁骑已经绕路到前方,堵住了阿巴泰前行的道路——虽然关宁骑兵不是本地兵马,对密云道路并不熟悉,但太子在其军中派遣了一些熟知本地道路、即使是在暗夜之中也不会迷失方向的向导,加上正蓝旗在怀柔停留了半个时辰,因此轻松被他们反超堵截。   阿巴泰怒极反笑:“什么吴三桂,吴四桂,我阿巴泰从不知道阿猫阿狗的名字!”   吴三桂也不怒,只哈哈一笑,脸色倏的一沉,大喝道:“阿巴泰,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还不下马受降?!”   阿巴泰怒极:“我脑袋在此,有本事来取!”   率领正蓝旗向吴三桂猛冲而去。   吴三桂却不交战,而是拨马就走。   阿巴泰怒火难熄,在后猛追。   “阿玛,小心有诈啊!”博洛追上来提醒。   阿巴泰这才惊醒,驻马四顾,发现夜色漆黑,原野四阔,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   “阿玛,”博洛满头大汗的说道:“据孩儿估算,咱们现在应该已经到密云县了,墙子岭在密云之东,我们顺着道路,往东面拼杀即可!”   阿巴泰点头,两万两千名马步骑兵破关入塞,到现在只剩下两千骑兵,继续入塞已经是不可能的,唯一之计,只能先退兵关外,再图后举。至于黄太吉的怒火和可能的严厉责罚,阿巴泰也顾不上多想,先逃离险境,保全性命才是当下最应该思索的事情。   于是,正蓝旗放弃对吴三桂的追击,拨转马头,向东面冲去。   不想,吴三桂却又转身杀了回来。   此时,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吴三桂的本意不在战,而在纠缠,只要他能缠住正蓝旗,令更多的明军骑兵和援兵赶到,正蓝旗今日就会凶多吉少,所以阿巴泰连续下令,不理吴三桂的骚扰和纠缠,所有正蓝旗的勇士,全力向东面撤退。   正蓝旗不战,关宁铁骑就肆无忌惮的追赶,同时不停的放箭,将那些掉队的八旗士兵射落马下。   阿巴泰和博洛都能沉住气,博尔托却是快要气炸了,连续请命,想要带一支兵马断后,和关宁军血战,但都被阿巴泰痛骂拒绝了。   “咴聿聿~~”   疾驰之中,突然听见前行的战马忽然发出一阵阵的悲鸣,然后连续不断的倒下,马上的骑士只要是摔下去,就很难再爬起来。暗夜之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阿巴泰急忙勒住了战马。   “阿玛~~”   在前开路的四子岳乐急急奔了归来,满头大汗:“东边道路和田地原野,到处都是铁蒺藜,人马无法通行啊~~”   阿巴泰脸色发白,铁蒺藜是阻挡骑兵的有效利器,尤其是视线不明的情况下,铁蒺藜就更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了,不过要想真正使用铁蒺藜封路,非有成千上万枚不可,前日大清从墙子岭密云破关时,周边已经没有了一个明军,现在这些封路的铁蒺藜,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在铁蒺藜之后,还有大批的明国伏兵吗?   惊恐恐惧之中,阿巴泰没有了主意,目光看向三子博洛。   博洛满头大汗,从满达海被伏击,到潮白河边的血战,一直到现在的逃亡,他隐隐感觉有一根看不到的命运细丝,正在牵引着他们,令他们不由自主的走向自身不愿意去往的方向。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己方的任何行动,好像都在对方的预料中,或者说,对方早就为此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准备,无论己方怎么挣扎,好像都逃脱不了最后的命运。   就像此时笼罩在身边的黑夜一样,无论你点燃多少火把,都无法照亮头顶的暗夜。   所以博洛一时也没有了主意,对“阿玛”探询的目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大地颤动,马蹄隆隆,转头一看,只见来时的方向火把点点,有大批的明军骑兵正在快速逼近中,而同时的,一直在尾随骚扰的吴三桂部也忽然发力,连续不停的向正蓝旗的侧翼发动猛攻——此次入塞,正蓝旗一共有三千铁骑,其中有五百名是最精锐的牙巴喇白甲兵,原本以为是秋风扫落叶的轻松,不想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连续遭遇重创,从潮白河边突围时,三千正蓝旗损失了五百,刚才的逃亡追逐中,又有五百人因为战马受伤或者是本人中箭,而被明军杀于马下,到现在还跟在阿巴泰身边的,只剩两千人了。   如果只是因为兵力的减少,阿巴泰还不至于这么惶恐,毕竟八旗兵的战力冠绝天下,两千人可当两万人使用,真正令阿巴泰恐惧的是,他们胯下的战马在连续的奔驰之后,都已经疲惫不堪,难以驱驰了,没有了战马,身穿重甲的八旗勇士,怕是无法在明国骑兵的追逐下逃生。 第六百三十四章 绝境   原本,八旗勇士都是一人三马,除了冲锋的战马,还有驮马和备马。驮马和备马都在包衣奴才手中,由他们照顾并负责为主子替换,但不幸的是,包衣奴才们已经在潮白河边的溃败了,他们照顾的马匹,自然也都落入了明军手中,八旗勇士无马可换,现在只能凭借胯下的疲惫之马,在这茫茫暗夜里,闯一条生路出来了。   “阿玛,”阿巴泰的次子博尔托最是性急,眼见道路被铁蒺藜割断,后方明军追的又急,他忍不住对阿巴泰说道:“咱们还有两千八旗勇士,怕什么?跟南蛮子拼了,先杀吴四桂,再杀羊科!”   阿巴泰却是默默。   论战力,八旗勇士当然不怕明军,但骑兵最倚仗的是战马,在战马疲惫,四蹄无力的情况下,十分战力怕是连五分也发挥不出来,而身后的明军骑兵却是汹汹,马力依然强劲,显然是有换乘的战马,此消彼长之下,八旗兵已经不占优势了,如果和明军硬拼,肯定占不到便宜。   最重要的是,明军骑兵之后还有步兵,明军步兵所使用的鸟铳,威力强大,将汉军旗打的血肉横飞,经过刚才这一战,从阿巴泰以下,所有人都对明军鸟铳产生了畏惧,一旦被明军骑兵缠住,等明军鸟铳兵再赶来,一通射击,正蓝旗勇士怕是要全军覆没在这里了。   “阿玛,”博洛上前一步:“不能再犹豫了,令勇士们脱去全部的甲胄,堵截明军追击的道路,再用无人的战马到前方趟路,不惜一切,也要冲出一条道路来!”   阿巴泰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于是两千名正蓝旗骑兵都脱去全身的甲胄,一来减轻战马的负担,利于逃窜,二来甲胄堆积如山,在道路上形成阻碍,令明军无法急追,博洛又自请断后,带领两百个善射的八旗兵,手持弓箭,躲在如山的甲胄之后,对追击的明军骑兵倾射箭雨,可为大军撤退争取一定的时间。   “不,断后之事不是你应该做的,”阿巴泰脸色冷冷,目光转向祖泽润:“祖都统,断后之事就交给你了,你看如何?”   祖泽润脸色发白,潮白河边之战,他四千汉军旗几乎全军覆没,跟随他从战场逃回,此时仍跟在他身边的家丁,已经不足三百人了,且很多人都带伤,阿巴泰留他断后,明显就是把他当成了“弃子”。祖泽润心中无比愤怒,心说你儿子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但却也不敢抗拒,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抱拳,愤愤不平的道:“辄。”   于是,阿巴泰带领三个儿子急速撤退,祖泽润率领自己的家丁,手持弓箭,堵截明军的追击。   已经快要亥时(晚上10点),西北风呼啸,暗夜里根本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明军的火把和隆隆而近的剧烈马蹄声。   道路上忽然堆积的甲胄,令追击的明军有点意外,不过他们并不慌乱,有人下马挪动挡路的甲胄,有人在马上放箭,攻击躲在甲胄后面的汉军旗。   “放箭!放箭!”   祖泽润大声呼喊,胡乱的放了一些乱箭之后,见明军越来越多,火把越来越亮,身边的家丁越来越少,箭壶也空了,眼看是挡不住了,他也顾不上阿巴泰令他断后的严令,翻身上马,急急而逃。他断后时还有三百人,但最后随他逃跑的,连五十人也不到了。   祖泽润一路急追,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是追上了阿巴泰的大队人马。   见祖泽润这么快就追了上来,阿巴泰大怒,一马鞭就抽了过去:“懦夫!”   “啪!”   直接在祖泽润的脸上抽出了一道血印。   祖泽润不敢躲,硬生生地承受了。   阿巴泰还要责罚,但被博洛劝住了。   祖泽润侥幸过关,心中的惶恐却更多,他知道,阿巴泰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等逃回沈阳,这笔帐一定会和他算。   没有了甲胄和旗帜,战马负担减轻,又令一些善骑的八旗勇士,一人操牵数马,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前面开路,就好比是“滚地雷”,在一连倒下了六七十匹战马之后,终于是清出了一条没有铁蒺藜的通路。   而代价是惨重的,除了阿巴泰等几个主子,大部分的建虏骑兵都失去了甲胄,战马失去的更多,很多八旗兵不得不两人乘坐一马。其后暗夜茫茫,没有了包衣奴才的辅助,这些建虏战兵身边仅有的一些火把都逐渐燃尽熄灭,不得不在暗夜中摸黑前行,幸亏今夜隐隐有一些月光,不然大军会寸步难行。   “快,快!”   博洛和岳乐两兄弟在前方开路,他一直在大声的催促鼓舞,但大军撤退的速度,却始终提不上来,一来战马累了困了,无论怎么鞭策,都无法提高速度,行进之中,不时会听到战马一声嘶鸣,猝然倒下,然后再也起不起来,仔细看,已经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硬生生地累死了——今日从早到晚,足足奔袭了十几个小时,再好的战马也是承受不住了。   另外,没有了防护的甲胄,虽然负担减轻了,但御寒却也成了一个问题,十一月份还不能算是隆冬,但半夜的温度却已经在零下,八旗士兵一个个冻得哆里哆嗦,连手也伸不直了,而且从中午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就食,到现在饿的前胸贴后背,这种情况下,何谈加快速度,甚至是转身和明军决战呢?   明军又追上来了。   “撤!快撤!”   博洛大吼。   极度低温,无甲无马的情况下,八旗勇士再是凶悍,也不是明军的敌手,只能咬牙狂奔撤退。一些跑慢的,都成了明军的刀下鬼。   所有建虏都一个想法,等到了墙子岭,出了长城,就不怕后面的明军追兵,所有人就都安全了。   从墙子岭破关入塞时,感觉春风得意马蹄疾,轻松就杀到了密云,现在后撤的道路却无比漫长和崎岖,感觉怎么走也走不到。   东方蒙蒙亮时,狂奔了一夜,已经接近生理极限的阿巴泰等人,终于是在朦胧之中看到了长城蜿蜒的身影,过去,长城在他们心目中是明国的代表,他们恨不得将明国九边的长城全部拆个干干净净,但现在见到长城,却宛如是见到了亲人,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有的人甚至都快要哭了。   长城之后就是蒙古草原,蒙古建虏是一家,进到蒙古草原就等于回了半个家,再不用担心后面的追兵了。   不过建虏人的庆幸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再近一些后,他们忽然发现,在墙子岭长城上,隐隐有人影晃动,前行的侦骑上前查看,就听见一声呼喊,然后耳朵里就听到箭矢破空之声密如急雨,上前查看的几个建虏侦骑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接着,城头之上燃起熊熊火把,军旗一面面地竖了起来,大批明军忽然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怎么可能,建虏侦骑惊呆了,他们破关入塞时,这里的守军明明都已经逃散,周边也再没有其他明军,现在怎么出来一股守军?   侦骑不敢相信,但眼前却是事实。   建虏破关入塞时,毁弃掉的关门虽然没有被修复,但关口却被一块块巨大的条石封了起来,等于出关的门,没有了。   墙子岭边关是一个葫芦形,关口就是葫芦口,两边的山势虽然不算太险峻,但却也有居高临下,万夫莫开之时,此时不止墙子岭的长城上,连两边的山岭上,也有明军的旗帜在飘扬。   如果建虏继续前行,就会被明军装了口袋。   十个侦骑,死了九个,有一个侥幸逃回,急忙报告博洛。   “住!住!停止前进!往后撤,撤!”   博洛大吃一惊,顾不上想关上的明军从何而来?急忙下令转向。   但前进容易,后退难,何况明军骑兵在后方紧追不舍,建虏想要撤出墙子岭一带,另选其他地方出关,但明军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最先追到的吴三桂部就地展开防御,用石块阻拦道路,向建虏倾射箭雨,将试图靠近的建虏射的七零八落。   生死关头,博洛和博尔托亲自带队冲锋,但没有用。   没有铁甲护身,一天没有进食,又一夜急行军,一个个冻得和孙子似的,八旗兵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悍勇,连勇气也不剩多少了,博洛和博尔托连续冲锋,除了在明军阵前扔下两百具尸体,再无其他用处。   等到天色大亮,后续的明军骑兵陆续赶到之后,建虏就再无突围的可能了。   墙子岭,本就地势险要,是长城三十二关之一,明军步兵严守长城,骑兵在后堵截,将“葫芦口”堵的严严实实,建虏精疲力尽,没有粮米,等于是陷入了死地。   战争进行到这一刻,不但胜败没有疑问,就是阿巴泰等人的命运,也没有疑问了。   “博尔托,你是爱新觉罗的子嗣,再疼你也要忍着~~”   博尔托肩膀中了一箭,此时岳乐正在为他拔箭,剜箭头。博尔托痛的受不了,啊啊惨叫,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博尔托的惨叫令众人更加惊惶,岳乐大声斥责,但却也无法制止,直到博洛冲过来,将一个布团塞到博尔托的口中,博尔托的惨叫才算是停止。   儿子拔箭痛叫,阿巴泰却是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发愣。   想他两天之前,从这里破关入塞时,那时何等的意气风发,想不到两天之后,他竟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两万两千骑步兵,其中正蓝旗三千精锐,正红旗两千,一共有五千名八旗勇士,但现在仍跟在他身边的,却只有一千人了。   怎么会这样?   阿巴泰想不明白,我大清无往不利的战绩,为何到了我这里就失灵了呢?是我太无能吗?   而在混沌之中,更有一股无名的恐惧在包围着他。   周边到处都是明军,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难道我阿巴泰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阿玛。”一脸疲惫的博洛匆匆走过来,抱拳:“孩儿已经探查清楚了,墙子岭长城之上的,乃是明国蓟镇总兵官李居正的人马,三天前,我们破关入塞时,李居正重兵驻守黄松峪和黄崖关,想不到这厮在我们入关之后,竟然率兵西移,跑到墙子岭来了。”   虽然竭力假装站定,但博洛眼睛里的震惊却是藏不住,李居正麾下并不是强兵,李居正本人也不是什么强将。他放着黄崖关不守,何敢带兵来到墙子岭?难道是明军早有预谋吗?   就城头的旗帜和声势看,李居正麾下最少也有四五千人,布置在城墙到两边的山梁上,将整个墙子岭守卫的密不透风,以正蓝旗现在的疲兵,加上没有火炮和攻城器械,想要拿下墙子岭,几乎是难如登天。   阿巴泰面无表情,他好像已经麻木了,再多的坏消息也不能刺激到他了。   博洛继续道:“阿玛,勇士一天没有吃饭了,吃饱喝足才能和明兵决战,如今情况下,只能杀马。请阿玛准许。”   马是稀缺的战争资源,更是建虏贵族的最爱,非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杀马。   阿巴泰眼神却有点呆滞,目光看向儿子,不回答问题,而是问:“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一千。”博洛眼神痛苦。   “一千……”阿巴泰喃喃念叨,目光看不远处的长城,又看两边的山梁:“你说,我们还冲得出去吗?”   听出了阿玛声音中的绝望,博洛急忙跪倒:“阿玛千万不可灰心,现在虽然是险境,但并非是绝境,等吃饱喝足,孩儿亲率勇士攻城,不需要攻下墙子岭,只要能护送几个勇士翻墙而出,去蒙古八旗,或向豫郡王求援,我们就有生机~~”   “求援?”阿巴泰叹口气:“何其难啊?”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明军阵中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先是身后的明军追兵,接着,墙子岭关口和两侧山梁上的明军,也一齐呼喊了起来。   不知道有多少明军在呼喊,陷入重围中的建虏只感觉自己的耳朵被震的嗡嗡作响,呼吸被压迫,整个山梁好像都在呐喊声中摇晃了起来,簌簌,有松动的土石从山梁掉下。   “千岁?明军在喊什么?”博洛大吃一惊,急忙跳起,提着长刀,到后方去查看。 第六百三十五章 逼降   为防止明军前后夹击,博洛指挥八旗兵在身后的路口用石块堆积了一道防守的矮墙,并派了三百牙巴喇白甲兵死守,听到明军呼喊,他以为明军开始要发动进攻了。   等到了矮墙前才发现,明军忽然的呐喊,并非是进攻,而是因为明军的最高统帅来到了前线。   远远望,只见一面蓝底红色的丈三大纛在明军阵中竖起了起来,上面绣着四个大字:代天巡狩。   “啊。”   博洛猛然惊醒,他忽然明白,昨日到今日,他们面对的敌人不是昌平兵,明军的总指挥更不是昌平总督何谦,而是明国的皇太子,也就是在开封之战中,率领京营之兵解围开封,击溃李自成四十万大军的朱慈烺!   对于朱慈烺的名字,博洛并不陌生,年初,当明国太子抚军京营,在京营有一番大动作时,建虏潜伏在明国的谍工,将情报传回沈阳,建虏亲贵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了一点。而作为建虏第三代中的佼佼者,博洛对明国太子的情报多有关注,而当明国太子在开封大战李自成之后,他对明国太子就更是在意了。   只恨此次破关入塞,他被明国的“假情报”迷惑住了,真以为明国太子带兵去了蓟州,以至于没有小心谨慎。   现在方才明白,这一下都是明人狡诈的阴谋。   明国太子带兵前往蓟州,京畿空虚,包括大清从墙子岭轻松入塞,又攻下密云,一切的一切,很有可能都是明国太子早就算计好的圈套,连续的胜利,令大清麻痹大意,轻易追击,继而中了埋伏,而正蓝旗的救援,又导致了潮白河边的溃败,一连两败,大清失去了一半多的精锐,而明国太子得理不饶人,一战胜利之后,带兵连续追赶,不给八旗勇士逃生的机会……   蓟州总兵官忽然从黄崖关移到墙子岭,怕也是奉了明国太子的命令。也就是说,明国太子已经算到了他们会从墙子岭败退出关,所以早就做了准备。   想明白这一切,博洛脸色煞白。   千岁千千岁的声音,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才慢慢地停歇,但回音却久久萦绕。   博洛蹲在矮墙后,咬牙切齿的瞪着明军的大纛,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想法,那就是带着八旗勇士忽然出击,拼死一搏,突入明军阵中,砍翻明军的大纛,甚至是擒杀明国太子本人,反败为胜。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死得轰轰烈烈。就像是在松锦之战中,曹变蛟带兵忽然突击黄太吉的中军大帐一样,虽然差一步没有成功,但却也把大清皇帝黄太吉和身边的亲贵们吓了一大跳。   刚才,在阿巴泰面前,博洛安慰阿巴泰,说可以派勇士出关去求援,请阿巴泰不必灰心,但他心中却清楚,求援是不可能的,不说明军守卫严密,根本没有翻越城墙和山岭的机会,就算是翻越了,豫郡王也派了援兵,但就现在的险地来说,残存的八旗勇士能坚守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吗?   守不到的,所谓的求援,其实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老爹。   博洛红着眼珠子,咬着牙,决意杀马饱食之后,就带兵突击明国太子的大纛!   提着刀,疾步匆匆地回到阿巴泰身边:“阿玛,我们中计了,明军阵中升起代天巡狩的大旗,明军统帅不是总兵巡抚,而是明国太子朱慈烺!”   阿巴泰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色更加灰败,叹口气:“明国太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那我们岂不是败的更惨?”   “阿玛!”   见阿巴泰有灰心丧志的意思,博洛有点急,提高声调,大声说道:“明国太子绝非一般人,我们中他的诡计,一点都不丢人。今日之败,并非是明军善战,而是因为明国太子诡计多端,真正面对面的拼杀,明军绝不是我大清勇士的对手!等勇士们休息和就食之后,孩儿亲率六百勇士,直冲明国太子的中军大纛,斩将夺旗,只要砍倒大纛,呼喊明国太子已死,明军必乱,阿玛再率领剩余勇士从谷中杀出,就算不能胜,也必然能杀明军一个措手不及,壮我大清的威风!”   儿子激动的表情和激昂的声调,终于把阿巴泰从恐惧和懊悔中拯救了出来,他恢复了一点统兵大将应有的冷静和勇气,站起来,大声道:“好,我儿英武,阿玛我亲自为你吹号!”   ……   对面明军大纛之下,几百个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环形而立,簇拥着中间的几个绯袍官员,而在官员中间,一个银盔银甲的少年正举着千里镜,向对面徐徐观望。   “大胜,大胜啊,这是辽东战事以来,我朝最大的胜利啊~~”离着少年最近的那个绯袍大员捋着胡须,激动的快要手舞足蹈了。   正是兵部侍郎吴牲。   其他几个官员也都是狂点头,一个个都快要笑的合不拢嘴了。   自从辽东战事兴起,除了一场宁远大捷,大明再没有一场能拿得出胜利,今日一改历史,在场所有人都是与有荣焉。   同时的,所有人看向太子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敬畏。   虽然这一次的“诱敌”计划,并非是太子制定的,但却是太子提出并且主导的,最关键的一点,若非太子的拍板,没有人敢放弃墙子岭和密云县,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地方进展太顺,明军不堪一击,建虏也不会猖狂到肆无忌惮的追击,以至于中了埋伏。   一切都是太子之功。   众人敬畏的眼神中,太子表面淡定,但眼神里的激动却也是藏不住。   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日清晨,太子还一眼都没有合,但他却一点都不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的跳跃,胸腔里澎湃着的激动,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在这之前,谁又敢相信,他只凭借三万多的人马,就能堵住两万两千人的建虏偏师,并且通过牛栏山伏击和潮白河之战,连续两次击败建虏,最后又一路追击,将残余的建虏逼入到墙子岭下的绝境中?   除了建虏的轻敌,在这之前进行的精密准备,包括肃清奸细,成功伪装成昌平兵,也是关键原因。   当然了,还有一点点的小运气。   三者连一起,促成了今日的这场大胜。   不止朱慈烺,所有参战的官兵其实也都是一夜没有合眼,从潮白河一路追击到了墙子岭,连续的胜利令所有人都兴奋,战胜的刺激压过了身体的疲惫,每一个人都是抖擞,比睡了一夜还要精神。此战胜利是立下了惊天之功,富贵就在眼前,军心士气达到了最高点,眼中看到的每一个大明官兵都是眼中带笑,满脸的战意。   眼见最后的一点残余建虏,包括建虏的偏师主帅多罗贝勒阿巴泰就在山谷中,明军众将纷纷到太子殿下面前请战,请求带兵攻入山谷,一举歼灭建虏最后的残兵,擒杀阿巴泰!   尤其吴三桂最是积极。   但太子却都微笑拒绝了,只命令众军休息,同时把包围圈做好了,绝不允许一个建虏逃出来。   “殿下是想要逼降阿巴泰吗?”吴甡看出了朱慈烺的意图。   朱慈烺点头:“阿巴泰已经是瓮中之鳖,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杀不杀他,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阿巴泰是老酋努尔哈赤的第七子,是黄太吉的七哥,如果能逼他投降,必然能更加振奋我大明的军心士气,同时对建虏也是一个沉重打击。”   “阿巴泰恐怕不会轻易投降……”吴甡有点信心不足,辽东战事这么多年,大明丧地失将,连洪承畴和祖大寿都投降了建虏,但大明却连一个稍有身份地位的建虏将领都没有逮到过,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以建虏崇尚勇气和勇士的民风传统,吴牲觉得要想逼降阿巴泰,恐怕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虽然人人都说,建虏悍勇,虏酋努尔哈赤的子孙更都是铁打的汉子,但我就不信,他们就没有一个怕死的。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不管成不成,都要试一下,如果阿巴泰真不愿意降,我再杀他也不迟。”朱慈烺淡淡道。   “报~~”   这时脚步急促,佟定方来报:“禀殿下,谷中燃起浓烟。”   “哦。”   朱慈烺立刻举起千里眼,仔细观察之后,他将千里镜交给了吴甡。笑道:“先生,建虏在杀马取肉,看样子,他们是想饱餐之后再突围了。”   吴甡观望了一下,谨慎的道:“困兽犹斗。不过仍不可大意,应该立刻给李居正传令,令他严防死守,绝不可放跑一个建虏!”   朱慈烺点头。   吴牲想了一下,又道:“殿下,该向京师发捷报了……”   朱慈烺摇头:“不急。建虏还没有全灭。”   “还在现在吧……”吴甡声音急切:“殿下撤守墙子岭和密云,陛下和朝中群臣并不知道其中关键,失守的塘报传回京师,朝堂必然哗然,如今战事已经逆转,无需再保密,个中隐情也可以告知陛下和群臣了。为解君父之忧,殿下还是应该早一些报捷……”   吴甡说的隐晦,但朱慈烺却明白,吴甡是担心性急的崇祯帝在得知墙子岭和密云失守之后,会“暴怒”,会有一些预料不到的圣旨发来,所以才要恳请他立刻报捷。   朱慈烺何尝不知道父皇会发怒,朝臣会哗然攻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想着要把“捷报”压一压,所谓让子弹飞一会,朝臣们攻讦越凶,未来打脸就越狠,但打脸不是朱慈烺的目的,朱慈烺是想要纠正父皇和朝臣这种坐镇朝堂,却容不得前线战事有任何的波折,并且时时都想要横加干涉和指责的作风。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情势瞬息万变,本就不是坐镇后方的皇帝和朝臣应该干涉和指手画脚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定了统军大将,在战事没有结束之前,就应该充分信任,不宜对大将的用兵策略指手画脚,哪怕是战事不利。   只有这样,统兵大将才能一心一意的御敌,而不会被后方的“乱意”所左右。   古往今来,后方干涉,前方兵溃的例子数不胜数,松锦之败就不用说了,历史上最有名的其实是安史之乱时,唐明皇听信佞言,撤换凭险据守的潼关守将高仙芝,以哥舒翰代之,哥舒翰到任后主动出击,攻击安禄山,结果被杀了一个大败,潼关失守,长安不保,安史之乱遂不可遏制。如果唐军当年据守潼关,坚不出战,安史之乱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虎头蛇尾,根本形不成气候。   朱慈烺是太子,所以他有底气放弃墙子岭和密云,但如果换了一般的督抚,绝对不敢这么做,这一点,朱慈烺心里非常清楚,也因此,他才想要杀一杀朝中的文官不懂兵事,但却喜欢胡乱攻讦之气,等到下一次他再领兵出征,局面出现波动时,文官们就不敢随意攻讦了。   太子领军是如此,时间长了,其他督抚领兵,自然也会比照。   没有朝臣们的乱谏和攻讦,崇祯帝的脾气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急躁了。   “殿下,谷中无粮无水,夜晚又奇冷,臣估计建虏残兵最多只能坚持两天,捷报不宜再拖,臣以为,应立刻向陛下呈送!”吴甡深鞠。   ……   京师紫禁城。   建虏入塞震动天下,整个大明朝从上到下都动了起来,京畿地区已经进入了准戒严的状态,通州三河等地严守,早晚开关门各推迟和提前一个时辰,官兵们在城头巡防,周边临近地区的百姓纷纷逃进最安全的所在北京城,以至于在短短之内,京师人口就增加了五六十万,从京畿以南,保定山东等地也都是闻风而动,百姓扶老携幼,躲进大城之中……   因为建虏入塞,整个大明都乱了。   所有经济生产生活,全部被打乱,原本就食不果腹的百姓们更加的苦不堪言,到处都是凄惨的景象。   朝堂之上,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对建虏的声讨,对边关的问责,各种各样抵御建虏的方法,都在朝堂上一窝蜂的乍现。   就仿佛是建虏上一次入塞,崇祯十一年的景象重现。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大捷   但不同的是,朝中真正的重臣,从内阁到兵部,都比上一次镇定多了,因为太子在一月之前就已经给他们打过预防针,告知他们建虏会在十一月入塞,并且太子本人已经率领京营精锐出京,又调保定总督杨文岳,往蓟州和密云一代防御去了,吴三桂马科等少量精兵也已经秘密调防了回来,因此比起上一次的惊慌失措,毫无准备,急调陕西的剿匪兵马,这一次大明还算是有点准备。   不过朝堂上的乱象却没有缓解。   御座之上的崇祯帝听的脸色发白。   等早朝结束,憋了一肚子火器,返回暖阁的崇祯帝怒不可遏,一进暖阁,就压低声音,朝王承恩低吼道:“立刻给太子传旨,朕令他统领全军,是让他抵御建虏、保卫京畿的,不是让他放弃墙子岭和密云,任由建虏入塞的!他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早点给朕滚回来!”   “是。”   王承恩急忙摊开了圣旨写,将崇祯帝刚才的话,原原本本的写在黄绢上。   写完后,交给内监秦方去传。   太子朱慈烺带兵出京时,对崇祯帝和朝臣们说的是,他一定会将建虏堵截在墙子岭密云一代,绝不让建虏骚扰京师。在崇祯帝和朝臣们看来,太子的意思是要坚守墙子岭和密云,不想昨夜刚刚传回的消息,太子竟然是放弃了墙子岭和密云,尤其是密云,密云乃是京师正北的门户,一旦密云有失,密云之后的怀柔和顺义都难以防守,建虏兵马必然很快就可以杀到通州城下,直接震动京师。   塘报传来,朝堂一片哗然。   太子明明有数万人马,为什么敛兵不战?   今日早朝,群臣议论纷纷,虽然没有人敢直接攻讦太子,但言辞中的不满却是清楚可见。   如果是一般督抚,崇祯帝在朝堂上就会发出斥责的圣旨了,但对太子,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忍住了,回到暖阁之后,才令王承恩写圣旨斥责。   但不是明诏,只是口谕。   口谕不用经过内阁和朝臣,直接发给太子就可以。   崇祯帝的怒,并非只是因为密云和墙子岭的弃守,更因为建虏的十万大军已经入塞,并且一路已经杀到了蓟州,虽然太子在蓟州布置了重兵,保定总督杨文岳,蓟州总督赵光汴两位总督死守蓟州和蓟州南原,翠屏山和玉田县也有布置,太子做了百分百的保证,但却依然无法扑灭崇祯帝心里的焦躁和不安之火。   建虏又来了。   每一次建虏入塞,都是在打大明皇帝的脸,都是对大明皇帝的羞辱。   身为大明皇帝,崇祯帝恨啊,国事何以如此不堪?为何一个小小的建虏都能骑到朕的脖子上欺负?   蓟州距离京师不过两百余里,但是蓟州有失,建虏骑兵最多两日就可以杀到京师城下,大明皇帝就会遭受到更大的羞辱,因此蓟州绝不能有失。不同于密云墙子岭,太子对蓟州的防御策略,从出征之日起,就详细的告知了崇祯帝——坚壁清野,收缩兵马,严守蓟州一代,不使建虏逾越一步。   对这个策略,崇祯帝虽不满意,但却也勉强支持,毕竟他也知道,就野战来说,明军不是建虏的对手,也因此他才默许了太子在蓟州之东的坚壁清野,对一些攻讦太子的言官,进行了处置。不过默许归默许,但崇祯帝心中的不安和焦躁却是无法避免。经历的失败太多,以至于他的信心越来越不足,虽然太子在开封取得了胜利,但能不能成功防御建虏,崇祯帝心中并没有底,毕竟太子还年轻,当年誓言死守蓟州的袁崇焕,都没有能守住蓟州,太子能行吗?   一旦蓟州有失,他有何脸目见天下人?   也因此,当密云和墙子岭失守的消息传来,崇祯帝的怒气才会伴随着不安,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蓟州之东弃守还有蓟州防线,但密云弃守,建虏就要杀到京师了,太子是怎么搞得?难道是想要把建虏偏师引到京师城下吗?   发完口谕,崇祯帝咬牙切齿的在暖阁里踱步,无比懊恼不应该用太子做抵御建虏的统帅,以至于坏了国事,又败了太子的名声,绞尽脑汁的想着防御建虏之策,又想我大明朝堂究竟还有哪个将才可用?对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根本没有心情批阅。   一会,脚步急促,忽然有一人奔了进来,却是兵部侍郎张凤翔:“陛下,大捷,大捷啊~~”   老迈的张凤翔激动的说话都哆嗦,进暖阁时一个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什么大捷?”   崇祯帝一个机灵。   几乎同时,东厂王德化跟在张凤翔的屁股后面也冲了进来:“陛下,太子大捷!”   看完张凤翔和王德化手中的塘报,崇祯帝激动的脸色涨红,简直不敢相信,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全歼正红旗和蒙古骑兵……阵斩蒙古八旗伊拜,虏酋黄太吉的侄子满达海走投无路,自刎于阵前,敌虏六千,无一漏网……啊,六千,六千!哈哈,我儿英武,我儿英武啊!赏,朕要重重的赏赐!”   到最后,甚至是不顾仪态,捧着塘报,哈哈大笑了起来。   多少年了,上一次大明面对建虏的大捷,还是天启年的宁远,自崇祯帝登基以来,一次大胜都没有,每日收到的辽东战报,不是要钱要粮,就是要援兵,要不就是兵败的消息,崇祯帝都已经得了辽东战报恐惧症。   但今日,他终于看到了一份面对建虏之时的大捷战报。   皇帝大笑,张凤翔王承恩王德化等人早已经跪在地上,高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张凤翔王承恩两人都是真心实意,从里到外的都是狂喜,但王德化心中却有一些别样滋味。   崇祯帝大笑了一阵,捧着手中的塘报看了又看,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急忙望向王承恩:“秦方走了没有?令他快回来!”   秦方就是去向太子传旨的司礼监太监。   王承恩猛然惊醒,急忙跳起:“奴婢这就派人去追他!”   崇祯帝欣慰点头,心中无比庆幸,幸亏圣旨没有在早朝时候发,也没有通过内阁发明旨,不然他脸可丢大了。捧着报捷的塘报再看一遍,越看越美,嘴角忍不住又露出了笑意……   但又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崇祯帝的笑。   却是张凤翔去而复返。   “陛下,最新塘报,建虏对蓟州南原试探攻击之后,十万大军忽然转向了玉田……”   崇祯帝脸上的笑,顿时就凝结了。   ……   墙子岭。   从清晨到中午,谷中的浓烟一直都没有散去,建虏杀马吃肉的行为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明军将士都有怀疑,建虏燃起的浓烟,该不会是在发求援信号吧?建虏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的残兵,未免夜长梦多,应该立刻将其歼灭才对。   不止吴三桂等总兵,就是吴甡也有点动摇。   但太子却不为所动。   猫捉耗子,耗子不着急,猫又有什么好怕的?   建虏重兵都在蓟州,别说谷中的浓烟不够高,十里不见,就算可以百里见到,也没有兵马能救阿巴泰。   所以太子一点都不担心,他严令各部小心围困,防止建虏突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许主动向建虏残兵发起进攻。   奉太子命,佟定方亲自上前,一连将三封劝降书射入谷中。   但没有回应。   众军怒,朱慈烺却一点都不着急,武襄左卫抬来了一张椅子,又搭起中军帐,他在椅子里坐了,宝剑就放在胸口,眯眼小憩。   唐亮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一件大氅,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到旁边。   一夜没有合眼,又策马疾驰,朱慈烺已经很累很累了,但他却偏偏睡不着,脑子一直都处在兴奋中……朦朦胧胧中,他感觉自己在跃马挥剑,驰骋沙场,但战场不是墙子岭,而是变幻成了蓟州,前方的敌人更不是阿巴泰,而是一杆黄灿灿地龙旗,哦,好像是黄太吉。杀,他向黄太吉杀去!   ……   “殿下!”   刚眯了一阵,就听见脚步急促,有人闯入帐中,朱慈烺睁眼醒来,只见年轻的佟定方快步进入帐中,抱拳急报:“殿下,建虏从谷中杀出,直奔这里来了!”   朱慈烺立刻跳起:“困兽犹斗,走!”   “嗬呼~~杀啊~~”   马蹄隆隆,踏起烟尘,几百个建虏从矮墙后跃马而出,向明军的中军大纛直冲了过来,除了最前面的几个人全身甲胄之外,后面的建虏骑士全部无甲,不过战吼之声却非常高亢,一个个目眦欲裂,状似疯狂,冲击之中,不停的张弓搭箭,向两边和前方的明军急射。   不得不说,虽然是残兵,虽然无甲,但八旗兵的气势依然很强大。   离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决死之气。   不过他们想要靠近中军大纛,那是不可能的,在大纛之前,精武营两重战阵加上护卫在朱慈烺身边的武襄左卫,一共有三重阵,就算正蓝旗的三千精锐仍在,想要突破三重战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传令下去,前面那几人必是建虏的亲贵,不要杀他们,尽量留他们的活口!”   朱慈烺淡淡道。   “是!”   佟定方去传令。   ……   “杀啊~~”   博洛挥舞长刀,冲在最前,在他身边的,是仅剩的五六个依然还有甲胄的牙巴喇白甲兵。都知道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因此没有人心存侥幸,所有人都是一个念头,冲上去,砍翻明军的大纛,将明军搅一个天翻地覆!   正常情况下,博洛不应该选择白天,而应该等到深夜,最好是明日凌晨再伺机突围冲阵,但博洛却没有等,一来夜晚气温奇低,八旗勇士都没有御寒衣物,到了晚上怕是连手都伸不直了,二来,不知道明军什么时候会发动总攻,一旦明军攻击,四面而下,他们一千残兵一点机会都没有,也因此,博洛才决定先发制人,因为是白天,说不定会明军会大意懈怠呢。   但随着战马的疾驰,距离堵着谷口的明军越来越近,博洛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却是越来越多,因为明军纹丝不动,虽然八旗勇士在奔驰之中,不断的施放羽箭,给明军造成了伤亡,但明军却没有还击,不但没有弓箭,连鸟铳也没有响。   周围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山下和谷口的明军,仿佛都变成了一尊尊直立的雕塑,在任由他们突围。   眼看已经冲到六十步,已经能看到明军士兵的脸了,但弓箭和鸟铳却依然没有出现。   “冲!”   箭在弦上,博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带着五百勇士,狠狠向明军战阵撞去。   “砰!”   不是枪声,而是直接撞在明军长盾上的声音,博洛跨下是一匹万中选一的良驹,在即将装上明军长盾之前,他猛地一提缰绳,战马四蹄腾空,越过明军长盾,落到了后面的长枪阵中。但他身边的几个白甲兵却都没有他的好运气了,一个撞上了长盾,另外几人还没有靠近明军长盾,就被从长盾后面伸出的长枪刺于马下了。   “杀!杀!”博洛血红着眼珠子,拼命砍杀。   虽然因为他的腾空而降,明军的长枪阵被搅乱了,不过明军并不慌乱,长枪手们围成了圈圈,挺枪对博洛猛刺,博洛虽然勇猛,且拼尽了全力,但他一个人又怎是这么多明军的对手?很快,胯下战马一声悲鸣,被两杆长枪同时刺中胸膛,一个人立,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博洛虽然落马,但却没有倒地,空中一个踏步,稳定身形,落在地上之后,挥刀继续猛杀。   到这时,他已经知道没有取胜的可能,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疯子,只想在临死之前多抓两个垫背的。   三杆长枪同时刺来,博洛挥刀拼命抵挡,但却没有躲过。“噗!”一杆长枪刺中他的小腿,他猝然倒地,还想要挥刀猛砍,但手腕却又一痛,却是一名明军圆盾手忽然向前,一刀看在了他的手臂上。“啊”鲜血飞起,博洛一声惨叫,手中长刀落地,不过他依然不放弃,转身张开双臂,试图对一个明军长枪手进行搂抱,或者说,他将自己的胸膛卖了出去,准备迎接长枪的当胸一刺。   但长枪并没有刺来,反倒是小腿再次一痛,却是一杆镰钩枪勾住了他的小腿,向后一拖,将他拖翻在地,随即明军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用绳子把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胆小鬼~~”   博洛目呲欲裂,拼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第六百三十七章 无路   就在被捆绑的同时,博洛用力回头,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跟他冲阵的五百八旗勇士,一多半已经倒在了地下,剩下的一百多人犹自和明军拼杀,但在明军长盾和长枪的连番攻击之下,已然是如风中残烛,无力支撑,血雨惨叫中,不断倒下。   明军大阵,却依然是不动如山。   过去,仗着三重甲胄、精绝的弓射和明军的孱弱,八旗兵横行辽东,但面对同样能战敢战,且同样全身甲胄,操练严格,军纪同样残酷的精武营,已经不占多大的便宜,加上没有了甲胄和弓射,人数又少,一面倒的被精武营攻杀,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山梁之上,吴三桂马科白广恩唐通四个总兵目睹了整个过程。   潮白河边的大胜,四人都拿到了不少的功劳,尤其朝廷对杀虏的功劳一向都很看重,等战事结束,赏赐一定不会少,加上此战又是跟随太子而战,日后太子登基,大家都有从龙的功劳,因此四人心情非常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见八旗兵最后的冲锋吃了瘪,马科带头叫好,唐通白广恩大声响应,吴三桂淡淡一笑,也算是响应。   四人之中,吴三桂心思最重。   不同于其他三人已经开始憧憬朝廷的赏赐和功劳,吴三桂此时最感兴趣的却是太子的练兵和带兵之术。   作为一个明军中的后起之秀,在辽东多年,他清楚知道,要将一支队伍练到不动如山,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就他麾下的关宁军来说,也就少量的家丁能做到这一点,但精武营几千人却都是如此。最初,当吴三桂见到精武营时,最羡慕的其实是精武营高达八成以上的披甲率,不说战兵,就是火兵也都披着精致的皮甲,但对精武营的战力,他心中却并没有太高看,毕竟谁都知道精武营是皇帝的亲兵,多是充当仪仗队,很少有上战场的时候,虽然有开封之胜,但他直觉的认为,那肯定都是左良玉的拼杀之功,精武营不过是沾了左良玉的光罢了。   但昨日牛栏山和潮白河之战,却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在牛栏山,两支精武营千总队硬抗了蒙古骑兵和正红旗的猛攻,除了令人震惊的鸟铳威力,精武营如山的阵型和犀利的刺杀之术更是让吴三桂开了眼界,也因此,大军才能顺利围歼正红旗,而后在潮白河边,面对四千汉军旗的攻击,精武营不动如山,令那些原本是大明精锐辽东边军的汉军旗无计可施,最后溃不成军。这样的战力,不能不令吴三桂震惊。   丰厚的军饷,残酷的操练和军法,精良的装备和充沛的伙食,乃是练就一支强军的基本,这一点基本的治军术,任何一个带兵将领都知道,吴三桂一直也都是这么练兵的,不过他却没有练就一支如精武营这样的队伍,所以他万分好奇,太子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仅仅一年时间,就练出这样一支队伍的呢?   仅仅是因为给每个京营士兵都分了田地,按时发饷,和令人惊奇的思想教导官吗?   吴三桂此时还不明白,其实在所有之外还有两个字,那就是大义。   吴三桂深思。   “四位总镇。”   脚步声响,一个太子身边的中军兵在四人身后出现,抱拳行礼,报道:“太子殿下中军帐议事,请四位速去。”   四人点头,马科三人急忙迈步就走,吴三桂却看了一眼中军兵稚嫩的、看起来只十五六岁的脸,淡淡问:“听你口音,是陕西人?”   中军兵抱拳:“是,属下是陕西米脂人。”   吴三桂点头,一边迈步前走,一边假装随意的道:“殿下身边的兵,应该属你年纪最小吧?”   中军兵回:“是。”   “你叫什么?”   “属下李来亨……”   谷口。   “呜呜~~”   建虏进攻号角仍在吹响。   但阿巴泰却已经不吹了,他痛苦地望着对面,望着纵马跃入明军阵中,身影就完全消失的博洛最后出现的方位,张着嘴,老泪不知不觉的就流了出来,博洛是他的几个儿子中,他最为看好,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想不到就这么死在明军阵中了……   “博洛我儿~~~”   老来丧子,阿巴泰钻心的痛。他哭嚎着,手捂着胸口,眼前发花,几乎要昏厥过去。   “呜呜,博洛~~”   岳乐在哭。   没希望了,冲不出去了。   我阿巴泰终究是要死在这里。   “投降不杀!跪地免死!”   正恍惚恐惧中,耳边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呼喊声,从对面明军,一直到两侧山梁,乃至身后墙子岭城头上的明军一起呐喊,声震天地,感觉两边的山梁都快要倾塌下来了。   而就在震天的呼喊声中,冲到明军阵前的八旗兵已经全部被斩杀干净,随即听见战鼓响起,“咚咚咚咚”,然后“砰砰砰砰……”明军阵中的鸟铳忽然鸣响,两侧山梁上的明军也一起放箭,嗖嗖嗖嗖,箭矢密集如雨,小小的山谷宛如忽然被盖上了盖子,天地都变昏暗了。   明军声威,竟是如此之盛。   “这里危险,阿玛快退!”   岳乐急忙扶着阿巴泰退回谷中。   剩余的八旗兵都在喊:“保护主子!和明兵拼了!”   不过明军并没有上攻,一通惊心动魄的鸟铳射击和遮天蔽日的箭雨之后,战场忽然又平静。   一个全身甲胄,执一杆蓝旗的明军骑士出现在谷口,摇旗高喊:“大明故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的七子阿巴泰听着!辽东本是我大明国土,你父努尔哈赤本是我大明臣子,受我大明册封为女真首领,不料却狼子野心,拥兵反叛,杀我百姓,占我国土,正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而后尔等又犯我长城,烧杀抢掠,更是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今日尔等落入谷中,正是上天的报应。然我大明仁慈,不欲多造杀戮,给尔等一夜时间,明日清晨之前,只要尔等放下武器,出谷投降,就可免去尔等的死罪,你阿巴泰也可加官进爵,安享晚年,若冥顽不灵,抗拒天兵,明日清晨之后,必将尔等杀一个干干净净!”   骑士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的中军官佟定方,佟定方中气充足,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了谷中。   谷中。   阿巴泰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煞白,作为建虏亲贵,除了满语,对他对汉语也是相当熟稔的,所以不用翻译,他清楚知道佟定方话中的意思。   “清晨……”阿巴泰轻轻念。   “哇呀呀,气死我了,要我们投降,跟南蛮子拼了!”   受伤的博尔托跳了起来,拎刀要和明军去拼命。   岳乐抱住了他,哭道:“博洛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冲动了……”   “你放开我~~”   博尔托挣扎。   两兄弟拉扯。   阿巴泰却像是一个木头人,呆呆地动也不动。一会,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早先明军射进来的劝降书,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明军的条件,还算是丰厚,不但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而且还答应给他一个小官爵,条件就是他必须带着剩余的八旗兵,全部无条件的投降。   佟定方喊了两遍,便策马回去了。   见明军没有总攻的意思,谷中的建虏都是松了一口气。   博洛带着五百勇士去冲击明军的中军大纛,最后死命逃回的,连五十人也不到,如今谷中轻重伤带能战的八旗兵,一共也只有四百人,且没有甲胄和粮草,面对万数以上的明军精锐,简直比大象面前的蚂蚁还要渺小,如果明军进攻,他们恐怕连十分钟也支撑不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明军在山梁上呼喊劝降的口号,有时还会放箭。建虏残兵胆战心惊,草木皆兵,一刻也不得安宁。岳乐,博尔托,连着汉军旗祖泽润和几个小统领,围着阿巴泰,等他的命令,听他的主意。但阿巴泰却已经是无计可施,想到博洛,更忍不住老泪纵横……   太阳西沉,一天时间过去。   建虏残兵不投降,也没有突围的雄心和胆气,都龟缩在谷中,等候明日清晨命运最后的裁决。   夜晚,谷中奇冷。   须发斑白的阿巴泰蜷缩在几块大沙石构成的避风处瑟瑟发抖,虽然在他面前燃着一个大火堆,很是灼热,但没有帐篷,没有其他御寒的衣物,山谷中的寒风,呼啸而来,从背后穿过大沙石的缝隙,像刀子一样的刮掠他的脊梁骨,冻的他抖了又抖——火堆燃烧的再是熊熊,也无法驱散他身骨中的寒意。   除了寒,还有饿。   阿巴泰手中握着一块马肉,一丝丝地,非常艰难的下咽。   马肉看起来和牛羊肉差不多,但吃起来味道却如同嚼蜡,十分的难吃,加上没有盐巴和佐料,就更是难吃中的难吃了,阿巴泰平常养尊处优,每餐都是小酒小菜披上酥黄的芝麻饼,何曾受过今日这样的苦?   想到悲凉处,阿巴泰再也咽不下去,将马肉狠狠扔到火堆中……   火光乍起,映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同一时间,汉军旗都统,祖大寿之子祖泽润正在火光下,双手捧着一封书信,仔细的读了又读。   这封信,是山梁上的明军趁乱射下来的,上写“祖泽润亲启”,明显就是故意射向汉军旗,以令士兵交给他的。   祖泽润惊喜的发现,这份信居然是大明太子朱慈烺的亲笔,保他投降之后生命无忧。   信的最后,太子写道:“对于战至最后,力竭而败,不得已而投降的辽东边军,本宫虽不赞同,但却也有所理解。此等将官,只要幡然悔悟,重新归来,朝廷一律既往不咎……”   放下信,祖泽润心烦意乱,这里是死地,如果明军想要杀他,只要一个小小冲锋就可以达成,因此,他对太子劝降的诚意,还是很相信,但他犹豫害怕的是,那些拿着刀笔的刚烈文官,能放过他吗?会不会今日投降,明日下狱,后天就斩首呢?   还有,他祖氏一门,现在全都在建虏手中,他父祖大寿投降建虏后,被安置在了盛京沈阳,他兄弟族侄都在建虏军中,一旦他投降了,其他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但如果不降,照现在的形势,就算明军不攻,怕也是坚持不了三天的。   到那时,可就没有投降的机会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生死之间,没有什么过多的选择了。   祖泽润一咬牙,下定决心。   ……   凌晨。   阿巴泰在寒风中醒来,不是自然醒,也是被吓醒的,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阵阵白森森的的冷风席卷着他,黑白无常狞笑着,手提勾子向他走来……   啊,阿巴泰一声惊叫,睁眼醒来。   额头一片冷汗,手臂四肢却不听指挥,惊恐中,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间,用力的一咬牙,才发现并不是阴间,而是因为身子快被冻僵了,所以不能动弹。   周围黑漆一片,一点火光都没有,但却能清楚听到受伤的八旗勇士在暗夜里呻吟。   一瞬间,阿巴泰只想到了一个词:死亡。   自古以来,不怕死的都是少年,人越老就越怕死,尤其是像阿巴泰这种养尊处优的老人。   想到死亡,他忍不住就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过下一个寒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是岳乐疾跑了过来,惊恐的喊道:“阿玛,阿玛不好了,祖泽润那个混蛋,刚才带着汉军旗出谷投降明军了!”   连滚带爬,整个人都已经慌的手足无措了。   阿巴泰的几个儿子中,也就博洛成才,能当阿巴泰的智囊和臂膀,现在博洛身死,岳乐和博尔托这两个草包完全帮不上忙。   岳乐的喊叫,将八旗兵都惊醒了,然后陆续围了上来。   阿巴泰惨然一笑,对汉军旗的骨气,他本就没有多少信心,现在汉军旗投降,他也没有太意外,慢慢坐起来,裹紧了身上的铁甲,眼睛左右看,发现围在身边的八旗勇士都是一脸绝望。   实在是太冷了,这些在战场上都没有害怕过的勇士,此时却哆嗦的像是风中的蒲公英。   而除了围上来的这几十个八旗勇士,剩下的八旗勇士却依然散在周边,不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可能已经在昨夜的寒风中冻死了,就是躲在避风之风呻吟辗转,轻重伤在身,已经是没有任何战力了。   这还是八旗勇士吗? 第六百三十八章 愿降   阿巴泰无比悲凉,仰头望一眼天,喃喃道:“天是快亮了吗?”   没有人回答。   最能说的岳乐也都是低垂着脑袋。   明军给的投降期限是今日清晨,等天色大亮,就是时间的截止,也是他们末日的来临。   所有人脸上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不是他们不英勇,只是在没有粮草,没有甲胄的情况下,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战斗了。   环视一圈,清楚感觉到八旗勇士心中的绝望和冰凉之后,阿巴泰再没有侥幸,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两个儿子在身边,然后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   “投降?阿玛,不能啊~~”听到阿巴泰居然想要投降,博尔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眼睛,惊恐的叫了起来。   岳乐也是震惊,不过却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抵抗也是无益。”阿巴泰脸色白的像是一张纸,苍老的声音满是悲凉,目光环视两个儿子:“汉人有句话,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假装投降,来日再想办法逃回辽东就是了,当年,你们的先祖也曾经用过这个办法,假装投降明朝……”   “可是阿玛,一旦我们投降,皇上必不会饶过咱们在沈阳的家人,咱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怕是一个也活不了啊……”博尔托噗通跪在了地上,大声嚎哭。他的儿子刚六个月,还在襁褓中,一旦他投降,岂不是必死无疑?   阿巴泰闭上眼,嘴角抽搐:“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我们战死在这里,以败军之罪,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阿玛……”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阿巴泰一跺脚,痛苦咬牙:“只有如此,才能保住我们父子三人的性命,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阿玛,不能啊~~明人狡诈,他们会出尔反尔杀了我们的……”博尔托哭。   阿巴泰摇头:“不会,明国太子当众亲口所说,绝不敢违背承诺,再者,留着我们比杀了我们更有用,以明国太子的聪明,不会干这种蠢事。去准备吧,八旗勇士愿意随我降的就降,不愿意降的就随他们去。”   “阿玛……”博尔托双手砰砰捶地,跪在地上不起来。   阿巴泰却根本不看他,只看向岳乐。   岳乐面无死灰:“孩儿听阿玛的。”转身去安排了。   此时,晨曦的薄雾渐渐散去,天色马上就要亮了,一团被冰霜裹挟的枯草在山梁上的寒风中摇曳不停……   一个时辰后。   一杆白旗,由建虏偏师主帅,爱新觉罗·阿巴泰亲自挑在手中,背着荆条,领着两个儿子和剩余的三百多个八旗兵,出谷向明军投降。   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从阿巴泰以下,所有人都是面无表情,欲哭无泪。   历来都是他们接受明军的投降,想不到今日却反了。   “千岁,千岁,千千岁~~~”   晨光中,明军都是雀跃,从谷中,山梁,一直到墙子岭,到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军旗之下,每一个大明将士都在激动。   从万历四十年到今日,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这是第一次明军成建制的接受建虏八旗兵的投降,更不用说,建虏兵的首领是努尔哈赤的儿子,虏酋黄太吉的七哥阿巴泰,可谓是辽东战事以来,大明前所未有的大捷啊。所有参战的将士都是兴奋激动,原来,建虏人,也是会投降的啊。   明代规制,千户官,都司官的仪仗旗有两面,参将,副将四面,总兵,指挥为八面,提督,都督为十二面,天子旗,三十六面,而太子旗为二十四面,此时二十四面仪仗旗全部打了出来,五爪盘龙吞日旗,飞虎旗,五星连珠旗,彩凤翔云旗,飞鱼旗……簇拥着中间那一杆“代天巡狩”的大纛,加上护卫的武襄左卫,真可谓是旌旗蔽日,气势恢宏。   文武簇拥之中,大明太子坐在一张大椅里,表情严肃的接受阿巴泰的投降。   “女真罪民阿巴泰,拜见大明皇太子殿下,罪民冒犯天威,罪孽深重……”   阿巴泰已经脱去了铁甲,此时只穿着贴身的棉衣,五十步的距离,一步三拜,跪在大明太子的面前,额头触地,忏悔自己的罪行。   在他身后,博尔托,岳乐和三百多个八旗兵,哆哆嗦嗦地跪成一片。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太子,等候太子殿下发令。   朱慈烺心情激动,但眼神却非常平静的扫视着这些所谓的“八旗勇士”。   老实说,虽然他全力策划,但他心中并没有一定能逼降阿巴泰的把握,毕竟在历史记载上,在明末清初的这段时间里,建虏人都是很“钢”的,不要说投降,就是临阵脱逃的事情也不多。   阿巴泰身为努尔哈赤的儿子,荣誉感和耻辱感一定会比普通的建虏士兵更强烈,加上他的家人都在沈阳,一旦他投降,他家人一定是一个也活不了,虽然都是爱新觉罗,都是自家人,但建虏对自家人从来都不心软。当年,努尔哈赤的弟弟努尔哈齐,因为反对努尔哈赤,又和明军有连接,然后就被努尔哈赤灭了族,黄太吉的几个兄弟,从阿敏到莽古尔泰,因为种种,也都被黄太吉夷了家人,因此,如果阿巴泰投降,犯下了比阿敏和莽古尔泰更严重的罪名,黄太吉对阿巴泰留在沈阳的家人,是绝对不会客气的。   所以,要想逼着阿巴泰跨出投降这一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慈烺只能全力而为,成不成不敢保证。   但不想阿巴泰居然这么怂,根本不顾沈阳的家人,这么快就投降了。   朱慈烺压抑着心中的喜悦,等阿巴泰忏悔完毕,连连叩首之后,他不动声色的点头,用一种威严的。高高在上的声音说道:“迷途知返,知天命,识时务,善莫大焉。起来吧。”   虽然在真实的历史上,阿巴泰主导了崇祯十五年的入塞,杀了十几万,掳掠了几十万的大明百姓,焚烧州县无数,造成无数废墟,给大明造成了无以数计的伤害,但在这一世里,他却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宝贝”。不说别的,只说他努尔哈赤的儿子,黄太吉七哥的身份,就足以顶过数万大军啊,有阿巴泰在手,朱慈烺有很多的谋划可以进行。   “起~~”   唐亮一甩佛尘,高亢尖锐的声音响起。   接着,中军一起呼应。   “谢殿下~~”阿巴泰满头冷汗,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用眼角的余光,非常快速的瞟了一眼自己此战的对手,传说中的大明年轻的皇太子殿下。   几十个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的护卫中,一个银盔银甲的少年正坐在中间的大椅中,十五六岁的年纪,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和人对视时,微微颌首,不自觉,自有一股威压之气袭来,虽坐着不动,但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却仿佛能看穿人的心底……   不止阿巴泰,博尔托和岳乐也在偷眼观看,见大明太子果然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两人不免都是不忿,想不到明太子竟然真的这么年轻,败在这么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丢人啊,可怜三千八旗勇士……   但不忿也没有用了,所有八旗兵都被搜去了武器,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使明国太子一个不喜,他们就都得人头落地。   “嗯。”见阿巴泰等人呆呆望着太子不转动目光,吴甡厌恶的咳嗽一声。   阿巴泰等人这才警醒,急忙再次跪倒。   再抬起头,发现大明太子已经起身离开,一个须发斑白,长相甚是威严,胡须根根如刺的绯袍大员站在太子的座位之前,正是吴甡。吴牲冷冷看着他们,长袖一挥:“尔等既然归顺我大明,从即日起,就得忠心我大明,若有任何三心二意,胆敢勾结建虏,必严惩不贷!”   “是~~我等绝不敢有二心~~”阿巴泰带头宣誓。   虽然知道是假的,虽然知道这些建虏言不由衷,但吴牲也不点破,只令人将他们带下去,给御寒衣服,给暖食,从阿巴泰以下,所有人都是分开,严加看管,同时收录他们的名字和资料,尽可能了解建虏更多的情况,尤其是阿巴泰,他是黄太吉的哥哥,建虏的多罗贝勒,对建虏的军事政事远比一般人了解的更多,是一座亟待开发的宝矿。因此吴甡特派了参谋司照磨李纪泽亲自陪伴,并且审理阿巴泰。   吩咐完毕,吴甡急急去追太子。   太子正在帐中伏案疾书。   小太监唐亮做了一个阻挡的手势,吴甡只能在帐门处等待。   等太子写完了,放下笔墨,轻轻一吹新墨时,吴牲终于是忍不住了,两步进到大帐,深深一鞠:“殿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朱慈烺抬头看他,淡淡笑:“先生是担心……陛下不会同意吗?”   吴甡叹息道:“臣不敢说,不过殿下刚刚取得大胜,逼降了阿巴泰祖泽润等人,转眼却要将他们放回,朝中群臣怕是不会轻易同意的。再者,洪承畴和祖大寿都已经投降建虏,并被建虏封了官职,已经是贰臣,就算将他们换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陛下为洪承畴立过祠堂,祖大寿已经投降建虏两次了,臣以为,朝臣们绝对不会同意用阿巴泰换回他们这两个逆贼的!”   “所以臣以为,还是应该缓一缓,先将阿巴泰等人都送入京师,听候陛下处置,阿巴泰是虏酋黄太吉的哥哥,将其押到京师,正是壮我大明声威,灭建虏嚣张气焰的盛典,而后再想办法,慢慢解决洪承畴祖大寿之事……”   吴甡话说的婉转,但脸上表情却相当的固执,显然,他对太子的想法很是不赞同。   朱慈烺慢慢将亲笔写好,笔墨渐渐晾干的奏疏放在桌子上。   吴牲是朝中的智者,对他的决定都有点不能理解,何况朝中那些愚臣和顽固的父皇呢?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朱慈烺轻声道:“但有些事情不能等,多等一分,对我大明的伤害就多一分,反之,如果能尽早执行,就能早一日对建虏造成伤害。阿巴泰虽然是黄太吉的七哥,但并不受重视,知道建虏军政机密一定不会再多,有两到三月的时间,足可以将他榨干净,盛典什么的也不会耽搁。接下来,除了对建虏的面子有所伤害,留着阿巴泰实际并不能再对建虏造成什么损失,倒不如用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将洪承畴等一干降将换回来……”   顿一顿,继续道:“洪承畴和祖大寿都曾经是我大明的重臣,熟悉我大明边塞的机密,统御上佳,虽然两人投降时间不短,估计已经向建虏吐露了很多机密,但我仍以为,如果能找机会,将他们从建虏手中换取回来,对大明绝对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殿下~~”吴甡急道:“染黑的白布再没有过去的清白,折断的竹子再难长出节气,他们已经失节,就算回来又有什么用?何况,虏酋黄太吉未必会同意啊。”   朱慈烺笑一笑:“我换回他们两人,绝不是要奖励他们,而是要依照大明律法,惩治他们。至于黄太吉,他肯定不会轻易同意换人,洪承畴祖大寿不止是两个人,更是代表着所有投降的汉军旗,一旦放回这两个人,汉军旗的军心士气必然会受影响,但阿巴泰又不能不救,这个难题,绝对够黄太吉头疼一阵了。”   合上奏疏,朱慈烺继续道:“说白了,这其实是一笔买卖,我们狮子开口,他们就地还钱,如果黄太吉不同意放回洪承畴和祖大寿,又想救阿巴泰,那就必须付出其他代价,比如,用一万匹上好的战马相抵。”   “我军缺马,如果建虏愿意出一万战马,将阿巴泰放回也是一笔不赔的买卖。”   “退一万步讲,就算换不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也没有战马,只要我大明使者大张旗鼓的到沈阳走一遭,让那些降将知道,大明并没有忘记他们,并已经赦免了他们的投敌之罪,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不管成不成,虏酋黄太吉都不敢再像过去那般信任汉军旗的将领了。建虏只所以在黄太吉的治下能够迅速强大,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黄太吉重视汉人,并且大规模的使用降兵和降将,如果没有汉军旗的降兵和降将,两边离心离德,只靠建虏的十几万本族人马,根本无法占据辽东……”朱慈烺道。 第六百三十九章 离间之策   离间之策。   吴甡何等聪明,自然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不赞同。   阿巴泰是大明好不容易捉到的一名建虏亲贵,正应该大张旗鼓的宣扬,振奋全国,阿巴泰在京师停留的每一刻,都是对建虏的巨大羞辱。洪承畴祖大寿等人背弃家国,已然是罪人,当举国弃之,现在太子提议用阿巴泰把他们换回来,岂不是在鼓励这种投敌行为?朝臣们岂会答应?虽然太子说,把他们换回来,再用国法处置,但朝臣们怕是不会轻易相信。   大明文风刚烈,绝容不下洪承畴这等身负众望,结果却屈膝投降建虏之人,洪承畴归来之时,就是被唾沫淹死之日。   以洪承畴的聪明和他对大明的了解,当日既然降了,以后就绝对不敢轻易归来。   所以就算黄太吉同意换,洪承畴和祖大寿也不敢回来的,除非大明朝廷保证不追究他们的罪责。   一句话,这笔“买卖”其实很难谈成。   但朝中那些清流不会明白这一点,他们只会觉得,任何和建虏的谈判都是可耻行为,换俘更是不可接受,只要太子建议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奏疏一递上去,他们必定哗然,必定会群起上书反对。   反对的人多了,对太子的声望会有很大影响。   所以吴甡不赞同太子上疏。   吴甡心中的担忧和顾虑,太子很是清楚,于是淡淡地继续说道:“阿巴泰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无用之人,用他们三人包括一干投降的八旗兵,换取洪承畴祖大寿,还有一干在松山锦州被迫投降的原先我大明的边军将官,以及邱民仰曹变蛟等一干英勇殉国将士的遗骸,还是值得的。这不止是换俘那么简单,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我大明朝廷对那些忠勇卫国的将士,永远都不会放弃,对于那些血战到底,最后不得已投降敌人的将士,也会有所宽容。以此激励我大明将士,恢弘我大明朝的气势……而这,才是我想要用阿巴泰做交换的根本原因!”   吴甡微微动容,向太子深深一鞠,然后拱手道:“换回邱民仰曹变蛟等人的遗骸,臣万分赞同。但容忍那些投降建虏的将官,却是臣万万不能苟同的。这些人食我大明俸禄,但却贪生怕死投降建虏,其罪绝不能恕!”   对吴甡的态度,朱慈烺不意外,他点头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投降建虏的有两种,一种是如李永芳孙得功等鼠辈,主动投敌,以至于战事一夜溃败,又如铁岭佟家,勾结建虏,主动献城,这些人不但不能恕,而且要诛灭九族!第二种就是力竭而战,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不得已投降建虏的。这两种人,我以为,还是要区别对待的,后一种是有反正的可能的。就算不反正,也可令他们在战场三心二意,有所保留,如果一棒子全部打死,那么建虏汉军旗的人马必然都会死心塌地的跟随建虏,这不利于我朝平定辽东的大略……”   “这……”吴甡捋须沉思。   “先生是大儒,应知道汉李陵的故事。”朱慈烺道。   李陵,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天汉二年,随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五千步卒突入漠北,被匈奴大军包围,且战且退,杀了匈奴一万余人,最后粮尽弓绝,不得不假意投降匈奴,伺机想要回归。   不想消息传来,汉武帝大怒之下,诛了他的全族,也绝了他的回归之路。   史记太史公谓之叹息。   “成大事者,必须远谋。我虽不敢肯定,辽东降将中一定会有李陵,但却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如果有,那么我们现在就应该准备,等到了战场决战之时,他们反戈一击,必然可以事半功倍。”朱慈烺声音冷静:“何况我们并不需要真的付出什么,不过就是一个赦免前罪的姿态罢了。”   吴甡性情刚烈,对投降建虏的辽东将官痛恨无比,虽然心里知道太子的想法是对的,但他一时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而且不止他,朝中群臣现阶段都还无法接受太子的想法,于是拱手道:“殿下所谋深远,仁慈宽厚,臣佩服。但恕臣直言,换俘之事,恐怕很难在朝堂上通过……一旦驳回,必然损及殿下的名声。为万全计,殿下还是应该再三思。”   “我已经仔细想过了。”   朱慈烺将奏疏合上,脸色凝重:“我必须就着此次大胜,父皇和朝臣都是满心欢喜之际,提出我的建议,如果缓一些日子,父皇和朝臣们都冷静下来,恐怕就更是不会答应我的建议了。”   吴甡犹想劝:“殿下……”   “先生不必说了,这件事,我已经下了决心,宜早不宜晚,现在做最合适。”   “如果陛下和朝臣一致反对呢?”吴甡追问。   朱慈烺笑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但吴甡却已经看出了太子眼神中的坚持,就算陛下和朝臣一致反对,太子殿下怕也不会轻易回头,而这,正是吴甡所担心的。虽然太子一胜开封,现在又大败建虏偏师,灭了满达海,逼降了阿巴泰,名声正旺,但太子毕竟太子,不是皇帝,即便是皇帝也必须遵从朝廷体制和大明祖制,不能为所欲为,因为圣旨也有可能会被封驳。   太子不经过陛下和内阁,就已经拟定了用阿巴泰交换洪承畴和祖大寿之策,并暗中实施,严格讲,已经是僭越了,一旦言官弹劾,陛下盛怒,太子又如何自清?   相处这么长时间,吴甡已然知道太子是一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真正做了决定,下决心要做的事情,是谁也拦不住的,而且就理智来说,太子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不管黄太吉答应不答应,都能对建虏和汉军旗形成离间,甚至往恶毒的方面想,黄太吉说不定会对洪承畴和祖大寿二人产生怀疑,将二人杀了也不一定呢,如果那样,离间计就等于是彻底成功。   但让吴甡犹豫的是,换俘是大明朝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兵败投降是一个武将最大的耻辱,为大明所不容,太子想要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那两个逆贼的建议,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令朝臣们愤怒,连带影响到太子的声望,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圣心——其实这才是吴甡最担心的事情。   但太子心意已决,已经是劝不住了,吴甡只能暗暗一叹,脑中急剧盘算,想着如何在朝堂上折冲斡旋,以为太子殿下提供掩护?免得太子殿下承受太多的攻击火力?最重要的是,如何在陛下面前为太子辩解?   虽然太子曾经叮嘱过他,要他不要事事都为东宫的政策辩解,以免给陛下造成结党的嫌疑,但一连两次,跟随太子出征,若说他不是太子党?又有谁会相信?   吴甡沉思不语,纠葛于朝政,但朱慈烺却早已经撇开朝政,专心思谋面对建虏之策了——他不是不怕朝臣的攻讦和父皇可能的不快,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觉得,比起可能受到的一些言语苛责,执行对建虏汉军旗的离间计划,更为要紧。   而离间之策要想成功,还必须有一个得力的、能被众降将所信任的传话者,而这个人选,朱慈烺也已经想到了。   “殿下。”   这时,脚步声响,中军官佟定方快步走入,双手捧着厚厚地一叠信笺,躬身禀告:“祖泽润已经写完了。”   朱慈烺接过佟定方呈上来的信笺,脸色凝重的翻看。   都是一些名姓和所担任的官职。   好家伙,现在汉军八旗中,有名有姓,大明原副总兵以上的将官,竟然有将近百人,如果算上参将游击,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只就祖泽润所写的人员来说,很多人都是在历史上留下污臭的大汉奸,最早出卖沈阳,投降建虏的孙得功,以及刚刚在松锦之战中捆绑洪承畴投降的原松山副将夏承德,祖泽润都写的清楚。而其中人数最多,一次性全部投降建虏的,乃是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   大凌河是大明之痛,也是祖大寿祖家在大明历史上留下的最浓重一笔。   除了汉军旗的将官名字,还有各旗人马多寡和驻防的地点,连战力强弱,祖泽润都进行了简单的点评。   ……   朱慈烺大略翻了一遍名单,心中叹息,然后交给吴甡:“先生也看看吧。”   吴甡接过了仔细看,虽然是大明兵部侍郎,但因为情报工作的缺失,他对汉军旗将官在建虏的情况,包括人员都不是太清楚。此时在名单上看到一些熟悉的汉奸名字,他忍不住就咬牙切齿。   “把祖泽润带上来吧。”朱慈烺道。   很快,脚步声响,两个武襄左卫押着祖泽润进入。   一进帐门,看到坐在大案后的那个玉冠锦衣的小小人儿,祖泽润就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嚎哭道:“罪民祖泽润,叩见太子殿下!罪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实在无颜见殿下……”   说着,砰砰地磕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朱慈烺不说话,对祖泽润“痛悔”的表演,他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祖泽润脑后的辫子不见了。决定投降的第一刻,祖泽润就割了脑后的辫子,披头散发,带着仅剩的五六十个汉军旗士兵,出谷投降。此时,他头发依然是披散着,不过身上穿着的衣物却依然是建虏的式样。   吴甡看名单正看的怒火中烧,不等太子点头,立刻就出声怒斥:“祖泽润,你和你父祖大寿是我大明辽东的将门世家,世受国恩,享受尊荣,本应该报效朝廷,马革裹尸,不意竟贪生怕死,屈膝投降了建虏,你和你父祖大寿的心中,可有羞耻二字?”   “罪民死罪,死罪啊~~”祖泽润继续哭嚎请罪。   吴甡却怒气难消,连续斥责。   朱慈烺静静等,待祖泽润连续叩首,满脸是血,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之后,才轻轻一咳嗽。   吴甡这才住口,起身向太子拱手赔罪。   “祖泽润,抬起头来。”朱慈烺道。   “是……”祖泽润战战兢兢抬起头,望向太子,但不敢看太子的眼,只敢看太子的下巴。   贰臣,逼降,虽然有太子的劝降书,但他并不敢保证大明太子不会忽然暴怒翻脸,将他退出去斩首,所以他冷汗如浆,惊恐不已。   四十多岁,长的甚是魁梧,倒也有一些辽东将门之后的风采,只是满眼惊恐,看起来甚是狼狈。   “你所写的,可都是实情?”朱慈烺问。   “字字实情,如有一字虚假,请殿下处臣死罪!”祖泽润再次叩拜。虽然只是看了一眼太子的下巴,但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原因,他竟然有一种身子颤栗的感觉。   朱慈烺微微点头:“你父祖大寿,身体可好?”   “啊……”   祖泽润脸上惊恐更多,“砰”的一下就磕头,这一次力量很大,感觉地面都嗡嗡,再抬起头时,祖泽润已经满脸是血,指天发誓的说道:“罪民自归正之时,就已经与祖大寿一刀两段,祖大寿背国,罪民心中已经没有他这个父亲!”   朱慈烺笑一下,心说祖泽润的求生欲还真是强烈,为了保命,连祖大寿都不认了,这样的人要不就是外圆内方,戏演的好,要不就是首鼠两端,极易善变,今日归正,明日说不得就又会降清了。   不过就眼下来说,还真是需要一个像祖泽润这样的人到建虏那边去传信,于是淡淡道:“不必如此,本宫相信你投降的诚意。唐亮,赐座。”   唐亮取了一个马扎,给祖泽润坐下,又取了湿毛巾,给祖泽润擦了脸上的血,祖泽润千恩万谢,但眼睛里的惶恐却始终不敢散去。   “祖泽润……”   “罪民在~”祖泽润又要跪倒,但被朱慈烺用手势制止。   “你是崇祯四年,在大凌河投降建虏的,是吗?”   “是,每每想起,罪民就痛不欲生啊……”   “被围在大凌河,最后投降建虏的副总兵以上的将官,有将近二十人,对吗?”   “是。”   “他们之中,可有人后悔、思明?”   “罪民不敢说,不过罪民的叔侄们,每每夜半无人,说起当年之事,都会痛哭流涕。”   朱慈烺点头:“很好,本宫有一件事情需要交给你去做,不知你可有建立功勋,弥补前罪的勇气?”   祖泽润立刻跪倒:“但使殿下有差使,罪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第六百四十章 阳谋   朱慈烺沉吟道:“当年,你父祖大寿坚守大凌河,被建虏用三重壕沟围困,三月不见援,弹尽粮绝,最后甚至是人相食,城中三万人马饿死一万多人,你父坚守到了最后……”   听到此,祖泽润惊讶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帅案后的朱慈烺。   自从他祖家跟随祖大寿投降,每每接触到大明官员,都是对他们痛骂,想不到却从皇太子口中听到一丝理解之言。不由惊讶不已。   “殿下……”祖泽润拜倒,声音哽咽。   吴甡微微皱眉,对太子对祖大寿的评价并不赞同,不过心中却明白,太子吹捧祖大寿,肯定是有用意的,于是静静继续听。   朱慈烺继续道:“从大凌河逃回后,你父再守锦州,从四年到十五年,十一年的时间也算是尽心尽职,松锦之战你父祖大寿再一次降虏,虽然难称忠臣,但却也算是尽到了一个守将的本分。其间的功过,本宫自有了解。但使你父能再一次归来,我以大明皇太子的身份保证,一定会赦免他的罪过……”   “殿下……”祖泽润惶恐,不知道大明太子什么意思?   “这些话,你要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告诉你父亲、洪承畴,还有那些在大凌河投降的旧人。”朱慈烺盯着祖泽润。   祖泽润更惊: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放我回去吗?   “但使你能把这些话传到,就算是你立下功劳一件,日后论功,一定少不了你祖泽润!”朱慈烺道。   祖泽润惊的说不出话。   朱慈烺淡淡:“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会放你回辽东……”   “……”祖泽润冷汗立刻又下来了,今早,为了表示归正的决心,投降之时他就剪了辫子,现在又要被送回辽东,岂不是一场空?最重要的是,他兵败投降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以建虏军法的残酷,他返回辽东,不是自投罗网吗?   急忙叩首:“罪民不回去!罪民既然已经归正,就绝不敢再回辽东!”   朱慈烺淡淡笑:“放心,你既然已经归正,本宫就不会让你回去送死。除了你,阿巴泰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已经归顺大明,不同于你,他们都是建虏的亲贵,黄太吉牵挂着呢,所以本宫想让你去传一个信,告诉黄太吉,只要他肯交回洪承畴和你父祖大寿,还有一干锦州降将,大明就放了他的七哥。以后两边各凭本事,互相征伐。你是传话的人,黄太吉必不会为难你……”   听到此,祖泽润明白了。   原来,是要他当使者。   想明白这一点,祖泽润脸上冷汗更多。   他不知道黄太吉会如何对付自己,会不会在朝堂上,直接将他大卸八块?   “你仔细考虑,如果不愿意去,本宫绝不为难你。”朱慈烺声音淡淡。   “罪民……愿意。”   祖泽润一咬牙,拜首在地。   大明太子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回辽东再说了。   迅速之间,他已经想好了托词,辫子是明军强迫剪的,投降是不得已,传信也是不得已……只要演技稍微少一点,就算瞒不过黄太吉,但为了安抚汉军旗,黄太吉应该也不至于杀了他。   “很好。你休息两天,两天后,我会派人送你出墙子岭,不但你,你麾下那些家丁,如果有愿意随你回去的,你也可一并带走。”朱慈烺道。   祖泽润更惊,叩地不敢说话。   朱慈烺摆手:“下去吧。”   祖泽润重重拜一下,这才敢退出。   等他走了,吴甡霍然站起:“殿下,祖泽润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未必真的有悔悟归正之意啊?一旦放他回去,他未必会将这些话转告那些辽东旧将~~殿下,还要三思啊。”   “别人或许不说,但他一定会告诉他的老父祖大寿。”朱慈烺淡淡笑:“再者,还有他的几十个家丁呢,我刚才和祖泽润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手下的家丁都会知道,虽然他们都是祖泽润的家丁,但其中却也有不少人和其他辽东将官和汉军旗士兵有往来,时间长了,消息终究是会传出去的。”   吴甡明白了,随即又皱眉:“黄太吉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这离间之策必定瞒不住他。未免汉军旗动摇,他会不会不让这些降兵回城,甚至是杀人灭口?”   “那也无妨。”   朱慈烺笑:“我大张旗鼓的将这些人放了回去,黄太吉却将他们全部斩杀,其作用力比我的离间之策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是黄太吉派人假扮成我军,于半路将祖泽润等人截杀,嫁祸给我军呢?”   “此等伎俩,或能瞒过一般人,但绝对瞒不过洪承畴和祖大寿,黄太吉狡诈多智,应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朱慈烺淡淡笑:“先生明明早已经想到,却故意问我,看来先生还是不想让我放祖泽润啊。”   吴甡捋着胡须,脸色微微尴尬,心知太子已经想的很周全了——祖泽润只是一个引子,不管他是真投降假投降,只要他回到辽东沈阳,就会掀起风波,太子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就终究会流出去,就算黄太吉极力安抚,汉军旗表面上忠心耿耿,但却难保内心不会波动,尤其是那些没有享受到荣华富贵的下层军官和士卒。   一个祖泽润,留在这边毫无用处,但放回去,却能搅动汉军旗的军心……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但吴甡担心的是,祖泽润是祖大寿之子,也算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大叛贼,但太子不经过陛下和内阁同意,就这么直接放人回去,此事传回京师,在朝堂上必然又会有一番风波……   虽然太子写了奏疏,将其中的利弊很清楚的向崇祯帝禀明,但吴甡对朝堂太了解了,虽然夹持着大胜,但想要轻易说服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也就是太子,换成其他人,绝不敢这么擅自行动。   吴甡忧心忡忡,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急忙拱手道:“殿下,祖泽润放回辽东,却不知道宁完我您要如何处置?”   “当然是连同满达海的首级,一同送回京师,交给陛下和朝廷。”朱慈烺从帅案上的文书中抽出几张信笺:“这是宁完我刚写的忏悔状,先生看看吧。”   吴甡双手接过,看完之后,脸色登时一变:“……松锦之战,虏酋黄太吉操劳过度,旧疾复发,鼻血如柱,怕是命不久矣。黄太吉一死,豪格继位,多尔衮兄弟不服,建虏必有内乱,我大明可以趁机收复辽东,罪民愿为先驱,联络辽东汉人,赴汤蹈火,以赎前罪……”   念到最后,声音里的激动藏不住,抬头看向太子:“殿下,宁完我花言巧语,绝不可轻信。他虚张声势,危言耸听,不过就是想要保全他自己的狗命!”   “后面那几句话,当然不可信。不过关于黄太吉的病情,宁完我所说,倒是有一定的可信度。”朱慈烺沉思。   因为是穿越者,所以他清楚知道,虏酋黄太吉虽然治国有方,心智超群,但身体却一直都不怎么太好,中年之后体重更是严重超标,大腹便便,所骑战马,都需要是最高最大的,不然根本无法承载动他。松锦之战中,多尔衮告急,他亲自带兵从沈阳驰援,用四天的时间就赶到了松山,一路走,一路留鼻血,最严重的时候,一次能接一大碗。   就后世者的眼光来看,黄太吉很有可能患有高血压、胸梗都一类的急性疾病,以至于崇祯十六年九月,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前一天还理政,第二天就坐在龙椅上死了。   黄太吉身体不好不是秘密,但却没有人敢说他“命不久矣”。   宁完我有如此判断,一来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二来也是保命,他只有把黄太吉的病情说的严重,才有可能引起明太子的注意,也才有可能保命。   不过宁完我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豪格不会继位,因为黄太吉根本来不及写下遗诏就“嗝屁”了,以至于豪格到手的皇位飞了,如果黄太吉写下遗诏,立了豪格,历史一定会大不一样。   “如果虏酋真有病,那真是太好了。”   吴甡激动的捋胡须,随即又冷静:“不过宁完我只是一个正红旗的奴才,并非是服侍黄太吉的內侍和医官,何以对黄太吉的病情如此清楚?”   朱慈烺道:“这奸贼虽然无耻,但却有些门道,善于钻研,虽然被贬斥为奴才,但却颇得正红旗代善的信任,我猜一定是从代善处听到的。此番入塞,他明为奴才,实为满达海的军师,也幸亏满达海对他有所抵触,不然咱们在牛栏山的伏击,未必能成功呢。”   “有才无德,不忠不义,此贼不可留!”吴甡道。   朱慈烺点头:“宁完我开我大明文人投降建虏之先河,主动投靠建虏,为建虏出谋划策,出卖国族,罪同李永芳孙得功,绝不可恕!虽然从前日被俘之后,他态度老实,一直埋头疾书,写了不少建虏机密的政情和军情,但依然不能抵消他犯下的罪过,凌迟处死才是他应得的下场。”   吴甡欣慰拱手:“殿下所言甚是。”   “不过在凌迟之前,此贼倒还有一定的利用价值……”朱慈烺沉思。   这时,脚步声响,佟定方急步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插着鸡毛的书信:“殿下,蓟州紧急塘报!”   朱慈烺急忙接住了打开看,看完后,脸色凝重的交给吴甡。   “建虏十万大军在蓟州南原短暂攻击之后,忽然转向玉田,玉田已经被重重包围……”   蓟州。   城南的原野中,一场战事刚刚结束,明军挖掘的壕沟前,横七竖八的倒毙了一千多个建虏汉军旗的士兵,硝烟尚未散去,血泊犹有余温,一些重伤未死的军士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天空中,一群食肉的苍鹰盘旋翱翔,已经准备要啄食尸体了。   汉军正白旗都统(旗主)石廷柱、镶红旗都统金砺,正蓝旗都统佟图赖。三人是攻击蓟州南原的先锋,昨天到今晨,准备了大量的木板和土石,想要填出一条道路。作为汉军旗,他们都有当炮灰的觉悟,当然了,不是他们自己,是他们麾下的汉军旗士兵,不过刚才的这一波攻击,却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让他们大吃一惊。   从远处看,明军挖掘的壕沟有十几里长,近处观察,发现明军布置的兵马并不是太多,军容也不是太盛大。而南边靠近山梁的一段,好像是明军防御的弱点。不然兵马少,而且防卫看起来也必须稀疏。   定了攻击的方位,首先由正蓝旗都统佟图赖带领正蓝汉军旗发起攻击,马光远的炮兵做掩护。石廷柱和金砺在两翼呼应。为什么是佟图赖?因为三人之中,佟图赖资历最浅,石廷柱和金砺都是原明朝副总兵以上的官职,佟图赖是靠着父亲佟养真的余荫,才做了汉军旗正蓝旗的都统。   辈分小,战功少,自然得第一个冲。   佟图赖有开路的觉悟,不过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第一波攻击只是试探,并没有打算一下就能突破明军的防线。   而明军的反击很是薄弱,第一波上去的五百人,推着简易的盾车,冒着弹雨和箭雨,竟然一路冲到壕沟前,隔着壕沟和明军展开了对射。   见对手不强,佟图赖立刻发动了真正的攻击,将第二波次的一共两千余人全部压了上去,两翼石廷柱和金砺一起响应,汉军旗杀声震天,竭力想要在满军八旗主子的面前表现一番。   不想,形势忽然逆转,明军火炮忽然变的猛烈,原本稀稀拉拉,没甚威力的鸟铳声,忽然也变得密集起来,一道道看起来无甚用处的土墙之后,忽然冒出了无数的明军鸟铳兵,不停的释放鸟铳。轰轰轰轰,砰砰砰砰,推着简易盾车的汉军旗,立刻就被打蒙了,虽然后方的马光远竭力放炮支援,佟图赖大声呼喊指挥,但却无法扭转败局,仅仅一刻钟,两千多人的攻击队伍就支撑不住,扔下一千具尸体,败退而回。   不是汉军旗不勇,只是有壕沟阻隔,他们浑身都是力气也使不出。   佟图赖原本还想要攻击第二次,不想多铎的命令忽然传来:不必再攻了,撤军!   听到命令,佟图赖吓的出了一身冷汗,不止他,石廷柱和金砺也都是脊背发凉。 第六百四十一章 转道玉田   建虏军纪残酷,每一个攻击不利的将官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多铎如果斥责他们,令他们继续攻击是正常,放弃攻击,且一句责难的话都没有,就有点反常了。   虽然他们三人都是汉军旗的旗主,照规制,多铎并没有夺职,或者是重罚他们的权力,一切都需要禀明黄太吉,由黄太吉做出决断才可,但多铎年少张狂,喜怒无常,又是大军的统帅,他要是真怒了,治他们三人一个攻击不利的罪名,三人也怕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三人急急到多铎帐前请罪。   不想多铎却不见他们,只令他们回去休息。   三人一头雾水,但却也不敢多问。   夜晚,除了一些将官,大部分汉军旗士兵都冻得够呛,原因很简单,蓟州城南,翠屏山周围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一空,从山梁到原野,到处光秃秃,士兵们根本砍伐不到足够的木材,少数的木料都被拿来安营立寨,或者供建虏主子们生火取暖去了,汉军旗只能收割原野里的枯草和烂树枝来取暖,这两样东西不但发热量低,而且极不保暖,虽然现在刚刚十一月份,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但后半夜的极寒气温仍然叫很多的汉军旗士兵叫苦不迭。   相反,明军那边却木料充足,暗夜里都看到蓟州南原的壕沟后,篝火连绵不绝,即使到了后半夜,依然是红彤彤,这保证了明军士兵不会在暗夜里冻伤,或者为寒意所困。   石廷柱、金砺,佟图赖三人都是旗主,他们的营帐当然是温暖如春。   不料三人刚睡到半夜,却忽然接到了军令。   豫郡王多铎令三人即刻拔营起行,向南进军,黄昏之前,必须抵达据此八十里的玉田,并包围玉田县城,而后给他们两天时间,拿下玉田县。而在三人拔营之后没有多久,多铎也亲率建虏和蒙古八旗主力,还有汉军镶蓝旗镶黄旗等主力悄然开拔,不同于石廷柱等三人围困玉田,多铎率领的主力,却是要绕过玉田,直奔三河而去。蓟州南原则是留下正黄旗和正红旗两队汉军旗充做疑兵,虚张声势,迷惑蓟州的明军。   多铎的军令下达的很突然,但建虏军纪严厉,稍有辄咎就会被斩首,士兵人人小心,即使是在暗夜之中,也没有人敢喧哗怠惰。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为了隐藏行踪,大军只点了很少的火把,顺着向南的大道,悄悄潜行。   不过还是被明军发现了,但不是南原的明军,而是驻守在翠屏山上的明军。   翠屏山的守将乃是左柳营主将马德仁,马德仁不是宿将,也没有大的胆气和勇武,此前默默无闻,但胜在忠于职守,也因此才被太子任命为翠屏山的主将,在就任之前,太子有过详细的叮嘱,其中一项就是要严密注意建虏的动向,尤其是在蓟州通往玉田的道路上,一定是多设暗哨,因为在蓟州受阻之后,建虏很有可能会绕道玉田,他的任务就是在第一时间发现建虏的动向,并且向后方报告。   建虏大军毕竟是十万,虽然他们只点了少量的火把,但因为翠屏山周边的山林都已经被砍伐干净,光秃秃毫无遮挡,因此暗夜里在山头值夜的明军首先就发现了异常,接着,埋伏在通往玉田道路上的暗哨也发现了建虏大军通过,向南面而去,等到天亮,确定道路上留下的大批马粪之后,马德仁再无犹豫,立刻派人通知蓟州守军。   蓟州南原一共矗立着五座高达两丈,用圆木捆绑而成的角楼,天亮时,在最中间的那座角楼上,大明保定总督杨文岳正举目远望,虽然对面的建虏大营依然是满满当当,军旗飘扬,看起来十万大军好像还在原地,但因为有马德仁的情报,所以建虏内中的虚实已经被杨文岳看破了。   建虏不攻击南原,南原轻松了,蓟州也安稳了,但杨文岳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满脸忧心。   因为太子给他的命令很明确,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紧守南原,同时时刻注意三河方面的动静,如果建虏攻破玉田,或者从玉田城下绕道,直扑三河,那么他一万六千名的保定兵就要立刻救援三河——顺天巡抚潘永图和精武营副将刘肇基率兵五千驻守三河,可以抵挡一时,但如果十万建虏全部杀到,他们肯定是抵挡不住的。   至于玉田,不论玉田县如何危急,杨文岳都不可发一兵一卒去救援。   而现在,建虏十万大军正向玉田杀去。   “玉田城小力薄,且只有四千多兵马,能挡住建虏吗?”杨文岳心中无比担忧。   “制台,建虏欲盖弥彰,大军往玉田去了,我们要立刻回报朝廷,再通知太子!”站在杨文岳身边的驸马都尉巩永固说。   此次抵御建虏入塞,巩永固并没有像开封之战时一样,守在太子身边,而是被太子派到了蓟州,和汤若望一起协助杨文岳和蓟州总督赵光汴处理蓟州防务。此时,他和汤若望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杨文岳的身边,汤若望不停的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还在为昨日战死的双方士兵做祈祷。   昨日,建虏试探性的攻击壕沟,汤若望设计的战壕,充分挥洒了火器的威力,尤其是胸墙,可以令鸟铳兵更准确更轻松的进行射击,一些初步具有“交叉火力”概念的射击点设计,更是令攻击的汉军旗吃了大苦头。最重要的是,通过战壕,守军可以实现快速支援,明明看起来是防御的弱点,但当敌人投入兵力,冲到战壕前时,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杨文岳捋须点头,目光望向玉田的方向,眉宇间的忧虑始终散不去……   ……   蓟州东南方的原野,通往玉田的道路上,脚步纷沓,马蹄翻飞,军旗像海一样,建虏大军正急急而行。   昨日,多铎亲眼目睹了汉军正蓝旗攻击失败的整个过程,对明军战壕术和火器威力颇为惊讶,心知对方不是弱兵,要想拿下壕沟,非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不可,另外,他看到了矗立在蓟州城头那一面巨大的认旗,不是巡抚,也不是总兵,而是明国太子“代天巡狩”的大旗。同时,蓟州城头上,有很多全身甲胄的明军在走动,想必是明国太子的亲卫。   怪不得南原的明军死战,也怪不得火器众多,原来是明国太子战胜李自成的精武营主力在把守。   多铎冷笑一声:“死守蓟州,以为就能挡住我大清,哼,不过是又一个袁崇焕罢了。”   阴沉着脸,立刻下令终止进攻。   回到大帐后,多铎不见任何人,一个人在地图前想了很久。深夜里,当得到了侦骑传回来的最新情报,得知在玉田通往三河的道路上,并没有明军把守时,他没有犹豫,当机立断,立刻命令大军转道玉田。   自从破关入塞以来,大清在粮草辎重方面一无所获,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粮草众多,而全军一共只带了一个月的军粮,将近十天的入塞,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一,一旦在蓟州南原消耗时间太多,就会在战略上陷入困局。   所以多铎不敢多停留。   玉田到三河,直线距离一百多里,实际道路有三百里,照多铎的估算,最多四到五天,就可以杀到三河城下,三河城小,绝对挡不住大清的十万大军,而后直取通州,或者一路南下,将明国搅一个天翻地覆!   多铎只所以有信心,乃是因为他已经算过明国的兵力了,蓟州一代聚集了明国大批的兵马,连杨文岳的保定兵都调到了蓟州,由明国太子统领,可知明国京畿河北一代必然空虚,只要过了三河,进入华北平原,就都是大清铁骑的天下了。   而昨夜同时到达的,还有阿巴泰的最新军报,从墙子岭破关入塞之后,阿巴泰率领的偏师已经占据了密云,密云是明国京师北面的门户,密云失守,明国上下必然会惊慌失措,调集重兵防守京师和通州,这一来,河北一代就更加空虚了,所以机不可失,一定要在明军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夺下三河。   他多铎是大军统帅,绝不能被阿巴泰抢了风头,一旦阿巴泰逼进明国京师,他却还在蓟州盘桓,岂不是被人笑话?   再者,多铎对阿巴泰的统帅能力并不是太放心,对阿巴泰没有执行夹击蓟州、两军早日会师的命令,也颇为不满,所以在接到军报后,他给阿巴泰的命令是,就地防守,不宜再继续深入,等主力过了蓟州,再左右合击——阿巴泰的军报,是信使出墙子岭绕道蒙古草原,再从马兰峪关口送过来的,多铎传给阿巴泰的命令,也需要原路返回,即使是一人三马,一趟也需要三天的时间,所以多铎此时并不知道,阿巴泰已经全军覆没了。   绕过明国的蓟州防线,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三河城下,是多铎现在最优先忧虑的问题。   年轻的多铎雄心勃勃,一路催促。   在他身后不远,汉军镶蓝旗的副都统张存仁却是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豫郡王忽然改变主意,不攻击蓟州南原,而是转向玉田,其中的原因清楚可见,除了蓟州城头明国太子的大纛,证明蓟州由明国太子亲自督军之外,明军在蓟州南原的布置,绝对不是徒有其表,而是相当坚固,其火器密集程度,一点都不亚于九个月前的松山,士兵也有相当战力,而大清此次入塞,为了快速机动,携带的火器并不多,面对壕沟固守,且有一定战力的蓟州南原守军,如果一味强攻,就算攻下了,开了一条通路,也必然会损失惨重。   而这是黄太吉出征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避免的。   对于蓟州南原的“难啃”,豫郡王多铎并非是没有心理准备,不过他年轻气盛,听不得张存仁绕道的建议,所以才要在试一试,一试之下,发现蓟州南原果然不易攻击,多铎虽然气盛好面子,但绝非没有理智之人,他想也不想的立刻就下令转进,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这一点,张存仁对多铎是佩服的。   不过对于绕道玉田,张存仁心中却是有保留。   玉田通往三河的道路,不利于大军通过,这也是大清入塞,从来也没有走过玉田三河的原因,今次明国早有准备,不但坚壁清野,而且在蓟州构筑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防线,蓟州如此严密,由明国太子亲自坐镇,从玉田三河到通州,明国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万一有意外,想要回头就难了。   在张存仁看来,最恰当的做法应当是从马兰峪、点鱼关一代出关,绕道蒙古草原,循着阿巴泰的道路,从墙子岭一代入关,依然可以杀到明国京畿城下,震慑明国。   虽然从马兰峪出关道路狭窄难行,十万大军最少也得三天才能走完,但总比玉田三河的未知强很多。   当然了,这样一来,这次入塞的战果恐怕就会受到很大影响,出关三天,从马兰峪到墙子岭,又得三天,而从墙子岭杀到明国京畿城下,还得三到四天,再从明国京师转进,又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一来,就给了河北山东等地的明军更多的准备和防御时间,大清想要快速掳掠的战略意图,就会大打折扣。   这应该也是多铎不愿意出关的原因之一。   “报~~”   大军行军之中,镶白旗的探骑不断向多铎回报:“主子,我军前锋距离玉田县城已经不过十里地了,周边不见一个明军,但发现少量躲藏在村落中的明国百姓。”   多铎点点头,对发现少量明国百姓并不奇怪,虽然明国坚壁清野,将百姓都驱赶到了城中,但依然有少量百姓抱持侥幸心理,躲藏在村庄或者是地窖中,清军一路而来,时时都会发现,不过因为数量太少,几乎全部都是老弱,因此清军没有兴趣掳掠,又因为抢不到粮食,都被恼羞成怒的建虏一股脑全杀了,对坚壁清野的那些村庄,也全部一把火烧掉。   到最后,建虏干脆已经不抱抢粮的希望了,看见村子就烧,看到逃避的老弱就杀。   一路而来,建虏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是狼烟滚滚,断壁残垣。   …… 第六百四十二章 紧追不舍   距离玉田县城十里之地,有一处叫王左屯的镇子,原本是玉田县周边,最大的一处镇子,镇中常住百姓有五六千人,但建虏破关入塞之后,官府衙役敲锣吆喝,挨家挨户的排查,不许任何人留下,所有百姓都必须到玉田城中去避难,以免为建虏所害。   虽然建虏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名词,但仍然有一些百姓不愿意离开家园,千方百计的避开了官府的搜查,以为躲藏在镇子里,就可以逃过一劫。   午后时分,冬日阳光的照射下,王左屯静寂的已经是一个死镇,连空气好像都停止了流通。   “哒哒哒哒……”   马蹄如雨,一大队的蒙古轻骑嗬呼着冲进了镇子。不下马,不搜人,只在镇子里面到处放火,很快,王左屯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躲藏在暗处的百姓藏不住,纷纷逃到街道而来,而蒙古骑兵早已经等候多时,大笑着,冲过来就是一通砍杀。   马蹄刀光,奔跑惨叫,血雨飞溅……   这些躲藏的百姓大部分都是老弱,面对蒙古骑兵,毫无还手之力,懊悔不及,很快就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在襁褓中嚎哭,但随即就被蒙古铁蹄踏成了肉泥……   带队的蒙古小佐领驻马街头,哈哈狞笑,眼前的场景越凄惨,他就越是痛快,忽然感觉身后风声凛凛,好像有异物袭来,长年的征战让他养成了机警的本能,想也没有想,一个侧身就从马上滚了下来,不过并没有落马,而是身子贴住马身,抓着马鬃,整个人悬在了战马的右边,如此,正好可以闪过身后的攻击。侧身悬马,是每一个蒙古骑士的基本功。   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擦着他的身子掠了过去。   小佐领大吃一惊,侧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瘦小,用黑布蒙脸的年轻汉人男子从旁边小巷子里冲出来,持刀攻击他。迅捷之间,汉人男子愤怒流泪的眼神清楚可见,一刀走空后,汉人男子并不慌乱,长刀顺势一个下切,“嗤”的一声削在了马脖上,战马刺痛,一个人立,长长嘶鸣,前蹄腾空的同时,将抓着马鬃,悬在一侧的小佐领摔在地上。   “哎呦~~”   小佐领倒也颇为了得,落地之后就势一滚,已经伸手将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口中嘶吼:“没胆子的明人,敢偷袭爷爷,爷爷灭……”   后面的字没有吼出来,因为那汉人男子忽然一个轻巧的跳跃,眨眼就到了他身边,手中长刀准确的切在了他的脖子上,和建虏八旗不同,大部分蒙古轻骑都没有脖甲,因此这一刀轻易的就切断了他的喉管。   “呜……”   小佐领都来不及恐惧,脖子就已经中刀,他痛苦的后退了一步,本能的抬起左手捂住受伤的脖颈,鲜血依然喷泉一般的从他左手指缝间喷涌而出,身体四肢瞬间就失去了力量,“当”的一声,右手长刀落地,眼睛一闭,而他的身子,也随着长刀一起摔在了地上。   汉人男子却已经后退,喷溅的鲜血一滴都没有溅到他身上。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一分钟,小佐领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其实是有三到四名亲兵的,但亲兵们一直都在大笑着注视前方,欣赏蒙古勇士砍杀明人的英姿,根本没料到后面会有敌人,等他们反应过来,侧头看时,小佐领已经落马,等他们大惊失色,挥刀来救时,小佐领已经中刀倒地,变成鲜血喷泉的承载体了。   “杀了他!”   蒙古人的军法同样严厉,小佐领被杀,他们这些亲兵一个也活不了,四个亲兵瞬间就红了眼,纵马挥刀,向汉人男子砍去。   一击得手,汉人男子转身就逃。   他身子瘦小,动作极为灵活,两下就闪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不意,巷子里的大火忽然蔓延了起来,浓烟滚滚,根本没有了去路,没办法,他只能退出小巷,迎向冲过来的蒙古兵。   “砰!”   “当!”   一人迎向四人,在将一个蒙古兵削落马下的同时,他手中的长刀却也被另一个蒙古兵手中的骨朵震上了半空。   没有了武器,瘦小男子只能灵活闪躲,三个蒙古兵围着他乱砍乱刺,一时险象环生。   小佐领的忽然被杀,惊动了镇子里的其他蒙古兵,所有蒙古兵都纵马向这边围了过来,嘶吼着,要将瘦小男子碎尸万段。   “啊!”   围攻之中,一名蒙古兵忽然大叫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背心处,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紧接着,嗖,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另一个蒙古兵眉心中箭,也跌落马下,最后一名蒙古兵惊慌的向箭矢来源处看去,瘦小男子趁机一个纵身,飞起一脚,将他踢落马下,随即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一个欺身急进,在蒙古兵想要爬起的瞬间,手中长刀抢先一步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蒙古兵惨叫倒地的同时,就听见旁边房顶上有人喊:“丫头,这边!”   瘦小男子抬头看,只见一个葛布粗衫的老者正站在旁边快要着火的房顶上,左手弓箭,右手将一根长绳抛了下来。   “黎叔!”   瘦小男子惊喜不已,顾不上多想,两步奔过去,抓住绳头,老者在房顶上用力一拉,他脚踩砖墙,轻松就上了房顶。   而这时,其他蒙古兵都已经追到了,见目标上了房顶,都气得嗷嗷大叫,有人张弓搭箭,有人拨马绕行,想要到旁边去截击。   “快走!”   房顶上的二人不敢停留,一边闪避蒙古兵射来的箭矢,一边在房顶上跳跃疾走,而在另一边的街道上,黎叔早已经准备好了两匹战马,两人跳下房顶,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追,杀了他们!”蒙古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止后方,前面也有蒙古兵在堵截,二人不停的转向绕圈,黎叔又射落了三四个蒙古兵,终于是夺路冲出了镇子。   不过依然没有能摆脱蒙古兵,蒙古兵都快要气疯了,在后面嗬呼追赶,同时不停的放箭。   而这时,瘦小男子也不再蒙面,他取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了一张精致白皙、但满是泪痕的小脸蛋。   原来是李湘云。   开封之战中,她试图行刺朱家太子,不想却失败,被太子生擒,幸亏有黎叔搭救,不然她就要死在太子营中了。返回湖广的途中,她越想越是气愤:朱家小太子一个小屁孩,我竟然被他所辱,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在某一个夜里,李湘云悄悄离开,独自返回开封,等到了开封才知道,朱家太子已经带领大军离开开封,返回京师了,她不放弃,又向京师追来。等到了京师才发现,人海茫茫,皇宫深似海,守卫更是极其深严,她根本没有机会靠近朱家太子。   不过李湘云极有毅力,认定的事情就绝不会轻易放弃。在京师盘桓了五六天之后,她终于是找机会袭击了一名喝醉酒的京营把总,从把总口中她得知,太子已经带兵出京,往蓟州去了。但把总只知道太子去了蓟州,但为什么去蓟州却不清楚。   于是,李湘云又往蓟州而来。到了蓟州,她原本想要依样画葫芦,进城找一个军官或者文官盘问,不想蓟州已经戒严了,四门严查,她根本进不了蓟州城,幸亏她跑的快,不然就被蓟州官兵当奸细抓了。而蓟州周边的村镇,居然也都变成一座座空村和空镇,正在惊讶之际,蓟州南原却有大动静,数万民夫和官兵,忽然在南原里挖起壕沟来,人马喧腾,官军的营帐在城南连绵一片,直到这时,李湘云才知道,建虏已经入塞了!   建虏,虽然李湘云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不过一开始她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艺高人胆大,她不觉得建虏有什么可怕。   建虏入塞,蓟州聚集了这么多的官兵,朱家太子一定就在蓟州!   于是,李湘云在蓟州的乡间隐藏了起来,想着找机会混进蓟州城。   不想,她没有等到太子,却等来了建虏十万大军,平生第一次见到建虏,李湘云被震撼了,不止是建虏盛大的军容,更是因为那一张张凶残极恶的脸。到达蓟州之后,建虏侦骑四出,搜刮周边的村镇,因为一路没有收获,所以建虏兵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到处烧杀,一些没有逃进城中的百姓不论老幼,全部被建虏驱赶、斩杀殆尽。   李湘云并非是一个没有见过残酷场面的小女孩,这些事情,献营从来也没有少做的。   但面对建虏,她感觉到了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震撼——他们杀官军,抢粮食,但为了生存,是为了掀翻朱家朝廷,但建虏人却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不论官绅,不问原因,只要你是明国百姓,你就有了死亡的理由。   尤其是今日,当蒙古骑兵冲进王左屯,放起大火,将隐藏的百姓如猪猡一般的砍杀时,李湘云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她不顾一切的从巷子里冲出来,要将这些禽兽以教训。   现在已经冲出了镇子,但想到镇子里的惨景,她仍忍不住泪流。   “嗖嗖嗖嗖~~”   蒙古轻骑在后面紧追不放,而随着距离的拉长,李湘云黎叔和蒙古兵的骑术差距,渐渐显示了出来,蒙古兵渐渐逼近,箭矢不断的射来,黎叔最初还能还击,后来一摸箭壶,发现已经空无一箭,只能扔了弓箭,拼命策马。   “噗!”   但黎叔的手臂还没有收回来,就后心一痛,身子一震,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原来一支羽箭射中了他的后心。   李湘云看的清楚,急忙勒住缰绳,惊呼一声:“黎叔!”   黎叔却咬牙,低沉着声音吼道:“我没事,不要停,不然我们就死定了,前面就是玉田县,我们一口气冲过去!”伏在马背上,不停的扬鞭。   李湘云心知黎叔说的对,于是咬着牙,忍着泪,也伏在马背上,奋力策马。   终于,在连续的奔驰之后,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县城渐渐出现在他们视线里,城头军旗飘扬,官军士兵身影重重,而在城外之外,原本沿着城墙搭建的民居,都已经被拆除的干干净净,站在城上,城下局势一览无遗,而当蒙古轻骑追逐着李湘云和黎叔而来时,城头上立刻掀起一阵小小骚动。   建虏,终于是来了。   一个全身甲胄,留着络腮胡,腰悬长刀的明军千总,正站在垛口前,冷静而严肃的望着渐渐逼近的蒙古轻骑,只五六十骑,应该只是建虏的前哨探马,建虏大队应该还在后方,但被建虏轻骑追逐的两个人是谁呢?从两人策马奔驰的模样看,应该不像是普通的百姓。   “砰。”   当看到玉田县城,距离城门还有一百多步时,黎叔终于是支撑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黎叔!”   李湘云勒住战马,顾不得身后即将追到的蒙古骑兵,翻身而下,想要将扑倒在地上的黎叔扶起来。   “嗖嗖嗖嗖~~”   即将追到的蒙古骑兵连续放箭,李湘云抱着黎叔闪躲,同时用手中的马鞭奋力格挡……   城头上,玉田知县张棨焦急的说道:“阎总头,这两人是我大明百姓,被建虏追击,快快开城救人啊!”   阎应元却没有立刻行动,他皱着眉头,仔细观察那两个在箭雨之中闪躲的身影,又见蒙古骑兵射箭凶猛,毫无留情,完全就是要将两人射于死地的作法,对这两人可能是建虏奸细,被派来诈城的疑虑,消去了不少,于是点头:“建虏只敢放箭,却不敢靠近,明显是害怕我城头的火炮,火炮手,开两炮,吓他们一吓。城门开一道缝,汪奇,你带十个骑兵守在城门口,等建虏退走,立刻出城救人!”   “是”。   汪奇是阎应元手下的一名把总,善骑,所以阎应元将城中仅有的一百匹交给了汪奇,组成了一支临时的骑兵队。   汪奇奉令,急急下楼。   而就在同时,在蒙古骑兵连续的倾射之下,李湘云闪躲不及,只觉得肩膀一痛,一支羽箭已经钉在了她的左肩上。 第六百四十三章 玉田之危   箭矢如雨之中,李湘云忽然感觉到中箭的左肩一阵阵的酸麻,脑子也有点晕,心里恍然明白:狠毒的建虏,用的居然是毒箭……   用力咬着红唇,竭力保持脑子的清楚,但手中挥舞的马鞭却是越来越慢,天地也旋转了起来,耳朵里听到呐喊之声越来越小,感觉整个人渐渐都漂浮到了半空中……   隐隐听到马蹄声,她奋力睁大眼睛,正看到几个明军骑士从城中冲了出来,为首那个将官翻身下马,伸手扶住了她。   想不到居然是官兵救了我。   这是李湘云在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一个时辰后,黄昏之时,玉田县前方的官道上军旗蔽日,烟尘滚滚,三个汉军旗的主力陆续抵达,遵照多铎的命令,他们三旗在城外十里扎营,将玉田县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围困,但却留了南门给明军逃生。   所谓围三阙一,石廷柱和金砺都是带兵的老将,对这个道理太清楚了,大清兵势大,如果城中明军害怕,从南门弃城而逃,那就省了他们的攻城苦战,不但可以轻松占据玉田城,而且还可以用骑兵追击,将弃城逃走的明军杀一个干干净净。   不过看起来这招用处不大,虽然三个汉军旗竭力增加威势,但玉田守军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弃城逃走的意思。   天黑之后,马光远的火炮部队也赶到,此次建虏入塞,虽然没有携带红夷大炮之类的重型火炮,但小型轻便的佛朗机炮却是携带了不少,因此多铎命令马光远分出一半火炮,配合三个汉军旗攻城。   而多铎率领的大军主力则在玉田城西十五里扎下大营。   “玉田位置关键,尔等一定要拿下,不但是为了预防玉田守军骚扰、截断我军的后路,更是为了补充大军的粮草。玉田城中守军四五千人,百姓十几万,粮草必定不少,明日我率领大军西行,尔等破城拿粮,随后跟上,就是大功一件!”   多铎不隐瞒,直接将攻克玉田县的战略意图告知石廷柱、金砺和佟图赖。   三人都是遵令。   除了三个汉军旗和炮兵,多铎还留了五百八旗白甲兵和一千蒙古骑兵,一来是辅助,二来也是监视。   但此时天色已黑,攻城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等明日再攻城。   夜晚,石廷柱三人聚在一起商议攻城之策。   玉田是一座小城,明朝以前,城墙都是土坯,但有明一代不断扩建,1468年经遵化州巡抚阎立本等人倡议和操办,把土城换成了砖墙。《县志》载:“新城高二丈七尺,周围一千六十丈,垛口计一千七百七十二个。”东西南三面开门建楼,东为迎旭门,西为拱宸门,南为来薰门,北门堵塞,门楼为真武阁。城外挖有深一丈五尺、宽二丈的壕沟,城门开处筑有石桥,辽东建虏兴起,己巳之变,建虏入塞之后,朝廷加大了对京畿周边城池的修建力度,在最容易被建虏攻击的东门又新增了吊桥。   石廷柱和金砺都曾经是大明的副总兵,对玉田有一定了解,深知玉田虽然城小,但城防却是很坚固的。又经过探报和认旗,知道玉田城中除了原先的一千守军,还有明国太子的京营兵马在驻守,总数虽然不多,只四五千人,但想要轻松拿下,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人最后议定,明日清早先派人劝降,如果明军识时务,开城投降,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明军顽固不灵,一意顽抗,那就请马光远的火炮发威,先轰他一阵,然后石廷柱的正白旗和佟图赖的正蓝旗攻击玉田西门,金砺的镶红旗冲击北门,左右合击,争取在两到三个时辰之内,拿下玉田城。   同一时间,夜幕之中的玉田城头上,在那飘扬的蓝色军旗之下,一身甲胄的阎应元,正手扶墙垛,冷冷地望着城外十里的建虏大营。   在他身边,还有玉田知县张棨。   两人都是脸色凝重。   二十天之前,阎应元带队到达玉田,接手玉田防务,他将麾下两个千总队,一共三千人,分成四队,北门西门东门,各派一队把守,熟悉各门守御,剩下一队由阎应元亲自统领,作为应急援兵使用,而南门则交给原先的一千守军,这二十天一直都在加固城防,储备火药和弓箭,枕戈待旦。   而今日,建虏终于是来了。   “皕亨,玉田县举足轻重,关系全局,但我给不了你更多的兵马,也允不了你援兵,只能给你三千人,你要用这三千人坚守玉田城,不管建虏来多少兵马,你都要像钉子一样的钉在建虏的绕道之路上,绝不能让建虏轻松逾越!”   临行前,年轻太子深深望着阎应元,将玉田的重要性和可能面对的危险,很清楚的告诉他。   阎应元字皕亨。   阎应元抱拳,不多说,只三个字:“谨遵命!”   阎应元知道己方兵力的短缺,更深知太子对自己的器重,为国家,为社稷,为抗虏大业,虽然只有三千人,有可能会面对十万建虏大军的围攻,但他却丝毫不惧,他有决心,也有信心守卫玉田。   因为巡抚兵备道等都已经被太子调走,现在玉田城中只有知县张棨,县丞,教谕等本地文官,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知道太子对阎总头的态度,加上阎总头不怒自威,所带领的都是精兵,自到玉田之日起,就将玉田防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显示出相当的能力,因此知县张棨以下,都对阎应元非常钦佩,城中的一切指令,表面上是知县张棨的命令,但其实每一道命令都是张棨和阎应元共同商议,用张棨的名义发布的。   十一月初八,当建虏从界岭口破关入塞的消息传来,周边开始坚壁清野,所有百姓都到城中避难之后,知县张棨在为百姓们安排食宿的同时,也对城内的丁壮老幼和避难而来的百姓进行了一番详加调查,并从中选出了一万余名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社兵,分发武器,分到城头之上,甚至是直接负责的垛口边。每个城垛八名,按时换班,以为正兵的辅佐。又发动城中的富商和乡绅,捐献粮食和衣服,加上太子运来的物资,玉田现在是粮草充足,纵使建虏围困三个月,也是丝毫不惧。   因此,当建虏大军滚滚而来时,张棨虽然有点紧张,但却一点都不害怕,眼望着建虏大营,他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多铎率领的建虏主力并没有在城下停留,而是向三河去了,虽然巡抚潘大人破坏了玉田到三河的桥梁道路,还挖了不少陷阱,但时至冬季,夜晚寒冷,那些河流已经冰封也未可知,如此一来,桥梁就没有了用处,一旦建虏主力快速行军,抵达三河,岂不是又要重演己巳之变的旧事?”   这不止是张棨,也是城中很多文官的担忧,为此,张棨专门派人去通知太子殿下。   阎应元沉吟了一下,缓缓道:“太子殿下睿智深远,既然能在蓟州南原挖掘壕沟,阻绝建虏进军的道路,又令我等死守玉田,又岂会想不到建虏有可能会绕城而过,直趋三河?我料殿下必有防备。建虏主力怕是难以前行,很有可能会折返回来……”   张棨吃了一惊:“那岂不是建虏十几万大军都要在我玉田城下?”   阎应元缓缓点头,眼神从容而坚定。   张知县却忍不住有点惶恐,玉田只有四千兵,能挡住建虏十万大军吗?不过当看到阎应元坚毅的脸庞时,他忽然又恢复了信心,捋须笑道:“那正好,让建虏见识一下我玉田的厉害。”   ……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湘云幽幽醒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简易的堂室里,光线灰暗,鼻子里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微辣,有点呛鼻子,但非常提振心肺的气味,她本能的摸身上的衣服和伤口,发现左肩的伤口被包好了,衣服也完整,这令她安心。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令人感觉很舒服的棉被,脑子却仍旧是晕晕的,左边半个身子隐隐还有些麻木。   “你醒了?”   正自恍惚,想着自己身处何地之时?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素衣白裙的妇人正站在榻前,冲她淡淡笑。   “啊……”   李湘云差点惊叫了出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或者是到了阴间。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妇人,居然是红娘子!   红娘子和李岩不是已经被朝廷斩首了吗?怎么会站在我面前?   惊异之下,她撑着就要坐起来。   红娘子却伸手扶住了她,柔声道:“不要动,你伤口刚刚包扎好,宜静不宜动。”   又摸她额头,看她发烧没有?   “你……”李湘云眼睛里的惊异藏不住,她盯着红娘子的脸,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作为献营的使者,她曾经去过闯营,和红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对同为巾帼的红娘子十分佩服,虽然红娘子并没有注意到她,但她却将红娘子的样子,真真切切的印在了自己的心里,所以没有错,眼前的人就是红娘子,虽然不再是红装,换成了白衣,声音好像也柔和了起来,但眼神和气质却是不会错的。   “我是医者。”红娘子却并不知道李湘云的身份,只知道李湘云既然女扮男装,又和建虏厮杀,一定是有些来历的。但她并不问,自从太子殿下饶了她和她夫君李岩的性命,令她二人学医赎罪以来,她不但渐渐学了医术,也学了医德,不过问病人的隐私,是一个医生的基本。在她眼中,李湘云只是她的一个病人。   李湘云呆呆不说话,不明白行侠仗义,游走江湖,是闯营骨干的红娘子,怎么忽然变成一个郎中了呢?   红娘子如此,李岩呢?   “啊,黎叔!”微微呆愣之后,李湘云却忽然想到了更重要的另一件事,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他没事,你不用担心,李医官已经取出了他所中的毒箭,不过体内的毒还没有去除干净,听李医官说,最少还需要两天的时间,他才能醒来。”红娘子淡淡笑。   李湘云呆呆地,心中滋味却是无比复杂,她献营和官兵是死对头,想不到今日她和黎叔两个人却都为官兵所救……随即她又紧张了起来,那日她闯进太子营帐,黎叔为了救她,劫持了官军营中的一个女子,万千火把之下,很多人都看到了黎叔的样子,现在黎叔被官军救治,会不会有人认出黎叔,将黎叔绑去邀功请赏呢?   想到此,李湘云脸色微微发白。   虽然黎叔进行了乔装,胡子比开封之战时长了很多,同时玉田城中的官兵未必就有当时站在一线的京营官兵,但仍然不能抱持侥幸,她必须立刻带着黎叔离开!   见李湘云脸色苍白,红娘子并没有多想,她以为只是苏醒之后的疲惫,于是柔声道:“你饿了吧,等着,我给你盛粥去。”   等红宁子离开,李湘云立刻挣扎的坐了起来,这间堂室里摆着七八张的床榻,但却只有她一个病人,明显这是一间女病室。穿上鞋,扎紧了衣服,虽然长刀不在手,但桌子却有一把小刀,不管是谁的,拿起来操在手中。咬着牙,忍着半边身子的麻木,轻步走到门边,侧耳向外静听了一会,确定没有异常之后,李湘云掀开帘子,轻步而出。   晨光刺眼。   已经是一天的中午。   想不到自己竟然昏迷了一夜。   院子里没有人,但却有五六个穿着白色儒衫,戴着白色帽子,看起来都非常年轻的男子正聚在隔壁堂室门口小声商量着什么。当李湘云先掀帘而出时,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李湘云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隔壁门口居然站了这么多人!   “当当当当~”锣声忽然响起。有人在院子外面的街道上高喊道:“建虏马上就要攻城了,知县老爷有令,百姓们无需惊慌,官兵社兵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忽然的锣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为化解了李湘云的尴尬。   随着锣声,整个县城都骚动了起来。街道之上,脚步纷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奔跑。   “砰!”   锣声还没有停,忽然一声巨响,整个院子晃了三晃,就像是有一把巨锤,狠狠锤击了一下地面,院子里的人都吓的蹲下身,李湘云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这是城外的建虏在放炮!   建虏,开始攻城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斑鸠铳   “砰!”建虏发射的炮弹越过城头,落到城中,砸穿了好几座的屋顶,有街道上的百姓闪躲不及,被炮弹炸死炸伤。   听到哭喊声,那几个穿着白衫的男子立刻就冲了出去。其中有两个人还拿了类似于“担架”一类的东西。   李湘云不认识担架,但她却知道,这几个郎中是去救人了。   机不可失,她也要去救人。   依照原计划,李湘云向隔壁跑去,刚才穿着白衣的郎中们都聚集在隔壁门口,常理推断,隔壁应该就是男病室,而黎叔一定就在里面,带了黎叔,她就可以离开这股混乱,躲到民宅中,再不用担心身份会被官兵识破。   “轰轰轰……”   这中间,炮声连续不断的响起。建虏的炮击一直在继续。但却没有再落到这一片区域了。   到了隔壁门口,掀开帘子,立刻就闻到一股微辣呛鼻的味道,看见里面摆了几十张的床榻,但全部空空,只有最里面的那一张榻上好似躺了一个病人。李湘云压住心中激动,冲过去一看,果然是黎叔。   黎叔双眼紧闭,嘴唇苍白,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黎叔,黎叔~~”   李湘云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半跪在榻前,轻轻摇,轻轻唤,但黎叔一点反应都没有。而李湘云一点都不犹豫,她将黎叔扶起,背到身上,就想要离开这里,   “如果你想要救他就放下他,不然出了这个堂室,他必死无疑!”   一人忽然挑帘走了进来,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微有胡须,模样英俊,穿白衣戴白帽,脸色也有点苍白,此时皱着眉头,很是不满的看着李湘云。   李湘云吃了一惊,啊,居然是李岩。   开封之战时,李岩是闯营的年轻将领,骑白马,悬长剑,何等的英武干练,现在却成了一个穿着白衣、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书卷或者是医册,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医者。   和红娘子不同,李岩像是认出了李湘云,他盯着李湘云,冷冷地不说话。   ……   “砰!”   建虏开炮轰城之时,阎应元正在西门城楼之中,和知县张棨商议防守之策,听到大炮炸响的声音,张棨吓得跳了起来,阎应元却是不慌不忙,起身整理铁甲——在拒绝了建虏的投降,并将劝降的使者直接射死在城下之后,建虏的炮击来的理所当然,毫不意外。   “报~~”   传令兵冲了过来:“总头,北门外的建虏也开始发炮了!”   阎应元点头,一手提了自己的硬弓,一手抓了铁盔,迈步走出城楼。   城头之上,在建虏火炮的轰鸣之中,所有士兵都猫着身子,躲在墙垛之后,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鸟铳或者是弓箭,躲避建虏的炮弹。为防建虏的炮弹和弓箭,每个墙垛上都捆绑了木板,有炮弹落在木板上,将木板砸的粉碎,但墙垛后的士兵却安然。   作为防守方,士兵就位,滚木砖石都准备齐全,铁锅也都架了起来,下面燃起柴火,咕嘟咕嘟的熬着粪汁,气味极其难闻。   十几门的火炮在城头上一字排开,虽然不是京营最新的青铜小炮,也不是佛朗机炮,而是比较落后的大将军炮和虎蹲炮,但就玉田这样的小城来说,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当阎应元出现时,所有炮手都侧头看来,想知道是否要开炮还击?   但阎应元却没有表示,玉田炮少,而且都是射程短,威力小的老炮,敌人还在五百步之外,现在还远没有到开炮的时候。   阎应元走到墙垛口,往下看。   炮声隆隆,白烟弥漫之际,城外汉军正白旗和正蓝旗的军旗清楚可见,两个汉军旗一共摆出两个大阵,分三重阵势,前面架起几十门佛朗机炮,此时正在对玉田猛轰,大炮之后,攻城的汉军旗士兵已经排好了阵势,有简易的盾车,有云梯,弓箭手和手持盾牌的刀斧手,层层而列,此时,一名汉军旗将官正纵马来去,摇动手臂,大声呼喊,好像是在鼓励众军的士气。   一刻钟后,炮击渐渐停止。   这一轮炮击虽然没有对玉田城墙造成致命伤害,但却也砸伤砸死了不少城头的守军,落到城中的炮弹,更是伤了很多百姓。若不是阎应元,而是他人领军,城头上的守军大炮早就按捺不住,开火还击了。   “攻城!”   正白旗之下,石廷柱马鞭一挥。   “咚咚咚咚~~”战鼓擂响。   汉军旗的攻城大阵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汉军旗的攻城很有章法,最前方是盾车,用以抵御城头的火炮和弓箭,弓箭手和鸟铳手躲在盾车之后,等靠近城墙后,他们就会向城上倾射箭雨和铅弹,再之后就是一些辅兵推着独轮车,里面装载土石,准备填平城墙前的壕沟,最后才是真正的攻城主力,身披重甲、防护严密的刀斧手,中间夹杂着一些扛着云梯的皮甲兵。   虽然汉军旗的战力比不上建虏八旗,不过却强过一般的明军,毕竟他们以前都是大明最精锐的边军,这也是甲申之变后,吴三桂李成栋等汉奸军能席卷江南的原因。   而且这些汉军旗士兵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正常情况下,以将近两万人的兵马,攻击只有四千守军的玉田,又有火炮相助,应该是轻而易举,这也是多铎大军主力没有在玉田城下停留,直接将攻城任务交给三个汉军旗的原因。当然了,多铎急于进兵,不想在小城停留,也是原因之一。   吱吱呀呀,盾车的轮子压在冬日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磨牙般的声音。   汉军旗攻击大阵越来越近。   城头守军一个个握紧了兵器,除了参加过开封之战的精武营士兵和一些老卒之外,剩下的人都是紧张。尤其是当一发炮弹准确的落在城头,炸死炸伤七八个守军,掀起一片血雨碎肉之后,士兵们脸上的紧张和恐惧之色就更加明显。   阎应元却是冷冷,他全身甲胄,提着长把的朴刀(双手刀),站在城头上最显眼之处,一动也不动。   见总头不动,众军也渐渐安定下来。   “目标云梯,开炮~~”   汉军旗进入四百步之后,信号兵猛摇旗帜,炮兵把总得了阎应元的命令,用尽所有的肺活量,嘶声大吼。   “砰~~~”城墙晃动,城头守军的大炮,终于发出了怒吼。   他们的目标,主要是汉军旗阵中的云梯。   铁弹子落到汉军旗的兵阵中,激起一阵血雨和惨叫,但因为汉军旗采用的松散阵型,加上守军火炮并不多,因此虽有伤亡,但并不惨重,而能直接命中云梯的炮弹更是少之又少。   炮声中,汉军旗前进的阵型并没有受到影响,随着咚咚战鼓,渐渐向逼近玉田城墙。   “放箭!”   进入六十步,城上守军张弓搭箭,开始向汉军旗倾射箭雨,同时,“砰砰砰砰”鸟铳开始连续施放,因为是居高临下,所以汉军旗前推的盾车无法抵挡从城头射下的铅弹和箭矢。比起零星的大炮,密集连射的鸟铳俨然是有更大的威力,白烟升腾之中,汉军旗士兵倒下一片,阵型稍有凌乱,在六十步之内,他们的单层铁甲无法抵挡新式遂发枪,但汉军旗也不白给,弓箭手和鸟铳手纷纷扬弓和举枪,朝城头还击。   铅弹在空中呼啸,箭矢来去,城上城下不断有人倒下,同时陷入血雾和惨叫之中。   ……   汉军旗后方。   正白旗都统石廷柱皱着眉头。   作为一名曾经是大明辽东边军副将,但在崇祯四年就投降建虏的老牌汉奸,他对明军战力有非常清楚的了解,在他看来,大明也就辽东军和秦兵有战力,或者再加上一个四川的白杆兵,其他部队都不堪一击,但玉田守军面对炮击的不慌不乱,和面对汉军旗攻击的反击力度却超过他的意料。   看来想要一鼓作气拿下玉田,怕是不可能了。   ……   枪声血雨之中,盾车被推到了壕沟边,而中间的两辆盾车,更是直接推到了西门的石桥前。   玉田全城由两丈深的壕沟围绕,西东南三门前各修建有石桥,供百姓出入,东门更是在石桥之后又修建了吊桥,西门和南门没有吊桥,原本有人提出,应该把两门前的石桥都拆掉,不然建虏直接就冲到城门下了,但阎应元不准,他故意要留着石桥。   盾车到位之后,听见一声呼喊,推车的辅兵后退,弓箭手上前一步,以盾车为掩护,拼命朝城上射箭,而推着独轮车的辅兵则从后面冲出来,将车中的土石倾倒在壕沟之中。   立刻,这些独轮车辅兵,成了城头守军优先招呼的对象,鸟铳,箭矢纷纷向他们急射。   而在石桥边,汉军旗不用填埋壕沟,直接就可以过桥杀到城门下,先是盾车在石桥前停下,两边一分,弓箭手冲出来向城头倾射箭雨,压制明军,接着一百多个举着圆盾的重甲兵列阵而出,组成一个龟壳阵,保护着中间的二十几个兵丁,疾步向城门奔来。   阎应元在城头看得清楚,那二十几个兵丁的怀里都各抱着一个腰口粗细的大陶罐。不用问,一定是火药,二十几罐的火药堆积到城门口,一旦爆炸,会有相当的威力,虽然玉田的城门都是铁皮包裹,坚固无比,但能否经得起火药的爆炸,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   因为有圆盾护卫,不管弓箭和鸟铳都不能伤害到阵中的二十几个抱着陶罐的火药兵,只能看他们逼近。想要用粪汁等方式攻击,又怕是来不及,不止是阎应元,城头的守军也都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不禁都是微微色变。   “斑鸠铳,放!”猛听见阎应元一声大吼。   “砰砰砰砰……”   白烟冒起,鸟铳击发,铅弹从枪膛中呼啸而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不同于普通的鸟铳,这一轮鸟铳击发的声音,明显更响更猛烈,白烟更密集,连续的轰鸣声中,感觉城楼都在微微晃动。   所有人,城头明军和城下的汉军旗,都意识到了这一轮铳击的不寻常。   而离着最近,守在盾车前后,对城头实施压制射击的汉军旗弓箭手则是惊骇的发现,就在刚刚的这一刹那,铳声过后,原本阵型整齐,圆盾在手,重甲在身,一百多个精锐甲兵组成的龟壳阵,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大缺口,就好像是一只行进中的乌龟,忽然就人剜去了三分之一的血肉一样。   如同是有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空中挥过,血雨惨叫中,一百多个重甲兵,瞬间就倒下了三分之一,这还多亏有圆盾,不然倒下的会更多。   原来,明军在城门口使用的不是普通的鸟铳,而是斑鸠铳。   太子虽然没有给阎应元更多的兵马,但却为玉田输送了大量的兵器和火药,其中包括一千枚火器厂最新制造出来的“手榴弹”和一百支经过改造,变成遂发的重型斑鸠铳。   阎应元将一百支斑鸠铳全部布置在了城楼上,正面对下面的石桥。   斑鸠铳威力强大,在一百步之内,可以轻松撕开建虏的三重铁甲,将其打的血肉横飞。即使是一百五十步,也能对单甲和薄甲的建虏,造成致命、无法逆转的伤害。   石桥距离城头不过六七十步,且汉军旗阵型密集,正是斑鸠铳施展威力的最佳场所。刚才的这一轮集射,不但是三重铁甲,就是重甲兵手中的圆盾也是抵挡不住斑鸠铳射击的巨大力量,不是被铅弹砸的脱手落地,失去了对自己和身边同伴的保护,就是直接被贯穿,顺道在后面士兵的身体上,再穿出一个血洞。   “啊……”   原本坚固的乌龟壳,但在斑鸠铳的威力下,却像是纸糊的一样。   每一个被斑鸠铳击中的士兵,不是胸口出了一个大洞,就是被消去了半个脑袋,甚至有斑鸠铳的铅弹一连贯穿两名士兵,将两人同时送上西天的。   斑鸠铳打开缺口,普通鸟铳再连续的击发,将一百多个重甲兵打的血肉横飞,残破的尸体在石桥上扑倒了一片。这些重甲兵都是汉军旗的精锐,久经战阵,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稍微坚持了一下,很快就崩溃了,纷纷夺路逃回。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不动如山   而没有了重甲兵的保护,中间那二十个抱着火药陶罐的火药兵登时就变成了活靶子,纷纷扔了怀中的陶罐,转身也想要跑,但来时容易去时却难,一阵急雨般的铅弹从后面射来,将他们全部射倒在石桥之前。   ……   汉军旗后方,正白旗之下,石廷柱脸色铁青,刚才冲击石桥的,正是他汉军正白旗的精锐重甲兵,原本一切顺利,只要炸开玉田城门,大军蜂拥而入,战斗就会变的简单,即便一次不能炸开,也可以第二次,第三次,总之一定要炸开,不想快要接近城门的重甲兵竟然遭此重击。   怪不得守军不拆除石桥,原来是有厉害的火器在城楼上等着呢。   但石桥终归是玉田防御的弱点,事到临头绝不能退缩,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坚持,于是冷冷下令:“擂鼓!再攻石桥,任何人都不许后退,违者,斩!”   几乎同时,汉军正蓝旗的佟图赖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虽然他是晚辈,没有石廷柱丰富的实战经验,但经过短暂的攻城,却也看出玉田城绝不是轻易能拿下的,前冲的汉军正蓝旗在城头弓箭和鸟铳攻击下,不断倒下,伤亡超过他的意料,但他却不敢下令撤退,因为多铎的军令很清楚,给他们两天时间,两天之内,必须拿下玉田城。   见石桥上的建虏重甲兵被击溃,城头之上,知县张棨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对阎应元不拆除石桥的决定,是有疑虑的,但现在他隐隐有点明白了,石桥狭窄,距离正好,是斑鸠铳和鸟铳枪发挥威力的最佳场所,阎总头,是想要把石桥当成屠宰场啊。   但风险也是巨大的,一旦建虏不顾一切的冲击石桥,攻到城门下,进入斑鸠铳和鸟铳都射击不到的死角,玉田必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   “杀!”   此时,虽然石桥攻击受挫,但填平壕沟,攻击城墙的汉军旗大军却陆续将云梯搭上了城墙,随即纷纷爬上,向城头攻去。   双方短兵相接,惨烈的城墙攻防战正式开始。   炮声,铳声,弓弦震动,箭矢破空,滚木雷石齐下,云梯从城墙摔落,刀枪刺入血肉,惨叫落地,双方士兵因为剧痛或者是临死前的巨大悲鸣,咒骂声,叫阵声,哭喊声,剧烈的战鼓声,将官声嘶力竭的命令声,所有声音都交织到一起,编织成了一曲惨烈的战场交响曲。   ……   此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下午,终于,石廷柱和佟图赖支持不住了,他们麾下的兵马连续猛攻,从石桥到城墙,乃至壕沟边,在每一个地方都扔下了累累尸体,特别是石桥,因为石廷柱的命令,他麾下的重兵一直想要在石桥打开缺口,用火药炸开城门,然后大军挥兵入城。但明军对石桥的守卫太严密了,不但有斑鸠铳和连续发射、好像子弹永远都用不完的遂发鸟铳,将石桥变成了一个绞肉机,每一个冲上桥头的汉军旗士兵都被绞成了一堆堆的碎肉,更有一锅锅倾盆而下的“金汁”锦上添花,令汉军旗惨叫连连。   原本,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有一队重甲兵不顾死伤,举着圆盾,成功护卫陶罐火药冲到了城门前,正想要摆放炸药。   “哗!”   “哗!”   “哗!”   一锅锅煮得沸腾的金汁(粪汁),从城楼上倾倒了下来,给正在城门前忙乎的重甲兵洗了一个痛快的粪水澡。   滚烫腥呕,浓黄恶臭。   重甲兵的重甲或许能放箭矢和铅弹,但却防不住高温的金汁,尤其是脸部和手臂,当头灌浇之下,登时就被烫的皮开肉裂,惨叫连连,有人下意识的却摸脸,不想去连皮都摸了下来……   勇士们或许能承受铅弹和箭矢的攻击,但却承受不了金汁的恶臭滚烫。   汉军旗胆气顿丧。   在明军顽强的守御下,攻城兵马已经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士兵都已经显现出了疲态和恐惧,失去了上冲的勇气和战意,再战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是浪费时间和徒自增加伤亡。   但石廷柱却不敢立刻下令撤兵,而是转头看向了督战的图尔格。   多铎临前行,留下五百白甲兵和一千蒙古兵,交给图尔格统领,图尔格是建虏开国五大臣之首额亦都第八子,镶白旗人,为多铎所信任,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建虏入塞时,本是阿巴泰为首,图尔格为辅,图尔格率兵从黄崖关入,和阿巴泰一起攻下了蓟州,但这世一切都已经改变,图尔格不再是副帅,而只是一个督军。   图尔格今年四十八岁,为建虏宿将,眼见汉军旗猛攻了一天,但玉田却纹丝不动,心知并非是汉军旗怯弱,实在是明军守城有方,见石廷柱投来探询的目光,知道石廷柱的意思,于是点头同意:“玉田急切难下,先撤下来吧。”   石廷柱这才下令:“鸣金,收兵!”   “当当当当……”   听到鸣金声,汉军旗士兵如蒙大赦,纷纷夺路逃回,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尤其是石桥前后,横尸狼藉,残肢碎肉遍地,俨然就是一个地狱屠宰场。   几乎同时,攻击北门的金砺也下达了停止攻城的命令,汉军三旗猛攻了一天,除了在玉田城下留下了一地尸体,再无所获。   城头欢声一片。   一个时辰后,汉军旗派出使者,向城头喊话,请求派人到城下收尸,守军应允了。包衣奴才们收尸时,城头并不放箭攻击。这倒不是仁慈,一来这是惯例,松锦之战最激烈时,双方战后都是允许收尸的,二来尸体堆积在城下,容易引发瘟疫,虽然现在是冬季,但仍不可不防。   这也是守城战,守军很少能获取敌人首级的原因,常常一场守城大捷,获取的首级连一百颗都不到,因为守军不可能冒险出城割取首级,斩获的首级全部来自冲上城头的敌人。   守军允许收尸,但却不允许敌人将云梯等攻城器具带走,火把扔下,将其全部烧毁在城下。   火光熊熊中,阎应元巡视城头,检查受损的墙垛,安抚受伤的士兵,脸色依然很凝重。   今日虽然击退了建虏的攻击,杀死杀伤的汉军旗将近有四千人,但城中的伤亡却也不小,另外,从汉军旗汹涌的攻击来看,敌将攻下玉田的决心不小,今天的攻击恐怕只是一个开胃菜,更猛烈的攻击应该还在后面。   不过敌人来的越是凶猛,阎应元心中就越是振奋,因为这意味着京畿一代的压力会大大减少,建虏远道而来,在太子坚壁清野的策略下,很难在周边获得补给,粮草必然不足,只要玉田顽强守卫,不需要多,只需要十到半个月,建虏不退也得退!   “总头,伤亡统计出来了,器械损失也有了数目……”   汪奇来报。   听完报告,阎应元微微点头,总体损失都在他的预料中,而最令他欣慰的是,所有受伤的伤员都得到了有效的救护,这多亏了太子派来的那一队医官,医官们在城内设置了两处救护所,即使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也依然组织民夫,使用“担架”,将城头的伤员,不停的运送下来,不使任何一个受伤士兵在城头因为失血而死去。   不同于过去的医官,太子派来的医官的救治术非常新奇,没有什么内服外贴,不管是剜取箭头,还是割除被鸟铳大炮所伤的烂肉,都是立刻动刀,毫无等待,受伤士兵被捆在床榻上,疼的死去活来,感觉不像是一个医室,倒像是一个屠宰场。   但就救治效果来看,却是非常好。   轻伤士兵很快就恢复,即使是重伤者,也有恢复的可能。   这一点,已经在开封之战得到了证明。   从城头下来,阎应元去往救护所,安抚受伤的部下,一进救护所,他就看到了医者李岩。   李岩不止是一个医者,同时也是一个仍未完全归心的前流贼,是军中重点看护的对象,据阎应元所知,原本被派来的医者中,并没有李岩的名字,是李岩主动请缨,要到玉田来。请求送到太子殿下面前,太子想了想,同意了。而李岩学医刚不过半年,尚没有主刀的能力,所做的工作乃是当李儒明李医官的副手,阎应元进到救护所时,他正端着一盆血水,从“手术室”走了出来,见到阎应元,他立刻放下铜盆,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阎应元深深一鞠。   同上,李岩不止是一个医者,同时也是一个曾经的统兵之将,听到擂动的战鼓,心中自有澎湃之气升起,尤其今日面对的是外辱,李岩心中的激动就更是难以压制了,而一日激战下来,玉田不动如山,他对阎应元的守城之能,十分佩服,因此这深深一鞠,完全是发自内心。   阎应元微微颌首,抱拳还了一礼。   李岩端起铜盆,继续去忙。   而在女医室里,一个人正冷冷看着他们两人。   ……   玉田激战,汉军旗攻击受挫的同时,密云墙子岭之外,一队汉军旗俘虏却正自出关,准备返回辽东。不同于入关时的军容鼎盛,现在这几十个汉军旗俘虏都垂头丧气,脸上都是死里逃生的余悸,脑后的辫子也是有人有,有人无,身上的甲胄和兵器却是都没有了,只剩棉衣,不过庆幸的是,明军还算是宽厚,一人给了他们一匹马和一些干粮,保证他们可以回到辽东。   而在他们之后,押送他们那一队明军却是盔明甲亮,队列整齐,眼见出了墙子岭,为首的百总右手一抬,身后的士兵立刻停止前进。   同时,前面的汉军旗俘虏也都停住了。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锦衣,脸上笑眯眯,看起来像是商人的男子勒住马匹,向同行的另一人抱拳说道:“表哥,我就送你到这了。替我向舅舅问好,弟弟再多一句嘴,圣上英明,太子殿下宽厚,只要舅舅归来,殿下必不会咎责,望表哥一定尽心尽力,劝舅舅早日归来!”   原来他是吴襄的长子,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的哥哥吴三凤。不同于吴三桂的英武,吴三凤天生孱弱,习不了弓射,只靠着老爸的余荫,勉强混了锦衣卫百户的虚名,今日奉太子殿下的命令,特地送汉军旗俘虏出关。   和他同行的人,当然就是祖大寿之子祖泽润了。   祖泽润身穿棉衣,戴着一顶大帽子,全身严严实实,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汉军旗将领,倒像是一个霜打了的茄子,在马上抱拳回礼,强打笑颜:“放心,太子殿下的钧旨,罪民绝不敢忘,回到沈阳,一定将殿下的意思,转告家父、洪承畴,还一干辽东旧将。”   这番话不是对吴三凤说的,其实是和跟着后面的明军士兵说的。   吴三凤点头,再次抱拳送行。   祖泽润一行人离开,刚开始还假装镇定,走的不紧不慢,等到墙子岭三里地,将明军远远抛在后面后,他们就再也忍不住,猛的一声喊,所有人都拼命策马,向前狂奔,只恐明军出尔反尔,追上来再将他们斩杀……   “哒哒哒哒……”   通往京师的官道上,马蹄如雨,传送邸报的驿差连续鞭马。   在墙子岭大捷之后,太子殿下释放了祖大寿之子祖泽润和一部分汉军旗士兵,令他们向建虏传递消息,试图用阿巴泰换取祖大寿和洪承畴的事情,迅速就传了开来……   京师。   “墙子岭大捷~~虏帅阿巴泰投降~~”   两个震天的好消息,同时传到京师,因为建虏入塞而人心惶惶地京师,瞬间就轰动了,百姓们奔走相告,喜不自禁,砰砰砰,很快的,城中就响起了庆祝的鞭炮声。虽然建虏主力还在,虽然太子击败的只是建虏的偏师,但对渴望胜利,宛如久旱盼甘霖的大明百姓来说,他们期盼胜利,期盼的时间太久太久了,或者说,他们对建虏的恐惧太久太久了,一次不算彻底,但却足以提振人心的胜利,将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激动都激发了出来。   满城的鞭炮声中,紫禁城,乾清宫。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得到消息的朝臣,一窝蜂涌了进来,向崇祯帝贺喜。   绯袍蓝袍的官员,黑压压的跪在殿中,都快要把大殿挤爆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太子威望   崇祯帝已经是激动的满脸通红说不出话了,前日的军报,只是在牛栏山伏击大胜,全灭正红旗骑兵,逼得满达海自刎,这样的胜利,已经是大明少有了,想不到今日军报,太子竟然在潮白河杀败了阿巴泰,又一路追杀,将阿巴泰堵截在了墙子岭前面的谷中,一天一夜的围困,竟然把阿巴泰逼降了!   阿巴泰可不是别人,那可是老奴努尔哈赤的儿子,虏酋黄太吉的哥哥,他的投降,不仅仅是狠狠打了建虏一大嘴巴,灭了建虏人嚣张的气焰,更重要的是,大明朝终于一雪洪承畴和祖大寿两人投降的耻辱,比起洪承畴和祖大寿,阿巴泰的份量更重更足,对好面子的崇祯帝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胜利了。他为洪承畴修建祠堂,却不料洪承畴已经投降的羞辱,终于可以揭过去了。   激动,骄傲,威严,从己巳之变后,崇祯帝从来都没有这么荣耀过。   不过在荣耀之中,崇祯帝心中却也有一丝丝的不快。   因为随捷报一起到京师的还有太子的密奏,太子说,他想要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为防父皇惊骇,太子在奏疏里将其间的利弊得失仔细的分析了一遍,崇祯帝最初的确惊骇,看了两遍之后,才渐渐冷静下来。从理智上讲,如果能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对大明来说,确实是一件合乎利益的买卖,但崇祯帝心中的不快却还是难免——这小子,打了两场胜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经过我和内阁的同意,就想要执行……别说你了,就是朕有些事情都不能任着性子来,都还要朝臣们商议,你何敢如此?可知道一旦被朝臣们驳回,你太子和我这当爹的面子,又往哪里搁?   现在,太子的密奏就在他的袖口里,他想着在群臣贺喜之后,如何召集重臣,就此事进行商议。   除了太子密奏,多铎的主力大军依然如泰山压顶一般的聚集在蓟州玉田一带,对京畿造成压力,也是崇祯帝无法完全开心的理由。在多铎没有撤走,京畿危机没有解除之前,崇祯帝一时半会还不敢高兴。   朝臣贺喜之后,乾清宫殿门缓缓关闭,内阁和六部重臣都被留了下来,崇祯帝取出太子的密奏,(注,明朝其实是叫密疏)交给众臣看。果然,看完之后,众臣都是动容,不是因为“换俘”之事有点异想天开,也不是因为大明朝是刚烈之朝,从来没有换俘之事,而是因为太子在密奏最后说,两天后,他就会释放祖大寿的儿子祖泽润。从墙子岭到京师,一共两百里,密奏一日到京师,算算日子,就算朝廷现在下令阻止,恐怕也是来不及了,不等朝廷旨意到,祖泽润怕是就已经被释放了。   这等于是先斩后奏啊。   太子太任性了。   如果是一般督抚,朝廷可以严厉斥责,并且派兵将祖泽润捉拿回来,但太子不是督抚,太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代表着天家的威严,如今太子已经放出话去了,如果朝廷驳回,岂不是打天家的脸?   再重要的是,潮白河和墙子岭连续两次大胜,都是太子的功劳,若没有太子,也逮不到阿巴泰,太子声威正隆,百姓欢心,陛下喜悦,朝臣们心中也都是佩服,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太子,需要比平常更大的胆子和更充足的理由。   朝堂一片静寂。   崇祯帝等待着。   渐渐,他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不满朝臣们不说话,而是他忽然意识到,在连续大胜,声威日隆之后,太子的地位隐隐地已经快要逼近他这个皇帝了,满朝文武,明知道太子释放祖泽润有所不妥,但却也没有人敢首先站出来指责太子。   虽然说,最喜欢搞事的言官都不在朝,但朝中清流面对如此重大的事务,也不应该缄默不言啊?   崇祯帝脸色的笑意渐渐收敛,代之的是阴沉……他忽然想到了王德化从前线带回的消息,说,潮白河和墙子岭之战,数万官军都高呼“千岁千千岁”,无人提及万岁,各营军中,唯太子马首是瞻,作为皇帝的代表,派到京营和昌平的监军太监,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原本,各军将领对监军太监毕恭毕敬,事事都要汇报,但自从太子领军之后,对监军太监颇有限制,连带着各军将军对监军太监的态度,隐隐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山海关监军太监高起潜被贬到秦皇岛之后……   原本,崇祯帝是不屑的,王德化的密奏送上来之后,他怒不可遏:孽障,是想要为高起潜说话,离间天家吗?招来王德化一顿痛骂,当即革了他东厂提督的位置,若不是念着他过去的功劳,早就将他投入大狱了,吓得王德化噤若寒蝉,跪在地下连称死罪,但经此今日朝堂,崇祯帝忽然意识到,王德化所说,未必就完全没有道理,太子的声威,已经是赶上朕了……   玉田。   东方的晨曦现出第一丝的光亮,城外的大营中炊烟缭绕,汉军旗正在生火做饭,虽然昨日攻城受挫,但石廷柱三人并不放弃,今日依然要猛攻,因为刚刚从前方传来消息,豫郡王率领的主力大军在玉田去往三河的道路上受阻,怕是很难依照原计划,在七天之内杀到三河城,一旦进军缓慢,粮草就会成为一个大问题,而方圆两百里之内,有粮草且能攻击的,只有一个玉田城,所以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们必须拿下玉田城!   饱餐之后,三个汉军旗出营列阵,不同于昨日的正白旗和正蓝旗攻击西门,金砺的镶红旗攻北门,今日三旗主力都聚在西门之外,对西门发动猛攻,而在北门和东门,则设置疑兵,令守军不敢将全部兵马都聚集到西门。   “杀!有战无退,今日必须拿下玉田城!”   攻城之前,作为三旗之首的石廷柱召集众将,拔刀砍去桌角,以示决心。   “轰轰轰轰……”   和昨日一样,依然是大炮先轰,然后攻城方阵推着盾车向前压近,但和昨日相比,今日人数更多,气势更加惊人。除了石桥依然是双方争夺、激战的重点,云梯之战亦是惊心动魄。三旗重甲兵爬云梯上城,城上先用鸟铳,在六十步之内,将一些没有盾牌的清军打的血肉横飞,等近一些再用弓箭,金汁,滚木砖石相拒,最后以长枪刺之,重甲兵如雨点般的从云梯落下,虽然前赴后继,但依然不能攻上城头。   见猛攻不能奏效,图尔格出主意,令三旗各选猛将两员,分六队,各率五百人,给重金,组成敢死队,分六处同时上城,但有后退者立斩力斩不赦。于是,汉军三旗再一次放炮呐喊,三千精兵分成六队,一齐迈过壕沟,分六处登云梯上城。   因为都是得了重金的敢死,因此这一次的攻击尤其猛烈,面对城头的弓箭和鸟铳,皆死战不退,汉军旗又拼命放箭,压制城头的守军,一时城上城下炮火连绵,乱箭如雨,不断有人惨叫倒下。   危急关头,阎应元守在第一线,挥舞朴刀,连续将几个身披重甲,非常凶悍敌军砍于城下,在他沉着指挥下,守军虽惊不乱,长枪一起攒刺,将试图登城的清兵全部刺下。   “杀~~”   城下敌军呐喊之声忽然更加强烈,却是一百个建虏精锐白甲兵跟在敢死队之后,也开始爬梯攻城了。   建虏白甲兵是汉军旗的胆。见白甲兵参战,汉军旗军心大振。   一百个建虏气势汹汹,人人都三层铁甲,左手小盾,右手长刀,嘶吼之声,甚至是压过了三千汉军旗精锐,尤其为首的那个小佐领最是悍勇,手持双刀拨打箭矢,动作灵敏,很快就登上了城头,执刀乱砍,守军连续攒刺,竟然伤他不得,反倒被他连续砍杀了三四人。   有人喊道:“刺他的脸!”于是众人纷纷刺其面,小佐领无法抵抗,步步后退,一汤姓士兵,看准机会,持铁钩镰,用力钩断其喉管,另一士兵上前一刀,割下小佐领的头。   守军欢声大起。   原本,当白甲兵小佐领登上城头,挥刀乱砍时,城下汉军旗受到鼓舞,攻势更猛,不想仅仅几个眨眼,小佐领就已经身首分离,身子堕落城下。   小佐领战死,一百白甲兵倒也没有受到影响,继续爬梯猛攻,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白甲兵虽然都是三层铁甲,枪刺难以透身,但枪尖顶在他们胸口,用力猛刺,还是令他们疼痛不已,稍一摇晃,就从云梯上摔了下去,虽然下面有尸体垫底,不会受伤,但一时半会却也爬不起来,更有倒霉者,刚掉落云梯,城头的“金汁”就滚滚而下,将他们烫的惨叫连连,呼喊之声如鬼魅一般……   从清晨激战到下午,玉田依然不动如山,石廷柱三人,包括图尔格都是脸色铁青。   多铎的军令是两天拿下玉田城,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但现在三旗已经连续猛攻了两天,伤亡过半,士卒疲惫,想要攻下玉田,已经是不可能了……   “混账!”   距离玉田五十里,玉田通往三河的道路上,多铎正在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将跪在面前的一名汉军旗将领踢了一个筋斗。吓得那将领连连磕头:“豫郡王饶命,豫郡王饶命!”   却是汉军旗正黄旗统领巴颜,巴颜本是蒙古人,少小在汉人家中长大,其父更曾经是明军中的蒙古统领,天启年投降建虏,尽心尽力的为建虏效力,后病逝,巴颜在天聪八年袭父爵,例改三等昂邦章京,崇德七年(崇祯十五年)定汉军八旗,以巴颜为正黄旗固山额真。   此次他随多铎出征,被多铎派为先遣,为大军开路架桥,不过却工作不力,令多铎愤怒。   多铎指着巴颜的鼻子骂:“两天了,我大军一共只行进了五十里,你的路到底是怎么开的?桥又是怎么架的?给你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连一个壕沟都填不上,这样的奴才,我要你何用?”   巴颜吓的头也不敢抬,哭嚎道:“豫郡王,不是末将懈怠,实在是明人太狡猾,他们不但挖断道路,而且还把土石都挪走了,军中携带的铁锹镐头又不够多,冬季取土困难,填埋速度受到很大影响,不过请豫郡王放心,再有半个时辰,壕沟一定能填上。”   多铎更怒,再飞起一脚,又将巴颜踢了一筋斗:“再过半个时辰天就黑了,就算填上了又有什么用?”   巴颜急忙又跪好,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滚!”   多铎怒不可遏。   巴颜如蒙大赦,深深一个叩拜,急忙退出。   多铎在账内急促的踱步,咬着牙,脸上的怒气无法隐藏。   原本,他绕道玉田,从玉田攻击三河,第一目标是绕过明军重兵防守的蓟州,出其不意的杀到三河,重演己巳之变的旧事,令明国上下丧胆。对于明人可能会破坏玉田到三河的桥梁道路,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原以为就算明军破坏桥梁和道路,但时值冬季,河流渐渐冰封,大军完全可以采用清晨踩冰的方式过河。道路或有阻隔,但只要不遇上大雨大雪的天气,三百里的路,大军最多七到八日就可以通过。   但明军破坏道路的疯狂程度,却是超过他的预料。   从玉田通往三河的道路,平坦之地不说,只要是狭窄难行,不易绕行之处,全部都被明军挖成一个个的大壕沟,而且还将挖出的土石全部挪走,大军想要填平壕沟,必须到其他地方去取土,一来一去,就浪费很多时间。以至于两天时间,大军只行进了五十里。   最令多铎愤怒的是,明军不但破坏了通往三河的道路,而且连通往宝坻的道路也没有放过。   而宝坻,原本是多铎心中的备用方案。   如果三河不可行,那么就绕到宝坻,再从宝坻往西杀,过香河,到通州,虽然会多绕两百里路,但依然可以杀到明国京师城下,相比于三河,明军一定不会注意宝坻,但不想,明军连通向宝坻的道路都破坏了,前方前方探马传回的消息,不论是通往三河,还是宝坻的道路都已经被挖的壕沟纵横,残破不堪,大军通行,十分不易,此外还有小股的明军夜不收在活动。如果照这两日的行军速度,两天只走五十里,从玉田到三河的三百里路,一共需要十几天,而现在军中的军粮只剩下十五天了,一旦出了意外,大军很有可能会在进军途中断粮,那一来,大军就危险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去而复返   一旦断粮,大军必败。   早知道就从马兰峪出关了,也省了今日的烦恼。   多铎又恼又悔。   但如果现在撤兵,他却又心有不甘,同时也抹不下这个面子。   多铎脸色难看,犹豫不决之时,账内满蒙诸将都是屏气凝息,无一人敢说话,只恐触了多铎的霉头。   老奴努尔哈赤的十几个儿子中,多铎年纪最小,最会玩,同时性格也最乖张,最难以揣测。   元旦,诸王向黄太吉进献贡物,多铎居然以瘸马献上,只因为黄太吉把他的大舅子贬为了庶民。入关后,一时高兴,竟然将一件御用的黄纱衣赐给吴三桂之子吴应熊,被多尔衮大骂。哥哥多尔衮出征,皇太极率诸王去送行,只有多铎躲在府中跟歌姬鬼混。   多铎管理礼部和兵部,但很少去衙门。皇太极问他两部事务,他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正事如此,平常生活更是无所顾忌了,经常穿着一些大红大绿的奇装异服招摇过市,酗酒闹事。黄太吉死后,见汉奸范文程的老婆漂亮,居然就去抢了来。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连多尔衮的话都不听,甚至同多尔衮对着干。   这样的人,谁敢惹?   一句话不对,拉出去打四十军棍都是轻的。   所以从老资格的镶白旗固山额真英俄尔岱、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到年轻一代的镶红旗罗洛浑(岳托之子),都是低头默然,至于其他身份的武将,就更是不敢吱声了。这中间,也就是尼堪因为和多铎关系良好,敢于站出来说一些话,不过尼堪这人有勇无谋,遇上今日这种情况,他根本想不出对策,只是坐在那里抓着下巴发呆。   当然了,两黄旗的索尼和鳌拜并非不敢说,而是不想说。   “报主子,张存仁求见。”脚步声响,一名白甲兵进帐禀告。   多铎抬起头,心中隐隐已经猜到张存仁的来意了,冷笑一声:“让他进来吧。”   “参见豫郡王~”   穿着汉军镶蓝旗甲胄,留着小胡须的张存仁进账就拜。   多铎坐在案后,冷冷看着他:“张副都统亲自到前方观察,可探到什么了吗?”   “回豫郡王,”张存仁抱拳躬身,脸色凝重的说道:“明人将周边道路都已经挖烂了,如今还没有到道路最是险峻难走之处,我料那些地方明人挖掘的壕沟一定会更多更深。九万大军,在这偏乡之地行走,一日连三十之地也走不了,而且末将刚才回营之前,发现东南方面乌云滚滚,明后两天,怕是会有雨雪天气啊……”   多铎面无表情,但拳头却是握了起来。   众将也都微皱眉。   大军前行本就不易,如果再遇上雨雪,一天怕是连二十里也走不了,偏偏明人坚壁清野,百里之内不见人烟,抢不到粮食,也无法驱赶明人填埋壕沟,继续拖延下去,这九万大军怕是要困死在这穷山恶水之间了。   多铎虽不敢自称多智,但却也自认是有一些聪明的,带兵打仗,从来也是顺风顺水,这也是他虽然张狂,黄太吉却没有办法处罚他的原因,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栽了跟头!   张存仁是聪明人,在点出面临的困境之后,就低头默默了,他是黄太吉的亲信,多铎本就对他有所芥蒂,有些话,他不宜直说。   他相信,以多铎的聪明,应该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前行的不可能了。为今之计,掉头返回玉田,才是上上之策。不然雨雪交加,落在这一片泥泞之地就大事不妙了。   所幸离开玉田不过五十里,五十里的路程,一日就可以返回,然后再遵循前策,自马兰峪一代出关,绕行蒙古,从墙子岭密云一代入关……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当然了,张存仁不敢说的是,时至今日,当大军在玉田一代折返,先进军后又退军的情况下,不但士气受损,而且征明的最佳时机怕也是已经失去了。从坚壁清野,蓟州防线到三河道路的壕沟,再再种种都说明,明人这一次准备充分,纵使绕行蒙古,从墙子岭一代顺利入关,怕也是难有过去几次征明入塞的辉煌战果了。   “前路难行,又有雨雪,张副都统的意思,我军走不到三河,得马上掉头,是吗?”多铎面无表情的问。   张存仁吓得赶紧跪倒:“……末将不敢说。末将只是据实禀报,是进是退,还要豫郡王定夺。”   “哼,”多铎白眼一翻:“你明明就是这意思,有什么不敢承认,还怕本王会杀了你吗?!”   “……”张存仁额头渗出冷汗。这一来,他就更是不敢回答了。   “你们呢?”多铎又看诸将。   镶白旗固山额真英俄尔岱站起,多铎是镶白旗旗主,此次入塞,镶白旗出兵最多,做为镶白旗的固山额真,英俄尔岱的责任也是最大,他抱拳,小心翼翼地说道:“回豫郡王,奴才以为,张都统所说,不可不查。前路难行,明人早有准备,三百里的路途,不知道明人会挖下多少壕沟?与其在这里寸步难行,倒不如另寻他路。”   英俄尔岱今年四十六岁,正是壮年,在建虏八个固山额真中,素以多智和善于理财而著称,在军中颇有威望。   黄太吉改制之后,各旗固山额真的任命,不再是旗主贝勒的权力,而是来自黄太吉的任命,黄太吉以此抓紧了各旗的权力,削弱了旗主的影响,也因此,各旗固山额真都不是旗主们的心腹。但为了统治的稳定,黄太吉在任命固山额真前,会征求各个旗主的意见,也就是说,固山额真的人选,其实是黄太吉和各旗旗主相互妥协的结果。   不过,固山额真虽拥有很大权力,可以管理一旗的民事政事,也有一定的领兵权,但他毕竟不是本旗军队之主子,真正的一旗之主,一旗军队的最高统帅,仍是该旗之旗主。   英俄尔岱既是黄太吉的心腹,也是多铎的奴才,他分寸拿捏的非常好,多铎对他还是非常器重的。   其他诸将都是点头。   多铎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沮丧,他知道,他必须返回玉田了。目光看向张存仁,忽然喝道:“来人!”   帐内众将都是一惊,怎么地,刚才张存仁得罪了豫郡王,难道是要被责罚吗?   张存仁额头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主子!”两个白甲兵迈步而入。   “取二十两银子,赏给张副都统,以表彰他探测道路之功。”多铎眼中闪过戏虐之光。   众将这才明白,原来豫郡王不是责罚,而是奖励张存仁。   张存仁擦一把额头的冷汗:“谢豫郡王。”   把张存仁吓得不轻,出了心中这口气,多铎正想和众将商议如何退兵。   “报~~”   一名白甲牙巴喇忽然疾步匆匆地进入大帐,双手捧着一封书信,向多铎单膝跪倒:“主子,玉田急报。”   贴身仆人接过书信,交到多铎手中,多铎打开看完之后,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猛地拍案而起:“三个废物,居然连一个玉田都攻不下,传本王军令,全军立刻拔营,返回玉田!”   众将先是一惊,接着又精神一振。   惊的是,三个汉军旗,加上马光远半个炮营和督战的蒙古骑兵,将近两万人马,竟然没有攻下小城小地的玉田,看来玉田是一根不好啃的硬骨头啊;精神振作的是,豫郡王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而不是留在穷山恶水之间,徘徊不决。   “辄!”   账内满蒙众将一齐起身,大声接令。   张存仁也抱拳领令。不过他却隐隐感觉到了豫郡王阴森森地目光……   玉田。   在连续猛攻了两天之后,城外的汉军旗忽然安静了下来,第三天并没有再行攻城,而是砍伐树木,打造各种攻城器械,同时还在城北挖掘了一道壕沟,像是在预防蓟州方向可能的援兵。   而城中也在进行紧张的备战准备,弓箭砖石,包括墙垛上的厚木板,都重新进行了填补和加固。每个人都知道,建虏没有攻城。并非是放弃,而是为了更猛烈的攻城在做准备。   太阳西沉之时,玉田之西忽然烟尘大起,马蹄滚滚,军旗飘扬,遮天蔽日,一眼望过去,玉田城西的广袤原野竟然被人海所淹没了,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兵刃的寒光。   城头守军见了都微微色变,多铎的十万大军竟然是去而复返!   镶白旗巨大的五爪龙旗之下,多铎全身甲胄,在五百个牙巴喇白甲兵的护卫下,急急而来,但没有在玉田之西,而是在玉田之北十里之处扎下大营。石廷柱,金砺和佟图赖急忙拜见,并将这两天攻城的经过,战战兢兢地进行了禀告。   “末将等攻城不利,损兵折将,请豫郡王责罚!”最后,三人拜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多铎脸色铁青,瞪着他们,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这么一个小城,你们三个狗奴才竟然损失了五千人都没有拿下,本王就是杀了你们,也难消心头之恨!”   “豫郡王饶命!”石廷柱三人大惊,砰砰磕头。   “请豫郡王息怒,准他们戴罪立功~~”英俄尔岱吃了一惊,急忙下跪为三人求情。   英俄尔岱领头,其他众将也都跪下。在多铎面前,跪成黑压压地一片。   多铎也并非是想要杀人,不过就是想要震慑一下石廷柱三人,众将求情,他就坡下驴,冷冷道:“看在众将的面上,就饶你们一命。一人二十皮鞭,交银五百两,其余罪责,暂且记下,等回到盛京再一并处罚!”   “谢豫郡王。”石廷柱三人死里逃生,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皮鞭和罚银虽然不好受,但却比斩首好受多了。   “豫郡王,汉军旗无能,明日我尼堪愿率八旗勇士攻城~~”不等石廷柱三人起身,尼堪就站出来请战。三河道路难行,军中存粮不多,到现在还没有一胜,这些困境,军中的建虏高级将领都是知道的,虽然多铎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都明白,为解军粮的困局,同时,也为了鼓舞因为撤退而有所低落的军心,玉田是必须拿下的。   多铎赞赏的点点头,但却没有同意尼堪的请命,而是看向石廷柱:“蓟州那边的明军,可有什么动静?”   “回豫郡王,”石廷柱急忙抱拳:“末将每日都会派人到蓟州去侦查,但一连三日,即便昨日我大军猛攻玉田,蓟州明军都是纹丝不动。”   多铎脸色发冷:“看样子,蓟州明军并不打算援救玉田。明国太子呢?还在蓟州吗?”   “在。”   多铎眉头更深,负手来回踱步。   入塞进行到现在,他率领的主力大军其实已经陷入了困境,三河不能走,蓟州不能攻,从马兰峪绕行出关,需要更多的时间,也需要更多的军粮,偏偏这两项现在都是短缺的,而阿巴泰的偏师已经从密云墙子岭突破,如果两军不能迅速汇合,阿巴泰两万多兵马,面对明国的勤王兵马,很有可能会遇上麻烦。   多铎心烦意乱,隐隐地,他有一种,此次入塞,已经完全陷入明人算计的不好预感。   但他绝不会轻易承认失败。   玉田必须攻下。   “全军休息,明日清晨,四门猛攻,一定要拿下玉田城!”   多铎站住脚步,厉声下令。   “辄!”   不管下一步如何走,拿下玉田都是必须的,只有拿下玉田,才能补充军粮,也才有从马兰峪绕道的可能,不然大军到不了墙子岭,可能就要断粮了。而汉军旗只所以攻城失败,关键还是兵少,且攻击不得法,如果十万大军四面齐攻,多铎还真不信小小玉田城能挡住。   如果蓟州明军来救,来一个围点打援就更好了。   ……   玉田城楼之上,望着城北的建虏大营,知县张棨面色凝重,眼角在突突乱跳——阎总头说对了,多铎大军竟然真的去而复返了。   接下来,玉田要如何面对建虏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想到紧张处,张棨目光不由就望向了蓟州的方向,他知道,在蓟州有将近五万名大明官兵,但却一直都没有向玉田增援的意思,难道是想要玉田和建虏的十万大军死拼到底吗?   …… 第六百四十八章 我之玉璧   蓟州。   也是黄昏时分,蓟州南原大营前,蓟州总督赵光汴,保定总督杨文岳,驸马都尉巩永固,保定总兵虎大威,蓟州总兵佟瀚邦,精武营吴襄,神父汤若望,蓟州知州,三个兵备道,副总兵以上将官都在营门前等候。   所有人都是兴奋,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潮白河和墙子岭大捷的消息。   建虏偏师全军覆没,阿巴泰投降。   多少年了,这是大明朝第一次成建制的歼灭建虏的主力兵马和抓获建虏统帅一级的将领。   太子,真乃神人也。   杨文岳和赵光抃等几个文官还能沉住气,但其他人却都控制不住,聚在一起,不住的在夸赞太子的神武。这其中,保定总兵虎大威的嗓门尤其大,开封之战,他对太子的指挥运筹之术就够是佩服了,想不到这一次抗虏,太子殿下更是给了他一个不敢相信的惊喜,居然将不可一世的建虏都杀败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本人没有率兵跟随太子参加墙子岭之战,不然够他吹一辈子了。   最得意的是吴襄,吴襄本就是一个好虚荣的人,加上他是精武营主将,自认是太子的人,所以在夸赞太子,拍太子马屁的同时,也不忘记往自己脸上贴金,蓟州总兵佟瀚邦虽也夸赞,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不善交际的性子,虽然心中惊佩,嘴上却不怎么显现。只有想到自己在太子殿下帐下的儿子时,嘴角才会露出笑。   而最激动的人,其实是驸马都尉巩永固,相比于普通臣子,作为皇亲的他,对崇祯帝急于求治的心情最为了解,因此也最知道此次大胜对崇祯帝的重要性,不过他自持身份,不好和武将们聚在一起,将心中的激动呼喊出来,只能涨红着脸,强压着激动,目光望向太子即将会出现的方向。   很快,官道上马蹄滚滚,一队五百人的全甲精锐骑兵在视线里出现。   赵光汴杨文岳巩永固等人急忙整理衣冠。等五百骑兵在营门缓缓停下,阵势向两边一分,一个银盔银甲,披红色大氅,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的少年从中间缓缓而出时,所有人都是躬身深拜,高呼:“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少年在马上淡淡扫视,眼前这些就是蓟州前线所有的文武了。自十一月初五日,建虏大军从界岭口破关入塞以来,蓟州从过往的二线,变成了一线,而一连十几天的守御,蓟州文武完全遵循了他定下的守御之策,紧守蓟州、蓟州南原和翠屏山,没有使建虏大军逾越一步,最后不得不转向玉田。   “起~~”   跟在朱慈烺身边的唐亮佛尘一甩。   众文武起身。   朱慈烺目光一扫,最后落到了蓟州总督赵光汴的脸上。   赵光汴,字彦清,九江府德化县人,天启五年进士,喜谈兵,有才气,为兵部尚书杨嗣昌所赏识,屡荐举。崇祯十年秋,被派往蓟辽巡察边务,周历数千里,尽得边塞形势和战守机宜,并择要上奏十二条良策。次年,出任密云巡抚,到职不久,便告发密云监军太监邓希诏奸谋通敌。   朝廷震惊,召还邓希诏,派太监孙茂霖核查,但孙茂霖与邓希诏有私交,谎报“查无实据”,赵光汴反坐罪,被流放广东。   历史上,一直到崇祯十五年,边事再起,朝廷无人可用时,有朝臣推荐了赵光抃,崇祯才将其千里召还。赵光抃家资豪富,途经江西九江老家时,拿出家中数万两银子充做军饷,招募了千数勇士,一时轰动朝野。   此等觉悟,整个大明朝的文官体系中,实在是凤毛麟角。   这一世,虽然发生的事件和历史上的崇祯十五年有所不同,朝局也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赵光汴同样被举荐为了蓟州总督,且在途径江西老家时,他和真实历史上那样,同样散尽家财,招募了千数勇士,并且将这些勇士都带到了蓟州。   赵光汴为什么要自己招兵?显然他已经有了清楚的意识,朝廷的总督,看似荣耀,但其实却非常空虚,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是建功、下狱或者身死,完全取决于下面的总兵是否真心实意的作战。   就像傅宗龙和汪乔年,虽然两人都是一时名臣,但最后却都被手下的总兵给坑了,蓟州总督也一样,如果麾下没有一支可靠的兵马,他未来的结局不会比傅宗龙和汪乔年更好,也因此,他才会在路过老家时,散尽家财,招募勇士,而所招募来的勇士也都是他家乡人,如此,这些勇士才有可能真真正正才会一支为他所用的兵马。   历史上,赵光抃到京师时,恰好是建虏入塞之日,崇祯召帝见于德政殿,赵光抃慷慨谈兵,崇祯帝非常满意,立起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州、永平、山海关、通州、天津军务,兼督诸路援军。为范志完的副手,以抵御建虏的入塞。   崇祯帝给的权力看似很大,赵光抃本人也是豪气冲天,甫到任,就解了蓟州之围,当时,赵光抃命放大将军炮,无人敢应,身为总督,他竟然亲燃放,炮毕,他将长须藏人囊内,率二骑疾驰入城,城上鼓吹大作,大呼“新督莅任”,城外的建虏惊疑,蓟州之围遂解。   但蓟州只是一个侥幸,赵光抃能指挥的,只有手下的一千亲兵,他援南闯北,东扑西灭,却调不动各路总兵,只能坐视建虏肆虐,范志完更是一早就灰了心,每日饮酒找醉,朝中大臣纷纷弹劾,崇祯帝令其两人立功自赎。   次年,建虏归返,赵光抃谋划在螺山截击,不想各路明军都畏敌不前,抱持了保存实力的想法,最终被建虏各个击破,八路总兵皆败走。赵光忭无法挽回败局,加上仇家攻讦,故而被夺职候勘,被关押数月后,最终被朝廷论罪斩首。   赵光抃绝非庸人,他奋发图强,想要有所作为,奈何朝廷积弊难返,一人之力难以对抗大势,最终含冤而死。   对赵光抃的遭遇,朱慈烺心有戚戚然,这一世听闻朝廷即将起用赵光抃为蓟州总督时,他心中是赞同的,对赵光抃和杨文岳的组合坚守蓟州,他也是有相当信心的,今日见到赵光抃,发现赵光抃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四十多岁的年纪,瘦长脸,三缕长髯,虽然满脸风霜,但眼神却炯炯,三年的充军生涯,并没有磨砺掉他的斗志。   而就在太子望着赵光抃之后,赵光抃也微微抬头,用眼睛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当今的大明皇太子。不同于其他人,这是赵光抃第一次见到太子,但关于太子的英明传说,他却已经听到很多了,不说其他,只说准确判断建虏的入塞时间,并且在蓟州之东实施坚壁清野,令建虏入塞半个月来,几乎是一无所得,又在蓟州设立三位一体的防线,将建虏十万大军,硬生生地隔绝在了蓟州之东,这样的见识和谋略,就已经远超一般人了。   更何况,还有刚刚传来的潮白河和墙子岭大捷。   这一切都是太子之功啊。   而最令人惊奇的是,太子今年刚刚十五岁。   这应该就是天家的“天纵英明”吧。   两人目光对视时,朱慈烺微微的点了一下头,赵光抃赶紧拱手。   赵光抃之后,朱慈烺又冲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众人惶恐又感激,太子殿下平易近人,一如既往的冷静睿智,一点都没有大胜之后的张狂和得意,古来的名帅也不过如此。   不顾一路风尘,进入中军大帐之后,朱慈烺立刻听取两位总督和几个总兵关于蓟州防线和建虏动态的报告。尤其是后者,是朱慈烺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知道,建虏昨日和前日连续围攻玉田,但玉田城防坚固,建虏没有讨到便宜。   如果不出意外,在前路难行的情况下,多铎大军一定会折返玉田,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了筹集军粮,建虏一定不会放过看起来城小力微的玉田县。   玉田,必将有一场严峻的考验。   但朱慈烺却不能救援玉田。   因为明军还没有同建虏野战,或者是硬对硬的能力,现在朱慈烺能做的就是坐镇蓟州,冷静观察玉田战局,等到建虏疲惫,再想办法给予建虏最后一击,逼得建虏不得不撤兵,又或者不需要他出兵,只要玉田能一直坚守,建虏粮草不济,最多半个月,必然就会退兵。   南北朝时,西魏名将韦孝宽以三千兵马坚守玉璧城,东魏皇帝高欢亲率数十万大军四面围攻,前后六十余天,东魏兵伤亡惨重,屡攻不下,高欢最后忧愤成疾,死于归途。此战成为东西魏实力的分水岭,此战之后,原本实力占优的东魏走向衰亡,西魏则渐渐崛起。   韦孝宽是南北朝的不世名将,朱慈烺不敢期待阎应元能有韦孝宽的表现,只要阎应元能坚守十几天,就足以完成此次任务,令建虏铩羽而归。   阎应元是韦孝宽。玉田就是玉璧。但多铎却未必是高欢。   朱慈烺相信阎应元有这个能力,一定能守住玉田。所以他最担心的不是建虏围攻玉田,而是选择少量轻骑从马兰峪出关,绕道墙子岭,那一来,战事就会产生变数,也因此,朱慈烺才会将吴甡连同墙子岭之战的全部主力,都留在了密云一代,以防不测,他自己则是带领吴三桂马科唐通白广恩四个千总,急急来到蓟州前线。   “殿下,玉田城外此时只有三个汉军旗,人数不过两万,在连续猛攻玉田之下,其兵必已疲惫,如果我大军能出其不意,忽然杀到玉田城下,和城中守军内外夹击,必定能将建虏杀的大败!”赵光抃道。   朱慈烺却是摇头。   长期一来,明军都被建虏吓破了胆,即便有战机也不敢轻易出击,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阿济格带兵入塞的那一次。出塞之时,阿济格自领精兵在前,殿后的都是老弱和辎重,即便如此,明军也不敢出击,只眼睁睁地目送建虏出关,回到沈阳后,阿济格被黄太吉指着鼻子大骂,认为阿济格马虎大意,差点将后军全部葬送。   赵光抃能提出此策,有胆子向建虏背袭,比起那些怯弱不敢出击的督抚,强多了。   当然了,赵光抃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立功,杨文岳就沉稳多了。   不过朱慈烺却不能赞同。   石廷柱和金砺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既然屯兵玉田城下,又知道不远处的蓟州有数万明军,岂能不有所防备?再者,内外夹击需要相当的战力和一定的实力,就现在蓟州的兵马,很难做到,弄不好被建虏一个反击,胜局就会变成败局,所以玉田不可以轻援,一定要等到建虏精疲力尽,进退不得,再忽然一击。如此,才能保证最大的胜算。   “各军严守阵地,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擅自出击,多派侦骑,严密监视玉田建虏的动向!”朱慈烺传令。   “是。”   军议结束,朱慈烺登上南原的角楼,举起千里镜,朝玉田方向观望,原本,多铎在蓟州留了两个汉军旗,以为疑兵,不过今早两个汉军旗忽然拔营,往玉田去了。蓟州已经没有建虏的一兵一卒,一眼望过去,天地苍茫,除了建虏扎营留下的痕迹,再没有其他的人和物。   因山势阻隔,朱慈烺看不到玉田,但他的心却和玉田同在。以玉田一城,对付建虏的十万大军,对玉田军民来说,确实是残酷,但在如今情势下,却没有其他办法可选,如果没有玉田城,建虏一定会冒险绕道马兰峪,战事就会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倾斜。   有了玉田,就等于是有了一个饵。为了军粮,建虏一定会猛攻玉田的。   ……   清晨,就在营中炊烟缭绕,各部烧火造饭之时,多铎全身甲胄,在牙巴喇白甲兵的护卫下,近距离的观察玉田城防,又纵马在城西和城北奔驰了一圈,然后他勒住马匹,马鞭一指,对跟在身边的英俄尔岱和图尔格说:“石廷柱是一个糊涂蛋,猛攻西门石桥,但却不想,明军既然留着石桥,又岂会想不到那会是我军攻击的重点,我料这是明军守将故意留下的诱饵,石桥后的城门,一定已经用巨石堵死了,就算冲过石桥,从火药炸烂城门,也是无法进城的。” 第六百四十九章 棺材板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都是点头:“豫郡王睿智。”   “守将叫什么名字?”多铎问。   图尔格回:“知县叫张棨,千总为阎应元。”   “两人倒还有些能力,城防布置的很是严密,不过两人却欲盖弥彰,为我军指出了城防的弱点。”多铎笑。   “哦?”英俄尔岱和图尔格都惊喜。   多铎马鞭一扬:“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此处城头上的木板,明显比其他地方捆绑的更多更密?”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抬头看去。   为了防炮和箭矢,玉田城头的墙垛上捆绑了很多的木板,而眼前西北角城头上的木板,捆绑的尤其密集。   英俄尔岱多智,立刻就明白多铎的意思了:“豫郡王是说,此处城墙最弱,所以明军加大了对这里的卫护?”   多铎得意的点头:“不错,我料这些新砖之后,必是以前的旧土城墙,明军守将知道这里是城墙薄弱点,不甚牢固,所以才要多布置木板,以免为我军的大炮所轰动。既然明军怕轰,那我们就轰给他看,哈哈,哈哈~~~”   仰天大笑,拨马返回大营。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急忙跟上。   “呜呜~~”   “咚咚……”   等十万大军用完早饭,天色大亮之时,随着一声声嘹亮的号角和慢节奏的鼓点,建虏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的兵马缓缓出营,于玉田城外列阵,不同于前日的三个汉军旗,今日建虏十万大军全部在玉田城下列阵,真可谓是旌旗蔽日,长枪如林,八旗各式的盔甲,宛如是多彩缤纷的海洋,将城外的原野都淹没了,而玉田城,就如这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正随风飘扬,随时都可能会倾覆。   大军列阵,盾车云梯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但建虏却不着急攻城,而是遵照多铎的命令,将军中所有的火炮,都集中到了玉田的西北角。   此次入塞,建虏虽然没有携带重型的红夷大炮,但却携带了不少轻型的佛朗机炮。前日攻城,多铎只给石廷柱他们三人留了一半,今日却是将各个轻型的佛朗机炮都推了出来,一共七八十门,都瞄准了玉田西北角,准备一鼓作气,将城墙轰塌。   虽然就威力来说,佛郎机炮比红夷大炮差的太远,就玉田这样的城墙,如果是有红夷大炮,不需要多,只需要一到两门,就可以很轻松的将城墙轰塌,城中守军想补也来不及,随后大兵杀入,将城中明军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历史上,建虏就是用这种办法攻陷杏山,其后又在潼关猛轰,轰塌城墙,硬生生的将潼关天险,变成了坦途。扬州之战中,红夷大炮只开了两炮,江北第一镇,史可法苦心经营,以为修建的固若金汤的城墙,就轰隆隆的开始坍塌。   重型红夷大炮攻城的威力,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第一,也是因为如此,建虏才能轻松拿下潼关和扬州,继而鸠占鹊巢,获取天下,如果全部都是冷兵器,只靠弓箭和骑射,建虏百万人就算都死在关内,也是不可能得到江山的。   佛朗机炮比不上红夷大炮,不过将七八十门佛朗机炮聚集在一起,威力也是相当惊人的,只要连续猛轰,城墙终究会承受不住。   “总头~~”   当见到建虏在城外列阵,一门门的大炮从阵中推出,都瞄向城墙西北角时,知县张棨就知道大事不妙。   上一次修筑玉田城时,因为经费的原因,西北角这一段的城墙仍然使用了旧坯,就玉田城来说,西北角这一段城墙最是松垮,这一点张棨一开始并不清楚,不过阎应元到玉田之后,详细检查各段城墙,又调旧档,得出西北角城墙最弱,需要重点防卫的结论。   张棨全力支持。   所以西北角墙垛上的木板,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多。   前日和大前日,建虏的炮火大部分都集中在城楼,西北角虽然也中了几炮,但并没有被建虏重点攻击,想不到今日建虏好像是看出了城墙的弱点,竟然将全部火炮都集中到了西北角,一旦建虏火炮密集轰击,城墙承受不住,轰然坍塌,十万建虏蜂拥杀入,城中三千守军和十几万的百姓,必然要全部遭殃。   张棨心中像是端着一锅沸腾的水,提着官袍,跌跌撞撞地往城头跑,整个人都快要急疯了。   等上了城头却发现,阎应元早已经赶到了,此时正指挥官兵和社兵们将一扇扇粗重的木板用粗绳捆绑起来,准备下悬到城墙上,给城墙披上一层护身衣。第一眼张棨没看清楚,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一扇扇地木板,居然都是棺材板!   这些棺材板都是前几天运到城头的,当时张棨不明白阎应元的用意,现在才知道,阎应元早有准备。   棺材板差不多有一百多扇,此时,官兵和社兵一起动手,拼命往棺材板上套绳子。   “总头……”   张棨向阎应元呼喊。   但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城头晃动,眼睛看到砖石纷飞,烟尘滚滚,有碎石在空中飞过。   建虏已经开炮了。   随即,砰砰砰砰,连续不停的巨响,城头不停的晃动,视线都恍惚起来,身边一个士兵躲闪不及,直接被一枚从天而降的铁弹,砸成了两截,血雨残肢在空中飞溅,直贱了张棨一身,张棨本能的蹲地闪躲,随即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快!快!”   炮声之中,阎应元声嘶力竭的呼喊,一边指挥官兵,一边冲到张棨身边扶起他:“张县,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北门!”   张棨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点头,反身下楼,急急向北门而去。   炮弹飞舞之中,官兵和社兵们冒着弹雨,将一扇扇的棺材板从城头放下去,绳子拉紧了,使棺材板正好悬在城墙中部,距离地面一人高,距离城头也有一人高,等于是将三分之一的城墙都护住了,等第二批的棺材板再悬下来,直接悬在墙垛下,等于三分之二的城墙都被护住了。佛朗机炮射出的铁弹,原本应该直接砸到城墙上,将砖石砸裂,但因为多了棺材板这一层的防护衣,铁弹将棺材板砸的木屑横飞,甚至是直接砸裂,但城砖却免受其害。   至于下面的三分之一,因为位在低处,建虏火炮想要直接命中,并不是太容易。   建虏火炮不停轰鸣,铁弹如雨点般的砸在西北角的城墙上。   棺材板防住了差不多一般的炮弹,但仍有一半炮弹直接砸在城墙上,砖石纷飞,城墙摇动,虽然对城墙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却隐隐然可以承受。   而同时的,不同于前几日的引而不发,阎应元将城中仅有的几门佛朗机炮都拉到了西北角,架在城头上,和建虏火炮对轰。   硝烟弥漫,炮弹呼啸,悬在城墙上的“防弹衣”不住的被砸裂,而后掉到城下,而城头守军则是不住的填补,呼喝着,几人齐力,将一扇扇棺材板迅速又悬了下去,这其间,铁弹不停的落到城头上,将举着棺材板的官兵砸的血肉横飞,战死就死了,没死的立刻爬起来,继续给城墙穿“防弹衣”。   建虏阵中。   那一面巨大的镶白旗五爪龙旗之下,多铎脸上的喜色渐渐消散,守军使用棺材板防护的做法出乎他的意料,而效果也相当不错。炮击已经进行了一刻钟了,七八十门火炮,每一门都已经向西北角城墙倾射了四到五枚的铁弹,三百多枚铁弹砸过去,城头的墙垛被砸塌了不少,但整体城墙却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轰塌情况,个中原因,当然是因为棺材板。   每一扇棺材板都抵挡了十几发的铁弹,有的甚至从挂上到现在,虽然连续被铁弹砸中,木屑纷飞,但却依然顽强的挂在城墙上。   “继续开炮!我看他们有多少棺材板?!”多铎咬着牙,脸色铁青。   “辄~~”   建虏的火炮,轰击的更加猛烈,将整个西北角城墙都笼罩在一片烟尘和碎石之中,宛如升起的白色云彩。远远看,西北角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一座虚妄之城。   不过很快的,建虏的炮击停止了。   见炮声忽然停歇下来,多铎大怒:“怎么回事?炮击怎么停了?”   图尔格急忙报:“禀主子,马光远说,炮管都已经发红,不能再发炮了,不然非炸裂不可。”   多铎这才惊醒,是呀,都快轰了一刻钟了,炮击确实无法再继续了,得冷却一到两个时辰。只恨不是红夷大炮,不然早把城墙轰塌了。马鞭一指:“炮击可以停止,但攻击不能停止,不然明军会趁机修复受损的城墙。令佟图赖攻击,不需要攻下,只需要扒下那些棺材板,令明军无法修复城墙即可。”   “辄!”   牙巴喇白甲兵急急去传令。   接到命令,佟图赖心中发苦,经过两日的攻城,他旗损失不小,老实说,他内心里真不愿意单独去执行这个命令。但对多铎的命令,他丝毫也不敢抗拒,点起了兵马,一声喝令,汉军正蓝旗向西北角攻去。   虽然只是牵制,但为了弥补前罪,同时在多铎面前表现,佟图赖攻的还是很凶的,不停的喝令:“攻,攻。但有后退者格杀勿论!”但他本人却是躲在阵后,始终不敢进到城墙两百步之内。   见只是一个汉军旗,城头守军倒也没有拿出全部的火力,鸟铳基本沉默,只有弓箭不停的施放,同时的,有人在城头大声呼喊:“拉!拉!”将完好的一些棺材板重新又拉回城头,免得被敌人破坏。等汉军旗到了城墙下,再用砖石滚木招呼,将汉军旗砸的惨叫连连。   汉军旗士兵一边冒着箭矢砖石爬云梯,一边砍断拉着棺材板的绳索,轰轰地,一些残败的棺材板不断落下,露出后面的城墙,但随即城头矢石齐下,将挥刀的汉军旗都砸落梯下……   杀声之中,多铎却已经下了马,奴才们就在军旗下为他撑开一个临时小帐篷,扑好毯子,又取来烘着木炭的小铜炉和一些美食,多铎盘腿坐下,一边用小铜炉暖手,一边盯着玉田城头的战局,脑子里则是急剧思索下一步。   对于拿下玉田,他信心十足,虽然看起来玉田守军有一定战力,但他绝挡不住他十万勇士。他现在所想的是,在拿下玉田之后,他要如何继续?   只有尼堪,镶红旗罗洛浑等三四个爱新觉罗的子孙有资格陪多铎坐在帐篷里,其他满将都在账外伺候。   十一月中旬的天气,虽然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但已经是寒气逼人,加上今天阴天,有西北风在呼啸,立身原野之中,每一个人都感到寒意,一些不耐寒的汉将更是不住的搓手。   “报~~”   城头杀声,帐篷美酒之中,多铎眯缝着眼睛,眼望着城头的激战,正想着下一步谋略之时,忽然马蹄如雷,一个全身白甲的镶白旗骑士从后方急急而来,他背后插着醒目的三角旗,一看就知道是传递军旗的探骑,沿路军士不敢阻挡,纷纷为他让路。   探骑到了帐篷前,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的冲到多铎面前,噗通跪下,气喘吁吁:“禀主子,墙子岭,墙子岭……”因为太惊慌,太着急,一时竟然憋的说不出后半句来。   账外的英俄尔岱等人都是惊讶,他们很少看到己方侦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难道是鳌拜和索尼所带领的两黄旗伏击失败?蓟州的明军杀过来了?原来,为了防止蓟州明军来救玉田,或者说,多铎巴不得明军来救,所以派鳌拜和索尼两人率领两黄旗精兵埋伏在明军的必经之地,准备给明军当头一击。也因此,鳌拜、索尼和两黄旗兵马,此时并不在玉田城下。   多铎脸色一变,蓦地坐了起来,他虽然乖张,但并非不知道轻重的人,探骑惊慌的表情让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他喝道。   “多罗贝勒……在墙子岭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明人生擒了……”   探骑跪伏在地,大哭了出来。   “你说什么?”   不止是多铎,账外的满将也都一起惊叫了出来,或者说,他们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怎么可能?阿巴泰全军覆没?   多铎愣了一下,随即箭步从帐篷里冲出来,眼珠子发红,飞起一脚,就将那探骑踹了一个筋斗,骂道:“狗奴才,你胡说什么?” 第六百五十章 强攻   探骑爬起来,再次跪倒,哭道:“奴才怎敢欺骗主子?奴才打探了好几遍,确定无误,明人此时正在大肆庆祝……墙子岭也被他们重新占领了。”   “不可能!”   多铎根本不能相信,再次飞起一脚,将探骑再踹了一个筋斗。   这一下尤其狠,探骑口鼻开花,满嘴是血。   不但多铎,满汉众将也都不能相信,一时,所有人都忘记了玉田西北角城头上的激战,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探骑的身上。镶白旗英俄尔岱比较老成,上前一步,对那探骑说道:“不要着急,把你知道的慢慢说来……”   “辄~”   探骑将他打探到的消息详细讲了一遍。   作为建虏入塞的耳目,为了保证消息的及时传递,每一次建虏都会向四方撒出大量的侦骑,大军的前后左右,都有建虏侦骑在活动,这些侦骑中,既有八旗也有汉军旗,也就是原先的明朝边军,比起建虏,他们更熟悉大明的关内之地,也因此,建虏入塞才会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发生过被明军伏击的事情。   而作为主力和偏师的联系,两边的侦骑更是要不停的侦查和联系,以确保行动统一。不过和前几次入塞不同,此次入塞,多铎的主力大军意外的被堵截在了蓟州,阿巴泰的偏师却早早从墙子岭破关入塞,双方直线距离虽然只有两三百里,但因为被明军所阻隔,所有信息都需要绕道关外草原传递,十分不便。也因此,直到今日,多铎派出的侦骑才探查到了阿巴泰兵败投降的消息,但侦骑不敢说投降,只敢说被俘。   “多罗贝勒的兵马,一个人也没有能杀出来,都被明军封在墙子岭里面了,此时墙子岭城头还悬挂有我大清勇士的首级,明军一片欢腾……”   探骑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他知道的并不是太详细,只知道偏师的确是败了。   满清众将都是惊骇。   阿巴泰率领的兵马虽然不多,只两万余人,但其中却有正红旗和正蓝旗一共五千精锐八旗精兵啊,加上蒙古兵和祖泽润的汉军旗,实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他们想不出,如今的大明朝,有哪支部队能够将他们一口吞下……   只有英俄尔岱等几人隐隐想到了明国太子,明国太子率兵二十万,在开封击溃李自成的五十万大军,现在又在蓟州挖掘壕沟,堵截大清的十万大军,其人肯定是有些能力的,麾下必有精兵,只是明国太子的大纛一直都在蓟州城头,他本人应该不可能到墙子岭去啊。   “不可能,不可能!”   多铎摇着苍白的脸,犹自不相信,他是征明大将军,大军的最高主帅,担着大军成败的所有荣辱和责任,阿巴泰如果败了,被俘了,他绝对是罪责难逃。那一来,不但他帮助多尔衮扩大声势的图谋落了空,本人更是会受到黄太吉的严厉责罚。   加上多铎本就一个性格高傲,目中无人的性子,他怎么可能轻易承认自己的失败?只因为探骑的一句话吗?   英俄尔岱又询问一些一点,探骑就自己所知的,小心回答。   多铎咬着牙,仔细听。   英俄尔岱眉头越皱越深,隐隐然,他已经是有几分相信了,目光转对多铎:“豫郡王,事关重大,难以轻易判断,需要再派人详加探查啊!”   多铎咬牙道:“图尔格,给本王派更多的人,如果这个狗奴才敢欺骗本王,本王非剐了他不可!”   “辄~~”图尔格躬身得令,急忙去派遣更多的探骑。至于这个先报的探骑,就留在军中,一旦是谎报,就要承担应有的责任。   多铎踱了几步,恢复了一点理智,目光看向众将,冷冷道:“我七哥阿巴泰虽没有大才,但领兵作战一向小心,麾下又有五千八旗勇士,纵使明国将京畿宣大河北的兵马都聚集起来,也未必能将他杀的全军覆没!哼,我料这必是明人的诡计,想要乱我军心,骗我撤军!”目光看向眼前的玉田城:“退一步讲,就算我七哥真出了意外又如何?攻下玉田,拿了军粮,我十万大军依然可以横扫明国!”   英俄尔岱等人虽然是点头,但信心却没有过去那么足了,此次入塞,事事不顺,明国一个坚壁清野,使他们没有抢到一粒粮食,青壮也一个没有掳掠到,如今被逼在玉田城下,竟有一种进退维谷的感觉。   “马光远呢,他大炮冷了没有,令他立刻开炮!”多铎吼。   “当当当当~~~”   鸣金之声响起,正在攻城的汉军正蓝旗缓缓后撤。   而冷却了一个时辰的建虏大炮,开始重新轰鸣,白烟冒起处,将一颗颗地铁弹子砸向玉田城墙。   和上一波的战况几乎完全一致,汉军旗炮营拼命发炮,城头的守军则是用棺材板做抵抗,将砸向城墙的铁弹子一一化解。炮弹呼啸,木屑横飞之中,城墙虽然隐隐然已经出现了几道裂缝,但却没有轰塌的迹象。   多铎脸色发白,他知道,想要用大炮轰倒玉田城墙的计划,已经是失败了,明人的棺材板,抵消了炮击的威力,他或许还能等,但军中的火药却并没有那么多,为今之计,只能强攻了。   另外,虽然他死不相信阿巴泰会全军覆没,但心情却受到了一定影响,他知道,他不能在玉田城下拖延了,他必须尽快攻下玉田城,然后大军从马兰峪出关,如此才有扭转局面的可能,不然,就算阿巴泰不会全军覆没,也很有可能会在密云吃到败仗。   因此,玉田之战,不容再拖延了。   于是,一刻钟的炮击结束,当炮营报告炮管发红,无法再继续轰击之后,多铎下令总攻。   “擂鼓!攻城!”   令旗摇动,传令之声不绝。   “咚咚咚咚~~~”   各色旗帜的汉军旗阵中,将近一百面的战鼓同时擂响,在都统参领们的督领下,汉军旗士兵推着盾车向前,缓缓向玉田靠近。   攻城开始。   刚才攻城的汉军正蓝旗休息,剩下的六个汉军旗一齐攻城,西门,北门和东门,除了南门之外,其他各门城墙都被山呼海啸的建虏所包围。箭矢,鸟铳,先是远距离的武器攻击,接着就是爬上云梯,近距离的肉搏,前日和大前日的攻击,三个汉军旗虽然没有能攻下玉田,但却填平了城外不少的壕沟,因此今日建虏主力的攻击,远比前日更顺畅,不需要在壕沟前停留,直接就将盾车推到城下五十步之处,弓箭手和鸟铳兵射击,压制城头守军,扛着云梯的包衣奴才们从盾车后快步而出,将云梯靠上城墙,最后是重甲兵手持短盾长刀,爬梯而上。   石廷柱,金砺为了弥补前罪,今日带兵冲在最前,拼命表现。   不过迎接他们的,依然是如前日般的犀利反击,在明军鸟铳的密集射击之下,很多离开盾车,向云梯冲去的重甲兵,一个“杀”字都没有喊出来,都已经被打的血肉横飞了……   当然了,盾车后面的汉军旗和蒙古弓箭手,也给城头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尤其是蒙古弓箭手,一个个射术奇佳,很多明军将士刚在墙垛边一露头,就被蒙古兵一箭射在了额头,随即无声倒下,鲜血浸湿了城砖。   但没有人退却,每一个明军将士都呼喊着攻击,拼命对爬城的敌人射击鸟铳弓箭,投掷砖石。利箭射面,闷哼倒下之中,很多并非是大明正式的官兵,而是城中的社兵和乡勇。   自从得了太子殿下坚守玉田的命令,阎应元就知道,只靠太子拨给自己的两个千总队,加上原本的一千守军,是守不住玉田城的,所以他到玉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请知县张棨,发动城中青壮和乡勇,筛选出了一支万余人的守城大军,分发兵器,并制定了严格的奖惩制度,相互监督执行。   城中的一些贤明乡绅捐献钱物,随军思想教导官连日连夜的鼓舞青壮们的士气,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们,建虏凶残,一旦城破,城中所有人都活不了,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必然和建虏拼死到底……激励之下,众志成城,人人奋勇。   守军虽然英勇,但是当一架架的云梯靠上城墙,汉军旗士兵蚁附而上之时,各处城墙还是立刻就出现了险情。   不同于前日的两面攻城,今日建虏是四面攻城,从西门北门东门,甚至连围三阙一的南门,今日也有一支兵马推着盾车在攻城,城中兵马本就不多,四门分开,平均到各个墙垛边,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加上汉军旗连绵不绝,举着盾牌,不顾死伤的向上猛攻,各处墙垛险象环生,风雨飘扬,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阎应元拄着朴刀,站在城墙上。   他知道,玉田能不能守住,就在这关键的半个时辰,汉军旗四面攻城,士气正盛,但只要能坚持半个时辰,挡住他们的三板斧,玉田就可安然无恙,反之,如果守军怕了,乱了,那么,玉田失守就是转瞬间的事情。   为了避免守军出现乱和怕的情况,阎应元进行了严密的部署,将玉田城城实行分段,每一个墙垛都有一组人固定防守,实行老兵带新兵,官兵带社兵的策略,人人都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墙在人在,墙亡人亡,此外又设置了数支机动的救援队,由几个百总带领,哪里出现险情,就往哪里救援。   而作为守城的“倚仗”,阎应元对鸟铳兵重点保护,每一个鸟铳兵都配备一个盾手和一个民夫,每当鸟铳手墙垛口射击时,盾手用盾牌遮挡,以为鸟铳兵提供掩护,民夫则是携带火药和铅弹,为鸟铳手解决后顾之忧,令鸟铳兵可以专心射击。至于斑鸠铳的射手,更是配备了两名民夫,不但携带弹药,还帮助射手架枪射击。   有盾手的保护,虽然城下敌人箭矢如雨,身边同袍不住倒下,但鸟铳兵的伤亡却不多,这保证城头鸟铳声始终不绝,砰砰砰砰,将冲击的敌人打的血肉横飞。   但敌人太多了,虽然有鸟铳弓箭,滚木礌石,还有一锅锅的金汁,但还是有重甲的敌人,冲上了城头,眼见一个披着重甲的敌兵从城头冒起,挥刀乱砍,阎应元箭步上前,手中朴刀猛的挥出!   那敌兵大吃一惊,挥刀想要格挡,但阎应元双手刀的力量何其大,岂是他能抵挡住的?只听的“当”的一声,敌兵的长刀直接被阎应元的朴刀所斩飞,接着刀势不绝,直接斩在了他的胸口,一声惨叫,血光飞起,他胸口以上连着脑袋直接飞上了天空……   阎应元在城头疾走,连续挥刀,将冲上城头的敌兵连续砍落。   但敌人攻城的气势并没有减弱,依然如潮水般的向城墙涌来。   见时机已到,阎应元大喝一声:“手雷,扔!”   虽然没有支援玉田更多的兵马,但太子殿下却给了玉田一百支斑鸠铳和一千余枚的铁疙瘩手雷,阎应元深知手雷的重要,他选出三百名臂力强劲的弓箭手,一人分了三个手雷,要他们在射箭之余视机会扔出手雷,眼见城墙人的敌兵密集汹涌,正是手雷发威的最好时机,他立刻下令。   “轰轰……”   冒着浓烟,闪着火光从城头扔下。   城下的敌兵立刻就被炸的血肉横飞,虽然兵器厂制造的手雷还很是原始,和后世的手雷完全不能比,但因为敌人太密集了,从天而降的铁疙瘩还是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   六个汉军旗,将近三万人,四面围攻玉田,城中正式的士兵不过四千人,虽然惊涛骇浪,汉军旗的重甲兵屡屡冲上城头,但很快就又被杀了下来,乍一看,好像玉田城已经守不住了,汉军旗随时都能夺取,但细细却能发现,在最初略显慌乱的窘境之后,城头守军已经牢牢掌控住了局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城头血肉横飞,城下尸山血海。   镶白旗的大纛之下,多铎脸色越来越难看。   玉田守军的战力,超乎他的预料。   或者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顽强能战的明军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众志成城   弓箭,鸟铳,砖石,金汁,还有那说不清,但却能将掀翻一片的铁疙瘩,明军的防御武器从不停的从城头倾泻,很多清兵尚没有靠近云梯,就已经受了重伤,终于,在一番猛攻之后,有穿着重甲的精兵登上城头,但很快就会被几杆长枪同时攒刺,招架不住,惨叫着跌下城墙。   一人不行,但一队呢?   有汉军旗的小佐领看准了某一处防守的空虚,带领十几个重甲兵先后冲上了城头,明军挡不住他们,纷纷后撤,小佐领带领部下正准备扩大战果,不想左右明军忽然围了上来,用大盾当阵,阵后鸟铳砰砰齐射,将夹在中间的他们都打成了冒血的筛子……   随着战事的进行,不止多铎,观战的建虏众将也都是皱起了眉头。   令他们皱眉的不是明军的战力,而是明军连密的组织和绝不溃败的勇气。   一般来说,只要大清勇士登上城头,不需要多,只需要十几二十个,守城明军就会惊慌溃散,但今日明军却是如此顽强,且训练有素,用盾阵挡住大清勇士的去路,鸟铳在后集射……这绝不是一般明军做出的。   “豫郡王,给我尼堪一支兵马,我尼堪亲自冲城!”见战事不利,汉军旗迟迟打不开局面,心急的尼堪又来请战。   不同历史上他在1653年败于李定国手中,身首异处之时,已经是大清的亲王衔,尼堪现在还只是一个贝子,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地位,亲自登城,并非不可以。尼堪又天性好战,因此连续请战。   “退下!现在还不到你出击的时候!”多铎少有的对他瞪了一次眼。   尼堪悻悻然退下,再不敢多说。   此战,从中午一直战到黄昏,城上城下,箭矢如雨,爆炸连绵,喊杀惨叫不断,攻到城下的汉军旗死了一批,伤了一批,又退了一批,虽然汉军旗的各个都统和参领们都是指挥督战,六个汉军旗攻城攻的不可谓不猛,但却依然无法动摇玉田的城防,玉田城,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明明随时都会倾覆,但每一次惊涛之后,它却又顽强的出现在你的面前。   而随着小舟一起出现的,是汉军旗丢在城下的累累尸体……   清军渐渐露出疲态,而城头守军却是越战越勇,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熊熊火把燃起,多铎却依然没有停止攻城的意思,英俄尔岱向前,硬着头皮向多铎拱手:“主子,天色已晚,汉军旗的攻势已经凌乱了,不如先退下来重整旗鼓……”   不等他说完,多铎狼一样的凶眼就扫了过来,吓得他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是我军拿下玉田的最好机会,绝不能后退。再者,一个小小的玉田城都拿不下,我大清还凭什么破关入塞?”   多铎脸色发白,眼珠子却发红。   见多铎发了狠,英俄尔岱等人再不敢劝了——多铎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果连玉田都攻不下,我还什么脸目做豫郡王?   “攻。不攻下玉田城,绝不收兵!”多铎恶狠狠地下令。   这一来,没有人敢劝了。   白甲兵奔驰而去,将多铎的最近命令传给攻城的汉军旗各个将领,得了多铎的死命令,汉军旗各个旗主都是心中叫苦,但却不敢提出异议,只能督促部下,死命攻城。   图尔格想了一会,拨马上前,抱拳道:“豫郡王,明军城头守卫坚强,强攻一时奏效,奴才看西北角城墙已经出现裂缝,如果能将城墙下的土石挖空,辅以火药,说不得就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多铎眼睛一亮,点头:“准!”   图尔格领命而去,安排汉军旗的盾牌手护卫两百多个操着铁锹镐头的包衣奴才冲到西北脚城墙下,然后包衣奴才们挥锹抡镐,拼命挖墙根。   不止西北角,为了分散守军的主力,图尔格在西城墙的另外几个地方,也同时开挖。   很快,城头守军发现了他们的企图,在连续扔下了几个手雷,轰然一片,但因为有盾牌的保护,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更没有阻止挖墙根的动作之后,守军调来了一锅锅滚烫的金汁,哗哗地往下倒。   “啊~~”   盾牌兵和包衣奴才们被烫的惨叫连连,生不如死。   但挖墙根的工作并没有停止,图尔格亲率白甲兵督战,任何人也不许后退,同时不停的补充盾牌手和包衣奴才,替换那些被金汁所伤、已经不成人形的倒霉鬼。   挖墙根的工作一直在继续。   稍倾,城头再有液体倾倒而下,但这一次却不是恶臭滚烫的金汁,而是黄色的桐油,接着,大批薪柴也从城头扔下,盾牌兵正感觉不妙时,就见一颗巨大的,冒着火星的万人敌从城头落下,“轰”的一声,万人敌在城墙下爆炸燃烧,引燃了桐油和薪柴,登时,城墙下变成火海一片,眼睛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火人”,全身着火,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又四处扑腾,很快就烧成了一堆不能动的黑炭……   挖墙战术失败了。   图尔格脸色发青。   镶白旗的五爪龙旗之下,多铎又受了一次打击,气的连连咬牙。   “轰轰轰轰……”   建虏的炮营再一次轰鸣,目标仍然是玉田西北角的城墙,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进攻停止,而是在进攻继续的情况下进行的。除了进攻西北角的清军少有退却,其他地方的清军依旧在猛攻。   “放!给老子放!”   建虏炮营都统马光远承受了多铎很大的压力,他红着眼珠子,冒着炸膛的危险,令手下连续放炮。   激战到亥时(晚上九点),西北角城墙在遭遇连续猛攻,已经摇摇欲坠的情况下,就听见城下的敌军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阎应元向下一望,只见城下的敌军忽然从两边一分,一大队的举着小盾的铁甲兵冲了出来,火把之下,清楚看到他们面目狰狞,每一个人都顶尖盔、披着三重铁甲,有人拿的不是小盾,而是双刀,还有人手中武器是短斧或者是铁骨朵。   建虏重甲兵!   阎应元知道,玉田城最严峻的考验来了,在这之前,攻城的都是汉军旗,也有少量的蒙古旗,但真正的建虏八旗一个也没有出现,建虏人少,每一次战斗都秉持着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轻易动用八旗勇士的原则。八旗压阵,督促汉军旗和蒙古旗在前冲阵当炮灰,是建虏一向的惯例,尤其是攻城战中,八旗兵很少亲自上阵,但今日,当攻城战进行了一天,城上守军已经疲惫,最后关头来到之后,八旗兵终于是出动了。   这一队八旗兵有八百兵,分别穿着镶白旗和正白旗的盔甲,显然都是多铎多尔衮兄弟的嫡系。为首的那个将领一脸络腮胡,挥舞长刀,俨然是在建虏军中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原来是尼堪。   多铎终于准许他亲自带队攻城了,不过却有叮嘱,准他攻城,但他不准他亲自登城。   于是,在城墙下一百步,尼堪停下脚步,身后左右立刻围上了好几面的铁盾,将他护卫在中间,尼堪挥舞手臂,大声喝令攻城。   “放铳!”   “手雷!”   阎应元连续嘶声大吼,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凸出来。   建虏八旗都身披三重重甲,弓箭是没有用的,只有斑鸠铳和鸟铳近距离释放,和扔下的手雷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不止阎应元,城头所有守军都知道到了危急关头,鸟铳兵拼命放铳,滚木砖石拼命往下投掷,金汁也连续倾倒了三两锅,但依然不能阻止八旗重甲兵的登城。不得不说,八旗重甲兵的确勇猛,即使是面对金汁和手雷也毫不胆怯,而多铎选择派出他们的时机也很是恰当,正是守军疲惫,城下的汉军旗渐渐衰竭之时,八旗重甲兵的出现,不但是鼓舞了汉军旗的士气,令他们再次鼓起勇气,猛烈攻城,同时也震撼了城头守军,令人不由有一种城墙已经不可守还是后退保命的怯弱。   城下汉军旗和蒙古旗拼命放箭,为登城的八旗重甲兵提供掩护,箭矢如雨,压的城头守军压不起头。   “绝不能让他们登城!手雷,手雷!”   阎应元嘶声大吼。   点火的手雷连续扔下,刚才掷弹的弓箭手还控制着,不敢一次性全扔下去,但现在顾不了了,嗖嗖嗖嗖,手雷雨点般的从城头砸落。即使是身披三重铁甲的八旗兵也挡不住,因为他们的面部小腿都是暴露的弱点,只要被手雷炸到,立刻就会惨叫倒地。而登上云梯的八旗重甲兵,还要面对砖石滚木的猛砸,闪躲中,不住的落梯,而当他们临近城头,则会遭到三到四支长枪的同时攒刺。   即便如此,仍有一些悍勇的重甲兵登上了城头,   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八旗重甲兵首先看到的就是阎应元。   仗打到现在,阎应元预备的后备队已经全部打完,连他身边的亲兵也都被分派到了各个墙垛口,阎应元身边现在仅有的,只有两名跟随他多年的老家人,配上汪奇和几十个原本的骑兵。   而驻守西北角这一片城墙的官兵和社兵,在建虏连续的猛攻和炮击之下,已是损失惨重,此时依然能紧握兵器,坚守岗位的,已经不足刚开始的一半了,面对身披三重铁甲,气势汹汹的登城建虏,很多人眼睛里都露出了惧色。   “杀!”   第一个八旗兵刚一露头,阎应元就一刀斩了过来,将他直接斩落城下,但几个云梯不住的有八旗兵登上——虽然大部分爬城的八旗兵都在半途之中掉下云梯,但冲上城头的少数八旗兵依然给城防造成了巨大麻烦,不止是因为他们身披重甲,刀枪难入,更因为在一天的激战之后,守军伤亡严重,最初能轻松组起盾阵,然后用鸟铳集射、消灭敌人的办法,现在已经有点用不上来,盾兵,长枪兵和鸟铳兵都有点各自为战的意思。   阎应元大声嘶吼,一边战,一边令部下重整阵型,用鸟铳向建虏集射。   但冲上城头的八旗重甲兵都经验丰富,而且非常悍勇,他们并没有聚在一团,而是拼命的往人多的地方杀,一个八旗重甲兵就将十几个守军搅的手忙脚乱,盾兵,长枪兵和鸟铳兵一时根本无法组成阵型。   再这么下去,等登上城头的八旗兵逐渐增多,西北角城墙必失无疑。   “杀虏~~”   正危急之时,忽然听见一阵震天的喊杀,一大彪的人马忽然沿着马道登上了城头,为首两人都身穿白衣,当先那人身材英挺,挥舞长剑,后面之人略为娇小,手使双刀,两人齐声呐喊,风一样的冲上城头。   却是李岩和红娘子。   虽然已经变成了医者,但李岩胸中的斗志并没有湮灭,尤其是面对入侵家国的异族外虏,他心中的情绪一直都在澎湃,城头的炮声和战鼓声,激励着他。自古以来,勒石燕然,封狼居胥,是每一个真正拥有雄心壮志的汉家儿郎的最高理想,李岩也不例外,虽然是医者,但他时时关注城头的战况,所以他主动向李儒明医官请命,担负起了前往城头第一线,指挥青壮,转运伤员的重任。   从大前日激战到今日,李岩以自己的能力和魅力积累了一定的威信,今日见渐渐建虏汹汹上攻,城防岌岌可危,他当机立断,立刻召集运送伤员的青壮和轻伤兵,将自己的计划说出,然后高喊口号:“杀虏!”毅然决然的冲上了城头。   因为是医官,所以李岩和红娘子都没有甲胄,但无碍他们的英勇。   跟在李岩和红娘子身后的轻伤兵和青壮都举着盾牌,更有人举的是大块的木板,他们冲上城墙之后,十几个人为一组,墙一样的向八旗重甲兵压去,虽然有点笨手笨脚,但仗着人多,一时却也将八旗兵逼住了。红娘子更是用她轻巧灵动的刀法,连连刺中两个白甲兵的面门。血雨飞起,八旗兵捂脸惨叫倒地的同时,红娘子却已经又回到了丈夫身边,替丈夫挡住了右边砍来的一把长刀。 第六百五十二章 劝诫书   因为李岩他们的及时出现,城墙的危急缓解了,明军稳住阵脚,趁势反击,将八旗兵围在中间,镰钩枪从盾牌后面伸出来,勾住八旗兵的小腿,将他们勾倒在地,随后,长枪朝他们脸部乱刺,八旗兵虽然悍勇,但却也是抵挡不住,这中间,阎应元重新组织起了城头的防守,将后续想要登城的八旗兵一一刺落城下。   见攻击不利,冲上城头的八旗勇士一一跌落,城下的尼堪暴跳如雷,目呲欲裂,想要亲自登城,左右亲卫死命拉着他,这中间,护卫他的铁盾出现了空隙。   阎应元一直在注意尼堪,但尼堪被铁盾护卫的严密,虽然一百步已经进入了斑鸠铳的射程,但尼堪的亲卫使用的是铁盾,即使是斑鸠铳也无法击穿,眼见铁盾出现空隙,阎应元立刻朝守在墙垛边的两个斑鸠铳射手道:“快,射那个建虏头头!”   两名斑鸠铳射手架起枪杆,稍一瞄准,猛地扣动扳机。   “砰砰~~”   两声铳响几乎是连在一起,就看见金星冒起,好像有铅弹打在了铁盾,但尼堪却也猝然倒地,围在他的亲卫奴才们一阵惊呼:“主子~~”随即架起尼堪,仓惶后撤。   城头的阎应元不知道尼堪的生死,只大声呼喊:“你们的主子死了,死了~~”   城头守军一齐呼应。   登时,“你们主子死了”的声音响彻玉田城头。   城下的建虏都受到了震撼,尤其是八旗兵,他们看到尼堪被架回了本阵,难道主子真的死了吗?这一来,八旗兵上攻的气势立刻就弱了,守军则是士气如虹,八旗兵再想要登城就更是不可能了。   建虏后阵,镶白旗五爪龙旗之下,听到城头明军的呼喊,多铎大吃一惊,尼堪虽然只是一个贝子,但却是努尔哈赤的子孙,如果他真死在玉田城下,那绝对是大清之辱,同时,身为主帅的多铎更是责任难逃,也因为如此,多铎才不允许尼堪亲自登城,但从城头震天的呼喊来看,难道尼堪真的出了意外吗?   不止多铎,所有满将都是脸色大变,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狗奴才~~放开我~~放开我~~”   军旗分处,只见一众亲卫奴才架着尼堪急急而回,尼堪不住的挣扎,嘴里大声嘶吼。   原来,斑鸠铳并没有直接命中尼堪,但射在铁盾上的铅弹在一个折射后,却打落了他的头盔。尼堪一个不防,猝然倒地,他身边的亲卫奴才都是吓坏了,深恐他出现意外,因此不管他有没有伤到,立刻架起他就往后撤。   见尼堪没事,众满将这才放了心。   多铎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的脸色却更难看,眼见玉田已经是摇摇欲坠,但大清却无法拿下,这实在是多年未见的景象,多铎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但守军气势如虹,攻城的大清勇士却是士气低落,尤其尼堪这一撤,八旗兵上攻的气势受阻,加上已经快到子时(深夜12点),天气寒冷,想要今夜攻下玉田城,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多铎脸色惨白的抬起了右手,很不情愿的,做了一个停止攻城的手势。   他虽然高傲,但绝非鲁莽没有理智之人。   “豫郡王有令,停止攻城,撤兵~~”   英俄尔岱大声呼喊。   令旗摇动,传令撤兵的鸣金之声响起。   听到号令,正在攻城的汉军旗蒙古旗和八旗兵都是如逢大赦,潮水般的往后退却……   城头一阵欢呼。   血战了一天,一身是血,已经非常疲惫的阎应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正看到李岩站在墙垛边笑,白衣上,沾着敌人的点点血迹,脸上满是畅快之色。对李岩来说,今日击退建虏的荣耀,已经超过了去年他为李自成出谋划策,攻占河南的辉煌。杀官军杀的再多,也远不如抵御外虏来的痛快。   红娘子站在李岩身边,同样面带微笑,天底下,她是对李岩最了解的那个人,李岩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像是感觉到了阎应元的目光,李岩转过身,剑锋下垂,握着剑把,向阎应元一鞠。   阎应元两步走过来,肃然,抱拳深鞠道:“今日之功,阎某必请张县禀明朝廷和太子殿下,以为医官请功!”   李岩连忙还礼,淡淡道:“赎罪之身,焉敢见于朝廷?今日之战,李某不过就是尽了一个大明百姓的本分而已。当不起总头的大礼。”   “当的起!”   阎应元表情严肃,声音铿锵:“若不是医官,今日玉田说不定就失了。今日之战,将士们是首功,医官你是次功。”   阎应元是一个纯粹的武将,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虽然知道李岩流贼出身,曾经是李自成的智囊,在开封之战时,给官兵找了不少的麻烦,现在担任医者,其实还是一个有罪之身,但就今日之战来说,若非李岩忽然带人携带一面面的盾牌冲上城头,压住八旗兵,西北角城墙怕就要失守了,因此,他对李岩的感激是真心实意。   李岩颇为感动,他年纪虽然不大,但阅历却已经很丰富了,从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变成阶下囚,再变成了李自成的智囊,再然后又变成太子的阶下囚,其间,他见了无数人和事,但阎应元的赤诚,却是他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的,于是不再多言,只抱拳深深回了一礼。   阎应元转身离开,急急去巡视城头防务,查看城墙受损和士兵伤亡的情况,以备明日再战。   李岩和红娘子也下了城头,已经是子时,寒风刺骨,但两人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大战过后,到处都是哭声,亲朋哭好友,父哭子,弟哭兄,更有无数的轻重伤兵急需要救治,作为医者,他们的任务重的很。   两人疾步匆匆回到救护处,红娘子直奔女医室。   一场大战下来,不但男子青壮,就是健壮的妇人也有很多受伤,建虏四面围攻,男子青壮负责守城,城中女子青壮则是担负起了所有后勤的重任,士兵们的饭食,桐油箭矢,乃至每一块运到城头的砖石,都有她们的功劳,而建虏不停向城中发射的火炮和箭矢,妇人们受伤颇多,此时都正等待医治。   红娘子掀帘进入女医室,火把光亮之下,受伤妇人嘤嘤哭泣之中,她正看到一个穿着素衣的年轻女孩正在帮一个妇人包扎伤口,虽然是单手操作,但女孩动作甚是熟练,三下两下就帮妇人包扎好了伤口,临了还轻轻说一句:“三日之后,再来换药……”就在妇人千恩万谢之时,女孩又转向了下一位……   原来她也会医。但不是正式的医术,只是江湖医,不过就包扎伤口来说,江湖医比医官更有经验。   蓟州南原。   虽然蓟州总督赵光抃连续叩请,但朱慈烺却没有搬到蓟州城中,而是一直住在蓟州南原的大营中。清晨巡视全营,中午和夜晚都是和千总以上的将官一起进餐,鼓励众军士气,而对于玉田的战况,而是时时关注,不管何时,但是有关玉田的军情,都要立刻送到他面前。   “建虏十万大军正在猛攻玉田,入夜也没有停止进攻……”探马最新的军报。   朱慈烺脸色凝重的点头:“知道了,再去探。”   “是。”   探马抱拳行礼,反步退出。   朱慈烺在帐中踱步,唐亮拨旺了炭火,见烛火不甚明亮,又添了一根蜡烛,端进羹汤之后,发现太子的帅案上摆满了军报,于是就稍微整理了一下,而最上面的并非是军报,而是詹事府刚刚送来的一封文书,下面的署名,臣黄道周四个字清楚可见……   “自我大明开国以来,国本都以养德为最重,军国政务,虽可涉及,但绝不可越过陛下和内阁,干预大政。”   “殿下剿灭中原流贼,此番又代天巡狩,抵御建虏,歼灭建虏三万,生擒阿巴泰,声望正旺,天下人无不敬仰,何苦做这种不礼不敬之事?”   “若是有佞臣进言,臣请斩此人!”   “殿下执意用阿巴泰换洪承畴和祖大寿,并先行将祖泽润放回,此举置国法人伦于何地位?置陛下与众臣工于何地位?煌煌史册,又当如何记载?”   “改弦易张,犹未晚矣。”   “臣肺腑之言,望殿下三思。”   原来,这是一封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写给太子的劝诫疏。   太子试图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之事,当日崇祯帝召集内阁和六部重臣商议此事,震惊之下,当时殿中群臣并没有太激烈的表示,毕竟他们都是六部尚书侍郎,爬到这个地位,都有相当的历练和城府,在皇太子声望正隆,皇帝陛下态度不明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轻易表态。   不过事情传出去之后,下面的小官就一片哗然了。   虽然特别能搅事的御史和给事中,此时尚没有回京——今年三月,言官们都出京巡查,往江南催收逮赋,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大部分言官都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最迟十二月中旬,全部言官就都会回京,这也是朱慈烺不能拖延,必须借着大胜之后的声威,立刻推出自己策略的原因之一,因为一旦言官们全部回京,朝堂纷杂四起,他想要用阿巴泰实施离间之策的计划,就更是难以实行了。   言官们不在京,在朝中清流也都不是吃素的,但现在朝中清流大部分都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是翰林院,另一个是詹事府,而詹事府是太子的辅佐机关,詹事府的人跳出来指责太子,总是有点怪怪的,这也是黄道周没有直接上疏弹劾,而是向太子发来劝诫疏的原因,所以虽然一片哗然,但詹事府的人还是比较老实的,真正上蹿下跳的是翰林院和在京的一些低层官员。   “太子不安本位,预权涉政。”   “不修德行,举止轻率。”   “纵放敌虏,开此恶例。”   “请陛下驳回,不然国将不国……”   对太子不满的奏疏,潮水般的涌进通政使司。   一时,众人好像都忘记了太子击溃阿巴泰的大功。   崇祯帝全部留中不发,而且对几个进言过于激烈的清流,全部处以罚俸半年的处罚。   这都是前天到昨天的事情,朱慈烺虽然身在蓟州前线,但对京师朝堂的动向,却也是时时掌握。   所以,此时此刻,他心中不是只有对玉田战局的担心,也有对朝臣搅扰,尤其是自己老师黄道周劝诫书的苦笑。人言可畏,虽然他身为皇太子,是大明的储君,但对“舆论”却一点都不敢大意,不过清流们攻击的虽然猛,但还算没有超过他的预料,而对于黄道周的劝诫书,他想着必须郑重其事,语重心长的回应一封,这不止是回应黄道周,也是在回应朝中的清流。   想到此,他慢慢转过身,望向站在帐中的一人:“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那人深鞠施礼,转身退出。   离开太子的中军大帐,不紧不慢的穿过护卫森严的太子卫队,来到不远处的一顶小帐前,帐前的两侍者为他掀帘,并要进账听令,但被他冷冷挥退。独自进到小帐里,擦火石点亮了蜡烛,顺手用铁夹子拨旺了铜炉里的木炭。   烛光照着他的脸。   面容俊朗,三缕长髯,颇为潇洒,即使是舟车劳顿,一天疾行百里来见太子,他脸上也不见有多少的疲惫。   却是军情司照磨萧汉俊。   自年初被太子任命为京营军情司照磨之后,萧汉俊最大的一个任务就是肃清京畿周边的建虏奸细,经过他的努力,到十一月初一,京畿蓟州一代的建虏奸细基本被摸清,然后就在建虏入塞的前夕,军情司和当地驻军联合行动,以雷霆之势将建虏奸细全部肃清,其中证据确凿,本人也供认不讳,为建虏提供消息的商人和各色人等,就有十几个,顽抗到底,死不认罪也有几十个,重大嫌疑的有上百人。   因为军情司的动作,建虏对大明境内的变化,毫无所知,以至于朱慈烺的计划能顺利施行,将建虏主力成功的堵截在了蓟州之东。   这其中,萧汉俊功莫大焉。   当然了,军情司所耗金银颇重,到现在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花去了四十万两银子,有段时间,几乎就要压得太子喘不过气来。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东宫用意   墙子岭之战后,萧汉俊没有随太子到蓟州,而是坐镇京师,总览从宣大和密云一代的谍报。   就在墙子岭大战的同时,宣府张家口也发生了一场骚乱,却是张家口的那些不法商人,在得知蒙古大兵压境,即将兵犯宣府之时,竟然悦图不轨,想要在张家口制造一场骚乱,以逼迫朝廷重开张家口边贸,当然了,其中很大一个关键就是潜伏在张家口的蒙古奸细在煽风点火。   萧汉俊率先得到情报,立刻告知宣府总兵周遇吉和张家口副将马进忠。   后来知道,周遇吉和马进忠其实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却远没有萧汉俊知道的详细,于是两人迅速展开行动,将一场酝酿之中的骚乱消灭于无形。虽然有一些蒙古奸细负隅顽抗,但最后都被消灭。   此战之后,张家口的商人彻底老实。   没有了内应,加上周遇吉和马进忠严密死守,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的蒙古兵虽然在张家口关外游弋,但却始终不敢破关。不过却也不肯撤兵,显然,他们是在建虏入塞的消息,一旦建虏入塞,击破了大明主力,京畿吃紧,驻守宣大的明军必然驰援京畿,到那时,他们就可以入塞抢掠了。   不过,他们肯定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等建虏入塞的兵马退走,他们自然就会灰溜溜地退兵。   除了境内的奸细,萧汉俊需要注意的另一个重点就是朝局动向。   太子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是大事,在朝中激起万千波浪。即使在太子大胜的情况下,对太子的不满和攻讦,也依然形成了一股风潮。   也因此,萧汉俊才会亲自来到蓟州,当面向太子汇报情况的严重。   对萧汉俊所说,太子并不意外,对京师“风暴”也不是太在意。太子的淡定,既出乎萧汉俊的意料,但却也在萧汉俊的意料中。   现在,完成了今日的任务,萧汉俊取马扎坐下来,一边用铁夹拨木炭,一边想着心事。   墙子岭大捷的消息传来。初始,他比任何人都兴奋,他本就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激动之下,不但是哈哈大笑,更是摘下腰间的酒壶,一边狂舞,一边连续的往口中猛灌,但忽然的,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狂舞的动作一下就僵硬了,慢慢放下酒壶,目光看向远方,双眼不再激动,反而透出了深深地忧虑。   这种忧虑,直到现在都没有散去。   当然了,面对太子和其他人时,他始终是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只有一人独处之时,他眼睛里才会透出这种忧虑……   京师。   东缉事厂。   后面小屋里,昏暗的烛光下,两个年轻的小太监正相对而坐。   一人是承乾宫主管太监沈霑,另一人自然就是东厂提督王德化的心腹李晃了。王德化虽然被免了东厂提督的职务,但陛下并没有任命新的东厂提督太监,只由王承恩暂时担着,明眼人都知道,王德化并没有失宠,只不过是一时进言失误,被陛下盛怒责罚罢了,但等过了这段日子,东厂提督的帽子,终究还是要正儿八经的再戴回王公公的脑袋上。   “东宫也是昏了,打退建虏,生擒阿巴泰,声威正隆之时,却忽然要用阿巴泰去换那洪承畴和祖大寿,”沈霑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结果满朝哗然,我猜东宫现在说不得已经后悔了吧?”   李晃默了半晌,淡淡道:“不然,东宫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既然做了,就一定想到了今日的结果。”   沈霑不服:“我实在想不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他没什么好处,只有坏处,但对大明却有莫大的好处。”李晃道。   “哦?”沈霑不解。   “洪承畴和祖大寿虽然已经是叛臣,但却是两个掌握我大明机密的叛臣,尤其是洪承畴,从陕西巡抚总督一路到蓟辽总督,几乎是执掌了我大明一半的兵力,我大明九边虚实,各处将官的强弱,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眼下他刚刚降虏,心志未必坚定,或许还会有所保留,一旦过个一年半载,等他心志坚定了,他腹中的情报就都将为建虏所有。更不用说他的才智,如果建虏用他做副帅,就好比阿巴泰,如果此次阿巴泰的副手是洪承畴,你觉得,东宫用关宁铁骑假装昌平兵,在潮白河伏击围歼的计划,还能成功吗?”李晃道。   沈霑沉吟了一下:“估计是不能了。”   李晃点头:“这也是东宫迫不及待,不惜惹怒朝中的清流,甚至担负预权涉政的罪名,也要迅速将祖泽润放回的原因,只要洪承畴能听到风声,心中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触动,东宫的意图就达到了。”李晃道。   顿一顿,继续道:“祖大寿看起来或许没有洪承畴重要,但祖家是辽西将门,辽西边军将领多出自他祖家,别的不说,只说他的好外甥吴三桂,现在可是统领着,最后的,为数不多的关宁铁骑,又兼着宁远团练总兵的职务,如果祖大寿隔三差五的给吴三桂写劝降信,就算吴三桂本人不受影响,他手下的那个辽西将领未必就不受影响。”   “最后,洪承畴和祖大寿两人有极强的象征意思,如果真能把他们两人换回去,等同是向天下宣誓:凡我大明臣子,即便你已经投降了敌虏,我大明都有办法将你捉拿回来,以律论罪!这不但是壮了我大明的国威,也震慑那些未来可能投降的将领。而如果朝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给洪承畴和祖大寿两人轻罪,那么对那些已经投降的辽东边将,就又有了某种暗示……”   沈霑有所明白,皱眉道:“虏酋狡猾,怕是不会轻易让东宫的谋划实现吧?”   李晃淡淡道:“高手下棋,我等哪能知晓?不过祖泽润一放,对辽东旧将的影响已经形成,东宫的谋划就算不能全部成功,成功一二却是不成问题的。”   沈霑想一想:“这些道理,朝臣们不明白吗?”   “那些做实务的自然明白,比如今日刚刚到京,风尘未洗,就立刻上疏,赞同换俘的兵部尚书冯元飙。左都御史李邦华做过兵部侍郎,知晓兵事,对东宫的苦心,应该也是明白的,不过他是言官之首,掌弹劾纠正,因此不宜站出来赞同东宫,最后就是内阁首辅周延儒周阁老了,我猜,以周阁老的聪睿,他对东宫的用意,应该是很清楚的,不过他绝不会站出来赞同东宫。”   “一来他是首辅,一言一行都代表内阁,在群臣汹汹,陛下态度不明的情况下,不宜过早表态,第二,周延儒有私心,他最在意的并不是什么辽东局势,而是他首辅的位置,一旦他对换俘之策稍有认同,原本攻讦东宫的奏疏和言论,立刻就会转向他,他首辅的位置,说不得就难保。他可没有冯元飙那样的决绝,这厢还没有上任呢,就已经做好了丢官的准备,敢同清流们对着干。因此,他能保持中立就不错了,对东宫之策,绝不敢露出丝毫赞同之色。”   “至于那些清流和自认道德君子的文人,他们最在意的是没有陛下和内阁的同意,东宫就私放了祖泽润,说小了是妄为,说大了就是预权涉政。至于东宫平略辽东的大计,和为大明长远的苦心,他们才不在意呢。”   “历来,最清闲的莫过于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真正做实事的,都是要得罪人,要惹道德君子厌烦的,一旦有所失误,更是要被千夫所指,甚至是遗臭万年。今日就是如此,连东宫都不能幸免,何况他人?”   李晃声音很平淡,但却很悠远。   沈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隐隐听出了李晃对东宫的惋惜和不平。多年的兄弟,他深深了解李晃,虽然并不怀疑李晃对贵妃娘娘的忠心,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于是轻轻咳嗽一声,算是提醒李晃,然后道:“这些道理,难道东宫不明白吗?”   李晃却并没有受影响,淡淡道:“东宫当然明白,不过东宫所想的和所谋划的,和我们并不一样,在他看来,一百分和九十分没有区别,清流们妨碍不了他储君的位置,他宁愿担一些恶名,但却要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沈霑又皱了一下眉头:“东宫任性妄为,声望大降,对我们倒是好事,不然东宫如日中天,中宫无可动摇,五皇子当年被害死的真相,又何日才能大白于天下?”   这一点,李晃是赞同的,他微微点头,问:“陈妃那边怎样了?”   “陛下对陈妃虽然喜爱,但远没有到能影响陛下心意的程度,贵妃娘娘说,还要再等等……”沈霑叹。   李晃不再问,顺手端起茶盏,沈霑知他意思,起身从后窗离开,窗棂抬起时,夜风扑入,将桌上的蜡烛吹的摇曳不停,等烛光停下来时,李晃也已经不在桌边了……   同一时间,太子朱慈烺正召集营中的三大幕僚,李纪泽,江启臣;刘子政,连同张家玉,一起讨论应对黄道周的“劝诫书”之策。   其实一开始,李纪泽等三人并不同意太子的“换俘”之策,甚至是强烈反对,他们三人虽然都没有进士的身份,但长期担任洪承畴陈奇瑜的赞画,深知大明朝堂攻讦之严重,行此大事,即使是身为国本,怕也不能豁免。因此他们认为,事情应该从长计议,不必急在一时,但太子不同意,坚持认为“换俘离间”之策必须立刻执行,若等到以后执行,效率和功用,会折损大半。   李纪泽三人无法,只能全力为太子谋划——而这就是朱慈烺用他们而不愿意用詹事府的原因,如果是詹事府的官员,即便朱慈烺发下太子令,那些官员们怕也不能听从他的命令,为他谋划用阿巴泰换洪承畴祖大寿之策,因为在那些官员看来,换俘是乱命,他们不会服从乱命。   只有张家玉从一开始就赞同太子的计划,认为用一个无用之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以正国法,是善策。张家玉年轻,正热血,尚没有经历过官场,有冲劲,对任何事情都抱持正面看法。   经过商议,一封由李纪泽主笔,江启臣,刘子政,张家玉参谋,以太子朱慈烺的名义所写的对黄道周的回复,发往京师。   朱慈烺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这封书信能稍微平息一下朝中清流那暴躁的心情。   ……   玉田。   建虏中军大帐。   昨夜攻城失败,返回大帐之后,多铎心情极度愤怒,又是踱步,又是咬牙,玉田的顽强坚守出乎他的意料,而阿巴泰可能已经全军覆没的消息,更是让他忧愤不安。   图尔格进账禀报,说玉田城头火把通红,明军正在连夜修补城楼,而汉军旗的战损已经统计出来了。汉军七旗,不算石廷柱,金砺和佟图赖三旗,其他四旗,战死战伤加起来将近八千人……   多铎脸色发白。   战损八千人,几乎等于是折损了汉军旗将近三分之一的主力,就玉田这样的一个小城来说,能给汉军旗造成如此重大的损失,实在是始料未及。   原本,多铎执意攻城,乃是以为玉田城小力微,瞬息可下,现在在当头吃了一记闷棍的情况下,明日还能不能继续攻城呢?如果多铎发下军令,肯定是没有人敢违抗的,但玉田既非战略要地,城中又没有什么影响全局的大人物,继续攻城,究竟值不值得呢?   如果是往日,肯定是不值得的,多铎毫不犹豫的就会下令转进,即便折损了他豫郡王的面子,他也毫不在惜,但现在明国坚壁清野,大军粮草渐渐匮乏,能否攻破玉田,拿到城中的粮草,将关系到大军的下一步,也就是关系到大军入塞的成败。   玉田攻还是不攻?粮草拿还是不拿?如果不攻,那么大军就需要迅速离开玉田,往马兰峪而去,可那样一来,粮草就可能会是一个大问题。   多铎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一直到天快放亮之时,才困极了倒头睡去,但刚睡了一个多时辰,亲信家仆就不得不冒着挨板子的风险,将他叫醒。   因为有紧急军情。   和以往不同,熟睡中被叫醒的多铎没有勃然大怒,他冷静的听完了英俄尔岱和图尔格的汇报。   蓟州明军有动静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表演者   南原的明军正在整顿兵马,好似有向玉田增援之意,最重要的是,侦骑看到了宁远团练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马科,密云总兵唐通,马兰峪副将白广恩的大旗,这四人都是参加过松锦之战的总兵,在大同总兵王朴被斩首后,四人已经是建虏眼中为数不多,值得重视的明国总兵。   现在四人一起聚在蓟州南原,俨然是一支不可小看的力量。   唐通和白广恩不说,但吴三桂和马科不是应该在宁远和山海关吗?怎么会跑到蓟州南原来?如果两人率领的都是宁远和山海关的精锐,那就意味着大清的战略布置出现了失误。因为照黄太吉的策略,阿济格和阿达礼率兵在宁远一代围猎,为了就是牵制宁远守军,现在身为宁远守将的吴三桂出现在蓟州南原,意味着牵制战术已经失败了。   吴三桂四人是明国剩下无数不多的,有一战能力的总兵,四人都聚在蓟州南原,而不是护卫京畿,意味着明国京畿无战事,也就是说,阿巴泰真的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所以四总兵才会出现在蓟州。   这也是英俄尔岱和图尔格脸色大变,无法决断的原因,加上军机瞬息万变,两人不敢耽搁,只能硬着头皮叫醒多铎。   听完两人的汇报,多铎皱眉不说话,旁边的尼堪却是眼睛一亮:“豫郡王,明军中计了,只要我军继续猛攻玉田,明军必然来救,到时两黄旗于半路截击,定能将明军杀一个大败!”   “怕不那么简单。”英俄尔岱摇头:“玉田并非是明国必须要救的战略要地,就算被我们攻下,对明国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而松锦之战后,吴三桂等四人手下的兵马损失惨重,实力不及过去的二分之一,这种情况下,他们怎敢冒险到玉田来救?即便加上蓟州的三万守军也不敢,所以……”向多铎抱拳:“奴才以为,这是明人的诡计!”   “何为诡计?”多铎蓦地抬头。   “做出想要救援玉田的姿态,诱使我们继续攻城,在玉田城下徘徊不去,损耗我军的粮草和时间。”英俄尔岱道。   多铎眉头深锁,对英俄尔岱的说法不置可否,目光忽然看向图尔格,问:“探马回来了吗?可有老七的消息?”   图尔格脸色凝重的摇头——阿巴泰可能已经全军覆没的消息,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因此,玉田攻不攻,其实并不是现在满汉众将最关心的事,大家最关心的是,多罗贝勒阿巴泰率领的偏师究竟如何了?   多铎脸色发青,一宿没合眼,令他眼珠子更加发红,他咬着牙,在大帐里来回踱步,表情焦躁:“明人的诡计骗不了我,但攻不下玉田却也难消我心头之恨!自崇德元年之后,我大清何曾受过这样的挫折?如果不拿下玉田,本王有何脸目去见盛京的各位兄长?”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急忙跪下:“豫郡王息怒,明人在玉田早有准备,我军持续围攻玉田,怕正中明人的诡计。”   尼堪却是抱拳请命,吼道:“豫郡王,请下令再攻玉田,我尼堪愿率领大清勇士亲自登城!”   多铎站住脚步,不看尼堪,狼一样的目光冷冷扫着英俄尔岱和图尔格:“你们都想要劝我撤兵是吧,但撤兵之后怎么走,粮草问题怎么解决,你们得给我说出一个清楚的道道来!”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相互一望,最后由英俄尔岱拱手,斟酌着言语,恭恭敬敬地道:“回豫郡王,奴才以为,玉田急切难下,又无战略价值,我大军长时间在此停留,并无益处,迅速转向马兰峪,从马兰峪出关,寻他路攻击明国京畿,才是稳妥之策。至于军中粮草,奴才以为,可速速向锦州求援,从锦州拨一部分粮草过来。”   多铎面色冰冷,扬着下巴:“锦州距离此间,将近一千里,纵使立刻起运,没有二十天也是运不到的,而我军中粮草何能有二十天?”   建虏入塞,讲究的是以战养战,历来都只携带一月多的粮食,剩余所需粮草物资,都从明国掳掠,过去几次都是顺风顺水,不想这一次却碰了壁。明国的坚壁清野,令他们一无所得,从界岭口到玉田,一共五百多里,但他们一粒粮食都没有抢到。   “军中粮草尚有十日,省着点吃,可支撑十五日,十五日的时间,足可保证我大军杀到墙子岭,如果顺利破关,抢掠明人,粮草自然不会是问题,即便有所困难,也可就近向蒙古旗索要一点。”英俄尔岱说的小心。   多铎不置可否,只哼了一声,但脸色却缓和了许多。   英俄尔岱继续道:“关键是,一旦我大军从马兰峪出关,进可攻击明国蓟州以西的所有长城峪口,退可等待后续的粮草,同时威逼蓟州守军,令其不敢动弹分毫。一举三得,战略主动,牢牢掌握在我军手中……”   多铎面无表情,忽然问:“英俄尔岱,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张存仁教给你的?”   英俄尔岱脸色一变,急忙叩首在地:“刚才军议之时,张存仁确有此说,但奴才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呢?”多铎又瞪向图尔格。   图尔格额头触地:“奴才赞同固山额真的意思。”   不同于明国上下的猜忌,建虏虽然上下尊卑明显,阶级分明,但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却是相当坚固,显少有奴才背叛主子的事情,也因此,主子对下面的奴才都是比较信任的,而到了关键时刻,英俄尔岱和图尔格这样的老将,也敢于向多铎提出意见。   多铎狠狠咬牙,脸色阴晴不定,虽然从理智上他知道英俄尔岱和图尔格是对的,继续攻击玉田没有太大的好处,就算攻下玉田,但折损兵马太多,也是得不偿失的,可是情感上他还是不想轻易放过玉田,或许,再攻一天就能攻下玉田,然后拿到粮草,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报~~”   这时,就听到脚步急促,一名牙巴喇白甲兵疾步匆匆地走进大帐,在多铎面前单膝下跪:“主子,汉军镶白旗旗主祖泽润,现在在大营门前求见……”   “什么?”   多铎惊了一下,祖泽润?他不是随着阿巴泰吗?怎么到这里了?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也都是惊讶。   “他带了多少兵?”多铎反应最快,他立刻想到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祖泽润是汉军镶白旗的都统,此次入塞,率领四千余名精锐旗丁跟随阿巴泰,现在有消息说阿巴泰已经全军覆没,祖泽润的汉军镶白旗自然也包括在内,如果祖泽润带兵众多,说阿巴泰全军覆没的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   “只有五十人,且……”白甲兵表情怪异:“都没有甲。而且……他们连辫子都没有了……”   听到此,英俄尔岱和图尔格都是勃然色变,多铎更是大怒。建虏以甲胄立天下,甲胄就是一个士兵的生命,战时丢了甲胄,回到后方是要被斩首的,辫子更是根本,祖泽润虽然是汉人,但他崇祯四年就投降了建虏,现在又身为汉军镶白旗的都统,对建虏这项规定是非常清楚的,但现在他却失了甲,且身边的兵也都没有甲,更不用说,他们连辫子都没有了,但却依然出现在阵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前天的军报是真的,阿巴泰的偏师真的已经全军覆没了,祖泽润很可能是战败被明人割了辫子……   多铎怒道:“英俄尔岱,你去见他们,如果他们确实投降了明人,不用问,全部都斩了!!”   “辄~~”   英俄尔岱得令而出。   建虏大营之外,祖泽润连同他他手下的五十多个亲兵,正跪在建虏大营之前,一动不动,从更远处看,根本不像是汉军旗的精兵,倒像是逃难的百姓。   祖泽润为什么来建虏大营,而不是直接返回建虏沈阳?其实道理很简单,多铎是大军入塞的主力,作为偏师的副将,祖泽润必须先来见多铎,如果他绕过多铎,直奔沈阳,不见多铎,却去先见黄太吉,不但多铎,就是黄太吉也会暴怒,就算无罪也是有罪了,所以祖泽润必须先来见多铎,即便知道多铎可以重罚,他也不敢闪避。   猎猎军旗之下,建虏八旗兵对营外的祖泽润等人指指点点。   英俄尔岱一出营门,见到祖泽润的狼狈样,立刻就变了颜色。   从祖泽润以下,很多汉军旗的辫子都已经被削去了。虽然汉军旗做了掩饰。但英俄尔岱一眼就看出了破绽,怒火焚烧之中,他几乎不能忍,或者说,对任何一个满八旗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都不能忍。辫子是他们的根本,没有了辫子,还算是大清的兵吗?   “祖泽润,狗奴才,你的辫子哪去了?”即便以英俄尔岱的好涵养,这时也忍不住大怒。   “固山额真,听我说……”跪在众人之前的祖泽润哇的哭了出来。   英俄尔岱听完面如死灰,呆愣了半晌,仰天叹息:“想不到多罗贝勒竟然……唉,随我去见豫郡王!是生是死,就由豫郡王决断吧。”   “谢固山额真~~”   祖泽润抬起头,心中暗暗松口气,不见多铎必死,能见多铎就代表着他还有一丝活路。   英俄尔岱进到帐中,到多铎面前,低声耳语了两句,多铎听完脸色大变,又一种不能置信的眼神瞪着英俄尔岱,随即怒吼:“让那狗奴才滚进来!”   很快,穿着棉袍的祖泽润就冲进了多铎的中军大帐,一进帐门,离着远远,就冲坐在帅案后的多铎跪下了,嚎啕大哭:“豫郡王,败将可算是见到你了,败将无能……”哭的一塌糊涂。   多铎脸色铁青的不说话,但帐内满将却由不得祖泽润号丧,尼堪最没有耐性,立刻吼:“住嘴狗奴才!你的辫子哪去了?多罗贝勒呢?你不是随他一起破关了吗?怎么变成现在这幅鬼样子?”   祖泽润这才停住嚎哭,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多罗贝勒中了明军的诡计……兵败被明军包围,不得不投降……”   “啊?”   如同是石破天惊,大帐里的所有人都变了颜色。说阿巴泰被擒已经足够耸人听闻了,想不到从祖泽润口中说来的,居然是主动投降!啊,自大清黄太祖起兵,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狗奴才,你胡说~~我砍了你!”尼堪大怒,拔刀出鞘,上前两步,作势要对祖泽润动手。   “败将所说,句句实言啊……”祖泽润砰砰磕头,额头哗哗见血。   “退下!”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帅案后传来。   尼堪还刀入鞘,恨恨地回到原位。   “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帅案后的多铎,咬牙切齿的问。   “辄。”   祖泽润哆哆嗦嗦的抬起头,详细讲述,从破关入塞,顺利攻破密云,接着正红旗追击中伏,阿巴泰带兵援救,结果在潮白河边被明军前后夹击,一战而败,阿巴泰带兵撤退,明军一路追击,最后被堵截在墙子岭前的山谷中,明太子射箭劝降,饥寒交迫之中,阿巴泰承受不住,最后带兵出谷投降……   大帐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是脸色发青。   虽然祖泽润只是三言两语,但众人却可以想到了潮白河伏击战的惨烈,满达海的两千余和伊拜的四千多蒙古骑,都是战力彪悍的精锐,即便中了埋伏,明军想要将他们全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他们却一人也没有逃出来,由此可知,当日在潮白河边伏击的明军,一定是精锐中的精锐。   震惊,难以相信,同时心中也再没有任何侥幸,消息果然没有错,阿巴泰的偏师,不但是全军覆没,而阿巴泰本人,也是主动向明人投降了。   而震惊之外,就是沉重的失败和耻辱感了。   不止是多铎,帐中所有人,从尼堪,英俄尔岱到图尔格,都是同样的想法,阿巴泰身为多罗贝勒,爱新觉罗的子孙,居然主动向明人投降,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耻辱,相比之下,正红旗的满达海虽然因为冒然追击,中了明人的埋伏,但最后却英勇战死,没有辱没大清的颜面…… 第六百五十五章 激将   正红旗和正蓝旗的精锐,加起来有五千人,算上蒙古旗和汉军旗,两万多人马,照祖泽润所说,居然真的是全军覆没,一个也没有逃出,而阿巴泰,太祖努尔哈赤的七子,更是亲自挑着白旗,向明人屈膝投降。   这实在是大清从所未有的失败和耻辱啊。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脸色发青,尼堪握着拳头,多铎脸色更是惨白如纸,牙关却是越咬越紧。   “败将无能,多罗贝勒投降,败将拦阻不住,只能随他一起降了明人……”   祖泽润泪流满面,他是一个好演员,在大明太子面前表演一番,今日又在多铎面前表演,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宛如是一个虽然想要奋勇而战,但因为主帅投降,在孤臣无力可回天的情况下,不得不投降的忠勇之士。   “我不信,我不信!七叔怎么可能投降?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尼堪跳脚大吼。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都无言。   多铎不说话,对这个七哥,他是有些了解的,知道阿巴泰养尊处优,受不了任何辛苦,松锦大战时,就有悄悄离开前线,到后方享乐的前例,今日被明军逼在墙子岭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天寒地冻,阿巴泰最后屈膝投降,却也并非不可想象。   多铎是大军的统帅,负成败的全责,偏师全军覆没,他责无旁贷,如果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立下辉煌的战功,只凭偏师全军覆没,阿巴泰投降的罪责,就足够他喝一壶了。   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多铎盯着祖泽润,咬牙切齿的道:“既然你已经投降明人,又怎敢回来,难道你以为我多铎的刀不够锋利,斩不了你的狗头吗?”   “败将本已无颜再见豫郡王……”   祖泽润抬起头,满脸泪水的望向多铎:“但败将的父母、兄弟、亲族都在大清,败将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当日,明人强割了败将的辫子,羞辱败将,败将当时就存了必死之心,不想那明国太子却放了败将,并将一个口信和一封书信,交给败将,令败将转给皇上和豫郡王。败将想着留下这残破之身,依然能为大清效力,明太子的口信和书信又十分重要,败将这才忍辱偷生……”   “什么口信?书信又在哪里?”多铎咬牙。   祖泽润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高高捧过头顶:“这是明国太子写给豫郡王的亲笔信。”   账内之人都微微变色。   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明太子才是明国应对此次入塞的最高统帅,而蓟州城墙上的太子大纛,其实是假的,明太子根本不在蓟州,而是在密云,而正是明太子的诡计,阿巴泰才会中了埋伏,一连两败,最后被围在墙子岭,不得不投降。   虽然嘴上不说,但每个人都明白,在这之前的交锋中,他们都被明太子蒙蔽了,一杆代天巡狩的大纛,让他们以为明太子和明军主力都在蓟州,却不想明太子暗度陈仓,率兵击破了阿巴泰。   坚壁清野和蓟州城防肯定也是明太子的命令,一条蓟州防线,硬生生地将大清十万大军阻隔在明国京畿之东,由此可知,明太子绝非一般人物,再加上此前他们都知道的,明太子率兵二十万,击破李自成五十万大军的事情,综合起来,明太子绝对是大清的劲敌。   现在,这个大清劲敌居然给豫郡王写了亲笔信。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都有点不安——明太子的书信里绝对没有好话。   多铎却是不怕,冷笑一声:“给本王拿上来!”   图尔格接过祖泽润手中的书信,交到多铎案上。   这中间,祖泽润道:“至于口信,明太子说,战死战伤是每一个将士的荣耀,被俘都是不得已,为了令双方的勇士能各尽其职,他提出,愿意用多罗贝勒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   听到此,英俄尔岱和图尔格再也忍不住,两人几乎是同时哦了出来,脸上的震惊无法形容——谁也不会想到,明太子居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要知道,阿巴泰可是太祖努尔哈赤的儿子,身份地位尊贵,明国得了阿巴泰,等于是得了一个大宝,不论是将阿巴泰拉到明国京师大肆羞辱,或者是到蒙古草原宣扬,对大清的国威和声威都会是极大的损害。   但不想,明太子居然要将阿巴泰换回来。   不会是在使诈吧?   但随即又想,洪承畴和祖大寿也都不是一般人物,两人都是大清显赫武功的证明,为了擒获这两人,大清可是耗费了无数的心力和人力,如果把他们放回,不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隐隐地,对汉军旗的士气必然会有重大影响……   多铎也是惊讶,愣了一下,冷笑道:“明国太子,黄口小儿,想的倒是不错。”   作为建虏位阶最高的亲贵,多铎一向都看不上他的七哥阿巴泰,在他看来,阿巴泰就是一个庸碌之人,不止他,从代善济尔哈朗到多尔衮都是这么看的,也因此,阿巴泰才一直都是一个小小的贝勒,和多铎等人的尊贵没法比,这一次征明,黄太吉任命阿巴泰为偏师主帅,从一开始,多铎心里就不是太乐意的,现在阿巴泰全军覆没,他对阿巴泰的愤怒就更多。   用阿巴泰这样的一个庸人,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明太子想的美,多铎不用想就知道,他那个八哥,精明的黄太吉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多铎忍着怒气,打开手中的书信。   信口是蜡封的,保证在多铎之前,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信的内容。   多铎揭开封泥,展开了信笺看。   虽然是满人,但多铎少小就习读汉文,三国演义看的滚瓜烂熟,读汉文书信自是不成任何问题。   “你母阿巴亥,为黄太吉所害,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汝不思为母报仇,反而事事听命黄太吉。为天下人所不耻。”   “你多铎,本非将才,为一马弁尚可,率领大军实在令人笑掉大牙,可知你女真无人矣。”   “阿巴泰就是尔的前车之鉴!劝尔速速退兵,不然我大明处处都是玉田,定叫尔有来无回,尸骨无存!”   只看了没几句,多铎就勃然大怒,猛地跳起来,狂怒道:“黄口小儿,欺我太甚……”   “砰”的一脚,将帅案踢翻在地。   “豫郡王息怒~~”英俄尔岱和图尔格吓的面无人色,急忙跪倒,不止他们,账内账外所有人都吓的跪倒了。   多铎虽非天子,也没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威力,但他一怒之下鞭挞部下,褫夺部下的职位,却也是常有的事情。   祖泽润更是吓的面如死灰,连连磕头,信是他带来的,如果多铎一怒之下,迁怒于他,他必死无疑啊。   不过,多铎的怒气来的极其猛烈,气的却也极快,他在帐中快速的踱了两步,目光忽然看向祖泽润:“祖泽润,你给本王详细讲一下,满达海究竟是如何中伏?潮白河之战,阿巴泰又是如何被明人前后夹击,以至于一连两败的?”   刚才祖泽润虽然讲了牛栏山和潮白河之战,但讲的并不甚详细。   冷静下来的多铎,却已经意识到了明国太子的狡诈,还有手中这份书信,明明就是激将法。   但他多铎才不会轻易上当呢。   也因此,他才更想要了解明太子。通过入塞和手中书信,他已经清楚意识到,年轻的明国太子已经是大清的强劲对手,面对明太子,他绝不可马虎大意,多了解一分,就能多一分胜算。   “辄。”   听到多铎问话,知道自己小命无恙,祖泽润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将牛栏山和潮白河之战,详细讲诉。其间,多铎不时会打断他,就一些细节问题详细盘问,偶尔,英俄尔岱和图尔格也会出声询问。   就这样,用半个时辰,多铎终于将阿巴泰全军覆没的过程了解的清清楚楚。听完,多铎脸色惨白,英俄尔岱和图尔格也都是凝重铁青。   就战役过程来说,阿巴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失误,甚至指挥还算是得当,失败就失败在,满达海和蒙古旗的六千精骑过早的被明军歼灭,以至于在潮白河决战时,阿巴泰力不从心,更没有料到的是,明军在怀柔城中埋伏了精锐骑兵,从后面突袭,一举击溃了汉军旗和包衣奴才,阿巴泰率领的正蓝旗勇士虽然勇猛,但却已经无法挽回局势。而失去了汉军旗和包衣奴才之后,正蓝旗没有了后勤和辎重,撤退是唯一的选择,而明军提前预料,在墙子岭设置好了包围圈,令阿巴泰无路可逃……   明军的计划极其缜密。   可怕。   而多铎也不再犹豫,猛地站起:“传我将令,大军即刻拔营,往马兰峪而去,索尼和鳌拜不必隐藏伏击了,两人引两黄旗兵马为先锋,即刻往马兰峪而去!”   英俄尔岱和图尔格抱拳听令,脸上都露出欣慰,作为建虏军中的宿将,两人都已经看出,玉田绝非轻易可以攻下的,在玉田城下盘桓的时间越长,损失的兵马越多,对整个战局就越不利,尽早脱离玉田这个泥潭,才是上上之策。尤其是在听完祖泽润的讲述,知道阿巴泰全军覆没,明军全部主力都已经集中在蓟州的情况下,想到从蓟州通过就更是不可能了。   不过他们了解多铎的脾气,豫郡王多铎年轻气盛,少有挫折,怕是咽不下这一口气,两人担心,多铎执念难解,在阿巴泰全军覆没,皇太子写信激将的情况下,豫郡王会继续命令猛攻玉田,现在见豫郡王下令转进,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这个狗奴才……将他连同手下的那些败兵,全部装车,送回盛京,交给皇上处置。”多铎最后看向祖泽润,冷冷下令。   祖泽润不止是汉军镶白旗的旗主,同时也是黄太吉的亲信,多铎才不会处置祖泽润呢,送回盛京,让黄太吉看看,他选出来的汉军旗旗主,都是什么货色?!   “呜呜~~~”   “呜呜~~~”   号角吹动,军旗摇晃,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多铎会继续围攻玉田的情况下,建虏的十万大军忽然从玉田拔营了……   蓟州南原。   黄昏时,朱慈烺得到了建虏大军从玉田拔营,往马兰峪、点鱼关一代行军的消息,心知多铎没有中计,由此可知,多铎还是有些韬略的。   而随着建虏大军的拔营,玉田安全了,而玉田之后的三河,也可以松一口气,布置在三河的两个精武营千总队,可以拉出来,到密云墙子岭一代布防——建虏大军移往马兰峪和点鱼关,等于是占据了一个三叉路口,进可攻击蓟州以西的长城峪口,退可以退军,同时对蓟州的压力一点都没有减少——从马兰峪到蓟州,不过四十里,建虏大军两三个时辰就可以杀到蓟州城下,所以蓟州的城防仍旧不可放松。   而随着建虏大军从玉田撤离,蓟州以西的长城峪口,从黄崖关,黄松峪,墙子岭,一直到古北口,甚至是宣府张家口的压力都会增大,因为建虏从其中任何一个关隘破关入塞都是有可能的,接下来,这些地方都要重兵防守——多铎率领的建虏主力一共有十万,像阿巴泰那样,放进来,关门打狗的策略是无效的,只能严防死守。幸运的是,和历次抵御建虏入塞不同,这一次明军放弃了蓟州之东所有的长城峪口和城池,将大部分的兵马都移到了蓟州和蓟州以西的长城关隘,期间几乎没有损失,兵力还算是充裕。   “建虏撤往马兰峪,很大可能会绕行攻击墙子岭,蓟州南原已经不需要这么多兵马了,传我命令,除杨文岳的保定兵之外,其他兵马都撤往密云,以密云为中心,以墙子岭和古北口为重点,严防死守!”朱慈烺立刻传下命令。   蓟州南原的兵马动了,但翠屏山和玉田的兵马暂时还不能动,随时预防建虏杀一个回马枪。   “再令,建虏粮草不足,很有可能会急袭我长城关隘,各处守将务必小心谨慎,严加防守,但有疏忽懈怠者,斩!”   朱慈烺连续发下两道命令,然后转向张家玉:“吴三桂呢?他现在行军到哪里了?可有消息传回?” 第六百五十六章 秘密行   长城关外,分水岭一代。   一支两千人的骑兵正在暗夜里疾行,没有旗帜也没有标识,只点了少量的火把,马蹄踏起处,声音好像也比往常小了很多,都穿着厚重的棉甲,看起来好像是蒙古骑兵,但如果离近了看就可以知道,这其实是一支大明骑兵。   一人双马,从黄崖关出关,疾行到分水岭,一百里的路程,只走了半天多一点。   在队伍的中间,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明军大将正策马疾驰,前行的火把照着他的脸。   正是吴三桂。   “长伯,有一个极为凶险的任务,需要有一名勇将担任,不知道你可愿意?”   墙子岭战役结束,吴三桂跟随太子来到蓟州的第一天晚上,太子秘密召见,吴三桂不敢怠慢,急急来见,令他惶恐的是,太子居然为他在帐中准备了专门的桌子和酒菜,太子甚至亲自端起酒杯,向他敬酒。   吴三桂绝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感动的人,但这一刻,他真的有点动容。   能得大明储君,未来的皇帝敬酒,就他所知,崇祯一朝,还没有人呢。   更何况,经过潮白河和墙子岭一战,他对太子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能力,已经是相当佩服,而战役结束之后,太子更是没有亏待参战的所有将士,受伤士兵有赏银,战死有抚恤,都是现场就给,所获战利品,从战马甲胄到棉服鞋帽,一律优先给予吴三桂马科唐通和白广恩四个总兵,至于四总兵本人,更是都得到了重赏,尤其吴三桂,因为有诱敌之功,被太子列在了首位。   吴三桂颇为感激。   虽然在历史上吴三桂是一个大汉奸,但如果没有甲申之变,京畿安宁,吴三桂是绝对不会降清的,即便是到了崇祯十六年,内外一片萧条之时,他也依然坚守宁远,击溃了建虏对宁远的猛攻。这期间,从多尔衮到祖大寿,各种劝降书信连绵不绝,多尔衮甚至许以封侯,但吴三桂一概拒绝,书信之间虽有一些婉转,但不妨碍他的坚守之心。   当然了,如果以一个纯臣的标准来计算,吴三桂大约只有及格,像周遇吉那样死守宁武关,宁死不降的才是百分百,但世界上又有多少危难之中也能保持赤诚的纯臣?但是有能力,及格分以上之人,就都是可用之臣。   不过朱慈烺对吴三桂还是有点不放心,也因此,他在牛栏山伏击战中,给了吴三桂一个危险的任务,用以测试吴三桂的忠心和勇武。   当诱饵,假扮成昌平兵,引诱正红旗来攻。   这个任务有相当的危险,毕竟正红旗加上蒙古骑一共有六千多人,尤其是四千蒙古骑,都是轻骑兵,速度奇快,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重围,朱慈烺当时死死盯着吴三桂,如果吴三桂露出犹豫,甚至是不敢领命,那他以后就绝对不会再用吴三桂,甚至要想办法扒了吴三桂宁远团练总兵的职务。   不过吴三桂没有令他失望,毫不犹豫的领取了任务,并且完美的达成。   牛栏山伏击能完成,吴三桂居功至伟。   而在冲击阿巴泰大阵的最后时刻,吴三桂率领关宁铁骑冲击在前,身先士卒,高呼酣战,其战力明显强过唐通和白广恩部,朱慈烺用千里镜观察的很清楚,心想怪不得吴三桂能成变曹文诏之后的大明第一将,战力确实是有的。   战后,朱慈烺将阿巴泰的坐骑赏给了吴三桂。   吴三桂更为感激。   而朱慈烺所想的那个危险任务,自然也非吴三桂和他麾下的关宁铁骑莫属。也因此,才有今晚的酒宴。   “臣愿意!”   太子话音不落,也不管太子要分派什么任务,吴三桂立刻站起,到帐中向太子抱拳躬身。   太子欣慰的点头:“好,就知道长伯不会让本宫失望,唐亮,取地图来……”   唐亮取来地图。   就着地图,太子将自己的谋划说出。   吴三桂表面平静,心中却是苦笑:太子殿下这个任务,果然是危险。   但表面上却无所畏惧,一抱拳:“臣明白,臣必完成。”   “嗯。”太子点头微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此功若成,本宫必亲自上疏陛下,为你请功!”   此时,在策马奔驰之中,吴三桂的脑海里却依然在回想着皇太子温和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神,笑容令他亲近,恍惚中有一种自己即将成为“李如松”那种简在帝心的名将的幸福和冲动,而太子明亮的眼神,却又令他有点发虚:难道自己心中的那点胆怯,已经被皇太子看出来了吗?   “总镇~~”   马蹄急促,一名年轻将领从前面转了回来,到了吴三桂面前勒马站住,喘息报道:“将士们已经连续行军三个时辰了,是否停下歇一会?”   却是他手下的悍将郭云龙,郭云龙今年刚二十五岁,是吴三桂从下层士卒中选出来的一名勇武之士。   吴三桂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右边隐藏在夜色中,看不到的层叠山峦和山峦上的绵连长城,毅然否决道:“不行,这里距离马兰峪不到一百里,极易被建虏发现,令全军加速前进,行五十里再休息。”   “是~”郭云龙得令而去。   夜色中,骑兵大队一直向东而去……   马兰峪。   第二日中午,担任前锋的两黄旗兵马赶到了马兰峪,然后迅速占据关隘,在关前左右扎下营寨,并向蓟州派出大量侦骑。黄昏时分,多铎率领的建虏主力出现在马兰峪关前。   马兰峪是明军主动放弃的,没有经过战事,从城墙关门到关中的军舍房屋,都保存完整,也因此,多铎就将自己的大帐,安在了关内,当天色大黑,篝火熊熊之时,多铎在大账内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   从马兰峪和点鱼关出关的道路都很崎岖狭窄,十万大军,最少需要两到三天才能全部出关完毕,而东面的大安口和罗文峪,道路更加难走,因此建虏大军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从这两个地方出关。   出关已经定下,没什么好议的,出关之后的战略才是多铎召集众将商议的重点。   到现在,阿巴泰的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已经在全军渐渐传开,建虏八旗听了都是愤怒无比,各级将领连连请命,要为满达海报仇,蒙古旗和汉军旗就没有那么“雀跃”了,尤其是汉军旗,军心士气都比较低落——连续围攻玉田,战死战伤一万多人,碰了一个鼻青脸肿,却没有拿下玉田,信心受到很大打击,现在又要出关,在不明白建虏主子用意的同时,心中都不免有些忐忑:难道是要撤了?撤了就是败了,这次入关可是毛都没有抢到啊。   汉军旗士气不高,但各个旗主在多铎面前,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们都正襟危坐,满脸战意,等着多铎分派命令。   多铎坐在帅案后的虎皮大椅中,面无表情的环视众人,明亮的火烛下,清楚看到他脸色发白,但眼珠子却发红——从前日到今日,多铎一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偏师阿巴泰的全军覆没,玉田久攻不下,令他愤怒狂躁,根本难以入睡,他虽然没有中明国太子的激将之计,但明国太子信中的那些话,却是深深刺激到了他,尤其是明国太子提到了他的母亲,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被黄太吉暗活施诡计,活活逼死,被迫殉葬的往事,更是令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也因此,昨天到今日,他几乎很少说话,身边的各个奴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恐一个不慎,就触了主子的霉头。   军议开始。   两个奴才张着明国地图,就站在多铎左侧,以作为众将提出建议时的参考。   英俄尔岱首先发言。   虽然阿巴泰的偏师已经全军覆没,但英俄尔岱并没有退却的意思,照他的意思,破关入塞不受影响,十万大军绕过蓟州,从墙子岭或者古北口一代入塞,明人倚仗的不过就是城墙和工事,只要破了城墙入了关,一切就都任由大清铁骑驰骋了。   满将基本都是这样的心理,尼堪更是大喊赞同。   至于如何破关,英俄尔岱还是采取老办法,那就是沿着长城往西走,多派侦骑,但发现明军防守薄弱之处,立刻一拥而上,拆墙破关,虽然现在明军一定是重兵防守蓟州以西的所有长城关口,但就过去的经验来看,长城太长了,明军根本做不到处处重兵,只能是重点防守,所以只要有耐心,就一定能找到明军防守的弱点,一旦大清勇士登关破城,突破了一点,进入明国内陆,明国的长城就没用有了。   众将听得连连点头。   多铎面无表情,他看到汉军镶蓝旗的副都统张存仁低头不语,心知张存仁对英俄尔岱的计划有所保留的。张存仁是黄太吉的亲信,也是黄太吉非常倚仗的一个智囊,多铎表面不屑,但心中对张存仁却也是看重的,尤其是现在,当阿巴泰的偏师全军覆没,入塞面临困境,进退两难之时,他就更想听听张存仁的真实建议了,于是他冷冷道:“张存仁,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对英俄尔岱的计划有意见?”   张存仁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抱拳:“回豫郡王,固山额真的计划很好,末将完全赞同,不过末将想的是军粮,但今日为止,军中军粮已经不多了,一旦明军在长城沿线防守严密,我军没有可乘之机,岂不是被逼要强攻?”   帐内静寂。   军粮,正是现在从多铎以下,所有将领都隐隐头疼的一个问题,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需要众多,偏偏历来入塞,讲究的就是抢掠明人,以战养战,所以军粮都不会携带太多,现在被蓟州防线阻隔,又在玉田城下浪费了三天,军粮真的快要见底了。   一旦没有了粮草,不要说入塞了,就是退兵恐怕也会有所困难。   “无妨,为防万一,豫郡王已经派人到锦州运粮,还有,蒙古哈刺慎、鞑朵、坦颜三旗,豫郡王也已经派去了信使,不需要多,只需要三部能为我大军运来十到十五日的粮草,再有锦州的粮草,就可以保证我大军入塞无虞。”英俄尔岱道。   “那一来……就成僵持战了。”张存仁小声说了一句。   历来,建虏入塞都是闪电战,在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破关入塞,杀近京畿,令明国上下手忙脚乱,在明国军马匆忙护卫京师之时,建虏却又折返南下,往保定山东杀去,一路杀,一路抢,将原本还算富裕的山东之地搅成一片狼烟……   但这一次,闪电战失败了,面对明军在长城沿线的死守,面对可能的攻城战,更重要的是,面对此次入塞,明军明显不同于以往的表现,张存仁隐隐然有点信心不足。   多铎狼一样的目光倏的就瞪向了张存仁,冷冷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军是不是应该退兵呢?”   张存仁大吃一惊,急忙跪倒:“末将不敢,末将绝没有退兵的意思!”   “谅你也没有那样的狗胆!”多铎怒:“今日军议,是让你出谋划策,不是让你卖苦脸的。给本王退下,来日攻坚,你汉军镶蓝旗为先锋!”   “辄~~”   张存仁擦擦额头的冷汗,起身退回,再不敢多说。   多铎怒气未消。   这时,图尔格站起来,抱拳道:“豫郡王,明军严守蓟州以西的长城隘口,墙子岭和古北口一定是他们重点防守的区域,如果我军想要从这两地突破,恐怕非有一场血战不可,与其如此,倒不如避实就虚……”   “何意?”多铎问。   图尔格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如果不出意料,明军主力兵马一定集中在密云,平谷,延庆,开平一代的长城,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未必能顾得上,如果我军能派出一支偏师,绕行到宣府,从宣府打开缺口,战局或许就不同了。尤其是此时此刻,在宣府张家口一代,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已经聚集了一万多兵马,正试图呼应我军,向宣府发动进攻……”   听到此,多铎明白了。   明军重兵防守蓟州以西的长城关口,如果想要入关,必然要经历一场血战,即使破关,怕也要付出相当损失,但如果能借助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从宣府打开缺口,战局就完全不同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以彼之道   历史上,在崇祯七年,多尔衮就曾经带兵从宣府大同一代入塞,崇祯九年黄太吉又亲自带兵猛攻昌平,遍蹂京畿,所以对于宣府,建虏并不陌生。   多铎眼睛一亮,但随即又冰冷。   攻击张家口之策虽然好,但却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张家口距离明国京师的距离太远,且中间还有宣府和居庸关的阻隔,宣府或可绕行,但居庸关却是绕无可绕的天险。只要明军封死居庸关,大清兵在宣府折腾的再凶,怕也伤不到明国的筋骨。   换句话说,清军在张家口发动攻击,或能牵制明军,但想要改变明军重兵防守古北口和墙子岭一代长城的格局,怕也是不能,毕竟京畿地区才是明军防守的重点,就算大清兵在宣府有所斩获,但只要明军严守居庸关,清军就无法靠近京畿,更无法南下抢掠,这一次入塞,就算是失败了。   这也是崇祯十一年和这一次十五年的入塞,大清兵都选择从密云蓟州一代入塞的原因。因为只要这两个地方一破,明国京畿之前再无天险,大清兵不管是直逼明国京师,还是南下劫掠,都完全掌握战略的主动。   宣府却还需要攻破居庸关。   而历史上,居庸关从来都没有被敌人攻破过。   图尔格抱拳道:“奴才以为,我大军可分为三支,马兰峪留一支轻骑,牵制蓟州守军,令其不敢妄动。豫郡王统领大军主力,于墙子岭古北口一代扎营,营造攻城的气势,给明军造成压力。再请豫郡王给奴才八百白甲兵,一个汉军旗,奴才前往宣府张家口,和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汇合,猛攻张家口,明军以为蒙古两部不敢攻城,我军出其不意发起猛攻,必令他们手忙脚乱!”   “明国虽然关闭了张家口的边贸,但张家口仍然是这方圆五百里之内,钱粮最多的地方,只要拿下张家口,我军的军粮就能缓解大半,同时也能振作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的军心。攻破张家口后,我军顺势东下,绕过宣府,直扑延庆和居庸关,明国震动,各路兵马必然补防居庸关一线,豫郡王趁机在墙子岭一代发起攻击,左右夹击,或有事半功倍之效!”   听到此,帐内诸将都是点头。   比起强攻明国墙子岭古北口一代的险峻长城,图尔格的计划,显然胜算更多。   重要的是,可以将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的闲散兵力拉入其中,攻下张家口之下,还可获得不少的军粮补充。   注:图尔格的计划,就兵家看来,其实是很冒险的,因为等于是孤军突入了宣府境内,一旦被明国大兵包围,他必然全军覆没。但明末之时,明军战力孱弱,各部对建虏畏敌如虎,根本不敢,或者根本围不住人人有马、以骑兵为主的建虏,因此建虏众将一点都不怕会被明军包围。   往大一点说,建虏入塞其实就是一次孤军深入大明境内的大冒险,大的冒险都不怕,小的就更不怕了。   “好计!”   英俄尔岱赞同。   众将都是点头,连张存仁都是微微颌首。   多铎却没有着急赞赏,他咬着牙,想了很久,忽然说道:“图尔格,好脑子,不过本王有一点和你意见不同,你到宣府,怕是镇不住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这个重任,非本王不可!”   图尔格惊:“豫郡王不可!宣府之后有居庸关天险,我军是攻不下的,因此这一路只能当侧翼,我军真正的主力,必须布置在墙子岭古北口一代,如此方能待宣府有变时,一战而下,直逼明国京师……”   多铎却已经站起,抬起右手,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不错,因为明太子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有居庸关天险的阻隔,本王和本王率领的大清主力就不会出现在宣府,而本王偏偏要反其道行之,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可是居庸关……”图尔格惊疑。   “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关……”多铎咬着牙,脸色更苍白:“就这样定了,本王亲率主力绕道宣府张家口,一来取蒙古三部的粮草,二来出其不意,给明人当头一击,英俄尔岱在墙子岭古北口一代扎营,竖起本王的大纛,广设营帐,迷惑明军。汉人有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明国太子在蓟州骗了本王,本王也要还他一道。罗洛浑,你率你镶红旗的骑兵留守马兰峪,和英俄尔岱一样,你也要虚张声势,故作疑兵,令明人摸不清虚实。同时接应锦州运来的粮草。一旦本王在宣府突破,攻到延庆居庸关,明军慌乱,英俄尔岱要迅速破关,而你则是兵出蓟州南原,令蓟州明军无法回援,并寻机击破蓟州明军!”   听到此,聪明如张存仁,或者索尼,亦或是英俄尔岱,隐隐然都已经明白多铎的意思了。   此次入塞,诸事不顺,在偏师阿巴泰全军覆没,粮草不济,大军被逼要强攻蓟州以西的长城峪口的情况下,失败已经是可能的一个结果,原因很简单,从黄崖关到古北口,甚至是白马关,总长不过三百余里,如果明军聚拢所有兵马,死守这三百余里的长城,大清兵想要攻破,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明军坚守的时间不需要太长,只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军中粮尽,大清兵就不得不撤退。   最重要的是,众人都已经意识到了明国太子的狡诈——强攻墙子岭和古北口,怕早在明太子的预料中,相信明太子已经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此,攻打这两地的战斗,绝不会顺利。   退一步讲,就算最后攻下了墙子岭和古北口,但损失过大,丧失的兵马过多,大清怕是也没有继续南下的信心了。   也因此,多铎从昨日到今日才会如此的焦躁、狂怒、难以入眠。   多铎性子高傲,但绝不顽固,更不愚笨   在处处碰壁,进退维谷的情况下,他心中已经有了在墙子岭和古北口难有突破的预感,既如此,倒不如另辟蹊径,率领大军主力从宣府打开缺口,一来出其不意,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攻破张家口,不给明国反击的机会。任明国太子狡诈多端,也想不到大清主力会出现在宣府,说不定会有预想不到的效果。   第二,如果大军被困在古北口墙子岭之外,久攻不下,最后粮尽而退,回到盛京之后,作为主帅的多铎一定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不但郡王的爵位,怕是连贝勒都难有了,但如果能突破宣府,在宣府创造出一些大胜,就算不足以弥补入塞无功,阿巴泰全军覆没的罪责,也能保住郡王的爵位和名声。   得不到一百分,就得六十分,甚至三十分,总之要比零分好。   罗洛浑出列抱拳,和英俄尔岱一起躬身:“辄。”   多铎环视众将,面无表情:“其余众将,都随本王前往宣府,将明军杀一个片甲不留。”   “辄~~”众将轰然领令。   ……   蓟州。   虽然建虏从玉田撤退,正陆续从马兰峪和点鱼关一代出关,玉田危急解除,蓟州看起来也无战事,但朱慈烺犹自不敢大意,因为就整个入塞路线来说,走蓟州南原依然是相对轻松的一条路线,只要过了蓟州就是一马平川,建虏的铁骑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践踏大明京畿,因此,即便在建虏大军正缓缓出关的情况下,他也不敢放松的警惕,他目光始终盯着蓟州南原。   兵者,诡道也,谁也不知道建虏会不会杀一个回马枪。   不过蓟州南原的重兵,还是在他的命令下,悄无声息的后撤,除了杨文岳的保定兵,其他兵马都要有序撤出,改去防守蓟州以西的长城,即便是杨文岳的保定兵,朱慈烺也将虎大威的两千骑兵抽调了出来,改派往密云,以作为机动使用。   兵部侍郎吴牲总揽蓟州以西长城峪口的防务,朱慈烺相信他一定能将防务处置好。   一整天,蓟州南原的兵马都在调动中,但从远方看来,蓟州南原的兵马和营帐,却是毫无变化。   “建虏粮草肯定是出现问题了,建虏会不会撤回辽东呢?”   “不会,多铎年轻气盛,绝不是轻易认输的脾气,他撤兵不过是因为蓟州走不通,下一步,他一定会攻击我大明蓟州以西的长城隘口。”   “那会是哪呢?墙子岭,还是古北口?”   “不知道,但每一个地方我们都要死守,只要能再坚守十五到二十日,等建虏军粮耗尽,他们不退也得退了。”   参谋司的三位参谋正在进行沙盘推演,从黄松峪,墙子岭,古北口,一直到白马岭,建虏可能攻击的每一个地方,都进行了相应的推演,朱慈烺全程观看,并时时参与。   黄昏时,撤往蓟州以西长城的兵马都已经陆续离开,包括虎大威的骑兵,也已经启程往顺义而去,整个南原,只剩下杨文岳一万多名的保定兵。   兵马少了一半,但防御却不能放松,夜晚,朱慈烺一如既往的巡营,查夜。   而关于建虏动向的军情,一如既往,每半个时辰,就有探马急急奔入大营,将最新军报送到他的案前。   “玉田知县张棨回报,玉田城外已经没有一个建虏,他请示,何时可以打开用巨石封死的城门?”   “马兰峪升起多铎的帅旗,多铎今夜好像是宿在关内。”   “据黄崖关守将蓟镇总兵李居正回报,第一批出关的建虏骑兵正在黄崖关一代游弋……”   “黄松峪守将回报,黄松峪附近出现小股建虏侦骑……”   马兰峪出关的道路崎岖,建虏十万大军需要两到三天才能通行完毕,多铎在马兰峪安下大营,缓慢出关,一切都是朱慈烺的预料中,但他预料不到的是,多铎下一步是会孤注一掷的猛攻蓟州以西的长城峪口,还是自认失败,灰溜溜地撤回辽东呢?   朱慈烺倒希望是前者,因为明军已经在长城各个峪口严阵以待,以长城的险峻,一定能给建虏以教训!   第二日午后。   中军官佟定方奔进大帐:“殿下~~马兰峪关上已经不见多铎的帅旗,同时,从马兰峪出关的建虏,已经越来越多……”   朱慈烺立刻站起:“传令,移帐平谷!”   一炷香后,在杨文岳赵光抃佟瀚邦等一干文武的目送中,武襄左卫护卫着大明皇太子急急离开。   多铎帅旗走了,建虏重兵已经转向,再留在蓟州已经无益,接下来,墙子岭古北口一代的防御才是关键。到现在为止,除了留在玉田县和翠屏山上的三个精武营,剩余的六个精武营加上左柳营都已经全部派往长城沿线,精武营主将吴襄和副将刘肇基更是领了死命令,分别驻守墙子岭和古北口,关在人在,关亡人亡。整个长城沿线,从黄崖关到白马岭,防守的明军将近八万人,再配上马科虎大威等人的骑兵,就算建虏悍勇,但想要从长城突破,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甚至往最坏处想,即便长城最后不幸的被建虏突破了,但只要明军杀伤的建虏人数够多,令其元气大伤,未来三到五年不能入塞,朱慈烺的策略就算是成功了。   ……   平谷县西北的营州中屯卫。   当日深夜,武襄左卫护卫太子朱慈烺进入中屯卫,并将这里设为临时指挥中心。营州中屯卫距离平谷县不到二十里,距离蓟州一百里,距离黄崖关黄松峪,只有六七十里,距离墙子岭一百四十里,不论哪个方面的战报和军情,都可以在一日之内送到他的案头,因此朱慈烺决定在这里驻扎。   但接下来两日的军情,却让朱慈烺隐隐有点不安。   建虏十万大军并没有全部从马兰峪出关,在马兰峪还留有一支驻守兵马,旗帜众多,守卫严密,明军侦骑探查了好几次,却都没有探到马兰峪的真实兵马和布置。   但这并没有出乎朱慈烺的意料,建虏留下的这支兵马乃是疑兵,为的就是牵制蓟州守军,其人数绝不会太多。   真正让朱慈烺疑惑和不安的是,建虏的主力大军从马兰峪出关后,浩浩荡荡,无遮无挡的经过防守严密的黄崖关、黄松峪,直扑墙子岭而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建虏接下来会迅速攻击墙子岭的时候,建虏大军却忽然不动了,就在墙子岭关外的原野中扎下了大营。 第六百五十八章 迷雾   其后,建虏侦骑不断在黑峪、古北口、白马关等地出现,像是在探寻长城防线的弱点,但其主力大军却没有移动,一直在墙子岭前扎营,从墙子岭城头极目远望,可以清楚看到建虏大军那漫无边际的大营。   如果说扎营一天是为了修整人马,以便蓄力攻城,两天是为了找寻沿线长城的防守薄弱处,但一连数天都按兵不动,只是派出侦骑四处游弋,就不得不令人警惕了。   要知道,建虏军中的存粮已经不多,根本耗不起时间,按兵不动是进退两难,被长城守军的严密防守阻吓住了?还是在等候后续的粮草和战机?   对此,参谋司的三位参谋,李纪泽,江启臣和刘子政的看法并不相同。   李纪泽比较稳重,他认为,长城沿线防守严密,没有破口,建虏大军很有可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只要各处守军继续坚持,不给建虏可乘之机,建虏必将退走!   性子较为火爆的刘子政则持相反意见,他认为建虏一定不会退,因为建虏统帅多铎年轻气盛,绝不是一个遇难而退的脾气,现在的按兵不动乃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到两天之内,建虏大军定会猛攻墙子岭到白马关之间的某一段长城——坐镇长城前线的兵部侍郎吴甡也抱持这种看法,他认为,建虏是在养精蓄锐,同时在找寻我军防守的弱点,而不管能不能找到,近日之内,建虏大军一定会对长城发起猛攻。   江启臣则是打圆场,认为在太子殿下的运筹帷幄之下,建虏已经陷入困境,大家不必过于忧心,只要守好了从黄崖关到白马岭这三百多里的长城,就万事无虞。   年轻的佟定方站在旁边,忽然说了一句:“建虏按兵不动……会不会和马兰峪一样,这一路也是疑兵啊?”   “疑兵?”   李纪泽江启臣和刘子政都惊,随即都是摇头,江启臣答道:“从黄崖关到白马岭的三百里长城,已经是建虏入塞的唯一道路,他们疑能疑到哪里去呢?难道还能到宣大去吗?如果是,那我们倒轻松了。”   朱慈烺脸色沉沉地不说话,他当然知道江启臣的意思,如果建虏主力越过白马岭,继续向西,那么,宣府长城的确可能成为建虏的突破点,因为相比于密云长城的严防死守,宣府长城的防守强度肯定是达不到的。但大明朝臣却不太怕建虏从宣府突破,原因很简单,在宣府和京畿之间,还有一道长城在阻隔,而大名鼎鼎的居庸关,就是这一道长城的防守核心。历史上,即便是威名赫赫的蒙古大军,当年都无法攻破金兵防守的居庸关,更何况相比于金代,现在的居庸关几经修缮,真正变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   居庸关,天下第一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比之山海关还要令大明朝臣放心。   建虏主力一旦进了宣府,就等于是被隔绝在了居庸关之西,京畿危机就解除了,也不再担心建虏南下,而宣府贫瘠,纵使建虏将宣府搅一个天翻地覆,对大明的伤害也不会有多少。也因此,江启臣才会认为,如果建虏主力去往宣府,等于是自己放弃了破关入塞的“宏图”,变成了小打小闹的抢劫。   “给董朝甫传令,令他不惜一切,也要探查到建虏墙子岭大营的虚实!再给宣大总督张国维传令,令他严加提防,绝不可轻忽大意!”   建虏动向不明,朱慈烺不敢轻易做出决断,更不敢轻易调动长城的防守兵马,只能严令各部提高警惕,同时想尽一切办法搞清楚建虏大营的虚实。   ……   古北口。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城头依然是火把通明,一队队值夜的士兵手握长枪,在城头严密守卫,虽然建虏大军还在一百二十里之外的墙子岭,但建虏狡诈,且行军一向迅捷如风,没有人知道建虏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古北口,加上太子严令,并派了一个精武营到古北口加强防守,因此从将官到士兵,无人敢懈怠。   “吱吱呀……”   后半夜,古北口的包铁城门缓缓推开一道缝,十几个骑兵疾驰而出,分成三队,从东西北三个不同方向,向暗夜笼罩的原野而去。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虽然还没到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但夜晚的大草原却已经是寒风刺骨,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变成了冰霜,在这样的暗夜里奔驰,对人马都是严峻的考验,所幸这十几个明军骑兵看起来都是操训严格的夜不收,又穿着厚厚棉服,外面还罩着蒙古袍,胯下的战马也都是精选的良驹,因此这冰冷的夜色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多的麻烦。   但刚驰出去不过五六里,向东和向北的两路侦骑就遇上了埋伏,却是有数支建虏侦骑忽然杀出,将他们围在了中间,虽然明军侦骑奋力厮杀,但寡不敌众,很快就全数战死,只留下一个活口被建虏侦骑抓获,送往后方审问。   只有向西的五个明军侦骑成功摆脱了建虏侦骑的围堵,继续向西北而去。   “快,快!”为首的汉子不住的在催促,周边到处都是建虏的侦骑,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建虏的侦骑拦截。   天色大亮时,五人奔到密云古北口三十里之外的三岔口——有一出著名的京剧叫三岔口。说的就是在此地发生的故事。   眼见已经冲出了建虏侦骑的包围,五人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虽然是一人双马,每一炷香就换乘一次,但一口气奔驰了一个时辰,人马都累了,于是五人下马歇息。其间,为首的那个汉子取出一张地图,小声同四个手下商议,一刻钟后,五人重新上马,往北面的十八盘而去。   他们此行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要确定,建虏主力是否向西边去了?   自从建虏入塞,参将董朝甫和他麾下的两百名精锐夜不收,就承担起了侦测敌情的艰巨任务,从界岭口,蓟州,一直到玉田,三河,董朝甫率领的夜不收始终都在第一线,将建虏主力的动向,时时回报给太子,虽然损失不小,但却也保证了军情的连续性和准确性。   但自从建虏大军移驻马兰峪,并从马兰峪渐次出关之后,明军夜不收获取情报的困难度大大增加,到现在,建虏墙子岭大营的虚实,马兰峪守军的多寡,还罩在一团迷雾之中。不是夜不收无能,而是建虏加大了侦骑派遣的力度和范围,甚至是已经到了一种丧心病狂的程度,明军夜不收只要一出长城,立刻就会遭到建虏侦骑的阻杀,为了探查建虏墙子岭大营的虚实,董朝甫在三天之内,一共派出了十五队的精锐夜不收,但最后回来的连三分之一都没有,明军夜不收根本无法靠近建虏大营,在十几里之外,就会陷入建虏侦骑的包围和陷阱。   得到太子殿下“不惜一切,一定要探查建虏大营虚实”的命令之后,年近六旬的董朝甫决定亲自出关,去探查建虏大营,但被谷正春拦住了。古生春今年刚三十岁,本就是一名精锐边军夜不收,经由董朝甫严格操练和点拨之后,能力大增,挂百总衔,现在是董朝甫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   界岭口之行时,谷正春的弟弟谷正声为建虏侦骑所杀,弟弟的死,更激励了谷正春,从界岭口之后,谷正春连续执行了数次危险任务,亲手射杀的建虏侦骑最少也十数人。   “参戎,太子殿下急于要知道墙子岭建虏大营的虚实,无非就是担心建虏在使疑兵之计,换句话说,就是担心建虏主力并不在墙子岭,而是去往了他处。只要我们能确定建虏主力没有往西面走,太子殿下就可以安心。依卑职见,与其冒险前往建虏大营探查,倒不如往西面去,只要西面没有敌情,就可以确定建虏大营的虚实……”谷正春道。   董朝甫认为他说的有理,于是就派他带了最精锐的四个夜不收,出古北口,往古北口西面探查而去。   谷正春深知肩负的重任,出了古北口之后,不敢怠慢,连续奔驰,途径三岔口时,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有建虏大军经过的痕迹。中午时分,他们赶到了十八盘。   冬季的十八盘草原,不见一个人也不见牛羊,只有枯黄的原草和呼啸的北风。   前行的谷正春的亲兵小五忽然喊道:“谷头,你快看!”   谷正春听声音不对,急忙策马下前,只见在前方的原野里,遗留了大量的马粪,而是更远处的地方,隐隐有大军扎营过的痕迹,“走!”谷正春立刻纵马向前细查。果然,篝火燃尽之后的余晖,扎营的木钉,埋锅造饭的小坑,虽然驻军做了一个处理和掩饰,但却无法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去,更无法骗过谷正春这样的精明夜不收。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有大军曾经在这里扎营。   谷正春策马奔驰,想要围着“痕迹”转一圈,以确定在这里扎营的敌人,究竟有多少人?   这里是塞外,扎营的一定是建虏而不会是大明军。   不想,耳边忽然听到弓箭破空的急骤之声,侧头一看,只见寒光闪烁,旁边的枯草中,忽然站起了几个举着手弩的建虏侦骑,正午的阳光下,清楚看到他们狰狞的脸,啊,有埋伏。   虽然猝不及防,但谷正春反应极快,一个侧头,就闪过了迎面射来的必杀之箭,而在侧头闪避的刹那,他左手已经摘下了挂在马鞍下的手弩。   谷正春闪过了,但跟在他身边亲兵小五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见前面的枯草忽然晃动,小五心知不妙,伸手就要去摸马鞍下的手弩,但晚了,他的手指刚碰到手弩,一只箭矢就夹着劲风,扑到了他的面前,小五避无可避,“砰!”的一声,面门中箭,鲜血飞起,巨大的力量,将他直接掀翻到了马下,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不论大明还是建虏侦骑,随身所使用的手弩都是最好的,力量大,箭矢重,但是射中面门,必死无疑。   小五落马的同时,谷正春已经搭上箭矢,拉上弓弦,小五的落马让他响起了自己牺牲在界岭口的弟弟,一时,他眼珠子又红了,一扬手,砰的一声,他手中的手弩准确的射倒了一名建虏。   同样是面门,谷正春以牙还牙的为小五报了仇。   而就在同时,马蹄声急促,又有八九个建虏侦骑嗬呼着从两边杀了出来。   原来,建虏大军虽然撤退,但扎营之地却预留了侦骑,就是为了消灭可能的出现的明军侦骑,以避免被明军发现踪迹。   “撤!”谷正春大呼,虽然是陷入了包围,但他不慌不乱,在射倒一个建虏之后,迅速拔出长刀,催马向前,将另一名举着手弩,试图再射的建虏侦骑的脑袋直接削上了半空,血雨之中,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夜不收迅速取出手弩还击,向藏在草丛中的建虏乱射,同时拔刀而战、想要突出重围。   藏在草丛中的建虏侦骑有六七人,被明军夜不收的手弩射的手忙脚乱。   而谷正春已经拨转马头,大呼:“撤!快撤!”   但两边的建虏侦骑却已经杀了上来。   十比四,明军夜不收处于绝对的劣势。   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什么好说的,谷正春大吼一声:“冲!”   没有犹豫,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夜不收随他一起冲了上去。   砰~   硬碰硬,兵器相交,火星四溅,刀砍入血肉,惨呼痛叫。   四个明军夜不收和十个建虏侦骑撞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是奋力抡刀,将全部力气都使了出去。   双方交错而过。   战马嘶鸣,血雨飞溅之中,只有谷正春一人冲了出来,他身边的三个部下都被建虏砍于马下,而同时的,也有四个建虏惨叫落马,其中有两人是硬生生地被谷正春手中长刀砍下去的。   谷正春感觉到了自己同袍落马的鲜血,但他不能回头,只能咬紧牙关,伏在马背上,策马狂奔,向古北口而去。   建虏侦骑在后方紧追不舍,不停放箭。   “砰。”谷正春身体一震,后背中了一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继续驰行。   苍茫的原野里,谷正春一人一马,宛如是一片被狂风裹挟的落叶,向南疾驰而去。   古北口。   当天色大黑,城头火把熊熊燃起之时,关口守军忽然听到关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守军立刻紧张,张弓搭箭,鸟铳兵也迅速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只见一人一马夜幕之中冲了出来,马上骑士不停挥手,做着夜不收的手势。   等到了城下五十步,他胯下战马忽然一声悲鸣,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一看,战马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竟然是累死了。   骑士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对城头虚弱的喊道:“快,快去……通报董参戎,就说,建虏大军主力往西去了,人数……最少在六万以上……”说完这句话,他双膝一软,砰然摔在地上,插在后心的那支重箭,在火把光亮下清楚可见……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救援   闻弦歌而知雅意,虽然没有看到建虏大军,但从留下的扎营痕迹和向西的马粪,谷正春已经大概判断出了建虏的兵力。   营州中屯卫。   朱慈烺是半夜接到消息的,然后他立刻披衣而起,冲到地图前,唐亮为他举起明烛,他脸色凝重,目光在地图上仔细搜寻,最后定在了张家口。   为什么是张家口?   因为张家口虽然不是整个宣府人口最多的地方,但却是最富裕的地方,虽然晋商被铲除,但城中的各地商人仍有很多,很多人都不相信朝廷会永远关闭张家口的边贸,都在期待张家口边贸重开,加上太子有所承诺,因此城中的商人并没有大规模的撤退,钱粮还是比较充足的,对粮草困难的建虏来说,张家口无疑是一块大肥肉。   最重要的是,此时在张家口长城的外面,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兵正在集结,如果建虏能和两部蒙古合兵,其势必然嚣张。   张家口只有马进忠的三千兵马,一旦建虏主力猛攻,马进忠恐怕很难抵挡住。   “此时此刻,张国维和周遇吉,应该也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朱慈烺问。   董朝甫不止是报给了他,同时也派人报给了宣大总督和宣府总兵。   为了因应建虏入塞,宣大总督张国维在万全左卫坐镇,宣府巡抚朱之冯坐镇宣府,宣府总兵周遇吉则是亲自镇守独山口。历史上,崇祯七年,黄太吉第二次带兵入塞时,就是从宣府独山口一代突破的,因此独山口是宣府防卫的重点,作为总兵的周遇吉亲自守卫,张国维和朱之冯则是负责调派指挥。   佟定方抱拳:“是,他们应该是知道了。”   “马进忠在张家口有三千兵,周遇吉的宣府兵虽然有七千多,但却分散在宣化和沿线的一些堡子里,他本人更是在独山口,遇上紧急情况,他能调动的人马,最多不过一千,而独山口距离张家口足足两百里,就算周遇吉紧急驰援,怕也需要两天,也就是说,现在能驰援张家口,且能在一天赶到的,就只有张国维在万全左卫的标营和万全守军了……”朱慈烺盯着地图,小声念叨。   作为一方总督,照朝廷规制,张国维可以有三千人的标营,不过朝廷财政困难,军饷不足,即使是总督的亲兵,粮饷也不能完全保证,各地总督中,只有原先的蓟辽总督洪承畴的标营达到了三千人,且都是精锐,剩下各地总督的标营基本都是花架子。张国维新任宣大总督,标营是前任留下的,人数多寡,战力如何,还是一个未知数。   因此,朱慈烺对张国维标营的战力,不敢抱持太多的信心。   除了张国维,宣府宣府朱之冯也有一千标营,不过这一千人能守卫宣化就不错了,不敢奢望他们救援张家口。   这时,脚步纷乱,三大参谋和张家玉进到了帐中,看过董朝甫刚刚送来的紧急军情,四人都是表情凝重,想不到建虏主力居然真的向西,真的向宣府杀去了。朝廷主力现在全部集中在密云京畿一代,宣府空虚,建虏大兵压境,宣府肯定是挡不住的。   张家玉立刻拱手道:“殿下,宣府危急,要立刻发兵救援啊!”   朱慈烺不说话,目光严肃地望向李纪泽等三个参谋。   三人却都有点犹豫,最后由李纪泽拱手:“殿下,眼下敌情未明,冒然增援宣府,怕不是良策,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事务乃是加强居庸关的防务,等到明后日,军报传来,敌情明了,再出兵救援宣府也不迟。”   李纪泽说的婉转,但意思很明白,京畿安全最为重要,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不宜立刻向宣府派遣救兵,宣府的局势,还是要宣府自己去应对。   更何况,夜不收虽然探到了有六万大军往宣府而去的军情,但建虏主帅多铎在不在其中,却并没有明确的说法,一旦分兵救援宣府,导致密云长城防守出现漏洞,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纪泽很谨慎。   “军情如火,岂能等到天亮?”   张家玉有点急:“殿下,马进忠部虽然只有三千人马,但战力不弱,依臣看来,纵使建虏主力加上两部蒙古兵倾力猛攻,他坚守一日也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周边兵马迅速救援,守住张家口并非不可能,而只要能坚守张家口,令建虏得不到粮草补给,大局就依然在掌控中……”   李纪泽摇头:“不然,宣府段长城东起石城堡,西到新河口,一共五百余里,处处都可能是建虏入塞的破点,纵使坚守张家口,也无法阻止建虏从其他地方破关,一旦我军派兵救援,却正好遇上了建虏从其他地方而入的破关人马,岂非正中建虏的下怀?”   张家玉涨红着脸:“宣府长城虽有五百里,但适合建虏破关的,不过就那几个地方,而且建虏缺粮,张家口必然是他们攻击的首要目标,张家口不能不救……”   “两害相权取其轻,张家口或可失守,宣府或可会被建虏围攻,但只要我军不动如山,坚守密云长城和居庸关,建虏这一次入塞,就算是败了,他们在宣府折腾的再凶,也无碍我大明……”李纪泽道。   “那岂非是把宣府的百姓都抛弃了,任由他们被建虏掳掠?”张家玉怒。   李纪泽道:“还是那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有时候,不得不抛弃一些。”   张大帅哥无法赞同,脸红脖子粗的争辩:“怎么可以这样?今日抛弃宣府,明日抛弃大同,后日岂非要将保定都抛弃?”   李纪泽知道张家玉年轻气盛,书生意气,因此不再和他辩,只低头默默。   张家玉和李纪泽的争辩,朱慈烺听到耳里,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焦急,张家玉的热血他理解,李纪泽的谨慎也不能说是错,但在内心深处,朱慈烺却不能完全赞同,因为照董朝甫的探报,前往宣府的建虏主力最少有六万人,加上两部蒙古,一共七万多人,而现在宣府兵马一共只有一万多一点,一万对七万,肯定是守不住的,一旦张家口被突破,建虏获得粮草,宣府危急,此次抗击建虏入塞的大计,就会发生大变。   不过朱慈烺并不评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刘子政——三个参谋中,李纪泽老成稳重,江启臣小心圆滑,真正锐意进取,能说出一些令人眼睛一亮的招数,也就刘子政了。   刘子政一直低头不语,此时抬起头来,拱手道:“殿下,臣有一问。”   朱慈烺点头。   “马进忠是跟随殿下从河南到张家口的,其部战力如何,殿下怕是最清楚了,殿下以为,如果建虏大军围攻,马进忠能坚守几日?”刘子政问。   “六万建虏……两日左右吧。”朱慈烺和张家玉的看法基本相同。   “夜不收是在古北口五十里之外的十八盘发现建虏大军的踪迹的,军报写的清楚,建虏营盘广阔,马粪已经不新鲜,据此判断,建虏大军离开十八盘最少已经有两日了,而十八盘距离独石口两百六十里,从独石口到张家口,又是两百三十里,一共将近五百里,如果建虏主力全部都是骑兵,日行一百五十里,需要三天半的时间才能到达张家口,算算日子,此时建虏大军距离张家口,怕是只有五六十里,甚至可能已经到张家口城下了……”刘子政缜密计算。   朱慈烺脸色凝重。   “而京师距离张家口四百里,即使是骑兵,怕也要三天才能抵达张家口,如果张家口能坚守两到三日,那么现在驰援就来得及,如果不能,我军骑兵救援张家口,怕是鞭长莫及,甚至有可能是以肉饲虎的结果。”刘子政说结论。   现在朱慈烺手中骑兵一共有五支,虎大威的两千骑在顺义,马科,唐通,白广恩和贺珍的三千营现在在密云,五支骑兵加起来,一共八千人,八千骑兵听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战力却无法和建虏重骑相比,一旦发生野战,相同人数下,八千骑兵绝不是建虏的对手。   也就是说,如果张家口不能坚守,现在向张家口派出的任何援兵,都有可能是在为建虏送战绩。   也就是以肉饲虎。   听完刘子政的分析,朱慈烺心中更加焦急,内心里,他百分百的想要救援张家口,不止是因为张家口积蓄有建虏急需的粮草,更因为张家口一旦被破,建虏突入宣府,宣府地区必将被建虏遍蹂,就算最后建虏退去了,但此次抗虏也不能算是成功。   另外,马进忠是故人,张国维朱之冯周遇吉也都是忠勇之士,如果他不派兵救援,这些人有极大的风险都会死在此役中——就算不战死,事后也必然会被朝廷问罪。   但理智告诉他,李纪泽和刘子政两个老参谋分析的有道理,京畿才是防御的重点,只要建虏不入京畿,不能南下,大明就算是渡过了此次入塞危机,以一个宣府换取整个京畿的安宁,还是值得的。   可是就这么轻易的放弃援救张家口,继而放弃整个宣府,朱慈烺不甘心,也无法接受。   “殿下,少司马的信~~”   正犹豫之时,脚步声响,佟定方进入大帐,手里捧着一封信。   正是兵部侍郎吴甡的信。   作为兵部侍郎,皇太子抵御建虏入塞的副手,潮白河战役结束之后,吴甡就坐镇密云,总揽密云长城的防御,建虏大军在墙子岭外出现,吴甡始终紧盯,而当建虏按兵不动之时,吴牲是比朱慈烺更早察觉到异常的那个人,而当得到董朝甫传来的紧急军情时,不同于朱慈烺的犹豫,吴甡立刻就做出了决断,然后提笔给太子写信。   吴甡给出的建议很明确,那就是,张家口,一定要救!而且宜早不宜迟。   吴甡写了三条理由,第一,建虏大军转向宣府,已然是黔驴技穷,只要再给其当头一击,其军心士气必然溃散,多铎不退也得退了,但如果令建虏拿下张家口,突入宣府,建虏军心士气必然重振。其一东一西,同时在居庸关和墙子岭对我大明施压压力,另外还有马兰峪的疑兵,战局可能会发生巨变。   第二,张家口钱粮丰富,不可为建虏轻得。   第三,周遇吉和马进忠都是可战之兵,建虏想要轻易拿下张家口,绝不是容易的事情。而现在在密云聚集了大明最精锐的六千骑兵,虽不敢说一战击败建虏,但只要小心谨慎,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因此,张家口不但必须救,而且是可以救的。   最后,吴甡认为,马进忠应该可坚守两到三日,因此,只要动作迅速,援兵绝对可以在城陷之前赶到,退一步讲,就算张家口不幸失守了,援兵也可以迅速进入宣化,凭借宣化坚城,抵御建虏。不然只靠宣化原先的驻军,怕是守不住宣化城,而一旦宣化再失守,宣府的局面就等于是彻底糜烂了,大明就只剩下坚守居庸关不出,任由建虏在宣府遍蹂的最后一条路了。   守不住张家口,也要守住宣化,这是吴甡认为的底线。   看完吴甡的信,朱慈烺下定决心,决意增援张家口。   “令,贺珍,虎大威,马科,唐通,白广恩,各率领麾下骑兵,往居庸关汇合,军令到达之时,立刻启程,最迟不得于明晚到达居庸关!”   “令刘肇基不必到墙子岭了,率他的两个千总队,往居庸关而去。吴襄的两个千总队不受影响,继续往墙子岭方向增援。”   “原先驻密云,以为后备的杨轩队,立刻拔营,用最快的速度,驰援宣化。”   “令昌平总督何谦,率昌平兵增援严守居庸关。”   “密云长城防务仍有兵部侍郎吴甡总揽……”   连续发出几道命令,在张家玉急急书写之后,朱慈烺看向佟定方:“令武襄左卫准备,一炷香之后,拔营启程,随我去往居庸关。”   “是!”   大明太子的命令,很快就传发了出去。于是在这一个夜里,从密云昌平居庸关,一直到怀柔顺义,官道之上,火把熊熊,到处都是急行军的官兵,夜空中,弥漫着紧张肃杀的气氛,而在营州,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朱慈烺脱离步兵部队,向着居庸关急急而行…… 第六百六十章 张家口被围   建虏主力杀向宣府,疑兵留在墙子岭,如果实力允许,大明的第一选择当然是集结重兵,杀出墙子岭,将墙子岭外面的敌军杀一个片甲不留,但大明实力不够,没有同建虏野战的能力,即便是墙子岭之外的两三万建虏,大明也是没有胃口吞下的。   建虏多骑,明军多步,步兵杀出长城,围攻建虏骑兵,等于是自己找死。为今之计,只能隐忍挨打,待军力增长,时机成熟时,才可同建虏面对面的决战。   朱慈烺心急如焚,老实说,他还真没有想到建虏主力会杀向宣府,宣府贫瘠,没什么好抢的,又有居庸关长城的阻隔,最多只能抢到延庆,从战略上讲,建虏入侵宣府,等于是主动放弃了侵犯大明京畿和南下抢掠保定山东的图谋,以建虏的骄横和多铎年轻气盛的脾气,还真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转变脑筋,放下面子,审时度势的意识到此次入塞的失败,改大目标为小目标。   当然了,建虏也并非完全放弃,如果大明应对不当,居庸关出现危急,建虏留在墙子岭的兵马突破长城,东西夹击,大明说不得就会有倾覆的危险。   也因此,密云长城的防守绝不能松懈,与此同此,宣府也必须保存,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湮灭建虏入塞的野心。   ……   人来异地方如醉,酒到边关更觉浓。   欲把舆图求胜概,张城第一塞垣冲。   此诗中的张城,指的就是张家口,诗人将张家口称为长城第一处冲要之地,虽有些夸张,但也并非全无根据。   张家口地处太行山、燕山和阴山山脉交汇处,是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交界之地,是连接蒙古高原地区与中原的唯一通道,张家口城堡建在东太平山与西太平山中间的口子,扼守险要,直面蒙古草原,自从明宣德四(1429年)修建完成之后,就成为宣府长城最要紧的一处关隘。明嘉靖十八(1539年),蒙古骑兵由张家口破长城而入,张家口堡遭到洗劫,此战之后,大明重新修缮加固了张家口堡,并增加了张家口的驻军和提高了防卫级别。   张家口堡的城墙高三丈二尺,方四里有奇,城铺十,东南二门。东门曰永镇,南门曰承恩。北边面对蒙古,为了安全起见,原本不开设堡门,但到嘉靖年时,为了解决堡内军士及家属的生活问题,在北面开了一道小门,从此由两门变成了三门。   就城墙来说,张家口虽然比不上山海关嘉峪关这些边关重镇,但却也是相当雄壮坚固。   而在张家口之北,两山之间,为了互市需要,万历年间,又修建了一座来远堡。   来远堡周长二里有余,城墙高三丈五尺,下以条石为基,四角各建成楼一座。堡开南、北、西三门,东临清水河,在河畔筑堤建坝,并在河中设水栅,防御能力比之张家口堡毫不逊色。   而来远堡的前面,就是长城的边墙了,两边是高耸的太平山,中间一道窄窄的西境门,后世称小境门,就是张家口区域出入长城的唯一通道。   西境门,来远堡,张家口堡,三位一体,组成了张家口边关完整的防御体系,纯军事角度来说,敌人想要正面突破张家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也是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虽然聚集了一万多人,但始终不敢正面进犯张家口的原因。   更不用说,现在张家口的驻军由过去的千余人,增加到了三千人,且都是大明皇太子从陕西河南带来的新部队,不同于过去边军将领的熟稔、贪婪面孔,新来的分巡道梁以樟和副将马进忠都软硬不吃,坚决执行皇太子留下的封锁张家口边贸的命令,自十月份张家口的晋商被铲除,城门关闭以来,到现在,一人一马,一粒粮一斤铁都没有从“西境门”走出过。   也因此,宣府总兵周遇吉才对张家口的防务比较放心,他将张家口及其周边的防务全权交给马进忠,自己亲往另一个重要关口,独石口去坐镇。历史上,张家口称西口,独石口称东口,是大明商人出关的两条主要通路,也是道路比较平坦,一旦关口被突破,建虏就可以长驱直入的地方。   夜晚,东西太平山寒风呼啸,西境门城头上,火把摇动,一个明军将领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忽然急急登上了城头。   却是马进忠和他的一百亲兵。   火把光亮下,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的马进忠目光谨慎的远望着苍茫草原中的点点火光。   其子马自德站在他身后。   虽然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的蒙古兵出现在张家口之外的草原将近半个月了,但这半月里,只有小股蒙古游骑会在张家口关下出现,大队蒙古兵一直游弋在二十里之外,并没有太靠近张家口长城,但今晚却是出现了异常,漆黑的草原上,火把熊熊,马蹄如雷,蒙古骑兵正向长城压来,好像是要有大行动,得报之后,马进忠不敢怠慢,急急登上西境门查看。   很快,脚步声响,一个戴纱帽,穿着蓝袍的文官也来到了城头。   骨瘦如柴,须发根根,目光却坚毅。   却是原商丘知县,现在的张家口北分巡道梁以樟。   经历了商丘守城血战,死里逃生,又到小袁营为“间”,助太子取得开封大捷,到现在担任张家口北分巡道,梁以樟这半年多的经历,可谓是九死一生,跌宕起伏。或许是已经看淡了生死,自到任张家口,梁以樟比过往更加的刚硬和不近情面。   分巡道其实是监察官员,主要职责是查缉私放奸商的不法行为,并不掌兵,但是当蒙古人进犯张家口之时,作为张家口在地的最高文官,梁以樟对兵事多有参与。   开封之战时,梁以樟和马进忠虽然都在太子帐下做事,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分别担任张家口分巡道和副将,在一起共事之后,才渐渐熟稔起来。不过两人性格截然不同,梁以樟刚硬直接,对任何事情都是不假颜色,马进忠因为是流贼出身,所以小心谨慎,对任何事情都不敢轻易表露意见,只恐被人抓到把柄,两人一个直接,一个沉默,又一官一匪,原本是不对盘的,但因为两人都是太子殿下提携,上任之时,又都受过太子的叮嘱,对张家口事务的看法基本一致,因此这一个多月来,配合还算是默契。   当太子殿下在墙子岭大破建虏偏师,生擒阿巴泰的消息出来,两人都是狂喜,那种狂喜,远比一般的、和太子没有关系的官员更强烈。   此时,远望关外的火光,马进忠和梁以樟却都是面色凝重。   老实了半个月,看来蒙古人终于是要有动作了。   梁以樟取出刚刚收到的一封公函,交给马进忠,却是宣化巡抚朱之冯发来的——建虏难以突破密云长城,很有可能会转向宣府长城,各处驻军务必小心。不是专门发给张家口,而是通发给宣府所有将领的。   看完公函,马进忠默默,对张家口防务,他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今夜蒙古人忽然的大动作,会不会和公函所说的建虏动向有关呢?   “协镇以为,蒙虏会趁夜攻城吗?”梁以樟问。   马进忠沉思:“看样子,蒙虏不像是要攻城,倒像是在虚张声势。”   梁以樟眼有忧虑:“梁某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么,蒙虏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这一夜,马进忠和梁以樟都不敢懈怠,两人轮流在城头巡视,但蒙古人并没有趁夜进攻,天亮时,蒙古兵忽然又退去,两人正感到情况不妙时,忽然听到脚步声急促,一个探马急急奔上城头,声音惊惶:“报~~协镇,不好了,青边口堡被建虏攻破了……”   马进忠和梁以樟都是大吃一惊。   青边口距离张家口四十里,是张家口东面最重要的一处隘口,也是距离宣府最近的一处隘口,也因此,青边口堡的防卫极为严密,一共修建了四道边墙,两条壕沟和三座烽坞,几乎称得上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自崇祯三年到崇祯十一年,建虏三次侵扰宣府,有一次甚至攻破了张家口,但却从来都没有攻破过青边口,青边口城池坚固,驻军两千,由一姓王的参将统领,纵使十万大军来攻击,也可坚守一日到两日,怎的一晚就被建虏攻破了?   想来定是王参将贪生怕死,没有战到最后。   青边口一破,整个宣府就都处在建虏的兵锋之下了。   顾不上埋怨和痛心疾首,马进忠和梁以樟都明白,昨晚蒙古兵的动作是在牵制,避免他们派兵救援青边口。   青边口一破,他们再坚守西境门也没有用了,因为敌人不会来自前方,而将来自后方。   从青边口南下,往宣化不过四十里,往张家口也不过四十里。   两人迅速推演,青边口道路不便,狭窄难行,建虏大军入关需要一定时间,以五万兵马算,需要半天时间才能全部进入,如果是三万,则需要两个时辰,从青山口到张家口,又需要差不多两个时辰,而探报已经落后了两个时辰,也就是说,他们最少两个时辰,最多还有四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道台,要不要救援宣化?”马进忠问。相比于张家口,他更担心宣化。   宣府总兵周遇吉带兵在外,宣化城只有巡抚朱之冯的标营和少量守军,一旦建虏越过青边口之后,直扑宣化,宣化就危险了。   梁以樟面色凝重:“城中虽然兵少,但宣化乃是我大明九边重镇,城池坚固,城头火炮众多,朱抚台又是刚毅果决之人,到任之后就整饬兵马,建虏入塞不会携带重型武器,想要攻下我宣化坚城,绝不是易事……”   刚说到这里,“报~~”巡抚朱之冯的紧急命令就来了。   马进忠接住了展开看。   并不是要他增援宣化,而是要让他坚守张家口。   “昨夜,建虏猛攻青边口,人马在八万以上,虏势且重,一时难以抵挡,本抚台已经收拢人马,固守宣化。张家口重中之重,绝不可为建虏所得,尤其是城中粮草,切记,切记!”   得了朱之冯的命令,马进忠和梁以樟稍微心安了一点,两人商议一下,决定放弃西境门和两边山头的长城,集中兵马守卫张家口和来远堡,其中马进忠率大部主力,约两千余人守卫张家口,梁以樟率剩下的一千人守卫来远堡,两堡互为倚角,相互支援。   军令之下,各军立刻行动。   来远堡,张家口,关厢,还有附近的一些小堡子,很快就乱了起来,锣声密集响起,官兵大声呼喊:“建虏打来了,百姓们收拾粮食细软,快快进城~~”各处一片大乱,尤其是张家口堡外的关厢,也就是原先的商户聚集街,登时就呼声大起,踩踏不断,百姓们争先恐后的涌入张家口。   半个月之前,当蒙古兵出现在长城外面时,百姓们也乱了一天,后来见蒙古兵并不敢攻城,张家口稳如泰山之时,大家渐渐就放松了下来,原本躲到张家口堡中的百姓,也三三两两的回了家,想不到今日的惊骇更大,来的居然是建虏!   啊,那可是生吃人肉,喝人血的,留着辫子的蛮夷啊。   混乱之中,马进忠急急回到张家口堡,正要下令关闭城门,众军上城严守之时,军报又传来。   “羊房堡被建虏攻陷了,建虏大军兵分两路,正向张家口扑来~~”羊房堡位在青边口和张家口之间,是一座五百人守卫的小堡子,羊房堡被攻陷,意味着建虏大军距此不过二十里了。   “有多少人?”马进忠问。   “数不清楚,但足有数万。”   马进忠脸色凝重的不说话。   站在身后的儿子马自德却是着急,跺脚:“再去探!”   探马起身正要走。   “不必了!”   马进忠却阻止他,目光看向张家口的南门城楼,淡淡道:“建虏应该很快就会到城下了。”   果不其然,仅仅一个时辰后,就看见东面烟尘大起,隆隆隆隆,耳朵里听到隐隐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渐渐,可以清楚看到滚滚烟尘中的建虏军旗,原来最先到达的并不是八旗重骑,而是担任前锋的蒙古八旗的轻骑骑兵,他们嗬呼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沿着张家口东面的田地,汹汹而来。   而在他们之前,一队大约一百人的明军败骑兵正在鞭马逃命,急急往张家口奔来。 第六百六十一章 攻城战   败军只有一百人,且看起来十分疲惫,身后的追兵却有数千人,但不知道为何,两军却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一小段距离,蒙古骑兵总是追不上。   城头的马进忠却是变了脸色——蒙虏的算盘再清楚不过了,故意追逐这一队明军骑兵,往张家口城门冲来,只要张家口守军开城容纳,他们就会瞬间加速,跟在败军之后杀入,不用攻城,张家口就是他们的了。   “父亲,建虏居然真来攻我们张家口了……”马自德脸色发白。在这之前,他心中还有侥幸,认为宣府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巡抚驻节地宣化,从战略性和象征性来说,张家口远远比不上宣化,从青边口突破后,建虏的第一选择应该是直接攻击宣化,如果是那样,张家口也许就躲过这次兵锋,但现在看来,建虏并没有放过张家口的意思,从青边口突破后,居然第一时间就派大兵来攻击张家口。   马进忠却好似没有听到儿子的话,他目光始终盯着正向城门奔驰而来的那支败兵。   “是羊房堡的守军,最前面那个人好像就是何成何千总。”   马自德眼睛好,认出了为首的那个败将。   何成,羊房堡的守将。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中,败退的明军冲到了张家口城下,离得远远,逃在最前的那个千总就摇臂大喊:“我是何成,我是何成~~快开门,快开门啊!”失魂落魄,满脸惊慌,头盔已经不见了,狼狈的样子,哪还像是一个千总,比妇人还不如。   城头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传下,却是马进忠:“何千总,敌兵就在你身后,马某不能为你开城,请你绕行其他地方吧。”   “不行,马都跑不动了……”何成转头看一眼越追越近的蒙古骑兵,在马上连连抱拳哀求,向城头哭喊道:“马协镇,求你了,快开城门,放卑职进城吧,你大恩大得,卑职永不敢忘……”   不止何成,他身边的败兵也都是哭喊:“救救我们吧。”   马进忠表情痛苦,咬咬牙:“对不住了弟兄们,不是马某无情,实在是职责所在,马某不能拿张家口的安危去冒险啊~~”说完,抱拳深深一鞠。   何成急了,戟指:“马进忠,我叔是昌平总督何谦,你今日若是不放我进城,来日定叫你好看!”   马进忠面色凝重:“纵使你就是何军门本人,今日马某也绝不敢放你进城!”   眼见蒙古追兵已到身后,城门已然是不可能开了,何成绝望的几乎要栽下马去,抬起头,不甘心的骂道:“马进忠,你个狼心狗肺的流贼子,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朝廷就不该招安你,应该把你杀了才干净~~”   “贼求子,你说什么?”   马进忠没有怒,只是脸色大变,但他的几个亲兵却都是怒了。他们流贼出身,现在成了官军,最恼怒的就是被人提往事、揭伤疤,何成的话,登时就激怒了他们。   此时,箭矢嗖嗖破空之声急响,追到的蒙古骑兵已经开始放箭。何成一边咒骂马进忠,一边拨转马头闪躲,向右边冲去,想着张家口不开门,只能到来远堡去试试运气了。但蒙古骑兵却不再给他机会,他刚奔出去没多远,就被追上了。嗖嗖嗖,弓箭连射,何成身边的亲兵不住落马,落在队伍后方的几个士兵更是被蒙古兵直接斩落马下。   眼见不能逃脱,何成吓得心胆俱裂,滚鞍下马,跪在地上大呼:“饶命,饶命,我投降~~”   他身边的亲兵也学他样子,纷纷下马跪地投降。   但蒙古骑兵刚才只所以留他们性命,本就是为了赚开张家口的城门,眼见计划失败,对他们再不留情,嗬呼声中,锋利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削了过去。   惨叫懊悔,鲜血浸湿了大地,跪地投降的明军士兵无一幸免,全部为蒙古骑兵斩杀。   何成的头颅更是被斩了下来,一个蒙古兵用长枪挑起,旗帜一样的挥舞,其他蒙古兵都是大笑,冬日阳光下,他们笑得无比嚣张,而何成头颅临死的惊恐和扭曲,清楚可见……   张家口城头上。   众军忿然,对何成临走前的那番话,都是愤愤不平。等到何成投降身死,又都是嘲笑和称快——原卫所官军和流贼出身的官军,因为鄙夷和偏见,心结始终都存在。   “都住嘴!”马进忠声音不大,但极有威严:“有怒气往建虏身上撒,嘲笑死人,耍嘴皮算什么本事?是贼是官,不是别人说的,是要靠自己杀的。高雷柱,娘求的,给老子滚到角楼去,但是角楼有什么差池,护不住两边的城墙,老子先砍你的脑袋!”   很少见马进忠这般嘶吼,众人都吓的不敢吱声。   叫高雷柱的千总得了令,往角楼而去。   何成的话,挑动了马进忠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他心里不怒是假的,但今日大敌当前,他又不能怒。   如何应对建虏的攻城,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   前锋的蒙古骑兵已经到了,后续步兵和建虏八旗应该也离的不会太远了,血战,马上就在眼前。虽然到任不过两个月,但他对张家口的城防已经有相当的了解,张家口最坚固,防卫设施最齐全,角楼最高最大的是北城墙,而相比北城墙,面向大明腹地的南城墙,就显得略为简陋了,最重要的是,南城下就是关厢,有很多的民居可以供敌人隐藏,对这防守方来说,是极大的不利。   幸运的是,他到任张家口副将之后,扒除了依附在城墙上的一些店铺,不然建虏现在攻城,站在商铺房顶,伸手差不多就可以摸到墙垛。   “快,快……”   士兵和城中的民夫正拼命往城头运送各种守城器械和物资,更有城中青壮拿着刚刚分发到手的武器,照官兵的命令,分守各个垛口。惊恐忐忑中,很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向东面看,大家都想知道,除了现在城下的两千蒙古兵,还会有多少的建虏兵会陆续赶到?   一个时辰后,更多的建虏兵马伴随着滚滚烟尘,从东面出现,这一次不再只有蒙古旗,更有汉军旗和真正的建虏八旗,虽然在玉田和墙子岭受挫,但昨夜攻下青边口,顺利入塞,激励了建虏众军的士气,从张家口城头上清楚的看到,建虏军旗招展,军心士气颇为旺盛。   见来了这么多的建虏,城中守军都是色变。一些被拉上城头的青壮更是吓的腿肚子转筋。   “怕什么,都是两个肩膀一个鸟,不想死的,不想害家人死的,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马进忠大声嘶吼,额头青筋都凸了出来,马进忠流贼出身,绰号“混十万”,本就不是一个老实角色,只不过归顺朝廷之后,为了自保,不得不忍气吞声,假装柔顺,今天生死关头,他压制很久的悍匪之气忽然又爆发了出来。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年近半百,但依然红光满面的图尔格骑着一匹白马,远望张家口堡。张家堡虽然坚固,但太小了,方圆不过五里,对图尔格这种见过大江大河的人来说,眼前的张家口堡不过就是一条轻易就可以趟过的小溪。   他马鞭一指:“派人去劝降!”   那日,定下绕道攻击宣府的大计之后,图尔格领两万兵马在前,多铎领四万大军在后,迅捷行军,只用了三天半的时间,就从墙子岭行到了崇礼,在崇礼修整了半日,召集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首领,一番军议,最后确定了攻击青边口的战略。   为什么是青边口?   除了出其不意,更因为自从张国维接任宣大总督,周遇吉接任宣府总兵之后,宣府长城段的防御明显被加强,尤其是十一月初五,多铎帅大军从界岭口入塞之后,宣府的战备更是被提升到了最高点,周遇吉亲自镇守独石口,历史上,黄太吉第二次带兵入塞时,就是从独石口突破的,现在独石口严守,张家口又难以被正面攻破,所以,原本固若金汤,被人认为是最不可能被攻击的青边口进入了建虏将帅的视线。   于是昨夜,建虏大军忽然出现在青边口,以蒙古旗和汉军旗为先,不顾死伤,前仆后继的猛攻,守军猝不及防,虽然有四道城墙,但却抵挡不住,最后,建虏更是出动了一支千人的重甲步兵,踩着蒙古旗和汉军旗的尸体,向上猛攻,眼见不能抵挡,救兵又不可能赶到,守将王吉逃之夭夭,青边口的失守自然也就无法挽回。   攻破青边口之后,建虏兵分两路,一路大军由多铎亲自率领,直扑宣化,另一部由图尔格带领,向西攻击张家口,图尔格这一路的目标很明确,攻破张家口,拿下城中钱粮,以为大军的补充,而宣化乃是明国的九边重镇,城池坚固,多铎并不奢望能攻下,他想要的围点打援,将试图救援宣化的明军,全部歼灭在宣化城下,然后再肆无忌惮的扫荡。   也因此,图尔格才不敢耽搁,虽然入塞了,有明国百姓可以抢掠了,但宣府贫瘠,地广人稀,除了宣化和张家口,其他地方还真没有多少粮食,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需要众多,只要军粮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大军一日就不能心安,所以越早拿下张家口,对大军就越是有利。   “城头明军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顽抗无益,我大清不欲多造杀孽,但使你们能开城投降,我家主子保你们不死~~”一个汉军旗使者冲到张家口城下,在百步之处,勒马站下,扯着嗓子向城头高声劝降。   话音不落,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夹着劲风从城头射下,向他急扑而来。   使者也是名久经战阵的老兵,本能的一拨马。   砰,箭矢没有射中他,而是钉在了他马前。   使者吓的面无人色,再不敢喊,急急拨马而回。   城头上,马进忠面无表情:“软绵绵地,中午是没有吃饭吗?”   马自德脸色尴尬的放下强弓,看都不敢看父亲。   建虏中军。   见使者被射,张家口守军不识抬举,图尔格皱眉道:“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全军攻城!”   虽然已经快黄昏,但图尔格并没有安营扎寨的打算,而是要乘胜进攻,拿下张家口!   城头上,马进忠正鼓舞士气,他令人将几个大箱子抬上了城头,箱盖一开,白花花的马蹄银直晃人眼,众军都是惊呼——建虏势重,己方人少,唯有金银才能激励军心,马进忠看的很透彻,所以不惜动用库中的金银。   马进忠之子马自德高声呼喊:“都听好了,杀敌有赏,后退军法。杀一个建虏,赏银三两,但有后退者,格杀勿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白花花地银子令守军士气大振,一起呼喊:“杀~~”   “咚咚咚咚~~”   战鼓响起。   黄昏时,建虏大军开始发动猛攻。   “杀啊~~”   城上城下,箭矢如雨,杀声一片,因为马进忠提前三个时辰动手,正好赶在建虏大军攻城之前,将北门的轻便火炮全部挪到了南门,一连三十门的小型轻便火炮,对攻城的建虏展开猛轰,建虏没有火炮,但他们人多,且城南的关厢商铺为他们提供了相当好的掩护,因此,城头炮火虽然猛烈,但实际给他们造成的伤亡却是有限。   火炮之后就是弓箭和少量的鸟铳。   攻城的汉军旗举着盾牌,在严令之下,不顾死伤往城下猛冲。虽然不断有人中箭惨叫倒下,但攻城大军依然很快就靠近了城墙。   “砰砰砰砰……”   城头砖石如雨而下,将墙根下的敌人砸的东倒西歪,头破血流,“呼~~”一颗万人敌忽然扔下,周边立刻变成了火海,七八个汉军旗士兵全身着火,惨叫着在地下打滚。   但云梯还是很快就搭上了城墙,汉军旗士兵蚁附而上,而在城门口,冲到城楼下的汉军旗用简易的撞城锤,连续不停的猛撞城门。   “砰,砰……”随着撞击声,整个城楼都在晃动。   不同于精武营,马进忠军中的鸟铳并不多,而张家口的南门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壕沟,敌人直接就可以冲到城墙下,所以从一开始就是面对面的肉搏。长枪,钢刀,惨叫,咒骂,火炮轰鸣,刀剑相交,敌我双方沿着南城的每一个墙垛展开血肉搏杀,在汉军旗不住从云梯坠落,惨叫连连的同时,蒙古和建虏精锐弓箭手在盾牌的护卫下,连续的向城头倾射的箭雨,每一拨箭矢破空的密集之声响起之后,城头都会掀起一阵血雨……   夜幕降临之后,战斗更加激烈,城上城下都点起火把,火光中,每一个人都变得面目狰狞,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仿佛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第六百六十二章 亲自出关   在左良玉账下时,马进忠和王允成两人并称“马王”,是左良玉麾下十几个总兵中,最有战力的两个人,被太子调离左良玉帐下,驻防张家口之后,太子给他部补充了粮饷辎重,又运来了一批精良的甲胄和兵器,马部士气大振,也因此,马进忠部现在的战力比之在左良玉帐下时,只增不减。   虽然面对的是关外建虏,平生第一次和这样的敌人交手,最初之时,全军确实有紧张和害怕,但马进忠治军还算是严谨,几道军令下去,又有白花花的马蹄银做奖励,部队的士气很快就蹿了上来。“杀虏~~”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们脑子里还没有准确的民族概念,但非我族类的意识却是有的,城墙下那些留着辫子的敌兵让人恐惧,同时也更加激发了守军的死战之心。   “杀~~”马进忠在城头疾走,来回督战。   马自德举着圆盾,为父亲遮挡箭矢。   “马三,娘求的你在干什么?给老子上!”马进忠的部下多是他的同乡,队中的每一个士兵他几乎都认的,但看到有怯弱的,他上去就是一脚,被他斥责的士兵都是一脸羞臊,立马爬起来冲到墙垛边。   箭矢如雨,喊杀震天,此战,从黄昏一直杀到深夜,其惨烈程度比玉田之战毫不逊色,咚咚的战鼓声中,汉军旗一波波地冲上城头,又一波波的被砍了下来,而撞击城门的撞城锤刚开始还砰砰作响,但守军连续的用巨石砸下,又扔下了两个万人敌,城门前一片火海,操作撞城锤的敌人不是被砸死,就是被烧死之后,撞城锤哑火了,城头扔下的砖石堵塞了城门前的空地,敌人再想要使用撞城锤也是不能了……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   图尔格的眉头越皱越深,张家口堡的顽强抵抗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次明军是怎么了,感觉都像是换了一个面貌,从玉田到张家口,到处都是硬骨头。   眼见夜已深,今夜想要攻下张家口,已然是不可能,他只能无奈的下令停止攻城。   “当当当当……”   鸣金声响起,汉军旗潮水般的退去。   城头上,很多守军已经站不住,累的直接坐在同袍尸体的旁边,半天的血战,汉军旗在城墙下留下了千具尸体,但城头守军却也是死伤狼藉,战死的城中青壮就更多了,大部分都是死在建虏箭雨的倾射之下,尸体倒毙在城头,依然保持临死前的姿态。   稍倾,哭声大起。   马自德检视伤亡情况,越检越心惊,他匆匆回到父亲身边,小声汇报。   马进忠却一点都不吃惊,他站在墙垛边,望着城外的敌军,脸色越来越凝重……   居庸关位在昌平境内,距离京师一百余里,因其形势险要,东连卢龙、碣石,西属太行山、常山,是北方平原的屏障,自古就为兵家必争之地。时人称:“居庸在京师,如洛阳之有成皋(即虎牢关),西川之有剑门,有居庸关在,京师稳如泰山。”   而居庸一倾,则自关以南,皆战场矣。意为居庸关只要被攻破,那就是无险可守,敌军就可直接杀到京师城下,也因此,明代对居庸关十分重视,自明成祖迁都之后,不断修缮加固,到明中期时,已经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雄关。当年土木堡之变时,如果明英宗不在土木堡休息,而且兼程赶回居庸关,就不会有土木堡之变的发生了,而甲申之变时,如果唐通能坚守居庸关,李自成的兵马也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京师城下,居庸关不可谓不险,但如果没有良将把守,也依然只会是一个吓唬人的花架子。   从营州到居庸关两百里,大明太子马不停蹄,过京师而不入,夜晚只在怀柔停留三四个时辰,终于在这天黄昏时,来到了居庸关。   昌平总督何谦带居庸关文武在关前迎接。   朱慈烺欣慰的看到,在他之前,虎大威,马科,唐通,白广恩和贺珍的三千营,都依照他的命令,在今日黄昏之前赶到了居庸关,杨轩的千总队也已经在十里之外,刘肇基率领的两个千总队应该也快到怀柔了,他调遣的救援宣化和防御居庸关的兵马,基本已经到位。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因为军报刚刚传来,今晨,建虏大军从青边口突破,到中午时,建虏大军已经全数从青边口入关,并且兵分数路,一路向宣化,一路杀向了张家口,另有两路四处劫掠,途径的一些堡子,大部分都为建虏攻破——建虏没有直接攻击张家口,而是从张家口周边的长城突破,这一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建虏选择的是青边口,更意外的是,青边口居然连一夜都没有抵挡住。这一来,朱慈烺谋划的救援张家口的策略出现了巨大的变化,能不能救援张家口,已经变成了一个疑问。因为在张家口之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宣化。   “宣化情况如何?”勒住战马,朱慈烺第一句话就问宣化的情况。   “朱之冯已经收拢人马,据守宣化,虽然有建虏游骑在宣化周围游弋,但宣化并没有被包围。宣府总兵周遇吉已经率兵从独石口返回,最迟今晚就可以到龙门卫。”何谦回答。   龙门卫在宣化东边,距离宣化七十里,是宣府十五卫之一(今河北赤城县西南龙关镇)。   朱慈烺点头,宣府局势的变化虽然比他预想的要糟,但远没有到糜烂的程度,建虏虽然破了青边口和附近一些小堡子,但一些大的卫所依然在坚守,当然了,这和建虏攻击的重点不在这些卫所,而是集中在张家口和宣化有关。   现在就看张家口和宣化能不能守住了。   比起张家口,其实朱慈烺更担心宣化。   宣化是宣府镇治所在,虽然城墙高大,易守难攻,但城中兵马太少,朱之冯又是文官,对他的守城能力,朱慈烺心中是怀疑的。   至于张家口,朱慈烺坚信马进忠最少能坚守两日。   因此张家口不急,真正急的是宣化。   进到居庸关,顾不上欣赏关城的雄伟和险峻,朱慈烺立刻召开军议,讨论应对建虏之策。   原本,众将对建虏都颇有畏惧之心,尤其是唐通和白广恩这两位是从松山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侥幸者,每每提到建虏骑兵都是心有余悸,根本不敢和建虏硬拼,但潮白河大胜和墙子岭的围歼,提振了他们的心志,也振奋了他们的军心。原来,建虏八旗也并非那么强,只要谋划得当,取胜并非遥不可及。死在潮白河边的满达海,在墙子岭投降的阿巴泰,他们身边的护卫哪一个不是建虏最精锐的白甲兵,最后还不是被全歼?   因此,众将发言踊跃,纷纷请战要救援宣化——经过潮白河和墙子岭之战,这些将领对太子的统帅能力已经完全认可,加上太子是国本,未来的皇帝,在太子面前肯定是不能“怂”,不管心里的真实想法,表面上肯定都要“勇”。   朱慈烺却很冷静,他清楚知道,即便帐中聚集了大明最精锐的一批骑兵,但想要同建虏大军面对面的硬拼,也是不能的,何况宣化距离居庸关一百八十里,骑兵驰援最少需要一天半,如果半路被建虏的优势骑兵截击,情况就危险了,所以救援宣化必须谨慎。   从居庸关救援宣化,有两条路,从居庸关,八达岭,延庆右卫,到保安州,就可以直达宣化,这乃是大明的官道,可以称之为左路,但宣化被围之后,建虏对这条路一定会有所防备,如果大军径直前往,说不得半路就会中埋伏,另一条则是从八达岭走延庆左卫,经云川所,李家堡,从鹞儿岭方向支援宣化。这一条称为右路。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讨论,众将大部分都支持走延庆左卫,也就是从右路行军,不止是因为延庆左卫地势比较险要,利于防守,更因为从李家堡之后,可以和周遇吉的宣府兵汇合,双方合兵一处,可对建虏形成更大压力。   朱慈烺不说话,只把目光投向参谋司。   参谋司李纪泽站起,小心翼翼,将参谋司的方案说出。参谋司的方案,算是结合两方之长,先走左路,通过官道,从居庸关快速到达保安州(今河北省涿鹿县城,距离宣化八十里),然后从保安州分兵,疑兵沿着官道向宣化进发,主力则绕道李家堡,和周遇吉汇合。   听完参谋司的方案,众将都是赞同。   最后,结合最新的军报和参谋司的草案,朱慈烺定出了一个援救宣化的计划。   “啊?”   听到太子要亲自领兵出居庸关,往宣化而去,帐中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从何谦以下,都有人全部都跪下了:“殿下,万万不可啊~~”   居庸关之外,延庆右卫的前方有一个小地方叫土木堡,那是大明从开国到现在,最惨痛的历史教训所在地,也是最大的耻辱,勋贵武将在那一战中全军覆没,大明皇帝明英宗更是被敌虏掳走,若非于谦在京师力挽狂澜,大明百年的历史可能就要改写了,也就是从那以后,在没有人敢建议皇帝御驾亲征,只恐重蹈土木堡的覆辙。直到今年五月份,开封之战时,大理寺卿凌义渠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由崇祯帝亲征,才算是打破了这一惯例,但凌义渠在提出此议时,就已经做好了下狱甚至是身死的准备,由此可知,建请皇帝御驾亲征是大明臣子根本不能碰触的禁忌,因为很有可能会将皇帝置于危险之中。   现在,虽然不是众将建请,而是太子提出,可一旦出了事,在场所有人都是死罪难逃,即便太子最后平安,但此事传回朝中,也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太子坚守居庸关已经是不易了,何敢再让他到宣府冒险?你们这些臣子是做什么的?言官朝臣,乃至陛下都必然愤怒,此时跪地的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言官的弹劾和陛下的责罚——置储君于危险,亦是死罪。   也因此,没有人敢同意,朱慈烺一提出,所有人就都脸色大变,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尤其是昌平总督何谦,他是场中文官之首,朝廷降罪,言官弹劾,他一定是第一罪。   何谦跪在地上,砰砰磕头,纱帽都掉了。   众人的表现,朱慈烺不意外,他知道,他想要亲自出居庸关,不是容易的,但他必须出,不然几个总兵一团散沙,没有人能统领,他们明着去救宣化,大概率磨磨蹭蹭,甚至有可能会半路折返。所以他必须亲自去督阵。   另外,他已经仔细想过了,只要小心谨慎,未必就会有多大的危险,毕竟多铎率领的六万人马可不是当年鞑靼也先的二十万,张家口和宣化两处分兵,再加上抢劫的,任何一路都不会超过三万,而从居庸关往西,从从延庆左卫,延庆右卫,到保安州,都还在大明手中,虎大威等人的骑兵一共有八千,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   最重要的一点,只有他随着众将一起出关,救援计划才有成功的可能。   坐在帅案后不动声色,等众人劝谏的差不多了,朱慈烺才淡淡说道:“都起来吧,你们的意思本宫都明白。不过本宫并非是要到宣化前线,而是要到延庆右卫,延庆右卫距离居庸关五十里,距离宣化不过一百里,无论前进或者后退,本宫都游刃有余,再者,本宫相信我大明将士的能力,八千精骑兵,难道连本宫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吗?!马科,你是山海关总兵,我问你,本宫随你一起出居庸关,不过一百多里的路程,如果有危险,你山海关的精骑能护送本宫回居庸关吗?”   马科是一个直肠子,没什么心眼,想也没想就回答:“能,就是死,臣也护送殿下回居庸关!”   “很好,唐通你呢?”朱慈烺看唐通。   唐通犹豫了一下,看一眼何谦,“臣誓死保卫殿下,但使臣有一息,就绝不叫建虏碰殿下一毫!”   “虎大威,白广恩,贺珍?”朱慈烺一一问。   所有人都是发誓。   朱慈烺微笑点头,目光再看向何谦:“何制台应该放心了吧?”   何谦却仍不放心,拱手,焦急道:“殿下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如果殿下担心宣府战局,臣请命,愿为先锋,亲率大军,以解宣化之围!”   朱慈烺摇头:“你刚才说了,建虏现在并没有围困宣化,何来宣化之围?本宫并不是以身犯险,不过是一个统军大将的本分而已,再者,宣化再危险,还能危险过开封吗?开封本宫不惧,宣化又有何妨?”   “殿下……”何谦不能赞同,激动的叩首。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断然道:“不要说了,我意已决,就这么定了,至于朝中的弹劾,本宫已经写奏疏向陛下禀明,尔等不必担忧。” 第六百六十三章 土木堡   除了亲自领兵出关,朱慈烺的另一个命令是,从宣化以东,所有一千人守军以下的堡子,全部放弃,士兵就近进入附近的大堡子,粮草要全部带走,带不走的要烧毁。靠近居庸关的,哪怕是一千人以上的堡子,也要全部放弃,所有士兵都退入居庸关——这个命令不是现在,而是在来时的路上他就发布过了,今晚又再一次的强调。   此外,朱慈烺还给宣府总兵周遇吉发去密令,要其到达龙门卫后按兵不动,不得孤军救援宣化,先固守龙门卫,再等待后续的命令。   军议结束,不顾风尘和疲惫,朱慈烺夜巡居庸关。   前世里,朱慈烺是一个残疾人,没有机会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但居庸关之险却是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明成祖朱棣曾说,“居庸关路窄而险,北平之禁喉也。百人守之,万夫莫窥,必据此乃可无北顾。”一点都没有错,守卫居庸关的兵马并不需要太多,只要有一颗坚定的心志,不犯错,就足以将十数倍的敌人挡在关下。   何谦虽不是大才,但还算是一个尽职的官吏,由他统领各军,坚守居庸关,朱慈烺还是放心的。   凌晨,八千精骑护卫着朱慈烺离开居庸关,往延庆而去。   城门前,送行的何谦欲哭无泪,只能一再叮嘱各位总兵,为了朝廷为了社稷,诸位一定要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   各个总兵都是凛然。   为了保证太子安全,比较熟悉这一代的唐通率部为前锋,白广恩次之,四面都派出侦骑,然后才是马科虎大威贺珍保护太子殿下的主力大军。晨曦之中,八千骑兵,沿着官道急急而行,没有打旗帜,只有马蹄声密集连绵。   出居庸关,天色大亮时到榆林堡。   照太子撤退的命令,榆林堡此时已经是一座空堡,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听到建虏从宣府入塞,即便没有官府的命令,这些居庸关附近的百姓也都知道要逃进居庸关。   上午到延庆右卫,延庆右卫是一千人以上的大堡子,不过其距离不过四十里,也在撤退范围内,此时也已经是一座空堡了。众将都请太子进堡休息,朱慈烺却没有同意,只在城外休息了半个时辰,就令大军继续前行。   军报不住传来,说建虏大军已经出现在宣化城下,张家口正在激战,宣大总督张国维在万全左卫一代集结兵马,同时急调大同总兵姜瓖北上,准备援救宣化。朱慈烺听了忧心,急令人向张国维传令,令其固守万全左卫,以防止建虏蹿入大同山西镇为第一要务,非有命令,不得向宣化救援。   而出延庆右卫不远,沿着官道走出十余里,前方出现一座土堡、李纪泽小声说道:“殿下,那就是土木堡。”   朱慈烺抬头远望,只见土木堡南北宽约一里,东西长约二里,夯土城墙约有二丈,是一座典型的北地军事要塞,不过自土木堡之变后,蒙古人再没有机会能突入到大明腹地,加上朝廷财政困难,有限的银子都花到了长城上,作为内陆防守的土木堡,根本不受重视,因此年久失修,加上冬季萧瑟,一眼望过去都是破败的迹象。   土木堡扼守通往居庸关的官道,平常驻有两百军户,实际守兵在三百人左右,但现在都已经撤往居庸关,堡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城头一杆孤独的旗帜在飘扬。   朱慈烺颇为感慨,正想要说话,忽然听见马蹄声急促:“报~~”一个探马从前方急急而回,从他疾驰的马速和焦急的声音就可以知道,前方一定是出现了大事。   “报……”探马来到马科面前,气喘吁吁地报:“总镇,前方东八里堡的附近发现有建虏的侦骑,唐总镇问,是否要按照原计划,继续向保安州进兵?”   到保安州,然后在保安州分兵,从右路驰援宣化,这是参谋司制定的计划,但现在前方保安州出现建虏侦骑,意味着建虏的大队兵马很有可能已经出现在了保安州,如果按照原计划继续行军,双方无法避免的会提前发生战斗,以至于影响到救援宣化的计划。   这个探马不是普通的探马,而是唐通身边的亲信家丁,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唐通亲派他来请示。   现在的总兵中,马科的爵最高,算是众总兵之首,太子朱慈烺乃是秘密跟随,普通士兵并不知道,因此所有的探马都是先报给马科,再由马科报给朱慈烺,听到前方出现了建虏骑兵,马科吃了一惊,忙问:“保安州是否已经失守?”   “没。保安州仍然在我军手中。”探马报。   马科心中稍定,转头向朱慈烺汇报。   朱慈烺眉头紧锁:“延庆州那边呢?可有消息?”   马科摇头。   古代作战,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军情消息的滞后,没有卫星电话,没有实时通讯,身在后方,无法立刻知道前线发生的情况和敌人的最新动态,而一个统帅最高明的能力,不是通过军情塘报的研究,制定下一步的计划,而是提前预知敌人可能进攻的方向和策略,并做出准备。所谓“神机妙算”就是如此,十面埋伏也是如此。有心算无心,一个准确的判断,可以顶过千军万马,胜败往往在开战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从一开始,朱慈烺就认为,虽然多铎率兵从宣府长城突破,但其最大的目标并非是宣化,而依然是京畿。   多铎主力破关之后,一定会快速杀向延庆,争分夺秒,直逼居庸关。如果居庸关守将出现失误,被他“偷关”,或者大明应对不当,密云长城的防守出现漏洞,那么多铎留在墙子岭伏击的偏师就会攻破长城,从密云入塞,东西夹击,大明京师就乱了,多铎的战略目的也就达到了,阿巴泰投降,满达海战死的罪过,也可以将功抵过了。   所以朱慈烺的判断是:多铎的主力大军从青边口入塞之后,会沿着宣化北面的道路,从葛峪堡,鹞儿岭,云川所,杀向延庆,永宁,直逼居庸关长城,这一片的道路适合骑兵驰骋,且周围的小堡子也能为建虏大军提供一定的补给,顺利的话,建虏骑兵一天时间就可以杀到延庆州,而延庆距离居庸关不到四十里,拿下延庆,就等于杀到了居庸关城墙下。   而同时的,建虏的偏师会攻击张家口,包围宣府,攻张家口是为了粮草,包围宣化是为了牵制。   同时这也是多铎的第二方案,如果大明居庸关守卫严密,建虏无机可乘,那么多铎就会回军猛攻宣化,只要攻陷宣化,劫掠整个宣府甚至是大同山西,多铎这一次入塞虽不敢说成功,但起码是保住了面子。   也就是说,建虏大军会分成三股,兵力会分散,尤其留在宣化的人马一定不会太多,所以朱慈烺的谋划是,悄悄率精锐骑兵从居庸关出发,在建虏大军杀向延庆的同时,他却出现在宣化城下,联合张国维和周遇吉,给予宣化城外的建虏当头一击,解除宣化的危机,然后再兵发张家口,击退建虏对张家口的攻击,如此一来,多铎的策略就完全失败,在前有居庸关,后无粮草的情况下,多铎就不得不后退。   这计划有一定的风险,而最大的关键,就是八千骑兵必须秘密行军,不能被建虏发现。也因此,在出发之时,朱慈烺为大军的每一匹战马都配备了一个马粪袋,挂在战马的屁股上,保证马粪不落地,如此一来,敌人就无法通过马粪也判断他们的通过和出现。   但现在,前方却出现了建虏侦骑,也就是说,八千骑兵的踪迹很有可能会隐藏不住,一旦建虏发现土木堡有八千明骑兵,一定会暂缓各种计划,聚集兵马,向土木堡扑来。因为就是白痴也知道,大明骑兵本来就不多,八千骑兵很有可能是大明最后的精锐骑兵,只要歼灭了这八千骑兵,大明将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所以,朱慈烺现在必须做一个抉择,是继续前进,还是绕道?   马科和虎大威都脸色严肃的望着朱慈烺。   八千骑兵,虽然是在自己国土上作战,占据地利,但建虏骑兵的实力太强大,他们不能直面迎其锋锐。   朱慈烺淡淡吸口气,不动声色的说道:“这里距离螺山不远了吧?那就执行预备方案吧。”   “是。”马科虽然有所忐忑,但还是抱拳听令。   军令传下,很快,作为前锋的唐通白广恩部,就地警戒,后续的主力骑兵则是加快速度,从土木堡前方的小路拐入了距离土木堡十五里的螺山山脉,螺山是京师附近的一座小山,东起怀柔,西到延庆,属于是大西山的一部分,虽然山势不高,也称不上险峻,林子也不多,但隐藏八千骑兵,还是不成任何问题的。   各部依次退入螺山,最后的百人小队负责清理可能遗留的痕迹。   只用了半个时辰,八千骑兵就在官道上消失了。   又半个时辰后,一小股建虏侦骑在官道上出现,沿着官道两边仔细侦查,当见到土木堡之后,立刻分成三路,小心的冲到堡下,确定堡子里没人,是一座空城之后,他们这才放了心,吹了一个呼哨,沿着官道,继续向居庸关而去。   而后,又出现几股侦骑。   虽然这些侦骑侦查的仔细,但却不会想到,距离官道十五里的螺山里,会隐藏有明军骑兵。   建虏侦骑通过后不久,建虏的大队骑兵终于是出现了,军旗招展,马蹄滚滚,身上的甲胄多以黄色为主,远远看起来,人数最少在万人以上。气势相当惊人。原来,多铎兵分两路,主力随他从北路进发,南路则是索尼鳌拜率领的两黄旗。两路兵马分进合击,最后在居庸关下会师。   隐藏在附近的明军侦骑看的心惊,埋在林子里,头也不敢抬,等到建虏大军通过,烟尘落下,官道恢复平静之后,这才急急返回,向马科汇报。   此时已经是申时(下午三点)。   听到探马的回报,朱慈烺暗暗松了一口气。偏师有一万人,那么多铎亲率的主力最少在两万,加加减减,可以知道建虏留在宣府和张家口兵力不会超过此前的预判,而三万兵马,不可能攻下严阵以待的居庸关,也就是说,一切都是预料中。   于是太子命令众军在山中休息,天黑之后行军。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天气又连续阴沉了三四天,气温极低,但将士们却不敢生火,只能蜷缩在马腹下取暖,同时吃的也都是冷食,幸运的是,每一人的袋子里都有两块干肉和两条鱼干,虽然不是太好下咽,但却比光吃“炒面”强多了,尤其是当消息传来,说太子殿下也正吃着冷炒面配干肉时,众军再无任何怨言,心中都是感动。   夜幕降临,八千骑兵从螺山而出,只点了极少的火把,向保安州而去,同时侦骑四出,清理建虏可能留下的少量眼线。   为了行动的隐蔽,大军没有从保安州城下经过,而是绕城而走,直接向宣化奔去。众军的簇拥之中,朱慈烺表情凝重,虽然表面上信心十足,谈笑自若,但他心中的忐忑却是难免,虽然建虏留在宣化的人马不会太多,且应该以步兵为主,但八千骑兵加上张国维和周遇吉的人马,能否一战而胜,击退宣化城外的敌军,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尤其是宣府兵的战力,朱慈烺此前并没有了解,所以心中并没有多少的底子。   大军作战最讲究的就是信心和决心,经历了潮白河和墙子岭的胜利之后,大明军心正旺,他相信,只要众军奋勇向前,击破宣化城外的敌军,应该不成问题。   子时(深夜12点),大军顺利到达鸡鸣山,此处距离宣化已经不过三十里了。朱慈烺下令休息,同时派出塘马,奔向龙门卫,向周遇吉传达他的最新军令。望着远去的塘马背影,又远望前方三十里黑暗中的宣化,朱慈烺再一次思索整个作战计划。 第六百六十四章 袭营   休息了半个时辰,朱慈烺召集各个总兵,小声商议之后,令大军继续前行。   丑时末(凌晨三点),大军来到贾家营,此处距离宣化更近,行军也就更加小心,一共十里的路程,就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而经过侦查,发现在贾家营附近,一个叫渉营的小村庄,驻扎有五十人的小股建虏,但不是建虏八旗,而是汉军八旗,担任前锋唐通将渉营团团围住,发动突袭,将村中的五十个汉军旗全数歼灭,而从俘虏的口中,朱慈烺终于是了解了宣化敌军的大概情况。   此时在宣化城下的敌人大约在两万人左右,由汉军镶蓝旗副都统张存仁统领,带汉军镶蓝旗,两个蒙古八旗,少部分察哈尔蒙古兵,五百建虏白甲兵为辅。张存仁甚为狡猾,他虚张声势,在宣化城外东、西、南分设三个大营,做出最少四万兵马的假象,令明军不敢轻举妄动,而独留出的北面是好像是给城中明军留出了一条逃生之路,也是其他支援宣化留出了一条援救之路,但其实,蒙古骑兵早已经在北面埋伏好了,但有明军出现,不论出城还是进城,都会遭到他们的铁骑攻击。   而为了获取粮草,蒙古骑兵和汉军旗不停的在宣化四周扫掠各处堡子和村庄,不过所获并不多,一来宣化土地贫瘠,地广人稀,本就不是富饶之地,二来,今夏守成欠佳,百姓家中根本没有余粮,各堡子中的军粮都没有超过一个月的,建虏连续搜刮两天,连大军十日的存粮都没有搜够。   八千对两万,朱慈烺召来众将,将实情告知。   众将默然。   昨日在居庸关军议时,众将都非常“勇”,都认为可战,但今夜,事到临头,在距离建虏大营不过二十里,战事一触即发之时,众将却都有点犹豫了。倒也并非完全是因为胆怯,而是有一些血淋淋地例子,令参加过松锦之战的马科,唐通和白广恩有所犹豫。   松锦之战的前期,当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十三万大军杀到松锦时,明军一度占据优势,几乎突破建虏防线,逼得黄太吉紧急来援。一夜,曹变蛟和马科暗夜突袭建虏大营,杀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明军呼啸着,前营进,后营出,将建虏搅了一个天翻地覆。   一般来说,大营被敌营骑兵惯营而出,大营肯定就乱了,败了,但令人惊讶的是,虽然是仓皇迎战,但建虏竟然没有乱,更没有人敢逃,曹变蛟和马科几进几出,却没有能彻底杀溃建虏,反而陷入胶着。等到天亮,建虏援兵赶到,两人不得不退。一场突击战,最后竟然是平局收场。   这并非独例,在辽东战事中,经常出现这种局面,明军一触即溃,建虏既使是处于劣势中,也不会轻易溃散,一来建虏士气比较高,二来建虏军纪残酷,败退的士兵不但是自己会被降格,家人也会受到牵连,也因此,建虏士兵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敢逃跑溃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马科唐通和白广恩现在就是这种心态,担心攻击不顺,自己的兵马会陷入建虏的包围。因此三人都希望另外两人能充当前锋,为大军开路。   见马科三人不主动请命,相互有推诿之色,站在朱慈烺身后的三大参谋和张家玉都皱起了眉头,中军官佟定方更是微微忿然,对“名声赫赫”的几个总兵,在面对战机时的犹豫很是失望。李纪泽心中暗暗叹:曾几何时,大明总兵都变得这么胆小?大小曹将军的风范已经看不到了,若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在这里就好了,虽不如大小曹将军那么热血,但他一定会跳出来请命……   静寂之中,一将站了出来,声音洪亮的说道:“殿下,建虏尚不知我们已经到他们面前,暗夜出击,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我虎大威愿为先锋,杀入敌营,不将建虏大营搅一个天翻地覆,绝不回来见你!”   却是虎大威。   虎大威是保定总兵,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剿匪,和建虏交手的机会并不多,虽然知道自己麾下的骑兵不如马科三人,但见马科三人都低头不语,心中不由升起鄙夷,他洪亮的声音不止是在请命,也是在对马科三人表示不满。   三千营贺珍也请命:“殿下,三千营愿为先锋!”   朱慈烺不置可否,只目光淡淡地看着马科,唐通和白广恩。   他们三人才是八千骑兵的中坚,没有他们,就算虎大威和贺珍再是英勇,怕也担不起前锋的重任。   虎大威的保定骑兵是内陆兵,贺珍手下的三千营是养尊处优的京营兵,在马科三人看来,比之他们手下的边骑兵,两人手下的骑兵都差得远,现在两人却主动请战,将他们三人晾在了一边,如果今日领军的是一般督抚,这三人说不定还真敢默默不语,顺势推让,就让虎大威和贺珍两人去打前锋,冲出道路,他们三人就势杀入,扩大战果,如果攻击不顺,他们三人也可以毫发无伤的退回来,但面对太子,他们三人却不能,也不敢当这个缩头乌龟。   尤其太子殿下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们,没有责备,也没有不满,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压,令他们三人感到心虚。   三人之中,马科最没有什么心机,在太子目光注视之下,第一个受不住,脸色发红的抱拳道:“殿下,臣久在山海关,熟知建虏战术,前锋之职,臣愿领!”   唐通和白广恩也急忙抱拳:“臣愿为先锋!”   老实说,当看到大明最精锐的骑兵将领在面对暗夜偷袭的良机时,却依然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朱慈烺心里是很失望的,想不到大明将领竟然怯弱到了这种地步,明知道宣化城下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建虏八旗,只有蒙古八旗和汉军旗,但对胜利却依然没有多少信心。   信心和决心是一个队伍的士气所在,如果没有这两个,即使是操练严格的精锐怕也很难打胜仗。   潮白河和墙子岭的胜利,对大明的军心士气虽然有提振,但并没有扭转将士们对建虏的畏惧之心,就像后世国足的某种恐惧症一样,不是短时间之内可以逆转的。   不过马科三人终于是主动请战,朱慈烺只当没看见他们刚才的犹豫。   于是他环视众将,鼓舞道:“建虏绝想不到我军会忽然出现在宣化城下,凌晨时分又是他们熟睡之际,只要小心前行,大胆突击,坚决执行突击计划,突破建虏大营,取得大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使此战获胜,本宫必上疏朝廷,为诸位将军请功。”   众将都是谢。   朱慈烺再道:“此战有进无退,为表率,本宫将亲率武襄左卫,于中路进行突破!”   听到此,众将都是脸色大变,吓得急忙跪倒:“殿下,不可!”太子离开居庸关到宣化,已经是他们这些臣子无能,以至于储君不得不亲自领兵犯险,将储君置于危险的位置了,如果再让太子随大军冲营,就算最后大胜,他们这几个总兵怕也逃不过被朝廷重罚的结果,若是太子出一点意外,哪怕只是受一点轻伤,在场总兵们的脑袋就都保不住,因此,他们的惊恐绝不是假的。   虎大威更是情绪激动,磕头道:“殿下,不可啊,你绝不能去冒险,你若是出了事情,臣等如何向陛下,向天下人交代啊~~宣化城下的建虏交给臣等,若不能取得取得大胜,臣绝不回来见你!”   说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   马科唐通白广恩也都是激动,马科涨红了脸:“殿下,区区两万建虏,臣等必破之,殿下您在后方坐镇即可,万不可冒险啊~~”   白广恩道:“殿下,臣等必死战,绝不辱没殿下的威名!”几个总兵中,流贼出身的白广恩的心思最活泛,他隐隐已经猜出了太子的用意——太子殿下这是在“激将”啊。   经朱慈烺这么一激,马科等三人再无任何侥幸,也不敢再思谋退路,知道今夜若不死战,怕真的就要被枭首城门了。   虎大威和马科慷慨陈词,争着要当先锋,唐通和白广恩也不相让。   见众将的斗志都被激发了出来,朱慈烺欣慰的点头,勉强收回命令。   事不宜迟,现在是半夜,建虏还在睡梦中,等到天亮之后,这支八千人的骑兵一定会被建虏发现,到时就没有突袭的机会了。   于是朱慈烺不再犹豫,决定分兵三路,对建虏大营实施突袭,虎大威从南面,唐通白广恩于东面,马科和贺珍的三千营从中路,看到火起,于凌晨时分,三路齐发,直冲建虏大营。   而朱慈烺在武襄左卫的保护下,在后方坐镇。   分派完毕,众将各去准备。   一炷香之后,大军向宣化进发。   为隐蔽,大军不点火把,只有前锋侦骑点了少量火把,为大军开路。   等马科等人率领骑兵大军离开之后,朱慈烺在渉营坐不住,不顾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中军官佟定方的反对,坚持离开渉营,跟在马科和三千营的中军之后,向建虏大营而去。   “宣化成败,在此一举。虎大威虽勇,但其麾下骑兵战力有限,马科三人虽有战力,但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因此我非到前方督战不可,我意已决,你等不必拦阻!”   宗俊泰和佟定方无奈,只能一左一右紧紧跟随,又传令各个武襄左卫,死命保护皇太子的安全。   十一月下旬的凌晨,气温极低,感觉手都快要冻住了,但朱慈烺体内的热血却是滚烫,不同于牛栏山伏击战,他站在山腰观战,也不同于开封之战时,他坐镇中军,迎接闯营排山倒海的攻击,今晚的暗袭有点像是“偷”,因为是偷,所以就更加刺激,也就更加紧张,因为谁也不知道在建虏大营会遇上什么情况。   暗夜之中,没有火把,只有隆隆地马蹄声在耳边回响。   ……   建虏大营。   熊熊火把下,一队汉军旗士兵正执着长枪,沿着木栅,最后一次巡视大营的东南角。已经快要五更了,等他们巡完这一次,估计东方就会现出鱼肚白,他们辛苦一夜的值守也就可以结束了。   走在最前方的是小佐领林保。   林保原本是大明边军,崇祯四年,大凌河之战时,被围在大凌河中,后来随着祖大寿和张存仁一起投降了建虏,这些年,积功慢慢升迁为了小佐领,也就是百总。最初的时候,林保心里其实是抗拒的,刚投降的前一年里,他不止一次的想要逃回大明,但建虏看的紧,几个冒险逃跑的兄弟都被抓回来斩杀,渐渐的,林保认命了,而后,崇祯六年,建虏张罗着满汉通婚,军中游击以上的降将都娶了满女当老婆,林保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士兵,没资格娶满女,不过却也分到了一个抢来的汉女,又在沈阳附近分到了一些田地,有家有业,渐渐地,他就死心塌地的当起建虏的兵了。   算上崇祯十一年,他已经是第二次跟随建虏大军入塞抢掠了,比起第一次面对故国的愧疚,这一次他心安理得了许多,只想着多抢钱粮,等回到沈阳,说不定能再讨一个老婆。   不过令他沮丧的是,十一月初五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却什么也没有抢到。从界岭口到蓟州,攻玉田,转而又出了马兰峪,现在杀到了宣化,前后奔波将近一千里,脚都跑细了,但银子却没有抢到几两。   不过林保并不灰心,他相信,银子会有的,女人也会有的,已经破关入塞,大明是绝对挡不住的,身为前明军的一员,他对此很有信心。另外,比起那些战死在玉田的兄弟,他还算是幸运的,人不能太贪心了,要知足……林保暗暗告诫自己,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去,只见天空黑漆如墨,距离天亮好像还很远,而巡逻路上的篝火,正一堆一堆的逐渐在熄灭中——经过一夜,木头都已经燃尽了。   真冷。   林保悄悄嘀咕了一句。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里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多年在刀口上滚打的经历养成了他极其警惕的本能,他猛地站住脚步,向声音来源处看去。   木栅栏外,黑漆一片,看不到人,也没有光,只有冷风掠过,军旗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但他刚才明明听到外面有声音。   下一秒,林保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右手猛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张口就要喊……   …… 第六百六十五章 破营   但还没有喊出来,就听见“嗖”的一声,寒光几闪,几支箭矢忽然从栅栏外的黑暗中急射而出,林保下意识地闪避,但却晚了,砰的一声,只觉得额头一紧,其中一支箭矢准确的钉在了他的额头上,巨大的动能瞬间将他撞翻在地,没有流血,但他的生命却渐渐流逝。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怎么能这么准?   林保倒地的同时,角楼上值夜守望的两个建虏也被重弩射中,从角楼上栽了下来。   “敌袭~~”没有被弩箭射中的士兵大声呼喊,一边闪躲隐藏,一边找寻弓箭,向栅栏外的黑暗中还击。而负责警惕的士兵则是拿出铜锣,当当当当的急敲起来。   借着营中的火光,依稀看到,栅栏外的黑暗中站了起来一片黑影,手中不再是弓弩,而是点点的火光,随即,那点点的火光化成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向木栅扔来,栅栏后的敌人不明白抛来的火光是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的闪躲,不过晚了,“轰轰轰……”抛来的小火光化成连续的小爆炸,将栅栏后的敌人炸翻一片,同时也把木栅栏掀开了一道口子。   随后,那些黑影急奔上来,不顾敌人射来的箭矢,拼死将那一片摇摇欲坠的木栅栏推倒在地,营中的建虏拼命放箭,转瞬之间,就有十几个推墙的勇士被射成了刺猬……   “隆隆隆隆~~”   伴随着爆炸声,大地忽然颤抖了起来——那是无数的马蹄在大地飞奔疾驰的声音,“敌袭~~敌袭~~”锣声之下,整个建虏大营都喧闹了起来,还在熟睡梦乡中的建虏士兵被惊醒,纷纷爬起,但不等他们穿上甲胄,拿起武器,无数明军骑兵就已经杀入了营中,如滚滚地铁流,向他们直撞而来……   主将大帐。   巡营归来之后,汉军镶蓝旗副都统张存仁疲惫不堪的躺下,所谓的疲惫,并非全部都是因为体力的消耗,更因为心力交瘁,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次入塞竟会如此的坎坷,明军忽然换了一个面貌,感觉完全不像过去的明军,也不是过去的明国,只一个坚壁清野,就让大清吃尽了苦头。   所以张存仁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怀疑,明国何以能准确知道大清入塞的时间,并做出坚壁清野的准备?难不成是盛京有明国的奸细吗?   从入塞一开始,大清就处于被动,而最想不到的是,多罗贝勒阿巴泰的偏师竟然会全军覆没!   表面上悲痛,但张存仁内心的震撼却远胜过悲痛。   难道天下局势要改变了,大明不再只是被动挨打,开始有还击的能力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国的皇太子。   小小年纪,怎有这样的能耐?   作为汉军镶蓝旗的副都统,黄太吉的心腹,张存仁此次跟随多铎入塞,可不只是领兵那么简单,更有秉承黄太吉的意思,对多铎“提言献策”的职责,即便明知道多铎不高兴的情况下,张存仁也一直在战战兢兢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但在出师不利,阿巴泰偏师又全军覆没之后,他却不怎么再说话了,原因很简单,他已经意识到,此次入塞,大明准备充分,大清怕是讨不到便宜,但豫郡王多铎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接受他这种说法的,所以他只能闭嘴。   青边口之战中,张存仁率领镶蓝旗冲锋陷阵,最终成功夺下青边口,不过多铎对他的态度却依然冷淡,张存仁心中忐忑,知道自己就算跟在多铎身边,怕也献不出什么计策,于是他自请留在宣化——虽然多铎的第一目标并非是宣化,但张存仁却清楚宣化的重大意义,他留在宣化,不但可以避免继续被多铎厌恶,而且还可以立下功劳——这样回到盛京之后,他对黄太吉也能有所交代。   多铎想一想,同意了。   虽然表面厌恶,但对张存仁的能力,多铎还是认可的。   得令之后,张存仁立刻带兵围住了宣化,他没有攻城的打算,但却要防止明军援救宣化。   明军主力都在居庸关的后面,整个宣大地区,能动用的机动只有宣府总兵周遇吉的三千兵和大同总兵姜襄的兵马,姜襄远在大同,想要驰援宣化也鞭长莫及,因此张存仁唯一要注意的就只有周遇吉,即便如此,张存仁还是不敢大意,因为他总觉得,明国太子怕是不会乖乖地躲在居庸关之后,任由大清在宣府劫掠,说不得会有什么动作。   累了一天,张存仁睡的很死,不过多年的军旅生涯却让他养成了灵醒的习惯,帐外急促的脚步更响起,他就被惊醒了,然后耳朵里听到一阵阵山呼海啸的声音,他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出了大事,不等他翻身下榻,他的亲兵就冲了进来,惊慌的喊:“大人,明军袭营!”   “有多少人?”张存仁一边喝问,一边赤脚冲出营帐。   一出帐门,首先看到惊慌的士兵来回奔跑,然后就看到了火光,而且不止一处,西南北三个方向,都冒起冲天火光和剧烈的喊杀声,感觉除了中军帐这块还算平静,其他地方都已经出现敌军了。   张存仁又怒又急,他想不出明军从何而来?难道是周遇吉杀过来了?不可能啊,他专门派了部队盯着龙门卫,但使周遇吉有任何动静,他立刻就会知道,难道是大同兵?更不可能,大同兵远在六百里之外,就算日夜兼程,也需要五天时间,至于张国维的标营和宣化城中的守军,就更是不可能了。   而除了这些兵马,张存仁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其他明军。   顾不上多想明军从何而来,张存仁急急问:“穆隆额在哪?快令他迎敌!”   多铎给张存仁留了五百精锐白甲兵,穆隆额就是白甲兵之首,在遭到明军夜袭的情况下,他立刻就想到了穆隆额——如此乱局之下,要想稳住大营局势,不被明军攻破,非白甲兵出手死战不可。   一名亲兵急忙去传令,另外几个则手忙脚乱的帮张存仁披甲。   见手下亲兵有点失态,张存仁狠狠瞪他们:“慌什么慌?敌袭的事情还少吗?就不信明军能翻了天!”   嘴上这么说,但张存仁心中的惊慌却也是越来越多,因为他清楚的听到,喊杀声越来越近,马蹄声越来越响,等张存仁披挂整齐,冲上营帐,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来的长刀时,就看见南边一阵大乱,有一彪明军正向这边猛攻过来,为首的那个名将挥舞手中的长把砍刀,嘶吼着,硬生生地在阻拦的清兵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远远望见张存仁,那明将大吼一声:“张存仁,哪里走?”   却是虎大威。   张存仁却不搭话、拨马就往右边走,不管是过去做大明的边军副将,还是现在当建虏的副都统,张存仁擅长的都不是冲阵,而是运筹,因此他不会也不敢迎战虎大威。穆隆额和五百白甲兵都在右边,他要去和穆隆额汇合,然后想办法稳住局势。   虎大威挥刀要追,但张存仁的亲兵却围了上来,刀砍枪刺,盾牌遮挡,将道路挡的严严实实,虎大威奋力砍杀,一时却也冲不过去。   ……   后军。   当建虏大营冒起火光,响起杀声之时,朱慈烺正在两里之外的一处小山坡停歇,武襄左卫紧紧护卫着他,宗俊泰和佟定方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前进一步了。没办法,朱慈烺只能在小山坡驻足,远望被大明精骑三面突破,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的建虏大营。   眼见建虏大营的火光越来越多,朱慈烺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因为夜袭最难的就是突破营墙,一旦骑兵大军拆除营墙,突入敌人营中,放起大火,夜袭也就成功了一半。马科唐通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对夜袭也算是轻车熟路,加上跟随他们的三千营又携带了少量的“手雷”,不用点火,只望火光处一扔,就能引起爆炸,令建虏惊惧更多。   这一招对建虏的粮草和辎重尤其管用。   因为太子所激,虎大威、唐通白广恩、马科和贺珍,都是豁出去了,五人都带着最精锐的家丁冲在前面,三路兵马如同是三把钢刀,开膛破肚的切入建虏大营之内,又是砍杀,又是放火,将那些衣甲不整,仓惶迎战的建虏杀得哭爹喊娘。   有很多刚刚被惊醒的建虏还没有来得及冲出营帐,就已经被大火波及,棉服着火,连滚带爬的逃出营帐,在地上打滚,狼狈扑灭身上的火焰,不想刚站起来,一骑一刀就迎面冲来,马上骑士奋力挥刀,刀光闪烁处,血雨飞起,“噗”,惊恐的人头飞上了半空……   城下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惊动了宣化城中的守军,宣化巡抚朱之冯虽然是一个文人,但却颇有胆识,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援兵,也没有得到命令,但却知道建虏已乱,于是他立刻命令守军出击,很快,宣化守军倾巢出动,往建虏大营杀去。   里应外合,将建虏杀得难以招架。   不过朱慈烺期待的,建虏全军崩溃,一败涂地,大明精骑追出一百里的大胜,却迟迟没有发生。   战事隐隐然好像是陷入了焦灼,那些汉军旗,蒙古骑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在建虏白甲兵的督战下,组织起了有效的防守,虽然被明军骑兵分割包围在大营各处,虽然火光冲天,但却没有溃散,一直都在顽抗。   直到天亮之后,又一路明军加入战局,当先的一千骑兵风一样的从侧面直接撞入建虏最后坚守的大营西北角,切瓜砍菜一般的冲击,令建虏首尾不能相顾,虎大威马科等人又趁机猛攻之后,建虏大军终于是支撑不住,崩溃了。   “好!”   朱慈烺激动叫好,他已经认出了那一面蓝底朱字的丈八总兵旗,乃是宣府总兵周遇吉的认旗。   周遇吉是昨日清晨到达四十里之外的龙门卫的,晚间就接到了太子的密令,于是他点起两千骑兵,往宣化杀来。张存仁布置在龙门卫附近,作为警戒的五百骑兵,见周遇吉杀出,急忙派人通知张存仁,但送信的奔回大营之时,正是明军骑兵暗夜突袭,大营陷入混乱之刻,张存仁已经顾不上周遇吉了,而周遇吉在击退五百骑兵的侵扰之后,急速行军,终于在天亮时赶到了宣化城下,从侧面对建虏发起了最后一击。   已经到极限的敌人再也支持不住。   眼见大营已乱,军心已失,再严厉的军律也无法挽救兵败如山倒的结局,张存仁在建虏白甲兵的保护下,急急逃走,   这一战,两万清军被杀的血流成河,倒毙的尸体堆积如山,伤者数千,向明军投降的数千,张存仁最后只聚拢了五千多残兵,仓惶逃往张家口一代,和图尔格汇合。   朱慈烺满心欢喜,众将也都是开怀,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大胜。比之潮白河墙子岭依靠地利和火器而取胜,此战是真刀真枪,硬生生用武力战胜了建虏,对虎大威马科这种武将来说,这才是最痛快的一种方式。   当然了,明军的损失也是不笑,马科唐通白广恩和贺珍的骑兵都损失了四分之一,虎大威因为冲的太猛,更是直接没有了将近一半的兵力,两千精骑冲进去,最后整队归队的,只有一千两百人。   战斗结束,朱慈烺进到战场,和几位总兵见面,对虎大威的勇猛予以奖励,见到周遇吉时,亲自搀扶他的双臂,扶他起身。望着周遇吉沧桑刚毅的面容,心中都是感慨,山西一别,到现在不过三个月,感觉周遇吉风采依然,尤其是刚才带着精锐骑兵对顽抗的建虏发起最后一击,是绝对的勇将风范,而从龙门卫杀到宣化,一夜行军,还要摆脱建虏伏兵的纠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遇吉做的很好。   周遇吉却是请罪,他是宣府总兵,担着守卫宣府的重大职责,青边口长城被建虏突破,身为主官,他罪责难逃。   朱慈烺却不为意,周遇吉到任宣府不过一个多月,一切尚在熟悉中,而青边口守将乃是前任总兵王通的亲信,周遇吉虽有责任,但绝不是主责,又有今日破军之功,不但将功抵过,而且算是立了一功劳。   “报~~”   朱慈烺勉励众总兵,巡视战场,准备善后之时,探马忽然来报。   “报殿下……”探马气喘吁吁:“张家口,失守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火烧全城   张家口。   从清晨到傍晚,建虏大军连续猛攻了一天,图尔格也是豁出去了,为了攻下张家口,他不惜用汉军旗和察哈尔哈刺慎两部的蒙古兵当炮灰,连续催战。   咚咚咚的战鼓声中,建虏兵踩过城墙根下的残肢血海,爬上云梯,城头明军拼命射箭,爬梯的建虏兵不断从云梯坠下,而城头的明军也不断的中箭倒地……   “攻,攻击!后退者斩~~”军旗之下,图尔格大声命令,但有胆怯后退的士兵,立刻于城下斩杀。   严令之下,建虏兵一波波,一次次,不停的向张家口发动猛攻   震天的喊杀声中,明军渐渐力不从心,倒下的将士越来越多,城头的缺口也越来越大。明眼人已经知道,在建虏汹涌不断的攻势下,城墙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了。   “守住,杀!”   马进忠坐在城楼前的台阶上,气喘吁吁,但犹自在督战,他臂膀中箭,其子马自德正在为他包扎伤口,一天的血战下来,他疲惫不堪,脸上都是血污,但眼神却始终坚定。   马自德小心为父亲包好了伤口,又重新为父亲罩上肩甲,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父亲,张家口已经守不住了……撤退吧。”   “撤退?往哪撤?”马进忠转头看儿子,火把下,他眼睛像是要冒火。   马自德硬着头皮:“出北门,往来远堡……”   建虏猛攻张家口的南门,东门也有牵制,唯独小北门毫无动静,而北门对面的来远堡并没有被建虏攻击,从昨日到今日,守卫来远堡的梁以樟试图派兵支援张家口堡,但救兵根本无法靠近张家口,一出来远堡就会被建虏骑兵围歼。来远堡一共只有一千多守军,连续两次失败之后,梁以樟已经是有心无力,再无法对张家口提供支援了。   “糊涂!”听完儿子的话,马进忠大怒,反手一个嘴巴就狠狠地掴了过去。   马自德捂着脸,眼泪都出来了,但却不敢吱声。   因为他的话,是有所指的。   在攻城的同时,建虏也向城中射入了很多的劝降信,信中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投降给高官厚禄,即便不投降,只要明军主动退出张家口,他们也绝不追杀。   图尔格最想要的是城中的钱粮,只要明军退出,将城中钱粮交给他,他倒真不介意放明军一马,也因此,他才没有攻击北门,故意给明军留出了一条生路,但同时的,他不能允许来远堡支援张家口,所以要歼灭来远堡的援兵。   马自德的意思有听从图尔格的意味,所以马进忠才会勃然大怒。   “太子殿下将张家口交给了我,你却要我弃城逃跑?”马进忠眼珠子都红了:“我马进忠虽然是流贼出身,但却也知道一个忠字。再者,你以为建虏真会放过我们吗?我们这边从北门逃出,他们立刻就会跟着我们杀进来远堡,到时,不但张家口保不住,就是来远堡也会失守!”   马自德含着泪:“可是爹,如果不撤退,我们必死无疑……”   马进忠把背靠上台阶,喘息道:“当兵就不要怕死!我马进忠本是一个流贼,蒙左帅不弃,收为官军,又蒙太子殿下特擢,拔为张家口副将,并都指挥同知。在这之前,我并没有立什么大功劳,自到张家口之后,我就战战兢兢,只恐托付不肖,伤了殿下的英明。我死事小,但如果城中钱粮为建虏所得,坏了太子殿下抵御建虏入塞的大计,我罪过就大了……”   马自德跪下:“父亲,我们可以烧了粮草再撤。”   马进忠摇头,眼珠子发红:“没地方撤的,我们不能害来远堡和梁大人,出城则必被建虏所围,与其被建虏羞辱,还不如战死在城头~”   “父亲……”马自德大哭。   身边两个亲兵也都是黯然。   马进忠慢慢收回目光,望向儿子:“不过粮草肯定是要烧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马自德擦了一下眼泪:“是。”他心知父亲心志已决,所以不再劝了,站起来转身就走。   “德儿……”马进忠忽然唤住他。   马自德站住脚步,回头望父亲。   马进忠深深望他两眼,摆手:“去吧。”   马自德抱拳,急匆匆下楼。   目送儿子离开,马进忠拄着长刀,艰难站起来:“高雷柱呢,让他来见我!”   很快,一名全身是血的千总拎着长刀,踉踉跄跄的从角楼那边冲了过来,在他行进的过程中,箭矢不断在身边落下,几乎就射中他,还有建虏的悍勇冲上了城头,他连续砍翻了两个,稳住局势,这才急急来到马进忠面前。   作为马进忠麾下的第一猛将,高雷柱对马进忠可谓是忠心耿耿,不过战到这个时候,他也已经知道张家口不可守了,现在他们的抵抗,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因此,他脸上满是决然之心——关于此战,关于张家口,马进忠已经和他们这些千总百总说的很清楚了:我们原本都是贼,今日不止是为朝廷,为了百姓,更是我们的正名之战!因此,我马进忠绝不会退,但我马进忠有任何退怯之色,你们都可以斩了我。同理,若是你们有谁胆敢后退,我马进忠绝不饶他!   因为马进忠的激励,张家口才能坚守到现在。   “柱子,有件事要你去做……”马进忠冷静说出自己的命令。   高雷柱听完后大惊失色,噗通跪在马进忠的面前:“协镇,不可啊……”   马进忠却平静:“去吧,自德就托付给你了。自德是我唯一的骨血,你一定要保他离开张家口。”   “可是协镇你……”高雷柱大哭。   “张家口是我的死地,我不能走。”   “协镇……”   “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快走,这是军令!”马进忠怒喝,通红的眼眶立里却有泪水。   高雷柱大哭一声,放下手中的长刀,跪在地上,深深跪拜了三下,哽咽道:“老大保重。”提刀站起来,满脸泪水的哭着下城。   “建虏上来了,挡住,挡住~~”又有建虏悍勇冲上了城头,墙垛边的一个百总大呼,不过呼声未绝,一支箭矢从城下急射而来,正中他的面门……   马进忠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肩膀的疼痛,猛地站起,挥起手中长刀,向快要被建虏突破的那个墙垛口冲去。   见马进忠穿着锁子甲,知他是明军大将,冲上城头的建虏悍勇都朝马进忠围攻上来,想要拿他邀功,马进忠却是不惧,大笑:“来的好!”长刀挥舞中,连续砍翻三名建虏。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震天的喊杀,明军终于是坚守不住,再也无法阻挡建虏的登城,建虏悍勇顺着云梯,不住的爬上城头,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城头上的建虏士兵越来越多,而穿着红色衣甲的大明士兵却是越来越少。   马进忠身边的亲卫已经全部倒下,只剩下马进忠一个人仍在搏杀,他左砍右劈,状若疯狂……   张家口城下。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   眼见大清勇士终于是成批的冲上了城头,并且站稳了脚跟,张家口已经是到手,图尔格忍不住露出了喜色,但他脸上的喜色尚没有完全绽开,就看见张家口堡子里忽然冒起了冲天的火光,不止是一处,而是连续的十几处,图尔格大吃一惊:“不好,明人在烧粮!”   来远堡。   分巡道梁以樟在蓝色官服的外面罩了一件背心甲,手里提着长刀,站在墙垛边,远望张家口堡。虽然是文官,虽然瘦弱,但他却已经做好了亲自上阵杀敌的准备,更有身死来远堡的觉悟,不过建虏的攻击重点放在了张家口堡,对来远堡只是骚扰和牵制,眼见张家口危在旦夕,但来远堡却不能提供支援,梁以樟捶胸顿足,目呲欲裂。   “大人,你快看~~”   一个亲兵忽然喊道。   梁以樟抬头看去。   只见漆黑的夜幕中,张家口堡冒起冲天的火光。火光中,依稀看见,穿着红色甲胄的大明将士和各色八旗在城头纠缠死战,至死不放,而后,风助火势,那冲天的火光从城中某一两处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张家口全堡就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梁以樟满脸是泪,忽然一撩袍角,在城头跪下来,对着张家口而拜,口中呜咽道:“葵宇兄……”   马进忠,字葵宇。   老实说,从内心的最深处,梁以樟对流贼出身的马进忠是有偏见的,但今日一战,马进忠死守张家口,至死不降,最后火烧张家口,不使建虏获取一粒粮食,其精忠和悍勇,更胜过那些世家将门出身的大明将官,这一刻,梁以樟完全抛弃了他对马进忠的成见,心中只有一句话,马进忠,忠也……   ……   张家口的大火烧了将近一夜,直到天亮时分大火才熄灭,梁以樟原本已经做好了死守来远堡,追随马进忠而去的准备,但张家口之后,建虏大军却没有再继续攻击来远堡,等到天亮之后,梁以樟更是惊奇的发现,堡子外面的建虏大军,竟然是全部退走了。   若不是烧成灰烬的张家口和城墙下的累累尸体就在眼前,还真让人会怀疑,建虏大军是否真的曾经在城下出现过?   “怎么回事?”不止梁以樟,所有人都是惊奇。   但很快的,大家就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逼得建虏不得不退走。   原来,就在攻克张家口,张家口全城陷入火海,图尔格懊恼痛恨,发誓要杀光城中守军、以解心头之恨的同时,一个震撼的消息忽然传来:张存仁的汉军镶蓝旗连同汉蒙大军,在宣化城下遭到了明军精锐骑兵的夜袭,张存仁抵挡不住,已经朝张家口败退而来。   图尔格大吃一惊,宣化城下可是有两万大军,张存仁又一向小心谨慎,怎么可能被明军袭营?再者,明军精锐都在居庸关的后面,宣大一代,根本凑不出足够的兵马对宣化大营进行袭击?宣化大败又是怎么回事?是张存仁大意,还是明军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   不管哪样,对局势都是巨大的改变。   而张家口已经化成灰烬,攫取军粮的计划已经是失败,来远堡虽然同属张家口防线,但堡子里的粮食和商户却比张家口差的远,就攻下来也没有多大意义了,相比之下,宣化之事却是关系到全局,因此,图尔格不敢耽搁,即令大军放弃攻击来远堡,转而拔营,向宣化而去。   ……   马蹄如雨,通往居庸关的官道上,十几个建虏侦骑正在拼命鞭马,宣化大营被明军攻破,张存仁败退而逃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多铎的面前。听完军报,多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比之阿巴泰偏师的全军覆没,宣化大营的溃败更令他愤怒和不满,“啊!”多铎当时就跳了起来,狂怒,目光喷火,几乎是要择人而噬,口中更是连骂张存仁是一个无用的狗奴才,帐中满汉众将跪成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出。   昨日杀到居庸关长城下,发现关上的明军已经是严阵以待,派出侦骑探查,也没有找到明军防守的漏洞,从多铎以下,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急袭居庸关,想要出其不意,攻击居庸关的计划已经是失败了。在明军严密防守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强攻,为今之计,只能采用第二方案,回军包围宣化,伺机在宣大地区打开局面,不然这一次入塞真的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但多铎刚想要撤军,宣化大营被明军攻破的消息就传来了。   多铎如何能不怒?   “张存仁哪个狗奴才在哪?”多铎怒问。   “张副都统聚拢兵马,往张家口方向撤退了。”侦骑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答。   “张家口……”提到张家口,多铎怒气更多:“张家口现在可曾攻下?”   侦骑不敢回答,就他来时的消息,张家口的明军还在坚守,大清的旗帜还没有插上张家口的城头。   “滚!”多铎挥手。   侦骑满头大汗的退下。   就在所有人以为,多铎的雷霆之怒还要继续一阵的时候,多铎却忽然冷静下来,转头环视众将,咬牙切齿的道:“立刻拔营,全军杀回宣化!” 第六百六十七章 尸墙   虽然多铎没有明说,但众将却都是明白,奔袭居庸关不但徒劳无功,反而被明军抓住了宣化的空隙,实在是得不偿失。   宣化。   一夜的血战之后,宣化城下已经恢复了平静,夜袭建虏大营的明军精骑一个也不见了,天地苍茫,只有数千建虏士兵的尸体在宣化城外十里之处,堆成了一道高达一丈,宽约两百步左右的尸墙。   巨大的血腥味引来了成群的苍鹰,它们在尸墙上啄食,翱翔。远远看,如同是一大片的黑云笼罩住了大地,令人看了触目惊心。   而当黄昏时分,图尔格率领张家口的大兵,和张存仁的败兵汇合,急急赶到宣化城下之时,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这堵“尸墙”。   如此惊骇的场面,令前行的侦骑根本不敢如实回报,只是支支吾吾。   图尔格却是猜出了大概的意思,和张存仁亲自赶到前面一看,都是面如死灰。   火把之下,清楚的看到,所有尸体的脑袋都被砍了去,一具具无头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砌的如小山一般。   这不是尸墙,这是对大清的侮辱啊。   “我图格尔发誓,一定要攻下宣化,为勇士们报仇~~”图尔格愤怒无比,拔出长刀,指天发誓。   张存仁却是默默,他已经意识到这是明人的“激将”之策,如果大清兵愤怒之下,真的猛攻宣化,怕是正中明人的下怀,但他是败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底气劝说图尔格了。图尔格都如此了,多铎见了一定会更怒,而一旦大清兵围攻宣化,撇弃了坚城不攻的入塞法则,那这一次入塞就注定了失败的结果。   血战两天,攻下了张家口,折损兵马在四千人多左右,图尔格原本的两万多兵马只剩下一万五,加上张存仁的五千和昨夜从战场逃跑,陆续归队的一些蒙古兵,总兵力仍在两万三千人以上,不过对宣化这样的坚城来说,两万多人肯定是无法攻陷的。张存仁一边在宣化城下扎营,一边联系豫郡王多铎的主力大军,同时派出侦骑,探寻明军的动态,最主要的是,他要知道那一支将近万人的明军精锐骑兵哪里去了?   张存仁虽然是败了,不过却也成功的探到了明军骑兵的虚实,保定总兵虎大威,山海关马科,是他比较确定的两路骑兵,其他的他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却也猜测出了可能有密云唐通,马兰峪白关恩,还有明国京营的三千营。   这些精锐骑兵,原本应该是在居庸关之后,在密云长城附近的,现在却出现在宣化,他们是如何绕过豫郡王的大军,从居庸关杀出来的,张存仁很费解,而有了这一支机动骑兵,宣府的明军就不再是处处挨打,而是拥有了一定的反击能力。   建虏大军在宣化城下扎营,宣化城中的明军却毫无动静,只看到四门紧闭,城头军士来去巡弋。   第二日中午,多铎大军的前锋两千精锐骑兵来到宣化城下,领军的正是镶黄旗的第一猛将鳌拜。   鳌拜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下败将张存仁,将其投入牢笼,送回盛京,听候黄太吉审问——这当然不是黄太吉,而是多铎的命令,多铎对宣化之败十分愤怒,若不是众将劝阻,他说不得会亲自手刃张存仁,现在将张存仁装入囚车,送回盛京,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   对于这个处罚,张存仁毫不意外,垂头丧气,面无表情的接受了。   黄昏,多铎的主力大军出现在了宣化城外的原野中。   图尔格迎接。   多铎没有入中军大帐,而是来到了尸墙的前面。   强烈的血腥味,还有盘旋在空中,怎么赶也赶不走的食肉鹰,令多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他紧紧握着拳头,因为太用力,指节都发白,原本就有点苍白的脸色变的像是纸一样,眼珠子发红,额头的青筋一根根的凸了出来。   这样的场景,多铎并非没有见过,但堆砌的尸体历来都是明军的士兵,萨尔浒之战后,他的父亲老奴努尔哈赤就曾经用这种方式向明军示威。但今日,就在宣化城下,却是大清勇士的无头尸体变成了食肉鹰的食物,这是何等的羞辱?   多铎感觉自己都快要爆炸了。   不过他脑子却是清楚的——这是明人的诡计,试图想要激怒我,令我攻城,说不得会是那个黄口小儿的亲自布置,我绝不能上当!   众将也都是怒,尤其是尼堪,又是拔刀,又是暴跳。   这中间,图尔格将探查到的军情,详细的向多铎禀报。   随着图尔格的禀报,多铎渐渐冷静下来,情绪也从“尸墙”的痛苦之中挣脱了出来。   他已经知道,偷袭宣化大营的明军骑兵,并非是从大同,而是从居庸关里悄悄绕出来的。前往居庸关的主力大军,丝毫没有察觉到明军骑兵从居庸关潜出,论起来,他的责任一点都不比张存仁小。   “据刚刚的军报,除了周遇吉的宣府兵进了宣化城之外,其他的明军骑兵已经连夜向西,往万全左卫一代而去了……”图尔格报。   多铎咬牙切齿的不说话。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明军骑兵前往万全左卫,显然是要防止大清兵从宣府杀入大同、山西。万全左卫是宣府重镇之一,位在东西驿道和南北商道集汇处,交通方便,从军事上讲,可“南屏幽燕,北镇九边”,是宣府通往山西大同的必经之处,只要明军坚守万全左卫一代,大清想要越过宣府,去劫掠山西,就会遇到很大的困难。   而万全左卫城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至正统元年(1436年)又重加修葺,虽然比不上宣化,但却也是挺拔恢宏,雄伟壮观。据细作传回的消息,万全左卫城墙高三丈五尺,周十里。城楼四座,角楼四座;城开四门,各门都围以瓮城。其上还有瞭望口、射击孔、铳炮出眼,基宽顶阔,城高墙厚,绝不是轻易就可以攻陷的,现在明国宣大总督张国维亲自坐镇万全左卫,又有明军精锐骑兵的支援,万全左卫就更是难以攻破了——当然了,并非不可攻克,如果多铎不顾一切,严令猛攻万全左卫,左卫城肯定也是支撑不住的,不过那样一来,多铎就得有在左卫城扔下一万具尸体的觉悟,而这是多铎和建虏所不能承受的。   另外,山西可能比宣府更贫瘠,而且正在闹饥荒,就算建虏大军真的到了山西,也没什么好抢的,顶多就是焚烧城池,掳掠青壮。况且山西多山,不利于骑兵驰骋,对建虏来说,攻陷万全左卫,劫掠山西,并不是一笔合适的买卖。   至于宣化城就更明显了。   宣化周边的明军已经全部撤退,方圆五十里之内,只有宣化这一座孤城,明太子的意思很明显,宣化就在这里,你想攻就攻吧。   多铎却不能攻。   因为比起万全左卫,宣化城更为高大和坚固,在宣府总兵周遇吉已经带兵回到宣化城的情况下,清兵攻陷宣化的难度,成倍增加。如果说攻陷万全左卫需要扔一万具尸体,宣化城恐怕就得扔两万。   多铎目光喷火。   到现在,明军的策略已经很明显,东守居庸关,西守万全左卫,将大清兵限制在宣化一代,而在张家口烧成灰烬,图尔格没有从张家口拿到一粒粮食的情况下,十万大军的粮草问题已经是摆在多铎面前,令他更加头痛的一个生死问题,虽然宣化之东还有龙门卫,开平卫和三四十个大小堡子,大清一一攻陷,或许可以得到一些粮食,但从入塞一来,明国处处“坚壁清野”的情况下,这些堡子里面的存粮绝对不会多,就算全部都拿下了,怕也难以支撑大军所用。   进不能进,退又不甘心,伺机而战又没有粮草,多铎一身力气无处使,恨的都快要把牙咬碎了。   “你刚才说,明国太子可能在明国骑兵之中,可有确实证据?”多铎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始终盯着尸墙,口气里喷着怒意。   图尔格小心翼翼地回答:“并不是奴才,而是张存仁推测的。明军骑兵虽有不少,但虎大威马科都是桀骜不逊之人,绝不是昌平总督何谦,或者是宣大总督张国维可以指使的,前夜,他们不顾死伤的冲营,完全就是豁出去了,极大可能是明国太子亲自在后面督阵,逼得他们不得不拼命。”   “如果是……”多铎咬着牙:“那么明国太子现在去哪了?是在宣化,还是去了万全左卫?”   没有人能回答。   众将脸色都是凝重。   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入塞的种种不顺,都是因为明太子,先是在潮白河伏击歼灭了多罗贝勒阿巴泰的偏师,现在带着骑兵突袭宣化大营,又给了入塞大军当头一击。   明太子,已然是大清的最大劲敌了。   “都埋了吧……”半晌后,多铎目光终于是离开了尸墙,面无表情的返回中军大帐。   “辄~~”   建虏士气低落。   但现在为止,不说阿巴泰偏师全军覆没,也不说张存仁的宣化大营被明军一战击溃,只说两次攻城,从玉田到张家口,就一共损失了一万多的兵力,但却一座城池,一粒粮食都没有拿到,这实在是大清这几十年来,从来都没有过的败仗,现在面对宣化坚城和居庸关,还有明军重兵把守的万全左卫,满汉众将们都有点迷茫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当然了,并非没有人想到撤退,但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以豫郡王多铎的骄傲,你现在提议撤军,不是在打他的脸吗?他不撕了你才怪呢。   即便索尼鳌拜等黄太吉的绝对心腹,也不敢轻易提出。   军议没有结果,满汉众将谁也不敢提出撤军,在多铎一脸烦躁的挥手之后,众将都屏气凝息的退下,只留多铎一个人在地图前面咬牙切齿。   一连十几日,建虏主力大军在宣化城下动也不动,只是将宣化团团围困,而图尔格、尼堪等十几个将领,分兵十几路,往宣化周边扫荡,清剿仍有明军驻守的一些堡子和可能有人的村庄,尼堪更是一度杀向了万全左卫,但在多铎的严令之下,又退了回来。   建虏此次攻击,不为占地杀人,只是为了军粮。到现在为止,建虏大军的粮仓已经见了底子,虽然从蒙古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勒索到了一些军粮,最初从青边口入塞时,也抢到了一些,但六万大军每日所耗众多,实在是入不敷出,到现在,军粮还剩多少是营中最高机密,除了多铎之外,只有图尔格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但令图尔格他们失望的是,宣化东面的堡子,大部分都是空的,即便是有明军驻守的堡子,也是守军极少,粮仓里更是没有多少粮食,连续折腾的五六天,大军军粮紧张的困局,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中军帐里,多铎越发焦躁,动辄就是发怒,从亲信奴才到军中大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终于,索尼和鳌拜忍不住了,他们虽然还年轻,还只是两黄旗的后起之秀,但战阵经验却一点都不缺乏,建虏军制,男子十六岁就要上阵当兵,他们各自都有十年以上的军旅经验了,对战阵之事有相当的判断,加上他们是两黄旗,身负黄太吉的重托,知道这样下去,大军会越来越困难,因此不能继续再沉默了,这也是临行前,黄太吉对他们两人的叮嘱——大军征伐,一切都听从豫郡王的命令,但关键时刻,该说的话,你们还是要说的。   索尼和鳌拜求见多铎。   多铎却不见他们。   索尼和鳌拜都是执拗的性子,多铎不见,他们就一直跪在帐门口。   一连两个时辰。   “就让他们跪着吧……”   多铎毫不在意。   无奈,索尼和鳌拜只能退下,再想其他办法劝谏多铎。   索尼和鳌拜刚退下,就听见脚步急促,一名背后插着三角军情的侦骑急急奔入大营,马上骑士到了多铎帐前翻身下马,将怀中的紧急军情交给帐前的牛录额真。   那牛录额真双手捧着军报,急急送回账内。   “啊~~~坏我大事的狗奴才~~”   很快,多铎愤怒无比的叫声,就从帐中传了出来,帐前的白甲兵听得心惊,而大帐内,服侍多铎的奴才们更是吓的跪成一片。 第六百六十八章 屠杀   塞外。   龙王庙。   这里距离界岭口四十里,通往界岭口的那一条因为人踩马踏而形成的土路上,一支五千人左右的建虏兵马正押运粮草,急急赶路。“快,快~~”虽然已经是黄昏,但领军的护军统领董鄂·鄂硕却丝毫没有下令全军安营休息的意思,继续催行。   今年三月,明军从塔山杏山撤退时,担任警戒的鄂硕追击塔山守将佟瀚邦不利,事后受到责罚,在整个建虏主力都撤回盛京修整之时,他却带了三百旗丁,监督孔有德守卫锦州。十五日前,孔有德接到豫郡王多铎的命令,说前线军粮紧张,要锦州立刻调粮,并且限日送到。鄂硕是正白旗人,正白镶白旗同根一体,因此他不敢怠慢,由孔有德凑粮,他亲自率领满汉三千兵马加上两千包衣奴才,为入塞大军送粮。   鄂硕一路走的非常急,同时不停的放出侦骑,探查周围的动静,虽然松锦之战后,明军精锐尽失,豫郡王也轻松的从界岭口破关入塞,周围没有明军,但他还是不敢大意。   眼见快到长城,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多了,鄂硕微微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隐隐听到一阵“隆隆隆”的声音,他脸色登时就大变,回头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道旁的山坡上,忽然冒起烟尘,一大彪的明军骑兵从烟尘之中冲了出来,马蹄滚滚,夕阳最后的余晖之下,那些骑兵手中的长刀泛着森冷的寒光……   “迎敌~~迎敌~~”鄂硕大吃一惊,一边嘶声大吼,一边拨转马头,带领身边的白甲骑兵向明军迎去。   但晚了,虽然鄂硕迎住了一股明军,但另外几股明军骑兵却是顺利的冲到了粮车之前,押粮的清兵猝不及防,被杀的人仰马翻。明军一边杀,一边放火,粮车很快就冒起了滚滚黑烟……   烟尘笼罩的山坡上,一个全身甲胄的明军大将正驻马兴奋地望着坡下的激战,周边几十个家丁紧紧护卫,正在宁远总兵吴三桂。自从得了太子殿下的命令,从黄崖口出关直到今日伏击成功,一共将近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里,吴三桂和麾下的一千多关宁铁骑,始终埋伏在长城四十里之内,关注着周边的一举一动。冬日的夜晚能冻死人,寒风似刀,其间的辛苦远非一般人能想象,吴三桂并非是一个能受苦的人,若非是太子的严令,他宁愿返回宁远,也不愿意在山间挨冻。   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建虏的侦骑发现,更幸运的是,不过只冻了七八晚,建虏的运粮队伍就出现了——他们的苦没有白受,现在到收获的时候了,眼见建虏队形已经被冲乱,吴三桂举起手中的长刀,高喊:“杀~~”带着亲信家丁,猛冲下去……   一战激战结束,吴三桂带兵撤退,鄂硕兵马受损虽然不多,但粮草却是被烧了一个干干净净。   军粮被烧的消息传来,不论是马兰峪的罗洛浑,还是墙子岭外的英俄尔岱都是大吃一惊,自从多铎率领大军主力从宣府绕道入塞之后,他们两人就遵从多铎的命令,牵制各自对面的明军,等待明军混乱,伺机发动攻击。但二十多天过去了,对面明军始终撤退混乱的迹象,他们无从攻击。英俄尔岱还好,就近逼着蒙古哈刺慎送了一些粮,罗洛浑却是苦了,到现在军粮耗尽,再坚持下去就得杀马了,虽然建虏军中多马,连包衣奴才都有马,但马匹是战争资源,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杀马。   罗洛浑只盼着锦州军粮能早日送到,不想探马来报,军粮却是被烧了。   大惊之中,罗洛浑派人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告知多铎。   ……   鄂硕的运粮队伍被袭击,粮草被全部烧毁,意味着多铎扭转局势的最后希望也被打破了。   并不是鄂硕不小心,而是实在没有想到,在龙王庙的山林里,竟然会隐藏有一支明军骑兵,自多铎破关入塞以后,界岭口方圆百里之内,已经不见一个明军,况且龙王庙又是在长城之外,不是明军的活动区域,一般建虏将领都不会想到,明军会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半路伏击他们。   鄂硕没了粮草,自请死罪。   但杀了他全家,也挽救不了大军无粮的困局。   大军没粮,就没有一切。   多铎心中的愤怒无法遏制,在帐中大骂、翻桌、撕毁军报,能表达愤怒的一切动作他都做了,奴才们一个个都吓得像是风中的蒲公英,哆哆嗦嗦的在帐里帐外跪成一片,齐声请豫郡王息怒。   但多铎的怒气怎么能息下去?   此次入塞,不但关乎他,也关乎他的两个哥哥阿济格和多尔衮的威望和声誉,原本以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像骑马围猎那般的简单,不想竟然遭受到了这么大的挫败,不但偏师全军覆没了,就是他亲率的大军主力也是处处碰壁,无法撕开明军的防线。   原本,他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想着等军粮到了之后,继续和明军周旋,但现在,他最后的幻想也被打破了。   当然了,他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强攻居庸关或者是明军重兵防守万全左卫。   但那是他不愿意做的。   他不能带着大清勇士去送死。   所以,纵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也不得不考虑退兵了。   想到退兵两字,多铎眼睛里不再是愤怒,代之的是一种惶恐。   黄太吉本就对他们兄弟三人不满,想要伺机削弱他们兄弟的力量,这一次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已经能想象到黄太吉的阴沉脸色了。   愤怒,惶恐,无奈,一会又咬牙切齿,目呲欲裂,多铎在帐中焦急的踱步……   虽然后续军粮被烧的事情多铎没有告诉任何人,但纸包不住火,第二天之后,营中众将还是隐隐听到了一些消息,而后,索尼和鳌拜再一次求见,这一次不止是他们两人,连镶蓝旗的几个将领也一起跪在了帐外。   “逼宫?”   多铎咬牙冷笑,他平生最恨有人逼他,如果是过往,他早就令人将索尼鳌拜乱棍打出去了,但现在的情况下,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索尼和鳌拜代表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黄太吉和两黄旗。在入塞不顺,明军坚守,已然是不可能再有突破的情况下,得罪黄太吉和两黄旗是不智的行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多铎慢慢站起,脸色苍白的道:“让他们进来吧。”   ……   第二日上午,宣化城头守军发现,城下建虏有了动静,“呜呜”的号角声中,数千建虏骑兵排成整齐的队列从营中纵马而出,缓步向宣化城缓缓压了过来,冬日毫无暖意的阳光下,清楚看到他们都骑着高大的战马,身上的白衣白甲如大地铺雪,尖盔的红缨却像是血一般的红,马鞍边挎着短弓和箭壶,手中的武器清一色的都是长枪,枪尖森然,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凛凛的寒光。   建虏最精锐的牙巴喇骑兵!   有见多识广的城头守军一眼就认了出来。   虽然他们人马不多,不过两千人,但气势却极其惊人,   城头守军都是紧张,怎么的,建虏要攻城了吗?但怎么不见步兵,更没有云梯攻城车?   城门上,宣化巡抚朱之冯和总兵周遇吉面色凝重的远望城下的敌人,自从太子殿下撤走,将宣化交给他们两人,他二人就已经做好了于城共存亡的准备,不管建虏是攻还是围,他们都不会畏惧。   但建虏骑兵出阵,明显不是攻城,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就在朱之冯和周遇吉疑惑之时,两白旗的精锐白甲骑兵队列整齐的又向前行进了十余步,就见为首的一名将官将手中长枪向天空一举,叫了一声停,骑兵队伍立即原地停下。紧接着门旗一分,一群衣衫褴褛的大明百姓被推了出来,他们哭泣着,在建虏刀锋的威逼下,列成一排,不止有百姓,更有一些被俘的大明卫所兵,先是一小群,然后一大群,人数逐渐增多,最后被推出来的总体人数达到了两千人。   虽然朱慈烺一直在执行坚壁清野的政策,但因为宣府并不是事先就预料的建虏进攻地区,因此宣府的坚壁清野做的并不到位,即便是在得到建虏可能会绕道宣府的消息后,朱慈烺急急命令昌平总督何谦放弃延庆,组织紧急撤离延庆的百姓,又令周围的小堡子都向居庸关撤退的情况下,仍然有很多地方的百姓来不及撤退,尤其是那些驻守长城小堡子的军户,因为路程和时间的原因,在得到命令,想要撤退之时,建虏兵马就已经杀到了堡下。   因此,和在蓟州之东一无所获不同,建虏兵马在宣府攻破了很多的堡子,只不过宣府贫瘠,今年又歉收,大部分的堡子里都没有余粮,阴错阳差的挫败了建虏大军搜刮粮草的图谋。   没有粮草,但建虏却抓到了不少的军户和边卒。   照建虏过往的惯例,其中的青壮年都是要被带回辽东为他们种田养马当奴隶的。   但这一次,建虏不带了。   朱之冯和周遇吉都是脸色大变。   他们已经意识到建虏要做什么了。   “跪下!”   两千大明百姓之后,是两千汉军旗和蒙古重甲兵,人人一把长刀,喝令前面的百姓跪下。   哀嚎声中,大明百姓逃无可逃,都跪下了。   一个建虏精骑越阵而出,来到宣化城下一百步之内,振臂高呼:“朱之冯,周遇吉,你二人一个是巡抚,一个是总兵,有守土保护百姓之责,又自诩忠良,却缩头乌龟一般的躲在城中,不管不顾,将城外的百姓至于危险之下,请问,这就是圣人的教诲,就是你明国官员的为官之道吗?”   朱之冯脸色发白。   周遇吉是武将,感觉没有朱之冯那么直接,他大喝一声:“建虏狗贼,有本事攻城来,屠戮百姓,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罢,张弓搭箭,向那建虏射去。   那建虏早有准备,拨马闪开,高声叫道:“是英雄好汉,就出城一战,缩在城中算什么?”   周遇吉不和他废话,张弓又射第二箭。   那建虏心知喊话无用,也不再啰嗦,拨马急急逃回本阵。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多铎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自天启年间,努尔哈赤将建虏精壮混在大明难民之中,趁辽阳守将心软,进入辽阳坚城,里应外合,打开辽阳城门后,大明各地守将都吸取了教训,不但辽东,就是京畿之地也不敢在战时轻易放百姓进城了,所以多铎今日之用意,并不在赚开城门,而是于立威。   “斩~~”   多铎再不客气,马鞭猛的一挥,   立刻,长刀高举,哭泣求饶之中,两千大明百姓,在眨眼之间,就全部遭到了行刑式的处决。   人头滚滚,无头的腔子倒在地上,鲜血满地。   无论男女老幼,是兵是民,一律处死。   瞬间之间,哭喊停止,鲜血染红了天地。   连空气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凝固住了。   天地之间,久久没有声音。   俄顷,城头哭声大起,城下被斩首的百姓,大部分都是宣化周边的军户,他们的亲属家人,有相当一部分都在宣化城中,甚至有很多此时就站在城墙上,望见亲人被斩首,城头很多守军都是哭泣。   建虏众军却是毫无怜悯,尤其是前面的两白旗精锐白甲兵,脸上更是露出了狰狞的笑。   “呜呜……”朱之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扶着墙垛,呜咽的哭了出来。   周遇吉咬着牙,一句话不说,握刀的手一阵阵在抖。   风吹过。   见宣化守军不动,丝毫没有打开城门,为同袍报仇的意思,建虏大军也不再期待,多铎一声令下,全军开始拔营。先是两支蒙古大旗出了大营,往北而去,接着是汉军旗押解着辎重和军粮,再然后是两支黄色的骑兵部队在包衣奴才们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出营,但没有直接往北走,而是在宣化城下,在两千大明百姓尸体之前又转了一圈,然后才往北而去。   两黄旗之后是镶红旗镶蓝旗,最后是两白旗。 第六百六十九章 回京   比起两黄旗,两白旗的兵马更多,气势也更加逼人,在五百精锐白甲兵的护卫下,多铎面无表情的勒马旗下,远远望着宣化城,咬着牙,眼睛里满是不甘心和愤恨,这一刻,他想的并不是城头的宣府巡抚和宣府总兵,而是那个置他于败局的黄口小儿。   虽然他并不能知道明国太子是否在宣化城中?但他却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和自己麾下大军的一举一动,怕都在那个黄口小儿的观察,甚至是预料中。也因此,多铎才要斩杀两千明人百姓,不止是为了削弱明国实力,更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那口恶气……   杀我大清勇士这笔帐,终有一日我要连本带息的讨回来!多铎暗暗发誓,然后拨转马头,说一句:“走!”   马蹄滚滚,军旗猎猎,建虏大军走的大摇大摆,丝毫不怕明军的追击和埋伏,虽然入塞不顺,又有潮白河和宣化之败,但建虏的军心士气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在他们看来,明军依然是不堪一击孱弱之师,如果不是粮草不济,不是有坚固的城墙,宣化兵马再多,也抵抗不住他们的进攻。   城头上,宣化巡抚朱之冯和宣府总兵周遇吉脸色凝重的远望建虏大军的离开。   一个时辰后,当建虏大军消失在天际,最后的断后兵马也走出了十几里之后,周遇吉命令小开城门,派了十几个侦骑出城探查。很快,消息传回,建虏确实是撤了,而且一直往北走,看样子是要从青边口一代出关。   原本应该高兴的朱之冯,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建虏撤退是喜,但城下两千大明百姓的尸骸,却让他满脸是泪。   周遇吉连续派出侦骑,侦查建虏大军的动向,直到黄昏时,终于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建虏兵马已经全部从青边口出关之后,他才算是彻底放心了,派人禀报巡抚朱之冯大人,再派塘马通报朝廷。   塘马从南门急急而出,向京师报喜。   入夜,建虏撤退出关的消息在城中传了开来,虽然是宵禁,虽然是战时管理,虽然有城外两千同胞的悲惨遭遇,但整个宣化城还是很快就沸腾了起来,百姓们纷纷冲上街道,欢呼雀跃,载歌载舞,更有人拿出鞭炮,在街上放了起来。已经是腊月二十,马上就小年了,但城外的建虏大军令所有人都是胆战心惊,只恐建虏会杀进城来,大家都变成刀下之鬼,那些逃进宣化城中的难民就更是情况凄惨,人心惶惶,哪还有一点过年腊月的喜气?现在建虏撤退,大家终于可以卸下了心中的惊恐,过一个安稳的好年了。   宣化城的欢呼,很快就蔓延开来,居庸关,昌平,顺义,京师……   消息传到京师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百姓们奔走相告,喜不自禁,如同是提前过年一般,连城头的军士都按捺不住,聚在一起,兴奋欢呼。如果说,前番太子殿下率军击溃建虏的偏师,还只是一个阶段胜利,并不能完全保证京畿的安全,狡猾的建虏说不定还会杀到京畿城下,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彻底的放开,彻底的庆祝了。而皇太子殿下,无疑成为了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武……”   不止是普通百姓,就是朝中的一品两品的大官,此时此刻,想的也是这两句话。   黄昏,原本应该是一天之中,紫禁城最安静的时分,但今日却是喧闹无比,朝中朝臣集体到乾清宫,为陛下贺,为天下贺,也为太子贺……   而此时,皇太子朱慈烺正在张家口,为马进忠祭。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知道即使在南明那一段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岁月里,马进忠都依然坚持抗清,虽然有些跋扈,和南明君臣颇有矛盾,后来又受到孙可望的排挤,被孙可望解除兵权。但马进忠始终未改“忠义”之心,永历六年,病逝于贵阳之时,临终自言:戎马一生,对得起自己名字里的忠字,足矣、足矣。   因为知道这一段的历史,所以朱慈烺对马进忠还是很放心的,在南明风雨飘摇之际,都能忠心朝廷,如今大明朝廷正朔在朝,马进忠就更是不会有什么二心了。将马进忠安排到张家口,一来为了铲除晋商,二来是预防蒙古人的报复,第三当然是继续观察栽培,以为往后的大用。但想不到建虏绕道猛攻张家口,马进忠竟然陨落于张家口……   张家口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虽然四面城墙都在,城楼完好,但城中的商铺官署和仓库,却都已经化成了一片瓦砾。   而为了泄恨,建虏大军进城之后,将城中百姓几乎全部斩杀殆尽,如今,张家口已经是一座空城。   等到建虏退去,梁以樟派人寻找马进忠,终于在城头的乱尸之中,找到了马进忠的尸体,虽然他头颅已经被建虏割去,但那无头的腔子和前胸后背的数个大血洞,却都证明了他临死前的决死和不屈——面对疯子一般的马进忠,建虏白甲兵活捉不得,最后只能围住了将他乱枪戳死,斩下头颅,以泄心头之恨。   听闻马葵宇被找到了,梁以樟冲到城头,在尸体面前泣不成声。   自始至终,马进忠都记得一条:城中粮草绝不能为建虏所得,虽然太子事先并没有特别的叮嘱,但马进忠战阵经验丰富,又是流贼出身,深知“粮食”对大军的重要,在建虏大军团团围住张家口之际,他就派人将城中有存粮的所有商户都控制起来,接管了他们的粮仓和店铺,而等到城门即将被攻破之际,派出其子马自德放火烧粮。   若没有马进忠的坚守,若是张家口城中的粮草为建虏所得,今日建虏就不会退军,而是会继续在宣府一代肆虐,并伺机攻击居庸关和墙子岭。宣府局势恐怕就会是另一个局面。   建虏能退,马进忠功莫大焉。   朱慈烺亲自上香,眼眶泛红。   军中文武,从参谋司的幕僚到宗俊泰和佟定方,跟在太子身后,一起向马进忠的灵位行礼。   梁以樟满脸是泪,瘦弱的身子,在白烛下,不住的颤抖。   马进忠之子马自德披麻戴孝,跪在灵位之侧,向太子行礼,跪拜之中,他已经是泣不成声——张家口城破之时,他在高雷柱的保护下,从张家口北门杀了出去,没有入来远堡,而是一路向西而去,就像他父亲预料的那样,建虏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箭矢连放,将护卫他的十几个亲兵全部射杀,幸运的是,在高雷柱的拼死护卫之下,他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   这一夜,朱慈烺就宿在来远堡。   暗夜里,清楚听到那塞外的凛冽寒风掠过太平山和西境门,直向来远堡卷来的呜呜声响,如同是千军万马经过,又如是战死在张家口的两千多英灵一起在呜咽咆哮……   清晨,朱慈烺离开来远堡,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返回京师。   自十月初他带兵离开京师,到现在两个多月了,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夜不能寐,终于是挡下了建虏的入塞,他也终于可以微微松一口气了。   比起开封之战,这一次更加惊险,也让他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了大明军政民政的危机。开封时,战场就局限在开封周边一百里之内,但这一次却是千里纵横,从界岭口到万全左卫,每一个地方都可能被建虏兵锋所指,而即便他是皇太子,衔有圣命,应对建虏入塞又是大明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他的很多命令都无法迅速有效的传达到基层,以至于很多不该损失的都损失了。   这其中,既有传送效率的落后,也有一些地方官员阴奉阳违,对他的命令消极对待的原因,更有延庆州的知州崔浩,对他撤离延庆百姓的命令拒不遵从,召集城中兵马,竟然想要用区区一千多官军死守延庆,幸亏他回兵及时,在建虏攻破青边口的当天就赶到了居庸关,随即命令巩永固、唐亮和昌平总督何谦带兵一起去到延庆,以军令,甚至是一种镇压的方式,将崔浩架下城头,然后组织城中百姓和守军撤退。   崔浩是一个昏官吗?   不是。   崔浩素有清名,为人刚正,深得延庆百姓爱戴,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官,却差点坏了朱慈烺的抗虏大计。以延庆州的城墙,肯定是挡不住建虏大军的围攻,而城中百姓将近十万,粮食也有相当,一旦被建虏攻下,建虏的军粮危机必然会得到一定的缓解,那一来,建虏大军就不会于昨日撤退,而是会继续在宣府肆虐。   但崔浩说的也是振振有词:为官一任,守土有责,岂有敌虏来临,弃城不守的道理?城中百姓众多,撤退绝非一日能做到,如果撤退途中,遭受建虏骑兵袭击,岂不是官府将百姓们都送入了死路?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守延庆。   崔浩有和延庆城共存亡的决心,听说他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可惜啊,他决心虽大,但却不通时事,更不知军理,如果延庆守军是一支身经百战,意志坚强的精锐,或许还可有坚守延庆的可能,但一千多孱弱的卫所兵,岂能是建虏的对手?   对崔浩这种官,朱慈烺又怒又气,二话不说,直接摘了他的官帽,将他扔到吏部。   不止延庆守军,这一趟下来,从长城的边军到各处堡子的守兵,其孱弱混乱,不堪一战的样子,全部收入眼底,即便是关宁铁骑这种精锐,基本也都是吴三桂的家丁在支撑,各个总兵的人马也都是如此,若是没有家丁,明军真的是一盘撒沙,一触即溃。虽然前世读史时,朱慈烺对大明边军的糜烂和悲惨已经有所了解,但真正亲眼见到之后,他还是被震撼了——大部分都没有甲胄,一个个面黄肌瘦,毫无生机,像是难民一样,最少欠饷半年,多的一年,每日的饭食也只能勉强维生,操练几乎没有,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保证大明边境的安全?   大明的军制和财制,已经是不改不行了。   但他是太子,军政不是他可以直接插手的,即便他早存了改革军制之心,并依靠开封之战和抗虏之胜,积累了一定的威望,但面对牵涉帝国稳定的军政根本,他也不敢冒然提出,只能暂时隐忍,然后找寻机会,一步步、一点点的向前推进。   另外,建虏退了,大明边疆的危急暂时得到缓解,接下来,朱慈烺要把目光转回内政。比起军政,内政和朝堂的衮衮诸公才是他最头疼的……   “殿下~~”几匹快马从前方疾驰而来,当先之人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他到了朱慈烺面前,小声汇报了一件事,朱慈烺听完脸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一甩马缰:“快走!”   ……   京师。   夜晚。   东缉事厂。   后面的小屋。   昏暗的烛光下,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的心腹小太监李晃正和承乾宫管事太监沈霑相对而坐。   “东宫要回来了……”沈霑声音里带着忧虑,这和昨日到今日,自建虏退兵的消息传来,京师内外,一片欢腾,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欣喜若狂的情绪完全不同。   李晃不动声色:“回来又如何?里里外外的麻烦正等着他呢。”   “你是指换俘?”沈霑道。   “岂止是换俘?”李晃淡淡道:“年初之时,东宫在朝堂之上一鸣惊人,一连提了四大国策,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但到现在为止,除了废辽饷算是基本成功,今年朝廷减免了各地一半,河南陕西等地全部的辽饷,其他三策,远没有达到东宫当日在朝堂上宣扬的功效。尤其是最后一项追逮赋,惹的江南等地人心惶惶,官绅上疏不断,上个月,兵科给事中,主管南直隶逮赋追缴的张缙彦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南京街头被人拦住,一顿拳脚打成了重伤,到现在,居然连凶手都还没有抓到。” 第六百七十章 四策败三   “这个张缙彦我听说过,为人执拗,到了南直隶,强力催收,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沈霑道。   “这一次追逮赋,北方各省不说,南方各省最高也不过追到了历年逮赋的五成,大部分的逮赋者都在观望,所有人都不相信,朝廷敢施行逮赋者三代不得科举的政策!只有如张缙彦等一线言官,为了自己的仕途,拼命在追缴逮赋,但他们却没有想到,内阁,包括整个朝堂都在观望,因为我大明朝臣,百分之七十都是来自江南,而每一个朝臣都和江南的士绅有莫大的联系,江南士绅逮赋把大部分的朝臣都被牵扯进去了,就算不是他们自家,也有亲朋涉入其中,虽不敢在朝堂上公开反对,但暗地里,每个人都在动手脚。他们都认为,即便是国本,也不能忤逆天下人啊,朝廷追缴逮赋之策,太过残酷和急迫,朝廷最后一定不会执行,内阁又没有站出来强力支持,也因此,江南的反对力量才会这么强大和肆无忌惮……”李晃道。   “你是说,张缙彦被袭击,乃是江南官场和内阁默许?”沈霑道。   李晃淡淡道:“张缙彦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给事中,但进士出身,外放最小是一个知府,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巡抚,若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咋么有人敢当街袭击他?又怎么会抓不到凶手?”   沈霑笑:“追逮赋若败,江南又不宁,那必是东宫的责任。”   “革盐政现在是僵局,钦差左懋第在扬州停了快半年了,但一无所获,新任盐运使丁魁楚完全没有彻查盐政的意思,左懋第虽是钦差,但人生地不熟,又不知权变,干着急没办法。最重要的是,自从朝廷查缉盐政以来,今年的盐税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比往年还少了一成,江北一度还无盐可卖,这最后的责任表面上会落到内阁的头上,但实际还得东宫顶着。”李晃道。   沈霑笑着点头:“估计这是东宫绝对没有想到的。”   “最后就是开厘金了,算起来还不错,从三月末到到十一月末,七个月的时间,收了一百六十万两,这还要多亏了督察院的严厉监督,若无李邦华,这个数目怕也是拿不到的。即便如此,和东宫预测的一年四百万两,能堵辽饷窟窿的豪言,也差了许多,明年辽饷能不能照原先计划,全部废除,已然是一个疑问。而最最重要的,因为厘金税,京畿的物价已经大幅飞涨,百姓们怨声载道,都认为厘金是暴政……”李晃道。   听到此,沈霑有所疑惑,他是承乾宫主管太监,基本不出宫,论消息的灵通,比李晃差远了,他疑惑的问:“粮食和布匹并不交厘金税,这两样也涨了吗?”   “是不交,但无奸不商,那些商人想方设法都要将厘金税的损失平摊到各个商品中,即便粮食布匹没有被收厘金税,也没有逃过。那些专门经营粮食和布匹的商行,虽然没有被收厘金税,但却也趁机跟进,将物价往上抬。加上河南赈灾,宣府欠收,山西地震,建虏入塞,粮食极度短缺,算起来,今年年前的米价比往年涨了差不多有四成。”李晃道。   沈霑抚掌笑:“四条国策,失败了三条,看东宫如何应对?”   李晃默然。   沈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对了,我听说……有一家京惠商行没有涨价?”   李晃点头,幽幽说道:“是啊,那是东宫的产业,这个时候,也就京惠商行没有操商人的奸心了。”   “京惠商行……有没有什么漏洞?”沈霑意有所指。   李晃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京惠商行的掌柜赵敬之和东宫关系匪浅,当日为了给他儿子报仇,东宫不惜和襄城伯撕破脸,将小襄城伯李国祯投入大狱。沈廷扬通过海路,从福建广东运来的粮米,也全部交给了京惠商行,而在京惠商行延揽了河南赈灾之事,大手笔的向河南巡抚衙门借赊粮米之后,京惠商行和东宫的关系,已然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了。”   “一国储君,和商人走这么近,实在是笑话,为什么没有人上疏弹劾?”沈霑有点不忿。   “并非没有,只不过都被陛下压下了,”李晃淡淡道:“再者,自从开张以来,京惠商行就平价供应粮米,所卖棉布煤炭,也是京师最低价,名声极好,百姓们都称京惠商行为义商,这种情况下,有哪个清流敢利用京惠商行去攻讦太子?除非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名声了。”   “沽名钓誉!”沈霑哼了一声:“商人没有不奸的,赵敬之这么做,肯定是被东宫逼得。”   “逼没逼不知道,但京惠商行的影响可是越做越大,现在不止是京师,连昌平顺义,甚至是房山的百姓都不远几十里,到京惠商行来买粮,据番子们回报,昨日到京惠商行买粮的百姓,足足排了两条街,他们商行的两个米店都快要被挤爆了。”李晃道。   “他们哪来这么多粮?虽然那个沈廷扬通过海路,从福建广东运了不少粮,但一半都是官粮,充了府库,另一半运往了河南赈灾,分到京师的并不多,京惠商行怎么能坚持到现在?”沈霑道。   李晃喝口茶,为沈霑解疑:“原本我也是疑惑的,派了东厂番子一查才知道,原来不止是沈廷扬,佛郎机人和红毛人居然也在和京惠商行做粮米生意,听说是安南(越南)和吕宋(菲律宾)的粮,借着租借战舰的借口,从天津卫靠岸,再运到京师。这当然也是东宫之力,不然天津巡抚冯元飏岂敢轻易放红毛人的船只靠岸?另外,京惠商行的粮米,限人限量,每人每天只能购买固定的额度,超过的,就需要第二天才能买了,从开张到现在,六个月了,一直秩序井然,其间虽然有同行雇佣地痞流氓到他店中闹事,但都被东宫派出的锦衣卫打了一个满地找牙。”   “京惠商行这么做,其他粮商就能忍气吞声?”沈霑道。   “他们不忍也得忍着,上一次,若不是他们蹿腾,李国祯怎么会和赵敬之之子赵直发生冲突?现在赵直死了,李国祯入了大狱,那些商人再傻也知道京惠商行背景之强硬了,民不和官斗,何况还是东宫?再者,京惠商行限人限量,辛苦排一天队,也不过只能买到一点口粮,穷苦百姓都去排队,但士绅巨贾,怎么可能去排队,他们要吃饭,还得买其他粮商的高价粮。这一来各取所需,都有生意做,其他粮商自然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继续和京惠商行做对了。”   沈霑这才明白了。   但心中却仍然有些忿忿,商人轻贱,连官员都不敢轻易和商人走的太近,东宫怎么可以?更忿忿的是,朝堂上下,居然都熟视无睹,没有人站出来弹劾太子。细想之后,又觉得京惠商行实在是小事,就算是朝臣弹劾,陛下申斥,也难对东宫的名声造成什么实际的损伤,说到底,还是换俘影响最大。   “陛下对换俘之策迟迟没有表态……莫非是不会答应了?”沈霑道,他倒是希望崇祯帝能同意东宫的提议,那一来,天下人必然会对提出此议的东宫心生不满。东宫声名受损,对他们的计划大有好处。   李晃沉吟:“圣心难测……不过东宫立下击退建虏入塞的不世奇功,开我大明之先河,其军略已经得到了陛下和天下人的认可,以后辽东战事必然要以东宫为主,既然是以东宫为主,东宫提出的换俘之策,陛下应该是会慎重考虑的。另外,虽然朝臣们一致反对,但本兵冯元飙却是赞同的,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不用其他人,而用冯元飙为本兵,显然是对冯元飙十分器重。冯元飙一人或许还不足以说动陛下,但等到东宫回京,以东宫的口才,有八成的机会能说服陛下。”   沈霑眼露喜色:“那敢情好。”   对沈霑的短视,李晃只当没听见,声音淡淡地继续道:“但也不是没有变数,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今年最后一次朝议了,那些被陛下贬斥出京,到各地催收逮赋的言官们都已经回来了,他们走了一年,受了各种委屈,对于换俘之事,又抱持激烈反对的态度,两股情绪混合在一起,我猜后天的早朝,一定会非常热闹。”   沈霑又忧虑:“言官们最能坏事,如果他们激烈反对,逼着陛下驳回东宫的提议,那反倒是不好了。”   李晃淡淡道:“陛下没有在言官们回京之前批准换俘之策,怕也是担心被他们激烈反对,现在就看东宫能不能在后天的早朝上说服言官们了。”   “但愿言官们不要那么固执……”这一刻,沈霑和东宫站在同一条战线里,他希望“换俘”之策能够通过,那一来,朝中清流对东宫的不满情绪才会增加,也才能压制因为此次抵御建虏入塞大胜,东宫那如日中天的恢弘气势……   第二日。   巳时(上午十点)。   安定门外,旌旗招展,鼓乐齐备,在当朝首辅周延儒的带领下,所有在京的四品以上的官员,和所有的勋勋武臣,都穿着盛装,在城门外列队,以迎接得胜归来的大明皇太子。   群臣都是兴奋,和皇太子有所芥蒂的勋贵们今日也都是满脸笑容,建虏是敌虏,击退建虏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勋贵们再糊涂也还是有敌我之分的,所以今日的笑容都是真诚。在京的勋贵,除了卧病在床的襄城伯李守锜和几个老迈的勋贵,其他人全部都到了,其中尤其以彰武伯杨崇猷最是兴奋,他侄子杨轩跟随太子殿下出征,在潮白河立有大功,着实令他彰武伯府扬眉吐气,也越发认定,当初为支持太子出征,捐钱捐物的正确。   当远远见到官道上扬起尘土,代天巡狩的丈八大旗在视线里出现之时,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等到太子马队驰到城门前,精甲骑士两边一分,银盔银甲的太子纵马而出时,城门前的所有人在首辅周延儒的带领下,一起躬身拜了下去:“臣等恭迎皇太子殿下凯旋归来~~”   “砰砰砰……”特有的,只有皇帝和皇太子出征归来才能享受的礼炮,轰鸣了起来,随即鼓乐齐鸣。   众军簇拥之中,朱慈烺坐在马上,望着城门前的群臣和那高大的安定门城墙,心中不由就升出一丝感慨。开封之战和建虏退兵之后,大明朝在崇祯十五年的两大凶险终于是都迈过去了,就如同是一个病床上急救病人,缓过了最关键的两口气,心电图终于可以渐渐平稳了。接下来的两年来,在加强军备,预防建虏可能会再次入塞的同时,朝政民政将是他专注的重点。   辽东的建虏是标,大明的内政才是本啊,要想标本兼治,内政必须要有一番大作为。   作为一个不能直接插手朝政的太子,朱慈烺有很多的功课要补足,也有很多的挑战要面对,无论是明的还是暗的。   下了马,谦虚的接受群臣的参见和道贺。然后换乘马车,在文武官员的簇拥下进入安定门,向紫禁城而去。   皇太子之后,保定总兵虎大威,山海关马科,密云唐通,马兰峪白广恩等立有大功的武将,一个个都是满脸是笑,威风凛凛,对他们来说,取得这样的大胜,当朝首辅带着文武在城门外亲自迎接,绝对是生平的第一次,够他们吹嘘一辈子了。又想到觐见皇帝陛下之后的恩赐,他们如何能不喜?   皇太子的副手,兵部侍郎吴甡此时还在密云长城,建虏虽然从宣府退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返程之中攻击沿线长城,因此长城防务仍然在紧绷中,吴牲和保定总督杨文岳,蓟州总督赵光抃,昌平总督何谦,包括精武营的一部分步兵,此时仍然在坚守岗位。等建虏完全退去,他们返回京师,估计要到年后了。   至于宁远总兵吴三桂,则是在烧掉建虏的粮草之后,就率兵返回宁远了,以防止建虏气急败坏,对宁远发动攻击。此次抵御入塞,几个武将之中,吴三桂功劳最大,太子奏疏列他为首功,朝廷对他的封赏,只会多,不会少。 第六百七十一章 御前应对   “殿下~~千岁~~”   城内的街道上早已经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当太子的车驾和旗帜出现之时,街道两边响起山呼海啸的呼喊,大明百姓,很多没有这么高兴了,比起太子八月击退河南的流贼,此次击退建虏的入塞,更令百姓们兴奋和感激。他们拥在街道的两边,呼喊殿下,为殿下贺,为大明贺。十里不到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时辰。   紫禁城。   武英殿。   崇祯帝正坐在龙案后批阅奏疏,表面看起来他很是平静,和平常毫无区别,但王承恩却看出了皇帝陛下的激动,眼角微微跳动,看奏疏根本看不到心上,不时会抬头看向殿外。   父子连心,太子一走两个多月,崇祯帝不担心是假的,尤其是建虏绕道宣府,从青边口破边之后,崇祯帝的担心就更是增加,当见到昌平总督何谦的紧急上疏,说太子殿下领兵出居庸关了,他拦不住,崇祯帝看罢大怒,推案而起,几乎恨不得将何谦捉到面前,下狱处死——国本,我的儿,怎么可以离开居庸关,到宣化去冒险?一旦有所闪失,朕可该如何是好?   崇祯帝正要下旨,太子的奏疏却是送到了,奏疏中,太子分析了敌情,并详细阐明了自己亲自督军的必要,最后又请父皇无需担心,一切都在儿子的掌控中,绝不会出意外。   太子说的笃定,但崇祯帝又怎能放心?想要下旨令太子撤回居庸关,但想想太子已经出关,就算发出圣旨也是来不及,只能一声叹息,慢慢坐下,但夜里却担心的说不着。直到太子率军击破建虏宣化大营,好消息传来,他才是长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给太子下旨,严令其不得再以身犯险。   “报~~太子殿下已进安定门。”   “报~~”   每隔一会,就有人汇报太子行到了哪里。   崇祯帝听着点头。   “陛下,太子和班师众将已经在武英殿外。”终于,秦方一脸喜色的走入。   崇祯帝放下奏疏,脸色严肃:“宣。”   崇祯平常批奏折都在乾清宫,但今日太子带着军中诸将,得胜归来,照规制,他要在武英殿中接见太子和有功的将士。   “宣~~太子觐见~~”   虽然是父子,但该有的程序却是不能免,   “宣~~山海关总兵马科,保定总兵虎大威……”   然后是武将。   点到谁,谁就急忙躬身行礼,小心翼翼踏上武英殿的台阶。   朱慈烺首先入殿,此时他不再是银盔银甲,而是换了大红的龙纹便服,系玉带,戴着乌纱善翼冠,脚踩白底靴,玉面朱唇,年轻朝气,迈步从容而入,向御座上的父皇叩拜。   崇祯帝的脸色却很严肃,一点都没有见到儿子的微笑关怀,只行礼如仪的点了点头,朱慈烺心中苦笑,他知道父皇这一定是在为“换俘”的事情而不快。   太子之后,虎大威马科等人依次进入,崇祯帝询问战场经过,勉励众将,赏赐金银和莽服,最后是赐宴。   内阁四臣、兵部尚书冯元飙、工部尚书范景文和太仆寺卿王家彦陪同。   朱慈烺第一次见到了冯元飙。   须发皆白,面黄肌瘦,不住的咳嗽,果然是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冯元飙多病,担任兵部尚书乃是勉为其难,只一年就告归。   不过虽然是多病,但冯元飙的眼光还是有的,只从他坚决不同意崇祯帝仓促命令孙传庭从陕西出击,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性命都堵上就可以看出。病重告归前,他向崇祯帝推荐李邦华或者史可法接替自己的位置,可惜崇祯帝已经对老官僚失去了信心,用了年轻的张缙彦。张缙彦彼时只是兵科给事中,是一个七品言官,因兵策而被崇祯帝赏识,破格拔擢为兵部尚书,从给事中到兵部尚书,等于是连升数十级。张缙彦本人倒是有一些雄心,可惜年轻、威望不足,历练更没有,根本压不住京营那帮老油子,对练新兵也是束手无策。等到李自成兵临城下,京营不战自溃,如果续任的是李邦华或者史可法,以他二人的威望,就算守不住京师,京营也应该不会不战自溃。时间长了,吴三桂入关救援,李自成说不得就会撤走,甲申之变也就不会发生。   赐宴结束,崇祯帝返回乾清宫,太子朱慈烺跟随,对于父皇可能的发怒,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果然,一回到乾清宫的暖阁,不等朱慈烺行礼,崇祯帝就转过身来,袍袖一甩,怒气冲冲地道:“朱慈烺,你可知罪?”   朱慈烺急忙跪下:“儿臣知罪。”   “朕看你不知~~”现场没有朝臣,崇祯帝也就无需再掩饰,他心中的怒气无法遏制,喷涌而出:“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是何等的大事,你居然只用一封奏疏,不管朕同意不同意,就敢自作主张,放祖泽润回辽东,并明告天下!你什么意思?逼着朕必须同意你的建言吗?你这么做,眼里还有朕,还有百官吗?你是不是以为,打了两个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滔滔不绝,连续发怒。   王承恩还有内外的太监们一个个都吓的脸色发白,这些年国事不堪,崇祯帝经常会发怒,但像今天这么怒气澎湃却也是少见,王承恩真怕崇祯帝会在一怒之下处罚太子。   朱慈烺跪伏不动。   崇祯帝发泄了一通,在案后坐下来,从如山的奏疏中找出三四篇,掷到朱慈烺面前:“自己看吧……”   王承恩却是暗暗松口气——看起来,陛下的怒气就这样了,不会对太子有什么责罚。   朱慈烺捡起来。   不出预料,果然是弹劾他的奏疏。   “阿巴泰乃是老奴努尔哈赤的七子,自崇祯二年入塞,到去年松锦之战,双手沾满了我大明百姓的鲜血,不枭首,难平天下人心头之恨,太子却要用他换回洪贼和祖贼,以敌贼换叛贼,纵虎归山……难道是要对建虏示之以好吗?”   “我大明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即便是当日英宗皇帝失陷敌手,也未曾向敌虏示弱……”   “我大明雄阔海内,据两京一十三省,子民兆亿,建虏女真不过是辽东野人,人口不过百万,但使将士用命,朝堂一心,建虏又岂会是我大明的对手?辽东只所以糜烂,乃是武将怕死,文官贪财,太子不思根本,却一心钻研灵变机巧之策,实在是缘木求鱼。太子年少,性如璞玉,纯纯不知人事,必是被身边奸人所误,臣弹劾兵部侍郎吴牲……”   弹劾他的人不是朝臣,也不是正式的言官,而是国子监的监生们。   国子监乃是大明最高学府,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称为“监生”。因为大明分设两都,所以有南北两监之分(亦称南北两雍)。永乐二十年(1422年),南京国子监达9900多人,盛况空前。当时邻邦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向慕文教”,不断派留学生到南京国子监学习。最初,监生当官还是比较容易的,但正德以后,监生授官受到严格控制,导致没什么人愿意跑到规矩繁多的国子监来当监生了,到了崇祯朝,国子监更是颓废不堪的,到现在国子监的不过几百人,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纳捐生,所谓纳捐生,就是出钱买来的,沈廷扬就是如此,在国子监磨了几十年,才磨了一个小官。   虽然国子监早没有去了过去的辉煌,但因为都是年轻人,热血,敢冲敢打,因此大明朝几次的朝争和党争,打头阵的都是国子监的监生。先是监生,然后言官御史,最后才是尚书侍郎这样的主力出击,就像是两军对决,先用监生这样的炮灰消耗对方的火力,待对方疲惫后,再一举破之,这样的套路,在阉党和东林党十几年的争斗中,最为明显。   看到监生们的参劾,朱慈烺心中立刻警惕——他怕的不是几个热血冲脑的监生,而是担心背后有人指使。   尤其是还弹劾到了吴甡。   前面几篇虽然骂的激烈,但基本都围绕在“换俘”之事,并不出乎朱慈烺的意料,但最后一篇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惊。   “从古至今,储君都以养德为最重,但太子殿下却僭行陛下之权,先斩后奏,将祖贼之子祖泽润放回辽东,此大明三百载从未有过的事情。臣冒死弹劾,太子不安本位、弄权预政、淆乱朝堂,请陛下召回太子,明君纲,清权责……”   朱慈烺微微苦笑。   终于,有人将矛头直接指向他了。   朱慈烺看了下面的名字,钟祥贡生林右昌。   也是国子监的。   看来,国子监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不能不防啊。   “儿臣有罪。请父皇处分。”   将奏疏放在地上,朱慈烺向崇祯帝深深叩拜。   崇祯帝寒着脸:“那你说说,你罪在哪?”   “思虑不周,没想到朝臣们会如此激烈反对……”   “你的意思,用阿巴泰换洪承畴和祖大寿没有错了?”崇祯帝脸色更寒。   “是。”朱慈烺毫不犹豫的回答:“儿臣以为,用阿巴泰换洪承畴和祖大寿是辽东,乃至我大明的长远大计,就算有千难万阻,也不应该动摇。”   “离间离间,你就想着离间……但你就没有想到,一旦放回阿巴泰,向建虏示弱,我大明的颜面往哪里搁?”崇祯帝面无表情。   朱慈烺心中叹,面子是父皇的心魔,纠缠父皇的一生,面子是虚务,军国财政的所得才是实际的利益,当然了,没有哪个皇帝不爱面子,崇祯帝也不是历史上最爱面子的皇帝,只不过崇祯帝脆弱的自尊心在明末的时候实在是不合时宜,某种意义上讲,崇祯帝不知审时度势,不知权变的爱面子,害了大明,也害了天下。   面子两字,崇祯帝永远不会在朝堂上说出,在朝堂上,他永远是威严的君父,也就是面对自己的儿子,他才会无意识的说出心里话。   父亲说了心里话,但儿子却不能完全掏心,朱慈烺斟酌了一下,缓缓道:“父皇,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并非示弱,乃是示强,若非我大明无所顾忌,对黄太吉不放在眼里,又怎么拿他的七哥去换洪承畴和祖大寿?洪祖两人只是臣,阿巴泰却是亲贵啊。儿臣料,黄太吉必不会同意,他会拖延,就像是议和一样,黄太吉天天扯着脖子喊议和,松锦之战前都不忘记喊议和,但儿臣以为,黄太吉从来就没想过要和我大明议和。他高喊议和的口号,实质上是为了拉拢那些不想继续和大明打下去的建虏贵族,安抚内部的人心。”   “建虏人口不过百万,半渔猎半农耕,但其兵马却长期维持在十几万人以上,等于十分之一的百姓都是兵丁,兵力民力凋敝,无以支撑,所以建虏才要入塞,在秋收农闲之后,通过掳掠我大明百姓,抢掠我大明的钱粮,来维持他们的开销。普通建虏或不知道,但建虏亲贵,如代善、济尔哈朗绝对是心知肚明,建虏的军力财力已经到了极限,也因此黄太吉才要高喊议和,安抚了建虏内部的不稳定情绪和那些投降的汉军旗,同时也搅乱我大明边军的心态,可谓一箭三雕。”   “来而不往非礼也,儿臣以为,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和黄太吉高喊议和,有异曲同工之妙。阿巴泰是黄太吉的亲哥,如果黄太吉不同意换,那必然是薄情寡义,代善、济尔哈朗等人必然会兔死狐悲,对黄太吉统治的稳定,兄弟的齐心,绝对有影响。”   “如果黄太吉同意换人,无疑是等于向我大明示弱,用洪承畴和祖大寿这两个知晓我大明内部机密的重臣,换回一个无用的阿巴泰,建虏有识之士必然会小瞧黄太吉,进退维谷之下,黄太吉只能选择拖延,但他拖延的时间越长,这个消息就在辽东传播的越广,发酵也就更强,那些已经投降建虏的汉军旗的心志受到的影响会更大——阿巴泰都能全军覆没被俘,他们这些汉军旗又岂能强过阿巴泰?” 第六百七十二章 崇祯的决断   朱慈烺小心翼翼,但又非常清楚的将自己的一番机心向崇祯帝表明,这些话,他并非没有在奏疏里面说过,只不过远没有当面这么直接和详细。   最后他暗暗吸口气,更加小心翼翼的说道:“固然建虏是蛮夷,黄太吉是僭号,但儿臣以为,时至今日,我大明必须抛弃那种对建虏愤怒、不切实际、不屑交往的态度,脱虚务实,严肃认真的面对这个敌人,而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就是其中的一步,阿巴泰对我大明没有益处,洪承畴和祖大寿却是建虏的宝,如果能将两人换回,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言罢,朱慈烺深深叩拜:“儿臣这番机心,不能和朝中的言官御史们明言,明言必定失败。同时也不宜拖延,每拖延一分,洪承畴和祖大寿就多一分对建虏归心的可能,说不得就会对我大明造成伤害。因此儿臣就自作主张,将祖泽润放了回去。一切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意领罪。”   其实崇祯最生气的并非是换俘,而是太子没有经过他同意就大肆声张,还放了祖泽润回去,这已然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如果不是太子而是一般督抚,早就被他革职下獄了,但对太子,对自己儿子,他还是有容忍的。   而崇祯帝并非没有被欺过,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先斩后奏,崇祯帝事后虽然大怒,但想想辽东局势,他还是摸摸鼻子认了,这也种下了袁崇焕日后被凌迟的种子。   对儿子,崇祯帝没有对外臣那么多的猜忌和顾虑,不隐忍,有火就发。   见太子认错,且原本白皙的脸因为风吹日晒,有点干涩褪皮,这一切都是带军出征的辛苦啊,又想到击退建虏的大功,崇祯帝脸色稍缓,但目光依然严厉,深深望着太子:“知罪就行了吗?朕问你,私放祖大寿之子,是你自己,还是他人建议的?”   朱慈烺心中一惊,知道父皇在怀疑吴牲,急忙道:“是儿臣自己!”   “嗯?”崇祯帝似有怀疑。   “儿臣绝不敢欺瞒君父。”朱慈烺深深一拜。   崇祯帝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相信的,另外他也知道儿子绝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摆弄的人,从开封之战、潮白河之战、到出居庸关,都可以看出儿子独断果决的性格——如果是儿子自己决定,那就没有佞臣,剩下需要“改正”的就是儿子冒进的脾气。   这些天,反复来回思索其间的利弊,崇祯帝对换俘之策渐渐偏向赞同,不过却始终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原因就是两个字:舆论,或者说是面子。就像太子所说的那样,这些阳谋机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说,可如果不能明说,又如何能说服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呢?   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这是成祖文皇帝当年的原话。   没有和亲,没有结盟,自然也就不能有议和,这也是历史上,崇祯帝想要和建虏议和,但却始终不能成功,最后还搭上了一个兵部尚书的原因。   换俘虽然不是议和,但在清流士子们看来,放回虏酋的哥哥,有明显的向建虏示好,继而议和的意思,因此都是强烈反对——只有剐了阿巴泰,为辽东百姓报仇,才能表明我大明和建虏势不两立的决心。   “父皇……”看出了崇祯帝眼中的犹豫,朱慈烺抬起头,小声说道:“我松山将士的尸骨,还在松山的山野间,没有被收敛呢,或许可用收敛松山战死将士尸骨的名义……向辽东派使。人死为大,入土为安,那些言官御史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崇祯帝眼睛一亮。   换俘之事,最大的关键是大明要派出正式的使者,出使辽东,和建虏谈判换俘之事。而崇祯帝怕的也就是这个,他担心一旦派出使者,会激怒那些不理解朝廷苦心的士子文人,说不得会在各地煽风点火,聚众议事,扰乱朝廷,甚至是给他冠上一个昏君懦弱的名号。   朱慈烺继续道:“不过人选要慎重,一定找一个外圆内方,曲张有度,熟稔建虏事务的人。”   “你以为谁合适?”崇祯听出了儿子话中的意思。   朱慈烺低头想了一下,拱手道:“儿臣听闻,现户部郎中,苏州浒墅关税官、前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袁枢有其父之才,通骑射,有边才,善雄辩,又曾以户部郎中的身份督饷于辽左军前,解朝廷庚癸之忧,对辽东边务十分熟悉。其父袁可立当年对洪承畴有提携之恩,对祖大寿也曾有庇佑,儿臣以为,他或可为此次的副使……”   袁枢,字伯应,号环中,别号石。工书画,精鉴赏,家富收藏。据记载袁枢貌俊伟,多大略。善骑射,有边才。弘光元年,清兵渡江陷金陵,袁枢绝食数日,忧愤而死。   崇祯帝点头:“正使呢?”   “辽东正使,地位不宜太高,免得中外瞩目,但也不能太低,儿臣以为,侍郎一类的最为合适。至于具体人选,儿臣就想不出了。”朱慈烺道。   “侍郎……会不会有点高了?言官们怕是不会同意……”崇祯却犹豫。   朱慈烺忍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父皇,儿臣以为,个别言官的风言风语,不必太在意,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反正也没什么要紧。”   “胡说。”崇祯帝轻叱:“我朝言官乃是太祖所立,掌规谏、补阙、稽察之责,到你嘴里,怎么变成了无关紧要?”   朱慈烺赶紧叩拜。   崇祯脸上虽怒,但心里对太子的话,却是赞同的,思谋了一下,绝得这样处置还是可以的,既能向辽东派使,又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嗯,我儿睿智,扫了一眼太子,脸色忽然又一沉:“派使之事先不说了,现在说说你的罪责。弹劾你的奏疏你也看了。越权逾矩,染指大政!虽然那几个监生都是不学无术、昏昧狂悖之辈,已经被朕重罚,但你做的事也实在是有点出格了。以后再不能有此等事,不然朕也不能容你。”   “是,儿臣知罪,儿臣会自省。”朱慈烺急忙再叩首,知道自己过关了,心中暗暗松口气,崇祯帝虽然急躁易怒,但骨子里却是一个爱犊的诚诚之人,连当年和他父皇争夺帝位的福王一系,都十分关爱,福王被李自成烹杀之后,崇祯帝坐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哭:朕居然连一个叔父都保不住。   对福王如此,对自己的骨肉,就更是爱护。也正是这份爱护,才让朱慈烺笃定相信,就算自己放了祖泽润,也不会受到太大的责罚。   如果他不是太子,他是断不敢这样做的。   “罚你抄三遍皇明祖训,三天后交给朕。”崇祯帝威严的道。   “是。”朱慈烺心中叫苦,抄三遍《皇明祖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起来吧。”   崇祯帝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一丝父亲的微笑,等朱慈烺起身,他脸色又严肃,望着朱慈烺,目光严厉:“虽然你打退了建虏,血我大明十几年的耻辱,立下了大功,但切不可自满任性,肆意妄为,朕再说一便,你是国本,事事都需要自制自重,三思而后行。”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朱慈烺拱手谢恩。   崇祯帝笑一下:“好了,你母后估计等久了,去坤宁宫吧。”   朱慈烺起身谢恩。   崇祯帝深深望着儿子,直到儿子的身影在暖阁门口消息,脚步远去,他才收回了目光,头向椅后仰过去,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不过很快的他就重新直起腰,脸色也变的凝重,对王承恩道:“叫周延儒和冯元飙来!”   “是。”王承恩躬身。   ……   黄昏,两道圣旨从内阁发了出来。   第一道,遣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出使辽东,和建虏商讨收敛辽东阵亡将士尸骨之事。副使为原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现户部郎中袁枢,调回京师,随马绍愉一起前往辽东。   消息一出。群臣哗然。怎么的,是要假借收敛辽东阵亡将士尸骨,和建虏换俘,继而议和吗?   第二道,是崇祯帝奖励抵御建虏入塞有功诸将,并在圣旨的最后写上了绝不和建虏议和的豪言。   如果没有第二道,只有第一道,在御史言官都已经回京,特别是六科给事中有五科回京,清流们对“换俘”之事正议论纷纷之时,即便是有内阁票拟,内廷朱批,在群情激愤之下,给事中们也有可能会脑子一热,将圣旨给封驳回去。   不过因为有第二道,给事中们一看,陛下并没有和建虏议和的意思,收敛辽东阵亡将士的遗骸,也是朝廷应做的事情。于是两道圣旨很顺利的就发了出去,只有一些明眼人知道,这两道圣旨一左一右,分明是两手策略,虽然圣旨说不议和,但并没有说不换俘,怕是用不了多久,洪承畴和祖大寿这两个狗贼就会归来了。   ……   坤宁宫。   周后,张皇太后坐在上位,太子坐右边,定王坐左边,坤兴公主虽然有座位,但却不甘于被束缚,一直跑来跑去,每个人都是笑,尤其是张皇太后,几乎是笑个不停,张皇太后是天启的遗孀,虽然是皇太后,但岁数比周后大不了多少,为人和善,没有为天启诞下一个子嗣,一直都把周后的几个孩子当成是自己的,太子出征,他对周后更关心前线的动态,若非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她说不得会派太监到兵部到蹲守,她好时时刻刻都能了解到太子的消息。   现在太子归来,而且是携着击退建虏入塞的辉煌大胜,立下了那些三榜进士出身的督抚们都无法完成的功绩,张皇太后如何能不喜?   张皇太后问起战事的经过,朱慈烺轻描淡写,尽量说的轻松,即便如此,也把张皇太后和周后吓的出了一身冷汗,坤兴兴奋,好奇的不停的询问,定王朱慈炯却兴致不高,一直都沉默,好像有什么心事。   “太子哥哥,你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可不要忘记啊……”抽着空隙,坤兴小声冲朱慈烺说。   朱慈烺知道她说的什么,看一眼满腹心事的弟弟朱慈炯,笑道:“放心,不会忘。”   黄昏。当张皇后离开后,朱慈烺跪下来,很郑重其事的向周后提出,前线将士困难,父皇和母后也都在节俭,东宫也当为表率,勤俭节约,因此他打算遣散一些宫女,周后听罢大惊,这怎么可以?虽然每年宫中都会遣散一些宫女,但都是一些年老力衰,难以继续在宫中生存之人,东宫的宫女都是年轻,怎么可以遣散?   朱慈烺眼含热泪,表情沉痛,连连说起前线将士的辛苦,甲胄不全,棉服没有的惨况,说的周后落了泪,终于同意他遣散一些宫女,不过数量控制在二十人之内,多了一个也不行。东宫女官和宫女将近二百人,二十人等于是十分之一,这已经是周后最大的容忍了。   朱慈烺欣然同意。   不要说二十人,就是十人也足够。   遣散那一名叫“绿萝”的宫女,找地方安置,然后再找机会送入宫中,就算是圆了定王朱慈炯的心事,也实现了对坤兴的承诺。   在朱慈烺跪求的同时,坤兴在一边偷笑,聪明如斯的她已经明白太子哥哥的用意了。   ……   酉时末(晚上七点)。紫禁城的宫门缓缓合上,朱慈烺在这之前离开皇宫,返回东宫。崇祯帝连发两道圣旨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欣慰之余却也有点担心,不是担心言官们死不甘休,而是担心马绍愉能不能胜任使者这个角色?马绍愉只是一个郎中,和朱慈烺理想中的侍郎差很大一截,一个郎中和一个侍郎到建虏沈阳的影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没办法了,圣旨以下,他只能遵从。   幸运的是,父皇听从了他的建议,起用了袁可立之子袁枢。就历史记载来说,袁枢不但对大明忠心耿耿,而且有一定能力,是一个可用之人,且当年其父袁可立在登莱巡抚的任上,就曾经有过精彩的离间之策,策反了努尔哈赤的姻婿刘爱塔,是辽东战争史上明朝诱降满清级别最高的将领。 第六百七十三章 粮食危机   希望袁枢能有其父的风采,即便不能策反,只要能令沈阳的汉军旗将领有所动摇,就算是大功一件了。   没有直接返回东宫,车轮辚辚,武襄左卫护卫着朱慈烺从十王街而过,继续向前。   不同于往常,今晚京师的街道上灯笼点点,到处都有光亮,灯下的行人百姓也隐隐然透着些喜气,比起年初之时的死气沉沉,感觉好了很多——不止是因为快过年了,且明天就是小年,更因为建虏大军被太子殿下击退了,这一个年,不用提心吊胆了。   朱慈烺微有欣慰,不过很快的,他脸色就凝重了起来。   因为一个大问题正等着他。   粮食。   虽然是限人限量,但贫苦百姓实在是太多了,京惠商行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尤其是最近两天,每日清晨,不到开门时间,京惠粮行的两间门店就已经被堵的水泄不通,不说粮食,光是维持的人手就需要相当的数量,赵敬之紧急采取措施,从购粮的百姓中选出一些精壮年,以工代赈,允他们每日可以多购买一些粮米,以维持现场秩序。   而相比于秩序,粮仓里的粮米渐渐减少,进入腊月之后,运河冰封,无法继续从南方运粮,才是赵敬之最担心的事情。   一旦京惠商行没有了粮食可卖,愤怒的百姓说不定会有过激之举。   赵敬之焦虑万分,不得不向太子求援,朱慈烺也深知事情的重大,在回京的路上,他最担心的并不是建虏去而复返,或者攻击密云长城,而是京惠粮行出乱子,一旦京惠粮行乱了,不但京师受损,就是河南的赈灾怕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因此觐见父皇,从自己紫禁城离开之后,他第一要务就是赶往京惠粮行。   已经是夜晚,但京惠粮行前面的街道依然是人山人海,有粮行伙计敲着铜锣,大声吆喝,说今日卖粮已经结束,请百姓们明日再来,但却依然不能驱散排队的人群,很多没有买到粮食的老弱,哀求卖一点粮给他们,哭喊中,很多人都跪下了,京惠商行的伙计竭力劝阻,但扶起这个,却又倒下那个……   “参见殿下~~”   在京惠粮行对面街道的牌坊下,朱慈烺披着红色的大氅,负手站在街边,远望对面街道的百姓,脸上满是忧愁。赵敬之得到通知,急急赶到,向他见礼。两个多月没见,赵敬之又苍老了许多,须发更白,腰也驼了,虽然表情很平静,但不经意中,眼神深处却依然会闪过老来丧子的悲痛。   朱慈烺心中满是歉意,双手扶起赵敬之,目视他的眼,诚诚道:“辛苦了……”   赵敬之眼眶登时就红了:“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慈烺执着他的手,一边安慰,一边问起粮行的最新状况。   听完赵敬之所讲,朱慈烺脸色更加凝重,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京惠粮行的余粮已经不足三日了,三日后没粮,京惠粮行就不得不关闭,届时,必然会有一场排山倒海的大风暴扑向京惠商行,他想要通过京惠商行竖立商业典范,稳定京师粮价的目标,就会遭遇重大挫折。更不用说,没有了京惠商行的搅局,其他粮商就会肆无忌惮,借着年前的几天,将粮价推向高点。在河南赈灾,山西地震,各地歉收的情况下,京师粮价的高涨会有相当的示范作用,北方地区的粮价,恐怕会有一波大涨幅,对于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穷苦百姓来说,粮价每上涨一成,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家破人亡。   这是朱慈烺不能接受的。   他必须稳住粮价。   其实,对于平价卖粮,可能会遭到百姓疯枪,粮行难以支持的情况,赵敬之并非没有预料。当八月份,京惠粮行开张之时,他就提出这个忧虑,认为略低于市价可以,但不宜太低,不然各处百姓蜂拥而来,时间长了,粮行会支持不住。   朱慈烺知道赵敬之所说是对的,不过赵敬之考虑的是商业和京惠商行的长久,但他考虑的是军国和百姓的生计,考虑不同,策略也不同,所以他坚持平价卖粮,甚至稍微亏一点也没有关系,为的就是抑制京师的粮价。   赵敬之照做了。   在太子的安排下,他和佛郎机人,红毛人做粮米生意,又接了两批郑芝龙从琉球买来的粮,这些粮食先到福建,再海运到天津。福建广东的海运之路更是一直没有停,将南方的粮米源源不断的运来,直到隆冬,天津近海冰冻才停下。赵敬之在京畿储备了大批粮食,就是为了防备年关初春可能会遇上的粮食危机,原本应该能支撑过的,但建虏入塞打乱了他的计划,很多京畿周边的百姓都逃进了京师,几天之间,京师就增加了三四十万的人口,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穷苦的百姓,买不起高价粮,京惠粮行的平价粮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因为如此,京惠商行的余粮在这一月之内消耗巨大,很快就见了底。   赵敬之焦急万分,不得不告知太子殿下。   京畿地区的粮价和米市,本是顺天府,户部和内阁的责任,京惠商行一直平价放粮,对京畿地区民心的稳定,百姓的困苦,有莫大的帮助,当京惠商行遇上困难时,顺天府应该主动提供帮助,奈何大明的官僚体系到了明末,已经变得因循守旧且运转不灵了,很多官员都怕事,不敢做事,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从最基层的县官一直到内阁的阁员,莫不如此。   虽然顺天府尹周堪庚对京惠商行和太子的关系心知肚明,平常他对京惠商行也颇有照顾,但是面对京惠商行逐渐见底的粮仓,他却也无能无力。或者说,他明哲保身,不想为京惠商行担负太多的责任。   如此,朱慈烺只能亲自来解决。   “殿下也不用太过忧虑,从明日以后,晚开一个时辰,早收一个时辰,虽然是三天粮,臣以为,坚持五天不成问题,而五天之后就是腊月二十七,稍微一拖延,就到除夕了。”赵敬之道。   “除夕以后呢?”朱慈烺脸色凝重:“更何况,开春之后才是一年之后最缺粮的时候,如果现在都顶不住,初春肯定是没有希望的。”   赵敬之拱手道:“回殿下,臣已经联络京师的粮商,准备用一年十分利向他们借粮,不需要多,只需要能借到四万石,今年的危机就可以渡过。”   “他们会同意吗?”朱慈烺问。   “臣正在努力。”   虽然京惠粮行的粮仓已经见底,但京师并非没有粮,其他粮商的粮仓基本都是满的,自从赵敬之这个外来者,杀入“粮界”之后,其他大小粮商的生意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也因此,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大小粮商都联合起来,想要将赵敬之这个“搅局者”置之于死地,不过经过小伯公李国祯之事,所有人都知道,赵敬之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靠山,那就是当今的东宫,未来的皇帝。从那时起,粮商们便受到了惊吓,偃旗息鼓,再不敢找赵敬之的麻烦了,粮米不过是一笔生意,犯不着为了几个铜钱惹怒东宫,以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虽然是不找京惠粮行的麻烦了,但并不表示他们不恨京惠粮行,更不表示他们会配合京惠商行的平价策略,眼见京惠粮行每日人山人海,就算有一座粮山,也迟早会被半空,大小粮商都是幸灾乐祸,恨不得京惠粮行明天就没有了粮食,百姓们一怒砸了京惠粮行,那么接下来,京师的粮价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因此,大小粮商根本不愿意搭理赵敬之,赵敬之虽然努力想要从他们手中借粮,但到现在一无所获——这些情况,萧汉俊在每三天一次的情报汇集中,清楚的报告给了朱慈烺,所以朱慈烺知道,赵敬之想要用个人的诚意打动京师的粮商,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京师粮商不敢和京惠商行硬抗,但隔岸观火,看京惠商行倒霉却是他们所有人的心愿,因此赵敬之根本不可能从他们手中借到粮。   朱慈烺沉吟了一下,缓缓道:“借粮之事我来处理,明日卖粮的时间绝对不能缩减,要照常进行。至于粮食,最迟后天,一定会有粮米送到京惠粮行。”   “殿下,”赵敬之拱手,焦急的道:“如今运河已封,天津外海也已经是冰冻,您又如何运粮?”   朱慈烺淡淡一笑:“放心,粮食会有的。”   ……   从京惠商行离开,朱慈烺返回太子府。太子府前,红红绿绿的官员站成两排,詹事府所属在詹事黄道周和右庶子马世奇的带领下,正在太子府正门前恭迎太子,从下午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很多人都已经站不住,但队伍最前列的黄道周和马世奇依然挺胸抬头,刚直如剑。   远远看见,朱慈烺微微皱起了眉头,平常之时,他对黄道周等人颇有容忍,因为这些人虽然没有什么经学致用的实际才能,但却都是清廉的正人君子,最后也都为大明殉节,是大明的忠臣,朱慈烺对他们尊敬是应该的。但今日,在京惠粮行面临重大危急,火烧眉毛,京师可能会陷入一场粮食危机之下,朱慈烺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和他们周旋,在他们面前露出尊敬的笑容了。   “本宫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不过基本的礼仪朱慈烺没有忘,他下了马车,向黄道周微微点头,然后冷冰冰地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殿下……”黄道周等了一下午,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劝谏之言,眼见皇太子回来,他又怎么能忍到明日?不等皇太子说完,他就一撩袍角,跪在地上,朝皇太子行礼:“臣今日来,不为打搅殿下,但有一句话,臣不得不说。”   朱慈烺忍着性子,按着脾气:“先生请讲。”   “从古自今,储君都以养德为第一要务……”黄道周慷慨而言,但他刚说到一半,忽然发现,站在面前的皇太子忽然不见了,惊异之中,却见皇太子板着脸,一甩袍袖,已经向太子府的偏门走去——若是具体的建议,朱慈烺倒也可以忍着性子听一下,但对这些虚大空之言,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他实在是没有性子听下去。   “殿下~~殿下~~”黄道周跪行,想要追上皇太子。   不止他,所有詹事府的官员都是跪倒,向皇太子高呼,希望皇太子能够留步,听他们将谏言说完,但皇太子却头也不回,径直进了太子府,只有太子身边的小太监唐亮一甩佛尘,弓着身子,满脸堆笑的对他们道:“殿下累了,诸位先生和老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   黄道周不理唐亮,只是望着皇太子消失在府门口的身影,哭拜道:“殿下,你是国本,千乘之躯,切轻入虎狼之地,万一变生不测,则家国两误,悔之不及啊~~~我皇明更有祖训,储君虽可参政,但绝不能擅权,殿下不经过陛下和朝堂,就私放祖泽润……”   后面的话,朱慈烺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进了府门,在宫女和小太监们的跪拜中,快速向第二道门走去。   但黄道周所说,他却知道是什么意思,第一指的是他不该轻出居庸关,到宣化冒险,第二指的是他不该私放祖泽润……   唉。   朱慈烺幽幽叹口气,华夏千年的儒家,尤其是朱明理学之后,虽然培育出了一批铁骨铮铮的忠臣,但同时却带出了一些不知实务的迂腐之臣,黄道周不可谓不忠,但就明末的乱世来说,他所秉持的理想和学说,对扭转天下的乱局,毫无益处,甚至是徒增烦恼。刘宗周也一样,反倒是洪承畴这样以实际利益为第一位的贰臣,影响了天下的大局,可惜啊。现在朝中多是黄道周,却鲜有洪承畴。   进到后殿,朱慈烺顾不上沐浴更衣,立刻令道:“传萧汉俊和李纪泽来见我!”   “是。”   唐亮退去去传令。   接替唐亮的是太子府的管事太监杜勋,杜勋满脸是笑,小心伺候太子——东宫典玺田守信在山西处理晋商的脏银和赃物,又担负向河南再去运送钱粮的重担,责任重大,时至今日,尚没有回京,不过就其写来的书信来看,他在山西追缴赃银赃物的工作还算是顺利,山西巡抚蔡懋德很配合,除了各家晋商存在老家地窖里的两百万两现银,大批的田地和商铺,都已经被查封清点,初步总计下来连银子带田地差不多能有三百万两,虽然不够河南赈灾的费用,不过却能救一时之急。 第六百七十四章 对策   田守信不在,太子府的内部事务,都由杜勋署理,不过杜勋并不能一手遮天,因为这里里外外,大大小小,都还是田守信的人,杜勋只能萧规曹随,做一些简单的事务处理,想要立威或者夺权,都是不可能的。也因此,杜勋心中十分忿忿:他已经向太子殿下举报了田守信的“逆行”,太子殿下为什么还不召回田守信,予以重罚呢?   不过在太子殿下面前,他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伺候太子沐浴。   对杜勋的心思,朱慈烺看的清楚,而对于田守信的处理,他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虽然那些“密记”清楚的表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田守信一直在秘密记载他这个太子的每日言行,但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田守信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一个疑团。一切都需要等田守信回到京师,当面询问之后,才能厘清真相,当然了,朱慈烺并没有干等田守信,这段时间里,他令萧汉俊和刘若愚两人分别调查田守信的过往和前事,隐隐已经猜出了一些。   而照朱慈烺原本的计划,修建礼门结束之后,他就要拿下杜勋,夺其私财,以充军饷,但现在,在田守信有所疑虑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将拿下杜勋的计划往后拖延。   洗了一个澡,换了干净衣服,朱慈烺坐在椅子里,思索粮食困局的破解之道。   杜勋本来想要献一下殷勤,问一下太子殿下是否需要羹汤?不过刚要张嘴,就看见太子脸色严峻,心知太子心情不好,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又咽回去了——太子殿下虽然还年轻,但皇家血脉,天威难测,又一向节俭,在太子殿下没有吩咐之前,他还是少说为妙。   “殿下,萧汉俊来了。”唐亮轻步进入。   见到唐亮,杜勋表面不动声色,眼神深处却闪过忿忿和不快——唐亮是田守信的亲信,仗着是太子殿下身边人,对他这个主管太监非常冷淡,甚至是刻意疏远,真真是气煞人也。哼,等田守信倒霉了,我做了东宫典玺,看我怎么收拾你!杜勋嘴角挂起冷笑。   “让他进来吧。”朱慈烺抬头。   脚步声响,一身青衫,甚是潇洒的萧汉俊到了。   朱慈烺赐座,杜勋和唐亮都识趣的退了出去,殿中只留萧汉俊。   先谢过太子的座,萧汉俊撩襟坐下,先禀报长城边界最新的军情。据报,马兰峪的建虏已经撤退,走蒙古草原,往辽东撤去,墙子岭外面的建虏也正在整营,估计撤退也是这一两天了,至于多铎率领的建虏主力从青边口出关之后,就向大马群山,往鞑靼草原而去,估计是从蒙古取粮,然后才返回辽东。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听到建虏大军真的已经撤退,朱慈烺心中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建虏不捣乱,京师的粮食危机再严重,他也有信心能处置好。   说罢建虏,萧汉俊转向内政,将京师粮市和粮商的动向,详细向太子禀报。   自从定下稳定京师粮价,继而辐射整个北方地区,令北方的升斗小民不会因为高昂的粮价而破产继而变成流民的策略后,朱慈烺就对京师粮价非常重视,并将侦测京师物价、商品丰缺情况的任务交给了军情司。   这些经济类的情报,和军事、社会、政治等方面的情报同等重要,绝不可厚此薄彼,要一起抓,一起都要硬。   每七天一次的汇总情报,这四种情报都要分别列开,各成一个大系列。如果有突发情况,比如粮价猛涨,萧汉俊要立刻报告。   也因此,萧汉俊对粮价的变动和京惠粮行现在的困境,非常清楚。而作为情报官员,他除了汇报情况,更重要的职能是分析情报,以给朱慈烺的决断提供依据和参考。   “殿下,京师排得上名号的大小粮商,一共有四十多家,其中最大的几家都是徽商,尤其是蔡其昌的通茂粮行,一家的存粮就顶过别人的六七家了。徽商以木材、粮食、典当行、首饰店起家,现在又发展到钱庄。京师的粮行、典当行和钱庄,以徽商居多,也因此,徽商在京师的能量相当强大,和朝臣多有往来。”   “这一次京惠商行闯入粮界,抢了他们的生意,徽商心中十分不满,不止是粮商,其他各个行业,只要是和京惠商行有竞争的,他们都竭力打压,连通州码头的运船都想法设法的不让京惠商行使用。而蔡其昌是徽商的首领和主心骨,如果能说动蔡其昌,他愿意向京惠商行借粮,京惠商行现在的困境,就能缓解不少,如果全城粮商都出手,京师的粮食困局就会迎刃而解……”萧汉俊道。   “何其难?他们不会自愿拿出粮食。”朱慈烺道。   “臣倒是有一个想法。不过就是时间有点紧。”   “说来听听。”   萧汉俊道:“殿下,你让臣紧盯从天津到通州这一段运河上的三处厘金局,从六月到现在,虽然没有大的发现,但一些小贪墨却发现了不少,其中有很多都牵扯到徽商的商号。另外,一些趁火打劫,趁着厘金税故意哄抬物价的奸商,也有不少是徽商……”   朱慈烺微微一笑,萧汉俊倒是和他想一起了,都想要通过敲打徽商,逼他们和国家共体时坚。   不过徽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敲打的,明末社会经济畸形,商人和士大夫的利益早已经捆绑在了一起,徽商在京师呼风唤雨,背后必有官员支持,若非有确实的证据,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便剥夺他们的私产,因此,就算明知道徽商手中有粮食,但如果徽商不点头,不同意借,朝廷也是没有办法从他们手中取粮的,除非是有什么大罪,朝廷才可以查封。萧汉俊现在就是这种思路。   “有牵涉到蔡其昌吗?”朱慈烺问。   萧汉俊摇头:“没,蔡其昌老奸巨猾,做事不留尾巴,在粮食和布匹方面,他倒是干净的很。”   朱慈烺手指轻轻敲桌面,沉吟道:“没有牵涉到蔡其昌,就算以此拿下一些小徽商,怕也撼动不了抱成一团的徽商……”   “虽没有直接牵扯到蔡其昌,但却牵扯到了他的亲家……”萧汉俊道。   朱慈烺眼睛一亮:“证据确实吗?”   “有头绪,不过尚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把证据确实下来。”萧汉俊声音淡淡,但信心却是毋庸置疑。   朱慈烺笑一下,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点头道:“明日早朝,我会想办法让陛下下旨查办厘金局的贪墨之事。你要抓紧时间,尽快搜集相应的证据。不止蔡其昌的亲家,所有偷漏厘金税,哄抬物价,和不法官员勾结的商人都要一一将他们揪出来。时间紧,你尽量在两日之内完成,其他证据不明确的,放到年后再说。”   萧汉俊可以在京师广撒渔网,收集情报,但却没有执法权,太子也没有,所以朱慈烺必须向父皇请旨,拿到旨意,有了圣命,才可以正当光明的执行。   厘金局今年只收到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和朱慈烺预估差了不少,朱慈烺本就十分怀疑,银子比他预计的少,造成的物价波动却比他预计的要大。幸亏他依靠京惠商行稳住了京师的粮价和布价,不然物价最少还得上涨两成。一旦那样,他收取厘金税的后果和他的初衷就完全背道而驰了。   厘金局一定有猫腻,朱慈烺早就想查了,只不过分身乏术,建虏入塞之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建虏退走,他终于可以理一理厘金局的乱象了。至于借口,根本不用想,从十月份到现在,各地御史弹劾各处厘金局的奏疏连续不断,其中尤以新任巡河御史方以智最为激烈,到现在为止,已经连续上过三疏了,户部和刑部联合到下面查,倒也查出了一些小苍蝇,撤了一个分巡道,不过并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   当然了,太子亲查厘金局,不合体制,朝臣一定会全力反对,所以朱慈烺不能用查弊,而是要用巡视的借口视察从通州到天津的三处厘金局,其实也不用三处,只通州一处就够了,只要在通州把戏做足了,就足以震慑徽商。   “臣领命。”萧汉俊起身领令。   “去忙吧。”朱慈烺摆手。   萧汉俊拱手:“还有三件事。”   “说。”   “陛下重罚了国子监的三个监生,尤其是那个叫林右昌的钟祥贡生更是被锦衣卫拿下,直接投入了大狱,国子监和朝中的一些无知文人都很忿忿,除了上疏,他们正四处奔走,准备营救林右昌,并连续拜见了三辅谢升和四辅蒋德璟,煽风点火,争取支持,其中,新回京的一些御史和言官都是主力。估计明日早朝,他们就会发难。”萧汉俊道。   朱慈烺点头:“知道了。”   萧汉俊汇报的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从今日父皇掷到地上的几封奏疏就可以知道,朝中言官和清流对他换俘之策意见很大,加上林右昌又被重罚,肯定是要有所动作的,不过朱慈烺并不担心,崇祯帝虽然是一个亡国之君,但对朝堂还是有相当掌控力,加上又有周延儒,言官们翻不起大浪来。   “兵科给事中张缙彦被打之事,应天府已经抓到了凶手,乃是当地几个地痞,酒后发疯,认错了人。消息最迟明后天,就会传到京师。”萧汉俊又道。   朱慈烺冷笑一声,南直隶这些官员是太聪明了还是太傻了?这么大的事情,朝廷钦派的追赋官员在南京街头被人暴打,最后竟然想要用一场误会来结案?难道南京那群人真以为,这样的结案报告送到京师,刑部内阁会通过,陛下会相信吗?如果明知道不相信却依然敢这么报,就证明南京那帮人真是猖狂到家了,不但追逮赋,怕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另,陕西秦王府那边的事情已经妥了。”萧汉俊道。   朱慈烺点点头,不多问。   “臣告退……”   萧汉俊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   到现在为止,萧汉俊所有的工作都令朱慈烺满意,从开封到蓟州,自军政到内政,从肃奸到反谍,萧汉俊送来的情报源源不断,为朱慈烺的正确决断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肃奸,若没有萧汉俊的肃奸,这一次应对建虏入塞,怕也不会这么顺利。   萧汉俊走后,一个青袍纱帽的清瘦老者进入殿中。   正是李纪泽。   作为参谋司照磨,除了为太子殿下研判敌情,出谋划策,制定计划之外,京营粮草辎重的变化也在他的掌握中。   太子问起前线军粮和军中存粮的情况,李纪泽一一详细禀报,朱慈烺听后眉头深锁,军中粮草现在也是紧巴巴,甚至是短缺的,不过为了缓解京惠粮行面临的危机,朱慈烺还是写下一道手令交给李纪泽,令辎重司在京师粮仓留出四万石的粮米,随时等候调用——一旦三天之后事情不能解决,徽商不低头,京惠商行断粮,他就会先挪用这四万石军粮。当然了,他事先会向崇祯帝请旨,也会全力向内阁和兵部解释,获得他们的同意,   李纪泽不明白调粮的用途,不过却不多问,拿了手令,躬身退下。   殿中恢复了安静,但朱慈烺眉间的愁绪依然不能散去,   脚步声响,唐亮轻步走了进来,先为太子拨旺了殿中的铜暖炉,然后又为太子换了一壶热茶,这才轻声道:“殿下,奴婢刚才路过黄华坊时,去看了一下颜姑娘……”   朱慈烺心中一动,抬头:“她还好吧?”   “好。”唐亮笑的眼都没了:“颜姑娘端的是手巧,她隔壁邻家有妇人织布,她只学了两天就会了,这三月来每日清早起来织布,上午教小宝读书写字,下午有空又织布,小宝也是自己亲自照顾,奴婢派在那里的一个火者和两个丫鬟,倒是清闲的很,这三人知道无功,前些天,三人将颜姑娘的布运到集市,换了几钱银子,也算他们灵巧。”   火者,最底层的太监。   “哦。”朱慈烺也笑了,看唐亮笑眯眯地样子就知道,他一定又把小宝架在脖子上玩了。   说心里话,朱慈烺对颜家姐弟还真有点想念呢。不过这里不比开封,任何人进入太子府都需要详加盘查,而且会记录在案。未免将来太子妃出现变数,颜灵素暂时还不宜在太子府出现。 第六百七十五章 郝摇旗之死   唐亮挑亮了巨烛,退到了一边。他知道太子没有早睡的习惯,最早戌时末(9点)才会休息,晚了会到亥时末(11点)也不一定,所以他不劝睡,只伺候在旁。等太子打开哈欠,再伺候太子就寝。   烛光下,太子殿下正在翻看一些堆积的邸报。   出征期间,一些不涉及军政的内政邸报,比如各省官员变化还有其他零碎小事,都被左中允林增志分类,留在了京师,只有一些关系到军国大政的邸报才会送到前线,报给太子立刻知道。太子一走两个多月,邸报堆积了很多,原本也可以明天再慢慢看,或者根本不必看,但朱慈烺还是一目十行,快速扫了一遍——邸报是国家形势的基本展现,虽然有一些地方官员可能会在邸报中作假,虚报甚至是谎报,但总体说来,邸报消息还是比较可信的,在这个信息流动极慢,南北交通不便的时代里,邸报是了解这个幅员辽阔的大国的最佳方式,朱慈烺不能也不敢轻视。   到十月末,两京一十三省,包括云贵等地的秋闱都已经结束,中举的榜单也随之公布。   就像历史上那样,一代大儒黄宗羲没有中举,大才子侯方域也没有中举。   不得不说,明末吏治虽然已经糜烂,但科举制度却依然是公平公正,水泼不进。在“糊名法”制度下,考官根本不知道考生是谁,只能凭考卷内容给出评分,但是内容不合意,即便是黄宗羲这样的大儒,侯方域这样的二代,也无法得到考官的青睐。   对二人名落孙山,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而在南直隶的中举榜单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如雷贯耳的名字。   西湖三杰之一的张煌言张苍水。   一切都如历史,南明后期抗清的标杆,儒将、诗人,著名抗清英雄,如约而至。   张煌言中举了。   朱慈烺微有感叹,抗清的义士有许多,但能称完人的却不多,张煌言就是其中一个。张煌言1620年生人,今年刚22岁,正是年轻有为之时,明史记载,张煌言虽考文举,但在考试时,朝廷“以兵事急”,令考生“兼试射”,而张煌言张弓搭箭竟“三发皆中”,在场者惊服。   由此可知,张煌言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文弱之人。   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连破扬州、南京、嘉定、杭州等城。宁波城中文武官员有的仓惶出逃,有的策划献城投降。二十五岁的张煌言,挺身而出,投笔从戎,从此开始了坎坷波澜的一生。   成为举人,就等于是入了官籍,有了做官的资格,不过举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仕途比进士出身的人差了很多。明朝有“非翰林不入阁,非进士不入翰林”的传统,等于是将是举人排除在了大明最高文官的范围之外,所以很多举人中举之后并不做官,而是继续考试,直到考中进士为止。   张煌言已经中举,朱慈烺思谋着,怎么能把他调到京城使用?   而另一个朱慈烺更加关注的人才,南明唯一能被称为战略家和政治家的人杰,那就是现任长沙知府堵胤锡的名字也在邸报中出现。   堵胤锡,字仲缄,号牧游,江苏宜兴人,崇祯十年进士,先任北新钞关分司,政绩卓越,十四年接任长沙知府,只一年时间就处理积案300余件,赈济灾民,改革弊政,并编纂了《长沙府志》,但他的名字出现在邸报中,并不是因为这些功劳,而是因为他惩办了长沙吉王府的恶奴。   大明分封在各地的藩王,都是当地的土皇帝,无人敢惹,堵胤锡以一个长沙知府就敢惩治吉王府的恶奴,可见他的胆气。   后世里,南明史权威、一代史学大家顾成认为,南明一朝能当得起英雄二字的,只有堵胤锡和张煌言两人而已。   另外,堵胤锡还是现在詹事府左庶子,刚刚在府门前跪谏的马世奇的弟子。   “堵胤锡……应该换到一个更重要的位置……”朱慈烺轻声念叨。   大明官制,知县知府都是三年一任,到期考核,如果是优等,那么升职,中等则是续任,如果是下等,那就要被罢官了,堵胤锡去年刚任长沙知府,到今日不过一年多,照大明官制,是不能擢升的,而且堵胤锡是崇祯十年的进士,资历尚浅,五年就能担任知府已经算是官运亨通了,如果朝廷再破格提拔,肯定会惹来不满。   不过朱慈烺心意已定,就算是有再多的不满,他也要想办法拔擢堵胤锡,将他安排到一个更重要的位置上去。   那就是总领京杭大运河的厘金局。   在长沙知府之前,堵胤锡担任的是北新钞关分司。   北新钞关是京杭大运河的南起点,也是在厘金局设立之前,大运河之上唯一征税的两处地点之一,堵胤锡在钞关分司的任上表现卓越,在申明课则的同时,也不忘记革除积弊,使北新钞关税银大增。大雨连绵,粮船不至,米价高涨之时,他又能审时度势的出台免税招商办法,缓解危机。   由此可知,后来南明时,堵胤锡能招降大顺军余部,并令众人感恩,愿为大明死战,绝不是偶然。只可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因为招降大顺军,堵胤锡被当权者猜忌,到后来心力交瘁,内疾外伤,年仅四十九岁就病逝于浔州。   若非英年早逝,堵胤锡或许还能有一番大作为。   这一世,朱慈烺要重用堵胤锡。   而厘金局就是起点。   ……   除了乡试和建虏入塞,在这两月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自成的智囊军师宋献策和麾下猛将郝摇旗从陕西押解进京,由刑部审理,验明正身之后,十月十二,在宣武门外被凌迟处死。同日一起处死的还有罗汝才。   原本,朱慈烺是有心留郝摇旗一命的,毕竟真实历史上,郝摇旗最后率军反正,归顺了南明,虽然很跋扈,期间还同友军发生争斗,杀18团练,并劫持永历皇帝,不过抗清的心志还算是坚定。永历十七年(1663年),郝摇旗进攻四川巫山兵败被清兵俘杀。   如果能留下郝摇旗,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或许能为大明留下一个猛将。   不过刑部和大理寺态度坚决,崇祯帝对李自成麾下的人马也都是恨之入骨,这种情况下,原本就有点犹豫不决,担心郝摇旗会故态复萌,不知道是否应该保下郝摇旗的朱慈烺也就不再坚持,默认了朝廷对郝摇旗的处置。   十月十二,那会还算是温暖,郝摇旗走出囚牢,心知大限已至,脸上倒也没有惧色,嘴里只是一个劲的念叨:“李自成,娘求的,你害了额呀……”   宋献策是李自成的军师,也是李自成“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言制造者,靠十八子主神器的谎言,为李自成扩大声势,不过除了谶言和平常装神弄鬼的卜卦,宋献策在李自成的大顺军里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这也是在逃亡过程中,李自成毫无犹豫抛弃宋献策的原因。   被牵出死牢的前一晚,宋献策感觉狱卒看自己的眼光有点不对,心中惊骇,于是就蓬头垢面,哆哆嗦嗦的为自己卜了一卦,他占卜的工具龟壳已经被没收,不知道成了谁的玩物了,就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块,用他毕生所学,无比郑重的进行推算。   “大吉,大吉啊~~”   宋献策喜极而泣:“难道我还有出狱的那一天吗?”   等到第二天上午被牵出死牢,知道自己要被凌迟之后,宋献策登时就吓的大小便失禁,又装疯卖傻,学疯狗咬人状,想要逃过一死,但狱卒哪管他那个?拖着他出了大狱,塞到囚车中,就往宣武门外送。   “呜呜,天杀的祖师爷,我死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呀?啊,疼死我了!啊,啊~~”   凌迟之时,宋献策大骂祖师爷,每割一刀,他就喊一声疼,从第一刀喊到三百多刀,才渐渐没有了气息。   郝摇旗还算强硬,前三刀带能忍住,第四刀他就哭喊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围观的百姓都是笑,陕西悍匪,也不过如此嘛。   宋献策和郝摇旗都是凌迟,另一个被俘的流贼罗汝才是斩首,原因乃是因为罗汝才是主动投降,而非被俘,不过因为是山穷水尽之后的投降,刑部认为诚意不够,加上罗汝才曾经被朝廷招安过一次,结果很快就复叛,属于反复无常,所以最后定的是斩首。   “唉,一不做二不休,早知道,当日就不该投降啊……”   行刑之时,罗汝才已经滩软成了一团,刽子手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一刀斩下,人头滚滚而落,一代流贼就此了结。   而在陕西,孙传庭的大军因为粮饷困难不得不退回西安之后,隐藏在商洛山中的李自成残部,并没有蹿出来兴风作浪,一来,孙传庭大军虽然退回西安,但却留下了高杰领一万兵马驻在商县,令残余流贼不敢轻易动弹,二来,在临退走之前,孙传庭对商洛山周边进行了一次大扫荡,将一些散居在山间的百姓全部迁入城中,流贼想要获取补给不易。最后是大败之后,流贼急需要修整和舔伤。   据孙传庭估计,隐藏在商洛山中和周边地区的流贼仍有万人左右,随时都有可能再出,或者蹿入邻省。孙传庭计划在来春之后,大规模扫荡商洛山,彻底歼灭残余流贼。而为了避免再一次被粮饷所困,孙传庭回到西安之后,加快了清理军屯的速度,对侵占军屯的豪绅施出铁腕,限期之内,要不交钱,要不就退田。此举激起了当地豪强和官绅的强烈不满,最近这两个月来,弹劾孙传庭的奏疏如雪片般的飞入京师。   上一次,在崇祯十年,就任陕西巡抚的孙传庭就曾经铁腕清理过一次陕西的军屯,当时颇多流血,因为冲击孙传庭的巡抚衙门而被孙传庭就地正法的乱民和地痞,加起来将近有百人,此后陕西豪强才不敢再和孙传庭做对,也因此,崇祯十年到十一年,孙传庭带领下的秦兵才能“足兵足食”,英勇善战,剿灭了高迎祥,并将李自成杀的只剩下十八骑。但在孙传庭入狱之后,继任的陕西巡抚压不住,人去政息,豪强渐渐又开始侵占军屯,这一次孙传庭故人归来,陕西豪强官绅不敢和他直接做对,而是蜂拥上疏弹劾。   虽然崇祯帝和内阁周延儒都是清醒的,对弹劾孙传庭的奏疏,一律视而不见。不过并不表示两人对孙传庭没有意见,尤其是崇祯帝,陕西官绅意见这么大,他担心会激起民变,只不过为了练兵,他忍住了,如果半年、一年之后,孙传庭还不能练出精兵,估计崇祯帝的脾气就要爆发了。   而随着铺天盖地的弹劾孙传庭的奏疏,孙传庭的自辩也到了京师,而在自辩中,孙传庭提到了一个刚刚得到的情报,那就是李自成很有可能已经走出了秦岭的大山,和商洛山的残余流贼汇合了。   这个消息很重大。   其后,弹劾孙传庭的陕西官绅虽然越来越多,今天说孙白谷在这厢杀了人,明日说孙白谷在那厢夺了田,但崇祯帝就更是不管了,虽然开封之胜是太子带着京营打的,但京营在京师,不可能总是跑到陕西去剿贼,剿灭李自成,还是需要秦兵,在李自成依然存活的情况下,孙传庭在陕西的练兵就更加重要,朝廷无法给予他钱粮支持,在这个时候就更不能拖他的后腿了——这应该也是孙传庭要将这个消息告知朝廷的原因。   陕西暂时安稳,而在江南那边也传来喜讯,十月下旬,湖广督师侯恂,凤阳马士英,安庆巡抚方孔炤,督帅左良玉、黄得功、刘良佐等部大军,在安庆潜山一带,和张献忠发生激战。此战,张献忠扼守潜山险要,在山上结成大营,以为官军不可攻,但已经被逼急了的官军趁着夜色从山后发起猛攻,黄得功和刘良佐都亲自督战,冲锋在前,杀了张献忠一个措手不及,全军大败,奔六十里,被斩首数万余。 第六百七十六章 腊月二十三   潜山之战,张献忠本人虽然带着一部分的精骑冲破重围逃走,但他许多心腹、谋士和营中女人都被杀死,殿后的主力躲进山林中,官军纵火,将其全部烧死,“填尸溢溪壑,臭达百里”。   官军大胜,夺得马骡数万匹,救回几万难民,侯恂马士英也算是将功补过,弥了失守庐州的责任,消息出来,崇祯帝大喜,重赏了有功将士,并擢侯恂为“兵部尚书衔”。只不过江南剿匪大胜的消息传来不久,建虏就从界岭口破关入塞了,崇祯帝的喜悦前后也不过延续了三五天。   此战之后,南直隶危机缓解,朝廷和南直隶的官绅百姓都是松了一口气,但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却清楚的知道,张献忠和李自成都是打不死的小强,只要他们一日不死,就有可能再次卷起千堆雪。   李自成在陕西还好,只要不进入河南和南直隶,就不会影响天下大计,张献忠却不同,他折腾的南直隶地区和周边,正是大明主要的赋税来源,长期下去,大明入不敷出的财政会更加艰难。   所以只能期望侯恂马士英继续努力,早日剿灭张献忠。   潜山之战后,因为粮饷不继,左良玉的大军退回襄阳,只留黄得功和刘良佐继续围剿张献忠。后续的邸报来看,张献忠的残余已经出了安庆,又往庐州一代逃窜了。   而战事之后,就是灾情和疫情了。   今冬少雪,京畿到现在竟然只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城中流感盛行,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流感,只把咳嗽发烧当成了偶感风寒,但朱慈烺却知道,这种异常的气候继续下去,流感传播会越来越广,生病的人会越来越多。历史上,崇祯十六年,从山西,保定到京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京师死数十万,每日从城门口抬出的尸体以数千计,就是和异常的气候有关。其后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崇祯十七年,这也是李自成大军兵临京师城下之时,京营无一战能力的原因之一。   虽然因为穿越,开封会战和建虏入塞的结局,都被朱慈烺逆转了,但气候和灾祸,却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改变,所以当看到了那些灾情和旱情的邸报,他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虽然在穿越后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要瘟疫,并找到这个时代最有名的治瘟疫大家吴有性,而吴有性医者仁心,在太医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自请到保定一代行医,每一月,都会有书信写来。从他的信中,朱慈烺对保定民情有更多了解,同时对官员防疫的无知和防疫工作的艰难,也更加知晓。所幸,现在的保定总督杨文岳虽然什么太高的军略,但却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官员,抗击建虏入塞结束,带兵返回保定,他第一要务就是防疫。这一点,朱慈烺一定会要求他。而京师也不能大意,很多防疫基础工作,不能再等了,必须加快施行。   冬无雪,春必有旱魃,明年又是一个灾年,虽然新型农作物的推广或许能缓解一些的旱情,但粮食的紧缺和流民的增加,恐怕也是不可避免。朱慈烺心情沉重。   ……   看完所有的邸报,已经是深夜11点,朱慈烺揉揉太阳穴,感觉无比疲惫。明末,真的是内外交逼,连老天爷都在和大明做对啊……   “殿下,该就寝了。”唐亮小声道。   朱慈烺打个哈欠,伸展手臂:“好。”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香甜,在外征战两个多月,住了两个多月的帐篷,柔软的床榻和温暖的室温让他贪恋不已。   ……   腊月二十三,小年,本年度最后一次正式的朝会,今日之后,内阁和六部就等于是放假了,各部衙门的官员不会再有人办公,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当然了,这并不表示国家机器不运转了,而是说,重大事务都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决定,所有事情都要等过完年再说。   因此,今日的早朝极其重要,一些重大政策需要在今日有一个结果,若没有,那就要拖到年后了。   其中最重大的是两个,一个是换俘,另一个是关于江南逮赋者的处置。   陛下令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户部郎中袁枢前往辽东,和建虏商谈收敛阵亡辽东将士遗骸的圣旨,昨日就发出去了,现在满朝皆知,原本对“换俘”非常不满的言官和清流,隐隐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为,陛下已经明旨不会和建虏议和,只是收敛遗骸,就算是换俘,也在可接受之间,因此不再反对,只有一小群人依然不放过,依然打算在今日早朝发难。   他们明着是对换俘,实际是在对太子表示不满,尤其是太子不经过朝廷,就放了祖泽润,在清流们看来,这完全就是违反祖制,是擅权预政,如果对这样的事情视而不见,他们又何敢自称“上纠天子,下纠百官”的。虽然陛下严厉责罚了弹劾太子的国子监贡生林右昌,但并没有吓倒他们。   卯时,天色还漆黑,皇太子的马车出现在了宫门外。   等候的朝臣都行礼,然后在灯笼光的掩映下,看见红袍翼冠的皇太子一脸哈欠的走下车来,向周延儒等内阁四臣拱手,温言叫先生。见太子镇定如斯,一点都不担心一会朝堂上可能会遇上的风暴,四人心思各异。和四个阁老见过,朱慈烺又向左都御史李邦华,六部尚书九卿点头致意。   宫门缓缓推开。   朱慈烺第一个进入。   今日是小年,在皇极殿,百官山呼祝贺崇祯帝,接着转到文华殿,今日早朝正式开始。   朱慈烺在御座前的小桌后坐定,挺胸抬头,眼观鼻鼻观心。   朝议开始,先由首辅周延儒进行了一番汇总,然后将话题牵到江南逮赋之上——这是今日朝议要处理的第一件要务。   “大司农,你来说说吧。”周延儒看向户部尚书傅永淳。   傅永淳是前任首辅薛国观的亲信,曾任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薛国观倒台后,他也被牵连罢职,原本是他不可能再被起用的,但他搭上了首辅周延儒,崇祯帝又念起当初处死薛国观有刑律过重的疑虑,于是在周延儒举荐后,便同意由傅永淳出任户部尚书一职。   户部尚书不是一个好职位,傅永淳原本想要的是吏部尚书,不过圣旨一下,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就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开封之战时,傅永淳还能使出全身的力气,勉强为太子供应了二十万大军的粮饷,但等到河南赈灾,其后山西地震,再然后建虏入塞,他就力不从心了,到处都是缺粮缺银,若非是厘金税收了一百多万,言官御史往江南追缴逮赋,多多少少运回了一些,最主要的是,太子从张家口抄出了千万的银子和大量的粮米,虽然都运入了内廷库,但却是是实实在在地支撑起了此次大战。   若非如此,他这个户部尚书早就倒闭了。   傅永淳出列,首先奏明各个言官御史在江南追逮的成绩。多的有六七成,少的只追回两三成,平均起来不到五成,听到被傅永淳点名,那个成绩不好的言官们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等傅永淳奏完退下,立刻就有言官跳出来抱屈:“陛下,臣此次到江南追赋,发现这些年来天下水、旱、蝗灾不断,即使江南富饶之地也没有幸免,小民度日为艰,难以存活的景象比臣想象的更为严重。如果朝廷强硬追赋,怕连大明最后一方安宁之地也难以保住宁静了。臣实在不忍心……”   朱慈烺抬头望去,发现是礼科右给事中戴明说。   此次言官御史中,戴明说的追逮成绩虽然不是最差的,但却也是后段班,此时跳出来明显是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朱慈烺心头立刻冒起怒火——这次追逮,主要追的那些有产有业、但却故意欠赋不缴的大户,度日为艰的小民都在赦免之列,戴明说却拿小民做借口,真以为陛下和内阁是糊涂蛋吗?   “此言差矣!”   戴明说话音不落,立刻就有人跳出反驳,群臣一看,原来是同样是言官的吏科给事中马嘉植。   马嘉植长得一张马脸,既瘦且长,胡须黑密,他拱手慨然道:“陛下,臣没有出京之前,原本也以为,逮赋者都是穷苦小民,到江南才知,逮赋者一个个都肥的流油,宁肯在青楼一掷千金,也不肯缴纳逮赋,只所以有恃无恐,乃是认定朝廷不会向他们追缴逮赋,对这种人,朝廷绝不应该姑息!臣以为,江南逮赋不但要追,而且要严厉的追!”   马嘉植是甘肃人,没有去过江南,虽然对江南的奢靡有所风闻,但真正到江南走一遭,江南士大夫的奢靡生活令他大吃一惊,同样是大明,简直是南北两重天,和江南相比,他老家甘肃和北方简直就是地狱,尤其是那些积欠朝廷逮赋的人,很多人都是家有余财,粮仓满满,但偏偏就是不交。马嘉植是一个怒脾气,对逮赋者毫不留情,严厉予以追收,任何人的情面都不讲,宁波当地的官绅,甚至是南京和北京都有人给他捎话,但他一概不管,在他铁面无情的追逮之下,宁波府历年的逮赋,追缴了将近八成——此次出京的御史言官,他的成绩是最好的。   听到马嘉植所言,朱慈烺暗暗点头,心说这才是我大明真正的言官!   马嘉植,字培原,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就是两度弹劾陈新甲,致陈新甲下狱,并反对崇祯帝异想天开的想要发行纸钞的政策。就明末言官来说,马嘉植是称职的,虽然在年初的朝议中,他曾经反对朱慈烺提出的追逮之策,但现在他却改变了立场。马嘉植还有一个外号叫「小华光」,“华光”指的是道教护法四圣之一的马灵官,即民间俗称的马王爷,正合马嘉植的姓氏和长嘴马面。   “臣附议。”有人站出来,赞同马嘉植所说。   原来是兵科右给事中韩如愈。   和马嘉植不同,韩如愈是南直隶徽州府黟县(今安徽省黟县)人,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先授安化(今甘肃庆阳县)知县,以廉能称,十二年被拔擢为给事中。   历史上,韩如愈曾经弹劾临阵脱逃大将贺人龙、江西巡抚张风翮,还弹劾自己的顶头上司都给事曾应遴,又稽查山东总兵刘泽清冒名领功的弊案,弹劾并拒绝了刘泽清的贿赂,为刘泽清所恨。崇祯十七年,和马嘉植一起到江浙督饷,被刘泽清派人杀死于东平戴家庙。   身为南人,韩如愈却站出来支援马嘉植,等于是公开向那些欠税的江南士绅决裂,即便是那些没有欠税的,怕也会对他心生不满。   朱慈烺再一次暗暗点头,大明言官并非全部都是无事生非,挑肥拣瘦,只拘泥于小处,但却看不到大局的愤青,真正的风骨还是有的。   见马嘉植和韩如愈反对自己,戴明说脸色臊红的道:“臣不知道马嘉植和韩如愈所说何来?臣所稽查的镇江一代,那些逮赋者确实是生计困难,虽然没有到家徒四壁,但也绝没有在青楼一掷千金之人。”   “臣等也没有发现。”又有御史廖国遴、给事中杨枝起站出。他们附议的是戴明说。   “是没有发现,还是故作不知?”马嘉植冷笑。   “你这话何意?难道我还会欺君不成?”戴明说、廖国遴也都是怒。   双方吵成一团。   朱慈烺看向看向首辅周延儒。   却见周延儒老井无波,老眼微微眯缝,抱着笏板,动也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殿中的争吵。   再看向御座上的父皇御座上的父皇。   发现崇祯帝阴沉着脸,对言官们的争吵很是不耐,不过却也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还好,马嘉植和戴明说都不是初上朝堂的新人,深知朝堂规矩,吵了两句便躬身不吵了,只等圣裁。   崇祯帝依旧不说话。   “刑部……”周延儒把目光转向刑部尚书张忻,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第六百七十七章 处置逮赋   刑部尚书张忻应声而出,站到殿中,摊开早就准备好的一张长纸卷,将御史言官和各地官府回报汇总,简略的念了一遍。   花天酒地、在青楼一掷千金的逮赋者不但有,而且有三四位。家徒四壁,付不出逮赋的也有,所以马嘉植和戴明说都没有说假话。   御座上,崇祯帝脸色阴沉,对那些积欠朝廷税赋,却依然花天酒地的逮赋者,他心中的愤怒超过殿中的任何一个人。天知道他在宫中过的怎样生活?袖口补了又补,御膳也是难减就减,只为省下一点可怜的银子,但江南逮赋者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比他这个皇帝还奢侈。江南的税官都是干什么吃的?各个官员都瞎了,聋了吗?   虽然张忻汇报的这些情况,他早就知道,但今日听到,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怒气。   张忻继续汇报。   对一些确实无银,且欠赋时间五年以上的困难户,由在地官员和御史们共同核准,进行了减免,到现在为止,刑部尚没有发现其间有以权谋私,徇私包庇的情况,各地也没有接到相应的诉状。   而对于有财不付,逮赋折合粮价超过一百两银子的顽固分子,各地官府和御史的处置不一,像马嘉植就是直接查封财产,限期交纳,不惧任何压力和说服,宁波知府徐懋曙全力配合,正是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宁波府才一举收回了八成的逮赋。   宁波知府徐懋曙,或是一个可用的人才……朱慈烺记住了这个名字。   御座上,崇祯帝也在微微点头。   和马嘉植不同,大部分言官御史都顾忌逮赋者的后台,一味软处理,并不敢采取强硬手段,加上在地官府不是太配合,所以效果十分不好,逮赋者只是愿意缴纳少部分的逮赋,再多了就开始哭穷。   直到了十月份,为了仕途也为了尊严,一些御史言官不得不采取激烈手段,也开始查封财产,这其中就有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只不过南直隶的水深超过他的想象,他逮赋没有追到多少,却把自己送进了医馆。   除了张缙彦,还有其他御史遭到了攻击,张忻一一说明,并要求各地严查严惩。   而江南士绅没有束手待毙,他们对御史言官查封财产之事,非常不满,认为御史们查封财产是“妄刑”的弹劾奏疏雪片般的飞入京师。   张忻今日要说的就是此事。他认为,御史言官衔“圣命”出京追赋,查封财产,于法有据,不是妄刑。   张忻说完就退了回去。   朝堂静下来。   虽然崇祯帝一句话没有说,脸色也平静,但众臣却能感觉到他的冲天怒气。不过崇祯帝终究是忍住了,环视群臣,淡淡道:“马嘉植不徇个人私情,不惧流言,忠体为国,收回八成逮赋,朕心甚慰,着赏银五十两,擢为都给事中。”   “谢陛下。”   马嘉植没有惊喜,反倒是有些惶恐,跪下来,对着崇祯帝深深叩拜。   等马嘉植退下,周延儒轻轻咳嗽了一声,再次出列,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行礼:“陛下,臣以为,马嘉植该奖,那些怠忽职守,只收到两三成的御史给事中也应该予以重罚。”   崇祯帝不说话。   言官们相互一望,目光里都是不满。   周延儒只当没看见,转头看向吏部尚书:“吏部什么意见,说说吧。”   吏部尚书,白发苍苍的郑三俊站了出来,捧着笏板向崇祯帝禀报惩处的方案。出京的御史言官,追逮不到五成者,罚俸三月,不到三月者,罚俸半年。追到五成以上者,赏银二十两,七成以上者,赏银四十两。   听到惩罚并不重,言官都又默默了——所有人都知道,郑三俊虽然不是周延儒的党羽,但却是周延儒的同盟,郑三俊这么说,应该事先经过了周延儒的同意,既然周延儒并没有打算重罚,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朱慈烺听的眉头一皱,这明明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嘛,出京一年,毫无成绩,只罚这么一点俸禄,怕是不够他们收受贿赂的零头。   目光看向御座上的崇祯帝,发现父皇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周延儒的纵放之意。   “都察院怎么看?”周延儒又看向左都御史李邦华。   就官员的惩罚,吏部独自做不了主的,还需要都察院的参与。   左都御史李邦华出列。   相比于吏部,都察院的处罚就严厉多了,不但要追查御史言官们是否和地方勾结,纵放逮赋者,而且明定追逮不够三成者,应该在京察时定为丙等——听到此,那些不合格的御史言官都是脸色大变。大明考核官员,外官三年一考,谓之“大计”,京官每六年一次,谓之“京察”,一旦被定为第三级的丙等不合格,就要被革职。   而一旦在京察中被革职,官员尤其是六七品的御史言官,几乎很难再有出仕的机会,等于是再也不能当官了,所以这个处罚不可谓不严厉。   不过京察的权力主要在吏部,都察院并不能决定,即便如此,也让那些没有合格的御史言官们听得心惊肉跳。   李邦华说完,退了回去。   朱慈烺淡淡看着李邦华,心说御史属于都察院,李邦华身为左都御史,乃是言官之首,但他却不袒护属下,如此风骨,令他敬仰,殿中群臣可以托付重任的,也就只有李邦华了。   朝臣都看向周延儒。   现在,户部吏部,都察院都说了自家的意见,该内阁做总结了。   周延儒清清嗓子,向崇祯帝深深一鞠,开始说内阁的意思。   比起吏部和都察院,内阁的处置比较适中,除了斥责和罚俸之外,所有不够五成的御史言官,明年要继续出京,仍往原地区追逮赋,追不到八成,不得回京;而五成之上的则是要抽签交换地区,任务也是八成。总之一句话,明年御史言官大部分还是要出京,而且最少又是一年。   言官微微骚动。   朱慈烺心中却是明白,作为首辅的周延儒其实也不希望言官在朝中碍手碍脚,原因也简单,在大明朝,能令首辅低头的,除了皇帝之外,就只有言官了,连张居正那样的牛人,在被言官弹劾之后,也不得不暂停职务,向皇帝上疏请罪,至于那些被言官弹劾,立刻就上疏辞职的首辅,更是数不胜数。   就制衡相权来说,言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但就现在亟需平稳的乱局来说,言官就显得有点碍事了,如果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储君,朱慈烺绝不会希望首辅将御史言官们遣出京师,那样一来,相权有不受监督的危险,不过朱慈烺本身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储君,如果言官们留在京师,第一个要监督的恐怕不是首辅,而是他这个储君。   也因此,虽然明白周延儒的机心,但朱慈烺并不点破。   “准。”御座上的崇祯帝道。   朱慈烺心中一动,登时明白,对言官的处置,周延儒和父皇肯定已经是商量过了,所以父皇才会毫不犹豫的准许。   朱慈烺和周延儒都不希望言官碍事,崇祯帝好像也有这种意思。明朝的首辅和唐宋的相,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因此崇祯帝并不担心周延儒的相权不受控制,别的不说,只要崇祯帝愿意,一个口谕就可以令锦衣卫拿下周延儒,而周延儒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最重要的是,言官们出京一年,只收到三五成的逮赋,这实在是让崇祯帝愤怒,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如果令言官们舒舒服服,来年继续留在京师,那以后再令官员出京,官员们还会尽心吗?   所以不能放过。   “是。”   言官们虽有很多不满,但却也不敢说什么,一来崇祯帝已经准了,二来比起都察院直接定为丙等的处罚,内阁令他们再去追赋,等于是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出京虽然苦,但却比直接免职要好太多了。   处置了出京的言官,接下来的议题是所有人都关注的重点,那就是关于逮赋者的处置。   照年初皇太子的谏言,内阁的命令,所有在年底之前没有清偿欠税的逮赋者,从明年起,就要按照十分之一的利息,收取滞纳金了。而如果是故意欠赋者,其本人和家族三代之内,都不得再参与科举,直系亲属有现职为官者,要立刻免职。   这一次催收逮赋,只收到了历年的五成,也就是说,有相当多的逮赋者不惧朝廷的命令,没有清偿逮赋,而他们的直系亲属为朝廷官员的为数不少,现在,朝廷是不是要按照年初的命令,将他们全部免职呢?   在朱慈烺看来,这个问题根本无需朝议,既然朝廷已经有命令,并且三令五申,结果出来之后,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但内阁和朝臣却大为紧张,因为如果照年初的执行,全国将有一百多个官员被免职(原本更多,但朝廷命令下发之后,害怕丢官的官员都悄悄地将逮赋补上了),但如果再不准科举,影响到的士子却将近有十万,江南各地必然掀起动荡,内阁和朝臣,又百分之七十都是江南人士,每每收到亲朋好友的书信,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也因此,从一开始,内阁和朝臣对江南追逮的工作就不是太积极,坐视御史言官在江南毫无成果,现在结果出来了,在暗骂江南士绅不知好歹,同朝廷做对的同时,他们却也必须想方设法的为此事善后,既要保住朝廷颜面,也要为逮赋的江南士绅留一条出路。   从十一月份到现在,周延儒每每进宫,和崇祯帝讨论最多的就是江南逮赋的追缴和处置。   这中间,朝里朝外,江南士绅不停的游说内阁和朝臣,希望能高抬贵手,放江南士绅一马。这些压力,最后都延导到了崇祯帝的身上。虽然贵为皇帝,但崇祯帝骨子里却是一个士大夫,对自己的名声极为看重,非常担心朝廷逼迫太急,会激起江南的民怨,如果朝廷财政一直困难,他说不得会狠下心肠,对逮赋的江南士绅给予重责,但是当太子从张家口收入千万两的银子,朝廷财政得到暂时缓解之后,崇祯帝的心就又软了。   朱慈烺虽然一直在外出征,但因为有萧汉俊的密报,对这些事情,还是有相当了解的。   他隐隐已经猜到,父皇一定会做一些妥协的。   “陛下,虽然有逮赋者执迷不悟,但老臣以为,惩处之事,仍需要慎重,朝廷总不能为了一个逮赋,就将江南士子拒之门外。老臣请陛下再宽延一段时间,好给他们悔过的机会。”颤颤巍巍的礼部尚书林欲辑又出来了,他向崇祯帝行礼禀奏。   崇祯帝阴沉着脸,不看林欲辑,也没有看周延儒,而是看向身边的王之心:“宣旨吧。”   “是。”   王之心取出圣旨宣读。   果然,崇祯帝早已经做了决定,或者说,已经和周延儒商议好了。   圣旨的开头,首先严厉的斥责了逮赋的江南士绅,从圣人说到家国天下,将他们骂的狗血喷头,接着,话锋一转,说朕本来要严厉处罚你们,但太子求情,于是朕决定网开一面,再给你们一年的时间,明年年底,有余财而不缴纳逮赋者,再执行本人和家族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科举的政策,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准许,而一应的“滞纳金”一钱也不能少收。   至于逮赋者中,其本人或者直系亲属中有为朝廷命官者,没有什么可容情的,要立刻免职,不论大小!   朱慈烺静静听,心情很复杂。   他并没有为京南士绅求过情,但父皇却把“减缓”的功劳送给他,明显是为了他的名声着想,自从朝廷推出追逮赋的政策之后,天下人就都知道,这个政策乃是太子所策划,江南士绅对他这个太子颇有非议,虽然没有人敢公开咒骂或者攻击,但皇太子对我江南士绅不友好的印象却已经是留下了,如果朝廷现在坚决执行逮赋者亲族不得科举的政策,掀起大波澜,他朱慈烺在江南的名声怕是会更受影响。   也因此,父皇要在圣旨中提到他的名字,为他缓颊。 第六百七十八章 以退为进   崇祯帝能坚持将现职官员中的逮赋者清理出去,已经算是不容易了,亲族不许科举,牵扯太广,整个江南都有可能被席卷其中,为安定计,崇祯帝和内阁暂时将这条严厉的措施按下,也在情理之中。   朱慈烺虽不满意,但可接受。   王之心抑扬顿挫,略带尖锐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时,群臣中有人皱眉,有人微微松了一口气,更有人悄悄瞟向皇太子,心想,真是太子向陛下求情的吗?   只有周延儒等有限的几个重臣知道,这个事情从头到尾皇太子都不知情,一切都是陛下的定夺。   “陛下圣明~~”   等王之心念完圣旨,从周延儒以下的朝臣,都是躬身称颂。朱慈烺也起身,虽然父皇事先并没有同他商议,对圣旨内容他也不是太满意,但能他理解父皇的苦心——只是便宜了那些江南士绅了,希望他们不要得寸进尺,继续顽抗朝廷的追逮之策。   “陛下,兵科张缙彦光天化日之下,在南京街头被恶徒打成重伤,到现在已经两月有余,但恶徒却始终没有抓到,臣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在包庇恶徒?应天府尹究竟有没有在做事?因此,臣弹劾应天府尹刘士祯怠忽职守,尸位素餐……”   韩如愈出列。   “臣附议。”   御史言官纷纷站了出来,不管收逮成绩好的还是不好的,此时都站到了同一战线里。   很简单,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如果张缙彦在南京被打,被南京官场一直拖着,得不到一个处理,明年他们言官再出京追逮,岂不是要遭到同等的待遇?   内阁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早在今日之前,就已经派刑部和都察院官员到南京去督促了,即便如此,言官们今日也是要弹劾应天府尹刘士祯。应天府尹管南京的大小事,治安尤其是重中之重,张缙彦被打已经两个月了,但凶徒始终没有抓到,刘士祯责任难逃。   朱慈烺脸色凝重。   殴打张缙彦的凶徒已经抓到了,但只是在地的两个醉酒地痞,和追逮毫无关系,现在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师,一旦传回,言官们必定哗然。应天府尹刘士祯是天启二年的进士,是一个在宦海沉浮十几年的老官吏,他不会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更知道朝廷一旦震怒,他一定是被问责的第一对象,为自保,他比言官们更想抓到凶手,但案件却迟迟没有进展,明显就是遇到了强大的阻力。   言官们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们依然要弹劾刘士祯,   谁让刘士祯顶不住压力呢?   对言官们的弹劾,崇祯帝是认可的,对应天府迟迟没有抓到凶徒,心中也是愤怒的,不过他并没有当朝处罚刘士祯,而是依照规矩,交给都察院和吏部调查。   “下一个吧。”崇祯帝微微有点疲惫。   周延儒再次出列,这一次说的是建虏入塞,蓟州之东永平等地被人建虏大军烧掠,已经变成一片焦土,永平和玉田缺少粮食和衣物,如何让百姓们过了一个安稳的年,是内阁的责任,户部虽然竭力调粮,但仍然有很大的缺口,如何补足缺口,不让永平和玉田有饿死冻死出现,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不是缺银子,而是缺粮,因为隆冬运河冰封,每日需要凿冰行船,南粮北运很困难,纵然有银子,也买不到相应的粮食,朝廷现在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从北方各省腾挪。   原本,这是一个整顿京师粮市的好机会,但朱慈烺想了想,忍住了——就算他提出此议,最后执行的也一定不会是他,而是其他朝臣,如果那样,反倒是碍手碍脚了,于是朱慈烺缄默不言。   群臣议了一下,却也没有议出一个所以然。   而对京师粮价可能的波动,没有一人提起。   接着,是关于扬州盐案的处置,左懋第在扬州查盐迟迟没有进展,周延儒和内阁都认为,扬州盐案非一日所能查清楚,而年关已到,所以朝廷决定召左懋第回京诉职,就扬州查盐遇到的问题,当面向陛下和朝廷禀明——召回左懋第有两种结果和可能,一种就是不了了之,船过水无痕,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再后不会再查;另一种则是以进为退,撤回钦差,令两淮的盐商和不法官员放松警惕,而朝廷却暗中收集证据,等待机会,一举拿下。   就朱慈烺对周延儒的了解,他知道周延儒秉持的一定是前一种态度——周延儒治国,以稳为主,或者说,他最优先考虑的是自己的首辅位置,如果两淮盐案扩大,牵扯到一些不该牵扯的和他关系密切的人,他首辅的位置恐怕就会被动摇,因此周延儒从心底里不愿意看到两淮盐案有什么大突破。   接着又是河南赈灾、陕西流贼、山西地震,地方督抚的一些异动,年十五之前的一些安排,零零总总,又花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就在朝议差不多,眼看就要结束之时,吏科给事中马嘉植忽然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本。”   崇祯帝点头。   “臣之本,乃是问虏寇阿巴泰要如何处置?臣听闻朝廷有意拿阿巴泰去换洪承畴和祖大寿,臣以为,期期不可!”马嘉植肃然。   朝堂登时就鸦雀无声。   周延儒皱起眉头,转头看了马嘉植一眼,今日早朝之前,他已经知会过各级言官:太子之事,陛下已经有惩处,罚太子抄三遍《皇明祖训》,因此今日早朝,谁也不要提太子之事,免得君父忧心,何况经过刚才的敲打,言官们的士气已经低落不少,原本以为今日朝议应该能平稳渡过了,但想不到这马嘉植居然还是跳了出来。   马嘉植看到了首辅冷冷地目光,不过他却丝毫不惧,依然挺胸抬头,望向御座上的崇祯帝。   朱慈烺心中苦笑,马嘉植追逮赋是一个好言官,但对辽东形势的认识,却好像还停留在书生意气。   御座上,崇祯帝的脸色猛地就沉了下来,冷冷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马嘉植却是不惧,昂着头:“臣要说,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是第一错,释放祖泽润是第二错。”   “今日不议此事,退……”   崇祯帝登时大怒,站起来一挥袍袖。   朝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见坐下御前小桌子后面的皇太子忽然站起,走到御台前,向崇祯帝拜道:“父皇,儿臣有些话想对诸位先生说。”   崇祯帝脸色一沉,目光里有恼怒,意思是:朕已经替你挡住了,你又何必再站出来?   父皇的心意,朱慈烺自然是明白的,但他更明白的是,这件事靠躲是躲不过去的,必须正大光明的应对,如此才有可能说服群臣,最起码不要让群臣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以免坏了辽东的大计,不然此次永远不可能平息,时不时就会被人拿出来。   父皇的脸色,朱慈烺看的清楚,但他还是躬身,目光温和但又倔强的望着父皇。   崇祯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重新坐下,面无表情的点头:“说吧。”   朱慈烺转对群臣,先朝马嘉植点点头,马嘉植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他对太子私自放俘之事有所不满,但并不表示他对本人有什么太大的意见,不说太子击退建虏的功绩,只说大明朝国本第一的传统,就令他不敢对太子有任何不敬——其实未必不是一种挣扎,但自以为心忧天下,为社稷为朝廷的理想最终还是令他站了出来,指出太子的僭越之处。   朱慈烺环视群臣,缓缓道:“我知道诸位先生对换俘之策颇有疑虑,担心的不过就是洪承畴和祖大寿被换回来之后,可能会对辽东军心有所影响,另外,阿巴泰是虏酋黄太吉的兄长,轻易纵放回去,我大明就少了一张应对建虏的王牌,还给人一种示弱的感觉。但在我看来,任何事情都是一体两面,只要利大于弊,有利我大明朝,有利于遏制建虏的兵锋,我大明就应该坚定不移的执行!”   “阿巴泰虽然是黄太吉的兄长,但就他在建虏的重要性,怕是连多铎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这样的人,留在我大明,对我大明并无多少的益处,唯一能有的,不过就是面子而已。”   “数十年来,我大明和建虏在辽东交锋无数,大战更有数十度,但败多胜少,究其原因,除了我们对建虏不了解,而建虏对我们知之甚深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大明始终没有放下两个字,那就是面子。”   “但真正的面子又岂是一个阿巴泰就能挣来的?只有胜利,源源不断的胜利,才是我大明真正的面子,而留下阿巴泰,无益于我大明的胜利,反倒是洪承畴和祖大寿留在建虏,对我大明的胜利,会是一种巨大的阻碍。诸位先生知兵事的有很多,但抛开人品,只论用兵,强过洪承畴的怕也不多……这样的人,我大明必须想方设法的把他带回大明,而不是让他为建虏出谋划策!”   “洪承畴和祖大寿一个是我大明重臣,一个是辽东大帅,一文一武,身负国恩,但却屈膝投降建虏,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换回来,用国法军纪进行处置吗?”   “但凡有一丝可能,我大明都要和建虏换俘,而不是拘泥于面子,却丢失了实际的利益。”   “更不应说,辽东战死将士的累累白骨,还暴露野外,风吹日晒,凄雨冷沟,让他们入土为安,立祠祭祀,是朝廷不可逃避的责任。”   “而建虏入塞失败,气焰受阻,正是商谈此事的好时机。”   “因此,向建虏派使,商议辽东英灵的回归和换俘势在必行。”   朱慈烺温和但却坚定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说的激动处,他情绪微微有点波动,眼眶也有红。   群臣鸦雀无声,静听他所言。如果说,半年之前,朱慈烺刚刚上朝时,朝臣还把他当是一个小孩,是一个亟待学习治国能力的储君,但时至今日,当太子连败李自成和建虏之后,朝堂上下,再人敢小觑他,现在,很多朝臣担心的不是太子年幼尚没有治国的本事,而是担心太子太过聪明,少年掌兵不知收放,从而逾越了分际。   而不通过陛下和朝廷,就释放祖泽润,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说,大明朝对藩王严管,对国本一向宽容,但在言官们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能逾越的。   也因此,马嘉植的谏言明着说换俘,实在是在表达对太子释放祖泽润的不满。   朱慈烺当然明白群臣的担心,于是说到最后,他拱手向群臣行礼,诚恳说道:“但本宫太急切了,没有恩请陛下和朝廷同意,就释放了祖泽润,是考虑不周,罪在本宫,造成诸位先生的困扰,本宫深表歉意……”   说完,向着群臣环环一鞠。   群臣都是吃惊,虽然皇帝和太子向大臣行礼并非什么稀罕事,周延儒此次重为首辅,第一次觐见崇祯帝时,崇祯帝甚至深躬称先生,并亲自将周延儒送出殿外,不过在朝堂之上,在这象征帝国权力核心的文华殿中,皇帝或者太子向群臣深鞠,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加之,皇太子说话沉稳而诚挚,目光望着众臣,非常有感染力,殿中群臣都有被触动的感觉。   不过这并不表示群臣都被太子所动了,十年寒窗到三榜进士,再到现在的朝廷二品三品,每一个都是千锤百炼,不会轻易为别人的言辞所动,即便是皇太子也一样。   但群臣还是惊异,尤其是马嘉植,急忙向太子回礼,口中急道:“殿下不可……”   而不等他们直身,太子已经转向崇祯帝,撩袍跪倒:“父皇,儿臣思虑不周,造成朝臣困恼,罪责都是儿臣,儿臣自请罪。请罚俸一年,减去一百东宫宫女和用人……”   听到此,御座上的崇祯帝勃然色变,群臣更是大惊,东宫的太监宫女和奴婢,都是有规制的,虽然可以略微减少,但规制里的人数绝不能少,尤其是不能被朝廷下令,减缩东宫用人。虽然大明没有废储的传统,但历朝历代,废储的第一步就是压缩东宫的权力,缩减东宫规模,甚至禁足东宫,令东宫不得出门,殿中的所有人,从御座上的崇祯帝到下面的七品言官,都是熟读史书的大家,对历史上的废储都太了解了,朱慈烺的请罪一出,他们立刻就想到了那两个不祥之字:废储。   也因此,所有人才大惊之色。   不可能废储,殿中朝臣包括提出谏言的马嘉植也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废储的心思,但太子的自请罪却好似在往那个方面推。   “殿下不可,臣有罪!!”马嘉植惊的跪下。 第六百七十九章 请旨   不止马嘉植,殿中所有朝臣都跪下了,少詹事黄道周和左庶子马世奇,更是摘下了乌纱帽,他们两人是太子老师,太子行为不当,他们是首罪。太子自请罪,他们就更是首罪了。   ……   “胡闹!”   朝议在崇祯帝怒气冲冲的甩袖之中结束,没有说如何责罚太子,也没有说事情的处置,他所有的情绪和愤怒都发泄在这两个字里了——不止对朝臣,也有对太子的,朕明明都已经替你挡住了,你为什么还要站出来?还提出这等荒谬的请罪,难道你认为朕保不住你的这个儿子吗?   “退朝~~”   王之心声音悠扬。   群臣山呼万岁,但心情却都是惊惧,马嘉植所说,并不太出乎意料,但太子的请罪,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比起太子释放祖泽润和建虏的换俘之策,动摇国本是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震撼,马嘉植跪在地上,大汗淋淋,直到皇帝和太子离去,朝臣们都站起来议论纷纷,他却依然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回到乾清宫的暖阁,崇祯帝依然怒气冲冲。   太子跟着进到暖阁,立刻跪地请罪。并非他愿意提出这种耸动的暗示,而是他清楚的意识到,如果他不能有所强硬的表示,换俘之策一定还会再起波澜,年后出使的马绍愉袁枢恐怕很难坚决执行换俘之策,一旦被建虏看破手脚,事情就会变的麻烦,也因此,他今日才要做出此等表示,以向朝臣表明自己坚持“换俘”之心。   崇祯帝看也不看太子,只是怒气冲冲地在暖阁中踱步,迎驾的王承恩等人大气不敢出,小心伺候在旁边。   脚步声响,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份塘报进到暖阁,双手呈送给王承恩。   王承恩只看了一眼信皮,眼角就闪过喜色,然后急忙呈给崇祯帝。   崇祯帝接过了打开看,然后阴沉的脸色渐渐舒缓,最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案后坐下,目光终于望向太子,恨恨道:“起来吧。”   “谢父皇。”朱慈烺跪的膝盖都快要酸了。   “吴甡回报,墙子岭长城外面的建虏已经退了,建虏兵马正经蒙古草原退回辽东……”崇祯帝面无表情,但眼角眉梢却是带出喜色,将塘报递给王承恩:“给太子看。”   王承恩接了呈给太子。   消息不意外,但来的恰到好处,正好解了父皇的愤怒,也省了朱慈烺的膝盖之苦。   朱慈烺看过,然后向崇祯帝贺喜:   “建虏能退,你是首功,”崇祯帝仍是面无表情,忽然又瞪眼:“不过这并不表示你可以任意胡闹,今日在朝堂上你演的是哪一出?你是嫌朝堂还不够乱吗?”   朱慈烺再跪下请罪。   “起来吧。”崇祯帝冷哼一声,等太子起身,他放缓语气:“你要明白,言官们说话难听,不体实务,叫人不舒服,不光你,就是朕也一样挨骂,但并不表示事事都要和他们计较,不然什么事情也做不成,那个马嘉植虽然是一个愣脾气,但人还是好的,你不见往江南追逮的御史言官,只有他一人收到了八成吗?”   朱慈烺恭敬回答:“儿臣对马嘉植并无意见,儿臣只是想,如果连马嘉植都反对,那一定是儿臣做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儿臣不自请处分,外臣们焉能放过?”   “还没那么严重!”   崇祯帝口气严厉,但目光却越来越缓和,不管怎样,太子好像都已经意识到了错误,而诚恳的态度也让他感到欣慰,顿了一下,继续道:“有朕在,没人能拿你怎样,你任性的脾气也得改,不然岂不是让朝臣们轻视?”   “儿臣谨记。”朱慈烺起身深鞠。   崇祯帝深深望了儿子一眼,眼神中闪过父亲对儿子的怜爱,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冰冷,用帝王对臣子的口气说道:“下去吧。今日之事朕就不处罚你了,回府之后,尽快把为将士们请功的奏疏写好了,送到朕面前来。”   虽然关于潮白河和墙子岭大胜的塘报都发到了朝中,但为将士们请功的奏疏因为建虏还没有完全退去,所以还没有写。现在建虏退了,作为主帅的朱慈烺要为将士们请功,而崇祯帝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奖赏将士们了——有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崇祯帝腰包鼓鼓,今年赏赐绝不会吝啬。   朱慈烺却没有退,而是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建虏今年虽然退去了,但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以建虏人骄横的脾气,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加上我大明关闭了张家口贸易,建虏拿不到所需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为雪耻,也为了维持统治,明年冬天,他们一定还会再次侵我长城边界,而且规模会比今年更大,兵力会更多,重型火炮也会携带,说不得虏酋黄太吉都会亲征。因此,修缮长城,加强长城,尤其是密云一代长城的防务,是朝廷明年的重中之重。”   崇祯帝脸色立刻就凝重了,儿子所说,他并非没有想到,但从儿子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了情况的严峻。   “我儿想的深远,开春之后,朕会令内阁兵部户部工部,抓紧修缮密云长城,以备敌袭。”崇祯帝沉吟。   “修缮长城所费巨大,还要修筑炮台,购置火炮,没有四五百万两银子怕是出不来的……”朱慈烺道。   听到银子,崇祯帝脸色又阴沉。   虽然太子从张家口抄了千万两的银子,但补发各地欠饷,河南赈灾,山西地震,旱灾不断,又因对建虏入塞,真的是花钱如流水,一个眨眼就没有了好几十万两,到现在,一千万两银子已经花去了一半,如果将剩下的银子全部用去修密云长城,倒是勉强能够,但那样一来,朝廷就又恢复了过去空空如也、付不出军饷和俸禄的财政困窘,里里外外的困局,怕就无法应对了。   见父皇沉思不语,朱慈烺知道父皇已经“入彀”,于是小声说道:“但照朝廷今年的财政收入,怕是难以应对建虏明年的入塞,到时朝廷拿不出银子和粮米,面对建虏入塞,说不得就会左支右绌,坏了抗虏的大计……”   崇祯帝听出了儿子的意思,抬头:“你又想提什么财赋之策吗?”   “财赋是内阁和户部的责任,儿臣虽然在年初提出了财赋之策,但实在都是拾人牙慧,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这三策到现在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儿臣何敢再提出?尤其是第一项开厘金和儿臣当初的预计差了许多,儿臣心中甚是疑惑,因此儿臣想要各地厘金局去看一看,如果是官员枉法,儿臣必不放过,如果是儿臣计算失误,儿臣也可吸取教训,重新调整厘金局……”朱慈烺说得很小心。   崇祯帝听罢皱起了眉头,想了一想,摇头:“你是太子,巡视地方是大事,朕不能同意。”   “父皇,厘金局的成败关乎到辽饷的废除,今日早朝,虽然没有人提起辽饷,但如果厘金局收不到足够的税金,顶不上辽饷的窟窿,明年要不要按期废除辽饷,就会变成一个难题,厘金税是儿臣提出来的,儿臣必须去探查,以便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朱慈烺一撩袍角,又跪下了。   崇祯帝犹豫很久,缓缓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年后再说吧。”   “儿臣不去远处,儿臣就去通州厘金局,窥小而见大,两到三日就可以回来吗,绝不误过年。”朱慈烺拜伏不动。   崇祯帝不说话,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眼中闪过惭愧,儿子才十五岁,但为了朝政,为了大明,不但带兵在外征战,而且还要关心国家财赋,连过年都不得安心。这一切,都是他这个父皇的失职啊……   “好,朕准了。”崇祯帝点头。   “谢父皇。儿臣告退。”朱慈烺大喜,叩首一下,然后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京惠商行的粮仓见底,京师的粮食危机已经到最后关头,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父皇不同意,那么他就要悄悄出京,现在父皇同意,有了圣命,他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到通州。   “等一下。”崇祯帝却喊住了他。   朱慈烺回身听命。   崇祯帝从案上如山的奏疏中,挑出了一份,递给王承恩:“给太子看。”   朱慈烺接过来了展开看,发现是宗人府、刑部、都察院组成的调查组,前往陕西调查秦王府资贼之事的报告。   秦王府资贼,是由李自成手下的大将田见秀揭发的,田见秀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为“宣抚使”,此次回陕西,一来是赴任,第二就是要和秦王府的人当面对质。   经“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秦王府将田庄里的粮米送给流贼,确有其事,秦王府的田庄管事已经承认和流贼有过接触,并且依照流贼的要求,将两百石的粮米,交到了流贼手中,而那个流贼就是田见秀,时间则是崇祯十三年,也就是李自成刚刚从商洛山中跑出来的那段时间。   不过田庄管事坚称是奉命行事,而向他发布命令的人,就是秦王府管事太监吕方。   而已经成为朝廷命官的田见秀更称,吕方也只是一个执行的人,秦王朱存极才是真正下命令的人,而最初的要挟信,就是他写给秦王的,作为太监的吕方,绝不敢在秦王不同意的情况下,就资粮给他们。   为公信,他表示愿意和吕方对质。   但就在调查组抵达西安的前一天,吕方忽然失踪,秦王府里里外外,整个西安城都找不到吕方的踪迹,这自然就引起调查组的怀疑,该不是秦王畏罪,把吕方藏起来了吧?   随着调查的进行,调查组发现了秦王府更多的恶行劣迹,侵占官田,抢占民田,霸占水利,巧取豪夺,甚至有恶奴杀人……   而最后,当吕方腐烂的尸体在西安城外的一处田庄被发现,而那处田庄正属于是秦王府的产业时,调查组的官员都愤怒了,文官阶级原本就对大明这些亲王非常不满,历史上,不止一次的上疏皇帝,要求皇帝缩减各地亲王的待遇,不然百姓将“不堪重负”,但都被皇帝挡了回来。这一次秦王向流贼资粮,更是触动了他们的底线,虽然没有百分百的确实证据,但他们却都已经认定,秦王就是幕后的黑手,吕方是被秦王杀人灭口了。   于是,他们联名写了这封密疏,送回了京师。   因为事关亲王,是老朱家的内部事务,因此这封秘疏直接送到了崇祯帝面前,而没有经过通政使司,到现在为止,朝中群臣还不知道这封密疏的内容,不但今日早朝又会多出一个令他们“群情激愤”的题目。   朱慈烺看完密疏,慢慢合上。   “你怎么看?”崇祯帝问。   就崇祯帝的性子来说,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通虏。一个是通贼,这两样罪名只要送到他面前,立刻就是斩立决,没有任何好含糊的,如果这一次资贼的不是秦王,而是乡绅巨贾,甚至哪怕是朝中勋贵,他也早下旨斩首了。   但事关秦王,关系到大明宗室,他不得不压下火来,思索稳妥处理的方法。   在太子之前,他已经和首辅周延儒商议过了,但周延儒的建议并不能让他满意,所以他才想要知道,自己这个睿智远谋的儿子,是否能为他提出一个令他眼睛一亮,或者是令他下定决心的建议?   秦王之事,再没有人比朱慈烺更清楚了,因此整件事情就是他策划的,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陕西并非是安置藩王最多的地方,但在陕西连连大旱,兵祸不断的情况下,陕西却是承受藩王之苦最严重的地方,秦、韩、庆、肃四个大藩王,藩王下面的郡王辅国将军又一大堆,每年朝廷只为他们支出的粮米,就将近有十万石,而这十万石,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转运而来,算上运费和人力,所耗将近二十万。   而四个藩王名下还各有几千到万倾不等的庄田,孙传庭在陕西清理军屯的最大阻力并不是官绅,而是各个藩王府,因为比起他们,官绅豪强所侵占的军田,只是小部分,大部分都让他们这些宗亲占去了。 第六百八十章 处置秦王   前世读史时,朱慈烺就知道藩王宗室对大明天下的祸害,穿越之后,见到实际的数字,耳闻到宗室的种种劣行,让他对宗室之害更加痛心疾首,承平时期,朝廷或许还能东挪西补,往来拆借,补上宗室的窟窿,但在现在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朝廷收入每况愈下的情况下,庞大的宗室已经成为了大明朝不可承受之重。   因此,宗室必须做一些处置,灾祸最重的陕西河南两地更是要先行,如此方能减轻两地百姓的负担,令两地尽快的平稳下来。   而小福王和秦王是河南和陕西最大的两个藩王,家资丰厚,田产上万顷。   这也是朱慈烺要先后拔掉他们两人的原因。   而指证秦王府的最重要证人田见秀,就是他从开封之战俘虏并劝降的,而后才有田见秀的自白状,秦王资贼之事事发,宗人府都察院和刑部官员联合前往陕西,调查秦王不法之事。   仔细看完手中的密疏,朱慈烺知道,他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虽然秦王坚称不知情,更不承认他杀人灭口,杀了重要证人吕方,不过联合调查组却都是秉持怀疑的态度,而调查中发现的秦王府的种种劣迹,更是加深了他们对秦王的怀疑。   “你觉得,田见秀的供词,可信吗?”在朱慈烺思索怎么回答的同时,崇祯帝又追问一句。   在这之前,朱慈烺并没有想到父皇会问自己的意见,他所做的就是尽量将秦王资贼的证据揭露的更扎实一点,剩下的就交给朝臣和清流了,虽然不敢说一定能扳倒秦王,但起码能打击一下秦王的嚣张气焰,间接支持孙传庭在陕西的“清田”工作。   现在父皇问了,朱慈烺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字词,恭敬回道:“回父皇,田见秀本是一流贼,开封之战中被儿臣所获,被俘之初,他沉默不语,虽不激动反抗,但也没有投降之意,直到五天后,朝廷在中牟县击败李自成的大军,他才彻底绝望,愿意归顺朝廷。”   “田见秀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深知流贼军中的机密,正是有他提供的情报,我军才能一路追击李自成,最后在朱阳关下将其击溃。”   “当初田见秀归顺之时,为了断绝他的反叛之路,儿臣令他写下了自白状,不但交代流贼的军情机密,也向天下,向朝廷表示忏悔之意。现在田见秀的自白状已经在陕西河南等地张贴,天下人人皆知,那些流窜的流贼将田见秀视为叛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朝廷已经是田见秀唯一的靠山,儿臣以为,这种情况下,田见秀绝不敢欺骗朝廷。更何况,诬陷秦王叔对他又有何益呢?在我大明,诬陷宗室可是凌迟的死罪。”朱慈烺缓缓说完。   崇祯帝皱眉:“但秦王坚不承认……”   “秦王叔不承认,也是正常,如此大逆之罪,他岂敢轻易承认?”朱慈烺道。   崇祯帝叹口气:“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朱慈烺低头:“事关宗亲,儿臣不敢妄言。”   “你是储君,如果你都不能言,外臣们就更是不敢言了,说吧,朕赦你无罪。”崇祯帝道。   朱慈烺低头沉思了一下,回道:“回父皇,不外乎两种做法,一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描淡写。只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崇祯帝脸色登时涨红:“你胡说什么?秦王犯下如此罪行,如果朕轻易放过,岂不是变成了昏君?”   见崇祯帝并没有轻放的意思,朱慈烺心中大定,继续说道:“第二,当然是严查。秦王府田庄送粮给流贼,田见秀和田庄管事都已经供认,这事确凿无疑了,现在的分歧在于,秦王叔本人究竟知不知情?如果知情,那就是不赦的大罪,如果不知情,是府中的管事太监私自所为,那秦王叔就是失查的小罪。照我大明成例,不过就是夺俸申斥。”   “但一个管事太监,何敢背着秦王做这样的大事?两百石虽然不多,但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照常理推断,秦王叔怕是知情的……”   “那些不法士绅害怕流贼淫威,悄悄给流贼贡粮也就罢了,身为藩王,太祖血脉,秦王叔竟然如此糊涂,同时也是如此大胆,如果朝廷不加以处置,朝廷威严何在?今日资助流贼,明日是不是就要资助建虏了?再者,当初太祖皇帝分封秦王,乃是为了让秦王守卫秦地,抵御外敌入侵的,可不是让他侵占良田,欺压百姓的,密疏中说,为了霸占水渠,秦王府的恶奴竟然将取水的百姓打死在了水渠边,怎样的藩王,是在为我大明守卫边疆呢,还是在挖掘坟墓?朝廷如果不加处置,岂不是在纵容他继续胡为?”朱慈烺道。   崇祯帝脸色凝重。   太子所说,正是他心中最深沉的忧虑。   “秦王叔每年从朝廷支取禄米九千石,名下有近万倾的庄田,但却依然贪得无厌,想法设法的压榨秦地百姓,从流贼兴起以来,陕西年年大旱,十室九空,陕西百姓光是负担官军的需求已经是捉肘见襟,秦王身为宗室,不但不知道抚恤百姓,开仓赈济,为朝廷分忧解难,反而变本加厉,利用年年大旱,百姓困苦之际,大肆收购百姓手中的良田,又侵占官田,单算十年间,就增加了粮田几十万亩,百姓们怨声载道。”   “陕西今冬无雪,明年必是大旱。到时,陕西百姓对秦王和官府的怨气怕是难以再压制,流民四起,刚刚平定的李自成,绝对会趁势再起。”   “因此,儿臣以为,朝廷不能姑息,必须予以严惩秦王,以安陕西之民心,同时震慑其他不法的藩王!据儿臣所知,侵占军田,巧取豪夺明田,绝非秦王一人,他们都正看着呢,但是朝廷严厉处置秦王,他们必然有所收敛,不然百姓们不满的又何止是一个秦王?”   说罢,朱慈烺拱手深鞠。   崇祯帝脸色涨红。   这番大胆的话语,也就太子敢这么直接、毫无掩饰和他说。   大明宗室问题是一个禁脔,即便是当时的海瑞海刚峰,对宗室问题也没有过多发表意见,原因很简单,大明宗室待遇是祖制,是明太祖洪武清清楚楚地写下诏书,朝廷用律法规定下来的,而且间不疏亲,靖难之役时,那些劝说靖文帝削藩的朝臣都被夷了三族,而后在遇上宗室时,从朝臣到言官都非常小心,纵使有所不满,也会在严词间有所控制。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张居正,张居正什么都改了,唯独对弊端多多的宗室之策,动也没有动。   明中期都如此,到了崇祯帝就没有人敢轻易向宗室发难了。   因此,调查组只是陈述秦王府的罪名,但对如何处置,却一点都不敢置喙。   按理说,宗人府是宗室的管理机构,应该有一定的发言权,但正德之后,宗人府被架空,大部分的权力和事务都分到了礼部,现在的宗人府只是一个空架子,几个挂名的管事都是勋贵(驸马都尉巩永固曾经是其中一个),比之秦王的藩王地位差的太远,此次跟着刑部都察院到陕西,不过就是做一个样子,屁都不敢放。   暖阁静寂。   当太子说完之后,崇祯帝久久不说话,良久,声音沉重的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朕夺了秦王的爵位?”   朱慈烺道:“不止是夺位,儿臣以为,应该夺国!”   崇祯帝脸色大变。   《皇明祖训》是所有大明皇帝的圣典,而皇明祖训里清楚的写明了必须善待宗室,除非是谋逆,否则都要从轻处置,这也是各地藩王肆无忌惮,敢于侵占军田和民田的原因,反正最大不过就是一顿训斥,只要他们不谋反,就永远不用担心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从大明开国到现在,只有谋反的几个藩王被夺国,其他犯错的藩王虽然本人被褫夺爵位,但并不除国,爵位大部分都由其弟弟继承了。   崇祯帝随即皱眉摇头:“你还是少年心性。秦王毕竟是太祖血脉,虽然有田见秀和田庄管事的供词,但吕方已死,并无法直接指证到秦王,如果朕只凭这两人的供词就处置秦王,并且除国,天下人能服吗?各地宗藩必然惶惶……”   “父皇,虽然吕方已死,但天下人会相信,吕方区区一个管事太监,在没有通报秦王,秦王没有默许的情况下,他敢命令田庄管事大摇大摆的押着两百石的粮食送给流贼?朝廷如果不处置,必然会被天下人认为是在包庇。再者,就算不论资粮之罪,秦王身为太祖之子孙,却无视太祖遗训,不知体恤百姓,为国分忧,反倒是学起了暴元残害民众的这一套,儿臣以为,秦王已经忤逆不孝,太祖在天之灵,怕也勃然大怒,不会认他这个子孙。”朱慈烺道。   “胡说什么!”崇祯帝猛的沉下脸,叱道。   朱慈烺躬身拱手,作请罪状。   崇祯帝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脸色焦躁。   “父皇,朝廷严明法度,对有罪之人进行惩罚,不仅仅是为了处罚罪人之罪行,更是为了警诫其他人不要试图挑战国家之法度,庶民如此,藩王更应该如此。更何况,孙传庭现在正在陕西练兵,为了筹集粮饷,清理军田之事惹怒了陕西上上下下的豪绅,而这其中,秦王就是他们的倚仗,如果朝廷论罪秦王,那些豪绅必然偃旗息鼓,孙传庭能更早更快的练出秦兵,到时剿灭李自成,陕西安宁,中原匪患平息,朝廷就可以全力应对辽东的建虏,儿臣以为,这正是朝廷现在应该做的呀。”朱慈烺再次小心翼翼地说话。   崇祯帝听到了,不置可否,继续焦躁的踱步。   朱慈烺拱手,继续道:“何况,削爵除国,我大明并非没有过,当年分封在洛阳的伊王朱典楧,侮辱缙绅,笞打朝臣,侵夺学宫,强凌民女,强占民居。民怨沸腾,百姓怨声载道,最后世宗皇帝削去伊王爵位,废为庶人,终身囚禁在河南开封,伊王就此终结。当日圣旨传到洛阳时,百姓们高呼万岁……比起伊王当年的罪行,秦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伊王当日除,秦王今日又怎能保?”   听到此,崇祯帝的踱步速度放缓下来,最后停在阁中,望着暖阁的窗棂,默然了很久,然后缓缓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去忙吧。”   “是,儿臣告退。”   朱慈烺行礼,然后退出暖阁。   虽然崇祯帝最后并没有说如何处置,但朱慈烺知道,自己的话,父皇应该是听进去了一些,接下来就看内阁朝臣中的那些清流了,只要有人再稍微点上一把火,发挥对付他这个皇太子的那种火力水平,秦王的爵位想保也难。   ……   中午,一道圣旨从宫中发出,皇太子将巡视京畿附近的厘金局。   立刻,群臣就都意识到,皇太子是冲厘金税而去的,厘金局的税收不到预期,作为政策提出者的皇太子肯定是心有不甘,此番明着是巡视,实际是查贪,那些不干不净的厘金局官员怕是要倒霉了。   很快,消息就在京师城中传来,那些在厘金税上有所偷漏的不法商人和商号心中都有些忐忑,担心被皇太子查出什么来,毕竟皇太子可不是一般人,在开封击溃李自成的五十万大军,近日又击退建虏的入塞,创我大明十几年未有的大胜,是三榜进士督抚都没有做到过的,这样的天纵英明,谁人不怕?最重要的是,皇太子是储君,那些欺瞒监察的官员敢欺瞒太子吗?   消息刚在京师传开之时,皇太子的马队就已经离开了京师,往通州去了。   “听说没有,太子往通州去了……”   “放心,咱们走的干净,除非那些官员自己不想活了,否则绝不敢把咱们供出来……”   消息刚在京师传开之时,皇太子的马队就已经离开了京师,往通州去了。   除了护卫的武襄左卫,只有参谋司三参谋和张家玉等人随行,但刚出了城门口,听到消息的驸马都尉巩永固也追了出来。 第六百八十一章 通州厘金   原本,朱慈烺没有带巩永固,是想让他在府中休息,以照顾身体渐渐好转,但依然是并病恹恹的姑姑,加上巩永固跟随大半年,风尘仆仆,很是辛苦,因此特地向巩永固传令,这一次通州之行,驸马都尉就不用去了。但巩永固却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虽然陛下并没有明旨,但他却知道,自己跟随在太子身边,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太子的安全,佟定方和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虽然也都是忠心耿耿之臣,但总没有他这个姑父更令崇祯帝放心。   巩永固抗令,追上来非要跟随。   没办法,朱慈烺只能带他去通州。   通州距离京师五十里,半日的路程,护卫着太子的骑兵马队午后离开京师,一路疾行,临近黄昏时来到了通州城下。太子巡视通州的圣旨于一个多时辰前就送到通州,通州官员都以为太子明日才会到,因此并没有人在城门口迎接,直到太子的马队在城门口出现,他们才得到消息,匆匆忙忙的来见。   通州虽然是小地方,但却是拱卫京师、控扼蓟东、保护大运河北端的要地,因此城内衙署众多,从尚书馆、户部分司、坐粮厅公署、监督主事公署、巡仓公署、巡漕公署、加上刚刚设立的厘金局一共有近40个朝廷办事机构,七品以上的主官有四十多个,此外还密集设有五卫兵马指挥所,正副指挥使十几人,等这些人凑齐了,急急赶到西城门时,太子的马队已经从南门入城,往厘金局去了。   “立刻张贴告示,就说太子殿下巡视厘金局,但有知道厘金局贪赃枉法之事的百姓,明日都可到通州州衙去告发,太子殿下会派人亲自询问,但是最终证实者,太子殿下都会有重赏!”   只有驸马都尉巩永固留在西城门,冷冷地将太子殿下的命令告诉他们。   听到此令,在场官员的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太子果然是查弊来的,既然来了,就肯定不会只查厘金局,他们这些其他衙门,怕也是躲不过吧?   都快过年了,太子为什么忽然来查?   官场讲究的是和光同尘,上上下下都是铁板一块,面对上峰的查核,都是团结应对,实在扛不住了,就推出一两个倒霉鬼顶罪,将上峰的严查糊弄过去。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不过当听过这一次前来巡视的是大明储君,击溃李自成,击退建虏入塞的皇太子时,通州官员一个个都是心慌慌——以前对付上峰严查的那些方式和套路,在面对皇太子时,还能奏效吗?那些卫护他们的上官,面对太子殿下时,还敢为他们出声,维护他们吗?   现在听到皇太子的命令,他们就更是慌了——太子不按套路出牌,这是要发动百姓啊?   如果真有一些知情的百姓到衙门举报,那真有可能将厘金局和通州官场掀一个底翻天。   所幸厘金局是新设的衙门,和他们旧衙门往来不多。因此除了厘金局的官员脸色发白,其他官员虽也有惊慌,但还能隐藏住。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一到通州就发布这样的钧令,难道是将我厘金局上上下下,都当成了贪墨之人吗?”   人群之中,一个蓝袍官员,涨红着脸,愤愤不平的说。   却是原户部分司主事(郎中),现在的厘金局主事王存善。   不过他声音太小,而且心虚,并没有被说完太子钧令就转身离开的驸马都尉巩永固听到,不然巩永固肯定拨马回来,给他好看。   同僚看向王存善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叹息:太子殿下亲自出马,王存善怕是难逃此劫了。   王存善急匆匆地走了。比起他为了面子而发的两句牢骚话,如何保证没有人举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而就在官员忐忑不安时,护卫皇太子的马队,已经在通州厘金局门前停下,局中的低级官吏慌忙出来迎接。全身精甲的武襄左卫跳下战马,冲进厘金局,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确定没有异常和歹人之后,才请太子殿下进入。   这中间,朱慈烺驻马厘金局前面的小广场,望着不远处,就在厘金局衙前流过的那一条关系到帝国生死的大通路京杭大运河。   已经是隆冬,运河已经冰封,远远望去,犹如是一条白色的巨龙,横亘在京畿大地之上——京杭大运河每年都会冰封一个月,初冬之时,漕运衙门还可以督促漕丁,想办法凿冰开河,疏通河道,为京师运粮,但到了隆冬,尤其是三九天之后,河水都冰冻一尺以上,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战胜的了,尤其是天津到通州这一段,更是不可能被凿通,也因此,这一个月是通州城一年之中最清闲的一段时间,从官员士绅,到城中的百姓,都享受着年前年后的这段愉快,谁也没有想到,太子会忽然出现在通州。   从南门入城,一路朱慈烺都在仔细观察,发现人潮熙熙攘攘,即便运河已经停了,但通州的繁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百姓们都在购置年货,为过年做准备,虽然街边乞丐的依然在提醒他大明的危局仍没有过去,但百姓们脸上的笑意,让他微微欣慰。   “殿下,”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从厘金局疾步而出,来到他面前,抱拳道:“已经妥了。”   朱慈烺点头,翻身下马,进入厘金局。   通州厘金局就是原通州户部分司衙门,高踞在码头边的三尺土台之上,门前左侧有一个小广场,中间高台立一木旗杆,上挂一条条形旗,上书“奉旨抽厘”四个大字,每日早升旗晚落旗。正衙坐东朝西开,进入衙门,首先看到的一排十三间高大楼房,交税的商人就在这里办手续,向朝廷纳税。而后是五进院的院落,分别是文牍处、会计处、庶务处、巡士处、监印处、开票处等职能部门和官员住所,最后还有一个大间明德堂即财神殿,以保证收税顺利,厘金滚滚。   不止厘金局,大明各处税关,大体都是这样的布局。   “臣通州厘金局主事王存善叩见殿下……”   朱慈烺刚进入厘金局,在城门口扑了一个空的王存善就满头大汗的赶回来,急急在太子面前跪下。   朱慈烺点点头,示意他起身,然后就在正堂坐了。张家玉站出,向台阶下所有厘金局的官员大声宣示太子殿下此行出巡的目的,“厘金局开设八个月以来,为朝廷增收厘金税,各位都辛苦了,但朝中有不好的传言,说厘金局内外勾结,逃税严重,太子殿下此次来,就是为了厘清此事,但有贪墨不法者,现在坦白,太子殿下既往不咎,但如果被查出来,殿下必重处!”   台阶下的小吏都是拱手抱屈:“臣等绝没有贪墨,太子殿下明察啊……”   张家玉冷冷:“有没有贪墨,太子殿下自会明察,现在都回去吧,给你们一晚上的考虑时间,明日中午之前为最后期限,是贪官还是清吏,太子殿下到时自会有决断!”   小吏们心情忐忑的走了。   留在现场的几个七品以上的官员脸色都是难看。   而同一时间,中军官佟定方正召集厘金局衙门所有一线的兵丁和负责查缉的衙役,将张家玉的话,重复了一遍,同样是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也同样是回去想一个晚上,明天见分晓,不一样的是,佟定方加了一句,但是举发上官或者同袍的不法贪墨者,太子殿下有重赏!   在张家玉和佟定方向胥吏和兵丁衙役们宣讲政策的同时,李纪泽已经将厘金局最近这一个月的账目明细拿到了手,虽然会计处的都事极力反对,说没有圣旨,任何人也不能翻阅厘金局的账目,但李纪泽身后的锦衣卫却不跟他客气,两声断喝,就把他吓的战战兢兢,低头缩回去了。   李纪泽以前在杨嗣昌帐下做幕僚时,就兼管钱粮,是一个理账高手,虽然明知道贪官们会将账目做的天衣无缝,但他还是要尝试一下,看能不能找出破绽,然后再上报太子殿下。   这一夜,大明皇太子就宿在厘金局衙门。那挑起的大旗和衙门外面那些全身甲胄的精壮武襄左卫,令通州官员辗转难眠,谁也不知道明日醒来,面对他们的会是什么?   ……   史进是通州厘金局的一个巡士,所谓巡士,就是巡查兵丁的小队长,主要职责就是巡查河岸,防止商船在抵达税关之前,通过小船将物资运到岸上,躲避厘金税。虽然只是一个十几人的小队长,但这几个月里,却也见了不少的乱象,也收了不少的好处,今日太子殿下巡视通州,那一个全身甲胄、一脸英气的年轻中军官将他们这些巡士召集起来,大声讲话,老实说,史进心里还真是害怕呢,担心东窗事发,自己受到太子殿下的重责。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巡士,上面那么多的官员顶着呢,就算查,也查不到自己这里来,再说了,又不是自己一个,所有巡士都是这么做的,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   这么一想,心情就不那么惊慌了。   不过还是不能平静,所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下班之后去街上的小酒馆喝两盅,而是直接回家,推门进院,发现院子静静,堂屋里点着灯,但好像并没有人,心里微微不快,以为堂客又忘记关门,就到隔壁窜门去了,嘟囔着骂了一句,推门进了堂屋,正准备将腰刀解下来,忽然惊骇的发现,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谁?”史进大叫,就要拔刀。   那人慢慢站起来,走到烛光下。   史进的瞳孔骤然收缩——锦衣黑帽,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络腮胡,腰间悬着长刀,竟然是锦衣卫!   “你,你……”史进握着刀,惊的说出话来,虽然只是一个不入品的小吏,但因为是京畿人,对锦衣卫可是一点都不陌生,见到锦衣卫出现在自己家中,他立刻就想到了太子巡视,也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些事。   脚步急响,身后的门开了,两个挎刀的精壮男子走进房间,一左一右的夹住史进。   “我们为什么来,想必你很清楚,所以就不要废话了,直接说吧。”烛光下的锦衣卫冷冷道。   烛光照着他的脸,原来是李若链。   李若链虽然入了京营军情司,但仍然保有锦衣卫的身份,在洛阳受伤之后,经过半年的修养,已经恢复健康,重归军情司。   “我说,我全说……”   很痛快,史进就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和收受的好处,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要连累自己的堂客和儿子。原来,史进祖上也做过锦衣卫,对锦衣卫的规矩很清楚,所以那锦衣卫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的全说了——不说是不行的,少说也不行,锦衣卫既然找上门来,就已经锁定了他,顽抗无益,甚至他做好了照锦衣卫的意思,诬陷某个官员的准备。   不过李若链并没有对他提出额外要求,只要他签字画押。   史进老实画押。   深夜子时,厘金局监印处的都事被院子里的异响惊醒。   同一时间,几个已经入睡的商人也被忽然的声响惊醒……   等到天快亮时,一夜无眠的厘金局主事王存善刚刚起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家仆跑了进来:“老爷,不好了……”   天亮时,一些消息渐渐在城中传开。   某个商号的掌柜和账房都被抓了,厘金局的都事,还有大大小小,一共六七个官员都被太子殿下请到厘金局去了。   “呀,看来殿下是要动真格的呀……”   “那是,殿下岂是一般人?”   “我知道厘金局一些事,不知道有用没用?”   百姓们议论纷纷,见太子殿下真是动真格,有不少人都动了心,想着是否要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   百姓们兴奋看热闹,但城中的商人却都是心虚,早上通州城门一开,就有很多快马急急奔出城门,向京师而去,这中间有很多是京师商号设置在通州分号的伙计。昨夜,他们分号的掌柜和账房被抓,事情重大,他们需要立刻通知总号的大掌柜,以便尽快采取对策。 第六百八十二章 奖励制度   昨日黄昏,当通州城中遍贴告示,还有锦衣卫沿街宣讲,呼吁知晓厘金局内情的百姓明日一早到通州县衙去举发之时,通州城瞬间轰动,一来皇帝或者太子很少出现在通州(上一次朱慈烺是秘密来,没有人知道),二来轰动的是,皇太子居然是来查弊的!   不过轰动归轰动,但真正起心动念,想要到衙门去告诉的却没有几个。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终点,为京畿通商第一城,江南的米盐丝布,皆通过运河运抵至此,城中常驻人口将近十五万,几乎相当于某些地方的一个府,其中一半人口都是经商之人。既然是经商,自然就免不了和厘金局打交道,若说厘金局的舞弊之事,再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商人更清楚了。   虽然商人们知道厘金局的弊端,但却没有人会去举发,原因很简单,厘金局是受贿者,他们这些人商人都是行贿者,按照大明律,他们的罪行一点都不比官员少——即便锦衣卫的宣讲口号里有“举发免罪”四个字,但商人们才不会相信呢,官字两个口,现在说的好,谁知道事发之后朝廷会怎么处置呢?   一些清白的商人,也不愿意去趟这池浑水,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算太子殿下英明无比,清除了通州的贪官,但太子殿下一去,风头一过,厘金局还不照样?到那时,他们这些举发的商人怕就要倒大霉了。   大家想的只是看热闹。   ……   早饭过后,通州州衙门前人山人海,看热闹的百姓将衙门前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想知道,今日究竟有没有人会来这里举发?   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立在衙门前,通州兵丁维持现场秩序,这意味着太子殿下此时就在衙门中,   衙门前有一面大鼓,但有举发者,可以走上前敲响大鼓,然后就会有人引着他进入衙门。   “举发有赏,”有衙役敲着铜锣,大声宣讲:“举发贪墨十两银子者,但有证实,赏银五两。二十两赏十两~~”   衙门喊的声嘶力竭,但真正上前的百姓却没有一个,大家都在观望。   而在人群的最后方,街道拐角处,被审讯了一夜,一身疲惫的史进慢慢向衙门走来,在他身后,几个精壮汉子正冷冷注视着他。史进不敢回头,只恐一回头自己就会双膝发软,不过他心情却是轻松的,因为那个锦衣卫长官已经告诉他,因为他表现良好,所以太子殿下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行,现在只要他去做最后一件事就可以了。   史进深深吸口气,他知道,只要他做了这件事,那么他就变成了通州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后在通州衙门将再无他的立锥之地,但比起被捉拿下狱,棍责鞭挞的下场,他现在已经算是被轻放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我举发~~”   离着远远,史进就举起了手臂。   人群惊讶的回头。   “是巡查队的史巡士……”有认识他的人小声道。然后百姓们的惊讶更多,怎么的,史进是要举发上官吗?   史进面无表情的向前走。   人群潮水般的向两边闪开,为他让开一条路。   史进径直走向大鼓,拿起鼓槌,咚咚敲响。   立刻,一个九品小吏从衙门里面走出来,将他引进衙门。   所有人都等待着,等待着第一次吃螃蟹的人从衙门里走出来。   半个小时后,史进从衙门里面走了出来,不同于进去之前的灰败,现在他是满脸红光,手中捧着一锭足足有十两的银子,一出门,就高高举在半空,对着衙门外的百姓喊道:“太子殿下已经赦免了我的罪,赏银十两~~并令我宣谕,凡事举发上官的兵吏,一律既往不咎,商人全部免罪,而有重大立功者,赏银五十两起跳~~”   轰。   围观的百姓立刻就轰动了,自从史进进入衙门,所有人就都意识到,史进的举发带有自首的性质,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现在见史进安然无恙的走出来,还拿了赏银,大家终于是相信了,一些躁动的心,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草民举发~~”   有史进的示范,在最初的犹豫和观望之后,终于有人鼓起勇气,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就有十几个百姓敲响了大鼓……商人本人或许还有顾忌,但一些知道内情的伙计却不会想那么多,且都是真实——这个时代有反坐罪,又是太子殿下亲临,除非是特别胆大包天的人,否则还真没有几个百姓敢诬陷官员。   州衙后堂。   朱慈烺正表情严肃的翻看几个被挖出来的厘金局官员的供词,整件事情从史进开始,然后顺藤摸瓜,一共牵扯出了五六个官员,巡士加上衙役兵丁,更是将近百人,也就是说,通州厘金局,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都有问题,而就在他们的指缝间,国家的厘金税就这么悄然的流失了。   厘金局的制度不严密吗?   老实说,还真够严密的,从委员、文牍、会计、稽查、巡士、监印,每一个步骤有专人负责,并且制定有严厉的处罚措施,而对于偷税漏税的商家,更是定出了逃税五倍重罚,第二次再犯十倍重罚,最严重者,甚至可以抄家的顶级处罚!即便如此,却依然不能制止通州厘金局的贪墨,从数目上看,每一次逃税并不是太多,也就是十几二十两,但日积月累下来,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而其中最让朱慈烺痛心的是,运河上的厘金局,从南到北,都实行一关一印的政策,即从北新关运到京师的货物,途径的每一个厘金局都要检查并收税,并且要和上一关的税票进行核对,如果货物有误,就不能放行,但实际情况是,即便有误,只要商人塞点银子,官员就会睁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的放行。   “殿下,臣有一个想法……”李纪泽拱手。   “说。”朱慈烺拱手。   “厘金税只所以偷漏严重,关键是查缉没有发挥作用,朝廷虽然对逃税者制定了最少五倍罚款的标准,但罚金全归朝廷,对官员和兵丁的奖励极少,查缉十次,也不如他们一次从奸商那里拿到的贿银。人都是逐利的,没有利益,只靠大义,大部分人都抵挡不住贿赂的疑惑,所以臣想着,是不是可以改一下,将罚银全归国库,改成国库七,官员三,如此,官员既能保持清名,又能获取实际的利益,如果一来,他们必定会全力查缉,奸商们再想要贿赂他们就难多了。”李纪泽道。   朱慈烺忍不住点头:“好,你的提议太好了,我看也不要七三,就五五。罚银一半归国库,两成归官员,剩下三成归下面的巡士兵丁,这样一来,上上下下都有动力,即便官员想要放行,下面的兵丁也不会愿意。”   “五五……朝廷怕是不会同意吧?”李纪泽道。   “回京之后我就面见陛下,陈明利害,相信陛下和朝臣们都会同意的。”朱慈烺信心十足。   厘金局的规章,基本还是完善的,唯一不足就是没有照顾到人性,现在罚银五五分成,每查获一笔,从官员和下面的兵丁都有收入,这个方法在全国推广开来,不但能大幅提高厘金税的收入,而且能清除官场上的一些弊端。   脚步声响,张家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最新的几份供词,朱慈烺大略的瞄了一遍,沉思道:“如此一来,徽商应该没跑了……”抬起头:“传令,立刻回京。”   “那通州的事情?”李纪泽有点担心。   “刑部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暂时就交给通州知州吧,看起来他应该是清白的,再派两个锦衣卫盯着,相信他绝不敢徇私。”   ……   中午时分,护卫太子的马队从通州西门离开,返回京师。   同一时间,太子在昨夜在通州查缉,抓了五六个官员和十几个商人的事情已经在京师传开了。   太子,好像又预权了。   这一次预的好像是刑部的权。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朝中官员都是静悄悄,公开场合,没有任何人提出非议。虽然从礼制和大明官制来说,太子并没有权力捉拿和审问通州官员,这乃是刑部的权力,太子出巡通州,也非“代天出巡”的名义,只是巡视,也因此,严格意义上讲,如果言官和清流想要挑刺,也是能挑出来的。但昨日朝堂上,马嘉植一番谏言,结果太子竟然自请罪,还要缩减东宫的规模,这一来,所有京官都被震撼了,所有人都不想、也不敢背上“动摇国本”的罪名,何况太子抓的是贪官和奸商,掌握着大义,就更是没有人敢非议了。   京官静默,京师里的商人却都是忐忑,自从厘金税开征以来,真正按照朝廷规定,规规矩矩纳税的商人不是没有,但数量极少,大部分商人多多少少都有偷漏税的情况,而通州是最近的一个税关,很多商号在通州设置分号,一来为了接货方便,另一个是为了就近接触通州税官,拉拢关系,以便在税收方面能得到照顾。   而现在,太子到了通州,不但抓了通州税官,而且他们名下的分号掌柜也被抓了十几个。   消息传来,商人们三三五五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这其中尤其以几家徽商最是惊慌,因为太子在通州查扣的商号,八成都是他们徽商的分号。   “老掌柜,这可怎么办啊?”七八个徽商聚到了领袖蔡其昌的府上,向他讨教。   蔡其昌名下的通茂粮行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大粮行,虽然就蔡其昌本人来说,粮食并不是他最赚钱的生意,木材和钱庄才是,不过这并不表示他可以置身在“粮商”之外,相反,对于京惠商行在京师粮界横插一杠,还不鸟徽商,他心中是很不满的,不过经过李国祯事件之后,他清楚认识到了京惠商行的强大背景,此后只字不提“京惠商行”四个字,即便其他徽商不小心抬起,也会被他冷冷斥责。   此时徽商们都惶惶,蔡其昌表面镇定,心中却也是惊慌不已。   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鼻子最是灵敏,消息也最是灵通,他隐隐已经意识到,太子在通州的大动作,怕是冲着他们徽商来的。原因嘛,当然是因为京惠粮行的粮仓已经见底,平价售粮怕是继续不下去,而整个京营,能救京惠粮行,仓中还有大批粮食的就只有他们徽州的粮商了。   从原因想到结果,蔡其昌清楚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虽然他通茂商号在通州是干净的,倒不是他多老实,而是他主要京营的三个品种,粮米免税,木材几乎很难逃税,钱庄又不经过运河,因此太子很难通过厘金税抓到他的把柄。可是古话说的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太子已经惦记上他们徽商的粮食,就算他能躲过厘金税,但他能躲过其他吗?   而众徽商却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一个劲的惊恐,担心太子会从分号查到总号,那他们就大祸临头了。最算没有牢狱之灾,怕也得不交欠税和罚款。   “都回去吧……”等众徽商说的差不多了,蔡其昌面无表情的端起茶盏:“天塌不下来的。”   虽然猜出了太子的用意,但蔡其昌并没有打算立刻投降,通茂粮行是他半辈子的心血,也占了他财富的一半,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交出去,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怎样,他都要再去尝试一下。   徽商都走了,只有一人留下了,那就是蔡其昌的亲家郑宏仪。郑宏仪在徽商中只算是一个小户,只因为他女儿嫁给了蔡其昌的次子,被蔡其昌扶持,生意才渐渐大了起来,也才有资格和其他徽商平起平坐,刚才众人都在之时,他不好意思的说,现在都走了,只剩他和蔡其昌两人,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隐藏了,哭丧着脸,求蔡其昌拉他一把——太子抓了他通州分号的掌柜、账房和平素和他们商号来往比较密切的两个官员,京师徽商中,就输他情况最严重,因此他惶惶不已,但他又没有人脉,只能请亲家相助。 第六百八十三章 敬酒罚酒(1)   蔡其昌好不容易才把亲家劝走,然后令管家背了一份厚礼,急急去见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   吴昌时是首辅周延儒的亲信,甚至有一种传言吴昌时是周延儒的干儿,不管传言是真是假,但蔡其昌却知道,见吴昌时是真有效,和见首辅差不多,很多六部尚书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到吴昌时这里一送礼,三五天之内就能听到好消息,因此蔡其昌想到吴昌时那里探探消息,试试口风,看事情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厚礼送进去,吴府的管家也收了,就在蔡其昌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吴郎中之时,吴府管家却又笑眯眯地走了出来,拱手:“对不起老掌柜,我家老爷身体微恙,不便见客,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蔡其昌心中那个恼啊,不见我干嘛收我的礼?但脸上却丝毫也不敢表现出来,恭恭敬敬的回礼,垂头丧气的转了回来,收礼却不见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在吴昌时的府上发生过,难道事情真的已经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连首辅都不能说话了吗?   刚进了家门,管家就送上了一份请柬,打开一看,却是顺天府尹周堪庚发来的邀请,邀他今晚到富川楼,共商稳定京师粮价的大计。   “老爷,不止咱们,京师的粮商都收到了。”管家道。   蔡其昌将请柬慢慢合上,脸色发白。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今晚的邀请就是一个鸿门宴啊。   ……   黄昏,护卫太子的马队回到京师,没有回太子府,而是直接去向皇城,面见了崇祯帝,将通州一行的经过仔细讲诉。   对基层乃至朝中官员的贪腐,崇祯帝并非是一无所知,锦衣卫和东厂两套情报系统也不是白给的,民间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崇祯帝老早就听过,深知要每一个朝臣都清廉如海瑞,那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官员们不是太过分,朝臣能运转,他也只能假装不知,不然查将起来,满朝文武,怕是没有一人能站在皇极殿上了。   不过太子的回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仅仅通州一处,照官员的交代和账目的审核,每月流失的税金就将近八千两,推之到整个大运河和全国,那不是几十万两?每年岂不是两三百万两了吗?   “这帮贪官污吏,一个也不能放过!”   “刑部,户部,都察院要严查!”   崇祯帝勃然大怒,立刻命令传内阁,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来见。   皇帝雷霆震怒,首辅周延儒等人都是战战兢兢,而太子提出的针对查缉人员的奖励制度,很快就得到了他们的赞同——其实太子之策并不新鲜,汉代就有针对走私“过关司所获者,三分其物,两分赏捉人,一分入官。”的律文。宋代元代也有类似的法律,但大明朝重农抑商,商税收的极少,对查缉奖励并不重视,虽然定有奖励制度,但额度却极其微薄,早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这个问题,并非没有朝臣提过,但都被糊弄了过去,今日皇帝震怒,太子提起,自然没有人敢反对。   户部尚书傅永淳甚至加码提出,各地税关,包括市舶税、茶税、盐税也都可以比照办理,都施行税金罚款五成交国库,两成官员,三成奖励最底层查缉人员的比例分成,以激励查缉人员加大查缉的力度,为国库增收。   不过周延儒却反对,认为各地情况不一,且查缉力量都不是太强大,良莠不齐,贸然实施,说不得会激起不必要的风波,还是应该先在厘金局施行,效果好了,各地准备充分了,再推广到全国也不迟。   左都御史李邦华也赞同。   崇祯帝本来也想要在全国推行,但听了周延儒和李邦华的话,渐渐冷静……   同一时间。   富川楼。   自从下午接到请柬,粮商们到处打听,想知道府尹大人为什么忽然要宴请粮商?大明衙门是最难保密的,很快众粮商就知道,今晚的东家并不是顺天府尹周大人,而是京惠商行的赵敬之,而赵敬之的目的是要向他们借粮!   第一反应,粮商们都是不想来的,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谁也不敢驳了顺天府尹的面子,不管内心里多不情愿,最后他们还是准时的出现在了富川楼。   顺天府尹,相当于是后世的北京市长,虽然只是一个从三品,但权力极重,从衣食住行到刑狱,京师百姓全在他的管控中,粮商们不敢不给面子,不过心里却都打定了主意,今晚只吃饭,其他事什么儿也不会答应,就算赵敬之说的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借一粒粮食给赵敬之!   只有少数商人有所觉悟,想到太子殿下在通州的查缉,想着多少都得出点血,不然这个关卡怕是过不去了。   做东的赵敬之早早就站在富川楼的门口,身穿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谦卑微笑的迎接每一个到场的同行。因为是同行,从年初到年尾又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如果是平常人,相互见了肯定会有点尴尬,但商人就是商人,见了都是笑眯眯,好友一般的拱手作揖,仿佛他们和京惠商行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   “老掌柜……”几个徽商的簇拥下,面容清瘦,布衣长衫的蔡其昌出现了,赵敬之迎上去,微笑作揖。   蔡其昌眯眼微笑,向赵敬之深深还了一礼。但他身边的郑宏仪却对赵敬之露出了不友好的冷笑,蔡其昌眼角瞥见,不满的回头瞪了郑宏仪一眼。   商人之后,顺天府尹周堪庚的轿子出现。   所有粮商,以赵敬之蔡其昌为首,在酒楼门口恭候,轿子停下,周堪庚伸腿走下轿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便服,不过并不碍他的威严,他捻着胡须微笑点头,示意大家平身,然后在赵敬之的引领下,进入富川楼。   身为顺天府尹,稳定京师粮价是周堪庚最重要的任务,不过从年初以来,这个任务就被京惠粮行承担了,令周堪庚这个顺天府尹轻松了不少,加上知道京惠粮行的背后是东宫太子,因此当赵敬之找上门来,希望顺天府能做一个中间人,组织京惠粮行和其他京师粮商进行一次会面,以解决现在京师粮食危机之时,他想也没想的就同意了,这就是他顺天府的职责,没有主动解决,反而让赵敬之找来门来,实在是他的失职。   进入富川楼,赵敬之引着周堪庚直接上到二楼。   今夜富川楼被京惠商行包下,里里外外,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客人。   灯火通明,席开六桌,京师有头有脸的粮商全部到齐,周堪庚坐在最北面那一张最尊贵的桌子边,同桌的有赵敬之,蔡其昌等几个大粮商。   客人到齐,开始上菜。   四菜一汤,都是最简单的,甚至是非常简陋的。   商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赵敬之有点过分了,就算你背后有东宫太子,也不能这么慢待我们呀?八个人,四菜一汤?把我们当叫花子?慢待我们也就算了,居然连周府尹那一桌也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但周堪庚本人却是满脸微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慢待了。   赵敬之微笑站起,先感激周府尹,然后又感谢大家的光临,再然后感谢同行们对他这个“新粮商”的容忍和帮扶……众粮商都是面无表情,心道哪有什么容忍和帮扶?不过就是你背景太强大,干不过你罢了。   都是商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赵敬之现在所讲的只是开场的客套话,后面的借粮才是重点,而怎么才能有礼而合适的拒绝赵敬之,又不会驳了府尹大人的面子,是粮商们现在最急切的心思。   说完开场白,赵敬之开始敬酒。   就在赵敬之敬酒之时,唐亮在四个锦衣卫的簇拥下,从酒楼的后门悄悄上到了三楼。   作为太子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唐亮虽然没有田守信位重,但知道的机密却并不比田守信少多少,眼见赵敬之点头哈腰,满脸微笑的向在场的每一个粮商敬酒,唐亮心中颇为感动,赵敬之本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生活优渥,如果不是为国家,为太子,他怎么会陷在这个商战家国的乱局中?   赵敬之本性清冷,若非真是到了危急时刻,他绝对不会拉下脸,如此谦恭的向同行敬酒。   可恨的是,这些粮商竟然不领情,哼,一会有你们哭的时候。   唐亮恨得咬牙。   唐亮看到,赵敬之向蔡其昌敬酒之时,蔡其昌虽然微笑站起,很有风度的和赵敬之碰杯,但他的酒根本没有下肚,酒杯在唇边一碰,随手就放下了,不止蔡其昌,座中大部分的粮商都是如此,蔡其昌还好,还能保持风度,一些没有城府的粮商干脆对赵敬之视而不见,甚至是冷笑而视,根本不理赵敬之的敬酒。   赵敬之微有尴尬,不过却坚持将酒敬完。   唐亮更恨了,这帮奸商,真是给脸不要脸啊!   脚步轻响,一个锦衣卫走上楼来,到他耳边小说报告,唐亮听得连连点头。   而这时,赵敬之已经敬酒完毕,重回本桌,没有坐下,先向周堪庚拱手,然后直接切入今晚的主题——借粮。   “年关已近,但食不果腹,悬釜而炊的百姓比比皆是,我京惠粮行不忍见百姓挨饿,欲继续平价放粮,奈何独木难支,粮仓渐空,不得已,只能恳请诸位同仁伸加援手,若是愿意和我京惠粮行共襄盛举,平价售粮,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我京惠商行愿用五分利,向诸位同仁借粮,除夕之前,借我京惠商行一百石,明年夏粮收获,我京惠商行还一百零五石。”   “京惠商行愿用在京所有的房产和商铺做抵押,由府尹大人作中,来年若是偿还不上,房产和店铺皆由诸位同仁处置。这是京惠商行在京的所有房契,一共十二处店铺,丝绸棉布煤炭铁器各种杂货商品,也在抵押之内。”   赵敬之声音清楚而又非常从容的将自己的借粮方案说出。   二楼鸦雀无声。   百分之五的利,实在是太少了,就同行商业拆对来说,行情普遍都在十分利左右,何况借的不是银子,而是粮食,粮食这东西最讲季节性,春节前后是粮价最高的时候,而夏粮收获之时是粮价最低的时候,粮价最高时借给京惠商行,粮价最低时,京惠商行还粮,这明显就是一笔赔钱的买卖,而且是大赔特赔,不要说精明的商人,就是一般的百姓也不会这么借。   “赵敬之,够黑……好名声都让你京惠商行赚了,赔钱的买卖却让我们做!”不敢明着说,但粮商们肚子都是咒骂赵敬之。   赵敬之说完就坐下了,府尹大人周堪庚站起——作为帝国首都的市长,周堪庚有相当的权力,但却也有相当的束缚,从上到下,从御史到言官到盯着他呢,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一二品的大员,满京师的勋贵,因此他的顾虑也是最多的,如果是有胆气的干练之才,一个京兆尹,就差不多就能抵过半个首辅,历史上最有名的京兆尹应该是开封府包青天了,令帝亲都不敢侧目,另一个则是东汉洛阳的京兆董宣,敢当着公主的面,将公主的恶奴拿下,当场杀掉。   面对勋贵如此,面对京师的粮价,如包拯和董宣者,自然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但周堪庚没有这样的胆气,自就任以来,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做的战战兢兢,困手困脚,面对京惠商行的危机,始终不敢施以援手,或者说,他也没有能力救援,不论是压制京师粮商,令他们向京惠商行学习,或者是从府库中拨出粮米支持京惠商行,都不是他能做到的,他能做的,只能是一些嘴皮子功夫。   “诸位,今年北方大旱,百姓困苦,陛下甚为忧心,幸有京惠粮行这等义商为国为民,平粮价,解圣忧。这救民积德之事,不能只仰赖京惠粮行一家,诸民人等亦当协心同力,共赴时艰……”周堪庚的讲话是官样文章。   但他只做中,不做保,明年京惠商行还上还不上,在座之人都找不到他头上。 第六百八十四章 敬酒罚酒(2)   就在周堪庚讲话期间,一个蓝绸长袍的中年人满头大汗的走上二楼,到郑宏仪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却是郑家店铺的二掌柜。郑宏仪听完一怔,急忙起身,匆匆下楼了。   因为府尹大人正在讲话,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府尹大人身上,因此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郑宏仪的匆匆离开。   只有蔡其昌注意到了自己亲家的异常和紧急情况的发生,向站在角落里的自己管家一使眼色,那管家会意,急忙追着郑宏仪的脚步下楼了。   “京惠粮行的借粮的条件合情合理,一旦京惠粮商不能按时还粮,本府一定会将其在京师的十二处的商铺全部查封,议价还给诸位同仁。”   “望诸位同心同德,共助京惠粮行渡过此难关,也解京师的粮食危局,本府替京师百姓谢谢诸位了……”   此时,顺天府尹周堪庚正好讲话完毕。   不得不说,身为顺天府尹,周堪庚的身段还是比较柔软的。当然了,也和在场粮商的背景有关,虽然大明朝重农轻商,商人是贱籍,但明中期之后,商人和士子渐渐结合,朝中很多高官的背后,都有各地大商人的影子,同样,在每一个大商人的背后,也会有一个士绅保护伞的存在,尤其是在京师商人,他们的背后不是高官,就是勋贵,也因此,周堪庚并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不然说不定就会有言官御史弹劾他,或者是哪个高官对他使绊子。   讲话完毕,周堪庚撩袍坐下,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坐在自己右侧的蔡其昌,意思是:本府的话讲完了,该你们这些商人表态了。   但令周堪庚不快的是,蔡其昌居然低着头,捻着山羊胡,假装没看到他的目光。   稍微等待了一下,见蔡其昌依然没有起身响应的意思,周堪庚脸色一沉,哼了一声——虽然他清楚知道蔡其昌在朝中有靠山,隐隐和首辅周延儒有关系,但蔡其昌居然不卖他这个顺天府尹的面子,还是让他十分恼火。   见府尹老爷脸色不善,坐在蔡其昌身边的一个徽商,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蔡其昌,想要提醒他。   但蔡其昌却恍若不觉,依然是捻着胡须,低头不语——蔡其昌并非是想要得罪周堪庚,实在是现在的局面令他进退维谷,难以选择。   从下午到现在,他反复想了很多遍,已经很清楚的意识到,不拿出粮食,帮京惠粮行渡过这次危机,太子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但究竟要拿出多少,他却难以抉择。现在他通茂粮行的粮仓里,最少还存有数万石的粮米,究竟出借给京惠粮行多少才合适呢?换句话说,他究竟亏多少银子才合适呢?这个世界上,除了割肉,就属出银子疼了,白白将自家的粮食借给京惠商行,亏得太多了,他实在是不情愿啊……   再说了,太子在通州查税,可并没有查到他通茂商行,他借粮是情意,不借粮是本分,太子应该也不敢明抢吧?   因此,面对周堪庚的目光,蔡其昌选择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心想老夫何必着急表态?先看一看众人的表现再说。   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止蔡其昌,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蔡其昌这些大粮商不说话,其他小粮商自然更不会主动跳出来出风头了,一眼望过去,所有人都低头喝茶或者假装沉思,没有一个人吱声。   二楼一片寂静。   大家都在等别人先表态。   三楼上,唐亮恨的咬牙。   这帮奸商,一个比一个奸。   没有人响应,借粮的事情好像无法推动下去,周堪庚皱起眉头,赵敬之却一点都不着急,依然坐的是气定神闲。   静寂之中,听见脚步声声,一个穿着打扮像是京惠商行伙计的健壮男子,忽然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双手端着托盘,向赵敬之行礼。赵敬之微笑点头,然后对众粮商说道:“我京惠商行在京师十二处店铺的地址和房舍大小的详细资料,都在这里了,赵二,给各位掌柜详阅。”   叫“赵二”的伙计听命,轻步向前,将盘中的信笺一封封地放在各个粮商的面前。   四五十个粮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赵二好像是在看人下菜碟,有的给,有的不给,而就在他传递资料之中,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粗布衣襟的领口松了,露出了里面的锦衣。   在座的每一个粮商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自从赵二一出现,且一直都是那种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他们便已经意识到,此人绝不是商号的伙计,没有一个商号会用这种冰冷冷、眼神带着刀刺的人当伙计,而当看到他粗布衣襟下的锦衣后,所有人便都明白了他的身份。   锦衣卫!   锦衣卫的人当然不会是京惠商行的伙计,而这一切都证明,今晚的这个酒宴,赵敬之也不是真正的东家,真正的东家是锦衣卫或者说是东宫太子府!   想明白这一点,粮商们都脸色煞白,低头再看手中的资料,很多人的额头立刻就冒出了冷汗,   并不是什么京惠商行的店铺资料,而是他们这些商人在通州厘金局偷税漏税的情况。既有在他们分号中抄出的一些实物证据,也有他们分号掌柜伙计的供词,可谓是铁证如山,只要这些证据往刑部一交,他们这些粮商就一个也跑不了——偷税漏税在大明朝虽然不是什么不赦的大罪,五倍的罚金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在信笺的最后一行,清楚写到,以大明律,所有不知悔改的逃税商人都将被遣送回原籍。   大明商人是贱籍,洪武朝的时候,商人是不能随便流动,更不可能长期住在京师的,明中期之后,对商人的管制才慢慢放松,到现在各地商人长期住在京师,北方商人长期住在扬州,已经变成是非常普遍,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事情了,但就大明律法来说,这其实是不符的——粮商们或许不怕罚,但如果被遣送回原籍,那他们苦心经营的京师商业帝国就会轰然倒地,荡然无存。   而在信笺的最下面,都写了一个数字,那是他们粮号的大致存粮数。   由此可知,太子不但掌握了他们逃税的证据,并且对他们的家底已经调查的非常清楚。   “啊……”   虽然竭力克制,但还是有一些胆小的粮商忍不住的轻叫了出来,更有人吓的坐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那一些没有收到资料的粮商先是莫名其妙,但很快就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没有逃税粮商那么惊慌,但他们心中的不安却也是剧烈增加,谁知道接下来赵二还会不会拿出其他的东西。   最尊贵的那张酒桌边。   周堪庚一脸惊异的望着发完信笺之后就站在楼道口,依然是面无表情的赵二,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身子微微一斜,向左手边的赵敬之小声询问:“赵掌柜,这到底怎么回事?锦衣卫也插手了吗?”   赵敬之淡淡一笑,在他耳朵轻声道:“大人勿惊,您坐镇即可,其他事,不用担心。”   但周堪庚怎么能不担心?   文官和厂卫历来都是对头,赵二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心中陡然就升起了不安,如果让言官们知道,今日他和粮商们见面,有锦衣卫在场,说不得会参他一本。   但令他心安的是,赵敬之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却听出了赵敬之话里的意思,看来赵敬之,不,应该是太子殿下早有准备,他这个顺天府尹只要坐在这里看好戏就可以。   其实从一开始周堪庚就知道,赵敬之今晚既然敢把所有粮商都请到这里来,而且淡定自若,信心十足,就一定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现场的这些粮商今晚不拿出粮食来,肯定是不行的,不过他却猜不出赵敬之能用什么办法令这些粮商低头。直到锦衣卫出现,在场粮商看到面前的信笺,都是脸色大变之时,他才明白了——怪不得太子忽然要到通州巡视,原来是和今晚的借粮有关啊。   蔡其昌面前并没有信笺,不过老奸巨猾的他却已经看出了赵二的身份,并且从身边同乡的剧变表情中猜到了信笺里的内容。   果然是鸿门宴。   通州查缉果然是和京惠粮行的危机有关!   今日不出血怕是不行了。   一咬牙,刚想要站起,却见人影一晃,右手边已经有人抢先站起,却是吴计粮行的掌柜吴德兴。吴德兴是一众粮商中胆子最小的人,平常见到老鼠都会吓得惊叫连连,为人所耻笑,此时他满头大汗向周堪庚拱手:“赵掌柜,我等借粮给你,你可会写欠据?”   赵敬之点头,肃然道:“那是当然。而且会请府尹大人做公证。”   吴德兴一咬牙:“那好,我愿借两千石给京惠粮行。”   借粮虽然亏钱,但总好过血本无归,这笔帐,粮商们还是能算清楚的。   “谢吴掌柜。”赵敬之拱手微笑。   周堪庚也点头:“吴掌柜大义。”   “不敢当……”吴德兴满头大汗的坐下。   “草民粮行愿借一千两百石。”   “草民一千五百石。”   有人带头,那些惊慌的粮商也纷纷站起来,表示愿意向京惠粮行借粮。事情发展到现在,就是傻子也知道通州查缉和京惠粮行借粮的关系,为了免罪,也为了平息太子殿下的怒火,他们不得不忍痛将粮仓里的粮食借给京惠粮行,不然说不定今天半夜,刑部和顺天府的衙役就会出现在他们门前。   徽商一直都是非常有组织的,不管是平常的定价或者是挤兑其他省的粮商,他们都是集体行动,极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但现在,为了自保,他们也顾不上了。   蔡其昌脸色发白,他是徽商首领,也是大粮商,对粮商们的家底非常清楚,他已经听出,那些发言的徽商大部分都出借了八成的存粮,这实在是令他惊讶。他想不出那些信笺上究竟都写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些吝啬狡猾的同乡都乖乖地交出了粮食?   但顾不上多想,小粮商都愿意出借一千石,他这个大粮商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不然不但会失了粮商领袖的位置,说不定还会引发东宫太子更大的怨恨,想到这里,蔡其昌再不犹豫,猛地站起,先向周堪庚行礼,再向赵敬之拱手说道:“京惠粮行平价售粮,赈济百姓,实乃我粮商表率,老朽深为佩服。今日京惠粮行有难,我等自当相助,但京师百姓众多,只靠京惠粮行怕是难以应对,所以老朽想和京惠粮行携手共进,一起平价放粮,一来省去了搬运粮食之苦,二来,老朽的几处粮店都在街道宽敞之处,利于百姓们排队买粮,不知道赵掌柜可愿意接纳?”   借粮是亏钱,而且主动权在京惠粮行的手中,倒不如自家也来一个平价售粮,这一来不但能控制卖粮的数量,减少损失,而且也可以收获一定的好名声——不得不承认,蔡其昌果然是老奸巨猾,想的很周到。   赵敬之微笑:“那最好不过了,不知道老掌柜仓中还有多少存粮?”   “大约一万石……”蔡其昌犹豫了一下。   赵敬之却好像没有看穿他的谎言,微笑道:“那就请老掌柜放一万石,赵某替百姓谢过老掌柜。”   周堪庚却是看穿了蔡其昌的谎言,冷笑一声,嘲讽道:“老掌柜仁义。”   蔡其昌额头冒汗,急忙躬身作揖:“草民当不起。”   其他粮商都是懊恼,早知道他们也学蔡其昌就好了,自家平价售粮,但每天究竟卖多少粮,又有谁能知道呢?说不得能保住大部分的粮食,现在倒好,粮食全都借给京惠粮行,他们一丝一毫的假也做不了了。   三楼之上,唐亮冷笑撇嘴。   蔡其昌的算盘打的精,明着一万石,但谁又知道,他又究竟会卖出多少呢?   而且通茂粮行粮仓里的粮食最少有四万石,但蔡其昌却只愿意拿出一万石,由此可知,蔡其昌还保持着很大的侥幸心理,有蒙混过关的意图。 第六百八十五章 周延儒的心思   赵敬之微笑站起,对每一个愿意借粮的粮商都作揖感谢,而京惠粮行的二掌柜奋笔疾书,将各个粮商愿借的数目记了下来——多得有两千石,最少的也有一千石,加起来一共有四万石。如果再加上通茂粮行的一万石,等于一共筹集到了五万石的平价粮。   但依然不够,照现在的卖粮速度,这些粮食只够坚持四十天,而照军情司的估计,京师各大粮商囤积的粮食,最少在是十万石以上,现在只借到五万石,也就是说,各大粮商还存大约五万石粮食,这其中,蔡其昌是大户,只他一个通茂商行,怕就还有三到四万石。   这一点,不但赵敬之,就是周堪庚也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他对蔡其昌相当不满。   “噔噔噔噔……”   就在京惠粮行的二掌柜统计总数之时,脚步声急促,一个人忽然急匆匆地跑上楼来,将楼梯踩的噔噔作响,一看原来是蔡其昌家的管家。刚才郑宏仪匆匆离开,他也跟着下楼去查看情况,走时蛮镇定的,现在却是满头大汗,一脸惊慌,匆匆来到蔡其昌身边,附耳对蔡其昌说了一句什么,蔡其昌听罢脸色大变,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簌簌而下——他的亲家,郑宏仪刚刚在楼下被刑部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带走了,罪名是逃税,而郑宏仪逃税中的商品中,有一小部分是属于通茂商行的,也就是说,如果郑宏仪到了衙门之后全盘托出,他通茂商行怕也是难逃责罚。   而真正令蔡其昌惊心的是另一个消息。   那就是太子殿下正在调查他的钱庄。   大明钱庄的前身大部分都是金银首饰店,商人在打造金银首饰的时候,发现黄金、白银、铜钱之间的兑换有利可图,精明的徽商便开始转型,慢慢发展成了专门兑换黄金、白银和铜钱的店铺,同时也对外开收银票,渐渐就成了钱庄。   比起粮商,钱庄才是蔡其昌赚钱的大头。   而钱庄的不法,更胜过偷逃厘金税,他朝中的靠山或许可以为他偷逃厘金税提供掩护,但钱庄的不法一旦被掀出来,朝廷震怒,就是首辅周延儒怕也是保不住他,不但他,整个徽商的钱庄都会跟着一起倒霉。   消息是吴昌时的管家,通过一个特殊渠道,悄悄传回来的,也算是没有白收他的那份厚礼。吴昌时的管家还说,交出粮食是现在唯一的救命之策,不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通茂商号!   “民不和官斗……”到此时,蔡其昌再无任何侥幸。他知道,粮食他是不能存了,粮行和性命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   想到此,蔡其昌在心中长叹一声,然后重新站起来,先向周堪庚行礼,然后再向赵敬之拱手,尴尬的说道:“京师无粮的百姓怕是十几万,五万石的粮米虽然可以解燃眉之急,但却不足以保证百姓们长期的生计,老朽不才,愿将通茂粮仓中的四万石存粮全部拿出,平价出售……”   ……   同一时间,首辅周延儒的府邸。   烟气缭绕,沁人心扉的馨香中,周延儒穿着一身宽松的大袍,正坐在花厅的太师椅里,悠闲的品茶。   烛光照着他的脸,清楚看到他满面红光,皮肤跟二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依然是紧致而光滑——虽然大明内忧外患,灾祸瘟疫不断,民不聊生,但丝毫也不妨碍他这个首辅大人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从吃穿到住行,使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奢侈品,上好的人参,西湖第一等的狮峰龙井,他府中就从来也没有断过。   也唯有如此,周延儒才能感觉到自己作为大明首辅的威严和尊荣,也才能对得起自己一天到晚的忙碌。   一般来说,周延儒晚上是不见客的,但今晚他面前却站着一个人,乃是吏部文选司郎中,也是他绝对的心腹吴昌时。   吴昌时四十多岁,三缕长髯,长相颇为儒雅,不了解他的人第一眼会把他当成是一个谦谦君子,但其实吴昌时却是一个贪得无厌,见钱眼开的胆大之徒,只要给够银子,他什么事情都敢干,吏部文选司管的就是官员的升迁,由此就可知道吴昌时权力的巨大——当然了,他收受的贿赂,最少有一半都送给了眼前的首辅大人,也因此,他才能始终得周延儒的信任。   周延儒掀开茶碗,轻轻地吹了一口。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好茶!”周延儒赞道。   吴昌时恭恭敬敬的笑道:“这是最好的狮峰龙井,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到过年这个时节,全天下怕也没有几两了。”   如果是平常,周延儒一定会微笑赞赏,对吴昌时的“孝敬”表示欣慰,但今日他却没有心情,目光望向吴昌时,正容道:“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下官已经派管家去通知了。蔡其昌也是人精,想必一点就透。”吴昌时道。   周延儒皱眉:“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绝不会,就算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在场,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吴昌时说的信心十足。   周延儒微微点头,但眼睛里的忧虑却是藏不住,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原本香甜的好茶,此时却好像是透出了苦涩。   “阁老……下官还是有点不明白。”吴昌时察言观色,看出了周延儒的忧虑,而花厅只有他们两人,因此他说话也就没有顾忌。   “不明白什么?”周延儒问。   “我们……为什么要插手此事?徽商虽然有一些不法,但每年为朝廷交纳的赋税,可是一点都不少。这一下斗挎了徽商,朝廷可是要少不少的赋税。”吴昌时道。   他明着说的是朝廷的赋税,但其实却是说的是徽商对他的孝敬。   “糊涂!”   周延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皱眉道:“我是首辅,担着天大的担子,京师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如果不干预,任由太子将事情搞大,你觉得到了最后,我这个首辅是有功呢还是有过?”   吴昌时低头:“但下官担心,咱们插手……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引起太子殿下的怀疑,就得不偿失了。”   周延儒叹一口,眼中有忧虑:“你以为咱们不插手,太子就不怀疑咱们和徽商的关系了?咱们这个太子聪慧果决,行事作风有太祖成祖之风,这一次到通州巡视厘金局,明显就是有预谋,冲着徽商去的。如果我猜的不错,太子对徽商囤积粮食的行为,早有不满,暗地里的调查早就开始了,到今日,那些徽商的身家早就被他了解的清清楚楚了,而徽商和朝中官员的连接,太子应该也知道了不少……”   吴昌时脸色一变,惊道:“阁老。你是说太子已经知道我……”   周延儒脸色难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放手,如果再保着徽商不放,到时候倒霉的就不止是徽商了……”   原来,今日下午,太子从通州回来之后,直奔皇宫,而后周延儒李邦华刑部张忻户部傅永淳也都被崇祯帝召到了乾清宫。对于通州厘金局的弊端,崇祯帝一阵怒火,内阁和户部也照太子的意思,初步制定出了一套奖励查缉人员的新制度,只等年后就可以发下去,然后照章执行。   而就在议事结束,众臣一起离开乾清宫之时,太子却忽然对刑部尚书张忻说道,京师米价高涨,但有些粮商却囤积居奇,朝廷不能坐视,应该拿出一个整治奸商的条例来。张忻听了连连点头,只当一般的事情,并没有太重视,但作为首辅的周延儒听了却是心惊肉跳,他清楚意识到,太子这番话,并非是对张忻,而是对他周延儒所说。   京师米价虽然是地方官,而不是他这个首辅应该直接干预的,但并不表示,京师米价出了问题,他这个首辅不用担责,太子不和他说,也没有在御前直言,而是等到走出乾清宫,用一种私聊的口气和主管刑罚的刑部说话,明显就是有敲山震虎之意。   如果他听不出太子话里的意思,不做配合,那么下一次太子就不会私下,而是会在御前公开批判了。   到那时,他这个首辅必然难堪。   太子是君,他是臣,虽然崇祯帝尚在盛年,太子继位恐怕还是十几二十年之后,可惹皇太子厌恶,对周延儒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太子也许暂时治不了他,但等到继位之后,治他的子孙,甚至将他的棺材翻出来鞭尸,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也因此,周延儒立刻就做了决定,从今以后,彻底断绝,再不和京师的粮商打交道。   而令吴昌时给蔡其昌传话,令其乖乖地交出所有粮食,就是事情的第一步。   至于太子知晓他和商人们的关系,周延儒其实并不是太担心,他是首辅,是管理万民的第一官吏,和士绅百姓包括商人打交道,是他的基本工作,商人孝敬一点礼物给他这个首辅,是行之有年的惯例,他周延儒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算是捅到崇祯帝面前,也不会是什么大罪。   真正让周延儒担心的是,太子通过调查他和徽商的关系,掌握到了他更多的机密……   想到此,周延儒忍不住有点心慌。   ……   富川楼的酒宴胜利结束,以蔡其昌为首的徽州粮商一共答应拿出八万石粮食,并在顺天府尹周堪庚面前和赵敬之签订合同,签字画押,确定明日一早就开始运粮、卖粮之后,一直在三楼“督战”的唐亮可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了,然后他急匆匆地从富川楼离开,往白石坊的京营军营而去,向正在夜巡京营的皇太子报告这个好消息。   参加完御前会议,从皇宫离开后,朱慈烺没有返回太子府,而是去了京营营房。   此时,精武营和左柳营还在外征战防守,没有撤回来,留在京师的只有善柳营和右柳营,另外还有一营新近招募的精武营新兵。一支部队的战力和纪律的养成,绝不是一日,而是要长期日累的坚持,这一点,朱慈烺始终不敢忘,因此只要有时间,他留在京师的每一晚,都会夜巡京营,检查,督促京营的军纪和操练。   一圈巡视下来,基本还算满意,留守的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右柳营主将申世泰将两营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而京城防守在兵部尚书冯元飙的布置下,令让人找不出纰漏。   “殿下……”   唐亮来到,小声报喜。   朱慈烺听罢微微点头,对这个结果,他一点都不意外,商人只所以敢于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或者不顾国家民族利益,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归根结底,不是他们多厉害,而是制度有漏洞和官员太无能,又或者,商人将官员和自己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令官员们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官员能认真起来,解决某些问题,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周延儒,还算是聪明。”   朱慈烺在心中暗道,今日离开皇宫前,对刑部尚书张忻所说的那番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目的在警醒周延儒。   现在看来,周延儒还算是知所进退。   心情只稍微轻松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忧虑就再一次爬上了朱慈烺的额头。   内阁首辅和江南士绅、商人们往来密切,面对京师的米价危机,毫无作为,也就是京惠粮商有自己这个坚强后盾,若没有,赵敬之再有善心和财富,也无法阻止京惠粮行在明后日的崩盘,继而影响整个京师的米价,令京师和京畿附近的米价飞涨。   官僚体系的不作为,并非是周延儒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官僚体系长期懒政,怠政的结果。只要没有火烧眉毛,只要没有杀到眼前,再大的危机,官僚们也都会假装看不见,等到事发又会相互推卸责任。从古至今,任何一个王朝发展到中后期,官僚体系都会发生这种在遭遇复杂内外部环境下,害怕担负责任,而出现的机能性瘫痪的现象。   朱慈烺现在是太子,而不是皇帝,即便明知道一些问题,也不能直接提出。   也因此,他才要警醒周延儒,而不是在御前呵斥周延儒。   朱慈烺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止是建虏和流贼,频繁的天灾和已经运转不灵的官僚体系,同样也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唯有如此,天下才能渐渐恢复太平,百姓的生活才能渐渐安稳。   一路想着心事,朱慈烺返回太子府。 第六百八十六章 绿萝之死   太子府侧门前,管事太监杜勋正带着府中女官在阶前迎接。   灯笼光亮下,只见杜勋脸色灰败,皱着眉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朱慈烺太累了,根本无暇注意到杜勋的表情,在众人的簇拥下,他直接入府,准备休息。   “噗通……”   刚进到后殿,杜勋忽然跪下了:“殿下,奴婢有罪。你交给奴婢的差事,奴婢办砸了。”   “嗯?怎么了?”   朱慈烺淡淡问,虽然心底十分厌恶,但表面上他对杜勋并没有恶感。另外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杜勋去做了。   “殿下令奴婢遣散那十个宫女,奴婢照做了,原本想着今日就把她们送出府去,不想那个叫绿萝的,昨夜……竟然在房中悬梁自尽了……”杜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出来。   “什么?”   朱慈烺吃了一惊,转身怒视杜勋。   绿萝是定王朱慈炯喜欢的姑娘,自从被周后送到太子府,定王朱慈炯就开始闷闷不乐,朱慈烺答应妹妹坤兴公主,要将绿萝送回弟弟定王朱慈炯的身边。为了完成这个誓言,他焦急脑汁的在周后面前撒谎,好不容易才得到周后的同意,准他放十个宫女出府。   原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将绿萝混在这十人之中,一起送出府去,再给绿萝安排住处,最后适时送到宫中,等于是完成对坤兴的承诺,也能让弟弟定王高兴起来。   为了保密,他并没有告诉杜勋实情,只说其他九个宫女可以任她们离去,但绿萝却一定要妥善安置。   但想不到,这么点小事,杜勋竟然是办砸了。   想到弟弟定王朱慈炯那羞涩内敛的表情,妹妹坤兴期盼兴奋的眼神,朱慈烺胸中的怒火就有点压不住,他对弟弟妹妹的一番好意,都被杜勋这个混蛋给破坏了……   “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自缢?”   不过朱慈烺并没有暴怒斥责,而是冷静地问。他要知道,绿萝怎么会忽然悬梁?   “据同房的几个宫女说,听到自己要被送出府去,绿萝就呆呆地,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没有在意,谁也没有想到,半夜她会忽然爬起来,用一根白绫了结自己……”杜勋哭。   “为什么?是有人欺负她吗?”朱慈烺冷冷问。   “不,奴婢已经查过了,没有人欺负她。听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一个小宫女说,绿萝昨天晚上一直在轻声念叨: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出去了我能去哪里?我可怎么办啊?”杜勋道。   朱慈烺的心立刻发紧,问道:“她没有家人吗?”   “她是扬州人,但家里早已经没人了……”杜勋回答。   朱慈烺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想要将绿萝送到定王朱慈炯身边的心思是好的,但却忘记了,绿萝是人,而不是一件物品,绿萝有自己的想法和担心,从皇宫到太子府,又要被太子府遣送到民间,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她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十分恐惧——在这兵荒马乱,灾疫横行的时代,一个柔弱的小女孩被骤然推到百姓中间,等待她的必然是死亡。   绿萝的恐惧很正常,遗憾的是,不论自己还是执行这个计划的杜勋,都没有想到去安慰绿萝,以至于绿萝在惊惧惶恐中,选择用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   朱慈烺呆呆,心里满是自责:是我害了这个女孩啊……   见太子不发怒,杜勋更加惶恐,以为太子殿下正在酝酿更大的怒气,于是急忙辩解道:“都是下面的奴婢误事,奴婢已经将他们全部抓了起来,狠狠责罚……”   杜勋虽然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把那个叫“绿萝”的宫女送出太子府,安排到外面的庭院居住,但从太子郑重其事的态度却也能猜出绿萝的重要性,因此今天早上,当听说绿萝悬梁自缢之后,他气的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做事的小太监活撕了,其后他将和绿萝同房的几个宫女和昨夜执勤的太监都抓了起来,全部施以处罚。   杜勋的辩解把朱慈烺从愧疚的海洋中拉了回来。   愧疚也没有意义了,关键是后续的处置。   “你怎么责罚他们的?”朱慈烺冷冷问。   “女的二十鞭子,男的二十板子。”杜勋回。   朱慈烺皱起眉头:“只因为他们没有看好绿萝吗?”   杜勋叩首在地,不敢吱声。   朱慈烺目光转向唐亮:“去看看把人都放了,有伤治伤,有病看病,以后在我太子府,除非是谋逆犯上,否则一律不得重罚。”   “是。”唐亮去了。   杜勋还是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朱慈烺看他一眼:“绿萝尸体现在在哪?”   “已经挪出去了,就在事先安排的那间庭院里。”杜勋回答,太子府是储君居所,不能停死人的,早上发现绿萝一死,杜勋就急急令人挪了出去。   朱慈烺叹道:“好生看守,没有本宫的命令,暂时不要动她的尸体。”   “是。”   “下去吧,这事不怨你,是本宫考虑不周。”朱慈烺道。   “谢殿下,谢殿下~~~”杜勋激动的连连磕头,他没想到太子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受到重罚,想不到太子居然没有治他的罪。   朱慈烺懒得再看他,现在他只忧心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向坤兴和定王做解释?   以坤兴的脾气,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哭鼻子的,定王会更加沉默和郁郁。   唉……   朱慈烺很头疼,即便收到赵敬之传来的好消息,他也高兴不起来。   ……   紫禁城。   睡梦中的定王朱慈炯忽然惊醒,满头大汗的坐起来,叫道“绿萝~~”   ……   早上。   朱慈烺少有的睡了一个奢侈的懒觉,因为已经临近年关,早朝取消,不用在天还没有亮,黑漆漆地时候就赶到紫禁城上早朝了,这忽然来临的幸福,令朱慈烺第一次感觉到了大明清晨的美妙。   在府中用完早饭,听了萧汉俊的密报,知道在顺天府的监督下,今日天不亮,京师各大粮行都按照昨夜的约定,将粮米运送到京惠商行在京师的十二家店铺,不管是卖煤的,还是卖布的,今后三天里,全部卖粮。因为人手不够,京惠商行不但临时招募了一些伙计和意愿者,而且还请了顺天府衙的兵丁现场维持秩序,到现在,售粮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总体秩序良好。因为是十二处店铺同时售粮,百姓们可以选择的地方比较多,比起前几日的拥挤,情况已经改善了很多。   朱慈烺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依然不敢大意,令军情司提高警惕,秘密监督各大粮商的运粮的情况,但有人若虚作假,反悔了,以少冲多,要立刻回报,然后老账新账一起算,将他们偷逃厘金税的罪责从重从严的进行处罚。   但如果粮商们都老老实实,那么案子就暂时压下——虽然从通州查出了很多徽州粮商偷税漏税的证据,但朱慈烺并没有直接交给刑部和顺天府,而是选择再给粮商们一次机会,如果他们这一次表现的好,偷税漏税之事就算过去了,比起朝廷的罚银,他们交出粮食的损失一点都不少。至于遣送他们回原籍,不过就是恐吓之言,大明经济社会发展到现在,再想回到洪武年间,严厉控制商人,已经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违背潮流的,会对国家社会造成巨大伤害。这样的事,朱慈烺不会做,相反,等风波过去,他还要鼓励经商,提升商人地位,给于商人应有的尊重,工农商士一体,如此才能激发这个巨大帝国的活力,令国家早日从混乱之中解脱出来。   “殿下,从早上到现在,有锦衣卫的探子和东厂番子在人群里出现,看样子,他们对京惠粮行很是关注……”最后,萧汉俊小声汇报。   “不必管他。”   朱慈烺并没有再在意,京畿之地,一个京惠粮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锦衣卫和东厂不关注才怪呢。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父皇在得到密报之后,会对此事有什么不满。   萧汉俊汇报完毕,就退出去了。   朱慈烺又看了刚刚送来的一些邸报,了解了长城沿线的防务和年关之前,各地物价和山西河南赈灾的情况之后,约莫时间差不多了,命令备马,往皇宫而去。   虽然没有早朝,但并不表示没有议事,昨天时间有点晚了,关于逃税的奖惩制度和后续的细节并没有讨论完毕,今日要继续。内阁,刑部,督察院和吏部官员都要到御前应对。   就像预料的那样,在紫禁城前面的大街上,朱慈烺看到了首辅周延儒的轿子。   作为首辅,每日上朝除了家丁,另外还有五城兵马司负责派兵护卫,一行十几人,从街道另一边快速而来,当见到太子的马队时,他们加快了速度,抢在太子马队之前到达午门,然后周延儒急急下轿,领着已经提前到达的内阁三员陈演,谢升,蒋德璟,连同刑部张忻,吏部郑三俊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等人恭迎太子。   而在太子和首辅都没有出现之前,群臣正在议论一个话题,那就是京惠粮行向各大粮商借粮,然后平价出售的事情。到现在,太子和京惠商行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在场的二品大员都能猜出太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刑部尚书张忻和都察院李邦华更是知道太子“要挟”粮商们的手段,不过比起平价放粮,稳定京师民心物价的大善,太子这一点的小权术,完全可以在接受范围之内。   而众臣都是宦海起伏的老油子,虽然心里明白,但绝口不提太子两字,只夸赞京惠粮商是“义商”。   此时,见太子而来,群臣行礼,心中滋味却是各不相同,有人赞叹,有人却觉得太子玩弄权术,耍小聪明,对一国储君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一旦太子习惯了权术,喜好偏门,以后又怎么可能用正术治国?   眼前都是二品以上的朝中重臣,朱慈烺下马,向诸位先生一一微笑致意,然后第一个走进午门。   周延儒落后他两步,然后才是诸臣。   “周老先生,”朱慈烺稍微停了一步,等周延儒跟上来,然后假装随意的问:“通州官员的缺,年前应该是补不上了吧?”   “是。”   周延儒是首辅,首辅自有首辅的架子,即便是面对当朝皇太子,他也是端着肩膀,挺着腰杆,不卑不亢的回答:“一切都得等年后了,幸好运河冰封,这段时间也不会有货物运到通州。”   “通州厘金局位置关键,任命的主事一定得是一个清廉有操守,而且有能力的官员。”朱慈烺道。   周延儒何等聪明,立刻就听出太子是要向他推荐人选,不过却不着急搭话,而是等太子继续说。   太子抬头看了一下天,自言自语道:“这个时间,长沙的天气应该比京师暖和多了吧?”   声音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令周延儒听到。   周延儒眉毛一挑,立刻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太子要推荐的人在长沙,而直觉的第一选择,当然就是长沙知府。   说完了这句话,朱慈烺加快脚步前行。   他的话已经说的很透了,以周延儒的聪明,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虽然堵胤锡担任长沙知府还不够三年,依大明官职,尚不到调动和升职的时候,但周延儒是大明首辅,以他的手腕,办成这点事情,应该不成任何问题。   老实说,朱慈烺对周延儒是相当不满的,不说贪墨受贿,只说国政大计的处理上,周延儒就称不上是一个能相,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十二月,一年的时间,朝政并没有大的起色。   不过就眼下的局势来说,周延儒是最合适担任首辅的那个人。历史上,崇祯帝罢黜并且赐死周延儒之后,后面的几任首辅都是荒唐无稽之辈,周延儒在朝时,朝堂尚有秩序,崇祯帝的意志尚可以通过周延儒,在朝堂上施行,但周延儒之后,崇祯帝已经无力控制朝堂了,以至于最后在商议南迁之时,明明满朝文武都知道,崇祯帝想要南迁,但却没有人站出来附和崇祯帝,彼时如果周延儒尚在朝,情况或许能有所不同。 第六百八十七章 断臂   最重要的是,在此时此刻,周延儒依然是满朝文武中,最得崇祯帝信任和器重的那个人,他本人又有相当的手腕和权术,朝中没有任何人能挑战他的地位,连朱慈烺也不能。   因此,只要周延儒能继续像昨天那样聪明和配合,朱慈烺就没有换掉他的必要,或者说,在这个风雨飘扬的时候,朱慈烺没必要增加一个像周延儒这样的敌人,不论对周延儒多么不满,朱慈烺都暂时压下了。   而对周延儒来说,眼前年轻的太子令他又惧又怕,有一种戒慎恐惧的感觉。   最初,但太子上朝时,周延儒对太子并没有太重视,即便太子提出了治国四策,他也只把太子当成了一个不知实务,只有一点小聪明的少年人,在他看来,所谓治国四策,是病急乱医,真正要彻底放开执行,大明朝非乱了不可。但太子是储君,御座上的崇祯帝又对太子的政策非常支持,没办法,周延儒只能勉为其难的推行。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抱持着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暂且不动的想法,避免惹来各地的反弹和大风波,总之一句话,一切都要以维稳为主,谁也不能起幺蛾子,以免动摇到他首辅的位置。   但到今日,当太子开封大胜,又击退建虏的入塞之后,他对太子的看法,渐渐从惊异变成了恐惧。周延儒少时聪明,有文名,20岁时连中会元、状元,授修撰,是大明朝有史以来的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状元之一,也因此,他是相当自傲的,自认有才能,也有识人之明,以张居正自居,一般人他根本不看在眼里,但少年太子的能力,却一次又一次的突他的想象。渐渐的,他不自信了,代之的是一种惶恐。   尤其是隐隐察觉,太子在调查京城粮商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就更多,他不担心粮商,却担心他的几个心腹和商人们来往过密、收受他人贿赂的事情会被太子知道,虽然不是他本人,交往商人也不是罪过,可一旦被太子知道了,报到陛下那里,对他的信任和声名,都会有巨大影响。一旦圣心有变,最后都会变成他的罪责,为他脖子上的枷锁增重。   就算圣心没有变,一旦太子登基,对他的清算怕也是少不了。   因此,从昨日到今日,他心中是惶恐的,见到太子,表面不动声色,端着首辅的架子,但心中的惊慌却总也抹不去。   不过就在这一瞬,当皇太子委婉的提出“通州厘金局的主事”人选时,他心情一下就轻松了不少。因为他已经知道,太子对他并没有敌意,那些和商人交往的事情,太子也许知,也许不知,但看起来太子并不打算追究,某种意义上讲,太子向他推荐人选,既是用他,也是在安他。   周延儒心情登时大好,虽然一时想不起长沙知府是何许人也?不过却并不妨碍他的决定。既然是太子推荐,哪怕就是一头猪,周延儒也要将他推到通州厘金局主事的位置上。   乾清宫。   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正在奏事。   就像众人预料的那样,虽然那一日崇祯帝在一怒之下,夺了王德化的职位,不过怒气之后,很快就又令王德化重新署理东厂。   此时,王德化正详细禀报京惠粮行平价放粮之事。   但他的重点并不在放粮,而在众多粮商为什么忽然向京惠粮行低头,愿意借出大笔粮食的原因。   一切当然都是因为众粮商被抓住了把柄,为了避免罚金,更为了避免被逐回原籍,他们不得不忍痛借出粮食。   听完王德化的汇报,崇祯帝沉默了很久——就一个儒门圣徒来说,太子所使用的手段是不光彩的和不能被圣人所接受的,但就实务来说,也唯有如此才能令奸商们乖乖地拿出粮食,共体时艰。   崇祯帝并非迂腐不化之人,对太子这一点的“权变”,他是能接受的,真正令他陷入沉默的,乃是王德化的一句话:“京营军情司不止是探测军情,对京师的民情和官情,怕也是有相当的收集……”   锦衣卫是大明皇帝的利器,收集情报是皇帝赋予锦衣卫的特殊职能,也只有皇帝才有权力掌握朝臣和时局的一举一动,但现在,太子军情司却好像是僭越了这一个权力,也因此,太子才能掌握大小粮商的财富和存粮情况。   太子,又犯规了。   不过崇祯帝还是忍住了怒气,阴沉着脸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王德化退下。   崇祯帝踱了几步,转对王承恩:“太子和他们都到了吗?”   “都到了,在外面候着呢。”王承恩回。   “宣吧。”   崇祯帝在案后坐定。   比起前几日,崇祯帝今日的心情其实轻松了很多,案上刚刚送来的塘报令他龙颜大悦,蒙古草原上的建虏大军向辽东折返,已经行到喀喇刺一代,距离长城已经很远了,而没有了建虏大军的压阵,少量的蒙古游骑再不敢在长城沿线寻衅挑战,长城开始安宁,沿线二百里之内,不见敌情,兵部侍郎,总览前线军务的吴牲已经奏请,准备分批撤离驻守在长城沿线的大军。   但军情司却让他的心情又沉闷了起来。   群臣鱼贯而入,继续昨日的议事。   朱慈烺始终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这些具体的细节,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这个储君应该干涉和置喙的,周延儒等人自可以处置。从厘金局的奖惩,赈灾物资的调派,一直议到有功将士的封赏,临近中午时,议事才算是基本结束。   见大事以了,朱慈烺站出来,拱手行礼:“父皇,儿臣有本。”   “讲。”崇祯帝看儿子一眼。   “春节将近,正是阖家团圆,普天同庆之际,但儿臣却发现,有百姓在乱丢垃圾,京师的排水暗渠多有堵塞,更有人随地大小便,以至于污臭不可行,乱了喜庆的气氛,更重要的是,今冬无雪,来年或有大疫,城中的不洁极有可能会助长瘟疫的横行,因此儿臣请命,想向父皇讨一个整饬京师卫生的差事,请父皇恩准~~”朱慈烺躬身。   群臣都惊异的看着朱慈烺。   虽然比不上后世对瘟疫的认识,但脏乱差是造成瘟疫横行的可能原因,在场的群臣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惊讶的并非是太子提出的论点,而是太子直言不讳的指出,今冬无雪,来年或有大疫——这是不吉之言,一般来说,臣子可以悄悄做准备,但却不宜在天子面前直接说出,不然来年真有大疫,那你岂不是乌鸦嘴?如果没有,你岂不是在妖言惑众,动摇人心?不管哪一个,都是给人攻讦的口实,陛下一旦震怒,你必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了,朱慈烺是储君,没有人敢轻易攻讦他,但并不表示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乱说。   第二,太子居然要亲自承担这个差事,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顺天府的职责,太子身为储君,去承担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再者,京师脏乱不是一日造成,也不是一日就能改善的,太子将这样的俗务担在身上,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崇祯帝皱起眉头,微微不快的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这些事情是顺天府的职责,不是你该管的,”转对周延儒:“照太子所说,知会一下顺天府,令他们照着做。”   “是。”周延儒躬身。   对于崇祯帝的拒绝,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只所以要在御前提出,一来是提醒内阁和朝臣注意,二来,如果接下来他插手顺天府整饬卫生的工作,内阁和朝臣都不会意外,父皇也不会对他有“先斩后奏”的责怪。   总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整饬京师卫生之事,他是一定要插手的,趁着内库还有银子,趁着年后的这一段太平空闲,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的改善京师的卫生条件,以迎接可能会到来的崇祯十六年的大疫。   议事结束,群臣散去,朱慈烺正要离开。   “太子。”   崇祯帝却忽然喊住了他。朱慈烺回身行礼。   “皇明祖训抄的怎么样了?”崇祯帝面无表情的问。   朱慈烺赶紧回:“已经抄写了一半了,明日就可以送到父皇面前。”   崇祯帝面无表情:“慎国政篇……你要多抄一遍。”   “是。”朱慈烺惊疑,《皇明祖训》慎国政篇,主要讲帝王须广有耳目,同时规定官员、士、庶人等不得枉议大臣,父皇忽然提“慎国政”到底是何意?   “下去吧。”崇祯帝低头看奏疏。   朱慈烺躬身退出,等退出乾清宫,干冷的北风一吹,他隐隐明白了崇祯帝的暗示,然后他脊背微微发凉,难道父皇已经知道了军情司,并且对军情司有所不满?   ……   坤宁宫。   太子归来,周后甚是欢喜,令尚膳监做了几个小菜,又把定王和坤兴找来,一起陪太子用午膳。   坤兴一如既往的开心,定王一如既往的沉默,而一向微笑从容的太子,今日却是微微皱眉,好像是有什么心事。周后是一个直女子,心思并不细腻,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太子的不同,只是一劲为太子夹菜,温言细语的劝太子多吃一点。   坤兴却感觉到了太子哥哥的不同,午膳结束,送太子哥哥离开坤宁宫时,她小声问:“太子哥哥,你今天怎么了,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   朱慈烺嘴角露出苦笑,站住脚步,望一眼妹妹,又看站在旁边的弟弟定王朱慈炯,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什么?”   听太子哥哥说完,坤兴惊得瞪大了美目,而她身后的定王朱慈炯却已经是脸色大变,猛地上前一步,冲到朱慈烺面前,盯着朱慈烺的脸——自穿越以来,朱慈烺第一次见到弟弟这么的失态,这么的不顾礼仪。   “对不起。”面对弟弟逼视的目光,朱慈烺惭愧地低下头:“是我的疏忽……”   “……原来,昨晚的梦是真的……”定王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道歉,目光如刀锋般的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嘴里喃喃自语,眼神毫无畏惧,只有痛恨。这一刻,他面前的不再是太子,而是一个辜负了他的期望,害死了他爱人的罪犯。   坤兴和定王一起长大,每天都在一起,对定王的心性最了解了,心知定王哥哥心中十分难受,于是抓住定王的袖子,仰着头,安慰道:“定王哥哥,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吧……”   定王咬着唇,竭力忍耐着,但终究是没有忍住,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这中间,朱慈烺只能黯然,歉意。   军事政事,长城的战事,灾区的赈济,官员的贪墨到厘金税的征收,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以至于疏忽了“绿萝”的事情,现在看到定王如此伤心,他就更加懊悔自己之前的疏忽。   定王低头垂泪,哽咽的问:“她现在在哪?”   “在城北的一个庭院里。”朱慈烺回。   “我想见见她。”定王哭。   “好。”朱慈烺点头:“我会想办法。”   定王用袖子试泪,然后硬开坤兴的手,失魂落魄的走了。   “定王哥哥……”坤兴急忙追上去。   朱慈烺站在原地不动,望着弟弟落寞的背影,轻轻叹口气,心道:我这个弟弟,还真是一个小情种啊。   虽然很歉意,但离开皇宫的时候,朱慈烺还是暂时的将这个事情抛在了脑后,比起弟弟妹妹的儿女情长,家国军政,天下嗷嗷待哺的庶民百姓,内忧外患的敌人,才是他优先考虑的对象。   从皇宫离开后,朱慈烺换上便服,暗访了京惠粮行的几个粮店,见排队的人潮已经前两日少了很多,百姓脸上没有了那种今天可能会买不上粮食的焦虑,秩序变得井然,而京师物价虽然在年前有些波动,但总体还在合理范围之内之后,他算是放了心,然后他就直奔顺天府衙门。   现任的顺天府尹周堪庚虽然在历史上治理黄河有功,留下了一定名声,但就顺天府尹的职位来说,他却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周堪庚缺乏胆气和魄力,面对京师的不法勋贵,根本不敢祭出铁腕,连京惠粮行稳定京师粮价之事,都需要朱慈烺在背地里派人推着他走,给他压力,不然他根本不会插手京惠粮行借粮之事。   也因此,整饬京师卫生,朱慈烺也不敢对周堪庚抱持太多的期望,或者说,需要给周堪庚增加压力,甚至是用鞭子抽打,周堪庚才能可能把京师卫生重视起来。 第六百八十八章 顺天府   就华夏历史来说,宋明两代对储君都是非常宽容的,这两代都没有太子被废的例子,比之唐代的战战兢兢,谁当太子谁倒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也因此,宋明两代太子都是可以做事的。当然了,不能过度。   朱慈烺现在就要掌握好这个度。   顺天府衙位在京师东城,前后三重大门,西有包公祠、狱神庙、顺天府监狱、把总司厅、照厅和代书处;东有五圣祠、候质所、粮厅、科神庙、户刑、盐房、工房。第三重门的庭院内是提审犯人的大堂,东西长二十余米,南北进深十五米,前后出廊,五花山墙悬山顶。   顺天府尹虽然官职阶位不太高,只是府,但它却有其他府没有的功能,那就是能承接全国各地诉状,当于是一个小刑部,顺天府尹可以直接上殿面见皇帝。六部的很多事务都需要通过顺天府来执行,顺天府有时候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六部的事务,因此,顺天府尹位高权重,地位比外省的巡抚还要高。   按大明制,三品衙门用铜印,只有顺天府用银印。   未时,太子的马队经过了顺天府衙的附近,不过太子本人并没有进入顺天府,而是径直而过,出东直门,去巡视京营在城郊的野训了,只有军中赞画张家玉留了下来,迈步来到顺天府衙前,递上名帖,求见顺天府尹周堪庚。   但周堪庚并不在衙内,张家玉心知一定是被内阁叫去,商议“京畿卫生”之事了,于是就在衙前等待。   大约一炷香之后,周堪庚回来了。轿子停下,周堪庚一脸愁容的走下轿来。   所谓的整饬京师卫生,顺天府并非没有做过,每当国家有重大庆典,或者是新皇继位,顺天府都会照例整饬京师卫生,但每一次都只是那么几天,等过了那一段,一切就都又恢复常态。   一开始,当内阁召见,内阁三辅谢升宣布命令时,周堪庚只把这当成了击退建虏,举国欢腾后的庆祝举动之一,心中并没有太当一会事,脑子里面想的是如何向内阁和户部要经费?整饬京师卫生需要相当的人力物力,户部不给钱可不行。   但谢升却说,国库空虚,所有费用都要顺天府自行筹集,周堪庚听了又恼又恨,偏偏又不能发作,只能哭丧着脸,哀求谢升多少令户部拨一点,不然顺天府真应付不来。   谢升却是叹,河南赈灾,山西地震,京畿又刚刚应付了建虏的入塞,到处都是要钱要粮,户部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请顺天府多多担待。自力更生。   周堪庚原本想,既然户部不给钱,那我顺天府也只能马马虎虎地应付,不想谢升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悄悄警告他:这一次整饬京师卫生,是太子殿下提出的,而且是为了预防明年可能的大疫,你千万不能大意,不然出了问题,谁也保不了你……   到今日为止,朝中所有朝臣都知道,太子虽然年幼,但却英明睿智,英武不凡,想要在他面前弄虚作假,糊弄他,无异是自寻死路。   周堪庚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不能虚假应付,他只能苦苦哀求,希望户部多少能拨一点钱粮。被他烦的不行了,谢升令他去找户部尚书傅永淳,周堪庚急急赶往户部,不想傅永淳两手一摊,说国库实在是没有银子了,满打满算,库里也不过几万两银子,但却要应对里里外外的一切,因此一两也不能动。而整饬京师卫生是大事,如果顺天府应付不过来,只能向内廷库请银。   但向内廷请银可不是轻易能做的。   没办法,周堪庚只能返回,一路愁眉苦脸的想着如何筹集钱粮,渡过这一次难关?   幕僚迎住他,小声在他耳边说,京营赞画张家玉求见,正在衙门口等着呢。   周堪庚脸上的愁容更多,对张家玉之名,他小有耳闻,更知道张家玉是太子身边的人,此番来拜见,肯定是奉了太子之命,为了整饬京师卫生之事而来,说不得是要督促他尽快执行,但府库空虚,没有钱粮,拿什么执行?想要推脱不见,但想想太子年轻但却冷峻的脸,又想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是要见的,于是一咬牙:“请他到偏厅。”   很快,在幕僚的引领下,张家玉进到偏厅,拜见周堪庚。   周堪庚是三品大员,又是三榜进士的前辈,架子大的很,沉着脸,一副有事快说,没事退下,本府公务繁忙的样子。   张家玉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学生今日,是为整饬京师卫生之事而来。”   周堪庚心知他是奉太子之命,不过张家玉本人不说,他也就不点破,只淡淡点头。   “京畿卫生不但关乎市容,更关乎防疫大计,太子殿下甚为重视。为此,学生做了一个计划书,希望能抛砖引玉,贡献自己的一份薄力。”说着,张家玉从袖子取出一本小册子,捧着手中。   周堪庚的幕僚上前接了,交到周堪庚手中。   周堪庚心知这必是太子殿下属意的计划,不敢托大,翻开了仔细看。   “三日之内,顺天府要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衙役沿街宣讲,将城市卫生防疫的重要性,广而告之。同时宣布京师卫生新政。”   “三日后,也就是年初一开始,京城之内禁止乱丢垃圾、随地大小便,一经发现,不论何人,轻则罚劳动,清理街上的垃圾和粪便,重则罚铜钱,视情节严重程度,从十文到五十文不等,屡教不改者,可以打板子!”   “所有进城的马匹,都必须挂马粪袋,不然不得进城。马粪不得落地,违反者,罚。”   这个时代,最大的垃圾来源不是塑料袋,而且人类和畜类的大小便。而粪便又是上好的肥料,每日清晨都会有老农弓着腰,背着篓子,在街道上捡拾马粪,不过他们效率太差,且难以时时捡拾,为了京师的卫生,不许马粪落地,才是城市卫生的治本之策。   “三日之内,顺天府要打造一百个木板垃圾箱,分别放置在京师的主要街道上,供行人和商户使用,一个月之内,要再打造一千个。保证京师街道每两百步就要有一个垃圾箱。”   木板垃圾箱的具体尺寸和样式,在计划书的最后,有详细的图纸和介绍。以工部三千匠人的规模,三日之内打造一百垃圾箱,不成任何问题,   “晚间由顺天府人员用马车将垃圾箱运到城外,填埋垃圾,清洗垃圾箱。所有垃圾箱都是一替一换。”   “垃圾填埋地点,顺天府三日之内选定,且应该选四处,一个方向一处。”   “除了垃圾箱,顺天府还要在城内人口密集的街区挖坑、修建公厕。皇城六坊,内城二十坊和外城八坊,除去皇城,内城外城和每个坊,每条街道,视人口的多寡和人流的密集,设以数量不一的公厕,公厕分男女,雇佣专人打扫清理。临近年关,挖掘不易,因此顺天府现在的任务是选定地点,具体挖掘和修建,由京营工兵营负责,于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挖掘修建两到三个样板公厕。然后再全城推广。”   “所有街道分片负责,各商户和居民,必须保证门前街道的清洁。”   “由巡城御史领衔,顺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联合巡逻,分成若干小组,每日不停在京师各处巡逻游弋。但有违反者,皆照章处罚。从勋贵到百姓,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顺天府库要多备石灰,对城中各处的粪池、污水沟等处定期消毒。”   “教导百姓多洗手。”   “先京师,然后京畿各县也要一并开始施行。”   ……   张家玉的计划书洋洋洒洒的几十张,周堪庚越看越惊,头上的冷汗也是越来越多。   太子可不是小打小闹,太子这是要翻天啊。   尤其是最后,太子居然要在京师推广,饭前饭后洗手,不喝凉水,喝开水,   夏天饭食隔夜必须加热食用、有疫情发生时,要对人员和地区,立即隔离,还要在京师开展消灭老鼠、苍蝇、蚊子、蟑螂的大扫除运动,尤其灭鼠是第一位,不但提倡百姓们多养猫,用石灰灭鼠,而且还要推广捕鼠器。   而太子也没有忘记城中的乞丐,照计划书,京师城中的乞丐都要一并归到城东的救济点安置,顺天府要拨出钱粮,按一日一小赈,三日一大赈的方式,保证乞丐们的基本生存。   周堪庚慢慢合上计划书,坦率的讲,计划书中并没有什么太惊天动地,没有听闻过的大动作,但结合在一起,却是让他惊骇,因为这哪是整饬京师卫生,分明是要再造一个京师啊。不说一些窒碍难行之处,只说需要的钱粮就是无以数计,顺天府根本没有能力施行。   周堪庚抬眼看向张家玉,捻着胡须,苦笑道:“本府只有两句话,第一句,计划书很好,第二句,可惜,本府无力执行……”   张家玉却不意外,淡淡笑道:“京兆大人自觉无力,不外乎两个原因,第一无银,第二无人,怕没人力,怕没有人支持?学生说的可对?”   周堪庚犹豫了一下,点头。   张家玉笑:“整饬京师卫生,本是顺天府的职责,但如果顺天府向京营发文,京营愿意拿出一些钱粮,派出兵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顺天府提供帮助。”   周堪庚眼睛一亮:“不知京营能出多少?”   “但是计划能顺利执行,大额开销都由京营承担,小额由顺天府自筹。”张家玉道。   周堪庚心中的石头立刻就落了地,他最发愁的就是钱粮,如果太子殿下能承担大部分的钱粮,他顺天府少筹一点,完成京师卫生的整饬计划,并非不可能。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望着张家玉,试探着问道:“顺天府向京营发文,需通过内阁,如果内阁不同意怎么办呢?”   “那就请他们为顺天府筹集钱粮。”张家玉回答的干脆。   周堪庚捻着胡须,沉吟道:“……内外钱粮都是紧缺,不知京营钱粮从何而来?”   张家玉淡淡道:“这就不是大人应该担心的事情了。大人只要做好本职就好。”   周堪庚松开胡须,把身子坐直了,肃然道:“那是自然,本府身为顺天府尹,自当竭尽全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此事并非顺天府一力能承担的,巡城御史那边也需要打招呼。”   张家玉点头:“都察院自会配合。”   周堪庚放心了,重新拿起计划书:“那好,请禀报殿下……下官必竭尽全力。”   张家玉拱手:“学生告退。”   转身要走。   “元子留步~~”周堪庚却喊住了他。   张家玉字元子。   张家玉回身。   周堪庚已经站起来,拱手:“元子少年英俊,器宇不凡,老朽甚是喜欢,不知晚上可有空?老朽略备薄酒……”   “谢大人好意,学生心领了,京营军中事务繁忙,学生实在没有时间,来日有空,学生必再来拜见大人!”张家玉回礼,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周堪庚站在原地,目送张家玉离开,立刻转身对幕僚:“备笔墨,本府要写奏疏。”   “大人,你真要向太子求援吗?”幕僚一边研磨,一边问。   周堪庚点头,在桌边坐下,提笔道:“太子话都说这么明显了,如果本府不照他的意思做,岂不是自取祸害?户部不给钱,事情没有进展,陛下那边再怪罪下来,我这个顺天府尹还做得了吗?我行文给内阁,不管内阁同意不同意,责任都不在我,如此一干两净的事,我为什么不做?”   ……   城外大校场。   自十一月初五,建虏大军从界岭口破关入塞,京畿戒严后,京营每日出城操练取消,现在建虏退去,一切恢复正常,京营重新恢复了出城操练的惯例,今天是第一次,也是年前的最后一次城外操练,朱慈烺急于知道善柳营右柳营和新招募的精武营情况如何,因此出城后就快马加鞭,只一刻钟就敢到了大校场。   张纯厚申世泰率领众将在营门口迎接。   巡视一圈后,进入中军大帐,听取两人的简单汇报,然后挥手令两人退下,开始专心致志的抄写《皇明祖训》。 第六百八十九章 郑森来信   “殿下,萧汉俊来了……”唐亮轻步进入,小声报。   “让他进来吧。”朱慈烺放下笔,脸色凝重,在这之前,他明着是抄写皇明祖训,其实是在想心事——上午议事之时,父皇的暗示很明显,关于军情司,他必须做一些处置。   萧汉俊进入,拜见。   朱慈烺屏退所有人,将自己的意思一说。   萧汉俊微微惊讶:“暂停在京师的所有活动?”萧汉俊很少有惊讶的时候,但这时,他对太子的决定真的感到很意外。   朱慈烺脸色凝重的点头:“是的,锦衣卫和东厂已经注意到军情司了,为免不必要的风波,从即日起,军情司只在南京和十三省开展情报搜集,京师让给锦衣卫和东厂,非有特殊情况,军情司不得在京师收集情报!”   “是。”虽然惊讶,但萧汉俊点头遵令。   朱慈烺沉吟了一下,补充道:“做出点动静,让锦衣卫和东厂知道,军情司从京师撤人了。”   “臣明白。”   “陕西,南直隶,宣大,辽东一代是重点,撤出的人手优先派往这些地区。”   “是。”   “去忙吧。”朱慈烺挥手。   萧汉俊犹豫了一下,拱手:“殿下,如此一来,我们对京师情况恐怕就不能及时掌握了呀。”   “我知道,但不得不如此。”朱慈烺脸色凝重。   萧汉俊不再说,退下去执行。   很快,只一个时辰不到,一些神秘的人就开始离开京师。   开米铺的贾大福惊讶发现,旁边卖“羊杂汤”,经常吸引对面镇抚司的锦衣卫光临的“王老实”匆匆忙忙地收了摊,不做生意了,甚至一改平常笑嘻嘻地脾气,对着几个想要买羊汤的客人大发雷霆,挑起担子,健步如飞的走了。   贾大福惊讶,这还是平常走路都走不动的王老实吗?   太常寺卿李景田家的管家李四发现,自己前些日子收来的那个护院家丁忽然不见了,连铺盖都没有带,忽然就蒸发了,心中惊异,但也不敢多问,只恐老爷追究他一个用人不查的罪名。   不止这两个,这一个下午,京师消失了不少人。   百姓们察觉不到,而负责情报侦缉的锦衣卫,到了戌时(晚上八点),终于是感觉情况有点不对了,几个他们怀疑是京营军情司的人忽然都不见了。   情报汇集到指挥使骆养性那边,骆养性却很冷静,简单的整理一下,入宫觐见崇祯帝。   锦衣卫得到消息的同时,东厂也察觉了。   东缉事厂后殿中。   王德化放下手中的信笺,面白无须的脸庞上,满是忧愁。   自从上一次被崇祯帝一怒之下,夺了他提督东厂的帽子之后,他就已经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和太子越走越远的?到现在,内廷中人,王之心王承恩等人都已经知道,他这个东厂提督经常在陛下面前汇报对太子不好的消息,以至于王承恩见了他就是冷冷,甚至是怒目而视,但他也没有办法啊,有些消息非是他自愿,是他不得不汇报。一来二去,一不做二不休,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李晃,你怎么看?”王德化看向身边的小太监。   李晃从灯光的阴暗中走出来,躬身:“回干爹,儿子以为,东宫会进一步的做出软姿态,明日一定会向陛下请罪,陛下也一定会原谅,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干爹在陛下面前不宜再提此事,不然陛下必然恼怒。”   王德化连连点头,阴沉着脸叹道:“……东宫能屈能伸,动不动就主动认罪,陛下当时怒,转眼就高兴了,倒是咱家当了中间的这个坏人。”   李晃不说话,缓步退回黑暗中,烛光照着他的侧脸,他脸庞一半黑,一半白……   黄昏。   朱慈烺站在城楼上,迎接京营将士的回城,目光望着入城的将士,心中却想着京师的防疫大计,同时思索明日如何向父皇请罪,将军情司的事情揭过去?前世读史的时候,他就知道崇祯帝是一个固执的脾气,但绝非不明事理,更不是一个昏君,只不过求治心切,加上天灾人祸,以至于乱了分寸,铸成了悲剧。今世穿越而来,对崇祯帝的脾气就更是了解,崇祯帝外冷内热,既是严父,也是慈父,就算自己小有逾越,只要以诚相待,坦诚告知,并主动认错,崇祯帝就应该不会怪罪。   当然了,事情都有度。   现在已经不是二月份了。那时刚刚穿越而来的他,还是毛也不懂的深宫少年,现在却掌握着京营的六万大军,声望也随着开封之战和击退建虏的胜利也高涨不少,朝臣们不敢再用少年的眼光看他,父皇应该也是……   晚间,朱慈烺收到了两份信,一封是田守信写来的,山西不法晋商的财产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陕西巡抚蔡懋德又是一个清官,具体事务已经不需要他再监督,因此他已经在快马加鞭的返程中,预计年三十就可以回到京师。   第二封是登州水师游击郑森写来的。   自从六月份和叔叔郑鸿逵两人到登州,但今日已经半年了。这半年里,除了从泉州带来的一千水兵,郑森又在登州本地招募了两千人,其父郑芝龙答应朝廷的十二艘大船已经到位,郑森死缠烂打,多从父亲那里“偷”了四艘大船,一共十六艘大船,虽然比之荷兰人的三桅战舰差的远,但比建虏在辽东水域的水师强多了,十六艘大船聚在一起,正日夜操练,鼓声桨声呐喊声不断,郑森信心十足的表示,再有半年,等到明年秋天,登州水师就能有相当的战力。   而登州水师前两年的粮饷都由郑芝龙负责,福建船舶司用市舶税做抵押,有儿子和弟弟在,郑芝龙对登州水师倒也是大方的很,水兵待遇、粮饷和一切用具,都等同泉州水师。   看完郑森的信,朱慈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提笔给郑森写了一封回信,信中除了勉励和赞赏,也提出了一些对水师的建设意见,并顺便提了一个人,那就是施琅。   施琅是水师大才,历史上投降满清,助满清收复了台湾,这一世的这一刻,施琅还只是其叔施福麾下的一个普通将领,虽然已经崭露头角,深得施福的信任,但在郑芝龙水军集团里,却还没有太大的名气。   施福,又名施天福,字昆玉,乃是施琅的族叔,是郑芝龙的中军都司和心腹。   郑森在登州组建水军,除了拉来叔叔郑鸿逵担任水军提督,也从泉州拉了不少年轻人,这其中就有施琅。倒不是郑森对施琅多看重,而是进京面圣时,太子亲口向他提过这个人,并且要他想办法将这个人带到登州水师,郑森虽不明白,但对太子的命令却是绝对遵从,回到登州后,就向老爸要人,所以很快的,施琅就成了登州水师的一员。   “令施琅到京师公干,我想见见此人。”朱慈烺在信中写。   ……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进宫向父皇请安,呈上抄写好的皇明祖训,然后不等崇祯帝问,就跪在地上请罪。   案后的崇祯帝沉着脸,一边展开皇明祖训,一边冷冷问:“请罪?你请的什么罪?”   “逾越分际,擅用京营军情司,监控京师的粮商。”朱慈烺拜伏在地。   崇祯帝头也不抬:“为什么要监控粮商?”   “儿臣自从办了京惠粮行,心里首先想的就是如何稳定京师的粮价?而要稳粮价,都必须了解京师物价的波动和粮商们的往来,为此,儿臣命令京营军情司对粮商们进行了一些布控,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崇祯帝哼了一声:“除了粮商,还有他人吗?”   “绝无。”朱慈烺回答的斩钉截铁。   “军情司的人,要如何惩处?”崇祯帝问。   “照磨萧汉俊申斥,罚俸半年。”朱慈烺小心翼翼地回答。   崇祯帝原本缓和下去的脸色,立刻又变得严峻:“京师重地,除了锦衣卫,他人都没有情搜的权力,即便是锦衣卫,也得是在朕的同意之下。这点肤浅的道理,军情人的人难道不懂吗?罚俸半年就想轻松过关?事情泄露出去,你让朝臣们如何看待?”   “军情司是奉儿臣命令行事,罪在儿臣,儿臣愿替军情司领罪……”朱慈烺道。   “这个罪,你顶不了!”崇祯帝却打断他的话,冷冷道:“着革去萧汉俊京营军情司照磨之职,令选他人继任。”   朱慈烺心中发凉,但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叩首:“儿臣遵旨。”   脑子里急剧思索,如何在没有官职的情况下,令萧汉俊继续领导军情司?同时,继任照磨又应该用谁呢?   崇祯帝脸色缓和下来:“起来吧。”   “谢父皇。”   朱慈烺起身,小心翼翼地站立,等着崇祯帝的训斥,他知道,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过去,果然,崇祯帝从眼前的《皇明祖训》开始讲起,太祖成祖的开国建业的艰辛,写皇明祖训教育后人的苦心,一直到太子的本分,洋洋洒洒,讲了足足半个时辰。   前世读史的时候朱慈烺就知道,皇明祖训是崇祯帝的盛典,崇祯帝时时用皇明祖训警醒自己,据说崇祯帝可以将皇明祖训倒背如流,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   而随着讲解的进行,崇祯帝已经完全进入到“父师”的角色里,而朱慈烺,自然要做出合格学生的样子……   半个时辰后,朱慈烺离开乾清宫,走出殿门时,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嘴角露出苦笑。   我这个父皇啊,本质上就是一个文人,好为人师的脾气,比那些酸秀才们一点都不差。   想到军情司的事,不禁又烦恼起来。   但眼下还有另一件烦恼的事情急需要处理。   ……   “早去早回。”   坤宁宫,当听到太子又要带定王和坤兴出宫,到寺庙为将士们祈福时,周后倒也没有多想,稍微叮嘱几句之后就同意了。   而不同于往常的兴奋,坤兴和定王今日都是默默,尤其是定王,脸色发白,眼眶却红红,好似刚刚不久又哭了一场,朱慈烺想要安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歉意的点头,但定王却闪避开他的目光。   城东的一个优雅庭院,原本是朱慈烺为绿萝准备的安置所,但现在却成了尸体的停放地。   “呜呜……”   朱慈烺和坤兴都站在院中,只有杜勋领着定王进入,很快就听到定王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屋中传了出来,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马上就要过年了,京师各处,城里城外,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连屋檐上好像都站立有两只喜鹊,此情此景中,越发显现出定王哭声的悲凉……   “殿下。”佟定方轻步进入,在朱慈烺耳边轻声汇报。   朱慈烺听罢皱起眉头,想一想,对佟定方说道:“令张家玉再去一次,告诉周堪庚,最迟今天黄昏,关于整饬京师卫生的告示,必须在城中各处贴起来!再令左中允林增志去见蒋德璟,说明京师卫生的重要性和急迫性,以蒋德璟的见识,应该会支持。”   林增志是福建人,和蒋德璟是同乡,又同属东林,这一次制定整饬京师卫生的计划书,林增志多有参与,令他去见蒋德璟,还是合适的——自从被太子派往老家福建购买玉米和番薯的种子,千里迢迢,一趟归来之后,林增志少了一些义愤,多了一些实务,在原左庶子吴伟业被革职,新任左庶子马世奇不理实务之后,林增志渐渐承担起了吴伟业过去的工作,虽然名气比吴伟业差点,但就事务的处理来说,比之吴伟业甚至还要强上一截,最起码,他不多嘴,不会时时在朱慈烺身边烦。   “是。”   佟定方领命而去。   ……   顺天府衙。   周堪庚皱着眉头,来回踱步。   今日一早,他就亲自去了内阁值房,因为临近年关,各部都已经不办公,内阁值房里只有三辅谢升一人,他递上公文,说顺天府力不能逮,想要向“京营”求助,帮着出钱出力,共同完成整饬京师卫生的圣命,不想谢升看罢却是不置可否,不说行,也不说还行,只说内阁要商议,要向首辅周延儒汇报,令周堪庚回去等消息。   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下午周堪庚再去内阁,内阁值房却是空的,连谢升也不在了。 第六百九十章 防疫大计   如果是其他事务,在已经将公文交到内阁,等待内阁处理的情况下,周堪庚一点都不会着急,因为该做的他已经做了,内阁迟迟不处理,他也没办法不是?但整饬京师卫生是太子提出,他听说,京营的工兵营已经在动了,加上计划书清楚写明了三日期限,他也清楚感觉到太子的急切心情,在内阁迟迟没有答复的情况下,他不免有点担心,担心太子会迁怒到他的身上。   “大人,张家玉求见……”幕僚报。   周堪庚苦笑,他知道,张家玉一定是来催促的,叹口气:“请他到偏厅吧。”   同一时间,大学士蒋德璟拿着顺天府的公文,急匆匆地去见首辅周延儒。   蒋德璟,字中葆,号八公,是此时朝中东林党的领袖,比起那些只知雄辩,但没有实际才能的东林人,蒋德璟知兵事,擅理财,曾向崇祯帝进呈《兵备册》蓟密山永》《蓟永三卫考》等奏本,就蓟州防务献言献策,对于海防、军饷以及募兵制度,皆有独到的见解。   现在的内阁阁员,蒋德璟是朱慈烺唯一敬重之人,判断只要顺天府的公文到了蒋德璟的手中,蒋德璟一定会支持。倒不是其他三辅不支持,而是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马上过年,这两三天里,谁也不想再惹麻烦,都想着等过完年再处置。顺天府再穷,凑点人扫扫大街还是能做到的,不需要大动干戈的向内廷库请银,或者是照顺天府所说,向京营求助。   再者,顺天府无钱,国库空虚,拿不出整饬卫生所需要的银子,说到底还是内阁的责任,周延儒三人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崇祯帝的霉头。   蒋德璟看过顺天府的公文,尤其是听了学生林增志简单讲诉京营幕僚、詹事府官员、和几个传教士,依照太子殿下的命令和提点,而做出的卫生计划书之后,他大为赞叹,认为这份卫生计划书可谓是“集古今防疫之大成”,应迅速在京师执行并在各地推广。   至于钱粮问题,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当然是要由内廷库出,太子的京营愿意提供帮助,那就更好不过了。   于是蒋德璟急急去见周延儒。   周延儒正在和家人团聚,蒋德璟的到来令他颇为不爽,不过还是满脸是笑的见了蒋德璟——周延儒这个首辅是东林人推上去的,蒋德璟又是现在朝中东林人的领袖,对蒋德璟,他一点都不敢怠慢,当然了,蒋德璟能入阁,也是他大力举荐的结果。   听蒋德璟说完,周延儒沉思不语,久久不说话。   顺天府的公文其实他已经看过了,而京营想要出手帮助之事,他也是知道的,他只所以没有急于处理,就是想看看崇祯帝的态度。   太子整饬京师卫生的计划太过庞大,所耗众多,是不是有必要花这么多银子在京师环境整治上,还有修建那劳什子的公厕,到处挖坑,周延儒是怀疑的,朝廷财政富裕的时候还好说,偏偏现在朝廷财政困窘,每一分银子都要省着花,这个时候在京师大动干戈,花这么多的银子,真有必要吗?   何况现在户部的银库是没有银子的,太子京营出手相助,所用的钱粮归根结底,还是要内廷库出。   因此他决定暂时放一放,没有立刻处理顺天府的公文,想着等着年后,等崇祯帝的态度明朗之后再说。   不想蒋德璟却找上门来,而且和他的观望不同,蒋德璟对太子的卫生计划书非常支持。面对东林领袖,周延儒不好驳面子,只能和蒋德璟一起进宫面圣。如何处置,这些银子花不花,是不是要京营相助,最终还是要崇祯帝拿主意。   周延儒和蒋德璟来到乾清宫时,发现太子正在御前应对,而且太子不是一人,还带了那个洋和尚汤若望。   “泰西的黑死病,和去年在山西保定等地的疙瘩瘟一样吗?”崇祯帝的声音从暖阁中传了出来。   “回尊贵的陛下,是的,几乎完全一样。”汤若望的声音:“患者腹股沟、腋下、颈侧会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发则四个时辰内便会死亡,常伴有呕吐、腹泻等症,死后遍体通黑,日常接触的朋友,身边亲近的亲人,只要是接近的,都可能会被感染,一传十十传百,十天半月之间,一城之人就会感染大半,两到三月如果不改善,就会全部死绝。”   “而如果有人从城中逃出,进入其他地区,就会传给他人,从而蔓延开来。”   “泰西的黑死病到现在过去已经快一百年了,但提起来却仍然令人色变,关于起因和传播,泰西的医生一直在研究,一种大家都比较支持的看法,这瘟疫乃是由老鼠传播。老鼠携带的跳蚤传播给人,人再传播人。”   “老鼠循着人迹逃窜,也是传播的一种。”   “虽然并非每一只老鼠都能传播瘟疫,但大旱之后的次年,老鼠传播瘟疫的可能性是平常的数十倍……”   听到此,门外的周延儒喉咙发干。   对瘟疫的威力,他并非不知道,不说前朝和史书,只说本朝近十年,各地瘟疫灾难的邸报就连连不绝,几乎每一个月都有某地大瘟,死者数千甚至是上万的奏疏送到京师来,不过却没有人能说清楚瘟疫从何来?   汤若望指出是老鼠在传播瘟疫,这是周延儒第一次听到。   “你刚才说,一城一地的人全部死绝,可据朕所知,在泰西,那里的人都不喜欢沐浴,也并没有几个像是我大明这么众多人口的城市。”崇祯帝问。   “是的陛下,也因此,预防鼠疫才更加重要,一旦鼠疫蔓延开来,城中人将无法幸免。瘟疫可不认人,即便是京师,怕也是难免。”汤若望道。   崇祯帝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上天眷顾,我大明必不至此。”   “尊贵的陛下,去冬大旱,今年瘟疫有可能会卷土重来,如果不加预防,极有可能会蔓延到京师。当日在泰西,蒙古军攻打黑海港口城市卡法,用投石机将人、鼠腐烂的尸体扔进城里,几日口就爆发了瘟疫,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由亚欧商人传到泰西,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幸免……前后肆虐了六年,死者不计其数,从普通百姓到骑士君主,几乎无人能幸免。伟大的翡冷翠,人口和保定差不多,最后几乎变成了空城。”汤若望道。   崇祯帝又沉默了一下,缓缓问:“要如何防?”   “保障城市卫生,尽量减少城市里藏污纳垢的地方,多用石灰灭毒,教导百姓们保持卫生,另外想尽一切办法灭鼠,如果某地有瘟疫发生,就要立刻封城,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如此虽不能杜绝鼠疫的发生,但却可以将伤害控制在一定范围。”汤若望标准的汉声从暖阁里传了出来。   崇祯帝沉默的时间更长,一会缓缓道:“归根到底,还是需要银子……太子,你说说吧,你的那个计划书,全部贯彻下来,需要多少银子?”   “是。”太子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在暖阁里响起:“就京师来说,初期投入包括修建公共浴池、公厕和化粪池,改善排水,清理城市垃圾,用大量石灰消毒,如果精打细算,勤俭使用的话,大约需要二十万两银子,城市清洁的维护,只顺天府来说,每年需要三到五万两……同时的,朝廷要拨付钱粮,调派医官前往保定山西,协助两地完成瘟疫的防治,并依照京师的方法,推广公厕和公共浴室,教导百姓洗手戴口罩,同时灭鼠,至于需要多少银子,儿臣暂时还无法估计。”   “果然不是小钱。”崇祯帝的声音微微发苦。   朱慈烺道:“父皇,这笔钱必须花的,如此可避免京师瘟疫的发生,京师稳,则天下稳。”   “修了公共浴池和公厕,真能避免瘟疫?”崇祯帝还是怀疑。   “儿臣在来时的路上和汤神父详细讨论过,据汤神父所知,瘟疫都是从皮肤、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让带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戴上口罩,即便是和患病之人接触,也未必就会被传染,而百姓们没有洗浴的条件,有人三到五年不洗澡,也是很常见的,并非他们不爱干净,实在是条件不允许,朝廷修建公共浴池,平价准他们沐浴,相信很多人都会愿意。至于公厕就更是必要,人都有羞耻之心,如非不得已,没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大小便,京师人口将近百万,每日清晨,街头巷尾的大小便比比皆是,而大小便也是传播瘟疫的一大途径,只要修建了公厕,随便大小便的情况必然是大大减少,不但预防了瘟疫,而且清洁了街头,我京师的街道不会再向过去那般污脏,如此也才有京师的气度。”朱慈烺道。   崇祯帝微微点头,转对王承恩:“两位阁老不是也来了吗,让他们进来,一起论论吧。”   “是。”   周延儒和蒋德璟进入,向崇祯帝行礼,又向太子拱手。   原本,周延儒对太子的卫生计划书保持中立态度,不支持,不反对,只静观,但经过刚才在暖阁门口的一番听闻,察觉到崇祯帝内心是支持的,于是他便改变了主意,决定支持太子了。   周延儒支持,蒋德璟就更是支持。   两个辅臣支持,崇祯帝也算是下了决心,决定支持太子的卫生计划书,不过他却不同意太子领衔,而仍是将任务交给顺天府,同时令蒋德璟督办。   朱慈烺不意外,他知道父皇内心深处对瘟疫传播是很恐惧的,担心他这个太子深入卫生防疫,会有不测发生。   至于钱粮,当然是内廷库拨付,先拨十万两,其后慢慢追加。   虽然没有同意太子领衔,但京营和五城兵马司派出兵马,配合顺天府的行动,崇祯帝却是同意了。   “父皇,儿臣以为,防疫卫生是一个长期系统的工作,不止京师一地,需要全国一起统筹配合,方能完成,如今京师先行,各地官府也要尽其所能,调派人手,提高认识,预防瘟疫的发生。但是有发生瘟疫,必须立刻封村封城,断绝人员出入,但有瞒报,或者是疏忽懈怠者,不论官员还是士绅,一律斩!”朱慈烺最后道。   崇祯帝点头:“准。”   议事结束,正要散去,就见王德化忽然匆匆走进来,在崇祯帝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崇祯帝听罢皱起眉头,然后冷冷道:“那就让他回府治病吧,病好之后,要立刻送回诏狱。”   “是。”王德化匆匆去了。   周延儒等人包括朱慈烺都听见了,心想是哪个诏狱里的犯人重病了呢?   ……   走出皇宫时,已经是申时(下午四点)了,朱慈烺微微松口气,不管怎样,这件事终于是在年前做成了,三天后的崇祯十六年的春节,将是京师卫生防疫的新篇章的开始。历史上,在崇祯十六年五月份开始肆虐,一直延续到崇祯十七年的大瘟疫,以至于京师死者数十万,甲申之变时,京营毫无战力的情况,将不会再发生。   “殿下,奴婢听说,李国祯在诏狱病重了,陛下准他回府治病……”   唐亮小声道。   朱慈烺微微惊讶,但却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李国祯这个纨绔二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典型的纸上谈兵,虽然有点小才能,但却难当大任,最重要的是,嫉妒熏心,为了一点面子,竟然害死了赵敬之的长子赵直,其后又杀人灭口,害了数条性命,不说差点坏了朱慈烺的商业大计,只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朱慈烺就不能放过他。   如果朱慈烺现在是皇帝,早就将他处死了,但崇祯帝念着他的勋贵身份,虽然刑部已经将案子审了一个差不多了,但崇祯帝却迟迟压着不处理,不准刑,也不放人。   同一时间,襄城伯李守锜来到诏狱,当牢门推开,铁链咣当乱响,听到儿子剧烈的咳嗽,看到儿子趴在干草间,脸色苍白如纸,目光浑浊,都已经认不出他时,他老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第六百九十一章 守岁   谢过汤若望,和汤若望在皇宫门前分手之后,朱慈烺急急赶赴京营。   陛下和内阁已经同意,内阁蒋德璟领衔,京师卫生环境的大整饬即将展开。作为一个穿越者,虽然在文采八股上比之大明官僚差的太远,但就防疫来说,他的眼界却是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对付瘟疫,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精湛的医术,只要有一定的公共卫生医疗知识,能分辨出一般瘟疫迹象就可以了。   防疫最怕的就是瞒报,不报。洪武皇帝时,疫情一旦发生,倘若有官员瞒报,误报,将处以极刑。后来渐渐松下来,误报瞒报的官员,不再是死刑,丢官罢职渐渐成了基本处置。现在朱慈烺重新提出使用极刑,恢复洪武皇帝时候的做法,崇祯帝稍微考虑就同意了,这对全天下的官员必然是一个有力的震慑,不过这并不表示出了瘟疫官员就一定会上报,再严厉的刑罚也难以杜绝侥幸心理的存在。   所以,加大宣传,令上上下下知道瘟疫的危害和防治的办法,才是上上之策。   黄昏时,京师各处都响起了锣声,顺天府的衙门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敲着铜锣,沿街呼喊,要百姓去观看刚刚贴出来的告示。   “防疫?”   这是一个新词,很多饱读诗书的文士也是第一次听到。   而看完告示之后,士绅百姓都是支持,街道上的马粪和垃圾,随地大小便,的现象,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舒服,但这种情况太普遍了,千年以来一直都是如此,除了皇宫和官署有人打扫,街道上根本人管,或者说根本管不过来,在这个时代,对某些人来说,连活命都是一种奢侈,还管得了大小便吗?   “这真的能执行吗?”   所有人都是怀疑,会不会是表面文章,两三天的热度?   还有在修建几十个人一起洗澡的大浴池,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别扭。   非礼勿视,非礼勿近,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光着屁股蛋,会不会有点不成体统?   议论纷纷。   即便告示清楚写明是顺天府执行,蒋阁老督办,但相信的人却也没有几个。   另外,虽然大部分人闻疫色变,但满不在乎的人却也有不少,总觉得朝廷在过年之前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扫大家的兴。   一连三天,从腊月二十八黄昏一直到三十下午,顺天府的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都敲着铜锣在街道上宣传“京师卫生新政”,重点是随地大小便和扔垃圾的罚钱制度,年前是街道上人员最密集的时候,买年货办新衣的百姓将京师各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在衙役和兵丁们卖力的宣传下,京师百姓很快就都了解到了京师卫生防疫的细则,也知道不遵守规则中是要罚铜钱的,回家之后,又三五人聚在一起,议论这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新鲜事。   所有人都等着,就看年初一之后,顺天府是否会真的执行?   在街道上乱扔垃圾的人,真的会被罚钱吗?   怀疑声中,京营工兵营在两天时间里,就将太子定下的公厕样板间建立了起来。   虽然是寒冬腊月,土地还冻着呢,但人多力量大,几大盆热水浇下去,清理道路,挖坑、活泥、垒砖、修建都不是难题,十几处的样板公厕,只两天时间就建成了。   蒋德璟听到消息,亲自来看。他到时,工兵营把总孟文龙正带着兵丁清理道路,在公厕木板上,分别写上大大的两个字:男,女。   内阁大学士亲自来看公厕,孟文龙有点吃惊,厕是不洁之地,不要说大学士,就是上品级的官员也不会到现场来看,蒋德璟却不管,不顾众人的跪拦,亲自到公厕中巡视,见坑底夯实,扑了一层厚厚地石灰,四壁的砖石也垒的密实,整个工程丝毫没有应付搪塞,赶工期,以次充好的迹象,蒋德璟见了连连点头,心中暗道太子治下的京营之兵,果然和过去的糜烂完全不同了。   其实,在汉代时,城市就有了最初的公厕,当时称之为“都厕”   官府会指定官吏或私人,也就是俗称挑大粪的,去这些地点和私人家中厕所收集垃圾,并且把这些垃圾运送到农村卖给农民施肥。当然,这是要收钱的,如果你不交钱,人家就不收你家的垃圾,你往马路上扔就官府抓到了就重罚。元朝建立大都时,也设计了公厕,只不过数量太少,到了明中期,已经完全赶不上膨胀的人口,一般家庭的家中都会修建厕所,但公厕却渐渐荒废,很少有人提,路人内急,只能找个犄角旮旯大小便。   朱慈烺的计划在京师修建三百座公厕,彻底解决百姓们的方便问题。   几个样板公厕建成的同时,工部督造的首批一百个木板垃圾箱也已经制作完毕,由工部侍郎宋玫亲自来人送到顺天府,然后分发到各个街口,每个垃圾箱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垃”字。   垃圾箱的制作并不复杂,四块木板一合就成了,难点在于专人维护,每天收集,夜晚运出城,保证垃圾箱不会被积满。   这个任务考验的就是顺天府的执行力了,在这个时代,人力一点都不贵,雇佣三到四百名的清洁人员,并花不了多少银子,顺天府还能承担起,关键是日常的督促和组织。   此项任务由顺天府同知郝晋具体负责。   郝晋是南直隶栖霞人,崇侦元年迸士,历任四川巴县知县,四川乡试同考官,四川道监察御史,政声还不错,守母丧后,调京师巡视太仓,旋兼南城监察御史,今年十月,改任顺天府同知。   同知是府尹的副手,相当于是副市长,因为顺天府的特殊地位,顺天府同知也是有相当地位,别地的同知都是五品,顺天府同知乃是从三品。   真实历史上,到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周堪庚就转任工部侍郎,接了宋玫的位置,宋玫则死于建虏入塞的临清之战,郝晋顺势升任顺天府尹,这一世因为建虏入塞的失败,宋玫没有到临清,一切都没有发生,所以郝晋依然还是顺天府同知。   郝晋在历史上并没有什么留下什么记载,朱慈烺对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不过据萧汉俊的回报,郝晋还算是一个可用之人,起码比周堪庚有魄力,也更有上进心。   郝晋接了垃圾箱,立刻开始布置。   照太子的意思,先做的这一百个垃圾箱是样板,后续的垃圾箱采用商人募捐,谁捐的就写谁家的商号名字,并由官府嘉奖——朱慈烺只说了点子,如何鼓动商人们出钱出力,那就是顺天府,也就是郝晋的事情了。   公共浴池年起是不可能开工了,只能推到年后,照太子的计划书,浴池朝廷招标,私人经营,国家进行补贴,不过内阁和朝臣都有不同意见,暂时只能延后,但不管怎样,最迟明年六月,也必须在京师建立起基本的公共卫浴系统。   京师忙碌的时候,太子朱慈烺正坐在武英殿,等候保定总督杨文岳和一种保定兵将领的到来。   建虏退去,驻守蓟州的保定兵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开始按照兵部的命令,大军撤回保定,崇祯帝召见众将,勉励嘉奖。   兵部侍郎张凤翔到安定门前亲自迎接。   杨文岳带着总兵副总兵一共五六个将领到武英殿觐见崇祯帝。   崇祯帝甚至欢喜,尤其是对曾经在宣化城下,勇猛冲击,大破建虏的虎大威最为赞赏,亲赐御酒,虎大威跪伏在地,感激涕零。   朱慈烺身为太子,和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冯元飙,太仆寺卿王家彦全程陪同。   酒宴之后,崇祯帝准杨文岳等人在京师留一日,后天再启程返回保定。   杨文岳等人在武英殿受宴之时,临时扎营在城外的保定兵也受到了朝廷的犒赏,酒肉粮米送入营中,还有朝廷答应的赏银,也一并发放,虽然朝廷已经竭尽全力,但实在是囊中羞涩,因此赏赐并不算太丰盛,即便如此,比起朝廷近几年有功无赏,只有一张嘴皮子也是强多了,保定兵高呼万岁,声震四野。   年三十的黄昏,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过年的喜庆气氛,家家户户的对联都贴上了,点灯燃烧爆竹,家家阖家团团,皇宫也是如此。   崇祯帝对勋旧贵戚一向照顾,每年过年都会召勋贵们进宫参加守岁晚宴,今年也不例外,太子,定王,永王陪同,勋戚的家眷则进入后宫陪同皇后及诸位贵人守岁。   一年一次的荣耀,勋贵们自然不会放过,尤其今年还有开封和击退建虏入塞的大胜,陛下心情大悦,太子又从张家口搞了千万两的银子,内库充足,今年的赏赐绝对不会少,因此几乎所有的公侯伯都出席了。   除了一人,那就是襄城伯李守锜。   李守锜说,身体有恙,不能参加守岁晚宴,向崇祯帝告罪。   众人都心知,他身体有恙可能是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独子,小襄城伯李国祯在狱中染病,此时正卧病在床,这种情况下,李守锜当然没有心情参加晚宴了,崇祯帝也不怪罪,赐酒菜给襄城伯府。   一片喜庆,欢乐气氛中,朱慈烺却是高兴不起来了,满堂满殿的勋贵,一张张养尊处优、嬉笑的脸,但真正为国家做事却没有几个。虽然每朝每代都能会有大量的勋贵,但和其他朝廷不同的事,明末的勋贵们全部都是废物,竟然没有能蹿出一个能扛鼎大旗的人,这一点甚至比满清还不如,满清末年,革命党四处起义,江山风雨飘扬之时,八旗勋贵之中,也是有人杰的,即便是那个被同盟会炸死的顽固派良弼,老实说,也是有相当见识的。   但奇哉怪也,明末之时,这么多的勋贵,竟然没有一人能有所作为。   究其原因,除了勋贵们自身的素质,大明本身的体制也是有问题的,满清时,从王爷到勋贵都可以参加国家大政,平日就有历练,大明却跟防贼一样的防着各地王爷和外戚,不许他们参与军政和国政,而勋贵们也只能在北京京营和南京京营找到一些存在,偏偏这两个京营是大明最糜烂的部队,真正有战力的队伍,就在九边和洪承畴和孙传庭这样的铁腕督抚麾下,这么一想,明末勋贵无所作为,眼看着大厦倾覆,家国同毁,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朱慈烺沉思之时,有很多勋贵都在悄悄观察他。   大明太子,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光芒耀眼,从年初提出治国四策,到抚军京营,驰援开封,一直到刚刚统御全局,成功击退建虏入塞,内外局势,在这一年里,瞬息万变,但却又转危为安,这一切都是太子之功啊,虽然太子对他们这些勋贵好像不是太亲近,令勋贵们有点不安,不过他们却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的军略谋略已经超过了朝中的一般督抚,日后登基,怕是会如太祖成祖那样的伟大皇帝。   心中有这种想法,所以他们看向太子的眼神里,除了惊异,也带出了一种畏惧。   相比于太子的若有所思,定王和永王的表情各不相同。   定王兴致很低,坐在那里闷闷不乐,感觉就像是病了一样,只有当崇祯帝祝酒之时,他才会端起酒杯,其他时间多是低头默默——这大殿里的人和物,好像都不在他的视线之中。   永王正襟危坐,脸色很是严肃,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崇祯帝和群臣的对话里,随着殿中的欢声笑语,他会做出相应的肢体和表情动作。   就三人来说,永王是最专注的,太子和定王的心思显然都不在大殿中。   御座上的崇祯帝并没有察觉到三个儿子的不同心思,从崇祯七年以后,这恐怕是他过的最欢欣快乐的一个除夕了,虽然李自成和张献忠还没有被剿灭,但一连两次大胜已经重创了他们,中原和南直隶暂时恢复平静,而辽东建虏被大明击退,黄太吉的哥哥阿巴泰更成了大明的阶下之囚,这是大明前所未有的胜利啊,他如何能不兴奋?   崇祯帝兴致高,连续不停的喝酒,脸色很快就红红。 第六百九十二章 新气象   皇帝兴奋,座中的勋贵们自然也都配合,每个人都是尽兴,不过倒也没有人敢真醉。   勋贵百态,朱慈烺都收在眼里,除了叹息,他再无其他评语。   子时,新年来临的钟声敲响后,勋贵们依地位尊卑向崇祯帝恭贺新年,崇祯帝赏赐礼物,殿内的守岁宴才算是结束。   除夕夜,朱慈烺不回太子府,而是留在宫中住宿。   一天的折腾下来,他是真累了。   但只睡一个多时辰,就被唐亮唤醒,准备大年初一的大朝会。   大朝会是重大节日才有,从皇帝到官员都要盛装出席,太子自然也不例外,尤其大年初一的大朝会最是隆重,今日朱慈烺的穿戴比平日要重两三斤,只头上的冠冕就有两斤重。   在皇极殿,朱慈烺和崇祯帝一起接受群臣的祝贺,从殿中往殿外看,东方光亮乍现,灯笼通明,大明群臣百官加上充作仪仗的锦衣卫官兵,还有负责礼仪的光禄寺官员,大约超过了三四千人——照史书记载,这还是少的了,当初太祖、成祖时,参加年初一大朝会、向皇帝拜年的人员都曾经超过上万人。   大朝会气势磅礴,只看朝会,还以为大明还在盛世之中呢。   勋贵官员叩拜之后,外地藩王派人向崇祯帝祝贺并敬献礼物。朱慈烺注意倾听,没有听到秦王的名字,也没有见到秦王的使者,虽然崇祯帝压住了处置秦王的奏疏,也没有流露出秦王的处置意见,但朱慈烺却知道,秦王这一次绝对是在劫难逃。   按照礼部官员制定的程序,崇祯帝对这些向自己表示效忠的臣子和藩王进行回赐,以认可他们对于皇权的忠诚。   今日大朝会只讲礼仪,不议事,即便如此,大朝会结束之时,殿外的太阳也已经升上了半空。   崇祯帝会到后宫,接受皇子和后妃们的祝贺。然后又带着三个皇子和两个小公主去恭贺郑太妃新年之喜,最后又去仁寿宫见过皇嫂张氏,向她拜年,这中间,太子朱慈烺带着两个弟弟和妹妹,好一番的叩头,感觉膝盖都快要酸了。   当然了,压岁钱没少拿,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五两雪花银,但却足够令坤兴公主眉开眼笑、合不拢嘴了。   拜年结束,崇祯帝又急匆匆带着三个皇子前往天坛,举行祭天大礼,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天大典是大明一年之中最隆重的典礼,皇子,勋贵,文武百官,都要参加。过去,大明国力昌盛之时,藩属国如朝鲜缅甸等国,都会派人参加,现在朝鲜被建虏屈服,缅甸等国假装不知,自崇祯年之后,已经很少有外国使节参加了。   皇帝祭天,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京营和锦衣卫负责维持秩序,朱慈烺不动声色的观察京营将士,见他们盔明甲亮,往来队列整齐而有威压,虽然不是最精锐的精武营,只是善柳营,但比起过去的糜烂,俨然已经是脱胎换骨,心中微微欣慰。其实练就一支强兵也并不难,只要精选士兵,军纪严明,保障充足,勤加操练,给他们荣誉,一年时间,足可以练出一支可堪一战的队伍。   当皇帝仪仗出现时,沿街观看的百姓都是欢呼。   祭天典礼更加繁琐,等到仪式结束,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了,饥肠辘辘的太子朱慈烺终于是结束了一天的礼仪,可以返回太子府歇一口气了,从天坛返回太子府的途中,他迫不及待的询问唐亮“卫生新政”第一天在京师执行的情况。   今天是大年初一,大街上人山人海,顺天府衙门的衙役,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全体出动,组成联合巡逻队,严查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的行为,城门口也设置关卡,不允许没有佩戴马粪袋的牲畜进入京师,具体执行情况如何,唐亮并不清楚,不过动静是有的。   今日是年初一,照往例都是在家歇息,但经过这两日的发酵,京师中人都已经知道,卫生新政乃是太子提出,并有蒋德璟阁老督办,顺天府又对今日出勤的衙役和兵丁给予补贴,因此,出勤工作还算是顺利。   朱慈烺走马而行,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返回太子府,一路发现顺天府的衙役沿街巡视,敲锣提醒,街上的百姓大多遵守规定,还有围着垃圾箱指指点点,眼中所见的牲畜,也都全部套着马粪袋,心中才算是安心。   崇祯十六年,就这么来了。   不急不缓,但又   “参见殿下……”   太子府门口,一名绯袍太监正在等候,当护卫太子的马队出现时,他立刻疾步上前,深深参拜。   原来是田守信,他终于从山西回来了。   三月没见,他脸上多了很多的风霜,原本白净的脸,变的黝黑,显然是没少受风吹日晒之苦。   如果没有杜勋的告密,朱慈烺见到田守信一定会狂喜,但现在他心中却冷静,在田守信身上的疑点没有被解开之前,他暂时还无法信任他,“回来拉?”朱慈烺微微一笑,不露声色的向田守信点头。   “是。”   田守信笑,很自然的执起辔头,扶朱慈烺下马。   其实田守信昨日就回到京师的,但彼时朱慈烺正在皇宫,除夕夜也在宫中守岁,因此直到现在他才见到田守信。   驸马都尉巩永固,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佟定方一起下马,然后簇拥太子回府。   这中间,杜勋站在田守信身后不远,目光瞥着田守信,嘴角带着冷笑——你的老底已经被我揭穿了,看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进到后殿,朱慈烺换了一身衣服,巩永固和佟定方退走,只留宗俊泰继续留在太子身边护卫,宫女呈上午膳,朱慈烺狼吞虎咽,从早上折腾到现在,他真是饿了,这中间,田守信为太子递箸送碗,动作熟练而又自然,一点都没有因为三个月的分离而有所生疏。   吃饱喝足,朱慈烺把碗一推,靠在榻上休息。   田守信知道太子的脾气,不等太子问,就小声汇报山西处置的情况。   朱慈烺静静地听。   田守信做事还是得力的,在他全力追缴之下,不法晋商的财产无从逃匿,而田守信也立刻督促当地官府,将收缴到的钱粮送到河南,交给河南巡抚高名衡,极大的支持了河南的赈灾,在最初的半个月,正是山西送来的粮米,支撑起了河南赈灾的危局,不然河南的百万流民能不能顺利收拢,河南巡抚衙门能不能保证粮米的发放,都会是一个问题。   除了晋商的不法财产,田守信对山西当地的旱情,疫情和物价,也是都掌握,此时一一向太子汇报。   朱慈烺点头:“辛苦了,除了山西之事,你还有其他事汇报吗?”   田守信微微一愣,想了一下,摇头:“没。”   朱慈烺微有失望,不过还是不动声色的点头:“下去休息吧。”   田守信感觉到了什么,眼角急剧跳动了两下,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深深一鞠,无声的退下了。   田守信一走,另一个影子立刻冒了出来,轻步来到太子的身边,躬身小声问道:“殿下……田公公回来了,奴婢是不是要派人盯着他?”   太子却仿佛是睡着了,闭着眼,一动不动。   杜勋不敢再问,恰巧脚步响起,是唐亮进来了,于是他只能退下。   唐亮手里捧着一份文书,疾步到太子身边,轻声道:“殿下,密信。”   朱慈烺睁开眼,接住文书,打开密封的蜡印,翻开了仔细看,看罢轻轻一叹,抬目看向唐亮:“唐亮,你和田守信跟在我身边,一共有多少年了?”   “回殿下,六年了。”唐亮道。   “田守信是你师傅,你觉得,他会做出对太子府不忠的事情吗?”朱慈烺脸色严肃。   唐亮原本表情平和,但听完这句话,心中的情绪终于是绷不住了,眼眶一红,撩袍跪下,以头触地的说道:“回殿下,奴婢愿以性命作保,田公公绝对不会做出背主之事,若有,奴婢愿和他同罪!”   朱慈烺慢慢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淡淡道:“传杜勋来。”   “是。”   唐亮退去。   穿越到这个时代,最难的是什么?并不是推广新技术新观念,也不是预防流贼和建虏,而是探测人性,或者说,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太子,也不能保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忠心耿耿,所以朱慈烺必须甄别,选用,观察。如此才能保证他的命令和心志,能在太子府得到百分百的执行,从小到大,从太子府再到京营,最后直至整个天下。   田守信是东宫典玺,原本应该是朱慈烺最信任的人,而在这之前,田守信的所有表现都令他满意,他从未怀疑过,但杜勋发现的那本“日记”,却让他心中疑窦大起,何况田守信还曾经秘密去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田贵妃的老爸田弘遇的府上,这让朱慈烺不得不重新审视田守信。   而据刘若愚在宫中的秘密调查,田守信当初能任东宫典玺,的确是有所蹊跷。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做处置了。   脚步声响,唐亮很快就回来了,杜勋就跟在身后——感觉杜勋好像一直就守在殿外,为的就是等待太子的召唤。虽然竭力压制,但却能明显感觉到杜勋眼睛里的兴奋,他等待了两个多月,等得就是这一天。   “殿下。”杜勋躬身。   “你亲自去,带田守信来见我。”朱慈烺淡淡道。   “是。”   简简单单一个回答,但杜勋的兴奋却掩藏不住。田守信是东宫典玺,是太子府第一监,现在太子令他这个管事带人去拿,事情已经很明显,太子已经要拿下田守信了,而田守信一拿,东宫典玺的帽子,又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唐亮却是黯然。   经此一事,师傅的东宫典玺,怕是保不住了,甚至能不能保住性命,可能都是一个疑问……   一会,脚步声响,杜勋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田守信进入殿中,在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这两人都是杜勋的心腹,此时一左一右的夹持着田守信,防止他逃跑。   和杜勋的兴奋不同,田守信低着头,脸色煞白——忽然被杜勋带人闯入房中,作为东宫典玺,太子府第一监,他没有反抗,没有质问,也没有理会杜勋的冷言讥笑,而是默默站起,任由杜勋手下的两个太监到处翻找,甚至当着他的面,将书柜夹层里的日记取了出来——上一次杜勋发现田守信房中的夹层,拿到日记,交给朱慈烺过目之后,朱慈烺又令他放了回去,以免打草惊蛇。今日捉拿田守信,杜勋再无顾忌,当着田守信的面,就将日记取了出来,然后冲着田守信得意的一晃:“田公公,你藏的还真是隐蔽啊,可惜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再是狡猾,也瞒不过咱家的耳目!”   田守信脸色发白,额头有冷汗,不过却始终咬着唇,一言不发,此时进到殿中,他撩起袍角,向太子叩拜。   朱慈烺不说话,深深望了田守信一眼,然后冲杜勋点点头。   得了太子的命令,杜勋立刻转对田守信,化身成了审讯官,扬着下巴,居高临下的俯视田守信:“田守信,你可知罪?”   “知罪。”田守信以头触地。   在太子面前,杜勋不放过表现的机会,冷笑道:“算你识相,说说吧,你罪在哪里?”   田守信却不说话了。   等待了两瞬,见田守信始终不说话,只是叩首在地,杜勋眉毛一挑:“田守信,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你还想隐瞒,还抱着侥幸心理吗?咱家告诉你,今日就算你不说,你所犯下的那些罪行,也是跑不了的!如果聪明,你就坦白从宽,太子英明神武,岂是你可以欺瞒的?”   田守信却依然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杜勋气的咬牙,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在场,他说不得早就一脚踹上去了,但现在他只能忍住怒气,冲田守信身后的年轻太监也是自己的心腹一点头:“给他看。” 第六百九十三章 内情   一个年轻太监取出田守信的日记,翻开来,另一个则是揪住田守信的后领,逼着他抬起头看。   烛光下,清楚看到田守信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咬着唇,额头的汗水不停流淌。   “田守信,你这是你写的吗?”杜勋问。   “是。”田守信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用一种极其痛苦的声音承认。   不意外,但听到田守信的回答,朱慈烺的嘴角还是露出一丝苦笑,田守信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但每日却悄悄记录他的言行,并在书架夹层里秘密存放,显然不是用“兴趣爱好”四个字就可以解释的,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杜勋却得意了,呵斥道:“你这背主的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记录太子殿下的言行。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田守信垂下眼,又咬住了牙关。   “说!”杜勋追问。   但不管他怎么问,田守信都是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两个年轻太监见状,使劲拗田守信的手臂,将田守信的两只手臂都拗的向后,如同是撑开的两只翅膀,骨头吭吭作响,田守信咬着牙一声不吭,但额头上的冷汗,却是越流越多。   唐亮心有不忍,想要说话,但终究没有敢说出来。   几次追问不成,杜勋转对太子:“殿下,田守信顽抗到底,死不悔改,请将他交给奴婢,一个时辰之内,奴婢一定让他吐出实话!”   意思很明显,他请求太子给他对田守信动大刑的权力。   田守信东宫典玺,那可是五品的补子,没有太子的命令,谁也不能动他。   如果动了,就算田守信是无辜,以后怕也是做不了东宫典玺了。   朱慈烺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田守信。   田守信咬着牙,闭着眼,眼角有泪,表情满是痛苦——这绝不是一个计划败露,惊恐狡辩,试图想要脱罪的阴谋分子应该有的表情。私自记录太子言行是死罪,田守信如果想活,就应该像杜勋说的那样,交代动机,交代幕后主使,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做一个污点证人,那样说不得还有一条活路,最起码可以死的稍微痛快一点。   但田守信却相反,他对日记供认不讳,对动机却不愿意说出,俨然已经是抱了必死之心,以朱慈烺对他的了解,就算是大刑伺候,田守信怕也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都下去吧……”   朱慈烺挥手。   杜勋惊异:“殿下……”   见太子皱起眉头,他急忙躬身:“是。”   心有不甘的带着两个年轻太监退了出去,唐亮和宗俊泰向太子躬身一礼,也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朱慈烺和田守信两人。   田守信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动也不动。   脚步轻响,太子来到他面前。   田守信身体微微颤抖,但却不敢抬头,只继续跪伏不动。   烛光下,清楚看到,他面前的地砖上已经是汗津津地一片。   一声轻叹,然后太子清澈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自我记事起,你就在我身边,衣食出入,全由你负责,若没有你,说不定本宫去年正月就死在湖中了,若说我最信任的人是谁,那就只有你了,从去年抚军京营开始,我所有的机密都没有瞒着你,大事要事也都交给你去做,太子府的一切都由你负责,我从来没有过问过,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记录我的言行?你难道不知道,你记载的东西一旦泄露出去,会对我,会对整个大明有多大影响吗?”   田守信跪伏不动,但身体颤抖却明显加剧,显然他的情绪正在痛苦中,或者说,他的思想正在作着激烈的搏斗。   “从日记看,只有我近半年,也就是从正月落水到五月份开封出征的记载,五月之后就没有了,但如果我猜的不错,在这之前,你应该也是记载过的,而时间的起点很有可能就是崇祯十二年,也就是你成为东宫典玺的那一年……”   朱慈烺缓缓踱步:“但现在那些记载都不见了,合理推断,你已经将过往的记载,交给了某个人。”   听到此,田守信身体颤抖的就更是厉害。   “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相信幕后那个人一定是对你有巨大的恩情,所以你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记录我的言行,事发之后,你也不愿说出他,因为你不想连累他,你想要独自承担下这天大的罪责。”朱慈烺叹。   田守信肩膀抽动,泪水好像已经忍不住了。   “那就容我猜一猜,你拼命想要保护的那个人是谁吧。”朱慈烺踱了几步,继续道:“你老家是河南信阳,自幼丧父,有一个弟弟,和老母三人相依为命长大,十一岁那年,河南饥荒,为了老母和弟弟,你将自己卖入宫中,在这之前,家乡就算是什么人对你有恩情,怕也难见到你了,三年前,有一伙流贼路过你家乡,你母和你弟不幸遇难,尸骨无人收敛,听说是一个过路的客商帮着下葬,并做了法事……”说到此,朱慈烺稍微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田守信:“这对你是巨大的恩情,不过我并不认为那个客商能说动你,令你记录我的言行,因为你不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葬母之恩虽然大,但还不至于让你做出这等逆上之事。”   田守信已经呜呜地哭出来了。   “所以你的恩人只能是在京师,而京师里又有谁呢?怕只有宫里那些教导你的公公了。你有两个师傅,一个干爹……”朱慈烺盯着田守信:“他们三人都曾对你有恩,而且是大恩,若说世界上还有能说动你,那就只能是他们三人了……”   听到此,田守信忽然抬起头,满脸泪水的看向朱慈烺,哭泣道:“殿下,不要说了,是奴婢对不住你!但请你相信,从去年到今年,东宫的事,奴婢一个字也没有向他人说过!因为奴婢知道,今年之事不同过往,一旦泄露出去,必是一场地动山摇的风波,奴婢就是死,也不敢这样做。”   朱慈烺凝视着他的眼,点头:“我信。”   “谢殿下~~”田守信大哭。   “不过让我不安的是,为什么有人想要知道我的言行,难道是有什么图谋吗?”   田守信又叩首在地,哭:“殿下,都是奴婢的罪,如果你相信奴婢的话,就听奴婢说,据奴婢所知,那个人对殿下并没有恶意,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想要保有现在的权力,所以提前想要了解我,对吗?”田守信欲言又止,朱慈烺干脆直接说出来。   田守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大哭。   朱慈烺脸色凝重。   那三个人,其实很好分辨,两个人已经退休,有权力能运作田守信坐上东宫典玺,其后仍有权力欲望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但事情真这么简单吗?   刺探储君机密,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那个人身在内廷,真敢这么妄为吗?   “那个人有追过你吗?”朱慈烺问。   “追过。”田守信哭道:“但奴婢告诉他,这种事,奴婢以后不会再做了,殿下已经不是宫中清闲的少年了,机密众多,为了大明,也请他不要再追了。”   朱慈烺沉思,他相信田守信的话,但对幕后那个人却不能轻信。   田守信又抬起头,哽咽道:“收敛我母和我弟的,并不是客商,而是都指挥使田弘遇,他和我家是远房本家,当日听说我家人遇难,便派人到信阳,收敛了我母和我弟,从当日起,奴婢就知道他有所图谋,一直小心提防,不过他并没有向奴婢提出过什么,直到半年前,当殿下你在通州遇见田弘遇,回到京师之后,他才派人联系奴婢,虽然知道不便,但奴婢还是去见了他,因为这件事终究是要解决,另外奴婢也想要知道,田弘遇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朱慈烺静听。   “田弘遇倒也没有提出什么,只是向奴婢打听,殿下你为什么会到通州去?另外,殿下您是否对他产生了怀疑,派人对他跟踪?”田守信道。   听到此,朱慈烺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你是说,田弘遇通州之行有什么秘密?”   “奴婢不敢断定,不过回来之后,奴婢稍稍调查了一下,发现田弘遇送了一个美女进宫,那美女姓陈,现在已经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了。”田守信道。   陈圆圆。   朱慈烺的脑子里立刻就冒出了这个名字,那日在通州九楼惊鸿一瞥,他就已经知道了陈圆圆的存在,也知道田弘遇会会将陈圆圆送到宫中,以免他的女儿田贵妃过世之后,他田家失去崇祯帝的关照。历史上,因为国事的颓败,只半个月不到,崇祯帝就将陈圆圆送出宫外,以免自己沉溺于酒色,其后,陈圆圆辗转为吴三桂所得,最终成就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佳句。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连续开封和击退建虏的胜利,大明国事稍有振作,崇祯帝没有真实历史上那么的焦躁不安,所以陈圆圆也就没有被送出宫来,而是按部就班的变成了妃。   对田弘遇所为,朱慈烺虽然有所重视,但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大明是铁打的嫡长制,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田弘遇的折腾不过是为了保护田家不受清算,毕竟田弘遇多有不法,一旦田贵妃去世,失去圣宠,随便一个言官就可以置他田家于死地。   朱慈烺现在最关心的是国事政事,对于宫中这些事,老实说,他真没有多大的兴趣。   但田守信之事却让他意识到,或许他不该这么大意。   “田弘遇不过就是一个贪财的粗鄙之徒,没什么城府,和传说中差不多,奴婢不觉得他能有大图谋,应付了两句,便借机离开了,此事没有向殿下汇报,是奴婢的大罪。”田守信哭。   朱慈烺道:“田弘遇收敛你的家人,你见他是人之常情。”   “谢殿下……”田守信以头触地,呜呜哭泣,再不说话。   朱慈烺知道,该说的,田守信都已经说了,除了没有直接说出那个人名。   “来人!”   朱慈烺道。   脚步急促。   杜勋和唐亮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杜勋兴奋,唐亮是紧张,额头都有汗,他知道,太子要处置田守信了。   “把他看起来。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许接近他。”朱慈烺道。   “是。”杜勋声音虽平静,但眼睛里的兴奋却是藏不住,田守信完了,现在太子府是他的天下了。   唐亮暗暗松一口长气。   “不许虐待,保证衣食,”朱慈烺声音冷静,目光环视三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他生病了,今日之事,严格保密,但有人敢向外泄露一个字,本宫必要他好看!”说到最后,声音变的严厉。   杜勋眼角一跳,急忙躬身:“是。”   唐亮和宗俊泰也都是躬身。   朱慈烺望向杜勋,淡淡道:“这件事你做的不错,赏银二十两,绸缎两匹。”   “谢殿下。”杜勋急忙跪倒。   “好了,都下去吧。”朱慈烺摆手。   “谢殿下……”田守信声音都哑了,他向太子深深一拜,艰难的爬起来,失魂落魄的走了。   杜勋却是失望,他原本以为,田守信倒了,太子虽然不能立刻任命他为东宫典玺(任命权在内廷),但起码可以令他署理太子府,但没想太子居然提也没提,只赏了他银子和布匹,心中很惆怅,但却也不敢表现出来,转过身,压着田守信走了。   殿中静下来,朱慈烺坐在椅中沉思。   自古以来,太子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即便是那些即将要废的太子,身边也会有一些孤臣维护,而除了维护,还有觊觎,一些心术不明的人,常常会围绕在太子身边,做一些不可叵测之事,这样的例子在南北朝隋唐五代,特别多,宋明两代因为储君地位的稳固,这种事情几乎绝迹,不过并不表示没有,朱慈烺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有人想要刺探他的言行?   真的像田守信所说,纯粹只是想要了解他吗?   穿越到这个时候,除了天灾吏祸,建虏流贼,或许……他还需要面对另一种未知的危险。 第六百九十四章 长城策略   崇祯十六年正月初一,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这一日,顺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在京师街头巡逻执法,虽然事先有宣导,但还是有很多人违反了卫生新规,从早上到黄昏,逮获的违反者将近千人,乱丢垃圾的罚十文,随地大小便的罚五十文,不交钱的赖皮者,或者是没有钱的流浪者,当场按倒打十板子——整个处罚极为严厉,没有一点情面可讲,不但巡城御史监督,督导此时的蒋德璟更亲自出现在街头。   其后的两三天里,巡逻和处罚的力度依然严厉。   百姓们都惊讶,很少见到官府这么严厉的执行某项政策,而没有拖泥带水了。   “听说是太子殿下提出,内阁蒋阁老督促,这两日上街的衙役和兵丁,都有粮米补助,但若是欺瞒,或者是虚掩应付,都会受到严厉责罚呢。”   百姓们议论纷纷,   当然了,政策能如此坚决的执行,也因为这一次政策针对的主要都是底层百姓,有身份有地位自然不会当街大小便,也不会亲自去倒垃圾,士绅没有阻力,甚至纷纷支持,也因此京师卫生新策成为太子提出的所有政策之中,最被坚决执行的一项。   也是唯一的一项。   短短十几天,京城的大街小巷明显干净起来,再没有人敢乱扔垃圾和随地大小便。   这种积累多年的恶习基本得到解决——街道上有垃圾箱,还有修建完,或者正在修建中的公厕,谁也没必要去触官府的眉头,以至于不是罚款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褪去裤子挨板子,惹人嘲笑,实在是丢人。   从初二到十五,朱慈烺一直注视着京师的卫生动态,他欣慰的看到,京师卫生环境得到了相当的缓解,顺天府的工作还算是得力,除了组织衙役和兵丁巡街,后续的垃圾箱,在顺天府同知郝晋的主持下,京师商户都踊跃募捐,很快就筹集到了一千个垃圾箱所需要的钱银,交于工部,陆续打造,照计划,最晚到正月末,京师各条主要大街和偏街上,都会布置相应的垃圾箱。   至于所需的人手,顺天府在流民中招募了一些年轻力壮之人,专门负责垃圾的清运和填埋,也是由郝晋牵头。   虽然“环卫工作”在这个时代是一个新鲜职业,如何指挥,并且保证京师的卫生,顺天府上下的官吏还需要摸索,但朱慈烺相信,只要他们想做,就一定能做好,不说三榜进士出身的周堪庚和郝晋,就是顺天府的普通衙役,很多也是阅历丰富的人精,但使钱粮到位,京师卫生继续保持下去应该不成问题。   从初一到初五,朱慈烺忙的脚不沾地。   初二,他巡视京营,和京营所有在营的百总以上的将官共同聚餐,联络感情;初三,送保定总督杨文岳和一干将领离京,送别前,朱慈烺和杨文岳密议很久,但议的并不是军政,而是保定的防疫,朱慈烺将自己制定的防疫计划书交给杨文岳一份,令其一定要想方设法,排除一切困难,在保定地区实施。   瘟疫的危害性,杨文岳作为一方督抚,心中是很清楚的,朱慈烺不赘言,他重点叮嘱的是一些“新式防疫方法”的使用,还有一代名医吴有性此时正在保定,朱慈烺将吴有性推荐给杨文岳,令其加以善用。   这一次,保定兵奉调驰援蓟州,一直固守蓟州城南,虽然没有经历什么血战,但却也是成功的完成了任务,从蓟州返回,在京师城外驻扎了两日,除了犒赏的酒肉,一应的将官封赏之外,朱慈烺还暗中活动,成功的令工部和兵部,向保定营拨付了一批盔甲兵刃和火器,尤其是火器,杨文岳麾下的保定兵,是以当年戚少保的车营兵为概念而组建,营中多人力推行的小车,车上放小炮,士兵多使用鸟铳,火器是保定兵的根本,此番得到加强,保定兵的战力有相应的提升。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解决了欠饷问题。   太子从张家口追缴的千万两银子,是此次抗击建虏入塞成功的关键,不然百姓无粮,官兵无饷,民慌兵乱,抗虏想要成功也难。   初四,朱慈烺迎来了第一批返回京师的精武营和左柳营将士。   虽然建虏早就退了,但精武营和左柳营将士依然坚守蓟州、密云、玉田等地,以防止建虏杀一个回马枪,直到得到确定消息,建虏大军已经退回锦州,往沈阳而去,精武营和左柳营才分批次的返京。   今日回京的第一批乃是吴襄率领的驻守蓟州和董琦率领的驻守翠屏山的兵马,作为京营统帅,朱慈烺亲自在安定门前迎接。此番大胜,太子又亲自在城门口迎接,眼中见到的京营将士都是精神抖擞,战意高昂,丝毫没有跋涉行军之后的疲惫之态。   内廷秦方宣读诏书,朱慈烺赐酒,众将都有奖赏。   作为吴三桂的老爹,吴襄已经很多年没有带兵了,即便当年带兵之时,他也没有多少能拿得出的胜利,此番击退建虏,是他一生之中少有的胜利,加上又得知其子吴三桂在龙王庙一代袭击建虏的运粮大队,焚烧粮草,立下了大功,心中就更是得意。   朱慈烺看出他的得意,心中反倒是欣慰,吴襄没有多少城府,对“束缚”吴三桂大有好处。   下午,驻守玉田的阎应元带兵返回。   此次抗虏中,阎应元成功守卫,击退建虏大军对玉田的围攻,是蓟东首功,战后论功,朝廷擢其他为游击,等于是直升两级。   当远望官道上尘烟大起,旌旗飘扬,一支雄壮的队伍在视野里出现时,朱慈烺心中颇有感慨:我族英雄果然没有令人失望,玉田之战虽然并非此次抗虏的决定性战役,但却是整个战役的分水岭。当建虏围攻玉田不下,粮草困难,不得不绕道马兰峪之时,战役的主动权就已经落到了大明的手中,虽然其后多铎使出奇招,从宣府入塞,挽回了一点面子,不过却已经改变不了其伐木砍枝,抢掠大明钱粮的战略目的失败的结果。   所以,阎应元功大也。   太子亲自出营,阎应元带着麾下将官,远远就下马步行。   和太子一起迎接的,还有兵部侍郎张凤翔,远远望见阎应元的雄姿,张凤翔轻声道:“果然是虎将啊。”   对于玉田之战,兵部从上到下,都给予高评价,   朱慈烺赐酒,张凤翔宣布诏令,阎应元官升两级,赏银五十两,麾下的将官各有封赏。   虽然是大胜,虽然官升两级,但阎应元脸色平静如水,毫无升官的喜悦,也没有见到太子的惶恐。   朱慈烺心中叹,胸有惊雷而面沉如水,这才是天生的大将之才啊。   宣谕之后,朱慈烺特准阎应元和自己骑马并行入城,一路,他小声询问玉田城的情况,虽然阎应元已经在军报里说的详细清楚,玉田知县张棨也有报告,但有些东西是写不到纸面上的,朱慈烺想要知道玉田城一些不被人所注意的细节。比如,玉田城中房屋的拥挤情况,是否有瘟疫迹象,现在建虏散去,百姓们回乡复耕的情绪如何?最关键的是,如果明年建虏再来,玉田城还能再坚持一次吗?   傍晚,朱慈烺在京营大营摆酒,犒赏今日归营的将士,其间,朱慈烺亲自向诸将敬酒。   庆功宴结束,阎应元返回住家,当在院门前下马时,他挥退亲兵,独自推开院门,望见堂屋里的烛光,他眼眶一下就湿了,反身合上门,轻步来到台阶前,解下腰间的长刀,放在地上,双膝跪地,深深一拜:“娘,孩儿回来了。”   ……   初五日,朱慈烺又迎回了一批京营的胜利之师,这一次是兵部侍郎吴牲率领的密云守军。   一别三十天,吴甡满脸风霜,额头上的皱眉凭空增添了很多,但精神却非常好,一身大红的官袍,目光炯炯,健步如飞,见到太子时,深鞠参见。不等他拜下去,朱慈烺就急忙上前双手将他搀扶起来,深深道:“先生,辛苦了。”   抗虏能取得胜利,吴牲居功至伟,若没有他深自谋划,并到密云前线亲自指挥,严厉督促各军,朱慈烺就无法全心全意的投入宣化之战,因为有吴牲在,所以朱慈烺完全不必忧心密云长城,一心应对宣化的建虏即可,此时朝中重臣,也只有吴牲能令他这么放心。   朱慈烺亲自赐酒,然后和吴牲进宫面圣。   内阁四臣周延儒,陈演,谢升,蒋德璟,兵部冯元飙,侍郎张凤翔,左都御史李邦华,太仆寺王家彦都到了,吴甡面圣,不止是接受崇祯帝的封赏和慰劳,更是要和诸位重臣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蓟州之东的长城,要如何防守?   大明规制,年三十封印,初四开印。   印,既是官印。   封印之后,各部彻底放假,衙门封闭,期间不会有圣旨,也不有内阁和六部的命令,各部按部就班即可,今日初五,各部开印,衙门开始有人上班,当然了,正式全轴转动,还等到正月十六之后。   而一个比较急切的问题立刻就摆在了各位重臣的面前。   建虏已经退去,那么原先到山海关,抚宁,玉田等地避难的百姓,要尽快的回乡,一来各城的承载能力和粮米已经到了极限,继续下去,会有发生粮食危急和瘟疫的可能;二来过年之后就是春耕,对华夏王朝来说,一年之中,再没有比春耕更重要的事情了,没有春耕,就没有来年,王朝的稳定就会受到严峻的挑战,尤其是在现阶段的这种困难时期。   对于遣送百姓回乡准备春耕,朝廷上下意见一致,但对蓟州之东长城的防守,上下意见却是不同。   此次应对建虏入塞,太子放弃了蓟州以东所有的长城隘口,连遵化三营屯两个要地都放弃,疏散百姓,收缩兵力,坚壁清野,聚大军于蓟州,成功的截断了建虏的入塞之路,这和过去大明守军严守长城各处隘口,但却屡屡被建虏破关入塞,遵化和三营屯也难保的策略完全不同。这一来,一些原本就对严守长城,耗费钱粮无数,但却徒劳无功,而有所怀疑的官员纷纷找到了论点,于是他们提出,要以此战之胜为基础,加强蓟州到玉田的防线,至于蓟州以东的长城,朝廷不应该再倚仗为重点。   这其中,兵部张凤翔,内阁陈演,户部傅永淳,都倾向于弱化蓟州以东长城的防守,将省出的钱粮和兵力加固蓟州防线。   连崇祯帝都有点这意思。   要知道长城守御每年耗费钱粮无数,既然守不住,太子出其不意的放弃,反倒是为大明带来了胜利,既如此,蓟州东面的长城还有继续修缮和增兵的必要吗?   又或者说,建虏吃了这个闷亏,以后怕也不会大举从蓟州以东的长城隘口入关了,因为破了也没有用,前面还有蓟州防线呢。   但兵部尚书冯元飙反对,他认为,蓟州东面的长城不可弃,不止是因为那是连接山海关的通道,更因为方圆百里之内,尚有数十万的百姓,有长城,才有蓟州之东的安宁,因此长城沿线的防务经费不但不能减,反而应该持续加强。   “大司马说的本也没错,但钱从哪来,粮从哪来?蓟州东面的长城每年耗费国家钱粮五到六十万,但却无甚用处,何不缩减一半,将其另一半用到蓟州玉田防线呢?”户部傅永淳道。   这个问题,朱慈烺深思熟虑过。   虽然他是放弃长城,坚壁清野的提出者和践行者,但他并不认为长城一无是处,更不认为长城应该放弃,原因很简单,这一次是特例,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敌人来的太多,长城无法守御,但如果是小股敌人,长城足可以保护境内百姓不受境外游牧民族侵扰,也就是说,长城的功效,并没有失去,严守长城,令小股敌人不能越境,依然应该是现阶段大明边军遵守的准则。   因此他赞同兵部尚书冯元飙的意见。   不过崇祯帝并没有立刻做出决断。   今日吴牲归来,等于知兵的重臣全部回到朝中,崇祯帝顺势讨论这个议题。 第六百九十五章 再见阿巴泰   “殿下,臣以为,长城不可弃……”   吴甡道。   关于这个问题,朱慈烺事先并没有同吴甡讨论过,不过看起来吴牲和他的意见是一致的。   太子,大司马,少司马都是这意思,到此,蓟州以东的长城隘口防御争议,算是落下帷幕,蓟州以东的长城仍然要像往年一样修缮加固,兵力配置也一如既往,户部拨付钱粮,交由蓟州总督赵光抃执行。防虏是头等大事,开春之后,赵光抃就要立刻督促修缮加固各个长城隘口。   一共八万两银子。内廷六万,户部两万,比起过去,朝廷已经算是很慷慨了。   因吴甡守卫密云有功,崇祯帝特加太子少师,赏银赐酒。   下午,众臣离开皇宫。   “太子党,太子党,这个党怕就是吴甡了吧?”首辅周延儒回到府中,他的亲信,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小声念叨。   “胡说什么?”   周延儒脸色骤变,将茶碗往桌上一摔:“哪有什么太子党?”   吴昌时连忙请罪,心里却知道自己说中了首辅大人的心思。   吴牲和周延儒历来不和,虽然只是一个兵部侍郎,但吴牲却屡屡顶撞周延儒,甚至在朝堂上对周延儒也是不假辞色,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实。如今内阁还缺一个辅臣,吴牲立了大功,又是太子的心腹,登阁拜相是顺理成章的事,一旦吴甡入阁,那周延儒的权威势必受到极大挑战。吴昌时想周延儒之所想,忧周延儒之所忧,不经意的就说了出来。   “谨言、慎行……”周延儒脸色阴沉:“这四个字我和你说了多少字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吴昌时再请罪。   周延儒这才放过,冷冷问:“调长沙知府堵胤锡担任通州厘金局主事的事,处置的怎样了?”   “有几个愣头提出异议,不过下官都已经处置了,明日之后,吏部的任命就可以发出。”吴昌时道。   “嗯,下去吧。”   喝退了吴昌时,周延儒坐在椅子里脸色阴沉。   满朝官员中,他最不耐的就是吴甡这个愣头青。   吴甡如果入阁,他就真的无宁日了。   不过他却也看出,崇祯帝对吴牲的封赏虽厚,但并没有要拔吴牲入阁的意思,如果是廷推,他也有办法将吴牲挡在内阁之外,他真正担心的是,太子在中间插手,将吴牲推到内阁中。那恐怕就不是他能挡住的了……   初六日。   少詹事黄道周为太子讲课,一开始还能平静,后来就忍不住激动起来,借古论今,对太子一些“不检点”的行为,提出严厉批评和劝诫。朱慈烺假装不知,但却又非常严肃的倾听,并适时点头,以表示对老师的赞成。   讲课完毕,黄道周眼眶微红:“历来储君都以守德为重,殿下切不可忘记啊。”   初七,所有京营将士都返回了京师,朱慈烺勉励勇者,探望伤者,祭奠牺牲者,又特准放假,每个士兵都是三天假期,而一应的犒赏和抚恤,也都在三天之内,由各部思想教导官,发放完毕——因为有张家口的脏银,这次大胜的各项犒赏都是如约发放,官兵士气都是大振。   朱慈烺心中却清楚,今年是一个特殊的年,如果来年国家财政收入得不到保证,内廷银子用尽,可再没有第二个张家口让他去抄了,所以今年他一定要紧盯户部和厘金局。   在官兵待遇和奖赏得到保证的同时,城外难民营和城中的几个养济院,今年过年也得到了比往年更多的粮米。   养济院,明代福利机关,主要收留鳏寡孤独之人。   同一天,吏部调长沙知府堵胤锡为通州厘金局主事的命令,发往长沙。   长沙知府和厘金局主事,都是五品,等于是平调,但堵胤锡担任长沙知府不足三年,忽然调任通州,且吏部没有能提出一个说服众人的理由,在官员中还是引起了一片非议,不过吏部坚持,且有周延儒做后台,这道调令还是无可阻挡的发了出去。   初八日。   应天府关于兵科给事中张缙彦在南京街头被打之案的奏疏送到京师。   当听说只抓到两个地痞流氓,而且还是认错了人,并不是受人指使之后,御史言官们都怒了,今年他们还要继续到南京追逮,而且正月十六之后就要陆续离京,每个人心里都担心会不会被江南的官绅暗算?现在张缙彦的侦办结果等于是坐实了他们心中的担心,他们的怒火瞬间就爆发了。虽然还没有过完年,但弹劾应天府和南京刑部的奏疏,如雪片般的飞入皇城。   崇祯帝也是大怒,对应天府和南京刑部严加斥责,然后派出刑部侍郎孟兆祥,亲往南京调查。   作为太子,又是一个四百年后的穿越者,朱慈烺对南京那一些混蛋勋贵和官员比任何人都清楚,孟兆祥虽然刚直,但只是一个侍郎,能不能镇住南京官场,调查出张缙彦被打的真相,还是一个未知数。   如果可以,他真想亲自到南京调查,以借机敲打南京那些软骨的勋贵,并重整南京官场和京营,但不行,他是太子,不可能到南京的。   现阶段,他只能坐观,暗地里想办法帮助孟兆祥,但如果到最后孟兆祥追查不出案件的真相,南京勋贵猖獗,江南追逮之事受到影响,就算朝里朝外都反对,他也要想办法到江南走一趟。   初九日   顺天府衙门前忽然出现了一队全身甲胄,手持长枪的武襄左卫的军士,将衙前衙后,严密的看守起来,顺天府周堪庚,同知郝晋带着顺天府官员在衙门前迎接,很快,太子的马队出现在衙门时,军士向两边一边,头戴善翼冠,披着红色披风,玉面朱唇的年轻太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众人参见行礼,太子微笑点头,唐亮佛尘一甩,众人平身,太子下得马来,迈步进入顺天府衙。   太子今日到顺天衙门,并非是为了京师的卫生事务,从初一到今日,京师卫生情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对顺天府的工作,太子还是满意的,他今日到顺天府衙,主要是为了见关押在顺天府衙大牢的几个俘虏,当然了,也顺便督促勉励周堪庚和郝晋。   大明的监狱有五种:刑部大监、大理寺监、地方监、诏狱和高墙。诏狱是高级官员专用,高墙则是宗室罪人和皇亲贵胄专用。   这一次抗虏大胜,擒获了阿巴泰和一干建虏八旗,人数在六百人左右,汉军旗则有两千人左右,除了放回的祖泽润,其他低级别,包括五百个建虏在内,都被关在京营。期间照太子的命令,京营对俘虏们分别审讯,每一个俘虏都得写出或者口述他所知道的辽东事物,比如他们属于哪个旗,旗中多少人,多少强兵,多少老弱,驻地在哪里,有多少田地,收成牲畜如何,都得一一写明,但有顽抗或者谎报者,立刻斩。   阿巴泰在内的有身份的俘虏,则是被秘密关押在顺天府衙大牢,由重兵看守。   当日,当墙子岭大胜,捷报传来之后,京师一片欢腾,接着三日后,押解着建虏俘虏的献俘队伍就出现在了京师街头,消息传来,地动山摇,全城轰动,所有人都涌上了街头。   自万历四十年,辽东战事爆发以来,大明从来没有一次酣畅淋漓的胜利,自然也就不会有大规模的献俘,偶有送到京师的丑陋人头,也都是十几二十几,很少超过百个。人头都没有,活人就更是难见了,但今日,太子带兵出征,在墙子岭大胜建虏,现在押回来的,可都是活生生的建虏啊。   当押解着阿巴泰的囚车出现时,虽然官兵拼命阻止和遮挡,但还是有很多的小石头和臭鸡蛋,砸在了囚车和阿巴泰的身上,吓的阿巴泰脸色发白——崇祯二年,建虏兵临京师城下,京师百姓受伤遇难的不知道有多少,此番见到留着辫子的建虏俘虏,新仇旧恨立刻就涌上心头,根本就弹压不住。   此时此刻,阿巴泰忽然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死在明军刀下,也免了今日的羞辱。   眼中所望,这巨大的城池和城中疯狂的、情绪激动,目露凶光的百姓,这真是孱弱不堪一击的南人吗?   阿巴泰还好,处在明军的重点保护中,后面的那些被绳子串起来、脚上还拷着铁链的普通建虏俘虏就倒了大霉,一个个被砸的东倒西歪,甚至是有头破血流的。若非是有官兵护卫,疯狂的京师百姓非把他们撕了不可。   那日进城的恐怖景象,把阿巴泰吓的够呛,其后他被带到午门前,咸鱼般的被晒了一个中午——照大明过往的脾气和惯例,像阿巴泰这样的虏酋,被送到京师,押到午门外,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圣旨发下,一番蛮夷训斥,人头落地。   但这一次因为太子放出了“换俘”的风声,并且给崇祯帝写了详细的奏疏,从而救了阿巴泰,虽然有献俘,但阿巴泰没有被斩首,而是被押往顺天府衙大牢进行关押。   到现在,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这一月里,阿巴泰度日如年,感觉都快要疯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度过危机,大明随时都可能翻脸将他退出牢房斩首,也因此,他对大明官员交代下的任务,丝毫不敢懈怠,他将他知道,关于辽东建虏的军情和政情,洋洋洒洒的写了不少,但并不是所有,一些核心的机密,他是不会轻易说的,现在所写的,只是为了保命。   囚室外脚步声响,好像是有人来了。   阿巴泰蜷缩着躺在干草中,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但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倾听所有的声音。   他隐隐觉得,今日和平常不同,不但脚步声声,来了很多人,而且每个人都是屏气凝息,小心伺候着,好像是来了一位大人物。   咣当,牢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阿巴泰!”   那人冷冷喝令。   阿巴泰听出来了,是他的牢头,也是明国京营的一个把总。   阿巴泰慢慢坐起来,转过身。   他手上脚上都有铁链,转身时叮当作响。   上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正洒在他的脸上,只见他脸色干枯,眼神呆滞,短短一个月,整个人足足瘦了十几斤。   “太子殿下驾到~~”   牢门口响起一个高亢悠长的声音。   所有人都单膝下跪。   阿巴泰也不例外,他的动作稍慢了一点,那个把总就揪住他的后领,猛地将他按倒在地,然后自己才又单膝下跪。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是一个温和清朗、令人听了无比舒服的声音。   但这个声音传到阿巴泰的耳朵,却让他心中泛起了无比的苦涩。   明国太子,小小少年,我阿巴泰戎马一生,竟然败在他的手中,成了明国的阶下囚,实在不甘心啊。   慢慢抬起眼,隔着牢门,先是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尖有宝石的官靴,大红的龙纹便服,然后便是明国太子那年轻,还带着一些稚气,偏偏又英气十足的面容,配上一双明亮仿佛能刺透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他。   所有人都起身了,只有阿巴泰依然拜伏。   虽然已经不是敌手,一个囚,一个王,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但阿巴泰仍然拼命的想要看清朱慈烺的脸。   到现在,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败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下?   阿巴泰抬眼看朱慈烺的同时,朱慈烺也在注视着他。   一别三十多天,比起墙子岭时的溃败和跪降,阿巴泰好像更颓废,更没有精神了,跪在那里,面无死灰,毫无气力,哪还有一点虏酋黄太吉哥哥的风采?   不过这并不表示阿巴泰已经彻底屈服,从他交代的那些材料就可以知道,阿巴泰依然保持侥幸,依然没有把建虏全国的军国机密都交代出来。   这中间,那把总踢了阿巴泰一脚,阿巴泰这才惊醒过来,拜首道:“罪民阿巴泰,叩见大明皇太子殿下~~”   “起来吧。”朱慈烺冷冷道。   “谢殿下。”   阿巴泰双手撑地,慢慢爬起来。   朱慈烺目光在囚室里一扫,淡淡道:“听说当日洪承畴到沈阳,最初也是在一处囚牢,三日后转到沈阳城中的一处道观,最后移到黄太吉的住所,不知道是真的吗?” 第六百九十六章 蒙古俘虏   阿巴泰不敢隐瞒,回道:“殿下睿智,确实如此。”   朱慈烺望向他,意有所指:“你如果能坦诚相告,而不是遮遮掩掩,未必就不能挪到这城中的某处道观甚至是王府。”   阿巴泰脸色大变,急忙又跪倒:“罪民已经将知道的全都说了。但事情太多,难免有遗漏,但请殿下提点,罪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巴泰的汉文水平不错,又急于求生,因此话说的非常中听。   朱慈烺向后一摆手,立刻,一名锦衣卫端着一个木盘,进入牢房中,木盘里有笔墨,还有一些信笺,而在第一张的信笺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那是朱慈烺想到知道的,但阿巴泰并没有交代的,关于辽东的一些军情和政情——比如,辽东半岛,靠海的一边防御如何?有多少兵马,多少炮台,水军船只有多少?守将都是谁。这是未来偷袭辽东半岛的必备。还有,建虏每年的需要的粮铁棉布,有多少自产,又多少是从大明或者是朝鲜劫掠?虏酋黄太吉身体如何,代善和黄太吉之间有没有心结?各个建虏将领之中又有什么矛盾?八旗之间相互又有什么竞争和不满?建虏将领中,谁勇猛,谁多智?如果建虏明年再入塞,兵马配置会如何?留守的将领又会是谁?   每一个问题都是关键。   锦衣卫将木盘送到阿巴泰面前。   阿巴泰接住了。   “当初你投降之时,本宫就保你不死,不过并不能保你享有尊严和优渥的生活,现在只要你如实回答本宫写下的那些问题,本宫立刻就可以给你换一个居所,虽比不上你在沈阳的王爷生活,但却也足够你体面了。哦,还有你的两个儿子,本宫也会一并照顾。”   朱慈烺道。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顾不上看明国太子都写了什么问题,阿巴泰只能谢恩:“谢殿下,但凡罪民知道,罪民必如实交代。”   朱慈烺点头:“还有,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太吉,求他救你,第二封写给代善,求他恳请黄太吉救你。记着,要写得动容一点,只说兄弟情感,不说军政。”   阿巴泰脸色发苦。   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换俘”之事,他以为自己投降以后,会被明国圈养起来,就像过去投降的女真或者蒙古首领一样,成一富家翁,说不得某一日还有重归辽东的可能,但没有想到,明国太子居然要他写“救命信”。   建虏尚武,以勇士和勇气为第一,他的救命信一旦发到沈阳,传了开来,他必被所有的族人所耻笑。兵败被俘,已经让他名声扫地了,如果他再恳请黄太吉救他,那他的名声等于是彻底的被踩在脚下,永世也难以翻身了。   像是看出了阿巴泰心中的顾忌,朱慈烺淡淡道:“不过就是五十和一百的区别,你写了信,说不得黄太吉会愿意用什么东西将你换回去呢。北京再好,在你心中,怕也是好不过沈阳吧。”   阿巴泰不敢吱声。   对黄太吉的心性,他太了解了,除非明国提出的条件无关痛痒,否则他绝对回不去的,但他是黄太吉的哥哥,明国提出的条件,又怎么会是无关痛痒?必然是一个大清难以承接的难题,所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明太子要他写信,不过就是要挟黄太吉。想要盼黄太吉心慈手软,将他换回去,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却不敢不从,拜一下:“罪民明白。”   朱慈烺微微点头。   唐亮向后招手。   两个锦衣卫快步而近,将手里提着的饭盒囚室里的桌子上,并且打开了。   “听说你喜欢吃芝麻油酥烧饼和喝酒,所以我特地给你准备了一点。”朱慈烺道。   不用他说,阿巴泰已经问到了油酥烧饼的香味。   此外还有几道他说不出名字,但一看就知道是明国宫廷享用的好菜。   两碗米饭,一双精致的筷子。   当然了,最惹他馋水的还是那一壶酒。   不问用,一定是明国宫中的御酒。   贵为贝勒,阿巴泰在辽东过的可是养尊处优的生活,何曾在囚牢中,一连一个月不见油腥,不能喝酒?明国太子在时,他还能保持矜持,等明国太子一走,他立刻扑上去,左手酒壶猛往嘴里灌,右手抓了饭食,往嘴里猛塞……   阿巴泰隔壁不远,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博和托和岳乐。   博和托有伤,躺在干草中哼哼唧唧,岳乐则是盘坐在地,望着墙壁发呆,听到囚室外面传来脚步声,岳乐跳起来,冲到牢门前,用力摇晃,嘴里连哭带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墙子岭之败,对他们父子三人都是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年轻的岳乐,眼前的囚室就快要把他逼疯了,他最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父子三人是主动投降的,就算不被尊敬,但也应该被优待啊?何以被关在这简陋的囚室中,一连就是一个月?明国身为大国,怎么连这一点气度都没有?   朱慈烺听到了岳乐的喊叫,不过并没有走过去。   就交代材料来说,岳乐交代的还算是严实,应该是把知道的都说了,只可惜他还年轻,除了他正蓝旗的事情,对其他七旗的事情几乎是毫无所知,即便是正蓝旗的事情,很多他也是糊里糊涂,知道的并不准确。   朱慈烺迈步离开,博和托和岳乐只是犬子,阿巴泰的三个儿子,唯一有点能力的就是后来成为清初理政三王之一的博洛。   那日在墙子岭,博洛带着残兵冲阵,被精武营生擒,此时正被关押在京营之中。   从顺天府衙离开,朱慈烺去往京营在宣武门日中坊的一处营房。   博洛就被关押在此处。   同样是一间囚室,一张桌子,脚链手铐和一堆干草,不过和两个兄弟不同,博洛在最初被俘之时反抗激烈,一度想要撞墙自杀,军士不得不严加看守他,后来听说父亲和两个兄弟都投降后,他渐渐沉默下来,不再自杀,每日只是痛苦的咬牙。   因为他在冲阵时,腿部受了伤,朱慈烺令军医给他医治,也只有在面对军医的询问时,博洛才会偶尔说一两句,其他时间都是默默。   从最初的自杀到现在的平静,博洛心思有一个转变的过程,朱慈烺虽然是第一次来见他,但关于他每日的动态,值守的军士每日都会汇报,因此很是了解。   “博洛!”   看守军士大声喊。   但博洛躺在干草中,却动也不动。   朱慈烺抬一下手,示意不必再喊了。他知道博洛还无法面对败局,心中充满了羞辱愤怒自责,不过时间是最好的武器,既然博洛已经放弃了自杀的心思,那么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沉默是没有意义的,要么主动配合,要么就在耐心耗尽之后被送上断头台——阿巴泰,博尔托和岳乐都可以被放回辽东,但博洛不行,博洛是建虏下一代中的精英,朱慈烺是绝对不会放他回去的,要不为大明所用,要不就是一刀平断,绝了这个后患。   隔着窗户望了一眼博洛,朱慈烺转身离开。   除了博洛,此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俘虏,那就是蒙古察哈尔部的一个分支,和林格尔部大汗宝利德之子,那日松。   察哈尔部乃是最后一个蒙古大汗林丹汗的直属部落,最鼎盛时,有战马数十万,带甲之兵将近六万,林丹汗本人更是雄心勃勃,以成吉思汗为偶像,想要重新统一大蒙古,并为此四处征战。可惜,建虏在辽东忽然撅起,打乱了他的计划,加上林丹汗本人志大才疏,昏招频出,大好的局面在几年之内就毁于一旦。当然了,明朝也是有责任的,在林丹汗和建虏征战期间,明朝犹豫不决,没有对林丹汗提供有力的支持,也是林丹汗快速败亡的原因之一。   蒙古和建虏都是大明提防的对象,大明不想任何一方坐大,本想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再出手,不想林丹汗太不争气,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等明朝想要出手,已经是来不及了。   连番大败之后,林丹汗丧失了胆气,不敢再和建虏争锋,带着少部分的部族渡过黄河,向西迁移到土伯特,西藏一带,后病死,黄金家族没落。   此后蒙古草原再没有一个统一的大汗,而在西藏喇嘛的册封下,大部分的蒙古部落的首领都被加上了大汗的头衔,此后建虏改制,将蒙古改成八旗,大汗又变成了都统或者是副都统。   注,只是内蒙古,外蒙古的喀而喀部和车臣部直到清军入关都没有降服,康熙年,葛二蛋在外蒙古崛起,那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林丹汗败亡之后,大部分的察哈尔部落,都投降了建虏。   崇祯二年,建虏第一次入塞,能选择的地方不多,只有喜峰口少数几个地点,因为当时察哈尔等诸部落沿边放牧,实际上为大明起到了藩篱的作用。而林丹汗的失败和西迁,等于是将长城边界让给了建虏,从此之后,建虏肆无忌惮,可以从大同到山海关之间,两千里的范围内,任何一个地点破关入塞,而大明事先很难得到消息,因为长城外面的蒙古部落,都已经臣服于建虏了。   此外,因为有蒙古部落的支持,建虏入塞也不再需要携带大量的军需粮草,从蒙古人那里就地征用就可以了,而蒙古人跟随建虏入塞,一连几次,都抢的盆满钵满,尝到了甜头,比起建虏,他们入关抢掠的心思,一点都不弱。   但这一次,他们栽了大跟头。   尤其是潮白河边的伏击,蒙古正白旗的四千骑兵连同旗主伊拜在内无一漏网,死者三千余,俘虏四百,伊拜本人因为反抗激烈,被当场斩杀。蒙古正白旗是由原布尔哈图等与旧喀喇沁一部合并而成,旗中壮丁一万人,此番在潮白河边折损四千,等于是没有了一半的壮丁,更不用说死去的都是蒙古正白旗之内的精兵和强将,剩下的六千壮丁,短时间之内,几乎很难组织起什么战力,也就是说,蒙古正白旗已经废了。   对蒙古正白旗来说,正白旗主力被歼是一个噩耗,但对那日松来说,却未必如此,他和他父宝利德当日在林丹汗帐下时,曾经率部和伊拜血战,那日松的一个弟弟死在伊拜刀下,双方是有血仇的,去年建虏整饬蒙古,将蒙古部落编为蒙古八旗,正常的话,那日松和他父应该被编入蒙古正白旗,但最后却是变成了正蓝旗,原因就是双方的心结还没有解开。   此次入塞,那日松率领族中一千骑兵加入,原本他应该追随多铎的骑兵大军,往居庸关而去,不想忽然染病,不能上马,更不能射箭,因此只能留在宣化大营修养。其麾下骑兵由副将统领,跟随多铎而去。原计划,那日松第二天就会出关,返回部落养兵,不想当晚明军忽然杀到,将宣化大营搅了一个底朝天,张存仁败走,那日松来不及逃走,当场被活捉。   原本,明军将官都没有太把那日松当一回事,只把他当成了普通的蒙古小将领,但朱慈烺翻阅俘虏资料之后,却对那日松大感兴趣,令人将他带入京营,又令军医详加照顾。到今日,那日松的病,终于是痊愈了。   所以朱慈烺今日到此处军营,博洛只是捎带,那日松才是他此行的重点。   那日松今年三十多岁,膀大腰圆,颧骨突出,鼻根低,眼睛细小,满脸的络腮胡,典型的蒙古人长相。自从被明军俘虏,他就惊恐不安,只恐明人杀了他祭旗,不想明人不但没有杀他,反而细心为他医病,日常居住的也不是囚室,而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虽然院前院后都有重兵看守,但比起其他俘虏睡在干草为铺的小小囚室,他这绝对是优待。   那日松不明白,明人为什么要优待自己,难道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第六百九十七章 放长线   原本,朱慈烺是不知道那日松的这些情况的。   而那日松也非常狡猾,那日在被生擒之前,他换了衣服,假装成了一名普通的蒙古士兵,身边的人也为他遮掩,若不是明军严厉审讯每一个蒙古俘虏,令其交代身份和知道的军情,说不得就被他蒙混过去了。而后参谋司李纪泽翻阅蒙古俘虏的供词,发现了那日松的特殊身份,如获至宝,立刻来见朱慈烺。   关于长城的防御,朱慈烺和参谋司商议过无数次,大家一致认为,长城只所以难以防御,关键就在于塞外蒙古已经全数倒向了建虏,大明失去了缓冲和耳目,建虏大军随时都可以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城边关之下,除非在每一段长城都布置重兵,否则被动防守,左支右绌,终究是守不住的。   因此,离间蒙古和建虏的关系,成了参谋司共同的建议,纵使不能将蒙古人拉回来,只要能令蒙古人首鼠两端,不全心全意配合建虏,在建虏大军有所动静的时候,提前通知一声大明,那么大明在长城的防御,就不会像今日这么的被动。   但想要离间蒙古和建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历史上,为了控制蒙古,建虏使出了各种手段拉拢蒙古各部落,通过大规模的联姻将蒙古贵族捆绑到了建虏的战车上,并大力倡导满汉一家。内蒙古各部被改制成了八旗是一个标志性事件,意味着建虏对内蒙古各部的控制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从此后,蒙古贵族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的指挥部众了。   八旗之后建立的盟旗制度,更是将蒙古各部落固定在了各自的区域中,各旗互不统属,互不来往,自己在自己的地盘上放牧,严禁跨界,即便是饥荒年也不能逾越,只能等中央政府的救援,否则会遭到中央政府的严厉处罚,这阻碍了蒙古内部的交流,使蒙古人很难再统一。   更绝的是,满清入主中原,统治稳定之后,在蒙古大力推广藏传佛教也就是黄教,财政给予巨大补助,入黄教的不能婚育,但是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非常高,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蒙古黄教繁盛异常,僧侣遍布,加上瘟疫和汉商的高利贷,蒙古苦不堪言,总人口从清初的500万锐减至民国初的120到150万,而同期中国人口从8000万增长到了4亿。   比起金国当年对蒙古人的屠杀减丁,激起蒙古人的冲天仇恨,满清做的不但聪明,而且非常有效。   一句话,凭借盟旗分制与藏传佛教的“双管齐下”,清代蒙古实现了长城的“长治久安”,蒙古再不是中原王朝的边患。   此时是崇祯十五年,建虏对蒙古八旗的控制,尚没有到后世那种如臂使指的地步,有大明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蒙古各部虽然臣服于建虏,但远还没有到心悦诚服的地步,他们跟随建虏,只不过是因为利益。跟着建虏,他们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不停的入关抢劫,一旦没有了胜利,抢不到钱粮棉布,而大明实行贸易封锁,各部衣食难以着落,建虏又无法提供支援之后,蒙古各部对建虏的向心力,自然就会减弱。   朱慈烺等待的,或者说图谋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然大明现在还没有把建虏打怕打痛,贸易封锁也刚刚开始,蒙古各部仍有存粮,短时间之内还感觉不到贸易封锁的剧痛,不过朱慈烺相信,只要长期坚持,大明按部就班的严查走私,最迟今年秋冬,蒙古人就会支撑不住,到时不管黄太吉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组织大军,再次入塞,不然他就无法解决蒙古人的吃穿问题,朱慈烺现在要做的,就是早准备,放长线,钓大鱼。一旦再次击败黄太吉的入塞,收揽蒙古各部的机会就会来到。   那日松是一个合适的目标。   那日松是林格尔部大汗宝利德的长子,宝利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其他几个儿子又年幼,未来必然是那日松继承汗位(八旗改制后,小部落的头领都为副都统),但使能说动那日松,朱慈烺的蒙古战略,就算是起了一个好头。   林格尔部虽然不大,只有壮丁骑兵两千余人,但放牧的区域恰好在张家口边关之外,若说贸易封锁影响最大的蒙古部落,估计就是他们了,加上他们是原察哈尔蒙古,原本属于林丹汗,数次和建虏和科尔沁蒙古血战,心中的芥蒂短时间之内绝对不会消除,只要安排得宜,大明显示出实力,能给建虏不给给的利益,将那日松的部落拉回来,成为张家口之外的藩篱,并非不可能。   当然了,这是朱慈烺的谋划,能不能成功,他并不能保证。   “那日松。”看守军士出现在门口,冷冷喊。   那日松站起来,虽然他假装不懂汉语,但对自己的名字,他还是能听出来的。   四名军士严密看守,将他领入了隔壁房间。   一个四十多岁,护着长须的明朝官员正坐在堂中。   虽然是蒙古人,但那日松从官服的颜色上却也知道,眼前这官员品级并不高。   官员之后,站着两个挎着长刀的锦衣卫,正冷冷看着他。   “这是李大人,还不快拜见?”   军士呵斥那日松,并且推搡了他一把。   那日松脸色涨成了酱紫,但依然梗着脖子,不向明官低头,不过一双小眼睛却咕噜噜地乱转,显然是在想着应对的策略。   那明官并不在意,一扬手,示意军士们退下,等军士退下,关上房门,官员威严的说道:“本官叫李纪泽,乃是大明京营参谋司照磨,今日见你,乃是为了你和你林格尔部的前途。”   那日松装傻,咕噜道:“听不懂。”   李纪泽身后的锦衣卫用蒙古语翻译。   这一下,那日松不能装傻了,只能低头默默。   “先说你,”李纪泽盯着那日松:“你犯我大明边关,杀我边民,论律是死罪!”   那日松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而你林格尔部,跟随建虏,助纣为虐,亦为天理所不容,为示惩罚,我大明将严禁和林格尔部贸易,一粒粮,一匹布,也休想从我大明得到,不但你林格尔部,所以犯我大明边关的蒙古部落都是如此。”李纪泽道。   那日松又哼了一声。   李纪泽继续道:“过去或许有山西商人为你们走私粮食布匹医药,但现在不会有了,去年草原大旱,今年水草不继,最迟到秋天,你部就断粮,医药布匹会大量短缺,林格尔部本就人丁稀薄,经此一次,必然是雪上加霜,等到明年的春天,你林格尔部还有多少男人能骑马射箭,恐怕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那日松又哼了一声,不过这一次明显比前两次心虚了许多,因为李纪泽说的都是实话。粮食布匹和医药,都是蒙古人不可或缺的,这三种物资都需要从大明进口,一旦大明封锁边关,破关抢劫又失败,今年蒙古草原必然会陷入困境。   “你心里也许在想,虏酋黄太吉会支援你们,”李纪泽盯着那日松,继续道:“但建虏的败局你也看到了,不说宣化,只说墙子岭之战,建虏偏师全军覆没,连黄太吉的哥哥阿巴泰都被我大明生擒,前后两个月,耗费钱粮无数,却什么也没有从我大明抢到,你觉得,建虏的物资还会充裕吗?支援你们?他们自己能够用就不错了。”   “再者,就算是支援,建虏也会优先支持和他们关系最近的科尔沁蒙古,而你们这些察哈尔蒙古,从始至终,黄太吉都不信任你们,也因此从要你们迁到张家口边关之外,你觉得,黄太吉会有多余的物资,支援你们吗?”   “最后,如果林格尔部不死心,联合其他蒙古部落,今年进犯我大明边关,我保证,你们的下场会比阿巴泰更惨。”   这一次,那日松终于不再哼了,但依然咬着牙。   李纪泽察言观色,目光始终紧盯着那日松,见那日松的态度有所松动,知道那日松不是铁板一块,心中顿时就放下心来,继续道:“所以我才说,你和你的林格尔部,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蒙古人都是草原上的雄鹰,再大的困难也休想封死我们!”那日松终于说话了,不过是口号式的言语。   李纪泽淡淡道:“没有食物,雄鹰是飞不起来的,再者,飞再高的雄鹰,终究也是要落地的,你林格尔部的地就是张家口之外,不为自己,难道你不为自己的族人想想吗?”   那日松不说话,只是咬牙冷笑。   罗马非是一日建成的,李纪泽也没想一次就能说服那日松,今日到这也就差不多,于是淡淡说道:“你回去想一想吧,如果想通了,愿意悔罪,我大明未必不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听到此,那日松眼睛一亮,不管表面怎么强硬,内心他都是想活的。   “对了,有一个物件送给你。”   李纪泽向身后锦衣卫点点头。   那锦衣卫抱起桌上的一个方盒,送到那日松的面前。   那日松一脸疑惑。   锦衣卫打开了方盒。   那日松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方盒中,居然是一颗用石灰泡过的、呲牙咧嘴的人头!   退步之中,那日松已经认出来了,正是蒙古正白旗旗主伊拜的人头。   潮白河之战中,伊拜想要从山上突围,结果一脚踩进陷阱坑,被明军斩杀。   那日松和伊拜是仇人,当日弟弟战死之时,他曾经指天发誓,一定要杀了伊拜,为弟弟报仇,但后来迫于形势,他不得不随着部落投降了建虏,伊拜是正白旗的旗主,他想要杀伊拜报仇,已然是不可能了,夜深人静,想起弟弟,心中不免升起愧疚,今日忽然见到伊拜的人头,他心情极为复杂,一来伊拜死了,他弟弟可以安息了,二来他和伊拜是同一伙的,都在“清”字旗号之下,见到伊拜的人头,不免又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令弟的仇,我大明帮你报了。”李纪泽道。   那日松哼了一声,什么也不说,不过心志明显没有刚才那么高昂了。   李纪泽点点头,锦衣卫喊一声来人,门外的四个军士进入,将那日松押回。   那日松一走,李纪泽立刻起身,朝着右边的屏风拱手行礼:“殿下。”   一个头戴善翼冠,穿大红龙纹便服的少年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后面跟着一个小太监和一个英武的军官。   原来,朱慈烺一直就在屏风后,注视、倾听着李纪泽和那日松的对答。   “你以为如何?”   朱慈烺在椅中坐下,问。   “色厉内荏,虽然表面强硬,但臣以为,那日松还是知道一些事理的,只要因势利导,令其知道我大明的厉害,将其拉拢过来,还是很有希望的。”李纪泽回。   朱慈烺点头,他仔细观察那日松,觉得那日松虽然表面粗犷,但却绝不是一个粗心之人,对事情也有一定的判断,如果能加以利用,未来或许能有大用。   “不过只言语怕是难以说动他。”朱慈烺沉思了一下,淡淡道:“下一次,神机营操练之时,将其拉到军中,让他见识一下我大明军队的真正威力。相信以他的聪明,应该能够明白,长期下去,建虏终究不会是我大明的对手。”   “是。”李纪泽拱手。   “可以派人了,”朱慈烺起身:“去通知林格尔部,告诉宝利德,拿一千战马赎回他儿子,他族中的其他兵士,一人两马,战马送到之日,就是他儿子获释之时。”   不止是那日松和林格尔部,其他俘获的蒙古士兵,大明都派人去通知他们的部落,令他们用战马来换,并且严令,只能由他们部落自己的人来接洽,如果是他部落的人,或者是建虏,那交易就终止,所换俘虏,立刻斩首——建虏不是要收拢各部落的权力吗?朱慈烺反其道行之,偏偏要给各部落自主权和换俘权,长期下去,建虏想要控制蒙古的如意算盘自然就会落空。 第六百九十八章 左懋第回京   而后的三天里,朱慈烺一刻也没有闲着,里里外外的巡视京营,又到镇虏厂,火器厂和盔甲厂,巡查各厂年后开工的准备情况。照惯例,各厂都将在正月十六开工,为了保障开工的顺利,尤其是筹集相应的钱粮和物资,朱慈烺不止向父皇乞钱,也向户部打秋风,总算是保证军需各厂可以按期开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重振大明的军势,除了严格操练,保障供给之外,精良的武器和完备的防护是必不可少,就军需的打造来说,朱慈烺暂时还不能相信工部,虽然新任工部尚书范景文就任之后,工部有所提振,但短时间之内还达不到朱慈烺的要求。   过年之前,军中有犒赏,火器厂盔甲厂也都有犒赏。朱慈烺对勤恳的好匠人,毫不吝啬。毕懋康,宋应星,陈之龙等专业科学人才,更是受到了太子府的重奖。   三日后,正月十三。   查盐钦差左懋第回朝。   左懋第,字仲及,号萝石,原南京刑部侍郎左之龙之子。崇祯三年举人,次年中进士。历任陕西韩城县令、户部给事中、颇有政绩,尤其是在韩城任上,击退数万流贼对韩城的围攻,显示出一定的军略。历史上,甲申之变时,左懋第正出巡长江防务,不久北都沦陷,弘光帝立,左懋第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巡抚江南诸府。不过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巡抚江南,更不是整饬兵马,而是作为谈判代表,前往北京,和建虏通好议和。   左懋第是主战派,反对议和、极力主战,但朝廷却偏偏任命他为谈和使者,原因就是当时的南明朝廷,主和是主流,首辅马士英怕左懋第留在朝中误事,干脆派他去北京。   左懋第怀着悲愤出使,从受命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果然,他被建虏扣押,建虏威逼利诱,派出降臣劝降他,其中就有阉党冯铨,被左懋第做怒斥。见无法屈服,多尔衮只能放他回去,不想冯铨怀恨在心,向多尔衮谏言,认为左懋第有军略,不可放虎归山,于是左懋第又被追了回来。建虏加大迫降的力度,甚至摆出油锅和玉带威逼,不过左懋第不动如山。多尔衮知其不可降,六月十九日,命左右推出宣武门外菜市口处死。临刑前,左懋第向南而拜,慷慨就义。   就南明君臣气节来说,左懋第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左懋第一腔热血,有一定的军略,但政治手腕却不甚高明。   此番左懋第为查盐钦差,出巡扬州,前后将近八个月,不可谓不努力,在漕运总督史可法全力支持下,他将两淮盐运转运司衙门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拿下,一时轰动江南。   作为一个品级只有六品的给事中,左懋第不可谓不刚。   奈何盐商士绅对盐政多有抗拒,南京勋贵对扬州查盐十分不满(勋贵在盐商中多有参股),两淮官场又铁板一块,相互自保,令案件无法深查,其间盐商们祭出了罢市的手段,一度中断了南盐北运的通路。江北无盐。崇祯帝深知事情重大,不得不暗下密旨,令左懋第和史可法缩小查缉范围,以免影响南盐北运,导致江北动荡。   盐商罢市是一个大绝招,无论左懋第还是史可法,都承担不起那严重的后果。   其实,史可法在崇祯十四年刚刚就任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之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吏治,打击私盐,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私盐泛滥的整体局面并没有被遏制,个中原因,就是因为私盐贩运牵扯太广,不但关系到盐商盐行、盐户的利益,私盐贩子的身家,普通百姓的盐袋子也大受影响,稍一不慎,就可能掀起大风浪。   史可法不得不慎。   这一次也一样,左懋第虽然抓了不少贪墨的盐官,私盐贩卖稍有收敛,但盐政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太子当日提出的改革盐政的四个办法,也就没有办法在两淮彻底推行。   听到左懋第回京,朱慈烺心中涌起敬意,他第一想法就是要见这个忠臣一面,看当代文天祥是何等风采?不过身为太子,不宜私见朝臣,加上左懋第已经入宫面圣,今日是见不到了,只能等明日早朝了。   十四。   卯时。   车轮辚辚,太子的车马准时出现在皇宫门前,灯笼光亮之下,太子走下车来。   门前的众臣都躬身行礼。   朱慈烺目光扫过群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然后他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左懋第。   虽然没见过,但朱慈烺却知道,那就是左懋第。   乌纱帽,蓝色的官袍,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子高高略显消瘦,方脸,长髯,眉毛浓重,目光却炯炯,站在那里,如山岳一般。   和朱慈烺想象中的,忠臣硬骨的样子差不多。   当着众臣,朱慈烺不便和只是一个六品的左懋第太亲近,只能微微点头。   左懋第急忙躬身行礼。   虽然不在京师,但左懋第对京师发生的事情却是了解甚多,不说太子提出的新政四策,只说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入塞的不世奇功,就令他惊异,视太子为神人。   历史上,左懋第曾经不止一次的上疏,请求朝廷停止三饷加派,在他和其他大臣的苦谏下,崇祯十三年,崇祯帝宣布停征剿饷,但辽饷继续。左懋第请马上公告天下,免得地方仍旧开征,小民不得实惠,崇祯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而在太子的谏言下,朝廷去年年初宣布辽饷减半,次年废除,等于是朱慈烺完成了左懋第前年未竞的事业,左懋第自有一番激动。此时见到目光柔和、但却自有英气的太子殿下,他心头不禁涌上三个字:真是圣太子啊……   朱慈烺却在想,左懋第是一个可用之臣,但刚硬有余,机变不足,政治手腕并非他的长项,面对江南盐务的弊端和错综复杂的局面,显的驾驭力不足,既如此,倒不如给他换一个发挥的场所……   早朝。   又是激烈的争吵。   言官御史们正月十六之后,就得离京前往江南追缴逮赋了,这一去又得一年,早朝那是上一日就少一日,因此谁也不放过这最后几天的表现机会,但是有议题,都争先恐后的跳出来,唾沫横飞的抒发己见,或者是弹劾各部官员。   左懋第查盐之事是今日早朝的第一个议题。   对左懋第功过,对于两淮盐运,朝臣和言官们看法有所不同,掀起不少争议。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官员被一锅端,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制定了攻守同盟,坚不承认贪墨,每日里只是喊冤,但后来左懋第将他们从老巢扬州移出,挪到淮安,关押在特殊地点,限定时间交代问题之后,终于有一小部分的官员顶不住压力,开始交代问题。   不过大部分的官员依然选择了顽抗。   到七月份,左懋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释放,因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将官员们长期羁押——能关到七月份,左懋第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再继续下去,不但他,就是京师的崇祯帝怕也是顶不住内内外外的,要求不能冤枉好官、随意羁押官员的压力了。   到现在,交代的官员都被交到了刑部,顽抗到底的官员虽然被革职,但却不会有牢狱之灾。   对这些官员,朝堂上吵吵嚷嚷,有人要求继续彻查,却是马王爷马嘉植。   有人则弹劾左懋第,认为左懋第将两淮盐运司所有官员拿下,异地关押,但却没有证据,违反了大明律法……   却是太常寺卿李景田。   不等李景田说完,兵部侍郎吴牲站了出来,大声斥责,同时力挺左懋第。   内阁蒋德璟站出来附议。   阁臣站出,又是东林之首,对左懋第的弹劾之声,这才渐渐平息。   朱慈烺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听,一句话也不说。   左懋第扬州查盐只所以不能算成功,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并没有能撼动两淮的盐商结构,不过就是换了一些官员,等风头过去,一切依然如故,尤其继任两淮盐运使的,还是历史上有名的大贪官丁魁楚,这一来,朱慈烺对两淮盐务的前景,就更是不敢乐观了。   但这并非是左懋第不努力,而是因为江南的士绅盐商官员在“盐务”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不容许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动辄就以罢市、中断盐运做要挟,而朝廷却没有应对的办法。   所谓法不责众,就是如此。   盐务改革只所以困难,原因也就在此。   有人弹劾,左懋第出列自我请罪,崇祯帝少有的对左懋第露出了温和的笑,温言勉励左懋第。作为皇帝,对江南盐政的弊端和不得已,崇祯帝了解多多,知道左懋第已经尽力了,所以不加责备。   对于江南士绅和盐商,崇祯帝恨得牙痒痒,但没有办法,投鼠忌器,为了两淮和江北的稳定,为了盐,朝廷只能暂时隐忍,这也是从正德朝一直到现在,朝廷一直想要改革盐务,但始终难以成功,每一次都是草草收场的原因。   这一次也一样,如果朝廷再不提,那么那些被惩治的盐官就成了此次左懋第扬州巡盐的唯一成绩。   首辅周延儒最后出列,先肯定左懋第的辛苦,再对两淮盐政定了调子……   朱慈烺静静听着,心知周延儒已经放弃了整饬两淮盐务的心思,或者说,从一开始,周延儒就没有打算严厉整饬江南盐务,内阁所有的动作,不过是在配合(敷衍)陛下和他这个东宫。现在查也查了,贪墨的盐官抓也抓了,这一年的盐税收入大减,不能再折腾下去了,两淮盐务必须尽快恢复常态……   朱慈烺心中恼怒,但却也没有办法。   除非是找到应对两淮盐商罢市的办法,否则朝廷不宜再查盐,不然还会如这一次一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周延儒说完,有意无意的瞟了太子一眼,见太子低头没有反对,这才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深深一鞠,退回原位。   盐政之后是辽饷。   去年,朱慈烺提出新政四策,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废除辽饷,因为太惊世骇俗,所以朝臣们当时多有疑虑,担心废除了辽饷之后,朝廷没有军饷可用,但辽饷又确实是弊病多多,于是在次辅陈演的提议下,改为减半征收,明年也就是今年再全面废除。   太子提出废除辽饷的一个根据就是厘金税可以补上辽饷的窟窿,但就今年的征收情况来看,并不是太理想。全国各地,满打满算,合总起来,也不过收了三百一十万两,其中大运河贡献了七成,各地征收厘金税多有阻碍,甚至发生了数十起聚众冲关之事,虽然在朝廷的严令之下,冲关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但厘金税并没有补上辽饷四百万两的窟窿,却是事实,而厘金税引发的物价波动,各地多有奏报,对厘金税不满的声音,始终没有停过。   今日既是论辽饷,也是论厘金局。   朝堂上,争论不绝于耳。   朱慈烺静静倾听。   大明官员在朝堂上扯皮,甚至发怒打人,在历朝历代,都算是独树一帜的,言官系统的发达和发言时间的不限制,导致每个人都可以侃侃而谈,谈完之后仔细一想,其实两句话就可以结束的事情,他非要说上一炷香,害的所有人都陪他罚站。   这也就罢了,关键很多时候是对人不对事,同样的政策,甲提出他就支持,若是乙提出他就要坚决反对,并鸡蛋里挑骨头。   所幸今日还好,所有人都知道废辽饷和开厘金都是太子提出,因此无人敢攻讦政策提出者,只是就执行中的一些不足,进行争吵和交锋,虽然崇祯帝厌恶结党,在他治理国家的十七年里,党却从未消除,有乡党,有师生党,更有南党和北党,今日争论就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例子。 第六百九十九章 太子又出招   刚才论盐政时,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站出来,先痛斥两淮盐官,再说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史可法对盐政的颓废负有一定责任,不等他说完,立刻就有人站出来护航史可法——非常可笑,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光时亨。   去年,光时亨在朝堂上公然说,“欲效唐太宗玄武门故事乎?”惹的群臣变色,崇祯帝大怒,因而被廷杖二十,但光时亨不以为忤,反以为荣,伤好之后,他也被派往江南,催收逮赋。就成绩来说,光时亨还算是可以,整体言官中,他追逮的成绩在中上游,而且据他的奏疏,他在追逮的过程中,轿子也曾经遭受到不明人物的蛋袭,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是挺狼狈的——事后,光时亨大闹州衙,对没有保护他周全的知州严厉斥责。   朱慈烺对光时亨非常反感,甚至是厌恶,并不是因为去年他想要取得京营的“抚军权”之时,被光时亨用“玄武门之变”映射,而是因为如果没有光时亨的激烈反对,当年甲申之变前,崇祯帝就不定就南迁了,就算崇祯帝不南迁,太子也非常有希望南迁,如果是那样,历史就会完全不同,但因为光时亨一句:“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而将一切都扼杀,从而导致了一场无法挽回的大劫难。   如果光时亨真是热血青年,真是忠臣烈子,想要效仿当年的于谦,也还有一丝可恕之处,但光时亨偏偏不是,李自成破北京,崇祯帝殉国之后,他这个阻南的最大罪人不但没有死,反而屈膝投降李自成,变成了顺朝兵部的一个兵科给事中,后来见李自成清算旧官吏,大事不妙,他才惶惶逃出北京。   光时亨这个人的脑回路,也算是清奇的很,跑到南京之后,不思已罪,居然还想在弘光朝混一个一官半职。   所幸马士英眼里不揉沙子,论罪将他处死。   马士英处理南明国政一塌糊涂,致使南京短期而亡,但就处死光时亨这件事来讲,实在是英明无比。   当年光时亨为什么要阻止南迁?有一种说法,说光时亨是当时首辅魏藻德和次辅陈演的代言人。君主一旦“南迁”,宰辅势必“留守”,有崇祯帝在,京师或有坚守的可能,一旦崇祯帝迁走,京师必然难守,魏藻德和陈演都难逃一死,所以他们两个辅臣都反对南迁,不过这并不能解释光时亨为什么也要阻止太子南迁?太子走,皇帝在,京师不至于有大波动,光时亨为什么也要阻止?   大概光时亨当时已经杀红了眼,对京师可能会被流贼攻破的危险性认识不足,既然当了这个劝谏的“忠臣”,那就要当到底,谁也不能走,一旦京师守卫成功,流贼退走,那他光时亨就成了第二个于谦,力挽狂澜,青史留名了。   所以从头到尾,光时亨都没有严肃仔细的思索当时的危局,并解析甲申之变和土木堡之变的不同。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这等能力。   这样的人,热血冲顶,意气用事,不会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可叹的是,言官之中,像光时亨这样的人占据了多数——不同的是,光时亨脸皮更厚,从江南归来,得知了太子开封大胜,又击退了建虏的入塞,他居然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口口声声的说:太子军功再高又有什么用?那是领兵武将应该做的事,太子身为国本储君,坐在端方殿,学习治国理政之道才是正术。   有人将这话告诉朱慈烺,朱慈烺听了淡淡一笑,光时亨死鸭子嘴硬,理他作甚?不过光时亨也并非不知轻重,自十二月初回到京师,重新上朝之后,绝口不提太子之事,宫门口见到太子,更是恭恭敬敬行礼。君是君,臣是臣,谏是谏,礼是礼,这一点,光时亨倒是端的很清。   此时,光时亨大声为史可法辩解。   两淮盐政乃是两淮盐运使之职权,又有监理太监,非漕运总督所能擅权,漕运总督能管的,不过就是通过漕运运送私盐的贩子。所以成德的指责毫无道理。   光时亨的辩词并不新鲜,大多数人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朱慈烺好奇的是,光时亨为什么要为史可法辩解?光时亨是次辅陈演的人,这一点是很确定的,但陈演不是东林,和史可法只是泛泛之交,光时亨为什么要第一个跳出来为史可法辩解?   难道是投机?   接着又有几个言官站出来维护史可法,都是东林人。   成德被驳的脸红脖子粗。   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围攻气愤之下,舌头像是被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史可法是根正苗红的东林,其师左光斗曾经是东林翘楚,在如今的东林朝官的,史可法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入阁拜相不是奢望,东林人绝不允许他受到攻击。   东林,非东林,远东林,近东林,南党,北党,帝党,从对待史可法的态度中,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就现代政治来说,有党并不是坏事,但党同伐异就不好了。   史可法的气节无可置疑,其在安庆巡抚和漕运总督任上的表现也是政绩卓然,这一次左懋第扬州查盐,若没有他的力挺,怕是连两淮盐运的贪官也是拿不下的。不过这并不表示史可法的工作没有可以被检讨的地方,东林人有点像是被踩住痛脚的激烈反应,好像是有点过了。   激烈的争论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起码能让朱慈烺了解到一些在奏疏和邸报里都不会写到的信息。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曾经在明末历史中留下名字和记载的朝臣,本就有一个基础的认识,再加上观察群臣们在朝堂上的表现,私下里又对这些朝臣的家产进行过一些小范围的调查,他对朝臣们的心思,就更多了一些揣摩。   东林人对史可法很维护,不过,在朱慈烺看来,他们的辩解其实并没有说到点子上。   查盐只所以失败,关键是两淮的盐商和官员结成一体,顽抗朝廷的政策,而盐商们在尝到罢市的甜头,逼的朝廷后退之后,心中必然有朝廷也不过尔尔的喜悦,以后朝廷想要推行盐政,触犯他们的利益,他们一定还会故技重施,再一次的罢市。而史可法虽然不管盐政,但他身为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对治下盐商如此明目张胆的对抗朝廷的国策和钦差,一筹莫展,事先不能化解,事后又不能使出霹雳手段,说到底,还是在顾忌自己的名声,或者说,他把治下的稳定看的太重要。   所以,成德所说,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   御座上,崇祯帝面无表情,对殿中群臣的“党”,他比太子更清楚,虽然恨,但没有办法,所有臣子都是有党的,他必须依靠他们才能治国,只要臣子做的不是太出格,他只能假装不知。   从盐政、辽饷、厘金税,再到蓟州之东百姓的赈济和回乡,粮食的调配,足足激论了一个时辰,今日朝议才算是结束。最后结果,今年辽饷按期全部取消,虽然厘金税没有补上辽饷的窟窿,但算一算只差一百万两,如果今年江南追逮顺利,补上这一百万还是有可能的,就算补不上,有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先顶着,应付两年也是没有问题的,如今天灾不断,百姓困苦,家家悬釜,辽饷是不能再征了。   这一点,崇祯帝和朝臣们早有共识,就算没有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辽饷肯定也是要如期废除的。   至于厘金税的一些问题,首辅周延儒、四辅蒋德璟先后站出来,进行总结和梳理,最后的决议,厘金税是国策,任何人不得违逆,厘金局衙门前面那杆“奉旨抽厘”的大旗不是看着玩的,各地再有冲进关卡之事,一律从重从快处置。   至于奸商哄抬物价,却说是厘金税引起,各地官衙要严厉查处——棉布和粮米是免征厘金税的,这一点,官府要加大宣传,免的百姓听信谣言,这个建议是兵部侍郎吴牲提出的。   对于查缉人员的奖励制度,在运河施行之后,寻出其间的利弊,有严密的制度之后,再推广到全国。   其间,朱慈烺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倾听,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储君。他是太子,对朝政之事,能不参与就尽量不要参与,以免内外的闲话,虽然大明的体制不防太子,但人心总是难以揣测的,更何况有句话叫做,有父不显子,父皇在座,他这个太子安安静静的听政即可,非有必要,不宜站起来发言。   等到议事即将结束,朱慈烺才轻轻咳嗽一声,站起来,走到殿中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父皇,儿臣有奏。”   立刻,满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意识到,太子怕是又要出招了。   崇祯帝点头。   “父皇,虽然建虏已经退走,但建虏来年很有可能会再犯我边界,修缮长城边关,招募精兵,已经是刻不容缓,所以儿臣请再募三万精兵,充实京营,以备来年再战……”朱慈烺道。   听到此,一些朝臣的脸上都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京营不是一直都在招兵吗?太子所奏到底何意?   首辅周延儒老井吴波,次辅陈演和三辅谢升仔细倾听,只有四辅蒋德璟若有所思。殿中群臣,知道太子这番话的用意的,只有他和吴甡。昨夜,吴甡到他府中,密议了一番,详谈了某件事的利弊,请他今日早朝,就算不配合,也不要反对。   此时,蒋德璟再一次细想整件事的利弊。   “儿臣去年初抚军京营之后,发现占役、虚冒、卖闲、包操等弊端十分严重,各营实兵,连兵册上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其中很多还都是无法出战的老弱病残,期待他们这些连兵器都舞不动的士兵来京师,岂不是缘木求鱼?兵如此,战马就更是不堪,实际战马数量比之在册战马,连五分之一都不到,本该是京营的战马,要么是被各级军官以借用为名收归私有,用骡子驴替换,要么是被不法官员私下贩卖,因此儿臣大力整顿,将京营老弱和一些尸位素餐的将官,全部清理出京营,贪墨的战马限期交出或者交罚银,侵占的军田退出,从去年二月到三月,一月整顿时间,得兵三万。而这三万中,真正算的上精壮的,也不过一万来人……”   群臣更疑。   太子怎么忽然说起去年的旧账了?   太子整顿京营之事,虽然太子本人并没有在朝堂上奏报过,但群臣们却听闻了不少,太子现在所说,他们都是知道的,也就是太子能撬动京营的顽石,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整饬京营。   难道太子今日是要自我表功?有人想。   而殿中的勋贵都紧张起来,难不成今日太子要针对他们?要知道当日不管是侵占军田还是战马,他们这些军中的勋贵,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屁股是干净的,当日太子说,只要按期交回,就不会再追究,难道太子今日是要反悔,要将他们重新揪出来论罪?   朱慈烺望着御座上的父皇,声音清楚的继续道:“京营的弊端非是一日,起弊的原因也并非只是因为军官和官员黑了心肠,贪墨军饷和军资。士兵待遇低下,难以为活,也是原因之一,因此儿臣整顿之后,提高了士兵待遇,最为精锐的精武营将士每个士兵除了有十亩军饷田,每月军饷都在二两以上,军中伙食,也是最好的,保证士兵们每日都可以吃饱,七天还可以吃到一顿肉,如此士兵们方有力气操练,也因为如此,此次面对建虏入塞,我京营将士才能挫敌于城下,保京畿平安……”   听到此,御座上的崇祯帝已经明白了儿子的用意,很明显,儿子又要伸手要钱了,不过不一样的是,儿子这一次的要法好像有点不同。 第七百章 长芦盐场   “儿臣算了一下,精武营每个士兵每月饷银二两,算上饭食鞋子衣物,每人每月所需在三两三钱左右,善柳营左右柳营虽然少一点,但二两六钱也是有的,就以一人三两计算,京营现在有六万兵,每月耗费在十八万两银子左右。这还不算盔甲军械火器弓箭的损耗,如果再募兵三万,那么每月所需就得增加九万,一年下来,就多一百万两银子……”   太子朱慈烺忽然变身为了账房先生,开始板着指头为京营算账。   殿中群臣有人皱眉,有人惊讶。   勋贵则是松口气,原来太子并不是找他们算账,而是要找朝廷算账。   关于太子整饬京营,提高士兵待遇之事,殿中群臣都是知道的。在这个时代,九边军镇中,军饷最高的属辽东镇,本地辽兵除了军亩田,每人每月还有一两二钱的军饷,客军没有军亩田,每人每月领饷银二两,其他军镇,士兵军饷都在一两左右,最高不超过一两五钱,勉强够养一家三口。   边疆辛苦,饷银本就微薄,偏偏朝廷还不能按时发放,拖欠半年甚至一年军饷都是常有的事,迫于生计,明末各处军镇闹饷哗变之事此起彼伏,各处巡抚疲于应付,其中最可惜的就是原辽东巡抚毕自肃。毕自肃是原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弟弟,士兵闹饷将他劫持,毕自肃不甘受辱,悬梁自尽。   辽东镇都如此,更不用说更穷、更不被重视的固原、甘肃等军镇了,士兵闹饷哗变之事,在今年之前层出不穷,今年太子抚军京营,一上来就裁撤冗员和老弱,依靠朱纯臣和徐允祯的脏银,度过了最初的危机,其后虽然提高了士兵的待遇,但领饷的人却少了,算一算,最初的两个月,内廷甚至还省了一些银子,其后随着京营训练强度的加大,新兵不断的加入,所需饷银和军需才慢慢恢复到过去的水平,也就是一年耗费在一百万两银子左右。   可现在京营的总兵力只有六万人,比之过去的二十万,足足少了十四万人,而少去的这十四万,恰恰是京营战力的来源,吃空饷的人没有了,士兵待遇大幅提高,太子又严加操练,人人能战,人人敢战,因此才能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入塞,如果是过去的京营,不要说前面的两个功绩,就是平定京畿周边的骚乱,怕也未必能成功。   “两厢加起来,今年京营所需粮饷在两百万以上,如果照往年拨付一百万两的惯例,今年是绝对不够的,而募兵之事不能等待,儿臣为京营抚军,深自忧虑,特请父皇和诸位先生早日筹划……”   说罢,朱慈烺深深一鞠。   朝堂鸦雀无声。   如果是其他军镇,一般的督抚向朝廷张口要饷,内阁朝臣的第一想法就是,你所需军饷那么多,就不能减减吗,你明年又何必一定要招收三万,招一万不行吗?或者干脆不要招,等朝廷缓过这一阵,有了钱粮再招兵,再者,你一个兵,给二两银子,还有军田,是不是有点多了?要知道,进士出身的县老爷,一个月的月薪折合起来,也不过八九两银子。但面对太子,却没有人敢这么说,一来太子自太子抚军京营以来,去弊兴利,将京营锻炼成了一支可战之军,从开封到蓟州,再到宣化张家口,京营无役不与,若没有京营,现在天下的局势不知道是什么样了,而建虏这一次虽然退去,但主力并没有受损,来年再来,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这一点,众臣对太子的判断还是相信的,既然建虏今年有可能再来,整兵备武自然就是迫在眉睫,不可拖延之事,而到时能阻挡建虏的,怕也只有京营,因此对太子的论点,没有人敢辩驳。   再者,京营是皇家亲兵,所用所需,都是内廷负责,现在内廷库有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银库充足,明年的两百万两应该是能拿出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多嘴呢?   因此朝臣们都是默不吱声。   御座上,崇祯帝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整兵备武的重要性,也知道众臣沉默的原因,内廷库确实也有相当数量的银子,但明年要做的事情却也有很多,京营军饷多耗一百万,其他地方就得少用一百万。何况不是一年,从今年起,京营所耗每年都需要两百万,几乎等于内廷全部的收入,长期下去,内廷肯定是支撑不住的……   想到此,崇祯帝不禁有些烦恼,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他要看看,有没有臣子站出来为他和太子解忧?   静寂。   大约有一分钟,整个大殿都没有人说话。   内阁四臣默然。   因为太子所说是钱粮,因此很多人都偷瞄着户部尚书傅永淳。   虽然军营从粮饷到军需都是内廷负责,但如果周转不开,户部肯定是要接济的。   傅永淳无奈,只能站出,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陛下,从去年到今年以来,中原贼乱,开封鏖战,收治流民,山西地震,南方水患,年前建虏又大举入塞,从山海关,永平一直到宣化,所耗粮饷众多,臣殚精竭虑,四处筹集,但却也是左支右绌,到现在,户部粮仓和银库,空空如也,永平难民返乡的粮米、种子,都还没有着落……即便明年江南追逮顺利,能收回一些银子,厘金税能增长,可赈济中原灾民是大支出,其后的安置更需要大笔的钱粮……”   意思是明显,户部没钱没粮,明年能支撑下来就不错,根本没有能力支援京营。京营新增的粮饷,还要内廷自己想办法。   崇祯帝脸色更难看,但傅永淳说的是实情,他也不好责怪。   傅永淳说完就退回去了。   又是静寂。   弹劾官员,或者关于官员任命,是朝堂最热闹的时候,一旦说到钱粮,朝臣们自动自觉的就沉默了,因为谁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明末的户部尚书也就在毕自严的任上曾经有希望逆转财政的败局,但随着己巳之变,建虏入塞,各地流贼四起,毕自严想要扭转朝廷财政困局的努力失败了,而毕自严去职之后,人亡政息,他的一些举措不再为后续的户部尚书所坚持,而流贼越发势大,明朝财政的困局也就愈发的不可逆转了。   静寂之中,周延儒不动声色的瞟了三辅谢升一眼,谢升无奈,只能站出,向崇祯帝行礼,又向太子拱手:“殿下,兵者,国之大事,户部自当全力支持,只是国家一年收入有限,户部怕是没有余力支援京营,殿下去年从张家口抄来的脏银有千万两,应付今年的危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这个“吧”,即是问,也不是问。   父皇和众臣的反应,都在朱慈烺的预料中,也知道谢升是代群臣问的,于是他拱手还礼,肃然道:“今年确实没有问题,但明年呢?内廷一年进项有限,满打满算,也不过两百万两,除去各项开销,到年尾根本剩不下银子,甚至还要拖欠京营的军饷,尤其是我兼了镇虏厂和兵仗局之后,日夜不停的开工,为京营提供军备,每月所耗巨大,额度倍增,京营能击溃李自成,打退建虏,镇虏厂和兵仗局功莫大焉。今年正月十六开工之后,两处工厂需要加倍生产,未来所耗只会比今年多,而不会比今年少,因此,单靠内廷收入,已经支撑不起京营的粮饷和军用了,除非是京营不招兵,否则寅吃卯粮,就算内廷有一座金山也是支撑不起的,一旦内廷困窘,京营就要断粮了。”   谢升道:“殿下言重了,等过了今年,户部收入改善了,若是内廷库亏欠,户部自然会拨银。”   朱慈烺肃然:“学生没有先生那么乐观。学生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关于增兵增饷之事,朝堂必须早做准备。不然事到临头,怕是就来不及了。”   “殿下以为该如何预?”谢升问。   朱慈烺低头沉思了一下:“如果内阁和诸位先生没有良策,学生倒是有一个想法。”   “愿闻殿下高见……”谢升向朱慈烺深鞠。   朱慈烺转对崇祯帝:“父皇,儿臣以为,时至今日,只靠内廷库已经无法支撑起京营的开销了,若要京营缩减,不论是降低士兵待遇,或者是不招募新兵,都是不可行的,因为那将使儿臣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京营重新陷入混乱,建虏再次入塞在即,京营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既然内廷库难以独立支撑京营所用,因此儿臣以为,户部应该、也必须分担一部分的京营粮饷。”   听到此,户部尚书傅永淳脸上露出苦笑,但他没有出列再讲,因为他要说的,刚才已经说完了。   从朱慈烺一开口,朝臣们就都已经意识到,太子殿下是要向户部要钱了,现在太子把话直接挑明,倒也不令他们意外。照大明祖制,京营的军需和粮饷,都由内廷库拨付,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户部是不承担这部分费用的。   所谓的特殊情况,指的就是京营出师远征,一旦京营离开了京师,到其他地方征讨,其粮草军需就是户部和地方政府的责任了,去年一年,从开封到墻子岭,京营的精武营和左柳英有一半的时间出征在外,按理,这期间的粮饷都应该由户部支付,但户部困窘,这半年的粮饷基本还是内廷和太子承担了,而未来建虏再入塞,京营再出征时,以户部现在的情况下,怕也是支撑不起来的,所以面对太子向户部索要粮饷的正当理由,朝臣们无法反驳。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点头,示意太子继续说。   对于大明朝真正的“户部尚书”崇祯帝来说,大明钱粮的困窘,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虽然多,但等分发了各地的欠饷,官员的欠俸,赈济了河南和山西的灾民后,其实已经不剩多少了,因此听到太子扩军,今年只京营的军费就要增加一百万两银子之后,他一个头,两个大,心头盘旋一个哀叹:“要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银子?”   京营扩军是必须的,经过今年一年,崇祯帝早已经看的明白,太子抚军的京营,才是内内外外的最可靠力量,比起地方部队的推三阻四,不发军饷就不听从命令,甚至是养寇自重,太子的京营才是最可靠的,一百万两银子听起来很多,但其实也不多,因为今年只清偿历年的欠饷,朝廷就向各地军镇拨付了两百多万两银子。银子是发下去了,但各地军镇的战力会提升吗?或者说能提升多少依然是一个疑问,倒不如将银子实实在在的花在京营。   朱慈烺继续道:“但儿臣也知道,户部困难,多余的银子怕是拿不出来的,因此儿臣有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请户部盐运司将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的经营权交给内廷,以弥补京营每年的粮饷缺口,从以后,即便是京营出征,户部也无需再向京营供应军饷。”   听到此,一直老井无波,静静倾听的周延儒猛地睁开了眼睛。   到现在,他终于是明白太子的用意了。   原来太子是盯上了河东和长芦的盐场!   甚至进一步的说,太子是盯上了两淮的盐商,也就是说,太子对左懋第查盐的结果是不满的,心中并没有放弃改革盐政的想法,但却换了一种战术,从正面强攻改成侧面迂回了……   周延儒想的很深,想的很多。   一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也都想到了,   但并不是每一个朝臣都能想这么远。   太子话音一落,立刻就有盐官站出反对,说盐税乃是太仓库(户部)的税收,岂能改到内廷?这违反祖制。若是京营军饷有困难,户部可以收了这两个盐场的盐税,交给内廷,但却不能将收税的权利,直接转到内廷。   不止一个,好一些言官都是这种想法。   对于遭到反对,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静静倾听。 第七百零一章 成功   见太子遭到言官的反对,御座上的崇祯帝的脸色不是太好看。大明财政一直分为两头,一头是户部的太仓,另一个头是内廷的内仓,神宗皇帝时,为了太仓和内廷,神宗皇帝和臣子们闹的很不愉快,后来虽然平息,但争议一直都存在。   对文官们来说,皇帝手里有这么大的财富,却不受户部监督,心里很是不安,担心皇帝会乱花钱,因此但是有机会,他们都会想方设法的向内廷要钱——天下都是你朱家的,你不给钱谁给钱?   但对皇帝来说,内廷的上上下下,紫禁城的将近十万人口,都需要内廷库来支撑,吃穿住行,哪一样都得花钱。自从徐阶当首辅时,拒绝了嘉靖皇帝修建宫殿的要求后,文官集团将徐阶视为楷模,以后但是皇帝提出,修宫殿或者是提高待遇一类的要求,都会被他们拒绝,言官们更是长篇累牍的上疏劝诫,这逼得皇帝们不得不积攒私房钱,以免向户部伸手要钱时,再被打脸。神宗皇帝时,开征矿税,到各地方搜刮,虽然惹了不少民怨,令文官集团十分不满,不过却也积攒下了相当的积蓄,其后辽东战事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出自内廷。   神宗皇帝时,内廷还有一些进项,但之后的光宗,天启到现在的崇祯帝,都是只出不进,内廷早已经空虚,周后在后宫织布,崇祯帝的袖子破了也都是补补缝缝,舍不得换新的。但他们省的太多,也抵不过内外战事和天灾人祸的消耗,崇祯十五年,是崇祯皇帝登基以来,最困难的一年,前两年的税赋全部都消耗在了松锦,松锦之战的失败也就意味着大明朝廷的投入血本无归,两年中积欠下的银子,全部压在了这一年要清偿,孙传庭到陕西练兵,也不过只能拿到六万两的银子,若非太子在年初的一番折冲,若非扬州查盐和几个勋贵抄家的罚银,加上古玩店,太子在京营练兵也是难有银子的。   内廷再困难,崇祯帝也没有伸手向户部要银子,因为他知道,户部的银库比他面前的桌子还干净,但这并不表示他心中没有怒意,每年应收的税收都是短缺,从内阁到户部都束手无策,无人能解圣忧,只知道在朝堂诉苦,今日又是如此,明明知道内廷无法承担每年两百万的京营军饷,但却做壁上观,甚至对太子指手画脚。   对臣子们不满,但对太子的提议,崇祯帝却也不敢直接赞同,原因两个字:祖制。盐税归外廷是祖制,除非朝臣们赞同,否则他不宜轻易表态。   因此,崇祯帝阴沉着默默不说话。   “殿下,据臣所知,长芦盐场一年的盐税不过十万两,河东盐场十六万两,两者相加一共只有二十六万两,但京营军饷的亏空有一百万两,这二十六万,能抵得上吗?”   言官的反对声中,终于有人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   朱慈烺转头看,乃是兵部尚书冯元飚。   冯元飚今年六十多了,体弱多病,今年的早朝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因此说话都气喘吁吁了。   对冯元飚,朱慈烺是非常尊重的,明末的几个兵部尚书,除杨嗣昌之外,就属冯元飚了,只可惜任期太短,提出的建议又不能被崇祯帝采纳,以至于一事无成。但就个人见识来说,冯元飚在现在的满朝朝臣中,足可以排到前三位。   朱慈烺向冯元飚拱一下手:“是不够,不过朝廷财政困难,内廷和户部要共体时艰,学生不敢要的太多,户部支持一部分,剩下的还要请陛下从内廷筹集。”   一共需要一百万,户部只出二十六万,剩下的七十万却要内廷出,算起来,户部占了大便宜了。   “是惯例呢,还是权宜?”冯元飚问。   “权宜。”朱慈烺道:“但是国家过了这一段艰难,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都会还归户部。”   河东盐场在山西安邑县,长芦盐场在天津海河,两个盐场供应了京畿,辽西,保定,河北,山西,河南,陕西的一部分,北方人吃的基本都这两个地方的盐,但两者并不是大明最大的盐场,大明最大的盐场在两淮,供应全国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食盐和盐税。   冯元飚点点头,再问:“两处盐场交与内廷,盐运司的官员是否要撤离呢?”   朱慈烺知道,冯元飚问到点子上了,或者说,殿中群臣都担心,一旦两处盐场交与内廷,内廷派出太监管理,两处盐场说不得就会乌烟瘴气,鸡飞蛋打——文官和宦官的矛盾和对立,贯穿了整个大明朝,最高峰当然是魏忠贤当政时的那一段时间,崇祯元年,魏忠贤倒台之后,文官和宦官的对立虽然有所缓解,但文官们依然对宫里的太监们保持极大的警惕和提防。   “不,仍用原来官员,只不过他们直接负责的上司不再是户部,而是内廷了。”朱慈烺回答的宛转,但冯元飚却已经知道,太子并没有用太监督办两处盐场的意思,于是不再问,向太子一拱手,退了回去。   冯元飚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的态度却已经清楚展现出来了——对太子的提议,他是支持的。   朱慈烺心中感激,在这之前,他并没有知会冯元飚,相信吴甡也不会私下和冯元飚说,但冯元飚却能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实属不易。而且他能感觉到,其实冯元飚已经看透了他试图通过两个盐场撬动盐政的意图,但却依然支持,由此看来,冯元飚对他“改革盐政”的想法也是支持的。   有冯元飚带头,一直强忍着的吴甡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从去年五月到十二月,京营连续在外征战,粮饷皆是内廷所出,若是各地督抚出兵,不知道户部要耗费几何?今年京营扩军,军饷增加,户部自当全力支持,臣以为,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交给内廷,由内廷全权负责京营的军饷,并无不当,两处盐场的盐税,就地取用,就地用于京营,何必再到户部银库里折腾一圈?”   兵部左侍郎张凤翔也站出来支持。   京营招兵买马,操练精兵,其实是为兵部分忧,兵部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兵部都支持,但另一个主角户部官员却都是沉默,   明朝万历年间的《户部行盐法十议疏》中记载:国家财赋,盐法居半,盖岁入白银四百万两(不算粮米),其中有两百万是盐税,而负责收取盐税的户部盐运司,则是大明所有衙门中,最肥缺的所在。盐运司拥有余盐发卖权,每一张余盐发卖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虽然长芦和河东都是小盐场,两地加起来每年的产盐量也不过两淮的三分之一,但这两地盐城都在北方,尤其长芦盐场就在天津,两淮有两淮盐运司,户部官员鞭长莫及,根本管不到,倒是临近的长芦和山西的河东盐场,能为他们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现在要将这两个盐场交出去,他们心里还真是不情愿。   但最不情愿的是首辅周延儒,户部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小利益,周延儒看到的却是以后的大危机,一旦让太子掌握了长芦盐城和河东盐场,以太子的凌厉手段,这两处盐场必然会被整饬,接着必然辐射两淮,弄不好,刚刚平静下来的两淮盐政又会掀起一场大风波,两淮盐商和江南士绅反弹,最后受伤的不会是太子,而是他这个首辅。   他必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银子,户部可以给,但两个盐场,户部却不能交。   周延儒看了傅永淳一眼。   傅永淳能被起用,重新被任命为户部尚书,乃是他竭力举荐,上下活动的结果,面对他的眼色,傅永淳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迈步走出,准备对太子的提议提出反对——反对太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止傅永淳,殿中所有官员的的心中都会有挣扎。毕竟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且太子的建议都是合情合理,并没有逾越和荒诞之处,他们竭力反对,并不能为他们赚来清名,何况开封之战和击退建虏之后,很多百姓已经将大明太子视为神人,这种情势下反对太子,就更是有相当大的压力了。   傅永淳刚要迈步,就见一个站在他前列的绯袍大员已经走了出来,到了殿中,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陛下,将长芦盐场和河东盐场交与内廷,由内廷全权负责京营的军饷,户部和兵部负责各处军镇,就眼下的局势来说,不失为一个良策,臣……赞同。”   却是四辅蒋德璟。   蒋德璟是辅臣,他的赞同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首辅周延儒脸色不变,但心中却不免有些恼怒,蒋中葆你是干什么?难道你没有看出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你真想让太子的盐政扰乱整个江南吗?   再者,你身为辅臣,岂可轻易表态?   随即又恍然,太子一定事先和蒋德璟打过招呼,所以蒋德璟才会站出,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恼怒更多,侧头看了一眼次辅陈演,陈演也是惊讶,他没有想到蒋德璟会站出去支持——蒋德璟是福建泉州人,虽然和盐商打交道不多,但却也应该知道盐政改革的不易,和一旦改革可能会掀起的轩然大波。   在周延儒和陈演惊讶的同时,朱慈烺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蒋德璟同意,那些反对的东林言官怕是会重新冷静思考,失去了东林言官,剩下的人再反对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而蒋德璟能同意,都是吴甡说服之功啊。   而不管周延儒内心多么反对,只要形成大势,周延儒就绝不敢跳出来,公然唱反调。   ……   朝议结束,最终决定,长芦和河东两地的盐场,从今年起,不再归户部,而是由内廷来管理,而户部不再向军营拨付饷银,虽然犹有一些反对声,但太子的这项提议,终究是获得了通过——朝臣没有大的异议,崇祯帝自然也乐意将两个盐场的盐税纳入内廷。   散朝后,朝臣们心思各异的离开,而乾清宫里,崇祯帝的心思同样也很复杂,等进了暖阁,在案后坐下,他望着太子,冷冷道:“折腾了一个早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崇祯帝,朱慈烺不隐瞒,也知道瞒不住,于是直接道:“回父皇,儿臣以为,自神宗皇帝后,盐税年年减少,从两百万降到了一百多万,其中并非全是天灾,怕也有人祸在其中,此番正可以借机调查一下,看盐场究竟有多少利润,而朝廷每年又少收了多少?”   崇祯帝面无表情:“这朕知道,朕问的是,一旦盐政有所波动,两淮的奸商又罢市,你要如何应对?”   “奸商罢市,不过是因为我朝盐法固定了各盐场的销售区域,两淮盐运受阻,那些吃两淮盐的州县就断了来源,民心波动,但如果加大河东和长芦的产量,预先做好准备,到时就不怕那些奸商罢市,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受他们的要挟了。”朱慈烺道。   崇祯帝脸色一沉:“你想的简单,两淮盐场占我大明的七成,河东和长芦的盐场加起来也不足两淮盐场的三分之一,就算你加大产量,又能加大多少?两淮盐运一旦受阻,又岂是河东和长芦两地盐场能抵上的?”   “父皇勿忧,儿臣有办法抬高产量,”朱慈烺笑:“虽然不一定能比上两淮,但有它一半却是没有问题的。”   “什么办法?”崇祯帝好奇了。   朱慈烺将自己的想法简略一说。   崇祯帝听罢却是一脸怀疑,对儿子的办法,他并不是太相信。   “儿臣的想法要能实现,还需要能臣相助。”最后,朱慈烺道。   “你想用谁?”崇祯帝问。   “户部给事中,刚刚查盐归来的左懋第,儿臣想用他做河间盐运司沧州分司的主事。”朱慈烺道。   崇祯帝明白了,左懋第查盐归来,虽然没有能厘清两淮盐政,但对两淮盐政的弊端,想必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加上左懋第为官刚正清廉,做河间盐运使,其实挺合适的。 第七百零二章 户部行   为什么要用左懋第做沧州分司的主事?   朱慈烺是慎重考虑过的,除了崇祯帝已经想到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长芦盐场分为南北两场,北场是青州司,南场是沧州司。虽然同属长芦盐场,但南北两场的制盐之法却大不相同,照朝臣奏报:北场青州分司所属盐场多“日晒产肥”(肥就是多),南场沧州分司所属盐场多“锅煎产瘠”。   简单讲,一个用阳光晒,称为生盐,产量高,另一个架锅煮,称为熟盐,产量低。   生盐产量却高,消耗低,但没有熟盐口感好。万历三十年时,长芦巡盐御史李应魁就上疏朝廷,指出南北两场制盐的不同,其后朝廷推广晒盐,不过效果不大,到现在,南场制盐还是多用锅煮,原因也简单,南场盐主要是供应京畿,其中每年都固定向朝廷供应盐砖。   盐砖制造繁琐,关键就是要锅煮,煮制之后还要淘净、磨碎、入模成型,焙以木炭,刮去表层,形成晶莹洁白的盐砖。供皇宫使用。   盐砖呈长方形,上窄下宽,每块约15斤。明代额例,每年276块。   史载:长芦盐场上供郊庙百神祭祀、内府羞膳及百官有司。岁入太仓盐银十二万两。   长芦盐场供应皇宫的当然是熟盐,连带着勋贵官员富商也都喜欢用熟盐,生盐难有销路,加上生盐虽然节省成本,但将海水引入盐田却是一个巨大的体力活,需要相当的投入,加上南场管理一直都比较混乱,因此生盐制法推广很慢,都现在都没有普及开来。   朱慈烺属意左懋第,就是要用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去冲击沧州分司的贪官污吏,有自己做左懋第的后盾,相信以左懋第绝对可以将沧州分司肃清,有了清明有效的吏治,再在沧州分司推广新式的制盐之法,相信长芦盐场会如历史上那样,很快的就变成北方最大的盐场。   崇祯帝不置可否,只点点头。   朱慈烺退出暖阁。   离开乾清宫之时,朱慈烺心中仍在盘算,或者说是绞尽脑汁的在回想前世的一些资料,长芦盐场是中国三大盐场之一,前世里最好的精细盐就是长芦盐,明末之时,长芦盐场的潜力还没有被开发出来,只要稍微努力,用对了方法和人选,将长芦盐场提前开发出来,是不成任何问题。   没有返回太子府,朱慈烺直接去了户部。   虽然还没有崇祯帝的圣旨,但朱慈烺已经急不可耐的要去交接了。   了解两处盐场实情的官员都在户部盐运司,而左懋第是户部给事中,正好可以叫在一起商议一下。   照规制,交接原本应该是户部和司礼监的事,但不论是崇祯帝,内阁还是司礼监,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太子既然是要来了两处盐场,自然是要亲自管理的,这种情况下,给司礼监两个胆,他们也不敢跳出来插手。   出午门,天安门南边是皇城的内廷广场。三面各建一座三券洞的门,东为长安左门,西为长安右门。南端为“大明门”。在天安门至大明门之间,是用石板铺成的供皇帝出入的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东千步廊之外环筑高达6米多的朱红色宫墙。而大明六部和一些重要衙门都修建在这里,左边是文职衙门,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右边是武职衙门,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   朱慈烺虽然在这一年卷起了不少风云,但还没有来过户部呢。   听闻太子殿下驾到,户部尚书傅永淳急忙带着户部官员到衙门口迎接。   朱慈烺下了马车,温颜而笑。   明末户部尚书如走马灯一般,从崇祯七年以后,很少有能能干过一年的,崇祯帝性子急,又秉持着无能就黜的原则,稍有不如意,就更换户部尚书。当然了,另一个高危是兵部尚书,崇祯朝一共十三个兵部尚书,折算起来,每人的任期刚刚一年出头。一个兵,一个钱,是明末的两大难题,这两个衙门的首脑都如走马灯一般的更换,其实从另一个侧面也反应了崇祯帝的焦躁和国事的不堪。   历史上,傅永淳担任户部尚书的时间很短,不过三个月,转瞬即逝,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开封和建虏入塞的危机都平安度过,崇祯帝的心情不是那么焦躁,傅永淳的尚书职位能保存到现在。   面对太子,傅永淳恭恭敬敬,心中却是忐忑,当初为了付出,他可是孝敬了周延儒不少的银子,成户部尚书之后,他顺理成章的想要捞回一些成本。虽然他自诩做的高明,绝对不会被太子发现,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太子温和的眼神,他心中的不安却是无法压制。   又想今日早朝幸亏自己迈步的迟,不然太子殿下现在看他的目光,估计就不是温和,而是严厉了。   傅永淳的心思,朱慈烺自然不会知道,他目光一扫,在人群的后方看到了左懋第——左懋第只是一个六品的给事中,一众红袍蓝袍的官员中,他只能站在最后方。   众官员的簇拥中,朱慈烺进入户部衙门,在正堂坐下,他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说想要了解河东、长芦两处盐场的实际情况。   傅永淳不敢怠慢,招呼所有盐运司的官员,搬来一些帐本和资料,自己亲自作陪,小心翼翼地等待太子的问话。   朱慈烺坐在中间的大椅中,目光环视一圈,将所有盐运司官员的面容都收入眼中,然后淡淡道:“把左懋第也叫来,让他也听听。”   傅永淳是官场的老油子了,立刻意识到左懋第可能是要被高用了,急忙令人去传。   “都坐吧。”朱慈烺道。   众官却不敢坐。   直到朱慈烺身后的唐亮笑眯眯地重申了一次太子的话,众官这才依照官阶地位,在堂中依次坐下。   明代户部结构复杂,几经调整,除了浙江、湖广等十三司清吏司,还有照磨所、广积库、内、外承运库、军储仓等职司,又分为民、度、金、仓四科,最后又有专管税收的盐运司、茶马司、茶课(税)司,此外还有巡盐御史,巡茶御史,但御史并不归户部,而是归都察院,而且巡盐御史巡茶御史的位阶都极高,一般都会挂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头衔,到各处盐场和茶场查巡。   有明一代,巡盐御史巡茶御史几乎没两年就会有一次,明中期时曾经发挥了重大效果,对遏制茶盐腐败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到了明末,因为吏治的腐败和上下利益的结合体,巡盐御史巡茶御史渐渐成了空设,已经很难再发挥明中期的效果了。   前年,崇祯十四年,朝廷向两淮派出巡盐御史,又向南方派巡茶御史,不过无甚鸟用,而左懋第去年到两淮查盐,其实也是巡盐御史的角色,只不过左懋第的品级低,没有挂右都御史,虽然有内廷方正化的相助,但两淮盐商背景强大,顽石一块,左懋第实在是无力撬动。   脚步声响,左懋第进入大堂,向太子深深一礼,然后在最末首的椅子里坐下。   见人都到齐了,傅永淳向太子请示,太子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于是盐运司主事(郎中)站起,开始介绍河东和长芦两处盐场的情况。   户部盐运司是一个小机关,一共不过五六个官员,虽然是户部盐运司,但盐运司主事并没有权力管理各地的盐运使。各盐运使皆是从三品的大员,而盐运司主事不过是一个五品,五品显然是管不了三品的。   说白了,盐运司只是一个统筹的角色,真正能发号施令的还是尚书和左右两个侍郎。   朱慈烺听得皱起眉头。   这个主事说的全是官话和套话,陛下英明,太子英明,内阁领导……朱慈烺渐渐怒从中起,套话官话说的好的官员,一般都不会是什么能吏干吏,原因很简单,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一个官员把心思都花在官话套话之上,想尽办法讨好上级,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自然就会有所放松,而这种风气一旦上行下效,官员们都去钻研阿谀谄媚之术,正直能干的官员难以得到升迁,吏治的腐败,社会风气的沦丧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终于,主事说完了官话和套话,开始进入正题。   河东盐场自洪武二年(1369)设置,位在山西安邑县,所辖分司三,盐池二。年产食盐六十万引,其盐行于陕西西安,汉中等四府,河南归德、怀庆等五府一州,山西平阳、潞安等二府及泽、沁、辽三州。岁入太仓盐课银及给宣府镇和大同代府禄粮银,抵补山西民粮银,共计十五万六千余两。   “河东盐场盐税最高是哪一年?又说了多少?”朱慈烺问。   主事一时答不上来,转头向身后的一个下属询问。   那下属小声告诉他。   主事这才回过头来,向太子禀报:“最高二十六万两,乃是万历十五年。”   万历十五年,正是张居正主政的末期。   朱慈烺又问了几个问题,从河东和长芦两处盐场年产日产,生熟盐的制作,两处没有兑换的盐引数量,两处灶户生计,大部分的问题主事都答不上来,不得不当着太子殿下的面,频频向身后的下属求助。   而当太子问到盐业生产中的一些弊端时,主事不是假装不知道,就是顾左右也言其他。   户部尚书傅永淳坐立难安,盐运司主事是他的下属,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出了这样的丑,可知平常是尸位素餐,他这个上司难辞其咎。   另外,正没有想到,太子对盐务居然有这么多的了解,很多问题都问到了要害处,有些问题不是主事不知道,而是他不敢回答啊,一旦如实回答,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波。   太子的脸色越来越严峻,声音也越来越严厉。   主事满头大汗。   接着,太子不再单问主事,而是问其他盐运司的官员。   但令他失望的是,其他官员和主事都是一丘之貉,说官话套话,讲帐本上的数字行,但要问他们具体的实务,问一些生盐熟盐,问盐引盐业弊端,未来又有什么前景,他们不是支支吾吾,就是云山雾罩的胡说八道,如果朱慈烺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少年,还真有可能被他们骗,但三百年的见识,穿越而来的历练,让他轻松就能看出这些官员的鬼把戏。   终于,朱慈烺忍不住了。   “本宫今天到户部,不是来听套话官话,更不是让你们来粉饰太平来的,本宫要听得是实话!自神宗皇帝,张江陵(居正)以来,盐税年年下降,从两百万降到去年的不到一百万,本宫想知道,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你们盐运司的官员,执掌盐务,对各处盐场的利弊应该最是清楚,原本本宫以为,能从你们这里听到一些真知灼见,想不到居然全是糊涂话!枉你们还是三榜出身的进士或者是举人,面对国家盐务居然如此糊涂,也就怪不得盐政年年颓废了!”   “臣等有罪……”   户部尚书傅永淳带头跪下。   户部官员在大堂中跪成一片。   朱慈烺强压着心中的火气,他知道也不能完全怪户部,明末吏治败坏,从上到下都是如此,这种情况下,又何敢期待户部盐运司官员出污泥而不染?   “都下去吧。”朱慈烺一甩袖子:“左懋第留下。”   傅永淳率领官员们再次叩首,然后灰溜溜地退去,那个盐运司主事满头大汗,心中连呼侥幸,虽然太子不是皇帝,不主政,但如果太子今日勃然发怒,发起脾气,将他拉出去打上十几大板,或者将他交到都察院和吏部,他也是无话可说的。出了大堂,他擦擦头上的冷汗,急忙跟上尚书傅永淳,向尚书大人请罪,傅永淳狠狠瞪他:“滚~~”   大堂内,朱慈烺平静心情,目光看向坐在堂中的唯一一个官员:“左懋第,你怎么看?” 第七百零三章 李国桢之死   “臣汗颜,痛心疾首……”   左懋第站起来,脸色涨红的深鞠。   左懋第是崇祯四年的进士,先为韩城县令,在任六年,政绩卓越,崇祯十二年提为户部给事中,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中,对官场的颓废、和光同尘,他不是不知道,但无力改变,只能洁身自好,刚才盐运司主事回答太子提问,他脸色一直臊红——他是言官,上纠天下,下正百官,户部盐运司也在他的督察范围之内,盐运司的不堪,自然也有他的一份责任。   朱慈烺微微点头,懂耻是正直之士的根本。   勉励了两句,朱慈烺问左懋第两淮之行的感悟,以及两淮盐政究竟败坏到了何种地步?朝廷又当如何治理?   说到两淮,左懋第的脸色变得更加肃然,他两淮查盐虽然查了一批贪官,但在官绅压力和盐商罢市,江北盐业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偃旗息鼓,草草收场,虽然朝廷没有追究,还嘉奖了他,但他心里最是清楚,他两淮查盐其实是失败的。   左懋第深以为耻,在两淮时就仔细研究盐政弊端,回到京师后,更是一头扎到历年盐政资料中,详加研读和总结,对盐政积弊有了更深的了解,此时太子问起,他便侃侃而谈,将自己的一些领悟,详细禀告太子,说到痛心处,他忍不住的长叹。   朱慈烺静静听,深知自己找对了人,从韩城知县的任上就可以知道,左懋第不但是一个能吏,而且做事认真,百折不回,不说历史上他在面对多尔衮时的大气和凛然,直说他韩城任上的卓越政绩和清廉操守,就足以胜任沧州分司主事的职务。   等左懋第说完,朱慈烺微微一笑:“左给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起身离开。   左懋第躬身相送。   虽然太子什么也没有说,但左懋第却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话绝对没有白说,太子不但频频点头,而且眼中有激昂之色,明显就是被触动。   等太子的脚步声远去,左懋第直起身,望向太子的背影——太子虽然年轻,但睿智深远,见识远在一般人之上,太子刚才痛斥户部官员的那一番话,字字说到了左懋第的心坎上,更不用说太子自从抚军京营以来的英明神武——有储君如此,真乃我大明之幸也。   ……   车轮粼粼。返回太子府的路上,朱慈烺坐在马车中,犹在思考盐政整饬之道。   回到府前,下了马车,唐亮忽然小声道:“殿下,刚刚收到的消息,小襄城伯李国桢病危了……”   朱慈烺微微吃惊,李国桢年轻力盛,在诏狱里住了没几天就生病回家修养,一度朱慈烺还怀疑他是借病脱罪,不过从太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李国桢确实是病了,而且病的还不轻,如此朱慈烺才放下,不过却也没有想到,李国桢居然到了病危的程度。   “据太医说,怕也就是这两天了……”唐亮继续道。   朱慈烺点点头,意思知道了。李国桢杀了赵直,其后为了掩饰罪行,又在京营杀人灭口,手上有好几条的人命,原本想着刑部大理寺审讯完毕,将他的罪行公告天下,明正典刑,打击一下勋贵们不遵守律法的嚣张气焰,为国家律法树立一个榜样,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怕是要破灭了。   ……   襄城伯府。   李国桢躺在床榻之上,脸色煞白如纸,嘴唇青紫,瘦骨嶙峋的已经不似人性,剧烈的咳嗽声中,他手掌一捂,再伸开手时,手心里一口鲜血……   “襄城伯,实在对不住……”   廊檐下,太医院的几个太医正在向襄城伯李守锜连连赔罪,以示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李守锜拄着拐杖,呆呆站立,短短半年,他好像又苍老了许多,鬓角白发更多,脸上皱纹更深,这一刻,原本威严深冷的目光,也变的黯然起来。   他摆摆手,示意管家令太医们去领赏吧。   但太医们何敢领赏?婉拒了伯府管家的赏银,仓惶逃离襄城伯府。   李守锜拄着拐杖,笃笃的来到儿子的病榻前。   他李家数代单传,李国桢不但是他的独子,也是他襄城伯府未来唯一的希望,但现在,他李家的希望却是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眼见就是没有多少时间了,李守锜一生虽然没有辉煌的战绩,但长期领军京营,自有一身戎马凌厉之气,自承袭襄城伯以来,不管多么困难,他都没有流过泪,但今日,他却是老眼泛红,老泪已经快是要止不住了。   “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看着站在榻前的老爹,想到自己命不久矣,李国桢已经哭的泪如雨下。   李国桢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国家栋梁,虽不敢比管仲乐毅,也不敢比自己的先祖,但做一个京营提督,领兵平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想他美好的愿望却遭到了现实残酷的打击,太子抚军,对他不冷不热,从操练到出兵,他都没有插手的机会,太子领兵解围开封,竟然将他留在了京师——连吴襄那个老糊涂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原本就极度郁闷的心情,再遭受打击,其后当年轻的赵直当面顶撞他之时,他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我治不了太子,我还治不了你吗?一番乱棍,将赵直打死,当赵直变成尸体之时,他就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其后拼命的想要掩饰,弥补,但一切都是徒劳,最终他还是被关进了大牢,从刑部和大理寺的审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怕是难逃一死。   从京营提督,未来的襄城伯变成阶下囚,对李国桢是沉重的一击,躺在诏狱那阴冷的囚室里,李国桢每日都是痛心疾首,后悔连连,甚至是到了一种几欲疯狂的地步。   终于,他病了,而且是大病。   照太医说,小襄城伯是心力交瘁,病入膏肓,无病可救……   “爹,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李国桢伸出干瘦的手,抓着老爹的袖子,干嚎。   李守锜站着不动,全身剧烈颤抖。   黄昏,李国桢陷入昏迷,时醒时昏,整个襄城伯府都知道他命不久矣,所有人都聚集在他的房门外,等待最后的消息,他的正妻和侧室哭泣连连,李家数代单传,到了李国桢这里,只生了两个女儿,还没有男丁出生,如果李国桢死了,那襄城伯府等于就是绝后了。   夜晚,襄城伯府请来和尚道士,为李国桢驱邪祈福,烟气缭绕,怪力乱神之中,李国桢的生命却是渐渐流逝,他竭力睁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抓住老爹的袖子,哭道:“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守锜不说话,但老泪却已经是滚滚而下。   子夜,襄城伯府哭声大起。   李国桢去了。   一片跪拜,哭泣混乱之中,襄城伯李守锜站不住,身边两个仆人竭力搀扶,才让他没有倒下去,他老泪纵横,嘴里呜咽着:“我儿……”   “伯爷节哀……”仆人劝。   “节什么哀!我李家已经绝后了!”李守锜嚎叫一声,愤怒无比的推开搀扶他的仆人,并喝止仆人的跟随,然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离开正堂,去往后花园。   今日是正月十五,天空明月正明,映着花园中的池子里,天地共一色,但李守锜心中的凄凉和愤怒,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而来。此处无人,他不必再控制心中的情感,他抬起头,望着那天空的明月,儿子临终前的话语,又一次的在他耳边萦绕:“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想到痛心处,李守锜猛地一咬牙,忽然将拐杖提了起来,膝盖一顶,用力的一拗,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两截,随后奋力一掷,将手中的断拐投入池中。   两声轻响,池水荡漾。   李守锜站在池边,脸色苍白的吓人,这一刻,他眼角没有泪水,眼中只有仇恨……   正月十六,吏部分布任命,任原户部给事中左懋第为长芦盐场沧州分司的主事,消息传出,群臣都是明白,左懋第这是要去长芦整顿盐政啊,这背后怕是有太子的影子。   同一天,前往江南追逮赋的言官御史陆续离京,少了言官御史,朝堂上好像不那么纷乱了。   上午,内廷兵仗局各个兵工厂全部开工,加班生产兵器铠甲。   京营的城外野训也重新恢复正常。从明日起,京营重新恢复每日清早跑步出城野练,夜晚跑步回城,每日测试成绩的模式。   在太子亲自主持下,京营在城郊举行了历史上第一次野练动员大会,太子亲自讲话,勉励将士们,期间宣布了一个大消息,京营将在白石坊军营附近,修建一座京营英烈祠,从今以后,每一个为国捐躯,阵亡的京营将士,都可以入祠享受祭奠,每年逢重大节日,京营抚军、提督和一应将领都要亲临祭奠。   这无疑是一个大消息,不但震动了京营,也震动了天下的武人。   历来能享受祭奠,朝廷主动修建祠堂,都是有名有姓,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的名臣名将,一般的军士根本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尊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人们只能记住那些立下功勋的名臣名将,对于英勇牺牲的底层将士,又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太子现在所做的,可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原本,朱慈烺是想要修建国家级的英烈祠,每年重大节日,由大明皇帝亲自祭奠,但想想这个点子有点惊世骇俗,太超前,现在的大明朝臣包括自己那个父皇崇祯帝,恐怕未必能够接受,因此他才决定退而求其次,先从京营做起。   昨日进宫觐见崇祯帝,说起修建京营英烈祠,崇祯帝稍微犹豫,他的犹豫并非是不同意,而且担心修建费用的来源,现在朝臣银钱紧张,任何一笔花费,都要仔细审计。在朱慈烺说,修建京营英烈祠花不了多少钱,并且将采用商户募捐和京营自筹之后,崇祯帝便同意了。   消息传出,内阁和礼部有不同意见,认为不定品级,任何人都可以进入京营英烈祠,怕是不妥。但朱慈烺坚持,认为非常时期,非如此不足以鼓励将士们的士气,何况朝廷并不需要付出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祠堂和一个写着将士名字的牌位而已,对国家不过举手之劳,但对那些牺牲的将士和他们家眷后代来说,却是无比的荣耀。   兵部赞同太子的意见,而首辅周延儒认为,没有必要因为这个事情和太子对着干,于是在他斡旋下,内阁和礼部都放行了,朱慈烺修建京营英烈祠的建议,遂成功付诸实施。   而在讲话的开始,朱慈烺先是遥祭了去年牺牲在开封和抗虏前线的京营将士——去年两次大战,所有阵亡将士的尸骸都得到了庄重和有尊严的安置,不管是阵亡在开封,还是玉田墻子岭,载着他们的棺材全部都运回京师,在城郊统一下葬,太子朱慈烺并请黄道周亲自书写了陵园名字:京营烈士陵园。   朱慈烺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写陵园名字不吉利,因此需要请名臣书写。   而阵亡将士的抚恤金都一钱不少的发放,孤儿寡母的,朱慈烺也做了处置,并令李纪泽在京营后勤司设置了一个类似于“军营退辅会”的组织,每一个伤残无法继续从军的京营将士,都由退辅会想办法进行安置,轻伤的为他们找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重伤的,交与他们的亲人,一次性给与相应的银子补助,如果没有家人的,则进入京营的英烈院,因为刚刚建立,所以有点乱,不过朱慈烺相信,以李纪泽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将一切都理顺。   而这一切都需要银子,所以真的是花钱如流水,朱慈烺在心里盘算着,他在张家口抄来的银子,真的已经不剩多少了,今年如果不能扭转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境,明后年就会有大麻烦。   黄昏,受朝廷所召,原登莱巡抚,一代名臣袁可立之子袁枢终于是赶到了京师。 第七百零四章 太子叮嘱   照明朝规制,受命进京的官员,先要到吏部报到、接着述职,没有问题之后,吏部给与新的任命和印鉴,袁枢到京师已经晚了,吏部官员都已经下班,于是他在驿馆住下,想着明日去吏部报到。   吏部的调令写的清楚,要调他担任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瑜的副手,一起出使辽东,自受命之时起,袁枢就隐隐意识到,朝廷任命他为副使,一定是看重了当年他跟随父亲在辽东的那段经历,虽然辽东是险境,出使辽东更是有可能遭到建虏的羞辱和扣押,但袁枢并不惧怕,袁枢天生胆大,当年为户部郎中,为锦州运送粮草之时,他甚至是亲自押解,一点都担心会遇上建虏的游骑。   自从父亲致仕,告老还乡之后,袁枢的职务也发生了改变,从户部郎中变成了一个税务官,这五六年里,他一直都在江浙一代为官,已经很久没有到京师了,此番入京,他颇为吃惊——京师的样子和他印象中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首先,入城的马匹都需要配备马粪袋子,不然不准进城,而且这种检查不是在城门口,离着京师还有两三里,路边就有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在检查,并宣导入城三不准:不准随便大小便,不准随便扔垃圾,不准马粪落地,违者不论百姓还是官员,一律重罚。   当然了,除了宣导的官兵,还有做生意的小贩,早早就准备了各式马匹牲口骡子需要的粪袋,站在路边,向进京的商人和马队兜售。   进了京师,袁枢发现京师街道比他印象里干净太多了,随地大小便,乱扔垃圾的现象完全绝迹,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街边摆放有三尺高,一尺宽的木箱子,箱上写着一些大大的“垃”字,哦。原来这就是京师的垃圾箱啊,垃圾箱有盖子,不时看到有人提起盖子,将手中的垃圾投进去,然后再盖上。   袁枢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京师正在整饬卫生,施行卫生新政,而这一切的提出者,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眼见京师卫生焕然一新,地上几乎难见垃圾,不但看着舒服,行走起来也既为方便,不禁又是新奇,又是兴奋。   而在街道旁边的空地,一处公厕正在修建中,从他们立起的旗号看,正是京师工兵营。   袁枢越看越叹,只觉得整饬京师卫生实在是一项德政,不止是京师,全天下都应该推广,到时大明处处干净,人民安居乐业,岂不是圣人所说的“天下大治”?   当然了,短时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建虏仍在,流贼没灭,只有剿灭了这两处的敌忾,大明才有财力和心力在全天下推广京师卫生的德政。   吃过晚饭,袁枢在桌边坐下,准备将今日京师的所见所闻都书写下来,刚要提笔,忽然有人敲门:“袁大人,有人求见。”听声音乃是驿馆的驿丞。   “哦,是谁?”   “他说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瑜马大人府中的管家。”驿丞回。   “快请。”袁枢急忙站起。   吏部的调令写的明白,他此次入京,乃是担任马绍瑜的副手,一起出使辽东,马绍瑜府中来人,一定是和出使有关,他自然要见。   “袁大人,我家老爷请你入府一聚。”一个管家模样,穿着蓝色长袍的中年人走进屋中,双手向袁枢递上名帖。   袁枢接过了看,确实是马绍瑜的帖子,于是带着书童离了驿馆,跟随马府管家,往马绍瑜家而去。   马府管家来时就预备好了马车,加上马家离驿馆只隔着两条街,很快袁枢就来到了马府门前。下了马车,借着灯笼光一看,眼前就是一座普通的民宅,前后两院,非常幽静,门上挑着灯笼,有一个老家人正在等待,显然马绍瑜已经等他很久了。   袁枢眼睛一扫,忽然觉得有点怪怪,不是奇怪马府的幽静,而是奇怪在马府前后两边的巷子里,黑影重重,好像有一些人正守在那里——马绍瑜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职方司郎中,府前府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袁枢心中不禁生疑,不过却也没有多问,这里是大明京师,马绍瑜又是朝廷命官,他不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危险。   进入院子,来到正堂,远远就看见正堂门前站着一个精壮汉子,黑帽,束腰,腰间还悬着长刀,站在那里不动如山,一看就是一个练家子。   离的远远,马府管家就不向前了,只冲袁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袁枢越发好奇,独自一人来到正堂前,那精壮汉子盯着他,抱拳问道:“是袁环中大人吗?”   袁枢,号环中。   “不敢,正是袁某。”袁枢还礼。   那汉子不再问,推开房门,示意袁枢可以进了。   袁枢迈步进入。   正堂内,烛光明亮,一个头戴唐巾(襆头),穿着儒衫的少年人正坐在堂中上首,见袁枢进入,那少年温温而笑,清澈的目光向他投了过来。   而在少年的前方左侧,一个穿着长袍,胡须黝黑的中年文士正小心翼翼,微微驼腰的站立,当袁枢推门进入时,中年文士也转头看来。   袁枢微微一愣,直觉想法,这少年是谁?马绍瑜马大人在哪?难不成站在旁边的中年文士就是吗?   袁枢正愕然的时候,那中年文士却说道:“袁郎中,还不快参见殿下?”   袁枢大吃一惊,心中登时明白,眼前的少年就是抚军京营,击败李自成和建虏入塞的皇太子的殿下,于是急忙跪下,拜道:“臣袁枢拜见殿下。”   “快起来,”少年站起身,笑道:“这里不是朝堂,又没有穿官服,不要那么多的繁文俗礼。”   袁枢起身,脸色微微红,想不到太子如此亲近和蔼,原以为能抚军京营,杀败李自成和建虏,太子必然是少年英武,有肃杀毅然之气,就像太祖成祖一样,但太子笑容温和,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一个邻家少年呢。   又想,太子召见自己和马绍瑜,一定是为了出使辽东之事,看来一路听到的传闻并不虚假,当今这位太子殿下不但在军政方面有杰出表现,在国政上亦多有干涉。   朱慈烺摆手,示意马绍瑜和袁枢都坐下,两人在太子面前非常小心,都只敢坐半个屁股,目光望着太子,等太子训话。   “袁郎中,令尊去世有九年了吧?”朱慈烺望着袁枢,语有感叹的问。   袁枢急忙站起:“是,九年了。”   朱慈烺点头:“令尊是我朝大才,当年在登莱巡抚的任上,运筹帷幄,稳定了辽东局面,令建虏难有进展,其间还在辽东发动反攻,可惜啊,令尊在登莱任期太短,不然说不定辽东局势会大有不同。”   得太子如此高的赞誉,袁枢微微激动,拱手道:“殿下过誉了,家父不过就是尽了臣子的本分而已。致仕后,家父耿耿于怀的就是辽东局面的颓败,每每念起,都自惭当年没有能扭转辽东局势……”   朱慈烺摇头,叹道:“非令尊不能也,乃是时势使然,人力难以抵挡。就我大明主管辽东的官员来说,令尊的功绩是第一,令尊之后,我大明在辽东再无能人矣。”   朱慈烺这番话不是吹捧,就他的历史所知和穿越以来的了解,袁可立在登莱巡抚任上的功绩,胜过辽东所有的官员,在袁可立的苦心经营下,当年被逼投降建虏,成了老奴努尔哈赤女婿的刘爱塔反正归明,对建虏的人心士气,造成极大影响,一时很多汉人效仿张爱塔,老奴努尔哈赤疑心四起。   袁可立又适时策动了一次大反击,对建虏统治的稳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也正是在袁可立这个宽仁长官的全力支持之下,毛文龙才能在皮岛站稳脚跟,对建虏后方形成骚扰,只可惜,朝廷难以善用,将袁可立调用,继任者难以继续实施袁可立的策略,毛文龙也失去了他在朝中最有力的支持者,袁可立能容忍毛文龙的一些劣迹,袁崇焕却不能,最终导致了皮岛的悲剧。   若是袁可立继续在登莱主政,或者担任兵部尚书后,不受那么的掣肘,能全力施展的话,辽东局势一定不至到现在这种地步。   袁枢更激动,眼眶微红:“臣代家父谢过殿下。”   视为知己死,父亲得到太子殿下如此高的赞誉,袁枢心中涌动着激动,为父亲,为大明,为太子殿下的明遇,他必须有所作为。   朱慈烺示意袁枢坐下说话,然后道:“辽东局势到现在,非一时一事,乃是诸多事件聚合到一起的结果,而我大明要想扭转在辽东的劣势,也必须从一时一事做起,从小处做起,我今晚见你二人,想必你二人心中都明白,我乃是为了你们出使辽东之事而来。”   袁枢和马绍瑜都站起来,行礼:“谨听殿下命。”   朱慈烺令他们坐下,沉思了一下,缓缓道:“此次你们出使辽东,朝中多有异议,乃是我力主,陛下才准许你们前去,自万历四十年,辽东事变以来,我大明和建虏从没有正式通使,双方都是通过私下的秘密渠道进行交流。正大光明,朝廷诏告天下,你们两人是第一次,所以我希望你们两人能不辱使命,不惧压力,完成这一次出使。”   “臣等必竭尽全力。”这一次,袁枢和马绍瑜起身,而是坐着向太子行礼。   朱慈烺点头:“此次出使的具体细节,礼部和兵部明日会详细交代你们,我提前说两点,你们此行一共三个任务,第一当然就是收敛阵亡在辽东的大明将士的遗骸,我大明用建虏在潮白河和墻子岭的建虏尸体做交换。如无意外,建虏应该不会反对。”   “第二,用阿巴泰交换洪承畴和祖大寿之事,你们两人一定要竭尽全力的推行,想法设法的将洪承畴和祖大寿换回来,即便虏酋黄太吉有所不耐,甚至是限制你们,你们也要想办法多方宣传,令辽东的汉人将领都知晓。”   袁枢和马绍瑜点头。   “如果黄太吉不愿意用洪承畴和祖大寿交换,那么你们就要退而求其次,准建虏用军马代替,阿巴泰和他的两个儿子,博尔托和岳乐,最少六千匹战马。一个建虏兵,三匹战马,如果建虏愿意出马,阿巴泰和一干被俘的建虏兵,我大明都可以放回。”   听到此,袁枢和马绍瑜相互一望,都是吃惊,马绍瑜犹豫了一下,拱手:“殿下,阿巴泰乃是虏酋黄太吉的哥哥,区区六千匹战马就可以换回,是不是有的少了?”   朱慈烺淡淡道:“我说的六千战马是底线,至于究竟能从建虏那边要到多少,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我有一点声明,只准用洪承畴祖大寿两人或者是战马来换,如果建虏愿意出金银财宝,哪怕就是出一百万两白银,你们也不能答应。”   马绍瑜又惊奇,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不愿意用银两?袁枢想了想,却隐隐明白太子的用意了。   建虏数次入塞,抢掠大明州县百姓,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其府库中的银子怕是有千万两以上,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赎回阿巴泰,未必不可能,但银子和战马最大的不同是,战马是战略物资,银子却不是,在大明封锁边界,断绝和建虏贸易往来的情况下,建虏的银子其实已经失去了效果,跟烂铁差不多,建虏人手里的银子越多,未来的通货膨胀就越严重,因此太子不同意用银子。   “你们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朝廷这边,我自会替你们担待。”朱慈烺道。   袁枢和马绍瑜拱手称是。   袁枢胆子大,隐隐明白太子的战略意图,马绍瑜虽然不明白,但有去年八百里驰令杏山塔山撤退的经历,知道太子言出必行,既然说了替他们担待,就一定会担着,因此心里抱定了执行太子命令的决心——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口中说出来的现在虽然还不是圣旨,但却也不是他们这些臣子敢轻易拒绝的。 第七百零五章 任务凶险   当然了,两人心中不是没有疑虑,阿巴泰和被俘的那些建虏兵,真的要换回去吗?据他们所知,被俘的建虏兵大约有三四百人,都是阿巴泰麾下的精锐,一旦把他们换回去,岂不是又为建虏增添了兵马?三四百人虽然不多,但却也不少啊,以建虏兵的悍勇,以后想要在战场上消灭他们,怕是要耗费很多的力气了。   看出了袁枢和马绍瑜眼中的疑虑,朱慈烺淡淡笑道:“不必多想,我既然令你们这么做,就是深思熟虑过的,一个建虏兵换三匹战马,看着好像很廉价,我大明好像是吃亏,但其实这买卖我大明一点都不亏,相比于三四百个受伤建虏的性命,千匹战马对我大明的利益更大。”   袁枢和马绍瑜有所明白,但还不是太明白。   朱慈烺也不再多解释,淡淡道:“具体细节尚是机密,我不方便对你们说,你们只需记住,这笔买卖对我大明有利无害,你们尽力去推行就可以了,但使你们能谈成,为我大明带回洪承畴和祖大寿,那就是奇功一件,就算不能,只要能换回更多的战马,那也是大功,我必上疏为你们请功!”   “臣领命。”虽然疑惑,但袁枢和马绍瑜还是起身领命,两人脸色都非常凝重,他们知道,想要谈判成功,完成太子交与的任务,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搞不好他们两人甚至有可能被建虏长期扣押在沈阳,因此必须做好面对最坏局势的心理准备。   朱慈烺又叮嘱两句,想想没有其他了,目光看向马绍瑜,说道:“你退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和袁郎中说。”   “是。”马绍瑜起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出。   屋中静下来。   朱慈烺深深望着袁枢:“袁郎中,你可认识洪承畴和祖大寿?”   “认识。”袁枢拱手,听到这两个名字,他眼睛里露出痛恨之色,拱手道:“家父在兵部时,洪承畴任两浙布政使司左参议,他进京时,拜见家父,臣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至于祖大寿,臣任户部郎中,督运辽东粮草时,和祖大寿见面就不止一次了。”   “他二人都曾经是令尊的旧部,你觉得……此二人,投了建虏,还有可能被感化召回吗?”朱慈烺问。   袁枢咬牙,坚定的回答:“绝不可能。”   “为什么?”   “不说建虏对两人看防甚严,只说这两个贼子当日不能为国尽忠,屈膝投降建虏之时,心中必然是经过了万千的打算,深思熟虑过,尤其是洪承畴,自负才高,名声满天下,既然能苟且偷生,说明其已经完全失去了羞耻之心,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被感化召回?”   袁枢说的有点激动。   朱慈烺脸色却平静,微微点头,对袁枢的情绪,他能理解,不止袁枢,朝中每一个臣子,提起洪承畴,无不是咬牙切齿,骂之为贼。因为洪承畴不是一般的督抚,他乃是真正的深受国恩的国之重臣啊,自辽东事起以来,虽然大明屡战屡败,但却从来都没有一个督抚文臣投降建虏的先例,当日的辽东经略阎应泰,兵备道张春,不是以死殉国,就是宁死不屈,和洪承畴一起在松山被俘的还有辽东巡抚邱民仰,但邱宁死不降,为建虏斩首。   洪承畴开了大明的一个恶例。   “虽然不可能,但你还是要想尽办法的接近他们,最好能在建虏的允许下,亲自和他们见面,向他们两人传递消息,告诉他们,但使他们能幡然醒悟,朝廷必既往不咎,接纳他们的归来。”朱慈烺道。   袁枢长长吸了一口气:“殿下的意思是……”   因为早有所预料,所以他并不是太惊讶——太子当日在朝堂上提出,要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建议,坊间传的很多,袁枢自然也是知道的。   朱慈烺看着他,缓缓道:“这就是你此次出使的秘密任务!马绍瑜是主使,很多事不方便,而且他本人也不是刚毅机变的性子,和洪承畴和祖大寿也没有故交,因此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纵使洪承畴和祖大寿不能再回归,但却也不能由着他们向建虏提供我大明的军国情报,如果两人尚有良知,得到消息,必然会收敛,如果两人一意数典忘祖,助纣为虐,你则想办法在沈阳散播流言,说此二人有反正之意,不管黄太吉信不信,只要能引起黄太吉的疑心,不敢重用二人就足够了。”   袁枢明白了,同时更明白这个任务的凶险,不同于使者的谈判角色,他这是要去当“细作”了,这个时代,细作被抓到必死无疑,纵使他有副使的身份当掩护,可一旦失败败露,建虏怕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个任务,你能接下来吗?”朱慈烺深深望着袁枢。   任务凶险,强迫没有大效果,非袁枢本人愿意不可。   袁枢撩袍跪倒,行礼,毅然道:“臣愿意。”   这一刻,父亲袁可立的血液在胸膛里燃烧,他仿佛看见父亲正在天上望着他,从天启二年到四年,父亲在登莱苦心经营两年,稳定住了辽东局势,但离任仅仅半年之后,原本一片大好的辽东局势就变的溃败不堪,每每念起,父亲都是痛心疾首,悔不该离开登莱。   今日子承父业,重回辽东,又是太子殿下亲自垂问,就算是刀山火海,袁枢也要去走一遭。   朱慈烺感动,点头道:“好,不愧是袁节寰之子!”   袁可立,号节寰。   “李若链。”朱慈烺抬头看向房门处。   房门被推开,一直站在门外的那个精壮汉子走了进来,向太子行礼:“臣在。”   “这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胆大心细,经验丰富,他将随你一起去辽东,你们两人要通力配合,完成这一次使命。”朱慈烺看向袁枢道。   李若链向袁枢行礼。   “臣领命。”   “关于辽东和建虏头目们的脾气性格,这里有一些资料,你拿去看,这是朝廷最高机密,除了你,再不许他人阅读,看完之后,立刻销毁。”朱慈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递给袁枢。   这是阿巴泰等人,包括建虏俘虏交代的沈阳建虏亲贵和大臣们的一些资料,袁枢要前往沈阳,和这些人打交道,多了解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袁枢双手接住:“是。”   ……   离开马绍瑜的住家,朱慈烺坐马车返回太子府,一路车轮粼粼,车外的灯笼光亮时明时暗,把车厢掩映得一片混沌。行进之中,朱慈烺默默想着心事,萧汉俊暂时不能公开领导军情司,李若链又需要去辽东,军情司需要一个能被父皇接受,但同时又不影响萧汉俊暗中领导的台面领导人,朱慈烺权衡了很久,就在刚才,他拿定主意,决定用江启臣继任军情司的照磨。   江启臣是军情司三大参谋,曾长期跟随原陕西总督陈奇瑜,和李纪泽刘子政相比,他性子最为圆柔,相信以他的聪明,应该能明白太子用他担任军情司照磨的用意,而江启臣在朝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人又比较低调,父皇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   崇祯十六年,正月十八日清早,一行特殊的车马队离开京师,一行数十人,往山海关辽东而去,正是大明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瑜、礼部郎中袁枢率领的出使团。   而关于他们出使的消息,早早就传了出去,在民间掀起不少争议,朝堂中两种声音,民间也是一样,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即便在他们起行后,双方也依然在争论不休。   “成甫,石穿去辽东已经一年了,但到现在杳无音讯,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你到辽东之后,要想办法找寻……”临行前,朱慈烺叮嘱李若链。   李若链字成甫。   高文采字石穿。   自去年高文采奉命离开京师,往辽东发展谍报组织以来,时间已经整整一年,但始终没有消息,朱慈烺心中不禁忧虑,高文采是忠臣烈子,家中尚有老母幼子,如果他真出了什么意外,朱慈烺心中实在是难安。   “殿下放心,臣一定详加寻找。”李若链抱拳回答。   朱慈烺点头:“切记小心。”   李若链抱拳深鞠,然后翻身上马,跟随使者团而去,在这之前,他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京营军情司的副职,但现在他只是使者团里的一个马夫,为防被人认出,他改了胡须,用特制的药水洗脸,现在他脸色黝黑,除非是特别熟悉的人,否则根本认他不出。   使者团去了。   朱慈烺脸色凝重,   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心中最是清楚,这一次意义巨大,不只是因为这是大明第一次正大光明的向建虏派使,也不是因为能不能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而是因为这一次的出使将有可能会影响黄太吉再次入塞的时间和决心……   目光看向辽东的方向,想着此时此刻,黄太吉和多尔衮这两个女真族的人杰,这时又会在干什么呢?   ……   沈阳。   二月的时候,关内已经是大地复苏,春意浓浓,但关外是依然是乍暖还寒。   依照建虏人的传统,往年这个时候,只要不是出兵打仗,城内的八旗贵胄都会带着家眷仆人出城打猎消遣,是为“春猎”,这种行为一向被建虏权贵视为保持本族子弟武力的好习惯,从努尔哈赤到黄太吉,一直延续,并被加以提倡。   今年也一样,二月初二龙抬头,沈阳郊外矗立起了一顶顶地帐篷,从竖立的旗帜就可以知道,不但满八旗,就是汉军八旗也有不少将领参加了,往年这个时候最热闹的,沈阳城郊的原野里,马匹奔驰,马上的骑士耍着箭术,百步射靶,掀起一片喝彩。   今年应有的一切程序都没有少,但比起往年的欢乐气氛却是大大不如。原因很简单,去年大清的大军入塞,不但没有讨到便宜,抢劫掳掠回金银财宝和青壮年,反倒是损兵折将,在明军的坚守面前,碰了一个鼻青脸肿,在粮草断绝的情况下,不得不悻悻退回。   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多罗贝勒阿巴泰率领的偏师居然全军覆没,被明人歼灭在了长城之内。   消息传来,建虏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我大清两万名将士,其中四千人是镶红旗和正蓝旗的精锐,就这么被明军击败,都死在关内呢?   更不用说,多罗贝勒阿巴泰本人更是被明人生擒活捉,创下了自努尔哈赤建政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惊骇。   怎么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   喧闹沸腾之中,不好的消息却是连续传来,等到豫郡王多铎率领的征明大军出现在沈阳城下,但却没有带回往次入塞的丰硕成果时,那些不肯相信的顽固者终于不得不低下了头。   对于多铎的无功而返和损兵折将,黄太吉非常恼怒,原本他对此次入塞抱持了很大的希望,认为松锦之战之后,明军九边精锐尽失,明军已经没有实力和大清抗衡,即便明太子在开封击溃了李自成的流贼,好像是有振作的迹象,但黄太吉也不觉得他们能抵抗住大清的铁骑,要知道,兵不是一日就可以练成的,大清十几年大军那都是历经多年,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明太子的新练之兵或许能击退李自成的乌合之众,但绝对不会是大清精锐的对手。   另外,明太子在开封的胜利也让黄太吉的心生警惕,他觉得不能放任明太子茁壮成长,必须给予明太子重大打击,以免明太子最后变成大清的强劲对手,也因此,黄太吉改变了最初的打算,没有用阿巴泰,而是用多铎为征明大将军,原以为以多铎的军略和经验,加上十万大清精锐,足以横扫明国京畿,直下江南,但万万没有想到,多铎统帅的大军,竟然连明国京畿都没有进入。   黄太吉如何能不怒? 第七百零六章 黄太吉应对(1)   而在这之前,当祖大寿之子祖泽润被多铎派人先行押回、并且传递阿巴泰率领的偏师已经全军覆没,本人也被明军生擒的消息的时候,黄太吉双目圆睁,又惊又怒,当场就狂流鼻血,捂也捂不住,吓的宫廷内外,从妃子太医到侍从,都是魂飞魄散,只恐他出一个意外。   但黄太吉毕竟是枭雄,擦干鼻血之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当时就已经意识到,时势已经不同,大清此次入塞,怕是要失败了,于是令人给多铎传令,令其伺机而退,不必纠缠于战果。   多铎最后退军,除了粮草,黄太吉的命令也是原因之一。   阿巴泰的被俘,令黄太吉痛心疾首,而祖泽润的归来,则是令他伤脑筋,虽然祖泽润本人尚没有到沈阳,但消息却已经传来——明国试图用被俘的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而祖泽润就是被明国先行放回,通晓此事的。   黄太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放祖泽润回沈阳,换俘的消息必须封锁,以免影响汉军旗的军心士气,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事终究是瞒不住,与其汉军旗将领被动知道,倒不如主动告之,以显示大清的恢弘和有底气,另外黄太吉也实在是想知道潮白河和墻子岭两战失败的细节,于是他令人传令,加速押解祖泽润回沈阳。   等祖泽润被押回沈阳,黄太吉亲自问询,就两战的经过和其前其后的一些细节,仔细盘问。   黄太吉越听越心惊。   除了惊讶于明军的谋算,提前知晓了大清兵马入塞的消息,在蓟州之东实施坚壁清野,死守蓟州和玉田,令大清主力大军无法获得补给和军需之外,黄太吉对明国京营兵马在潮白河和墻子岭表现出来的战力,很是惊异。   或者说,他对祖泽润所说的那一种,不需要火绳,直接就可以击发,而且在百步之内能打穿大清勇士的双层铁甲的火枪大为震惊。   虽然不是穿越者,但黄太吉的见识却远超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他是建虏第一个认识到火器火炮的强大威力,在建虏军中设置专门的火炮部队的领导者。   为了铸造火炮和火器,他不惜投入重金在沈阳修建炮厂,铸造火炮,连续尝试,终于使建虏有了铸造火炮的能力,其中有汉人工匠发明的“失蜡法”更是提高了铸造效率,使建虏的火炮铸造水平上了一个台阶,松锦之战时,明清两军架起大炮互轰,建虏丝毫不落下风,甚至一度压制明军的火炮,就足以说明建虏火炮的数量和质量,已经不比大明差多少了。   而这一切,都是黄太吉远见卓识的功劳。   黄太吉对火器特别重视,他深深知道,建虏的短处在攻城,而攻城最依仗的就是火炮,一旦有了威力巨大的重型火炮,大清的短处将不再是短处,以后纵使遇上明军的巨城天险,大清也可以用巨炮轰之。   除了火炮,黄太吉对单兵使用的鸟铳也非常重视。   因为重视,所以他清楚知道鸟铳的短处,那就是必须使用火绳,一旦遇上雨雪天气,鸟铳十发也难击发一次,威力大减。   现在明军居然有了不使用火绳就可以直接射击的鸟铳,而且听起来威力比之一般的鸟铳威力更大,一旦明军成建制,大规模的装备,未来交战之时,他大清兵必然要承受比过去更大的伤亡,你说他心中如何能不惊?   “明太子抚军京营,不过一年,京营竟然就有了战力?”黄太吉问,这个问题不只是在问祖泽润,也是在问自己。   祖泽润无法回答,只能叩首不动。   当日他在墻子岭投降时,为了保命,主动割去了辫子,现在被送回来,自己胡乱的绑了一条假辫子,看起来非常狼狈,还好黄太吉并不责怪,也不追问究竟是他自己,还是明军割了他的辫子。   “你说你见过明太子,你详细和朕说说,明太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黄太吉换了一个问题。   于是祖泽润将那日明国太子和他见面的过程,从头到尾,想详细细的讲了一遍,除了拔高自己的英武,撒谎说自己见了明国太子不跪,是被明国太子的侍卫强压着跪下之外,其他的他倒也没有敢撒谎,一五一十的如实讲诉,包括和明太子的对话,甚至明太子的容貌和表情,他都有描述。   祖泽润虽然是武将,但并非不通文墨,因此整个描述倒也算是生动具体。   黄太吉静静听。   随着祖泽润的讲述,明国太子的形象,在他脑子里面渐渐清晰起来。   不过十六岁,就能领军打仗,在密云虚实并用,麻痹敌人,果断伏击,将沙场老将阿巴泰杀的全军覆没,如果没有能臣出谋划策,只是明太子自己的思虑,那就有点可怕了。   而身为太子,地位如此尊贵,居然放下身段,亲自见一个败将,而且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败将放了回来,还说要用阿巴泰换洪承畴和祖大寿,以黄太吉对明国君臣的了解,这样的事,以明国刚硬的风格,从崇祯帝以下,绝对没有人能做出,也不敢做出。   但明太子却做了。   由此可知,明太子倒真是有些魄力。   至于换俘。更是清清楚楚的阳谋,黄太吉诡计玩的多了,这点小伎俩怎能瞒住她?   但阳谋之所以叫阳谋,就是明知道对方的“险恶”,一时却也想不出合适的应对办法。   因为不管怎么应对,此事的影响都已经形成了,明太子已经达成了一部分的目地,大清要想扳回一程,需要更深的谋划和努力。   又想起明太子抚军京营,在朝堂献策,干预朝政,在开封一举击溃李自成的流贼大军,种种手腕和谋略,都是大手笔大战略,令黄太吉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从心底里升起了巨大的忌惮——不同于大臣督抚做事束手束脚,有志难伸,明太子一旦继位,一定能在明国掀起大变,到时形势很有可能就会逆转……   黄太吉自己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当初若不是他,而是其他兄弟继位,大清绝难有现在的成就。从明国少年太子的风格和手腕看,其心机和权谋怕不在自己之下,所以他必须郑重对待,他绝不能让明国从目前的困境中摆脱出来,那样一来,迎接他女真一族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祖泽润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他把经历过的,能想起的,和明太子共处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全部禀告,完毕之后,以头触地,等黄太吉的旨意。   殿堂中静极了。   黄太吉久久没有说话,他还沉浸在对明太子的担心之中。   黄太吉不说话,祖泽润自也不敢动,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是败军之将,被明国俘虏放回,以建虏军法的严厉,最轻也是贬为庶民,重一点,斩首,家人罚没为奴也是可能的。   而如何惩处,全在黄太吉的一念之间。   终于,黄太吉抬头望向祖泽润,目光沉思——他不止在思索如何处置祖泽润,也在思索祖泽润有没有说百分百的实话呢?狡猾的明太子有没有什么私密的话语,请他转告他的老父祖大寿,而他并没有全部坦白呢?   常理推断,应该是有的。   但黄太吉对祖泽润的忠心也是有一定一定信心的。   所以黄太吉并不想追究,因为他猜也能猜到,明国太子会说什么话,无非就是动摇祖大寿的心志,说什么既往不咎的宽恕话罢了。   祖大寿已经是笼中鸟,这里又是大清的大本营,不是锦州关宁,所以一点都不用担心祖大寿能惹出什么幺蛾子,这一点,不论祖泽润和祖大寿都是清清楚楚,给他们父子两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擅动。   第二,关于祖泽润的处置。   如果祖泽润只是一人,如果没有背后的祖家和汉军旗将领,黄太吉对祖泽润绝不会客气,绝对杀了他,以祭那些阵亡的大清将士,但为了安抚汉军旗,尤其是祖家将领,祖泽润这个人是不能杀的,必须宽容处理。   “贬为庶民,闭门思过吧。”良久,黄太吉缓缓道。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   祖泽润如释重负,对黄太吉连连叩首,等黄太吉摆手,他才敢站起来,低头,小心翼翼的反步向后,一直到了殿门口,方才转过身,正常的迈步离开。   从后面看,他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殿门口,一个穿着黄马褂的带刀侍卫冲旁边的两个青衣侍卫使一个眼色,两人明白,立刻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虽然黄太吉没有重惩,也准许祖泽润回家,但并不表示祖泽润可以乱跑,如果祖泽润有所违背,等待他的必然是严厉的处罚。   殿中,黄太吉脸色阴沉。   前方的军情令他忧急,而听完祖泽润的讲述,他忧心的却不再是整个入塞的战局,而是明国太子这个人……少年英杰,未来明国的皇帝,这样的人必须早做处置,不然必成为大清的心腹之患。   第二日,黄太吉招睿亲王多尔衮,武英郡王阿济格,郑亲王济尔哈朗、肃亲王豪格等一众建虏亲贵和各旗的理政大臣,连同范文程祖可法等几个汉臣智囊,在大政殿议事,其间再将祖泽润招上殿中,令他将潮白河和墻子岭两战的经过连同和明国太子见面谈话的过程,再讲述了一遍。   因为消息已经传来,众人都已经知道了阿巴泰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所以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已经十几年了,他们的记忆和经过,都是由连续不停的胜利而组成,大清在和明国的战争中,虽然会有一些小失利,比如松锦之战的初期,明国九边精锐初到松锦时,士气旺盛,清兵出师不利,连续打了几次小败仗,后来黄太吉亲率援兵从沈阳驰援,才扭转了局面,并最终取得了松锦之战的大胜。   但现在,多罗贝勒,同样是太子努尔哈赤儿子的阿巴泰竟然在明国全军覆没,而本人也被明国俘虏,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啊。在祖泽润讲述中,武英郡王阿济格按捺不住急脾气,跳起来痛骂,说老七阿巴泰就是一个蠢货,根本不会带兵,用这样的人带兵,也怪不得有今日之败。   殿中人听了脸色都不太好看。   阿巴泰是黄太吉任命的,阿济格的话,隐隐有指责黄太吉之意,但阿济格的弟弟,作为大军主帅的多铎也止步于玉田城下,情况并没有太好,阿济格在骂阿巴泰的同时,等于也把自己弟弟也骂了,因此连多尔衮都禁不住的皱了一下眉头。   今日议事,原本礼亲王代善也应该参加,但代善的七子满达海连同两千多正红旗的精锐刚刚战死在潮白河,消失传来,代善立刻就病倒了,四年前,代善的长子岳托和三子萨哈璘、六子玛占先后病死,代善就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今日被他赋予厚望、未来准备承袭的七子满达海战死在潮白河,等于是雪上加霜,甚至是致命一击,代善的身体近几年本来就已经不怎么好了,这一下立刻就承受不住了。   因此,代善今日并没有到场。   如果他在,他必然会出言缓和,为阿济格打圆场。   代善不在,另一个有资格有身份打圆场的就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但济尔哈朗本就不是善于言词的人,加上性子拘谨,不轻易发表意见,所以明知道阿济格说话有所不妥,他也假装不知,只低头默默。   豪格是黄太吉的长子,对阿济格的话很是不满,但阿济格是他的叔叔,他也不好跳出来公开指责,只能冷笑着瞪了阿济格一眼。   黄太吉并不为意,对阿济格的性子他很是了解,知道阿济格只是信口直言,并非是在针对他,于是令祖泽润退下,问众臣对入塞战事的看法,另外更重要的是,明太子聪睿有谋略,且现在已经带兵,未来我大清又如何面对?在座诸臣,你们有没有高明的想法?   最先起身应对的是汉臣范文程,范文程先请罪,他负责对明国的情搜,但明国坚壁清野,提前二十天撤离了边境的守军和百姓,作为建虏情报首领的他却毫无所知,没有给予多铎应有的预警和支持,算起来已经是失职。   范文程请罪时,阿济格怒目,多尔衮面无表情,豪格低头,济尔哈朗若有所思——谁都知道范文程是黄太吉的亲信大臣,是黄太吉最倚重的智囊,虽然范文程此次有所失误,但从过去的功绩和黄太吉对他的信任来看,范文程受到处分的机会很小。   果然,黄太吉虽然声色俱厉,对范文程予以斥责,但最后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降了范文程一级官职和一级俸禄,准范文程戴罪立功,仍令范文程主管对明国情报之事。   听到黄太吉的处罚,阿济格不满的撇嘴——哼,这些汉臣每日给黄太吉灌迷魂汤,都快把黄太吉灌迷糊了,这哪是惩处,简直是纵放啊,若是满臣犯了这样的错误,不被革职才怪呢。   阿济格不满,多尔衮却是淡定,因为他和黄太吉的想法是一样的,范文程虽然有失误,但就情报搜集来说,整个沈阳再没有人能胜过范文程了,不能因为这一次就抹杀了范文程的功绩,换了范文程,事情不会更好,反而会更糟。 第七百零七章 黄太吉应对(2)   “十月之时,明国忽然对京畿一代进行了一次大扫荡,不同于以往,这一次指挥行动的不是锦衣卫,而是明国京营新成立的一个组织,叫军情司。他们行动之前不经过锦衣卫,也不知会当地官府,我大清布置在官府中的耳目都被瞒了过去,以至于我大清布置在京畿一代的眼线,很多都被明人抓获,侥幸漏网之鱼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再和我大清联络,关内消息一时断绝。但因为从关内到沈阳,情况传递需要半个月,因此当臣得到警讯时,豫郡王的大军已经出征,这是臣的失误,臣死罪,若是臣能提早有预防,军情或许不会到现在。”   范文程跪伏在黄太吉面前,悲语凄声,老泪都快要落下来。   “军情司也是明太子成立的?”黄太吉问。   “是。”范文程回道:“具体情况臣还在了解中,臣已经派了得力人手前往关内,相信不久就能了解到明国军情司的状况。”   黄太吉冷然:“此等失误,不可再犯,否则朕绝容不了你。”   “臣谨记。”   黄太吉点头:“起来回话吧。”   “谢皇上。”   范文程起身,悄悄擦一把额头的冷汗。   黄太吉看向其他亲贵和满臣:“你们都怎么看?”   阿济格又是第一个跳起来,怒道:“阿巴泰枉为太祖的子孙,领兵大败,不战死沙场,居然苟且偷生被明人被俘,实在是我大清的耻辱,明人想用他做筹码,和我大清交换,我以为绝不可答应!”   老七阿巴泰属于是黄太吉一派,和阿济格三兄弟素来不睦,这一次阿巴泰倒了霉,阿济格自然不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打击了阿巴泰,间接的也是影响了黄太吉的声威。   黄太吉微微皱眉,虽然阿济格说的没有错,阿巴泰确是耻辱,他对阿巴泰非常失望,他也不打算答应明人的条件,但现在前线陷入焦灼,他最想听到的就是臣弟和臣子们关于前线战事的建议,阿巴泰的处置并不在他优先考虑的第一位,阿济格却不知道主次,首先就把阿巴泰抛出来,破坏了议事的气氛,隐隐有指责他的意思,让他有所恼火——阿巴泰不是轻易就可以处置的,不说阿巴泰是他的亲信,一向对他忠心耿耿,只说阿巴泰是太祖的七子,在没有确定消息传来,只是几个传言的情况下,就贸然做出处置,不符合大清稳定的局面,也不符合黄太吉笼络亲贵的风格。   阿济格这是在挑事啊。   不过黄太吉城府极深,虽然心中恼火,脸上却没有表现。   殿中一片寂静。   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七子,黄太吉的七哥,建虏最亲的亲贵,殿中的汉臣都不敢置喙,对这个话题都是默然,满臣则都是奴才,也不敢对主子的处置发表意见,现在殿中之人,只有济尔哈朗,多尔衮,阿济格三人有对此事发表意见的权力。   但济尔哈朗和多尔衮都是沉思,显然并不计划轻易发表意见。   “父皇,儿臣以为,阿巴泰的处置不急在这一时,现在的关键是前线战局,如果十五叔能攻下玉田,拿到粮草,再从容出关绕道,寻机从密云古北口一代突破,我大清依然能占据形势的主动!”肃亲王豪格洞悉父亲的心事,也知道阿巴泰是“自己人”,不宜立刻处置,于是站起来将话题拉回主道。   黄太吉微微点头。   阿济格却摆手,傲气十足的说道:“放心,我十五弟一定能拿下玉田,静候胜利就可以。阿巴泰影响我大清的军心士气,我以为,当机立断才是正道!”   黄太吉看向多尔衮——阿济格只是一个莽夫,没什么城府,多尔衮才是他们三兄弟的主心骨。如果多尔衮此时站出来发表意见,赞同阿济格所说,那就表示,多尔衮兄弟已经商议好,想过通过“阿巴泰”之事影响他的权威。   多尔衮却低头不语。   黄太吉正想问老十四你什么想法,就听见脚步急促,一个身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进入殿中,将刚刚送到的军情塘报呈到殿中太监手中,那太监接了,急忙又呈给黄太吉,黄太吉接过看罢,脸色阴沉的放下,环视殿中众人,冷冷道:“老十五没有能打下玉田,大军转道马兰峪,出关了……”   阿济格愕然:“怎么可能?玉田只是几万人的小城,十五弟可是有十万大军啊?”   黄太吉令太监将塘报传给众人看。   阿济格看罢这才哑口无言。   黄太吉脸色阴沉,目光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知道,自己不说话不行了,于是起身抱拳:“皇上,臣弟以为,明国此次早有准备,我军入塞已经失去了突然性,明国太子又非常人,他在蓟州坚壁清野,坚守玉田,我料密云长城也必有重兵防守,我大清想要想上一次那样,破关入塞,席卷山东,怕已经是难了。至于阿巴泰之事,臣弟以为,事情尚未明了,混沌不清,不宜立刻处置,等事情清楚了,再召来二哥(代善),一起商议也不迟。”   说完,多尔衮就坐下了。   多尔衮的话,等于是一预防针,提前为弟弟多铎可能的败局做了铺垫——并非是统帅不能,实在是明军早有准备。而阿巴泰的事,他又维护了黄太吉的面子和权威,直接否认了哥哥阿济格要立刻处置阿巴泰的建议。   黄太吉暗暗点头,他欣赏和忌惮的就是多尔衮的这一点,脑子清楚,大局观强烈,很多事情的想法和处置,都和他完全一致。   议事继续。   殿中亲贵和满臣,大部分人对多铎还是有信心的,认为偏师虽然败了,但豫郡王统领的主力大军一定能挽回局面。   范文程再次出列,他认为明国太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腐儒授道,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的手腕和军略,其身边一定是有能臣在辅佐——听到此,另一个汉臣智囊祖可法微微点头,显然他们事先是商议过的,并且有一致的意见。   就范文程所说,黄太吉心中也是有几分认同度的。   小小少年,没有出过皇宫,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知道战场杀伐的残酷,明太子的几个老师,都是擅长八股文的书呆子,书法诗文是他们的长项,没听说过他们在军政上面有过什么高明的见解。老师如此,学生很难有超前的见识,除非明太子真的是天纵英明,否则背后一定是有能臣。   “明国军情司和明太子身边的能臣,这两件事一定要尽快搞清楚。”黄太吉道。   “臣必竭尽全力。”范文程行礼,然后退下。   议事结束之后,黄太吉遣散众臣,只留范文程和祖可法两个亲信汉臣在身边,问他们对阿巴泰之事的看法,周遭无人,范文程没有忌惮,于是直接说道:“为断绝明人的念想,臣以为,应立刻革除阿巴泰的贝勒爵位,贬为庶民!”   祖可法也是这看法。   这一招是学当年“土木堡之变”后,为免被蒙古人要挟,于谦等人令立新君,令明英宗变成了一个庶民的做法。   黄太吉点点头,不再问。   其后的半个月里,从黄太吉以下,所有的建虏亲贵和汉军将领都是等待多铎大军的消息,而阿巴泰偏师全军覆没,祖泽润被明国放回的消息,也在沈阳渐渐发酵。   等到多铎大军从宣府入塞的消息传来后,知晓军国大政和通晓军事的大臣和将领都已经意识到,大清此次入塞,难有什么大成果了,除非豫郡王大展神威,能破了居庸关,否则豫郡王的宣府之行,不过就是挽回面子的小战役。   其后传来的消息,证实了大多数人的预测,多铎大军果然不利,虽然攻破了青山口和张家口,但其后却在宣化城下遭到了大败,而在粮草不济,从锦州增援的粮草又被宁远团练总兵吴三桂一把火烧干净的情况下,多铎大军不得不无功而返。   消息出来,沈阳震动,习惯了胜利的建虏官员和将领,包括汉军旗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惊讶,每一个脸上都是疑问:大清这是怎么了?   知道弟弟终究没有战果,多尔衮微微叹息。   二月初,多铎大军返回沈阳,去时十二万,来时连同在蒙古草原就已经遣散的蒙古八旗,一共只有十万人不到,一次入塞,损失将近三万人,但却一无所获,一粒粮食,一个壮丁也没有带回,就建虏建政以来的入塞,这是最惨,也是最失败的一次。   过去,大军入塞归来,黄太吉都会亲自在沈阳郊外迎接,但这一次迎接多铎的只要一个理政大臣,黄太吉的不满,可见一斑。   而很快的,对多铎的处罚就下来了,夺去多铎十二个牛录,分别补给正蓝旗和正红旗,以弥补两旗在潮白河和墻子岭战役中的损失,多铎降为贝勒,罚去三分之一的仆人,闭门思过。   多铎麾下的镶白旗一共不过四十几个牛录,夺他十二个,几乎等于是夺了他三分之一的兵马。   黄太吉对多铎的处罚很是严厉,但不管是多铎本人,还是多尔衮阿济格两兄弟,都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多铎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带兵入塞,但却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征明大将军,不说实际损失的大清勇士,只说对大清名誉的折损,就应该承受这样的重罚,多铎理亏,明知道黄太吉趁机在削弱他们三兄弟的实力,但却也有苦说不出。   多铎闭门思过,不能参加春猎,因此今年沈阳少了一顶最豪华,最引人注目的大帐,   多尔衮阿济格等人不受影响,依照惯例,参加春猎。   除了多铎,黄太吉和代善也都缺席了今年的春猎,原因都是因为身体有恙,黄太吉是流鼻血的老毛病,代善则是丧子之痛。   皇上和几个亲王没有参加春猎,又遭入塞无功,损兵折将的坏消息,所以今年的春猎比起往年差了很多,气氛显的有点压抑,不过应该有的程序却一个也没有少,比如现在正在进行的摔跤大赛。   摔跤是蒙古人最喜欢的斗技,建虏倡导满蒙一家,因此每年春猎都会有“摔跤”这一个环节,各个亲贵和将领麾下的摔跤高手,一一出场比试,最后的胜利者会得到隆重的嘉奖。   今日是决赛,入围的八名摔跤高手进行最后的比试,济尔哈朗多尔衮阿济格等亲王都亲临。   场中气氛很是热闹,但多尔衮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目光望着场中的比赛,脑中却想着军国大政,想着在夺去多铎十二个牛录之后,黄太吉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出招?他们三兄弟一共有九十个牛录,在八旗之中,原本占据了三分之一强的实力,但使有变,也足以应对,但现在被夺去了十二个牛录,实力大损,若是有什么变故,怕就力不从心了。   当然了,黄太吉是一个理智的人,虽然心中忌惮他们三兄弟威胁到了豪格的地位,但只要他们三兄弟不像阿敏和莽古尔泰那样,做出出格的动作,黄太吉应该不会拿他们怎样。   但多尔衮担心的是,黄太吉身体越来越差,万一有什么变故,豪格上位,他们兄弟三人的未来可就难说了。   原本想着,多铎此次入塞,可以谋一些军功,壮大他们三兄弟的声势,不想事与愿违,多铎最后竟然拿了一个败局……   “好!”   多尔衮正沉思,耳边的叫好声将他惊醒,抬头一看,却见汉军正蓝旗旗主佟图赖选送的那个勇士又胜了一场,已然可以进入决赛了。   那勇士长的不是太健壮,身材也不是太高,但身法灵活,常常能出其不意的将对方摔倒,而除了身法,勇士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的耳朵,他耳朵怪怪的,和一般人的耳朵明显不同,好像是受过刀伤,后来又被硬生生地接了回去,但接得并不是太好,所以留了一些后遗症,变的奇形怪状。   “不错不错,想不到佟图赖府中也有这样的勇士。”   旁边,阿济格赞不绝口,建虏贵子中,他是最喜欢勇士的。 第七百零八章 摔跤高手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济格转头问身边人。   “他叫谭川。是汉军正蓝旗旗主佟图赖府中的护卫。”阿济格询问,身边人不敢怠慢,小心仔细的回答。   阿济格一边点头,一边看向坐在下首很远处的佟图赖,讥笑道:“佟废物除了拍皇上的马屁,府中护卫能有这本事,倒也是不容易。”   比赛继续。   最终,谭川和济尔哈朗家的一个蒙古勇士,叫图玛的一起进入决赛。   济尔哈朗表面上是中立派,但实际却是黄太吉的拥趸,阿济格非常看他不惯,恨屋及乌,因此对图玛也看的非常不顺眼,大声的为谭川加油。   两人势均力敌,摔的甚是激烈,不过最终还是图玛技高一筹,取得了胜利,阿济格惋惜的拍大腿。   比赛结束,由济尔哈朗为两名勇士颁发赏银。自家府中的奴才得了第一,给郑亲王府挣了面子,济尔哈朗非常高兴,笑的合不拢嘴。   阿济格却是有点不服,他觉得谭川未必就是输给了图玛,不过就是稍有失误,被那图玛抓住,而济尔哈朗笑不拢嘴的样子,让他越发厌恶,于是当谭川上台领赏时,他摘下自己小拇指上的一个戒指,扔到谭川面前:“干的不错,赏给你了。”   “谢英武郡王。”谭川急忙跪倒,向阿济格叩谢,同时捡起戒指,双手捧了起来。   建虏主子,尤其是贝勒王爷等的赏赐,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了,对汉人包衣来说,这是莫大的荣宠。   参加比赛的摔跤手和一些汉军旗,都向谭川投来羡慕的目光。   阿济格哈哈大笑。   明知道阿济格是在驳自己的面子,济尔哈朗却不在意,只是笑。   多尔衮微微皱眉,老哥这得罪人的暴脾气,他劝过很多次,但怎么也劝不改。   脚步声响,却是宫中的一名内监上到台上,先躬身向济尔哈朗低语,然后又向多尔衮和阿济格小声汇报,谭川跪在地上,竖起耳朵凝听,隐隐听到一句:“明国使者已到锦州,皇上请几位王爷入宫议事……”   济尔哈朗,多尔衮和阿济格急匆匆离开,场上所有人都跪拜送行,等三人的马队走了,在场之人才敢起身。   谭川站起来,双手捧着阿济格赏赐的戒指,疾步来到汉军正蓝旗旗主也就是他的主子,佟图赖的桌前,单膝跪下:“主子,英武郡王赏的。”   “赏你的,你就拿着吧。”佟图赖心情非常好,在八个汉军旗的旗主中,他的资质算是浅的,也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劳,能成为旗主靠的全是其父、老汉奸佟养真的余荫。背地里不止是阿济格,很多人都称他为“废物”,佟图赖心里愤恨,一直都想要证明自己,但苦无机会,原本以为这一次跟随豫郡王出征关内,能立下一些功勋,令满汉众人都知道一下,他佟图赖绝不是一个废物,但战事不顺,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佟图赖表现的机会,回到沈阳之后,豫郡王多铎受到严惩,他们这些汉军旗虽然没有受到波及,但心情却都是受到了影响,今日谭川却是为他挣了面子,将他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因此他心情非常好,同时越发认定,收谭川为护卫,并参加这一次摔跤大赛是一个英明的选择。   想到高兴处,佟图赖赏了谭川十两银子。   谭川捧着银子,再次叩拜,一脸感恩涕零的样子。   回到帐中,和谭川同帐的几个护卫围着谭川起哄,要他请客,又观摩阿济格赏赐的戒指,谭川憨笑着一一答应,约好了等春猎结束,回到沈阳城中,他会在酒馆摆一桌,请诸位兄弟一醉方休。   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走出去一看却是秦师爷,彼此相互一望,眼睛里都是笑,现在他们两人都是佟图赖府中的人,虽然还没有资格入汉军旗,但只凭佟府这块招牌他们就可以在沈阳自由行走,而不必担心被人抓去——和大明不同,建虏的户口控制极其严格,沈阳城中的汉人都是有主子的,一旦说不出,立刻就会被判定为奸细,也因此,想要在沈阳搞渗透是很难的。   当然了,谭川的心思,秦师爷并不知道,当初两人跟随少东家梁怀远的商队到蒙古卖货,不想蒙古人黑吃黑,将他们商队一锅端,斩杀殆尽,连少东家梁怀远都没有能幸免,其后,两人辗转来到沈阳,谭川再次救下被建虏掳掠,当成了奴婢贩卖的秦师爷,而顺着秦师爷这条线,他们搭上了佟家。   少东家梁怀远的妹妹秘密嫁到了沈阳佟家,成了佟图赖的小妾,这本是梁怀远从长计议,想要做大买卖的一个根基,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个人算的再精明,也抵不过大势。   当日谭川和秦师爷商议,决定去投佟家,不止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也有请佟家为少东家报仇的意思。   原本,秦师爷是不想的,因为他心虚,在梁怀远被黑吃黑的过程中,他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内奸的角色,更何况其后在广宁城郊,他和谭川灭了佟家店铺十几个人。虽然当时做的干净,但谁知道有没有留下后患呢?一旦佟家已经有所察觉,而他们登门求见,岂不是自寻死路?   但最后却也不得不同意,因为除了投靠佟家,他们再没有第二条生路。想要逃回山西的想法他已经尝试过一次了,结果刚到蒙古草原,都被蒙古人掳掠,当成奴隶贩卖到了沈阳,他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千里迢迢,是永远也不可能返回山西的,为今之计,只有留在沈阳,再慢慢想办法,但沈阳不是轻易就可以留下的,佟家是他唯一的生路。   为活命,只能冒险一试。   于是,秦师爷和谭川想尽各种办法,终于是把消息送进了佟府。   梁家小姐远嫁到沈阳,心情不是太好,所幸佟图赖很是宠爱她,才让她稍有慰藉,听到秦师爷来见自己,她很是吃惊,秦师爷不是跟着哥哥做生意吗?怎么跑到沈阳来拉?   见到梁家小姐,秦师爷痛哭失声,将此行的悲惨遭遇告之梁家小姐,说到梁怀远之死,他捶胸顿足,如丧考妣,并说少东家临死前叮嘱他们,一定要到沈阳,找到妹妹,请妹妹为他报仇。   而为了完成少东家的遗嘱,为少东家报仇,他和商队里的护卫谭川两人历尽千辛万苦,甚至是被抓为奴隶,终于是好不容易来到了沈阳。   梁家小姐听完差点晕过去,秦师爷是梁家的老人,是看她长大的,因此她对秦师爷的话,毫不怀疑,再然后她才知道,不但自己哥哥,自己娘家也已经被大明朝廷一锅端了——张家口八大晋商被剿灭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沈阳,但佟图赖一直瞒着她,彼时佟图赖正准备带兵出征,面对哭哭啼啼的小妾,也没有心情再瞒,于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并答应会想办法为“大舅子”报仇。   梁怀远是被草原上的蒙古部族黑吃黑的,而自从建虏降服蒙古,制定了蒙古八旗之后,对这种相互争斗,尤其是迫害商人的行为,予以严厉禁止,以佟家的能量,将这件事上报黄太吉,请黄太吉处置,并非是难事。   至于秦师爷和谭川,佟图赖答应收留他们——梁家已经被大明朝廷抄了,家和商号都没有了,秦师爷和谭川暂时肯定是回不去了。   听到梁家被大明朝廷抄家了,秦师爷又哭,但心里却是庆幸,因为他不用担心事情败露,梁家人找他的后账了,谭川也是痛苦,但并不是为了梁家,而是因为他知道建虏大军又要入塞,而他却没有办法向太子殿下示警,想到建虏兵锋所指,必将是狼烟四起,生灵涂炭,谭川的心就像是刀割一般的痛。   就这样,谭川和秦师爷长了佟府的人。   谭川是护卫,秦师爷成了佟府一个算账先生。   除了是黄太吉面前的亲信汉臣,佟家在各地也有不少生意,因此府中需要不少会打算盘能算账的先生,而这正是秦师爷的强项。   说到商号,就不得不说在广宁城外被谭川全灭的那个皮毛商号,此案发生后,佟图赖震怒,亲派家人到广宁去过问。   广宁是军事重地,佟家商号从掌柜到伙计,也都不是易予之辈,能将全部砍杀,却没有留下痕迹,显然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的,因此从一开始,建虏广宁官员就认定是团伙作案,认为可能是有一小股明军夜不收潜入了广宁,被佟家商号发现,因而才被灭口。   防谍是大事,此案又太离奇,惹得主管刑部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主管谍报的范文程共同过问,建虏在广宁附近大肆搜捕,虽然抓了不少嫌疑人,但却始终没有抓到真凶。   谁也不会想到,将佟家商号全灭的两个人,此时已经成了佟府中人。   因为刚刚入府,还没有取得信任,加上谭川和秦师爷两人的样子当时又非常狼狈,因此他们两人并没有跟随佟图赖入塞,直到佟图赖回到沈阳,谭川才渐渐崭露头角,并取得佟府上下的信任,这一次摔跤大赛,佟图赖就将他带了来。   而在这段期间,谭川一直都暗暗关注建虏的军国动态。   听到建虏大军在蓟州受阻,他暗暗欣喜,等听到阿巴泰的偏师全军覆没,被太子殿下全歼之时,他更是欣喜若狂,几乎就要在暗夜之中呼喊出来,多铎大军回到沈阳之时,沈阳气氛低落,很多建虏都是如丧考妣,谭川心中的喜悦却已经是冲到了天际,今日听到大明来使,且已经到锦州之时,他心思暗动:难道传言是真的,大明真的要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吗?如果是,我要怎样配合,或者想办法接近大明使者呢?   此时见到秦师爷,谭川忍不住的想,或者可以找秦师爷帮忙?   秦师爷是一个人精,长袖善舞,进佟府不到半个月,就混的风生水起,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加上他是账房,平常需要到沈阳城中的佟家店铺中游走,因此佟府外面的人他也认识不少……   就在谭川思索着,是否可以利用秦师爷之时,多尔衮,阿济格,济尔哈朗已经进到了沈阳皇宫,来到了崇政殿。迈进殿门一看,不止是黄太吉,连抱病多日的礼亲王代善也到了,代善脸色枯黄,垂着眉,一个月没见,感觉他消瘦了很多,虽然竭力掩饰,但丧子之痛还是藏也藏不住的从眼角眉梢流露了出来,颌下的花白胡须在不经意中,微微颤抖。   正在正中的黄太吉,脸色却是发红,但不是那种健康的红,而是一种仿佛能看见血管的红,多尔衮看了一眼黄太吉,对黄太吉的身体越发有担忧。   除了黄太吉和几个亲王,殿中还有几个满汉重臣,等众人分尊卑座次坐下之后,黄太吉轻轻嗓子,将情况说了一下,原来,明国使臣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瑜,副使礼部郎中袁枢已经到了锦州,驻守锦州的正白旗一部和守将孔有德,联名向黄太吉奏报,请求对明国使臣的处置方法?是赶是留,还是送到沈阳?   太监将孔有德的奏报传给众位亲贵看。   阿济格只看了一眼就怒从中起,站起来道:“明国使臣不怀好意,明显就是想要利用阿巴泰来扰乱我们的军心民心,接待他们做甚?赶他们回去就对了!”   黄太吉不置可否,只看礼亲王代善。   代善轻轻咳嗽一声,用苍老的声音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管明国使臣所来为何,都需要请他们到沈阳,这才是我大清的气度。”   黄太吉点头。   阿济格看一眼弟弟多尔衮,见多尔衮并不支持自己,于是只能悻悻然坐下。   “不过老十二说的也没有错。”代善一边咳嗽一边继续道:“明国使臣明显就是为阿巴泰而来,为防被动,阿巴泰之事,还需要早做处置。”   时间到了现在,关于阿巴泰的消息不断传来,所有人都知道并且确定阿巴泰的确是被明国俘虏了,不但阿巴泰自己,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博尔托和岳乐——博洛被俘之事,朱慈烺封锁消息,因此建虏众人并不知道博洛还活着,都以为博洛已经战死在墻子岭了。 第七百零九章 心理威慑   阿巴泰能怎么处置?照范文程所说,唯一的处置就是褫夺爵位,贬为庶民,如此,明国就不能拿一个庶民来威胁大清朝廷了。   但做这个决定,并非容易,毕竟谁都知道,阿巴泰是太祖努尔哈赤的七子,骤然剥夺爵位,即便阿巴泰是一个败军之将,是清廷的耻辱,黄太吉也不能独断,非得召集亲贵,一起合议才可以。   这样的事,谁也不敢轻易开口,只能黄太吉决断。   黄太吉不犹豫,肃然道:“二哥说的对,阿巴泰无德无能,使祖宗蒙羞,已经不配为我大清的贝勒,着革去他所有爵位,贬为庶民,博尔托和岳乐一应除爵,博洛英勇奋战,为国捐躯,不坠我大清威名,着封为多罗贝勒,爵位由其子继承,除博洛的妻子外,其他阿巴泰一族限期搬离贝勒府!”   “嗻。”内监立刻写旨。   阿济格和多尔衮两兄弟对视一眼,心思各有不同,阿济格觉得处置的还是轻了,阿巴泰的家人应该罚没为奴,如此才能弥补多铎被罚去十二个牛录的怨气;多尔衮却觉得,黄太吉有奖有罚,处理的甚是英明,自己要多向他学习才对。   决议了阿巴泰的事,接下来就是明国使臣的应对。   黄太吉和代善都是老谋深算的人,又有范文程等几个汉臣,所以很快就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明国想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被明国俘虏的那些八旗勇士,大清也要想办法将他们要回来,八旗人丁单薄,每一个男子都是宝贵,不能轻易放弃,明国不是想要收敛战死在辽东的明国将士的尸体吗?大清就用这个做交换,逼得明国交人,不然就不许明国收敛尸体。   实在不行,也可用金银赎回。总之要想办法将被俘的八旗勇士要回来。   商议好了对策,黄太吉给锦州的八旗和孔有德传令,令他们将明国使团“护送”到沈阳来。   所谓的护送,其实就是押解,免得明国使团到处乱窜,偷去了大清的军情。   议事结束,黄太吉摆手,等众臣和亲贵们都退出大殿,他腰杆一松,疲惫不堪的靠在龙椅里——当着亲贵们的面,他不想露出疲态,但这时却不必隐藏了,在龙椅中休息了一会,想了一会心事,他起身向后宫走。   平常的时候,黄太吉一般都会去关雎宫(宸妃海兰珠),或者是永福宫(庄妃大玉儿),这两人是他最宠爱的妃子,但今日黄太吉却是来到了麟趾宫,也就是原先蒙古大汗林丹汗的原配夫人,娜木钟的寝宫。   娜木钟是蒙古阿巴垓郡王额齐格诺颜之女。嫁给林丹汗之后,称囊囊太后,(蒙语囊囊就是汉语中“娘娘”的意思)。林丹汗兵败之后,她带着林丹汗的儿子和蒙古大汗的印玺,率众归降后金,后被皇太极纳入宫中,崇德元年(1636),皇太极册封后妃时,因其地位尊贵,被封为西宫贵妃,居麟趾宫。   娜木钟的容色并非绝美,还是一个二婚,黄太吉对她这样尊重,并非是爱情,乃是为了笼络林丹汗的旧部,也就是蒙古察哈尔部。   而效果非常好,自从娜木钟入了后宫,封为西宫之后,原察哈尔部一直都很稳定,大清历次入塞,还有松锦之战时,察哈尔部都派出兵马相助,大清改制蒙古为八旗时,察哈尔部也都服服帖帖,没有反抗,这其中除了建虏军事强大,察哈尔不敢轻易反抗之外,娜木钟的号召力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今日朝议,大部分事都议论了,唯独有一事没有议论,而是直接做出了决定——多铎率大军入塞,除了满汉八旗损兵折将之外,蒙古八旗的损失也是不小,不说全军覆没在潮白河边的蒙古正白旗精锐,只说在宣化和张家口,蒙古八旗就损失不小,其中还有少量蒙古兵在明军强大的攻势下,下马投降,或者被明军生擒活捉。   而明国太子朱慈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除了向沈阳派出使者,商议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之外,还向有关的各个蒙古部落派去了使者,要求他们用战马交换俘虏,并且声明,只能是各个蒙古部落自己派人,如果是他部落,或者是清廷之人,大明立刻就会将该部落的俘虏全部斩杀。   明太子的意图很明显,他要离间蒙古和大清的关系,逼着各蒙古部落抛开建虏,和他进行面对面的谈判,而这是大清所不能容许的,因此在大殿中,从阿济格到代善,都是反对,认为不可放松对蒙古的控制,决不允许蒙古部落向明国私自派使,但是有人敢违反,大清必大军讨伐,将其全族剿灭!   黄太吉也是这意思。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黄太吉认为,除了强压之外,还需要有一点柔和手段来泯平那些有家人子弟在明国手中,却不能用战马交换的蒙古人的不平和愤怒。   而娜木钟就是这个手段。   娜木钟是蒙古大汗林丹汗的原配,在察哈尔蒙古素有威望,而被明国俘虏的那些蒙古兵,大部分都是来自原察哈尔部,由娜木钟出面安抚他们,正是合适。   ……   京师。   就在黄太吉想着怎么安抚察哈尔蒙古时,在京师郊外,京营每月一次的大考核正在进行中,太子抚军整顿京营的初始就立下规矩,各军各营每月考核一次,达不到考核标准的士兵降级降薪,成绩提高的士兵升营升饷,在京营,精武营的饷银待遇最高,而且还有军饷田,因此其他各营士兵,削尖脑袋都想要往精武营钻,即便知道精武营未来是战场上的主力,牺牲的可能性高于其他三营,但精武营的超高待遇和升官前景还是令大家趋之若鹜。   进入精武营没有捷径,也没有哪个将官敢徇私,对这一点,太子盯得很紧,而且还有严厉的规章制度进行约束。   进入精武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勤加操练,在每月月中进行的考核中,赛出佳绩,达到精武营的标准。   其他三营都盯着精武营,精武营本身的士兵就更是不敢懈怠了,不说离开精武营的饷银损失,只说那个面子就丢不起,因此每次考核都激烈异常,从长跑,举重,枪刺,刀盾,队列,阵势到鸟铳,所有人都拼了命的表现。   “砰砰砰砰……”   射击场上,魏闯的千总队正在进行鸟铳轮射的操练和考核。   此次抵御建虏入塞的战斗中,魏闯和他的兄弟们被布置在蓟州城下,因为建虏没有敢硬突蓟州,因此魏闯这一次没有立功的机会,相比之下,杨轩的千总队却是在潮白河边,硬生生地阻击住了正红旗精骑的突围,其中杨轩更是亲手射杀了建虏大将,立下了大功。   班师回到京师之后,魏闯扛了一头猪,到杨轩营中祝贺——上一次杨轩输他一头猪,这一次他还给杨轩了,两人见面之后哈哈大笑,彼此都是畅快。输赢一头猪并不是他们的目的,相互竞争,激励士气,才是他们所想,两人一个勋贵后代,一个平民子弟,脾气也大不相同,但在这件事上,却渐渐形成了默契。   魏闯全身披挂,脸色肃然的站在校场边,亲自督促部下的轮射。   而在石台上,太子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亲自观看,他欣慰的看到,经过一年的残酷操练,又有开封大战和入塞之战的淬火,此时的精武营比起一年前刚刚成立之时,多出来的不止是杀气,更有一种从容。   随着尖锐的竹哨声,火光乍现,白烟弥漫,鸟铳声密集响起,两轮射击之后,弥漫的硝烟就阻挡住了第一线士兵们的视线,很多士兵已经看不到前方的景象了,但他们的前进后退却不受影响,击发,后撤,装弹,前进,再击发,就像是一台精密机器一样,连续不停的运转。   八十步之处,厚达一尺的标靶,被打的木屑横飞……   而当斑鸠铳出场时,第一个击发的士兵一枪更就将一百五十步之外的标靶轰成两段。   锣声响起。   太子当场奖励纹银一两。   中军官佟定方纵马奔驰到阵前,宣布太子殿下的奖赏时,在距离标靶不远处,一个供检验成绩的检校官休息的凉棚之下,京营参谋司照磨李纪泽正微笑的望着场中的轮射,不时微微点头,而坐在他身边的一个留着蒙古发型,但却穿着大明服饰的年轻人,脸色阵青阵白,表情很是难看。   原来是林格尔部的那日松。   他被大明俘虏之后,大明不但对他以礼相待,而且还治好了他的病,关了三个月,他本人不但没有受苦,反而白白胖胖的肥了好几斤。   不过那日松的心情却一直都很是忐忑,上一次李纪泽找他谈话,话里话外都是拉拢他的意思,那日松表面上毫无动摇,甚至说,我蒙古勇士都是草原上的雄鹰,怎可可能被一次小小的失败和你们的三言两语,就吓得有所胆怯,并改变立场呢?哼哼,要杀便杀,我那日松才不怕呢。   但其实上,那日松的心思还是有点松动了。   虽然是蒙古人,那日松却绝不是一个莽撞汉子,他清楚知道,李纪泽分析的很有道理,在去年入塞没有抢到钱物、大明又断绝边贸、坚守边城的情况下,他林格尔部今年的生计肯定会大受影响,盐巴和粮食都难以自给,如果建虏不支援,怕真是要死不少人。   他察哈尔蒙古原本是林丹汗的人,投降建虏时间不长,对建虏尚没有忠心的传统,只不过因为建虏给他们的利益足够大,所以他们才会跟着建虏干,   如果没有利益,反而还要遭受损失,相信不只是他林格尔部,其他蒙古部落也不会再跟着建虏。   关键是,大明能给他们多大的利益,又能保证他们多大的安全?   如果获取的利益足够大,又有足够的安全保证,他蒙古人背叛建虏毫无心理负担。   但就现在来看,大明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些钱粮物资,但安全大明却是保证不了的,整个蒙古草原都是忠于建虏的蒙古八旗的势力,任何人敢反抗,等待他们的必然就是灭族。   因此,那日松的心思虽然稍有动摇,但并没有背弃建虏,改投大明的意思,当然了,身为俘虏,那日松想着,是不是可以假装向明人低头,然后返回草原呢?如果可以,他也不介意说两句蒙骗的好听话,哄弄明人放他回草原。   所以那一次谈话之后,那日松一直期待李纪泽再来,但奇怪了,从那以后,李纪泽再没有出现,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那日松焦躁忐忑,心想难道是明人变卦了,不需要我了?   今日,李纪泽终于又出现,但却不跟他谈话,而是将他带到了城外大校场。最初,那日松不明白这是何意?但等到见到了明军京营的盛大军容之后,他就隐隐察觉到了明人的用意——明人这是想要吓唬我呀?哼哼哼,我正好看看,看明国京营究竟有多少能耐?   刚开始,那日松还假装不屑,明国步兵再多,军容再整齐,也经不起我蒙古勇士的冲击,但等到鸟铳响起,明军鸟铳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射击之后,他脸色就变了,他忽然明白,怪不得伊拜的正白旗蒙古勇士会全军覆没,也怪不得阿巴泰统领的建虏偏师会折戟潮白河,明军的火器比他印象中厉害多了——那日松是从青山口入塞的,没有参加过玉田之战,因此尚没有领教过明军火器的威力。   对于火器,那日松并非没有见过,在他的印象里,火器击发极慢,装弹填弹的空隙,蒙古勇士骑着蒙古马,最少可以冲锋两百步,只凭着少量的伤亡,就可以将数倍以上使用火器的明军杀一个溃不成军,但眼前见到的明军鸟铳的击发速度,却是大大超乎他的想象,在如此密集迅速,且不需要火绳的鸟铳的射击之下,再多的蒙古勇士怕也是冲不过去……明人的火器好像比过去厉害多了,他们是怎么造出来的?   鸟铳之后,李纪泽引着那日松来到了神机营。 第七百一十章 二道防线   “轰轰轰轰……”   神机营的火炮,更是令那日松大开眼界,或者说是心生寒意。   并不是火炮的密集和铁弹子砸地的威力,而是准确。   二百五十步的距离,一共三十门神机营青铜小炮和铸铁小炮连续开火,一枚接一枚的命中,将用石灰线画出的一片小山坡,炸了一个天翻地覆——这是朱慈烺仿效后世炮兵的训练方法,用石灰画出一个长宽各五十步的四方区域,当做炮兵的标靶,两百五十步之外发炮,炮弹落入方圈之内算合格,否则就是脱靶。   这种训练方法很新鲜,同时却又能很直接的显现出了成绩,炮手好不好,测算准不准,打两发就知道。   这个时代火炮的准确性并不高,大部分时候都是靠数量弥补质量,几炮齐发,总有一发能打中。   京营整齐的命中率令那日松吃惊——如果那里不是一处山坡,而是蒙古勇士的帐篷,又或者是某一处城隘,怕是没一人能存活吧?   “这样的炮,我京营有一百门,今年可以再造一百门。”李纪泽淡淡道。   那日松不说话,只是望着那些炮——距离有点远,他看不到小炮的细节,但却知道这些小炮质量都不重,三到四人就可以推行,轮毂很高很大,差不多半人多了,如果是蒙古草原,一匹马就可以拉着一门小炮到处乱跑,   这和那日松以前见过的笨拙火炮,完全不同,蒙古人虽然是一个善骑的民族,但发展到明末,也并非全部都是骑兵,也开始有了一些火炮和鸟铳,尤其是改制成蒙古八旗之后,在建虏的影响下,他们军中都配备了火炮和鸟铳,虽然数量非常少,但作为部落首领的长子,未来的继承者,那日松对这些火器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因为了解,所以他才胆寒,不论是他蒙古,还是建虏的火炮,都无法做到明国京营这么的精准,三十发铁蛋子,竟然全部落在了四方区域内!   小炮之后,神机营又推出了四门中型红夷炮。   副指挥李顺亲自操炮。   轰轰。   连续四发,地动山摇。   再然后就是“掷弹手”,一队五十人一起奔出,用火点着了引线,将手中的“铁疙瘩”奋力掷向前方,“轰轰轰”,随着爆炸声,火光不断冲起,感觉就像是下了一阵炮弹雨,那一块目标区域瞬间就被翻了土。   那日松脸色大变。   这种威力强大,投掷速度远超火炮发射的铁疙瘩,他是第一次见,他能想象到,如果蒙古勇士纵马冲来,五十步之内,明军忽然投掷“铁疙瘩”,冲锋的蒙古勇士怕是没有一人能躲过。纵是人能躲过,马怕也是躲不过的,那巨大的爆炸和火光,足以令战马不听指挥……   如果说,鸟铳和大炮的犀利还能用明国不过就是依仗和火器来搪塞,但是当再看了京营的队列刺杀和三千营的骑兵冲突的操演之后,那日松已经清楚的意识到,明国京营的精锐程度,远在他们平常交手的边军之上,如果是面对面,蒙古勇士绝对占不到便宜,不说鸟铳和大炮,也不说那可能是有神鬼之力的铁疙瘩,只说那一个个手持长枪的长枪兵和弓马娴熟的全甲骑兵,就令他头疼和胆寒。   而最令那日松印象深刻的是,明国京营从上到下,每一个士兵都配备了精良的甲胄,即便是不需要在一线厮杀的鸟铳兵都配备了精致的棉甲,圆头盔,到上到下护的严实,而一线冲杀的长枪兵和精骑兵,大部分都是鳞甲,更有一部分配备胸前是一大块明光铮亮的铁片,他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知道防护力相当强大的铠甲。   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印象中的明军截然不同。   更不用说,明军那高昂的士气,和只有每日精粮饱食,才能支撑起来的拼杀状态。   这种状态,他以前只在建虏八旗的精锐白甲兵的身上见到过,想不到大明也有了。   校场上有数万人,从南到北走一圈,感觉全部都是精兵。   养这样的一支精兵,需要多少的粮米和钱帛啊?   大明,毕竟是大明啊。汉人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道理的。   那日松心里和明镜似的:明国京营绝对是劲旅,明国可能已经从过去十几年的军事颓败中走了出来,他们蒙古人若是再想要依附建虏,通过入塞抢劫来获取粮米和钱帛,以后的难度怕会是越来越大。   那些大的部族还好说,本身就有余粮,又有建虏的大力支援,实在不行,还可以抢掠他们这些小部落。蒙古人可没有天下蒙古一家亲的概念,在建虏没有降服蒙古之前,草原上的争斗,蒙古人之间彼此的厮杀,远比外人更激烈。   现在建虏强力约束,蒙古部落彼此不敢再厮杀,有纷争都是请建虏仲裁,但如果建虏不能给他们胜利,为他们提供粮米和钱帛,遵从建虏的局面肯定是维持不住的,一旦今年打不开局面,建虏无法战胜大明,蒙古八旗在草原上的地位必然就会瓦解,到时候,小的部族肯定第一个遭殃……   那日松的脑子转的很快,想的很远。   这时他听到了震耳的欢呼声,抬头看去,只见银盔银甲、腰悬长剑的明国太子已经走上了主阅台,亲自为今日操练的优秀个人和优秀旗队颁发赏银——这又令那日松惊讶,这种最高王者亲自奖励勇士的做法,是他们蒙古的传统,想不到明国太子也使用。明国太子,真不是一般人。   操练考核结束,数万京营将士离开校场,返回城中,那日松仔细观察,发现所有的队伍都是整齐严厉——今日是考核操演,全员披挂铠甲,因此早上出城和晚上回城,取消了跑步一项,以免铠甲的无谓磨损,队伍行进中,除了脚步声、铠甲声和偶尔的马嘶声,再无其他声音。   那日松伸长了脖子看前方,看向这支劲旅的统帅,他知道明国太子就在前面,所以他想近距离的看一下,看明国太子究竟长什么样?但他看不到,只看到太子的红色大旗和武襄左卫的森森铁甲……   回到城中,那日松以为,李纪泽终该和自己说点什么了吧?但令他意外的是,李纪泽面无表情的什么也什么说,只把他送到军营门口就回去了,四个京营兵押他回住处。   那日松垂头丧气,一肚子的话没地方说。   而回到房中,为他挂上铁链之后,负责看管他的百总,挎着长刀,面色冷冷地告诉他一个坏消息:他的部族已经正式拒绝大明的要求,不会派人来谈判,更不会用战马赎他,一切的一切,都要等沈阳的命令。   听完之后,那日松露出苦笑,虽然一点都不意外,但听到父亲明确拒绝了明国的要求,等于是将他置于可能会被“撕票”的危险境地之后,他心情还是忐忑起来。   百总冷冷的继续道:“鉴于你林格尔部无视我大明的善意,而我大明不养废人,从现在起,你不能再享受现在的待遇,需要自食其力了!”   那日松正惊讶,不明白自食其力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两个士兵已经抬着一个木桌走了捡来,桌上是两具因为线绳断裂,而无法再披挂的鳞甲。   那日松一眼就明白了自己的任务所在——修甲。用麻绳将铁片再穿连起来。串连铁甲片不是大手艺,他自然是会的,但他身为林格尔汗的长子,从小学的就是骑马射箭,带兵打仗,这样的事是下人做的,明人令他做这样的事情,明显就是在鄙视他。   “我要见李纪泽!”那日松涨红着脸。   “李照磨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的。”百总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走:“记着,修好甲胄,你才有吃的,今晚的晚饭你是吃不上了,如果你想吃明天的午饭,我劝你立刻就动手,不然明天一天你就只能喝冷水了。”   那日松气的跺脚,但却无可奈何。   百总出了房门,穿过廊檐,顺着楼梯向上,快步来到对面的二楼,向等候的李纪泽抱拳躬身报告:“都已经妥了。”   李纪泽站在窗口前,目光望向关押那日松的那一房间,肃然道:“把人看紧了,绝不可出任何意外。”   “是。”   ……   那日松的事,急不得。   不论从那日松的个人心志,还是蒙古和建虏的“亲密”关系来看,都不是短时间之内就可以攻破的,一切都需要从长远计算。   这一点,不需要朱慈烺多说,参谋司都已经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李纪泽作为参谋司的照磨,主持执行。   离间蒙古和建虏的关系是长远,但另一个事情却是迫在眉睫。   马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除了耕种之外,土建也可以开始了。去年建虏入塞,大明放弃了蓟州以东的大部分城池和要塞,只留了玉田和永平两地,两地城小人多,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若非建虏因为粮草短缺,不得不撤退,两地长期坚持下去,不说寒冬腊月天会不会冻死人,只说人员密集聚集,其中有很多是不洗澡、不洁净之人,又有鼠患,时间一久,爆发瘟疫的可能性就很高。   因此建虏退去之后,永平巡抚马成名上疏朝廷,请求扩建永平城,顺天巡抚潘永图也上疏,请求扩建玉田城,对这两个奏疏,朝廷上下都是支持的,——经过这次抗击入塞的胜利,所有人意识到了在蓟东坚壁清野的重要性,而独可以收留百姓的,只有永平和玉田两地,只要大明保有这两地,就算建虏将其他地方都占了,也难以长久占领,蓟东终究是大明的,因此两地城池非是扩建不可,驻守也要增加。   崇祯帝立刻从内廷库拨了六万两,交由两地修城。余下不足由户部想办法。   这两地修了,蓟东被建虏破坏的城墙,也需要修补。   这都是已经讨论过,没有异议的事。   但兵部侍郎张凤翔提出,因为有了此次的碰壁,知道了蓟州防线的存在,以后建虏入塞,怕是不会走蓟东,也就是东线了,所以朝廷必须加强西线,也就是从黄崖口,黄松峪,墻子岭,古北口,一直到白马口的长城防御。   这一段长城在地理上属于密云,全长将近四百里,朝廷不但要修缮加固,而且必须增加驻防的兵马——这一次是太子料敌从先,提前调京营将士到了长城,若非如此,只靠长城原有的防守兵马,怕也是挡不住多铎的入塞大军的。   而京营是守卫京师的,不可能长期驻防长城口,长城守卫,还需要长城守军自己。   兵部算了算,又找户部商议了一下,算盘打一打,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修缮密云长城,最少需要八十万两银子,而加强防御,需要再募兵三到四万,又需要二到三十万两。一听需要这么多银子,崇祯帝就犯愁了,虽然有太子从张家口的抄来的银子,但帝国的缺口太大了,到处都需要银子,这一百万两,实在是有点拿不出来了。   三辅谢升察言观色,站出来出了一个馊主意,说张献忠已经大败,南直隶贼乱缓解,那是不是可以调一部分的剿匪兵马,比如调左良玉到密云长城,如此就省去了募兵的费用呢。   对此,兵部尚书冯元飚是反对的,理由有两个,第一,虽然有螺山之胜,张献忠实力大损,但朝廷远没有到庆功的时候,左良玉,黄得功,刘良佐三路兵马张开大网,已经将张献忠堵截在了安徽一代,时间长了,绝对可以将张献忠久围困死,一旦撤走左良玉,大网露出破绽,以张献忠的狡猾,说不定会溜出来起死回生,以至于朝廷前功尽弃。   第二,左良玉麾下多是湖北兵,黄得功和刘良佐多是江南兵,以江南兵来守北方长城,不说气候,不说移驻需要的钱粮,只说军心就是一个问题。   因此,南兵不可调,只能北方招募。   户部尚书傅永淳双手一摊,户部没有银子,这一百万两,都得内廷出。   这种情况下,大家的目光,很自然就望向了太子。   所有人都想知道,太子会不会有什么高见? 第七百一十一章 重重防御   原本,如果太子不在殿中,众臣的目光肯定都会看向吴甡。兵部三巨头,冯元飚和张凤翔都已经发表意见,唯独吴甡一直默默不语,这和他平常针砭众策,语声洪亮的表现完全不同,众臣心中都是奇怪,而大家都知道,吴甡是“太子党”,既然吴甡不说话,那大家自然而然的就会看向太子。   朱慈烺一直在低头沉思,关于西线长城的防御问题,他和吴甡、参谋司讨论过不止一遍了,每次都是大开大合,各人抒发己见,期间又和兵部尚书冯元飚,左都御史李邦华有过探讨,朱慈烺以一个穿越者,多去四百年的资料和历史的角色,从中进行评定和筛选,最终他定出了一套自己认为最合适的防御计划。   但吴甡却有一些不同意见,因此今日议事,他才一直默默——他不太赞同,但也不反对太子的计划。   事关重大,即便已经推敲了很多遍,在即将说出之前,朱慈烺还是要深思熟虑一番。   当众臣望来时,朱慈烺暗暗吸口气,出列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父皇,儿臣以为,长城的防御不在城塞,而在于隔阻和预警的作用,阻隔不多言,只说预警,因为有长城的预警作用,京畿地区才能有准备的时间和空间。以往面对蒙虏时,长城边塞虽然也曾经几度危急,但世宗皇帝后,蒙虏对我长城边塞的威胁,却是大大缓解,究其原因,不过有两个,第一,世宗皇帝开放了边贸,使蒙虏不必再通过抢掠获取物资,第二,蒙古的四分五裂,没有统一的力量,难以对我大明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但建虏窜起后,改变了长城边界的形态,尤其林丹汗病死之后,蒙虏已经全部倒向了建虏,长城边境失去了蒙虏的缓冲,千里长城,处处都是破口,但使建虏裹挟着蒙虏入寇,随时都可以杀到我长城之下。而我大明事先难以知晓,这才是长城危急,建虏屡次入塞的根本原因!”   “民间有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旦贼惦记上了,你就得日防夜防,家里围墙修的再高,如果没有在墙外栓一条狗,怕也是防不住的。”   “这条狗,就是蒙虏,儿臣以为,长期而言,我大明还是必须想办法分化、笼络蒙虏,使之为我所用,纵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听命于建虏。”   群臣都是静听。   听到蒙虏之事,有知晓当年之事的朝臣在心中微微叹息,天启年时,大明朝廷每年都固定给蒙古各部一定的岁银,一是安抚,二来征调他们参与辽东作战。关宁之战时,林丹汗就曾经派出一万蒙古骑兵相助,虽然没有什么鸟用,只一次出征就白白用去了大明四万两银子的钱帛和粮米,但起码他们不通建虏,不和建虏沆瀣一气,多多少少也能帮一点忙的。   但崇祯帝继位之后,天灾不断,大明饥荒连连,财政入不敷出,大明实在是没有余粮资助蒙古人,蒙古人已然成了财政的巨大负担,崇祯帝又觉得给建虏“岁银”是一种屈辱,因此断绝了对蒙古的“支援”,而同一时间,建虏却对蒙古伸出了橄榄枝,即便是在大明封锁的情况下,依然向建虏提供粮米支援——不得不承认,努尔哈赤和黄太吉两父子都极具战略眼光,深知建虏以一隅之地对抗大明,非有蒙古人的支持不可,即便自己再困难,也要拉拢蒙古人。   努尔哈赤和黄太吉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加之林丹汗又是一个志大才疏之人,最终导致内蒙古各部全部倒向了建虏。   回想前事,知晓当年之事的朝臣都是叹息,如果当年朝廷能勒紧裤腰带,给蒙古人一定的钱粮,情势绝不会到现在,最起码建虏不能肆意从长城各地入塞。   朝臣暗暗叹息,首辅重臣们都悄悄偷看崇祯帝的脸色,发现崇祯帝阴沉着脸,心情果然并受到影响,一些和太子交好的臣子忍不住在心里轻叹:太子还是太年纪,说话没有仔细斟酌,所说的虽然是至理,但却是抹了父亲的面子啊。   朱慈烺当然知道这些事会惹父亲不高兴,但他还是要说——错误要想改正,就必须先承认,如果承认都不敢承认,又何谈改正?而这些话,只能他这个当儿子的说,如果是其他朝臣谏言,崇祯帝的脸色怕是会更难看。   当然了,另一原因是,朱慈烺清楚的知道,崇祯帝爱犊情深,在不快之后,心里很快就会升起:“我儿睿智,似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皇明后继有人”的欣慰。   与不快相比,欣慰在崇祯帝心中存留的时间会更长。   朱慈烺继续道:“但去年建虏将蒙虏分为了八旗,与蒙虏亲贵联姻,短期看,想要离间他们两者并不是容易的事,也就是说,墙外的这一条狗,我大明暂时是拴不住的,没有预警,建虏大军忽到城下,纵使朝廷花费八十万两巨银,修缮加固密云的四百里长城,怕也是难以做到坚守。”   “更不用说,修缮四百里长城,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而长城边境又是人烟稀少之处,需要从内陆征集民夫,这样的工程绝非一日两日,怕需要两到三年才可以完成,因此儿臣以为,密云长城可以小修缮,但不宜大兴土木,省出来的钱粮应该用在他处。”   听到此,左都御史李邦华出列行礼,声音和缓但却非常有力的说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臣附议,如今民生凋敝,民力匮乏,此时大修密云长城,绝非最佳时机!”   修缮四百里长城,是一个大工程,需要动用数十万的民力,只靠京畿是不行的,非得动用保定,宣化,甚至是山西大同的百姓不可。   大明国力昌盛时,修建长城都是勉强为之,何况现在?   但防虏是大事,如果真能将建虏挡在长城之外,纵使是含齿吞血,大明也得咬牙坚持下来——今日议事,不是朝议,不在文华殿,而是在乾清宫,参与的只有当朝的十几个重臣,没有言官的参合,每一个人说话都是谨慎。这也是李邦华明知道长城耗费人力物力,但却没有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原因,现在有太子领头,而太子的话,句句也都说到他心里,于是他按捺不住,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御座上的崇祯帝皱着眉头,不置可否。   见太子反对,提出次议的兵部侍郎张凤翔略有惶恐,向朱慈烺行礼:“殿下所说,臣亦是赞同,只是密云长城如果不修缮加固,要想成功守卫,非得如去年一样,京营将士全部开拔到墻子岭古北口,据关死守。建虏去年入塞吃了没有火器的亏,下次如果再入塞,一定会携带更多的火器,到时如果关口不坚固,抵挡不住炮火,即便是精武营,怕也是难以守御,一旦密云长城被突破,建虏兵峰就会直抵京师城下。因此,密云长城,非修不可啊。”   听到此,有赞同的朝臣微微点头。   朱慈烺也点头,肃然道:“少司马所提并无不当,只是要想将密云长城修成铜墙铁壁,非一日之功,所耗钱粮,也不是朝廷能够支撑的,最重要,就算是将密云长城修成了铜墙铁壁,但其他地方漏洞百出,怕也是难以阻挡建虏的入塞,另外,我大明现在内忧外患,钱粮得用在刀刃上,一厘一钱也不能浪费。因此学生才以为,花费巨银修缮密云长城未必是上策。”   张凤翔脸色一喜,随即又是一疑,试探的问道:“殿下此说,莫非是有上策了?”   张凤翔是老官吏,在兵部多年,为了长城防御,他绞尽脑汁,想了无尽的对策,最后依然认为,固守蓟州防线,修缮密云长城是应对建虏入塞的最佳办法,即便明知道修缮长城需要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朝廷怕是承担不起,但他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听太子殿下话中的意思,好像是有其他良策,他忍不住一喜,但随即又是疑——太子殿下,真能想出其他的高招吗?   朱慈烺摇头:“不敢,只是有一个粗浅的想法,说出来和诸位先生共同探讨。”   说到这,目光看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去年建虏入塞吃了大亏,以建虏上下和虏酋黄太吉的脾气,今冬有五成的机会还会入塞,以血前耻。加之我大明关闭了边贸,建虏和蒙古各部无法从我大明获取粮米盐巴药材等一系列的必需物资,为活命,他们只能入塞,两者加在一起,建虏今冬大举入塞的可能性超过八成,其兵马一定会比今年更多更猛,因此朝廷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何为最坏?”崇祯帝说话了,他在位十七年了,最怕听到的两字就是“最坏”。   朱慈烺微微提高声调:“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就算朝廷有足够的钱粮,下定决心大修密云长城,但各地官府召集动员民夫,需要一定的时间,等到正式修建开始,怕已经是夏季了,但建虏秋后就会入塞,时间上是来不及的,因此,朝廷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蓟州防线和密云长城的防守上,需在加强这两地防守的同时,建立第二、第三道防线,那一来,纵使密云长城有所差池,建虏破关入塞,我大明依然可以将他们阻挡住,令他们不能重演崇祯十二年,从古北口破关之后,顺着运河一路南下,一直攻到济南府,掳掠我大明百姓无数,鲁王叔遇害的惨剧。”   “何为第二,第三道?”崇祯帝急切的问。   “以京师为核心,通州,三河,香河为臂膀,天津为飞翼,加强这四地的防务,将建虏阻挡在京畿地区。此为二道防线。”   “第三道呢?”崇祯帝问。   “以水陆要冲的河间府为核心,保定沧州为左右两翼,山东为后援,两府三州二十八县,城城死守,其中河间府是重中之重,绝不能让建虏跨过河间府,进入山东和南直隶,此乃是我大明防守的底线,也是死线,拼尽所有,也必须守住!如此,可保我大明无碍。”朱慈烺道。   听到此,殿中群臣脸色都微微一变——华夏王朝的防御历来讲究的都是御敌于境外,朝廷但是有钱,都要砸到长城和辽东,以免京畿震动,被建虏的兵锋所指,太子现在倒好,言里言外的意思,到是要将京师当长城用了,而太子要保卫的,居然是山东和南直隶!   另外,河间府(现沧州河间县)距离京师五百里,照太子所说,难道是要将这五百里全部都变成战场吗?   太子会不会是太慎重了?   我大明去年已经打退了一次建虏的入塞,难道今年就不行吗?太子不是要了两个盐场,说今年军饷多出一百万两,要再招募三到四万名勇士呢?有这么多的将士,我大明难道还会重演崇祯十二年的悲剧,被建虏入塞杀到山东吗?   不止群臣,吴甡也是这么想的,也因此,他对太子的计划有所疑虑,一直默默不吱声。   “以上地区和城池,今年唯一的任务就是修城和招募社兵乡勇,除了各地自筹,向百姓说明建虏入塞的危险,号召士绅富商募捐之外,朝廷也需要下拨足够的银两进行支援,兵部派人到各地各城巡视,指导他们修缮加固城墙和操练乡勇,此举不但可以赈济乡民,为那些没有生计的乡民找一条活路,又因为是本乡本土,不必远行,朝廷诏令下达之时,各地立刻就可以执行,六到七个月的时间,将足以将各地城池整饬一新,新募乡勇能有一定的战力。”   最后,朱慈烺深深一礼:“以上各城各地的修建,儿臣粗略的算过一遍,所需银两大约也在八十万两左右,虽然数额和修缮密云长城的费用差不多,但效果却可立显,但使这三道防线建成,儿臣以为,纵使建虏今冬倾巢来犯,我大明也可以徐徐退之,以空间换时间,最终将其击退。”   太子说完,殿中静寂一片。 第七百一十二章 修建棱堡   太子所说,其实也并非没有人提过,不过在朝堂上却难以得到支持,京师乃是大明最重要之地,所有的资源,钱帛兵马都应该用在京师,保京师无碍,其他地方纵使被建虏攻破,也不碍大明,因为建虏终究是要退去的,土地又带不走,不过就是抢一些钱粮和百姓罢了,因此,加强长城和京师的防务,是朝臣们的重点关注,不止因为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京师,更因为大明皇帝就在京师啊,一旦京师有失,大明的天下不立刻就危急了吗。   但太子的提议却是要将八十万两银子用在二道防线和三道防线的城池上,而重点保护的,不容被建虏突破的,居然是河间府和其后的山东南直隶。   如果不是太子,而且其他人提出,立刻就会有人出列痛斥荒谬,但因为是太子,且太子已经表现出来的相当的见识和军略,因此朝堂静寂,暂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太子。   御座上,崇祯帝皱着眉头,脸色很是不好看,和朝臣一样,他也觉得朝廷的银子,应该首先花在长城和京师,而不是内陆的州县,只要坚守长城,御敌于国门之外,天下就太平,大明就安稳,怎么可以想着将敌人放进来呢?   所以从内心里,崇祯帝对太子所说,长城怕是坚守不住,需要完备第二道,第三道防线的提议是抵触的——怎么就坚守不住?我大明这么多的将士,长城又都建在险峻之处,过去能坚守,怎么现在就不能坚守?   崇祯帝阴沉的脸色,对一些朝臣是暗示,大家都知道皇帝不悦,不过第一个站出来,对太子有所异议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大理寺卿凌义渠——开封之战时,凌义渠首提御驾亲征,当时震惊了朝堂,凌义渠一时为千夫所指,但正是因为他的大胆提议,朝臣们最后才会接受折中的做法,那就是由太子统军,带天出征,若非如此,太子怕是难以出征。   事后有人猜测,会不会凌义渠事先就和太子套好了招,两人在朝堂上演了一场双簧呢?但凌义渠是刑狱官,一直都在刑狱体系,为人刚正不阿,因此虽有怀疑,但却没有人敢公开提出。   凌义渠向朱慈浪行礼:“殿下,臣有一问。”   朱慈浪点头。   “建虏入塞都在十一月,不只是因为秋后马肥,更因为辽东一年只能收一季,秋后所有人都闲着,利于他们动员兵马,因此,只要我大明能早做准备,十月份的时候就撤离蓟州东面的兵马,将之全部转移到蓟州西面,然后紧守蓟州防线,京营再分出足够的兵马到密云长城,协助防守,一如去年,就算建虏大兵来袭,想要攻破我大明防线绝不是容易的事,去年殿下英明神武,击退建虏,今年为何没有信心呢?”   殿堂静寂。   朱慈浪知道,凌义渠所问,是所有人的关心,包括御座上的父皇,于是他拱手一礼,回道:“十二年时,我大明也曾经是严密严守,但最后还是被建虏破关而入,不是我军无能,实在是长城漫长,在失去预警和缓冲之地后,防守不易,去年建虏大意,被我大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今年再来,建虏绝不会再犯去年的错误,两军僵持,胜败为未可知,长城被建虏攻破,其实是有可能的,兵法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为长远计,我大明朝廷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并作出相应的准备,哪怕不会发生。”   “有准备,到时就算真出现了败局,朝廷也不会慌张。所谓料敌从宽,御敌从严,正是如此。”   “南直隶乃是我大明的赋税重地,运河从山东而过,临清济南景州,皆是富庶之地,一旦被建虏攻破,十二年,建虏施虐山东的悲剧必将重演,我大明的财政困窘五年之内将无法缓解,而财政困窘,必然影响到我大明的国运和民生,因此必须设置河间府的最终防线,无论如何们,也必须坚守河间府,保有山东和南直隶不受侵扰!”   “当然了,我说的是最坏局面,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在长城边境,我大明将士就可以将建虏的兵马击退。”   凌义渠皱着得眉头渐渐舒展了起来,隐隐然已经是被太子说服了,但还是问:“以备万一,修建沿线城池,确实应该……但八十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朱慈烺摇头:“一点都不多,比起建虏掳掠我大明百姓,抢劫钱粮的损失,八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十二年之后,保定河间等地的城池,受损颇重,非大修不可,换句话说,这笔银子终究是要花的,花在今年,正是合适。”   凌义渠不再问,向太子一礼,退下了。   朝臣小声议论。   又有一人出列,却是四辅蒋德璟。蒋德璟脸色无比严肃,拱手问道:“殿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殿下的深谋远虑,以备万一的二道三道防线,臣是赞同的,但臣要问的是,京畿之地皆是平原,无险可守,通州,三河,香河三地相距甚远,第二道防线要如何构筑?如果不能构筑,又谈何防线?另外,八十万两银子,不用在长城和京畿,却要在用在内陆州县,这一点,还需要殿下再说明。”   朱慈烺心中感激,蒋德璟不讲大道理,直接切入实题,其实已经是对他的支持了,朱慈烺点点头,肃然道:“平原防守,确实不易,所以需要早做准备。当长城有警时,不管建虏有没有入塞,各地官府都要坚壁清野,将百姓们迁到城中,同时挖断所有联通的道路,实施戒严,预防最坏情况的发生。通州,三河,香河三地,还有武清,天津,今年都要加高城墙,城外挖掘壕沟,收集粮食,招募社兵,做战时准备。”   “其次,依照当年徐光启的建议,在通州,三河,香河三地相连交叉之处,修建当年徐光启提议的铳堡(棱堡),这种铳堡在蓟州南原已经做过了尝试,效果很好,我以为,值得在京畿地区推广,可以在道路要点设置,将各自为战的通州,三河,香河连为一体,令建虏无法轻松通过。京营参谋司作出测算,大约需要修建十二处,每处五百军士。如此,就可以对建虏形成相当的障碍。”   关于棱堡的建设,朱慈烺想了很久,也探测了很久,最初的计划,是在容易被建虏突破的长城关隘的后方修建棱堡,形成第二道防线,后来发现是不可能的,不说长城远离人员密集地区,在其后方修建棱堡需要动员相当的人力,且长城关隘一旦失守,对方占据高点,居高临下,棱堡的威力会损失大半,如果是在崇山峻岭之上,将长城改建成棱堡,需要的人力物力成倍增加,不是现阶段大明财政可以承受的,且建虏依然可以绕过,从这一点来说,在长城附近修建棱堡是无用的。   三河,通州,香河相距不过百里,都是平原,距离京师都在百里之内,不需要多,只要十到十二处,就可以将三城连成一体,将京畿平原基本截断,令建虏无法快速通过,因此朱慈烺想来想去,决定将棱堡建立在第二道防线——此一想法,正契合徐光启当年的建议,于京师周边修建“铳堡”令建虏无法靠近和逾越,不过不同的是,徐光启当年要求的是二十四处,朱慈烺权衡利弊,决定修建一半。   “第三,一旦长城不幸被建虏突破,撤退的兵马和京营的援兵,要优先退往通州,三河,香河,和原有的守军共同防守,配合铳堡切断道路,令建虏无法轻易攻克和快速通过。建虏获取不到粮草,困在京畿地区的时间越长,我大明的胜算就越高……”朱慈烺道。   “徐光启当年确实提过铳堡,但朝廷认为花费太过巨大,有华而不实的嫌疑,因此放弃,最大的疑问,小小五百人真能挡住建虏大军吗?”这一次发问的是三辅谢升。   徐光启虽然已经致仕,且已经病故,但他的名号在朝堂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对徐光启所学,即便是顽固派,也都是赞同的,当年徐光启提议在京师周边修建棱堡,拱卫京师,朝廷基本是同意的,只不过因为银两问题,最后被束之高阁。   谢升当年是御史,对这个问题有过研究,因此他立刻发问。   “铳堡以火器为主,分上下两层,能抵御大炮的猛轰和敌人的重兵攻击,我以为,徐光启当年的判断到今日依然正确,但使铳堡修建完毕,敌人若想突破,非付出三倍到四倍的伤亡代价不可,”朱慈烺道:“因此在通州,三河,香河,三地之间建设十二处的棱堡,将这三地连同京师和天津,形成第二道防线,对建虏绝对能形成有效的阻碍,而时间就是战机,当建虏在京畿困顿时,我大明可以调集更多的勤王之师,在第三道防线形成兵力优势,因此我认为,在京畿地区修建铳堡是非常合适和需要的。”   “棱堡只五百人,能守住吗?一处铳堡由需要多少银子?”谢升再问。   “五百人的棱堡,方圆两百步,造价两万两银子左右,五千民夫,三个月就可以建成。至于功效,我已经说了,建虏若想攻陷,非付出三到五倍的伤亡不可。”朱慈烺道。   谢升不再问,但眼神却怀疑。   十二处只需要二十四万两银子,算起来并不是太多,如果真能将建虏阻隔在京畿地区,令其无法南下,对大明来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出了谢升眼中的怀疑,朱慈烺淡淡道:“但使顺天府出三万民夫,由京营工兵营主修,十一月之前,十二处铳堡,都可以建成。”   太子不会说假话,谢升不再问,退了回去。   蒋德璟却依然站在原地,问道:“京营兵马协助这几地,那京师呢?”   群臣都竖起耳朵。   京师的安全,关系到他们所有人。   朱慈烺环视重臣,声音清楚的说道:“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希望,建虏能到京师城下,和我京营大战一场,但纵观建虏历次入塞,除了第一次兵锋到我京师城下,其他几次全部都是绕城而走,往各防守薄弱的地方抢劫,而这正是建虏的狡猾之处,因为他们深深知道,京师城高池深,绝非轻易可以攻下的,建虏兵马本就不多,一旦在京师折戟,十几年也翻不过身来,因此就算让他们攻,他们也未必敢攻击京师。”   “去年抓到阿巴泰,阿巴泰在供诉中说,说当年老奴努尔哈赤曾经对虏酋黄太吉说,伐明有如伐木,我大明好比是一棵大树,他们女真人少力薄,一时难以撼动,需要从砍伐枝节开始,他们入塞攻陷小城,掳掠我大明青壮,其实就是在砍伐我大明的枝节,枝节败了,断了,大树的枯萎和倾倒也就不远了……”   听到此,不论朝臣还是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这种不吉利的比喻,也就太子敢说。   同时,这也是殿中群臣第一次听到“伐木”的理论,细细一想,那真是那么回事,建虏一直都在伐木啊。   当然了,也有朝臣怀疑,他们不觉得建虏有这么大的胃口,建虏不过就是关外的蛮夷,想要抢劫钱帛罢了,最多不过想在关外割据,哪有太子说的这么严重?   朱慈烺继续道:“因此,建虏的战略重点并不在京师和几个坚固且有重兵防守的大城,而在那些无法自保的小城和我大明散落在乡间的百姓,这也是我认为,应该下拨银两,令各地州县加固城墙,招募士兵的原因。也许并不是每个城池都能挡住建虏的攻击,但只要能令建虏付出足够多的低价,令他们意识到攻城得不偿失,那么他们攻城的意志就会大大的减弱,那就会有更多的城池能保留下来。”   “只要各地有效防守,保河间府不失,令建虏无法去往人口密集的山东和南直隶,纵使建虏突破了京畿地区,到了河北地区,我大明的损失也可以控制在最小。而大明的损失越小,建虏获取的补给就越少,于是对我大明就越有利。”朱慈烺道。   朝堂静寂,从首辅到朝臣都是静思。   蒋德璟想一想,问道:“臣最后一问,第三道防线以河间府为核心,而河间府距离京师五百里,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要将五百里全部放弃吗?” 第七百一十三章 最坏准备   “非我愿意,实在是不得不为。京畿(华北)平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利于建虏的骑兵奔驰,却不利于我大明的防守,不管我大明在哪里重兵驻守,建虏都可以绕过。而河间府地处南北水陆要冲,向北联系京畿、向南联系青冀,三水环绕,是由北往南的必经之地,自古为兵家必争。只要扼守此地,建虏就无法南下,若是绕行,需要多出十倍的时间,且河间府本就是府城,城池比一般州县高大许多,将其设为第三道防线的核心,事半功倍,最是合适。”朱慈烺道。   蒋德璟微微点了一下头,不再问,只脸色凝重的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又向太子行礼,然后退了回去。   虽然没有明说,但蒋德璟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他对太子的战略建议,虽然不是太满意,但却也不反对了。   其他重臣都用眼角的余光相互观察,发现没有人再想站出来了,因为太子说的已经够清楚了,不管是附议还是反对,好像都有点不合时宜了,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首辅周延儒。   但周延儒却是老井吴波,不动如山,静静站在那里,垂着眉毛,丝毫看不出他的喜怒。   朱慈烺再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父皇,儿臣所预料和防备的乃是最坏的情况,虽然听起来有点惊心动魄,但儿臣却不得不将这最坏的局面,提前展示出来,以示警醒。建虏不是蒙虏,不但更精锐,更有纪律,而且用兵狡诈,非常懂得避实就虚,出其不意,面对这样的敌人,大明绝不能麻痹大意,从上到下,从长城到山东,都要动起来,如此才能再次击败建虏的入塞!”   “建虏去年已经失败了一次,今年再来,一定是竭尽全力,只要我大明能将其再次挫败,五到八年之内,建虏将再没有入塞的能力,或者说,他们永远也难以入塞了,因此,此次防御对我大明至关重要,关乎国运,一点都马虎不得,修缮各地城池,招募社兵,构筑第二和第三道防线,刻不容缓!”   说罢,朱慈烺深深一鞠。   殿堂静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御座上的崇祯帝。   崇祯帝的眉头却依然紧锁。   崇祯十二年,建虏入塞,肆虐山东,各地狼烟一片,等建虏退走之后,朝廷发旨,要各地修缮城池,加强防御,以备建虏再来,不过因为财政困难,朝廷并没有下拨多少钱粮,修缮城池的费用需要各地自筹,因此各地城池修缮加固的程度,各不相同,现在太子要将原本修长城的八十万两银子分到各地,老实说,崇祯帝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倒不是因为他守财,也不是没有明白太子的战略意图,而是因为他穷怕了,担心这八十万两银子花不到刀刃上,被各地浪费,长城和京师却因为缺少修缮,而被建虏危及——在崇祯帝的心中,长城和京师的地位,远远高于山东和南直隶,虽然太子说的已经很清楚,建虏主要是抢人抢钱,不会攻击京师,京师防务不需要再花费重金整饬,但他总是有点不放心。   想一想,崇祯帝把目光投向首辅周延儒。   他觉得,还是要听一下“周先生”的意思。   其他人的目光,周延儒可以无视,但崇祯帝的目光,他却不敢没反应,于是出列,向崇祯帝一鞠,不急不慢的说道:“太子殿下深谋远虑,三道防线之事,臣以为是可行的,各地施行起来,也远比大修长城容易的多。只是通州三河香河,一直到景州沧州河间府,前后五百里,所过州县七八十,各城各县情况皆不相同,如何筑城,如何募兵,怕不是一时就能决定的,需要各地州府列出一个详细的计划,上报朝廷,才可以通晓全局。因此老臣觉得,此事不必急在一时,等各地计划书送上来,再决定也不迟。”   朱慈烺皱眉,虽然他已经意识到,周延儒是在体察父皇的心思,但筑城招兵之事,早一日执行就多一分成功,一天也不容耽搁,因此立刻说道:“父皇,建虏入塞在十一月,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八九个月的时间,看起来很长,但其实就是一眨眼,一天也耽搁不得,不然城池没有筑成,建虏却已经兵临城下,百姓凄惨,生灵涂炭,建虏烧杀抢掠,十二年的悲剧,必将重演……”   说到此,朱慈烺情绪微微有点激动,眼眶微微泛红。   殿中群臣都是侧目。   有人感叹,有人却是冷笑:太子又在表演了……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动容,儿子的红眼眶,微微刺痛了他父亲的心。对八十万两银子使用的犹豫,立刻就减弱了不少。   朱慈烺继续道:“儿臣以为,不必等地方的计划书,朝廷直接派人到各地,下发银两,督促各地官府立即执行,城修的越坚越好,招募的社兵越多越好,尤其是通州三河香河和河间府,这几个地方的防务最为重要,通州三河香河都在京畿,兵部和工部可以直接处置,河间府虽然有点远,但位置重要,应令保定总督杨文岳亲自负责,时间紧迫,朝廷应立刻下令……”   稍微沉寂,崇祯帝的声音从御座上飘了过来:“通州三河香河和河间府的防务,可立刻执行,其他州县,工部和兵部还是要再议一下,看究竟需要多少银子?国家财政有困难,一两银子都不能乱花,各地官员都得给朕盯紧了。但有贪墨,朕绝不轻饶!”   “遵旨。”众臣躬身听令。   朱慈烺也行礼,心中却微微苦笑,看来老爹对着八十万两银子的使用,还是有点怨念,不过还好,起码河间府是通过了。   历史上,河间府被建虏猛攻乃是崇祯十五年,也就是阿巴泰领兵入塞的去年。河间知府颜胤绍和参议赵珽、同知姚汝明、知县陈三接据城死坚。奈何没有援兵,建虏攻城猛烈,终不得守,城破时,颜胤绍举火焚室,衣冠北向再拜,跃入火中和家人同死。   颜胤绍,孔子弟子颜回的六十五代孙。   河间府被建虏攻破之后,建虏长驱直入,肆虐山东,连连攻破临清等地,一直到南直隶海州方才止步,原本尚算繁华的山东等地,变成了一片废墟,直到清初都没有缓过劲来。   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建虏在崇祯十五年的入塞以失败而告终,不要说河间府,就是连京畿地区也没有突破,但朱慈烺却不敢大意,因为他深深知道,他去年之所以能够防御成功,穿越者的优势是很大的一个原因,若非是他知晓建虏的入塞路线和时间,提前撤退了蓟州东面的军民,又提前修建了蓟州防线,以大明现在孱弱的兵力,根本挡不住建虏的十万虎狼之师,而今次的失败之后,建虏一定气急败坏,今年再入塞,规模会更大更猛,而到时的统帅,不是多尔衮,怕就是黄太吉本人了,比之多铎,两人难对付的程度成倍增加,因此,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   当然了,朱慈烺心中也是有一丝期盼的,因为照历史记载,黄太吉会在崇祯十六年九月末,也就是七个月后,忽然无兆头的死在御座上。   关于黄太吉的死,历史上有很多的传说,甚至有人说是多尔衮和大玉儿秘密偷情,在被黄太吉发现后,两人合谋害死了黄太吉,不过就清史和后世研究来看,黄太吉应该是死于冠心病或者是脑梗一类的急性疾病,这也契合他前一天还正常上朝,第二天却忽然身死的状态。   如果阎王爷相助,黄太吉今年如期到阎王殿报道,对大明和朱慈烺,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黄太吉九月死,建虏十一月入塞的可能就会大大降低,因为黄太吉死了,谁来继承他的位置,建虏内部必然会有一番内耗和争执,这种情况下,就算山海关门户大开,建虏怕也顾不上入关了。   黄太吉按照历史的进程,在九月死去,是最好的结果,但朱慈烺却不敢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阎王爷的身上,因为冠心病和脑梗这种突发疾病,和天气、心情、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关系,天气和心情都和缓的情况下,多活三月半年,甚至一年都是又可能的,更何况,就算是黄太吉死了,照历史进程,执掌大权的将是多尔衮,今年不来,多尔衮明年也会带领大军入塞,不是多尔衮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在大明关闭边贸,封锁边境的情况下,建虏不入塞,就无法获取生活必需品。   黄太吉的死,改变不了建虏入塞,最多不过就是推迟一年时间。   所以,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   朱慈烺坐回御座下面的小桌,议事继续进行。   接下来讨论了两件事,第一,调应天府尹刘士祯回京,兵科给事中张缙彦在南京被打一事,刘士祯查办不利,满朝言官都是愤怒,弹劾的奏疏如雪片,周延儒虽然想要保他,但终究是没有保住,不过却也拖延了一些时间,在言官们都已经出京,往江南追缴逮赋之后,刘士祯的乌纱帽才被摘掉,调回京师,听候处置。今日讨论的是他的继任。   最终,兵部尚书冯元飚的兄长,现任天津巡抚冯元飏被调任为应天府尹。   天津巡抚和应天府尹都是三品,虽然应天府尹只是一个“府”,但论实际权力和影响力,却是超过了天津巡抚,后续的仕途,大部分都会成为中央六部某部的侍郎,甚至是尚书。因此冯元飏算是升了。和弟弟冯元飚的多病不同,冯元飏虽然长两岁,但是身子骨却硬朗的很,又曾经在刑部任职,不畏强权,朝廷任他为应天府尹,明显就是有整顿南京秩序,为“追逮”保驾护航的意思。   对这个任命,朱慈烺心中其实有一点疑虑的,倒不是对冯元飏清查“张缙彦”案,整顿南京秩序的能力有怀疑,而是因为冯元飏现任天津巡抚,而长芦盐场就在天津,以朱慈烺的听闻和对冯元飏的了解,有冯元飏在,左懋第整顿长芦盐场的工作一定能得到天津巡抚衙门的极大配合,如果换成他人继任天津巡抚,怕就不一定了。   但官员的任命和调派和内阁和父皇的权力,朱慈烺无权干涉。   而下一个议题,却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有朝臣奏报,然后崇祯帝立刻发下圣旨,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查禁、销毁《水浒传》。   水浒乃是施耐庵所著,成书于明初,在民间已经流传了百年了,过去并不是禁书,但当到了明末,当流贼四起,李自成张献忠席卷大半个天下时,水浒鼓吹造反,赞颂宋江等人的思想就显得有点尴尬了,同时也不能为朝廷所容许了。   崇祯圣旨中明文指出,山东境内“着地方官设法清察本内,严禁《水浒传》,勒石清地,俱如议饬行”,其他地区也要照此办理,“大张榜示,凡坊间、家藏《水浒传》并原版,勒令烧毁,不许隐匿。”凡有违反者,将按照《大明律》规定,杖一百,处以100大板的重罚。   这道圣旨毫无异议,很快就发了出去。   朱慈烺心中却是叹,百姓造反不造反,岂是一部《水浒》能决定的?但是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谁会造反?而造反的李自成和张献忠,怕是根本没有读过《水浒》,说不定听都没有听过,禁不禁水浒,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朱慈烺却不能说,他现在是货真价值的“封建统治阶级”,这种后世才有的平等思想,现在可不能露出来。   ……   大明京师朝议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沈阳,在历经一个月的跋涉之后,大明使者团终于是来到了沈阳城下。   远远的,望见沈阳城,不论是正使马绍瑜,还是副使袁枢,心中都泛起一片感慨。   辽东沈阳卫,大明关外第一城,已然是物是人非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祖大寿   想当年,大明在关外两大重镇,一是辽阳,二是沈阳,现在都落入了建虏之手,远远望,城墙和城楼都还是原样,青砖城垛,飞檐斗拱,一如大明境内的城池,但城头飘扬的却不是大明的日月旗,而是建虏的龙旗。   而一路行来,从锦州到沈阳,眼中所见的百姓都留着辫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大明衣冠,尤其是临近沈阳附近,这种感觉就更是强烈了,留着辫子的汉民站在路边,对经过的明国使者团,指指点点,虽也能看到一些面对故国的悲戚,但大部分的汉民都是麻木的,隐隐地,已经将大明当成了外国了。   百姓如此,那些投降建虏的汉军士兵就更是如此了,在锦州时,虽然没有见到大汉奸孔有德,但麾下的士兵却是见了不少,一个个都气势凌人,心满意足,对现在投降的生活好像很满意,显有廉耻和愧疚之意。   将一路所见所闻联系到一起,袁枢心情越发沉重,望了一眼沈阳城,他慢慢放下车帘。   车轮辚辚,继续向前。   为袁枢赶车的,正是李若链。   戴着一个破草笠,面色黝黑,表情木讷,李若链现在的样子,就算是熟人也不敢轻易认他。   城门口,建虏礼部的几个官员正在等候,黄太吉建政之后,仿效大明,建立六部都察院,开科举,设理藩院,官吏皆是汉制,礼部由礼亲王代善兼管,两个侍郎都是汉臣,其中一人就是范文程,不过范文程是侍郎,而明国来使只是两个郎中,为地位对等,范文程当然不会到城门口迎接,此时站在城门前的,是礼部的两个主事和下面的一些小官吏。   马绍瑜和袁枢下车,双方见礼。   虽然是两边交兵,但该有的礼节却是不能少,尤其等候的几人都是汉臣,言语客气之中,虽有一些小火花,但不碍整体的和谐。因为是使者,所以马绍瑜和袁枢都身穿大明官服,建虏礼部的几个官员穿“大清”官服,阳光之下,双方都表情严肃,官阶对等,倒也颇有一些分庭抗议之势。   进入沈阳城中,大明使者团并没有被带往建虏的礼部衙门,而是被安排住进了城西的一处驿馆,驿馆虽然不大,级别也不高,但还算是干净。   “一个最新消息,还望贵使知道。”就在驿馆大院中,建虏礼部官员当着马绍瑜和袁枢的面,展开一份“诏书”,郑重其事的宣读了起来,正是黄太吉褫夺阿巴泰爵位的诏书。   马绍瑜和袁枢相视一看,心中明白,建虏这是在拆除引线啊,阿巴泰的贝勒身份是他的贵重所在,现在剥夺了他的爵位,变成庶民,大明就无法向建虏提出太高的要求,就算提出,建虏也可以讨价还价,而不至于太狼狈。   不过这点小伎俩早在大明君臣的预料之中,建虏能褫夺阿巴泰的爵位,但却无法改变阿巴泰的身份——老奴努尔哈赤的七子,是阿巴泰贵重,也是建虏君臣没有面子的所在,不管建虏承认不承认,大明使臣都会以“贝勒”的标准,向建虏提出要求。   袁枢怀里揣着阿巴泰写给黄太吉和代善的信,不过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拿出来。   公事公办的对建虏安排驿馆、而不是直接去礼部,或者是面见黄太吉提出抗议之后,马绍瑜和袁枢表情凝重的目送建虏礼部官员的离开。   大门缓缓关闭。   门外有建虏兵重重守卫,从这一刻起,大明使者团就等于是被隔离了起来,再难和外人接触。   至于何时才能和建虏礼部、甚至是黄太吉见面,就不是大家可以猜测到的了。   但大明使者团进入沈阳的消息,还是很快就在城中传了开来。   “明国来使……”   “是啊,你说皇上会答应用洪承畴祖大寿换贝勒爷吗?”   “什么贝勒爷,已经是庶民了。”   “对对对,是庶民……”   城东的一处幽静宅院。   一个身材魁梧,披着厚袍,但却已经须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庭院之中,望着涂了石灰的白色院墙默默发呆。关外初春的风从院中掠过,将他鬓角的乱发吹拂了起来,连那一根梳编的很是整齐的辫子,在这一瞬间,好像也飘动了一下。   在他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悄然站立,同样穿着满式长袍,留着辫子,脸庞、眉眼和老者都非常的相似,俨然就是老者的儿子,见老者一直沉默不语,青年数度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最后却又咽回去了。   脚步声响,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急匆匆走进院中,先叫了一声青年“哥”,然后来到老者面前,抱拳说道:“爹,三叔来了。”   老者眉毛一挑。   但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却是脸色大变,对年轻人喝道:“不见!告诉三叔,都什么时候,还敢到处乱跑?这段时间最好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哥哥严厉的目光把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声道:“是是是。”慌的退走,急急忙忙地去通报了。   青年的怒气却犹自难以压制,向老者低声埋怨道:“三叔真是老糊涂了,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按捺不住了,想要往咱们这里跑,以为这里是锦州,可以随心所欲吗?”   一边说,一边看老者的脸色。   但老者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依然望向对面的墙壁,面无表情的一句话也不说。   原来,老者正是原大明左都督,辽东宿将,锦州总兵官祖大寿,背后的青年乃是他的三子祖泽洪,刚刚进来的年轻是他的四子祖泽清,而祖泽洪所埋怨的“三叔”,乃是祖大寿的堂弟祖大弼。   松锦之战之后,祖大寿率锦州守军开城投降,不说其他将领,只说随他一起投降的,有名有姓的祖氏将领就有八九人之多,其中他的两个堂弟祖大弼和祖大乐最是有名,论职位,两人都是大明的总兵级。   投降之后,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三兄弟都被建虏解除兵权,迁到沈阳“供养”了起来,并给了相应的爵位,典型的尊而不重,疑而不用,但对他祖家的几个青年将领,建虏倒是不拘一格的使用了一些,其中最被建虏器重的,一个是祖大寿的养子祖可法,现在不但是左参政,而且是黄太吉非常倚重的一个心腹,另一个自然就是汉军镶白旗的旗主,祖大寿的长子祖泽润了。   祖可法和祖泽润都是在大凌河投降建虏的,到现在都十年了,已经取得了建虏的信任,因此建虏敢于重用,但对随祖大寿在锦州投降的祖泽洪(三子)祖泽清(四子),建虏却只是给了两个虚职,并不重用。   原本以为,长子祖泽润被建虏重用,任命为汉军镶白旗的旗主,对祖家是一个极大的重视和保护,但万万没有想到,去年建虏入塞,祖泽润率领汉军镶白旗跟着阿巴泰,作为大军的偏师,在潮白河墙子岭一代居然全军覆没了。消息出来,祖氏一族都是震惊,不止是震惊祖泽润的被俘,也震惊阿巴泰率领的正红正蓝旗精锐被明军全歼——祖家是辽东世代将门,从正德到崇祯,延续了几百年,对明军的战力,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他们不觉得明军有全歼八旗精锐的能力。   而随着后续消息的传回,祖氏一族才渐渐知晓了战事的经过,也才明白,阿巴泰中了明国太子的诡计,而当祖泽润被明军释放,明国想要用阿巴泰换回祖大寿和洪承畴的消息在沈阳渐渐传开之后,祖氏一族不止是震惊,而是恐慌了——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儿子,黄太吉的七哥,贵为贝勒,身份尊贵,祖大寿和洪承畴只是两个降将。用两个降将换回阿巴泰,并非完全不可能。   如果建虏真答应了,愿意交出祖大寿,那就意味着,祖氏一族失去了建虏的庇佑,祖氏一族不但是失去了首领,也等于是前途不保,因为今日可以换祖大寿,明日就可以换祖大乐和祖大弼了。   祖泽洪和祖泽清,连同他两个叔叔祖大乐和祖大弼都有点不安,但作为祖氏一族的族长,祖大寿却一直都很冷静,多年的军旅生涯,尸山血海的攻伐,将他心智磨砺的不是一般的强大,不要说建虏不大可能将他交出去,就算是建虏答应了,明日就要押他回北京,他脸上也不会流露什么惊恐之色。   每日清早在府中溜达,上午和中午则是坐在椅子里,望着窗户发呆,或者靠着椅子,昏昏欲睡,不经意中,嘴角还会流下口水,这就是祖大寿投降后在沈阳的每日生活,如果不是知道的人,谁也不会相信,这昏昏待死的老头竟然会是赫赫有名的“祖大帅”。   祖泽润领兵出征前曾经向祖大寿请益和告别,祖大寿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等到祖泽润兵败的消息传来,祖氏一族大惊失色之时,他也只是眉毛抖动,但依旧什么也不说。   再然后,祖泽润回到沈阳,被建虏朝廷革除所有爵位,贬为平民,闭门思过。   祖家是一个大家族,祖大寿投降之后,黄太吉赏了他一处大宅子,和三个儿子,祖泽润、祖泽洪、祖泽清一起居住,另一个养子祖可法因为是黄太吉的心腹,有自己的宅子,并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祖家大宅一共四处院落,除祖大寿之外,三个儿子一人一处。   正常情况下,当祖泽润回府,被勒令闭门思过之后,身为老爹的祖大寿一定会招来儿子询问,还不止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将领想要了解战败经过的自然反应。   但奇怪的是,祖大寿却一直都没见祖泽润,甚至祖泽润到他门前跪拜请安,他都拒绝将房门打开,祖泽洪和祖泽清都是不解,但身为当事人的祖泽润却仿佛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于是不再到父亲门前请安,每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寸步不出。   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祖大寿一如往常的发呆,打瞌睡,仿佛根本不知道建虏入塞的失败,和大明清国两边局势发生的微妙变化。   今日,当消息传来,说明国使臣已经到沈阳,并且在城西的驿馆住下之后,祖泽洪按捺不住心中的惶恐,试探着想要知道父亲的意思。不想祖大寿还是一句话不说,祖泽洪无奈,正想退下的时候,祖泽清却急匆匆的跑进来,说三叔祖大弼求见。   虽然祖泽洪猜不透父亲的意思,但却也知道,祖家宅子一直都在“朝廷”的监控之下,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汇报给黄太吉,祖大弼在这个时候来见,明显就是为了明国使臣的事情,一旦被汇报到黄太吉那,令黄太吉疑心他们心思不安,有和明国使臣勾结的意图,那他们祖家就大祸临头了,因此不等父亲说话,他就训斥弟弟,令弟弟将祖大弼支走。   祖家三兄弟,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城府最深的是祖大寿,性子最直,想什么就什么就是祖大弼。祖大弼今日来见堂哥,还真就是为了明国使臣的事情,虽然他在锦州跟着祖大寿投降了,但并不是情愿,而是形势所逼,夜深人静之时,追忆往事,常常会泪流满面——这一点,祖家几个后辈,隐隐都有听闻,也因为如此,祖泽洪就更是不能让他进府了。   对儿子的处置,祖大寿始终面无表情,不赞许,也不反对。   祖泽洪又等待了一会,见父亲始终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摇摇头,转身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祖大寿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中多了一根树枝,不经意中,树枝在脚下的草地轻轻滑动……   如果祖泽洪此时还在身边,凑近了仔细看,一定会看到,父亲用树枝书写的,其实是两个字。   太子。   祖大寿盯着这两字,久久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风吹过,好像是有点冷了,祖大寿扔了手中的树枝,裹紧了厚袍,慢慢站起来,双脚原地跺了几下,将“太子”踩入泥土之中…… 第七百一十五章 使者团   大明使者团在驿馆被关了三天,这三天里,各种美食一应供给,但使者团却不能迈出驿馆一步,而建虏礼部的官员也迟迟不出现,直到三天后,驿馆大门缓缓而开,建虏礼部的一个低阶官员迈步而入,请马绍瑜和袁枢到建虏礼部议事——只有他们两人,使者团的其他人员,从协办到马夫,都得继续待在驿馆之内。   马绍瑜和袁枢自然不能接受,两人抗议,拒绝到建虏礼部。   建虏礼部官员不退让。   事情陷入僵局,从清早到黄昏,双方都没有能达成妥协。   谁都知道,这是谈判前的心理战,因此谁都不肯轻易让步。   第二日,建虏礼部官员再来,这一次同意马绍瑜和袁枢两人,一人带一个协办(文书)。   马绍瑜和袁枢知道这已经是建虏的最大容忍了,而尽早和建虏官员见面,达成此行的任务,时间上也比较急迫,于是便不再坚持。就这样,两人上了建虏准备的马车,各带了一个文书,往建虏礼部而去。   到了建虏礼部,在礼部正堂旁的侧厅,大明和清国的谈判正式开始。   马绍瑜和袁枢代表大明,而代表清国的依然还是几个低阶官员,建虏礼部的高级官员一个也没有出现。马绍瑜和袁枢倒也不意外,知道这是建虏的一贯伎俩。在谈判桌下面,双方公事公办,马绍瑜袁枢和对面的几个建虏礼部官员还算是客气,但等到上了桌子,谈判开始,双方立刻唇枪舌剑。   此次大明派使,公开的也是最光明正大的一个题目,就是收敛战死在松锦乃至辽东的大明僵尸的遗骸,与之交换的是建虏战死在潮白河和墙子岭的各部尸体。   其次是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   对前一个题目,建虏是认同的,但分歧在于数目和彼此应该付出的代价。建虏要求大明放回存活的“大清勇士”,包括八旗,蒙古和汉军旗,如此才会同意大明收敛战死在松山的大明将士的遗骸,并将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等人的忠骨交还大明——松山之战后,邱民仰等人被建虏斩首,因为感其忠勇,又都是有名有姓的巡抚总兵,因此建虏将他们葬在了锦州附近,大明要想将他们迁回,非得建虏同意不可。   而对于后一个题目,建虏坚决反对,认为阿巴泰只是一个庶民,何德何能,竟然想要换取“我朝大臣”,岂不是痴人说梦?   洪承畴和祖大寿投降,都被建虏封了官职,已经是建虏朝的官员了。   “既然贵部不愿意谈,那这一项就揭过去,反正我大明也不介意养着阿巴泰,日后阿巴泰对我大明有功,就如洪承畴和祖大寿一样,被封为大明官员,也是很有可能的。”马绍瑜道。   建虏礼部脸上有尴尬之色——洪承畴和祖大寿名气再大,功绩再高,也不过是一个臣,但阿巴泰却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当今“皇上”的哥哥,如果他真成了大明的官,招摇过市,“大清”的脸面,可就是丢尽了。   双方唇枪舌剑的同时,在侧面的屏风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目光狡黠的建虏官员正坐在凳子上,侧耳仔细静听。原来正是黄太吉的智囊,兼着礼部侍郎的范文程。   一边听,范文程一边皱着眉头,仔细思索明国使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马绍瑜是明国兵部职方司郎中,也是前任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心腹,前年松锦之战时,就曾经往来于松山和京师,对这个人,“大清”的情搜网还是有一定了解的,马绍瑜虽然一些干才,但并非是一个有胆气的人,且官职也不高,明国用这样的人做正使,明显有拉低层级,降低国内反对声音的意图。   但就明国想要谈判的事务来说,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是何等重要的大事,马绍瑜以一个郎中的身份,怕是做不了主的,除非临行前,明国君臣有特别的叮嘱,而刚才那句话更是清楚的证明——阿巴泰有可能会被任命为明国的官吏。   虽然阿巴泰已经被贬为庶民,大清不想就这个问题和明国谈判,但范文程心里却清楚的很,阿巴泰才是此次谈判的重点,其他问题,收敛遗骸或者是换俘都是策略,阿巴泰的处置才是战略。   谈判继续进行。   围绕几个问题,明清双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让,就像范文程判断的那样,马绍瑜虽然有一些干才,但胆气不足,在建虏礼部官员声色俱厉的围剿下,显得有点力不从心,而这时,副使袁枢接过了话语,不卑不亢,绵里带针的进行了反击,顽强的将局面扭转。   “袁枢……”   范文程轻声念,他心中想的并不是袁枢的口舌,而是袁枢的身份,袁枢是明国前登莱巡抚,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就几任登莱巡抚和兵部尚书来说,袁可立给“大清”制造的麻烦最多,而袁枢原本只是一个税官,被明国紧急调到京师,担任此次副使,显然是有用意的……   又听了一会,发现双方的谈判已经变成了口舌之争,彼此都有了火气,再谈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于是范文程冲旁边的小吏招招手,小吏轻步上前,躬身听令。   “告诉他们,今日就这样吧……”范文程道。   小吏听的明白,出了屏风,到了主持谈判的建虏礼部官员的身后,附耳小声说了一句。   于是今日谈判结束。   明国使臣被“护送”出礼部,返回城西的驿馆。   而范文程则是急匆匆的离开礼部,往“皇宫”而去。   ……   崇政殿中。   一副巨大的明国地图悬挂在墙壁之上,山川河流,关口城隘,都标识的清楚,尤其是明国北方京畿地区,从一城一地,乃至一村一寺,都详细标注。   一个穿着黄色马褂,大腹便便,脸色发红的中年男人正负手站在地图之前,微微仰头,仔细观摩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脑子里则是思索着如果再次帅兵入塞,大军要从何处突破,正师偏师要如何配合?而明国又会作出何等应对?明国那个年轻的小太子,又会有什么“诡计”?   一桩桩,一项项,从军政到军略,都从脑子里面迅捷而过……   因为想的太入神,不知不觉的,他脸色变的涨红,胸口一阵发闷,气息不畅,急忙捂住胸口,猛咳了两声,这才缓过劲来,旁边的太监大吃一惊,急忙上前:“皇上……”   黄太吉摆摆手,示意没有事。   原本,黄太吉也是一个身体灵活的矫健青年,但继承汗位之后,因为国事,每日都困在这崇政殿中,少有运动的机会,加上本人喜欢吃肥肉,一来二去,十年的时间,就渐渐变成了现在的大胖子。以前单人上马,张弓射箭,现在没有三到四个人搀扶,他根本上不了马,而且他的坐骑必须是经过挑选,能承受两百斤以上重量的健马,一般的马匹根本驼不了他。   虽然人胖了,身体差了,但黄太吉的脑子却一如既往的敏锐,自从多铎率兵入塞失败,毫无所得,但却损兵折将归来之后,黄太吉就开始预谋下一次的入塞了。   就像朱慈烺推测的那样,建虏的粮米棉帛都是有限的,虽然建虏在义州(锦州附近)、大凌河附近大规模的屯田,驱赶汉人包衣耕种,去年收获不错,建虏的粮米缺口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了,但依然不能百分百,每年仍需要从晋商手中购买一些,但现在明太子抄了张家口,将晋商的罪行公之于天下,严控边关,再没有大明商人敢出关做生意了。从粮米棉帛到铁器药材,“大清”有很多的缺口,如果不能补上,迟早是会出乱子的。   更重要的是,年轻的明太子已经显现出了相当的能力,黄太吉决不能容忍他继续茁壮,因此今年年底再一次入塞,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容改变,过完年后,各旗就已经在秘密准备了。   而如果再次入塞,路线至关重要,因此黄太吉令人将明国地图悬挂在了崇政殿中,但有时间,他就会站在地图前沉思,想着入塞的大计……   止住咳嗽,黄太吉看向躬身站立在殿门口的一个臣子,微点头:“说说吧,谈的怎样了?”   来的正是范文程。   范文程进到殿中有一段时间了,见黄太吉正在沉思,他不敢打搅,一直躬身等待,直到黄太吉转过身,向他问话,他才急忙上前,擦擦袖口,下跪行礼,再站起来回道:“回皇上,明国使臣咬的很紧,对阿巴泰之事不松口……”   将谈判过程,简单但又不遗漏任何重点的向黄太吉禀明。   黄太吉听罢久久沉思,踱了几步,缓缓道:“阿巴泰还是要想办法争取回来,毕竟他是我爱新觉罗氏,但不能用洪承畴和祖大寿,也不能用战马,其他的,明国都可以要求,金银财宝,随他们开口。”   “臣明白。”范文程躬身。   “这次谈判的主动权在我方手中,你们礼部不用着急,慢慢谈就可以了,三个月不成,就谈半年,半年不成,就谈一年,总之,我们的底线要守住。”黄太吉又道。   “是。”范文程称是,然后小心翼翼的道:“但马绍瑜说,被俘的我大清勇士都将被投入明国的煤窑,为他们挖煤,生死不计,时间长了,怕是会有大损伤。”   “讹诈之词罢了,不必理会。”黄太吉道。   “是。”   黄太吉想了想,又道:“今年形势不同以往,你要加大对明国的情搜,尤其是关于明太子方面的消息,要不惜一切,想方设法的获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去年我们吃了情搜的亏,不知道明国忽然出了一个明太子,对京营的战力也没有实际了解,导致处处被动,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去年的错误。”   “臣有罪,臣必赴汤蹈火,以赎前罪。”范文程急忙跪下,起身后,他再回禀道:“皇上,明国的两个使臣中,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瑜倒没有什么,算起来,还是辽东老人,但那个副使袁枢,怕是别有深意啊……”   “什么意思?”黄太吉立刻警觉。   “袁枢乃是袁可立之子,袁可立对洪承畴有提携之恩,又是祖大寿的老长官……”范文程道。   黄太吉明白了:“你是说,袁枢专为此二人所来?”   “正是。”   黄太吉沉思了一下,嘴角露出冷笑:“徒费心机而已。洪承畴和祖大寿已经是我大清的阶下臣,虽然没有铁链加身,但桎梏重重,以为一个故人之子,就可以将他们说动吗?笑话,把我大清当成什么了。”   踱了几步,又道:“不过却也不能大意,派人盯紧了,绝不允许明国使臣走出驿馆一步,嗯,我料其中必有明国的细作,从马绍瑜袁枢到下面的书童马夫,一个人也不能放过,要将他们全部盯在驿馆之中。”   “嗻!”   范文程再听令,急急去忙。   而黄太吉继续站在明国地图之前,思谋着他的入塞大计。   ……   城西驿馆。   马绍瑜袁枢等人回到驿馆,驿馆大门随即关闭,所有人都不得再出入。   袁枢表面冷静,心中却是焦急,他到沈阳的最大任务,并非是谈判,而是要寻机接触到洪承畴和祖大寿,但就建虏的戒备来看,不要说接触这两个人,就是驿馆也难迈出一步,怎么办?   同一时间,一辆马车正经过驿馆前面不远的街道,马车两边各有一个挎刀的护卫,左手边的那个护卫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驿馆——驿馆门前,穿着红色绵甲,手持长枪的正红旗军士将驿馆前后,团团围了起来,此外还有一队正红旗军士不停的巡逻,小小的驿馆,被围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护卫皱起眉头。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下来,正照着他沧桑的脸,他那只因为受过刀伤,而显得有点奇形怪状的耳朵,清楚可见…… 第七百一十六章 如何化解   沈阳的谈判陷入僵局之时,千里之外的大明京师,朱慈烺正在接见东印度公司的两个代表。   自从朝廷和东印度公司谈判,从东印度公司的是租借两艘大型三桅战舰和八艘小舰,大明预付了一部分的定金,同时准许东印度公司的商船,短时间之内在天津靠岸之后,大明和东印度公司的关系,渐渐亲密了起来,今日,随两个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一起到京师的,还有六大船的粮米。   大明和东印度公司谈判,除了战舰,还和东印度公司签订了购买粮米的协议,东印度公司从印度,安南(越南),乃至吕宋(菲律宾)采购大米玉米,运至天津,大明用丝绸瓷器和茶叶进行交易,虽然这笔买卖算下来,东印度公司几乎很难获利,但因为大明为他们开了口子,准他们在广东(广州)直接交易,这么算起来,东印度还是有一定获利的,更不用说,和大明这么一个庞大国家通商,从长远看,对东印度公司绝对是重大的利好,这也是东印度公司会忍痛将战舰租借给大明的原因。   算上去年的两次,这已经是东印度公司第三次大规模的向大明运粮了。   在两个代表和六艘粮米之后,再有三五天的时间,第一艘三桅战舰和四艘小舰就会抵达天津。   两个代表是前导,一来是向大明交付粮米,请大明为接舰做好准备,二来也是向大明朝廷反应一些情况。   听完两个代表所说,朱慈烺愉快的心情,渐渐有点沉重起来。   东印度公司运来了粮米,第一艘三桅战舰也在途中,不日就可到达,这都是喜讯,但随着喜讯到达的,还有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一个月前,东印度公司的一艘商船在大明外海遭到海盗袭击,如果不是船员奋勇抵抗,用鸟铳进行还击,加上海风骤起,折断了海盗船的桅杆,说不定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就被血洗了。   事后,东印度公司一口咬定,事件乃是大明福建总兵郑芝龙所为——虽然海盗最后逃窜了,东印度公司并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但他们仍然坚定的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假扮海盗的,就是郑芝龙的人。   对东印度公司的判断,朱慈烺是相信的。   自从朝廷和东印度公司谈判,给东印度公司开了一个小口子,允他们的商船在天津和广州靠岸之后,各方都是得益者,唯有郑芝龙的利益受到了损害。过去,东印度公司没有办法和大明直接通商,所有的商业活动,不管是购买瓷器丝绸茶叶,还是向大明倾销香料,都需要通过郑芝龙,郑芝龙空手套白狼,左手转右手,每年不知道要赚多少银子,但自从东印度公司和大明朝廷达成协议,有了一部分的通商权之后,商业活动自然就不必再经过郑芝龙之手了,郑芝龙平白少了利益,自然不会愿意,以他海盗出身的脾气,派人假扮海盗,洗劫东印度公司的商船,给东印度公司一点颜色看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郑芝龙……虽然有京师觐见,朝廷加官进爵的安抚,但面对自身利益受损,他还是有点坐不住。   朱慈烺担心的,不是东印度公司受损,而是郑芝龙在背地里使坏,破坏朝廷的政策,继而挑战朝廷的权威,如果朝廷不能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长期下去,会助长郑芝龙的嚣张气焰。   因为开封大胜和击退建虏入塞,原本渐渐抬头的军阀迹象,已经被压制住了,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襄阳的左良玉,历史上,当到了崇祯十六年之时,开封之败后,左良玉对督抚们的命令,已经完全不当一回事,自主一方了。但今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形势改变,从开封大胜到击退建虏入塞,朝廷重新竖起了威望,特别是击退建虏入塞,这是杨嗣昌和洪承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加上朝廷补发了粮饷,各地官兵对朝廷的命令,再不敢推三阻四。   左良玉安稳了,但郑芝龙现在却是一个麻烦,和左良玉不同,郑芝龙依仗的是水军,在茫茫大海之上,郑芝龙才是真正的皇帝,如果他愿意,他绝对可以阻断东印度公司和大明的通商之路,而朝廷拿他莫何,只不过顾忌朝廷,他不敢公开反对,只敢在私下里做一些小动作。   东印度公司的两个代表说的明白,如果大明朝廷不能制止约束郑芝龙,保障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在大明海域的安全,那么,东印度公司就无法保证按期履行他们对大明的承诺,包括运送粮米和租借战舰。   接见结束之后,朱慈烺静思了一会,对唐亮道:“让施琅来见我。”   施琅到京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朱慈烺也已经见过他一次了。   施琅今年刚二十二岁,长的甚是健壮,虽然五官普通,但长胳膊长腿,是一个练武的好架子,初见到太子时,他非常惶恐,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太子问话,他也是小心翼翼地回答,直到后来,太子问道水师的一些操练,他才渐渐放松了下来,就自己所知,倾囊告诉太子。   不得不说,施琅真是一个水军的天才,虽然才二十多岁,但在海上已经漂泊了六七年,各种水军战术,信口拈来,加上颇有战术眼光,对兵法有相当的见识,刚毅果断,这样的人后来能统兵战胜台湾水军,完全在情理之中。   半个小时的交谈,朱慈烺已经知道,施琅并非是一个天生的反叛者——而只是一个急于想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谁赏识他,拔擢他,他就会效忠于谁。   照历史记载,在郑成功麾下时,因为恃才傲物,数次对郑成功的战术提出异议和反对,引的郑成功不快,施琅被剥去了兵权,最初,施琅也曾竭力表现,想要讨得郑成功的欢心,重获兵权。但郑成功却始终不给他带兵的机会,只赏赐他金银,施琅闷闷不乐,而最终的导火索,乃是因为他的一个亲随,眼见跟着他没有前途,就悄悄投到了郑成功的帐下,施琅大怒,将其捉回斩首。   郑成功“驰令勿杀”,施琅却悍然不顾,“促令杀之”。   郑成功见施琅违令擅杀郑氏旧将,断定他是反形已露,于是将他全家都捉了起来,但施琅却在部将的帮助下,在押解过程中逃走了。郑成功获悉施琅已经逃入清方管辖区后,怒不可遏,便把其父施大宣、其弟施显处斩。   此后,施琅走投无路,投靠清朝,并一心与郑成功为敌。   对此一事件来说,郑成功和施琅都有责任,而最大的原因就是两人性格不合,郑成功性刚烈,不能容人,施琅又太有个性,两人在一次,迟早要迸溅出火花,从恩人变成仇人,这也是朱慈烺要将施琅调到京师的原因,另一个原因当然是为建立中央水师做人才储备。   前番议事之后,朱慈烺令施琅到京营,挑选一批会游泳,能做水军的士兵。   施琅听罢大喜,原本,他对自己被招到京师,心中是很忐忑的,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召自己?现在才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要建水军啊,而他作为选兵之人,日在在新成立的水师之中,必然会有一席之地——跟随其叔施福在郑家水师中干了七八年,老实说,他对自己的官位和待遇,是很不满意,现在被太子殿下看上,何愁未来没有前途?   所以他如何能不喜?   授命之后,施琅就到京营中去忙了。   据回报,施琅这个人虽然性子高傲,说话难听,但做事却一丝不苟,非常认真。   人的各种好习惯中,朱慈烺始终认为,认真两字最难得。   施琅很快就到了,见到太子,立刻下跪请罪。   太子殿下令他到京营选兵,到现在为止,他不过才选出了三百人,北方人多是旱鸭子,不习水,要从北方兵员中挑选水兵,实在是困难。   朱慈烺微微笑,令他起身,说今日叫他来,不为招兵之事,关于水兵招募,他已经派京营参将董琦到广东了,两到三个月,就可以招到一批熟悉水性的南方兵,到时再交给他操练。施琅惶恐又喜悦,朱慈烺又问起他生活情况,起居还习惯否?施琅更是感激,眼眶都红了,连连谢恩——现在施琅的头衔是京营的一个把总,享受京营待遇,但日常不用接受京营操练,每日只带着选出来的三百人练习水军的一些基本。   朱慈烺听罢微微点头,沉思了一下,缓缓道:“今日叫你来,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想聊一下泉州水师……”   “殿下但问,臣知无不言。”施琅并非是郑氏亲信,对泉州水师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再者,问话的是太子,未来的皇帝陛下,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欺君。   朱慈烺以泉州水师为引子,两句话之后,就转到了郑芝龙的个人身上。   自从在京营成立军情司,朱慈烺就定下了两个重点区域,一个是了辽东宁远,另一个是陕西,这两地分别对应建虏和流贼,两个重点之下,是需要重视的几个地区,首先是京师,但现在已经撤,第二是左良玉的襄阳,第三就是郑芝龙所在的泉州,因为有历史上的不好记录,朱慈烺对这两个军镇一直都抱持戒心,军情司在这两个地方展开,收集情报,就是预防左良玉和郑芝龙两人作出对国家不利的事情。   但军情司毕竟成立时间不长,但现在满打满算才一年,作为重点的陕西还好,其他几个地区的谍报,都只是刚刚铺开,只能了解上报地方上的一些简单情况,尚无法切入郑芝龙的核心,因此对泉州水师和郑芝龙个人,朱慈烺还有很多的不了解——虽然有历史参照,但历史记载的都是大事,小事鲜有记载,更何况,谁又能保证,历史记载都是正确呢?   上一次,郑芝龙进京时,朱慈烺曾经仔细观察,发现郑芝龙表面惶恐,对朝廷恭恭敬敬,但其实内心却自有主见,任何事情都会先在心里用盘算打上几遍,觉得合适了才会做。说他是一个海盗,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商人。   如果从商人的角度切入,只要给他足够的利益,他自然就会听从朝廷的命令,但朱慈烺知道,郑芝龙这个人,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白手起家,最后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海上帝国,这样的人,又怎会没有一些手腕和本事?   再者,朝廷和东印度公司往来,已经动到了郑芝龙的利益,虽然朱慈烺百分百的知道,郑芝龙绝不敢公开反对朝廷。假扮海盗,洗劫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不过就是在泄愤。但郑芝龙的泄愤,却威胁到了朝廷和东印度公司的合作,甚至是影响到了朱慈烺逆转历史的大计,因此必须尽速化解,不然拖延下去,郑芝龙真的血洗了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那就后悔莫及了。   如果是一个直男,首先想到的办法自然是朝廷下旨,严厉训斥郑芝龙,令其不得再打东印度公司商船的主意,破坏朝廷的大计。   但郑芝龙的人假扮海盗,试图洗劫东印度公司商船的事情,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只要郑芝龙矢口否认,朝廷就奈他莫何,就算是在朝廷的严旨之下,他暂时收敛,但难保以后不会再出幺蛾子,因此,只靠圣旨是不行的。   为了大明海域的安宁,为了和东印度的长期合作,保证粮米的输入,朱慈烺必须想办法令郑芝龙明白,东印度公司的船,他是不能碰的,朝廷的大计,更是他不可以反对的,只要他能忍了东印度公司,未来必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如果他一味强干,他郑家的基业,说不得就会烟消云散。   但这种威胁的话,不能由朝廷来说,而是要让郑芝龙自己明白,并悄悄收手。   朱慈烺可不希望,自己犯下郑成功历史上的错误,将施琅推到敌方阵营里。   施琅在郑氏水军六七年,其叔施福又是郑芝龙的中军心腹,对郑芝龙的了解,一定超过常人,因此朱慈烺想要通过施琅,对郑芝龙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第七百一十七章 瞿式耜   对太子所问,施琅就自己所知,小心翼翼的回答,虽然施琅本人并不是郑氏集团的高层,但他的叔叔施福乃是郑芝龙的亲信,跟随郑芝龙多年,对郑芝龙的底细知之甚深,从叔叔口中,施琅知道郑芝龙不少的事情。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郑芝龙一些“黑事”,施琅虽然听闻,但却也不敢告知,不然太子震怒,他岂不是为郑氏招来了祸事?   郑芝龙少小落魄,性情逸荡,跅弛放纵,《台湾外记》说他不喜读书,好拳棒,这一点在施琅口中得到证实。因与父亲的小妾私通被逐出家门,在母亲的安排下投奔舅父黄程。后来因缘际会之下投靠了大海商日本平户华侨李旦,李旦很欣赏郑芝龙,认为干儿,赋予重任,随后郑芝龙开始了亦商亦盗的海上生涯,只十年不到,就发展成为华东与华南海域的唯一强权。   而所有的一切,都和郑芝龙的玩命性格有很大关系。   所以郑芝龙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   在海上纵横期间,凡是不缴保护费的商船,都难逃被他劫掠的命运,郑芝龙也因此很快富可倾国。人有了钱了,成名了,就想要过一些安稳的日子,因此郑芝龙接受了朝廷了诏安,成了大明的水军将领,但他私下里的生意并没有停,他郑氏水师在港口里是朝廷的水师,出了朝廷,旗帜一换,立刻就是海盗。   在明末那段风雨飘扬的日子,虽然北方大乱,流贼四起,但郑州龙的日子却过的极其滋润,甲申国变,南京投降之后,郑芝龙拥立隆武帝,更是一跃成为了掌握内外的权臣,但郑芝龙胸无大志,更没有国家民族的坚定立场,凡事都以个人利益为第一考量,他对隆武帝,始拥之,终弃之,导致隆武朝很快败亡,之后又不顾家人部将的劝告,投降清廷,最后却由被清廷斩于北京,政治眼光和品格,实在不怎样。   严格来说,郑芝龙没有什么高瞻远瞩,只是一个大胆的商人(海盗),为了利益可以铤而走险,不管他在你面前表示的如何温顺,都不妨碍他为了自身利益,背后插你一刀——这些当然不是施琅所说,而是就施琅所说,朱慈烺联系史料,所揣摩出来的。   但郑芝龙并不是一无是处,他最大的功绩当然就是培养了一个好接班人,郑成功从小接受正统的中华教育,虽在日本长大,但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明人,由此可知,郑芝龙对华夷之辨还是很清楚的,不然也不会对儿子要求这么严苛,但为了自身利益,为了保住郑家的荣华,他还是投降了异族的清廷。   “总镇对文人一向都很尊敬……”施琅道。   施琅说的很随意,但朱慈烺却是心中一动,立刻问:“你们总镇最尊敬的大儒是谁?”   “这个……”施琅却是答不出来,   朱慈烺却已经是想到了一个人。   钱谦益。   历史上,崇祯十七年,郑成功进入南京国子监,并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不管钱谦益在南京投降中多么的不堪,但就传授弟子来说,他还是称职的,钱谦益还特意给郑成功取了个名字叫大木,意思是是大木诚天,我们现在天都要塌了,你要做一个擎天柱。   郑成功拜钱谦益为师,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这中间,他父亲郑芝龙的名气和携带的重金,是钱谦益愿意收他为弟子的两个重要原因。   由此可知,郑芝龙对钱谦益的名字应该是久仰的,而钱谦益这个人骨头虽然不够硬,但嘴皮子却相当厉害,以他的地位和身份,如果能到泉州走一趟,配上朝廷“查案”的御史,双管齐下,一软一硬,说不得能让郑芝龙老实起来,不再骚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   “叫瞿式耜来。”施琅退下后,朱慈烺对唐亮道。   瞿式耜,一代名臣,字起田,号伯略,别号稼轩。常熟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榜进士。初授吉安永丰知县,任职期间实施利民政策,政绩卓然,1628年(崇祯元年),任户科给事中,七个月里,连上二十多封奏疏,奈何当时党争纷错,政局复杂,瞿式耜陷入党争旋涡,受其师钱谦益牵连,不得不挂冠回家。   历史上,直到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后,弘光朝立,已经五十四随的瞿式耜才被重新启用为应天府尹,旋即又为广西巡抚。岁月蹉跎,冯唐易老,但瞿式耜的心却没有老,到任梧州后立刻发展生产,稳定人心,同时招兵买马,广修坞堡以备不测。在很短的时间内广西的局面就稳定下来,日后广西一度成为南明永历朝抗清的后方基地,瞿式耜的经营可谓功不可没。   其后,瞿式耜一直留守桂林,初次击退清兵的进攻,奈何,南明几个皇帝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将兵更是各自为战,内讧不断,瞿式耜难以支撑。   1650年(顺治七年、永历四年)正月,南雄被清兵攻破。永历帝逃向梧州,城中兵马都到逃尽,但瞿式耜却不走,决意死在桂林,他整理衣冠,身着大明官服,端坐在衙门里。   总督张同敞从灵川回桂林,听说桂林已成为一座空城,只有大学士瞿式耜没走。他立刻赶到留守衙门,和瞿式耜同坐,两人一起饮酒,谈笑自若。一直等到东方渐渐发白,清兵冲进衙门,要捆绑他们。瞿式耜笑着说:“我们不怕死,坐等一夜了,没必要绑”。和张同敞昂首阔步走出衙门。   张同敞,名相张居正之曾孙。   汉奸孔有德亲自劝降,张同敞反而揭孔有德的汉奸老底,痛斥其数典忘祖。孔恼羞成怒,打张同敞耳光,手下的卫士,有的揿张同敞颈椎骨,要他低头;有的用刀背敲张同敞膝骨,要他下跪。张同敞坚不屈服,臂骨被打折,一只眼睛被打瞎,鲜血直流。   即便是在关押中,瞿式耜和张同敞也毫不屈服,瞿式耜甚至秘密给旧部焦琏写信,要其袭击桂林。   一个月后,瞿式耜和张同敞被清兵提出囚室。瞿式耜写下绝命诗,张同敞说:“今天出去,死得痛快!死得其所”。两人联翩而出,在仙鹤岩慷既就义。直到永历六年(1652年)七月,李定国大军重新收复桂林,为瞿式耜立祠纪念,并召见瞿的孙子瞿昌文,让昌文为祖父归葬故乡虞山拂水岩牛窝潭。一世忠魂,才终于返归故里。   就南明诸臣来说,瞿式耜的战略眼光虽然不如堵胤锡,对郝永忠、忠贞营等大顺军余部缺乏包容,但就对地方治理能力和节操来说,却也是前三名的。   历史上,直到崇祯十七年,瞿式耜才重获启用,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他命运发生了微妙了改变,去年击退建虏入塞,朱慈烺在稳定了抚军京营的权利后,便想办法将几个记忆中,有能力有节操,但此时还赋闲在家的名臣调入京师,其中就有瞿式耜。   瞿式耜现在是詹事府右春坊的左谕德。   也就是太子的老师之一。   瞿式耜能顺利被启用,除了朱慈烺的暗中活动,也和蒋德璟入阁有很大关系,蒋德璟是东林人,瞿式耜也是东林,虽然首辅周延儒不喜欢东林,但他能成为首辅,是东林多方活动的结果,投桃报李,对蒋德璟提出的一些东林人的起用,周延儒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反对。   瞿式耜去年十二月被起用,今年一月末到京,到今日,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月里,朱慈烺听了他六堂课,对他脾性有了一些初步了解,所谓史书不虚,瞿式耜这个人还真就和史书中记载的差不多,又刚又硬,而同时的,瞿式耜也并非是一个不懂得通变的人,不然也无法在缺兵少将的情况下,坚守桂林。   朱慈烺将这些赋闲的名臣调入京中,就是想要就近观察,看他们是真的有才能呢,还只是盛名在外,就像刘宗周那样,只知道“孔孟之道”,但却不能学以致用的迂腐之臣?   如果是前者,自然要大用,如果是后者,那就只能养一阵,然后让他们回家养老了。   瞿式耜给朱慈烺的印象不错,而现在,他要交给瞿式耜一个重要任务。   瞿式耜是钱谦益的弟子,虽然两人只相差八岁,在明末的表现也截然不同,一个是大节有亏的文坛盟主,一位是节义薄天的孤忠大臣,抉择迥异,但两人却真的是师生关系,而且是那种情意深厚的师生,不然瞿式耜当年也不会受到钱谦益的牵连。   说服郑芝龙,需要用到钱谦益,但朱慈烺不方便直接给钱谦益写信,如果是瞿式耜,那就方便多了。   “殿下……”   瞿式耜很快就来到,向朱慈烺深鞠。   朱慈烺屏退众人,将郑芝龙之事告知,并说朝廷不宜大动干戈,能说服郑芝龙者,怕是只有令师钱谦益。   如果是过去,瞿式耜怕是不会轻易接受太子的命令,因为瞿式耜也是清流,脑子里也是太子重在守德,应以学习治国理政之策为第一要务,而非像武将一样,亲自统领兵马到前线作战的理念,但经过开封和抵御入塞之战,太子连续两场的胜利,改变了很多清流的想法——他们最初的反对,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担心太子年幼,担不起这个重担,一旦出了意外,就国本动摇了,但太子的表现令他们瞠目结舌,也令他们明白,太子不是他们担心的懵懂少年。   也因此,反对太子领兵的想法,现在在朝堂上几乎已经是销声匿迹。   而在同意太子领兵的同时,对太子参政,朝臣们渐渐也有了一些默许,不说最初的四策,只说最近太子向户部要了河东和长芦盐场,并调左懋第为长芦盐场沧州分司的主事(虽然是圣旨,但谁都知道是太子的意思),在朝中就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左懋第顺利调任,礼部尚书林欲辑虽然有一些不同意见,但最后却也被内阁压了下来。   也因此,瞿式耜今日接受太子之命,也就是顺理成章。   “此事机密,先生一定要小心。”朱慈烺叮嘱。   “臣明白。”   “代我向牧斋先生问好。”朱慈烺淡淡笑。   瞿式耜眼角露出激动,再向太子深深一鞠。   他的激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的老师钱谦益。   钱谦益,号牧斋。   钱谦益虽然是文坛领袖,但却仕途不顺,崇祯元年为礼部尚书,原本以为可以再进一步,成为大学士,入阁拜相,不想却被温体仁拉了下来,其后十几年,钱谦益一直都想要复出,奈何不得其门,心灰意冷之下,钱谦益干脆在崇祯十四年,娶了江南名妓柳如是,一时轰动天下,也因为此事太轰动,钱谦益再想要被启用就难了,虽然大明不禁止官员纳妾,对文人流连烟花柳巷,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钱谦益的事情太轰动,不说东林党的对立,就是东林人自己也不敢轻易提出起用钱谦益。   但现在,瞿式耜却从太子的笑意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太子对恩师印象不错,这件事做好了,说不得日后就有起用的机会了……   回到詹事府,瞿式耜屏退书童,摊开笔墨,挥笔疾书。   他是詹事府右春坊的左谕德,属于京官,没事是不可以轻易出京,因此他只能向钱谦益写信,写完,密封,交给自己最亲信的两个家人,令他们即刻动身,前往南京。   ……   瞿式耜的信,钱谦益的人,都是软手段,如果不能说服郑芝龙,朱慈烺就只能使用稍微硬一点的手段,比如派御史到福建稽查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被袭击事件,给与郑芝龙正面的警告,但顾忌郑氏水军,更顾忌郑成功,不到万不得已,朱慈烺绝不想动用硬手段。   脚步声响,朱慈烺正在沉思如何更圆满的处置郑芝龙之事时,一个青袍中年太监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封密件,这太监叫于海,本是太子府管尚善房的,朱慈烺见其工作认真,在宫中也没有背景,他早年认的干爹已经死了,现在属于是“无根无祖”,出了太子府,他再没有其他依靠,于是就拔他为近身太监,专管一些密件的传递,现在于海手中的密件,就是军情司传来的。   看完密件,朱慈烺眉头皱了起来——长芦盐场,左懋第那边,遇上麻烦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龙武水师   三日后,东印度公司租借给大明的第一艘三桅大船抵达天津卫大沽港,随同抵达的还有四艘小舰和四百名东印度公司的水手,照大明和东印度公司的约定,这些人将为大明所雇佣,暂时成为大明水师的一员,大明给予他们在东印度高一倍的薪资待遇,尤其是几个大副和舵手,大明更是给予重金,就像当年登莱巡抚孙元化在登州高薪聘请葡萄牙教官操练大明炮兵一样,大明这一次同样是高薪聘请,希望大明水兵能尽快学会操作三桅大船之术。   兵部侍郎张凤翔,新任天津巡抚原毓宗迎接。   原毓宗原本是天津兵备道,冯元飏调走之后,他加右佥都御史,成为天津巡抚。   而在两人身后站着天津总兵曹友义,副将娄光先、水师副将金斌、指挥杨维翰。   当那挂满白帆的三桅大木船在视线里出现时,众人都微微惊叹。   三桅大船和大明水军通常所使用的福船大为不同,不但更大,而且造型也有相当明显的区别,它拥有双层甲板,船首和船尾高高昂起。除了纵帆以外,还有斜三角帆,不管顺风还是逆风,都可以航行,船体长达二十余丈,以大明的计算方法,最少在两千料以上,超过一般大明战船的四百料。   消息传到京师,朱慈烺立刻赶往宫中,向父皇请命,说红毛人的三桅战舰每年耗费朝廷三十万两银子,虽然朝臣和天津巡抚在奏疏里有描写,但他还是想要去现场观摩一下。   天津距京师只有二百余里,快马加鞭当天就可打个来回,相信父皇会答应的。   崇祯帝正在批阅奏章,没有多想,点头:“去吧。记着,快去快回,一切从简,不可浪费民力。”   他对朝臣的奏疏,老实说,也并非是百分百相信,儿子亲自去看,正可去除他的疑心。   “儿臣知晓。”   朱慈烺起身离开。   望着太子的身影,王承恩眼角和嘴角都是含笑,太子的英武令他感佩,振作的国事令皇爷少了一些忧虑,也让他这个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多了一些欣慰,不过皇爷心里揣着九州四方,却好似没有看出太子殿下的心思啊。   这么想着,王承恩不由自主就把目光投向崇祯帝刚刚批阅完的一份奏疏——左懋第在长芦盐场大规模改革,惹得官员,盐商和盐户都大为不满,天津官员上疏弹劾,崇祯帝没有直接表示自己的意见,而是交给了内阁处置。   身为内廷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王承恩清楚的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旦交到内阁,没有十天半个月,没有一番折冲,是不会有结果的,而以太子的急脾气,怕是等不得,这一次太子到天津,恐怕不只是为了观摩红毛人的战舰……   天津地区的形成始于隋朝大运河的开通。唐中叶以后,天津成为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宋金时称“直沽寨”,元朝改称“海津镇”,是军事重镇和漕粮转运中心。   靖难之役后,明成祖朱棣继位,迁都于北京,而紧邻北京的天津变的格外重要起来,因为朱棣曾经在这里渡河,偷袭沧州,并取得胜利,遂改名为天津,取“天子渡河之地”的意思,“天”是天子的意思,而“津”是指渡口。同年设置了军事部门,筑城设卫,其后便称为“天津卫”了。   天津设有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统称三卫,由天津卫指挥使统领,直隶于后军都督府。每卫士兵足额5600人,天津三卫士兵定额16800人。   明初期时,天津卫的士兵素质尚有保证,但到了明末,基本都已经变成了农民,根本没有战力,对于天津的情况,朝廷一直都有了解。天启元年,朝廷在天津重新设立巡抚,试图振作天津的兵势,以为京师的拱卫,但成效甚微。   天津是有水师的,而且原本还是大明内海最大,仅次于登莱水师的一支,但崇祯四年,孔有德在登州叛乱,挟持了一部分正好驻在登州的天津水师船只去往辽东,从此天津水师一蹶不振,海防兵只剩下两千多老弱,船十几艘,除了固定的通过海路向宁远山海关输送粮草,再没有其他作为。   对于天津和天津港,朱慈烺一直都想要亲临,因为就他逆转历史的大计来说,天津的地位举足轻重,但苦于没有机会,这一次东印度公司的大船到岸,正是一个好时间,从皇宫出来,朱慈烺去往京营,召集幕僚,安排了各项操练事务,然后就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急急出了京师,往天津而去。   天津距离京师二百里,如果是清早出发,傍晚就可以到天津,但因为出发时已经是中午,所以今日肯定是赶不到了,而朱慈烺也根本没有打算赶到,从京师出发后,他先到通州,在城外停留了半个时辰,围着通州城转了一圈,照他当日朝议所说,通州,香河,三河和武清,将和京师天津一起,形成长城之后的第二道防线,阻挡建虏入塞,因此四地城池,连同中间的十二处棱堡,都需要抓紧时间修建。   虽然崇祯帝和朝臣们对往河间府等地拨发修城钱粮有所迟疑,但对京畿地区的防御,却是很重视的,朝议之后,不到十天之后,修建的基础钱粮就发了下去,兵部工部一起督促,京畿各城召集民夫,即刻开工。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北段的终点,也是京师的东大门,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所以是兵部和工部盯防的重点。   通州知州、兵备道,城中四卫的指挥使,副将姜名武,无人敢怠慢,各领一门,全力投入筑城的工作中,太子的马队到通州城下时,远远就看见尘土飞扬,城上城下,工匠和民夫担土挑石,不但加高城墙,而且在东门之外又新修了一座瓮城,使通州防御更坚。   朱慈烺快马而至,叫来现场督工的官员,详细询问,得知通州全城都已经动起来、钱粮暂时无忧之后,他便快马离开,等到通州文武从城中奔出来,想要拜见太子殿下,太子的马队早已经消失在了官道上。   沿着运河走,从通州之后就是香河,这一夜,朱慈烺就宿营在距离香河不远的宝庆寺。   宝庆寺之边,一座新型的棱堡正在深挖地基,汤若望现场督工,整个棱堡的修建从图纸到具体的施工,都由他负责,工部的人协理。当见到太子出现,汤若望的蓝眼睛里都是喜悦的光芒,原来,他刚刚得到一个好消息,罗马教廷今年将大批的向大明派遣传教士,而每一个传教士都是有相当学识,从医学建筑学冶金学的专业人士——这正契合大明王子当初的要求,所以汤若望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朱慈烺。   朱慈烺笑着称赞,并说他会安排,绝对让“神父”们有所施展,汤若望却说一切的荣耀都归于主。朱慈烺知道汤若望意有所指,想让自己皈依,但表面却假装不知,只谈论棱堡的修建。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朱慈烺就出发,巳时(上午9点)到达香河,和通州一样,香河也正在大兴土木,增高加固城墙。香河是京杭大运河南粮北调的的必经之路,属于咽喉之地,所以香河也被称为“首都之门户,漕运之咽喉”。   在朱慈烺的谋划里,香河比通州更重要,因为通州一向重兵防守,建虏未必会攻通州,但却一定会打香河,因此香河的防务就更加重要。   通州,香河,杨村,一直到天津卫,朱慈烺沿着运河一路南下,不但巡视各处的城墙修建和棱堡修筑情况,同时也观察运河上的运粮船只和所经地区的百姓民生。到杨村时,他心中忍不住感伤,百姓苦啊,京畿是大明的首善之地,首善之地都如此,可想其他地方了。   快到天津时,朱慈烺抛开杂念,开始全力思索水军的建设之策。   关于向东印度公司组建战船以及天津水师的组建,朱慈烺曾经有过想要亲自统辖的心思,但他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很低的,京营是步骑兵,他现在抚军京营,已经算是特例了,如果再想把两百里之外的水军纳入京营麾下,不但于祖制不合,而且会惹起一些不必要的闲话。   因此从一开始,朱慈烺就把重点放在了天津水军的统军将领以及新兵的招募之上。   施琅是他为天津水师准备的人才,但施琅资质尚浅,现在还支不起天津水师的门面,需要用一个心胸开阔,能令施琅一展长材的老将作水师副将,在为施琅遮风挡雨的同时,也能管束施琅,令其不至于脱缰。   朱慈烺对军中人物不熟,为此特意请教了吴甡,吴甡推荐一人,那就是原龙武水师的左营游击陈兆兰。   陈兆兰在历史上毫无记载,朱慈烺对这个人也毫无了解,通过和吴甡交谈,才大略知道了一些。   当初,为了收复辽东失地,在蓟辽督师、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孙承宗的建议下,朝廷于天启二年调发援辽的一部分淮扬水师,改编为了一支独立的水师,驻扎在山海关老龙头,名曰龙武水师。   兴盛时,龙武水师曾经有大小船只四五百艘,但在天启六年的宁远之战中,龙武水军遭受重大损失,战后,袁崇焕上疏朝廷,请求重建龙武水师,并提请陈兆兰为水军左营游击、诸葛佐为中营游击、提升张斌良为右营游击,朝廷准奏,恢复了龙武水军的三营之制。   在袁崇焕的经营下,到崇祯二年时,龙武水军基本恢复,但十一月的己巳之变,改变了一切,袁崇焕下狱被杀,右营游击张斌良被牵连,日后也被处斩,龙武水军受到一定限制。   所幸,袁崇焕死后,孙承宗接任辽东督师,派自己的首席幕僚茅元仪接掌了龙武水师,茅元仪原本想要大干一番,收拾铳炮,整修战船,不想崇祯三年四月,因为欠饷,军中发生哗变,死伤十几人,茅元仪事后论罪,被发配到了福建。   而后,因为大凌河战役的失败,孙承宗被迫请辞,回乡闲居。   从孙承宗,袁崇焕到茅元仪都曾为龙武水师努力过,但却都付之东流,三人之后,龙武水师再无振作,渐渐褪去最初建立时的进攻色彩,变成了一支防御性的水军。   这其间,陈兆兰积功升迁,从游击变成了参将,崇祯九年,水师又闹饷,陈兆兰制止不力,被御史弹劾,不得不黯然归乡,吴甡以为,以陈兆兰的资历,任水师副将没有问题,以他的胸怀和水军经验,学习红毛人的三桅大船的战术,应该也是稳稳当当,且陈兆兰现就居住在天津,朝有令,午可至。   对吴甡看人的眼光,朱慈烺一向都是相信的,吴甡是兵部侍郎,不论前任兵部尚书陈新甲,还是现任冯元飚,都对他十分倚重,现在又有太子的支持,所以重新起用陈兆兰的命令,很快就发了出去。   而在陈兆兰之外,朱慈烺也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虽然龙武水师已经不复当年,失去了大部分的战力,但前年,也就是崇祯十四年,现任龙武水师参将刘应国曾经率领龙武水师左右营,骚扰过建虏的后方,据刘应国报,他们一战南汛口,二战双岛,三战于小平岛,斩杀建虏百余人,但因为没有一颗首级带回,自身又损失了不少兵马,所以朝廷并没有特别的嘉奖。而从吴甡的言辞中就可以知道,他对刘应国的战绩是不信的,认为刘应国在谎报。   但朱慈烺却是另外的想法。   不管刘应国的战绩是真是假,但敢于到建虏敌后骚扰,就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如果有机会,或者可以找来这个刘应国一见,而现在仍然驻扎在山海关、由孙承宗创立的龙武水师,说不得也可以再改编精训一下,以期发挥更大的效能。 第七百一十九章 天津风云   明末时,天津卫还不是后世的大都市,还只是一个周长九里有余的小城,能有巡抚坐镇,只不过是因为地理位置关健,是京畿的海上门户,辽东战事兴起之后,又担起了军粮转运的重任,所以被朝廷所重视,重新设置了巡抚。   天津地方不大,但因为位于大运河、海河等三河岔口,扼守渤海湾,交通运输便利,是北方的货物交流的集散地,商业繁华,卫城附近聚集了大量的商民,沿着海河边上都是一排排的商铺,堆积着南方转运来的各种货物。   如果是往日,黄昏时分商户准备收摊,为了最后一笔买卖讨价还价,又或者彼此相约喝一盅,车马拉货,男女老少急急回家,呼儿唤娘,是城厢一天最热闹的时间段,但今日黄昏却是静悄悄,执着长枪的士兵下午就喝令商户们关门,并将从城门口到城厢间的街道严密封锁了起来,非有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所有人都意识到,有大人物要来了。   而下午过后,到天津公干的兵部侍郎张凤翔,新任天津巡抚原毓宗就已经带着天津文武在城门口等待了。   当马蹄声响起,一大队全身甲胄的精锐骑兵在视线里出现时,众人急忙整理衣冠,躬身觐见,武襄左卫向两边一分,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少年缓马而出,微笑着,向迎接的天津文武点头致意,众人都是惶恐,躬身更低——每个人心中都是同一种想法,太子殿下,果然还是一个少年,只是不明白,小小少年,如何取得开封和击退建虏的胜利?   接着,天津总兵曹友义亲自带兵在前开路,引着太子殿下进入天津卫。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眼中所见的天津卫,颜色有点灰白,青瓦灰墙,炊烟缭绕之中,一栋栋的民居却甚是高大——天津卫城不大,城内又多有积水潭,可供修建民居的地方不多。因此在城内居住的多为当地官员和三卫的世袭军官,居所都比较“高级”,而普通百姓和南北客商多在卫城外面的城厢居住。   朱慈烺走马入城,直接到天津巡抚衙门,今夜他就要在这里过夜里,天津巡抚原毓宗将前后两进院落都收拾了出来,供太子以及太子随行人员使用,并准备了精美的食品和器物,但太子殿下对这些东西显然并不是太在意,进到衙门里,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就立刻回到正堂召集众人,询问东印度公司船舰到岸,以及各项事务的准备情况。   张凤翔和原毓宗一一汇报。   一艘三桅大船和四艘小船(西式快速巡防船),两天前到达天津大沽口(塘沽),随行的四百个水手都被安置在海防兵营,朝廷新任的水师副将陈兆兰和京营新调的三百水兵,在把总施琅的带领下,也已经到了大沽口,而原先大沽口的海防兵和水师兵,一共有两千人,此时已经由陈兆兰全部接管……   朱慈烺仔细的听,在思索水军建设之策的同时,心中却也不由的想起了另一件事。   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后,已经致仕,但还没有离开天津的原天津巡抚冯元飏听闻京师大变,急忙“集将士誓师,以图战守”,但无一至者,原来天津众将除了总兵曹友义之外,其他将领都已经被兵备道、也就是现在的巡抚原毓宗策反,决意投降李自成了。   午夜,原毓宗鼓动海防兵劫饷,全城大乱,原毓宗顺势带人占领城门,控制住了天津。总兵曹友义不从,率牙兵五百夺城而出,毓宗率兵追击,曹友义单骑逃走。   冯元飏本就已经不是天津巡抚,原毓宗夺权,他立刻就成了光杆司令,有心无力,徒叹奈何,原毓宗逼他一起投降,他坚决不从,后寻机从海路逃回江南。   原毓宗,奸贼也。   此后见李自成败于山海关,原毓宗又闭城不纳李自成的人,最后投降了清廷。从五品坐起,此后官运亨通,逐步进入清廷中枢,历任正四品顺天府丞、正三品宗人府丞、正二品兵部右侍郎、左侍郎,直到康熙年才死去。   这个人,首尾两端,毫不坚定,对朝廷毫无忠心,这样的人,即便是有才,也不能重用。此时听着原毓宗汇报,那貌似忠厚的面容下,却藏着一颗奸巧的心,朱慈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心头只泛着一阵阵的厌恶。   原毓宗却不知道太子的想法,他刚刚被拔擢为天津巡抚,急于表现,面对太子,他绞尽脑汁的想要把自己的能力展现出来,这一次他接冯元飏的位置,成为天津巡抚,他萧规曹随,按照冯元飏临行前的叮嘱,将天津事务和接纳东印度公司船舰之事,安排的非常妥当,原本他以为,一定能获得太子的赞赏,不想太子听完,却只是淡淡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原毓宗暗暗惊疑,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夜晚,朱慈烺正在灯下书写一些还残留在脑子里的关于近现代海军的一些资料,脚步轻响,一个人轻步走了进来,到了朱慈烺身边,低声道:“殿下,已经妥了。”   烛光照着他的脸,三缕长髯,面容俊朗,正是原京营军情司照磨,现在是一介平民的萧汉俊。   烛光下,他表情平静,眼神淡然,并没有因为照磨的官职被剥夺有任何的怨言和不满,相反,感觉他的表情和动作更加的谨慎。   朱慈烺点点头。   第二日清晨,太子马队离开天津,准备往大沽口而去,但就在经过天津卫街区的时候,两个人忽然从旁边的巷道里直冲出来,冲到了太子的马队面前,跪拜高喊:“殿下,冤枉啊~~~”   有人喊冤,整个队伍的行进立刻停止,虽然历来被喊冤的都是钦差或者是总督一类,皇太子出行很少会被喊冤,但大明皇太子自从抚军京营就有命令,不管任何时候,也不管任何地点,只要有民众喊冤,就要立刻停下,因此前方的武襄左卫止步,照太子殿下的命令,派人上前询问。   队伍后方,兵部侍郎张凤翔,天津巡抚原毓宗在听到太子殿下在临出城前被人喊冤拦轿,两人都是脸色大变,别人不知道,但进士出身,到现在已经是朝廷三品大员以上的他们最是清楚,从正德皇帝以来,大明皇帝很少出行,很少离开皇宫,普通百姓想要当面向皇帝诉说冤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不只是皇帝,太子也难以出宫,因此所谓的冤情能报到都察院,最多是内阁,已经是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直达天庭,但本届皇太子却是不同,不但在京师招摇过市,而且还抚军京营,获取了解围开封和击退建虏入塞的连续大胜,日常又常在京师街区经过,又不限制民众喊冤,因此向皇太子喊冤,已经隐隐形成了一股风潮,只是没想到,在出了京营,天津兵马严厉戒备之下,居然还有人能突破封锁,冲到太子殿下的马前。   而等到知道喊冤者的身份时,两人就慌了,喊冤者居然是天津海防司的两个百总!   而他们状告的,却是上司贪墨军饷,欺凌军户。   张凤翔虽然色变,但还能镇定,毕竟他是中央官员,天津之事与他关系不大,但原毓宗却是无法掩饰,脸色大变,额头冷汗滚滚而下——在这之前,他是天津兵备道,天津的兵务都归他管辖,从士兵操练到军饷的分发,都在他的监督之下,现在两个百总拦街喊冤,诉说军饷不公,他肯定是跑不了的。   太子立刻召见喊冤的两个百总。   两个百总痛哭流涕,在太子马前诉说自己和手下军士的悲惨遭遇。   天津卫所的军士待遇远较其他地方为低,其他地方的募兵均在每月军饷一两白银以上(精武营二两以上),而天津军士一年发本色七个月,每月一石米,折色五个月,每月军饷4钱银子,即便如此,也不能按期发放,若不是天津作为海陆交通要点,又是京杭大运河入京的咽喉之地,南北客商云集,三卫的军士能额外捞点外快,天津卫的士兵早就饿死了,今年以来,朝廷补发了一部分的欠饷,但真正落到军士手中的,连二分之一都没有,大部分的军饷都被卫所指挥使和上面的官员贪墨扣押了。   而两个百总,告的就是这个。   听完两个百总的诉状,皇太子“勃然大怒”,招来原兵备道,现在的天津巡抚原毓宗,连同天津卫指挥使杨维翰,总兵曹友义、副将娄光先等人询问、对质。   面对太子诘问,除了曹友义沉默不语之外,从原毓宗,杨维翰到娄光先都是矢口狡辩,拒不承认,反说两个百总在诬告。   正常情况,这种案件肯定是要交给刑部和都察院,具体结果需要一两个月后,由刑部和都察院审理,甚至是吏部权衡之后作出——而这中间,就会有动手脚,上下活动的机会。   但朱慈烺却不等,他直接就在大街上展开刑审,将各部旗总以上的军官全部招来,甚至士兵来他也不拒绝,就两个百总告诉的真假,在天津街头展开一场全民大审判,兵部侍郎张凤翔认为不妥,想要劝诫,但被太子冷冷喝止。   于是在天津最繁忙的街道上,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的大街审判开始了。   民众围的水泄不通。   最开始,底层军户和军官们还有所顾忌,毕竟他们的上司就在面前,谁也不能知道太子殿下究竟会不会也严查?如果只是走过场,太子走了,倒霉的就是他们,因此你看我,我看你,最初没有人敢站出来。   唐亮宣布太子命令,今日之事,关乎天津军务,非是彻查清楚不可,不查清楚,太子殿下绝不离开!   有此一言,又见皇太子殿下确实是摆开了阵势,有彻查之意,加上太子殿下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入塞,在民间百姓之中,已经有天神下凡的传说,天神岂会欺骗百姓?因此众人再无顾忌。   很快,当朝皇太子的面前,天津卫的底层军官连同普通士兵,心中的怨气都被鼓动了起来,一个个地站起来揭发述说,军官们还好,几个下层的军户甚至当街大哭了起来。   原毓宗、杨维翰想要用目光制止,但根本制止不住,所有人都争前恐后,将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向太子殿下倾述——从克扣军饷,到军田被占,给各级军官当奴役,各种丑陋令人触目惊心。   朱慈烺脸色越来越凝重。   虽然早有预料,但基层卫所的颓败,少数将官的奢靡和不知道体恤士兵的景象,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张凤翔大汗淋淋,他倒不是担心百姓抖出天津的不堪,而是怕百姓们口无忌惮,牵托到内阁和皇帝,那么,他这个在场的兵部侍郎不能阻止,那就罪大恶极了,至于太子,就更是跑不了了,以当今陛下的脾气,一定会勃然大怒,而最后的罪责都会落到他的头上,所以他汗流浃背,如临深渊。不过还好,军户们虽然说的激烈,对上级长官声声控诉,但却没有人提到内阁,更没有人敢提到当今的陛下——这些人也不傻,不说三纲五常,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只说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他们就不会往上牵拖,一切都是臣子奸佞,和主上无关。   “杨维翰,你有什么话说吗?”太子冷冷问。杨维翰是天津三卫指挥使,是卫所兵的直属上司,卫所兵出了问题,他自然难逃责任。   杨维翰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臣冤枉啊……”   “冤枉?你是说,你没有克扣,没有占空额,领空饷,占军田?也没有欺压军户?”太子声音严厉。   “……”杨维翰说不出,只是叩头。   朱慈烺望向原毓宗,也就是今日的主角,冷冷问:“原抚台,你是前兵备道,现在的巡抚,天津的情况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了,你给本宫说说,军户和百姓们所诉,可是实情?” 第七百二十章 隔墙扔砖   原毓宗脸色发白,他知道,众口铄金,面对汹汹之议,天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了。虽然说,军中贪墨舞弊的事情,全国各地都有,朝廷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知道和捅出来却是两码事,这种黑暗面,是见不得阳光的,太子杀气腾腾,如果自己不赶快自清,怕是要被这几个“军头”拖下水,于是急忙跪倒:“臣失职,臣有罪……”   说罢,叩首在地。   朱慈烺心中却是冷笑,一句有罪就想把自己摘干净,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曹友义,娄光先,杨维翰,你们可认?”朱慈烺看向三个武将。   三人心中都是不服,明末之时,将官们吃空饷,占空额是公开的秘密,朝廷心知肚明,如果用这个拿他们,他们实在是不甘心,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做了全天下武官都在做的事情而已。但面对太子所问,他们却不敢狡辩,曹友义首先跪倒,砰的一声叩首,额头触地,铁甲鳞鳞响:“臣亦有罪!”   朱慈烺仔细望着他,见他脸色涨红,表情颇有惭愧,知道其心中尚有热血和廉耻,最重要的是有忠义,天津之变时,他身为总兵,没有能阻止原毓宗的夺城,谋略上差了一点,但大明朝历来都是以文制武,京师又已经被李自成攻破,风雨飘摇,人心惶惶,原毓宗蛊惑人心的情况下,他难以挽回局面倒也是正常,最后单骑逃出天津,更能说明他绝不从贼的意念。   曹友义最后的结局,史书上没有记载,而正因为没有记载,所以才更能说明,曹友义没有降贼,也没有降清。   因此,朱慈烺不苛责,今日的查弊,更不是针对曹友义,于是微微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曹总镇起来说话吧。”   曹友义微微愕然,他没有想到,太子殿下会令自己起身——巡抚大人还跪着呢,楞了一下,急忙谢恩:“谢殿下。”站起来,扶剑,脸色涨红的站在旁边,眼神里既有惭愧,更有不安,虽然看起来太子并没有治他罪的意思,但他良心却不能自安。   原毓宗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心思极为灵动,见太子准曹友义,却不准自己起身,联想到太子昨晚的冷淡,他立刻就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不祥……   见曹友义认罪就起身了,副将娄光先和指挥使杨维翰急忙也跪倒,学着认罪:“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但让他们失望和不安的是,太子却没有令他们起身,而是继续冷冷地看着他们,崇祯十七年的天津之变中,这两人是原毓宗的左右手,若没有他们,原毓宗根本控制不了天津。尤其是杨维翰,不同于娄光先的行伍出身,杨维翰是世袭的指挥使,世受国恩,但在国家危急关头,不死报国,反而依附贼寇,驱逐忠良,看着他肥头大耳,养尊处优的样子,朱慈烺心中的厌恶越来越多。   不过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微微点头:“认罪很好,那么就说一下吧,这些年,你们白用了多少差,占了多少空额,又贪墨了多少军饷?”   “这……”   娄光先和杨维翰都是答不出,   一来他们一时根本算不出,二来数目说多了是自我加罪,说少了,太子不信,也是自我加罪,因此只能不回答,一个劲的磕头请罪。   “既然你们不愿意,那么本宫就只有派人去找答案了……”朱慈烺面色冷冷道:“中军!”   “在。”佟定方出列。   “带一队武襄左卫,去他们两家走一遭,看他们家中到底有多少脏银?”   “遵令!”   佟定方带一百武襄左卫离开。   一直在旁边默默流汗的兵部侍郎张凤翔听到此,脸色更加发白,娄光先和杨维翰的罪行虽然比较明确了,但还没有经过刑部和大理寺,也没有圣旨,按理,是不能当场处置的,如果是一般的督抚,只靠这一条,就会被言官们喷死,但太子不是督抚,虽然这一次出京没有加“代天巡狩”,但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他本身就是天啊。   又想到太子去年在抚军京营之初,一个校场操练,就抄了原右掖营主将徐良的家,同样也是没有圣旨和刑部大理寺的同意,甚至有阻拦的御史被打了一个鼻青脸肿。   当日能抄了徐良,今日抄天津卫的两个小官,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想到此,张凤翔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打消了劝谏太子的意图。   娄光先和杨维翰都点吓傻了,他们原本以为,不过就是丢官罢职,这个时期,发现武官空饷空额,大部分都是如此处置,但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居然派兵去抄他们的家!   这怎么可以?   两人家中私财都有不少,尤其是杨维翰,世袭的指挥,坐上天津卫的指挥后,仗着天津卫的优越位置,不知道敛财多少,如果被太子搜出,岂不是有理也变没理了?   于是两人满脸惊恐,齐声喊:“殿下~~”娄光先更是迅速的看了一眼巡抚原毓宗,他们两人和原毓宗的关系素来亲近,原毓宗又是巡抚,这个时候应该跳出来为他们说话啊。   但原毓宗自身都难保了,哪还能顾得上他们?   跪在娄光先和杨维翰身后的那些军官们也都是脸色发白——太子手段,果然严厉。而军户和围观的百姓们却是爆发出了冲天的叫好,“殿下圣明”“贪官该杀”的声音响成一片。   民心可用,巨大的声威之下,娄光先和杨维翰都胆战心惊,杨维翰已经快要瘫在地上了,嘴里喊饶命,娄光先还好,上过战阵,有一点胆气,还能支持,他硬着脖子,连声喊冤枉。   “冤枉?你有何冤?”朱慈烺不动声色。   “臣……”娄光先一时却说不出,他是天津副将,正常的思维,一定会认为他是曹友义的副手,但其实不是,明代军制,总兵和副将各领一军,各对自己的部下责任,临阵出战之时,总兵才能指挥副将,就平常的治军来说,副将是有相当自主权的,因此,娄光先和曹友义并不是一回事。   娄光先本是游击,成为副将的时间并不长,很多事情都是上任留下的,他不想担黑锅,但这件事又不能轻易说,说出来说不定罪过更大呢,娄光先急的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向太子殿下解释?只能求助的看向巡抚原毓宗。   原毓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面对太子之威,他舌头都在打转,他是真不想为娄光先出头,但娄光先的一句冤枉让他意识到,如果他一句话也不为娄光先说,愤恨之下,娄光先说不得会捅出一些大篓子来,因此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向太子行礼,颤声道:“殿下,臣有下情禀告……”   “讲。”朱慈烺瞟他一眼。   “娄光先出身行伍,作战勇猛,对朝廷忠心耿耿,如今用人之际,还请殿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原毓宗小心翼翼地说完,然后再一次的叩首在地。   “忠心耿耿?”   朱慈烺心中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作奸犯科的哪一个不是自称对朝廷忠心耿耿,难道就都要放了吗?”   原毓宗吓得一哆嗦,伏地再不敢说话了。   娄光先脸色灰败,他知道,今天怕是无法幸免了。   ……   等待抄家需要一定的时间,于是太子朱慈烺上了旁边的茶楼,坐在楼中慢慢等,而原毓宗,娄光先和杨维翰三人也被分别带到旁边的商铺中,由武襄左卫看管。   到了此时,三人心中再无任何侥幸——他们三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太子在京师和张家口抄家的事迹,每一个被太子抄家的将领官员和商人,最终的结局都是大牢坐穿,娄光先和杨维翰现在已经被抄家了,结局已然注定,原毓宗虽然没有被抄家,但他从崇祯十二年就担任天津兵备道,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天津的每一个将官,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娄光先能成为副将,更是他大力推荐的结果,他最担心的就是娄光先胡乱攀咬,将他们两人私下里的交往说出来,那一来,等待他的就不只是罢官免职,怕也是要被投入大牢了……   所以刚才被带离时,他拼命给娄光先使眼色,娄光先冲他点点头,好像是在说:放心抚台大人,卑职是不会把你说出来的。   原毓宗这才稍微放心,不过却不能安心,人都是善变的,何况娄光先本就不是一个刚硬的角色。   ……   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议论纷纷,曹友义指挥手下军士,维持现场的秩序。   有人会想,娄光先和杨维翰都是带兵的人,军中有亲信,狗急跳墙之下,会不会哗变?这种可能根本没有,将官贪墨,最重不过死罪,但如果哗变,而且是面对储君的哗变,那无疑是谋反,等待他们的必然诛灭九族。   任何的哗变,都需要一定时间的酝酿和谋划,现在三人已经被看管,何谈谋划?   最重要,三人罪行已明,官职眼看就是不保,即便是他们的亲信,这个时候也不会跟随他们的,所谓的树倒猢狲散,就是这个道理。   “说吧,你贪墨了多少银子,又向哪个上官行贿?为什么短短时间,就能从一个游击,变成副将?”   娄光先被押在一个小房间里,一进门,就有锦衣卫当头喝问。   娄光先张口结舌,满头大汗……   巳时(10点),佟定方回来了,天津卫指挥使杨维翰的府中抄出金银财宝田契古玩,初步统计了一下,折合银两,在五万两以上,天津是北方商贸中心,交通便利,杨维翰家三代为指挥使,有这点家产,一点都不意外。副将娄光先穷一点,五千两不到,原来为了坐上副将,娄光先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现在还没有赚回来呢。   当佟定方报告时,站在旁边的天津总兵曹友义一阵阵的冒冷汗——若非太子殿下手下留情,今日被抄家的,怕不只是娄光先和杨维翰,他怕也会是其中一个呀……正庆幸的时候,太子柔和但又非常清晰的声音飘了过来:“曹总镇,津兵的饷银发到几月份了?”   曹友义急忙出列抱拳,躬身回道:“去年十二月朝廷补发了前年和前半年的欠饷,现今还差后半年,六个月的饷银。”   朱慈烺点点头:“那这批脏银就当成是津兵的军饷罢,剩下的再解入国库。”   “谢殿下~~”曹友义大喜。   朱慈烺深深望着他:“曹总镇,本宫有一两句话要和你说。”   “臣谨听令。”曹友义急忙跪倒。   “起来说话。”朱慈烺微微点头,等曹友义起身后,目视他的眼,诚诚说道:“若说占空额,吃空饷,你并非没有……但本宫却不想责难你,一来你脸有愧色,知道惭愧和羞耻,所谓知耻而后勇,本宫相信,经此一次,你一定会改进。你麾下的家丁都可如实向朝廷申报,兵部张侍郎在这里,他自会帮你解决。”   将官们私募家丁,充实军力,在明中后期一直都存在,万历援朝战中,大明最精锐的部队就是大将李如松的三千家丁,碧蹄馆之战中,若非三千家丁死战不退,前赴后继,李若松怕是很难从十万倭寇的重围之中脱险。   援朝战役后,明廷开始正视家丁问题,默许将官们可以有一定数目的家丁,到明末时,将官豢养家丁已经是普通现象,但不同的是,边镇将官招募的家丁都是精兵,但内陆地区的家丁素质却是参差不齐,有的只是自家将官的亲戚,享受比一般士兵更多的待遇,但战力却没有多大差别,更有将官只是象征性的养几个家丁,却将贪墨来的大部分军饷都揣到了自己怀里,将之变成了房产和妻妾。   曹友义还好,作为天津总兵,他所做没有出格,这也是朱慈烺能容忍他的一个原因。   张凤翔急忙拱手,曹友义脸色更红。   “二来,你是一个忠义之臣,”朱慈烺说的很慢,每个字都清楚的传到曹友义的耳朵里:“天地之间,唯忠义两字最大。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期望,在天津练好兵,练强兵,但是有所成绩,本宫必上疏朝廷,为你请功。” 第七百二十一章 路振飞   听到此,曹友义再也忍不住,他扑通跪倒,双眼泛红,哽咽的说道:“臣永记殿下之言……就是粉身碎骨,臣必也一往无前。”   朱慈烺起身,微笑的将他托起来,先点点头,然后肃然道:“天津乃是京畿重地,建虏一旦入塞,天津必然承压,望你早做准备。”   “臣……”曹友义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一介武人,何曾受过这样的恩宠?   虽然没有升官,也没有晋爵,但太子殿下的青睐却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很多武人努力了一辈子,也未必有机会能见到陛下和太子的天颜,而能在陛下和太子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随时想起的,就更是不多了。   所谓“简在圣心”就是如此。   有此一次,一旦曹友义有所成绩,太子登基,他前途必将无可限量。   曹友义退下,佟定方进入,小声禀报,并将娄光先和杨维翰两人的口供呈给太子,太子看完,眉头微微皱起,顺手交给坐在左首边的兵部侍郎张凤翔,张凤翔只看了几张就脸色大变。   娄光先升任副将之事,果然是有问题的,兵备道原毓宗举荐,兵部快速通过,当时的兵部尚书是陈新甲,两个侍郎是他和吴甡,虽然是陈新甲一手操作,但并不能说他这个侍郎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而原毓宗和陈新甲只所以青睐娄光先,并不是因为他的人,而是因为他的银子——这些事,当然不是娄光先本人愿意交代的,而是他不得不交代,因为他震惊的发现,审讯他的锦衣卫竟然将他的祖宗八代都已经调查清楚了。从游击到副将之中的一些伪报战绩和徇私舞弊、倒卖军粮,甚至他藏财的几个地方,竟然全都在锦衣卫面前的那几张信笺上,看完之后,他满头大汗,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为了活命,他竹筒倒豆子般的全说了。   娄光先的副将是买来的,兵部有责任,身为兵部侍郎的张凤翔,自然很是尴尬。   另外的,有一件事,他犹豫着,是不是要提醒太子?   就像娄光先能成为副将是托原毓宗的关系一样,原毓宗能成为巡抚,也是托了一个人,那就是当朝首辅周延儒。虽然没有证据,也没有听闻,但张凤翔却隐隐能猜到,原毓宗应该是送银子给周延儒了,一旦拿下原毓宗,原毓宗胡说八道,供出首辅,朝廷处置还是不处置呢?一旦到了御前,反周和拥周的人马,必然会有一场大争执,闹不好就会演变成党争,太子身为证据的发现者,自然是要被卷入的,而一旦卷入,太子就无法超然了……   这对储君来说,绝不是好事。   对刚刚稳定的朝局来说,就更不是好事了。   但要阻止太子问案,却也不是太容易,如果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太子是绝对不会住手的。   说不得太子还会疑心他是周延儒的人。   想着想着,张凤翔就满头大汗滚滚而下,他是兵部的老官吏,没做过地方巡抚,在朝中也没有什么靠山,对“党争”一向是敬而远之,因为他无害,所以才能一直担任兵部侍郎,而一旦他出言阻止太子,就等于是要介入党争了……   张凤翔满头大汗,不知道如何是好之时,中军佟定方将原毓宗三人带上楼来。   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娄光先和杨维翰已经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身上的盔甲也都已经被剥去,穿着棉服的内衬,头发凌乱,见到太子,就高呼饶命。   原毓宗倒还是官服官帽,见到太子时,依然假装镇定,向太子深鞠行礼——他是巡抚,挂右都御史的衔,虽然天津是小地,不能称“封疆大吏”,但却也不是轻易能动的。   朱慈烺冷冷注视,令人将娄光先和杨维翰两人的供词交给他看。   “污蔑!全是污蔑!”   只看了几页,原毓宗就脸色大变,眼中的镇定再也无法伪装,他一把扔了供词,扑通跪在地上,向太子喊冤。   太子却并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脚步声音,两个武襄左卫押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上楼来,那中年人哭丧着脸,见到原毓宗就哭:“老爷……”   这一声,差点把原毓宗的魂都叫走了。   原来,正是他府中的管家。   原毓宗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只是娄光先和杨维翰,他自己的府邸怕也是被抄了,但他不是武人,而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右都御史,一方巡抚,罪行也没有明确,太子怎么可以不通过朝廷,没有圣旨,就抄他的家?   管家不但是他的管家,也知道他很多的机密,看管家的样子,应该已经是全说了。   一瞬间,原毓宗身体冰冷,眼睛发黑——家中财物被搜出,管家交代,意味着他“贪官”的名号板上钉钉,谁也无法再替他辩解,等待他的,必然是下狱论罪的最坏结果。不管太子做的是对是错,他的错,已经是无法隐藏,大白于天下了。   而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意味着他就算不死,也将永无出头之日了。   “原毓宗,你还有何话说?”问话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唐亮。   原毓宗瘫坐在地上,抬起他满是冷汗的头颅,缓缓道:“臣无话可说。但臣有一事不明。”   太子点头。   “臣是崇祯元年的进士,自为官以来,兢兢业业,虽然臣确实收了一些不该收的银子,坏了名节,但臣扪心自问,自以对得住朝廷的任命,臣在天津四年,天津兵事虽然难称振作,但却也没有颓败,若是有战事,津兵还是有一战能力的,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所以臣不平啊,娄光先和杨维翰两人的恶状,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牵连到臣的身上?臣是哪里做的不对啊,若是殿下能够告知,就算是死,臣也无憾了……”原毓宗道。   不管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要死个明白,原毓宗还是有一定胆气的,也怪不得他在崇祯十七年能笼络重将,控制住天津。   “大胆!”   唐亮怒。   一个罪臣,居然向太子发问,简直反了。   朱慈烺却抬起右手,阻止了唐亮的呵斥,目光缓缓扫过跪在楼中的三人罪臣,沉思了一下,缓缓道:“不止是原毓宗,想必你们二人心中也有同样的不平,为什么我们只是做了大部分武将都在做的事情,占空额,吃空饷,贪图享乐,他们都没有事,我们却这么倒霉被太子撞上了?这就好像是隔墙扔砖,被砸中的人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并不表示那些没被砸中的人更清白……”   张凤翔捻着胡须静听,越想越觉得,太子“隔墙扔砖”的比喻实在是太妙,太贴切了。   天下贪官那么多,只要制度不改,不堵上贪墨的漏洞,被抓到的,永远都只能用运气两字来解释。   “但本宫要和你们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们自认倒霉也罢,不平也罢,归根结底,是在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那些人现在没有被抓到,并不表示以后不会被抓到。终有一天,会轮到他们的,也终有一天,我大明朝的贪官污吏会销声匿迹,占空额,吃空饷不再会是常态,清廉勤政有操守,成为我大明官员的主流……”朱慈烺的声音飘的很远,像是在说一个信念,又像是在说一个理想。   “殿下说的太好了。”张凤翔激动的站起,深深行礼。   朱慈烺点点头,目光望向原毓宗:“让他画押,带下去吧。”   原来,刚才原毓宗所说,一直都有文书在记录,此时听到太子的命令,立刻拿着供词上前,令原毓宗画押,原毓宗倒也没有顽抗,老老实实的画了押,临了他颤抖的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就容罪臣说最后一句话吧,殿下虽然是国本储君,但却也不能不遵我大明的律法,罪臣固然有罪,但罪臣身为一方巡抚,未经三法司审判,也未有陛下的圣旨,殿下就令人抄了罪臣的家,实在是与我大明律法不符啊。罪臣死不足惜,但请殿下以后三思而行,再不可行此大胆之事……”   说罢,跪伏在地。   朱慈烺微微点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能说出这些话,倒也有些胆气,可惜啊,你忠心不足,三心二意,所以我无法用你,另外说一句,本宫并没有令人抄你的家,不过是将你的管家叫来一问……”   “啊?”   听到此,原毓宗发出了一声痛悔的大叫——早知如此,他就不必这么快就承认了,说不得在狱中待上几天,顽固到底,转移财产,里外活动一番,花一些银子,就能获得轻罪,甚至是无罪,虽然当官不可能了,起码能当一个富翁,但现在他已经画押,再想到翻供就难了……   武襄左卫将原毓宗三人带下。   张凤翔犹豫了很久,这时终于可以说话了:“殿下,原毓宗毕竟是天津巡抚,此事还要慎重啊。”   朱慈烺淡淡道:“少司马的担忧,本宫明白,原毓宗的处置,本宫没有权利插手,也不会插手,一应证据都交给刑部,最后如何惩处,由陛下圣裁。”   张凤翔这才放心。   “但原毓宗的巡抚职务,肯定是不能履行了,因此我希望少司马能暂时留在天津,署理天津事务,等朝廷和内阁有了旨意,少司马再离开天津。”朱慈烺道。   张凤翔起身行礼,深深一鞠:“臣明白了。”   这一日,天已经晚了,肯定是赶不到大沽口,于是朱慈烺就在天津多住了一晚,同时将天津之事写成奏疏,令塘马急急送到京师去,在奏疏中,朱慈烺除了详细讲述天津查弊的经过,同时也指出,天津位置重要,未来天津水师重建之后,又要归天津巡抚节制,因此天津巡抚非用一个刚正知兵的人选不可——这也是朱慈烺必须要撸掉原毓宗的另一个原因,原毓宗不忠,又没有大能,占着天津巡抚的位置,有贻误战机的可能,甚至有可能会是一个定时炸弹,因为有野史记载,原毓宗是陕西蒲城县人,和李自成是老乡,两人早有勾结,李自成派他到天津做内应的,所以在崇祯十七年,他才会迅速反应,扯起“顺”大旗,占了天津,这种说法,朱慈烺不是太相信,今世也没有找到证据,不过还是要防备,因此原毓宗不能留。   至于天津巡抚的具体人选,朱慈烺并没有推荐——这是崇祯帝的权力,除非是崇祯帝询问,否则他不可主动提。   朱慈烺心中有人选吗?   还真有。   那就是现任光禄寺少卿路振飞。   路振飞,字皓月,又字见白,邯郸市曲周县东关人,天启五年进士,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时,路振飞刚刚接替史可法,成为漕运总督,面对天下危局,他不但击退了李自成对两淮的侵扰,保两淮安稳,接纳北方逃到两淮的藩王和大臣,显示了相当的军士能力,而且致书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谓“伦序当在福王,宜早定社稷主”,可惜,史可法没有听从。   马士英成为首辅,用亲信(贪官)田仰代替路振飞。   其时,路振飞亦遭母丧,家无可归,亦无官职,只能流寓苏州。   路振飞之后,继任的田仰无德无能,两淮颓废,清军来犯之时,毫无抵抗能力,一溃千里。扬州史可法被围,其时田仰尚有兵马八千,不救。扬州陷落,弃淮安入海。其后降清,但被清军坑杀。   马士英最后没有降清(有一种说服,清廷不准他降,降也是死),保住了气节,但就其用人来说,只知道任人唯亲,大肆收贿,将南明政事搅的一塌糊涂,南明败亡,马士英负有很大的责任,路振飞的使用就是一个明证,如果继续使用路振飞,两淮必不至于这么快就颓废,两淮有所作为,也就等于是为南明争取到了时间了,但可惜啊,能臣不得用。   这一世,朱慈烺会想办法重用路振飞,天津巡抚就是眼下就合适的一个位置。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大沽口   为了将路振飞推到天津巡抚的位置,朱慈烺还需要做一些谋划,吏部那边好说,关健是周延儒,作为首辅,周延儒对地方巡抚有一言而决的权力,如果周延儒不同意,内阁是不可能拟出名单,交给崇祯帝的——路振飞曾经得罪过周延儒,崇祯四年,周延儒第一次为首辅时,路振飞彼时还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就弹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弹劾首辅不是小事,以周延儒的小肚鸡肠,一定铭记在心,此番周延儒再为首辅,路振飞为正五品的光禄少卿,周延儒不给路振飞穿小鞋就不错了,想要外放重用路振飞,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还需要有一些运作。   第二日清晨,朱慈烺离开天津,往大沽口而去。   昨日,抄了娄光先和杨维翰两个武将的家,傍晚就放出了消息,说,明后两日将为津兵补发去年的欠饷,消息传出,全城大悦,尤其那些穷苦的军户,只差没有高呼太子万岁了。   照太子的命令,只查娄光先和杨维翰两人,两人下面的军官和亲信,都不予追究,以稳定天津的局势,不过这并不表示那些人可以逃脱,太子临行前很郑重的叮嘱曹友义,要其趁着这个机会整顿津兵,加强操练,对军中的“害群之马”绝不可姑息,要大力清除,同时招募新兵,鼓励勇壮,如果遇上什么困难,在新任巡抚没有到来之前,可向兵部求援。   至于娄光先、杨维翰和原毓宗要严加看管,等候朝廷的命令。   “臣遵令。”曹友义抱拳躬身,声音决然。   朱慈烺微笑点头,在天津文武的注视中,翻身上马,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的护卫而上,拥着他出了天津东门,沿着官道,往大沽口方向而去。   晨光之中,五百武襄左卫的铁甲粼粼,军容鼎盛,送行的天津文武都是暗暗赞叹,心说太子治军之术,只从武襄左卫就可以看出来了,怪不得能击退建虏呢。   众人赞叹之时,武襄左卫簇拥之中的朱慈烺却在远眺前方,老实说,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东印度公司的三桅战船了,或者说,他想见海,前世里,他没有见过什么名山大川,但却是到过海边的,虽然只是青岛的薄浪,但却足够让他心旷神怡了,这一世,不知道大沽口的渤海,又是何样?   ……   下午,大沽口前面的官道上,一大队的人马正在道路左侧等候,大部分都是武将,皆全身甲胄,脸色肃然,挎着腰刀,只在队伍的最前面站了两个青袍文官,所有人都翘首望着官道的前方,等待太子马队的出现。   队伍的后方,几个高鼻深目、蓝眼睛,黄卷头发的“异族”人最为引人注目,他们的穿着和大明完全不同,都是欧式的短衣劲装,戴欧式大军帽,踩着皮靴,腰里悬挂的长剑,也都是细长偏直,剑把风格和东方截然不同。   五天前,当这几个高鼻深目的“红毛人”刚刚出现时,大沽口海防营里的海防兵轰动了,都轮流出营看新奇,虽然大沽口面对渤海,但大沽口一直是封闭的,不许外国船只靠近,因此这里没有来过高鼻深目的老外,初次见到,众人都是惊奇。   而几个红毛人对自己被当成“猴子”看,也早已经习惯了,从吕宋岛,安南到东南亚各地,他们不止一次的被当地人用“惊讶”的目光审视。   几个红毛人分别是三桅战船的船长,大副和炮官,也就是大明重金聘请的教官,今日他们和天津水师的将官一起来迎接大明皇太子。   官道上烟尘扬起。   “来了。”   有官员小声说。   然后文官整衣冠,武将整盔甲,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前方。   很快,一队精锐骑兵在官道上出现,远远就望见武襄左卫特有的祥云旗在空中飘扬,骑士们精铁的铠甲在夕阳落日余晖里泛着光芒,所有人都是一振,太子殿下,来了。   “臣等参见殿下。”   武襄左卫的马队在官道上停下,左右一分,已经奔驰了一天,但却依然精神抖擞的少年太子缓马走了出来。   不等看清太子的面容,众人就急忙跪了下去,几个高鼻深目的教官也跪倒。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是单膝,而非是双膝,其时大明虽然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但在欧洲诸国荷兰葡萄牙看来,大明依然是一个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且通过经商,每年能为他们带来巨大的利益,大明的瓷器丝绸在欧洲都是抢手货,供不应求,因此就参见大明皇太子的礼节问题,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抗拒,面见大明皇太子的礼节,和他们面见本国国王完全一样。   “起~~”   朱慈烺身边的唐亮拂尘一甩,声音悠扬。   “谢殿下。”众人起身。   朱慈烺在马上一望,心知两个文官乃是兵部派在大沽口验收东印度公司战舰的官员,而紧邻两个文官而站,已经须发斑白、但腰杆依然笔挺,只是藏不住满脸沧桑的老将应该就是新任的天津水师副将陈兆兰了。   而陈兆兰身后,是水师各级将领,虽然崇祯四年,登州事变时,天津水师的主力战舰和水兵,都被孔有德裹挟,去往了辽东(途中,天津水师副将投海自尽),天津水师一夜就成了空壳,不过经过这十几年,在历任天津巡抚的努力下,天津水师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兵力和战船,一眼看过去,将领还是有一些的。   在这其中,朱慈烺看到了施琅。   施琅带着从京营挑选出来的三百精兵,前天到达大沽口的,以为上三桅战船学习做准备。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但这三百精兵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却已经令大沽口的水师将领们大为惊叹——想不到大明也有这样的精兵,比起他们麾下孱弱不堪的水兵,这三百精兵简直可以横扫,副将陈兆兰更是惊喜,有这三百人做中坚,加上东印度公司的战舰,天津水师未来战力可期。   一眼扫过水师众将,太子目光最后落到了那几个高鼻深目的红毛人的脸上。   在一众黄皮肤,黑眼睛的大明将士中,这几个人非常的显眼。   朱慈烺微微点一下头,翻身下马,从兵部文官,副将陈兆兰,施琅,一一慰问,最后来到几个红毛教官面前,简单的问了两句,几个红毛人都不通汉语,需要有翻译才能同他交流。   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和资历,和东印度送来的资料基本相符,都是有相当经验和战绩的老水兵之后,朱慈烺微微点头。   几个红毛教官却都是惊讶,他们没有想到,大明皇太子居然这么年轻,还只是一个少年,但说话行事却是如此的稳重成熟,问的几个问题,都切到了水军的重点,比之大明一般水师两队对“三桅战船”的陌生,大明太子好像知道很多啊。   “汤神父说的没有错,明国王子是一个墨提斯啊。”   几个红毛教官小声嘀咕。   墨提斯,古希腊神话里的智慧之神。   虽然已经是夕阳,时间有点晚了,但朱慈烺执意要到港口看船,于是众人簇拥着他往港口而去。   大沽口是中国明、清海防要塞。位于天津东南50公里海河入海口处,西北距北京约170公里,东濒渤海,西邻海河平原,隔河与塘沽相望。“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有京津门户、海陆咽喉之称。大明永乐二年(1404)成祖朱棣建都北京后,在天津筑城设卫,于大沽海口筑墩设炮,防御海上的敌人,嘉靖朝世宗皇帝时,倭寇猖獗,朝廷遂在大沽口设立海防营,加强防御,其后辽东事起,天津作为京师的海上门户,一直为朝廷所重视。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大沽口最熟悉的,并不是明朝,而是清末的历史。1840之后的五十年间,大沽口一共爆发过三次大规模的中西海战,虽然有关天培之类的名将,并面向大海,修建了十几处的炮台,从国外重金购炮,清军士兵也不可谓不英勇,但却始终无法抵挡洋人的船坚炮利,关健原因就是大清海军薄弱,没有强大的海军在一线,岸上的炮台修的再是坚固,也是无用。   夕阳西下,海风微咸。   远远地就望见大沽口港口码头边停着一艘明显比周围船只更高、更大的战船,离近了就更是看的清楚——长达二十丈,宽三丈,舰首和舰尾都挑的很高很尖,像是前插的尖刺,因为此时是停在港口中,所以没有升帆,也就看不到那标志的巨大三帆,两侧侧舷都有上下两排、每排十二个炮位,等于一侧就有二十四门,整船一共四十八门,船首和舰尾还各有一门更大的主炮,也就是现在大明倚仗为神器的巨型红夷大炮。   一眼看过,朱慈烺心中非常满意——三桅战船和他在历史资料里见过的样子,差不了多少,尤其是舰首舰尾的那两门红夷大炮,感觉比汤若望在京师镇虏厂仿造的巨型红夷的口径还要大。   这样的战舰,正是大明现在所需要的。   一艘战舰,四十八门小炮,两门重型红夷大炮,一旦开火,必然是惊天动地,说是一个移动的火药库,一点都不夸张。   三桅战船旁边,还有四艘小一点的欧式战船,也就是快速巡防船,就朱慈烺的记忆,西英海战中,英国正是凭借大量快速巡防船,最后压过西班牙,取得了海战的胜利,就如航空母舰身边的驱逐舰,快速巡防船是必不可少的,有它们的存在,能更好的保护主力战舰,令敌人无法近身。   太子满意,而跟随太子到大沽口的参谋司的众位参谋却都是惊讶,虽然他们事先就有想象,对三桅战船的资料和数据,也有一定的了解,但是真站到了三桅战船的面前,见到三桅战船的庞大船体,他们还是有点被震撼了,情知以朝廷现有的水师战船,是万不能和三桅战船相比的。   照后世的算法,眼前这艘三桅战船的排水量将近六百吨,而天津水师福船只有四百料,折算成排水量也就是几十吨,十艘也抵不上一艘。   夜晚,朱慈烺就住在海防军营。   虽然有所预料,但海防军营的破坏,还是让他有点黯然——大明朝廷太缺钱了,到处都需要修建,但朝廷偏偏拿不出,连海防第一线都是如此。营房如此,士兵们的装备和待遇就更是寒碜了,因为太子到来,海防营少有的吃了一顿肉,全营上下都是欢呼,但朱慈烺心中却是叹。   晚饭之后,朱慈烺招水师副将陈兆兰来见。   陈兆兰有点吃惊,想不到太子会单独召见自己,急忙整冠来见。   从接到兵部的任命到赴任,陈兆兰一共只用了三天时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于忽然出现的“天津水师副将”的任命,陈兆兰又惊又喜,他想不到自己在暮年,居然还能再披挂甲胄,登上战船,再为水师的统领,重新为朝廷效力。   不过陈兆兰已经不是当初的莽撞人了,多年为将,经历风雨,他胆子越发的小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在兵部为自己说了话,但他却知道,如果自己出了问题,做了错事,那位老大人未必会保自己。   因此从到任之时起,他就小心谨慎,他知道自己离开水师太久,有些东西可能已经生疏了,尤其这一次,他带领的不只是传统的大明水军,还会有红毛人的“巨船”加入,因此到任之后,他没有什么大动作,每天里到处走走看看,想要先了解天津水师的情况,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天津水师残破的船只和孱弱的水兵,令他担心,而施琅从京营带来的三百精兵,却让他眼睛一亮,仔细一问,才知道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施琅特意从京营挑选出来的精兵。   太子对天津水师这般重视,不但派了施琅这种出身泉州水师,年轻英武的将领,而且还直接从京营拨兵,而今日,当太子夜晚召见,施琅跟在身边,对太子的用意,饱经风雨的陈兆兰隐隐然已经猜到了几分。 第七百二十三章 左懋第的困境   就天津水师的建设,三桅战船的使用和操练,朱慈烺向陈兆兰请教,面对太子所问,陈兆兰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回答,朱慈烺听后微微点头——就像吴甡说的那样,陈兆兰确实是老成持重,经验丰富,虽然年纪有点大了,但雄心仍在,就现阶段来说,这样的人做天津水师的副将,正是合适。   其间,施琅站在旁边,但太子始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直到结束,他也没有能说一个字——施琅性子冲,急于立功,太子故意磨他。   最后,朱慈烺对陈兆兰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大明水师切不可有蛮夷小国、难有大器,我大明才是天下第一的傲气,这一点,你一定要牢记。朝廷租借三桅战船不易,能招来红毛教官就更是不易,你们要虚心的向红毛人学习,善待、尊重红毛教官,船上事务,都要听从红毛教官,士兵对他们要遵从师礼,任何人无理挑衅红毛教官,都要用军法严厉处置!”   “臣谨记。”陈兆兰躬身。   “除了施琅带来的三百兵,我还调了几个读书人,充当你的幕僚,十日之内,他们就会到天津,其中一人你可能知道他的名字,现湖广总督侯恂之子侯方域。”朱慈烺道。   陈兆兰吃了一惊,急忙道:“臣何德何能,敢用侯公子?”   虽然是一介武人,但陈兆兰对侯方域之名,却也是知道的,堂堂四大公子之一,名满天下,他一个三品的水师副将,怎敢用来做幕僚?   朱慈烺却笑:“不必担心,侯公子到你军中,不是享福,是来受罪的,你把他当一般幕僚使用就可以。”   去年秋试,侯方域名落孙山,没有能考中举人,对他这种名满天下的名公子来说,连举人都考不中,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去年遵从皇太子的命令,在归德和小袁营的那一番历险和大开大合,侯方域一定会垂头丧气,郁郁寡欢,但因为有了那一番的历练,开阔他的眼界,令他知道,除了“中举”之外,这世间还有其他他可以一展身手的地方,于是他便给朱慈烺写信,请求到军中效力。   看完侯方域的来信,朱慈烺对侯方域又高看了一眼,原本侯方域不必给他写信的,因为其父侯恂现在是湖广总督,侯方域完全可以去投奔父亲,在父亲帐下做一个轻松幕僚,但侯方域却舍近求远,要到太子军中效力,这说明,侯方域还是有相当上进心的,到父亲帐下做幕僚,虽然轻松,但没什么前途,纵使有什么功绩,人们也只会归到他父亲,而非他的头上,到太子帐下就不同了,成绩皆是自己,更不同的是们,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一旦他在太子帐下作出成绩,那远大的前途,岂是在父亲帐下可比的。   就这一点来说,侯方域还是有一点野心的。   而天津水师正建,急需要像侯方域这样的读书人,于是朱慈烺欣然同意,就派他为陈兆兰的幕僚,协助陈兆兰打理水师事务,同时了解三桅战船的构造,为大明仿制打下一定的基础——这是侯方域的机会,也是太子对他的磨练,如果侯方域经不起,太子以后想要重用他也难,如果他能做出一些成绩,以后自然有他施展才华的地方。   “一支队伍,最重要的是纪律,因此我令施琅从京营带了三百兵,日后天津水兵的操练,都要依照京营的手册。体力,刀枪一类的标准,水师可以自己制定,但纪律却必须依照京营,丝毫都不可以打折。”朱慈烺道。   陈兆兰抱拳称是,   “至于水师的饷银,你尽可以放心,朝廷一定会保证。”   最后,朱慈烺勉励道:“努力,希望你们早日学到红毛人的本事,做到没有他们,我们也能独自操作三桅战船的程度。”   “臣谨记。”   ……   谈话结束,从太子的大帐离开时,陈兆兰老脸严肃,太子殿下对天津水师的重视,再清楚不过了,若出了叉子,没有成绩,太子绝不会饶他,因此他必须加倍努力。远望停在码头的战船,听着涛声,感受着海风的巨大吹拂,陈兆兰清楚感觉到了“天津水师副将”这个职位的沉甸甸……   第二日清早,朱慈烺登上了三桅战船,近距离的感受这个时代最强军舰的强大气场。而为了太子“欢心”,三根主桅上的巨大白帆全部扬起,载着太子在大沽口附近的海面上转了一圈,从红毛教官到普通水手,铆足了劲,在大明太子面前表现。   其间,在朱慈烺的要求下,舰首的红夷大炮进行了一发试射。   “砰~~”   红夷大炮的巨大声响,直传十里之外……   朱慈烺手扶船舷,远望大海,思想已经飘的很远……大明水师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水师,超越唐宋,独领风骚,郑和下西洋时的庞大舰队,直到今日,也是西洋各国都无法比拟的,可惜后来禁海,实行“片板不得下海”的闭关政策,硬生生自废海军,错过了海洋时代的发展机遇。   现在,大明重新重视海军,所为的,绝不只是骚扰建虏后方,缓解辽东危局,在朱慈烺的计划里,大明海军有更长远的利益和所图……   不止海军,还有港口。   照朝廷的规划,东印度公司的三桅战舰和新型战船,最后都会放置在秦皇岛——天津渤海是内陆海,冬季冰封,战船无法出海,但相隔不远的秦皇岛却是一个天然不冻港,战船一年十二个月,随时都可出击。   对一支水师来说,秦皇岛简直就是一个天赐之地。   因此,虽然是叫天津水师,未来也会归天津巡抚节制,但天津水师主力战舰的泊船处,却不会是大沽口,而是正在兴建的秦皇岛港,   经过去年的准备,今年开春之后,朝廷在永平山海关等地,一共征发了八千民夫,在工部官员和监理太监高起潜的督促下,已经开工修建码头——和后世不同,此时的秦皇岛并没有和大陆相连,四面环水,还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岛,就像此时的觉华岛一样。   就大明现在的建造水平,修建秦皇岛码头并不难,难的是钱粮和民力,到现在为止,虽然已经开工了,但进展并不快,所以朱慈烺有点忧,担心秦皇岛码头不能按照原计划,在今年年底之前建成。   ……   京师。   乾清宫。   崇祯帝正在批阅奏折,天津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对天津巡抚原毓宗、副将娄光先、指挥使杨维翰等人的贪墨和舞弊,他十分愤怒,更愤怒的是,天津近在咫尺,朝廷却没有察觉,若非太子经过天津,原毓宗等人不知道还要逍遥到什么时候呢。   “无能!”   崇祯帝心头涌上两个字。   当然不是自己无能,而是朝臣无能,从内阁六部到都察院,这么多人,事先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没有一个人上疏揭弊,朝廷每年那么多的俸禄,简直是白花,崇祯帝如何能不愤怒?   对太子在天津的处置,崇祯帝是赞同的,但赞同之外,也有一丝丝的不快——不经过朕和朝廷,就径自处置,春哥儿这毛病怎么也改不掉!   内监秦方轻步而进,将刚刚收到的一封奏疏呈到案前,见太子发来的,崇祯帝立刻打开了看,看完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微怒道:“怎么又去沧州了……到处乱跑,真是胡闹!”将手中的奏疏重重地拍到了案上。   站在崇祯帝身后的王承恩急忙下跪。   崇祯帝烦躁的摆手,示意他起身,然后说道:“叫首辅来,朕要知道,关于沧州之事,他们到底有没有议出一个处置方法来?”   很快,周延儒来到。   天津巡抚原毓宗,副将娄光先被太子拿下的消息传到京师后,周延儒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点担心,因为原毓宗能成为巡抚,乃是他举荐默许的结果——他当然不是白举荐,原毓宗送来的一副宋代米芾的字画,才是他愿意拔擢原毓宗的真正原因。   现在原毓宗出事了,周延儒很担心原毓宗会将字画的事情捅出来,尤其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一旦事情败露,他这个首辅肯定就坐不下去了,因此他立刻派了自己的一个心腹,刑部郎中到天津,一来遵照崇祯帝的命令,将原毓宗三人押回京师审问,二来也是警告原毓宗,令他不要胡说,不胡说最多不过罢官流放,若是胡说,牢底坐穿,必死无疑。   听到皇帝陛下召见,他急急来见,心里只担心皇帝是为了天津之事。   如果是,他就需要小心回答了。   不过令他安心的是,皇帝并没有提天津,而是问起沧州盐务。   周延儒天生就善于察言观色,对崇祯帝的心思最是了解,他立刻意识到,崇祯帝忽然问起沧州,一定是沧州有变,而有变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太子——朝堂上下都是他的控制下呢,不经过他,不可能有关于沧州的奏疏送到御前。   不知道太子说了什么,周延儒只能小心回答。   左懋第到任长芦盐场沧州分司的主事之后,改旧制,颁新政,雷厉风行,但盐商和盐户并不买账,相反,众人对新政非常抵制,商人和盐户连日到盐运使衙门前请愿,盐务瘫痪,新政难以推行,沧州官员也对左懋第非常不满,到现在,对左懋第的弹劾,已经有十几封了。   周延儒小心翼翼地道,对左懋第在沧州推行的政策,内阁是支持的,但左懋第过于急躁,惹的沧州不安,内阁认为,也有失当之处,因此,内阁决定派户部侍郎到沧州,协调帮助左懋第……   “这么说,内阁还要再等了?”崇祯帝冷冷道:“但朕的儿子等不及,你们不当恶人,朕的儿子要替你们当了!”说着,将太子的奏疏从御案上甩了下来……   ……   沧州。   正常情况,太子离开大沽口,就要返回京师。不想在临近天津之时,太子忽然下令,全队往沧州而去。同时派人将一封紧急奏疏送往京师。   年初朝议,为了筹集京营的粮饷,太子将原本属于户部的两处盐场,一个河东,一个长芦,都要到了手中,并且成功的左右了两处盐场几个新官员的任命,其中最被太子寄予厚望的,就是长芦盐场,沧州分司的主事左懋第。   而左懋第在沧州分司的工作,并不是太顺利,参谋司的几个幕僚立刻意识到,太子此番转向,怕是为左懋第而去。   沧州。   长芦盐运司沧州分司衙门前。   持着棍棒的衙役站在台阶上,维持秩序,台阶下,一大群的百姓乱哄哄,有人振臂高喊:“冤枉的,放人!”“左懋第,狗官!”每喊一声,就有人跟着应和,并掀起一阵的叫好之声。   台阶上的衙役们满头大汗,挎着腰刀的班头大声喊:“这里是盐务衙门,不理民事,你们有什么冤枉,到沧州衙门说去!”   但却没有人听他的。   反倒是在他的刺激之下,要求放人、骂左懋第是狗官的声音,更加响亮了。   声音飘过围墙,送到了衙门里。   衙门正堂。   新任长芦盐场沧州分司主事左懋第头戴乌纱,一身蓝色官服,正坐在案后,冷冷地望着跪在下面的五个人。   其中三个人有官身,分别是长芦盐场下辖的海兴盐城的盐课大使(正八品),盐引批验所大使(正八品,管查验盐引),巡检(正九品,管巡视)。   除了三个官,还有两个盐商,都是沧州本地有名有号的有钱人。   现在五个人跪在堂中,表情却各不相同,三个官员都比较惶恐。大明贱籍,本应该害怕的两个盐商却是非常淡定,尤其是听到外面的呼喊声之后,他们就更是有恃无恐了,嘴里喊冤枉,但眼神里却并没有多少害怕恐慌之色。   “本官最后再问你们一次,为什么同样一张盐引,别人兑换不了,陈王二商拿了到盐场,就可以直接提盐?你们三人收了多少好处,如实招来!” 第七百二十四章 提水风车   “冤枉啊~~”   三个官员一起叩首,呼喊道:“我等绝没有徇私枉法,一切都是遵循旧制啊。”   “什么旧制?”左懋第怒道:“旧制就是让你们看人下菜碟、贪赃枉法吗?你们是不是以为,鼓动外面的地痞流氓,假装成百姓,到我衙门前喊冤,骂我是狗官,本官就会屈服压力,放了你们?”   “卑职不敢啊,外面的事和卑职等人无关啊。”三人连连叩首,他三人是左懋第直属下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左懋第真要狠下心来收拾他们,办法多的是,不必非在这件事上抓着他们不放,更何况,沧州官场隐隐传说,左懋第是太子的人,这一次到沧州来,是专门整饬盐务来的,因此不同于盐商的有恃无恐,他们三个小官在左懋第的面前,还是很惶恐的。   不过惶恐归惶恐,有些话他们还是不能说,有些事情也是不能认的,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人性都是如此,何况他们三人心里清楚的很,左懋第在沧州的盐政改革,触动到了所有人的利益,从盐户盐商到官员,所有人都对左懋第不满,左懋第举步维艰,这个官还能做多久,已经是一个疑问了,这种情况下,他们三人就更是不会轻易招供了。   对三人的心思,左懋第清楚的很,也因此,他胸中的怒火才有点无法抑制。   两淮查盐失败,对他是一个挫折,但太子却并没有因为两淮查盐的失败,而对他有所失望,反倒继续寄予他重任——沧州分司虽然只是一个五品主事,但却管着十几处的盐田,权力之大,油水之多,甚至比某些地方的巡抚还要惹人眼红。   他能坐上沧州分司的主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离京前,太子和他密谈过一次,对他两个期待,第一除弊,第二兴利。   除弊当然就是彻查长芦官员和盐商勾结,导致国家盐税流失,盐价却高涨的黑幕,端正长芦盐场的官风,还百姓一个清明。   兴利就是推广“晒盐法”,提高沧州分司的产量。   “仲及,跟你说句心里话,只有长芦盐场的局面打开了,稳定了,朝廷才有底气动两淮。而时间紧迫,你必须抓紧。”   左懋第,字仲及。   左懋第始终记着太子殿下临行前的这句话,深知自己肩负的重任,也因此,到任之后,马不停蹄,立刻推行盐改。   左懋第的盐改,两个要点,第一,改煮盐为晒盐,在全区大力推广,第二,清算旧盐,看沧州分司所辖的盐场,一年的正盐和余盐的数目究竟有多少?还没有被兑换的盐引又还有多少?   所谓正盐,就是盐丁灶户每年必须向朝廷交的盐,相当于是税赋;所谓的余盐,就是在他们完成朝廷任务之后,多生产出来的盐。对盐丁灶户来说,余盐至关重要,余盐的多少,将决定他们一年的生计——现在市面上的私盐,大部分都是出自灶户的余盐,清查余盐,对遏制私盐,有相当的效果。   而盐引是商人买盐的凭证,明初,每一张盐引,都是雪花花的银子,但由于吏治腐败,盐引滥发,明中后期以后,超发的盐引已经超过了大明盐场一年的产量,因此很多盐引是兑换不了的,少的三五年,多的甚至拖延了十几年,很多人握着盐引,从少年握到中年,也拿不到一斤盐。   虽然兑换不了,但朝廷却不能不认账这笔账,这等于是朝廷的潜在债务。   一般来说,同朝为官,和光同尘,大部分的官员都是循规蹈矩,萧规曹随,不会、也不敢轻易动旧有的制度,免得成为众矢之的,但左懋第却不同,他大刀阔斧的推行晒盐新政,同时调查各个盐场的正盐余盐,对正在兑换的一些盐引,也进行严厉的查核和甄别,对一些来路不明的盐引,拒绝兑换。   这么一闹,平静的长芦盐场立刻掀起了大波澜。   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从今年起,长芦盐场收到的盐税,不再交户部,而是要交到内廷库,以为京营的饷银,官场也有传说,说左懋第是太子的人,因此长芦盐城和沧州官场的官员都对左懋第不敢怠慢,左懋第到任的那一天,沧州官员倾巢出动,全部迎接,那盛大的场面,仿佛左懋第不是一个五品主事,而是一方的巡抚。   官员们都想和左懋第套好关系,他到任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不少的礼品。   左懋第全部退回。   而后,眼见左懋第推出盐改,并且严厉督促、对谁也不讲情面之后,官员士绅们终于明白,左懋第是要来真格的了。   虽然知道左懋第是太子的人,也畏惧左懋第的刚正不阿,但是当左懋第的盐改触动到他们的利益之后,不论是官员,盐商,还是最底层的盐户,都不约而同的进行了抵制,明里暗里的消极对待,甚至是拉后腿。   对于可能遇上的“抵制”,左懋第并非没有心里准备,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认为盐改的最终受益者,那些底层的盐丁灶户,居然也和盐官盐商们一样,在暗中抵制他的盐政。   原因有两个,左懋第清查余盐,令盐丁灶户们恐惧,他们担心左懋第会彻底断了他们“卖私盐”的路,虽然贩卖私盐是重罪,去年,朝廷还颁布了“保甲法”,盐户之间相互监督,一家贩卖私盐,同在一甲(十户)的人全部有罪,但盐户生计困难,不贩卖私盐,实在很难维持生计,加上私盐的收购者,都和官员有勾结,官员睁只眼闭只眼,因此“保甲法”并不能遏制私盐的贩卖。   现在左懋第清查余盐,明显就是冲着私盐去的,盐户们当然不会支持。   第二,虽然晒盐法比煮盐法高产,但是引海水入池,却是一个非常繁重的体力活,需要相当的人力,非是一般小户的盐丁灶户们所能承担的。煮盐法就简单多了,一只小锅,一堆柴火,一锅一日可得盐60斤,重要的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干,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因此,虽然人人都知道晒盐法高产,但推广却并非容易的事情。盐丁灶户们害怕风险,不想弃小换大,只要用自家的“小铁锅”过日子。   对后一个原因,左懋第是有准备,而且是非常有信心的,因为太子给了他一个秘密武器,那就是可以借助风力的“提水风车”,有了提水风车,将海水提入盐池,不再是费时费力的大工程。   关于提水风车的构想和建造,最初是太子向汤若望询问,汤若望就自己所知,介绍了欧洲现在所使用的的一些风车,简单的画了图纸,后又经过两位知晓风车的传教士的修改,就成了最初风车的图纸。   太子立刻令宋应星领衔,带领火器厂招募来的那些能工巧匠,用半年的时间,将图纸摸透,对一些部件进行了细化,然后又用三个月的时间,在镇虏厂旁边的金水河中,矗立起了大明第一架提水风车。   成功之时,众人都是惊叹。   中国古代有水车,但都需要脚蹬,工作量大,提起的水却有限,而提水风车借助的是风力,只要有风,木叶旋转,就可以轻松的将河水提到岸上,几乎不需要人力。   左懋第到沧州赴任,宋应星带着工匠们,到沧州相助。   但正是因为提水风车的出现,才令左懋第更加的被动。   原来,提水风车造价不菲,长芦盐场如果全部改成晒盐法,需要相当数目的提水风车,而这笔银子,是朝廷现在拿不出的,因此太子只给了左懋第修建第一架提水风车的银子,也就是一千两,其后提水风车的修建费用,需要左懋第自己想办法。   左懋第到沧州分司之后,一边整顿沧州盐政,一边想方筹集修建提水风车的费用,虽然沧州分司的库房里有“盐银”,但那是国家的赋税,不能轻易动的,于是左懋第便联系一些大盐商,请他们出资修建提水风车,改“晒盐法”,收入提高之后,再按比例分成。   这原本是一个官商两利的办法,但左懋第却碰了壁。   长芦盐城的盐商,主要是晋商,还有一些陕商,山陕两地的商人一向都比较亲密,两省一心,全国各地的“山陕会馆”就是明证。但晋商已经闻到左懋第身上的“危险气味”,决计将其挤兑走,哪怕左懋第描绘的钱景再美好,他们也不心动,拒绝和左懋第合作。没办法,左懋第只能在陕商身上想办法,经过他的努力,晓之以理,动之以利,终于有两“陕商”愿意豁出去,同意出资认购两架提水风车。   不想,左懋第还没有来得及高兴,那两个陕商就被抓进了沧州知州府衙。   原来是有人把他们告了,说他们贩卖私盐。   左懋第知道,这是沧州盐商盐官们对他的反击!   盐商以晋商为主,而盐官,则是他的顶头上司,长芦盐运使徐瑞图。   徐瑞图是天启五年的进士,跟谁都是笑眯眯,自左懋第到任以来,他对左懋第的工作非常支持,不论是清查余盐正盐还是推广晒盐法,他都是全力相挺,左懋第有什么事情找他,他也一概应允,最初,左懋第还真是被他骗了,以为都是下面官吏在刁难,但渐渐才明白,一切都是徐瑞图这个老狐狸在背后搞鬼。   若非是徐瑞图这个从三品的盐运使,两个陕商又怎么会轻易被投进沧州大牢?   徐瑞图为什么这么做?   除了担心左懋第查弊会查出他过去的马脚,更因为他本身在盐行里面就有参股,不止是他,他朝中的靠山,还有一些一二品的大员,都在长芦盐行里有参股,或者每年固定收到盐商们的孝敬银,左懋第整顿长芦,不止是触动到了他,也是触动到了朝廷大员们的利益,虽然明知道左懋第执行的是太子的意志,直接对抗,不是聪明的选择,但徐瑞图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圣旨来的太快太急,昨天还归户部,今日就是京营了,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参在盐行里的“股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撤出来。   所以准确的说,徐瑞图并非是在对抗,而是在拖延,他希望左懋第能给他和朝中的那些大员一定的撤退时间,等他们撤退完了,贪腐的证据消灭完了,自身安全了,他本人绝对会全心全意,双手双脚的支持左懋第的盐改。   但偏偏左懋第雷厉风行,就是不给他时间,他不止一次的暗示过,但都被左懋第冷冰冰地顶了回来。   左懋第不给,徐瑞图只能想办法拖延,同时他也不甘于被动,觉得必须给左懋第一定的压力,于是就有了将两个陕商送进沧州大牢之事。   左懋第三榜进士出身,论才智,绝对是人中翘楚,两个陕商被捕,他瞬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而他也不是一个软弱的主,立刻以牙还牙,将海兴盐场的三个管事官员连同沧州城中有名的两个盐商,都抓到了分司衙门。   三个官员,都是徐瑞图的心腹,两个商人是徐瑞图的合作者,只要能从他们五人口中撬出事情的真相,上疏朝廷,徐瑞图必倒无疑,徐瑞图倒了,不但是杀一儆百,而且那些盐商盐官们没有了靠山,盐改之策就可以顺利推行了。   因此,左懋第今日杀气腾腾,他绝不想再重蹈在两淮查盐无功的覆辙,见三个官员顽固不宁,两个盐商装疯卖傻,他心中的怒气再也无法遏制,大喝一声:“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本官了,来人啊,拉出去,一人五十大板!”   听到要动板子,堂下五人都是大吃一惊,三个官员喊:“我们虽然官小吏微,但也是朝廷任命,谁敢动我们?”“我们要见盐政大人!”   两个商人却终于是知道害怕了,连连叩首:“大人饶命,饶命啊~~”   “不错,你们的确是朝廷命官,”左懋第冷峻的声音从正堂上飘了下来:“但现在不是了,你们两个八品,一个九品,本官作为五品主事,有权暂停你们的职责另委别人代理,如果朝廷不准,本官自会负责。但现在,你们必须挨板子!” 第七百二十五章 太子驾临   三个官员都是大吃一惊,左懋第这是豁出去了啊,虽然作为他们上级的五品主事确实可以在上疏弹劾他们的同时,就先行解除他们的职务并另委别人代理,但并不表示可以随意打他们的板子,毕竟他们的官身还在,除非朝廷命令下来,正式剥夺他们的官身,他们才会失去保护,但看左懋第现在的样子,显然是不管这些了,今日无论如何,就算拼着事后被朝廷责罚,也是要打他们的屁股了。   而看了看在场的衙役盐丁,三人就更是明白了——现场没有一个熟人,都是左懋第到任后,新笼罩的盐丁,另外还有几个是左懋第从京师带来的家丁——看来,左懋第是早有准备。   左懋第可以这么做吗?   律法上是不允许的,但实际却并非没有发生过。   正德时,一代法学家、著名廉吏喻茂坚担任御史,在巡视裕州之时,曾经当众鞭笞官员,事后说,官员贪墨严重,自己怒不可遏,朝廷上下虽有异议,认为不妥,不过却也没有重责,只是罚俸了事。   左懋第今天要打板子的,都是八品九品的不入流的小吏,只要他手中的证据确实,能证明三人有贪墨的事实,就算今日打了板子,未来朝廷的责罚也不会太严重——当然了,风险还是有的,一旦朝中有人使坏,他的官职很有可能就保不住了。   但左懋第顾不了了,他不能容忍盐政的停滞不前。就算有风险,他也要往前冲。   左懋第一声令下,衙役盐丁立刻一拥而上,将堂中的五个人按倒在地,扒去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五人一片鬼哭狼嚎,胆大的喊:“左懋第,你好大的胆……”胆怯的叫:“大人,三思啊,卑职等人无罪啊……”   左懋第却一概不理,看他的样子,今天的这顿板子是打定了。   “住手!”   混乱之中,忽然有人急匆匆地闯进了大堂。   绯色的官服,双翅乌纱,胸前的补子是孔雀,胡须黑白交杂,保养极好的老脸上,微微带着一些怒意,行进之中,双手扶着腰间的金钑(sà)花带,几个晃步,就跨进了正堂。   “大人,你可算是来了……”   三个官员连同两个商人,都是哭喊,感觉此人一出现,他们的胆气都壮了起来。   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长芦盐运使、左懋第的上司,大明从三品的官员,徐瑞图。   徐瑞图是长芦盐运衙门最高长官,他一出现,盐丁衙役们本能的住手,退到旁边。那五人急忙爬起来,手忙脚乱提裤子,徐瑞图一跺脚,半怒半叹的朝左懋第道:“仲及,你这是干什么呀?”   左懋第,字仲及。   左懋第却是不慌不忙,对徐瑞图的忽然出现,一点都不惊讶,他整理衣冠,从案后走了出来,公事公办的向徐瑞图一鞠:“下官见过运使大人。”   徐瑞图摆手,指着堂中五人,怒气不可止:“他们犯了什么罪?你要打他们的板子?难道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朝廷官员,非有圣命,不可以受刑吗?”   “方大福等三人收受贿赂,贪赃枉法,败坏盐政,下官已经决意上疏弹劾他们,并暂停他们的职责另委别人代理,所以他们已经不是官员了。”左懋第不卑不亢的回道。   “不是官员,但在吏部的文书没有下来之前,他们总还是官身吧,你怎么可以向他们用刑?”徐瑞图道。   “虽然与法不符,但并非没有前例,下官愿效仿喻荣昌!”   喻茂坚是重庆府荣昌县人,所以人称喻荣昌。   左懋第顶的决然,而徐瑞图也明白了,左懋第这是把自己的仕途都赌上了啊。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虽然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在左懋第这样的“硬茬”面前,徐瑞图不敢用官职强压,只能忍住气,冲堂中的人摆手:“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单独和左大人说。”   方大福三个贪官和两个盐商巴不得,盐丁衙役也畏手畏脚,只有左懋第的四个家丁望向了左懋第。   左懋第脸色冷冷:“将他们带到后堂,听候审理。”   两个大人都发话了,于是衙役盐丁将方大福等五人押到后堂。   堂中只剩下左懋第和徐瑞图两人。   徐瑞图在左边的椅子坐下,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来的早,不然以方大福三人的骨头,是铁定扛不住左懋第的板子的,更不用说陈王二商了,而左懋第一旦抓住他的把柄,上奏朝廷,有太子撑腰,就是朝里的靠山也不敢保他的。   左懋第坐到右边,两人相对而望。   徐瑞图望着对面那倔强的面容,叹口气:“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也有怀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两个陕商被抓之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自从你来到沧州,我一直都是配合你的,但盐务纷繁杂乱,非一日所能厘清,有些事,就算是我说话了,下面的人也未必能立刻执行,你也曾经做过韩城知县,应该知道底层胥吏的懒惰,尤其你动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更是拖着不执行了,这笔账,你终不该算到我的头上啊……”   左懋第既不接言,也不动气,只是淡淡望着徐瑞图。   “万事急不得,今日你抓了方大福等五人,就是犯了急性子的毛病,里里外外多少人看着呢,外面刁民聚集,一旦事情闹大了,岂是你我能够担待起的?”徐瑞图探着身子,一副长者仁心的样子。   “既然大人说到了外面的刁民,但下官就不得不问一句,”左懋第说话了:“方大福三人,枉顾朝廷法纪,在盐引上面动手脚,大人可知道?”   徐瑞图脸色一沉,“仲及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左懋第提高了声音:“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公事公办,将他们三人抓来询问,若是有,本官自会处置,若是没有,对那些散播流言,败坏大人名誉之人,下官也绝不会轻饶!”   话说到份上,等于是公开挑明了,徐瑞图也就不再掩饰了,声音越发冰冷:“左主事,我知道你少年中举,年轻气盛,而后又仕途顺利,从韩城知县一路做到现在的五品主事,但凌辱上官,怕也不是下官之礼吧?”   “回大人,下官初到沧州,也曾经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和为贵,但发现不行,盐政要想突破,非大破大立不可!”   “何谓大破?”   “将那些阻扰盐政,和盐商勾结,致使朝廷盐税流失的硕鼠全部揪出来!”左懋第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徐瑞图勃然色变:“左主事,你是在说我是硕鼠吗?”   左懋第不回答,但表情却是默认。   徐瑞图涵养再好,这时也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左懋第,你是不是以为,本官今天冲到你衙门里,是怕你审问方大福三人,审出对我不利的信息?错了,本官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为了长芦盐场的大局!太子殿下抚军京营,急需要军饷,如果长芦盐场乱了,收不到该有的盐税,供不上银子,激起民变,京营军饷短缺,到时候我徐瑞图虽然难辞其咎,但论到罪魁祸首,却是你左懋第!到时你左懋第的脑袋,还能安在脖子上吗?”   “下官的安危,不劳大人担心,”左懋第冷冷道:“再者,大人何以认为,我改良盐政,长芦盐场就会混了,乱了?”   “外面的吼声就是证明!”徐瑞图戟指衙门外。   左懋第却笑了:“下官反倒是以为,这乃是硕鼠们狗急跳墙,气急败坏之态,有今日一次,败亡也就在眼前了。”   徐瑞图更气了:“好好好,左懋第,整个长芦盐场都是硕鼠,就你一人是清官,但只要我徐瑞图还是长芦盐运使,就不能纵容你胡乱缉捕官员,违反律法,败坏我长芦的盐政!现在本官以长芦盐运使的身份命令你,交出方大福五人,平息百姓们的愤怒!”   左懋第望向他,淡淡道:“如果下官不放呢?”   “本官是长芦盐运使,容不得你不放!”徐瑞图已经完全撕去了伪装。   左懋第整整衣冠,在椅子里坐直了:“那下官就等着。”   “这么说,你是要抗命了?”徐瑞图冷笑道:“既如此,你也怪不得我了。”转对堂外,高声道:“来人!”   “在!”   脚步纷乱,有十几个兵丁从堂外奔了进来,最前面的一人穿着皮甲,腰里悬着长刀,俨然是一个百总,后面的兵丁都持着长枪。原来徐瑞图把巡检司的盐兵调来了,也就是说,在进入分司衙门之前,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左懋第不听劝,执意不放人,今日他就要用强。   至于谁对谁对,最后就交给朝廷裁断,反正他是上司,一个抗命之罪和擅自对官员动刑之罪,就足以令他在朝廷的裁断中占据上风。   “大人!”   百总带着兵丁进堂,对着徐瑞图抱拳躬身。   徐瑞图却望着左懋第——他要给左懋第最后一次机会,但左懋第却不动如山,坐在椅子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徐瑞图一跺脚:“去把人带出来!”   “是。”   百总领了命,带着十几个盐兵冲进后堂。   原以为,方大福五人很快就会被带出来,毕竟分司衙门里的衙役盐丁不过十几人,大部分都在衙门口维持秩序,后堂只剩五六人,面对持着长枪的盐兵,绝对不敢抵抗,但令徐瑞图意外的是,在听到后堂传来一阵斥责和纷乱的声音后,盐兵们原路退了出来,但却没有带出方大福等五人。   百总最后一个从后堂中退了出来,脸色非常尴尬,甚至是有点害怕。   徐瑞图脸色变了。   因为跟着百总而出的,是四个穿着半身铁鳞甲,顶着圆盔,长刀在手的精兵,这样的兵,绝不是分司衙门,也不是沧州能有的,那特有的甲胄和精气神,让他想到了一个词:京营!   “你们……”   徐瑞图伸出手指,一时说不出话。   他觉得四个精兵都有点眼熟,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左懋第从京师带来的那四个家丁吗?   一个精兵冷冷道:“我们奉太子殿下的命令,保护并听候左主事的调遣,没有左主事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靠近后堂,违令者,杀!”   徐瑞图脸色发白,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左懋第果然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到沧州来查弊的,为了左懋第的安全,太子甚至从京营派了四个兵,由此可知,太子对左懋第何等的重视!有四个京兵在,今日想要带走方大福他们已经是不可能了,而有京兵的威压,方大福他们几人,怕就更是支持不住了……   转念又一想,不,不,我不能放弃,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于是强撑着精神,对左懋第冷冷道:“左主事果然厉害,但我就不相信太子殿下会同意你抗命。你就等着被弹劾吧!”   说罢,转身就往外面走。   “大人且慢!”已经沉默了一阵的左懋第忽然又说话。   徐瑞图一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听到左懋第的呼喊,站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他多希望左懋第能说一句:大人,一切都是误会,方大福五人你可以带走。   左懋第走上前来,面色肃然:“大人以为,下官审问方大福,乃是为了找寻对大人不利的证据,但大人错了,因为根本不需要。”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张信笺,递给徐瑞图。   徐瑞图疑惑的接住了看,看完之后脸色大变,额头瞬间就渗处了冷汗,双手一揉一扬,将手中的几张信笺撕碎了,往空中的一抛,用一种几乎是嘶吼的声音说道:“污蔑污蔑,全都是污蔑!”   因为太激动,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凸显了出来。   左懋第却依然冷静,淡淡道:“大人撕碎的是抄件,原件还在我这里……”   但徐瑞图却已经顾不上了,他狂奔着跑出大堂,往衙门口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恩师写信送消息,告诉他,我这里支持不住了。另外,要将那些还没有消泯的证据,全部销毁,决不能被左懋第抓到把柄…… 第七百二十六章 秦王除国   因为太着急,脑子里的想法左右了视觉和听觉,徐瑞图竟然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衙门外的呼喊声已经停止了,等冲到衙门口时才赫然发现,他来时拥挤在衙门口,骂喝左懋第是一个狗官的汹涌百姓,此时竟然一个也见不到了!   怎么回事?人都哪去了?   正惊讶中,就听见一阵急促如雨的马蹄声从街道上传来,循着声音望过去,就看见一大队的精锐骑兵正向分司衙门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戴圆盔,全身铁鳞甲,脖子还有护甲,那精良的装备,高大的战马,绝非是沧州本地官兵都能拥有的。   徐瑞图眼睛瞪大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为一个老官吏,曾经的户部郎中,他还是有相当见识的。   这……这是武襄左卫啊。   难道是太子殿下来了?   就在徐瑞图的震惊中,武襄左卫已经席卷而来,马蹄声骤止,队伍在分司衙门前急停而下,然后左右一分,一个戴襆头,披着红色披风,面色如玉,骑着一匹黑色神骏的少年郎出现在他的面前。   徐瑞图一时有点恍惚,心说怎么可能?   “大胆徐瑞图,见了太子殿下,还不下跪?”   少年郎身后的锦衣太监喝道。   徐瑞图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拜伏在地:“臣长芦盐运使徐瑞图,拜见殿下。”   声音颤抖,表情更是透出无比的绝望,他知道,太子一到,他想要利用自己三品盐运使的权力,做最后的一些挽回也已经是不可能了,现在,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慈烺坐在马上,冷冷望着徐瑞图,对这个徐瑞图,他一开始就想要撤换的,奈何徐瑞图有一个好老师,现今的三辅谢升,加上徐瑞图善于做官,名声不错,身为三品大员,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是不宜替换的,于是只能先令左懋第赴任,尽快改良盐政,同时密令军情司调查徐瑞图是否是一个可用之臣?   结果是失望的。   ……   京师。   谢府。   三辅谢升坐在花厅中,一个人喝着闷酒,长长叹息。   沧州的事,已经传回来了,长芦盐运使徐瑞图是一个巨贪,虽然比不上去年被抓的两淮盐运使,但就大明官员的贪墨数字来看,也已经是相当惊人了,而徐瑞图是他的门生弟子,当初正是他的立荐,徐瑞图才能坐上长芦盐运使的位置,现在徐瑞图出了事情,作为举荐人,也是徐瑞图的老师,他必然要承担责任。   虽然徐瑞图一个人把责任都承担下来了,没有往上牵拖,但明眼人却都能看出,徐瑞图贪墨的那些银子,不可能全是自己享受,从地方到京师,上上下下,肯定有不少人收受了他的好处,不然他的好名声从何而来的?   谢升不甘心,老实说,辅臣不是他的愿望,最后的人臣之首,内阁首辅,才是他的理想,但现在,长芦盐场弊案爆发,他首辅之路肯定已经是断绝了,内阁也不保,所以上疏致仕,是他唯一的选择。   “也罢,离开这是非之地。”   谢升写罢请求致仕的奏疏,喝了一杯酒,不甘心的道:“未必不是福,以太子能折腾的脾气,迟早会折腾到周延儒的头上,到时,我看他如何收场?”   历史上,谢升因为泄露和谈而被崇祯帝罢职,清兵入关后,他归降清廷,被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谢升是唯一一个做过崇祯朝大学士,内阁阁员,但却归降清廷的重臣,最后还被清廷赠太傅,谥“清义”,可知他的气节何等低下。   更有记载,清兵入北京后,躲藏在周奎假的太子朱慈烺被清兵发现,朱慈烺自称大明太子,而彼时清兵入关的理由是为崇祯帝报仇,既然李自成跑了,崇祯帝的儿子找到了,自当立为正统,可一旦立了明太子,清兵的正当性立刻就没有了,多尔衮极其狠毒,故意找来一干明臣来辨认,其中有晋王,也有谢升。   一干旧臣,面对太子,却没有敢说真,都说是伪,   太子怒斥,更指名谢升当日教书之事,谢升满面通红,不敢回答。   旧臣都说是伪,太子再无活命的可能。   彼时谢升若有一丝的胆气和忠义,说太子是真,或许救不了太子,还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但绝对会令建虏难堪,同时令天下人早一点看清建虏的真正面目。   作为曾经的内阁阁员,大明重臣,享受大明的荣华,在年及古稀之时,面对太子之时,却依然不敢说真话,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大明真正的正朔死于非命,谢升的良心可能安?   ……   谢升致仕,崇祯帝火速批准,不但没有慰留,连一般内阁辅臣致仕的封赏银两都没有给,可想崇祯帝对谢升的不满,内阁四个辅臣,谢升致仕后,只剩下三人,周延儒,陈演和蒋德璟,内阁运转受到了影响,辅臣非是补足不可。   于是辅臣的廷推,成了当日朝堂的重头戏,东林和北方党全力支持吴甡,以吴甡的威望,也足够入阁了,但最后廷推的名单出炉,吴甡竟然被刷下来了,入阁的两人是范景文和黄景昉。   范景文是现任工部尚书,以兼东阁大学士的名义入阁。   黄景昉领户部尚书衔、加文渊阁大学士。   历史上,这两人都是忠臣,也都是在十五十六年入阁。   朱慈烺在返程路上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惊讶。   朝臣们却有点议论。   为什么别人都过了,威望足够,而且跟随太子解围开封,又击退建虏入塞,立下大功的吴甡却不能入阁?   “肯定是周延儒从中作梗……”   吴甡和周延儒不合,人尽皆知,周延儒作为首辅,在辅臣的推荐中,有一票否决的权利,吴甡不能入阁,周延儒自然是脱不了关系的,只有周延儒自己知道,吴甡不能入阁,崇祯帝的暧昧态度,才是关键原因,蒋德璟和几个重臣在崇祯帝面前共同推举吴甡,但崇祯帝依然不受,这就不是周延儒的阻扰所能解释的了……   吴甡虽然没有入阁,但新入阁的范景文黄景昉都和东林有瓜葛,东林人也无话可说。   ……   京师永定门。   上午时分,一个京营把总忽然带着几百个京营士兵从城中冲了出来,将城门封锁。接着,一大群绯袍蓝袍的官员连同十几个大小太监出现在城门口,最后在城门以外吊桥以里站住了,翘首看向南边的官道。   被堵在城里城外的士民们最初都好奇,心说是哪个大官要进城了?这么大的排场。等到有人认出,等待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属于太子詹事府时,众人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太子要回来了——天津巡抚原毓宗被查的事情,已经在京师传来,太子到天津巡查之事不胫而走,百姓们都知道太子不在京师,现在见太子府属官在城门口列队,自然能能想到是太子要回来了。   自从领军解围开封,又击退建虏入塞之后,太子已经被传的神乎其神,百姓们都将太子视作天神,关于太子的各种传说,在京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加上太子行事作风和过往太子不同,不喜欢窝在宫中,他的马队或者是车队,经常在京师街道上穿过,或去京营,或去城外的野训地,就更是引人注目,常常引起风潮了。   但由于太子护卫严密,里三层外三层,到现在,真正见过太子面容、能说清太子长相的,却没有一人,不过这并不妨碍百姓们对太子的追逐,眼见太子要到,一些原本想要绕道进城的百姓都不绕了,纷纷停在原地,或寻高处,或站在车上,翘首向南边眺望。   而迎接太子的官员们,脸色都很凝重。   太子一拔天津巡抚原毓宗,二捉长芦盐运使徐瑞图,出京不过七日时间,却连续拿下两个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内阁不是滋味,朝臣不是滋味,诸位詹事府的官员,心中也不是滋味,倒不是认为太子做错了,而且太子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查弊揪贪,倒显得他们这些臣子无能了,而且君王坐北,天下交给士大夫治之,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尤其明代,臣子们想方设法的想要控制御座上的皇帝的权力,但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却是事事亲自,未来一旦登基,怕是没有人能控制住。   马蹄滚滚,很快,一大队盔明甲亮,举着祥云旗,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出现在了官道上。   “是武襄左卫,太子殿下回来了……”   等候已久的百姓们立刻就要往前涌,但维持秩序的京营士兵早有准备,手中长枪交叉一挡,同时有挎刀的旗长严厉呵斥,将所有百姓都挡在警戒线之外。   只有最前面和站得最高的几个幸运者能看到,铁甲卫士的重重护卫中,一个穿着善翼冠,身着龙纹便服的少年先是在马上接受了众臣的朝拜,然后下马和众臣寒暄了几句,然后再次上马,在铁甲骑士的护卫中,匆匆入城。   “爹爹,我看到太子了,我看到太子了……”   有一个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姑娘,拍着父亲的脑袋,兴奋的直喊。   小姑娘面黄肌瘦,父亲衣衫褴褛,都是逃荒的难民,现在都在太子安置的“赈济”营中生活,父亲每日在城北的水利工地上干活,领一些玉米番薯,虽然生活困苦,难以保证一日三餐,不过却也不至于饿死。   今日无事,父亲便领着女儿来城门口看热闹,随便帮进城的商人推车,并捡拾城门前的马粪,换一两个窝窝头——顺天府尹有规定,难民是不能进城的,更不准在城门口乞讨,所以难民们闲暇时,只能在城门口附近讨生活。   父亲憨憨地笑,相比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经历,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   因此,他从心底里感激太子,若没有太子设立赈济营,修建简单的能挡风遮雨的窝棚,保证一天一赈济,又开了京营官田的水利,以工代赈,说不定他们父女早饿死了。   像这对父女一样的灾民有很多。   太子的马队之后,是十辆银车,装载的当然是从沧州抄来的脏银,而这些银子的“主人”,原长芦盐运使徐瑞图,就坐在银车之后的囚车中,蓬头垢面,耷拉着脑袋,仿佛已经是一个死人。   太子进城之后,京营撤走,安定门前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喧哗和拥挤。   但却有一辆马车,依然还停留在城门口的原地,赶车的车夫身材瘦小,戴着一顶破烂的斗笠,坐在车辕上,正冷冷望着城门口,也就是太子马队消息的地方。春日上午的阳光暖洋洋,斜斜地洒下来,正照在他斗笠下露着的半张脸上,脸蛋很小,肤色很黑,脸上还有一些疤痕,看起来很是丑陋,但一双眼睛却甚是明亮和灵动,嘴唇轻轻咬着,目光始终盯着城门口不动。   直到后面的人催促,车厢里响起老人的咳嗽声,他才一扬鞭,往城中而去。   ……   朱慈烺当然不会知道,有一个“车夫”会对自己这般的注意,从回京和进京,他心中涌动着一种兴奋,倒不是因为从徐瑞图的府中抄出了金银财宝折合有十余万两,可以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而是因为他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今早,父皇忽然颁布圣旨,宣布褫夺秦王朱存极的亲王爵位,贬为庶民,并令其到凤阳皇陵“守陵赎罪”,非有皇令,终身不得离开,而朱存极的两个儿子,都被剥夺了继承秦王爵的权利,等于秦王被除国了,从此,大明再没有秦王,而秦王府名下的土地,全部收归朝廷。   圣旨一出,文官们都是高呼圣明。   关于秦王的恶事,年后已经在朝中传开,作为亲贵永远的反对者,朝臣都是愤怒,纷纷弹劾秦王,请求崇祯帝仿照世宗皇帝,褫夺厉王爵位,对秦王施以同样处罚的奏疏,如雪片般的飞入内阁和司礼监。   但崇祯帝依然犹豫,久久没有做出决定,弹劾秦王的奏疏,都被内廷压了下来。   不过时间到了三月份,马上就要春耕,何去何从,崇祯帝必须做一个决定了,不然面对秦王府的万顷土地,陕西地方官员将无法处置,于是三天前,在母亲画像前静思了一个时辰后,崇祯帝终于是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断。   秦王,除国。   朱存极被贬到凤阳皇陵,终身幽禁,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世子一个郡王,则是被贬成了最低级的辅国将军,朱存极还有一个女儿,名字叫朱骊媺,原本是郡主,现在爵位也被剥夺,崇祯帝令宗人府,为她找一个良人嫁之。 第七百二十七章 推荐名臣   秦王除国是一个大消息,秦王成为了大明三百年来,继厉王之后,第二个因为凌虐百姓,而被皇帝除国的朱家子孙。   这对分封在各地的藩王都是一个极大的震撼和敲打。   尤其是同封在陕西的庆王和肃王。和秦王一样,对三边总督孙传庭在陕西清理军屯的政策,他们两家都是不满,并暗中阻挠,也曾经和秦王一样,霸占过水利,秦王被除国的消息一出,他两家立刻就老实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虽然秦王被除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资贼,但秦王凌虐百姓,在陕西恶声恶状,名声不佳,为百姓所愤怒,也是一个推波助澜的原因。   庆王和肃王不想重蹈秦王覆辙,尤其是在现在的风口上。   依附他们的乡绅豪强,登时就失去了靠山,孙传庭压力大减,清理军屯,收拢灾民,筹集粮饷的工作,事半功倍的展开。虽然朱慈烺还没有得到消息,但他相信,以孙传庭的能力和魄力,此时陕西的情况,一定会比历史的崇祯十六年,好上很多。   秦王除国,藩王们受到敲打,不但陕西的肃王和庆王,就是分封在江南各地的亲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会稍微掂量一下,想办法收敛平常嚣张跋扈、与民争利的嘴脸,这对大明朝廷,大明百姓,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马蹄向前,太子马队沿着笔直的中轴大道,向皇宫进发,甲兵护卫中的朱慈烺的心思却始终没有停。   除了陕西的秦王,他还想到了福王和河南的局势,福王已死,福王一脉绝嗣,朝廷在去年冬天就发下了圣旨,将福王府原有的土地全部收归国有,并照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请求,将其全部用在安置流民之上,照高名衡的奏请,一个流民青壮年可分两亩地,三年免租,六年后归自己所有。   而在朝廷默许河南的高粮价,京惠商行在去年十一月,在河南巡抚衙门拿到了第一笔高价卖粮的银子后,各地粮商受到鼓舞,纷纷往河南运粮,河南各地以工代赈,修建城墙水利和道路的工程,断断续续,一直都没有停,各种因素加合在一起,虽然很是困难,高名衡愁的头发都白了,但河南的百万灾民还是顺利的过了冬天,没有发生一起聚啸哗变之事。   河南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河南稳,中原定,现在蛰伏在商洛山中,想要择机再起的李自成就没有机会了。   当然了,还要老天配合,如果河南陕西地区再来一场百年不遇的旱灾或者是蝗灾,朝廷赈济不到,李自成肯定还是会再出来的。   因此,尽快剿灭李自成,依然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也是三边总督孙传庭的首要任务。   对孙传庭的统率力,朱慈烺是不怀疑的,只要保障粮饷,给孙传庭充分的练兵时间,剿灭李自成只是时间问题,想到穿越以来,很多名臣都已经见过了,唯独这一位他前世读史时,最敬重最惋惜的名臣,却始终没有机会得见,   朱慈烺一边行一边想,眼角的余光发现今日的京师街头,比往日好像热闹了很多,行人密集,尤其是多了很多身着儒衫的文人,忽然想起,三年一次的大春试,就在这几日了。   春试也就是会试,乃是中国古代科举的最高殿堂,应考者为各省的举人,三年一次,第一名当然就是状元,崇祯一朝,一共有六次会试,但就后来者的眼光看,出人才最少、最不为人所知的,就是崇祯十六年,也就是这最后一次了。   除了一个张家玉,朱慈烺想不出还有其他在历史上留在一定印记的进士。   至于三元,状元榜眼和探花,除了状元隐身乡下,终身不仕之外,榜眼和探花最后都随波逐流,成了清廷的官,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觉得王朝末年,最后一次会试,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颓败。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百姓和文人都不会知道,一场亡国亡天下的灾祸,原本应该在一年之后到来,现在大家最关心,议论最多的,除了太子在天津和沧州的扫弊,另外就是即将开始的会试了。   芸芸众生,这一刻,朱慈烺竟有些俯视的感觉。   ……   进到皇宫,面见崇祯帝。   就像预料的那样,御案后的崇祯帝板着脸,对朱慈烺又是一阵的训斥,朱慈烺洗耳恭听,躬着腰,一脸痛悔改进的表情,见太子“知错”了,崇祯帝的怒气才渐渐消泯,也才把话题转到天津的军务和大沽口的船舰之上。   朱慈烺详细地向父皇汇报了天津和三桅战船的情况。   崇祯帝听的非常仔细,偶尔还打断朱慈烺的话,询问一些朱慈烺没有说到的细节。朱慈烺心中暗暗叹,崇祯帝的聪睿和苦心,在历代皇帝中,绝对是属于中上游,对具体的事务,也有相当的了解,奈何性子急,爱面子,害怕担责任,加上天灾不断,从首辅到六部尚书,除了温体仁和杨嗣昌,再没有一个人能做长久,崇祯十四年之后,内阁阁员和六部尚书更是走马灯一般的替换,朝令夕改,最终导致大厦倾倒。   “听你说,天津曹友义是可用之将,新任水师副将陈兆兰老成持重,红毛人也确实船坚炮利,天津水师未来可期,是吗?”最后,崇祯帝问。   “是。”朱慈烺回答的肯定,他知道,父皇最喜欢听到肯定的回答,而且他也认为陈兆兰不会令他失望,未来天津水师成军之时,一定会有相当的战力。   崇祯帝点点头,眼中闪过欣慰:“那就好……”想到红毛人的战舰从租借到水兵的招募,军需粮饷,一年需要二十到三十万两银子,崇祯帝心中就有点肉疼,若非是“渡海攻击辽东,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保京畿安宁”的意念支撑着他,他是绝对不会同意把这笔银子花在水师身上的。   但随即,崇祯帝的眼睛里又闪过怒意,不是怒儿子,而是怒天津巡抚原毓宗,当初,朝臣们都推荐原毓宗,说他在天津任兵备道三年半,熟知天津军务,拔为天津巡抚可以立刻接手,最是合适,朕便应允了,但没想到啊,原毓宗私下里竟然是这般的不堪……这些人,欺瞒朕欺瞒地好苦啊。   想一想,目光看向儿子:“你在奏疏中说,天津巡抚得用一个刚正知兵的人,听你的口气,像是有人选了?”   朱慈烺心中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虽然是父子,虽然穿越后对崇祯帝有相当的了解,加之就心智来说,朱慈烺原本是一个三十多岁、见过人心险恶和人间最惨烈场面的残疾老师,又熟读历史,比之长在深宫中的崇祯帝,更会揣摩人心,因此,他的一些政策和政言,才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崇祯帝,并顺利的抚军京营。   但这并不能表示,朱慈烺可以为所欲为的推出自己想要的政策和想用的人选。   他和崇祯帝,既是父子,也是君臣,即便大明对皇太子一向宽容,但有些事,也是绝对不能逾越的。而崇祯帝对他这个太子,在父子亲情之外,也未必就没有一丝的提防和不快。   吴甡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历史上,吴甡在崇祯十五年入阁,并且很快就和首辅周延儒分庭抗议,形成北党和南党。   但这一世,吴甡却没有能入阁。   即便是有开封大胜和击退建虏入塞之功也不行。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吴甡和他走的太近。   朱慈烺能感觉到,父皇是在故意压制吴甡的地位,从而确保朝中不会出现太子党。这也是平常朱慈烺有什么政见,都要亲自提出,而不是请大臣代劳的原因,一旦有大臣为他代言,极易令人产生太子党的怀疑。   既如此,如果他提出路振飞,会不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呢?   但崇祯帝的问话在前,不容他有太多的时间思考,短瞬之间,他就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倒是有一人……”朱慈烺决定赌一把,毕竟天津巡抚的位置极其重要,他不想让庸人占据,何况就他所知,如果首辅周延儒不倒台,路振飞想要获得重用是很难的,也就是说,想要通过正常渠道推荐路振飞,几乎是不可能,既如此,直接在崇祯帝面前推荐是唯一的一条路。   “是谁?”   “光禄少卿路振飞。”   崇祯帝面色沉思:“路振飞?”   “是,路振飞在知县任上,曾数次击退流贼,巡按福建时,协助巡抚邹维琏击溃海寇,保海疆平安,对水师有相当了解,为官清廉,家无余财,性情刚正,有公心,识大体,儿臣以为,做天津巡抚应该是合适的。”   崇祯帝盯着儿子,大约几十秒没有说话,然后微微点头:“知道了,去见你母后吧。”   朱慈烺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举荐会不会成功,如果不成功,就只能另想其他办法了。跪拜告退,去往坤宁宫,向周后请安。   坤宁宫。   见到无缘无故的又往外面跑了七八天的太子归来,周后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坤兴又恢复了往日的无忧和嬉笑,拉着朱慈烺的袖子,说一些悄悄话,只有定王回不到从前,变的更加沉默寡语,不愿意与他人交流了。   朱慈烺心有歉意,招呼弟弟下棋。   对于下棋,定王倒是不拒。   两兄弟摆开了,在棋盘一阵杀。   几月没有下,感觉定王棋力大增,上来就杀了朱慈烺一个措手不及,几乎就抵挡不住,幸亏朱慈烺棋风稳健,不虑胜先虑败,防备做的比较妥当,不然还真就是要败了。   一局终了,朱慈烺险胜,以为定王不服输的性子,肯定要再杀一局,不想定王棋子一扔,脸色黯然的道:“不下了……”   见他不高兴,坤兴急忙劝:“再来一局吧,我给你助威,你一定能赢太子哥哥的!”   定王摇摇头,什么也不说,起身走了。   坤兴回头望朱慈烺,小脸都是沮丧。   从皇宫离开,朱慈烺返回京营,离京七八天,京营事务堆积了不少,另外,他的太子课也落下许多,老师们都磨刀霍霍,准备向他开宰呢。   “殿下,京营那边出了一点事……”晚上,累了一天的朱慈烺正准备休息,一身灰袍的萧汉俊忽然来了,脚步匆匆,表情凝重,朱慈烺知道是有大事,侧耳一听,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原来,京师混进了建虏的细作!   ……   大明京师内外的九城七门,有固定的开门关门的时间,从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一直都没有更改。一更三点(戌时五刻)敲响暮鼓,关城门,禁止出行;五更三点(寅时五刻)敲响晨钟,开城门,开禁通行。   这期间,百姓严禁出门上街,按照律法,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禁的,刑责稍轻,但也得笞打三十下。   明初期,宵禁是严格执行的,但随着明中后期,商业活动的繁华和吏治的腐败,宵禁制度已经是名存实亡,特别是宵禁前后,百姓行人在街道上行走,已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了。   戌时五刻(晚上八点半),宵禁之前,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正躲在墙角的黑暗处,紧盯着对面的京营营房,这里是德胜门大街,在城墙内侧,有一大圈的建筑物,那里就是京营德胜门军营。   就京师的几处营房来说,德胜门军营不算是最大的,但因为是精武营的驻地,所以门禁是最严格的。   此时,黑影紧紧盯着对面的军营,眼睛眨也不眨。   马蹄车轮声响起,一辆马车从街道上经过,车厢上悬挂的灯笼照亮了经过的一小片街道,而就在灯笼晃动间,有一丝的发亮洒到了墙角里,正映到了黑影的脸上。   原来是今日上午,在城门口注视太子马队的那个车夫。   灯笼光一闪而没,马蹄车轮声远去,黑影的脸,再次回到黑暗之中。 第七百二十八章 盗取遂发枪   京营营房管理极其严格,任何人进出都需要查验腰牌,夜间甚至需要签字画押,所以除非是军务或者是不得已的外出,营内军官和士兵很少有人会在天黑之后走出军营。   但车夫却始终盯着军营门口,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春日京师的夜晚有点冷,他裹紧了身上披着一件破毡衣,轻轻跺了一下脚,脸上的焦虑藏不住,秀眉越皱越深——他已经从下午盯到现在了,但却始终没有找到进入京营营房的办法,不论是四面的围墙,还是军营大门,都戒备森严,没有一点漏洞可以钻。   但他却必须进营,因为他必须见一个人。   谁?   李岩。   李岩被朱家太子禁锢在京营营房中,除非是有特别的机会,李岩从军营中走出来,否则,他就只能想办法进入。   对一般人来说,进入戒备森严的京营营房,简直不可想象,但对他来说,却是可以尝试的一件事。   原来,他不是他,而是她。   正是当日行刺太子的女刺客李湘云。   头上的破斗笠,脸上的疤痕和污黑,都是她掩饰自己真实容貌和身份的伪装,而她原本也不必来京师冒险的,黎叔伤势渐好之后,她带着黎叔,直接返回南直隶,寻找献营即可,但她却忍不住,她非要再见李岩一面不可。   当日黎叔被蒙古兵的毒箭所伤,李湘云不得不留在玉田救治所,照顾黎叔,这中间,因为担心身份暴露,她处处小心,而李岩虽然早就认出了她和黎叔,但并没有举发他们,反而悉心照料并为他们提供掩护,后来战事结束,京营从玉田撤离时,李岩不但为他们留下了药,而且还留了二两碎银子,李湘云很是感激,江湖人之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次离开京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李岩,所以她必须当面致谢。   同时她有很多的话想要问李岩。   在玉田救治所时,因为人员众多,没有私密,李湘云和李岩没有交流的机会,很多的话,想问不能问、不敢问,这一次,她一定要问一个清楚。   李岩身为闯营大将,曾经是闯帅最倚重的智囊,红娘子也是闯营赫赫有名的女将,闯营在河南虽然败了,但并没有灭,李岩和红娘子为什么不去投奔闯帅,反而心安理得的留在朱家太子的京营?是因为被管束没有机会,还是已经改变了想法,背叛了义军,想要死心塌地的为朱家朝廷卖命了?   如果是,又为什么没有举发她和黎叔,要知道,他们两人可是行刺朱家太子的要犯,李岩知情不报,一旦被发现,怕也少不掉一个斩首的罪名。   这些个疑问困扰着李湘云,她非问一个清楚不可。   阎应元率领的精武营,是正月初六从玉田撤退,返回京师的,从正月到三月,李湘云一直留在玉田,悉心照顾黎叔,到今日,黎叔伤势渐好,可以行走了,于是李湘云便租了一辆马车,往京师而来,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刚到京师城门口,就遇见了朱家太子的马队。   想到朱家太子,她心中就涌起无名的怒火,不完全因为朱家太子是罪恶的朱家朝廷的代表,更因为那晚行刺的失败……   太可恶了!   不过她知道,想要像在开封那样行刺朱家太子,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前呼后拥的武襄左卫,道路两边的千百京兵,像是铜墙铁壁,挡住了每一个当街行刺的可能,而皇城深似海,虽然听说朱家太子不住皇城,而是住在太子府,但太子府也是百亩以上的占地,也不是她这样的刺客,一时所能掌握的。   只能等以后了,但是有机会,她是不会放过朱家太子的。   ……   李湘云正在黑暗中恨的咬牙,咒骂朱家太子之时,对面的军营大门忽然开了,一辆马车从营中辚辚而出,李湘云眼露惊喜,这是她从下午盯到现在,第一辆从军营里出来的马车。就她本能的判断,这辆马车既然能出来,就一定还能进去,而马车的主人,对于李岩,应该也会有一些了解,说不得能从马车主人的口中,探听到一些李岩的消息,于是,她裹紧了毡衣,轻步跟了上去。   此时宵禁时间刚过,街道上仍有一些晚归的百姓在行走,跟踪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灯笼光摇晃,借着挂在车辕上的一盏纸灯笼,李湘云看到,那是一辆载人的小马车,车厢很是狭小,里面只能坐一个人,这样的马车,肯定不是达官显贵,就算有点身份的官员都不会坐,想来车里的人,位阶不会太高。   李湘云顺着街边的黑暗处,轻步跟随,原本想着,等马车到了目的地,车主人下了马车,她视情况再决定下一步,不想马车却始终没有停,车轮辚辚压过街道,从东街走北街,又到南街。   若是旁人,一时怕不能明白,但李湘云立刻警觉:马车,这是在绕圈啊?   为什么?难道是发现了她的跟踪?   李湘云更加小心。   终于,在绕了两条街道,车夫确定后面没有异常之后,他加快速度,将马车赶入了偏街的一条小巷子,在巷子又一阵绕,最后出现在另一条大街上,这一次没有绕,直接进到旁边的胡同里,最后在一户民宅门前停了下来。   车夫上前敲打门环,很快,灯笼光亮起,一个商号伙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打开院门,放马车进入,然后提着灯笼,守在院门口,警惕的左右看。   但他却不知道,李湘云早已经轻巧的爬上了后墙,正借着黑暗的掩护,屏气凝息的望着院内呢。   “先生总算是来了。”   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站在院中,冲着马车拱手。正屋的房檐下挂着灯笼,灯笼光正照着他的脸,他脸色笑眯眯,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商人。   车帘一挑,一个身着儒衫的老者走了下来,有气无力的说道:“老夫的马车呢?”   “早已经给您预备好了。”商人笑着向右边一指。   果然,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   老者叹口气,在车夫的搀扶下,蹒跚地向马车走去。   “慢着。”   商人却笑眯眯地拦住了他。   老者的火气登时就冒了上来,一跺脚,怒道:“老夫都照你的要求做了,你还要怎么地?”   商人却不搭话,身子一低,灵巧的钻到了老者来时马车的车底下。很快就又钻了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做一个请的手势,朝老者笑道:“可以了,先生可以走了。”   老者哼了一声,在车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临钻进车厢前,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商人。   商人笑:“放心,余某人说话绝对算数,先生欠我商号的债务,已经一笔勾销了。”   老者这才放心,叹口气,进了车厢,车夫为他放下帘子,点起灯笼,赶着马车从后门离开。   李湘云看的惊奇,心说这是干什么?换车?从老者不情愿的表情和商人钻到车底来看,来时那辆马车的车底,必然藏有玄机。   而马车就从京营驶出来的,难道是和狗朝廷有关系?   此时,商人进屋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商人模样,而是变成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车夫,而原本站在院门口的那个伙计,此时提着灯笼返了回来,商人叮嘱他两句,伙计连连点头表示明白,然后目送“老板”赶着老者来时的那辆马车,也从后门离开了。   事情越发诡异了,李湘云好奇心更大,越发想知道背后的原因了。   马车时快时慢,甚至几度停车,而且不走大街,走的都是偏僻小巷子。京师宵禁,只是不许百姓深夜在大街上行走,各坊之中的道路,是不管控的,夜晚有事,比如家人忽然生急病,可以在坊间找医生,但不能迈出坊和坊分隔的街道,因此,马车在坊间穿行是不受管控的。   和前次一样,马车又在绕,但比起前者,这个商人的手段高明多了,如果不是李湘云足够警惕,且一早就看穿了对方的伎俩,说不定早就被发现了。   终于,马车绕够了,车夫显然是认为,后方没有人跟踪,于是加快速度,直接将马车赶到了目的地——乃是城中的一处米行。就直线距离来说,距离刚才那间民宅并不远,不过就隔着一条街,但马车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后门开启,两个伙计提着灯笼走了出来,将马车引入米行的后院,随后两人沿着马车的来路,很快速的搜了一圈,明显就是预防可能的跟踪者,确定后面无人之后,两人才放心,返回米行,呀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但两人却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在旁边的黑暗中躲了很久,等院门关闭,院内静寂下来之后,那黑影悄悄爬上了米行后墙边的一棵老树,再悄无声息的落在墙头,轻轻跃下,扫一眼停在院中的马车,狸猫一般的摸到了亮着灯光的堂屋窗棂下。   屋里两个人正在小声说话。   其中一人正是刚才那商人。   “拿到了。”   “太好了。”   “明天一早就送出城。”   “明白。”   “只是……这铳真的不用火绳就能击发吗?”   “那是当然,不然我大清勇士怎会败。”   听到此,李湘云恍然,原来她今晚跟踪的竟然是建虏的奸细!   随即眼中闪过怒意,怪不得马车神神秘秘,走走停停,原来是在车底藏了一支从京营盗取的遂发鸟铳。   关于遂发枪,李湘云是有相当了解的,开封之战时,她亲眼见到李自成和罗汝才的精锐部队,在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官军鸟铳打的七零八落,玉田之战时,正是因为有遂发鸟铳的相助,官军才能在惊涛骇浪之中,顶住建虏大军一轮又一轮的猛攻,李湘云心中甚至有一种想法,如果义军也能有遂发鸟铳,开封之战的结果,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而建虏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才会派人盗取遂发鸟铳。   如果是过去,如果没有玉田之战的经历,李湘云一定会悄悄退走,因为在她看来,建虏和朱家朝廷都不是好东西,两边狗咬狗才好呢,那样义军面对的压力就会少一点,但蓟州玉田之行,改变了她的想法,她忽然意识到,和朱家朝廷相比,留着辫子,一脸凶恶,见人就杀的建虏才是更大的敌虏,她以前听哥哥(李定国)说过,建虏占据辽东,杀汉人,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一次亲眼目睹的惨况,却是深深震撼了她,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建虏拿到遂发鸟铳,不然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怎么才能阻止呢?   向朱家朝廷报告,这样的事,李湘云是绝对不会做的,她就是死,也不想和朝廷打交道,但如果不报告,又怎么阻止?   正犹豫之时,耳朵里忽然听到轻响,转头一看,只见两个黑影向他包抄过来,借着窗棂里透出来的灯光,她清楚看到,两个黑影手中都握着雪亮的长刀。   正是刚才搜索来路的那两个伙计。   说时迟那时快,见行迹已露,两个伙计立刻箭步上前,挥起手中长刀,向李湘云狠狠砍去。   李湘云就地一滚,先闪去左边这一刀,顺手将藏在衣袖中的小刀滑了出来,握紧了,向上一迎,正挡住了右边砍过来的那刀,“叮”的一声刀锋碰撞,迸溅出一片火花,李湘云只觉得虎口发麻,手中小刀差点脱手而出,心知对方刀长力沉,硬碰硬,自己绝非对手,于是连续滚地闪躲,以虚避实,两个伙计连续挥刀,但都被她灵巧的闪开。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屋里,正在对谈的两人急忙冲了出来,一个正是李湘云跟踪的商人,另一人年纪也在四十岁左右,留着络腮胡须,右手里抱着一个条形的,四尺来长,用棉布包裹着的管状物,想来就是他们从京营盗取到的遂发枪。   “杀了他!”   见到院中争斗,络腮胡立刻明白行迹败露,于是毫不犹豫的下达死命令,然后转身几个箭步就到了院墙边,一个垫步直冲,翻身越过了院墙,落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商人一愣,急忙也跟着络腮胡跳往院外。   “啊~~”   商人跳出院外时,络腮胡已经在黑暗中奔出来了很远,暗夜里,只能听到他奔跑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他的人,商人正想跟上,忽然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前面传来,不是别人,正是络腮胡,然后声音骤然终止,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声响…… 第七百二十九章 再见太子   院子里,搏杀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两个伙计虽然其貌不扬,但却都是耍刀的高手,砍、削、劈、斩,掌握的炉火纯青,两把长刀上下翻飞,几乎就将李湘云置于死地。   李湘云直到几十刀之后,才找到了反击的机会,趁着两人稍有疲惫,刀势见缓之时,她猛地一个滚地,到了一名伙计的脚下,手中短刃猛的一插,插入对方的小腿,在对方嘶声惨叫、气急败坏的向她挥刀砍下之前,她却从对方的两腿之间滚了过去。   那伙计一刀走空,愤怒的反手又是一削。   但李湘云却已经不在原地了,这一刀自然是削她不到的。   不过另一个伙计的反应速度,却超乎李湘云的想象,就在李湘云将短刃插入他同伴的小腿之时,他好像就预料到了李湘云的下一步,于是拧腰侧步,到了同伴的侧后方,抢先占据了有利位置,就在李湘云躲过那一削,招式变老,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他看准机会,一个标准的斩劈,向李湘云的胸口而来。   这一下,李湘云闪无可闪,避无可避,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会被开膛破肚。   伙计嘴角浮现冷笑,他仿佛已经见到了那鲜血飞溅、当胸而起的痛快场面。   但万万没有想到,李湘云一个折腰,身子后仰,用一个类似于杂耍马戏的动作,硬生生地闪过了这一刀,刀锋贴着她的头皮而过,感觉到了刀锋的凛凛寒意,有乱发被削断,在空中飞起,但她的人,却是安然无恙。   万万没想到这一刀会走空,伙计呆了一下,想要反手削回来,忽然觉得手腕一痛,虎口一麻,手中的长刀控制不住,直接脱手而出。原来李湘云在闪过这一刀后,顺势飞起一脚,砰的一下,正踢在伙计握刀的手腕上。   虽然长刀脱手,但伙计并不慌张,伸手一捉,正抓住了李湘云的头发,一把拉到身前,用力一摔,将李湘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一下的动作又快又狠,类似于蒙古摔跤术中的抓摔,李湘云来不及闪躲,整个人就已经被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遭受重击,又因为是后脑着地,李湘云眼冒金星,浑身无力,一时爬不起来。   那伙计扑上来,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嘴里狞笑道:“原来是一个女的……”   伙计已经识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想要将她掐死,   双手如铁钳,李湘云喘不过气来。   伙计脸上的狞笑更多,他的铁手不知道拧断过多少人的脖子,掌下女人的小细脖儿,根本经不起他一掐……这个念头刚在脑中闪过,忽然就觉得寒光一闪,下巴传来剧痛,好像什么利器一下穿透了他的下巴,直至舌头。   剧痛发生的同时,鲜血也在口中喷涌而出,双眼在这一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伙计大叫一声,本能的捂住下巴,触电一样的跳了起来,但刚跳到一半,双手双脚就失去了力量,整个身子重重地从半空摔了下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下巴上插了一把小刀……   李湘云随身携带两把小刀,一把刺在了另一个凶徒的小腿,腰间身上还有一把,在刚才那一刹那,她奋力拔出小刀,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小刀刺入凶徒的下巴。   “麻蛋……”   伙计瞪着大眼,死不瞑目的栽倒在李湘云身上,鲜血汩汩而出。   而李湘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到这时也终于是支持不住了,就在视线模糊,即将昏迷前的最后一刹那,她听到了剧烈的喊声,眼中看到了无数火把,很多紧身劲衣的汉子提着长刀冲入了院中,一个身穿灰色长袍,三缕长髯的中年人来到她面前,很惊奇的望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湘云悠悠醒来,只觉得烟气蒙蒙,很热也很烫,哦。不是烟气,是水气!李湘云猛的惊醒,她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赤条条的,明亮的烛光下,四五个或者是更多的穿着宫装的宫女围在她身边,两个人为她搓洗后背,另两人正在添水……   宫女?难道这里是朱家朝廷……   啊~~   李湘云惊恐的叫了出来,同时本能的想要推开那一双双的手,但她惊骇的发现,自己双手四肢毫无力气,根本提不起来,两个宫女很轻松的就把她摁住了,嘴里说道:“不要怕,一会就好了……”   李湘云愤怒、惊恐、害怕,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没有了力气,双手双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样?她奋力的抬手,想要反抗,同时猛蹬双脚,想要将浴盆蹬翻,但双手双脚却软绵绵,仿佛被抽了筋,根本提不起来,连续尝试数次之后,她意识到自己是被下药了,晶莹的泪水滚滚而出,哭喊道:“你们给我下什么药了?滚开滚开,你们都滚开~~”   但无用,宫女们根本不理她,把她死死摁住了,将她连里到外的洗了一个遍。   “洗干净,包好了,等殿下的命令。”一个尖嗓子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却是现在太子府的管事太监杜勋。   “是。”   站在门外的两个宫女齐声答应。   脚步声响,杜勋带着小太监转身离开。   走出去不远,听见小太监小声道:“干爹,这女刺客本事可是不小的,万一她犯浑,伤了殿下怎么办?”   听见杜勋笑:“吃了迷迭香,三个时辰之内浑身无力,她怎么犯浑?”   ……   泪水之中,李湘云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衣裳,被人洗了搓,搓了洗,里里外外,只差没有把肠子也翻出来洗一遍了,刚开始,她还愤怒的骂,吐口水,但发现根本无用,宫女们根本不理她,而每骂一句,就要耗费她相当的精力,令她娇喘吁吁,感觉四肢更无力,于是她不骂了,脑子里面惊恐的想:为什么?她们为什么要洗我?这里好像是朱家太子的府,难道是那个狗太子……啊,想到最后,她几乎要急晕过去了。   终于,在反复搓洗之后,宫女们终于是满意了,将她捞出来,用雪白雪白的软巾将她擦了一个干净,用一件柔软的白色长衣将她裹紧了,又将她的长发盘起来,为她梳洗仔细,最后还给她照了一下铜镜——李湘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红着眼眶,咬着红唇,眼神里都是怒。   但几个宫女却是轻笑,好像是在羡慕她姣好的容颜。   宫女将她扶出殿外,塞入一顶早就准备好的小轿子里——宫女们虽然给她穿了衣,但却没有她穿鞋,两只雪白的秀足踩在台阶上,微微有点凉。   两个太监抬起,颤悠颤悠的往前而去。   李湘云蜷缩在轿子里,已经惊恐的粉脸发白,到这时,她已经能确定,自己正处身在一处巨大的府邸之中,联系到宫女和太监,答案就在眼前——这里果然就是朱家太子府!   怎么办,怎么办啊?狗太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轿子停下了,宫女掀起帘子,两个太监将她搀扶出来,李湘云想要闪,但却偏偏闪不开,只能咬着唇,噙着泪水,任由两个太监扶着她,走上台阶,将她送进面前的这间偏殿里。   行进之中,李湘云眼睛一扫,发现夜色漆黑,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时间,判断现在应该是亥时(晚上十点)左右,也就是说,她从昏迷到现在,不过刚过了一个时辰。   “呀。”   将李湘云放在殿中的大椅子里之后,两个小太监就关门退出,站在了门外。   殿里只剩下李湘云一个人。   李湘云咬着唇,用尽所有的力气,好不容易的坐直了,目光在殿中扫视。   这间偏殿并不大,家具摆放的很是整齐,几张椅子,一排书架,就是殿中的所有。而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让她意识到,这里可能是一间书房。   李湘云微微松口气——没有床榻,只是书房,她心中的惊恐,终于可以减少一些了。   但她依然不明白,太监宫女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这里?朱家太子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明亮的烛光下,李湘云脑子晕晕地,她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而如果朱家太子出现,那么这殿中有没有什么她可以利用的武器呢?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李湘云不停的调整呼吸,尝试着动手动脚,想要恢复力气,但却是徒劳,无论她怎么努力,双手双脚始终是软绵绵,她恨得直想拿一把刀,将双手双脚都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响起了脚步声。   李湘云一振,睁大了美目,用尽所有的力气坐直了,两只秀足缩到了长衣里,粉拳却握了起来,口中蓄积口水,微扬下巴,想要吐朱家太子一脸。   门开了,一个文士走了进来,门外的太监重新关闭殿门。   李湘云吃了一惊,蓄积在口中的口水,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进来的并不是朱家太子,而是李岩。   李岩脸色很是凝重,进到殿中,远远就站住了,一拱手,脸上露出一丝笑:“你还好吧?”   李湘云惊疑更多。   她只所以陷入现在的窘境,原因就是因为她想要见李岩,若非如此,她就不会监视京营,也就不会发现建虏奸细,乃至于被官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抓到了这里。   现在见到李岩,她登时就想到,李岩可能已经将她的事情,告诉朱家太子了,不然朱家太子不会准他来见自己……   “你……”李湘云愤怒了,粉脸立刻涨红:“你卖了我?”   李岩表情却淡然,从闯营智囊到败军之将的阶下囚,再到军中的医官,短短一年,他经历了很多,心智也改变了不少,面对李湘云的指责,他微微点头:“从玉田离开,返回京师后,我就将你的事情,告诉太子殿下了。”   “什么?”李湘云更惊,她原本以为,她和黎叔藏身在玉田是一个秘密,官府一直都不知道,所以她们两人才能平安渡过,但听李岩说,朱家太子居然早就知道了。   李岩面色严肃:“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当日你刺杀于他,虽然是犯了不赦的死罪,但太子殿下并没有在意,反倒对你和老黎在玉田奋力击杀建虏之事表示赞赏,因此即便知道你们二人就在玉田,他也没有派人捉拿的意思,对你们在玉田的行动,也没有干预过,你们二人的事情,除了我和太子殿下,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李湘云咬着唇,心中惊疑,她不相信朱家太子会有这么好的心肠?不过她终究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城中的黎叔,目光望向李岩,冷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岩,原来也是一个背后告密的小人!”   李岩不生气,平静的说道:“你们两人当日刺杀太子,犯下的是不赦的死罪,我可以隐瞒一时,但却不能一直隐瞒,因为一旦泄露,当日在玉田城中的将官,都要受连累。我一人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们。所以我必须告知太子。如果太子殿下要杀你们,我自会和你们同死,如果太子殿下能饶你们一次,我自当肝脑涂地,以死报之!”   李湘云扬起下巴,哼了一声:“什么报不报的,你不早就是官府的人了吗?不然为什么宋献策郝摇旗都得死,就你一人能活命?”   李岩低头沉默了一下,再抬头缓缓道:“李某心思,非外人所能了解,但求无愧而已。”   “哼,好一个无愧,你对得起当日死在开封的那些义军弟兄吗?”李湘云怒。   李岩却依然脸色平静,轻轻叹:“义军?当日我们在河南所为,真的全都是义吗?”   李湘云哼了一声,不说了,她心中自也清楚,献营闯营所做,有很多是非“义”的。   “往事不提了,今日李某来见我,乃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李岩拱手。   李湘云又哼了一声,转开头,仿佛根本不想听到那四个字。   “你忽然出现在京师,出乎我,也出乎太子殿下的预料,尤其是今晚还有建虏奸细之事。”李岩缓缓说道:“虽然你敌视朝廷,但击杀建虏奸细却是有功的,因此殿下令我来谢你;其次,太子殿下言出必行,当日既然准你离开开封军营,今日就不会再捉拿你;第三,建虏之祸你已经看到了,如果大明不能尽快平息内乱,全力对外,会有更多的百姓被建虏的铁蹄所践踏,母失子,儿哭娘,所以殿下希望你见到张献忠和你哥哥李定国之后,能将他当日叮嘱的话语告之他们二人,殿下说了,张献忠流贼成性,嗜杀暴虐,怕是难以挽救,但你哥哥李定国却是一个大义之人,他不希望一个大义之人,手上都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 第七百三十章 军规漏洞   说道最后,李岩的声音变的沉重,眼神也有点黯然,就好像是他想到了什么往事。   李湘云转回头,盯着李岩的脸,脆生生地说道:“你告诉朱家太子,我杀建虏奸细,不是为了他,用不着他的谢!至于转告我义父和我哥哥的话,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管不着我,如果他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李岩脸上微微露出苦笑:“你的心思我理解,因为最初开封之败,沦为阶下囚时,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样。”   “你还有脸提开封?”李湘云怒。   李岩肃然:“为什么不能提?当日如果闯帅能听从李某的建议,早从开封撤军,又怎会有开封之败?”   “因为闯帅没有听你的,所以你就叛了他?”李湘云冷笑。   李岩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李湘云道:“闯营军中,我最敬仰的就是你,所以我最不能相信,你居然会投降朝廷,成为狗朝廷的人!”   李岩又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缓缓道:“你知道当初李某为什么要造反吗?人们都说,我是被抓进了大牢,判了死刑,不得不反,但并不是这样的,我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忠义廉耻是我家的根本,纵使被朝廷所杀,变成一个枉死鬼,也比背负上不忠不孝的叛逆之名要强的多。所以当初李某毅然决然,投身闯营,并不是为了自己这一条性命。”   李湘云好奇了,凝神听李岩往下说。   “官场腐败,贪墨横行,民不聊生,而朝廷不但不加赈济,反而变本加厉的盘剥,辽饷,匪饷,各种名目的赋税,一加再加,以至于流民四起,战乱不断。即便如此,却依然不能令朝廷改变心意,重视民生,除了残酷镇压,再无其他的对策。”   “而兵不如匪,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百姓已经无活路。”   “那些有钱人,大地主,不但不用向国家缴纳赋税,反而趁机兼并土地,压榨良善百姓,尤其以河南的福王最为代表,身为亲贵,不但不知道为朝廷分忧,反而趁机大发国难财,每日里花天酒地,宁可钱财堆积如山,也绝不出资赈济灾民,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煌煌大明天下,已经是饿殍遍野,十室九空,但朝廷却熟视无睹,继续效忠这样的朝廷,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把忠义廉耻,交给这样的朝廷,岂不是助纣为虐?”   “所以,李某反了。”   李湘云听的有点激动,忍不住问道:“那你现在为什么变了?”   “因为……现在的朝廷,已经变了。”李岩脸色肃然,说的无比认真。   “哪里变了?”李湘云不服。   “废辽饷,革盐政,体恤百姓,赈济灾民,河南福王和陕西秦王的土地,全部分给流离失所的灾民,以工代赈,修建道路和水利……”   李岩声音缓慢而清楚,而这一两年的大明天下的变化,简单的梳理了一遍,最后,他肃然道:“李某当年只所以反,乃是因为朝廷不是朝廷,百姓不是百姓,当日兵败被俘,也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但太子殿下仁厚,即便我罪大恶极,也没有将我付之极刑,这一年来,我在军中看到很多,也知道了很多我过去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令我大开眼界,也令我重新认识现在的朝廷和我大明朝的天下。”   “用无数滚滚落地的人头,换一个新天下,是李某当日的心愿,但现在李某却醒悟,当日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闯帅真的是一个值得辅佐,能坐天下的人中龙凤吗?当日我参加的闯营,真是一支义军吗?不,都不是,比之当今陛下和太子,闯帅差的太远太远,继续跟随闯帅,只会制造更多的罪恶,而不是能迎来一个清明天下。”   “李某当日决定造反,乃是因为官员暴虐,百姓没有生路。既然朝廷已经有改善,李某又何必再做那人头滚滚落地的恶事?”   “更何况,辽东建虏虎视眈眈,从崇祯二年到现在,已经数次入塞,烧杀抢掠,掳掠我大明百姓,所过之处,狼烟滚滚,生灵涂炭,闯营和献营闹的越是厉害,朝廷越需要分兵,能对抗建虏入塞的兵马和钱粮就会越少,大明百姓受害就会越深,李某身为汉人,岂能再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所以,李某决意归顺朝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赎当日造成的一些罪过。”   李岩的话说完了。   李湘云听的有点呆,以至于李岩最后说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开,她都没有听到。   虽然李岩的人已经走了,但他的声音却好像还在殿中久久传荡。   如果没有玉田的经历,没有亲眼见过建虏的暴虐,对李岩的话,李湘云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在她心目中,官府才是最可恶、最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机构。尤其朱家朝廷任命的那些大官,没有一个是好人,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说出过百姓们即便饿死,也不应该造反的荒唐话。   说他们是狗官,一点都不为过。   而朱家皇帝和太子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甚至是罪恶的来源。   因此,但遇到朱家太子时,李湘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行刺,对她来说,杀掉朱家太子,胜过杀掉一万个万兵,虽然最后失败了,但她毫不后悔,如果有机会,她还会继续做同样的事。   但玉田之战,却让李湘云的心思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不只是因为在玉田之战中,她见识到了建虏的凶残和暴虐,而是她第一次见到了一支纪律严明,不骚扰百姓,反而处处帮助百姓的官军。就她和黎叔两个平民百姓的装扮,官军放他们进城,救他们一命已经不错了,岂会在其后的一个月里,继续为他们疗伤,并提供一定的食宿?   朱家太子的京营,好像和其他官军不一样,这一点,李湘云在开封时就有感觉,在玉田时就更加强烈了,不只是因为京营战力更强,更因为京营对百姓的秋毫无犯。   而朱家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如果他登基,会不会天下官军,都会变得像京营一样呢?   这个念头,曾经在李湘云的心头闪现过,不过很快就被她压制住了。   但今日,听了李岩的一席话,这个念头有点压制不住了。   朱家太子真的像李岩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体恤百姓,悲天悯人,未来会有大作为的好太子吗?朱家朝廷,心里真的还有百姓吗?李岩刚才对她所说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李湘云坐在椅子里,咬着唇,明亮灵动的大眼里,满满地都是疑问……   太子府后殿。   灯光明亮。   太子朱慈烺正负手而立,脸色凝重的望着挂在殿中的一副京师地图。   京师有建虏奸细,并不稀奇,但建虏奸细居然敢胆大包天的盗取京营的遂发鸟铳,却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是惊讶于建虏奸细的大胆,而且震惊于自己苦心设计,并要求京营上下,必须严格遵守的各项规章制度,尤其是关于新式武器的保密,在今晚的事件中,轻易的就被一些不法之徒给击穿了。   到现在,盗取遂发鸟铳的四个建虏奸细,除了死在李湘云刀下的那一个,剩下的三人全部被抓获,虽然他们拒不招供,顽固不冥,但朱慈烺相信,在军情司的“残酷手段”面前,他们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建虏奸细还没有招供,但遂发鸟铳从军中流出的途径,却已经基本查核清楚了。   今晚,国子监监生,原本应该在军中留宿的思想教导官黄石,以老母急病为由,请假离开军营,值夜的军士按照规定,搜查了他的马车,因为黄石是思想教导官,位置比较尊贵,加上夜色又黑,因此值夜军士只是简单查看,并没有细致搜索,以至于没有发现,黄石的马车下,竟然藏了一支遂发鸟铳。   现在黄石已经被抓获,但他对“遂发鸟铳”之事,却并不知情,听到自己的罪名是勾结建虏奸细,盗取遂发鸟铳之后,他直接晕死了过去。   在京营的思想教导官中,黄石的口碑和风骨,鼓动士兵的感染力,日常工作的态度,都是一流的,去年年底,还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嘉奖。   但众人都不知道的是,黄石有一个不良嗜好,那就是喜欢逛青楼,而且经常是一掷千金,以他一个监生的收入,肯定是支撑不起的,以至于外面债台高筑,但他却依然放不下青楼的爱好,建虏奸细发现并利用了他这个缺点,为他还债,逼得他不得不做一件事,那就是将马车底部进行改装,进入军营后,停到建虏奸细事先指定好的一处地方,然后在夜晚宵禁之后,以老母急病为由,坐马车离开军营,将建虏奸细极希望得到的遂发鸟铳带出来。   这个计划能成功,不是黄石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军中必然还有接应,因为黄石身为一个思想教导官,是没有办法直接接触到军械的。   遂发鸟铳是新式武器,太子殿下控制的极其严格,从军库管理到损坏修理,都制定了严格的制度,并都有编号,任何一支遂发鸟铳,从出厂到损毁,都有详细的记录,任何人也难以造假。   黄石只是“运输”,至于遂发鸟铳怎么到车底,又是何人所为,他却是不知道的。   现在,萧汉俊正连夜在军中清查,相信不久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朱慈烺却知道,自己制定的军规已经是有了漏洞,关于营门进出和遂发鸟铳的保密,需要通盘做检讨,而他更担心的是,在偌大的京师中,除了今晚的这四个,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建虏奸细?   原本京师是军情司肃奸的重点,但因为和东厂锦衣卫的职能重叠,未免父皇猜忌,他命令军情司撤出了京师,现在看来,东厂和锦衣卫是担不起这个职责的。   “殿下,李岩来了。”唐亮小声报。   朱慈烺点头:“让他进来吧。”   李岩进入殿中,躬身行礼。   当日,朱慈烺只所以留下李岩的性命,而不是像罗汝才郝摇旗那样交给朝臣刑部处置,看重的就是李岩的才气和心忧天下的仁义,而李岩成为医官之后,在军中的表现,也是令他满意的。   最初,李岩夫妇的起居被严格限制在军营之中,每日都有人监视,非有命令,不得擅自离开军营。   去年玉田之战后,阎应元上疏,奏明李岩是玉田守卫战中的功绩,说若非李岩在关健时候,带领伤兵和青壮,冲上城头,顶住了建虏的猛攻,说不得玉田就要失守了。   朱慈烺很欣慰,等到李岩随着京营大军回到京师后,他就令人放宽了对李岩的限制,以表彰李岩在玉田战役中的功绩,而令他惊讶的是,李岩在面见他的时候,竟然说出了一个秘密:当日在开封大营行刺,差点将他刺死的女刺客,此时正在玉田的救治所。   朱慈烺最初有点生气,一来认为李岩“贼心不改”,还和流贼有往来;第二,他当日放走女刺客,是要女刺客回到她哥哥李定国的身边,劝诫李定国,现在女刺客却出现在玉田,不是表明他当初的苦心都白费了吗?   不过在听完李岩的解释,尤其是知道女刺客和黎叔,曾经和建虏骑兵血战,黎叔受伤也是被建虏骑兵所致之后,他的怒气才渐渐平息——女刺客虽然无礼,但和建虏血战,起码说明她还是知道“非我族类”“同仇敌忾”的道理的,而她更有一个好哥哥叫李定国,为了笼络李定国,女刺客肯定是要优待的。   于是,朱慈烺默许了女刺客的存在,对她和黎叔在玉田的养伤,不予干预。   当然了,朱慈烺对女刺客的宽容,并非全是因为李定国,他不想承认的一点是,每每提到女刺客,他首先想到的第一个画面,并不是女刺客挥刀向他刺来的凶狠,而是他紧紧抱着女刺客,将其摔倒在地,两人口鼻相交,温香软玉,体香醉人,惊慌失措,粉脸红潮,肌若凝脂的旖旎…… 第七百三十一章 建虏奸细   这是朱慈烺心底的秘密,他不会和任何人说,更不会承认。   而原本应该在玉田的女刺客,却忽然出现在京师,并且当场刺死一名建虏奸细,这令朱慈烺对这个女刺客,又多了一分的好奇,所以他令萧汉俊将女刺客带进了太子府,原本想要亲自询问,后来想一想,还是交给李岩比较合适,于是就有了李岩和李湘云的见面。   “殿下……”   行礼之后,李岩将经过详细讲述一遍。   朱慈烺静静听完,然后问:“以你之见,李湘云被你说动了吗?”   李岩摇头:“难,李湘云虽是女子,但性子刚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不过她多多少少,应该是听进了一些。”   朱慈烺点点头,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想要一夜之间就改变李湘云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不过经由玉田之战,她应该已经能明白,他们这些“义军”在陕西南直隶闹的越凶,对朝廷的压力越大,那么建虏铁蹄出现在大明境内,践踏大明百姓的机会就越多……当然了,这是朱慈烺的美好愿望,李湘云会不会如他想象中那么转变,他并不敢保证,但就像当初说服红娘子一样,不管能不能做到,他都要尝试一下。   “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朱慈烺道。   李岩却站着不动,犹豫了一下,拱手道:“殿下,不知你要如何处置李湘云?”   “暂时关着吧,等她更明白一些事理了,再放她走。”朱慈烺道。   李岩微微松口气:“殿下仁厚。”想一想又道:“李定国只是张献忠的一个义子,虽然有一些军略,但并不是太出众,殿下何以对他这么重视?再者,张献忠虽然暴虐成性,但对自己的十几个义子却是极好的,这些义子也都对张献忠忠心耿耿,殿下令李湘云捎的那些话,就算是说了,怕也没有多少意义……”   朱慈烺暗暗欣慰,李岩能说这些话,说明他真的已经放下了反叛之心,和朝廷站在一起了,于是道:“李定国虽然现在还不出众,但以后必有大成就,就用兵来说,张献忠连同其他的十几个义子,加到一块,怕也及不上他一人,本宫惜才,不想他被浪费,更不想他跟着张献忠那个恶棍造孽,所以想要收降他。”   李岩有所明白,但却不是太明白——李定国还只是张献忠身边的一个小将领,太子殿下何以知道他的用兵之能,并断言他以后会有大成就?   太子殿下不打算细说,李岩自然也不敢再问,此时脚步声响,一个全身披甲的大将匆匆而入,正是精武营副将刘肇基。李岩深鞠一礼,告退而出。   “殿下,就在刚刚,臣稽查德胜门军营,万金刚手下的一个百总高应东在房中自尽了,臣查他管辖的军库,发现原本作为损坏报备的一支遂发鸟铳不知去向,经他手下的指认,被建虏奸细盗走的那一支鸟铳,正是来自他的库中。”   “臣立刻带队搜查他的住家,发现他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原来高应东是一个赌徒,外面欠了很多的银子……”刘肇基道。   朱慈烺脸色凝重,他已经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了。   黄石是黄,高应东是赌,两人因为各自的弱点被建虏奸细所捕获,不得不听从要挟,将遂发鸟铳从军营之中盗取出来——朱慈烺震惊的不是建虏奸细要挟两人的手段,而是建虏奸细何以能知道两人的弱点,并能准确的利用,这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需要相当的搜集沉淀才能完成。   而大明的东厂锦衣卫,两大老牌的谍报机构却一无所知,任由建虏奸细在京师兴风作浪?   朱慈烺对京师防谍很是担心,对东厂锦衣卫不敢有太多的期望,想着是不是可以密令军情司再回到京师?   但军情司返回京师是大事,一旦被东厂锦衣卫察觉,到崇祯帝面前写上一本,崇祯帝震怒,对他这个太子起了疑心,抵制他提出的政策,甚至收回他抚军京营的权力,那造成的后果,可比两三个潜伏的建虏奸细要严重多了。   所以必须慎重,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军情司绝对不可以轻易返回京师。   虽然军情司不能返回京师,但并不表示不能做事,在京营里,像黄石和高应东这样有不良嗜好,债台高筑,极易被敌虏利用的官员和军官究竟还有没有,又有多少?必须雷厉风行的进行一次清查,而这就是军情司的工作。   但使有不良嗜好之人,以后都不得在京营为将为官。   “臣治军不严,精武营出了这样的大篓子,责无旁贷,请殿下责罚!”刘肇基双膝跪地,向太子请罪。   虽然他只是副将,但去年击退建虏入塞归来之后,吴襄就以年老多病为由,渐渐淡出了精武营的日常操练和管理,一切都由副将刘肇基负责,现在精武营出了事,自然是刘肇基领罪。   遂发鸟铳是京营的利器,开封之战和击退建虏之战,都充分证明了遂发鸟铳的威力,这样的利器一旦被建虏获取并仿造,必然会对大明造成重大损失,那巨大的责任不是刘肇基所能承担的,且太子治军一向严厉,对任何人都不容情,所以他很是惶恐。   朱慈烺沉思不语。严格来说,遂发鸟铳被盗取,刘肇基责任并不大,但作为一军的主将,他必须为此次重大事件负责,不然不足以警示。   “罚俸三月,万金刚,鞭二十!”朱慈烺道。   刘肇基暗暗松了一口气:“谢殿下。”   “各部深刻检讨,堵上漏洞,遂发鸟铳从京营流出之事,以后绝不可再有。”   “是。”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不是太好,虽然很累、时间也很晚了,但却始终睡不着,躺在床上,脑子里始终在想事情,建虏奸细,军情司,东厂锦衣卫……俄而,女刺客李湘云忽然又拎着利刃,直刺而来……   清早,朱慈烺被叫醒。   一夜没有合眼,眼眶发红的萧汉俊向他汇报,经过一夜的大刑伺候,三个建虏奸细终于是熬不住,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招了,三人之中,那个络腮胡的地位最高,但在京师潜伏最久的,却是那个商人,从十二年到现在,已经四年了,黄石和高应东的把柄,就是他收集到的。   据络腮胡子供述,他们是三个月前,也就是多铎兵败的消息,传回沈阳之后,被左参政,汉奸范文程紧急召集,前来大明从事谍报工作的,他们三人中,两个汉人,一个满人,但家族亲人皆在沈阳,接受细作训练的时间,都在三年以上,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盗取京营使用的遂发鸟铳,以为沈阳的建虏工匠进行仿制做准备。   他们进入大明的路线乃是经由蒙古草原,绕行山西,从大同进入大明。   朱慈烺眉头皱起,看来大同是一个破绽啊。   “据络腮胡讲,同一天和他们一起从沈阳出发的一共三组人,各组任务不同,彼此也不认识,进入大明的路线也不相同,但都受左参政,汉奸范文程的领导,他们在大同拿到了假身份,伪装成商人进京,然后在米行策划盗取我京营的遂发枪。”萧汉俊说。   朱慈烺脸色凝重:“也就是说,此时在京师,可能还有两组建虏的奸细?”   萧汉俊点头:“但那两组并没有和米行商人联系,他们怕是另有据点。”   “那个假商人在京师潜伏了这么久,可从他的嘴里撬到了一些什么?”   “有的。”萧汉俊取出信笺,呈给太子。   朱慈烺看完点点头:“有这些线索……骆养性应该可以做一些事情吧?”   萧汉俊默默。   原本,京师是萧汉俊布置的重点,但因为侵犯到了东厂锦衣卫的职权,惹的厂卫不满,太子命令军情司撤出,老实说,萧汉俊是很不甘心的,认为京师不可轻放,但圣命不可违,何况就传统来说,京畿乃是锦衣卫东厂的一亩三分地,岂容他人僭越?   而若非是太子的力保,萧汉俊本人肯定也会受到牵连,现在他虽然不是军情司照磨,但却依然在暗地里掌握军情司,管理着军情司的大小诸事,从这一点上来说,崇祯帝对他也是容情了。   现在,京师有建虏奸细出现,即便是有手中的这些线索,但锦衣卫能不能顺藤摸瓜,成功的将建虏奸细一网打尽,萧汉俊心中是有疑问的。   他倒不是看不起三百年的锦衣卫,而是看不起骆养性,骆养性的能力只是一般,智谋更是差劲,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不过是因为他骆家的身世。   如果是萧汉俊执掌锦衣卫,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在京师发生。   “锦衣卫那边怎么样了?”朱慈烺问。   萧汉俊回:“照殿下的命令,行动开始之时,臣派人知会了顺天府衙和锦衣卫,顺天府衙那边很快就回了信,锦衣卫却一直都没有回音。”   朱慈烺点点头,对两个衙门不同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顺天府衙是文官系统,太子府或者是京营有事,它公事公办,协助即可;锦衣卫是陛下的耳目,在没有陛下首肯之前,它绝不会轻易回信。   但这个动作却必须有,不然军情司就没有行动的正当性。   ……   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都快要困死了,但朱慈烺却还是必须强打精神去上早朝。崇祯帝是一个勤俭的皇帝,早朝不辍,作为太子,朱慈烺必须有样学样,如果他有所偷懒,必然会引来崇祯帝的不悦,所以哪怕是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也得咬牙坚持。   临走前朱慈烺叮嘱萧汉俊:“派人将李湘云转移到军营中,严加看管,不得出任何意外。”   “是。”萧汉俊领命。   想一想,朱慈烺又问:“那个黎叔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东城的一家客栈。”   “嗯,令李岩和他谈一下,然后也把他送到军营。”   “是。”   太子马车离开,萧汉俊原地躬身,直到马车远去,武襄左卫的铁骑跟上,他才慢慢地直起身来,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此时还不到卯时,夜色尚且漆黑,灯笼光亮下,他眼神中满是好奇,显然他有点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优待一个女刺客?   皇宫。   一如平时,在午门即将开启之前,内阁阁员,各部尚书等大臣都已经到了,太子马车出现,众臣列队迎接。朱慈烺下了马车,向众臣微笑致意,人群的后方,他看到了光禄少卿路振飞——昨天下午他离开皇宫后,崇祯帝立刻就召见了路振飞,不知道路振飞和父皇谈的怎样,可曾令龙颜大悦,并属意他为天津巡抚?   除了朝臣,朱慈烺还看到了一人。   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锦衣卫指挥使除非是有召,否则是不用上朝的,今早出现在午门,一定是有公干——不用问,肯定是为了昨晚军情司的大动作,虽然陛下不准军情司在京师活动,但遂发鸟铳被盗取之事,乃是发生在京营之内,京营军情司有权力、有义务进行干涉,只要没有牵涉到京师的民政,就不算是违背崇祯帝的圣旨。   当然了,还要看太子和皇帝的父子关系,如果父子生疑,哪怕就是军情司正常履行职务,也有可能会惹得皇帝震怒。   见太子目光望来,骆养性急忙躬身行礼。   比起往日的混乱,今日的早朝四平八稳,倒不是因为言官御史都出京,没人瞎扯淡,而是春试在即,今日的朝议全部都围绕着春试在进行,春试乃是国家选才之大事,早有典范,群臣没什么好争执的,只有进行到最后之时,有人提及秦王田产的分发,认为三边总督孙传庭擅自处置,有越权之嫌,朱慈烺瞟了一眼,心知这一位乃是勋贵们的“喉舌”,又有人站出来弹劾四川巡抚陈文奇,说他每日里和文士聚会,不理川政,但立刻有人跳出来维护陈文奇,说陈文奇勤勉,岂有不理川政之事?   这中间,王之心将一份奏疏呈到了崇祯帝的面前,崇祯帝看完后,脸色登时就阴沉了下来,目光迅速的扫了太子一眼。 第七百三十二章 自荐   朱慈烺知道,那一定是骆养性关于昨晚军情司在京师行动抓人的汇报。   对群臣所奏,崇祯帝没有当场处置,依惯例交给都察御史调查。   早朝结束。   崇祯帝返回乾清宫。   朱慈烺跟着他回转到后面的暖阁。   暖阁门口,东厂王德化、锦衣卫骆养性正在等待,当陛下和太子出现时,紧忙跪下叩拜。   进入暖阁,不等崇祯帝问,朱慈烺就一五一十的将昨晚之事汇报,并说军情紧急,不得不紧急抓捕,事先没有报之父皇,请父皇恕罪,最后将三个建虏奸细的口供,呈到崇祯帝的案前。   “废物!”崇祯帝大怒。   王德化和骆养性立刻跪倒了。   “京师竟然出现了建虏的奸细,盗取京营的鸟铳,你们这两个朕的耳目,究竟是怎么做的?”   王德化和骆养性冷汗淋淋,只是叩头请罪。崇祯帝的愤怒却是无法抑制,将三个建虏奸细的供词甩到他们面前,令他们在一月之内肃清京师的建虏奸细,否则提头来见。   等王德化和骆养性退下之后,崇祯帝的怒气才渐渐平息,目光望向太子:“京营军情司表现的很好,把有功人员报上来,朕要重重赏他们。”   朱慈烺急忙跪下:“儿臣有罪,上一次父皇令儿臣责罚萧汉俊,臣怜他有才,虽然撤了他的职务,但却依然令他在军情司戴罪立功,昨晚建虏奸细正是他发现的。”   崇祯帝却一点都不惊奇,好像早就知道萧汉俊的存在,冷冷道:“朕还以为,你不会和朕说呢?”   “儿臣岂敢……”朱慈烺惶恐。   “你想用,那你就用他吧。”崇祯帝一甩袍袖,转身回案后坐下,开始批阅奏疏,不理跪在地下的太子。   朱慈烺知道,父皇对自己私用萧汉俊是很不满的,但萧汉俊立了功,他又无话可说,只能用甩袖表示心中的不满——崇祯一朝,甚至可以说有明一代,臣子反对皇帝的意见,甚至公开和皇帝对着干的例子,数不胜数,最有名也最惨烈的是嘉靖朝的第一任首辅夏言,因为强烈反对嘉靖皇帝的政策,夏言一次又一次的将皇帝的圣旨顶了回去,最终惹的嘉靖皇帝勃然大怒,不顾一切的也要扳倒夏言,最终夏言成了大明朝两百年来,第一个被下狱论死的首辅。   至于海瑞就更不用说了,奏疏里直接写:“嘉靖(家净)嘉靖(家净),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崇祯朝的反对,虽然没有嘉靖朝那么激烈,但臣子拖延反对崇祯帝的旨意,甚至在朝堂上和崇祯帝辩论,辩的崇祯帝哑口无言,也是有过的(蒋德璟)。因此,太子将萧汉俊秘密留在军情司,虽有些不妥当,但还谈不上抗旨。   “儿臣告退……”   朱慈烺起身退出。   崇祯帝依然看也不看他。   ……   东辑事厂。   后殿。   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焦急的踱步,嘴里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京师出了建虏的奸细,陛下令他和骆养性要在一个月之内清查清楚,一旦失败就拿他们是问。   在崇祯帝身边十几年,王德化对崇祯帝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了,他清楚的知道,崇祯帝最痛恨的两件事,一个是建虏,一个是流贼,但凡是牵涉到这两个的事件,在崇祯帝看来,那些你应该做好,但却没有做好的官员,都是无能,最后一定会被崇祯帝重责。   官员如此,王德化和骆养性也不例外,虽然两人都受崇祯帝的恩宠,深受崇祯帝的信任,但从袁崇焕到杨嗣昌,哪一个不是恩宠之臣?一旦你做不好事情,崇祯帝是绝对不会容情的。   刚才在乾清宫的门口,王德化问骆养性要如何处置?骆养性愁眉苦脸的说,先去军情司把那三个建虏奸细要来,审一审再说,王德化问还没有其他,骆养性摇头,王德化听完就生气——那三个建虏奸细在军情司的严刑拷打之下,早已经没有了人形,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就算用磨盘把他们磨成粉,怕也是磨不出多少东西了,而陛下限定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怎么能把希望和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王德化素知骆养性没有大才,只有一点小聪明,听了骆养性的话,对骆养性再不报希望。   他知道,骆养性是指望不上了,他只能靠自己。   东厂和锦衣卫虽然都是皇帝的耳目,但位置和角色却不同,一般来说,锦衣卫管外,东厂管内,同时东厂还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能。魏忠贤时,东厂和锦衣卫是绑在一起的,统称厂卫,锦衣卫指挥使直接听从东厂提督太监的指挥,那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是魏忠贤干儿,但崇祯帝继位,清除了魏忠贤之后,将锦衣卫从东厂的麾下拨了出来,恢复祖制,锦衣卫指挥使不再听从东厂提督太监,而是直接听命于皇帝。也就是说,在崇祯帝面前,骆养性和他王德化是平级,但东厂监督锦衣卫,所以东厂还是比锦衣卫高一点。   虽然地位高,但就人手和实力来说,东厂比锦衣卫差得远,到现在,东厂直属的,能立刻动用的番子,不过百十人,锦衣卫最少也有上千,因此,稽查建虏奸细,非是锦衣卫为主不可。   而这正是王德化的烦恼,他知道,以骆养性的能力,就算是有那三个建虏奸细的供词和提供的一些线索,怕也难在一月之内,将京畿剩余隐藏的建虏奸细清理出来,一旦骆养性失败,那他王德化就要跟着倒霉了。   想到此,王德化愁容更多。   自从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太子之后,他就被形势推着走,到现在,他和太子的“结”,隐隐然已经被内廷很多人知晓了,而崇祯帝虽然一直都恩宠他,但这种恩宠能持续多久,他却不敢保证,因此他有极其强烈的危机感,尤其今日,崇祯帝下了那道一个月清除建虏奸细的死命令,而骆养性又无法寄予希望之后,他就更是惶恐了。   “干爹……”   一个人影忽然从帷幔后走出来,向他行礼。   初升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正照在那个人的身上,一身青袍,身材不高,瘦瘦的,眼睛极小,但却又极其有神,原来是小太监李晃。   “晃儿,骆养性那混蛋不成器,你说咱家可怎么办?”王德化问。   李晃静静沉思了一下,拱手:“干爹,骆养性虽然没有大谋,但能力还是有一些的,只要有人鞭策、催促、指挥他,一月之内找出京师的建虏奸细,也并非不可能。”   “嗯,你的意思是?”王德化隐隐有所明白。   “儿愿去锦衣卫,鞭策、催促骆养性。”李晃道。   王德化站起来,摸着下巴,在殿中踱了几步,最后一咬牙:“也只有如此了。如果你做不到,怕也没人能做到了。来人,叫骆养性来见我!”   ……   “李晃?”这是朱慈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王德化王公公的干儿,也是他的心腹,今年不过二十岁,带了四个东厂番子,正和锦衣卫一起清查京师的建虏奸细呢。”跟在朱慈烺身边,小声回答的是火器厂的管事老太监刘若愚。   刘若愚是宫中老监,比现在的司礼监掌印王之心还要高一辈,和书写乾清宫匾额“敬天法祖”的高时明是同一辈,不过同样是一辈,两人的命运却截然不同,高时明天启皇帝时,在魏忠贤之前,就已经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了,而刘若愚两起两落,直到去年才被太子殿下重新启用,任命为火器厂的掌厂太监。   将近七十的人,却依然是精神矍铄,心细如发,成为火器厂的掌厂太监以来,将火器厂管理的滴水不漏,质量保证,也怪不得他能写出《酌中志》那样的宫廷著作了。   建虏奸细偷取遂发鸟铳,令朱慈烺越发感觉到了武器保密的重要性,于是今日早朝之后,他没有去城外巡视操练,而是来到了火器厂,巡查火器厂各种武器的生产和保密情况。   经过一年的建设和改建,加上重金投入,火器厂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小打小闹了,两千名工匠,分成两班倒,日夜不停的开工,即便如此,也有点赶不上京营的扩军和改建进度,到现在,只有精武营保证了遂发鸟铳的装备,其他三营,都还是使用旧式的火绳枪。   不是火器厂不努力,实在是遂发鸟铳不是轻易就可以造出的,不说枪管,只说那决定击发成功率的弹簧,就是一大难点——从这一点上来说,朱慈烺对建虏盗取遂发鸟铳,也不是太担心,大明都造不出合适的弹簧,以建虏的能力,就更是不能了。   为了弹簧,毕懋康呕心沥血,每日盯着绕丝机,才能勉强保证弹簧的质量。   只短短一年,毕懋康就已经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了,比去年刚到京之时,足足苍老了十几岁。   朱慈烺看了心痛,一边强令毕懋康休息,找良医调整,另外发动宋应星陈之龙等人,还请汤若望这位冶金达人帮忙,研究弹簧用料,也就是解决钢铁材质的问题。   经过半年多的尝试,又有两位罗马传教士的帮忙,从用料和弹簧的缠绕手法,都有了相当的心得和提高,但弹簧的根本还是在钢铁,枪管也一样,大明的铁炉都是土法,产量低,产出来的铁不经用,朱慈烺和赵敬之谈过一次,要他仿造西洋精铁的炼法,在京畿附近修建一座“小铁厂”,汤若望和熟知西洋炼法的传教士做顾问,专供京营兵仗局使用,赵敬之筹办了半年,选在石景山附近,年后已经开始修建,预估今年年底就可以投产,到时,有了精炼的钢铁,遂发鸟铳的产量就不会再受制于铁质和弹簧,善柳营,左柳营,右柳营,全面装配遂发鸟铳指日可待。   火器厂的盛况令朱慈烺欣慰,深感用对了人,而这时,消息传来,说东厂派了一个管事太监,和锦衣卫共同侦办建虏奸细一案。   刘若愚虽然坐镇火器厂,但宫中根基仍在,宫里的消息非常灵通,对一些大太监身边的小太监都有相当的了解,听到李晃的名字,他立刻就向太子殿下进行了简单介绍。   听到李晃不但是王德化的心腹,而且有一定能力,朱慈烺微微点头——军情司不能插手京师事务,干着急没办法,所以他急切的希望,东厂和锦衣卫能拿出能力和魄力,早日清除建虏隐藏在京师的奸细,现在东厂和锦衣卫精锐尽出,他总算可以放一些心。   “刘公公,宫中那件事,你调查的怎样了?”   从火器厂离开前,朱慈烺小声问。   坤宁宫也就是母后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徐高在宫中无故勒死宫女一事,朱慈烺感到疑窦重重,请刘若愚暗中调查,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他想知道是否有进展?   刘若愚摇摇头。   朱慈烺没多想,上马车离开。   但如果他仔细看,就会发现,刘若愚的眼中其实是闪过一丝犹豫的,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傍晚,宫中传出消息,首辅周延儒谏请路振飞为右都御史,巡抚天津,陛下同意了。   朱慈烺暗暗松口气,虽然父皇对他暗中使用萧汉俊有所不满,但还是听了他的建议,任用路振飞为天津巡抚。   消息出来,知悉路振飞和首辅周延儒恩怨的老臣都是惊讶,心说首辅大人的心胸,怎么忽然变得宽广了起来,知道内情的大臣却不奇怪,周延儒不是愿意,乃是不得不。崇祯帝召对路振飞,对路振飞很是满意,周延儒心知皇帝有心任命路振飞为天津巡抚,于是主动出击,谏请路振飞为天津巡抚,一来讨圣心欢喜,二来显示自己用人唯才,不念旧恶……   宣大,天津乃是京师的左右两地,两地督抚为贤臣名将,整饬军队,京师的安危,在不知不觉中,就多了一些保障,加上朝廷按部就班的分发欠饷,在京畿地区,以工代赈的加固城墙和修建棱堡,解决流民问题,京畿地区的形势正在好转。 第七百三十三章 人间四月天   厘金局也有好消息传来。   堵胤锡到任通州之后,大力整顿,这一月通州厘金局的税银,比上一月足足多了三成,通州税银提高的同时,京师大运河沿线各个厘金局的税银也都在同步增加。   虽然盐政改革和追逮赋,尚在一坛泥淖和一团迷雾之中,不知能否成功进行,但厘金税却已经按照朱慈烺当初的规划,慢慢地走上了正途……   朱慈烺肩上的压力,总算是稍有缓解。   大明崇祯十六年,三月初九到十八,崇祯皇帝任内第六次春试结束。   虽然有朱慈烺的穿越和建虏十五年的入塞失败,但十六年的春试没有受到影响,一切都如历史记载的那般。   张家玉中进士。   第一甲前三名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分别是:杨廷鉴、宋之绳、陈名夏。三人除了状元杨廷鉴在明亡后坚不出仕之外,其他两人,宋之绳和陈名夏先后都成了清臣,宋之绳才智一般,历史记载不多,探花陈名夏却是长袖善舞,在清初历史曾经卷起过一些风云,而后因为卷入了满洲贵族内部的权力斗争,被顺治所杀,陈名夏虽有才气,但最后留下的不是清名,而是恶名。   就历史记载来说,崇祯十六年的进士们多是泛泛之辈,   而另一个在崇祯十六年里有记载,曾经插手过十六年的春试,被崇祯帝称为“三百年未见的恶臣”,也就是周延儒的亲信,现任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在这一世的春试里,却是老老实实,丝毫没有敢动春试的手脚。   不但是春试,在平常的朝政中,吴昌时也没有前世的嚣张。   史载: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当相,昌时为文选郎中。昌时与周延儒的心腹董廷献狼狈为奸,把持朝政。   前世里,没有人制衡周延儒,周延儒身为首辅,完全控制朝政,加上和内监交好,知道崇祯帝的一举一动和平常爱好,等于是将崇祯帝蒙在了宫中,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做一些事情,但这一世朱慈烺横空出现,不但抚军京营,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入塞,而且在平常的朝政上,也经常退出惊人的谏言,并左右的大明朝廷的一些政策,太子如此精明,甚至是英明,周延儒根本无法掌握朝政,他的心腹们自然也就无法狐假虎威,吴昌时没有前世那么嚣张和得意,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对大明朝来说,是好事。   春试结束的同时,另一件攸关国计民生的大事随即展开,那就是春播。   一年之计在于春,尤其是对饱受粮食危机来说的大明就更是如此了,去年,太子在京营十万亩官田里试种马铃薯玉米和番薯,成效显著,比起北方地区常种的麦子和谷物,这三种新式农作物的产量都提高一倍以上,尤其是马铃薯(土豆),不但易种植,不得虫病(埋在地下),产量高,而且即可以做主食,也可以当配菜就食。   最最重要的一点,马铃薯耐旱,对土地的要求极低,只要是块地,哪怕就是贫瘠少雨的山地,只要是种植,就会有一定的收获,就眼下大明的粮食危机来说,这简直是上苍降下的最大礼物。   年后,东印度公司运来粮米的同时,也照朱慈烺要求,运来了大批可以充当种子的玉米马铃薯和番薯,加上去年存积的,从沿海购买的,今年的种植规模,可望扩充到六十万亩以上,后年可以到三百万亩甚至是更多,一旦到了三百万亩的规模,朱慈烺就不必再为以后的种子发愁了。   从京畿开始,到河北陕西,再到河南陕西,这是朱慈烺心目中推广马铃薯玉米番薯的路线。   只要大规模的种植,北方的灾情一定能得到很大的缓解。   没有了灾情,流贼能成了无本之木,无水之源,只要将他们控制在一定的区域内,慢慢剿除,终能将他们全部剿灭。不管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他们能在明末卷起千堆雪,不过就是天灾、人祸、外患,叠加在了一起,本身又运气极好的结果,若不是明廷几次犯错,他们早应该被剿灭了,论个人的见识和韬略,他二人怕是连兵部的一个郎中都比不上。   至于土豆如何吃,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只要能种出来,以大明百姓的聪明,一定能想出各种各样的烹饪办法。   去年,一代名臣,袁继咸领右都御史,在河北屯田,秋天,京营官田丰收之时,他亲自到京营官田查看,看后赞不绝口,向太子提请明年能支援他一些种子,今年朱慈烺大笔一挥,分批分次的给袁继咸送去了差不多二十万亩的马铃薯玉田种子——为什么分批?原因就是担心这些珍贵的种子被浪费或者是贪墨,不是不相信袁继咸,而是对大明的官僚体系存有相当的疑问,工部郎中陈子龙陈大帅哥作为技术指导者,亲往指导和监督,从三月中旬一直到三月末,运了十几批,终于是运完,同时也保证绝大部分的种子都种入了田里。   一共六十万亩的种子,朱慈烺给了袁继咸三分之一,除了河北是新式农作物推广的重点,极适合玉米马铃薯和番薯的播种之外,更因为他相信袁继咸不会令他失望。   以袁继咸勤勉督促的性格,一定能做好河北“屯田”之事。   河北屯田丰收了,灾情缓解了,大明京畿有了坚实的后方,危机自然也就降低了。   朱慈烺对河北始终都很重视,不止是因为河北是京畿的后方,更因为历史上崇祯十六年的大鼠疫,就是在河北大爆发,最后波及到京师,导致崇祯十七年兵无战力,除了以“太医院”的名义,强力支持在河北的吴有性之外,又叮嘱保定总督杨文岳,要其将瘟疫当成地方治理的第一要务。   到现在,这一举措是成功的,河北地区虽然有零星的瘟疫传出,但没有形成趋势,杨文岳遵照他的叮嘱,封城封人,石灰消毒,大范围灭鼠……   除了河北的二十万亩,朱慈烺给了山西巡抚蒋懋德十万,宣大总督张国维十万亩,剩下的二十万亩,留在京畿地区,趁着三月中旬的两场小雨,全部都播种了下去。   这种的不是粮食,而是希望啊。   三月的时间,朱慈烺全在操练京营,巡视京畿各地的春播和城建之中度过。   四月,春光明媚。   京师城外十里的官道边,一处简易的凉亭下,一个三十来岁,文士模样的人,正负手站在道边,翘首望着京师的方向。   京师历来都是一个繁华地,即便是有灾荒战乱,但也不妨碍百万百姓正这座巨大的城池里生活,车马辚辚中,官道上人流车流不断,文士欣慰的看到,经过去年一年的萧条,今年隐隐然好像比去年繁华了不少。   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太子殿下之功啊。文士暗暗想。   大约等了一刻钟,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官道上出现,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戴着大斗笠,将自己的面容深深隐藏,右手挥着马鞭,轻轻抽打,嘴里却并不发出“驾”的声音,却好像她的喉音很特别一样。   但是当远远看见站在路边的文士时,车夫忽然发了狠,叫了一声“驾!”马鞭狠狠落在拉车的骡子的屁股上,骡子痛的嘶律律,奋起四蹄,往前直冲。   车轮碾过官道,几乎就要撞到站在官道边的文士。   但车夫却没有减速的意思,依然挥鞭策骡。   文士不拦阻,也不闪躲,只站在官道边,脸色严肃的望着车夫。   嗖。   骡子车从文士身边而过,掀起的风,将文士头上的纶巾都吹了起来。   文士苦笑。   骡子又是一声嘶律律,这一次不是挨了鞭子,而是被车夫硬生生地拉住了缰绳,连带着车轮也在官道上发出了嗤嗤的摩擦声。   “黎叔,下车歇一会吧。”   车夫掀起车帘,向车厢里的人小声道。   一个老者弯腰走下车来,虽然不需要人搀扶,但他动作缓慢,微微咳嗽,明显是身体尚没有恢复,下车时,看到站在车后的文士后,他沧桑的老脸上露出恍然的笑。   车夫取下挂在车辕上的小凳子,扶老者在凉亭里坐了,但却看也不近在眼前的文士,只顺手摘了挂在腰间的水壶,仰脖子,咕咚咚连喝了好几口。   阳光照着她的脸,五官秀丽,肌肤雪白,两排玉齿如贝壳般的整齐,溅落的水珠洒在她的脸庞上,润着水气,更显出她的娇美和清甜。   文士走过来,双手里捧着一封信,低声道:“此乃太子殿下写给你哥哥的亲笔信,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切记一定不能让张献忠知道,不然你哥哥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车夫咬咬唇,将水壶挂回腰间,转头对文士,扬起雪白的下巴,倔强的说道:“我要是不交呢?”   “那你就辜负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好意了。”文士捧着信,叹。   “朱家太子能有什么好意?”车夫冷笑道:“他放我走,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   文士摇头:“绝没有诡计,太子殿下只是怜惜令兄的才能,想要让他为国家所用。”   “这话骗骗你可以,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车夫一脸决绝。   但文士却已经看出了她的色厉内荏,淡淡道:“信是写给令兄的,看不看,令兄自有决断,你又何必替他做主呢?”   车夫咬着唇,有点犹豫。   文士转身将信交给了老者,老者看了一眼车夫,默默收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怀中。   “从京师到庐州,路途遥远,一定要小心,若是遇上官兵盘查,你就说,你是京师周先生府中的人,周先生是宜兴人,一般官兵必不敢为难你们。”文士叮嘱。   周先生,就是周延儒。   车夫哼了一声,表情不屑,像是在说,我们的安全,不用你操心。   文士不再说,拱手一礼,转身离开——他的马拴在路边的槐树下,此时两个壮汉连同另外两匹马正在等候。   此外,在凉亭的周围,还有几个身影若隐若现,好像是在防止有他人偷听。   车夫望着文士的背影,张张唇,想要问什么,但话要嘴边却又有点问不出来,眼见文士越走越远,再不问,怕是没有机会了,终于忍不住脱口而问:“我想要杀他,他抓了我,为什么不杀我呢?”   文士站住脚步,回身说道:“对于行刺之事,殿下早已经释怀,他亲口和我说,你要杀的是一个坏太子,他又不是坏太子。”   “他凭什么说,他不是坏太子?”车夫冷笑。   “殿下说,他会证明给你看的……”   文士笑了一下,上马走了。   车夫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呆,其实她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那就是:他既然抓了我,为什么不见我?   ……   为什么不见?朱慈烺心里也曾经有过犹豫,想过见一见这凶狠刁蛮的女刺客,看她是否还像在开封大营那样,横眉立眼,倔强欲哭?   但还是放弃了。   第一,他有点害怕证实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感觉,第二,穿越而来,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但初心不改,他不想因为个人私情影响到逆转大计,如果李定国不可以说服,执意效忠张献忠,那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灭之,到时女刺客也是逃不了的——必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殿下,有军报。”脚步声响,保密太监于海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最新的一份军报。   朱慈烺看罢,脸上微微露出笑意。这是一份喜报,七天前,侯恂马士英统领左良玉黄得功刘良佐等人,在南直隶桐城一代又一次大破张献忠,杀敌数千,张献忠率百骑而逃……   大明军报,一向有嘭风虚报的传统,张献忠百骑逃走,差不多就是全军覆没,肯定是有虚报,不过一场大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和过去一样,官军还是没有能抓到张献忠,连他手下有名有姓的将领,也没有抓到一个,不知道是他们太狡猾,还是官军的运气太差,去年到今年,连续两场大胜,虽然杀了不少贼兵,但却始终无法合围和全歼。 第七百三十四章 有债必偿   ……   桐城。   一场大战结束,路边倒毙尸体,百里之内都弥漫着血腥气,夜晚降临之后,风吹得山上的密林哗哗作响,隐约听见半山腰有哭喊的人声,隐隐还有火光,但一阵大风吹过,哭喊声听不见,火光也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鬼魅。   脚步沙沙响,一个挎着腰刀的兵丁快步钻进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借着火光,向坐在干草上一名将领抱拳躬身:“掌盘的。”   那将领身披铁甲,正拿着手中的长刀,拨弄着面前的火堆,火光正照着他的脸,他脸色蜡黄,低眉棱眼,嘴唇很薄,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手却很稳很有力,手中的长刀被他耍的像小刀似的,听到兵丁的汇报,他抬起头,目光冷冷望过去:“都处理干净了吗?”   “都杀了,一个不留。”兵丁回答。   蜡黄脸点头:“很好,出去吧,不管你接下来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准踏入洞中一步!”   “是。”   兵丁的态度极其恭谨,他看向“蜡黄脸”的目光里,不只有“敬”,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   兵丁退了出去,蜡黄脸站起来,将手中的长刀插回刀鞘,弯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刀,向角落里走去。   篝火闪动,隐约看到,山洞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一个低着头,双手被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也被捆着,但身上却披着铁甲,看起来也像是一个将领的人。   蜡黄脸站住脚步,先歪头看了一眼,见石头上的人并没有苏醒的迹象,于是面无表情的解开腰带,照着对方的脸,簌簌的尿了起来。   石头上的人被哧醒了,一个激灵,慢慢睁开眼,抬起了头。   第一瞬,他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他只记得兵败之后,自己带了十几个亲兵拼命的跑,途中差一点被一伙官军追到,幸亏一队兵马从旁边杀出来,救下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义父去年在庐州刚收的一个义子,名字叫刘志。   义父收义子收的多,其中不乏炮灰,今日收了,明日可能就死,加上他张化龙入献营入的早,现在在所有的义子中,排行老九,算是比较靠前的,因此他对后面的“兄弟”根本不在意,更不用说情义了,但想不到在危急时刻,刘志竟然能带人救他,他极为感激。   杀退追兵之后,两人合兵一处,到山上躲藏。   说起来,刘志真是有两把刷子,既使是在逃亡中,队伍中居然也带有酒和肉,于是,两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想着怎么和义父的大军汇合。桐城一战,他们败了,损失了不少兵马,但主力受损却不多,在一众部将和干儿们的卫护下,义父张献忠已经成功逃走,往东面去了。   只要和义父的老营汇合,他们就不怕官兵的追击了。   但喝着喝着,张化龙就觉得头有点晕,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就觉得脸上水孜孜,唇边有咸味,朦朦胧胧中,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系腰带。   啊。是刘志!   张化龙猛然惊醒。   只是他们原本是坐在洞中喝酒吃肉,商议怎么回归老营,怎么忽然的就换了一个场景?等意识到脸上的液体和刘志系裤腰带的关系后,张化龙登时就勃然大怒1,竟敢对着我尿尿,简直是不想活了,怒不可遏中,本能的就想要拔腰间的长刀,但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竟然都已经被捆住了!   因为排名老九,资格老,在兄弟们之间平常也跋扈惯了,脑子发冲,一时根本转不过弯来,张化龙一边挣扎,一边怒吼道:“刘志,你他么干什么?竟然敢绑老子,是不想活了吗?”   刘志却不回答他,面无表情的系好腰带,将小刀拿在手中,借着火光,仔细的检查锋刃。   原来,是他当日从乞丐王手中抢到的那把倭刀。   “刘志,你他么放开我!”张化龙继续挣扎。   刘志检查完了锋刃,慢慢蹲下来,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盯着张化龙的脸。   张化龙脸色变了,或者说,他终于是感受到了刘志身上那股强烈的死亡之气,不由自主,张化龙向后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色厉内荏的说道:“刘志,你到底要干什么?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啊,快放开我,不然可别怪我翻脸!”   刘志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盯着他的眼,鼻子,嘴,最后到他的裆部,那阴冷的表情,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放开我!”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张黄的心头,他第一次觉得,刘志是一个变态,真不该和他在一起喝酒,嘴里吼道:“放开我,来人,快来人啊!”   他想要呼唤他麾下的亲兵。   没有回应。   只是有他干哑的嗓音在山洞中回荡。   张化龙脸色发白,无人回应的恐惧和刘志嘴角那一抹不屑的冷笑让他明白,他的亲兵已经被处理掉了,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而今晚的一切就是一个局,虽然他猜不出刘志的用意,但刘志凶狠的目光却让他明白,如果不求饶,今日怕是必死无疑,于是他瞬间就软了,呼喊变成了哀求:“刘志,咱们都是兄弟。有什么话好说,你干嘛把哥哥我绑起来呢,快放开哥哥,有什么话都好说……”   刘志突然说话了,声音冰冷:“问你一个问题,左手,还是右手?”   张化龙莫名其妙,什么左手右手?   “我问你,当初你碰郑小姐,先用的左手还是右手?”   刘志依然是面无表情,但额头上的青筋却是一根根凸显了出来,眼珠子好像也有点发红,显现出他心中强烈的激动,手中握着的倭刀几乎就要捅到刘化龙的眼珠子上了。   张化龙明白了,原来刘志今日所为,乃是为了去年庐州城下之事!   当日,为了逼迫庐州知府郑履祥投降,张献忠将郑家小姐扔在城墙下,令张化龙施展手段,不过不等刘化龙得手,刘志就杀了郑履祥,开城投降,战后,张献忠依照承诺,将郑家小姐赏给了刘志,并收刘志为义子。   事情过去了半年多,张化龙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在他心中的,女人如衣服一般,不要说他没有得手,就算得手了又怎样?粮食战马不好找,美女还不到处都是,只要看上了,就可以抢来吗?   因此他一直都不觉得,这会成为他和刘志的恩怨,加上刘志并不起眼,所以渐渐的,他已经忘记这回事了,到现在猛听到郑小姐的名字,看到刘志狰狞的表情,立刻明白,这是刘志不忘去年之事,要报复他啊。   “好兄弟,当日之事不怨我,那是义父命令,我不敢不听啊,再说了,我也没有得手啊,郑小姐还是干干净净,现在你得了她,正好是神仙一对,只要你放了哥哥我,哥哥一定重重的补偿于你……”   虽然一向都是跋扈嚣张,但骨子里张化龙却是一个胆小鬼,今日面对阴冷如死神的刘志,头上立刻就冒出了冷汗,身体哆嗦的像是风中的蒲公英。   但刘志却根本不管他的哀求,只固执的问:“左手还是右手?”   “好兄弟,求你饶了我吧,当日都是我的错。别的没有,哥哥这些年攒下的金银财宝,足足有一大车呢,只要你放了哥哥,那些财宝全都是你的……啊~~~”   张化龙原本是哀求,但后来却变成了惨叫。   原来刘志等不到他的回答,于是便直接动手了,一个拧步转到了他的身后,抓住他捆在石头上的左手,冷冷道:“那就左手吧。”刀锋一切,从他手背上削下了一片肉。   “啊!”张化龙疼痛欲死。   “你狗一样的东西也敢碰她,你碰她一下,我今日就要让你用十刀偿还……”刘志说话慢条斯理,并不咬牙切齿,但却自有一股气质,阴冷的让人浑身发寒。   眼见不得免,张化龙身子里的那点悍匪之气也被激发出来,嘶吼道:“刘志,你杀了我,义父不会放过你的……啊~~”   “他永远不会知道的。”提到张献忠,即使是面无表情,剔骨如削泥的刘志,眼角也忍不住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才是真正的杀人魔王,与之相比,自己杀的这点人,九牛一毛都不够。   “他会派人找我的,到时你就死定了~~啊,疼死我了……”张化龙疼的快要晕过去了,但为了活命,依然拼命在嘶吼。   刘志动作不停,冷笑:“失踪了这么多的义子,你见他找过哪个?活着的,能替他卖命打仗的,是他的干儿,死了就是孤魂野鬼,他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的。派人找你,那更是痴心妄想!”   “刘志,你……”张化龙彻底绝望了——刘志说的是对的,张献忠就是这样的人。   刘志刀锋不停,连刮带削,在张化龙的惨叫声中,他左手很快就被剔成了五根白骨。   张化龙拼命挣扎,连哭带喊,但奈何他被困在巨石之上,无法动弹。刘志又心如钢铁,他喊的再是凄惨,也难以影响到刘志的心志。剔完了左手,再剔右手。刘志的动作认真又仔细,完全就是一个熟练的剔骨手,在张化龙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将他的双手剔成了十根白骨。   大功告成,刘志轻轻一扭,就将其扭成了一断一断,到这时,张化龙再也承受不住,疼的晕死了过去。   山洞外。   在周围警戒的几个兵丁听到洞中传出的鬼哭狼嚎,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他们都是刘志从庐州带出来的原大明官兵,当日为了保命,随着刘志一起投降了张献忠,经过挑选和考察,刘志最后留下了他们中间的六十个人做了自己的亲兵,其他人,不是死于意外,就是被刘志亲手处决掉了。   如果说最开始,这些人还不是太情愿接受刘志的领导,毕竟当日投降时,刘志只是一个小小的巡城百总,但经过这半年里,尤其是领教过刘志的残酷手段和深沉心机后,他们对刘志又惧又怕,对刘志的命令,已经是百分百无条件的服从,即便刘志今日命令他们,将张化龙的亲兵全部砍杀,他们也丝毫没有犹豫——掌盘的命令是不能违抗,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   山洞里。   张化龙幽幽醒来,目光看见站在面前,像是魔鬼一般的刘志,他已经是屎尿齐出,熏臭无比,嘴里哀嚎道:“饶我一命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会杀你……”刘志面无表情。   张化龙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惊喜的全身颤抖,哭道:“只要你能放了我,我所有的财宝都是你的。”   刘志摇头:“我不要财宝,只要你留下一件东西。”   “行行,我什么都给……”张化龙哭道,为了活命,他已经是不顾一切了。   刘志冷冷一笑,在他面前蹲下来,手中倭刀指向他的胯间:“如果我要你这件东西呢?”   “啊~~”   山洞外的兵丁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声音从洞中传了出来,就像是鬼叫,暗夜之中,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然后洞中忽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任何声音。   兵丁们相互一看,都知道,那个人已经没了。   山洞里。   刘志将倭刀在刘张化龙的尸体上慢慢擦干净了。   命根子被切,鲜血如注,张化龙不是被杀死,而是硬生生地被疼死的。   不知道是因为张化龙临死前的惨叫,还是因为刘志身上的阴冷气息,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在这一刻竟然是暗了下来,昏暗之中,只看到刘志蹲在那里,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倭刀。   外面忽然脚步急响,刘志猛地站起来,叫道:“谁?”   外面的人吓了一跳,急忙单膝下跪:“是小的,金忌九。出大事了!”   声音里带着哭腔。   金忌九原本是庐州城中的一个巡城旗长,归刘志统辖,张献忠攻陷庐州时,他随着刘志一起投降,又经过刘志的几次考验,确定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就将他任命为了自己的亲兵队长。前日大败,一片人仰马翻之际,刘志带人断后,却命令金忌九率领亲兵,保护郑小姐撤离。   听到金忌九声音不对,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刘志脸色顿时大变,两个箭步就冲出了洞口,急问:“什么大事?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小姐呢?”   火把照耀下,一个劲装汉子正单膝跪在洞口,听到刘志问话,他抬起头,一脸泪水的说不出话。   刘志心头那股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上前一步,吼道:“到底怎么回事?说!”   “小姐她……被抢走了?”金忌九哭道。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刘志蜡黄的脸,瞬间就涨的通红,右手握住刀把,眼珠子凸出,像是要杀人。   “小的保护小姐一路撤退,总算脱离了官兵追杀,成功的和老营汇合,不想……不想……献帅帐里缺一个服侍的,周边又没有女人,于是他们就……”金忌九说不下去了。   但刘志却已经明白了,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上前一步,狠狠一脚踹在金忌九的胸口,将他踢了一个筋斗,怒道:“为什么不阻止?”   “小的阻止不住……”金忌九哭道:“他们说,献帅用用就好,又不会少一根头发?”   不等他说完,刘志就大吼:“走走,快走!”   状若疯狂的往山下冲…… 第七百三十五章 外交风云   ……   在开封和击退建虏之胜中,因为太子朱慈烺的亲自领军和垂直指挥,京营士气高涨,精武营和左柳营都发挥出了应有的战力,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朱慈烺并不能保证自己在以后每一场战役里都能亲临指挥,因此,给将官们更多的自主权已经是一件必须的事情。   当初,为了精简人力,朱慈烺将那些不愿意退出京营的中层将官,从游击守备,甚至是副将,都一股脑的塞到了善柳营和左右两柳营中。精武营只设一主将,一副将,下面就是直接带兵的千总了,现在是时候恢复精武营的中层将官了。   五月。   朱慈烺决定调整精武营的组织结构,恢复精武营旧有的战兵营,设置战兵一营、二营、三营和四营。一营主官由游击将军阎应元担任,下辖两个主力千总队,一个炮兵队(五百人),一个骑兵队(三百人),杂役马夫一千人,一共四千八百人。   其中炮兵队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却有火炮六十门,以铁铸的轻便灵活的四磅野战炮为主。   二营主官由杨轩担任,击退建虏入塞之战中,杨轩带队成功阻击了满达海的突围,更亲自击毙建虏大将,立下了大功,战后被提为都司。   二营编制如一营们,也是四千八百人。   三营主官由徐文朴担任。经历两战,徐文朴从千总提为守备。   四营主官是魏闯。   四个战兵营的编制都是以两千千总队为主体,加炮兵营和骑兵营,但不同的是,阎应元和杨轩率领的两个战兵营是为绝对的主力,炮兵骑兵和各种器械武器,都优先配置——虽然兵仗局镇虏厂一直都在加班加点的生产,但火炮遂发鸟铳的生产还是有点跟不上精武营的扩军速度,另外战马也是一个困难,所以现阶段只能保证阎应元和杨轩的两个战兵营的装备。   除去这四个战兵营,剩余的千总队仍旧归精武营主将和副将直辖——到现在为止,精武营一共有十六个千总队,共计两万四千人,年底之前,要扩军到二十四个千总队,杂役马夫还需要一万人。   而朱慈烺最为看重的神机营,从去年到今年,已经扩充了三倍,从最初整顿后的一千余人变成了四千人,各式火炮也从三百门增加到五百门,看起来数量只增加了一半不到,但这是淘汰旧式火炮之后的数量,比起过去的神机营,现在神机营的火气和机动力更加强大。   比起火炮数量的增加,合格炮手的培养,才是更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在朱慈烺看来,从去年到今年,神机营副将李顺和操练官焦勖最大的功绩,并不是在开封轰击流贼,为官军兵阵的防守,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并准确的轰伤了闯营悍将刘宗敏,令闯营大乱,而是为神机营培养出了一批合格的炮兵。   所谓合格,就是上得了战场,操的了炮,手不哆嗦,两百五十步之内,误差不超过二十步——这是李顺的原话,朱慈烺深以为然。   如果以功绩计算,现在神机营副将李顺其实应该备扶正,拔为神机营主将的,但朱慈烺却知道,这个任命绝对不会得到崇祯帝的同意,原因很简单,神机营主将是勋贵的“自留地”,历来都是勋贵出任,当年戚继光那么牛逼,都只能做一个副将,平民出身的李顺何德何能,怎么可以做主将?   所以,朱慈烺从来没有在御前提过此事——李顺现在虽然是副将,但统领整个神机营,有主将之实,如果冒然提出,令崇祯帝忽然想起,神机营还没有勋贵主将呢,给他派一个薛镰或者是李国帧那样的二代,那就弄巧成拙了。   如果是过去,京营有这样的肥缺,勋贵们早就抢破头了,纵使崇祯帝忘记,他们也会连续不断的上疏,相互推举,勾心斗角的提醒崇祯帝,但太子抚军京营之后,革除弊政,京营早已经不是过去的京营,想要贪墨军饷,门都没有。   没有利,而且还要接受太子严厉的监督,李国帧又殷鉴不远,因此,面对神机营勋贵主将的缺失,勋贵们都是静悄悄,没有人跳出来争抢。   李顺想做主将做不上,另一个主将却选择了急流勇退,那就是精武营主将吴襄。   四月,吴襄以年老多病为由,再次提出致仕——对吴襄来说,他一生都没有打过什么胜仗,虽然是辽东将门出身,但在辽东战场上却是败多胜少,好几次都差点成了建虏的俘虏,崇祯四年大凌河之败后,他就负罪归家,原以为这一辈子都这么灰头土脸,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二子吴三桂的身上了,但没想到老来得福,在闲居了十年之后,竟然被朝廷任命为精武营的主将,更没想到的是,连续两场关系国运的大会战,精武营竟然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短短一年,胜过他一辈子得到的荣耀。   吴襄心满意足了,小襄城伯李国帧的下场又令他有所感悟,于是毫不留恋,坚决致仕。   崇祯帝挽留两次,第三次准了。   刘肇基成为精武营主将,副将由左柳营副将刘耀仁调任。   开封和击退建虏之战,左柳营作为辅兵营,表现不错,主将马德仁和副将刘耀仁的“双仁”组合得到了太子的认可,这一次精武营将官调整,朱慈烺顺势将刘耀仁调入精武营。   战兵营重新恢复之后,未来每一个战兵营都必须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尤其是阎应元和杨轩。太子对他们两人寄予厚望。   精武营改制完成的同时,朱慈烺对京畿地区棱堡的修建,还有直隶到河间府第三道防线的构筑,始终都紧盯不放,京营军情司更是派出大批的人手,去往这些地区探测情报,除了监督钱粮的使用,也体察各地民情——只短短一个月,朱慈烺就收到了大量的情报。大明官员中从来都不乏兢兢业业、忧国忧民的勤勉好官,但尸位素餐,混日子的庸人,甚至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的贪官,也是比比皆是。而在朝廷拨下钱粮,督促各地大规模修建城池,招募乡勇的情况下,已经有一些贪官忍不住要伸手了。   对这种发国难财的贪官,朱慈烺是决不能容许的,但同时却也知道,想要彻底的杜绝贪墨,做到水清无鱼,在现有的体制下,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要做的,就是要将那些太过分,将百姓安危置于危险的贪官揪出来,以儆效尤。   朱慈烺身为太子,无法直接出面惩治,而军情司暗地里探测到的那些情报,也无法拿到桌面上来,这种情况下,朱慈烺和左都御史李邦华的良好关系,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但有太过分的贪官,朱慈烺都会想办法知会李邦华,由李邦华的都察院发动调查,军情司暗中配合,以做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短时间之内,就将贪官拿下——对于地方官员可能会贪墨朝廷专供修建城池和招募乡勇的钱粮,从崇祯帝到李邦华,都是有所预料的,而为了防止弊端,都察院将留在京师的中高阶御史,全部都派到了京畿和保定各地,现场监督,以保证朝廷拨下去的钱粮,不会被贪墨和滥用。   双管齐下,虽不能保证朝廷拨下去的每一厘银子都被善用,但却也大大减少了贪墨的可能。   练军和修城,是应对建虏今冬可能入塞的两个基础准备,而在这之前,马绍瑜和袁枢去往辽东的使者团,能不能得到建虏的善待,双方能不能谈出一个结果,则是未来局势发展的风向标。   不止朱慈烺,从崇祯帝到下面的朝臣,所有人都在关注辽东谈判的进展。   四月初,消息传来,辽东谈判不顺,双方就换俘和交换忠骨之事,迟迟无法达成一致。   立刻,那些原本就不支持和建虏谈判的文臣纷纷上疏,认为建虏“蛮夷不知礼”,马绍瑜和袁枢应立刻撤回,不应该再谈了,但三辅蒋德璟说:“谈判本就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就如买卖,一方漫天要价,一方就地还钱,不争执几十个来回,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所以稍安勿躁,如果不成,马绍瑜和袁枢自会返回。再者,不管怎样,总要把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等人的忠骨带回来吧……”   如此,才把异议压住。   而就在争论的同时,西山煤窑发生了一次小矿难,被大明俘虏,现在在西山煤窑“赎罪”的建虏八旗兵,当场被砸死十几人……   沈阳。   建虏礼部。   马绍瑜袁枢再一次和对面的建虏礼部官员坐到了谈判桌的两边。   和前面十几次的激烈争论不同,今日的谈判很是平静,双方冷冰冰的重复着已经重复了十几遍的官话。   对于大明提出的,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建虏谈也不谈,直接拒绝,而对于大明收敛松山忠骨的要求,建虏则提出条件,那就是释放被俘的建虏“勇士”,包括但不限于满汉八旗和蒙古士兵。   这一条,大明当然是拒绝的。   马绍瑜的原话:释放你们的士兵,但历年我大明被你们俘虏的士兵,是不是也应该一并放回呢?   建虏礼部:不可能,他们已经是我大清的士兵,忠心于我大清了。   马绍瑜: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他们是汉人,怎么可能忠心于你们?但是有回归家乡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愿意的,就像是现在正在西山挖煤的你们的士兵一样,他们表面顺从,但内心里却日夜期盼,想要回归故国。   建虏官员怒了:不放我大清勇士,曹变蛟等人的尸骨,你们休想拿回!   马绍瑜:素闻你女真敬重勇士,即便是敌国士兵,也要礼遇善待,曹总兵等人都是忠烈勇士,回归故土乃是人之常情,你们如此刁难,难道这就是你们敬重勇士的方式吗?   双方今日的谈判,再一次不欢而散。   马绍瑜和袁枢被建虏重兵“押”着送走,屏风撤去,坐在后面的范文程脸色凝重,明国京师的西山煤窑发生矿难,大清勇士被砸死十几人的消息,他已经知悉了,虽然明知道这是明国的诡计,故意在残害大清勇士,但他却无法指责马绍瑜和袁枢,因为这两人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矿难嘛,非人力所能阻止。   如果谈判继续僵持,说不得还会有更大的矿难发生。   范文程匆匆进宫,去见黄太吉。   听完他的汇报,御案后的黄太吉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范文程屏气凝息,等着圣意。   “先生以为,明人究竟想要什么?”黄太吉的声音从御座的方向传了下来。   范文程躬身:“臣以为,明人要求释放历年被俘的明军兵士,不过是谈判的手段,那些人,就算我大清愿意放,明国也不敢用的,臣观明国使臣的意思,怕是想要从大清换取一些对他们有用的人,或者是物资。”   “战马?”黄太吉一点就透。   范文程点头。   黄太吉站起来,在御案后来回踱步。   就明清贸易来说,建虏能卖到大明的,只有人参貂皮等一些并非生活必须的奢侈品,而这些奢侈品,大明使臣肯定是看不上的。除了这些奢侈品,建虏能拿出,而明国又急需要和短缺的,那就只剩下战马了。   而且就历史来说,用战马换取俘虏,并不鲜见,黄太吉当初征讨蒙古时,就曾经用蒙古俘虏换取到了大量的牛羊和战马,明国和蒙古交战,也有类似的交易,战马换俘虏,一点都不稀奇。   但战马是战略资源,建虏在辽东战事中,只所以能始终占据上风,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战马充足,可以大范围的转进回旋,杀明军一个猝不及防,改小胜为大胜,小败为不败,如果没有了战马的优势,想要继续保持对明军的优势,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五百个八旗勇士,明人会要求多少战马呢?”黄太吉站住脚步,问。战马虽然宝贵,但八旗勇士更加珍贵,如果能将这五百人换回来,黄太吉倒也不计较给明国一些战马。 第七百三十六章 蓟东   “明国战马短缺严重,据最新的行情,一匹上好的良马,在明国境内最少能卖二十两银子。普通的劣马也在十两银子以上,过去,明人通过互市能从我大清和蒙古人手中买到一些战马,现在断了互市,战马的价钱估计会更高,臣推测,我大清用四到五匹马换取一名大清勇士,明国绝对会愿意的。”范文程道。   黄太吉沉思了一下,微微点头:“那就四匹吧,如果明国能保证我大清勇士的安全,用一人四马的价码将他们换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范文程惊讶:“皇上……”   “我大清勇士的性命,何止值四匹战马?在朕看来,四十匹都不止。”黄太吉脸色严肃:“但这并不是朕同意以马换人的唯一原因,朕想要的是,清明两国,共存共荣,这一点,你要和明国使臣说清楚。”   范文程目光一闪,明白了黄太吉的意思:“皇上是说,重启议和?”   黄太吉微微一笑,点头道:“是的,你告诉明国使臣,我大清愿意交纳的战马,并不是赎金,而是诚意,只要明国承认我大清现在的疆界和势力范围,以锦州为界,我大清愿意和明国永结盟好,互不侵犯!”   范文程先是惊疑,随即便明白黄太吉的意思了。   去年入塞失败,多铎损兵折将,明国又关闭了边境贸易,今年大清国的物资必然会出现短缺,大清自己还好,有过去的积蓄,尚可以支撑,但广袤的蒙古草原上的蒙古八旗,因为没有积蓄的习惯,今年的生计肯定是要出现问题了,大清虽然可以支援,但毕竟不是根本之计,从长远讲,还是要从大明掠夺,加上大清上下,对去年的入塞失败都耿耿于怀,八旗贵胄们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嚷嚷着要再次入塞,所以今年入冬之后,大清再一次兴兵入塞,一雪前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作为大清的掌舵人,黄太吉特意在殿中悬挂了一幅明国地图,没事就站在地图前面观摩,绝不是为了和明国议和,而是为了征伐,   所以很明显,黄太吉所谓的“谈和”,不过是迷惑明人的一种手段罢了。   谈和,根本是谈不成的,不说明国那些“刚硬”的士大夫,只说崇祯帝就不能接受“以锦州为界”的耻辱,这一点,黄太吉和范文程都是心知肚明,但他们还是要提出,原因很简单,如果明人忽然开了窍,愿意谈和,大明边境守军松懈了,今冬大清入塞,必然会事半功倍;如果明国不同意议和,大清正好可以为借口,占据道义上的高点,再一次兴兵入塞。   黄太吉并没有直说,但范文程却清楚明白他的意思。   黄太吉从御案后面踱了出来,来到悬挂在殿中那幅巨大的《明国地图》之前,站定脚步,目光直直盯着长城沿线,声音沉沉地说道:“朕刚才和你所说的,都是我方的底线,你掌握节奏,和明国使臣慢慢谈,收敛曹变蛟等人尸骨的事情,可尽快答应,给明国一个好印象,缓和气氛,也展现一下我大清的气度。但战马换人、还有阿巴泰之事,却需要斤斤计较,分毫不让,如此才能令明国使臣相信,我大清确有换人的意思,也才有拖延的借口,等谈到十月份,再答应他们的条件,顺势就可以谈议和……”   范文程明白了,十月份之后就是十一月份,那时正是入塞的时间点——双方和谈正在进行中,此前大清展现出了相当的诚意,或多或少,明国都会有一些麻痹,而这时,大清铁骑忽然出现在了长城之下……   明国的慌乱,可想而知。   范文程明白了,跪安退出。   黄太吉却依然还站在《明国地图》之前,久久不动……   沈阳城西驿馆。   明使所在地。   一辆马车从驿馆对面的街道上经过,一名护卫的家丁,转头不经意的看了驿馆一眼——和表面的平静不同,他心中藏着无比的胶着——大明使臣到沈阳两个月了,但他却始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靠近和联系,一旦和谈生变,大明使臣离开沈阳,他再想要联络,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   就在黄太吉“算计”大明的同时,大明太子朱慈烺也在绞尽脑汁的应对建虏可能的“算计”,面对今冬建虏大概率会倾巢而出的入塞,除了加强京畿防务和构建第三道防线,朱慈烺要做的另一个准备,就是在敌后开辟第二战场——当建虏大举入塞,杀到大明京畿之时,大明的精锐部队乘船渡海,在建虏的腹心后背狠插一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建虏也尝一尝,老家被掀翻天的痛苦。   而要达成此种战略目的,除了时机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派出的兵马必须是一支敢深入敌后、敢打能杀的精锐,如此才能保证行动的成功。   就像己巳之变,建虏第一次入塞之时,黄太吉率领的,就是建虏当时全部的精锐兵马。   虽然朱慈烺抚军京营,整饬兵马,京营战力已经大大提升,但论起到建虏后方烧杀抢掠,京营却是做不到的,此一重任,非得交给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关宁铁骑不可,而现在已经是四月末,距离十月不过半年,如果真要使用关宁铁骑,吴三桂他们现在就必须开始准备了,于是在京畿棱堡的修建和各地城墙的加固增修都稳定之后,朱慈烺觐见父皇,提出要秘密探访宁远,向吴三桂等人晓谕“跨海攻击”的命令,令关宁铁骑早做准备,同时也是实地勘察,看关宁铁骑究竟能不能承担起这般冒险的重任?   为防被建虏奸细探知,此次宁远之行,必须秘密行事。   听完太子的请求,御案后的崇祯帝望着太子,久久不说话,   朱慈烺心头微微忐忑,心说父皇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哪一句话说错了,惹得他不高兴了吗?呀,不高兴是小,否认我的提议是大啊,如今已经快到五月,令吴三桂整顿兵马,准备冬季渡海攻击,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可容不得耽搁啊。   “准,早去早回吧。”   崇祯帝略带疲惫的声音,从御案了传了过来。   “谢父皇。”   朱慈烺心中喜悦,向崇祯帝行礼,等直起身时,发现崇祯帝的脸上,竟然少有的露出了一丝笑——带着欣慰,又微微有点歉意的微笑。当和朱慈烺目光相对时,又迅速收敛笑容,变的严肃无比。   朱慈烺微微一愣,随即明白,崇祯帝并不是对他的话语不满,而是父子亲情,对他往来奔波有所疼惜和歉意……虽然有刻薄寡恩的名声,但崇祯帝对他这个儿子,还真是好啊。念及于此,朱慈烺心头涌过暖意……   第二日清晨,天不亮,朱慈烺就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悄悄出了京师,往山海关宁远而去。   沿途,朱慈烺虽然没有停马驻足,但却也不忘仔细观察民情,去年建虏入塞之时,蓟州以东到山海关的区域,百姓全部撤走,施行坚壁清野,不给建虏留一粒粮食,以至于四百里之内没有人烟,建虏兴冲冲的破关而入,却发现他们面对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没有粮,连天上的飞鸟好像都不见了,恼怒之下,建虏将经过的村庄全部烧毁,今春百姓回归乡里,发现村子已经变成了废墟,无以居住,但百姓们没有抱怨,相反还有庆幸,因为如果不是朝廷提前通知,强迫他们迁走,现在他们的尸骨怕是已经被掩埋在了这一堆的残砖碎瓦之下了。   百姓们很快就投入到家园的修复和春耕春播之中,加上春回大地,绿意昂扬,朱慈烺一路疾行所看到的,都是勃勃生机,心中不禁感叹,大明百姓或者说华夏王朝的百姓,真的是全世界最吃苦耐劳的一个族群,但使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不反抗就会被饿死的极端境地,他们是绝不会跳起来造反的,所以真的不能对百姓苛责,实在是因为大明朝的财税政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畸形,国家把全部的负担都压在了最底层的百姓身上,有钱的富商和有权的士绅却不用为国家财税付出,丰收年还好,一旦发生连续的灾变,百姓们交不上粮,国家财税的破产,天下大变也就是预料中的事情了。   这一世一定要改变。   路过遵化时,朱慈烺在城下停了一刻钟,望着眼前这座蓟东要塞,眼中微有感叹。   己巳之变时,一代名将赵率教率领四千精骑兵日夜兼程,驰援京师,本已经就兵困马乏的他们,在遵化附近遭到了建虏重兵的伏击。而在这之前,不论是三屯营还是遵化守将,都拒绝他们入城休整的请求,以至于这一支精锐之师,不得不在精疲力尽的情况下和数倍的建虏骑兵血拼,最后全军覆没,赵率教战死军中,三屯营和遵化也先后失守,但使遵化和三屯营的守将稍微灵活,准赵率教入城休整,形势又何至于变成这样?   但外军不能入城,是大明朝廷的规制,除非是朝廷旨意,否则两地守将还真不敢放赵率教入城。   这是恶政,必须改。   在去年冬季的战事中,大明成功的击退了建虏的入塞,当时朱慈烺就已经巡视过了一遍,但蓟州是军事重地,此番再来,朱慈烺还是不敢大意,但凡路过长城碍口,他都会短暂停留片刻。   蓟镇乃是京师北面的屏障,关隘密集,在两千华里的防线上,大小隘口一百九十余处,重要的关隘也有四十余处,东部的山海关,中部的喜峰口、潘家口,西部的古北口、居庸关。都是兵家必争的险关要塞,也是建虏入塞的重要目标,因此,朱慈烺一点都不敢懈怠。   山海关距离京师六百里,朱慈烺日行百里,用一种急行军的速度,只用了六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山海关。   其时已经是黄昏,夕阳之下,驻节山海关的文武官员都在城门口迎接。   文官最高当然是辽东督师范志完,武将则是山海关总兵官马科。朱慈烺去年巡视就已经见过他们,马科后来又跟随他在宣化痛击建虏,立下功勋,算是弥补了松山之败的罪过,朝廷已经恢复了他的官职,并有金银赏赐。   太子驾临,山海关文武急忙觐见,京师到山海关六百里,太子殿下只用六天时间就赶到,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而当旗帜分开,面白如玉、但却由一身风尘的太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心中就更是感叹了,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万金娇贵之躯,却像一个普通将官一样纵马驰骋,六百里路程而不显疲惫,这样的英姿大约只有太祖和成祖才能有啊。   朱慈烺驻马关前,再一次仔细观赏天下第一雄关的伟姿。   除了一座主城之外,山海关还另有四座辅城:东罗城、西罗城、南翼城和北翼城,这四座辅城和关城以城墙相连,关城之内还有瓮城,上起群山下至沧海,形成一道完备的防御体系。其中南翼城紧靠着大海,其他三城都凭险扼守,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但可惜的是,这样的雄关却没有经历过战事的考验,唯一的一次,还是向内,吴三桂率关宁兵迎击李自成。   感叹之中,朱慈烺进入山海关。   这一夜,他就宿在山海关。晚间,听闻范志完正在准备宴席,他心中不悦,立刻令于海前去通知:一切从简,太子殿下不用宴。范志完听完一头冷汗,连连请罪,朱慈烺倒也给他面子,亲自召见他,温言安慰,又问山海关宁远的军政之事,以及建虏近期的动向,范志完一一回答。   从一开始朱慈烺就知道,范志完没有什么大才,唯一擅长的本事就是修城。又因为在松锦之战后,收拢了一些败兵,极合崇祯帝的心思,因此才被崇祯帝看重,但就历史和朱慈烺穿越而来的观察来看,范志完不过尔尔,难当辽东督师的重任,且他在宁远大兴土木,扩建宁远城,耗费国家钱粮,朱慈烺心中是不喜的,一直都想要撤换,奈何没有机会。   范志完之后是马科。 第七百三十七章 辽西   “臣马科见过殿下~~”   马科双膝下跪,叩首。   朱慈烺温言笑:“起来说话。”   “谢殿下。”   马科起身,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今夜是闲聊,非正式场合,太子提前就有交代,因此马科没有披甲胄,也没有穿武官服,而是一身平常的武人劲装,因为有宣化之战的经历,对太子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太子不喜欢繁文缛节,因此马科今日倒也轻松的很。   不过很快的,他脸色就大变。   因为太子给他看了几张信笺。   看完之后,他噗通跪倒在地:“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原来,信笺中记载的,竟然是他吃空饷,还有冒领军功的往事,笔笔字字,巨细靡遗,容不得他否认,吃空饷或许还有解释,但冒领军功却是不赦的大罪,一旦朝廷追究,他不但总兵不保,说不得还会下狱,尤其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将他的罪行拿出来,那种忽然的震撼就更加强烈。   所以一瞬间,马科就有一种天崩地裂、今日怕是走不出督师府的恐惧。   见马科没有狡辩,而是直接认罪,朱慈烺微微点头,然后就着烛火,将那些信笺全部烧毁。   “殿下……”马科满头冷汗,目光里却是惊喜,虽然他是一个武人,但并不傻,太子烧毁信笺的动作令他微微激动:太子殿下,这是放过我了呀……   “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不久之后,本宫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准备,厉兵秣马,不复本宫对你的期望,但使你能完成,本宫必上疏朝廷,为你重重请赏,如果完不成或者是搞砸了,那就两罪并罚,到时你也不要怪本宫无情!”朱慈烺面色和声音都严厉。   马科拜服在地:“谨听殿下命令,哪怕就是赴汤蹈火,臣也绝不回顾!”   渡海攻击是一次军事大冒险,只吴三桂麾下的骑兵肯定是不够的,照朱慈烺的谋划,马科和吴三桂麾下的所有骑兵都要集合起来,作为此次渡海攻击的主力,马科身为山海关总兵,麾下骑兵有三千余,吴三桂有四千,配上少部分的京营兵马,一共万余人,执行此次渡海攻击的重任,因为是冒险,所以将官的胆气极为重要,马科虽有勇猛之名,史载,仅次于曹变蛟,但就具体战役来说,却没有凸出的表现,且没有什么定性,随波逐流,先降了李自成,后来又降了满清,在朱慈烺看来,这种人必须给他压力,坚定其心志,才能激发他的胆气,令其孤注一掷,从而爆发出所有的潜能。   因此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起来吧。”朱慈烺道。   马科起身,擦擦头上的冷汗。   接着,朱慈烺将自己的计划,简单讲述。   听完之后,马科刚刚落下去的冷汗,又冒出来了——渡海攻击,深入建虏腹地,一旦有所差池,那可就回不来了啊。   朱慈烺盯着他:“此乃朝廷的最高机密,到现在为止,只有陛下,我和你三人知道,你要绝对保密,连范志完也不能告知,如果泄露,你也不必再练兵,直接提头来见吧。”   “臣明白,臣宁死也不敢泄露。”马科道。   朱慈烺点点头:“明日你就开始准备,所缺甲胄和军械,不日就会运到山海关。”   “是。”马科恭谨回答。   朱慈烺端起茶碗,马科急忙躬身行礼:“臣告退。”小心翼翼地退出,等出了太子房间,站在门前的廊檐下,望着夜色,感受到夜风的清凉,马科这才发现,自己前胸后背都是湿津津的一片……回想刚才的一切,他深知自己知晓了一个朝廷的重大机密,今冬建虏入塞之时,他和吴三桂的任务不是带兵勤王,也不是坚守关隘,而是要乘船渡海,去攻击建虏的大后方。   虽然攻击建虏后方的建议和想法,并不稀奇,最早是熊廷弼提出,袁可立继承,毛文龙实施,龙武水军每年都会对建虏的辽东海岸进行骚扰,但像太子这么大手笔,令他和吴三桂统帅大军,直接上岸,对建虏进行大规模的攻击,却是从来没有,或者说,自从崇祯四年,大凌河战败之后,大明军队已经失去了在辽东进取的勇气,只想要坚守,即便如此,也是年年颓败,到现在,锦州都丢了。   作为一名出身西部边疆,最早在西宁卫窜起,后来一路剿匪,积功成为山海关总兵的平民汉子,马科并非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在残酷的战事中步步升迁,但马科却是一个没有野心、安于现状的人,松山战败,逃回的总兵都被朝廷严厉斥责,降官降职,别人都是心有不甘,只有他是不以为意,每天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并没有那种立下战功,恢复总兵的急切——这种性子伴随了他一生,历史上,他降李自成,是因为李建泰,后来他降满清,是因为辽东巡抚黎玉田。   但现在,他不能再得过且过的混日子,必须奋起了,因为他不能辜负太子对他的新任和期望!   当然了,隐隐地也有一种恐惧,未来的皇帝当着他的面,撕毁了写有他罪行的一些信笺,并说“往事不提”,但这并不表示事情过去了,一旦他不能有所表示,那么,总有一天,太子会老账新账和他一起算。   ……   马科之后,又有一个将领进入太子房中,向太子跪拜行礼。   朱慈烺坐在大椅里,借着明亮的烛光,仔细的观察他,然后问:“你就是水军参将刘应国?”   “正是臣。”一个五十岁左右,斑白的络腮胡须,满脸沧桑的将领小心回答。   朱慈烺微微点头:“去年你率龙武水军,攻击辽东沿海各个岛屿,并取得大小胜利十几场,本宫甚为欣慰。”   刘应国诚惶诚恐:“臣愧不敢当。”   “平身吧。本宫对辽东沿海不熟,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朱慈烺道。   刘应国起身,表情更惶恐:“臣岂敢,殿下请问。”   “辽东沿海的地形,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了,你和本宫简单说说,建虏海岸防线的强项在哪里?弱点又在哪处?”朱慈烺问。   刘应国小心回答。   问完辽东沿海的情况,朱慈烺又问刘应国去年骚扰建虏的战绩和经过。   这一来,刘应国回答的更是小心。   这中间,朱慈烺不动声色的翻看塘报。   谎言,都是无法重复第二遍的,和塘报上记载相比,刘应国现在的陈诉,破绽多多。   吴甡的判断是正确的,刘应国向朝廷上报的战果,多是虚报,根本不可相信。不过有一点是没错的,刘应国对辽东沿海的岛屿和建虏的布防,还是有相当了解的。   这就足够了,冲锋陷阵肯定是不行的,但做向导却绰绰有余。   ……   第二日清晨,朱慈烺离开山海关,往宁远而去。   马科的骑兵,刘应国的向导,这两项定下来,也不枉山海关之行了。   范志完率山海关文武,在威远门前相送。   出山海关,一直往北走,相距两百里,就是宁远城。山海关到宁远之间,大小堡子一共十二处,驿站四处,较大的卫所有四处,分别是,广宁中前所,广宁前屯卫,广宁中后所,宁远中由所,四个卫所每处驻兵都是千余人以上,其中位在中段的广宁中后所更是有三千守军,十几个大小堡子,也有守军若干,这些守军一来是守卫,二来也是屯田。从山海关到宁远,所过两百多里,基本都是良田,卫所百姓世代居住、耕种于此,这也是当初朝廷想要放弃山海关之外,辽西百姓一致反对的原因。   前世里,朱慈烺只是听闻和在书本电脑上看过山海关外面的景象,知道宁远城的名字,今世出关一看,辽西之地,果然是肥沃。一道长长地,看不到边际的山岭,将辽阔的蒙古草原分隔在了西北面,东南方则是渤海,中间这一道窄窄地、从锦州一直到山海关的平淡大地,就是所谓的辽西走廊,也就是大明朝廷花费重金,耗费钱粮无数,也要扼守的咽喉之地。   如果说锦州是辽西走廊的头,那么山海关就是尾,现在头已经被建虏拿去,再破了尾,建虏铁骑突入京畿平原,大明京畿就会变成建虏的围猎场,因此从天启到崇祯帝,两人虽然性子不同,执政方式迥异,但却都将辽西走廊的防守,视为重中之重。   和在蓟东的走马观花,快速疾行不同,朱慈烺出了山海关之后,行程忽然就慢了下来,每天最多不过走四十里,少的时候,一天只走二十里,每到一处堡子,他都会停下来,向官员询问当地的军政民情,并走入“基层”,普通的百姓,军户都是他探访的对象,对于太子的“举动”,随行太监唐亮,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中军官佟定方连同当地的官员和将领,都是紧张万分,太子万金之躯,万一有什么意外,军户百姓有人对朝堂不满,忽然发难,对太子发动袭击,或者是有隐藏的建虏奸细,借此袭击太子,一旦有所差池,他们这些人就算被诛灭九族,怕也难赎今日之罪。   因此,他们都是力谏不可。   但太子坚持。   无奈,他们只能加强戒备,对太子进过的每一个地方,可能问到的每一个人都先行排查,确保不会有人对太子心怀歹意。   朱慈烺知道这样做的危险吗?   当然知道。   但辽西是京畿屏障,也是大明朝防御战略的重点,在辽东尽失,辽西桥头堡锦州已经落入建虏,宁远成为第一线的情况下,他想知道,宁远地区,也就是吴三桂麾下,究竟有多少能战的兵马?从山海关到宁远城的十二处堡子,竟然还有多少守卫能力?如果建虏大军来袭,不直接攻击宁远,而是先行占领这些堡子,就像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发生的战事一样,建虏大军最后虽然没有能攻克宁远,但却将宁远至山海关之间的明军堡子,全部一扫而空,中屯总兵李辅明战死,山海关和宁远的联系,全部断绝。   若非宁远坚固,粮草充足,吴三桂又守城得法,恐怕就没有后来的吴奉旨勤王,放弃宁远,急救京师,接着又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的故事了,因为崇祯十六年,宁远就已经陷入险境,几乎就被建虏攻破。   吴三桂麾下兵马的实际数量和精锐程度,军情司虽然有一定的了解,并定期上报,但朱慈烺却嫌不够,所以今日他要亲自了解。   另外他也想知道,辽西土地肥沃,极适合种植玉米,如果他在辽西推行,百姓们会不会支持?   了解之后,朱慈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比起内地军户的糜烂,宁远地区的军户都尚有一战的能力,家户之中,以青壮年居多——原因也简单,现在的辽西军户,大部分都是从辽东逃回来的,年老体弱的,不是死在建虏的铁蹄之下,就是病在了半途,能熬到辽西的,基本都是青年人。这些青壮年大约有一万余人,人人都和建虏有血海深仇,组织起来,应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除了在地军户,另有一些堡子,完全都是“客军”在把守,比如原山西总兵李辅明带来的山西兵,李辅明在塔山战死之后,这些山西兵又被范志完安置在了沿线的堡子里,继续为大明守卫辽西。   忧的是,各部堡子看似坚固,但其实根本架不住建虏炮火的猛轰,也就说,但使建虏来攻,这些堡子都是守不住的。另外,堡中的青壮年虽然多,但他们耕种的土地却都不属于自家,九成以上都是在为“辽西将门”家当佃户,所谓的辽西将门,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祖大寿了,祖家世代在辽西为将,传到祖大寿,不论是影响还是实际权力,都达到了巅峰,有一种说法,锦州周围,三成以上的土地都属于祖家,可知祖家财力的强大,也因此,祖大寿才可以组建起一支强大的私兵。   祖家之后,那就是吴家了。 第七百三十八章 宁远   吴家在宁远周边,圈占了不少的土地,很多从辽东逃亡而来的百姓,最后都变成了为吴家屯田并出兵的家丁,或者是叫私奴,这些私奴虽然是大明的百姓,但吃的是吴家的饭,穿的是吴家的衣,当然也就要听从吴家的指挥。   历史上,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前,崇祯帝问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你儿吴三桂麾下,究竟有多少可战之兵?当时已经危急,吴襄不敢再撒谎糊弄崇祯帝,于是实话实话,只有三千人,崇祯帝听罢十分失望,意思是三千人能顶什么用?吴襄却说,虽是三千,但都是死不旋踵的死士,有他们在前,可破十万之敌,崇祯帝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前世读史时,朱慈烺认为,吴襄这一次说的乃是实话,山海关大战时,吴三桂虽然聚集了五万兵马,但真正的中坚,还是他吴家的三千死士。   明中期以后,调拨而来的卫所军毫无战斗力,招募的士兵虽有一定的战力,但是耐不得苦战,一旦处于下风就容易溃散,真正的中坚还是将官身边重金豢养的家丁,因为家丁们的生死荣辱都和将官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将官不退,他们不会轻易退,将官遇险,他们也会死命相救。   这些原因,朱慈烺是了解的。   而在暂时无法改动大明军制的情况下,对各个总兵拥有家丁,朱慈烺是默许的,所以他忧心的并不是家丁,而是辽西土地基本都已经被辽西将门或者是他们支持的豪绅所占据,广大的佃户却没有立锥之地,朝廷倡导辽人守辽,本意是百姓守百姓家,但土地都是豪强和将官的,百姓们又会有多少动力坚守呢?   辽人守辽,本来就是错误,加上现在的土地兼并,就更是错误了。   就现在的情况,与其说山海关到宁远是大明的辽西,倒不如说是辽西将门和士绅豪强的庄园……   距离宁远四十里的宁远中右所,得到消息的宁远团练总兵吴三桂带了两千骑兵提前赶到中右所,准备迎接太子——宁远是前线,偶尔会有建虏侦骑出没,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绝不能出任何意外,所以吴三桂不敢大意,亲自带兵来迎接。   此时,吴三桂正站在路边,远望从山海关方向通来的驿道。   他身后两千骑兵,皆全部下马,列成了四个方队,人马皆肃立,两千人两千马,除了军旗飘动和偶尔的战马吹鼻之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吴三桂身披两重铁甲,腰悬长剑,头戴标准的辽东尖盔,头上的红缨阳光非常醒目。不同于士兵们翘首以望,带着新鲜和急切的神情,想要见到当朝皇太子的简单心思,吴三桂的眼神中却微微露出一些不安——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是不会轻易到宁远的,既然来了,就一定是有大事。   吴三桂猜不出太子的“大事”是什么,但却知道,一定是和辽东的军政有关,而军政自然脱不了他这个宁远团练总兵,而他担心的是——在连续取得开封和击退建虏的胜利后,太子该不会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想要视察前线,夺回锦州吧?   如果是,那他们关宁兵就又要倒霉了。   去年年初,松山战败之后,吴三桂一度十分消沉,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内心里非常悲观,特别是听到洪承畴和舅舅祖大寿先后投降,都成为建虏官员之后,他心里的悲观就更多了,在他看来,大明文官最好不过就是洪承畴,武将最好就是他舅舅祖大寿了,但如今这文武两才却都变成建虏的阶下囚,随即投降了建虏,大明再没有第二个洪承畴和祖大寿了,或者说,连洪承畴和祖大寿也挡不住建虏,大明还有谁可以期待?   他吴三桂吗?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坚守宁远或许没有问题,如果是野战,他麾下的部队绝不是建虏重骑的对手,而即便是坚守,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建虏大军像围困锦州那样的围住宁远,他终究也是逃不脱他舅舅祖大寿的命运。   也因此,在去年秋天之前,他在接到舅舅祖大寿的劝降书时,回信回的非常客气,为了就是不要激怒建虏。那个时候,但是听到军报,有建虏兵马在宁远和锦州之间出现,他就会心惊肉跳。   大明军事溃败如此,三到五年之内,怕是缓不过劲来了。   这是吴三桂当时的想法。   但万万没有想到,只过了一年,内外形势就已经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开封之战,李自成的五十万大军被一举击溃,残部退回陕西,大明内部的匪乱得到了一定的遏制,接着就是去年十一月,大明成功击退了建虏的入塞,保证了京畿的平安,而他本人更是率领精骑,先是在潮白河痛击建虏正红旗的的精锐,接着又埋伏在塞外的龙王庙,成功伏击了建虏的运粮车队,烧毁了建虏军粮,使建虏大军不得不撤退,战后朝廷论功,吴三桂不但尽赎前罪,而且还被加了一级。   十八岁时,吴三桂就开始跟随父亲吴襄在军中征战,从大小凌河,锦州,宁远,一直到建虏的几次入塞,大明可谓是屡战屡败,就他的经历,这是十几年来,大明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第一场胜利。   而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吴三桂从心底里敬佩,谁能想到,刚刚十六岁的太子竟然对内外兵事,战略权谋运用的如此娴熟,且料敌从先,好像早就知道建虏进攻的路线和时间,所以早早就做下准备,这样的能力,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连续两次胜利之后,连吴三桂这种关外武将都能感觉到,大明内外交迫的困境,正在逐步缓解中,最明显的例子,就从关内运来的粮草和军饷,比过去更准时,更频繁,各部去年的欠饷,基本都已经清算——这可是近十年少有的事情啊。   也因此,吴三桂现在的想法相比去年年初之时,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是现在收到舅舅祖大寿的劝降书,他回信的语气,绝对会大不一样。   五天前,得到太子即将亲临宁远的命令后,吴三桂就开始准备——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如果能在太子面前表现,得到太子的赞许,未来的仕途必然不可限量。潮白河之战中,吴三桂对自己的表现是满意的,相信太子也看到了,今日太子亲临,他就更是要表现,这五日里,他整顿兵马,试图将宁远军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不过在积极表现的同时,他心里却也是有担忧,担心太子会令他上战场。   作为一个将门子弟,吴三桂有上战场的觉悟,但同时却也有在辽东上战场的恐惧——建虏重骑的实力,他实在是太了解了,他清楚知道,自己麾下的兵马绝不是建虏的对手。如果太子令他出征,他要如何回答,既能令太子满意,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呢?   想来想来,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招数,只能期盼太子殿下此行并不是为了辽东战事和收复锦州而来。   “报~~太子殿下已到十里之外!”   “报~~已到五里!”   有探骑不断回报。   很快,驿道上尘烟扬起,有马队出现。   吴三桂急忙将马鞭扔给亲兵,挺直了身躯,带着身后的几个副将参将,步行向前迎接。   马蹄声中,全身披甲,战马高大的武襄左卫从烟尘中奔出,先行的一百骑奔到吴三桂的面前,确定周围没有异常,于道路两边警惕,后面的三百骑再出现,最后两边一分,戴着幞头,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太子缓马走了出来。   “臣宁远团练总兵吴三桂(副将刘坤,郭云龙等)参见殿下~~”   因为全身披甲,不能跪拜,吴三桂等人都行的是躬身抱拳礼。   马上的太子微微笑:“都平身吧。”望一眼列阵远处的关宁骑兵,点头赞道:“长伯麾下的骑兵,不愧是我大明数一数二的精锐,比之在潮白河的时候,感觉更加雄健了。”   吴三桂字长伯。   太子喊吴三桂的字,而不是名字,这是一种极其亲近的表现,更不用说太子提起潮白河,明显就是透出了“战友”的情义。   吴三桂大为感动,抱拳道:“殿下赞誉,臣愧不敢当。臣忝为宁远团练总兵,授都督府同知,却不能保宁远平安,实在是惭愧。”   朱慈烺暗暗点头,吴三桂长了一幅好皮囊,情商好,会说话,作战也够勇猛,又有吴家的底子,也怪不得年纪轻轻能够成为领都督府同知的总兵了。   “走吧,带我看看你宁远骑兵的雄姿吧。”朱慈烺一甩马缰。   “是。”吴三桂答应一声,急忙在前引路,先是奔跑着回到自己坐骑身边,翻身上马,然后引着太子检阅他带来的骑兵。   太子检阅,四个方阵的骑兵都翻身上马,挺直了胸膛,队列整齐,目光直视前方,当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太子在前方出现时,立刻高喊:“千岁,千千岁~~”   一连三次,一声高过一声。   朱慈烺缓马而走,脸上带着微笑,目光扫过方阵前列的每一个士兵——虽然士兵们都微微低头,不敢直视他,但他要让每一个士兵都看到自己的脸,虽然一面之缘并不足以让这些“家丁”效忠于朝廷,但却足可以振奋军心。   “太子,这么年轻……”   虽然今日前来迎接的士兵,大部分人参加过潮白河之战,但近距离见过太子殿下的人却不多,但看到微微而笑,但却自有一番威严的年轻太子,众军心中都是叹。   检阅完毕,朱慈烺在众军的护卫下,往宁远进发。为显恩宠,他特意将吴三桂留在身边,一路走,一路聊,从宁远的兵事,屯田,军政,一直到粮饷甲胄火器,朱慈烺一一了解,而吴三桂也对答如流。只从这一点来说,吴三桂就比马科强的多,马科对粮饷甲胄还算是了解,但说到屯田和军政,就开始支支吾吾,有点答不上来了。   就大明现在的总兵来说,吴三桂虽然刚刚三十岁,但带兵理事的能力却是第一流的。   黄昏,一座巍峨的大城出现在前方,正是宁远城。   宁远最初建城乃是明宣德三年(公元1428),为宁远卫城,辽东战事兴起之后,因为明军的节节败退,原本并非前线的宁远被推到了第一线。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率领10万大军直逼宁远,试图一鼓作气,拿下宁远。   但那时的宁远城已经不是宣德年的小城了,在孙承宗的主持和支持下,朝廷投入大量人力和钱粮,将宁远扩建成了一座砖石结构为主,分内外两城,四角高筑炮台,突出于城角,上面架设有红夷大炮,守城设施齐备的一座坚固要塞。   最终,努尔哈赤的十万大军在宁远城下铩羽而归。   这是建虏兴起,一路狂飙胜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五年时间就席卷了整个辽东之后的第一场失败,也是大明在辽东的第一场胜利,虽然后世有很多人怀疑此战的水分,但宁远大捷的意义不在于杀伤了多少敌军,也不在于努尔哈赤是否被红夷大炮击中?而是在于他鼓舞了辽东军民的士气,令大家知道,建虏并非不可战胜。   萨尔胡,沈阳战,辽阳战,广宁战,一次次的失败,论兵马和城墙的坚固,这几个地方并不比宁远差,但主官无能,兵无战心,大好局势瞬间崩溃,兵败的塘报送到京师,内阁辅臣几乎都不敢相信,千里的国土,几十万的兵马,几百万两的银子砸下去,怎么会败的这么彻底?   宁远,帮助大明缓了一口气。   虽然从上帝视角看,如果当初大明丢弃了宁远,完全龟缩在山海关之内,就不会有后面的松锦之战,历史也许就会有不一样的发展,大明说不定就亡不了了,就是当时的国人来说,千里的国土,几年之内就丧志殆尽,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况且,山海关之内就是京畿,而京畿是天下之根本,所以宁远大捷的积极意义是不应该被否定的。   望见宁远城,朱慈烺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说道宁远,最无法逃避的一个人就是袁崇焕。   是耶非耶?   都说功过后人评,但湮没的真相,又岂是后人所能知道的?   所以只能是功过论英雄…… 第七百三十九章 追谏   城门口,辽东巡抚黎玉田正带着宁远城中的文武官员列队相迎。   朱慈烺走马上前,接受众人的参见。   辽东的军政,统归辽东督师范志完,民政为辽东巡抚黎玉田,当然了,巡抚也是可以管军政的,不过权力比督师小的多了,现在范志完驻山海关,黎玉田则是驻宁远。   上一次在山海关,朱慈烺已经见过了黎玉田。历史上,黎玉田是一个贰臣,不过其在辽东巡抚的任上,还算是撤职的,松锦之战后,辽东巡抚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度危险的职位,黎玉田敢于赴任,并在崇祯十六年,和吴三桂两人通力合作,击退建虏对宁远的进攻,甲申之变时又配合吴三桂撤离百姓,说明其还是一定胆气和能力的。   站在宁远城前,朱慈烺仰头望。   宁远城门有四:东曰春和;南曰延辉;西曰永宁;北曰威远。   整个宁远城略呈正方形,城高三丈,四门城门之外都修筑有半圆形的瓮城。城墙基砌青色条石,外砌大块青砖,内垒巨型块石,中间夹夯黄土。城上各有两层楼阁、围廊式箭楼,分别各有坡形砌登道,四面还修筑有炮台,上面架设红夷大炮。   这样的坚城,但是粮草充足,绝对不是轻易可以被攻破的。   进入城中,首先看到的就是街道正中的一座高大鼓楼,鼓楼上下中间是通向四条大街的十字券洞——这样的建筑在明代城池中很是普通,但不同的是,宁远鼓楼比内地一般鼓楼高大许多,这和当初修建它的用途有关——鼓楼平时报晓更辰,战时是击鼓进军的号令所在,所以必须修建的高大,隐隐地,比城墙还要高一截。   宁远是前线,因此城中居民大部分都是军户,时值黄昏,又是太子驾到,因此城中已经戒严,街道上看不到一个百姓,朱慈烺走马而行,目光扫视街道两边的店铺和民居,比起内地城池,街上的店铺明显稀少,大部分都是民居,但铁匠铺却明显比内地城池多,由此可知,宁远的军武还是相当强盛的。   这一夜,朱慈烺就住在辽东巡抚衙门。   夜深了,但朱慈烺却依然心潮起伏,耳听着城中隐约响起的钟鼓声,想了很多人,也想了很多事,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去往城中大校场,检阅宁远驻军。   宁远常备驻军大约在两万人左右,除了八千人的精锐战兵,剩下的一万二都是辅兵,而这八千人中,骑兵占据了五千,就如史书记载的那样,关宁骑兵果然是大明第一骑兵,盔甲明亮,战马雄健,只就军容,就足以碾压朱慈烺所见过的所有大明骑兵了,五千骑兵,军旗如海,两万个马蹄在校场上翻飞,其势非常惊人。   “殿下,朝廷体谅,辽东镇去年的欠饷都已经清算,将士们士气高涨……”辽东巡抚黎玉田汇报。   朱慈烺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一点不舒服。   大明九边重镇,朝廷最照顾的就是辽东镇,辽东镇一年耗费的钱粮,相当于其他八镇的总和,但这么多的银子花下去,却不能保证辽东的胜利。   原因就是很大一部分被贪墨、截留了。   以辽饷为例,自辽东战事起,从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开始,到天启元年,前后不到四年时间,辽饷用银即达一千七百二十万两,平均每年支辽饷四百多万两。前三次辽饷加派共九厘,合计加征银两四百八十多万两。   但这些沾满百姓血泪,朝廷费劲心力征收上来的饷银,并没有全部发放到每一个为国效命的士兵手中。银两发放过程中,各级官僚和将领,层层贪污和克扣,以至于一百变五十,五十变二十,前线将士一边为国效命,一边要为家人的生计犯愁。   不止辽东镇,各地军镇都是如此。   身为一个穿越者,对饷银黑幕有深恶痛绝的了解,因此朱慈烺抚军京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革饷银发放制度——饷银的发放不再是层层逐级,由将官代领,而是士兵本人亲自领取,其他人,哪怕就是各营主官,也不得代领。   饷银司脱离主官的管辖,直接归京营抚军、也就是太子领导,直接对太子负责,清楚的身份木牌、士兵编号和思想教导官的严格监督,各级军官们想要在士兵们的军饷上动手脚,已经是不可能了。   京营饷银司是一个范本,在朱慈烺的谋划里,未来要推广到全国,但现在还不行,尤其是像辽东镇,或者是左良玉那种已经有军阀迹象的军镇,更是不宜轻动——为了大局的稳定,朱慈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咽,假装不知。   眼前的宁远军就是这样。   明知道下面很多的底层士兵,只能领到朝廷分发给他们的一半军饷,但作为帝国的储君,皇朝第二人,却不能发作。   悲哀吗?   但这就是改革和革命的区别。革命就是推倒重来,人头滚滚,从体制到人员,零容忍,不管青苗还是杂草,全部清除;改革却是循序渐进,为了更大的目标,对一些肮脏必须暂时隐忍。   ……   中午,朱慈烺就在校场边,和宁远城中把总以上的将官共进午餐。而一些在检阅之中表现不俗的将士,也被朱慈烺特准一起参加,并接受赏银。   其中一个人引起了朱慈烺的兴趣。   大明崇祯十七年,有个朝鲜人踉踉跄跄地来到位在北京昌平县城外的崇祯帝墓前,绝食七日七夜而死。   这个朝鲜人叫崔孝一。   崔孝一,朝鲜关西人,本是朝鲜士兵,朝鲜投靠建虏后,逼着朝鲜派兵相助,每战,崔孝一不杀明兵,只是虚假应付。崇祯末年,崔孝一举家浮海,在山东登州海边登陆,后辗转投靠宁远总兵吴三桂,与建虏作战。   甲申之变,崇祯帝自缢的消息传到山海关时,「恸哭六军俱缟素」,崔孝一的天都塌了,天子死社稷了!他这个属国子民,还能为谁而战?更要命的是,他的总兵官吴三桂已剃头降清,要当建虏的马前卒了,崔孝一心胆欲裂,万念俱灰,历尽艰辛来到荒凉的皇帝墓前,绝食七日而死。   现在是崇祯十六年,崔孝一还是吴三桂军中的一个百总,箭术精绝,刚才连发五箭,箭箭中靶心,朱慈烺惊奇,问起姓名,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令人感到无比悲怆的那个朝鲜人崔孝一。   烈士,何止中华才有?   崔孝一今年三十五岁,正是盛年,单眼皮,仔细看,就能看出他朝鲜人的长相,虽然前世里,朱慈烺对“韩”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但对眼前的崔孝一,却是充满了敬佩,于是他满了一杯酒,亲自赐给崔孝一。   崔孝一诚惶诚恐,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大明太子的亲自赐酒,双膝跪倒,满脸通红,热烈盈眶的接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此殊荣,就算是死也值了。   “未来截断建虏和朝鲜的联系,从朝鲜登陆,攻击建虏后方,崔孝一这一些朝鲜义士必有大用……”朱慈烺暗想。   下午,朱慈烺登上宁远城,查看架设在炮台上的那些红夷大炮,天启元年,朝廷重金购置红夷大炮,一半放置在了京师,另一个都拉到了辽东,其中宁远城分得重型红夷大炮六门,宁远大捷中,正是因为有这六门红夷大炮的相助,袁崇焕才能击退建虏大军的围攻。   汤若望现在在镇虏厂铸造的其实是仿制品,宁远城头的这六门,是实实在在的红夷铸造。   站在宁远城头,朱慈烺远望松山、锦州的方向,心中泛起一阵凄凉……   城头下来,又去了军械库,粮仓,马厩,弓箭盔甲坊——宁远自己制造弓箭和铠甲,甚至自己铸炮,后世里,就有一尊篆有吴三桂名字的红夷大炮被发现。原本,只有京师的镇虏厂能铸造红夷大炮,但宁远距离京师遥远,而重型红夷大炮光是炮身的重量就达到了2吨多重,加上炮车重量便超过了4吨,一门大炮需要12头犍牛拖拉,三十名军士负责运送,从京师到宁远800里,差不多一个月才能运到宁远,如果遇上雨雪天气,延迟到两个月也是常有的,因此历任辽东巡抚都请求朝廷在宁远设置炮厂,这一请求,在松锦之战后被答应,现在宁远城中有一个小型的铸炮厂。   一边巡视,听取黎玉田、吴三桂等人的汇报,一边想着宁远的守预之策。   如果今冬能顶住建虏的入塞,建虏实力受损,短时间无法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以宁远现在的兵力和防守强度,继续坚守是不成任何问题的,但如果抵御建虏入塞失败,关内兵力捉襟见肘,那么,宁远就非是要放弃不可——宁远是前线,各个军械的制造和维护,应由尽有,这样的地方如果被建虏攻破,对大明的损失无可计量   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朱慈烺思索战事的基础。   “殿下,少詹事黄道周来了……”从铸炮厂出来,朱慈烺顺路转了一下铸炮厂边的一处军营,不想刚到营中,中军官佟定方就疾步来到身后,小声报。   “嗯?”朱慈烺微微惊讶,黄道周不是在京师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少詹事是五品的太子官,没有圣令,是不能轻易离京的,忽然到宁远,难道是拿了父皇的圣旨?又或者是京师出了什么事?   很快,穿着蓝色官袍,风尘仆仆的黄道周出现在他的面前,跪拜之前,朱慈烺清楚看到,黄道周一脸疲惫,眼睛里有血丝,两只腿软绵无力,身子也有点踉跄,明显就是长途跋涉,急赶而来。   朱慈烺急忙令人赐座,心中更惊疑:黄道周这是所谓何来啊?   黄道周却不座,推开于海的搀扶,向太子行礼,痛心疾首的说道:“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为大明太子,只带了五百武襄左卫就到了宁远前线,以身犯险,若是建虏大兵来袭,忽然包围宁远,那岂不是天崩地裂的大祸事?到时,朝廷要如何,陛下又要如何?此种情景,殿下想过没有?”   原来,太子秘密出京的事情,事先黄道周等一干詹事府的官员并不知情,太子府以太子身体微有恙,正在休养,不见任何人为理由,推掉了所有詹事府官员想要面见太子的请求。   不同于其他人,黄道周一开始就感觉事情可疑,太子身体一向康健,除了前年落水,再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病灾,去年更是领军出征,纵马驰骋,风里雨里,都显出少年英姿,怎么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就病了?   三天后,黄道周终于是坐不住了,亲自到太医院去打听,却发现太医根本没有去过太子府,心知事情有异,于是他急忙去见崇祯帝。   在黄道周的逼问之下,崇祯帝只能说出实情,说太子到宁远,勘察辽东军事去了。   黄道周听罢大吃一惊,跪倒在地,声声切切,说宁远是前线,如果建虏大军忽然围困宁远,太子身在宁远该如何是好?   崇祯帝最初并不在意,认为建虏兴兵都在秋冬季,春夏季很少有动作,不必担心,不过在黄道周连番苦谏之下,他也有点动摇了,于是就令王承恩派人去将太子追回来,黄道周主动请缨,要求同去,崇祯帝同意了。于是黄老先生就跟随司礼监的一个太监连同詹事府的两个官员,弃车骑马,向辽东而来了。   因为他们原本就落后三天,加上在关内时,太子一路疾行,他们根本追不上,幸亏太子出关之后,速度慢了下来,如此他们才勉勉强强,在太子到达宁远的第二天,也追到了宁远城。   听完黄道周的谏言,看着他疲惫老迈的身躯,一脸的赤诚和关心,朱慈烺胸中有感动,同时却也微微苦笑。   黄道周是袁可立的学生,又和刘宗周同列为当代大儒,共称双周,绝对的东林一党,不过和只擅清谈和教学的刘宗周不同,黄道周还是有些做事能力的,担任詹事府少詹事之后,屡屡向太子谏言,虽然太子不听,但他却也没有像刘宗周那样,撂下摊子不管,而时竭尽全力,想尽办法的要将自己的主张灌输到太子的脑子里,即便一直碰壁,但始终不改。 第七百四十章 对谈   朱慈烺对黄道周,既敬重又无奈,而且黄道周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宁远确实是一个危险之地,国之储君,如无必要,确实不应该出现在宁远前线,但如果不实地了解,朱慈烺又怎能确定在渡海攻击中是否可以使用关宁军?   所以,宁远他是必须来的。只有亲眼见到宁远,见到宁远城的守卫和宁远兵马,他才能放心。   现在面对黄道周的谏问,朱慈烺转移话题,淡淡一笑:“先生赶路辛苦了,早点下去休息吧。”   “臣不累。臣为国家,为社稷进言,宁远非久留之地,肯请殿下尽速回京……”说着,黄道周就跪下了。   朱慈烺亲自上前,将黄道周搀扶而起,温然道:“先生的苦心,本宫明白,但先生也有点多虑了,宁远虽是前线,但方圆百里的动静,都在我军的掌握之中,但是有建虏兵马出现,黎抚台和吴总镇立刻就可以知道,所以本宫绝没有被围在宁远的危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还是尽快离开宁远为宜!”黄道周固执道。   “今日已经黄昏,最近的卫所也在四十里之外,暗夜里行军,岂非更危险?”朱慈烺道。   “这……”黄道周哑了一下,只能无奈说道:“那就明日清早。”转对黎玉田:“黎抚台还不快去安排?”   黎玉田看一眼太子,见太子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躬身一礼,下去安排。   朱慈烺任由黄道周“发号施令”,等黎玉田离开了,他踱了几步,缓缓道:“先生常说,身为国本,不可亲身犯险,否则有社稷倾倒之危,然如果不能亲身了解,又如何能知道前线兵事,并在大战爆发之时,在朝堂上作出正确决断呢?”   “交给朝臣!兵事,殿下不需要知。殿下专心学习民政治理即可。”黄道周斩钉截铁的回答。   对黄道周的回答,朱慈烺不意外,淡淡道:“在学生看来,兵事民事其实是一体的,粮饷的募集,前线的输送,民众的支持,都是兵事成功必不可少的几个要素,同样的,没有兵事的成功,边墙狼烟不乱,流贼不灭,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民事也是无法顺遂推行的。兵事民事相辅相成,抛开一项谈另一项,其实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殿下,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独治,殿下如果事事参与,民事兵事都要亲为,那还要朝臣干什么?臣还是那句话,兵事应交给朝臣。兵部尚书冯元飚,侍郎吴甡和张凤翔皆是知兵的上上之才,殿下若有疑问,询问他们三人即可,各地督抚也有回报,殿下又何必亲力亲为、跑到宁远来呢?”黄道周身为大儒,岂能被朱慈烺驳倒?   “如果他们三人意见不同,其他朝臣也难以统一意见,这个情况下,学生又该听谁的呢?再者,现在不比安平时期,建虏虎视眈眈,蒙古狼狈为奸,我朝数线作战,兵困民乏之际,这个兵事,学生还是必须知道一些的,以后遇上难解之局,自己也能有一个决断。”   “殿下……”   黄道周又要说话,但朱慈烺却已经不想和他辩论了,摆手道:“本宫累了,要去休息了,石斋先生也尽早休息吧,唐亮,给先生准备最好的房间。”说罢,快步离开,不给黄道周说话的机会。   黄道周只能躬身相送,等太子走了,他直身来,望着太子的背影,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落寞之意。从去年八月到京担任詹事府少詹事以来,但是有机会,他都会想办法的劝诫太子——在他,或者是一众清流大家看来,太子对兵事涉入太深,长此以往,怕不是社稷之福,但开封之胜和击退建虏的胜利堵了他们的嘴,包括黄道周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太子是一个天生的统帅,其练兵和用兵之能,不亚于文官名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更担忧,因为太子每到军中,就会和底层将官共进饭食,同时极力排斥太监监军和文官监军的系统,隐隐然是在拔高武人的地位,而这,是和大明以文制武的立国之策是相违背的,黄道周数次谏言,但皇太子始终不听。   今日也一样,太子看似好像是屈服了,答应明日清早离开宁远,但黄道周心中却明白,太子答应离开,不过是因为事情已经办完了,给他这个面子,顺利离开而已,如果事情没有办完,就算他再是谏言,太子怕也不会提前离开的。   ……   安排完太子返程的事务之后,又为黄道周安排好了住处,并谦恭作陪,聆听了黄道周的一段教诲(埋怨)之后,辽东巡抚黎玉田回到巡抚衙衙的偏院——论官阶,黎玉田是三品,黄道周只是五品,远远不如黎玉田,但在黄道周面前,黎玉田却永远都是小辈,官再大也没用,不止是因为黄道周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更因为他是进士前辈。   原本黎玉田住在巡抚衙门在后院,但太子驾到,他就将后院打扫干净,给太子当做临时住所,自己则带着家人搬到了偏院。   “太子怎样?”   “听说石斋先生也到宁远了,是要劝太子殿下回去吗?”   “啊,一个太子殿下,一个石斋先生,都是妾身想要见到的人啊。”   一进门,在家窝了一天的黎夫人就问。   黄道周号石斋,所以称石斋先生,因为和刘宗周并称双周,名气极大,即便是边城妇人,也知道他的名字。   太子就更不用说了,不止是京师的传奇,更已经成了全天下的传奇,作为一个三品官夫人,黎夫人对少年太子的名气早有听闻,今日太子驾到,她着实想要见一下,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大明礼制森严,妇人是不可能抛头露面,见到太子的,又听闻石斋先生也到宁远了,心中更是兴奋,因此黎玉田一归家,她就耐不住好奇,脱口而问。   黎玉田不着急回答,在椅子里坐下,喝了一口茶,捋着胡须,深思道:“喜怒不形于色,胸有韬略,少年老成,明察秋毫,未来怕是高祖和成祖一样的人物。”   黎夫人绞着手里的丝帕:“真……这么厉害?”   黎玉田点头:“不然何以能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并搅动朝政?石斋先生追到宁远苦谏,怕也是没有什么用处。我瞧啊,太子对武人重视的很,对我们文臣,却好像有些生疏,不说太子了,我这个辽东巡抚都很少在军中和将官们一起进食,太子却能这么做,由此可知,太子对武人是真的亲近。”   “武人要上战场卖命,太子对他们亲近一些也没有不好。”黎夫人道。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黎玉田不悦:“以文制武那是我朝祖制,如果目不识丁的武人得了宠,都能爬到文臣头上,那我这个巡抚还做的有什么意义?”   黎夫人不敢吱声了。   黎玉田端起茶碗,沉思道:“我觉得,关于辽东战事,太子心中怕是已经有谋划了,此次到宁远,不过是来确定一下罢了……”   “又要打仗了?”黎夫人害怕。   黎玉田不回答,只轻轻啜了一口茶。   “明察秋毫……”黎夫人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花容微微一变:“那太子岂不是知道了你……呀,那不是要糟了吗?”   原来,身为辽东巡抚,黎玉田平常收受各个将官的孝敬,也是平常事。   黎玉田却不慌,放下茶碗,淡淡道:“我糟什么?要糟也是范志完先糟,我收的这点银子,比他十分之一都不如呢。我担心的是,太子对锦州有所企图,太子年轻有为,夹着开封和击退建虏之胜,秘密巡视我宁远,检阅兵马,赏赐勇士,还和将官们一起共进午膳,明显就是收拢军心,为大战做准备的前奏。但松锦之战后,我辽东镇受损严重,上下疲惫,自保尚且不足,哪还有出击的能力?不要说锦州,就是前进松山也困难啊。”   黎夫人说道:“你瞎担心什么?太子能击退建虏入塞,说不定也能收复锦州呢?”   “幼稚。”   黎玉田摇头,忧心忡忡的说道:“锦州岂是入塞可以比的?建虏入塞虽然失败了,但主力未损,太子击败的不过是建虏的偏师,如果锦州战事再起,建虏必然是倾巢出动,到时硬碰硬,我大明绝对占不到便宜。”   黎夫人想一下,眨眨眼说道:“既然你说太子胸有韬略,你担心的,太子又岂会想不到?妾觉得啊,太子未必就是要打锦州,说不得太子是相中其他地方了呢。”   黎玉田不说话,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夜晚,朱慈烺单独召见吴三桂,礼节过罢,直接切入主题:“长伯,我大明在辽东战事不利,数战数败,你以为究竟是为何?”   吴三桂眼神中有惊异,他没想到太子殿下会问他一个这么直接且难以回答的问题,军无粮饷,兵无战力,这是他立刻能想到的答案,但却不敢直接向太子阐明,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殿下,建虏多骑,我军多步,辽东地势平坦,极适合骑兵驰骋,却不利步兵防守,且距离遥远,给养困难,加上建虏狡诈,我军才会数次兵败……”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信息十足的说道:“不过我大明疆域辽阔,人口千百万,兵多将广,区区建虏,不过是芥癣之疾,迟早会被我大明剿灭!”   朱慈烺笑一下,对吴三桂略带“夸张”的表演并不在意。   武将嘛,就应该有武将的样子,如果连牛皮都不敢吹,未战先怯,朱慈烺倒真要小看吴三桂了。   “那你说,朝廷应该如何应对?”朱慈烺清澈柔和的目光,紧紧盯着吴三桂的脸。   最初,对于后世里,这个打开山海关,放清兵入关,臭名昭著的大汉奸,朱慈烺心中是有芥蒂的,不过经过一年多的磨砺,两次和吴三桂相处,尤其是在潮白河和龙王庙两次战役中,吴三桂表现上佳之后,他便接受了吴三桂——就现在的大明总兵来说,吴三桂绝对算是翘楚,且吴三桂并非骨子里就是一个汉奸,崇祯十七年,天崩地裂,江海倒覆之时,吴三桂的作为虽然不可以原谅,但却也是“人性”的一种,若没有就甲申之变,只就坚守宁远来说,吴三桂是合格的,若不是京师被李自成攻破,山海关变成内外交困的孤地,又打着为崇祯帝“报仇”的旗号,吴三桂肯定是不会放清兵入关的。   吴三桂是可以用的,而且也应该用。就渡海攻击来说,关宁骑兵是唯一能担当此重任的队伍,而就眼下的总兵来说,吴三桂也是唯一能担当此重任的人。   所以,朱慈烺想要尽可能的了解吴三桂心中真实的想法。   “这……”吴三桂脸色一僵,急忙抱拳:“臣是武人,军政大略非臣所能妄议,唯请朝廷命令,末将自当粉身碎骨而不敢惜身也!”   朱慈烺温颜笑:“今日没有他人,更没有文武之别,你久在辽东,深知辽事,直言无妨,本宫绝不会怪罪。”   吴三桂犹豫了一下,斟酌的说道:“那臣就斗胆了……臣以为,建虏兵势已成,短时间之内想要收复辽东,绝非是易事,我大明应该休养生息,徐图再举,做好长期和建虏对峙的准备。”   意思是,近期在辽东兴起战事,攻击锦州是不明智、也不可能成功的。   说完,小心的看着太子的下巴,做恭谨状。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点头:“松锦之败,我大明伤筋动骨,短时间之内,确实不宜再在辽东用兵,应该休养生息,这一点,长伯说的是没有错的,但建虏不会给我们修养生息的机会,今年年底,建虏入塞,为了就是趁我大明虚弱,内外交困之时,再狠狠从我大明身上咬下两块肉,赖父皇英明,将士用命,我大明成功的抵御了建虏的入塞,建虏受挫,气急败坏之下,今年年底,必然会有大举入塞的动作,到时我大明又该如何应对呢?” 第七百四十一章 被请缨   吴三桂站起抱拳,慷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是粉身碎骨,臣也绝不叫建虏逾越宁远一步!”   朱慈烺不动声色:“宁远可守,那宁远到山海关之间的四个卫所,还有那十几个堡子呢,如果建虏大军来袭,绕过宁远,直接攻这些地方,你以为,他们能坚守住吗?一旦坚守不住,宁远和山海关的联系断绝,冬季海水冰封,粮食转运的觉华岛也很有可能会被建虏带领,到时,宁远变成锦州一样的孤城,朝廷无法救援,那又要如何守卫?”   吴三桂眉眼急跳,太子所说,正是他预料的最坏的一种情况,他单膝跪倒:“但是到了那一步,唯死而已,我吴家世代忠良,臣决不会辱没朝廷!”   意思是,不会像舅舅祖大寿那样投降建虏。   朱慈烺点头,装出感动的样子:“就知道长伯是忠义之士。起来吧,本宫所说乃是最坏的情况,此一时彼一时,锦州之事,绝对不会再发生在宁远,如果建虏真敢围攻宁远,本宫必亲率京营大军来救!”   吴三桂亦是感动,眼眶都红了,起身坐下,目光望向太子,等太子继续往下说。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说道:“其实对我大明最危险的,并不是建虏围攻宁远,宁远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又一面临海,冬季建虏或可以围困,但春夏秋三季,海水解封,建虏想围也是围不住的,只要能输送进粮草,不出现粮草断绝的情况,以长伯之能,坚守宁远城绝对不是问题。”   吴三桂赶紧做谦虚状。   朱慈烺继续道:“真正对我大明形成威胁的,其实是建虏的绕道入塞,去年我大明只所以能够成功防御,除了将士用命,另一个不能不提的原因就是建虏轻忽大意,以为松锦之战后,我大明再无精锐,行军作战颇为冒进,才给了我们机会,但如果建虏今年再来,一定会小心谨慎,同时兵力也会成倍增加,再想像去年那样,轻松击退建虏,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吴三桂一脸惭愧:“都是臣等无能,才令殿下如此担忧。臣愧对朝廷。”   朱慈烺微微点头,继续道:“民间有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偷一刻,防贼一更,如果我大明只想着被动的防御建虏入塞,不但耗费钱财,而且难以保证百分百的成功,万一有一个闪失,一点被建虏突破,那就就全功尽弃了……”说到此,朱慈烺深深望着吴三桂:“所以,别动防守是不行的,我大明必须主动出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待建虏大举入塞,主力都在我大明境内之时,对建虏后方发动袭击。”   吴三桂心头一跳,站起身抱拳:“但听朝廷命令!”   朱慈烺望着他:“如果朝廷要长伯率领一支大军,暗夜潜行,绕过锦州,避实就虚,对建虏屯田的义州进行骚扰,破坏建虏的后勤补给,就如建虏入塞,烧杀抢掠我大明百姓一样,长伯是否有信心完成呢?”   吴三桂额头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正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心中最担心的就是太子对锦州有所企图,不顾敌我实力,冒然出击,现在担心得到了证实,太子果然是要命令他吴三桂有所行动,而且不是锦州,是锦州后面的义州,相比于锦州,义州几乎就是一个死地……   “臣……拼死而为!”吴三桂抱拳。   只说拼死,但不说成功,意思很明显,这项计划很难成功,义州是建虏屯田之地,建虏防之甚深,不说义州,只说从锦州绕行,就怕是困难重重,就算去时能绕过,归来时也必然会被截断,等于是有去无回,白白送死,此等行动,吴三桂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太子是国本,提出的建议他又不敢直接反对,因此只能用这种“表忠心”的方式,委婉的向太子表示不同的意见。   朱慈烺当然知道这项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他故意这么问,不过就是测试吴三桂的胆气和忠心,于是脸色一沉:“看长伯的样子,好像不太愿意执行这个命令?”   吴三桂脸色大变,急忙跪倒:“臣岂敢?为朝廷为国家,就算粉身碎骨臣也毫无怨言!”   “那你为何眼有犹豫?”朱慈烺冷冷问。   “臣……臣……”吴三桂支支吾吾。   “说吧,但是你说的有理,本宫绝不会怪罪。”朱慈烺道。   吴三桂心念急转,袭击义州的成功可能性很低,全军覆没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对兵家和军事指挥者来说,这是愚蠢和绝对不应该执行的计划,如果是一般的督抚提出这样的建议,吴三桂一定会直接反对,但面对太子,他却有所犹豫。太子对他的期望这么高,如果他拒绝太子的命令,或者是控制行动的规模,派几百个死士家丁,到义州去转一圈,虚掩应付,以太子殿下的明睿,最后肯定是瞒不过去的,那样一来,太子对他所有的期望,都会转化成失望,他吴三桂未来的前途,必然是一片黯淡……   不能拒绝,也不能应付了事,率领大军到义州,却又是一次巨大的冒险,他吴三桂能从松山逃回,但未必能从义州逃回,一旦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但仕途在太子殿下断绝,他又心有不甘……   心念急转之中,吴三桂已经想好了对策,于是拜首道:“那臣就冒死进言了……宁远现在的兵马一共又两万,但能战之人不过一万余,宁远到义州300里,中间隔着一个锦州,去的兵马少了,难以起到效果,去的多了,又会被锦州守军发现,很有可能我军未到义州,就已经陷入建虏的重重包围之中,同时,宁远守卫空虚,极有可能被建虏所乘,所以臣以为,这个计划有弊无利,怕是难以实施。”   偷眼一看,发现太子脸色更不好看,心情忐忑,但关系到身家性命,吴三桂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殿下令臣袭击义州,乃是为了破坏建虏的后勤粮草,但义州地域广袤,地广人稀,纵使成功了,对建虏造成的伤害也有限,最后的结果,怕是自损一千,杀敌八百,得不偿失……”   “哦。”朱慈烺轻轻哦了一声。   见太子殿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是已经忍不住要发怒了,一旦发怒,他吴三桂之前留给太子的美好印象,怕是要付之东流,于是吴三桂急忙又补充道:“所以臣以为,但使破坏建虏后方,以牙还牙,不如另寻其他地区……”   “哪个地区?”太子问。   “辽东沿海。”吴三桂斩钉截铁的回道:“旅顺,金州或者是盖州,我山海关龙武水军历年都对三个地区有所牵制,但船只少,兵力不够,难以形成大规模,臣听闻登州水师已经复建,朝廷又从红夷人那里租借到了一些船舰艇,但是朝廷能令两地水师相助,给臣一支兵马,将臣送上海岸,臣一定能有所斩获。”   “义州地广人稀,旅顺,金州,盖州不也是地广人稀吗?”朱慈烺冷冷问。   吴三桂辩道:“比之我大明,这三地确实是地广人稀,但就建虏人说,这三地却能算是繁华地了,如果老天相助,时机得宜,从盖州攻到海州,也不是不可能的,而海州是建虏东西屯粮的重点,一旦被我军围攻,入塞的建虏必然慌张,为后路和粮草计,建虏退军也是有可能的。”   朱慈烺不动声色:“建虏大军虽然入塞,但辽阳沈阳必然会留有重兵,如果建虏大军救援,你能保证拿下海州吗?”   “臣不敢保证……”吴三桂咬牙:“但臣却可以保证,攻掠盖州等地,一定会比义州的收获更多。”说完拜伏在地,等太子的决断。   对吴三桂来说,乘船攻击盖州金州等地,同样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建虏不是白痴,知道辽东沿海是容易被大明水师攻击的地区,除了将沿海的军民尽数驱赶到内陆之外,还在沿海的几处要点修建了防御炮台,加上宁远的步骑兵中,九成九的人都是旱鸭子,从吴三桂到普通士兵,都对乘船渡海有所恐惧,这也是历年龙武水军袭击辽东沿海,宁远军从来没有加入,只是任由水龙水军自己折腾的原因。   但现在吴三桂却不得不做一个选择,因为相比于义州,袭击盖州等地不但更容易成功,而且更安全,只要有足够的船舰,纵使战事不利,他们也可以从海岸撤退,乘船离开,相比于义州的重重包围,无路可去的悲惨,乘船渡海就显得安全多了。   朱慈烺不说话,皱着眉头,脸色很严峻。   但心中却是笑意。   相比于他直接命令吴三桂渡海攻击,吴三桂有可能会推三阻四,虚掩应付的结果,吴三桂自己主动提出更合适,也更没有推脱的理由,假装想了一下,严肃的问道:“你需要多少兵马?”   跪在地上的吴三桂斟酌了一下,小心回答:“宁远现在有兵两万,其中骑兵五千,留下一千人防守,臣可以带其他四千人出征,据臣所知,盖州复州等地由叛贼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和少量建虏白甲兵留守,兵力应该不会超过两万人,且分散在各处,集结人马不易,只要我军行动够迅速,不给他们调遣兵马的时间,拿下盖州,甚至是海州都是有可能的,因此臣打算再向殿下要六千骑兵,四千步兵,一共一万四千人。”   朱慈烺心中赞许,虽然吴三桂有点不情愿,但就其分析的兵马配置来说,还是非常合理的,但脸上却依然严肃:“建虏历年入塞,都会留正蓝旗的济尔哈朗和正红旗的代善两人留守,他们两人的兵马,你好像没有算进去。”   “代善和济尔哈朗远在沈阳,只要我军行动足够迅速,等到他们来援,我军早已经撤去。”吴三桂道。   朱慈烺微微点头,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代之以温暖的笑:“起来说话吧。”   吴三桂心知自己的计划被太子接受了,暗暗松口气,站起来回话。   朱慈烺沉思一下,缓缓道:“长伯的计划还是可行的,本宫决定全力支持你,所缺的六千骑兵和四千步兵,本宫一定帮你凑齐。不管是偷袭义州,还是渡海攻击盖州,都危险性极高,成功的关健就在一个字,快,你率领的兵马,一定要是精锐中的精锐,可以战,更可以随时退,因此长伯你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啊,挑选兵马,勤练脚力,随时做好出击的准备。”   “臣领命。”吴三桂抱拳听令。   朱慈烺点头,深深望着他:“此乃朝廷绝密,不可和任何人说,连范志完和黎玉田都不可以知道。”   “臣明白。”吴三桂心中一紧,急忙抱拳躬身——太子明睿的目光,好像是看出了他的胆怯和他畏敌的心思,他不由的脊背一凉。   朱慈烺欣慰一笑,端起茶碗:“长伯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辽西这一块地方,未来是要交给你的。”   吴三桂躬身退下,心情极其复杂,有担忧,也有点欣喜。   担忧的是,渡海攻击虽然他是主动请缨,但其实却是被逼无奈的结果,比之偷袭义州,渡海攻击的成功性虽然更高,凶险性也稍微低一点,但毕竟都是深入建虏后方,一个不慎就有可能会全军覆没,所以他不能不担忧;   欣喜的是,太子殿下的器重和期望是那么的明显,但使他表现的好,成为辽东大帅,加官进爵,光宗耀祖,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但这一些都是要以军功为基础的,没有军功,太子现在对他的期望,只会化成失望……   走出太子的房间,夜风吹拂着吴三桂的脸,他望一眼夜空,深深吸口气——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渡海攻击是他提出来的,所以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胜,不能败。 第七百四十二章 秦皇岛   房间内。   唐亮为太子摊开了辽东地图,并将烛火拨到最亮,太子站在图前,望着地图上的几个点,久久沉思。   除了自身的宁远骑兵,吴三桂提出还需要六千骑兵和四千步兵,所需总兵力达到一万四千人,在建虏入塞,大明兵力紧张的情况下,拨出一万四千人的精锐投入到渡海攻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再困难也必须做,唯有如此,才能开辟第二战场,以牙还牙,令建虏也尝一尝老家被掀翻的苦果。   对吴三桂的领军能力,朱慈烺是不怀疑的,能从宁远总兵变成建虏的平西王,从李自成一路杀到云南,吴三桂靠的绝不只是运气,而是实力,朱慈烺唯一担心的是吴三桂见好就收,不敢在建虏后方大肆破坏,小富即安的侥幸心理。   所以,必须给吴三桂加压,令他明白,渡海攻击不搞出大动静,获得大战果,是不能轻易撤退的——刚才的一切,就是对吴三桂的一种施压,他本人提出,太子又全力保证的情况下,他没有推卸的理由,而一旦他成功了,朱慈烺绝对不会吝啬赏赐。   另外,除了吴三桂的个人意志,能否做到出其不意,在建虏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将盖州复州甚至是海州搅一个天翻地覆,是行动成败的关健,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对辽东沿海的地形和建虏的兵力有提前了解。   地形问题不大,虽然建虏占据辽东已经二十年,但辽东沿海地形并没有大的改变,依照过去的地图和龙武水军的老人,大明对辽东海岸有基本的掌握。   建虏的兵力部署却是一个难题,虽然大略知道是尚可喜的汉奸部队在盖州复州等地驻防,但对他们准确的兵力数字和配置,大明却是一无所知的。   这个弱点,只能依靠吴三桂随机应变去处置,或者说,这才是对吴三桂统帅能力的真正考验。   望着地图,朱慈烺想了很多……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离开宁远,返回京师,吴三桂率三千骑兵,一路送出六十里,一直送到中右所,和山海关总兵马科的迎接兵马对接后,他才返回宁远。   “长伯,努力。”   临行前,朱慈烺微笑叮嘱。   吴三桂抱拳深躬:“臣必竭尽全力,定不负殿下的重托。”   朱慈烺点头微笑,拨马而走,走出很远,回头望去,看见吴三桂的大旗和三千宁远骑兵还留在原地——从这个时代看,吴三桂绝对是当世的忠臣勇将。   ……   从宁远离开,一路西行,只两天时间,朱慈烺就回到了山海关,休息一晚,第二日离开山海关,往秦皇岛而去。见太子不直接回京,要绕道秦皇岛,黄道周坚决反对,并不是因为绕道秦皇岛会耽误一天的时间,而是因为这个时候的秦皇岛还没有和陆地相连,是真真正正的一座岛屿,太子如果登岛视察,必然是要乘船,而这是黄道周坚决不能同意的——登船渡水有危险,太子身为国本,没有实际的必须,怎可做这种冒险?   没办法,朱慈烺只能妥协一下,说绝不登岛,只在陆地停留,听取工部官员和秦皇岛监工太监高起潜关于码头建设的报告。黄道周这才同意了。   没有后世的繁华,更没有闻名遐迩的“北戴河”,这个时代的秦皇岛一代还是一片荒凉,一路上连村庄都难见到几个,朱慈烺心中却是兴奋,越荒凉都越说明的有开发的前途,沿途看到的地域都是盐碱地,小麦稻子肯定是不能耕种的,但土豆和玉米却可以尝试,一旦成功,这一块区域安置十几万百姓是没有问题的。   下午到达秦皇岛海岸边,在秦皇岛督建的工部官员和监工太监高起潜早已经在岸边等候。   几月不见,高起潜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比之在山海关当监军太监的优渥和养尊处优,秦皇岛完全就是一个流放地,刚到之时,甚至连房屋都没有,只能住帐篷,取水也困难,加上岛上海风劲吹,日夜不停,可把高起潜折腾惨了。但再惨他也得坚持,因为从山海关监军到秦皇岛监工,陛下明显是对他有所不满,继而惩戒磨砺他,他在秦皇岛表现好了,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果不好,估计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鬼地方了,所以自到秦皇岛之后,高起潜就严厉督工,早起晚睡,希望早日完成码头的修建,今日听闻太子前来巡视,更是故意装出憔悴苍老,兢兢业业,忠心为朝廷办事的样子。   明知道高起潜有一些“表演”的成分,但朱慈烺还是对他进行了勉励和赞赏,又问起码头修建之事,甚至拿出图纸,仔细询问,高起潜对答如流,朱慈烺微微点头,就太监来说,高起潜还算是一个有些能力,能做事、会做事的人——只要能做事,就是一个称职的好臣子,不管高起潜当日在山海关多么的权势熏天,也不管在当年卢象升战死之事中,他又扮演了多么不光彩的角色,但就现在来说,只要高起潜能按时完成秦皇岛码头的修建,并保证质量,朱慈烺不介意把自己的赞赏目光展现给他。   “请殿下放心,最迟十月,秦皇岛码头就可以初步建成,到时就可以停泊大船……”高起潜保证道。   朱慈烺点头。   因为黄道周的反对,所以朱慈烺不能亲自登岛,只能派李纪泽代自己登岛巡视,黄道周虽然不同意太子登岛,但他本人对登岛巡视码头,却是兴趣盎然,于是也跟着李纪泽等人坐船登上了秦皇岛。   朱慈烺只能站在岸边,隔着海水,远远望着海中的那个岛屿——海水很蓝很宽,但海面却平静,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做军港了,最重要的是,秦皇岛是一个不冻港,一年四季,不论何时都可以停泊船只,也就是说,哪怕是寒冬腊月天,大明水军也不担心海水结冰,随时随地都可以从这里出击。   望着海水,朱慈烺想了很多,也想的很远……   原本以为,黄道周他们很快就会返回,不想直到天黑酉时末(七点),高起潜和李纪泽一行人才回来,黄道周更是怒气冲冲,一见面,就说要向朝廷弹劾监工太监高起潜和工部官员。   原来,他们到得岛上,立刻直奔码头修建现场,李纪泽等人关心的是码头是否能按期完成,并且严格按照图纸,见码头修建正常,眼中看到的也都是忙碌景象,也就放心了。   但黄道周的关心点却和他们不同,在李纪泽他们拿着图纸,同码头修建进行对比时,他却穿着官服到处走,并且时不时停下来,招呼民夫们上前答话。   面对身穿五品官服,一眼关心和正气的黄道周,民夫们终于是忍不住,纷纷跳出来喊冤,说被监工鞭打,工钱被克扣,吃的住的也极端辛苦,已经是活不下去了,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黄道周听罢勃然大怒,民夫所说的惨况,令他想起了“暴秦修长城”——黄道周是东林出身,本就对阉人不满,这一下怒不可遏,将高起潜骂了一个狗血喷头,甚至将高起潜按兵不动,致使卢象升战死沙场的往事也掀了出来。   高起潜脸色发白,他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的布置,竟然是被黄道周戳破了,对黄道周的指责,他是不能承认的,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硬着头皮,百般推诿和辩解。   因为有这个意外,所以耽误了时间。   朱慈烺听完皱起了眉头,心知自己疏忽了,或者说,大明底层官员和胥吏的贪墨已经是一种普遍,并且不知道缩手,什么钱也敢贪的现象。   “高起潜,少詹事所说,可是真的?”朱慈烺目光冷冷的扫着高起潜。   高起潜跪在地上,一头冷汗,诚惶诚恐的说道:“殿下明鉴,奴婢对民夫工钱和口粮被克扣之事,确实不知啊。”说完,拜倒在地。   除了高起潜,现场督建的几个工部官员也都跪在地上,此时齐声请罪。   “不知?我瞧是包庇!那几个欺上瞒下,胆大包天的墨吏,都是你高起潜的干儿亲信,对他们的所做使用,你岂能不知?”黄道周怒。   在太子面前,高起潜不敢辩驳,只是请罪。   朱慈烺脸色凝重,鞭打民夫,克扣口粮和工钱,民夫吃不饱穿不暖,疲惫不堪,长时间下去,不说会耽误码头的修建进度,说不定还会引起哗变,那一来,码头修建进度必然会被大大拖延,今冬说不定就无法泊船,调关宁军渡海攻击建虏后方的大战略,就有可能会落空,而这是朱慈烺绝对不能容忍的!   瞬间,一股热血就冲上了朱慈烺的脑子,他恨不得立刻就将高起潜拉下去斩首,但想一想,忍住了——大明官员的贪墨,不是杀一两个人就可以解决的,高起潜固然有罪,但秦皇岛码头修建已经进行了一半,这个时候杀了或者是罢免掉熟悉事务的高起潜,另换他人来监工,一来一往,怕是会耽误工程进度,影响到渡海攻击的大计,于是朱慈烺强压下了心中的怒气,冷冷问:“克扣民夫口粮和工钱的墨吏,有多少人,可曾全抓起来?”   “有六人,奴婢已经将他们这些欺上瞒下,胆大包天的混蛋全部抓了起来,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高起潜冷汗淋淋地回,原本他想着好好表现,修好秦皇岛,再寻机返回京师,重新变成某地的监军太监,但不想今天却出了这样的事,除了懊恼手下人太心黑,对民夫克扣过重之外,对黄道周的多管闲事,也是极其愤恨的,若不是黄老头,今天肯定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现在好了,不但回京无望,说不定还会死在这鬼岛上。   黄道周,该死。   “只有这六人吗?”太子冷冷问。   高起潜心中一喜——从太子的口气,他隐隐听出,太子好像并没有要立即处置他的意思,于是急忙回道:“奴婢立刻彻查,将那些欺上瞒下,胆大包天的混蛋全揪出来!”   “自己查自己,岂能查出来?”   黄道周立刻反驳,向朱慈烺拱手:“臣以为,应将此案交给刑部,高起潜革职待查,如此才能将秦皇岛的弊事一查清楚,将那些不顾朝廷禁令,胆大包天的贪墨之图全部揪出来,给百姓们一个公道!”   朱慈烺不说话,他何尝不想这么做?将贪墨之人全部揪出来?但如果这么做,在秦皇岛大动干戈,兴起刑案,今年码头肯定就是修不成了,渡海攻击的战略也就失败了,再者,高起潜手下的监工,大部分都是宫中的太监,或者是太监手下的亲信,而内廷外廷是分开的,岂能将内廷的人,交给外廷的刑部处置?   所以黄道周的话,是不能听的,不管多么恨,暂时的,这件事都必须得压下来。   “少詹事的话,你听见了?”朱慈烺盯着高起潜。   高起潜举起右手,两眼泪花:“奴婢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有一丝纵容和懈怠,就让奴婢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朱慈烺冷冷望他一眼,又看那几个工部官员,提高声调说道:“去年,建虏入塞,蓟东百姓为了支持朝廷坚壁清野的政策,抛弃家园,任由家园被建虏烧毁,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今年为了修建秦皇岛码头,他们在自己家园尚没有修复完成的情况下,离开家人,听从朝廷命令,从各地赶到秦皇岛,可你们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克扣他们的口粮,工钱,无故鞭打,践踏,你们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朝廷对你们的重托,对的起‘父母官’三个字吗?”   现场的秦皇岛官员,哗啦啦全部都跪下了,口称:“臣等有罪……”   朱慈烺厉声道:“揪出来的六个人中,选官职最大的那个,斩!脏银追回,剩下的五人,家产全部充公,本宫要他们将贪墨的钱粮,一厘不少的吐出来,同时将他们派到第一线,去做最苦最累的活,码头没修建完成之前,他们一日也不得休息!” 第七百四十三章 李晃之法   听太子殿下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高起潜暗暗松口气,叩首道:“奴婢遵令。”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完!”   朱慈烺盯着高起潜,声音严厉:“你是宫中老监,素知陛下爱民如子,对欺凌百姓的官员最是痛恨,但却纵容手下人在秦皇岛胡为,败坏朝廷名誉,你该当何罪?”   “死罪……”高起潜身子一软,拜服在地,痛苦的闭上眼睛,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侥幸瞬间都换成了恐惧,冷汗涔涔而下。   旁边的黄道周微微点头,捋着胡须,眼睛里都是欣慰——皇太子嫉恶如仇,对奸臣不假辞色,真乃国之幸也。   “不错,死罪。”朱慈烺冷冷道:“原本本宫应该立刻就杀了你,用你的人头,抚慰那些在岛上辛苦劳作,但却得不到衣食的百姓,但修建秦皇岛码头,乃是国之大事,念你对修建之事,尚算熟稔,本宫暂时将你的罪行记下,等码头修建完成,再和你一并算账!”   高起潜睁开眼睛,哭道:“谢殿下。”   虽然太子没有明说,但他却知道,这是准他戴罪立功的意思。   “殿下……”   黄道周却是不满,涨红了脸,立刻就要劝谏。   朱慈烺抬起左手,制止黄道周往下说,目光却仍盯着高起潜:“从即日起,岛上参加修建的百姓青壮,每人每天的伙食待遇提高一倍,管饱,七天得有一顿肉,这笔银子,朝廷不会出,你自己想办法筹集。”   “是。”高起潜明白,这是“罚银”。他必须自己割肉,算一算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历年来积攒下的银子恐怕都不够,肯定是要倾家荡产了,不过相比于身首异处的悲惨,保住性命已经是很不错了,所以他不敢有怨言。   “十月初一,必须保证码头可以停泊大船,若有一日延误,你也不必等朝廷的命令,自请死罪吧。”朱慈烺道。   “是。”高起潜再叩首,冷汗早已经湿透了前胸后背。   朱慈烺再看向那几个工部官员:“至于你们,就等着少詹事的弹劾吧。”   几人唯唯诺诺。   最后,朱慈烺再道:“尔俸尔禄,皆是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切记心中得有百姓,再有胡作非为,让本宫撞上,绝不饶你们。”   说完,转身上马。   “殿下……”   黄道周仍然不满,想要追谏,但朱慈烺已经打马离开,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去往宿营之地。见追不上,黄道周只能站住脚步,长长叹气,对太子的处置,他心中是不满意的,但却也是可接受的,高起潜和他手下的那些监工,都是内廷的人,他只能弹劾,无从处置,而太子杀了一个,另外五个罚去做苦力,虽然暂时饶了高起潜,但同时却也让高起潜倾家荡产,为码头修建贴上了所有家财。就这样的处置来说,绝对不能算是纵放,所以黄道周追了两步,也就不追了,只叹息太子行百里半九十,如果能拿下高起潜,彻底整顿秦皇岛就更好了。   回到太子为他专门准备的帐篷,黄道周摊开笔墨,连夜书写弹劾那几个工部官员的奏疏——他只想着惩治墨吏,至于太子心中思谋的渡海攻击的大计和码头修建按时完成的重要,他根本就没有多想。   同一时间,朱慈烺在帐篷的明烛下,盯着京畿地图,思谋着建虏可能的入塞之路。   ……   第二日清早,朱慈烺离开秦皇岛,返回京师,路过永平时,在永平城下,停留了一个时辰,永平巡抚马成名和总兵赵登科,在城下迎接,并向他简单汇报了永平城的扩建和加固进程。   去年,建虏入塞时,永平作为蓟州以东的最大的一座城池,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涌进了十几万的避难百姓,从居住、粮米到卫生,都给永平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所幸建虏入塞时间不成,永平坚持住了,今年朝廷加固京畿地区的城池,作为蓟东唯一的大城,永平的扩建是必须的,因为如果建虏再来,永平还要像去年一样,接纳蓟东大部分的逃难百姓。   和过往一样,各地城池修建都采用朝廷拨款和乡绅捐助,两种方式同时进行,不同的是,今年工部和都察院对各地修建费用的使用,稽查的十分严格,过去官员应付上面检查的方式好像是不管用了,到现在仅仅两个月,都察院就已经揪出了十几个贪官。   对于都察院效率的忽然提升,官员们既惊讶又害怕,敢于伸手的人,比以往少了不少。   从永平离开,经三屯营遵化,两日后到达蓟州。   三屯营遵化原本是大明蓟东防御的重点,但蓟州防线建立之后,这两地已经成了鸡肋,这一次朝廷加固修缮京畿各地城池,这两地并不在朝廷下拨钱粮的目录中。   蓟州是京师门户,也是蓟州防线的核心,蓟州总督赵光忭和总兵佟瀚邦出城十里迎接。   再到蓟州,朱慈烺感慨颇多。   虽然建虏早已经退去,在蓟州南原的壕沟并没有被填平,只在中间的几个地方填出了通行的道路,供百姓们走人行车,翠屏山上的城寨在京营退走之后,暂时由蓟州守军派出少量兵马防守,如果建虏今冬再来,京营随时都可以再入驻。整个蓟州,处在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中。   而经过去年建虏入塞的考验,蓟州总督赵光忭和总兵佟瀚邦都得到了朱慈烺的肯定,对于蓟州防务,他还是比较放心的,到达蓟州之后,朱慈烺没有入城,先登上翠屏山,巡视三处城寨,和去年相比,这三处城寨都进行了加高加固,壕沟也挖的更深,比之去年,更加坚固。   站在山头往下望,蓟州原野处处都是青苗,去冬种下的麦子,已经到了饱籽阶段,而今春刚刚种下去的玉米,已经透出青苗,开始茁壮成长,而在翠屏山腰上新开垦的一些梯田中,土豆长势非常不错,这一切都让朱慈烺欣慰,不止是蓟州防线的完善,更因为那一片片生机勃勃地希望。   ……   京师。   乾清宫。   崇祯帝正在批阅奏疏,他现在手中所拿的,正是黄道周弹劾工部官员和建工太监高起潜的奏疏,而上一封则是太子的奏疏,看完两人关于秦皇岛的官员不同意见,崇祯帝放下奏疏,眼中都是恼怒,当然不是恼怒太子和黄道周,而是恼怒高起潜,若没有太子的劝,他绝对会同意黄道周的意见,将秦皇岛的墨吏一窝拿下,从严处置。   但太子在密奏里说的清楚,高起潜虽然可恶,但秦皇岛码头的修建更为重要,丝毫不容耽误,再给高起潜一个机会,准其戴罪立功,但秦皇岛修建完成之后,再和他算账也不迟。   崇祯帝忍下气,将黄道周的奏疏留中,不予处置,口中淡淡问:“太子到哪儿了?”   王承恩躬身回答:“昨天一早就离开了蓟州,估摸着,明天就可以回到京师了。”   崇祯帝点头,继续批阅奏疏。   已经是五月份,气温已经比较高,原本的暖阁现在变成了夏庭,珠帘翠幄,冉冉天香,崇祯帝的身影掩映在阳光之中,脸上的愁容和鬓角的白发,并没有因为去年的两场胜利而有所缓解——他面前的奏疏,不是汇报灾情,就是要钱要粮,或者是恳求朝廷减免赋税,看到忧愤处,忍不住叹息,面对这如山的奏疏,再开朗的人,心情也是轻松不起来的。   脚步声响,一个小太监进入房间,小声向王承恩汇报。   王承恩听完脸色一变,急忙向崇祯帝报告:“陛下,定王殿下身体不舒服……”   “哦?”   崇祯帝放下奏疏,立刻站起,当初五皇子染病去世之时,崇祯帝哭的稀里哗啦,自那之后,原本一头扎在国事里,对儿子们的小病小灾不太在意的崇祯帝,变得格外敏感起来,太子定王他们稍有小恙,他都会亲自过问,去年正月,太子意外落水,人事不省之时,崇祯帝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其间还不顾仪态,一度失声痛哭,所幸上天保佑,太子最后苏醒了过来,而且经过两年的磨练,现在太子已经成了他的有力辅助。   “走。”   崇祯帝急急忙忙去往坤宁宫。   ……   第二天下午,离京二十余天的皇太子朱慈烺回到京师,詹事府官员在城门口迎接,而朱慈烺听到的第一个关于京师的大消息,并非是定王生病,连续发烧两日,御医束手无策,父皇忧虑万分的担心,而是东厂和锦衣卫捉拿建虏奸细,已经有了初步成果的喜讯。   细细询问,知道东厂和锦衣卫的办法之后,朱慈烺对主持此事的李晃不免高看了一眼。   李晃的方法并不复杂,既然知道建虏奸细都是最近两三个月之内到达京师的,也知道第一批建虏奸细是走大同到京师的,于是双管齐下,锦衣卫指挥室骆养性亲自带人到大同,他则是坐镇京师,以诏狱走失了要犯,在全城展开了搜捕,命令最近三月到京的商人行脚全部都到顺天府衙登记,但有不登记或者瞒报者,以包庇要犯论处,一时,锦衣卫和顺天府衙役,包括五成兵马司都派人上街,大肆宣传,鼓励民众揭发举报,每举报一个,就有一两银子的赏钱。   同时,严厉查缉出城之人,凡出城之人,需有人做包,没有作保之人,一律不许出城。   短时间之内,京师九门拥挤不堪,官员纷纷弹劾,但奏疏送到内阁却是悄无声息,因为内阁清楚知道,这不是捉拿要饭,而是查缉建虏奸细,这么大的帽子下,纵使东厂锦衣卫有点过分,也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经过二十天的盘查和登记,初到京师的外地人,有三四万人之多,但想要在他们中间找出奸细,并不是容易的事,每一个被派到大明的奸细,都是受过训练,熟知各地的风土人情,各有一套说辞,想要勘破他们,需要相当的手腕和智慧。   大明如果一一查证,到他们各自家乡去查证,不说巨大的人力物力,也不说很多地方已经是十室九空,无法查证,只说时间就是一个大问题。   不过这并没有难住李晃。   李晃的办法很简答,令这些人回答一分试卷即可,试卷上十个问题,都是关于各地风土人情的一些简单知识。   如果确实那个地方,熟知地方人情的人,这些问题,自然难不住他们,但建虏奸细使用的是假身份,回答起来必然是有障碍——这是很自然的推论,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李晃将那些只回答了七七八八,答案并不是太准确的人都放了回去,反倒是那些得了满分的人,被他留下来继续盘问。   经过这一次的筛选,三四万人只剩下千余人,而这些人中,从大同来,或者是去过大同的人,成了他重点勘察的对象,很快,这些人中间就出现了缺口,有人在连续盘问之下,出现前后回答不一的情况,大刑伺候之下,很快就有人露出了马脚。   三天前,一个前来京师投靠亲戚的壮汉招认他是来自辽东,并将他同行的两个同伴全部招了出来,唯一的要求就是速死。   李晃混藤摸瓜,将其他两人也找了出来,并将包庇他们的商户一并拿下,一番酷刑之下,这些人全招了,他们果然都是建虏的奸细,而到了这个时候,对李晃试卷的用意,聪明人都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健了,李晃的十个问题虽然看似简单,每一个家乡人都应该准确回答自己家乡的问题,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即便是本地人,有时候也并不能完全答对关于本地的问题,只有极少数热心本地,或者是为了掩藏身份,将本地风土人情背诵的滚瓜烂熟的建虏奸细才可以做到——因为想要做的完美,不被人起疑,所以要回答满分,而这反倒是欲盖弥彰,令他们漏出了马脚。   朱慈烺听完点头,李晃,还是有点本事的。   一组被突破,另一组应该也跑不了,只要他们还在京师里,就一定会被抓到。 第七百四十四章 何日遣冯唐   当然了,李晃的办法有抓人取供,甚至是屈打成招,泡制冤假错案的可能,很多答对问题的无辜百姓很有可能会遭受鞭打之苦,就律法来说,是不应被推广的,不过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只要能揪出京师的建虏奸细,就算有所僭越,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京师的建虏奸细是朱慈烺心中所忧,而蓟州和宣大传回的情报,则是令他更加警觉,去年冬季之战,跟随建虏入塞的蒙古人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入塞又空手而归,什么东西也没有抢到,以他们过去的脾气,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会持续的在长城边界骚扰,不过意外的是,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天五月,蓟州和宣大长城外面的蒙古人竟然是老老实实,虽然也曾有少量的游骑在长城十里之内出现,但并没有攻击的动作。   总体来说,蒙古人异常安静和老实,而这只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建虏强力约束他们,令他们不得进兵,明面上,建虏好像是为了双方谈判议和,在这期间不发生战争,但骨子里怕是在养精蓄锐,准备在今冬对大明发动袭击。   进到京师之后,朱慈烺直奔皇城,然后他知道了定王生病的消息,进入宫中又知道,父皇此时不在乾清宫,而在坤宁宫,正和周后一起照顾定王。   于是朱慈烺直接去往坤宁宫。   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穿越以来,他的身心灵魂早已经和朱慈烺本尊的血肉亲情紧密的契合在了一起,他就是朱慈烺,朱慈烺就是他,而崇祯帝周后和定王坤兴,包括永王,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因此听闻定王生病,他心里也是着急的很。   路上遇见了坤宁宫的一个太监,小声询问,这才明白,原来定王生病是因为绿萝。   自从绿萝离开后,定王一直闷闷不乐,性情也有所改变,朱慈烺开导了几次,又叮嘱坤兴,想办法让定王高兴起来,但效果不大,而定王压抑的状态,终于是引起了周后的注意,招来坤兴和太监宫女们一问,始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当知道定王郁郁寡欢,乃是为了一个宫女,而且是她赐给太子的宫女后,周后很是生气,认为定王不争气,而且不懂“礼”,绿萝既然已经给了太子,你这个当弟弟的,岂能再有非分之想,于是召来定王一顿骂。   而定王甚是倔强,面对母后的指责,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意思,惹得周后大怒,令定王在殿外罚跪,原本,周后只是想要小小惩戒一下,只要定王低头认错,她就会令定王起身,但不想定王始终默不吱声,不肯认错,周后一发狠,不认错,你就一定跪着吧。   就这样,定王跪了一下午,晚上就开始发烧了。   听完之后,朱慈烺嘴角露出苦笑,想不到定王小小年纪,用情却如此之深,唉……   到了坤宁宫殿门前,先是通报,接着在太监的引导下进入,直奔定王居住的偏殿。   崇祯帝和周后正在殿中,周后不住的试泪,担心的哭泣,崇祯帝则是脸色疲惫的皱着眉头,坤兴公主站在周后身边,咬着唇,小脸黯然。见到太子,崇祯帝和周后的心情稍微和缓了一点,周后拉着朱慈烺的手,眼泪更是止不住。朱慈烺小声劝,坤兴凑过来,仰头望着他,想要和他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陛下……”   一个宫女端着铜盘从帷幔后奔了出来,脸上带着喜色,向崇祯帝和周后行礼:“定王已经退烧了……”   周后用丝帕捂着嘴,听着这个好消息,忍不住又要低声哭泣。   崇祯帝微微点头,脸色欣慰。   很快,御医从里面走了出来,正式向崇祯帝和周后汇报这个好消息。听到定王已经退烧睡去,周后这才算是放了心,搂着坤兴,又是一阵哭。   直到这时,崇祯帝才向朱慈烺问起宁远山海关的情况,朱慈烺小声禀报,父子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离开坤宁宫,就站在宫外的玉石雕栏前,完成了本应该在乾清宫进行的对话。   听到宁远吴三桂,山海关马科都已经在整兵,不出意外,秦皇岛的码头也能如期建成之后,崇祯帝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十几年了,大明终于有机会大规模的向建虏后方用兵了,就算不能取得大胜果,但只要能搞出大动静,但建虏投鼠忌器,再不敢在冬季大规模的入塞侵扰,给大明修养生息的机会,容后几年,等大明恢复了元气,辽东局势必然就可以逆转。   “吴三桂、马科可以依仗吗?”不过崇祯帝还是有疑虑,担心吴三桂和马科不堪用。   “儿臣以为,还是可以用的,他们两人,再加上保定总兵虎大威,是我大明现在的骑兵翘楚,儿臣的意思,今冬就由他们三人组成骑兵队,再从京营拨付两到三千人的精锐步兵,由登州水师,天津水军,龙武水师,共同组成运输船舰,将他们护送上辽东海岸,以吴三桂的统帅能力,应可胜任。”朱慈烺道。   崇祯帝点头。   对儿子的判断和谋略,他还是有信心的。   不过很快的,崇祯帝就又忧虑了起来,今年并不平静,虽然河南下了几场雨,旱情缓解,但陕西和河北的旱情,却有加重的趋势,尤其是陕西,孙传庭檄报,说陕西多处发生蝗灾,怕是有席卷全省之势,一旦蝗灾泛滥,百姓困苦,必然会给残余的流贼以可乘之机。   而流贼和建虏,是崇祯帝最为痛恨和担心的两个对象,如果朝廷府库充足,他一定会向陕西拨粮,但河南的百万灾民尚没有赈济完毕,京畿之地又为了防范建虏的再次入塞,正大兴土木,修建棱堡和加固城池,征用民夫,所耗粮米众多,朝廷已经没有余粮向陕西供应了,只能令孙传庭自己想办法。   但同时的,崇祯帝对孙传庭却也是有所不满的,去年开封之战后,孙传庭虽然在朱阳关大败李自成的残余,前后擒获了宋献策和郝摇旗,并在秋天打败了袁宗第,将李自成的残匪彻底赶入了商洛山中,不过匪首也是崇祯帝最为痛恨的李自成却没有被抓获,照现在的情报看,隐藏在商洛山中的流匪仍旧有相当的数目,且还在李自成的领导中,孙传庭去年年末因为粮草困难,不得不带领大军撤回西安,今年开春之后,崇祯帝督促他速速出兵,将藏在商洛山中的残匪剿灭干净,永绝后患。   但孙传庭却说商洛山地形复杂,流匪掩藏极深,大军入山剿灭不易,怕是徒费钱粮,不如围而困之,山中辛苦,粮布难寻,只要陕西民情稳定,不给流贼再起之机,将剩余的流贼困死在山中,寻机派人到山中招降,才是事半功倍的好办法。   崇祯帝听不进去,陕西的秦兵有数万,李自成一日不剿灭,这些秦兵就一日不敢轻动,以免重蹈崇祯十一年,秦兵轻调,李自成东山再起的覆辙。但建虏入塞,张献忠在南直隶一代肆虐,朝廷兵马捉襟见肘,而秦兵是天下第二兵,如果剿灭了李自成,不管是投入南直隶,或者是北上抗击建虏入塞,大明的压力就会缓解很多,所以崇祯帝不明白,孙传庭究竟在等什么?你的屯田之策,朝廷都支持了,秦王的土地也都分下去了,秦兵都有了土地,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朝廷效命?   幸亏兵部尚书冯元飚力劝,崇祯帝才没有向孙传庭发下斥责的旨意,但却给孙传庭发下严旨:年内必须清除李自成的残匪,还陕西以宁静!   崇祯帝返回乾清宫,继续忙于国事,批阅奏疏,朱慈烺躬送父皇离开,再返回坤宁宫内,和周后、坤兴一起看望定王。   定王已经睡去了。   隔着帷幔,朱慈烺能听到定王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定王已经没有大碍,顿时就放心不少。   黄昏,朱慈烺离开皇宫。   离开前,他向周后坦诚了绿萝之事,并说自己当日考虑不周,没有想到绿萝会自缢,实在是对不起弟弟。周后眼中还有泪光,听完他的话,幽幽一叹:“你疼惜弟弟,母后一直都知道,但这事不怨你,要怨也只能怨朱慈炯(定王)不懂事,你是太子,向先生们学习,关心国事为主,后宫的事,勿要多忧,交给母后处理就好了。”   母后和太子哥哥说话时,坤兴公主站在旁边,小脸黯然,她真没有想到,绿萝的事情会闹这么大,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太太哥哥,如果太子哥哥不知道,就不会送回绿萝,绿萝就不会死,绿萝不死,定王哥哥的心情,终究是可以回复过来的,但现在看定王哥哥对这个事情的怨念,怕是很久不能平复……   离开皇宫时,朱慈烺心情不是太好。   相比于国事的大开大合,心有主见,定王的事却是让他不知所措……   “殿下,牧斋先生有信来。”刚回到府,就见右庶子瞿式耜已经在府前等候多时,见太子归来,瞿式耜急忙上前拜见。   进到后殿,接过瞿式耜手中的信,朱慈烺迅速翻阅,看完之后,微微一笑:钱谦益,长袖善舞,这点事情,果然是能做到的。   钱谦益东林翘楚,也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虽然没有官职,但影响力却一点都不低,照他信中的说法,他到泉州之后,郑芝龙主动前来拜访,一番秘密对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之以害,诱之以利之后,郑芝龙脸色发红,面露羞臊,虽然没有明说,但钱谦益却信心十足的保证,郑芝龙绝对不会再在红夷人的商船上捣乱了。   事后,钱谦益收郑芝龙的次子郑渡为入门弟子,为庆贺,郑芝龙花费重金,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拜师仪式——历史上,这个荣耀原本是属于郑成功的,但这一世因为他到登州领军,成了水军游击,钱谦益弟子的帽子,落到他弟弟头上。   整封信,钱谦益文采飞扬,引经论典,悄无声息的进行了自我吹捧,很显然,钱谦益知道他写给瞿式耜这封信,一定会被瞿式耜送到太子殿下面前,因此他煞费苦心,极力想要留给太子一个好印象。   朱慈烺微微笑,心中暗想:钱谦益想要出仕做官的心,一直都没有死啊……   泉州。   码头边,人潮涌涌,冠盖云集,全泉州的读书人好像都来了,其中既有已经致仕的一些名家大儒,也有去年刚刚中举,正是春风得意,想要大展宏图的新晋举人,还有当地富商和泉州总兵郑芝龙的家人,将泉州码头挤成了集市。   一艘即将起行的客船上,一个头戴方巾,穿交领儒衫、须发斑白的老者,正站在船头,向码头边送行的人群拱手行礼。   他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戴方巾,穿儒衫,眼眶泛红的冲着岸边送行的家人不住挥手。   “先生慢走,一路顺风~~”   “先生何日再来?”   在那一声声近乎崇敬的送行声中,老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晨风中,水气缭绕,船桨荡起,客船升帆远去,岸边的人、送行的声音和泉州城渐渐都被抛在了身后,想到此次泉州之行圆满成功,讲学数场,每场都有数千人倾听,冠盖云集,他钱谦益之名,响彻泉州城,最重要的是,他成功劝说了泉州总兵郑芝龙,完成了太子殿下交给的任务,老者心中不由就涌起了一股豪气。   太子殿下能想到他这个赋闲十几年的老头,本就令他惊喜,完成太子任务,他心中的喜悦就更是压不住,虽然是一代大儒,名满天下,大场面见的多了,但此时却也忍不住想要吟唱一首。   乃是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迎着海风,老者中气充足的吟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第七百四十五章 演习   五月很快就过去,月末之时,出使辽东的马绍瑜派人传回消息,并有专门的奏疏呈送,说建虏对大明收敛辽东将士尸骨之事,已经原则上同意,并也会派人到大明,收敛去年战死在潮白河的建虏八旗士兵的尸骨,不过具体细节还需要双方继续敲定——比如官员的等级,交接的地点。   另外,建虏虽然不同意用洪承畴祖大寿换取阿巴泰,不过对于用战马换回八旗俘虏,甚至是阿巴泰父子三人之事,建虏方面好像并不抗拒。   消息传开,朝堂上立刻又掀起一轮激烈的讨论,对于前者,朝臣们没有争议,都认为应该尽快将辽东将士的忠骨运回关内,厚葬,立碑,以祭奠他们的英勇;但对于后者,战马换战俘之事,朝堂上下却是意见不一,非议多多,有人说,我大明战马再是短缺,也不能放虎归山,应该将阿巴泰父子三人连同建虏俘虏,全部斩首,以彰显我大明的国威,祭奠那些战死在辽东的忠魂,并为历次建虏入塞,死在建虏马蹄下的百姓报仇。   幸亏朝中的御史和言官们都已经出京,又有吴甡李邦华等人的压制,加上知道换俘乃是太子的提议,因此此种意见并没有在清流之中形成风潮,即便如此,一连几天,朝堂上也是鸡犬不宁。   从内心里,崇祯帝绝不是一个莽撞没有理智的人,不然他不会默许杨嗣昌乃至后面的陈新甲和建虏议和,但崇祯帝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爱惜自己的名声,没有肩膀,顶不住压力,压力够大,他就会退缩,作出违心的选择,就如南迁一样。   换俘之事,在朝堂上压力并不大,朱慈烺又不止一次的谏言,说明换取战马的好处,崇祯帝才能做到隐忍不发,不为清流们慷慨激昂的表情所触动。   六月,京营大演习。   关于演习两字,当然是朱慈烺借鉴后世而来,不但京营要演练如何应对建虏的入塞,百姓们也要演习在建虏入塞后,如何快速的躲进距离最近的城池,就像是后世的地震演习一样。不过朱慈烺的后一个建议,被崇祯帝和内阁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理由是太子的建议扰民,会增加恐慌,不利于时局的稳定,朱慈烺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地方官员必须熟稔建虏一旦入塞,各村各乡的百姓撤往城池的最佳路线,并要向百姓们宣导,保证事情有变之时,百姓们不会慌不择路,四散而逃,以至于不得其法,最后为建虏所获。   而对前一个演习,崇祯帝也是有疑虑的,直到朱慈烺搬出成祖皇帝当初在北郊演习的例子,又说京畿新建了棱堡,京营需要提前适应,兵部尚书冯元飚又表示支持之后,崇祯帝才算是点头,不过对演习所要花费的钱粮,却是严格控制。   到现在为止,京营兵马合计在七万人左右,除留下八千右柳营守城,朱慈烺将剩余的兵马全部拉出城外,在城郊校场和西山周边,进行守城,伏击,野战三个项目的实战演练,并彼此对抗,而为了创造实战的效果,对演习可能造成的一些伤亡,朱慈烺也予以默许。   太子在京营所为,是从来都没有的。官员议论纷纷,百姓惊奇不已。   虽然在演戏开始之前,顺天府衙就已经贴出告示,晓谕京师百姓,说京营要在京郊附近进行实兵演习,若是听到炮声和杀声,大家不必惊慌,但京郊的大动静,还是让城中的百姓慌了好几天,都怀疑是不是建虏又打过来了,直到时间渐渐过去,京师没有戒严,城门正常开启和关闭,一切如常之后,百姓们才渐渐安定下来。   此后,开始有胆大之人结伴到京郊观察京营演习,虽然有京营士兵把守路口,不许他们靠近演习现场,隔着那么远,只能听到偶尔的炮声,根本看不到什么,但却依然无法阻挡人们的兴趣,或者说,人们不是去看演习的,而是去看太子的,京师传言,太子此时正在西山大营,亲自指挥京营演习呢。   演习就是实战,这是朱慈烺制定的演习宗旨。两个战兵营,或者是两个千总队的对抗,都要尽可能的贴近实战,为了防止将官们有所顾忌,对演习的不了解,朱慈烺亲自召集将官们训话,同时也亲自监督。   演戏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到七月初才结束,而这是麦收之时,所以在欣喜京营演习圆满完成的同时,朱慈烺心中却也是升起了忧虑——京畿旱情一直在持续,田中无水,各处麦田早早就泛黄,麦粒都是憋的,今年的收成怕是大受影响,连带着玉米的长势也受到一些影响,幸亏去年疏通的几条河流,源源不断的灌溉着周边的田地,挽回了相当大的损失,不然今年的减产会更严重。   而从陕西传来的消息,旱情蝗灾持续加重,更令人忧心的是,连过去风调雨顺,是大明粮草的南直隶和湖广,也出现了一些灾情,今年粮食收成会受到影响,真可谓是雪上加霜。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去年灾变和民变的中心,中原河南等地却是风调雨顺,说不得还会是一个小丰年,安置在河南的百万流民,在分到田地的同时,也看到了未来生计的希望,在进入七月,麦收开始,百姓们手里陆续有粮之后,各种以工代赈的工程也渐渐停止——各种以工代赈的工程,耗费了朝廷大量的钱粮,老实说,朝廷真的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若没有太子从张家口抄家来的钱粮和京惠商行的鼎力相助,中原河南百万流民,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度过危机。   演习期间,朱慈烺每日都按时收看各地发到朝廷的邸报,因此天下局势都在掌握中,河南形势转好,陕西和南直隶却有灾情加重的迹象,不过这并不是他当下最忧心的事情,今冬建虏的入塞,才是悬在大明头上的利剑。   而作为建虏入塞的风向标,马绍瑜袁枢在辽东的谈判进程,是他时时关注的重点。   今日刚刚传来的消息,关于交还战死将士尸骨的事情,双方已经达成了一致,建虏准许大明辽东官员亲到松山锦州一代,收敛战死将士的尸骨,与之对应的,建虏也会派一个官员到大明京畿,收敛战死在潮白河建虏八旗的尸体,潮白河之后,所有战死的建虏,连同蒙古八旗,都被朱慈烺挖掘万人坑,予以埋葬之,当年战死在辽东的大明将士,很多也是被建虏统一埋葬,化为白骨,想要知道谁是谁,已经不可能,只能是总体取回,   而有身份的人物,如曹变蛟邱民仰王廷臣等人,当初被建虏单独下葬,战死在潮白河的建虏亲贵满达海也是如此——相比较于曹变蛟等人,满达海的身份更特殊,也是建虏快速同意交换尸骨的原因之一。   ……   沈阳。   建虏礼部。   不同于以往,今日参加谈判的马绍瑜和袁枢,不再只是带了两个文书,而是全体出动,使者团中,所有七品以上,有官身的官员都穿戴大明官服,坐在了桌前——这不是建虏恩赐,而是三个月谈判,马绍瑜和袁枢据理力争,加上建虏想要缓和气氛的结果。   从半月前开始,除了不能走出驿馆,去往建虏礼部谈判之时,须由建虏重兵戒护隔离之外,大明使者团最初受到的一些限制逐渐取消。   而在大明使者团的对面,负责谈判的建虏礼部也从以前不知名姓的无名小卒,变成了大汉奸、建虏礼部侍郎范文程。   范文程亲自出马,当然是奉了黄太吉的旨意,一来是凸显大清谈判的诚意,即便明国派来的只是郎中,他们也愿意“以上对下”,和明国使臣进行面对面的谈判,同时也是亲自掌握谈判的进程,照黄太吉的命令,麻痹明国使臣,在不知不觉中,将整个谈判拖延到十一月。   对于范文程之名,马绍瑜和袁枢都是知道的,马绍瑜有所“克制”,袁枢却忍不住的在谈判之中,有意无意的透出嘲讽,范文程听了脸色阵青阵白,不过却也不发作。   七天前,就各自收敛将士尸骨之事,双方已经达成共识,随即进入第二个谈判项目,那就是建虏八旗俘虏的放归,范文程先提出用财帛赎人,但被马绍瑜拒绝,马绍瑜提出的方案是“以人换人”,一个建虏俘虏,换十个被建虏俘虏、被逼投降建虏的大明将士,范文程当然不能同意,几十次试探,连续三天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之后,范文程终于妥协,提出可以用战马赎人。   但马绍瑜却提出,战马乃是重要物资,范文程一个礼部郎中,并非主事之人,怕是做不来这个主,须得有一个能作主的人出来,免得谈判完成之后,又出尔反尔,浪费时间。   范文程针锋相对,你马绍瑜只是一个郎中,怕是更不做不了主吧?   马绍瑜却不惧,我衔有圣命,自然可以做主,你要谈就谈,不谈就拉倒,我们立刻返回大明,反正我们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要见谁?”范文程问。   “自然是你们的首领汗王。”马绍瑜答。   大明不承认黄太吉的僭号,只承认他一个“汗王”,一如蒙古汗王,因此称呼他为汗王。   范文程心中惊疑,隐隐觉得明国使臣想要见黄太吉,好像是有什么图谋,何况大清皇帝岂是可以轻易见的?因此立刻严词拒绝,谈判就此中断,四天之后,就在大明使臣提出回国之时,范文程却又决定重新回到谈判桌,提出我大清皇帝公事繁忙,没工夫见你们,礼亲王兼管礼部,倒是可以见你们一面。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马绍瑜和袁枢勉强同意。   而今日,在行礼如仪的开局之后,范文程便领着马绍瑜和袁枢去往礼亲王府。   礼亲王府位在建虏皇宫东北方向,是距皇宫最近的一座王府,也是几座王府中,最大最好的一座,当然了,论奢华程度是不如多铎的豫郡王府的。   此时,一个穿着建虏王服,面色苍白的老者,正坐在前殿中,默默地想着心事。   正是建虏礼亲王,兼管着建虏礼部的正红旗旗主代善。   代善1583年生人,到今年刚满六十岁,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现在已经是满脸风霜,皱纹深如许,如果说黄太吉和多尔衮是清廷的奠定者和集大成者,是建虏入主中原的两大功臣,那么代善就是其间的调和者和辅助者——若没有代善的隐忍和调和,不说入主中原,怕是在黄太吉和顺治两次继位的过程中,建虏八旗就会起了内讧,刀兵相向,你杀我,我杀你了,何谈入主中原?   所以说,代善这个大贝勒,是建虏之福,也是大明之灾,若代善稍有野心,对“汗位”有所觊觎,或者不能在兄弟之中做到平衡处置,陷入权力斗争,那么,建虏不可能有现在的稳定局面。   这个道理,黄太吉最懂得,因此建虏大小事,他第一个要找来商议的就是代善。   位置到此,代善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企图了,各中事务,一律以黄太吉的意思为准,尤其三年前,他的长子岳托病死之后,他就渐渐开始疏离政务,有“致仕”的迹象,虽然建虏没有致仕一说,亲王爵位更是世袭罔替,只要活一天,他就是建虏的礼亲王、正红旗的主子,但代善的“倦怠”,却还是让人有一种礼亲王即将要退休的感觉。   而代善本人对此也是做了准备的,在他最不喜欢的,但能力却最为突出的长子岳托死掉之后,他哭的老泪纵横,似有悔恨,不过就其真实的内心,他对岳托的死,并没有太大的悲伤,原因也简单,岳托虽然他的长子,但自小和他疏离,后来甚至和他如同仇敌,当初也正因为虐待岳托,他才会被努尔哈赤剥夺了继承“汗位”的权力。   岳托死就死了,代善儿子多的是,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宠爱,也是寄予最大期望的七子满达海,去年竟然不可思议的战死在了明国! 第七百四十六章 惊马   如同是当头一击,代善被打蒙了,痛不欲生之后,就是一场大病,一连两个月都没有上朝,直到今年三月份,他的心情和身体,才渐渐缓和过来,作为一名沙场老将,代善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既然送儿子上战场,内心里就有儿子有可能会战死的觉悟,不过他不能接受也想不明白的是,一向孱弱的明军,为何在去年冬天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身体好转之后,代善就开始调查,想要知道,儿子究竟是怎么战死的?   忽然崛起的明国太子和明国京营,是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明军在蓟东和墙子岭潮白河一代的战术布置,也令人叹服,就整个指挥决策来说,满达海虽然有一些冒进,但并没有犯什么大错误,如果是以往,在正红旗精锐白甲兵的保护下,满达海是一定能冲出来的,但这一次却是折戟沉沙,由此可知,明国不但布置严密,而且步兵方阵战力极强,满达海想冲也冲不出来——想到儿子临死前的无助,代善就痛的全身发抖,心中升起无比的懊悔,早知道,就不该派满达海领兵。   懊恼的同时,复仇的怒火也在他胸腔里燃烧,他一定要为儿子和战死在潮白河的两千正红旗的勇士报仇!   除了儿子的战死,另一个让代善惊心的事情是,明国事先好像就知道了大清的入塞路线,提前半个多月就撤走了蓟东的所有军队和百姓,并在密云挖好了陷阱,布置了口袋战术。   不止是他,黄太吉也惊奇,两人密议过一次,都认为两种可能,一种,明国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次的入塞,自崇祯九年之后,大清每两年就入塞一次,几乎已经成了惯例,明国去年年初在京畿地区设置四个总督,八个巡抚,并有九总兵,明显就是提前准备,而撤走蓟东的百姓,是瞎猫碰了一个死耗子,大清入塞受挫,不过是运气不好。   第二个可能就比较惊心了,那就是明国事先就得到了准确情报,知道了大清入塞的时间和路线,而也就意味着,盛京隐藏有明国的奸细!   因此,从战败消息传来的第一刻起,盛京就开始秘密排奸,尤其是那些事先知道大军入塞时间和路线的亲贵府邸,从上到下,一一排查,其中,多铎的豫郡王府是重点,多铎是领军统帅,对入塞时间和路线,最是清楚,消息最有可能是从他府中泄露的。   不过半年时间过去了,却一无所获,各个亲贵府邸所用的,都是亲信奴才,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向明国输送情报,更何况,盛京铜墙铁壁,从盛京到明国的道路,也都被阻断,各地对明国奸细查的极严,就算他们得到消息,也无法及时送到明国的。   虽然没有结果,但排奸的动作却一直在秘密进行,黄太吉的秘旨说的明白:就算将盛京翻一个遍,也要将明国奸细找出来!   此一任务的执行者是范文程,而范文程同时也担当着和明国使臣谈判的重任。   自从谈判开始,代善时时关心谈判的进程,并不只是因为他是礼亲王,管着礼部,而是想要知道,他的七子,战死在潮白河的满达海的尸骨,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盛京?   七天前,明清达成协议,准各自收敛尸骨,代善又是痛心又是悲凉,大清并非没有打过败仗,但却从来都没有过全军覆没,不管是当初的宁远,还是第一次宁锦之战,大清即便是在不利的情形下,也会将战死将士的尸骨带回来,但这一次却改变了。但不管这样,满达海,我的儿,终于是可以回来了……   脚步声打断了代善的沉思,他抬起头,望着殿门口,范文程正引着两个穿着明国官员的人走进殿中,马绍瑜,袁枢,对这两个名字,代善自然是知道的,尤其是袁枢,他仔细的多看了一眼——照范文程所说,袁枢乃是袁可立之子,此次担任副使到盛京,怕是为了说服洪承畴和祖大寿二人而来,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袁枢和洪祖两人见面。   范文程进殿打千行礼,马绍瑜和袁枢只是拱手,不行臣礼,更不称王,只称贝勒。   刚才一人独处的时候,代善颓废,悲伤,但现在腰杆忽然又笔挺起来,显示出他礼亲王的威仪,目光炯炯,老眼犀利的扫视着马绍瑜和袁枢,声音和缓,但却不失严厉的说道:“明国自诩为上国,尔等既为明国使臣,自当是知书达理之人,我大清以礼相待,为何尔等屡屡无理刁难,连范侍郎不能代表大清的荒唐话都能说出?”   “大贝勒差亦,非是荒唐,乃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马绍瑜拱手回答,马绍瑜并非是一个胆气极壮之人,不过外交场面见多了,对代善的指责,并不为惧。   代善盯着他,摇头道:“历次谈判,我大清哪一次不是言出必行,一诺如山?反倒是你们明国的使者经常是三心二意,出尔反尔,贻笑大方,与上国的名号,实不相符。”   “大贝勒可以辱我,但却不可以辱我大明!”马绍瑜涨红着脸   代善冷笑一声,微扬起下巴,皱纹深深的老脸上满是刚毅之色:“去冬之战,你明国不过是侥幸得了一场小胜,便开始忘乎所以了,虐待我大清勇士,这岂是上国所为?至于你们二人,本王不屑辱你们,只是要你们知道,战马,我大清有的是,同意用战马换人,并非是为了换回被俘的八旗勇士,而是怜惜两国的百姓,不想生灵涂炭,继续兴起刀兵。既然你二人奉了明皇的旨意,到我大清来谈判,就应该知道,谈判失败之时,就是两国刀兵再起之日。”   马绍瑜涨红着脸,被代善气势所压,一时有点说不出话,他身后的袁枢却是冷静,冷冷回道:“大贝勒何必动怒?两边谈判,本就是你来我往,出三千,还五百,但使贵方所言合理,我大明绝不会得寸进尺,更不会出尔反尔。如果真如大贝勒所说,贵方怜惜百姓,不再动用刀兵,那实乃是天下之福,袁某在此代天下人谢过,但如果贵方执意兴兵,犯我大明边境,我大明将士必当披坚持锐,还以颜色。”   代善目光看向他:“你叫袁枢?”   袁枢拱手,深深一礼:“正是。”   “你父当年为登莱巡抚时,本王就和他打过交道,其间风采,本王十分佩服,奈何明皇昏庸,你父空有才能,但却得不到重用,想来真是可惜。”刚才和马绍瑜对话时,代善声色俱厉,这会却是缓和了许多,显然,袁枢虽然是副使,但却更得他看重。   “不敢,袁某代家父谢过。家父先为登莱巡抚,后为兵部尚书,荣宠倍增,大贝勒所说的不得重用,不知所为何来?”袁枢不卑不亢。   代善盯着他,忽然笑了:“倒也有几分乃父当年的风采。”转向范文程:“皇上既然已经授权给你,你和他们谈就可以了,非有大事,不必知会于我。”说完,端起茶碗,意思为谈话结束。   “嗻。”范文程先向代善打千行礼,再对马绍瑜和袁枢做一个请的手势。   马绍瑜行礼转身,袁枢却从袖中取出一物,捧在手中,说道:“京城有位故人托我送一封信给大贝勒。”   “故人?”   代善楞了一下,盯着袁枢,又看袁枢手中的信,心中顿时明白,袁枢的故人指的是谁了,犹豫了一下,斟酌了一番,他还是点点头,于是旁边的家仆走上前去,接过袁枢手中的信。   其间,范文程脸色微微一变,袁枢忽然呈信的动作,令他恼火和意外,不过礼亲王没有命令,他并不好阻止。   袁枢深施一礼,跟着马绍瑜离开。   殿中,代善展开信笺,看完之后,长长一叹,脸色变的黯然无比,静思了一会,他站起来:“备马,我要进宫。”   ……   代善拿着信,进宫的同时,大明使者团正返回城西驿馆。   和以往一样,有五百正红旗兵丁随行,做护卫隔离,保证大明使者团人人都在监控中,接触不到任何一个沈阳百姓,而经过这么多天,将近三个多月的时间,沈阳百姓对大明使臣的新鲜感依然没有退去,每当大明使者团在街道上出现,依然还有大量的围观人群。有议论,也有指指点点,其间的心思,却都是复杂无比。   从建虏礼部到城西驿馆,需要经过两条长街,一个十字路口。   原本一切正常,在正红旗严厉的戒备之下,百姓都缩在街道两边,不敢靠近,大明使者团的马车一路通畅,很快就要通过十字路口,但忽然的,惊呼声响起,就看见街道边的百姓潮水般的向两边闪躲,然后就听到马蹄之声急响,一匹鬃毛飘扬,甚是雄健的战马从旁边的偏街里风一般的冲了出来!   马上没有骑士,但战马却疯狂奔跑,明显就是惊了。   守卫街边的正红旗士兵立刻挺枪,试图拦阻,面对明晃晃的枪头,战马聪明的转开,转头冲着另一个方向疾冲,将两个来不及躲闪的百姓直接踢翻在地,人仰马翻,一片大乱之中,正在行进中的大明使者团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百姓汹涌逃奔,不但堵住了他们的道路,而且几乎就冲散了正红旗对他们的隔离。   “快,快,拦住它!”   现场指挥的一个牛录额真大声呼喊。   但那匹战马甚是聪明,面对士兵手中的长矛,它选择闪避,面对逃避的百姓时,它却直接冲撞过去,其间,连续有数人试图想要拉住它的缰绳,但却失败,直到更多的兵士赶到,用长枪将所有的去路堵死,疯狂的战马才不得不停下了马蹄。   “是肃亲王府的……”   有人认出了马鞍上的标志。   肃亲王就是黄太吉的长子豪格。   很快,一个肃亲王府的护卫,气喘吁吁的从偏街里追了过来,原来他今日上街公干,但不知道怎么的,战马忽然就惊了,他一路追赶,但却也没有能追上。   建虏是渔猎民族,虽然和蒙古的游牧民族的脾性不同,但都是非常爱马的,男人都以拥有一匹上好的马匹为最高尊荣,日常在城中行走,也多以马匹代步,马匹受惊在街道上狂奔之事,并不稀奇,   惊马被逼停,混乱的街道重新恢复了秩序,被困在街道上的大明使臣团重新前进,但却没有人发现,就在刚才的一片大乱中,袁枢所乘坐的那辆马车边,赶车的车夫趁人不备,悄悄的从脚下捡起了几个物件——圆圆的,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核桃,刚才一片大乱之中,路边的核桃摊被掀翻,核桃滚的满街都是,不止车夫在捡,一些贪便宜的人,更是一阵哄抢,核桃摊老板急的跺脚,但却也无法阻止。   回到城西驿馆,等大人们下车后,车夫们将马车赶到后院,卸去车厢,等马打滚,又打来井水,为马匹洗刷一天的风尘,最后再将马匹牵到马厩中,斩草喂马。使者团一共有六个车夫,都已经混的很熟,一边喂马一边闲聊,不经意中,目光都会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建虏兵——在外面监视使者团,即便是回到驿馆中,建虏兵也是无处不在。   喂马完毕,车夫们进到马厩旁的小屋中,洗漱,准备吃晚饭。   看起来都和平常一样。   其中一个车夫尿急,于是进到旁边的茅厕,茅厕臭气熏天,车夫却不顾,他关上茅厕的柴门,仔细一扫,确定周边没有人之后,抬手摘去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黝黑的脸,原来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   而他的左手中,捏得正是刚才在街道捡来的三个核桃。   然后一一检查。   三个核桃,两个核桃是正常的,但最后一个却是空心,用特殊的胶水沾了起来,轻轻捏碎,一个纸团从里面掉了出来。 第七百四十七章 长芦新政   李若链正是袁枢的车夫,而袁枢的马车,看起来和其他五辆马车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但锦衣卫中人,特别是中高阶的情报者,却能看出马车车厢饰纹和其他五辆车的些微不同,这三个多月来,大明使者团的马车在沈阳街道上行走不下几百遍,如果沈阳真的还有锦衣卫的人员,在看到马车上的“特殊暗号”之后,一定会想办法和这辆马车联系。   所以今日下午,当街头混乱,惊马出现时,李若链立刻意识到,他期待许久的情况终于是出现了,因此当三个核桃滚落在他马车边时,他毫不犹豫的就捡了起来,迅速塞到袖中。   现在确定了核桃中的纸团,李若链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冷静的处理了现场,然后不动声色的离开茅厕……   同一时间,核桃信的制造者高文采回到自己住处,关上院门,站在院中,望一眼即将黑沉下来的天空,擦一把头上的汗,长长松口气。   这三个月中,只要有时间,高文采就会到街头,明着是逛街,实际却是等待大明使者团的经过,当看到袁枢的马车上,挂有锦衣卫的暗号标志时,他心中激动,他明白,这是锦衣卫在召唤他,只要和这辆马车联系上,他就可以将自己现在的情况告知朝廷,也告知太子了。   不过大明使者团被看守的太严密了,五百正红旗士兵围着滴水不漏,想要瞒过他们的耳目,和大明使者团联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高文采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是想出了一个和大明使者团联系的妙招,他先是查勘大明使者团每天都会经过的街道,从中找寻可能的接触点,一次次的推演,策划,最终定出了今日的“惊马计划”。   那名豪格的护卫,是他早就盯上的,知道此人喜欢会“姘头”,所谓的姘头,其实是一个汉人包衣的老婆,豪格护卫自恃是主人,完全是光明正大的占有,几乎每日都宿在姘头家,而每次都会将马匹拴在姘头家门前的细槐下,栓的还非常随意,战马如果受惊,根本起不到束缚的作用。   而姘头家的隔壁恰巧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院,于是高文采租下了这间空院——原本高文采是佟府中最底层的家丁,又是新人,根本没有银子,也没有资格单独在沈阳租房,只能和一大帮的佟府家丁睡在府中的通铺,但三个月前,他在摔跤大赛中,夺得第二名,为佟图赖争了光,不但得了赏银,而且每月的例钱也增加了不少,也因此,他才有了搬出佟府,到外面租房的实力和资格。   租下隔壁的空院,高文采计划的第一步就成功了,他和豪格护卫成了“邻居”,日夜观察,熟悉豪格护卫的作息时间和出行习惯,而最妙的是,不走院门,从院子的后墙翻出去,一个绕弯,就可以快速到达十字街口,比之直接从巷子里走出,距离缩短了好几倍,而这是他计划成功的关健。   今日,高文采守在礼部门口,当大明使者团离开礼部,返回城西驿馆之时,他立刻快步离开,抄近路回到家中,算时间,约莫着大明使者团到达十字街口时,躲在院门后,用弹弓猛射栓在细槐下的那匹高大战马,一发正中战马的臀部,战马受疼,挣脱细槐,奋起四蹄,惊奔而去。   当豪格护卫听到动静,提着裤子冲出来时,战马早已经冲出了巷子。   因为这里只有向街的一条路,所以高文采根本不担心战马往其他地方跑。   战马只能向街,从而制造混乱。   随后高文采翻越后墙,快速到达十字路口,在惊马还没有出现前,他就已经挤到了核桃摊前。   而核桃当然是高文采事先就准备好的,不管核桃摊会不会被掀翻,他都要想办法的借助惊马制造混乱,将核桃扔到马车前,当然了,如果惊马没有造成出大混乱,没有机会,他也是不会莽撞出手的——和大明使者团的联系虽然重要,但自身安全更重要。   所幸,一切顺利,惊马制造出的混乱,比他预料的还要妙,一片惊呼,人仰马翻之中,所以他几乎是不露痕迹,悄无声息的将核桃扔到了李若链的面前。   而他也清楚的看到,那名车夫迅速的捡起了核桃。   完成这一切,回到家中,高文采感觉前胸后背都快要被冷汗浸透了,进到屋中,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边喝,一边默默想着下一步。   “砰砰……”   忽然有人敲院门。   这猝然响起的声音把高文采吓了一掉。   不过瞬间他就定住了心神,恢复了“谭川”身份的木讷,推门进到院中,在台阶上问一声:“谁呀?”随即不等来人答话,就打开了院子。   一个留着山羊胡、账房先生打扮的老头正负手在站在门外,目光狡黠的望着他。   原来是秦师爷。   高文采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憨憨一笑:“是秦师爷啊,快请进。”   秦师爷却不进,负手站在院门口,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说话,就在高文采感觉不妙的时候,秦师爷似笑非笑的开口问:“谭川……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高文采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被秦师爷发现了什么吗?   ……   京师。   千里之外的谍影,同样也在大明京师上演,只不过是猫鼠易位,建虏从捕猎者,变成了被捕猎者,在东厂和锦衣卫的全力搜捕之下,终于是在一月的期限之内,将潜伏到大明京师的另外两组建虏奸细,全部抓获。   消息传到宫中,崇祯帝龙颜大悦,而东厂提督王德化和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也顺利的解除了危机。   太子府。   朱慈烺对东厂和锦衣卫的这一次联合行动,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机构臃肿,闲人巨多,活动范围已经萎缩到京畿一代,但锦衣卫底气犹在,仍然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就能力来说,王德化和骆养性也不是一无是处,只要给他们压力,他们还是能做出一点成绩的。   除了建虏奸细,长芦盐场也传来好消息。   清晨。   长芦葛沽丰财盐场。   原本大片平坦的海边滩涂被推平了,上面挖掘了多道沟渠和多级水池,晨光之中,波光粼粼,那一个矗立在水池之边,城墙一般高大的提水风车,就显得更为夺目了,众人的注视和欢呼中,四片十字交叉的木叶,开始交替轮动,将海水源源不断的提取上来,再通过沟渠,分流到各个水池之中。   沟渠边,长芦盐运司沧州分司主事左懋第捻着胡须,又是激动,又是感慨。   这已经是长芦盐场矗立起的第五座提水风车了。   从最初的推行盐业新政受阻,到现在各项工作都步入正途,时间一共持续了三个多月,长芦盐场也剧烈震荡了三个多月,除了贪墨和阻挡新政的盐官被一扫而空,那些不支持盐政,暗中阻挠的盐商也都被长芦盐场拒之门外,其中有几个大盐商更因为“盐引”作假,而被朝廷绳之以法,而灶户盐丁也在得到盐运衙门的详尽解释和保证之后,渐渐放下戒备,将信将疑的支持左懋第推行的“新盐政”。   到现在,在新任盐运使和盐商们的支持下,左懋第已经在沧州分司矗立起了五座提水风车,而更多的风车正在建造中,原本零散“煮盐”的盐户,都被统一组织起来,以一架提水风车,五百个青壮盐户为一单位,开始施行制盐新法,也就是“晾晒法”。   过去,灶户盐丁们单打独斗时,每月都需要向朝廷上缴固定的“正盐”,也就是他们的赋税,现在全部算到他们的工钱里,做的多,赚的多,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不再是盐户,而是盐场的工人了。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包括左懋第都还没有这方面的觉悟,他只是在彻底的了解盐政弊端,痛心疾首之后,对“晾晒法”十分支持,对太子殿下的盐政改革也颇为认可,因此才会依照太子殿下给他的计划书,按部就班的执行。   至于修建提水风车的费用,当然是由盐商们出资,在徐瑞图倒台,特别是太子殿下亲到沧州之后,精明的盐商们都已经意识到,这盐政改革已经是不可阻挡了,太子殿下那可是未来的皇帝,既然太子殿下都已经明确表态,支持新盐政,他们还有什么可反对的?民不和官斗,何况是未来的皇帝?继续冥顽不灵,怕是会被碾的尸骨无存,积极参与,想办法汲取利益,才是聪明商人的永续经营之道。   最重要的是,左懋第的新盐政全面公布之后,他们算计了一下,觉得并没有那么糟,甚至就像左懋第所说,长芦盐场未来会有光明的前景。   既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参与呢?   而投资提水风车,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沧州分司规定:凡投资提水风车的盐商,可有优先提盐权,且盐池里每产一斤盐,都会有二两的提成,以现在的盐价计算,一年多就可以回本,且沧州分司保证,每架提水风车,最少保障使用两年,不足者,由沧州分司进行赔偿,也就是说,最少有百分之六十的利润。   对商人来说,一年百分之二十都是高利润,何况六十?   左懋第虽然担任沧州分司主事的时间不久,但商人和百姓却都已经知道,他是一个言出必行,刚正不阿的清官,又有太子殿下的背景,他们又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左懋第随后又祭出了大招,那就是凡是投资三辆提水风车以上的盐商,可以直接介入到这三辆提水风车的食盐生产中——盐商从单一的转运售卖者,变成生产者和售卖者为一体,生产出来的盐,按比例和盐场分成。   这个消息很轰动,盐商们算算账,觉得很是合适,自己参与生产,把握整个过程,以后就不用再看盐场的脸色了——过去,有一段时间食盐紧张,盐商们握着盐引,苦等两到三月都拿不到盐也是常有的事情,现在自己掌握,就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   两大利好,盐商们出资踊跃,很快,修建提水风车的资金,就全部凑齐了。   左懋第所做的,其实就是后世的工厂化,公司化。   他本人不知,盐商们也是懵懵懂懂。   消息传到京师,有官员不满,认为允许盐商插手盐场生产,有违祖制,食盐生产关系国计民生的稳定,岂可交到商人手中,所谓无商不奸,万一商人操了奸心,为了利益,哄抬或者压制食盐生产,造成食盐过量或者是短缺,岂不是灾祸一件?   而盐引也是一个问题,长芦盐场这么一改,盐商们只照顾自己,过去分到长芦盐场的盐引,还能不能兑现呢?如果不能,岂不是朝廷失信?   随即,就有奏疏弹劾左懋第。   崇祯帝心里和明镜似的,知道左懋第在沧州所为,都是儿子的授意,弹劾左懋第,其实就是弹劾儿子,因此将所有的弹劾奏疏都留中不发,但却也找来太子询问。   “商人虽然参与生产,但各个盐场的主导权,依然还握在沧州分司的手中,盐价也依然是朝廷制定的官价,商人想要从中搞鬼,根本是不可能的。”   “再者,商人以利益为第一,要他们参与生产,他们一定是拼了命的,想要多生产,多赚银子,绝不会压着不生产,故意赔钱。民间有句话,杀头的生意有人干,赔钱的买卖没人做,所以根本不必担心食盐生产被压制,相反,儿臣以为,生产交给他们之后,所属盐池的年产量,一定会大幅提高。”   “第三,盐引的兑换不会受到影响,因为长芦盐场改为‘晾晒法’之后,食盐产量会有不小的提升,今年应该兑换的盐引,一定会一张不少的兑换。”   “最后,左懋第上疏说,以往长芦盐场每年为朝廷缴纳的盐税为十万两,最高没有超过十二万两,但今年他却有信心为朝廷贡献三十万两银子的税额,既然他夸下了海口,那就等他到年底,如果到时他没有完成,再责罚他也不迟。”   朱慈烺在御前对。   崇祯帝听完脸色冷冷:“应对如流,看来你早就想到朕会问你。”   朱慈烺急忙躬身:“儿臣不敢。只是长芦盐场关系到京营饷银的丰缺,儿臣不得不多加留意罢了。”   崇祯帝看太子一眼,对太子的回答不置可否,右手从如山的奏疏中翻出一篇,再问道:“你说,要将左右柳营的两千士兵,转到五城兵马司,又是怎么回事?” 第七百四十八章 再请出京   朱慈烺拱手:“回父皇,今春以来,精武营从天津招到两千,山东招到三千,河南的流民中招募了四千,京师招募到了三千,又从西山的矿工中招募了一千余,今年只精武营的新兵,就达到了一万四,又从各地招募了两万五千名,达不到精武营标准,但却仍算勇武的青壮,分别配置到善柳营、左右柳营中,到现在,京师四营加上神机营和三千营,总兵力已经有十万人,每年的饷银,需要两百五十万两以上。”   “与此同时,一些不思上进,根不上京师操练节奏的士兵,被淘汰了下来,这些士兵几乎全部都是京营的老兵,世代是京营的军户,家属皆在京师,人数在三千人左右,儿臣思谋着,如果冒然裁撤,将他们放回去,说不得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风波,不如将他们安排在五城兵马司,从此专管治安排查,巡夜缉盗的轻松事,京营各营只管征伐收城,再不管京师内政,如此内外两安,顺天府衙和巡城御史也有兵马可用,还望父皇恩准。”   和上一次裁军不同,上一次裁撤的都是孱弱的老弱,老实说,朱慈烺还真不怕他们能搞出什么事情来,这一次却不同,一些懒散的,跟不上京营操练节奏的士兵,都被淘汰了下来,但他们的年纪却都还算年轻,最小二十多岁,最大也不到五十岁,依然还有折腾的能力,且因为是世代军户,心里抱着被朝廷养终身的想法,现在被裁撤下来,又没有一技之长,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心中的不满是肯定的,说不得会聚众闹事,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倒不如将他们安置在五城兵马司。   京师施行卫生新政以来,每日在街头巡视,需要相当多的查缉人员,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有点吃不消了。京营裁撤下来的这些兵,上阵打仗是不行的,但当当城管,维持一下京师的秩序,却是完全没有问题。   当然了,从京营换到五城兵马司,从战兵变成城管,这些人的饷银都会腰斩一半,但比起完全被裁撤,毫无收入相比,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局了,朱慈烺相信,他们心中或许有不满,但绝不敢闹事。   崇祯帝:“你和兵部讨论过吗?”   五城兵马司属于兵部,两千人转到五城兵马司,饷银肯定是要兵部出的,因此需有内阁和兵部的同意,常理推断,他们应该不会反对,虽然文官们对武将们一直都有提防,但如果让他们掌握一支兵马,他们却也是乐意的。   朱慈烺摇头:“没有。”   崇祯帝点点头,将太子的奏疏放下——朱慈烺知道,父皇这是同意了。   “听说前些天你为一些原本是我大明官兵,但却在辽东投降了建虏,去年又被我大明俘虏的软骨头,找了婆娘,配了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崇祯帝的声音又从御座上飘来。   “儿臣正准备向您禀报呢。”朱慈烺小心回答:“去年,墙子岭之战和宣化之战,我军俘虏了两千余名的汉军八旗,这些人大部分都曾经是我大明从各地调拨,派往辽东参战的官兵,因为战败,贪生怕死,就投降了建虏,去冬儿臣他们将全部发配到西山煤窑,做苦赎罪,又令他们相互揭发,选出一些表现良好,作恶较少,在辽东没有亲戚家人的作为监工,监视他们挖煤。”   注:自黄太吉继位之后,建虏就对投降的大明官兵非常善待,极力拉拢,黄太吉甚至数次亲自出城,迎接投降的大明叛兵,同时不遗余力的推动满汉通婚,为投降的大明叛将赏赐建虏老婆,将叛将们彻底绑在建虏的战船上。   不过有资格被黄太吉赐婚的,都是中高阶叛将,底层的叛兵想要找老婆,还需要自己努力,因此,很多汉军旗士兵在辽东是没有老婆和家人的。   朱慈烺继续道:“经过半年,他们总体的表现还算是良好,所有人都痛悔,想要为朝廷效力,以赎前罪。儿臣以为,他们的悔恨还是可信的,尤其是那些在辽东没有家人的人,于是儿臣将他们编列成军,名曰:雪耻营,归在左柳营之下,以后专职修建。”   “而其中有十几个熟悉辽东和辽南地形的人,被儿臣特地挑了出来,以为我大军渡海攻击时的向导,为了保障他们的忠心,不至于发生反复,于是儿臣便在京师中选了一些年轻寡妇,或者是父母双亡的女子,儿臣选其中年龄合适,愿意嫁人者,和他们结成夫妻,令他们在京师有一个家……”   听到此,崇祯帝明白了。   虽然有辽东辽南地图,对辽东辽南的海情,大明也有相当的了解,但岸上的情况有没有改变,建虏修建了多少的堡子和城寨,大明却不是太清楚,而这正是这些当初投降建虏的软骨头的用处。   不过这些人毕竟投降过建虏一次了,已经有了软骨头的印记,会不会到了辽东之后,发现战事不利,立刻重新跪降建虏,或者是故意为大军指引错路,却是谁也不能保证的,因此,为他们配婚,将他们的家人留在京师,就成了一种羁绊手段,或者是说加保险的方式。   崇祯帝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赞同:我儿,想的周全。想一想,又问:“渡海攻击之事,准备的怎样了?”   “宁远的吴三桂,山海关的马科,保定的虎大威,都在厉兵秣马,战马和甲胄,儿臣全力保证;登州水师,天津水师,大小船只百余艘,都已经准备妥当,正日夜操练;选做渡海攻击的精武营的两千步兵,配备了大量火器,现在每日都在京营校场操练攻坚作战,用新式火药炸城,小城小堡,瞬息可下,即便是坚城,只要建虏没有重兵来救,也可以在两到三天之内拿下!”   虽然还有一些隐忧和不足,但朱慈烺知道父皇喜欢听“豪言”的脾气——不管私下里他绞尽了多少脑汁,在御前,他都要表现出十足的信心和豪气。   果然,听了太子的话,崇祯帝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笑容:“好,好。”眼神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铁骑在建虏后方纵横驰骋、建虏城墙纷纷倒塌的景象……   趁着崇祯帝高兴,朱慈烺赶紧道:“父皇,儿臣有一请。”   “说。”   “善攻者必先善守,儿臣以为,相比于渡海攻击,我大明设置的阻挡建虏入塞的三道防线更为重要,第一道长城和第二道京畿防线,儿臣平常都有了解,但第三道防线,河间府、高阳县一代,儿臣却是有点不放心。纵观建虏入塞,每一次大量被攻破的并不是府城,而是那一些城池低矮的州县,这一次虽然朝廷下了命令,修缮加固各个县城的城墙,招募乡勇,但具体效果如何,却不敢保证,儿臣觉得,还需要亲自去查看一番,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朱慈烺道。   他没说的是,虽然当日他在朝堂上阐述利弊,成功说服了父皇和朝臣,定下了三道防线的方案,但对这三道防线的钱粮拨付,朝廷却是不同对待。   第一道防线是长城,因为所需巨大,时间也来不及,所以大明朝廷不得不放弃了今年大规模修缮长城的计划,转而将所有的资源和钱粮都投注到了第二道防线,也就是京畿地区的棱堡修建和城墙增筑之上,至于第三道防线,河间府乃至整个京畿平原所有的府州县所分到的修筑钱粮,却是少之又少。   原因也简单,除了朝廷想把第二道防线打造成铜墙铁壁,不使建虏通过,也就不用到第三道防线之外,更因为第二道防线乃是京畿,是天子所在,第三道河间府或可以有失,但京畿绝不能有失,   而两道防线之间的府州县,都需要自筹修城的资金。   因为没有银子拨下,很多县城都只能简单修缮旧城墙,象征性的加高了两三层砖,建虏真要兵临城下,这加高的三两层,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朱慈烺听到军情司报上来的情报,心中担忧,但却也知道,朝廷财政确实困难,即便是有去年张家口的意外之财,但却依然架不住帝国庞大的开销,因此,他不打算为州县争取银子,而是想要亲到地方,鼓励乡绅多多募捐,代价就是他的亲笔书法,同时的,也是令各地州县都重视起来,提前做好御敌的准备。   崇祯帝脸色沉了一下:“你怀疑,下面的官员没有认真做事?”   朱慈烺躬身:“不是,只是地方官员多擅长治理民政,对军略怕是有所不逮,因此儿臣想要实地了解……”   崇祯帝面色发冷:“你认为,京畿防线挡不住建虏?”   朱慈烺跪下,诚诚说道:“父皇。京畿之地,以四城为核心,修建了十六座棱堡,将其连成一片,几乎等于是第二条长城,建虏想要逾越,绝非容易,不过河间府一代的防线,却也不可轻忽,毕竟河间府乃是南北要冲,山东的门户,儿臣南下巡视,一来筹集钱粮,二来激励地方,多募乡勇,求父皇恩准……”   听到此,崇祯帝眼睛微微一亮,明白太子筹集钱粮的意思,但随即又皱起眉头。   长城,京畿,河间府,是太子所说的三道防线,当日在朝堂上激论利弊,最后太子成功说服了朝臣。崇祯帝也默许了太子的方案,不过就内心来说,崇祯帝还是有些不同想法的。   长城御敌于外,本就是天险,纵使长城有失,但却依然可以为大明争取到相当的预警时间,天津,武清,香河,通州为一体,其间修建十六座千人棱堡的第二道防线才是应该重点防御的。   至于第三道防线河间府,不过就是以备万一的慰藉。   如果朝廷把大笔银子投入到第三道防线,岂不表示对第一、第二道防线没有信心?   但太子说的又有道理,特别是太子筹集钱粮的想法,令他有所心动——除了军略,另一个他对太子非常满意的长处就是搞银子的能力,不管当初在太子府拍卖字画,还是成立京惠商行,或者是抄家张家口,太子只要出手,每一次都能有大收获,而若非如此,大明朝财政的崩溃局面,也不可能有所缓解。   沉默了一下,崇祯帝缓缓道:“身为太子,不宜事事亲为,如果那样,还要臣子干什么?”   朱慈烺暗暗苦笑,这都是黄道周的原话,看来从宁远回京之后,黄道周一定又在父皇面前谏言了。   不过却也有喜悦,因为崇祯帝的口气里有犹豫,说明对他南下巡视,并非完全反对。   “兵部侍郎吴甡,工部侍郎宋枚,都察院的几位佥都御史正在各地巡视、督建,有他们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崇祯帝又道。   朱慈烺拱手回道:“回父皇,儿臣确实不放心,吴甡知兵,宋枚勤谨,几位佥都御史都是刚正不阿之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但他们毕竟是臣子,难以兼顾到全面,更无法鼓励乡绅们募捐,现在,各地州县修城的银两短缺严重,此非朝廷命令所能解决,儿臣到了各地,一定想方设法,募集钱粮,以为朝廷分忧……”   崇祯帝似有所动,沉吟了一下,站起身,负手在殿中踱步。   朱慈烺趁热打铁:“父皇,建虏入塞,关系到我大明的国运,如不能有效应对,稳固防线,纵使吴三桂等人将建虏后方搅了一个天翻地覆,但我大明没有能守住防线,被建虏突破,千里狼烟,那也是得不偿失的事情,而要稳固防线,除了粮饷,各城各部的兵马调配也非常重要,而对于练兵,儿臣还算是有点心得,沿途所经各个州县,儿臣必严加督促,选良人用之。如果建虏入塞之时,各城各部能出兵援助京畿,汇溪成海,抗虏大计,必然事半功倍……”   崇祯帝站住了脚步。   最后,朱慈烺再道:“河间府距离京师不过四百里,儿臣快马加鞭,快则十几天,最慢一个月就可以回……”说完,拜首在地。 第七百四十九章 最坏打算   乾清宫中。   崇祯帝转过头,脸色沉沉的看着太子:“巧舌如簧。”   朱慈烺不答话。   “也罢,”崇祯帝长长叹口气:“朕就准了你。”   “谢父皇。”朱慈烺喜。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带上黄道周和詹事府的一干官员,一切言行,都得听从黄道周的教诲,遵从储君的本分,如有逾越,以后你就再也别想出京了。”崇祯帝冷冷道。   朱慈烺心中苦笑,拖着黄道周这个破油瓶,不知道又会惹出多少不必要的风波?不过能出京就是好事,黄道周的事,出京之后再想办法对付就是了,于是拜首道:“是。”   “今日是七月初十,最晚八月初十之前,必须回京。”   “是。”   “朕给你代天巡狩,便宜行事之权。”崇祯帝又道。   “谢父皇。”朱慈烺大喜,前两个他回答的有点不情愿,这一次却是从心底里欢喜。   “起来吧。”   崇祯帝脸色稍缓,等太子起身,他望着太子:“朕要你读的《资治通鉴》,你读的怎样了?”   “正在读。”朱慈烺小心回,他知道崇祯帝又要出考题了。   崇祯帝好为人师,一直如此。   崇祯帝点头:“资治通鉴魏纪四,魏明帝曹叡有一日突击检查尚书门(内阁)工作,驾临尚书门值房,尚书令(首辅)陈矫却说,陛下要是觉得我干的不好可以把臣撤了,你这么搞什么意思?魏明帝闹了个大红脸,讪讪而走。”   说到这,崇祯帝顿了顿,目光盯着太子:“你觉得魏明帝处置的怎样?如果你是魏明帝,你又要如何处置?”   朱慈烺心念急转,他知道崇祯帝是一个急脾气,什么事都想要插一手,但又不想担责任,像陈矫这样的首辅,在崇祯帝面前,是一日也做不了的。   同时,陈矫不想接受皇帝的监督,骨子里有一种“我必能做好事,不劳你皇帝监督”的傲气,如果皇帝你不信任我,直接撤了我就算了。这种傲气和底气,也只有魏晋先秦才有,唐宋之后,天下皆是皇帝的,或者说,连皇帝都要接受监督,你一个首辅,怎敢这么大谱?但陈矫是首辅,且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世代的曹臣,如果只是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撤换了他,未免显得皇帝太心胸狭窄了,于是回道:“回父皇,儿臣以为,陈矫纵有能力,但心高气傲,连皇帝都监督他不得,何况他人?因此,尚书令肯定是不能让他做了,但也不宜立刻撤换,不如明升暗降,给他一个司徒司空之类的虚衔,令他知所进退……”   崇祯帝不置可否,依然沉沉望着太子。   朱慈烺想一下,再道:“陈矫如此自傲,必有朋党,应予以彻查。”   崇祯帝这才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等太子下去后,崇祯帝抬起头,脸上的冰霜在瞬间化成笑意,但瞬间却又转回了冰冷。   ……   虽然去年取得了潮白河、墙子岭和宣化城的三次胜利,看起来京营好像有了和建虏野战的能力,但朱慈烺却清醒的认识到,这三次战役不过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表现罢了,三次更多比拼的谋略,而不是双方的实际战力。   潮白河和墙子岭之战,大明凭借地利,将建虏困在牢笼中,令他们发挥不出骑射的优势,加上建虏又是第一次面对大明精良的火器,不知威力,被困在绝地之后,想要用过去的老方法突围,最后全军覆没,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京营有了和建虏野战的能力。   至于宣化之战,一来是出其不意,二来当日对战的乃是汉军旗和蒙古骑,真正的建虏八旗不过几百人,因此没有参考意义。   更何况,朱慈烺心中有一种深深地忧虑,他是一个穿越者,能提前知道某些还未发生、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也因此,他才能在崇祯十五年连续逆转,改变了开封之战和建虏入塞的结果,不过十五年之后,在历史已经被他改变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轨道,改变了发展的方向,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了“预知未来”的本领,未来,他的对手将和他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他不再有任何的先知优势,这种情况下,双方比拼的就是真正的智谋和实际的统帅能力了。   穿越者的优势在于“预知未来”和引进、制造一些这个时代可以做出,但却被人所忽视的武器和器械,以弥补军用,加快科技进展的步伐,但真要论带兵的谋略和统帅能力,朱慈烺心里有一百个清楚:现阶段,他这个穿越者绝对不是黄太吉和多尔衮的对手。   尤其是黄太吉。   松锦之战中,黄太吉亲临前线,于高处观望,发现洪承畴的布阵“前重后轻”,于是立刻调整了建虏的布阵和攻击重点,最后一举击溃了大明的九边精锐。   若没有黄太吉的亲临,松锦之战说不定还要僵持一段时间,就算败,大明也不会败的这么惨。   这样的见识,朱慈烺自叹不如。   大明这边,两个最好的统帅,一个洪承畴,一个孙传庭,现在洪承畴已经降清,只剩下了一个孙传庭,但孙传庭剿匪重大,一时无法调派到京师,吴甡虽然知兵,在山西巡抚任上曾有不俗的表演,不过却没有大战役的历练,真要比拼起来,怕也是不如黄太吉和多尔衮的。   就统帅来说,大明是薄弱的。   因此,朱慈烺拼命练兵,发展火器,想要凭借这两个优势,弥补“统帅力”的不足。   而对于建虏的入塞,除了绞尽脑汁的完善第一道防线,修筑棱堡,巩固第二道防线之外,朱慈烺也早已经抱定了和建虏死战到底的决心,那怕就是拼掉一半的京营,十万人只剩下五万,只要能将建虏堵截在京师之北,迫使建虏退兵,大明就算是胜了。   但同时的,他也做好了迎接最坏局面的打算,那就是:第一道长城防线没有守住,第二道京畿防线也被建虏突破,建虏大军突到第三道防线,到那时,京师之后的这些州县,都将会面临狂风暴雨般的袭击,能不能顶住,或者说,能顶多长时间,就成了整个战役成败的关健。   各个府州县,防御能力每提高十个点,多增加十个点建虏攻城的伤亡,那么大明胜利的希望多增加十分。   因此,朱慈烺一定要亲到下面的各个州县视察,想法设法的鼓舞军心士气,尽力为他们募集必须的粮饷。   ……   太子出京是大事,尤其还担着“代天巡狩”的名义,因此不比驰巡宁远,朱慈烺这一次出京,足足折腾了一上午,直到快中午之时,才结束礼仪,离开了京师,除了武襄左卫的护卫,詹事府官员的跟随,朱慈烺还另调遣了三千精武营以为随行——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锻炼,同时也是熟悉京畿地形,是某种意义的长途拉练。   队伍一共四千余人,出了京师,往南而去。   除了兵马,太子还携带了不少京营已经废弃,但仍可以使用的甲胄,还有一些长矛弓箭,以分给沿途的州县。   传统意义上的大明京畿指的乃是以京师为核心的北直隶地区,由顺天巡抚统辖,不过自从在保定增设保定总督,天津设立巡抚之后,京畿含义微有变化,原本直属京畿的永清和霸州,现在归保定总督直辖。   朱慈烺出京师后,沿着运河南下,先到武清,视察城建和兵马整训之后,并接见城中商人,募得(卖字)白银一万,黄道周对太子“卖字”的行为坚决反对,认为不成体统,朱慈烺道:“圣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的这点薄面能换到将士们衣食丰足,百姓们安居,不正和圣人的教诲吗?”   黄道周默默不语,只是摇头。   从武清离开,快马加鞭,经东安,永清到霸州,历史上,建虏在崇祯十五年的入塞,就是从北京天津之间的武清霸州等地穿过,直达河间府,攻陷河间,再一路南下,杀到临清和兖州的。虽然去年建虏入塞失败了,但就华北平原来说,建虏大军走永清霸州,通过河间府到山东,依然是最近的一条路线,其中河间府是必经之处,而在河间府之前的霸州,也是建虏必须拿下的一个据点。   霸州位于冀中平原北部,京、津、保城市三角地带的中心,东邻天津、武清,西邻雄县,南邻文安,北与固安、永清接壤,一马平原,无险可守,适合建虏骑兵驰骋,历史上,霸州守卫战不可为不惨烈,守城官员不是战死就是自缢,奈何援兵不至,终是沦陷。   到霸州时,保定总督杨文岳带着保定文武和霸州当地官员在城外十里迎接,其中就有保定总兵虎大威。   见到故人,朱慈烺欣慰点头,虎大威咧着大嘴,向太子深拜,表情甚是激动。   和在武清一样,朱慈烺巡视霸州城防和城中兵马,并接见商人,卖亲笔字画,得白银两万两——小城小地,不能和京师富商相比,也不能比江南,有这样的收入,朱慈烺已经很满意了,除了两万白银,朱慈烺还将携带而来的五百具甲胄和一些兵器,交给了霸州兵备道赵辉和知州丁师羲。   历史上,这两位都是死守霸州的忠臣。   崇祯十五年,建虏大军攻到霸州,兵备副使赵辉、知州丁师羲、参政李时茪等人率兵死守,援军不至,城遂破。赵辉带着儿子自尽。丁师羲和李时茪也都死。   赵辉,字黄如,河津人,崇祯七年进士,朝廷追赠光禄卿。清乾隆四十一年,煇谥节愍。   丁师羲,字象先,楚雄人。选贡生,朝廷追赠参议。   李时茪,进士,累官参政,朝廷追赠太常卿。   对于朝廷今年要求修筑城墙,整顿兵马,招募乡勇,预防建虏再次入塞的号令,赵辉和丁师羲一直都在紧锣密鼓的执行,就朱慈烺的视察来看,霸州城防还算是坚固,有一定的坚守能力,可就是这样的城池,又有赵辉和丁师羲这样忠心职守的臣子,在历史上却也没有挡住建虏的攻击,由此可知,真要是下了狠心,建虏的攻城也是不弱的。   “募勇士,挖壕沟,聚百姓。”   这是朱慈烺对两人的叮嘱,也是命令。   募勇士不说,挖壕沟乃是在城池之外,再挖掘两到三重深沟,以为阻挡。霸州是平原,没有护城河,攻城人马可以直接冲到城墙之下,竖起云梯,这也是霸州乃至整个京畿平原的小城难以坚守的原因之一。   最后的聚百姓最为关健,当听到建虏入塞的消息后,不管建虏有没有攻到,要立刻将周边百姓全部聚拢到霸州城中,一来增加防守力量,二来避免百姓被建虏驱赶,成为攻城的炮灰,三来使建虏无所得,在掳掠不到粮草和辎重的情况下,其攻城能力自然就会下降。   赵辉和丁师羲深以为然,向太子殿下躬身送行。   在杨文岳虎大威等人的簇拥护卫下,朱慈烺继续南行。   一路,朱慈烺和杨文岳谈了很多,从保定地区的兵马整饬,新型农作物的播种,一直到最后的瘟疫,朱慈烺更加认定,杨文岳虽然在军略之上没有过人之处,但却绝对是一个能吏,尤其是在瘟疫的处置上,杨文岳严格遵守,雷厉风行,虽然也有官员弹劾,但他始终没有动摇——历史上,从山西而起,在保定大爆发,最后蔓延到京师的崇祯十六年的大瘟疫,这一次并没有发生,保定地区虽然有小规模的瘟疫传出,但都被杨文岳控制住了。   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良医治于病前,整个大明朝只有朱慈烺这个穿越者明白,杨文岳已经将一场可能导致大明朝灭亡的大瘟疫,消灭于无形了。   杨文岳,功莫大焉。   当然了,如果没有朱慈烺提前叮嘱和严令,没有石灰杀毒、灭鼠、口罩和隔绝法,没有名医吴有性的相助,杨文岳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功,说不定会在征战的忙碌中,疏忽了对瘟疫的防治,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就如历史上那样。 第七百五十章 河间防御   “殿下,曲阳、新乐两县,已经被臣封闭了两个月了,两县百姓困苦,到现在已经死了数百,数万人染病,前些天,有百姓聚众冲击关卡,官军劝诫不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射杀……”杨文岳一脸痛苦。   “我知道很难。”朱慈烺心有戚戚,鼓励道:“但你必须坚持,不然就前功尽弃了,一旦传到京师,你杨文岳就是历史的罪人,你放心,所需粮草,我会尽量帮你筹集,两县百姓,要想尽一切办法照顾,不使他们饿死,同时加大宣导,令他们明白,并非是朝廷抛弃了他们,实在是瘟疫凶猛,不得不如此啊。”   杨文岳点头。   “从现在到十月份,你杨文岳和保定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遏制瘟疫,绝不能让瘟疫蔓延开来!”朱慈烺道。   而之后,朱慈烺和杨文岳详谈保定各个府州县的城墙修建以及今冬应对建虏入塞的策略。   保定兵九月聚集启程,十月到三河,并于三河驻守——这是兵部制定的计划,朱慈烺也同意。   虽然去冬之时,保定兵驻守蓟州南原,成功阻止了建虏大军的南下,不过兵部尚书冯元飚,侍郎吴甡都认为,建虏主力今冬再从蓟州南原突破的可能性很小,从蓟东长城退回的兵马加上蓟州原本的守军,守卫蓟州应该足够,因此将保定兵移驻三河。三河距离蓟州不过八十里,就算有意外,保定兵也可以迅速驰援。   除了为蓟州的后援,保定兵驻扎三河,也有为墙子岭长城做后援的意思。   三河地处京、津交界地带,与通州仅一河之隔(潮白河),距离密云也不过百里,正是京畿防线的中心,保定兵驻扎于此,可随时向三个方向充当救火队员。   兵部的意思,杨文岳明白,也欣然接受。去冬之战时,他保定兵受损不多,但战后受到的奖赏却不少,朝廷又拨付了历年的欠饷,兵部和工部的盔甲兵器,京营的火器,也运了不少到保定,保定兵的装备,陡然好了起来,而在他严厉的操练之下,保定兵的战力,已经到了近三年的一个高峰,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当然了,另一个原因乃是因为保定去年年景不好,瘟疫又旱灾,今年夏粮也歉收,各部虽然不至于断粮,但总不会太宽裕,可一旦到了京畿,粮草皆由户部和兵部供给,他杨文岳就不必再为粮饷发愁,专心御敌即可——过去这一点可不敢保证,虽然朝廷明文规定,但到时不给钱粮,官兵饿着肚子去打建虏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自从太子抚军,搞了一个京惠粮行,配合户部和兵部调粮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所以杨文岳对驻军三河的粮饷,一点都不担心。   两天后,太子车驾到达河间府。   兵部侍郎吴甡正在这里等候他。   河间府,古是河间国,后为河间郡,北宋时设府,和真定(正定)、中山(定州),共称为河北三镇,是当时北宋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三个桥头堡。从辽国到金国,但想南下,就必须先拿下这三镇,因为这三镇太重要了,北宋对这三镇的防守,始终重视,一直都屯有重兵。   在失去燕云十六州的天险屏障后,河北三镇是北宋这一条破碎防线的唯一遮挡,他们像钉子一样,百年之中,一直死死地钉在契丹人和女真人刚要策马加速的地方。   天会三年(1125年)十月,女真发兵10余万,分东西两路进兵,向大宋扑来。地势崎岖的河东、山西一路,由完颜宗翰(粘罕)领军,经晋中平原南下;而东路的河北、山东(太行山以东)一代,则交给了完颜宗望(金兀术的二哥),经华北平原南下。   面对横亘在面前的河北三镇,完颜宗望一上来就开始猛扑,但却始终攻打不下,眼见时局不妙,再拖下去,迟早得把北宋的援军等来,于是完颜宗望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绕开三镇,不管后路,直扑开封汴梁。   完颜宗望的决定是对的,虽然他是孤军深入,没有后路,但吓破胆的北宋朝廷还是提出了议和。   北宋将河北三镇割让给金国,以换取暂时的和平,而此时,这三镇全都还在北宋军民手里。河北三镇都拒不执行朝廷的命令,不肯交城,引得完颜宗望大怒,回程时对中山和河间进行了报复式的猛攻,不过却依然难以攻下,最后,宗望不得不灰溜溜的败走。   历史可为鉴,几百年后,女真人再来,不同的是,他们当初的目标是开封汴梁,现在却是山东南直隶了,也因此,河北三镇的地位,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河南已经是一片狼藉,不属于大明第一级的战略利益之下,正定和定州虽然仍需要坚守,但其重要性却已经比不上充当山东门户的河间府了。   河间府地处南北水陆要冲,北拱京师,南临青、济,水陆冲要,饷道所经,是由北往南的必经之地,只要扼守此处,建虏就休想轻易进入山东。   不过要想坚守河间府,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历史上,建虏两次入塞抢掠都经过了河间府,第一次是崇祯十一年,绕开河间府,破了献县,直驱山东,又避开明军重兵把守的德州,出其不意的杀到济南城下,攻陷济南,屠城十余万。第二次是崇祯十五年,见河间府守兵不多,干脆直接攻破了河间府,接着杀入山东,攻克临清,临清乃是当时的繁华之地,南北运河的枢纽,建虏撤走时,煌煌临清,变成了一片废墟。   因此,要想守卫河间府,单单守卫河间府城是不行的,河间府下辖的献县、肃宁、景州、乃至周边的一些湖泊渡口,河流山川,都需要统筹防御,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河间府的安全。   这其间,献县尤其是重点。   而吴甡就是做这件事来的。   “参见殿下~~”   当太子车驾临近,骑着高头大马,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簇拥着那一面“代天巡狩”的大旗在视线里出现后,吴甡带着御史周而淳、河间知府颜胤绍、同知姚汝明、河间兵备道佥事赵珽、河间知县陈三接、河间卫指挥使赵鼎新、参将牛文科等文武一起来迎。   朱慈烺站在马车上,看迎接的河间文武,又看不远处的河间府城,心中斗志勃发:河间府乃是京南的大城,又是建虏南下的必经之路,或者说,这是大明的底裤所在,无论如何,也要坚守此处!   下的车来,和迎接的文武一一微笑点头。   河间知府颜胤绍是他早就知道的名字,崇祯十五年,建虏大军来袭,颜胤绍明知不可守,却依然死守河间府,先聚一家老小,积薪绕之,而身往城楼指挥防守。城破,趋归官舍,举火焚室,衣冠北向再拜,跃入火中同死。   早知名字,今日一见,果然有正气凛然,临危也不惧之色,不愧是复圣的子孙。   至于同知姚汝明、河间兵备道佥事赵珽、河间知县陈三接、河间卫指挥使赵鼎新、参将牛文科,也都是在崇祯十五年一同战死之人,朱慈烺心中感佩,但身为太子,不宜大礼,只能微微点头。   众人簇拥之中,从北门拱极门而入,朱慈烺目光扫过,发现河间确实是一个繁华之地,比起一路而来的各个城池,经济和民生,明显要好一些,一来因为河间府是南北要冲,商业活动比较发达,二来,历年旱灾蝗灾,河间府受到的波及比较小,即便如此,跪伏在街道两边的百姓大部人也都穿着补丁衣衫。   进入临清府衙,朱慈烺端坐正堂,听取文武官员关于河间府城的加固和兵马整备的情况,河间府是第三道防线的核心,也是重中之重,这一点,朱慈烺和吴甡不止一次的商量过,也因此,吴甡才会亲到河间,督练士兵,而朝廷下拨的钱粮中,其他府州县都是很少很少,只有河间府在吴甡的力争下,被分配到了一定的份额,就沿途所有城池来说,河间府和下辖几个县城,是唯一按照计划,有条不紊进行修建的特例。   不过吴甡也说出了担忧。   整个河间府地区,都处在滹沱河和滏阳河交汇之处,大小河流几十条,交通都需要用桥梁贯通,北宋当初在河间府的防线就是依靠这些河流建立,并长期保持的,如果能善用这些河流和水利,如果是春夏秋季,河水流淌,北面之敌绝对难以突破河间,这一点,吴甡可以用性命担保,但建虏来犯都是冬季,照吴甡所说,冬季这些河流和湖泊,大部分都会结冰,人马可走,原本的隔绝变成了坦途,防守殊为不易。   不过吴甡的信心依然很足,在他的思谋里,纵使建虏突破第一道和第二道防线,也肯定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尤其是京畿的第二道防线,绝不是建虏可以轻易突破的,即便建虏突破了,兵锋到达河间府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坚守河间府和下面的几个县城,令建虏大兵难以逾越是完全可能的,   知府颜胤绍、兵备道赵珽、指挥使赵鼎新、参将牛文科等人也深有信心。   夜晚,太子在城中富商叶镰家中居住。   听到太子要住自己家,叶镰又是荣宠又是惶恐,既想要讨好太子,又担心家财外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太子温润的笑容,平易近人的态度,抚慰了他,令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招呼家人,将最好的食材拿出来,为太子殿下备膳。   初到河间府,朱慈烺想要了解的不只军情和民情,也有商情。   这一晚,朱慈烺没有召见官员和将领,而是和叶镰谈了很多,原本叶镰有很多的担心和顾忌,不过在太子殿下温和真诚的目光下,他渐渐放开,就自己所知,如实回答太子殿下的问题。   叶镰是河间府有名的商人,主要经营货贸,就军情司的回报,但是逢有灾变,叶镰都会组织救济,在河间府周边分区设点,向饥民施粥,每年都有数千人因为他的救济而存活下来,且十几年入一日,从没有停歇过。而在经商中,叶镰也以仁义著称,名下商号公平公价,童叟无欺,都说无商不奸,但叶镰这样的商人却是一个异类。   商人买低贩高,往来运输,挣一些辛苦钱,本就是人间百业的一种,没有商人和货贸的流通,就不会有经济的繁荣,虽然有晋商那样的败类,但大明大部分的商人还是好的,对社会的支撑和稳定,有相当的贡献,朱慈烺一直思谋着,如何能聚拢商人的力量,将他们投入到抗虏和其后的建设大业中?   成立商会,聚拢所有力量,是其中的一个好办法。   过去,商人们都以地域为界,建立山西商会,陕西商会,排除异己,打击竞争对手,原本也没什么,但这种籍贯商会排他性太强,且多是经营一种或者几种商品为主,没有包容性,极易形成垄断,任何人敢侵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必群而攻之。   这种商会对商品社会的发展,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朱慈烺想要的是那种不以地域为界,包含各种商品,公平竞争,同时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能够有开阔视野的近现代社会的商会。   原本,朱慈烺想要在京师成立一个大商会,将所有商人都包揽进来,但京师商人云集,动见观瞻,且各省各市的商人,彼此竞争,矛盾重重,京惠商行成立不久,冒然挑起大梁,未必就是好事,于是朱慈烺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   而河间府是一个实验的好场所。   河间府商业活动比较发达,城市不大不小,且有叶镰这种深孚众望的义商,成了一个包含所有商人和行业的商会,为守城出力,正是合适。   “草民明白了,草民一定全力完成。”虽然商人,但叶镰却也是熟读经典,有相当才识的人,太子没有明说,只简单的提了几句,他便明白太子的意思了,于是立刻领命。 第七百五十一章 魏国公   河间府现在其实是有商会的,不过都是山西商会,徽州商会这样的地域性商会,且几个商会相互竞争,有时还会相互拆台,面对外辱,未必能全心全意的一致对外,而大部分的中小商家是没有商会的,朱慈烺想要叶镰做的,就是将中小商人,连同山西徽州商人都组织起来,成立河间商会,从此,不以地域,也不以行业类分,为商人利益,也为朝廷分忧。   ……   皇太子到河间府、并住在叶家的消息,轰动了河间和周边的十几个县城。这一夜,很多人都在议论,第二天中午,一个消息在城中传来,太子殿下将于后天上午在叶府接见城中士绅和商人,这消息一传出,城中就更是轰动。   太子可不是轻易能见到的,不要说商人,就是很多官员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际遇。   全城轰动的同时,太子朱慈烺正在检阅河间守军,河间府现在正式的官兵有一千五百人,卫所兵一千人左右,自从朝廷发下诏令之后,又招募社兵和乡勇三千人,一共五千人左右,人数听起来不少,但真正的战兵却不多,而河间府属于保定总督管辖,一千五百名的正式官兵中,未来将由一半的士兵跟随杨文岳出征,去往三河——杨文岳带领的虽然是叫保定兵,但并非全部来自保定,大部分都来自周边各个府州县,平时驻守,遇到战事,集结出征。   历史上,这一千五百人都随杨文岳折在了开封,又没有时间和粮饷招募训练乡勇,所以崇祯十五年,建虏入塞时,河间府才会无兵可守。   朱慈烺看了忧虑,向杨文岳建议,今冬出征,是否可以不从河间府抽兵?   杨文岳听令。   操演正式开始后,朱慈烺忧虑的心情得到一些缓解,虽然比不上京营的精锐,但河间兵还是可战的,即便是社兵和乡勇也能遵守纪律,一同进退,参将牛文科也是一个能战之人,再有三到四个月的练兵,应该会更有战力。   下午,去到子牙河、滹沱河,巡视河道和沿岸的防守,并听取吴甡等人的汇报。   河水静静流淌。   如果建虏现在来袭,不需要再多的兵马,借助河流,大明就能阻断建虏的铁蹄,但可惜的是,建虏冬季来袭之时,这些河流都会冰封,防守难度倍增。   “殿下,此处叫河口堡,可驻兵五百。”   在距离河间府城西门外三里,扼守平野之处,朱慈烺看到了一座类似于棱堡的建筑。吴甡为他介绍。   四面围以底宽三丈、高三丈的土城墙,墙上立大旗,有官兵执守。土墙用草土、粘土和植物根修成,坚固异常,四角筑有四棱突出的炮垒,安有虎蹲炮,土墙边掘有壕沟,并引来河水,以为护城河,只有一座堡门,用铁皮覆盖,朱慈烺视察时,堡内的附属建筑还没有修建完成,比如粮仓、火药库、军需仓库和官兵住所等等,工匠民夫们正在加紧赶工。   朱慈烺微微点头,眼前这座小堡子,完全是依照京畿地区的棱堡而修建,只是缩小了一倍,只要火器充足,官兵上下一心,数倍敌人的也是攻不下来的。   这个小堡子和河间府相互呼应,建虏要想从最利于攻城的西门拿下河间府,就非要先攻破这座小堡子不可。   虽然还没有经过实战,不过吴甡对棱堡的防御能力,显然是认可的,因此到河间府之后,除了加固扩建城墙,也在河间府城下,修建了这座小堡子。   朱慈烺点头赞许,心中却想,关健还是兵,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河间府怕也是不好守的。   而要招兵的关健则是钱粮。   第二日上午,朱慈烺在叶府接见河间府的乡绅和商人,听取民情,一番勉励之后,自然就进入他喜闻乐见的字画拍卖,这一次,朱慈烺拉上了黄道周马世奇瞿式耜等一干詹事府官员当陪场,虽然不情愿,但黄道周还是贡献了一幅字:国之礼仪,对黄道周的暗谏,朱慈烺不在意,而黄道周大名在外,他的字挺受欢迎,竟卖了五百两,如果在京师或者是江南,价钱会更高。   而最受关注和追捧的,自然是太子殿下的亲笔字画,尤其是当着太子本人,商人们叫价更是豪爽。   那些拍不起的小商人,都是主动纳捐,少的五六十两,多的三百四百。   一场号召募捐、加强城墙、保护百姓安全的拍卖活动举办下来,一共募集到了八万两。   结束后,太子殿下的贴身太监唐亮感谢众商家为国分忧,慷慨解囊。   随后,叶镰站出,提议成立河间商会,助官府修城,也保河间安宁。   事先叶镰就有所活动,加上他深孚众望,中小商人立刻响应,大商人尤其是那些山西徽州的商人,却都有点犹豫,他们本就有商会,何必画蛇添足,再加一个呢?   这时,知府颜胤绍,同知姚汝明站出。   见大势不可为,山西徽州商人只能同意。   而后,朱慈烺亲笔为河间商会提名。   河间商会的名字写下,现场一片欢腾和千岁之声。   叶镰被推选为首任会长,而他也立刻代表河间商会,向朝廷捐出一万两白银——刚才拍卖太子字画时,他并没有出手,原来是把银子留在这里了。   九万两银子,几乎是朝廷下拨银子的二十倍,而在这之前,知府颜胤绍号召商人募捐,也不过捐了一万两,有了这九万两,河间府粮饷短缺的情况会得到极大缓解。   下午,朱慈烺去往河间府防线的核心,献县。   献县只是一个小城小地,但地理位置却相当关健,著名的单桥石桥就位在献县境内,因为处在京德古御道和滹沱河的交汇点上,是南北交通的必经之处,历来为朝廷所重视,最初建木桥,但不堪重负,因此改建石桥。   石桥崇祯五年开始修建,十三年完工,是古代石桥的一大杰作,与赵州桥同名。   春夏秋之际,从献县而过,往山东去,非走石桥不可,冬季最冷冰封之时,或可以从冰面过河,不过河低岸高,建虏大军想要通过也并非容易,走石桥依然还是最快速便捷的方式,因此,石桥是非守不可。   崇祯十一年,多尔衮帅军入塞时,攻破献县,直下山东时,石桥还没有建成,当时乃是从老木桥通过,现在木桥已拆,石桥是唯一的通路。   而在石桥的防守端,一座可容五百人坚守的棱堡也已经快要完工了,和河口堡一样,都是吴甡从京师带来的图纸,由工部派人督建的,只要扼守桥头,建虏大军想要从石桥通过,绝不是容易。   接着是献县县城。   因为是县城,本身防御强度就不高,十一年又被建虏攻破一次,因此更加残破,吴甡从京师争取来的银子,大半都用在了献县,经过五个月的整修,现在献县县城比过去高了六尺,城前挖护城河,阔三丈,深一丈,四角增建炮台十二座,从原先的十六座变成了二十八座,并修了一座瓮城。预计完工之后,整个献县城墙周八里,防御能力大大增强。   到现在为止,献县城墙还没有完工,不过却已经花银一万九千两了,吴甡和颜胤绍已经拿不出银子,若没有太子驾临募捐,最后恐怕就只能草草收场。   朱慈烺在献县住了一夜,感受着十一年被建虏攻破掳掠屠城之后,献县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元气的苍凉和悲戚,同时也默想着献县的守卫之策:献县如此重要,只靠当地官兵和卫所兵,怕是守不住的,如果真到了最后,不得不退,这里必须由京营来驻守……   翌日,朱慈烺离开献县,继续前往交河,景州等河间府下辖的几个州县,然后顺着运河北上,经东光县,泊头镇,沧州,天津等地回京。一路照例他要巡视沿途城防和兵士,每个地方都要耽搁一天,算起来,勉勉强强可以在八月初十之前回到京师,所以他不敢多耽搁。   离开献县前,朱慈烺亲笔写了一幅字,令人交给叶镰。   商人典范。   太子的字送到河间府。   叶镰跪地双手呈接,心中激动无比,虽然到了明末,比起明初之时,商人地位已经大幅提高,但依然是士农工商,商人依然是排在最后,上不了台面的,叶镰继承祖业,经商多年,虽然挣了一些银子,并急公好义,常常赈济百姓,在河间府威望很高,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商人,很多官员都感激他,但却也不敢对他太亲近,想不到太子竟然如果高看他,和他对谈,并亲笔为他写字……   那可是太子殿下啊。   有这一幅字,可保叶家的生意,数代昌盛,从南到北,无人敢刁难。   “草民愧不敢当……”叶镰声音已经哽咽。   ……   七月中,大明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一段时节。   宫中的各个殿中都有镇凉的冰块,以保证殿中的温度比室外低上那么几度,而殿中群臣的火气,也随着言官御史的出京和今年财政状况的些微改善,好像也消减了不少,这些日子的朝议,都比较平和,但今日,朝堂上却又掀起了波澜,朝臣纷纷站出来谏言,一个个慷慨激昂。   原来,刑部侍郎孟兆祥到南京查办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被打一事,已经快半年了,今日终于有奏疏传回,历经半年,孟兆祥和应天府尹冯元飏,加上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三人通力合作,终于是拨开云雾,寻到了真相。   张缙彦果然是因为“追逮赋”被打,而指使之人乃是魏国公徐文爵的老丈人李弘。李弘积欠朝廷赋税,今年需要补交的粮米折合银子,在三千两以上,但李弘仗着自己是魏国公徐文爵的老丈人,闻朝廷追赋,就将田地都挂在了徐文爵的名下,至于过往的逮赋,则是拒不缴纳。   张缙彦原本也是不敢逼的,但李弘欠的太多了,逃避逮赋的动作又太明显,已经成了标杆,态度更是极其恶劣,屡屡给张缙彦难堪,令张缙彦下不了台。   李弘并不是勋贵,只是魏国公的老丈人,算起来,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张缙彦觉得,自己进士出身,堂堂给事中,还是可以动一下李弘的,就算演戏也得演一场,不然何以回京复命?   于是,张缙彦亲自到李弘府中催收,并扬言要封李弘的商铺。   不想李弘是一个混球,一怒之下,竟然派人在半路袭击殴打了张缙彦。   事发之后,冷静下来的李弘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急忙求助女婿。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葫芦僧判葫芦案。   但并不完全是徐文爵一人在阻挠,很多对朝廷追逮赋、从他们兜里掏钱很是不满的官员和士绅,都想通过此事,向朝廷表达抗议,于是上上下下结成一体,不但包庇,而且纵容李弘。   李弘,甚至一度成了士绅心中的无名英雄。   应天府上下,官员士绅勋贵一起联手,沆瀣一气,想要把这个案子遮掩过去。前任应天府尹李元帧本想要查案,但却指挥不动下面的人,更有各种传话和威胁,终于是把他惹恼了,心想,你们不是要掩盖吗?那好啊,我就给你们掩盖的彻底,于是破罐子破摔,就有了“认错了人,张缙彦是被醉鬼殴打”的荒唐结论。   这个结果一报上去,李元帧就知道自己要被罢官,而他要看的,就是南京城,上上下下那些人的好看。   果然,这个结案送到京师,掀起轩然大波,于是有了李元帧被罢官,冯元飏接任,并刑部侍郎孟兆祥亲到南京查案的结果。   其实,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主要是阻力太大,查案人员伸不开手脚,徐文爵是世袭的魏国公,在南京有相当庞大的势力,就算他没有授意,听到他的名号,官府人员就会自动避让,现在又叠加了追逮赋者的不满,就更是让情况变的复杂了。   同样,新到的应天府尹冯元飏和到南京查案的刑部侍郎孟兆祥也陷入了李元帧的困境,那就是,他们指挥不动下面的人,下面的人不敢查,不想查,所有人在应付、虚掩他们。 第七百五十二章 南京蛇鼠   刑部侍郎孟兆祥是一个倔脾气,勃然大怒,当堂将那些糊弄他的班头和捕快,扒了裤子打屁股。   但后来人依然是如此。   巡城的千户,也不例外。只要令他们去查张缙彦被打的案子,一个一个就都是假意应付,动静闹的不小,却实际进展却一点都没有,最后报上来的,还是过去的结果。   同时的,各个方面都有人在束缚他们,南京刑部,吏部,都察院,各种问询不断而来。   孟兆祥纵使刚硬,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无可奈何。   冯元飏六十多岁了,在官场历练多年,知道这样的事情绝非他们两人所能解决,于是便说服孟兆祥,两人联名向崇祯帝写了密奏,将南京情况告知。   崇祯帝接到密奏,几乎不敢相信,他没想到,南京官场竟敢如此,连朝廷派去的钦差都敢糊弄?于是给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发去一道密旨,韩赞周接旨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出动南京镇抚司的锦衣卫,以铁腕手腕肃清了南京应天府衙里的不肖之徒,同时也震慑了南京城里那些想要看朝廷笑话的士绅。   没有羁绊和敷衍,又有锦衣卫的撑腰,案情很快就调查清楚,不但魏国公府中的家人,就是几个上下蹿腾的逮赋者,也被查了出来。   事关魏国公,孟兆祥不敢大意,将案件调查清楚,确定无误之后,他才上报朝廷。   而紧跟着他的奏疏一起到京师的,是徐文爵的请罪,或者说是辩解疏。对于老丈人所作所为,徐文爵推得一干二净,表示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更没有指示家人向应天府尹说清,打点应天府尹衙门中的班头捕快,以为李弘脱罪,不过徐文爵承认自己失察,在李弘积欠逮赋的事情上,没有早日劝诫,以至酿成祸事。因此,他向皇帝请罪。   两道奏疏同日到京师,文官们看罢,都是大怒,纷纷弹劾徐文爵,认为徐文爵避重就轻,蒙混过关,甚至有人认为,徐文爵目无法纪,就是幕后的黑手,不惩治徐文爵,何以显示国法皇威?这其中,内阁四辅兼工部尚书范景文最为坚持。   御座上的崇祯帝久久不说话。   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也都是默不吱声。   争论了半个时辰,崇祯帝迟迟不表态。   激愤的朝臣和清流,忽然有点怀念太子了。   如果太子在,对这样的大事,太子肯定是要表态的,而以太子一向的风格,想来是不会容忍徐文爵的……   可惜,太子今日不在。   崇祯帝是在容忍徐文爵吗?   当然不是。   老实说,他对徐文爵的老丈人竟然敢打朝廷官员,挑战朝廷权威,而且他派到南京查案的官员,竟然指挥不动南京的人,非得他出动南京锦衣卫才能解决问题,是感到无比愤怒的——怎么的,南京已经不是我皇明的天下了吗?   因此,他非是处置徐文爵不可。   不过如何处置,他却有点犹豫。   魏国公是太祖始封,和去年被爵的定国公徐允祯同为徐达的后人,去年刚除了定国公,今年又要再除魏国公吗?传扬出去,天下人会不会以为,朕孤情寡意,故意在针对勋贵?   因此,必须慎重。   见崇祯帝不说话,好像有容忍魏国公之意,有人开始站出来为徐文爵说话,认为徐文爵一向谨慎小心,应该不会参与这样的事,应该是李弘狐假虎威,借着他的名义,胡作非为而已。   礼部尚书林欲辑又颤颤巍巍的站出,认为此事的根子还是在“追逮赋”,为了逮赋,江南已经乱成一片,乡绅士子到各地州府衙门前请愿的情况,此起彼伏,已经变成了一股风潮,朝廷必须引起重视,不然可能会掀起动荡——话里话外的意思,逮赋是应该追的,但朝廷是不是太着急,处罚是不是有点太过严厉了?   不过没有人附和他,事情进行到现在,谁都知道,追逮赋之策已经是不可能改变了,不说太子,就是御座上的崇祯帝也不会允许半途而废,原因很简单,追逮赋进行到现在,已经不只是关乎朝廷的税收,更关乎朝廷的颜面,甚至是关乎到太子未来继位的“正当性”,如果追逮赋在压力之下被迫中止,那么提出此策的皇太子又该被至于何种地位?   散朝后,崇祯帝召内阁五臣到乾清宫,继续商议魏国公的处置,   这时候,首辅周延儒说话了,他认为魏国公徐文爵给人的印象,一向是谨小慎微,包庇李弘之事,说不定还真有隐情,朝廷还是要详细查案,谨慎判断,不宜贸然决定。   至于那些在各地衙门前聚集请愿的乡绅,朝廷应该安抚为主,不宜升高对抗。   “但如果他们不愿意被安抚呢?”三辅蒋德璟忽然道。   对于蒋德璟有点质疑的口气,周延儒心中不快,但脸上却波澜不惊,古井无波的回道:“那就再安抚,以诚相对,只要各地官员用心,我就不信他们能闹起大事来。”   蒋德璟转向崇祯帝:“陛下,一城一地确实闹不起大事来,臣担心的是,各地会相互串联,彼此呼应,同时聚事,那可就不好办了。尤其是有魏国公的家奴打了朝廷命官,却没有受到严惩的情况下,那些逮赋者一定会受到鼓励,有样学样,花银子雇一些地痞流氓,对朝廷派往各地的御史进行骚扰,阻挠御史公干,是极有可能的。虽然朝廷现在预防已经有点晚了,但臣以为,亡羊补牢,犹是善政。”   “如何预防?”问话的是次辅陈演。   蒋德璟转对他:“李弘、魏国公的家奴、魏国公、还有那些参与此事的人,都必须被严惩,以儆效尤;第二,对于逮赋者聚集在衙门前请愿,影响衙门正常工作,甚至鼓动百姓者,各地官员都要拿出魄力,该驱散就驱散,该惩处就惩处,绝不可坐任事情闹大,而内阁要做官员的后盾,将此意见明发天下,如此才能刹住逮赋者在衙门前聚集,试图鼓动民心,给朝廷制造压力的歪风。”   如此一来,骂名就都是内阁的了。   而内阁首辅周延儒自然是首当其冲。   听到蒋德璟的建议,周延儒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恼怒,各地官员如何处置,叫官员们自己斟酌,出了事情,内阁出来收场,看情况,游刃有余的进行处置,但如果将内阁的意思明发天下,各地官员有了胆气,照此处理,那么那些逮赋者的怒气就都会冲向内阁,他这个内阁首辅不就是臭名昭著了吗?   不过当着崇祯帝的面,他不能露出愠色,只能默不吱声。   陈演皱着眉头道:“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中葆何以认为,魏国公一定参与其中了?”   蒋德璟肃然道:“就算没有参与,也有失察、纵容之罪,府中家奴敢打着他的名义,到外面行此恶事,又岂是一日能养成?怕是一贯如此吧?”   陈演微有尴尬,退了回去。   “臣附议。相关人等,必须严惩。”四辅范景文站出。   五辅黄景昉犹豫了一下,没有站出,和范景文不同,他能入阁,和周延儒有莫大的关系,虽然心里支持蒋德璟,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意思对周延儒和陈演落井下石。   内阁的争论,崇祯帝都听到了,对蒋德璟的意思,他是赞同的,而周延儒的圆柔处置,他也不反对,而在这期间,他已经思谋好了对魏国公的处置,于是从御案上翻出孟兆祥和冯元飏的联名奏疏,提起朱笔,在最后的处置上,稍微改了一下。   对李弘的处置,孟冯二人定的是籍没家财,充军流放,但崇祯帝直接改成了斩。   魏国公的家奴,定的是杖八十,崇祯帝也改成了斩。   至于动手的那几个流氓,更是斩首了。   而上下其手,参与到了其中的几个逮赋者,都是籍没家财。   应天府衙的不肖之徒,依刑责,分别是流放和杖刑。   而最重要的,也就引人注目的,就是魏国公徐文爵本人的处置。   崇祯帝放下朱笔,转对王承恩:“拟旨,魏国公,治家不严,放纵家奴,朕甚为失望,着罚俸三年,闭门思过,现在担的职务,全部免除。”   对前面的人,都是重责,只有对魏国公徐文爵是轻放。   由此可知,崇祯帝对勋贵,还是留有情面的。   “遵旨。”   对崇祯帝的处置,内阁没有异议,内廷批了红,压上大印,内阁画了押,这道圣旨就发了出去。   ……   皇太子朱慈烺回到京师时,圣旨已经发出去有二十天了,南京那边在接到圣旨之后,立刻就做了处置,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李弘和一干人等押入死牢,等待秋后问斩。而一向是南京第一尊的魏国公府,瞬间从高峰坠入到了低谷,府门紧闭,更有锦衣卫把守,俨然已经是不能自由出入了。   同时的,各地官员也接到了内阁的公文,该驱散就驱散,该处置就处置,但是秉公执法,出了事情,自有内阁担待,于是官员都硬气了起来,不再姑息,各地衙门前为了逮赋之事聚集请愿之事大幅减少,尤其是在知道魏国公被惩处,李弘被定了一个斩首之后,敢于顶风作案的就更是少了——银子虽然重要,但脑袋更宝贵,真要惹怒了朝廷,落得李弘的下场,那就因小失大了。   不过心中的怨气却是难解,去年是暗恨太子,认为太子追逮赋是不知道民间疾苦,今年则是恨上了内阁,若不是内阁的公文,府衙怎敢用棍棒对付我们?   于是骂声四起,逮赋者以及他们的家属,都将矛头指向了周延儒,编出各种段子和诗词,辱骂周延儒,同时的,他们也没有放过始作俑者,那就是皇太子,虽然不敢明着骂,但却也是拐弯抹角的编了一些污蔑的段子,或者是借古讽今,用唐太子宋太子,讽刺现在的大明太子,甚至连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也出来了。   但恨归恨,骂归骂,但眼看朝廷的欠赋不交是不行了,去年到今年,朝廷的压力一天比一天,那些御史言官也一天比一天没有耐性,最重要的是,继续拖延下去,不但年年要收利息,而且家族中人不能参与科举——这个措施太狠了,没有科举,就不能当官,而没有当官的子弟做后盾,再大的家族也会逐渐败落,因此,只能含血咬牙,将朝廷的欠赋一分不少的全补上。   短短一个月,除了一些特别顽固的钉子户和一些确实没有钱的落败户,江南大部分的逮赋者都补上了历年的欠赋,粮米和银两,通过漕运,源源不断的运往京师……   回到京师,朱慈烺就连续听到这两个好消息,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尤其是在赋税极低的情况下,有钱人就更不应该积欠朝廷的税赋,奈何,投机取巧的士绅太多,渐渐成了大明的顽疾。而为了医治这个顽疾,朱慈烺在朝堂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背负了巨大的骂名,才好不容易的将“追逮赋”推行了开来。   说起来,真是艰辛,不过终算是做到了,经此一次,江南士绅必不敢再轻易欠赋了。   而能进行到这一步,朱慈烺对蒋德璟很是感激,若没有蒋德璟在御前的一番言,内阁绝不会“自揽责任”,发出那样的公文,江南各地衙门前聚集的士绅,也不会轻易散去。   至于魏国公的处置,则是在朱慈烺的预料中,他的父皇崇祯帝骨子里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对于贪官和无能的官员,从来都不会姑息,但对于亲贵和勋贵,却又有点感情用事,崇祯十二年,朝廷财政困难,首辅薛国观提议向勋贵们募捐,这本是一个好主意,崇祯帝也知道,不少勋贵富的流油,奈何最后就是推不下去,究其原因,就是崇祯帝心软,面子薄,架不住勋贵们的哭穷,偏偏薛国观又不自律,被政敌抓住了把柄,五皇子又忽然死去,临死前的一番话,吓着了崇祯帝,募捐之策就此夭折。 第七百五十三章 谈判进展   崇祯十二年之后,朝廷再是困难,崇祯帝也没有再向勋贵募捐,直到十七年,刀架到脖子上,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又重提旧策,不过却响应者寥寥,募到的银子,连十万两都不到,崇祯帝灰心失望,他对勋贵们的善待和宽容,最后都变成了大明朝的催命符。   对逮赋者的态度也一样,除了在崇祯元年大动作的追缴逮赋,其后十几年再无大动作,终于是民乏国疲,兵无粮饷,给了李自成和建虏机会,清初时,有一个童谣:“朱家面,李家磨,做成一个大馍馍,送给对巷的赵大哥。”   赵大哥,指的当然就是建虏。   崇祯帝对勋贵们始终留有情面,因此不管魏国公有没有直接参与,崇祯帝最后一定是轻放。   不过这也足够了,经此一事,南京勋贵的嚣张气氛,应该也是受到了一定的打击。   进到皇宫,觐见崇祯帝。   见太子如期回来,且沿途确实募集了不少的银两,为朝廷分了忧,崇祯帝又是欣慰,又有点难过——太子“卖字”一说,不说黄道周,就是朝臣们也有人提起,认为不妥,崇祯帝听了只能默默。现在太子归来,风吹日晒的好像有黑瘦了一点,他这个父亲心中不免疼惜。   坐下来,详细询问太子一路的风闻和各城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城防准备。   作为大明皇帝,曾经的信王,崇祯帝这一生除了去过十三陵,就再也没有卖出过京畿一步,对大明天下的风光,其实是很向往的。虽然大臣们平常没少和他说,但远没有自己儿子说来更亲切。   朱慈烺一一详细禀告。   听到京南各地的城池,都在遵照朝廷的命令,整修城池,训练乡勇,民生虽然困苦,但没有动乱的迹象后,崇祯帝欣慰的点头,对他来说,或者说,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京畿地区的安稳,都是最为重要的。   “父皇,此次京南地区整备,加高城墙,整训乡勇,秩序得到安定,不管建虏来不来,对我大明都是一件好事。”知道崇祯帝花银子心疼,因此朱慈烺安慰他。   崇祯帝点点头:“希望如此吧。”拿起案头一份刚刚送到的塘报,脸色忽然又沉了下来,皱着眉头说道:“你看看这个。”   王承恩接过了,呈给太子。   朱慈烺展开看。   乃是最新的谈判进展。   经过三个月的艰苦谈判,从最初的不同意,要大明先释放俘虏,又或者是重开边贸,双方通商,否则不同意大明收敛辽东将士尸骨的刁难开始,到最后,建虏慢慢改变态度,大明也适度作出了一些退让,那就是原则上同意,在张家口重开边贸。   和黄太吉一样,大明也想要拖延时间,以获得战略喘息期,而张家口边贸就是一个不错的诱饵——在铲除了晋商,去除了毒瘤之后,后来的商人以晋商为鉴,又在官府的严厉监督下,应该会老实很多,这一点,朱慈烺还是有信心的,也因此,他对重开边贸是支持的。   在马绍瑜袁枢去前往辽东之前,朱慈烺召集参谋司的诸位参谋进行谈判推演,大家认为,建虏一定会提出重开张家口边贸,以缓解蒙古人的压力,而对于同意不同意,参谋司有巨大的分歧,最后还是朱慈烺一锤定音,定下了同意重开张家口之策。   同样的,在马绍瑜袁枢出使前,很多朝臣也想到建虏会要求重开张家口,并因此在朝堂上发生了激烈的辩论,大部分朝臣都是不同意的,只有少部分几个比较理智的朝臣,认为张家口边贸有利于稳定张家口局势,可以有条件的同意。   争议之中,张家口分巡道梁以樟的奏疏正好送到朝廷,梁以樟认为,自隆庆年,大明开放边贸以来,百年间,边贸互市一直都是边境稳定的基石,因为有互市,大明和蒙古人互通有无,才保证了自隆庆年之后,边境冲突大大缓和,虽然有一些蒙古部落依然会兴兵犯境,但总体上,边境是安宁的。   辽东战事兴起后,察哈尔西迁,林丹汗病死,蒙古局势发生了改变,大明面对的不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人和建虏的混合体,而张家口边贸渐渐成为建虏获取我大明战略物资的破口,究其原因,并非是边贸之错,实际乃是执行中出现了偏差,因此,关健在于调整“边贸互市”的方式,而不是完全封闭。   梁以樟提出了两点,第一,以后的张家口边贸,应分为内外两市,外市放在张家口堡,只许以物换物,交易的双方,为大明和蒙古商人;内市放在宣化城,以金银交易为主,交易双方只能是大明商人。   内外市场并不相通,想要从事边贸的商人,可以在内市买货,然后到外市去贩卖,以物换物回来,再在内市换成金银,虽然很是繁琐,但却最大程度的避免了建虏用抢劫来的金银,反过来购买大明物资的可能。   以后,蒙古人想要购买大明的粮食药材,只能用马匹和皮毛来换,家中金银再多,也不管用。   第二,商人都是逐利的,为了避免商人利益熏心,再出现晋商卖国的现象,朝廷应该严格控制交易的商品名目和数量,对参与交易的商人资格也要严厉审查,但有逾越,立刻重处。如此,张家口贸易完全在朝廷的控制之下,可放可收。   但使做到这两点,张家口贸易就可以重开,大明不但能从张家口获取到战马和皮毛,最重要的是,可以安定蒙古人,并离间蒙古人对建虏的向心力——如果张家口长期封闭,蒙古人得不到粮食和药材,纵使没有建虏人的组织和指挥,他们怕也是要兴兵犯界了。   梁以樟的改革建议非常好,立刻得到了一些朝臣的支持,但反对的声音却依然强烈,认为去年我大明击败了建虏的入塞,何必再开张家口?蒙古人是建虏的走狗,纵使开了张家口,他们也是会跟从建虏的,既如此,还不如不开。   不说一般朝臣,就是内阁五辅中,反对的人也占据了大半。   朝堂上争论时,朱慈烺没有多说,他想要说的话,都写在梁以樟的奏疏里了,等到散朝之后,只有他和崇祯帝父子两人时,他才向崇祯帝说出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他坚持重开张家口边贸,原因有三个。   第一,政治不是硬币的正反面,一个国家的大战略,需要有忍有柔,才是国家民族的长远之计。梁以樟的建议非常好,改革后的张家口边贸制度足以保证张家口不会再出现过去的乱象,更不会出现第二个晋商,如果一个受到控制的张家口边贸,能换来张家口区域的稳定,同时又不会成为大明战略物资的流失口,相反,大明还能从张家口获取到大明需要的战马和皮毛,那为什么不开呢?   第二,大明正在恢复期,如果重开张家口贸易,能缓和局势,令蒙古人不至于百分百的跟随建虏,在控制贸易规模的同时,达到补充自己,削弱敌人的目的,有什么不好呢?   第三,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的谈判怕是不算数的,一切的结果都要等到今年冬天,建虏入塞之战结束,大明和建虏决一雌雄之后,张家口边贸才会到真正兑现的时候,如果大明赢了,就算明知道张家口边贸被分成内外两市,以物换物,己方的战马和皮毛,会大量流入大明,建虏也是不敢吱声的,但如果是建虏赢了,那么,这一份的协议,一定会被推倒重来。   就如此,倒不如先答应他们,给他们一个看不到的糖,如此,辽东战死将士的尸骨,曹变蛟等忠良的遗骸,才能尽快返回。   崇祯帝听了,有所心动。   于是,马绍瑜和袁枢出使之时,崇祯帝给了他们一定的授权。   现在,谈判结果回来了,崇祯帝却又有点动摇了,因为他是秘密授权,在这之前,并没有在内阁和朝臣中达成统一意见,如果消息泄露出去,那些反对张家口边贸的朝臣,一定会哗然,明后天的早朝,有可能会变成一场讨伐大会,马绍瑜和袁枢,一定会遭到重重弹劾。而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也必然是脸上无光。   所以崇祯帝有点忧——这还是御史言官都不在朝中的情况,如果那些人在,崇祯帝不止是忧,恐怕就是害怕了。   朱慈烺明白父皇的心思,放下奏疏,淡淡道:“重开张家口,利大于弊,儿臣支持,至于朝臣中的不同意见,儿臣以为,可以仿效当年的隆庆开市,交给首辅周延儒处置,他是首辅,统领百官,如果他搞不定这样的事情,朝议沸腾,那他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当这个首辅呢?”   当年隆庆开市,朝臣们也是激烈不同意,那时的压力和反对声浪,可比现在强大多了,但当时的首辅高拱手段高明,根本不需要皇帝发愁,他轻松就化解,既推行了开市之策,也令那些反对者无话可说。   周延儒是现在的首辅,虽然能力比不上高拱,操守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玩弄政治的手腕,周延儒还是有一些的,朱慈烺相信这个小问题,应该是难不住他的。   听了儿子的建议,崇祯帝不置可否,他脸上的愁容却是散开了不少。   大明同意重开张家口,时间暂定在九月份,解决了这个难题之后,双方谈判的进程立刻就加快了很多,建虏同意大明收敛松锦将士的尸骨,同时,大明也同意建虏收敛潮白河建虏士兵的尸骨。   当然了,建虏并不知道大明会把张家口边贸分成内外两市,还以为和过去一样,能继续从张家口贸易中获取到一些必须的物资。因此,谈判成功之后,范文程以为立下了大功,急急进宫向黄太吉报喜。   而张家口之后,就是战马换俘的问题了。   建虏究竟会不会同意用战马交换俘虏,如果建虏换了,那么蒙古俘虏是不是也可以换?   这是朱慈烺一直都想要知道的答案。   虽然用战马牛羊换俘在蒙古草原上很普遍,并非是一种示弱的表现,但终究是会伤害到士气,尤其是建虏在蒙古的统治并没有完全稳重,蒙古人由敬重英雄,鄙视弱者的情况下,任何一丝一点士气的损耗,都会对建虏产生不利的影响。   黄太吉一代枭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同意是正常,如果同意换,那就很有可能是一种谈判手段,或者是蕴藏有阴谋……   换俘的谈判还没有结果,但交换尸骨的事,双方没有异议,于是便开始执行。三天前,辽东巡抚衙门的两个参政,已经前往松山和锦州,而建虏锦州的两个参政,一满一汉,也已经到了山海关,但是否立刻送他们入关,辽东督师范志完却不敢做主,而是要等朝廷的旨意。   而在最后,范志完也报告了一个新情况,那就是建虏锦州守军换防了,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建虏将领和汉军将领,而是建虏的睿亲王多尔多亲自坐镇锦州,并由汉军正白旗为辅——汉军正白旗旗主为石廷柱,是一名资深汉奸,在玉田和阎应元交过手。   看到这个消息,朱慈烺脸色立刻凝重,多尔衮是仅次于黄太吉的建虏人杰,旗下的正白旗也是建虏八旗里的大旗,黄太吉派他坐镇锦州,除了显示建虏对锦州的重视,同时也是给宁远的吴三桂增加了压力。   朱慈烺立刻想到,一定是去年吴三桂悄悄入关的事情令黄太吉警觉,他觉得,不能让吴三桂乱窜,要将吴三桂定在宁远,因此派出多尔衮。   有多尔衮在,宁远面对的压力倍增,吴三桂再想要离开宁远,参与到内陆的作战,怕是就要小心一点了……   “建虏近期会不会兴兵?”崇祯帝的声音把朱慈烺从沉思中惊醒。   朱慈烺明白,父皇担心的是多尔衮会进攻宁远,于是摇头:“父皇放心,宁远城防坚固,城中粮草充足,士兵训练有素,又有吴三桂统领,除非是建虏倾国来攻,否则只靠多尔衮或者是锦州的建虏,是绝对威胁不到宁远的。” 第七百五十四章 黄太吉之思   听儿子这么说,崇祯帝脸上的担忧散去不少,沉思道:“但也不能大意,朕已经命令范志完提高警惕。”想一想又轻声道:“今冬建虏如果入塞,有多尔衮的压力,吴三桂还能率宁远军渡海攻击吗?如果不能,怕是要早做谋划啊……”   朱慈烺没有回答,他知道,父皇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提醒他。   但他不会做其他的选择。   渡海攻击,非吴三桂和吴三桂的广宁铁骑不可,其他人,都担不起这个重任,多尔衮的出现,虽然给宁远前线造成了一些压力,但除非建虏大军不入塞,而是围攻宁远,否则朱慈烺一点都不觉得,只凭多尔衮的一旗,就能拿下宁远。   所以他并不担忧此事。   他真正担忧的是,黄太吉好像已经开始在布局了……   沈阳。   崇政殿。   黄太吉坐在御座上,正听取范文程关于和明国谈判的进展汇报。   范文程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我大清仁义,准许明国在松锦收敛明国士兵的尸骨,但明国却毫无大国风范,在释放我大清勇士的问题上,一直刁难,对于前多罗贝勒阿巴泰,更是紧咬不放……”   黄太吉静静听着,脑子里却想起阿巴泰的那封信。   前些天,礼亲王代善拿着阿巴泰的信,进宫见他,原本,代善对阿巴泰是很不满的,认为满达海初次出征,作为叔叔,也是老将的阿巴泰应该用心提点,而不是让满达海独自率军在前,以至于中了明军的埋伏,不过看完阿巴泰的信后,代善的想法微有改变,于是进到宫中,将阿巴泰的信呈给黄太吉。   阿巴泰的这封信写的太好了,没有推卸责任,没有说自己在明国的苦难,只说痛苦的自责和兄弟情义——很明显,这是有高人指点的,虽然阿巴泰是用满文写的,但一定有明国的高人用汉文给他写过范文,阿巴泰估计是照着抄来的。   “阿巴泰毕竟是太祖血脉,我们的兄弟,他被明国羞辱,我大清也脸上无光,如果可能,还是要将他换回来。”代善道。   黄太吉不说话,他觉得大贝勒有点老了,心肠软了,阿巴泰岂是说换就能换回来的?明国狮子大开口,要换洪承畴和祖大寿,这样的条件,大清岂能答应?如果用战马,不说明国会不会同意,只是战马数量就一定会是一个惊人的数目,在大清即将入塞的前夕,给明国战马,岂不是助长明军的实力?   最重要的是,大清如果用战马赎人,那草原上的蒙古人会怎么看?他们在去年入塞中,也有不少的子弟被明国俘虏,如果大清用战马换人,他们岂不是也要跟随?那一来,大清威严何在?   所以,阿巴泰是绝对不能换的,一匹马都不行。   如果要救阿巴泰,大约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大清的铁骑,破关入塞,逼得明国不得不放人。   但这种可能性极低,以大明“绝不低头”的刚性,大清再次入关之时,怕就是阿巴泰被明国枭首之日。   也就是说,阿巴泰已经是不可能回来了,他的结局,已经是注定。   同样,用战马换俘也是不可能的,现在的谈判,不过就是迷惑明国,拖延谈判的时间……   这两点,代善已经想到了,所以才会有点伤感提出,希望能换回阿巴泰,留阿巴泰一命。   黄太吉不能答应,只能沉默。   代善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   现在听着范文程的汇报,黄太吉又想起了代善离开时的背影,更想起了阿巴泰的那封信。   阿巴泰的信,显然是被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打动代善,同时显现他黄太吉的铁石心肠——今日是阿巴泰,明日或许就是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兄弟,但凡他们落到明军手中,黄太吉是绝对不会念及兄弟情义,而救他们一命的。   黄太吉并不在乎别人认为他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为君者,本就应该无情,对明人的雕虫小技也毫不在意,不过阿巴泰的信,却还是让他警觉,意识到明人在小处都这么精心设计,那么在谈判中的陷阱,恐怕也不会少。   又或者,明人会不会识破他制造和平假象、想要拖延时间的策略呢?   除了亲到沈阳的两个明使,马绍瑜和袁枢之外,明国中枢的决策者,才是计划成败的关健。   兵部,内阁,皇帝,这是黄太吉以前思索明国对策的三个单位,但现在却多了一个,那就是明国太子。   明太子是最早提出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的人,并先行释放了祖泽润,若非明太子的坚持,明国怕也不会派出使者到沈阳来谈判。   因此,明太子很有可能是此次谈判的实际决策者。   从去年入塞之战就可以知道,明太子虽然年轻,但却有相当的城府和智谋,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明国京师可有消息传回?”黄太吉忽然打断范文程的汇报,问道。   指的当然是派往明国的奸细。   范文程一直躬着身子,这时就躬的更低了:“还没有。”   黄太吉皱起眉头:“都四五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是失败了吗?”   范文程不能回答。   黄太吉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传来,派出的人不是被明国抓获,就是陷在麻烦之中,无法传递消息,而不管是哪一种,短时间之内,大清恐怕都得不到明国京师的准确情报。   黄太吉心中不满,不过表上却依然是和颜悦色:“再派人去,十一月之前,朕一定要知道更多的关于明国京师和明国太子的消息。”   “是。”范文程躬身。   “商人那边,你办的怎样了?”黄太吉又问。   这一次,范文程点头:“已经妥了,臣已经派人联系上了大同商人,只要张家口重开,就可以恢复过去的通路,粮米布匹,他们都会向大清提供。”   黄太吉面色凝重:“他们规模有多大,能否顶上晋商?”   范文程摇头:“短时间之内很难,晋商被查抄之后,商人们都吓破了胆,没人再敢和我大清做生意,一些原本对边贸的大商人,都改行转向内销,新晋的一些小商人,没有本钱,难以做大买卖。”   “没有本钱我大清可以给,”黄太吉道:“当初晋商不也是这样吗?只要他们能贩来我大清需要的东西,什么优厚条件我大清都可以答应他们。”   范文程点头。   黄太吉盯着他,叮嘱道:“商路的通畅,关系到我大清的国运,其重要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谍报,绝不可懈怠。”   “臣明白。”范文程躬身。   黄天吉点点头,叹息道:“可惜晋商了……”从努尔哈赤到黄太吉,他们两代都在商人身上花了很多心血,最后培养出了晋商这个怪胎,但想不到一夜之间,就被明廷清扫整顿,那滚滚而来的商队和物资,已经成了昨日黄花,短期之内,再难以重现,大清境内的粮米布棉,怕是不会再像过去那般的充裕,想到由此可能引发的一些乱象,黄太吉就不能不忧心。   而想到清剿晋商也是明国太子动的手,他心中的忧虑就更多。   明国太子真的是皇家贵胄,天纵英明吗?为什么总是能打在大清的要害上,令大清头疼呢?   见主子没有什么问的了,范文程准备跪安,黄太吉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说道:“不必出宫,就在偏殿候着,朕想见见洪承畴,看他对眼下的时局有什么看法,你也一起听听。”   “嗻。”范文程听令。   宣洪承畴进宫的口谕,很快就传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洪承畴迈步进入了崇政殿。   满式的官服和官帽,留着辫子,进殿立刻打千跪拜,口呼皇上,自称罪臣,若非是那一张面无表情,山羊胡,眉短眼小的脸丝毫没有改变,谁也不会认出,他竟然会是原大明蓟辽总督,领兵部尚书,大学士衔的洪承畴!   洪承畴1593年生人,今年不过五十岁,论起来,正是一个文臣的当打之年,封疆大吏,入阁拜相,流芳百世,本是洪承畴应该的荣耀,但可惜的是,一个松锦之战改变了他的命运,从统领九边精锐,十几万大军的总督,变成了阶下囚,一番辗转,生死挣扎之后,他终于还是堪不破生死关,咽不下一个“死”字,屈下了膝盖,割去了发冠,变成了他原本最是痛恨的辫子之臣。   投降之初,洪承畴心中满是凄凉,同时也伴随着许多的羞耻和尴尬,被黄太吉封为参政之后,立刻告病不出,躲在黄太吉赐给他的宅子里,一隐就是一年,其间,除非是黄太吉召见,否则他一步也不出家门。   而面对黄太吉的召见,他也一直是小心谨慎,同时也保持身份,即便是降臣,他也始终端着“大学士”的架子,不屑和那些早先投降的辽东武将,或者是范文程这一类的无耻文人为伍。   进入崇祯十六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上黄太吉一次次的召见和厚赏,洪承畴心中的羞耻和尴尬,淡化了不少,虽然还是不上朝,但却不像过去那样,闭门谢客了,一些老部下到他府门求见,他也会选择性的见几个人。   去年,听到多铎率领建虏大军又一次入塞之时,洪承畴不胜嘘嘘,在他看来,在九边精锐尚在,有曹变蛟王廷臣等猛将,他率领秦兵驰援之时,大明在崇祯十一年都没有能挡住建虏大军的入塞,现在九边精锐不在,曹变蛟王廷臣战死,自己改换门庭的情况下,大明肯定是挡不住,狼烟滚滚,血流成河,妻离子散,百里无人烟的景象又会在大明出现……   但令他意外的是,建虏大军此次入塞不但没有成功,反而遭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挫折,多铎率领的主力在阻截在蓟州城下,而阿巴泰率领的偏师,竟然是全军覆没,连阿巴泰本人都成了明军的俘虏。   这是怎么回事?   作为曾经的蓟辽总督,统帅过大明最精锐部队的人,洪承畴对大明军队的战力,再是清楚不过了。如果说,开封之战还有些道理,毕竟李自成的战力并就不强,左良玉虎大威又都是大明仅剩不多的猛将,二十万官军只要筹划得当,又是太子亲自领军,士气高涨之下,击溃五十万流贼,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但在九边精锐尽丧的情况下,只靠京畿一代的部队,想要击破八旗精锐,就洪承畴所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就发生了。   阿巴泰战败的消息传到沈阳的第二天,黄太吉就召洪承畴进宫,洪承畴知道,黄太吉一定又是询问明太子的情况,去年九月,当明太子率领京营大军在开封一举击溃李自成的五十大军时,黄太吉就曾经召他入宫,询问他有所明太子的情况,但遗憾的是,他对明太子没有什么了解,甚至都没有正式见过面,只是在一次觐见崇祯帝的途中,远远的望见过皇太子一次。   因此,洪承畴无法为黄太吉提供什么。   作为曾经的蓟辽总督,大明最受崇祯帝器重的干臣,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少太少。   那一日,会到家中之后,洪承畴呆坐很久,想着,大明太子竟有如此韬略,怎地自己从前一点都没有听说过呢?   有如此太子,大明多了一个少年帅才,辽东局势,怕是会有大变啊……   不,不止辽东,怕是朝堂局面也会有大变。   而后,消息传来,说明国试图用换取他和祖大寿之后,洪承畴着实吃惊不小,作为明臣,他对大明朝臣和士子,太了解不过了,如果回到明国,不说朝廷,就是愤怒的士子百姓,就能把他生吞活剥了,因此,他是万万不敢返回大明的。   当然了,他也是知道的,黄太吉绝不会放自己和祖大寿回大明,一来黄太吉自诩仁君,岂能将已经投降本朝的臣子,交给大明去处置?那一来,大清名誉尽失,第二,他是有用之人,熟知大明各地的军要机密,好比是一座宝库,这也是大明想要把换回去的原因,以黄太吉的聪明,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所以洪承畴并不担心自己被换回。 第七百五十五章 洪承畴之谋   洪承畴担心的是,大明起了换他的心思,明显就是不放过他,虽然从关内传来的消息,他在福建的家人并没有收到波及,没有被崇祯帝降罪,依然平静的生活,但谁知道以后呢。   今日接到黄太吉口谕,要他觐见,他心中明白,一定又是为了明太子,洗漱一番,穿戴上了建虏的官服,坐着轿子,一路悠到皇宫,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黄太吉的问话?   进殿叩拜,望着御座上的黄太吉,伴随着铜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一瞬间,洪承畴竟有一丝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北京,眼前不是崇政殿,而是乾清宫,他穿的不是满服,而是汉袍,而坐在御座上的不是白白胖胖、一脸微笑的黄太吉,而是脸色严厉、察察之君的崇祯帝,想到崇祯帝,他心智猛的就是一清,如同是被人用针刺了一般……随即,一声长叹在心中升起,唉,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去了,汉夷的这片海,走过就没有回头路了。   想到此,他心志顿时就坚定了不少。   “先生快起。”御座上,黄太吉很是客气,少有的抬起右手,对洪承畴做一个快快起身的手势,同时满脸堆笑。   洪承畴起身,随即被赐座。   待他坐下,黄太吉先是问身体和起居,然后才切入正题,温和的问道:“前些日子,朕令人送去的那些资料,先生想必已经看过了,先生以为,阿巴泰究竟败在哪里?”   洪承畴是福建人,说话带着南腔,坐着躬身,谨慎回答道:“皇上天纵英才,罪臣败军之将,何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   为什么称罪臣?因为他从前阻挡大清,和大清作对,现在虽然“幡然醒悟”,黄太吉也“既往不咎”,但过去的历史却也不能湮没,所以是罪臣。   黄太吉道:“先生过谦了,但说无妨。”   和前几次不同,经过半年的研究,加上祖泽润等人被放回,关于潮白河和墙子岭之战的细节更清楚的被展示了出来,而作为一个领兵十几年的文帅,稍微一复盘,洪承畴就已经明白胜败关键之所在了。   沉吟了一会,洪承畴缓缓说道:“那罪臣就斗胆了。前多罗贝勒阿巴泰,虽然有些轻敌冒进,但并非其致败的主因,罪臣以为,明军早早知道大清的进军路线,并提前做好陷阱,在蓟东坚壁清野,阻大清于蓟州,但对偏师阿巴泰,却是故意放行,阿巴泰和豫郡王左右两路进军,并不知道蓟州之变,又以为明军没有精锐,将大军分成三段,前锋正红旗被围之后,急于救援,却不想明军在怀柔城中藏有骑兵,失败之后,又慌忙撤退,没有留精兵断后,却奢望能从墙子岭撤出,一步错,步步错,落入明军的蛊中,才是失败的主因。”   黄太吉不动声色的点头:“那先生以为,明军何以能知道我大清的进军路线?”   洪承畴道:“这罪臣就不知了……不过,无外乎细作两字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朱慈烺的穿越者的身份,所以不管是黄太吉或者是洪承畴,这两个当世最聪明的人,都怀疑是大明细作提前获知了情报,通知了大明。   黄太吉望着洪承畴:“先生曾是蓟辽总督,在大明带兵多年,可曾从细作手中,拿到过重要情报?”   洪承畴摇头:“从无。”   黄太吉点点头,脸色无比凝重:“不找出此人,我大清难安啊……”   想一想,再问:“如果明国仍是先生领兵,先生能全胜吗?”   洪承畴眉角一跳,不过还是回答:“如果有两万精兵,罪臣能全胜。”   “松锦之战后,明国京畿还有两万精兵吗?”黄太吉紧追不放。   洪承畴摇头。   “也就是说,明国太子在短短一年之中,就练出了两万精兵。”黄太吉道。   洪承畴不回答。   黄太吉抬起目光,望向殿门处,像在望着明国北京,表情凝重的说道:“明太子,是我大清的心腹之患啊,老实说,朕真想见见他,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少年?何以如此犀利?”收回目光,沉思了一下,又说道:“明太子是我大清的劲敌,未来两国交战,明国必然是以明太子为统帅,先生以为,我大清何以破之?”   “三倍以智,十倍以谋,明太子虽然多智,但明国多是步兵,善守而不善攻,我大清铁骑却都是百战的精锐,除非明太子能在短时间之内再练出十万精兵,否则必不是皇上的对手!”洪承畴道。   换句话说,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韩信再厉害,手下没有可用的士兵,他也是白费。   黄太吉笑一下,对洪承畴的马屁不置可否,再问道:“那先生以为,如果我大清再次入塞,应该从哪里突破?”   洪承畴眉角又跳动一下,拱手:“罪臣乃败军之将……”   “先生不必谦虚,”黄太吉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明国的情况,再没有人比先生更清楚的了,朕信先生的判断,先生但说无妨。”   洪承畴想一下,沉吟的说道:“那罪臣就要先问了,皇上入塞,是为了拿下明国京师,一战奠定大业呢,还是为了棉帛钱粮和青壮?”   “后者。”黄太吉淡淡。   洪承畴不意外,点头道:“那罪臣就献丑了。罪臣以为,大清如何入塞,从何处入塞,关健要看明国是如何布置的?如果明国将重兵屯于长城沿线,那么不管是蓟州,或者是密云,都是我大清突破的良点,只要一点突破,进入京畿平原,那就大功告成,明军必望风退却,一如过去几次的入塞。”   黄太吉点头,他最希望明国这么做,那一来,内陆空虚,他们入塞必然是事半功倍。   洪承畴道:“不过从年初到现在,明国长城并没有大规模修缮和加固的迹象,守军也没有增多,所以罪臣以为,明国虽然会严守长城,但怕是不会把所有的主力都投入到长城,皇上给罪臣的塘报中,提到明国京畿附近有大兴土木的迹象,罪臣以为,明国很有可能正在京畿附近构筑第二道防线,调京营和保定兵,甚至有可能将孙传庭的秦兵调来屯守,以防备我大清的再次入塞。”   虽然大明京师肃奸,并严令边关紧守关隘,不得不任何人进关出关,但大明疆域辽阔,各地守将良莠不齐,所以还是有一些消息会流到沈阳。   洪承畴所说,黄太吉自然也已经想到了,他再次微微点头。   洪承畴继续道:“罪臣在大明时,就曾经向明皇谏言,在京畿附近修建墩台,增加京畿的防守,但因为明国财政困窘,拿不出所需的钱粮,只能不了了之,去年明国太子查了张家口的晋商,收获颇丰,想来是有银子了,今年在京畿附近修建的墩台,应该不会少。”   墩台,也就是小城堡,辽东明军在前线大量修筑,松锦之战前,祖大寿在锦州前,修建了大小墩台一百多个,大的藏兵五十,小的十几人,一来烽火台示警,二来也是防止建虏小股侦骑进入。不过在建虏的火炮面前,这些墩台并没有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洪承畴和黄太吉都以为是墩台,但他们不会知道,大明修的不是墩台,而是棱堡。   “另外,明国各地都在修缮城墙,明显就是为了防备我大清的再次入塞,这一点,我大清不可不注意。从开封之战和入塞之战看,在明太子的抚军之下,明国京营已经具备相当的战力,加上罪臣听说,明国京营使用的都是最新的火器,威力大,不用火绳,六十步之内能打穿三种铁甲,对大清骑兵的威胁极大,如果明国提前集结重兵于京畿,以天津,武清,香河,通州为核心,墩台为辅助,我大清军想要像过去那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通过京畿地区,南下攻掠,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洪承畴道。   黄太吉又微微点头。   对洪承畴之才,他是相当认可的,不过洪承畴投降不久,忠心还难以确定,所以他不敢重用,只作为咨询使用。   “先生以为该如何破?”黄太吉问。   “罪臣以为,还是一个字,快。”洪承畴道:“我大清多骑,正应该发挥骑兵快速突进的威力,不和明军纠缠,不管明国在京畿修建了多少墩台,但总不可能截断北京到天津的所有通途,大清绕过明国防线,一路猛进即可。”   黄太吉不动声色:“不怕明军断我后路吗?”   洪承畴拱手:“罪臣曾是蓟辽总督,对明军的胆气最为了解,除曹变蛟王廷臣等少数几支队伍,明军皆没有胆气和我大清对战,各部畏战心理严重,重金都无法激励。现在曹变蛟王廷臣已死,就更是没有人敢出战了,我大清不找他们麻烦,他们就烧高香了,何敢出战断我军的后路?”   “你忘了明太子了……”黄太吉不动声色的提醒。   “明太子虽然在去年击溃了我大清的偏师,但罪臣以为,那不过大清轻敌,落入他们的陷阱所致,真要摆开阵势野战,明国绝不是我大清铁骑的对手,明太子的京营兵多是新练,又多是步军,战斗力再强,也强不过辽东边军。至于其他部队,不足为虑。不野战,不在平原摆开阵势,明军就无法阻挡我军南下。如果明太子昏了头,年轻气盛,要和我大清在京畿决战,罪臣以为,倒是一个一举灭之的天赐良机。”洪承畴道。   黄太吉沉思道:“明太子是多智之人,怕是不会做这种愚蠢行为。”   “所以罪臣以为,明国太子可能已经预想到,第二道防线难以坚守的困境,其在京南的大动作,应该是在构筑第三道防线。如同是泄洪堤坝,一道又一道,三道之后,我大清可能就力竭了。”洪承畴道。   “哦?”黄太吉眼睛一亮。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下,然后问:“那先生以为,明国的第三道防线会设置在哪?”   洪承畴捻了一下山羊胡,轻声说道:“明国从京畿到京南,各处都在大修城墙,招募兵丁,但京畿平原一马平川,易攻难守,都不是防守的好地点,除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京畿最南端的河间府,河间府乃是饷道要冲,南北必经之处,也是山东的门户,境内湖泊众多,古就为军事重镇,如果明国在此地修建墩台,重兵防守,我大清入塞的兵锋,怕就要止步在河间府之前,入塞的收获,可能会大大减少。”   黄太吉稍微一想,立刻明白其中的原委了,站起来,向洪承畴一拱手,感叹的说道:“先生大才也,听先生一番话,朕茅塞顿开,先生请受我一拜。”   洪承畴惶恐跪倒。   ……   京师。   进入八月中旬,气温依然灼热,各地的旱情有增无减,连日的朝堂上,多是旱情严重,请求赈灾或者是减免税赋的进言,但朱慈烺最关注的不是旱情,而是保定地区的瘟疫,赖上天保佑,保定地区的瘟疫,虽然还没有散去,但已经有渐渐消落的迹象了,在经历了半年的封村封城之后,死的都已经死去了,活下来的,慢慢摆脱瘟疫的影响,开始泛起一些生机了。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虽然旱情严重,今夏湖广的粮米产量也受到一定影响,但两广和福建地区的粮食却是一个小丰收,不同于北方的一年一收,两广和福建的一些地区因为处在亚热带,可以做到一年三收,分为早中晚稻,改成海运之后,粮米运输的时间和效率都大大增加,两地收获的粮米,最快半个月之后,就可以出现在京师的饭桌上,加上海外的粮米,不断的运来,江南积欠的粮米,也有不少押解到库,因此旱情虽然严重,但已经不是不可对付的了。   大明富有四海,疆域辽阔,一地灾,一地丰,本就是正常年景,不可能全国同时受灾或者同时丰收,为政者要做的就是丰年储粮,灾年放粮,通过运河,南北调集粮米,取丰补缺,如此天下就安稳,前期明朝就是这么做的,奈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交税的人越来越多,国家财政收入越来越少,朝廷的赈济力越来越弱,偏偏明末的灾情又是旷日持久,此起彼伏,崇祯元年到崇祯十六年,年年有大灾,最终灭了大明。 第七百五十六章 太子之选婚   如果没有朱慈烺的改革和追税,今年的灾情必然又是一个大坎,配上保定的瘟疫,河南的流贼,纵使松锦不败,孙传庭不死,大明怕也是要被剥一层皮。   虽然左支右绌,虽然很是困窘,但这一次的灾情,终是应付过去了,周延儒虽然私心极重,但就一个专门处理政事的大明首辅来说,他还是基本合格的,加上有崇祯帝这一个察察之君,朱慈烺对赈灾调粮之事,根本不需要关注。   除了保定的瘟疫,他最最关注的,依然还是京畿防线的完善和京营新兵的操练。   京师城外大校场。   烈日之下,马蹄翻飞,一队骑兵正滚滚而来。   清一色的半身鳞甲,京营独有的圆盔,马鞍一侧都悬挂有腰刀,马上的骑士弓身策马,腰里挎着一个六寸左右的扁平匣子,身后背着一个四尺左右长的管状条形物,随着战马的奔驰,那条状物不断的敲打士兵的背部。   “停~~~”   马蹄声中,听见那带队的旗长一声吼。奔驰的骑兵都猛地勒住了马缰绳,在战马长短不一的嘶鸣声中,所有的骑士都已经翻身下马,向前奔出六七步,随着口令声站成整齐的一排,同时取下背上的管状物——肩托,枪管黝黑,原来是最新式的遂发鸟铳。   “装弹~~”   举着旗枪,挂腰刀的旗长大声命令。   所有的骑士单手将遂发鸟铳竖在地上,枪口朝上,右手打开腰间的匣子,从里面取出纸包弹,熟练的用牙齿撕开一个角,将引火倒入火门,然后将纸包弹整体塞入枪管,用木条压实了,双手端起,瞄向前方。   “放~~”   随着旗长的一声号令,旗枪向前猛指。十几个遂发鸟铳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怒吼,白烟冒起,火光乍现处,一枚枚铅弹用肉眼不见的速度急射出去。   而在他们对面,充当靶子的人形木牌被打的木屑横飞,东倒西歪……   “收枪,上马~~”射击完毕,旗长再次命令。   骑士们迅速的背上鸟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多一点,疾风而来,又疾风而去。   而后,这一队的骑士再一次的席卷而来,不过这一次他们操练的不是背上的鸟铳,而是马鞍上的腰刀,随着冲锋的口令,拔出长刀,呐喊着,向前猛砍而去……   鸟铳骑士之后,又有一队骑兵奔驰而来,不同的是,这一队的骑兵都没有披甲,头上也没有头盔,皆是精壮的汉子,清一色的黑色劲装,一半的人在背后背了短小的铁锹,令一半人则背负着各种奇怪的器具,尖头镐,三角形的木支架,三寸宽的木条,承土的篓子,还有人携带的是木盾。   随着带队者的口令,所有人勒住战马,随即一起跳下马来,摘下背上的各种工具,各司其职,对着眼前的一处坡地就开始挖掘……   如同是土行孙,一条地下通道很快就挖成,效率不是一般的高。   原来,他们是骑马的工兵。   而刚才则是骑马的鸟铳兵。   大明缺马,不要说鸟铳兵和工兵,连真正的战兵都很难拥有一匹战马,但现在的这两队,却是人人拥有战马,装备也都十分精良,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鸟铳兵和工兵,而是皇太子朱慈烺为了渡海攻击,特地操练出来的精锐。   有马的鸟铳兵和工兵,一共两千人,其中鸟铳兵一千五,工兵五百,由千总张名振统领,新科进士张家玉作为参赞,随军历练——作为二甲的进士,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回乡等待朝廷的命令,如果没有意外,大部分人都会被任命为某地的县令,从此开启仕途,但张家玉几经思索之后,却决定留在京师,留在京营。   经过这一年多的京营历练,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所向往的并不是小城小地的父母官,而是驰骋疆场,收复河山的军中岁月,因此毅然决定留下来,投笔从戎,加入京营。   张家玉的选择,可谓是惊世骇俗——堂堂文官不做,居然要做军中的武将,这可是大明朝立国两百多年,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虽然大明军中也曾经出现过卢象升那样武力超群的文人总督,但卢象升一路走的都是文官路线,是从知县一步步升起来的,像张家玉这样,新中进士,放弃知县,立刻就跑到军中,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吏部和兵部不敢相信,张家玉,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要知道,大明朝以文制武,一个七品县令,在礼制上,也是压过二品总兵的。   为此,张家玉亲到吏部和兵部说明,如此,官员们才真的相信。   不解,惋惜,劝说,各种情绪围绕着张家玉,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   但张家玉义无反顾。   在兵部侍郎吴甡明面支持,和太子的暗中支持下,张家玉成了京营的一个七品参赞。   此时,一身甲胄的张家玉正站在太子身边,处身在高高的检阅台上,仔细观摩鸟铳骑兵和工骑兵的操练。   鸟铳兵负责小范围的攻坚,或者负责诱敌,工兵负责挖掘,埋设炸药,除非是特别的坚城,一般的小城小地的城墙根本经不起京营特制的“封闭炸药”。   炸开城墙,免去云梯攻坚,吴三桂的关宁铁骑直接冲杀进去,辽南一带的建虏城池,绝难抵挡。   “不错。”   朱慈烺点头称赞,经过三个月的突击训练,原本对马术不甚熟练的鸟铳兵,现在已经基本掌握,甚至在马上装弹并射击,也已经成了操练的一个科目。有了战马,并携带有手雷的鸟铳兵,可以更快的出击,更快的撤退,真正实现打了就跑、神出鬼没的战略目标。   而在于这支队伍的统领人选上,朱慈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要深入到辽东,小心谨慎的性格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是大开大合的勇猛之人才能担当,而张名振早年出身江湖,胆气最足,且对水军也有一定的熟悉,担任这支部队的统领,最适合不过了。   吴三桂,马科,虎大威,登州水师郑成功,天津水师施琅,张名振,张家玉,朱慈烺心中念叨的每一个人,都将是渡海攻击能否全面成功的关健……   “殿下……”唐亮来到了他身边,附耳小声报了一句。   朱慈烺嘴角露出苦笑,淡淡道:“回宫吧。”   坤宁宫。   成皇后十六年,周后一直是典雅端庄,纵使再是生气,也会保持国母的威仪,但今日,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即使是当着崇祯帝的面,她也忍不住的拍了桌子。   礼部侍郎王锡兖,钦天监监正冯知远,内廷司礼监掌印王之心跪在殿外,都是默不吱声。   其中,王锡兖和王之心表情平静,冯知远却满头大汗,像是洗澡一样。   “去年秋天,太子就应该选婚,你们说,天象不宜,有刀兵之乱,改在了今年,现在都八月份了,司礼监派往各地的人也该出发了,结果你们和本宫说,天有异象,时间定不下来,但太子已经十六岁了,难道因为有异象,太子就不能选婚吗?”周后愤怒的声音从殿中传了出来。   崇祯帝则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殿外三人都不敢回答。   周后的声音再传出:“还有国子监的那几个腐儒,他们说,念民生艰难,要缩减海选的规模,难道我皇明不能选儿媳妇吗?他们到底操的是什么居心?”说道生气处,周后忍不住又怒了。   三人更是不敢答。   “陛下,你说话啊?”周后对崇祯帝的沉默不满。   太子选妃乃是国之大事,关系到皇嗣的延绵,文臣可以在其他事情上劝诫皇家节省,唯独在选妃一事上,宽容大度。同时,太子的成人礼,太子妃的册立,都是国之大事,不可推延的,万历皇帝时,太子朱常洛已经到了冠礼的年龄,但万历皇帝却迟迟不下旨,被视为储位危急的表现,后在群臣的力谏之下,万历皇帝才点头同意。   太子妃的选拔也一样,去年因为京畿地震,内外战事不断,且朝廷财政困窘,在钦天监上疏之后,崇祯帝同意推迟一年,周后也体谅,原以为今年一定会按时进行,想不到都到八月份了,时间还是定不下来,所以周后怒了,少有的把礼部官员,钦天监和司礼监都叫到坤宁宫。   “冯知远,把你的奏疏,和皇后说说。”崇祯帝的声音终于从殿中传出。   “陛下……”冯知远有点犹豫。   “让你说你就说!”崇祯帝声音严厉。   “是,”冯知远吓的一哆嗦,调整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今年以来,各地异象连连,晴天鸣金鼓,金星白昼现,京畿地震,河水赤红,心宿一被金星侵犯,有克上之嫌,以上皆大凶之象,臣作为钦天监的监正,斗胆谏言,太子妃海选之事不宜仓促进行,须再看天象而定。”   虽然满头大汗,但冯知远说话还算是沉稳。   心宿一,紫微星(帝星)旁边的小星,象征太子,心宿一被金星侵犯,意味太子不安,可能有奸人对太子不利。   周后听后也是心中一沉,原本,她担心的是太子的婚事,但现在,她担心的却是大明的天下了,虽然她对星象不懂,但却也知道冯知远所说的几个异象,都是大凶之兆,对大明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都是朕的罪过啊……”   崇祯帝一声长叹,声音悲凉。   自古以来,天象就是上天对皇帝的警告,天象不好,或者事大灾大难频发之时,皇帝就会节衣缩食,向上天祈告,意思是朕知道错了,请上苍不要再降难了,如果还不行,那皇帝就得下罪己诏了。   大明两百七十年,并非没有出现过大凶的异象,但却从来没有像崇祯年这么多,以至于崇祯帝不止是节衣缩食,罪己诏也已经是下过一次了,奈何上苍不领情,进入崇祯十六年,大凶的异象,依然是连连不断,这个时代的人,都极其相信天象,而钦天监是天象的解释机关,作为监正的冯知远自然是解释的权威,因此对他的话,崇祯帝是深信不疑的。   “臣等有罪……”   冯知远三人一起拜首,皇帝有罪,他们就更有罪了。   周后也起身向崇祯帝跪拜——作为国母,她自然也是“有罪”的一员,望着丈夫悲凉的脸,她忍不住就要落泪,别人不清楚,但作为皇后,她对丈夫宵衣旰食,恭俭辛勤的努力,再清楚不过了,奈何天不见怜,上苍不开眼,大明内内外外的祸事,各种灾情,却从来都没有停歇过,眼见丈夫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上苍啊,你为什么不怜我大明啊~~   周后一跪,殿里殿外的太监宫女们也都跪下了。   崇祯帝收回望天的目光,疲惫的挥手:“都起来吧……”   殿外三人和殿中的周后都起身,周后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心中有点懊悔,觉得不应该将丈夫拉到坤宁宫来,以至于丈夫神情失落,一身憔悴。但同时的,她心里却也有哀怨:就算有异象,太子选婚之事总不能一直都拖着吧,钦天监,灵台,总得有一个准确时间才好啊。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徐高进殿小声报。   朱慈烺进殿跪拜请安。   太子的到来,令殿中压抑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周后露出笑脸,小声和儿子说话,崇祯帝却面无表情,匆匆离开,返回乾清宫,继续批阅奏疏去了。冯知远三人跟着离开。   “母后,天象不可违,儿臣的选婚,往后拖一段时间也没有关系,反正儿还年轻……”朱慈烺道。   “胡说。”周后不满:“你是太子,我大明的储君,你不娶妻生子,我大明何以延续?”   朱慈烺皱着眉头:“但天有异象,多有示警之意,如果一意强为,岂不是违背天意?”   “但总不能一直拖着啊……”周后的声音软了下来:“你的父皇就是十六岁的时候选的我啊,你没有妻,不立了太子妃,母后总是不放心……”   朱慈烺好一阵劝,总算是把周后劝住了,不过这并不代表周后放弃了,两月之内,十月之前,如果没有大的灾变和异象发生,她肯定是要再次催促的,到时,钦天监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英烈归来   离开皇宫时,朱慈烺暗想,看来这事也不能再拖延了,需得早一点处理,虽然就历史大局来说,谁是皇后好像并不影响,但作为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正常人,或者说,一个经历了一个现代社会的人,对自己的妻,一生的伙伴,他还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些可以选择的权力。   另外,朱慈烺也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婚事,撬动某些事务,以为以后的改革做准备……   襄城伯府。   夜晚。   听完家人的回报,襄城伯李守锜好一阵剧烈的咳嗽,慢慢地在椅子里躺好了,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的说道:“冯知远的天象解的好啊,但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老夫,哼,胆子倒真是不小,连陛下都敢欺瞒……只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阻挠太子选妃?”   想了一下,睁开老眼,对家人道:“明日拿老夫的帖子,去请锦衣卫骆指挥使到府中一叙。”   家人躬身:“老爷,骆养性这两个月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他可以不见别人,但却不敢不见老夫。”李守锜闭上老眼。   家人明白了:“是。”缓步退下。   ……   承乾宫。   田贵妃也是剧烈的咳嗽,比起半年前,她更加消瘦,整个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发脱落了大半,脸色宛如死人,但却依然倔强的活着,听完沈霑关于太子选婚又被推迟的消息,她夜枭一般的笑了起来,呵呵,哈哈……旁人听了一定会毛骨悚然,但沈霑却已然习惯,他望向田妃的眼神里,只充满了对田妃病情的担忧——他们的计划已经策划的差不多,只等一个好时机,就可以出手,将五皇子死亡的真相,公告于天下,让那些恶人受到应有的惩处,但娘娘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差,即便是那些澳门来的医生,也渐渐束手无策,只希望娘娘能坚持住,熬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上苍啊,保佑娘娘吧。   沈霑心中默念,忍不住眼眶也湿润了。   八月末,辽东阵亡将士的部分尸骨,包括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以及三十多个在松山被建虏就地杀害的大明文武官员的尸骨,一路从松山运到了京师。   崇祯帝辍朝一天,亲率京师的文武百官在城外十里迎接,举行哀礼。   松锦之战,是崇祯帝心中永远都揭不过去的痛,当邱民仰曹变蛟等人的棺椁出现时,贵为皇帝的他也忍不住失态,在众臣面前落泪了,从松锦之战的失败到现在,每每想起,崇祯帝的心就像是被刀扎了一般,懊恼,愤怒,痛不欲生,有一种恨不得想要把眼前的所有一切都砸一个稀巴烂的冲动,而今日,面对曹变蛟等人的棺椁,他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   原本,对崇祯帝是否应该亲自迎接和参加哀礼,朝臣是有不同意见的,毕竟是皇帝,亲到城门口迎接阵亡将士尸骨的尸骨,不但大明,就算各朝各代也鲜少听闻,但太子支持,认为陛下应该也必须亲自出席,祭死者,鼓来者,如此才能告慰松山的英灵,鼓励将士们的士气,宣扬为国尽忠的浩然之气,   崇祯帝才下了决心。   崇祯帝泪眼朦胧之际,而跟在崇祯帝身边的太子,已经是泪流满面。   眼前的这些棺椁都是朝廷特地为这些忠良准备的,从京师运到松山,载着忠骨,千里而回。曹变蛟,王廷臣,邱民仰……原本只是书本上的名字,这一世变成了眼前真真实实的忠骨,扶着他们的棺椁,想着松山激战,内外无援,粮尽弹绝,慷慨赴死的悲愤和忠勇,太子的泪水根本止不住。   内阁群臣亦都是泪流。   邱民仰行义刚方,殉义捐躯,克全大节,谥忠节   曹文诏秉资骁猛,练习戎行,慷慨出师,勇烈并懋,谥忠果。   王廷臣奋勇争先,捐躯最烈,谥忠刚。   其他战死的文官武将也更有谥号和封赏。   ……   内阁首辅周延儒亲自写了祭文,在哀礼上朗诵,并铭刻成碑,永世长存。   “砰砰砰~~~”   神机营的二十四门青铜小炮一起轰鸣,惊天动地,山野回荡,以慰忠烈们的归来。   京营出动五千兵马,扬起灵幡,护卫忠烈们的棺椁。   所有人都是肃穆。   除了皇帝,太子,京师所有的勋贵连同文武百官之外,一些英烈的家人,也被提前接到了京师,当亲人棺椁出现时,他们悲情哭泣,呼喊着家人的名字,现场官员和围观的万千百姓,也都是黯然神伤,有家人战死在辽东,或者被建虏入塞所害的,在这悲戚时刻,也都是压抑不住,哭声一片。   这一天,必将会被历史永远铭记。   太子朱慈烺顺势提出,将正在修建的京营忠烈祠扩建为国家级的忠烈祠,将邱民仰等人连同所有战死在辽东的将士的牌位列入,永享国家祭祀,崇祯帝和朝臣门都是同意了。   哀礼一共进行了三天,三天后,曹变蛟等人的棺椁返回家乡,由亲人扶灵回原籍安葬,沿途各地官府要派人保护,官员必须亲自祭拜,大张旗鼓,令天下人都知道,忠烈们,回来了。   ……   皇帝和太子亲自迎接辽东忠骨的归来,父子同时落泪,并修建国家忠烈祠,君王每年要向祭奠先祖一样的祭奠忠烈,这是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情,消息传来,南北都是轰动,很多军士武将第一次感受到了朝廷对他们的强烈“尊重”,哪怕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入祭忠烈祠,永世享受国家的祭祀,当然了,也有文士隐隐意识到,忠烈祠文武并列,这是朝廷在拔高武人的身份啊,虽然想到了,但却没有人敢公开反对,此时正是群情激愤,敬仰勇士之时,任何人胆敢提出不敬,必然会被群起攻之。   邱民仰曹变蛟等人的忠骨回到大明的同时,建虏派来的使者也从潮白河取到了满达海等人连同战死建虏士兵的尸骨——满达海等人是全部,阵亡士兵的尸骨,只能象征性的取一点,大明也一样,十几万的战死,尸骨几百车也拉不完,都是象征性的取一点,遗露在野外的,就地下葬,用朝廷的名义立碑。   就像大明使者团在沈阳被重重戒备一样,建虏的使者也是一路被大明戒备,从潮白河,平谷,一路到山海关宁远,这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隔绝,免得对方探查到大明的政风民情。   虽然仍然是敌对,彼此也都明白,战争仍然是要继续,但不管怎样,这一次交换阵亡将士的尸骨,算是平稳的结束了。   同时,沈阳的谈判,依然是继续。   ……   沈阳。   城西驿馆。   大明使者团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半年之久,但实际的谈判进展却是寥寥,除了各自将士的尸骨,其他问题,一直都在反复纠缠中,范文程在战马换俘的数量上,一直都有反复,马绍瑜渐渐意识到,建虏怕是在拖延时间,他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于是就和袁枢商议着,要向建虏提出辞行,返回大明。   袁枢却不愿意离开,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过洪承畴或者是祖大寿,虽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想要见到这两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既然来到了沈阳,他总是要想尽办法的尝试一下,向两人提出一些警醒。   只不过建虏看的太紧了,他根本迈不出驿馆的大门,直接向范文程提出,就更是不可能。洪承畴和祖大寿都是新降之人,建虏一定看的甚紧,普通人都尚且不能轻易见到,何况他这个故国使臣?   “马上就是中秋了,据说这一日黄太吉会在宫中大摆宴席,宴请沈阳的汉臣,我们等一等,或许能有所收获。”袁枢道。   马绍瑜只能同意。   八月十五,中秋。   虽然此时的建虏尚没有汉化,但对汉人文化,却是有相当的遵从,包括春节中秋节,建虏宫中都会有庆典,八月十五这一天,黄太吉会在宫中大宴汉臣,共庆中秋,洪承畴和祖大寿是投降的要角,想必两人都会出席,因此如果能争取到出席的机会,袁枢说不得就能见到此二人。   于是,八月十四,马绍瑜袁枢向建虏礼部提出,中秋节乃是汉家节气,喻义家人团聚,两人在沈阳半年,颇得礼遇,闻“汗王”在宫中设宴,因此想进宫向“汗王”道谢。   范文程得到消息,不敢怠慢,急急进宫去见黄太吉。   对黄太吉,或者是游离于中原之外的任何地方政权来说,能否得到中央朝廷(明朝)的确认,也就是是否给予封号,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很多国家的国王,穷尽一生,要的就是明朝正式册封为他国王。最初建虏也是这样的,努尔哈赤最初起兵时,也自称为臣,虽然黄太吉在消灭了林丹汗,得到了蒙古传下来的一枚玉玺后,就自称天命,自立为帝,僭号崇德,但骨子里,他依然想要得到大明王的正式确认,因此在历次谈判中,黄太吉不止一次的提过,他愿意称大明为兄,大清为弟,但明朝却始终不予理会。   而明使作为明朝的代表,愿意在大节日的时候,到宫中为黄太吉道谢,对黄太吉是很大的面子。   “皇上,明使此议,怕是有所图谋啊。”范文程道。   黄太吉淡淡道:“怎么了?怕他们见了洪承畴和祖大寿,说什么刺激的话?”   范文程默认。   黄太吉淡淡笑:“倒不用担忧,汉李陵投降匈奴,汉使悄悄对他说:何不归?李陵答,归易尔,恐再辱,奈何?又摸摸自己的匈奴头发,叹道,我已经是匈奴人了啊。连李陵那样忠肝赤胆的英雄都不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何敢?再者,他们两人都在沈阳,朕恩遇倍宠,视之如亲,又岂是明使三言两语所能打动的?”   “皇上英明,但也不可不防啊。”范文程道。   黄太吉却不怕,摇摇头道:“准明使所请,朕也正好看看,洪承畴和祖大寿会如何应对?”   “嗻。”范文程躬身。   ……   八月十五。   沈阳崇政殿。   这一日中午,黄太吉在殿中大摆宴席,宴请所有在沈阳的能排上名号的汉臣,一共将近一百人,桌子排开,坐得满满,一眼望过去,都是满帽辫子,奴才皇上,若非他们言语的乃是汉文,谁又能一眼认出,他们都是汉人呢?   不同于乃父努尔哈赤对汉臣的“用而不重”和深加防备,黄太吉深知女真全族才几十万人,大明全国人口比女真多了何止百倍,想要和大明对抗,只靠女真自己是绝对不行的,必须依靠汉奸,才能有和大明对抗的资本。   努尔哈赤时,像李永芳、佟养真、范文程等汉奸虽然早早投靠,也立了一些功勋,但并不受重视,起码在身份地位上比起女真大爷们要差好几截,连一个普通的牛录额真都能大声的呵斥他们,令他们不敢顶嘴,黄太吉继位之后,不但大范围的使用汉臣,而且越发的重视,给汉臣相当的地位和尊重,也因此,范文程张存仁等人才能渐渐的崭露头角,并成为黄太吉的心腹重臣。   当然了,黄天吉拉拢汉臣,一来是目光远大,知道女真欲图天下,或者说,想要在辽东站稳,非有汉臣不可,同时的,也是为了削弱其他贝勒在朝堂中的影响,压制他们的势力,现在,汉军八旗完全是黄太吉的心腹,只听从黄太吉的命令,有这一支力量在手,纵使多尔衮兄弟有异心,他也是不惧的。   今日虽然是汉臣的大聚会,但在黄太吉极力倡导“满汉一家”的气氛下,出席的建虏勋贵和老臣也不少。   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肃亲王豪格,英武郡王阿济格,顺郡王阿达礼,在沈阳的亲王郡王,几乎全部出席——多尔衮去锦州坐镇,多铎因为兵败,还在禁足自省中,因此他兄弟二人今日没有出现。 第七百五十八章 崇政殿交锋   黄太吉来到之前,满汉群臣照地位尊卑,分次坐下,相互寒暄,甚是亲热,但不经意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位在几位亲王之下,汉臣上首的一个位置。   眉短眼小,山羊胡须,坐在那里默然不语,但却甚有威严。   参政洪承畴。   去年洪承畴就降了,但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各种典礼中,今日是第一次,因此众人都是好奇。   相比于洪承畴,殿中汉臣都投降更早,很多人只听闻洪承畴之名,却没有见过他的人,今日终于见了,觉得洪承畴不过就是一个瘦小老头,又想,连洪承畴这种深受崇祯帝器重、肩负蓟辽总督的柱石之臣都能投降,我当初的投降就没有什么了。   除了范文程、祖可法和张存仁上前打招呼时,洪承畴微微颔首,起身还礼之外,对其他人,洪承畴几乎是视而不见。众人也都识趣,没人上去讨那个不自在,只是在相互议论之中,总是忍不住将目光看向洪承畴。   不止是汉臣,即便是豪格、阿济格和阿达礼等年轻亲贵,也都忍不住,时不时的瞧上这一位前大明蓟辽总督洪承畴两眼,只有代善和济尔哈朗两人见过了太多的风雨,自持身份,对洪承畴视而不见。   而在洪承畴的对面,有一个座位是空着的,那是祖大寿的位置,祖大寿以身体有疾为由,缺席了今日的宴会。祖大寿的长子,曾经是汉军镶白旗旗主的祖泽润因为兵败被免职禁足,今日也没有出现在殿中,其他汉军旗旗主,除了在锦州驻防的正白旗旗主石廷柱之外,倒是全部出席了。   这其中,汉军镶蓝旗的旗主佟图赖最显得心情愉快,不住的和身边的诸位旗主闲聊,去年入塞之战虽然失败,汉军镶蓝旗损失不小,但佟图赖在玉田之战的表现,却是得到了建虏勋贵的认同,也因此,人们过去对佟图赖是一个废物,能力平庸的印象,也大大改观,佟图赖感觉到了建虏主子对他能力的认同,数载的阴郁一扫而空,这一年心情甚是舒畅。   “皇上驾到~~”   听见一声尖锐悠扬的内监喊声。   殿中的满亲、汉臣急忙都从桌后走了出来,在殿中黑压压地跪成一片,口中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脸微笑,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黄太吉从殿后转了出来,上了御台,向下面的满汉群臣们点头:“都起来吧。”   “谢皇上~~”   满亲汉臣起身,依次回位。   黄太吉先向代善和济尔哈朗致意,继而看了一眼洪承畴,又扫了一下范文程,然后对内侍道:“开始吧。”   皇帝设宴,惯例是有赏赐的,于是殿中群臣都受到了黄太吉的封赏,不多,不过就是一些酒食赏给群臣的家属,令其感受皇恩,接着便是笙箫鼓乐、歌舞表演,几个蒙古少女冲到殿中一阵蒙古舞,就汉臣的欣赏品味来说,实在是丑陋不堪,上不了大雅之堂,比之大明乡间的村妇还不如,但却没有人敢露出不屑之色,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频频点头,口中念的都是好。   这中间,黄太吉举杯和诸位兄弟、汉臣同饮。   眼看差不多了,黄太吉冲范文程点头,范文程会意,站起身来,先制止笙箫鼓乐,冲蒙古舞女摆手,待舞女退下,殿中肃静,他扬着嗓子,代替内监喊道:“宣明国使臣觐见~~~”   听到此,殿中汉臣都是微微惊讶,洪承畴的眉毛更是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明清交战这么多战,双方数次秘密遣使,但大明使臣却从来都没有正式见过黄太吉,今日宫中大宴,是一个正式场合,明使竟然出现,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双方的谈判出现了重大进展吗?   只有代善、济尔哈朗不疑,在这之前,黄太吉已经提前向他们两人知会过了。   群臣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殿门口。   脚步声响,一个身穿青色官服,挺胸抬头的大明官员走进殿中,双手放在胸口,做持节状,目光不看两边的满汉群臣,只盯着御座上的黄太吉,到了距离御座还有二十步的距离时,大明官员站住脚步,冲着御座上的黄太吉躬身行礼:“大明袁枢见过女真汗王。”   殿中一片静寂。   黄太吉已经登基,自称皇帝,但袁枢却依然称他为汗王,照建虏的规矩,这是大不敬之罪。   “大胆!见我阿玛,何敢不跪?”   果然就有人跳了起来,一看,原来是肃亲王豪格。   豪格今年三十四岁,又是“皇储”,正是胆气充盈,血气方刚之时,加上脾气暴躁,见明使不跪,立刻就按捺不住了。   “明使无礼!”   “什么汗王,是皇上!”   “见我皇,何敢不跪?”   豪格这么一喊,汉臣们才惊醒过来,纷纷跳起来对袁枢进行威吓,以表现自己对黄天吉的忠义护主之心。   袁枢却不惧,依然保持躬身,目光冷静的望着御座上的黄太吉,对殿中震天的恐吓,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   黄太吉抬起右手。   殿中的喧嚣和恐吓,立刻就沉寂了下去。   黄太吉盯着袁枢,声音平静无比,丝毫没有被殿内的喧嚣所影响,更不见怒气,只淡淡道:“你只是副使,马绍瑜呢?”   袁枢直起身,双手放在胸口,做持节状,回道:“刚才上台阶时,马郎中不小心扭伤了脚腕,无法进殿,一切皆由袁枢代理。”   “不小心扭转了脚腕?该不是吓得吧?”   豪格道。   “哈哈~~”   殿内响起一片嘲讽之声,建虏八旗带头笑,汉臣跟着笑,也不管好笑不好笑。   袁枢不说话,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黄太吉。   马绍瑜是因为害怕吗?   老实说,还真有害怕的成分,大明使臣在大庭广众之下,面见虏酋,这还真是第一次,马绍瑜想来想去,觉得风险颇大,闹不好回到京师之后,就会被言官弹劾,但如果临时退却,又显得胆气不足,不配大明使者的身份,于是心生一计,在进入建虏皇宫,上台阶时,故意扭伤了自己的脚腕,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副使袁枢代理,如此,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袁枢在建虏皇帝面前是容是辱,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必担待任何责任。   马绍瑜的心思,袁枢看得明白,在鄙夷之中,却也不点破,毅然决然,独自挑起这个重任。   对袁枢的家世身份,黄太吉当然是知道的,因此,对于袁枢冷静的表情,一点都不意外,袁可立之子嘛,终归不是一般人,于是淡淡道:“既然你们要求觐见我,何以一人来?这怕不是大国使臣的风范吧?”   “罪在袁枢,袁枢愿敬酒以向汗王赔罪!”袁枢拱手。   黄太吉向内侍点头。   于是,内侍斟满了一碗酒,送到了袁枢面前。   袁枢接住了,双手捧酒,但却不向黄太吉,而是转向西南,大声道:“今日是中秋日,臣袁枢在沈阳,遥祝我大明皇帝身体安康,我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见袁枢拿了酒,不向黄太吉,却向西南的崇祯帝,殿中的满汉群臣都是怒——这明明就是蔑视我大清嘛。豪格又要发作,但黄太吉不动声色的抬起右手,制止了他,豪格这才恨恨坐下,其他想要“表现”的满汉群臣当然也就不敢再吱声了。   袁枢转向黄太吉:“再祝愿汗王合家团聚,家人子弟平安喜乐。”   不祝黄太吉本人,只祝贺他的家人,如果不细想,还真勘不出其中的破绽。   说完,袁枢又转向殿中的群臣:“也祝诸位的父母和子弟身体安康,不管远在千里,还是近在身边,也不管诸位的胜败荣辱,他们都能称心如意,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辈子。”   “最后,祝殿中群臣永远都忠于汗王,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流芳百世,成为历史名臣,千秋万代为后人所敬仰,你们的家人子弟都享有荣焉……”   原本,殿中的满汉群臣都是怒,觉得袁枢蔑视大清,但听完袁枢的这番话,又觉得很是得体,令人挑不出什么什么毛病来,不过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只有洪承畴脸色煞白,殿中群臣,再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袁枢话中的意思了,袁枢没有指他的名,但话中的每一个字,却都是指向了他——虽然他投降了建虏,但家人子弟,他的老母,他的兄弟都还在福建呢,朝廷虽然痛恨他的行为,但却并没有降罪他的家人,到现在为止,他家人依然是平平安安,但袁枢的话说的明白,如果他助纣为虐,将大明的情报透露给建虏,被大明知道后,他福建的家人,怕是难以再“平平安安”了,如果他洪承畴念及家人,就应该少说,或者是不说。   至于“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就更是明显了,因为那本就是他的诗词,洪承畴在崇祯朝备受荣宠,自感君恩晃荡,所以写下诗词,“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以示自己出征松山的决心和忠心,但墨迹未干,他却已经投降了建虏。   这不是一句词,这是赤裸裸在打他的脸,同时也是在狠狠地提醒他,皇帝对你那么器重,你却投降了建虏,是为不耻,流芳百世(遗臭万年)、历史名臣(贰臣)千秋万代,已经写下了你的污秽之名,切莫一错再错,为后人蒙羞了……   而就在洪承畴脸色骤变之际,袁枢已经端起酒碗,咕隆隆地一口喝完。   建虏喝的都是烈酒,这一碗下去着实火辣,喉咙里像是滚过火浪,感觉都快要燃烧了,但袁枢面上却不显,放下酒碗,赞一声好酒,向黄太吉行礼:“谢汗王的酒。袁枢不胜酒力,就此告退了……”   说完,转身向外走。   殿中的满汉群臣大部分都站了起来——即便是傻子也知道,不能让袁枢这么走了,不然大清的面子往哪里搁?   御座上的黄太吉不动声色的看了洪承畴一眼,而对是否留下袁枢,却并没有明示。   但直接负责人,礼部侍郎范文程却不能让袁枢这么轻松离开,不然就算黄太吉饶他,现场的这些建虏亲贵也不会饶他,于是气急败坏的跳起来,高喝:“袁枢大胆!我大清敬你是明国使臣,对你礼遇三分,你何以得寸进尺,蛮横无礼?以为我大清不能治你吗?”   “何为无礼?”袁枢站住脚步,不喜不怒的望着范文程。   “见我主而不拜,为得我主允许就转身离开,狂言乱语,岂非是无礼?”范文程喝。   袁枢“惊讶”道:“我大明乃是泱泱中国,凡我大明使臣,到四方诸国,面对国王,不过就是躬身一礼,古来皆是如此,从来也没有人敢说我大明无礼,范学士也是学富五车之人,难道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吗?”   “至于未得允许,乃是因为袁枢已经醉了,如果在汗王面前出丑,岂非是真的不敬?”   “最后的狂言乱语,袁枢最是不懂,袁枢祝贺汗王平安喜乐,难道是狂言乱语?如此说来,难道汗王不应该平安喜乐吗?”   “你……”范文程因为气急,被袁枢抓住语病,一时竟然哑口无言。   年轻的阿达礼站起,喝道:“朝鲜缅甸等国是你明国的藩属,你自可以不拜,但我大清可不是!”   “对,今日不拜,你休想走出崇政殿!”   几个建虏亲贵都站起来。   豪格原本也要站起,但看了看,发现代善和济尔哈朗坐着不动,阿济格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自己同为亲王,如果冒然站起,倒显得没有身份了,于是也忍着气,又坐了回去。   面对建虏的威逼,袁枢表情依然平静,整了整衣冠,淡淡说道:“如果袁枢今日拜了,丢了我大明的泱泱之气,回到京师,必然会被下狱论死,与其死在京师,倒不如死在这里,同时也令天下人知道,汗王是怎样的一个气度?而你女真殿堂,又是怎样的一个混乱?”   听到此言,几个建虏亲贵和站起的汉臣都是心中一清,是啊,皇上没有说话,他们就拦住明使纠缠,好像确实有点不妥,殿中顿时就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御座上的黄太吉。 第七百五十九章 秘密接头   据清史记载,松锦之败后,出使辽东的马绍瑜虽然没有直接跪拜黄太吉,但却远远地对着黄太吉所在的北面,进行了一跪三叩礼。不过明史并没有记载,加上此次大明使者出使辽东和历史上的使命完全不同,那一次是为了屈辱的议和,这一次是为了换俘,使命不同,又有去年的大胜,最重要的,袁枢是一个刚硬之人,不比马绍瑜,不跪自在情理之中。   御座上,黄太吉冷冷不说话,但脸色却分外难看。   豪格察言观色,立刻站起:“胡闹什么?我大清是礼仪之邦,你们都是国之重臣,和外国使臣纠缠,成何体统?还不都退下!”   建虏亲贵和站起的汉臣都“诚惶诚恐”的向黄太吉做请罪状,然后重新落座。   豪格再向黄太吉行礼:“阿玛,虽然群臣鲁莽,但明使的不敬却也是事实,儿臣以为,应该夺去衣冠,逐出崇政殿!”   虽然豪格的性子有点鲁莽,但却也不是没有脑子之人,他提出的这个还是很狠辣的,既羞辱了袁枢,又不至于出现重大的后果。   但黄太吉不置可否。   夺去袁枢的衣冠,逐出崇政殿,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么一闹,大明和明国的谈判,就等于是破局了,而安抚明国,出其不意进行攻击的战略就有可能会失败,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袁枢有点无礼,但黄太吉最后还是决定容忍。   再者,作为枭雄,黄太吉一点都不觉得羞辱袁枢,令袁枢出丑,对大清的颜面有什么增加?袁枢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臣,大清犯不着在他身上动大心思。   不过隐隐的,黄太吉心中还是有些后悔的,早知道袁枢这么直接和刚硬,上来就喝酒,还不如不见。   “明使醉了,送他回去吧。”黄太吉的声音从御座上飘下来。   “谢汗王。”   这中间,袁枢一直昂然站在殿中,表情从容,不管建虏要如何责罚或者是羞辱他,他都做好了坦然而受的准备,绝不会丢了大明使者的体面,现在听到黄太吉放他回来,他脸上和心中丝毫都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表情始终淡定,大方的朝黄太吉一个拱手,转身就要走。   不论是御座上的黄太吉,还是老成的代善,都在心中暗暗点了一下头,袁枢,不愧是袁可立的儿子。   “明使且慢。”   一直没有说话的英武郡王阿济格忽然站了起来,从矮桌后转出,来到袁枢面前,冷笑说道:“看明使酒量不错,我们干两碗如何?”   袁枢看阿济格两眼,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好,袁枢奉陪小汗王。”   此言一出,殿中人都是色变,连老谋深算的代善和一向沉默的济尔哈朗都是面色大变。   建虏虽然在政体和各项制度上,一直在努力的向明国学习,但唯独有一点还没有学到,那就是储君制度,大明有太子,建虏却是没有的。不是黄太吉不想设,而是因为自从努尔哈赤死时,立下了“八旗共议”的遗嘱,强调八旗旗主“同心谋国”,共议国是,汗王与八旗旗主处于平等的地位,国家大事的决策,军事义务的承担,掠获品的分配,都要经过八旗共议才能决定。对汗王的拥立或废黜,更是要通过八旗旗主共议才能决定。   且当时人都知道,努尔哈赤真正属意的继承者,并非是黄太吉,而是多尔衮。   只不过多尔衮当时年幼,被几个哥哥架空,最后被黄太吉得了便宜。   黄太吉继承汗位之后,做了一系列的改革,削弱了其他贝勒旗主的权力,并先后铲除反对他的阿敏和莽古尔泰,最后确定了一尊的地位,八年前,更是僭号为了皇帝,六部都察院的治国制度,已经完全和大明一样,但在立太子的事情上,他却一直隐忍,并没有直接将长子豪格立为太子,原因就是因为,如果册立太子,就等于是彻底颠覆了努尔哈赤“八旗共议”的遗训,内外必然有很多的阻力,因此,黄太吉不敢冒然决定,只能徐徐图之。   虽然没有太子,但豪格被册封为肃亲王,和他的几个叔叔伯伯同列,明眼人都知道,豪格其实就是大清的太子,不过就差了一个名号而已,也就是说,豪格才是小汗王,但现在,袁枢却称呼英武郡王阿济格为“小汗王”,隐隐挑起了黄太吉和多尔衮兄弟三人的心结,乃至是整个大清的隐患,殿中人如何能不色变?   袁枢分不开豪格和阿济格吗?当然不是,他是故意的。   如果有人点破,他也有解释的理由,那就是豪格和阿济格年纪相仿,他一个外臣,实在是分不清。   豪格原本就怒气冲天,恨不得撕了袁枢,听到袁枢居然称呼阿济格为“小汗王”,他气的差点跳起来,不过还是咬牙忍住了,因为他感觉到了御座上投来的严厉目光。   对袁枢居然称呼自己为“小汗王”,如果换成多尔衮和多铎,一定会强力解释,以免引起黄太吉的猜疑和豪格的怒意,但阿济格却只是无所谓的说了一句:“你认错了,我不是豪格,我是阿济格,”看他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小汗王”三个字的敏感性。   御座上,黄太吉脸色阴沉,不过却依然没有发作。   内侍送上酒。   袁枢和阿济格一连干了三碗,原本阿济格以为,南人文弱,喝不了烈酒,就算能喝,也喝不了多少,灌他两碗下去,让他当堂出丑,丢一丢明国的面子,以显他阿济格的能耐,不想三碗下去,袁枢面不变色,他自己倒感觉有点酒意上涌,脸上发烧了。   “好,明使好酒量,再来三碗!”阿济格的性子被激了上来——他可不是一个认输的性子,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南人都喝不过,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内侍却不敢再拿了,目光望向御座。   “够了!”   黄太吉的声音从御座上飘了下来,对阿济格拦着袁枢喝酒的样子,他心中很是不满,虽没有发作,但严厉的眼神却也让阿济格心神一清,知道再闹下去,黄太吉说不定真要生气了,于是冲着黄太吉一施礼,老老实实的退回座位。   其间,阿济格感觉到了豪格的敌视目光,不过却一点都不在意。   “明使醉了,送他回去。”黄太吉面无表情。   “嗻。”两个侍卫架着袁枢离开。   “谢汗王,谢汗王~~~”   袁枢声音远远传来,即便是出了殿门,也久久不绝。   被袁枢这么一闹,殿中满汉群臣的兴致,都有点低落。   范文程脸色尴尬,打圆场的说道:“不过就是酒壮人胆的一介腐儒,耍耍嘴皮子可以,治国理政,上战场,一点用处都没有。”   范文程这么一说,众人的兴致才好了起来,对啊,南人就会耍嘴皮,言语上占再多的便宜,也无法在战场上落到实处,真正有用处的,还是我大清的铁蹄。   ……   沈阳皇宫之外。   满汉群臣的马匹都被栓在宫门一里之处,专门用来拴马的石柱林里,几个亲王的马匹独自独自占据一角,其他汉臣的马匹则都是挤在一起。   而同马匹一样,亲王们带来的亲随都在不远的亭子里休息,汉臣的亲随则都是挤在凉棚下。此时,午饭时间刚过,一些熟悉的亲随聚在一起闲聊,因为知道“主子”不会这么快就从宫中出来,因此众人聊的甚是尽兴。   而在他们对面,停了两辆马车,那是明使马绍瑜和袁枢所乘,马绍瑜和袁枢到沈阳已经半年了,众人对他们的好奇早已经散去,尤其是在皇宫门口,谁都担心和明使的马车靠的太近,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都躲的远远。   烈日之下,只有两个车夫和随性的两个文书,坐在马车周围休息——建虏皇宫对他们还算是照顾,虽然没有为他们搭设凉棚,但却也他们准备了茶水和饭食,供他们休息。   凉棚下,一名汉军镶蓝旗旗主佟图赖的亲随忽然站起,说要去方便,众人都不在意,继续小声闲聊,说哪里的酒馆好喝,又说哪里的小娘子好看,沉醉其中,才不管现场少了一个人呢。   最近的一处茅房距离这里还有一里多地,这名亲随脚步匆匆,甚是尿急的赶去,而在这名亲随起身不久,对面为明使赶车的一名车夫,也提出要去茅房,于是就在两个正红旗士兵的看守和引领下,去往茅房。   车夫和佟图赖的亲随一进一出,正在茅房前打了一个照面。   彼此相互一望,眼神在不经意中,已经有所交流。   佟图赖的亲随满脸堆笑的冲两个正红旗的建虏兵抱拳,为他们三人让开道,然后等三人过去,再快速返回宫门,整个过程非常自然,一如平常。   车夫进了茅房,两个正红旗建虏在外面把守,用生涩的汉语喝道:“快点啊。”   车夫连连点头,在茅房蹲了,眼睛一扫,就在茅房的砖墙上看到了一个外人根本难以发现的特殊标志,于是右手在标记处的砖缝里一抠,就将隐藏在其间的折叠的很是密实的一张纸片捏在了手心里……   马绍瑜扭了脚腕,建虏宫中的医官为他敷药,而后,喝醉了酒,脸色涨红,脚步已经有点不稳的袁枢也从宫中走了出来,于是,两人都被扶上马车,在三百正红旗士兵的护卫和隔离下,返回城西的驿馆。   “痛快,痛快……”已经有点醉的袁枢,不停的在车中说。   回到驿馆,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车夫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纸片。一大张,用极其微小的蝇头小楷书写,密密麻麻,只不过字句却十分奇怪,直接念,根本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车夫却好似能看懂。   原来,纸片上所写都是谜语,所有字的偏旁部首,都需要重新组合排列之后,才会显出真正的意思,只有是熟记锦衣卫的谜语和字典,才能一一翻译出来。   车夫一个字一个字的组合分解,时不时的用石子在地上记录一下,一刻钟后,在完全读懂纸片的意思之后,他脸色微微一变。   除了一些联系方式和建虏的基本情况,其中最重要的情报是,建虏虽然表面平静,但其实暗地里正在准备再次入塞,汉军旗各旗已经接到了命令,开始整军,各旗准备完成的时间,不会晚于十月十五……   意思是,建虏大军最晚十月十五会从沈阳出发。   这个时间,和去年差不多,也和建虏历次入塞的时间差不多,为什么要到十月十一月呢?一来秋后马肥,二来建虏人丁稀少,过去,除了精锐的白甲兵,下面的兵丁都是要参加劳作耕种的,只有秋收之后,他们才有空闲,建虏才能组建起大军,虽然现在建虏的地盘大了,虏获的大明百姓越来越多,他们不再需要种田,各种耕作劳累,还有一些物资的生产制造,全部交给了汉人包衣,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出征规模的扩大,粮草辎重都需要汉人包衣准备和运送,因此,时间仍然是秋后农闲之时为宜。   另外,秋后大明的百姓都把粮食收到了家中,建虏直接抢就可以,免去了田中收割的麻烦,最后,秋后入塞,冬季正好在明国的土地上肆虐,因为冰封,明国境内的河流湖泊不再成为阻挡,反倒成了大清铁骑驰骋的乐园,以上种种,都是建虏十一月入塞的原因。   这些原因大明都是知道,并做了防备的,奈何几千里的边境,破洞太多,加上民困兵乏,终究是防不住。   李若链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深知建虏入塞的危害,虽然对建虏的入塞有所预料,但是当看到确切的情报,他还是心有震惊。   晚上,李若链密见袁枢,提出事情有变,应立刻返回大明。   同一时间,祖府。   虽然没有参加今日的中秋宴席,但席间发生的一切,包括袁枢的那番话,祖大寿都已经是清清楚楚的知道了,此时,他正坐在椅子,默默地想着心事,烛光照着他的老脸,越发映衬出他眼神中的苍老和憔悴。 第七百六十章 黄太吉出征   和洪承畴不同,祖大寿的家人子弟中,除了长子祖泽博在大明京师外,其他祖家子弟和亲人,都已经在建虏这边,所以祖大寿悲哀担心的,并不是在自己留在京师的家人会遭到朝廷的报仇和遇害——和洪承畴的家人一样,虽然祖大寿降清,但祖泽博并没有受到牵连,依然住在京师的祖家老宅,享受的是大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待遇,有段时间,还曾经操练过京营士兵,为兵营锻炼骑兵,不过自从太子抚军之后,他就彻底赋闲了。   而在祖大寿投降之后,祖泽博和洪承畴的弟弟一样,都发表过一封慷慨激昂,责备父兄贪生怕死,屈从敌虏的公开信,并在信中和父兄断绝关系。   祖大寿真正悲哀的是,自己,包括祖家子弟,就像袁枢说的那样,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洪府。   洪承畴也正在灯下发呆。   袁枢席间的那席话,像是皮鞭,重重的抽在他的脸上,令他皮开肉绽,痛苦不堪。虽然在崇政殿时,他表情轻松,假装毫不在意,但深夜人静,扪心自问之时,他却忍不住的一阵悲凉……遗臭万年,身败名裂,被钉在耻辱柱上,对任何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来说,都绝对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惧。   “老爷,该休息了。”黄太吉赐给他的两个美妾围了上来,娇滴滴地说。   洪承畴叹口气,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还是顾眼前吧。   ……   翌日,大明使者团提出离开沈阳,范文程不同意,说谈判尚未完成,你们怎么能离开呢?袁枢则针锋相对的提出,你们没有诚意,换俘之事已经谈了三个多月,但毫无进展,我等已经在沈阳过了中秋,难道还要在沈阳过年吗?   坚持离开。   这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施压,如果建虏同意了此前他和马绍瑜提出的换俘计划,也就是一人换四马,那么他和马绍瑜此行就基本算是完成了任务,虽然没有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但却也是给了他们一些警讯,回到京师,也可以向朝廷和太子交差了。   而如果建虏不同意,那他们正好可以借此离开。   其后,范文程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而建虏对驿馆的看守,越发的严密,好像是担心大明使者团会逃跑一样,袁枢怒不可遏,对建虏礼部提出抗议,并开始绝食,建虏一日不放行,他就一日不进食!   范文程得到消息,忍不住头疼,这个袁枢,真是难缠啊。黄太吉一向以仁君自诩,大清也想要塑造仁义之朝的形象,如果大明使者饿死在了沈阳,那对黄太吉和大清的形象,绝对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但放行大明使者,不是范文程能做主的,一切都要等黄太吉的旨意。   ……   九月。   天气终于渐渐凉了下去,而朱慈烺欣喜的看到,京畿平原播种的玉米渐渐黄熟,再有半个月,就可以收获了,比起去年,今年玉米的长势稍微差一点,不过因为种植面积的扩大,从京畿保定一直到山西,总共超过了六十万亩,就其总收成来说,还是有相当数量的,单亩的产量还是超过了小麦和谷物,同样的地,可以多养三成的人。   玉米长势不如去年,但番薯和马铃薯的长势却远超去年,尤其是马铃薯(土豆),因为气候适宜,播种量又极大,今年注定是要丰收。   因此,进入九月之后的朱慈烺,心情一直都很不错,即便是有建虏入塞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但粮食危机的缓解,还是让他喜不自禁。   同时的,他一直在期待那一个更大惊喜的降临。   那就是黄太吉的死亡。   历史上,黄太吉于崇祯十六年(清崇德八年)九月二十一,忽然逝于崇政殿,因为死的太突然,事先没有留下遗嘱,从而引发了豪格和多尔衮的争夺,虽然最后多尔衮凭借高超的技巧,兵不血刃的制服了豪格,推福临登基,是为顺治帝,但内部的矛盾,并没有弥合,豪格和多尔衮之间依然还在勾心斗角,也因为如此,多尔衮才会在崇祯十六年的冬季,发动宁远之战,攻陷了宁远到山海关之间的全部明军堡垒,其间也试图攻打宁远,不过吴三桂守卫严密,见没有机会,且通过宁远之战肃立威望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多尔衮便退军了。   此战,彻底击垮了明军坚守宁远的信心,战后,辽东巡抚黎玉田上疏朝廷,请求内迁。   而同时的,李自成的兵马也在崇祯十六年得到急速扩张,左良玉等人望风而逃,对大明来说,崇祯十六年就已经是一个死年。   这一世,这些败局都不会发生,而人的生老病死,却是不可避免,如果黄太吉真如历史上那样,在九月二十一忽然死去,对大明,对朱慈烺来说,实在是一件惊天的大喜事,不说黄太吉是一个极其难以对付的对手,黄太吉死,建虏就等于少了一个高超的战略谋划者,对大明的辽东战略大有益处,只说建虏全力筹措的入塞之战,就会因为黄太吉的死,不得不往后推迟,对大明来说,就足以是一个大喜讯了。   为了黄太吉的大丧,为了继位之争,建虏今年无法兴起大兵,大明就可以获得喘息的一年,等到明年冬季,即便建虏不死心,再次入塞,但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朱慈烺使用,练出更多的精兵,稳固长城防御,不出意外的是,陕西的李自成也会被剿灭,大明到时候就可以全心对付建虏的入塞了。   所以,朱慈烺一直在期待,倾听辽东的消息,急切盼望着黄太吉死讯的来临。   当然了,朱慈烺并没有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阎王殿的生死薄上,如果黄太吉没有死,或者继承权力的多尔衮,如历史上那样,为了肃立威望,继续带兵入塞,明清在崇祯十六年之战,终究是不可避免,因此他丝毫也不敢懈怠。   对于建虏入塞,大明朝堂上下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崇祯帝数下旨意,严令边关加强守御,虽然朝廷没有大规模的修缮长城,但小规模的修缮却始终没有停,担负守卫蓟辽长城重任的蓟州总督赵光忭,更是从年初到现在,一直都在巡视边城的守卫和修缮,虽然他的总督衙门设在蓟州,但他本人留驻蓟州的时间,却连三个月都没有,大部分时间,赵光忭都在边城度过。   按照计划,精武营的两个战兵营,阎应元和杨轩营,将于九月十五离开京师,分别派往密云和蓟州,以协助这两个地方防守长城,阎应元和杨轩的任务,并不是守在长城第一线,而是执行强力支援的任务,一旦有建虏大军在长城出现,烽火燃起,他们两人要立刻支援,堵上可能会被建虏突破的缺口——虽然布置了三道防线,但最理想的状态依然是将建虏抵挡在长城之外,因此,朱慈烺将最有战力的两个战兵营,摆在了第一道防线,加上即将进驻三河的一万保定兵和蓟州、密云长城原先就有的守军,从蓟州到密云的四百里长城之内,一共有将近八万人,但使士有战心,将官指挥得力,建虏想要轻易突破密云长城,绝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就长城防线来说,今年明军守卫的力度,比往年更强、更密。   同时的,京畿地区,从通州到天津的十六处棱堡,已经依次进入最后的完工阶段,即便是最后才开始修建的武清杨村堡,也会在月底建成,到时,配上重新整修加固过的,沿着运河分布的京畿四城,通州,香河,武清和天津,京畿第二道防线就算是完成。   和第一防线依仗的山势不同,第二道防线倚仗的是运河的水势,但是建虏入塞,各处守军要立刻将所有运河上的所有船只都搜缴到四城中,以四城城池和十六座棱堡为据点,加上运河西侧的河岸防守,使建虏不能轻易度过运河。   就算不能百分百的拦截,却也可以迟滞建虏的进攻速度,为各地勤王兵马的到来和百姓的撤退,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九月初五,又一个好消息传来。   秦皇岛码头如期竣工,已经可以停靠大型战船了,朱慈烺决定亲自去看,并在秦皇岛召开会议,和吴三桂等人商讨渡海攻击的战术。于是向崇祯帝请命。   崇祯帝没有阻止,只是要求得带上黄道周,并准兵部侍郎吴甡一同随行,于是朱慈烺带着吴甡、黄道周连同詹事府的几个官员,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去往秦皇岛,张名振统领的两千精兵在后跟随,同时给相关人员也发去密令:登州水师和天津水师集结战船,往秦皇岛试航;吴三桂马科,虎大威等人都要尽快率领各自人马,赶到秦皇岛。   虽然现在才九月初,尚是秋季,建虏尚没有入塞,但朱慈烺觉得,提前将吴三桂,马科,虎大威和张名振的兵马,集合在一起,相互熟悉,磨合战法,是一件非常有必要的事情。毕竟他们要孤军深入,面对建虏的座座城池,如果相互不了解,不信任,渡海攻击的效能和结果,恐怕会大打折扣。   所以朱慈烺的命令是,最迟九月十五,所有渡海攻击的兵马和船只,都必须赶到秦皇岛。而渡海攻击所需要的火药枪弹和各种辎重,由天津港装船,从海路运往秦皇岛。   “皇太子又要出京……”   听到宫中传出的旨意,詹事府官员一个个都是叹息,但奇怪的是,以往对皇太子出京最是反对的黄道周,这一次却是沉默,除了默默收拾东西,竟然没有直接的反对,也没有叹息……   沈阳。   关雎宫。   黄太吉正在试穿甲胄,他最宠爱的宸妃海兰珠亲自服侍他,但他肚子太大,身体臃肿,绵甲的铜扣有点系不上,虽然有两个侍女帮忙拖着,但海兰珠一人还是拿不住绵甲,黄太吉哈哈一笑,帮美人托住绵甲的同时,心中却也忍不住感叹:岁月不饶人,以前自己也曾经是一个雄健青年,如今胖的连铠甲都快要穿不上了,又想起自己最近频频头晕,三日前甚至流了不少鼻血,对自己的身体,越发担忧起来,或许,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领军出征了。   因此,只能胜,不能败,一定要将明国逐渐回到正轨的朝政和军政,重新搅成一塌糊涂。决不能让明国翻过身。   试完了甲胄,黄太吉离开关雎宫,来到崇政殿。   今日是大朝议的时间。   朝议之前,黄太吉先在偏殿见了范文程。   范文程打千参拜,然后将最新的情报,一一汇报。   虽然明国京师严查,导致建虏奸细进不了京师,无法进一步了解明太子和明京营的详细情报,各地关隘也严查细作,非有特殊理由,不允许任何人出关,不过这并不能完全阻止建虏获取到大明的情报,范文程苦心经营多年的谍报网,还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即使是在这种肃杀紧张的情况下,依然也能传递出一些重要消息。   比较关键的有三个。   第一,河南,陕西已经渐渐归于平静,李自成被围在商洛山中,怕是难以再起了。   第二,明太子的京营大肆募兵,其实兵人数,怕是已经超过十万了。   第三,明国财政状况,今年大幅改善,除了因为明太子在张家口抄家抄出巨大财富,解了明廷的燃眉之急之外,明朝廷在江南追收逮赋和新设的厘金税,对明财政的改善,也有巨大的帮助。算一算,虽然开支巨大,但明廷今年却不会出现开支用度无法支付的窘境。   民情,军情,财政都缓解,就一句话,崇祯十六年的大明朝,可能是近五年来,状况最好的一次。   听完范文程的回报,黄太吉入塞的心志就更加坚定了,心知不能给明朝更多的时间了,沉思了一下,缓缓问:“明使怎样了?”   “已经绝食三日了。”范文程道。   黄太吉点点头,起身往正殿走。   代善,济尔哈朗,豪格,阿济格,阿达礼,几个贝勒贝子,罗托、尼堪等人,大学士希福、刚林、学士罗硕,都察院承政阿什达尔汉,右参政祖可法,张存仁,建虏八旗各旗的内大臣,汉军旗的诸位旗主和副旗主,蒙古八旗住在沈阳的亲贵,已经全数到齐,正在殿中等待。 第七百六十一章 神秘使者   虽然还没有明旨,但所有人却都已经知道,黄太吉今日召见议事,乃是为了征明,以报去年兵败之耻。因此,殿中的满汉蒙群臣一个个都是脸色严肃。   黄太吉进入殿中。   众人山呼万岁。   黄太吉登上御台,先抬手示意臣子们入座,然后望向代善,臃肿的身体忽然变的挺拔,目光炯炯,声音沉稳的说道:“礼亲王,朕决意亲自统兵征明,你意如何?”   ……   黄太吉正准备兴兵之时,千里之外的蒙古草原,一支大同商队秘密来到了察哈尔林格尔部。   自从晋商被铲除,大明关闭边贸以来,以往依靠和大明贸易获取粮米棉布,盐巴药材的蒙古各部都倒了霉,物资很快就陷入了短缺之中,虽然也有小股的蒙古骑兵逼近大明长城,想要打劫财物,但大明各处长城防守严密,不给他们机会,加上建虏不准蒙古八旗大规模的集结军队,难以对大明长城形成有效的压力,因此,小股蒙古骑兵对大明长城的侵袭,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这种情况下,能补充物资的大明商队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但目睹晋商的悲惨下场之后,再没有人敢出塞,几个月的时间,再也不见过去兴盛至极的驼马商队,听不到丁丁的铃铛响,整个蒙古草原都仿佛陷入了死寂,棉布粮米的价格,在一年之间,就翻了一倍有余,这还是在建虏资助了一部分物资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建虏的资助,价格肯定还会更高,   而终于终于,在巨大的利润面前,开始有小规模的大明商队冒险在蒙古草原上出现了,比起过去的晋商驼马,这些小商队简直是惨不忍睹,不过几十个骆驼,十几匹马,比起过去晋商动辄千数以上的驼马,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但即便是这样的小商队,也是蒙古草原的救星,被各部头领视为最尊贵的客人。   听闻有商队来到,林格尔部的大汗,也就是建虏的任命副统领旗长宝利德,在帐中亲自接见,如果是过去,对这样的小商队,他看也不会多看,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放下大汗的架子,接见这些狡诈的商人。   商队的老板姓胡,是一个大胡子,看起来粗犷,对蒙古语很是精通,他身边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账房先生,姓梁,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但宝利德却有一种感觉,姓梁的账房先生好像才是做主之人,因为每说一句话,胡老板都会回头看账房先生的脸色。   介绍完这一次带来的货物后,胡老板说,他有一笔大生意,想要和宝利德大汗密谈。有生意,能得到棉布粮米,宝利德求之不得,于是就答应,命令帐中人都退出去,只留他和胡老板两人,不想账房先生却不离开,胡老板解释,这笔生意和梁先生有很大的关系,需要梁先生亲自向大汗你解释。   宝利德虽然年近五旬,但却依然是一个勇武的彪形大汉,思量着就算这两个奸商想要对他不利,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再者,商人进帐之前都是被搜过的,身上没有利器,如此他就更不担心了,于是抬手挥退想要劝阻的近卫,令所有人都离开,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靠近大帐十步之内。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帐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三人盘腿而坐。   那个看起来精瘦,但却目光炯炯的账房先生终于是说话了,目视宝利德:“大汗,我这笔生意,不但能解决你林格尔部粮米棉布的困境,而且能将令郎那日松和被俘的蒙古勇士都从大明那边要回来,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一下啊?”   胡老板将账房先生的话,翻成蒙古语,讲给宝利德听。   宝利德听罢脸色顿时大变,惊的站起来,手握刀柄,喝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胡老板吓的跌倒在账房先生的身后,哆哆嗦嗦地继续翻译——他的身子虽然比账房先生高大强壮了许多,但胆气却连账房先生的十分之一都没有,面对宝利德的勃然色变,眼露凶光,账房先生丝毫不惧,坐得笔直,双手扶膝,眼神坚定的望着宝利德:“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林格尔部,帮你宝利德大汗,度过眼前的危机!”账房先生的声调并不高,但却自有一股威压之气。   这是,帐篷外的近卫听到了宝利德的喝令,持刀冲了进来,将胡老板和账房先生围在中间。   胡老板吓的快要晕过去了,双手死死揪住账房先生的袖子,对宝利德和冲进来的近卫喊道:“别冲动别冲动,只是谈一笔生意……”账房先生却动也不动,依然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下巴微微上仰,脸色平静,目光始终望着宝利德,对快要伸到眼前的锋利蒙古刀,看也不看。   皱着眉头,思量了几瞬之后,宝利德的手,慢慢离开了刀柄,冲着近卫们摆手:“都出去!十五步之外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进入!”   近卫们退了出去。   宝利德盘腿坐下,顺手拔出别在腰间的小刀,狠狠插在面前的地毡上,目光凶狠的瞪着账房先生,冷笑道:“听听也可以,如果你敢胡言乱语,我就割了你的狗头!”   如果是去冬刚刚兵败,或者是今年春天,部中的粮米棉布还没有这么紧缺之时,面对明国来的说客,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砍了,割下他们的头,以向清廷邀功,彰显他林格尔部对大清的“坚贞”,但经过这一年的艰难,他的暴脾气被磨去了不少,更何况,他儿子还在明人的手中,因此他才能忍住怒气,坐下来听明人说。   躲在账房先生背后的胡老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说道:“大汗放心,这绝对是一笔好生意。”   账房先生却依然冷峻,望着宝利德,缓缓说道:“去冬宣化之战,除了令子那日松,还有三十四名你部中勇士为大明所获,大明不但没有虐待,反而为他们医治好了刀剑枪伤,尤其是你儿那日松,兵败被俘之时,高烧不退,若非是大明的医官救助,你的次子,怕也是会和长子一样,命丧军中了。”   听到长子,宝利德眼中透出仇恨的光。   他的长子是在他追随林丹汗的期间,和建虏交战,被伊拜所杀的,后来林丹汗兵败身死,林格尔部投降建虏,这个仇当然就是不能报了,不过上天有眼,去年大军入塞,虽然没有斩获,但伊拜这个大仇人,却是死在了明军刀下,也算是间接为宝利德报了仇,说起来,也算是去年宝利德率领林格尔部入塞的唯一收获了。   至于次子那日松病重,被明军俘获,随后又被明人医治好的事情,他当然是知道的,在恼怒儿子没有死战,丢了蒙古勇士面子的同时,心底也是有一丝庆幸的:幸亏儿子被明军俘获,不然回到蒙古草原,以现在缺医少药的情况,未必能康复……   “大明和察哈尔并没有仇恨,当日林丹汗在的时候,虽然也曾经有过一些有冲突,但总体是平和的,双方互通有无,粮米棉布,药材瓷铁,都可以没有障碍的获取,但自从建虏进入蒙古草原,压服了察哈尔等诸部之后,以往的和平就再也不见,建虏裹挟着察哈尔,不停的进犯大明,看起来察哈尔好像获取到了不少的财物,但其实却是在为建虏做嫁衣,更不用说,在建虏的眼中,科尔沁蒙古才是他们的亲近,察哈尔蒙古,因为林丹汗的原因,远远得不到他们的信任……”   宝利德哼了一声:“狡猾的汉人,你在挑拨离间?”   账房先生脸色严肃:“大汗以为,我有那一点没有说对吗?”   “我察哈尔蒙古已经发誓效忠大清皇帝,你挑拨是没有用的!”宝利德说的非常坚定。   账房先生叹:“大汗真是一个赤诚之人!但建虏又是如何对待大汗和察哈尔蒙古的?大汗的儿子和部中勇士陷在大明,建虏却不许大汗和大明商议放人之事,但他们自己,却秘密和大清谈判,想要换回阿巴泰和他建虏的士兵,大汗以为,这是公平的吗?”   大明皇太子试图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并且有明国使臣去往沈阳的事,在蒙古草原上不是秘密,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也有很多人猜测,大清正在和明国谈判换俘,宝利德就是其中一人。   “大清和明国谈判,如果能逼得明国放人,也没什么不好。”宝利德道。   “那大汗您恐怕就要失望了,”账房先生叹道:“为了面子,建虏绝对不会提出优厚条件,而大明也绝对不会轻易放人,到最后,你的儿子和你族中的勇士,都会变成牺牲品。”   “如果明国敢伤害我儿,我必和明国势不两立!”宝利德狠狠拔起了插在地毡里的短刀。   胡老板被吓了一跳,账房先生却不以为意,盯着宝利德继续说道:“大汗的决心,我信,但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能挽救你儿子和你族中的勇士,并助你林格尔部度过眼前的危机,不是更好吗?据我所知,去年到今冬,林格尔部的粮米和药材,短缺严重,如果今冬再不得到有效救助,林格尔部怕是要出大问题啊。”   宝利德忽然焦躁了起来:“能出什么大问题?那道墙的后面什么都有,我们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那道墙,指的当然就是长城。   账房先生察言观色,叹口气:“看来梁某根本不该来,因为大汗您根本就不是令郎口中那个知晓事理,为林格尔部某前途的大汗,梁某说的再多也是无用,就此告辞了。”霍然站起,转身就要走。   宝利德吃了一惊,原本他已经认定,眼前这个汉人是明朝派出来的使者,来说服他的,自从蒙古人在草原上崛起以来,从宋一直到明,双方打打停停,除了金戈战马,另一个不停往来于双方的就是商人和使者,在宝利德的记忆里,明国使臣一般都不会轻易告辞,必然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想不到这个明使竟然转身而走,更想不到的是,明使的口中居然提到了他的儿子那日松。   “慢着!”   眼见明使走到了帐篷门口,却依然不挺步,宝利德终于是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叫:“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你怎么可以走?”   “还要怎么清楚?”账房先生转头冷冷望他。   “我儿怎么说的,是否有信给你?”宝利德道。   账房先生道:“倒是有信,不过给不给大汗你,已经是无用了。”   “你怎知无用?拿来给我!”宝利德伸出手。   账房先生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宝利德。   宝利德接住了,撕开信口,迫不及待的看。   一色的蒙古文,正是他儿那日松的亲笔。   看完信,宝利德慢慢地坐了下来,脸色不再激动,而是变的沉默。   账房先生和胡老板都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等待着。   半晌,宝利德抬起头,望向他们:“能拿到我儿的信,肯定不是一般人,你们到底是谁?”   账房先生向胡老板点点头,于是胡老板清清嗓子,挺起胸膛说道:“这一位乃是大明张家口分巡道,梁以樟梁大人。”   听到此,宝利德脸色骤然大变,腾的又站了起来,因为他林格尔的游牧地点就在张家口之外,因此对张家口的形势,他是清楚不过了的,去年张家口大战,图尔格虽然攻陷了张家口,并斩杀了明将马进忠,但自身伤亡却极其惨重,而当时辅助马进忠守城的就是梁以樟,更不用说,自从梁以樟到任,担任张家口分巡道之后,铁面无私,严查商人私自出关,以往朝廷虽然一直有严令,但只要商人们肯动脑筋,找对了路子,花对了银子,总是有一些缝隙可以钻的,但梁以樟却做到了铜墙铁壁,一只蝇子也从张家口飞不出去,作为原本张家口贸易的直接受益者,林格尔部的大汗,宝利德对梁以樟自然是恨之入骨,想不到今日梁以樟居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第七百六十二章 入塞消息   如果能擒了梁以樟,交给大清,那必是大功一件。大清那边必然不吝赏赐,粮米棉布肯定能多分到一点。   这个念头在脑中瞬间闪过,宝利德一时有点激动,不过瞬间却又冷却——如果他把梁以樟交给大清,那他的儿子和林格尔部的那些勇士,肯定没有一个能活……   梁以樟淡淡望着宝利德,对宝利德眼中的震惊和隐约闪过的杀机,视而不见。   “怪不得呢,原来是梁大人。”宝利德右手放在胸口,微一躬身。   梁以樟还礼。   “梁大人只是分巡道,并非是抚慰使,也管和我蒙古的交往吗?”宝利德问。   梁以樟微微一笑:“原本是不管的,不过朝廷极其重视林格尔部,想要和贵部重修旧好,因此派梁某为使。”   宝利德却是惊疑,他林格尔部不过是一个万人的小部,一次能出动的兵马,最多不过两千,他不觉得大明朝廷会有多重视他们。   看出了宝利德眼中的怀疑,梁以樟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呈送,郑重无比的说道:“这是我大明皇太子殿下写给大汗的亲笔,有汉文和蒙古文两种,请大汗阅览。”   “皇太子?”   宝利德更是惊讶,接过了信仔细看。   汉字他是不识的,但下面的朱红大印他却也是见过不少,知道这假不了,而在看蒙古文之间,他脸色几度变幻,时而青,时而白,眼神一时惊异,一时惊喜……   终于,他看完了信,目光望向梁以樟:“皇太子所说,可是真的?”   梁以樟肃然,向南面一拱手:“我大明皇太子是未来继承大统的人,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宝利德沉默良久,缓缓道:“感谢太子殿下对我林格尔部的器重,也感谢大明对我儿的照顾,但我察哈尔蒙古,包括我林格尔部在内都已经发誓效忠大清皇帝,想要我们背弃大清,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梁大人还是请回吧。”   说完,他就背过身去,一副绝不可能被劝说的样子。   “察哈尔效忠建虏,乃是为了保全族人的性命,但如果建虏已经无法确保察哈尔的生计,反而还会为察哈尔带来灭顶之灾,大汗还要继续效忠吗?再者,能得我皇太子亲笔书信的蒙古首领能有几人?大汗,你是第一啊。”梁以樟道。   宝利德转回身,冷笑道:“既然梁大人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和你说一句实话,我林格尔部效忠大清或有一时的困难,但如果背弃大清,不出三天,大清和草原各部的讨伐兵马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我林格尔部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举族夷灭,老人小孩一个也活不了,我身为林格尔部的守护者,岂能做这样的蠢事!”   整个蒙古草原都已经被建虏统治,不要说只有几千青壮的林格尔部,就是广大的察哈尔部,也不敢对建虏说不,而建虏对待叛逆的部族一向残酷,林格尔部如果敢叛,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会被全面围剿,身死族灭。   梁以樟微微一笑:“大汗不必担心,梁某此行,并非是要说服大汗归顺大明,而是希望大汗能通融一下,如此你我两利,既不至于为林格尔部招来兵乱之灾,也不至于因为粮布药材的短缺,令林格尔部过不了今年的冬天。只要大汗愿意通融,太子殿下一定保证大同商队和林格尔部的往来贸易。”   宝利德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说的通融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但是有大的军事行动,建虏有什么大命令,大汗派人秘密知会一下我张家口即可,即便大汗率军跟随建虏出征,我大明也不会怪罪,小汗王和在我大明的林格尔部的勇士,我大明也都会悉心照顾,如此,各得其利。”梁以樟道。   宝利德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抓着胡子,皱着眉头使劲的想,一会看梁以樟,一会又看手中的大明皇太子的书信,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张家口贸易全面封锁,林格尔部的粮米棉布陷入困境的情况下,如果明国愿意为他林格尔部开一道缝隙,帮他们度过今年的困境,那是最好不过的,更不用说,他的儿子和族中的几十个勇士还在明国手中。   不是归顺,就不会引来建虏的大兵。   不过向明国通风报信,也不是一件小事,一旦泄露,被清国知晓,怕也是灭族的大祸……   “梁大人先回去,让我再好生想一下。”宝利德踌躇很久,但终究还是不能决定。   “好。”梁以樟微微一笑:“梁某就等大汗一晚上,不管大汗答应不答应,梁某明日一早就离开。”   向宝利德告辞,和胡老板离开大帐时,梁以樟又恢复了他作为账房先生的低调和圆柔,跟在胡老板身后,双手拢在袖中,小步疾走,满脸堆笑,对见到的每一个蒙古兵,都是点头哈腰,等回到自己的商人帐篷,伙计为他倒上茶水,他在马扎里坐下来,脸上才又恢复了凝重。   这一次他奉太子殿下和宣大总督张国维的命令,出使林格尔部,有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压力,在张家口做了一年多的分巡道,他深感责任的重大,过去的在商丘做知县,他管好民生百姓,防御流贼就可以了,但现在他要管的却是边境的商贸,在朝廷的严厉禁令之下,一些赚钱不要命,更不管国家民族利益的奸商,却依然不能安分守己,依然抱着出关卖货,获取暴利的幻想,从去年到今年,短短一年时间,到他面前贿赂,试探着是否可以出关的商人就有十几个。   梁以樟一概拒绝,同时对这些商人都加强监视,看他们的背后是否有人指使,甚至是直接受建虏和蒙古人的指挥?   商丘之战时,梁以樟死里逃生,那尸山血海,冲天的火光,成了他一生都磨不去的印记,去年的张家口之战,张家口被建虏攻破,马进忠战死城头,他近在咫尺,却无法救援,那种撕心肺裂的痛楚,再次令他感觉到了在商丘时的无助和绝望。   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并非是太子殿下和宣大总督张国维对他的要求,而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不然就对不起在天的马葵宇!   今日一番劝说,虽然宝利德没有当下答应,但其心中的动摇和犹豫,却是非常明显,梁以樟觉得,宝利德最后一定会答应的。   不过仍不敢大意。   这一夜,梁以樟谨慎小心,耳朵始终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即便是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也足以令他猛地坐起来,一直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右手却始终握着长剑,如果宝利德变卦,想要捉拿他,他必会和蒙古人拼一个鱼死网破……   “胡老板,我们大汗请你过去一趟。”   一大早,宝利德身边两个贴身近卫,就来到了商队。   梁以樟和同样一眼没合眼,心惊胆战,害怕被蒙古人取了脑袋的胡老板一起去往宝利德的大帐,远远就看见宝利德的大帐前站满了蒙古兵,一个个都挎弓持刀,凶神恶煞,胡老板当下腿就软了,以为宝利德反悔,要杀他们两人了,目光看向梁以樟,一脸恐惧的说道:“梁……”   “住嘴!”梁以樟小声呵斥他。同时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如此,才避免了胡老板的软倒。   在梁以樟的强力搀扶下,胡老板被拖进了宝利德的大帐。   帐中只有宝利德一人,两人进帐时,他正盘坐在地上喝奶茶,听到脚步声,抬头望来,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看来,他也是一夜没有睡。   这一夜,宝利德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天明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儿子在明国手中,如果不答应明国的要求,儿子怕是性命难保,而儿子在信中,除了劝说他听从梁以樟的建议之外,更说了明国京营的强大,从鸟铳火炮一直到各种新式武器,都令人非常震撼,最后,儿子甚至肯定的说,明国京营已经有十万大军,纵使建虏皇帝今年亲自带兵入塞,怕也讨不到便宜,长期看,建虏终究不会是大明的对手,为了林格尔部的长远,父汗应该缓和和大明的关系,起码要为林格尔部留一条后路。   至于明太子的书信,他更是反复看了无数遍,虽然是一个粗人,但他却能感受到明太子的诚挚,而明太子是明国未来的皇帝,今日在书信中所说,未来必不敢反悔。   两者相加,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梁先生的生意,我愿意参与。”等梁以樟和胡老板进帐、屏退众人之后,宝利德盯着梁以樟:“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大汗请讲。”见宝利德松口,梁以樟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同时感叹此行的不容易。   建虏在蒙古草原经营了十几年,成效明显,与之相比,大明的草原外交却是极端失败,以至于被建虏步步蚕食,最后吞下了整个蒙古。   照太子殿下的话,十年的债十年还,大明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完全扭转草原外交的劣势,尤其是在建虏兵锋正盛的情况下。草原外交需要徐徐渐进,积小成多,而林格尔部愿意向大明通风报信,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我儿那日松,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宝利德问。   虽然有林格尔部长远利益的考虑,但其实宝利德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梁以樟拱手:“大汗,并非大明不愿意放小汗王回归林格尔部,只是无缘无故的放回,必然会引起建虏的怀疑,甚至有可能为林格尔部引来灾祸,所以小汗王暂时不宜回来,不过请你放心,大明一定悉心照顾,绝不会让小汗王受了委屈。”   宝利德脸色阴沉的不再说,抽出怀中的小刀,在左手手心轻轻一划,手掌攥紧,几滴鲜血滴入面前的两杯奶酒之中,然后将小刀递给梁以樟。   梁以樟知道这是歃血为盟的简单仪式,宝利德能这么做,充分显示了他的诚意,于是毫不犹豫的接过短刀,也在掌心一划,分别将鲜血滴入两杯奶酒之中,然后两人举起奶酒,碰杯引尽……   放下奶酒,宝利德说道:“我们蒙古人说话就是钉子,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就告诉你,就在刚刚,我得到了清国的秘密指令,要求召集兵马,最迟不得晚于十月初十之前,赶到丰宁草原。”   丰宁,位在今天的承德,是蒙古人在草原上的一个重要据点。   梁以樟心中大震,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十,难道一个月之后,建虏就要入塞了吗?   ……   宁远。   九月初五,大明使者团从沈阳返回,到达宁远,虽然最初并不情愿放马绍瑜袁枢离开,不过在袁枢的绝食抗议之下,建虏最后还是妥协,同意放大明使者团回国,马绍瑜和袁枢离开沈阳时,建虏礼部的官员亲自到驿馆相送,一副始终想要继续谈判,要和大明和平相处的真诚。   马绍瑜和袁枢虚以应对,答应了对方提出的双方继续通使谈判的要求。   从沈阳离开后,大明使者团日夜不停,连续赶路,沈阳到宁远六百里的路,只用了八天时间就返回,路过大凌河、锦州、松山时,马绍瑜和袁枢一边神伤叹息,一边试图观察建虏在这几地的驻军情况,不过随行护卫的建虏士兵看得极紧,所选道路又都远离军事要隘,他们没有机会靠近。   不过总体看起来,这些地方还算是平静,建虏好像没有什么大动作。   终于,当过了松山十五里之后,建虏士兵不再“护卫”,任由大明使者团回国。   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逃出生天,马绍瑜连续命令,大明使者团的车马队,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宁远。   当远远看到宁远城时,从马绍瑜到车夫,所有人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寄人篱下的日子终于是结束了,大明,我终于是回来了。   辽东巡抚黎玉田得到消息,派人出城二十里迎接,晚上在城中设宴款待马袁二人,席间询问谈判结果和经过,听到除了一个互换尸骨,其他几个议题都是劳而无功,黎玉田并不意外,继而询问沿途建虏的军事动向,不过这方面马绍瑜和袁枢能告知他的情报并不多。 第七百六十三章 锦州多尔衮   这一夜,马绍瑜和袁枢宿在宁远城中,终于是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但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却夜不能寐,他急于想要将高文采传来的消息,告知太子殿下,于是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一人三马出了宁远,急急返回关内了。   马绍瑜和袁枢上午离开,回京师复命,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就带着兵部的命令赶到了宁远:吴三桂立刻整兵,率军入关,进行操演!   接到命令,辽东巡抚黎玉田非常吃惊,眼下已经是九月,建虏随时都可能会进犯宁远,加上建虏锦州换了守将,以多尔衮好战的脾气,今冬必然会有动作,这个时候不增兵宁远也就罢了,怎么可以抽调宁远的精锐骑兵入关,进行什么操演?而且还是由吴三桂亲自领军,那宁远的防务,不就危急了吗?   朝廷这是干什么?   最初之时,黎玉田是反对的。   不过成德带来的不止有兵部的命令,还有崇祯帝的一道密旨,他不敢不从,加上对于宁远的防务,吴三桂也早有安排,留下了副将杨坤和一干擅长步战守城的将领,步兵一个没有带,入关的全是骑兵,而从吴三桂“摩拳擦掌”的表情看,吴三桂显然是知道某些他不知道的情报的,无奈,黎玉田最后只能同意。   不过在给朝廷的奏疏中,他还是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担心。   黎玉田隐约的已经猜出,宁远的大动静,吴三桂的入关,可能都是太子的战略谋划,这应该也是今年皇太子亲到宁远,并和吴三桂深夜密谈的原因。因此他措辞很是谨慎。   从解围开封,到击退建虏入塞,太子殿下的战略目光和军事谋略,已经是得到了证明,从崇祯帝到下面的普通官员,都已经将太子视为了洪承畴之后统兵的最佳人选,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对吴三桂被调入关很是不满,黎玉田也不敢公开反对,只能小心的说出自己的担忧,以作为宁远真的遇上了危机,他被朝廷降罪责罚的托词。   和黎玉田相反,接到命令后,宁远总兵吴三桂立刻就动了起来,召集众将,分配防务,准备率领最精锐的三千五百名宁远骑兵秘密入关。   对于入关操演的详情,除了吴三桂本人,他手下的将领连同辽东巡抚黎玉田都是不知道的,因此和黎玉田一样,他手下的将领也颇有惊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进关?   吴三桂不解释,只严令执行。   何止黎玉田?辽东督师范志完对兵部抽调宁远和山海关的精锐骑兵,入关操练,心中也是十分不满,谁都知道,宁远依仗的是吴三桂,山海关依仗的是马科,现在朝廷将这两人连同他们麾下的精锐骑兵调入关内,造成宁远山海关空虚,一旦建虏大兵来袭,那该如何是好啊?   出了问题,他这个辽东督师必然逃不了责任。   但同样的,他也隐隐猜出,这是太子的大战略,兵部既然敢下这个命令,想必陛下也已经是同意,因此最后他和黎玉田的选择一样,不敢公开反对,只能上疏朝廷,表达自己对宁远防线的担忧。   两个文臣,范志完黎玉田两人的反对,以及山海关和宁远当地军民的担忧,太子朱慈烺早有考虑,因此他早早就和兵部尚书冯元飚商议,并向崇祯帝讨了一道密旨,要求吴三桂和马科在带兵入关时,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即便是军中的将士,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能告诉他们,这是一次秘密演训。   为此,冯元飚专门派了武库司郎中成德到宁远督办。   吴三桂和马科走后,黎玉田和范志完两人统兵坚守宁远和山海关,不论朝廷内外局势如何,都要做到不动如山。   朝廷命令如此,范志完和黎玉田只能遵从。   三天之后,九月初八,吴三桂安排完了宁远的防务,于当天夜里,率领三千五百名精锐骑兵,悄悄出城,入关前往秦皇岛……   第二天,锦州城。   自从祖大寿投降,交出锦州城之后,建虏不但完整接受了这座辽东要塞,缴获了城中大量的火炮火药,其中只巨型红夷大炮就有六门,是建虏历次战役中,缴获红夷大炮数量最多的一次,最重要的是,跟随祖大寿投降的有名有姓的总兵副将一共就有十几人,精兵近万,等于大明锦州的精锐,一夕之间,全部变成了建虏的兵马,现在建虏将这一万人分散打碎,揉到各个汉军旗之中,即补充了兵力,也防止了锦州守军的再叛。   锦州城是辽东最坚之城,大明朝廷花费百万两银子打造,是为辽东第一镇,现在却为建虏做了嫁衣——大明日后若是想要收复辽东,锦州坚城将是横亘在大明将士面前的第一道雄关。   黄昏时分,在原明锦州总兵府,现在建虏在锦州最高统治衙门里,一个留着辫子,身穿常服的年轻建虏勋贵正负手站立,仔细观看挂在墙上的一副明国辽西地形图——这原本属于祖大寿,地图上的很多小点,原本也是大明机密,但现在都变成建虏的战略资源了。   落日的余晖正洒在年轻勋贵的脸上,他脸色坚毅,身材雄健,不但英武而且极有气势。   原来正是建虏睿亲王多尔衮。   “宁远昨晚有动静,有一支兵马出宁远,往山海关去了……”吴三桂昨天半夜离开了宁远,虽然行动极端隐秘,刻意选择半夜,不过建虏的游骑侦探,好像还是嗅到了一丁点的风声,幸亏相隔甚远,中间隔着好几处的城寨,建虏侦骑无法判断兵力的多少,不然如果让他们探知到从宁远调出的是三千五百名精锐骑兵,回报多尔衮,那以多尔衮的智谋和谨慎,说不得就会猜出明军的用意。   具体人数不详,所以多尔衮也就无从判断明军的真实意图,毕竟宁远是前线,兵马调来调去,其实也是正常事。   两个多月前,吴三桂忽然带兵离开宁远,后来知道,原来是迎接明太子去的,等明太子离开,消息传到锦州时,多尔衮微微惊异,想不到一向孱弱的朱明皇族,居然出了一个这么胆大的皇储,居然敢跑到辽西前线来,对明太子赞许的同时,心中却也好生懊恼,早知道明太子会到宁远,他带兵出击,说不得会有半路袭击、生擒明太子的机会呢。   多尔衮是一个谨慎的人,虽然判断不出宁远忽然调兵的用意,但却意识到其间的不寻常,于是他立刻加派侦骑,前往宁远周边,想着抓到几个“舌头”,严刑拷问们,以知道昨晚宁远调兵的真相。   加派的侦骑下午派出,现在还没有回来。   多尔衮时而踱步,时而在地图面前驻足沉思,思索的都是辽西的攻略之策和昨晚宁远异动的原因。   在他身后,一个年纪和他相仿,身穿正白旗铠甲的瘦高将领悄然而立,目光随着他身影转动,屏气凝息的等待他的吩咐。   殿堂内静谧无声。   只有多尔衮的脚步。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打破了这一片的宁静。   瘦高将领转头向堂门口,也就是声音来源处怒视而去,心说没有允许,谁敢乱闯睿亲王的后堂,是不想活了吗?不过当见到冲进殿堂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风尘仆仆,穿着镶黄旗铠甲的建虏将领时,他眼中的怒意立刻就消失了——大清八旗,两黄旗由皇帝亲领,皇帝的贴身近卫也都是来自两黄旗,而现在冲进来的身穿镶黄旗铠甲,正是大清皇上的近侍,不问用,他一定是来传递大清皇帝的最新旨意或者是紧急军情的,衔有圣命,自然可以随意闯入。   镶黄旗将领疾步匆匆来到堂中,到多尔衮身后单膝下跪,叩道:“奴才伊成格拜见睿亲王。”   多尔衮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伊成格是黄太吉身边的心腹近侍,一般不轻易离开黄太吉身边。   伊成格恭恭敬敬地回答:“奴才奉皇上的旨意,向睿亲王禀报,皇上已经决意亲自领兵征明,各队兵马都已经从沈阳出发,十日后,就可以到喀喇沁草原。其中,豫贝勒统领镶白旗为先锋……”   旁边的瘦高将领听的脸色一变,心想,啊,皇上已经离开沈阳,我大清这就要入塞了?   随即又一喜,豫郡王重新被起用了,太好了!   多尔衮和多铎是亲兄弟,也因此,他们两人分别统领的两白旗最是亲近,多铎去年入塞失败,不只镶白旗沮丧,连着正白旗也感到脸上无光。   现在,听闻多铎被起用,重新领兵,身为多尔衮心腹亲信的瘦高将领从心底里为主子感到高兴。   多尔衮却脸色不变,对伊成格传递的信息,一点都不惊奇,不管是黄太吉亲自领兵征明,还是弟弟多铎重新被起用,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中,他脸上没有欢喜,更没有感激,只微微透出了一点沮丧。   去年入塞失败,作为主帅的多铎不但被削去了郡王爵,降为贝勒,而且还被罚去了八个牛录,补偿给入塞受损的正红旗和镶蓝旗。   降去王爵的处罚其实并没有什么,多铎是努尔哈赤最喜欢的幺儿,不论贝勒还是亲王,都不影响他的地位,但罚去八个牛录,却是实实在在的惩罚,永远都回不来了,多铎和阿济格两人都是愤恨,认为黄太吉是借故在削弱两白旗也就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力量。   多尔衮心中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比起阿济格和多铎,他更沉稳,也更远谋,不管心中怎么想,他口中从未吐出过对黄太吉的任何恶言,在多铎被贬之时,阿济格站起为多铎鸣不平,其后又屡屡为多铎求情,请求黄太吉放出多铎,令多铎到阵前立功,但他却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有为多铎说过。   黄太吉将他支出沈阳,到锦州前线来镇守,他也毫无怨言。   听说,黄太吉私下里赞他识大体。   多尔衮只所以这么隐忍,一来他天生就是沉稳内敛的脾气,二来他清楚的知道,大清再次征明,已经是箭在弦上了,而作为睿亲王,从小被人称为“墨尔根戴青”(聪明)的人,他想要再次担任征明大将军,率领大军入塞,以重新振作,因为多铎入塞失败,而被压制的两百旗。   在这之前,由多尔衮领兵,而不是黄太吉亲征明国,是建虏众臣工们心照不宣的想法,原因很简单,所有人都知道,黄太吉身体不好,且过于肥胖,骑马不便,去年松锦之战的危机关头,黄太吉从沈阳带兵驰援,日夜赶路,途中连流鼻血,差点晕倒,从那以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实在不宜再领兵出征了。   而黄太吉之后,最能带兵的就是多尔衮,多铎兵败之后,建虏亲贵间就有一种抱怨:如果是睿亲王领军,大清去年就不至于灰头土脸的退回沈阳了……   所以大家都认为,多尔衮征明,皇上坐镇沈阳,以为后援,是最佳选择。   这些话,黄太吉当然听到了一些,不过他不为所动,坚持要亲自领兵。   “明太子乃是大清的劲敌,非朕亲自出马不能降服。”   “尔等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这是黄太吉在崇政殿上的两大理由。   见黄太吉心志坚定,众臣只好同意。   在黄太吉的激励下,老迈的代善也提出要随军出征,以为去年战死在潮白河边的正红旗勇士报仇。   建虏亲贵大部分都跟随,只有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盛京。   对黄太吉亲自统兵的决定,多尔衮微微有点失望,不过却也不意外,他早就已经看出“八哥皇帝”对明太子的忌惮和明国可能会恢复元气的忧心忡忡,如此之下,带兵亲征,讨伐明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皇上还说,吴三桂的宁远兵至关重要,请睿亲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禁锢在宁远城,使其不能入关,而同时,睿亲王的正白旗主力却需要按时赶到喀喇沁草原。”伊成格继续道。 第七百六十四章 多尔衮的判断   对常人来说,可能觉得黄太吉时在给多尔衮出难题,怎么可能即缠住吴三桂,又能率兵赶到喀喇沁高原呢,这不是刁难吗?但多尔衮却不这么想,他知道,这是黄太吉相信他的能力——别人或许做不到,但他多尔衮,被称为“墨尔根戴青”的人,却一定能做到。   多尔衮点头:“知道了,你告诉皇上,吴三桂的兵马,绝不会出现在关内,而我正白旗主力也一定会按时赶到喀喇沁草原。”   “嗻。”伊成格起身。   “苏克萨哈,带他下去休息。”多尔衮道。   原来瘦高将领叫苏克萨哈,是正白旗的一名后起之秀,同时也是多尔衮绝对的心腹。   “嗻。”   苏克萨哈带伊成格下去休息,今日已晚,休息一夜,伊成格明早再返程复命。   等苏克萨哈把伊成格安排妥当,再回到堂中时,发现多尔衮依然负手站在“辽西地图前”,皱眉沉思,他不敢打搅主子,只蹑脚小心回到原处。   但多尔衮却看到了他,忽然问道:“去往宁远的侦骑,可有回来?”   苏克萨哈急忙躬身:“还没有。”   多尔衮沉思道:“皇上令我将吴三桂禁锢在宁远,但昨夜却有兵马从宁远驰出……只希望其中没有吴三桂。”说着,伸出右手。   苏克萨哈急忙倒了一碗热茶,双手奉到多尔衮的手中,口中说道:“主子勿忧,吴三桂是宁远总兵,非有明廷的命令,绝不敢擅离职守,而现在我大清尚未入塞,明国没有大变,不需要吴三桂入关驰援,这种情况下,吴三桂绝不会离开宁远。”   苏克萨哈说的有理,且如果吴三桂真的已经离开,此时懊悔也没有用,于是多尔衮点点头,接过茶碗,啜了一口,问道:“苏克萨哈,你说,我那八哥皇上这一招瞒天过海,迅捷攻击,能瞒过明国吗?”   虽然现在还年轻,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佐领,但在历史上,苏克萨哈可是一个大有名气的人,顺治帝死时,任命了四个辅政大臣,其中一人就是苏克萨哈。   和鳌拜等三人都隶属皇帝亲领的两黄旗不同,苏克萨哈是正白旗人,并非是皇帝的嫡系,且谁都知道,他曾经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的心腹,在多尔衮遭到清算,被刨坟鞭尸之后,苏克萨哈不但躲过了灾祸,而且还能得到顺治帝的信任,成为辅政大臣,可想他的能力和聪明。   当然了,现在的苏克萨哈还没有后世的名气,但却已经崭露头角,被多尔衮视为心腹,有什么难解之事,多尔衮也喜欢和他讨论。   苏克萨哈道:“奴才以为,这一次出其不意,提前入塞,明军愚钝又孱弱,我大清必能成功。”   “我不想听场面话,说实话给我听。”多尔衮淡淡。   “奴才……”苏克萨哈犹豫。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多尔衮瞥他。   苏克萨哈笑一笑,这才说道:“……那奴才就说了,如果是过去,没有明太子,只有明国那些庸臣,瞒住他们,成功入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多了明太子,奴才却不敢完全保证了。”   “说说原因。”多尔衮把茶碗递还苏克萨哈。   苏克萨哈将茶碗放回桌上,解释道:“从去年明太子的应对策略看,此人极其聪明,而且颇有手腕,能令明国皇帝和那些顽固的朝臣听从他的建议,军政民政都有长才,奴才觉得,对于大清的此次入塞,他肯定是有所准备的,更何况,豫郡王去年入塞,军机为什么会被泄露,明国为什么会提前在蓟州一代坚壁清野?个中原因,范文程他们还没有查出来呢……”   多尔衮不置可否,只负手说道:“天聪年时,皇上就已经统兵征明,那时我大清还没有征服蒙古,边境到处都是明国的细作,彼时尚可以出其不意的杀入明国,如狂风落叶,将明国搅了一个天翻地覆,今时只是多了一个明太子,难道就不行了吗?”   “时也,势也,”苏克萨哈回道:“此时的情势和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了,当年明国群臣根本没人料到我大清会入塞,我大清有心算无心,因此取得了大胜,奴才说句诛心的话,如果当时明国边军得到消息,提前准备,我大清未必能那么顺利,现在明国人人都知我大清有入塞之心,又有明太子这种人精,我军不得不防啊。”   多尔衮微微一笑:“看来你比我还谨慎啊。”   “奴才不敢。”苏克萨哈做“请罪”状。   多尔衮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然后说道:“明太子确实是一个强敌,不过你对我八哥的谋略,却也是有点小看了……”   苏克萨哈脸色大变,急忙跪倒:“奴才死罪!”   多尔衮不管他,目光望向堂外,缓缓说道:“对于此次征明,我那个八哥已经筹划很久了,从去年多铎兵败回到沈阳,一直到今日,我相信他无时无刻的不在想着征明,征明的策略已在他胸中谋划很久了,你说的这些,他都已经想到,可能的漏洞也被他弥补的差不多了,也因此,他才会踢开我,执意为大军的统帅!”   “我大清往年征明,都是十月末、十一月初的农闲之后,明国历年防御我大清入塞,防得也是十月末、十一月初,这之前,我大清不会兵叩长城,而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大清也就不会再征明。这几乎已经成了惯例。而在这之前,盛京隐隐有传言,说大清在十一月会有军事行动,连蒙古人那边也都得到了消息,如果盛京和蒙古真有明国的细作,那么他们向明国传递的消息,一定也是十一月。”   “消息传到明国,明国误以为我大清入塞是在十一月,暂时放松了警惕,这正合我八哥的心意。”   “如果我料得不差,我那个八哥在宣布出征的命令之后,立刻就会在盛京实施戒严,边境则实施管制,两到三天,大军就从沈阳出发,几乎是跟在明国使臣的后面,离开了沈阳,这种疾风劲草的速度,令明军无法反应,就算明国的细作,想要通报明国,也是来不及了。”   “天聪年,第一次征明就是如此,偃旗息鼓,挥军疾行,忽然杀到喜峰口,不但明军,就是普通的八旗勇士在事前也不知道我大清要破关入塞。”   “仓促应战之下,明国的长城必然手忙脚乱,他们的援兵,因为没有料到我大清会提前两月入塞,必然准备不足,无法对长城足够支援,等到我大清突破长城,进入明国的京畿平原,明军在京畿的兵马再多,也挡不住我大清的滚滚铁骑!”   苏克萨哈听得连连点头,心说果然还是主子更了解皇上啊。   多尔衮一口气说出了几个结论,最后站定脚步,盯着面前的明国地图:“这就是我八哥的入塞之策,只要破了长城,进到明国京畿,我大清征明的战略,就等于是成功了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苏克萨哈疑惑。   历来,只要是破了长城,入了明国境内,大清铁骑就可以肆意妄为,几乎等于是成功,哪怕不算全部,也可以算二分之一,怎么今日到了睿亲王口中,却只剩下三分之一?   多尔衮看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然后缓缓说道:“从十一月改到九月,我大清虽然取得了出其不意的战略优势,能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同时却也背负了一个弊端,那就是,十月份的时候,天气尚暖,明国境内的河流湖泊都还没有结冰,而我大清多是骑兵,遇上河流,最是难行,如果明军善加利用,有可能会对我军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此一关节,关系到我大清征明的成败。”   苏克萨哈起身点头,目光探寻的看着多尔衮,意思是剩下的三分之一呢?   多尔衮非常郑重的看着苏克萨哈:“你以为,我大清此次征明的目标是什么?”   “当然是抢掠明国富庶之地的钱粮,掳掠青壮,削弱明国的国力,以备后战!”苏克萨哈回答。   寇边入塞,深入大明内地,蹂躏大明土地和百姓,消耗明国国力,以战养战,待其疲惫,然后再与之决战的战略,是建虏高层的共识,苏克萨哈身为多尔衮的心腹,又极度聪明,当然知道并极其赞同这个战略,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多尔衮肃然摇头:“不,那是过去,此次我大清征明的首要目标,并非是钱粮和青壮。”   苏克萨哈想一想,试探的问:“难道……是明太子?”   多尔衮微微一笑,对苏克萨哈的聪明表示赞许,点点头,说道:“对的。多铎去年征明,劳师动众,却是忙而无功,我后来仔细复盘,发现并非是多铎指挥失误,实在是因为明太子早有预谋,多铎的前进,后退,乃至转进,都在他的预料中,我那个傻弟弟犹自不知,处处被算计,焉能不败?”   苏克萨哈静静听,不敢多言。   多尔衮继续道:“更令人惊奇的是,只用一年的时间,明太子就在明国京营练出了一支精兵,自古名将也不过如此。所以啊,钱粮青壮、各处城池只是明国这棵大树的枝叶,明太子才是大树的根节,纵观明太子这两年在明国朝堂的表现,已经是改变了明国许多,如果再给他一到两年的机会,明国必有大变,国穷民叛之势,说不得就会平缓下来,而明国这株大树,就会变得不可伐,皇上执意亲自帅兵入塞,一个原因是因为李自成不中用,被明太子击溃,以后怕是难以消耗明国的国力和牵制明军的主力,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为了明太子这个人……”   苏克萨哈彻底明白了,大清入塞,就算能抢到一些钱财粮米,破坏一些城池,但比起明太子在朝堂上的大改革作为,怕也是事倍功半,钱财什么时候都能抢,但斩断明太子的机会,却是不多,现在明太子的实力尚弱,大清还有机会,如果再等几年,等明太子更成熟、麾下兵马更多、在大明朝堂上更有发言权,大清再想要对明太子有所不利,难度就会成倍增加。   不过苏克萨哈迅速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脱口而出:“大清入塞,明太子一定会守在明国京城,我大清要如何对付他?难道是要攻击明国京师吗?”   多尔衮摇头:“当然不是,最初我对这个问题也有疑惑,不过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说起来,还是我那个八哥皇帝想的更远,想的更深啊,他提前就勘破了其中的关健……”   苏克萨哈眼有疑惑。   “你我的第一直觉都是以为,明太子一定会缩在明国京师,主持明国京师防务,但那是寻常人的想法,明太子可不是寻常人……”多尔衮道。   苏克萨哈惊喜道:“主子是说,明太子会离开明国京师,和我大清对战?”   多尔衮点头:“是的,明太子是一个聪明人,他一定已经看出,我大清虽然数次入塞,但从来都没有强攻北京的计划,既如此,他和他京营兵马,留在北京城,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各处的城池,被我大清攻破,以他年轻气盛的脾气,岂能坐视?至于明国皇帝和朝臣的阻止,以他的聪明,一定有办法对付。”   苏克萨哈眼睛发亮,握起拳头:“那就太好了,如果明太子领兵出京师,守卫某一城,我大清就可以聚兵围之,先围城打援,将试图前来援救的明军杀个稀里哗啦,再猛烈攻城,就如当年攻打高阳城的孙承宗,如果是野战相遇那就更妙了,就如巨鹿之战的卢象升,我大清铁骑突击,可以将其一举歼灭!”   多尔衮点头:“这应该就是我八哥心底最真切的想法,他料到明太子必不会缩在明国京师,一定会领兵出京师,想办法阻扰我大清的入塞,只要能找寻到他的所在,以我大清凌厉的兵锋,将其一举歼灭,并非不可能。不过明太子毕竟不是常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明太子算计,我八哥不放心,因此才要亲自领兵……” 第七百六十五章 沈阳消息   听到这,苏克萨哈彻底明白了,原本他心里还嘀咕:黄太吉不用主子,怕是在打压两白旗,不给主子建功的机会,现在才明白,事情并不是这样,黄太吉亲自领兵,乃是为了明太子,虽然主子的领兵能力并不弱,但论起阴谋诡计,却是不如黄太吉的,不然当年的汗位,也不会落到黄太吉的手中……   多尔衮目光抬起,看向堂外,沉吟说道:“我八哥心思缜密,由他亲自领兵,我大清的胜算,最少增加两分,不管明太子是要做死守城池的孙承宗,还是要做野战阻我的卢象升,大概率都不是我八哥的对手,不过这并不能表示此战必胜,从去年的征明之战和开封之战来看,明太子智谋深远,常常会有出人意料的妙招……所以我才说,破关而入,只能算三分之一,剩下两分,尤是未知之数。”   苏克萨哈抱拳道:“主子勿忧,明太子虽然多智,不过终究年少,去年他初出茅庐,豫郡王不了解他,被他占了便宜,今日我大清皇上御驾亲征,三军振奋,有皇上的深算和睿智,加上我大清的十万勇士,我料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大清!”   ……   秦皇岛。   大明皇太子朱慈烺九月初五从京师出发,前往秦皇岛,沿途巡视蓟州、永平、抚宁等地的防务。   在蓟州时,朱慈烺巡视蓟州防线,和蓟州总督赵光忭,总兵佟瀚邦深谈,虽然兵部和参谋司都认为,今冬建虏如果入塞,怕是不会再从蓟东突破,以免重蹈去年多铎的覆辙,但朱慈烺却依然不敢放松。   “月底之前,蓟东长城沿线的守军,会全部撤回蓟州,只留少量的烽火台报信,蓟州,永平,抚宁,玉田的城池今年都扩建并加固,臣已经传下命令,要各处百姓整理行装,携带粮米,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各城则是做好接收的准备,但使建虏入塞,百姓们要立刻避入附近的大城中。”赵光忭汇报。   半年不见,感觉他削弱了最少十几斤,人也黑了许多,若非是穿着二品的官袍,倒像是一个山间的樵夫——一年时间,赵光忭大半都在长城沿线的堡子里度过,亲自督导官兵操练,加固长城,蓟州沿线,所有的堡子,他几乎全部都走遍了。   就朱慈烺所知,上一个这么做的总督,还是时任宣大总督的卢象升,赵光忭武力不如卢象升,但这份责任心,却和卢象升不相上下。   朱慈烺对赵光忭很满意,对蓟州附近的长城关隘,也是比较放心的。   初九,朱慈烺到永平,永平巡抚马成明向他诉苦,请求粮米。   因为有蓟州防线的存在,蓟州之东的永平抚宁,已经不再是大明防御的重点,但永平抚宁等地毕竟还有十几万的百姓,如何保护他们,令他们免受建虏的侵害,是朝廷的责任,也是朱慈烺始终放在心头的一个担忧。   从去年到今年,永平和抚宁都有扩建,城中更专门修建了供难民临时居住的场所,还招募了不少的守城乡勇,不过粮草依然是困难所在,两地存粮都不多,又没有什么富商可以募捐,如果建虏长期围攻,两地都是守不住的。马成明不止一次的向朝廷哭穷要粮,今日遇到皇太子,当然不会放过。   初九夜,从辽东归来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忽然在帐外求见。   朱慈烺大喜,赤脚跳起来:“快传!”   李若链是三月份离京,跟随马绍瑜袁枢出使辽东的,现今已经是九月份,足足走了半年,半年不见,李若链黝黑如铁,皮肤干燥如沙,唯有高大的身躯没有变,第一眼相见,朱慈烺几乎不敢相认,李若链在他面前跪拜,一向沉稳的声音,也微微有点激动。   朱慈烺双手搀扶,赐座,令唐亮上茶,再详细询问辽东之行的经过和见闻。   “你见到高文采了?”听高文采已经到了建虏沈阳,而且成了建虏汉军镶蓝旗旗主佟图赖的亲信家丁,朱慈烺惊喜不已——高文采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而听完李若链的详细汇报,朱慈烺有些感叹,也有些担忧,感叹的是,高文采独自一人出关,千里之行,能成功的混到沈阳,并成为建虏将领的家丁,这其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凶险和生死?而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些凶险和生死,毕竟会成倍增加,想着高文采那一张坚毅年轻的脸,高文采的声音似乎有在耳边响起。   “……大明细作无法越过锦州,以至于我大明对建虏动向一无所知,屡屡为建虏所乘,实乃是我锦衣卫的耻辱,臣此去,必在辽东建立大明的情报网……”   一瞬间,朱慈烺心中满是感佩。   这才是大明之骨啊。   高文采在沈阳将近一年,采集到了不少的情报,只不过他和李若链接头机会有限,加上纸片篇幅有限,所以只说了几个重点,听到建虏一直都在为今冬入塞做准备,沈阳有传言,汉军旗内部也有命令,最晚十月十日之前,一切都得准备停当,所以高文采推断,建虏入塞大明的时间会是十月底,十一月初。   朱慈烺脸色凝重。   高文采的情报,以及他推断的时间,和大明朝臣的预测以及建虏过往的习惯,完全一致。   说完高文采,李若链又简单说了一下建虏沿途的动向以及谈判的过程,不过他只知道大略,具体详情还要马绍瑜和袁枢当面汇报。   最后,李若链说道:“殿下,高文采已经取得了建虏汉军镶蓝旗旗主佟图赖的信任,佟图赖如果出征,一定会带他随行,日后在战场相见,他会想办法通过暗号,向我军传递消息……”   朱慈烺点头:“难为他了。”想一想,问道:“你在沈阳,可曾听到有关黄太吉病情的消息?”   李若链摇头:“没有。”   朱慈烺不再问,吩咐道:“关于辽东军情,迅速禀报陛下和兵部,请兵部筹划准备。”   “是。”   九月十一,朱慈烺在距离秦皇岛还有十五里的一处驿馆里,遇到了返京的马绍瑜和袁枢,两人觐见太子,将沈阳谈判的结果和过程,详细的禀报。   对于此次谈判的结果,朱慈烺并不意外,这场谈判,终究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明清彼此都想要迷惑对方,以换取战争的准备时间,以黄太吉的狡猾,应该是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点,因此,除了换回了曹变蛟等人的尸骨,再没有给朱慈烺带来其他任何的惊喜——阿巴泰虽然是黄太吉的七哥,但终究不是黄太吉这样的枭雄所在意的,朱慈烺原本有所期望的,用五百八旗兵,换取建虏一批战马的构想,也是落空,由此可知,建虏宁愿舍弃五百八旗兵,也不肯失了面子和壮大明军的战力。   结局不意外,但整个过程,尤其是袁枢在沈阳崇政殿里的表现,却着实精彩。   洪承畴,祖大寿……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震动吧。   尤其是洪承畴,他掌握的大明机密太多了,大明各处边军的实力,总兵副将的脾性,都在他的了解中,如果他得了黄太吉的信任,死心塌地为建虏效力,对大明造成的损失,怕是无可计量。   “洪承畴,可恶!”   随朱慈烺一起接见马绍瑜和袁枢的,还有兵部侍郎吴甡和少詹事黄道周,吴甡一脸凝肃,捻着胡须沉思不语,黄道周在听到他最最在意、最关乎大明颜面的换俘,并没有达成之后,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想到叛贼洪承畴,他又忍不住的怒从中起,再一次跺脚开骂——洪承畴的投降,不止是他个人的耻辱,也是大明的耻辱,更是所有士大夫的耻辱。   但朱慈烺却早已经抛开了洪承畴。   “黄太吉身体如何?你们在沈阳,可曾听到关于他病情的传言?”朱慈烺问,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李若链,据李若链却没有听说过什么,黄太吉今年刚刚五十岁,尤算是盛年,没有人想到他会忽然暴毙。   “黄太吉很少说话,臣听他所说的三两句话,都是中气充足,并没有病态,唯一的一个异样,就是他脸色比一般人更红了一些……”袁枢道。   现在这个时代的不知道,但作为穿越者,朱慈烺却清楚知道,脸色发红,是高血压的一种外在表现,黄太吉因为肥胖,应该是一名高血压的重症患者,稍有不慎,因为急怒或者是其他原因,就有可能会死去,但如果心情平缓,注意休息和饮食,适当运动,再减肥的同时,再多活几年也是很正常的。   今日已经是九月十一,不知道九月二十一的时候,黄太吉会不会死去呢?   “殿下,建虏在换俘的问题上,几度反复,答应了却又反悔,有拖延时间的嫌疑,而从崇政殿上的景象看,建虏群臣对去年的失败耿耿于怀,今冬入塞,怕是不可避免,朝廷要全力提防啊。”袁枢道。   李若链只向袁枢表示事情有变,但并没有提及高文采和高文采的情报之事,所以袁枢是不知道其间内情的,他只是就自己的观察,得出了相应的判断。   朱慈烺点头,对袁枢的判断表示肯定,就此次出使的表现来看,袁枢还是有相当能力的,他也必会向父皇上疏举荐,委袁枢以重任。   夜晚,朱慈烺和吴甡密议。   对于建虏正在整顿兵马,预计会在十月末,十一月初入塞大明的情报,吴甡一点都不意外,而对于今冬的抗虏,他是非常有信心的,无论是长城,还是京畿的第二道,乃至河间府的第三道防线,朝廷都已经做到了最好,兵部工部和各方兵马,都已经做了妥善布置,虽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建虏想像过去几次一样,轻松入塞,无人能挡,却也是不可能了。   “殿下,如果建虏真是十月末进犯我边境,现在召集吴三桂等人正是合适,一个月的时间,正可以令他们演练战术,相互熟悉,等到建虏入塞,大军立刻从秦皇岛登船,直取辽南沿海!”吴甡道。   朱慈烺点头:“不能掉以轻心啊,黄太吉和多尔衮都是当世难见的军事人才,我大明在辽东处处被动,并非完全是因为兵困民乏,此两人的统兵能力和谋略之才,也是其中关健原因之一,但使两人能稍有差错,松锦之战的结果,说不定就会逆转。”   吴甡点头,不过心里地却并没有太在意,他天生的心高气傲,自忖不下于洪承畴和孙传庭,对黄太吉和多尔衮之能,虽然有忌惮,但也并没有太高看到哪里。   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十二日,皇太子一行人抵达秦皇岛岸边的小码头,与皇太子一同到达的,还有张名振张家玉率领的两千步骑兵,他们一路跟随武襄左卫前后,护卫太子。   而在他们之前,秦皇岛督工太监高起潜,工部官员,宁远吴三桂,山海关马科,登州水师郑森,天津水师施琅,以及驻扎在山海关的龙武水师刘应国部,都于十日前后到达,听闻太子殿下驾到,各部将领前出十里,在道路两边迎接。   朱慈烺在马上远远就看见了他们的将旗,心情忍不住激荡,这都是我大明的一时才俊啊,对即将到来的渡海攻击,就赋予了更多的希望。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前哨的张名振先停下,随即武襄左卫左右一分,将护卫在中间的太子殿下连同兵部侍郎吴甡,少詹事黄道周,以及一干詹事府官员和京营参谋司的几位参谋都亮了出来,见到太子大旗,路边的众将躬身抱拳,一起行礼。   “免礼!”   朱慈烺翻身下马,先对高起潜说:“高公公辛苦了。”   得太子夸奖,高起潜受宠若惊,年近五旬,已经显出花白鬓角的脸,顿时就现出了细汗,再次躬身:“奴婢不敢当,都是奴婢该做的。”   朱慈烺再一一微笑的和众将点头,吴三桂马科这半年已经见过数次了,施琅更曾经是京营的一员,众将之中,只有登州水师的郑森和他叔叔郑鸿逵是这一年半以来,第一次相见,尤其朱慈烺对郑森这位民族英雄,有很多的敬重和更多的期待,因此在见到郑森和郑鸿逵之时,他微笑着喊郑森的字:“明俨~~” 第七百六十六章 渡海之策   郑森顿时激动,从叔叔郑洪奎的身后走出,向太子躬身行礼:“郑森见过殿下!”   一年不见,感觉他更加英武和雄健了,全身披甲,腰悬长剑,盔顶的红缨之下,是他古铜色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虽然尚年轻,尚没有掌握大权,但毅忍肃杀之气,却隐隐已经透出了一些。   朱慈烺哈哈笑,走到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郑成功的面前,亲热的拍了一下他的臂膀——这个动作,足以显示他和郑成功的亲昵。   郑成功身后的郑鸿逵弯腰躬身,见太子对侄子如此喜欢,他嘴角忍不住就露了笑,暗想不枉我大哥往登州水师投了这么多的银子,只要太子喜欢福松,圣眷不怠,这笔投资,迟早能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福松,郑成功的乳名。   朱慈烺又向郑鸿逵点头微笑,夸赞他登州水师练的好。   得太子夸奖,郑鸿逵笑的更开心。   在面对天津水师副将陈兆兰和把总施琅之时,朱慈烺微笑点头,红夷人的三桅战舰开到天津,天津水师正式成军之时,他曾亲到大沽口,这半年来,他对天津水师的操练情况时时关注,虽然本人没有再到天津,但军情司却将天津水师的操练情况时时通报他,所以他知道,在陈兆兰和施琅两人统领,红夷教官和雇佣水手的教授下,大明天津水师已经初步具备出海作战的能力。   虽然大明官兵现阶段还无法独自执行任务,红夷教官和雇佣水手仍是作战的中坚主力。但朱慈烺已然很满意了。   操作海船,尤其是三桅战舰这样的大船,学习的过程和经验的积累,绝非短时间可以完成,一个经验丰富的水手,是银子买不来的,必须用时间磨砺,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前世有句话,十年陆军,百年海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就学习的进度和军心士气的稳定来看,陈兆兰和施琅都是称职的。   尤其是施琅,不亏是水师天才,仅仅两个月,就全会了红夷教官的全套,现在,即便在没有红夷教官的情况下,施琅也可以独自指挥,操纵三桅战舰了,只不过下面的中层技术人员还跟不上,还需要继续向红夷教官和水手们学习。   历史上,施琅和郑成功久处生厌,这一世,朱慈烺将他们两人分了开,距离产生美,施琅出身郑家,对郑成功必然尊敬,而郑成功对同样执掌水军,而且颇得太子信任的施琅,必然也不会横加猜忌,如此,各自相安,两个水军大才都能为大明效力。   “殿下,天津水师已成,出海作战,我大明给津贴,红夷教官和水手都非常乐意出海作战。”   见礼完毕,向码头走的时候,施琅在太子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朱慈烺微微一笑,虽然时世不同了,但施琅想要立功,在领导面前竭力表现的脾气,却一点都没有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施琅想要立功的心情,朱慈烺很理解,同时也很欣慰,只要施琅才气不变,性子不变,大明一定会给他施展的空间。   相比之下,郑森就比较沉默了,一路,默默无语,并不向太子靠近,朱慈烺心知他一来比较规矩,二来郑森从心底里是一个骄傲的人,阿谀奉承之事,他永远都不会做。   这中间,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和随行的詹事府官员都十分惊讶,他们原以为太子殿下只是来视察秦皇岛码头的建成,不想现场却有这么多的兵马,尤其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和山海关马科这两位辽西主将的出现,更令他们震惊,这怎么的,难道是有战事吗?   黄道周本就是一个忍不住的性子,立刻就拉住了兵部侍郎吴甡密问。   “石斋既已看出,又何必问?”吴甡肃然:“军机大事,我又何敢与先生言?”   黄道周号石斋。   黄道周面色顿时臊红,拱手深礼,再不多言。   从秦皇岛岸边,到秦皇岛码头,中间还有两里多宽的海面,高起潜预备了六七条小船,摆渡到中间的大船,载太子过海。去年之时,黄道周竭力拦阻太子过海,这一次,黄道周依然阻止,他站在岸边,张开双臂,慷慨激昂,痛陈利害,坚决阻止太子过海到秦皇岛。   “海水危险,殿下绝不可过海!”   朱慈烺心中恼怒,真恨不得将黄道周扔到海里去!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住了,黄道周虽然迂腐,但忠心和廉能是没有问题的,阻止他过海,为他安全着想,也是詹事府少詹事的指责,他也无话可说。   最终,朱慈烺放弃了过海、亲自视察秦皇岛码头的打算,只站在岸边,隔着二里宽的海面,远远眺望停泊在秦皇岛码头边的那些大船,天津水师的那一艘巨型三桅战舰和四艘西洋巡防舰,连同十几艘的小船和登州水师的十二艘的大型福船,还有龙武水师的一些小船,大大小小,一共有将近一百多艘的战舰,将秦皇岛新建码头挤得满满。   此次渡海攻击的人马,吴三桂三千五,马科两千五,还未到达的虎大威两千,加上张名振张家玉的两千,总兵力一万,一百余艘的战舰,可以一次性的将一万人连同他们的战马、物资和补给全部送上岸。   朱慈烺暗暗欣慰,虽然没有实地巡视,但他相信,从监工太监高起潜,到水陆军各个将领,绝对没有人敢骗他,码头的建设,船只的承载和渡海,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兵部侍郎吴甡和少詹事黄道周,代替太子殿下过海巡视秦皇岛码头和一众船舰。   太子朱慈烺留在岸边,检阅吴三桂马科带来的骑兵精锐。   不愧是关宁军,就今日所见,吴三桂和马科所辖,绝对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比起建虏八旗的骑兵,也不差多少。不过和朝廷每年在辽东砸下的银子数量相比,这些精锐还是有点少,估计有相当数量的银子落入了各级官员的囊中。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唯今之计,稳定第一,等过了建虏入塞的这个大坎,再慢慢整顿宁远和山海关的军务也不迟。   朱慈烺骑马检阅,但是遇上雄健的汉子,都会停下了温言勉励,鼓舞将士们的士气,这中间,他看到了那个朝鲜人崔孝一。他只向崔孝一点头微笑,就激动的崔孝一满脸通红。   黄昏,虎大威率领的两千保定骑兵也赶到,如此,渡海攻击的一万人马全数到齐。   晚间,朱慈烺召集众将议事,由兵部侍郎吴甡公开宣布,建虏今冬的入塞,已经是迫在眉睫,而此间将领和兵马的任务就是在建虏入塞之后,乘船过海,攻击建虏之后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辽南海岸登陆,对建虏占领的金州、旅顺,复州盖州,乃至海州进行攻击,截断建虏从沈阳到锦州的道路,解救被建虏压迫的汉人包衣,围魏救赵,令建虏不能专心入塞。   除了吴三桂马科等几个主官,其他不知情的将官都是惊讶,随即有人惊喜,有人微微不安,虽然有去年抵御建虏入塞的胜利,但从心底里,大明将官对建虏还是充满恐惧的,几十年的失败,不可能只靠去年的一次胜利就完全逆转,即便在座的都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但他们对建虏的畏惧,却依然不能避免。   “太好了,俺虎大威一生的梦想就是在辽东纵马驰骋,将建虏杀个片甲不留,这回终于是实现了。”虎大威站起,摩拳擦掌,哈哈笑。   郑森施琅等人也都站身,慷慨请令。   朱慈烺不动声色,目光却将所有将官的表情都收在眼里,那些面露喜色,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业,如虎大威郑森施琅等,都是可用之人,那些眼有不安的人,如龙武水师刘应国和郑鸿逵,倒不是不可用,不过渡海之后,面对建虏兵马和城池,一定不会太踊跃,需要有人带着他们,换句话说,带领他们的主将的胆气至关重要。   所幸吴三桂,马科,虎大威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将,朱慈烺对他们还是有相当信心的。更何况还有张名振和张家玉的督阵,朱慈烺不担心他们会半途而废。   吴甡继续道,建虏入塞,后方空虚,此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众军从今日起,就在秦皇岛操练等待,但是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立刻就登船渡海,攻击建虏后方,此乃朝廷的最高机密,在这期间,任何人都不得离开京营,胆敢泄露机密者,斩!   吴甡说完坐下。   所有人目光都看向太子。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目光环视众将,温润和缓的声音在帐中响起:“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建虏历年入塞,对我大明造成的危害,不用我说,大家都是知道的,如今你等要做的,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具体如何做,少司马刚才说的已经很清楚,我就不赘言了。”   顿一顿,继续说道:“诸位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原本就战阵之术,我不应该多说的,不过我总结出一些建虏历次入塞和我大明应对失误的惨痛教训,还是忍不住想要和大家讲一讲,对不对的,大家一起共勉。”   众将脸色严肃,恭听太子继续往下说。   “我就以崇祯十一年,多尔衮带兵入塞的那一次来做例子吧,那一次,我大明集结重兵于德州,以为建虏必犯德州,杨嗣昌杨本兵给各部兵马和山东巡抚颜继祖都下了死命令,但他们坚守德州,原本的,多尔衮的大军也的确是向德州杀来的,不过在得知德州守军众多之后,多尔衮却秘密行军,绕开了德州,直扑济南,济南虽然是坚城,但城中兵马大部都去了德州,寡不敌众,被建虏所攻破,一夕之间,十几万的百姓死在建虏屠刀之下……”   济南失守,是建虏几次入塞,大明最惨重的教训也是伤亡最惨重的一次,在座诸将都是知道的。大明朝,或者是华夏一族,从来都喜欢回顾辉煌,对自身的失败之处,却常常轻描淡写,不管内心里多么痛心疾首,多么的吸取教训,在回顾之时,不管是为了维护皇朝的面子,还是主官的名声,却总是要将失败轻轻揭过。   皇太子今日却主动将这块伤疤揭了开来,皇太子,果然不是常人。   “济南之战中,我大明的指挥策略过于僵化,将所有的兵马都集中在德州,反观多尔衮用兵灵活,避实就虚,他避开德州,绕行攻击济南,杀了我大明一个措手不及,济南十几万的百姓,一夜就变成了他的刀下之鬼,多尔衮的凶残和狠毒,我们永远铭记,但他的用兵之法,却也不得不让人佩服,今日你们渡海攻击,敌我易位,像多尔衮当年在济南遇到的情况,你们也一定会遇上,所以我希望你们与敌为师,多向多尔衮学习,灵活用兵……”   听到此,帐中众将相互一望,脸色都微微尴尬,国朝太子,当众称赞建虏将领,并要大家向其学习,这可是第一次啊,吴甡皱起眉头,虽然他和皇太子相处很久,对太子的脾气已经有很多的了解,但太子当众称赞多尔衮,还是出乎他的预料,幸亏今日是军事会议,黄道周没有参加,不然以他的脾气,一定站起来,端正太子的言行,认为太子称赞敌人是不妥的行为。   对帐内诸将微微惊异的目光,朱慈烺好似没有看见,他继续说道:“多尔衮做所的,其实就是两个字,游击!我朝设有游击之职,但关于游击之术,诸位又知道多少呢?”   大明在边塞与要地驻有“游击”,从三品,位在参将之下,率游兵往来防御。明初多以功臣、外戚充任,分掌驻地防守应援,辽东战事兴起之后,大明在长城沿线除了副将守御,还设置有不少游击,以便来回支援。 第七百六十七章 游击之术   游击官职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太子殿下所说的“游击之术”,他们却不敢轻易回答。   朱慈烺看向吴三桂。   吴三桂站起,向太子抱拳,沉声道:“回殿下,或东或西,势无常定,乍动乍静,避实击虚,就为游击。敌虏多尔衮学到的其实也只是皮毛。”   朱慈烺点头,吴三桂不愧出身于辽东将门,对游击战还是有相当理解的。   朱慈烺微微一笑,示意吴三桂坐下,然后继续道:“吴总镇说的很好,游击就是乍动乍静,避实击虚,多尔衮当日是这么做的,今日我大军也要这么做,建虏大军入塞,其后方十分空虚,除了沈阳,其他地方的守军必然不多,我军上岸之后,不必有太多的顾忌,兵分数路,一定要在建虏反应过来,沈阳派出援兵之前,攻陷更多的城池,解放更多的汉人百姓!”   “此次我从京营带来的步兵虽然不多,只有两千人,但却都是我京营的精锐,尤其携带了我京营最新式的火药,挖掘壕沟,短时间之内就炸塌建虏城墙,应该不成问题。”   张名振和张家玉起身,抱拳向众将行礼,随即便坐下。   “刚刚我说的是击虚,下来我说说避实。”   朱慈烺沉吟了一下,环视众将,缓缓道:“如果沈阳的建虏大举出动,试图阻击你们,你们要如何做呢?小股敌人,当然是一口吞下,如果是大股敌军,也不必担心,我有十六字送给大家,那就是:敌进我退,避实就虚,大胆突进,小心应对!”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是前世游击战的精髓,是某一个大能太祖的总结,不过用在此次渡海攻击并不合适,因为前世太祖的游击战,主张的是本土作战,这一次渡海攻击却是在敌方国土作战,环境不同,敌我不同,因此不能生搬硬套。   敌进我退,避实就虚,大胆突进,小心应对……众将在心中默默念叨,吴甡、张家玉连同参谋司的几位参谋也是若有所思。   最后,朱慈烺说道:“大军此次渡海,最大的目标不是杀伤多少的建虏士兵,而是破坏了多少的建虏村庄和城池,救回了大明多少的百姓,烧毁了建虏多少的钱粮和物资?因此,建虏的首级不是此次论功的第一凭证,城池才是,我希望你们放开胆子,大胆突击,将建虏后方搅一个天翻地覆!”   众将一起起身抱拳:“臣等必勇往无前,不让殿下失望!”   接着,中层将领退下,只留吴三桂,马科,虎大威,张名振张家玉,郑森郑鸿逵,施琅陈兆兰,刘应国等几个主将在大帐内,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两个侍卫抬出刚刚制作好的沙盘地图,正是辽东辽南沿海的地形图——这份沙盘,是照原有的辽南地图制作,又令龙武水师刘应国和五六个担任向导的投降汉军旗进行了指正,虽不敢说百分百,但准确率达到九成是没有问题的。   比起平面地图,这种立体的沙盘,给人的感觉更加直观,也更容易部署指点,吴三桂等人也就罢了,曾经在潮白河之战前见过一次,郑森郑鸿逵叔侄却是第一次见,眼中又惊讶又佩服——皇太子军中总是有令人大开眼界的新奇物件,从遂发鸟铳到沙盘地图,一直如此。   站在沙盘前,可以一目了然的了解到建虏在辽南辽东沿海的布置,有兵防守的屯子和建虏在沿海修建的炮台,都清楚标注了出来。几个大城,比如盖州复州,也都标出了大概的防守兵马。其间通行的几条道路,相互之间的河流,可以凭险据守的一些山梁和高地,水源处,密林处,都清楚标记……   年轻的郑森忍不住又在心里叹:太子,真不是常人啊,   众人围在沙盘前,军情司照磨李纪泽拿出参谋司制定的关于渡海攻击的初步方案,向众将讲解。   军情司的谋划,大军登陆点选在连云岛。   连云岛,一名连云峪。在今辽宁盖州市西北十五里,大青河口外。《明史·地理志》盖州卫:“有连云岛,上有关。”全岛东西长3公里,面积2平方公里左右,建虏修建有炮台,据龙武水师刘应国介绍,岛上守军大约有五百。   注:四百年过去,沧海桑田,泥沙淤积,连云岛现在已经不存在,和陆地已经连接在一起了。   先在连云岛登陆,再以连云岛为跳板,夺取盖州,然后向北,直取营口和海州。海州是建虏大城,也是建虏南北粮草辎重转运的中心,现在由汉奸尚可喜镇守,破了海州,不但能破坏建虏的后勤粮草,最重要的是,能惩灭尚可喜这个大汉奸。   而同时的,在将吴三桂等部的兵马送上海岸之后,郑森的登州水师和龙武水师原地待命,陈兆兰和施琅统辖的天津水师,则是要绕行到辽东海岸,对金州旅顺等地实施炮击,牵制建虏兵马,令沈阳的建虏搞不清楚,明军的攻击重点究竟在哪里?   对军情司的计划,吴三桂等人都表示认可。   而军情司对具体细节的考虑,更是令他们叹服。   比如遇到攻不破的坚城,或者被建虏围困,要如何撤退,最重要的是,如何保证海边舰艇的安全,不至于被建虏断了退海的道路,陆军上岸,海军如何继续策应?撤退时,又要如何撤退?军情司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和应变措施。   军情司竟然将计划做到了这么周密,京营的张名振张家玉已经习惯,吴三桂马科等人却都是惊奇,这个时代行军作战,虽然事先会有计划,但大多都是笼统的大战略或者是大战术,像军情司这么细致,不但撤退路线,和战事中可能遇上的各种情况,就提前进行布置,令众将做到心里有数,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这只是军情司的初步规划,但不是最终决定,到了战场上,诸位将军可以随机应变,另外,也请诸位将军指点,看是否有遗露或者是错误的地方。”讲解完毕,李纪泽躬身向诸将施礼。   军情司的计划很细致,众将一时都想不出遗漏和需要补充的地方。再者,谁都知道军情司是太子的智囊单位,当着太子的面,指出军情司的错误,好像是不给太子面子,朱慈烺看出了众人眼中的忌惮,于是肃然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计划关系到渡海攻击的成败,也关系到诸位的身家性命,诸位且不可有所忌惮和隐瞒,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家集思广益,多指出遗漏,这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太子鼓励,众将这才胆大了一些,于是就计划的细节和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提出询问。   朱慈烺仔细的听。   马科和虎大威都是粗人,没什么谋略,只问了一两个简单问题,就问不出其他了,吴三桂问的很多,也很详细,看得出,三人之中,虽然他年纪虽小,统兵时间最短,但悟性和将才却是最高的。   “殿下,我登州水师也想要上岸杀敌,请你准许!”   郑森请命。在军情司的计划中,登州水师只负责夺取连云岛,再护送吴三桂等部上岸,其后便要一直待在海岸边,时时准备将撤退的百姓和军队,送到登州,郑森不甘心只做一个运输队长,而且他对麾下水兵的陆战能力也有一定信心,所以想要上岸参战。   朱慈烺摇头:“将辽东的汉家百姓撤退到登州,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登州水师能做好这件事就已经算是立了大功,杀敌之事,还是交给几位总兵吧。”   “是。”郑森微有失望。   军议结束,众将离开大帐——从明日起,他们就要一起操练,不但练习攻城和速战,也要练习登船和下船,特别这一次所有渡海攻击的将士都有战马,吴三桂、马科部更是一人双马,如何快速有效的登船下船,其实也是一个很有技巧,需要补足的短板。   “殿下,有塘报。”   众将离开,吴甡也正要起身,内监于海捧着刚刚送到的一封塘报,急急进到帐中。   朱慈烺打开看,看完交给吴甡。   原来是辽东巡抚黎玉田发给兵部的关于建虏动向最新的一封汇报。   在调吴三桂马科入关之后,朝廷给黎玉田的命令是,严守宁远,同时要将宁远情况和建虏动向,时时汇报给兵部,也因此,这两天,关于宁远的塘报特别多。   虽然塘报是给兵部而不是太子,但塘报到山海关后,山海关的辽东督师范志完会将塘报抄录一份,交给太子,这是兵部和太子共同交代给他的命令。   “九月初九,建虏侦骑大举出动,人数超过平日的数十倍,甚至有十余骑出现在宁远城北二十里处,情势危急,建虏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宁远军的调防……”   吴甡看完塘报,抬头道:“建虏主力正筹备入塞,绝不会在此时分兵攻击宁远,再者,宁远城池坚固,又有红夷大炮,又岂是建虏一时所能攻破的?这个黎玉田也太紧张了。”   朱慈烺沉思道:“不能大意啊,吴三桂初八离开宁远,初九建虏的侦骑就成倍增加,由此可知,多尔衮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我听闻多尔衮胆大心细,他既然在锦州,那么就一定不会放松对宁远的注意,我不担心他攻击宁远,我担心的是,他在知道吴三桂和马科的精锐骑兵入关后,会察觉到我们渡海攻击的计划。”   说着,翻开辽西地图,盯着锦州的方位,沉思的问道:“先生以为,多尔衮后续会有哪些试探手段?”   吴甡捻须说道:“如果派出众多侦骑而不得,那多尔衮很有可能会派出小支人马,攻打宁远最前线的连山驿,以期从宁远守军的动向中,判断出宁远的虚实。”   “那要怎么应对?”朱慈烺问。   吴甡道:“臣以为,不必理会,令守军坚守即可,建虏的本意,并非是攻城取地,而是探我虚实,因此,他们不会不顾死伤的猛攻,连山驿虽是小堡,但也不是轻易就可以攻下的,拖个三两日,建虏自然就会退去。”   朱慈烺微微点头,但心中却仍然有一些担心,沉吟道:“到现在为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建虏入塞的统帅是谁?如果是多尔衮,那么他近期必然是要带着正白旗主力离开宁远,常理推断,在这之前,他应该会搞出一些动静,以牵制我宁远守军,令宁远军不敢入关支援,两者相加,锦州建虏对宁远的骚扰,怕是不可避免了……”   吴甡点头:“殿下勿忧,吴三桂虽然离开了宁远,但他的得力臂膀副将杨坤依然留守宁远,又有黎玉田统领,相信他们两人还是能稳得住的。”   ……   锦州。   原锦州总兵府。   多尔衮全身披甲,在正堂召集满汉蒙众将议事。   烛光下,他脸色很是严峻。   今日已经是九月十二,照计划,他原本今日就应该离开锦州,带领正白旗主力,前往喀喇沁草原,和黄太吉的征明大军汇合,但宁远混沌的局势却让他不得不多留了一天。   从初九到今日,一共三天时间,他派出的侦骑无数,但却没有能抓回一个舌头,明军在宁远周边的侦骑,忽然全部缩回了城中,由此可知,宁远城中必然是有大变,今日,他更是命令一个小佐领,率领五百兵马,出现在宁远最前线的连山驿,作出攻击连山驿的架势——只有五百人,正常情况下,宁远的吴三桂一定不甘示弱,一定会派兵,甚至有可能亲自救援,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宁远竟然是毫无动静,任由这五百人在连山驿耀武扬威。   原来,吴三桂留下的策略就是坚守宁远本城,黎玉田也同意,不管其他小堡子,只要宁远无碍就可以,所以黎玉田发给连山驿守将的命令只有两个字:死守!   连山驿只是一个小堡,守军不过三百,建虏如果大军来攻,连山驿绝对是守不住的。   但建虏偏偏不能大举攻击。   宁远城不同寻常的沉默和安静,令多尔衮赶到一丝的不详,怎么的,难道吴三桂和其主力已经不在宁远了吗? 第七百六十八章 战前迷雾   如果是平常,多尔衮一定会亲自坐镇,直到找出真相为止。但现在却不行,吴三桂在不在宁远虽然很重要,但和黄太吉的大军汇合,挥兵入塞,却是更重要的事,所以他不能再继续耽搁了,只能将这一任务交给部下。   “今日已经是九月十二,明日一早,本王会带领正白旗主力离开,阿山,锦州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多尔衮看向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里的一名中年悍将。   那悍将立刻站起,抱拳:“请王爷放心,奴才定不辱命!”   阿山,全名伊尔根觉罗·阿山。正白旗时任的固山额真。   固山额真,各旗旗主的辅助,总管旗内军政、民政一切事务的最高官将,地位高于六部承政和内三院大学士。   而时年四十四岁的阿山,不但在民事有政绩,在军事也颇有建树,在松锦之战中立有大功,多尔衮将锦州托付给他,是非常放心的。   多尔衮点头,皱着眉头说道:“临行之前,有件事,本王始终放不下心来,那就是宁远吴三桂的所在,原本本王应该留在锦州,亲自探查,但入塞事大,皇上大军已经快要喀喇沁草原,不容本王拖延,因此,此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我留给你五百八旗勇士,蒙古汉军旗,一共八千人,征用城中民夫三千,明日一早,你聚集大军,占据塔山,调派粮草,大张旗鼓,准备完毕之后,就给本王猛攻连山驿!”   “嗻。”   松锦之战时,建虏攻破松山,接着大明放弃了杏山和塔山,不过因为给养线的原因,建虏并没有占据两地,而是拆毁了这两地的城池,继续撤回松山。   阿山拱手问道:“如果宁远不出援兵呢?”   多尔衮脸色顿时阴沉,冷冷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吴三桂和他麾下的宁远主力,必然已经不在宁远城中了。你立刻通报与我即可。”   阿山想了一下,说道:“如果吴三桂主力不在宁远,那我军是不是可以将宁远城前的其他几个堡子,也趁机全部夺下,甚至攻打宁远呢?”   多尔衮摇头:“吴三桂算是明将中少有的能人了,他如果离开宁远,肯定一定安排好了防务,不要说八千人,就有再有三万人,也是攻不下宁远的。”   宁远是坚城,绝非轻易可以拿下,当年阿玛兵败宁远城的教训,绝非不能再犯,而除非是要聚集大军,发动对宁远的攻势,否则只是夺下那几个堡子,毫无意义,不说防守不易,只说锦州到这几个堡子将近两百里的补给线,就是锦州现在承担不起的。   至于攻打连山驿,只不过是要证实心中的那个怀疑——如果连山驿被猛攻,宁远还是不动,那就说明,吴三桂本人以及他的主力骑兵,怕是已经不在宁远了。   而这就意味着,多尔衮对黄太吉的承诺落空了,吴三桂的主力入关,对大清的入塞一定会有影响……   挥退了众将,多尔衮一个人站在《辽西地图》前,久久沉思。   烛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凝重,牙关紧紧咬着。   苏克萨哈站在旁边,不敢多言。   多尔衮忽然看向他:“苏克萨哈,你说,如果吴三桂和他的主力已经不在宁远,那会在哪儿呢?”   “回主子。”苏克萨哈抱拳,小心翼翼的回答:“奴才以为,可能是和去年一样,提前入关了。”   “今日刚九月十二,吴三桂就已经入关,难道是已经提前知晓,我大清今年会提前一个月入塞吗?”多尔衮脸色发青,眼睛里都是怀疑,随意摇头,自我否定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国绝对不可能知道我大清提前入塞的消息,吴三桂初八夜离开,那时,我八哥皇帝刚出盛京呢……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多尔衮踱步,焦急的想。   萨克萨哈不敢吱声,前番他说吴三桂绝对不可能离开宁远,但从这两日宁远守军的反应来看,吴三桂怕是真的不在宁远了,虽然想不出吴三桂为什么会离开宁远,但苏克萨哈却不敢再轻易多言了,以免打搅了主子的思绪和判断。   “会是什么原因呢?”   多尔衮想了很久,但始终是猜不透明人的用意,最可恨的是,明国侦骑全部龟缩在宁远城中,他抓不到舌头,探不到宁远真相,想要强攻宁远前哨连山驿,又非一日功夫,偏偏黄太吉大军已经出发,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前去汇合,几个关节碰撞在一起,真是让他纠结……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率领大军出发时,多尔衮的脑子里都还满是疑虑,心中隐隐有所担忧,这一次入塞,恐怕没有自己最初设想的那么顺利……   第二日,九月十三。   秦皇岛码头。   各军登船,进行上船下船的操演。   对这样的训练,各部将领连同吴甡在内,都有点不理解,认为是浪费时间,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练练俊武,但太子却坚持,并且说,除了今日一次,出征前的前一日,还要再做一次,以保证各部各军熟悉上船下船的各个环节,不至于忙中出错,耽误不该耽误的时间,或者说,在撤退时遇到建虏追击的情况下,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下午,朱慈烺和水军将领讨论船只渡海的路线,海潮的涨落,以及建虏在海岸防卫的薄弱点。   大明对建虏海岸的骚扰,其实一直都在持续,只不过力道却是越来越弱。   从最初的副总兵鲁之甲、皮岛毛文龙,黄龙,沈世魁等人一直都有对建虏辽东辽南的海岸进行攻击骚扰,建虏的对策是,将沿岸居民全部内迁,百里无人烟,令侵扰的明军得不到给养和补充,又在关健地方修筑炮兵,重兵防守。   天启年时,辽东海岸的战事还不断,但自从崇祯九年,皮岛沈世魁战败被杀之后,明军对辽东辽南的侵扰,就渐渐平歇,或者是,已经是有心无力,已经大明沿岸的水师力量已经消耗殆尽了,唯一剩下的龙武水师只有在建虏入塞之时,才会行礼如议的向建虏辽南海岸发动侵扰战,但却已经很难登陆,就算登陆,也不敢深入,随便的放把火,就算是立了功绩,所以这些年,建虏对海岸的防备,其实是有松懈的。   “这一次,一定要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朱慈烺道。   建虏虽然占据辽东辽南的城池,比如金州旅顺等地,不过水军力量却不强,依靠的还是当年孔有德裹挟过去的登州水师和天津水师的船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造过新船舰,而在年久失修的情况下,这些船舰大部分都已经不堪用,不要说天津水师的三桅战舰,就是登州水师的福船也足以碾压他们。   海战是没有问题的,关健是掌握海潮的涨落规律,选择合适的登陆点,另外是进军、撤退路线的选择,在保证快速的情况下,如何发挥海军舰艇上的大炮,对岸上实施火力支援,是一件非常有讲究非常有战术的事情……而这,是郑森和施琅这两个水军天才所要苦思和费心的事情。   在秦皇岛待了三日,九月十五,安排完秦皇岛的事务,留吴甡督促之后,皇太子朱慈烺离开秦皇岛,返回京师——其实朱慈烺很想在秦皇岛再多留两日,每日在军人们在一起,看大明精锐的风采,和吴三桂郑森他们探讨渡海之后的战术,不必烦恼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但他是皇太子,国家的储君,不能长时间待在秦皇岛,京师北京才是他久驻地,最重要的是,建虏入塞在即,渡海攻击只是整个计划的一环,如何应对建虏的入塞,还需要回京师谋划和指挥。   十六日,朱慈烺宿在抚宁。   晚间,接到了张家口分巡道梁以樟的密报,梁以樟说,他已经和林格尔部首领宝利德达成了协议,宝利德愿意向大明通风报信,以换取他儿子的安全和大明对林格尔部的物资网开一面,而宝利德汇报的第一个情报,就是建虏已经命令蒙古各部最迟不得晚于十月初十,在草原集合,据此推断,建虏入塞的时间会在十月末,十一月初……   除了报告太子,梁以樟同时也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兵部。   梁以樟带来的消息和高文采从建虏沈阳传回的消息,基本一致,建虏今冬入塞时间在十月末十一初,两厢一印证,这个情报好像更加准确了,但朱慈烺却依然不敢大意。   “董朝甫呢?这两天有他的塘报没有?”   朱慈烺问。   于海摇头。   去年战事结束之后,朱慈烺将董朝甫的夜不收放在了喜峰口,喜峰口是建虏第一次入塞的突破点,位在蓟州之东,城外就是宽城,再走就是喀喇沁草原。如果说,建虏入塞有一个非经不可的地方,那就是喀喇沁草原,朱慈烺将董朝甫布置在喜峰口,就是想要通过他和他教导的两百个夜不收,最早最快的察觉到建虏入塞的动静。   ……   喜峰口。   大风扬起,渐迷人眼。   喜峰口守将朱高正走出自己的“官署”,其实也就是一个单独的小院,自从崇祯二年,建虏大军从喜峰口突破,酿成己巳之变,大明风云变色之后,喜峰口瞬间就成了一个大明君臣瞩目的焦点,建虏退去之后,朝廷花费大量银子,重新修缮加固了喜峰口,一度,喜峰口成了蓟东十三关最坚固的一处,不过此后建虏再没有光顾喜峰口,因为明军对喜峰口防守甚严,再不是可以轻易攻下了,当然了,也因为蒙古西迁,接着建虏完全降服蒙古,有了更多更好的突破点,道路难行的喜峰口自然就不会再是建虏入塞的首选了。   去年,建虏入塞,皇太子提前下令,将蓟州之东的守军和百姓全部撤离,喜峰口自然也就在撤退的范围内,驻守这里的朱参将在十月份撤退,今年二月回到喜峰口之时,发现喜峰口一切未变,房舍安然,只是覆盖了一层厚厚地尘土,心中不由得感叹,还是太子殿下申明远见,早早令他们撤离,如果他们死守在喜峰口,一定早已经被建虏的大军淹没,这会肯定都变成白骨了。   回到喜峰口,朱参将不敢怠慢,整顿兵马,加强守御,而和他一起到喜峰口的,还有另外一支人马,领兵的是一位须发斑白,但依然虎虎生风的老将,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朱参将却是早就听闻过这位老将的名字,更因为这位老将现在不属于“蓟州镇”,而是属于京营,是皇太子殿下特派到喜峰口的,因此他就更是不敢怠慢了。   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因为这个老将实在是不好相处,不但寡言少语,而且不近人情,有两次他给送礼物,居然被隔墙扔了出来,令他大失颜面。有一次他听手下人汇报,说董参将坐在城头哭呢,他本是不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董参将也是小有名气,又这么大的岁数,怎么可能不顾脸面,在城上哭呢,他登上城头一看,还真是如此,从他以后,他对董参将就敬而远之,因为他实在是搞不懂董参将的心思。   不过他对董参将麾下的两百“夜不收”,却是相当佩服的。   两百夜不收,分成十组,五组休息,另外五组日夜不停在喜峰口外面的草原上游荡,一个月一轮换,每次归来,都能有所收获,马屁股上经常会挂着蒙古人的脑袋,当然了,他们本身伤亡也是不小的,有一次,五队一共一百人出去,最后回来的只有五十几个,董参将负手站在台阶上,不言不语,但眼角的泪水却是滂沱……   虽有阵亡,但却也有不停的补充,董参将麾下,始终保持两百人。   大明夜不收的饷银,本来就极高,一人差不多是普通士兵的四到五倍,但据说董参将麾下的这两百人的饷银更多,一人几乎是普通士兵的十倍,而且从不拖欠,吃穿住用,都是最好的,由京营直供——论起来,比他这个参将的待遇还好呢。 第七百六十九章 喜峰口   董朝甫麾下夜不收的待遇极高,不过朱参将并不眼红——夜不收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买卖,在其他地方做夜不收,说不得还能偷懒、冒功,但在董参将这里却是丝毫不可能,不说董参将时时会亲自领兵出关,只说每次夜不收归来之后,董朝甫亲自询问,一一复盘检讨的认真劲,就是其他地方没有的。   除了极高的待遇,董朝甫的夜不收还有另外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在驻地的院子里,竟然养了几十只的鸽子,并有专门的青衣小厮照料,每次夜不收出关做任务,都会携带一两只,而每一次总是鸽子先回,然后过了一两天,出关的夜不收才会返回,很快,朱参将就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鸽子是夜不收传递情报的信鸽,怪不得专人照料,吃的都是精粮,住的鸽舍比人的房舍还要精致呢。   董朝甫,果然名不虚传啊。   当秋天渐到,塞外凉风渐起的时候,作为一个老边关,朱参将清楚的知道,董参将怕是又要出关了。   今日一出官署,远远就看见对面的尘土路上踏起烟尘,一队罩着蒙古厚袍,戴着蒙古帽,乍一看还像是蒙古人的骑兵缓缓而来,而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须发斑白、但却满面红光,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老者的蒙古厚袍里是精铁的鳞甲,腰悬长刀,马鞍两侧弓箭配备齐全,左侧的马鞍下,还挂了一支大明夜不收最喜欢使用的短弩。   老者身后,一个年轻夜不收的马鞍上挂着鸽笼,外面用布罩了,看不出里面有几只鸽子。   见董朝甫果然是要出关,朱参将候在路边,等董朝甫到面前时,抱拳:“老参戎,是要出关吗?”   董朝甫勒住马,冷冷朝他点头。   “祝老参戎旗开得胜,凯旋归来!”朱参将道。   董朝甫继续向前走。   原本,他这样走正符合他一贯的冷傲行事,不想他却忽然停了一下,转头对朱参将道:“朱参戎,谢谢了。”   朱参将愣了一下,明白董朝甫所指的乃是他连夜命人为“夜不收”修缮屋顶漏水之事,于是急忙抱拳道:“老参戎客气了,都是职应该做的。”   董朝甫不再说,一甩马缰,走了。   朱参将站在原地,觉得董朝甫这一次出关好像是怪怪的。   ……   虽然在驻扎在喜峰口,但董朝甫他们出关却并非一定走喜峰口,周边的熊窝头,汉儿庄,甚至再远一点的冷口关,都是他们喜欢走的路径。   而这一次,他们走的就是熊窝头。   熊窝头距离喜峰口二十里,守关将士对董朝甫的夜不收早已经熟悉,到了关前,直接打开小关门,放他们出行。   九月的草原,虽然风沙扬起,已见瑟瑟,但草原总体上还是绿色的,一出关,一百个夜不收立刻就分成五队,散了开来,各向东西,董朝甫亲带一队,往宽城方向而去,时间是正午,秋日的阳光照射在草原上,依然灼热,年近六旬的董朝甫跃马扬鞭,一如往日。   下午,他们来到了宽城附近。   宽城,距离长城边关六十余里,已经到了蒙古人的放牧区,而建虏降服蒙古之后,在草原上设置蒙古八旗,为各个蒙古部落规定了放牧区,严禁跨区放牧,而宽城这一片的草原则是分给了原蒙古兀良哈部落,兀良哈其实就是朵颜,原本是大明三卫,现在却投靠了建虏,负责为建虏监视长城明军的动静。   董朝甫他们越发小心,果然,很快的,他们就遇上了一队十几人的蒙古侦骑,因为董朝甫他们的穿衣打扮皆是蒙古,远距离时,蒙古人认不出他们的身份真伪,只能勒住战马,拉开弓,等他们靠近,同时大声的用蒙古语呼喊,询问他们的身份,董朝甫也用蒙古语回应,说自己是哪个哪个旗盟?   但蒙古人并不轻易相信,只准一个人到近前说话,于是董朝甫身边的一个年轻夜不收纵马而出,到了蒙古人面前,用蒙古语叽里咕噜的交谈,然后忽然拔出长刀,将与他对话的两个蒙古人砍下马去,蒙古人大惊,一边拔刀应战,一边想要逃走,但董朝甫早已经率领剩下的夜不收全部围了上来。   董朝甫一马当先,一弩就将为首的那个蒙古骑士射落马下。   战马长嘶,弩箭激射,咒骂惨叫声中,一场刀光箭影的激战瞬间展开,但又瞬间结束,十几个蒙古侦骑有一半被歼,剩下的凭借轻骑快马逃走,大明夜不收两人轻伤,其他人无碍。   而审问留下的那个活口,得出的情报让董朝甫的脸色迅速就凝重了起来。   在这队蒙古侦骑的后面,还有几十队蒙古骑兵陆续奔来,而他们的命令,就是封锁长城喜峰口一代,不许任何明军从长城之内奔出来,探取草原的情报。   敌我双方侦骑的厮杀,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进行,明军夜不收在草原活动,蒙古侦骑有时候也会忽然杀了长城之下,彼此相互提防和戒备,原本是正常,不过像今天这样,几十队蒙古侦骑,一起出动,大范围的警戒和封锁,却是比较少见的。   兀良哈如此,相信其他长城沿线的蒙古部落应该也不会松懈。   一定是出大事了。   二十个夜不收,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明白,大家目光都看向董朝甫,想着是否还要继续深入?   刚才有蒙古侦骑逃走,得到消息的蒙古骑兵,甚至是草原的蒙古牧民,都会对他们展开围剿,如果继续前行,等待他们的必然是九死一生,明智的选择,当然是回转喜峰口,将草原有异动的消息,回报上级。   但“草原有异动”这五个字太笼统,并无法知道,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蒙古人要侦骑四出?   这显然不是董朝甫的脾气。   董朝甫想了想,弯腰取下一个蒙古死尸腰间的腰牌,塞到自己怀中,缓缓说道:“甲组留下,其他人都回去,提醒长城沿线提高戒备。”   一组三人,乃是夜不收最小的侦查单位。   “参戎~~”   众人惊讶。   董朝甫摆手,示意执行命令。   于是众夜不收都离去,只有那个驮着鸽子笼的那个年轻夜不收和另外两人留下,董朝甫令他们三人都套上蒙古侦骑的服装,再望向东北方,老脸凝肃的说道:“咱们再往前试试。如果成功了,所有人都是大功一件!”   ……   明军夜不收的身影刚在原野中消失不久,马蹄声大作,两支蒙古侦骑旋风般的赶到,接着有更多,不过现场除了倒毙在地上的同伴尸体,就只有呼呼的北风了。   “马蹄和马粪,都指向了长城方向,明人好像是已经逃回长城了……”一个蒙古老兵将他的发现报告给带队的蒙古佐领。   佐领却摇头,眼望四方,不相信的说道:“明人狡诈,那很有可能是迷惑我们的假象,四处散开,追!一定要找到他们,将他们全部歼灭!”   “呼嗬~~”   蒙古骑兵们齐声答应,散开了,继续搜寻大明夜不收的踪迹。   ……   草原广袤无垠,想要在其间找几个人并不容易,但同样因为广袤平坦,一旦被发现,如果马力不及,想要摆脱,几乎就是不可能了,所幸的是,董朝甫疏散了部下,现在只有他们四人,目标大大减少,而夜色又为他们提供了一定的保护,使他们成功的脱离了蒙古骑兵的围追,夜幕降临后,他们找了一个安全的背风地,下马休息。   “参戎,今天很奇怪啊,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蒙古包。”带着鸽子笼的年轻夜不收一边用熟麦喂鸽子一边说。   他叫刘渠,是夜不收的后起之秀。   这一点,董朝甫当然也已经发现了,因此老脸更加凝重,喝口酒:“不着急,明日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草原白天晚上的气温相差极大,为免被蒙古侦骑发现,董朝甫他们前半夜不敢点火,直到后半夜才用马粪点起取暖的小火,而相比于黑漆冰冷的夜色,他们更担心的是明日的凶险,到现在,他们已经深入宽城很多了,周边到处都是蒙古人,明日他们遇到的蒙古侦骑,一定会比今天更多。   即使都是胆大忘死之人,但想到明日的凶险,刘渠三人却也是忐忑难安。   董朝甫却一如既往,倒下就睡,毫不为明天的危机而担忧。   主将如此,刘渠他们都稍微安定了一些。   清晨,四人早早起身,往青龙河的上游而去,董朝甫判断,如果蒙古人有大动作,人马都要饮水,青龙河是他们避不开的地方,只要沿着青龙河而上,就能大略知道,蒙古人的大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避险,董朝甫没有选择近路,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先到都山口,再往青龙河,虽然路程多了一倍多,但遇上大股蒙古骑兵的机会却应该会少一些,尤其这一路有都山山脉的起伏和一些小林子,可以提供一些掩护。   黄昏时,他们到达都山,夜晚就在都山口休息,第二日天不亮,就向青龙河而去,而刚出都山口,迎面就有蒙古侦骑出现,一共十几骑,直面而来,已经来不及闪躲了。   “什么人?”蒙古骑兵呼嗬着。   三个年轻夜不收都是脸色发白,右手本能的握住了马鞍下的短弩。   董朝甫却是不慌不忙,纵马迎了上去,举起手中的腰牌,用蒙古语大声的交涉。   有董朝甫手中的腰牌和沉着的应对,加上蒙古人一向马虎松散,这里又不是双方侦骑经过出没的地点,因此在询问了两句,董朝甫对答如流之后,他们便相信了董朝甫等人的身份,纵马离开,继续向长城逼近。   三个年轻夜不收在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表面上沉默,但看向董朝甫的眼神却都有犹豫,像是在说:太危险了,参戎,我们回去吧。   董朝甫看出了部下的心思,马鞭向前一指,老脸如水的说:“前面就是青龙河,我们一望就回!”   两个时辰后,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处叫“汤兔右”的地方,这里距离青龙河,已经不足三里地了。   董朝甫寻了一个高处勒住战马,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抽出一根单筒,拉长了,向青龙河的方向望去——这是太子殿下送给他的千里镜,但他平常很少使用,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眼睛的直接观看,而不是通过这个单筒。   三里之处,已经微微泛黄的绿色原野中,一条弯曲的河流正静静流淌,宛如横亘在草原上的一条丝带。   而在这条丝带的两边,有不少的蒙古骑兵正在饮马或者是洗马,但更多的蒙古骑兵却是经过青龙河,正在向西面进发,人头攒动,千军万马,旗帜从西到东,绵连数里……   董朝甫脸色大变。   张家口外。   林格尔部。   “什么,三天之内?”   宝利德新接到建虏命令,原本是十月初十,但现在却是勒令两天之内必须赶到丰宁。   “是的。”传令的使者冷冷:“但使晚了一刻,或者是人马不够,你就等着接受大清皇帝的责罚吧!”   使者说完就转身离开大帐,急急到下一个地方去传令。   宝利德依然保持单膝下跪的姿势,人微微有点呆,额头冒出了丝丝的冷汗,心说:乖乖,我传给明国的,好像是假情报啊。   想要更改,但梁以樟他们却早已经离开。   ……   青龙河边。   董朝甫的额头同样冒出了冷汗,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蒙古大军正在向西行军,不用问,他们的目标,一定是大明长城,在这之前,他的预判和得到的消息,都是建虏可能在十一月入塞大明,到想不到蒙古人现在就已经动了起来,虽然没有见到建虏骑兵和建虏旗帜,但董朝甫相信,他们一定就在不远处,因为只凭蒙古人的能量,是没有办法单独寇边入塞的。   幸亏有千里镜,不然他是没有办法近前观看的,在蒙古大军行军的两侧,三里之内,到处都是蒙古侦骑。   “笔墨,鸽子!”   董朝甫收了千里镜,朝三个年轻夜不收道。   带着鸽子笼的刘渠立刻解下鸽子笼,掀开黑布罩子,打开笼子,探手将鸽子从笼中取出,而另一个年轻夜不收则是从怀中取出笔墨和短纸,董朝甫接过了,以手掌为案,提笔刷刷而写:急报,蒙古大军经过青龙河,往西而去,人数在万人以上,极有可能会犯我边关……   一连写了两份,写完后卷起来,小心捆到两只鸽子的腿上。 第七百七十章 老将身死   “噗碌~~~”   两只鸽子先后振翅而飞,在空中盘旋了两圈,确定方位之后,往喜峰口飞去——只所以用两只,乃是为了防止意外,毕竟鸽子不是人,加上天气多变,大风大雨,草原上又多鹰隼,飞在空中的鸽子也有可能会失踪。   “走!”   放飞了鸽子,四人立刻上马,准备离开。   不想升空的鸽子却是惊动了一队路过的蒙古侦骑,他们包抄而来,正和董朝甫四人撞见,更不巧的是,这一队蒙古侦骑,竟然是他们上午在都山口遇见的那一队。   双方再一次打了一个照面,董朝甫知道,再不能用上午的托词做掩护了,不止是因为升空的鸽子已经引起了蒙古侦骑的怀疑,更因为他们四人原本的说词是往东,但现在却出现在了北。   “杀!”   董朝甫当机立断,毫不犹豫的就举起了短弩,扣动扳机。   噗!   弩箭激射而出,准确的将一名正试图张弓的蒙古侦骑射落马下,其他蒙古侦骑呼嗬着,或张弓或拔刀,向他们四人围了上来,夕阳之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是气急败坏,显然是在为上午的欺骗而愤怒。   “杀!”刘渠三人也都已经拔出了长刀。   战马交错而过,刀光闪烁,血雨闷哼中,有蒙古侦骑落马,而董朝甫四人顺利的冲出了包围圈——夜不收都是从大明骑兵精锐中选拔出来的,论近战能力,一点都不亚于建虏八旗,虽然人少,只有四个,但十几个蒙古骑兵却也是拦不住他们的。   虽然冲出了包围,但危险并没有过去,蒙古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同时放出信号,有更多的蒙古骑兵向董朝甫他们追击包抄、甚至是在前方堵截开来。   追击中,蒙古骑兵不停的放箭,刘渠他们用弓箭还击,而抬目四望中,周围的蒙古追兵越来越多们,从几十骑变成了百骑。从喜峰口到青龙河,本就是深入虎穴,此时的险境其实也并不出乎意料。   “噗!”刘渠的战马忽然中箭,一声长嘶,奔跑了两步之后,重重摔在地上,马上的刘渠猝然落地,虽然没有受伤,但失去了坐骑,无法继续前行了。   董朝甫他们急忙勒住战马,试图救援。   “快走!不要管我!”   刘渠已经翻身而起,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一面准备迎击追兵的砍杀,一边冲着董朝甫大吼。   此时的情势已经是九死一生,一路向前冲杀,或还有一线希望,但如果停下来救助刘渠,则必死无疑,这一点,无论刘渠还是董朝甫,都是心知肚明,刘渠知道自己必死,因此不愿意连累同袍,尤其董朝甫还是他的长官,如果为了自己这样的一个小兵,害死了参将,九泉之下,他也难以瞑目。   救还是不救?两个年轻夜不收看向董朝甫。   董朝甫抬眼四望了一下,发现有蒙古骑兵从四面向这边奔驰过来,纵是舍下刘渠,今日怕也是难以突出重围,虽然夜不收的第一个要则就是传递消息第一,同袍受伤不能战时,要果断舍弃,甚至是要主动为同袍“解除痛苦”,以免同袍为敌人所得,受敌人的严刑拷打。但今日,在两只鸽子已经飞向喜峰口,敌人四围,看来已经是不能幸免的情况下,董朝甫平生第一次决定,抛弃“夜不收准则”,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拨转马头,返身冲了回来。   “参……你,怎么回来了?”见董朝甫返回,刘渠不喜反惊。   董朝甫却已经勒马跳下,手中挽起长弓,瞄准即将追到的蒙古骑兵,声音冷静的说道:“今日……就死在一起吧。”   嗖,一箭射出,如流星赶月,利刃穿石,即将冲到面前的一个蒙古骑兵被他射出的重箭连人带马钉死在当场。战马悲鸣之中,惯性冲锋,重重摔着董朝甫面前。   其他追兵都是大惊。   而同时,另外两个年轻夜不收也已经是返了过来,跳下战马,用手中长刀和小盾格挡追兵射来的乱箭,保护董朝甫。   刘渠已知董朝甫的心意,眼中泛起泪光的同时,他大喝一声,猛的向前越出,挡在队伍的左侧,弓起马步,手中长刀狠狠向前挥出,将一名从侧面冲锋而来,试图用马刀削取他脑袋的蒙古骑兵斩落马下……   乱箭,刀光。   蒙古骑兵追上来,将他们四人围在中间,乱箭而射,初时刘渠三人尚能遮挡,但很快就支撑不住,三人先后中箭,尤其刘渠,胸口后背中了六七箭,鲜血浸透了袍子,已然是不能活,但他却依然凭借着最后一口气,屹立不倒,护卫着董朝甫,摇晃之中,他衰弱地对董朝甫说道:“参戎,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   而董朝甫也中箭了,不过他宽袍里有鳞甲,因此受伤不重,听到刘渠的话,他老眼里泪水滂沱,声音却依然冷静:“好孩子,不怨你,我们为大明,死而无憾。如果有来生,老夫再带你们吧。”   说着,他猛地将手中的长弓掷出,又取出怀中的千里镜,扔在地上,奋力踩碎,最后拔出长刀,从刘渠三人的人形盾牌之后闪了出去,独自一人,双手持刀,嘶吼着:“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   如同是千军万马之中的逆流,向围在四周的蒙古骑兵杀去。   “抓活的,抓活的!”   一个穿着建虏样式甲胄的蒙古将领大声的喊,他已经看出,这个老头乃是这四个明军的头,于是蒙古骑兵不再放乱箭,而是冲将过来,围住董朝甫,有人使长刀,有人使套马的套杆,想要活捉董朝甫,还有人呼喊,要董朝甫投降,但董朝甫的强悍超乎他们的预料,长刀挥起处,连续将两个蒙古骑兵斩落马下。   见董朝甫不可降,蒙古兵都是怒起,不再试图活捉,围住董朝甫,连续猛砍急刺。   董朝甫大呼而战,但终究是寡不敌众,在又砍倒一个敌骑的同时,他的头上连中两刀,一刀在后脑,一刀在脸上,鲜血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眼。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手中长刀抛得很远,他挣扎着仍然想要爬起来作战,但双手无力,耳膜里听到的刀剑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远,像做梦一样,整个人模模糊糊的飘了起来,半梦半醒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文官正威严的望着他,喝道:董参将,还不快起来?!又仿佛是看到了那年那月京师的大雪,他一身囚衣,跪在刑部衙门前的雪地里,嚎啕大哭,又仿佛是看到了菜市口的刑场,一个人被捆在刑台上,面对汹汹的百姓,泪眼道: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在董朝甫之前,刘渠就已经倒地,不过他并没有死去,他挣扎着向董朝甫的方向爬去,心底里依然是要卫护老参戎的念头。   见他还没死,蒙古骑兵乱箭而射,刘渠爬出去五六步,终于是不动了,背上的箭如刺猬一般,鲜血浸透,还有许多箭落在他的周围,深深插入土中……   九月十九,皇太子朱慈烺行到玉田。   去冬建虏入塞之战,玉田虽然小城小地,但却顽强抵抗住了建虏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战后,阎应元和玉田知县张棨都受到了嘉奖,而蓟州防线的建立将玉田至于和蓟州相互呼应的地位,同时也是拦阻建虏大军从玉田走三河的桥头堡,因此,今春以来,朝廷拨下重金,对玉田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和加固,同时增加驻兵,调原马兰峪总兵白广恩为玉田总兵,加强玉田的防守。   朱慈烺到玉田城下时,知县张啓和白广恩出城十里迎接。   去冬之战时,知县张啓表现上佳,阎应元回到京师后,朱慈烺曾经向他详细询问玉田之战的经过,阎应元对张啓颇有赞赏和推崇,朱慈烺也想要重用张啓,不过因为张啓担任玉田知县尚不足三年,不到调任升职的时间,加上玉田地位重要,换一个父母官怕是不如张啓更了解情况和胜任,因此朝廷虽然嘉奖张啓,但并没有将张啓高升调任——明末之时,虽然有很多城池失守,但知县守城,却能击退建虏入塞和流贼侵扰却也是不胜枚举,最有名的当属山东淄川知县杨蕙芳,面对建虏大军攻城,济南都不能守,但淄川却顶住了建虏的猛攻,保护了百姓,究其原因,就是杨蕙芳提前一年准备,加固城墙,修建了类似于棱堡的建筑,最后击退了建虏的攻城。   张啓之能,或许不如杨蕙芳,但却也是可用之人。   至于白广恩,在去年的潮白河、墙子岭和宣化之战中,表现上佳,立有功勋,不但赎了松锦之罪,被朝廷复为总兵,而且还得了不少赏赐,从马兰峪到玉田,不止是挪了一个位置那么简单,而是朝廷重新认可他为第一线总兵的体现,要知道,上一任玉田总兵可是猛将曹变蛟。   进到玉田城,朱慈烺巡视城防,探查民情,检阅军士,白广恩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全身披甲,竭力在太子面前表现,朱慈烺看过,对玉田城防和白广恩麾下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殿下,臣之麾下两千精锐,可当五万兵!”白广恩在朱慈烺面前夸口。   朱慈烺微笑勉励。   历史上,白广恩名声虽然不是太好,先降李自成,又降建虏,更和高杰有诸多冲突,酿长了孙传庭的兵败身死,其麾下兵马军纪也差,不过就战力来说,在曹变蛟之后,除了宁远吴三桂,白广恩也算是一个能排上号的总兵了,因此朱慈烺还是要拉拢重用他。   巡视完毕,已经接近黄昏,正要下城,宁远最新的塘报送到了。   看完之后,朱慈烺眼中的忧虑无法隐藏——建虏对连山驿的攻势,仍在继续,算上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这和吴甡的预料完全相同,不过有一点意外的是,指挥建虏兵马的并非是多尔衮,而是正白旗的固山额真阿山。   虽然阿山也是建虏宿将,乍看起来,带兵攻打连山驿也算正常,但朱慈烺却隐隐感觉有一点不对,那就是,多尔衮为什么没有出现?   如果说,在这之前,建虏只派出五百人试探性的在连山驿出现,乃是为了试探吴三桂,多尔衮不能出现,因为如果多尔衮出现了,就算吴三桂尚在宁远城中,怕也是吓的不敢支援连山驿了,但现在,当明军坚守不出,任由清军攻击连山驿,一连三天都是僵持的情况下,身为建虏的睿亲王,颇有统帅能力的多尔衮,绝不应该坐视不理,他一定而且也应该出现在连山驿前线啊?   但据黎玉田的塘报,多尔衮并没有出现,不过正白旗的兵马却是不少,从旗帜上看,其精锐主力应该都在塔山。   这不像是多尔衮的作风。   朱慈烺心有不安,他清楚的知道,建虏唯二的两个超级人杰,一个是黄太吉,另一个就是多尔衮,黄太吉会不会如历史上那样,按期病死,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但肯定的是,多尔衮在此次建虏入塞中,一定会扮演关健角色,甚至可以说,建虏入塞的统帅,九成以上会是多尔衮,多尔衮现在不在连山驿,难道是已经回沈阳了?   只凭塘报,朱慈烺无法判断,因此虽有忧虑,但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静待后续消息的到来。   进到玉田县衙,朱慈烺正准备沐浴用晚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于海忽然闯了进来——于海负责保管机密,但使有紧急邸报或者是军报,不必经过通报,随时都可以直接进入。   “怎么了?”朱慈烺心中一紧,从于海焦急的表情和脚步声中,他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   “紧急塘报,喜峰口发来的!”于海道。   “快拿来!”   朱慈烺腾的站起,从桌子后面绕出来,直接夺过于海手中的塘报,就着唐亮递过来的蜡烛,仔细观看。   “急报,蒙古大军经过青龙河,往西而去,人数在万人以上,极有可能会犯我边关……” 第七百七十一章 火起   “急报,蒙古大军经过青龙河,往西而去,人数在万人以上,极有可能会犯我边关……”   朱慈烺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猛的炸开,他立刻就意识到,建虏这是提前入塞了啊!很多事情瞬间就想通了,怪不得锦州建虏有点反常,也怪不得多尔衮没有出现在连山驿,原来多尔衮早已经不在锦州了,而连山驿的正白旗精锐应该是假的,真正的正白旗精锐此时应该跟随多尔衮,而急速向大明长城逼近呢。   至于高文采从沈阳传回和梁以樟从察哈尔林格尔部探听到的消息,很有可能是中了建虏的疑兵之计,毕竟去年大明能击退建虏的入塞,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朱慈烺提前准备,提前预防,以黄太吉的聪明和狡诈,一定会误以为是大明细作走漏了消息,因此这一次他故意放出假消息,以迷惑大明。   上当了!   朱慈烺全身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作为大明皇太子,大明应对建虏入塞的实际领导和执行者,他清楚的知道,大明的应对都是以建虏十月末十一初入塞为准备的,今日刚是九月十九,很多士兵都还没有布置到位,比如精武营的两个战兵营,阎应元和杨轩,十六从京师出发,往密云和蓟州支援,现在不过三日,远没有到目的地,杨文岳的保定兵估计连京师都还没有到呢,更不用说,各处守军怕也存着懈怠的心理,毕竟建虏从来没有在秋高气爽、忙于秋收的九月就入塞的先例,所有人都养精蓄锐,等着十月末十一月初呢,但是建虏大兵秘密杀到,长城各个隘口,怕没有几个能抵挡住的。   震惊,懊恼,巨大的失败感和建虏来袭的乌云,笼罩他的全身,不过朱慈烺的脑子始终清楚,他暗暗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心神,抬目看向于海:“这塘报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董朝甫现在又在哪?”   于海回道:“董朝甫三日前带人出关探查,出关不久就遇上了蒙古侦骑,然后他遣回了大部分的夜不收,只带了三人继续深入蒙古草原,这份急报是今早由信鸽带回喜峰口的,鸽使接了急报之后,立刻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先告知蓟州总督赵光忭,又分别送朝廷和殿下您这里。”   “今早……也就是说,已经差不多一天了……”朱慈烺脸色凝重。   从喜峰口到玉田将近两百里,一天时间送到,塘马也算是尽力了,而喜峰口到蓟州的距离,又稍微远一点,将近两百五十里,如果塘马拼命的话,这会蓟州总督赵光忭应该也已经收到这个消息了,不过长城漫长,要想把这个消息传到守边的将士耳中,怕最少还需要一天的时间。   于海不敢回答。   “立刻派人,给周边州县传令,令他们立即聚拢百姓,坚壁清野!”   边关就不用了,蓟州总督赵光忭应该知道怎么做。   “令白广恩整顿兵马,率领麾下所有骑兵同我一起返回京师,现在已经是酉时末(七点),我给他半个时辰准备,戌时中(8点)必须出发!”朱慈烺迅速就作出了决断,建虏既然是秘密提前入塞,那么,为了更多的达到袭击的突然性,他们选择的入塞点,一定不会是蓟东,而会是密云和蓟州一代,如此,他们就能更快的突入到大明京畿地区,杀大明一个措手不及,也就是说,玉田受到攻击的可能性,已经是很低了,或者说,玉田绝不在建虏第一波攻击的目标内,这种情况下,调白广恩麾下的精锐骑兵,驰援京畿,当然就是顺理成章的决定。   “是!”   “再给秦皇岛传令,告诉少司马,就说建虏怕是已经入塞,吴三桂等人要立刻登船过海,攻击建虏后方!”   “是!”   夜晚降临,一向寂静的玉田小城,忽然就喧腾了起来,得到命令的白广恩很是惊讶,也有点惶恐,娘求的,建虏又入塞了,一点都不给老子休息的时间啊,面对太子的命令,他不敢怠慢,立刻召集部下,准备出发。   按理说,大明皇太子并没有调兵的权力,身为玉田总兵的白广恩其实是不能听从皇太子的命令,擅自带兵离开玉田,但皇太子衔有“代天巡狩”的名义,因此具备了贬斥官员、调集兵马的权力,加上从去年到今年,通过开封之战和抵御入塞之战,皇太子已经完全树立起了他在军事上的权威,即便是顽固的朝臣,对皇太子在各地检阅兵马,也都采取默许态度,因此,得到命令的白广恩不敢犹豫,立刻行动。   “殿下,这是怎么了?”   城中的大乱,惊动了随行的黄道周和马世奇,当得知玉田总兵白广恩奉太子令,召集兵马要随太子殿下立刻返京之后,两人就更是震惊了,急急来见太子。   朱慈烺已经披上了银盔银甲,正负手站在地图前,仔细凝望,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转过身来,严肃的说道:“两位先生来的正好,建虏已经入塞了,军情如火,我要连夜回京,今明两天怕都是彻夜行军,两位先生身体都不好,还是暂时留在玉田,等情势稳定之后,再回京师吧。”   听到建虏入塞,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同时也明白玉田喧嚣的原因所在了,黄道周向着太子一躬身,肃然道:“臣为詹事府属官,殿下既然回京师,臣岂可留在玉田?臣当随殿下同归。至于车马之事,殿下不用担心,臣虽老迈,但骑乘之术,却也不比年轻人差多少。”   黄道周说的坚决,马世奇亦然,朱慈烺也不好再劝,只能苦笑。   戌时中(晚八点),皇太子的大军离开玉田,急急往蓟州而去。   玉田知县张啓在城门口亲送太子,等太子一走,立刻对身后的兵丁衙门们说道:“还站着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劝导百姓?方圆五十里之内,百姓一个不能留,要全部收到城中!”   “是县爷!”兵丁衙门全部去忙。   张啓望向东北方,忧心忡忡……   离开玉田,朱慈烺带着五百武襄左卫加上白广恩的两千多骑兵,顺着官道向蓟州急行,夜色中,众军都点起火把,如火龙一般,恍惚照亮了半个天。   但朱慈烺心中却黑暗,他扬鞭策马,脑子里全是懊恼。   建虏提前入塞,他为什么事先就没有想到呢?   今日是九月十九,今春种下的玉米尚没有完全收割完成,番薯马铃薯的收获更是要等到十月中旬,建虏提前入塞,不但军队措手不及,粮食的收取更是受到了巨大影响,如此情况下,收拢百姓,令他们避入城中的计划,一定不会太顺利。   现在,朱慈烺只希望,在收到董朝甫的急报后,蓟州总督赵光忭和长城沿线的守军能及时反应,顶住建虏的攻击。   队伍的后方,一众詹事府官员正一脸痛苦的骑马奔驰,有明一代,文官们都是坐轿子,当老爷,鲜少像今夜这么骑马夜驰,虽然明末不太平,从振作武备的考虑,自崇祯十一年后,乡试会试增加了一些武举的项目,如军略,骑射,凡参加的学子,都得有所表现,因此会骑马挽弓的文官也比过去多了一些,不过詹事府的官员大部分都出身翰林,细皮嫩肉的根本没有受过这种罪,今夜随太子奔驰,感觉都快要吐了,更有人双跨被马鞍磨破,鲜血都要浸透裤子了。   少詹事黄道周扭头看见,大喝道:“建虏入塞,军情如火,太子殿下都奔驰在前,我等又何惜胯下的二两肉?快,都给老夫跟上了,不能拖了大军的后腿~~”   左庶子马世奇也大声呼应,挥鞭之中,他马鞍上的血渍却是清楚可见……   队伍前方。   “殿下,你快看!”   玉田距离蓟州七十里,有官道相连,战马疾驰,需要三个多时辰,行到半夜时分,已经进入蓟州地界时,中军官佟定方忽然大喊。   朱慈烺抬头望去,只见蓟州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火光。顿时,朱慈烺就脸色发白,怎么的,蓟州失守了吗?   “殿下,不是蓟州,是蓟州黄崖关的方向!”   佟定方辨认了一下,大声道,他父佟瀚邦是蓟州总兵,对于蓟州军事和地形,他比旁人研究的更多,平常也更加关注,因此他一眼就认出。   建虏正在攻击黄崖关~!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   “快走!”   朱慈烺奋力扬鞭。   建虏竟然将突破口选择在了蓟州黄崖关,这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蓟州各处边关中,黄崖关虽然不是最坚固的,但却也是极难攻克的,历史上,崇祯十五年时,建虏主力从界岭口,偏师从黄崖关攻入,当时蓟州总兵白腾蛟和马兰峪总兵白广恩听闻建虏从界岭口突破,急忙督率骑兵前去救援,不远救援已迟,途中遇上了建虏的重骑大兵,两人被杀了一个落花流水,主力丧失过半,来不及回兵蓟州,而在这空档间,建虏偏师忽然从距离蓟州不过四十里的黄崖关突破,直趋蓟州,当时主力都被白腾蛟带走,蓟州城中兵不过两千,且都是新招的弱兵,不能战,于是蓟州重镇很快就失守。   去年,因为朱慈烺早有防备,蓟州之事并没有发生发生,难道今年是要发生了吗?   朱慈烺心中怒急,不过他心中还是有底气的,蓟州总督赵光忭和蓟州总兵佟瀚邦都是有能之人,他们绝不会,也不应该像历史上的白腾蛟那么的草率,轻易出兵救援,以至于蓟州变成空城。   更何况,黄崖关燃起大火,只能表明黄崖关遭到了攻击,但并不表示一定就会失陷。   “快,快!”   朱慈烺心中只有这一个字。   ……   京师。   乾清宫。   已经是三更,但后面的暖阁中依然是烛火通明,崇祯帝正伏在御案上,提笔批阅奏疏,烛光照他的脸,他脸上的愁绪和鬓角的白发,越发的清晰,隐隐地,似乎还能听到他内心的叹息和不平。   王承恩悄无声息为崇祯帝换了一杯热茶,已经十几年了,他对皇帝陛下批阅奏疏到深夜早已经习惯,出了悄无声息,不打搅皇帝陛下之外,他要做的就是为皇帝陛下勤换热茶,而看向皇帝陛下的眼神中,除了敬畏,更有很多的不舍。   谁能想到,统领九州万方,亿兆民生的九五之尊,每日的睡眠竟然连两个时辰都不到,四十岁不到,鬓角就已经生了华发……   暗夜宁寂,除了崇祯帝翻阅奏疏,再没有其他声音。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片的宁静。   王承恩转头厌恶的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绯色袍子的大太监疾步而入,脸色惊慌,进到暖阁拜道:“殿下,兵部尚书冯元飚在宫门外求见,说建虏大军提前入塞,兵锋怕是已到长城之下,他要紧急面见陛下!”   原来是内监秦方。   “什么?”   崇祯帝大吃一惊,腾的就站了起来。王承恩也是脸色发白,建虏入塞一般不都是十月末十一月初吗?怎么现在就入塞了?他们不收秋,不养马吗?   “快,传他进来!”   崇祯帝几乎是吼出来的,双手撑在御案上,竟然是有点站不住。   皇宫宫禁森严,入夜之后,任何人不得出入。六旬有余,疾病缠身的兵部尚书冯元飚在暗夜里,站在宫门前大喊:“我乃兵部尚书冯元飚,有紧急军情要面见陛下~~~快快开门啊~~”   宫门守卫自然不会让他入宫,只通知今晚值夜的秦方。   秦方登上城楼,见是兵部老尚书,于是在城楼上探头询问,听闻是建虏入塞,他大吃一惊,急忙回禀崇祯帝。   一刻钟后,冯元飚奔入暖阁,顾不上君臣礼仪,一进暖阁就说道:“陛下,建虏提前入塞,请您立刻下旨京畿戒严!”   “消息从何而来?”虽然崇祯帝竭力想要保持一个帝王应有的镇定的尊严,但建虏入塞的事情太大了,他眼神中的惶恐和愤怒藏不住,脸色更是涨红。 第七百七十二章 紧急应对   “喜峰口……”冯元飚将喜峰口送来的紧急塘报呈到崇祯帝面前,同时说道:“此乃是参将董朝甫的亲笔,董朝甫乃是边军老将,善侦查,无论是开封之战,还是去冬建虏入塞,都是他第一个得到消息,通报朝廷的,三天前,他带人出喜峰口探查蒙古军情,今早,这份军情通过信鸽传回喜峰口……”   崇祯帝看完军报的内容,然后猛的抬头,但他的第一话说的并不是军情,也不是京畿的戒严,而是太子。   “太子正在秦皇岛……如果建虏从蓟东入塞,太子岂不就危险了?”崇祯帝不止是脸色发红,拿着军报的手指都颤抖了,在皇帝和家国之前,他还是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父亲,想到儿子正在秦皇岛,如果建虏忽然入塞,儿子没有防备,身边兵马又不多,岂不是要为建虏所乘?   冯元飚拱手:“陛下勿忧,董朝甫本已退隐,是太子殿下将他召回军中的,董朝甫所使用的信鸽,更是太子殿下令人精心培育的,臣料这一份的紧急军情,喜峰口不止是通知了朝廷,应该也通知了太子殿下,所以此时此刻,太子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正在快马返回京师的途中,再者,太子殿下身边兵马虽然不多,但吴三桂马科虎大威,皆是我大明的悍将,有他们在,足可以保太子平安,退一万讲,就算战事不利,太子殿下也可以通过海船撤退到天津。”   冯元飚说的有理,但崇祯帝却还是不放心,脸色发白的摇头道:“不不不,吴三桂等人是要渡海攻击的,以太子的脾气,绝对不会让他们放弃任务,护送自己回京师,反倒会催促他们立刻渡海攻击,而太子回京,必然路过蓟州,如果建虏恰好从蓟州入塞,岂不是更危险?”   越想越是惊恐,脊背都有发凉的感觉,抬手指着王承恩:“快,给贺珍传令,令他带领三千营,立刻出京,把太子给朕迎回来~~”   秦方慌忙去传旨,却差点和正要冲进暖阁的一个绯袍太监撞个满怀,原来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怎么了?”   从王德化急促的脚步和惊慌的表情中,崇祯帝意识到又出事了。   王德化进到暖阁,拱手报道:“陛下……京师高台观望,蓟州方向有大火燃起!”   崇祯帝和冯元飚的脸色都是大变,京师高台和棱堡一样,都是在太子殿下的建议下新修的,为的就是观望敌情,从京师到蓟州、密云边关,一共修建了三十处,每十里一处,但是边关烽火台有警,要立刻通报,现在蓟州燃起大火,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建虏从蓟州入塞了!   “果然是蓟州……”崇祯帝喃喃自语,几乎站不稳,这一次,他不止是为帝国,为百姓,也为自己儿子的安危在担忧。   ……   蓟州。   经过半夜的急驰,皇太子朱慈烺来到蓟州城下,远远就看见蓟州城头火把通明,军士身影重重,显然蓟州城已经进入到了最高防备阶段,而此时,黄崖关的大火,却逐渐在熄灭中。   至于蓟州南原,因为预计建虏十月末才入塞,因此南原此时尚没有驻军。   朱慈烺心中发冷,他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见有大股骑兵来到,城头守军立刻就紧张起来,弓上弦,刀出鞘,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佟定方纵马上前,高举太子令牌,在城门前高声喝应,要蓟州总督赵光忭和蓟州总兵佟瀚邦,也就是他的父亲,立刻出城觐见太子殿下。   现在蓟州一半的守军,都是他佟家父子去年从塔山带回来的,城中旧兵颇多,所以很快就认出了他,接着城门开启,蓟州总督赵光忭带人急急而出,远远就喊道:“殿下,建虏已在长城外,此间危险,请您速速回京啊……”疾步行到太子面前,刚要见礼,就听见城头守军一阵哗然,转头看去,只见蓟东长城方向也燃起了大火。   “是遵化!”   遵化过去是顺天巡抚的驻节地,曾经是蓟东必守之地,无论是己巳之变,建虏第一次入塞之时,还是后来的数次入塞,遵化都是敌我交锋争夺的重点,但自从朱慈烺使用坚壁清野之策,放弃三屯营和遵化,建立蓟州防线,击退建虏入塞的图谋之后,遵化城的地位已经没有过去那般重要了。   因为这个变化,所以顺天巡抚已经不再驻节遵化,而是改到了三河。   即便如此,遵化仍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是蓟州前的屏障。   朱慈烺脸色发白,遵化的大火意味着建虏不但从黄崖关,也有兵马从遵化附近突破了!   一左一右,意味着蓟州已经被钳击,蓟州南原的壕沟和蓟州防线已经没有用处了——黄崖关的失守意味着建虏骑兵可以从后面袭击蓟州南原的守军。   朱慈烺虽不是沙场宿将,但蓟州防线是他建立的,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蓟州防线的弱点——不怕敌人正面攻,只怕背袭,只要被背袭,以大明步兵现在的野战能力,绝对不是建虏的对手,不说现在能坚守蓟州南原的只有蓟州镇本地的守军,哪怕就是阎应元和杨轩的精武战兵营,怕也是顶不住的。   “快,快派探马去遵化!”正准备向太子行礼的赵光忭脸色大变,跺脚大叫。   立刻,马蹄响起,有几个骑兵急急向遵化而去。   “赵制台,佟总兵哪里去了?”   蓟州出迎的文武中,朱慈烺没有看到蓟州总兵佟瀚邦,于是立刻问。   赵光忭脸色发白,遵化冒起的火光,好似一记闷棍,重重地砸在他的脑门上,令他一阵阵发晕。自从去冬接任蓟州总督到今日,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防御建虏入塞。去冬,有太子的领导,他强力配合,构建蓟州防线,成功击退了建虏的入塞,不过他心里清楚的很,建虏虽然退了,但实力未损,以建虏的脾性,今冬必来复仇,而他身为蓟州总督,一方大员,岂可事事依靠太子?   因此从春天到现在,他殚精竭虑,不辞辛苦,走遍了蓟州所辖的每一个关隘,查漏补缺,整顿兵马,虽然朝廷今年的财政状况有所缓解,但修缮各地城墙,在京畿构建第二道防线,赈济灾民,零零总总,花费了太多的银子,最后分到他蓟州镇的钱粮,其实仍有相当的亏空,赵光忭不但是把自己的俸禄,甚至是家财也贴进去了一部分,为的就是稳固蓟州防线,名垂青史,成一代名臣,以雪被流放广西,长达三年的耻辱。   注:历史上,赵光忭在崇祯十五年被蓟州总督时,就用祖产在家乡招募勇士千余人,随他一起到蓟州赴任,明末官员只知道往家里贪,像赵光忭这样为国家散财的,少之又少。   原本,赵光忭是有相当信心的,认为在自己的苦心经营和朝廷的支持下,今冬蓟州一定能顶住建虏的入塞,但不想,今日黄昏忽然得到喜峰口传来的紧急军报:建虏,竟然是有提前入塞的迹象!   看罢军报,他额头就冒出了冷汗,他清楚知道,蓟州各处隘口的并非坚不可破,尤其现在刚九月,守边的士兵和将官还没完全进入百分百的戒备,人员也没有满编,各处增防的兵马十天后才会到长城,但现在,建虏却提前入塞了……   看到军报的第一瞬,赵光忭就有大事不妙的感觉,他气急败坏,几乎是用吼叫的方式将麾下的所有探马都放了出去,要他们立刻通知各处守军,说建虏即将杀到,令各部提高戒备,同时向朝廷求援,请求京营和保定兵快点到达蓟州……   不想探马刚放出不久,黄崖关方向就出现了冲天的火光。他立刻派佟瀚邦点精兵前去救援,现在太子殿下驾到,遵化却又火起,他心中乱成了一团麻,调整了一下,强自镇定回答:“回殿下,黄崖关火起,必是建虏攻城,臣派佟瀚邦前去救援了。”   “多少人?”朱慈烺心脏急跳,黄崖关有危,赵光忭派人增援不能说有错,但朱慈烺怕的是重蹈历史上的覆辙,救援未到,而关隘已经失守,救兵和冲入关内的建虏骑兵碰一个正面,结果被杀了一个大败,蓟州军力空虚,再难守卫。   “六百骑兵,一千步兵。”赵光忭回答,六百骑,已经是蓟州城内所有的骑兵了。   “出发多长时间了?”朱慈烺心往下沉,这点援兵是不够的,何况遵化冒起火光,显然另一支建虏已经从遵化长城突入,就算是守住黄崖关也没有用了,因为建虏随时都可能会从遵化杀到蓟州,而蓟州南原的防务一时又难以展开,蓟州防线终究是不可守的。   “半个时辰。”赵光忭回。   朱慈烺心中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侥幸,他知道,他必须往最坏的情况去做打算,以挽救危局了,于是当机立断,转头看向佟定方:“给你二百骑兵,立刻去把你父亲追回来,传我的命令,不管黄崖关有没有失守,他都不必再救援,要立刻回兵坚守蓟州城!”   “是!”   佟定方点了带了两百武襄左卫,急急离开,往黄崖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殿下,”赵光忭却有点不解,他满脸通红,拱手辩道:“黄崖关城楼坚固,道路险峻,绝非建虏可以轻易攻下的,守将王城也是勇武之人,只要佟总兵带援兵赶到,一定能将建虏拒之关外!”   朱慈烺脸色凝重的摇头:“制台想的太理想了,如今黄崖关大火熄灭,说不得已经被建虏攻破,如果佟总兵救援途中,半道遇上建虏骑兵,该如何是好?再者,建虏可能已经从遵化那边突破了,再守黄崖关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光忭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他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太想建功立业了,事情又来的太突然,黄崖关冒起大火,他刚把佟瀚邦派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太子就驾到,接着遵化又窜起大火,连续的惊变让他有点慌,尤其是想到崇祯帝的震怒,朝廷的责罚,他大概率会被下狱论罪,甚至有可能被斩首,脑子一时就转不过来……   见赵光忭如此,朱慈烺也无暇责怪他,转对于海说道:“纸笔,写我的口书,派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面前!”   于海翻身下马,取纸笔,一个锦衣卫趴在地上,于海以他的后背为案,开始书写。   “建虏偷袭入塞,黄崖关怕是已经失守,儿臣以为,不宜和建虏野战,应该避其锋芒,以城坚守,因此儿臣恳请父皇,立刻下旨京畿戒严,百姓全部避入附近的大城中,坚壁清野。此其一。”   “其二,照原定的第二套计划,中断运河,现今航行在运河上的所有船只要全部搜到通州、天津城中,来不及的就地烧毁,从天津到通州运河上的所有木桥和浮桥,也要全部烧毁,剩下可供通行的四处大石桥,由京营精武营主守、各地方部队协守,此外,关闸蓄水,抬高运河的河面,使建虏难以渡河,最后,令杨文岳的保定兵撤回运河西岸,沿河防守,宣大,山西,山东,全境戒备……”   注: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绵延千里,凡大的枢纽,必有关闸,如天津、通州,旱时关闸蓄水,保证船只通行,捞时开闸放水,像水库一样,不使水灾祸及两岸。   京畿段的运河是从北往南流,从海河入海的,只要关闭天津闸门,整个运河段的水位,就会升高。   建虏历次入塞,都是冬季,运河已经冰冻,加上事先没有提防,关闸没什么用,这一次却可以发挥一点作用了。   朱慈烺一口气说完,于海也一口气写完。   朱慈烺想一想,又问:“阎应元和杨轩现在都到哪儿了?”   “两人十六日从京师出发,一往密云,一往蓟州,算路程,阎应元应该到三河,杨轩应该到怀柔了。”于海回道。   “给他们两人传令,因应建虏入塞,现在废止前一道命令,执行第二道命令,杨轩回防京师通惠河一段,阎应元急速赶赴武清河西务,死守河西务一代!”朱慈烺道。 第七百七十三章 救援   通州,香河,武清和天津,是京杭大运河京畿运河段的四个城池,也是第二道防线的四个核心,不同的是,运河从天津和通州穿城而过,香河和武清,却是一个在运河之东,一个是在运河之西,建虏从运河东面来,只要坚守运河,运河之西的武清就可以免受刀兵之祸,而运河之东的香河,却可能要面临建虏大军的围攻,因此当初朝廷在扩建四城时,香河是重点,只香河城外左右,就修建了两座棱堡。   但就运河的防守来说,香河却不是重点,因为即便香河失守,也无助于建虏渡河,真正的关健是河西务和通惠河,为什么这么说呢?   河西务隶属武清,位在京师和天津中段位置,京畿运河的西岸,始称河西,初为停泊修船的地方,曾有过“河西坞”之称。元代户部在此设立分司,所有从运河进京的船只,都在次交税,遂成了非常著名的榷税钞关,河西务由此正式得名。   明置户部分司、巡检司,隆庆四年(1570年)筑城,周二里余,因为商民攒聚,舟船辐辏,素有“京东第一镇”和“津门首驿”之称。   河西务是出入京师的水路咽喉,是整个京津运河河道最狭窄,水流最缓和的一段,更有一座石桥横跨运河之上,供东西通行,且两岸都有民居,可供隐藏处甚多,木料也好收集,因此是最有可能被建虏强渡的一段,历史上,崇祯九年,建虏入塞时,就曾经占据河西务,控制运河。   因此,朱慈烺才要令阎应元的战兵营死守河西务,决不能让建虏从这一段过河。   至于通惠河的重要性就不用说了,通惠河本是连接通州和京师的运河,因为年久失修,泥沙淤积,已经不能走船,所有进京的货物只能在通州码头卸货,再通过陆路运输到京师,朱慈烺令杨轩防守这一段,一来是拱卫京师,二来是防止建虏从这一段绕过运河——著名的八里桥就位在通惠河上,不但是进出京师的要塞,也是京师的东大门。   当初制定计划,构建第二道防线时,通惠河和河西务就是重点,朱慈烺不过是照当初的计划,禀告给崇祯帝罢了。   “殿下,不可放弃啊,说不定黄崖关没有失守,遵化守军也依然还在奋战呢!”见太子殿下已然是在构建第二道防线,长城蓟州,有放弃之势,赵光忭有点急,他拱手打断了太子的话。   朱慈烺脸色凝重。心中却是叹,蓟东长城本就是薄弱之地,遵化怎么可能能挡住建虏?事情都这么明显了,赵光忭却依然还抱有幻想,显然并非是领兵之才,有句话说,常患一兵一卒,终乱一局一棋,指的就是赵光忭这种人,不过脸上并不点破,只冷冷道:“行军作战,靠的是实力和智谋,而不是个人的意志,遵化一代的守军本就不多,那忽然窜起大火,必然就是建虏攻破城池,守军释放的信号,事情已经这般明显,赵制台你为何还有幻想?”   赵光忭哑然,沮丧的低下头,再不多言。   于海刷刷写完,提笔等太子继续往下说。   朱慈烺思索了一下,继续刚才的命令,缓缓说道:“给阎应元的命令稍微改一下,他麾下的两个主力千总队,留一个在三河,协助三河防守,再从京师调一个主力千总队,补到他营中,随他到河西务。”   “是。”于海快速疾笔。   等他写完,朱慈烺觉得没有什么补充了,于是叮嘱道:“派人用八百里加急,急速送到京师!”   “是。”于海将太子口书小心折叠起来。   旁边的驸马都尉巩永固却是听出了太子话中的意思,急忙抱拳道:“殿下……难道你不打算立刻回京吗?”   “此间事尚不明朗,我可能还需要停留一阵,”朱慈烺脸色凝重,再对于海说道:“替我拟一道奏疏,禀告陛下,就说我在外安全,请陛下不用担心,我会尽快返回京师!”   “是。”于海快笔疾书。   “殿下,臣以为,你还是应该尽快返京!”见太子不打算立刻回京,而建虏兵马已经杀到遵化,随时可能到蓟州,巩永固不免有点着急,他脸色一下就涨红了,他上前一步,再次抱拳劝诫。   “请殿下速回京师!”赵光忭连同蓟州文武也都是躬身劝诫,众人齐声发言。   遵化、黄崖关失守事小,甚至蓟州失守也都不是不可承受的,但如果太子殿下陷在了蓟州,那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祸事,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夷灭九族。所以众文武异口同声,都劝太子回京。   他们的话音还没有落,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呼喊之声:“蓟州不宜久留,请殿下立刻回京啊~~”   不回头,朱慈烺就已经听出是黄道周和马世奇。   转头看去,只见黄道周和马世奇两个老先生正在两武襄左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向前面奔来,一边奔,一边抬起手臂高喊,十几个詹事府年轻官员跟在他们身后,随着他们的喊声,一起响应。暗夜之中,火把之下,众多披甲将士的掩映之下,显得气势十足。   这中间,于海已经代太子写好了奏疏,不管官员们的劝诫,封好口,连同刚才的口书和给阎应元杨轩等人的命令,交给一队武襄左卫,令他们立刻去传达。   马蹄滚滚,十几个骑兵,疾驰而去   到了朱慈烺的面前,黄道周和马世奇噗通跪下,一副你若是不离开蓟州,我两今天就死给你看的样子。   朱慈烺嘴角露出微微的苦笑,他知道,黄马两人的心思是好的,但却有点不合时宜,如果他去年在开封之时,事事受这样的束缚,怕是不会有开封的胜利了,另外,他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在这种大义凛然的强谏面前,他身为皇太子的心虚和没可奈何。   “两位先生快起~~~”朱慈烺在马上抬手虚扶,惊讶道:“我并没有说要留在蓟州啊?”   黄道周和马世奇抬头,眼神里都是怀疑,黄道周拱手道:“那请殿下立刻启程!”   “好。”朱慈烺点头答应。   见太子从谏如流,众人也就放心了。   黄道周却有怀疑,他不觉得太子殿下会这么轻易就低头,除非……太子殿下本就没有打算在蓟州停留。   临行前,朱慈烺将赵光忭叫到身边,脸色凝重的叮嘱道:“赵制台,黄崖关或可有失,但蓟州绝不能有失,不然我大明京畿就乱了,不管佟瀚邦能不能回来,你都要死守蓟州,绝不可有失,明白吗!”   “臣明白,就是死,也绝不让建虏踏进蓟州城半步!”   刚才听了皇太子的当头棒喝,赵光忭此时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眼睛里的焦躁和惶恐,消去了不少。但依然痛苦。   朱慈烺理解他的沮丧和痛苦,目视他的眼,温言勉励道:“建虏来的突然,不但你,就是我和朝中的重臣也都没有预料到,所以你切不可自弃!”   虽然建虏入塞的罪过,严格来讲,但并不能完全算在赵光忭的头上,但作为蓟州总督,总揽蓟州前线,责任肯定是跑不了的,就算崇祯帝想要高抬贵手,言官们也不会放过他的——建虏历次入塞,每一次都会死一两个总督,甚至是兵部尚书,除了卢象升是战死军中之外,其他人都是被朝廷事后论罪斩首或者是自己惊吓而死。   朱慈烺鼓励赵光忭,是想让他振作起来,坚守蓟州。   “谢殿下……”赵光忭声音哽咽,泪水已滂沱。   朱慈烺微微点一下头,抬目望向东北,然后回首东望,叹息道:“蓟东很多百姓怕是来不及入城了,但有百姓逃来,能收一个就一个吧,但切记要甄别清楚,绝不能让建虏奸细混入其中!”   “臣遵令。”赵光忭的精神好像重新振作了起来,他试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拱手道:“但使有百姓逃难而来,臣会将他们安置在瓮城之中,给予衣食,即便有建虏奸细,也掀不起大浪。”   朱慈烺点点头,拨马离开,离开前,他无比凝重的叮嘱、再一次鼓励赵光忭:“聚拢兵马,坚守蓟州。虽然蓟州镇没有防住建虏的入塞,但阻断建虏的出塞之路,或可有所作为,到时,就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殿下的提点,臣必努力!”赵光忭深深躬身。发誓一般的说。   朱慈烺微微一笑,快马离开,武襄左卫连同白广恩的两千精骑滚滚跟上,护卫他离开,夜色中,骑兵手中的火把连接成龙,照亮了半个夜空,踏起的烟尘迷了蓟州文武的眼,等马蹄声渐灭,火把远去,赵光忭依然站在原地,对着太子离开的方位,作着躬身送行的姿势。   火把光亮映着他的脸,他脸色坚毅,不为别的,只为太子殿下临行前的那番话,他就必须振作起来,   “制台……”幕僚扶他。   赵光忭直起身,目光转向遵化的方向,此时,遵化的大火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烧红了半个夜空了,感觉火势正逐渐熄灭中,这也意味着,建虏大军离着蓟州已经不远了。   但总兵佟瀚邦的兵马,却还没有转回的迹象。   “上城!”赵光忭大吼一声,就算佟瀚邦不回来,他也要誓死守卫蓟州。   ……   同一时间,佟定方正策马狂奔,自从去冬,他随父亲佟瀚邦从塔山撤退,进到关内,父亲佟瀚邦被朝廷任命为蓟州总兵,他则是被太子殿下亲点,变成了太子面前的中军官,这一年中,他经历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在钦佩太子的同时,他本身的军略也得到了极大的增长,所以他和太子一样,一眼就判断出,黄崖关已经是不可救,如果父亲去救了,以六百骑兵,一千步兵的阵容,正遇上入关的建虏,必然是大败,即便是父亲恰到好处的赶到,帮助黄崖关守住了关城,但另一路从遵化突破的建虏,就无法可当,黄崖关距离蓟州四十里,一旦父亲的兵马无法及时回防蓟州,蓟州就会危险,和蓟州的重要性相比,黄崖关实在不算什么。   暗夜之中,佟定方奋力策马,前方两侧的山坡上,隐隐有火光亮起,他吃了一惊,以为是有伏兵,却见火把亮起处,展现出来的是明军旗帜,这才放心。   “少将军~~”   两三骑从山坡上冲下,为首将领抬手高喊。   佟定方听出来了,是原塔山把总王升的声音,马蹄坡血战,王升随他佟家父子一起击退建虏,随后又一起退至关内,现在升为千总,仍是他父亲佟瀚邦的部下。   “你怎么在这里?我父亲呢?”   佟定方拨马向前,焦急问。   “总镇带我们驰援黄崖关,行到这里,黄崖关火势见缓,总镇便令我等在此等待,他带骑兵前去探查。”王升先向佟定方行礼,再说明事情原由。   佟定方明白,父亲一定也意识到了黄崖关的不可救,不过为了尽职,还是亲往前方探查了。   佟定方点点头:“我去找我父亲,你们在这里设置路障,做好接应撤退的准备。”   王升看一眼他身后的两百武襄左卫,抱拳躬身:“是。少将军小心。”   佟定方继续策马前行,马蹄如雨,又行了五六里,道路渐窄,两边山岭渐起之际,就看见前方有火把光亮,还隐隐听到喊杀声,好像有两拨人正在前方的窄道间厮杀。   佟定方立刻就意识到父亲遇险,脑中顿时热血,“呛啷~~”拔出腰间的长刀,对身后的武襄左卫嘶吼道:“准备迎敌~~冲!”一马当先,向前方冲去。   马蹄向前,踏破暗夜里的窄道,临近了一看果然是一队明军骑兵正在和一队穿着镶白旗铠甲的建虏骑兵激战——果然,建虏已经突破黄崖关了!   道路狭窄,明军且战且退,但镶白旗骑兵却是紧咬不放,火把光亮下,佟定方依稀看到,一个全身披甲的大将,一边挥舞长刀,奋力砍杀,一边指挥众军撤退。   正是蓟州总兵佟瀚邦。   “父亲!”   佟定方叫了一声,纵马向前。 第七百七十四章 手雷显威   激战中的明军听到了后面的马蹄声和渐渐驰进的火把,见是有援兵到达,都是精神一振。   “是少将军,少将军~~”六百骑兵,大部分都是原塔山杏山的部众,对佟定方太熟悉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军心就更是大振。   佟定方冲到父亲身边,挥刀护卫,同时大声道:“父亲,殿下有令。令你撤回蓟州,死守城池!”   儿子忽然的出现,令佟瀚邦很是意外,也令他欣慰,饱经风霜,但却坚毅刚忍的面容上,少有的露出一丝笑,点点头:“知道了,你先撤。”   “不,你先撤!”佟定方望一眼前方敌我激战,大明红色战袍和建虏镶白旗战甲纠结在一起的场景,转头对跟随的武襄左卫说道:“下马,用手雷!”   说着,翻身下马,向旁边的军士伸手:“来,借你火把一用!”   离他最近的几十个武襄左卫都将长刀挂在马鞍上,翻身下马,从腰间取出一个带着木柄的铁疙瘩,在佟定方的带领下,顺着战马间的空隙,冲到前方敌我交战的第一线,然后用火把点燃引线,向前奔跑两步,奋力将手中的铁疙瘩朝建虏骑兵的密集处投掷了过去。   铁疙瘩在夜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落入建虏骑兵阵中。   对面镶白旗建虏骑兵也都是久经战阵,当看到有明军士兵从对面骑兵群中钻出来,手中举着冒火的物件时,都意识不对,有人大喊示警,有人张弓搭箭,试图将那些“行动反常”的明军全部射杀。   但道路太狭窄,他们闪躲不开,想要冲过去,前方又有同伴和明军缠战在一起,挡住了道路,弓箭点射也是杯水车薪,无法闪避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冒火的铁疙瘩落将下来。   “砰砰……”   连续的爆炸声响起,马长嘶,建虏骑兵被炸的血肉横飞,原本拥挤在山道上,想要冲锋的建虏骑兵瞬间就倒下了一片。剩余的人都惊恐的往后面退,或者说,不是他们本人愿意,而是他们的坐骑都受了惊,长嘶着往后退,顿时,建虏骑兵的进攻队列就被挤成了一团乱麻。   而前方那些正和明军缠斗在一起的建虏骑兵也都受了惊吓,不敢恋战,急急想要闪退,明军顺势砍杀,将他们全部杀退。   队伍后面,一个镶白旗牛录额真大声咆哮,令部下往前冲,咬住明军不要放,但道路受阻,建虏骑兵有心无力,无法靠近明军。   “好厉害的火罐!”   佟瀚邦惊喜。   作为一名老边军,他对这种用火把点燃引线,再投掷出去,可以制造爆炸的武器,并不陌生,辽东边军一直都有配备,名字叫火罐,乃是陶瓷瓶中间装火药,不过威力极其有限,除非是大规模的一次性投掷,否则很难起到阻止敌人的用途,但今日武襄左卫所使用的“火罐”却是让他大开眼界,威力足足强了十倍,每一个被火罐炸到的建虏士兵,非死即伤。   “撤!撤!”   佟定方此时已经翻身上马,振臂高呼。   明骑迅速撤退,佟定方带人断后,先用弓箭阻敌,如果追近了,就投掷手雷,两百个武襄左卫,每年都随身携带有一个,刚才不过投掷了几十个,剩下的还是很富裕的。   建虏追兵气的哇哇叫,但却不能迫近,只能从后面不停的放箭……   箭矢来去之中,有不少武襄左卫中箭,身上发出叮当的声音,但却鲜少有人落马,原因就是所有的武襄左卫都身披内廷兵仗局最新式的铠甲,防护力增加,除非是战马中箭,或者是不走运的被射中铠甲衔接的薄弱处,否则还真不怕建虏的背箭。   奔出去五六里,到了刚才佟定方和王升相遇的地方,在佟定方离开后,王升令人在山坡上砍伐了一些树木,又收集了大量沙石,见火把亮起,马蹄滚滚,知道总镇和少将军已经奔回了,放过已方兵马之后,立刻命令投掷树木和沙石,将通行的道路完全隔绝。   建虏追击的骑兵纵马冲上旁边的小山坡,想要绕道通行,不想王升在那里挖了大量拌马坑,马蹄踩进坑中,立刻折断,战马惨嘶悲鸣,将马上的骑士摔将下来。   建虏想追也不能追,只能气急败坏的望着明军离开的背影……   终于,明军成功摆脱了建虏的追击,不过众人脸上却都没有喜色,建虏已经从黄崖关入塞,身后追击的不过是建虏小量的先头部队,正在源源不断进关的建虏主力大军才是令人恐惧的所在,尤其是知晓遵化燃起大火,怕已经被建虏攻破之后,大家的心情就更是紧张了。   疾行中,佟瀚邦询问儿子蓟州的情况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听完之后,他脸色无比凝重。   “父亲勿忧,我大明还有第二道防线!”佟定方道。   佟瀚邦不言语,眼神却是痛苦,虽然他并不是黄崖关的直接守卫者,但作为蓟州总兵,他没有能提前预防,也没有能及时救援,就算朝廷不降罪,他心中也是难安……   步兵在前,骑兵在后,佟瀚邦亲自断后,眼见道路渐渐宽广,前面有三岔路,一往蓟州,一往京师,于是佟定方令武襄左卫将剩余的手雷全部交给蓟州军,然后向父亲告别,佟瀚邦脸色严肃的点头:“告诉太子殿下,从黄崖关突破的乃是建虏镶白旗的精锐,统帅很有可能是多铎本人,但黄崖关道路不便,不利于大军通行,所以我以为,黄崖关怕只是建虏的偏师,遵化才是主力。”   “孩儿记住了。”佟定方抱拳。   “去吧,一定要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佟瀚邦深深望着儿子,不多言,眼神中有威严,更有对儿子的关怀和期待。   佟定方眼眶微微一红:“父亲小心。”   建虏分别从黄崖关和遵化入塞,两路兵马形成对蓟州的钳击,虽然蓟州城池坚固,是一座难以攻破的重镇,但佟定方仍然有所担心。   说罢,再向父亲抱拳躬身,然后拨转马头,喝一声:“走!”带着武襄左卫急急离开。   佟瀚邦一直驻马原地,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他目光才转向官道——暗夜中,一千步兵,正撒开双腿,向着蓟州狂奔,千总王升不停的前后巡视,督促部下加快速度,这里距离蓟州尚有二十里,双腿奔跑,需要一个时辰,能不能在遵化敌军杀到蓟州之前赶回蓟州,还是一个未知数,更未知的是,黄崖关方向火把闪现,建虏追骑兵好像又迫近了。   “列阵,准备迎敌!”   佟瀚邦拔出长刀。   他必须阻止身后的追兵,以给步兵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   皇太子朱慈烺亦在争取时间,建虏的提前入塞,打乱了他所有的布置,明知道现阶段大明军还没有和建虏野战的能力,但他却必须尝试一下,或者说,哪怕是牺牲一部分的兵马,也要凝滞建虏入塞的速度,以为京畿地区百姓的撤退和第二道运河防线的稳固,争取到一定的时间。   否则,在仓促应对的情况下,第二道防线未必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最初,他想要在蓟州拦截建虏,但黄崖关和遵化先后被建虏突破,任何在蓟州城下的军事行动都有可能被建虏前后夹击,全军覆没,甚至是威胁到蓟州的安全,因此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而在蓟州之后,只有一个地方是合适的,那就是三河。   天色蒙蒙亮时,道边出现三河的界碑。   朱慈烺立刻向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说道:“传令,大军在三河休整。”   宗俊泰立刻到前方传令。   驸马都尉巩永固惊讶,急忙道:“殿下,三河也不安全啊,一口气直接返回京师才是上策啊。”   “不。先去三河。”朱慈烺声音坚定。   “为何?”巩永固不解。   朱慈烺沉声解释道:“建虏入塞太突然,很多事情我们还没有准备完成,我们需要争取一点时间,最大可能的保证京畿百姓的撤退和运河防守的完成,因此,我们必须在三河停留半天。还有,我们需要抓几个舌头,以确定建虏主力是不是从遵化突破的?而他们的统帅是谁?虏酋黄太吉现在又在哪儿?这些事,都需要在三河完成。”   这三个问题,仿佛是三团火,一直在朱慈烺胸中燃烧,他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因为只有知道了这三个答案,他才有可能做出正确的应对。   现在是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日的凌晨,照历史记载,黄太吉死于九月二十一,如果黄太吉没有亲自领军,留守沈阳,那么,他死亡的消息一传来,建虏八旗必然退兵,以回到沈阳争权夺利,但如果是黄太吉亲自领兵,那就比较难说了,以多尔衮的手腕,说不定在军中就能确定自己摄政王的地位,以不能劳而无功为理由,继续带兵劫掠大明,因此,黄太吉在不在军中相当关健。   但隐隐地,朱慈烺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因为自己的穿越,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黄太吉说不定不会死呢。   “殿下,”巩永固一听就急了:“此事非你所应该为,你应该立刻返回京师,这件事交给臣子们执行就可。”   “臣子?”朱慈烺脸色凝重:“赵光忭或者是顺天巡抚潘永图吗?不,”目光扫了一眼后方白广恩的旗号,摇摇头:“他们怕是指挥不动的……只能我来。”   白广恩虽然作战勇猛,但性子桀骜,极难驾驭,对朝廷的忠心,怕也是三分真,七分应对,历史上,连洪承畴和孙传庭这两个大能,都无法完全使用他,何况现在的赵光忭和潘永图?   因此,朱慈烺只能亲自出马——白广恩再是桀骜,在他这个皇太子的面前,也是不敢张狂的,只要方法得宜,令白广恩死战,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巩永固劝不住,只能无奈同意,再者,已经奔袭了一夜,人困马乏,也的确需要休息。   为什么是三河?   因为不管是黄崖关或者是遵化突入的建虏,若是想要逼近京师或者是南下,三河都是他们的必经之处——布置疑兵,迷惑建虏,或者是打一场小范围的、伤亡可在控制的、而且打了就跑的的阻击战,再没有比三河更合适的地方了。   不过现在朱慈烺手中能用的兵力并不多,除了白广恩的两千骑兵,大约就只有阎应元留在三河的一个千总队了。因此必须善加谋划,小心使用每一分的兵力。   天色大亮时,朱慈烺赶到了三河城下。   过去,三河只是一座小城,但今年朝廷拨下钱财,扩建增修,现在的三河城比过去大了三分之一,城中驻兵也增加了不少,顺天巡抚潘永图在这里驻节之后,其麾下一千人抚标营自然就驻扎在三河,加上原先的守军和新招募的一些义兵乡勇,整个三河城内一共有正兵辅兵三千余人,比起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一夜疾行,所有人都是疲惫,此时望见三河城,有一个歇脚的地方,众人都是微微松口气。   此时已经是辰时(早八点),早过了开城时间,但三河城依然是城门紧闭,四野不见一个人,城楼上有持枪的军士在游走。显然,建虏入塞的消息他们已经得到了。   而在三河城北三里之外的河流边,一处原本有五千人驻扎的行军大营,现在只剩下千余人,从翻新的泥土和清晰的车马印就知道,其他人马离开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晨光中,炊烟缭绕,营中正在造饭。军旗飘扬处,一个披着京营新式铠甲,头戴圆盔的千总官正站在营门前,手扶刀把,脸色严肃的远望从蓟州而来的官道。   当官道上烟尘滚起,武襄左卫的祥云旗在视野里出现时,千总官微微松了一口气,带着部下疾步向前,站在官道旁迎接。   武襄左卫的铁甲之后,银盔银甲的太子殿下出现。   “臣,万金刚见过殿下!”   千总官躬身参见,铁甲锵然作响。 第七百七十五章 以我为饵   万金刚是精武营的老千总,从开封之战到入塞之战,无役不予,虽然没有特别显眼的功绩,但却绝对是称职忠心,因此在编列战兵营,朱慈烺将他编列到了阎应元的麾下,用以辅助阎应元,而万金刚没有让太子失望,尽心竭力,兢兢业业。   马上的太子露出了微笑:“免了。阎应元呢?他离开多长时间了?”   “回殿下,一个时辰了。”万金刚道。   朱慈烺点头,目光望向大营:“营中饭食可造好了?”   万金刚回:“臣今日推移了半个时辰,并特意多造了五百人的饭。”   “那恐怕不够了。”朱慈烺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疲惫和灰尘,对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说道:“令将士们都进营休息、吃饭,派人请断后的白总兵到前面来。同时给潘永图传令,令他为后续人马准备饭食和住处。”想了想又道:“对了,再令潘永图准备十辆堪用的车马,本宫有用处。”   “是。”宗俊泰听令。   朱慈烺迈步向大营走去。   唐亮急忙跟上,小声劝道:“还是进城休息吧,您都累了一夜了……”   朱慈烺打了一个哈欠,摇头:“不,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唐亮不敢再劝,虽然他本身骑马颠簸了一夜,双腿发麻,已经快是承受不住,但依然咬牙坚持。   驸马都尉巩永固,李纪泽等人也一样,一夜颠簸,所有人都到了体力的极限,但建虏入塞,生死关头,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松懈。   万金刚向前跟了一步,拉了拉参谋司李纪泽的袖子,小声问:“先生,建虏已经入塞了?”   李纪泽点点头,不多说。   万金刚脸色更加凝重,不再多问,只暗暗吸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刀把。   ……   同一时间,一名武襄左卫的百总奔到三河城下,在城门前高声呼喊,表明自己的身份,再然后传达太子殿下的命令,听到太子殿下亲临,城外又出现武襄左卫的祥云旗,城头守军不敢怠慢,急急禀报顺天巡抚潘永图。   昨夜,长城边关忽然冒起的火光,也惊动了顺天巡抚潘永图,他立刻意识到边关有变,不过他并没有慌张,一来三河还不是前线,二来,此时在三河城外,精武营的五千精锐正好行军路过,昨夜就驻扎在高岗上,而领军将领,就是去年在玉田击退建虏的阎应元,因此就算建虏现在杀到城下,潘永图也是不怕的——去年击退建虏之战,潘永图虽然没有能亲眼目睹,但从朝廷的塘报和玉田百姓的传说中,却也能知道阎应元的英勇,有这样的勇将,加上三河城中原有的兵马,坚守三河还是大有希望的。   潘永图按部就班,一边急急向京师报信,一边静待后续的消息,当得到蓟州总督赵光忭传来的确定消息后,他立刻通知城外的阎应元,并连夜派遣兵丁和衙役出城,照朝廷制定的“撤离章程”,通知临近的市镇和乡村百姓,令他们收拾行囊,今日天黑之前,必须避入三河城,晚一刻就再不接纳;同时的,在三河和蓟州交界处派遣探哨骑兵,探知蓟州兵情,又令平谷,通州,香河,宝坻,做好守城的准备。   一直忙到凌晨时分,潘永图还没有来得及歇口气,就听到消息,城外的精武营忽然拔营而走,而惊讶之间,阎应元派人送信进城,说接到太子殿下的命令,要离开三河,不过并不是全部,城外军营还会留有一个千总队。   这一来,潘永图再没有刚开始那么安心了,正焦灼之时,听闻太子殿下已经到三河城外,于是急急出城觐见。   ……   军营中。   朱慈烺并没有进到中军大帐,而是令人在账外空地上铺了一张毯子,盘腿而坐,就着初生的阳光,一边驱赶睡意,一边吃着万金刚送上的早餐:米粥,咸菜配鱼干——在京营时,他就经常在军中吃早餐,不需要多人伺候,也不需要排场,唐亮巩永固万金刚等人都已经是见怪不怪,因此没有人劝他。   得到消息,匆匆前来觐见的顺天巡抚潘永图却是吃了一惊——堂堂大明太子,早上吃的居然和普通军士是一样的,这简直不敢想象,就是他麾下的小吏,也会在拿捏权力之中,给自己增加一些普通衙役和军士没有的待遇,谁想太子竟如此简约。   “臣潘永图见过殿下。”潘永图疾步来到太子面前,躬身参拜。   沉思中的太子被惊醒,抬头看他:“潘抚台,三河军备准备的怎样了?附近百姓们可已经撤退到城中?”   “城中三千将士,枕戈待旦,就等建虏的来到,至于周边百姓,臣已经派人去督促了,最迟傍晚,一定能将周边百姓全部撤到城中。”潘永图回。   朱慈烺心中却是不安,建虏进军一向神速,傍晚之时,其前锋绝对已经杀到三河城下了,百姓们傍晚入城,怕是正好变成他们射杀的靶子了,于是说道:“不,不能到傍晚,下午申时之前,撤退行动必须结束。”   申时,下午三点。   “臣明白了,臣这就派人去传令!”潘永图躬身。   “我让你准备的十辆马车,可准备好了?”朱慈烺再问。   “照殿下令,已经准备好,此时就在营门外。”潘永图回。   三河虽然不是大城,但十辆马车还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潘永图心中是疑惑的,建虏已经入塞,在此危机时刻,太子殿下要马车干什么呢?   朱慈烺转对驸马都尉巩永固:“劳烦姑父走一趟,去把黄道周等人接来,不必进营见我,直接送他们回京师吧。”   黄道周马世奇虽然咬牙坚持,把老骨头都豁出去了,奈何力不从心,从蓟州之后,他们还是掉队了,白广恩找了马车,用战马驮着他们,现在他们已经远远落在后面了。   虽然有点拖油瓶,但朱慈烺可不能放下他们不管,更不能让他们留在三河,陷入此间的危险中,因此要将他们尽速送回京师。   巩永固抱拳:“如果他们不肯呢?”   黄道周的倔脾气谁都知道,不要说巩永固,就是在崇祯帝和太子面前,他发起疯来,也是没有人能挡的。   “怎会不肯?你告诉他们我已经一路回京,他们自然就会听从。”朱慈烺淡淡道。   巩永固犹豫了一下,他本性是一个老实人,又谦和,因此才能被选为驸马都尉,撒谎的事情可是从来都没有做过啊,不过想一想,如果不撒谎,怕是很难将黄道周送走,而拖着黄道周等人,实在影响行军的速度,于是点头:“臣明白了。”   带了十个锦衣卫急急去处置。   朱慈烺暗暗松口气,黄道周对别人可能会怀疑,但对驸马都尉的话却一定是相信的。   送走了黄道周和这一干詹事府的官员,朱慈烺终于可以不受干扰的做一些事情了,他请潘永图坐下,直接问道:“潘抚台,建虏已经入塞,今日之内兵锋就会来到三河,你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潘永图微露尴尬之色,随即又有点疑惑。   尴尬的是,他真没有什么应对良策。   面对建虏入塞,朝廷历来强调的都是严守长城,十几年来,一直如此,连大能人杨嗣昌做兵部尚书时都不能改变,但每一次都是防不胜防,被建虏戳的满是窟窿,去年,太子殿下化被动为主动,坚壁清野,提前撤退蓟东的兵马,构建蓟州防线,成功阻挡了建虏的入塞,作为其间的经历者,潘永图对太子的谋断,钦佩不已,若非太子,去年大明就被建虏破了。   今年建虏卷土重来,提前入塞,黄崖关和遵化既然都已经失守,就意味这蓟州防线已经不存在了,幸亏太子殿下提前就有谋划,制定了第二道防线,现在第一道破了,当然就是严守第二道,太子殿下怎么又会忽然问起策略?难道是计划有变?所以在尴尬之后,潘永图眼中又闪过了一丝疑惑。   但在太子等待的目光面前,潘永图没有时间多想,只能按部就班的回答道:“臣身为顺天巡抚,自当死守三河,三河在,臣在,三河不在,臣亦不敢在。至于应对之策,臣以为,当然是严守京畿防线,以运河为界,以通州,香河,武清,天津四城为核心,阻挡建虏的南下。朝廷事先制定,并为之准备了一年,只要上下一心,将士用命,将建虏阻拦在运河之东,绝没有问题。”   朱慈烺微微点头:“潘抚台说的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现在有一个难点,如果不解决这个难点,运河防线,怕是会出大问题……”   “殿下……是说时间?”潘永图不是愚笨之人,从太子的难色中,他立刻就猜出了答案。   “是的。”朱慈烺脸色凝重的说道:“建虏入塞之后,一定会快马加鞭,迅速南下,不给我们充分准备和调集兵马的时间,京畿防线朝廷虽然已经准备了一年,各处设施也都整修齐备,但如果建虏来的太快,怕也是难以做的齐全,三百里运河,任何一点出现疏漏,让建虏过了河,朝廷一年的努力就全部付之东流,时局就会大坏!更何况,百姓们撤退尚需要一定的时间,不把他们收到城中或者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们必然都会变成建虏的刀下鬼,因此,必须想办法拖延建虏进军的速度,令其在三河附近徘徊,哪怕只有一到两天。”   听到此,潘永图已经听出了太子好像已经是有计划了,急忙站起,拱手道:“请殿下下令,但有差遣,臣必拼死执行!”   朱慈烺微微点头,潘永图虽不是大才,但能力是有的,忠心和胆量也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三河是一个合适的地点,因此他才想要将谋划的拖延之策交给潘永图。   于是他示意潘永图坐下,然后继续说道:“建虏入塞,历来是迅疾如风,所经州县,能攻打就攻打,防守严密,不能攻打的就绕过,各军各部也经常是化整为零,百十骑为一组,在我乡间劫掠,一来取物资,二来四处点火,令我们无法防备,如果我军从城中出击,他们就会从四面聚拢起来,将我军包围、歼灭。”   “建虏战术灵活,食髓知味,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从主帅到下面的士卒都深懂一个快字,因此想要凝滞他们进军的速度,令他们慢下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到这,朱慈烺顿了一下,目光望着潘永图:“除非是有一个特别大的诱饵,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得到的,那样他们才有可能会停下行军的脚步。”   在太子说话中,潘永图不住点头,对太子所见表现赞同,但太子最后一句话却让他露出疑惑。于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所说的大诱饵,指的是什么?”   朱慈烺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右边。   潘永图循着太子的手指看去。   右边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一杆“代天巡狩”的大旗在风中飘扬。   潘永图登时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脸色大变,腾的就站了起来,惊道:“殿下,切切不可啊~~~”   代天巡狩是太子出行的名义,太子在哪,大旗就在哪,太子手指大旗,明显就是要用自己为诱饵,潘永图如何能不惊?   朱慈烺脸色严肃的摇头道:“抚台勿忧,我并非是真的要留在这里,不过是要演一场戏,令建虏相信,最起码是怀疑,我可能人在三河……”   听到此,潘永图明白了,原本他以为太子本人要留在三河,用黄太子的身份吸引建虏各部兵马来攻,以迟滞建虏南下的速度,但三河小城小地,何能挡住建虏的攻击?到时必然是城破人亡的结局,当年土木堡的蒙古鞑靼能留英宗皇帝一条性命,但现在的建虏却未必能留太子的性命,而皇储失陷、天崩地裂的大祸事,可比建虏入塞严重多了,因此他立刻跳起来反对。   现在听了皇太子的解释,他微微松口气,只要不是太子留在三河,其他事情都好说,不过建虏不是好骗的,这个计策要想成功,非有周密的谋划和严谨的实施不可。 第七百七十六章 提前部署   潘永图在松口气的同时,迅速就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太子的计划成功了,建虏大军相信太子就在三河,那么,建虏对三河的攻击,一定会更加猛烈,到时,三河能守住吗?他这个顺天巡抚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与城同葬……   像是看出了潘永图的心事,太子深深望着他,肃然道:“如果成功了,建虏大军必然向三河围来,三河城,将有可能会面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潘永图心如明镜,立刻撩袍跪倒,毅然说道:“请殿下放心,三河虽然是小城小地,但臣苦心经营了一年,绝不是建虏可以轻易拿下的,臣有信心坚守三河!”   就算没有太子的诱饵,建虏大概率也会猛攻三河,因为三河是通州的门户,而通州是京师的门户,作为顺天巡抚的潘永图无法逃避,要不击退建虏,要不就死在城中,而如果计策能成功,在守城之外,他还能起到牵制建虏、凝滞建虏脚步的作用,青史传开,他必然是流芳百世,就算是死,他也觉得值了。   因此,潘永图毫不犹豫。   朱慈烺起身,亲手将潘永图搀扶起来,深深望着他的眼:“城外精武营的兵马会同你一起守卫三河,不需要多,只需要能为京畿百姓争取到两到三天的撤退时间,你就是大功一件!”   “定不辱命!”   听到城外这一个精武营的千总队会配合他一起守卫三河,潘永图的信心更足了,如果建虏大军猛攻,最后三河或许守不住,但守个十天半个月,他还是有信心的。   说完了大战略,接下来就是小策略了,那就是如何让建虏相信,大明皇太子有可能就在三河城中呢?   参谋司的三位参谋,还有其下的一些幕僚,都加入讨论之中,众人献言献策,绞尽脑汁,朱慈烺细细倾听,很快就确定了大致的策略,并命令潘永图立刻照计划去准备。   为什么选在三河,而不是蓟州?蓟州城池坚固,乃是戚少保当年修建的坚城,如果在蓟州使用这一招,令建虏误以为,大明皇太子就在蓟州,继而猛攻蓟州,岂不是更妙?   朱慈烺最初构想就是在蓟州,不过到达蓟州之后,蓟州总兵佟瀚邦带兵救援黄崖关,城中空虚,如果在蓟州实施此策,反倒是有可能将蓟州和城中百姓推到险境,且时间紧迫,暗夜之中,想要把“假消息”传给建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权衡再三,他最终放弃了蓟州计划,而是改在了三河。   三河虽然是顺天巡抚的驻节地,但城中人口不过五万,说一句狠心的话,就算三河因此被建虏攻破,所造成的损失也远比蓟州轻松的多,同时的,因为三河是小城小地,建虏反倒是有可能轻忽大意,对三河发动猛攻,一旦建虏这么做了,以三河本身的防御加上万金刚的精武营,一定会让建虏吃到苦头。   某种意义上讲,三河,潘永图和万金刚,其实都是弃子,是朱慈烺在现今情势下,不得不做出的痛苦选择,因为只有如此,才有拖延建虏脚步的可能。   正讨论间,脚步声响,白广恩急匆匆的来到了,他率部断后,从玉田行到三河,从昨晚戌时(晚8点)一直行到现在,一夜多一点的时间就行了将近两百里,人马都已经到了体力的临界点,途中掉队的士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如果是寻常督抚领军,他早就提出不满,要撂摊子了,但面对当朝皇太子,未来的皇帝,他却始终低调,脸上丝毫不敢露出不满之色——再凶猛的动物,在能决定他命运的物种面前,也会低下高昂的头。督抚可以顶撞,只要手里有兵,朝廷终究还得用自己,到时再找另一个督抚当靠山就可以,但大明皇太子却只有一位,如果得罪了,他这一辈子也休想再飞黄腾达了,反之,如果他竭力表现,在太子面前立下功绩,简在朕心,他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注定了。   因此,白广恩打起百分百的精神,一心一意的想要在太子面前树立起自己忠臣猛将的形象。   他原本在后面督军,得到太子召见的消息,急急来见。   “臣白广恩……”来到太子面前,白广恩抱拳行礼。   不等他说完,朱慈烺就道:“辛苦了,给白总镇赐座。”   “谢殿下。”白广恩眉眼里有喜色,太子对他的器重,还是很明显的。   等白广恩坐下,朱慈烺先是温言勉励,夸赞他麾下兵马,同时令唐亮给白广恩送上早餐,在白广恩狼吞虎咽之际,他接着询问蓟州军情和后方可有追兵?白广恩一边吃一边回答,说到现在为止,后方尚没有出现敌情,蓟州方面也没有新消息传来——其实不奇怪,建虏昨晚入塞,不管是黄崖关还是遵化段,都不是平坦大道,建虏大军进入需要一定的时间。且他们一路疾行,建虏想要这么快就追上也不是容易的。   即便如此,建虏前锋此时应该已经出现在蓟州城下了,也不知道佟瀚邦回兵了没有?朱慈烺心有担忧,不过很快他就推开蓟州,将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三河。   “建虏入塞后,前锋兵马一定会快速突破,我料最早今日中午,最迟下午,建虏前锋探骑就会出现在三河……”朱慈烺望着白广恩。   白广恩放下手中的肉干,站起来抱拳慨然道:“请殿下先走,臣先杀建虏一场,再到京师拱卫陛下和殿下!”   朱慈烺微微一笑,赞道:“白总镇忠勇可鉴,本宫甚是欣慰!”示意白广恩坐下,然后继续说道:“建虏何人为统帅,有多少兵马,此时还是一个未知数,这对我大明的应对极为不利,因此当务之急,并非是和建虏激战,而是要抓几个舌头,搞清楚建虏的虚实,如此,我大明才能从容应对。”   “殿下说的极是。比臣想的可周全多了。”白广恩拍马屁。   “因此,我打算在三河城打一场小伏击……”朱慈烺道。   “臣明白了。”白广恩点头:“请殿下下令,臣一定完成。”   朱慈烺温润信赖的目光望着白广恩:“白总镇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你以为三河城外,哪个地方适合做伏击?”   “这……”白广恩哑了一下,他久经沙场是不错,但论到用兵智谋,他却并没有多少,不管在孙传庭还是洪承畴的帐下,他都是听令的份,孙洪或许会问他一两句,但绝不会将他的意见当成是重点,不止白广恩,大明大部分的总兵都是如此。大明朝廷两大怪,一个是将宗室当猪养,第二个,以文制武,文官集团将武将们当成家丁使用,文官从内心里不鼓励总兵们学习军法谋略,只希望他们能做坚决执行任务的工具人就可以。   白广恩流贼出身,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军略实非他所长,不过他人却极其聪明,立刻抱拳道:“臣愚钝,但听殿下命令。”   朱慈烺微微一笑:“那你看城北的那一处小山岗如何?建虏侦骑若想探知三河动向,一定会经过那里。”   白广恩想一想,点头:“行,不过那里林子不大,怕藏不了许多兵马啊。”   “所以必须是一击必中的精锐!”朱慈烺道:“而建虏前锋侦应该也不会太多,只要谋划得当,时机得宜,将他们拦下并不是问题,不过你要记着,千万不可全部抓获,一定要放一两个活口回去……”   白广恩不解。   朱慈烺不解释,只看了一眼正迎风飘扬的那一面“代天巡狩”的大旗,挥手:“去忙吧。”   白广恩起身,摩拳擦掌:“是,臣这就去准备。”   等白广恩离去,朱慈烺实在是太困了,对唐亮道:“潘永图到后,立刻叫醒我。”斜卧在毯子里,小憩了一会……梦里,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建虏铁骑滚滚而来,他率兵抵挡,嗓子都喊哑了,但却怎么也抵挡不住,眼见大明军兵败如山倒,连阎应元都阵亡了,建虏铁骑冲到了他的面前,长刀向他砍来,有人喊:明朝气数已尽,明亡清兴,乃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岂是你所能更改的?   “殿下,殿下……”   就在此时,耳边听见有人轻声呼唤,他一个激灵,猛的惊醒过来,发现顺天巡抚潘永图正站在面前,满头大汗,而在潘永图身后不远处,一个全身披甲,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年轻小将正在仰脖子喝水,朱慈烺心中顿时一喜,是佟定方,他回来了。   “镇远~~”   朱慈烺坐直身子。   佟定方字镇远。   听到太子殿下叫,佟定方放下水壶,急急奔过来,抱拳:“殿下,臣回来了。”   “蓟州如何?你父亲呢?”朱慈烺急切的问。   “家父已经带兵返回蓟州了……”佟定方简单说了一些经过,朱慈烺微微松一口气,潘永图和其他人听了,也都是欣慰,蓟州总兵佟瀚邦虽然在增援和撤退过程中,有所损失,但损失不大,只要他们能赶在蓟州失陷之前赶回蓟州,蓟州成功守卫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蓟州安稳,朱慈烺没有刚才那么担心,目光望向潘永图:“潘抚台,令你准备的事情可齐备了?”   “臣的标营一共两百多骑兵,加上副将参将的骑兵,一共三百骑,都已经在营中了。”潘永图道。   朱慈烺点头,起身道:“好,令他们和武襄左卫互换盔甲旗帜吧。”   “是。”   ……   京师。   坤宁宫。   太子到秦皇岛巡视,但建虏却忽然大举入塞,有可能会截断太子回京道路的消息一传来,周后几欲晕厥,太子就是她的天,她绝不允许太子出现任何意外,激动之下,她恨不得直闯乾清宫,一定要丈夫把儿子找回来!   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大明祖宗律法森严,最严厉的一条就是后宫不得干政,她如果在这个时候去搅扰丈夫,在丈夫焦头烂额的情绪上再添一把火,就算丈夫不责罚,朝里朝外的非议也是她承受不了的。   因此,虽然急,虽然乱,但周后并没有乱了分寸,她硬生生地压住了前去乾清宫的冲动,改以不停的派人到乾清宫、内阁兵部去打探消息。   “有太子消息没?”周后再一次问。   徐高摇头。   “怎么还没有?”周后都快要急哭了,太子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怎生是好?   “娘娘勿忧,三千营已经出了京师,去迎接太子了,听说太子身边还带了玉田总兵白广恩的人马,沿途又有蓟州兵和顺天兵的接应,相信太子一定会无事,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徐高劝慰。   “鞑子那么凶恶,我又怎能放心。他若是出了事,我可怎么活……”说着说着,周后就流出泪来。   作为一国之母,她心中充满了惶恐。开封之战时,儿子领军虽然也有一定危险,但那毕竟是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之中,但今日,儿子身边却只有五百武襄左卫,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五百人怕是瞬间就会被敌人击的粉碎。   “母后不用担心,太子哥哥英明神武,洪福齐天,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还能打一个大胜仗回来呢!”朱慈烺最大的“粉丝”,坤兴公主却是信心十足,已经十四岁的她,个子差不多已经要超过周后了,阳光照她的粉脸,清秀而绝美,表情却是极其严肃和认真,明亮的双眼里,满满地都是对太子哥哥的信任和崇拜。   旁边的定王却是默然……   三河。   从上午到中午,朱慈烺再没有小憩合眼,他一直在焦急的等待,白广恩的断后骑兵已经在巳时(上午十点)全部到达三河,吃了三河为他们准备好的饭食,随即倒在营中,酣然一片。   众军入睡,朱慈烺却始终盯着三河的东面,等着最新消息的传来。   而同时的,朝廷令他立刻回京和百姓们撤退的消息,也不断的送到他面前。   建虏昨夜入塞,夜晚的时候,消息还没有传开,百姓们还不知道此消息,等天亮之后,衙门兵丁挨家挨户的通知,众人这才知道,天杀的建虏又入塞了!   从崇祯二年建虏第一次入塞,到今年已经是第六次了,每次逢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杀光抢光之后便是一把火烧光,百里无人烟,尸骨遗路边,世人谁不害怕? 第七百七十七章 侦骑,杀   建虏入塞的消息一传来,百姓们无不拖家带口加入逃难大军,但他们的第一目标并非是躲进附近的城池,而是涌向京师、保定等大城,因为只有大城才有保证他们的安全,虽然三河通州等地今年都增修,加固了城墙,但百姓们依然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这一些的小城,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实在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才会躲到附近城池中。   于是,通往京师的官道上,骡车、驴车一辆连着一辆,尘土飞扬中,孩子哭大人叫,有钱的,没钱的,都是一脸惊恐,如同是世界末日一般。官道边的田地里,今年种下的玉米已经熟透了,原本正在收割的时节,但现在却没有人管了,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命。   逃难的人海中,却有一支人马在逆行向北,那就是从京师出来的三千营,他们一共两千骑,清晨从京师出发,中午就过了通州,但通州通往三河的官道上,挤满了逃难的百姓,三千营的速度提不起来,原本一个时辰的路程,要花费一倍的时间才能完成。   “快,快!”三千营主将贺珍急的都快要疯了,不住的策马。   同一时间,顺着运河往下的很多地方都燃起了滚滚浓烟,那是各地官军按照朝廷的命令,开始燃烧运河上的木桥和浮桥,很多没有来得及过河的百姓哭喊跪求,只求官军慢烧一刻,让他们过河,但官军怎能同意他们的哀求?毫不留情的立刻点火,没有渡过运河的百姓,要不绕道前往那四座大石桥,要不就是远道向京师避难,哭喊咒骂之中,有人不甘放弃,竟然直接跳入运河之中,试图游过运河,但几个沉浮,随即不见……   而天津的关闸已经落下,运河水位正在缓慢提高中……   未时中(下午两点),三河。   驸马都尉巩永固回来了,他将黄道周等人送出十里之后,就急急返回,而朱慈烺也不隐瞒他,直接将诱敌之策告知,听闻太子要用“太子仪仗”吸引建虏,巩永固暗暗松口气,不管怎样,总比太子本人留在三河要好的多。   脚步声响起,焦急等待的朱慈烺终于是等来了想要的消息。   “报~~”   白广恩军中的一名骑兵急急来报:“殿下,建虏的小股侦骑已经出现。距三河城已经不过十里了!”   朱慈烺微微点头,建虏前锋,终于是来了。   前锋出现在十里之外,常理推断,其后续的大军最远也进入三十里之内了。   站在地图前上的李纪泽立刻将表示建虏的黑色箭头向前推进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现在蓟州战况如何?入塞的建虏是留在一部分围攻蓟州呢,还是见蓟州城池坚固,所有的兵马都绕过了蓟州,正向三河杀来?   朱慈烺站起,戴上银色头盔,喝一声:“走!”   一个时辰后,一股大约五十人的建虏骑兵在视野里出现。   准确的是,不是建虏骑兵,而是蒙古科尔沁游骑兵。   蒙古骑兵多是轻骑,由他们担任前锋探哨,一直是建虏入塞的惯例。   科尔沁蒙古是和建虏关系最近的一支蒙古部族,其族中的王公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沈阳,参与建虏的一些国政大策,他们的女儿大部分都嫁给了建虏亲贵,本身也娶建虏亲贵的女子,因为血亲和联姻的原因,科尔沁蒙古和建虏的关系极为紧密,而在建虏历次入塞和其中入关占据天下的过程中,科尔沁蒙古也是出力最大,立功最多的蒙古部落。   每一次入塞破关,蒙古人都能抢的盆满钵满,因此他们对于入塞极其踊跃,去年的失败不断没有挫败他们,反而激发了他们今年入塞的更大动力,比之去年,科尔沁蒙古今年出动的兵马足足多了差不多一倍,几乎是倾巢出动,这不止是黄太吉的要求,也是科尔沁蒙古王公贵族的自动自觉的主动行为。   明朝断绝贸易的行为,受影响最大的是察哈尔蒙古,因为和建虏的亲密关系,有建虏的帮扶,科尔沁蒙古今年并没有出现大范围的物资短缺情况,不过他们却已经感觉到了唇亡齿寒的危险,如果今年入塞不能成功,那他们的明年一定会和察哈尔蒙古一样,陷入物资短缺的窘境,因此,各个王公贵族几乎是将所有的青壮兵马都带出来了,一来是来的人多,抢到的东西也能更多,二来他们和建虏一样,也不能容许今年入塞再失败。   “呼嗬~~”   五十余个蒙古轻骑,向三河卷来,从蓟州从三河,将近百里的路程,原本就是人烟稀薄区,加上入塞消息传来的还算及时,百姓们要不向京师逃难,要不就是避入了山区,因此担任前锋的蒙古骑兵并没有大的收获,只零星的抢劫了一些位在官道两边,来不及逃避的村庄,而一路行来,没有遇上明军的大规模抵抗,就令他们更加的肆无忌惮。   三河之后,就正式进入明国的京畿地区,也就是人口密集区,因此蒙古骑兵极其兴奋,他们觉得,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刻来临了。   当然了,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职责,更没有放松警惕。   快到三河时,他们遇上了一队明军侦骑,不过明军侦骑远远望见他们,就吓的打马逃走了。   哈,胆小的明人!   蒙古骑兵肆无忌惮,铁骑直进,直到看见三河城时,他们才放慢了速度,随后分成两路,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向三河城行进。   三河城前,从附近村乡赶来的百姓,扶老携幼,急急慌慌,正从南门和西门进城,北门和东门因为面对建虏来攻的方向,因此是关闭的。原本,今日天色尚好,但不知怎么的,中午之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这会更是飘起了小雨,还伴随有大风,凄风苦雨之中,感觉进城的百姓就更加惶恐和悲惨了。   但这并不是蒙古侦骑观察的重点,他们首先注意的是三河城头的守军,接着就是三河城外的那处军营。   随即,左路的那路蒙古侦骑向前奔进,直到小林子边,想要看清楚军营那面大旗的标志,以确定这路明军的统帅和实际兵力。   “代天巡狩!”   虽然是蒙古人,但带队的佐领却浅懂几个汉字,因此,经过一番眺望之后,他认出了大旗上面的字,随即脸色惊异,代天巡狩的旗帜,那是明国太子才能有的啊,怎么的,难道这路人马是明国太子统领,而明国太子本人,现在就在军营中吗?如果是,那绝对一个影响全局的重要军情。   “佐领……”他身边的几个亲随也都是面露惊讶,虽然他们不认识汉字,但认识这面独特旗帜的人却是不少,去年在蓟州城和宣化城,他们都曾经见到过大明太子代天巡狩的大旗。   “走……”   小佐领刚要命令转身,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战马嘶鸣和部下惊呼摔马的大叫声,转头一看,只见身后的几个部下已经摔下马去,而身后不远的林子里,连续有重箭射出,不射人,专射马,只转瞬之间,就有四到五个蒙古骑兵落马——虽然蒙古骑兵骑射双绝,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却也是难以防备林中的冷箭。   随即战马长啸,马蹄滚滚,一队明骑兵忽然从林中杀了出来,都嘶吼着,全身铁甲,挥舞长刀,一看就知道是明骑之中的精锐。   蒙古小佐领大吃一惊,一边摘下长刀厮杀,一边呼喊撤退。但明军骑兵来的太突然,冲的极猛,一下就截断了他们的归路,大部分的蒙古轻骑都还没有来得及策马加速,就已经被明军纠缠住了,随即只能拔刀砍杀。   遭遇战中,谁的战力强,马匹更好,突出包围的可能性就更高。   蒙古小佐领奋力策马,连续砍杀,终于是撞开了一条道路,杀出了重围,转头一看,除了两三个幸运者随他一起冲出来之外,剩下的二十人都已经陷入了明军的重重包围,想来已经是必死无疑。   蒙古小佐领暗呼侥幸,不敢多停留,和另一路侦骑汇合之后,急急逃走,想着要将探到的重要军情,立刻禀告上去。   ……   军营门前简易的角楼上,太子朱慈烺举着千里镜,将白广恩带人附近蒙古侦骑,最后全歼大部,放走三四人的过程,全部看在眼里,心中微微点头,白广恩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其麾下的精锐确实有一定的战力,惯例战术也还算是彻底,看似是不得已,但其实却是非常巧妙的放走了那几人。   “殿下~~~”   很快,白广恩兴冲冲地就来到,身后的亲兵拖着俘虏来的六七个蒙古侦骑。   随即就是审讯。   倒没有怎么用刑,这些蒙古侦骑很快就将他们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出来了。   他们是原科尔沁蒙古,现在是属于蒙古正黄旗,统领他们的是执掌科尔沁右翼的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和旗长阿岱,蒙古正黄旗这一次一共出兵八千人,在蒙古八旗中最多的,而朱慈烺最关心的建虏统帅也有了确切的答案,今次统帅建虏入塞的,乃是建虏第一人,虏酋黄太吉!   建虏大军分为两路,主力由黄太吉和多尔衮率领,约十五万人,从遵化长城入塞,偏师由豫贝勒多铎为主帅,约两万人,从黄崖关突破。   听到此,朱慈烺嘴角露出苦笑,今日已经是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一了,难道黄太吉没有死,真的是因为自己的穿越,改变了历史的天平和走向,所以给黄天吉续了命吗?   不但黄太吉,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甚至连正红旗的老代善这一次竟然也跟着一起入塞了。满汉八旗,蒙古八旗,一共十七万人,可谓是精锐尽出,留守沈阳的只有济尔哈朗的镶蓝旗。   在担忧的同时,朱慈烺又有点喜悦。   因为建虏精锐来的越多,后方就越空虚,吴三桂他们的机会就越大!   而从俘虏们的口中,朱慈烺也知晓了蓟州的情况,那就是,建虏并没有围攻蓟州,而是从蓟州城下快速通过,往三河杀来了。原因就是蓟州总兵佟瀚邦及时赶回了蓟州,虽然兵力受到了一定损失,但主干未伤,蓟州总督赵光忭又召集城中青壮,亲上城头,眼见蓟州无隙可乘,建虏前锋大军迅速从蓟州城下通过,至于是不是要围攻蓟州,则是交给黄太吉和多尔衮统领的主力大军来决定。   蓟州的消息是喜,但也是忧。   喜的是佟瀚邦及时返回了蓟州,忧的是,建虏不攻打蓟州,那么其前锋和主力大军必将很快就出现在三河城下。   “殿下,这些蒙古鞑靼如何处置?”审讯完毕,白广恩抱拳问。   “全杀了,首级就堆在官道边。以儆效尤。”朱慈烺道。   “是!”   白广恩前去执行。   只所以杀这些蒙古骑兵,并不只是因为他们烧杀抢掠的罪过,更是为了激怒建虏。   “饶命啊~~”   听到要被斩首,有的蒙古俘虏面如死灰,已经是认命,但一些不甘心的人却是呼喊起来,请求饶命,不过没有用,长刀挥下,将他们全部斩首,首级堆到三河城东的官道边,组成一个小京观。   ……   军营中,朱慈烺召集三河众文武,将行动的命令和意图,详细告知,最后脸色凝重的说道:“此战用的是一个巧,而不是力,因此诸位必须按照计划,按部就班的执行,绝不允许擅自主张,恣意行事,否则被建虏看出破绽,不但计划会失败,在场所有人也都会陷入险境!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臣等必谨慎执行。”众文武轰然答应。   “潘抚台和万金刚留下,其他人都去忙吧。”朱慈烺摆手。   众将退出,帐中只剩下潘永图和万金刚。   朱慈烺先望向万金刚:“万千总,你是十年前进入京营的吧?”   “是。”万金刚抱拳回答:“臣承袭兄职,五年入京营,初为百总。”   朱慈烺点头:“二年,己巳之变,建虏入塞之时,你兄战死在京师城外,乃国之忠良也。” 第七百七十八章 敌现   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还知道自家的哥哥,万金刚心中感动,急忙抱拳道:“万家世代军户,卫国尽忠、战死沙场,乃是万家子弟的本分和荣耀!”   “算上令兄,你万家已经先后有四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一家忠烈四个字,正是你万家的写照啊。”朱慈烺道。   “臣不敢当……”万金刚更激动,胸中热血在沸腾,能得太子殿下如此夸赞。死也值了。   “能当的。没有你们这些忠烈,焉能有大明朝的安宁天下?忠烈祠建成之日,本宫必亲自护送令兄和所有战死在辽东,以及建虏历次入塞所牺牲的英烈,将他们的灵牌置于祠中,永世享受我大明的国祭!”朱慈烺道。   “谢殿下……”万金刚眼眶发红。   朱慈烺点点头,望着他的眼,温言说道:“三河城小力微,原本不是坚守的好场所,但为了京畿百姓,为了给他们争取一些的撤退时间,使他们免受建虏的屠戮,却不得不战。这一点,你一定要了解,如果有什么难处,现在就可向我提出。”   “没有难处!”   万金刚抱拳,慨然道:“建虏虽然势大,但我精武营却不惧它,臣有信心坚守三河。”   朱慈烺点头:“嗯,三河城一定会面临建虏狂风暴雨的进攻,你要听从潘抚台的命令,齐心协力,死守三河,哪怕就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能让建虏逾越。”   “臣必死战,但有一息尚存,绝不叫建虏占领三河!”   万金刚慷慨回答。   ……   半个时辰后,从蓟州而来的官道上烟尘大起,一支大约千数人以上的建虏骑兵从远方急急而来,马蹄滚滚之中,清楚看到马上骑士都是蓝旗蓝甲,尖盔上的红缨,却像血一样的鲜艳。   “殿下,是建虏正蓝旗!人数在一千人左右。”   站在山坡高处,用千里镜进行观望的中军官佟定方立刻回报。   “正蓝旗,豪格……”   听到来的是正蓝旗,正在休息中的朱慈烺猛然跳起来,面露喜色。老实说,他最担心的建虏大将是一个狡猾难以对付的人物,那样说不得会看出他的计划,但豪格,虏酋黄太吉的长子,却绝对称不上狡猾。   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一,黄太吉去世时,作为黄太吉的长子,豪格手握两黄旗和正蓝旗,又得济尔哈朗的支持,八旗已经占了半壁江山,两红旗中立,多尔衮兄弟只有两白旗的情况下,他竟然会丢掉“皇位”,一手好牌打到烂,实在是蠢不可及。   政事如此,军事上豪格也没有什么大的建树,打仗只知道一个猛字,和多尔衮的狡诈和权谋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豪格丝毫没有遗传到黄太吉的智谋和远见,加上脾气暴躁,不会笼络人心,实在是枉费了黄太吉对他的苦心栽培。   说起来也是叹,如果崇祯十六年,黄太吉身死之后,继位掌权的是豪格,而不是多尔衮的话,以豪格的莽撞和不能容人,就算有甲申之变,建虏也未必能取了汉家的中原江山。   可惜啊,黄太吉精明一世,但却没有提前为豪格谋好继位之路的失误,却恰恰成了建虏最后能进取中原的关健。   “建虏前锋居然是豪格……那计划得稍微改变一下了,传我令!”朱慈烺心中喜悦,但却依然不敢大意。   ……   同一时间,马蹄滚滚之中,“大清”肃亲王,黄太吉的长子,以储君自诩的豪格,正一边策马,一边瞪大了眼,仔细望着眼前的三河城。   “豪格”,满语中是“小耳垂”之意,带着极大的爱护,由此便可以看出黄太吉对他降生的喜悦,而最初之时,豪格也的确没有让父亲失望,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从广宁大小凌河之战,一直到松锦之战,都立下了功勋,尤其是在其父黄太吉继承汗位,成为建虏第一人之后,他就更是动力十足,想着要为大清建功立业,开疆拓土了。   不过让他郁闷的是,他储君的位置,却迟迟得不到确认,并非是他父皇不愿意,实在是因为八旗共治乃是他爷爷努尔哈赤的遗训,他父亲黄太吉也不敢轻易更改,据她所知,他父皇黄太吉私下里曾经问询过各旗,两蓝两红旗没有意见,但两白旗却以“太祖遗训”为由,誓死反对,没办法,黄太吉只能暂时放下这个议题。   而随着年纪的增加,原本被他父亲竭力压制的多尔衮多铎兄弟已经长大,在军阵策略上都显现出了相当的天赋,尤其是多尔衮,几乎已经成了八旗中人公认的最佳统帅,声望日渐隆重,硬生生的压过了他这个肃亲王,大清皇长子的风头。   这也就罢了,最让豪格恼火和不安的是,在八旗之中隐隐有一种说法,大清是大清,明国是明国,大清不能什么事情都学明国,当年太祖有遗训,汗位(皇位)的继承必须由八旗一起商议,一起推出,这一条决不能更改,因此,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谁来继承,还得大家一起来商议。   隐隐的,这些人都是看不上他豪格,想要支持多尔衮。   豪格如何能忍?   公事如此,私事也是让豪格怒火中烧,每每想到多尔衮,他就是咬牙切齿。   豪格是1609年生人,比多尔衮大了三岁,但辈分却比多尔衮矮了一辈,每见到多尔衮,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十四叔”,多尔衮端正也就罢了,偏僻那多尔衮从心里看不起他,每每都轻视他,令豪格十分没有面子。   那年成婚的时候,努尔哈赤做主,为他们两人娶了一对孪生姐妹,豪格年长三岁,因此在外征战比较繁忙,留在沈阳的多尔衮近水楼台,常常将他的福晋叫到自己府中姐妹相聚,渐渐就有传言,说多尔衮将他的福晋也勾搭到手里了。   消息传开,豪格怒不可遏,不但要杀福晋,也要杀多尔衮,事情惊动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火冒三丈,认为他“听信谣言”“目无尊长”“蠢不可及”差点把他的贝勒帽子给摘了。   一肚子委屈的豪格不敢发作,只能隐忍下来。   从那以后,他和多尔衮就变成了敌人。   这十几年来,他和多尔衮的心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储君”的事情,越发变的厉害了,表面上和和气气,见面必叫一声“十四叔”,但私下里却是勾心斗角,恨不得多尔衮立刻就死了,   恨屋及乌,原本,豪格和多铎的关系是不错的,两人都喜欢玩鹰,又都是张狂的性子,倒是非常说的来,少年时常常一起结伴出游,同进同出,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和明白了各自利益的所在后,豪格和多铎的关系渐渐冷却,甚至也慢慢往敌人的方向发展了。   因此,去年多铎被任命为征明大将军,统帅大军入塞,最后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失败的消息传回沈阳后,豪格不但没有恼,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想,如果是多尔衮领军就更好了,经此一败,看他再张狂?   而今年再次征明,多尔衮多铎和阿济格三人都随大军出征,多铎更是戴罪立功,被任命为了偏师的主帅。   和多尔衮三兄弟同场竞技,豪格憋了一身的劲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因此他向黄太吉请命,请为大军的前锋,黄太吉同意了,令他正蓝旗连同蒙古正黄旗,一共八千人,为大军前锋,而豪格也不复所托,以雷霆万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遵化长城,为大军打开了入塞的道路,其后,他马不停蹄,带着前锋部队直扑蓟州——照他阿玛黄太吉的谋划,偏师多铎先攻击黄崖关,蓟州有可能会救援,如果蓟州兵救援,蓟州空虚,那么大清要适时拿下蓟州。   不过黄太吉预判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蓟州防守看起来依然很坚固,绝不是前锋兵马可以攻下的,因此豪格没有在蓟州城下耽搁,而是迅速通过——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抢在偏师多铎之前,进入到明国京畿,立下入塞的第一功!   大清入塞突然,明国猝不及防,谁冲到最前,谁的斩获就会最多,功劳也就最大。这一点,豪格太清楚不过了,因此他绝不能将这个机会让给多铎——多铎的镶白旗也正憋着一股气,想要立下功劳,一雪去年失败的耻辱呢。   至于孤军深入,可能会被明军包围的危险,豪格一点都不在意,除了明军孱弱,无法在野战中形成威胁之外,最重要的是,明国京畿地区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可供伏击的合适地点,从杨嗣昌卢象升到陈新甲并非没有想过伏击,但没有一次成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地形。   而豪格已经数次入塞,对明国京畿地区的地形,已经有相当的了解,因此一点都不担心被伏击,退一步讲,就算被伏击,以他们全部是骑兵的编制,也很容易就能摆脱。   今日天亮时,豪格带队就过了蓟州,疾行之下,众军都有疲惫,原本他想着休息两个时辰,然后再进军,不想前行侦查的蒙古骑兵忽然回报:明太子现正在三河!   豪格听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明太子正在三河?他腾的就跳了起来,揪住那个蒙古小佐领的领口,厉声:如果你敢谎报军情,本王就宰了你!   蒙古小佐领指天发誓,他们的确是在三河城外看到了明太子“代天巡狩”的大旗,而且从军营规模看,明太子身边的兵马并不多。   哈哈,豪格仰天大笑,这可是上天赐给他的大功劳啊,如果他能打败,甚至是俘虏明太子,那可比攻陷一两座城池的功劳大多了,不但能狠狠打多尔衮兄弟的脸,令众人知道,他豪格的军事之能才是皇阿玛之下的第一人!最重要的是,经此一胜,他豪格的威望必然会大幅提高,若是再提出储君的动议,看还有谁敢反对?   “走!”   豪格立刻带兵,铁骑滚滚,用百里救援的速度向三河杀来,虽然他的前锋部队一共八千余人,不过能跟上他的脚步,第一批赶到三河的,只有一千人,而就在十里之外,他们抓到了一个掉队的明军骑兵,经过审问,他们知道了明太子原本是在三河,在听闻大清入塞后,连夜逃往三河的经过。   哈,这一下再没有疑问了,明太子就在三河!   最让豪格激动的是,明太子身边,只有玉田总兵白广恩的两千骑兵。   对白广恩这个名字,豪格不陌生,松锦之战时,白广恩就是八总兵之一,侥幸从松山逃脱,就其战力和勇武来说,豪格将其归纳在第二档次,比曹变蛟吴三桂差的远,因此对他麾下的两千骑兵毫不在意,不多说,只要有正蓝旗的五百精锐白甲兵,豪格就有信心破了白广恩。   所以,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啊。   豪格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到三河城下。   此时,望着三河城,豪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太子,你还在吗?你可千万不要跑了啊?   而在豪格之前,一百蒙古轻骑已经提前散了出去,他们的任务和刚才一样,依然是探查军情,以确定明太子是不是还在三河城外?   一百蒙古骑兵分成数十队,从各个方向,快速靠近三河。   官道边的一堆血糊糊、龇牙咧嘴的首级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当看清楚乃是他们前一波的同伴时,这些蒙古骑兵发出愤怒的“呼嗬~~”声,举起弓,呼喊着要明人血债血偿的口号,向前突进。   白广恩布置在城北警戒的游骑兵象征性的对蒙古侦骑进行了拦截,不过当看到蒙古侦骑的后方跟随有大批建虏骑兵之后,这些明骑兵吓的“魂飞魄散”,再不敢拦截,急急打马逃窜——这非常符合明军一贯的表现。   “当当当当……”   三河城头传来急促清脆的钟鸣之声,有人在呼喊关城门,同时人影晃动——面对忽然出现的大清兵,三河守军好像正在惊慌失措的布防。 第七百七十九章 豪格的野望   三河城头惊慌,目光可及的北门和东门都是紧闭,城前的原野中,不见一人。而在西门和南门的方向,却有大批的明国百姓拖着长长地队伍,正向三河城行进,前头好似已经进了南门,但后头的人却还在三四里之外。   此时此刻,当城头响起关城的钟声时,西门和南门立刻就掀起了一阵骚乱。   蒙古侦骑打马急进,很快绕到了城西,将城西景象收入眼底——果然,大批的老弱病残,被堵在了西门和南门口,守军想要关闭城门,但百姓们堵塞了城门口,哭喊声中,一片的人仰马翻,无法关闭,城门口的兵丁拼命驱赶,但却也无济于事,而那些离着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百姓,听闻城门要关闭,都疯了一样的往前冲,一时踩踏无数,妇女小孩哭声一片……   城头上,一个穿着红袍的官员,正急得跺脚。   但蒙古侦骑最注意的并不是城门口的乱象,而是在三河城西的原野中,有不少明国骑兵正在紧急整队,除了白广恩的玉田兵。还有一些全身披甲,但甲胄样式完全不同于普通明军的精锐甲士——啊,是明太子的武襄左卫。   有见多识广的侦骑立刻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然后立刻回报豪格。   听明太子还没有离开,还在三河城下,豪格大喜,对左右说道:“听说明太子很是仁义,在明国京师开设粥厂,赈济灾民,今日停在三河,怕不是为了护送那些可怜的明国百姓进城吧?”   “杀!”   话音不落,就听见马蹄杀声四起,抬头看,只见明军骑兵分成左右两队,已经是从城后杀了出来,马蹄滚滚处,清楚看到玉田总兵白广恩的大旗——白广恩亲领左翼,其侄子白良柱领右翼,各率主力,一共两千骑,齐声呐喊,向正蓝旗杀来。   而在白广恩的骑兵之后,几百武襄左卫簇拥着明太子正在土坡上观战。   豪格大喜,马鞭一指明太子所在的方向,在马上哈哈大笑的说道:“怪不得能打败多铎,明太子果然不是一个缩头乌龟,本王喜欢!”   环视左右,得意洋洋的说道:“明太子年轻气盛,欺我们人少,又远道而来,想要趁我们疲惫一口将我们吞下,正是孙子兵法,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的道理。不过他错了,我大清勇士的气力永远都不会衰竭,现在,就让他见见我大清勇士的实力!”   “何洛会,你率二百人轻骑绕行,绕过白广恩的骑兵,直取后方的明太子!”   “扬善,你率二百人,绕行截断明太子的退路,绝不能让他逃走!”   豪格连续下令。   “嗻!”   “嗻!”   何洛会和扬善大声答应,何洛会是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扬善是护军统领,都是豪格的心腹和亲信将领,同时也都是勇将。   “剩下人,”豪格拔出腰间长刀,豪气万丈的说道:“随本王一起突击,击溃白广恩,生擒明太子!”   “杀~~”   一千正蓝旗骑兵迅速分成三队,两队从侧翼绕行,包抄明太子所在的土坡,豪格率领剩下的六百人,迎面直冲白广恩。   六百人对两千人,看起来兵力完全落于下风,不过豪格却丝毫不惧,他信心满满,白广恩的两千骑兵绝对不是他麾下精锐的对手,即便长途跋涉,即便人马已经疲惫,但他依然有十足的信心能击溃白广恩。   “杀啊,杀啊~~”   在十几个白甲精锐的环形保护之下,豪格挥舞长刀,大声呼嗬。   “嗖嗖嗖……”   两军冲到距离还有六十步的时候,都摘下弓箭,向对方猛射。箭矢在空中乱飞乱舞,落到敌方的阵中,砸在铁甲上,发生锵然的碰撞之声,有倒霉的骑兵战马被射中,猝然倒地,马蹄急踏之中,生死不知……   “砰!”   弓箭之后,两军很快就相撞在了一起,如同是两股钢铁洪流,狠狠直面,迸溅出一片火花,长刀闪烁,鲜血飞起,敌我双方不住的落马,就像豪格预料的那样,明军冲击还算是猛烈,但是当双方陷入缠斗之后,明军的孱弱和胆怯立刻就显现了出来。   “撤、撤!”   交锋不过短暂的两个来回,白广恩就忽然拨转了马头,向后方撤退,他的大旗也随即向后,主将往后,明军顿时动摇,全部人都拨转马头,往后奔逃。   豪格哈哈大笑:“杀,杀,决不能让他们和明太子汇合!~~”   六百人紧咬着白广恩的两千人,死死不放。   六百建虏追着两千明军跑,这样的场景,在辽东屡见不鲜,建虏入塞时,甚至一百骑兵都能吓的城中的三千明军不敢动弹,因此,豪格丝毫没有起疑心,他对这样的场景早已经当成了是理所当然。   见白广恩的两千人居然没有能杀过建虏的一千疲兵,土坡上的大明皇太子却也顾不上愤怒,因为何洛会的两百骑兵已经快要冲到坡前,而扬善的两百骑兵更是已经杀到了后方,截断了他们通往官道的道路,三路夹击之下,武襄左卫护卫着皇太子急急冲下土坡,试图夺路逃走,但建虏三路兵马围来,无路可走,而在豪格的猛冲之下,白广恩已经是“溃不成军”,指望不上了,没办法,武襄左卫只能护着皇太子急急从西门进入三河城。   “杀,抓住明太子!”   豪格兴奋极了,奋力冲杀,想要在明太子进入城门之前,将武襄左卫击溃,生擒明太子。   但在两军厮杀的期间,三河守军已经布置好了防务,南门强硬关闭,将很多来不及进城的百姓关在了城外,西门原本也要关闭,不过当武襄左卫护着明太子急急奔到城下时,西门临时又开启,放太子和武襄左卫进城,建虏骑兵虽然竭力追赶,但还是慢了一步,待他们冲到城下时,明太子已经进城,城门关闭,城头守军用鸟铳和弓箭向他们射击,逼得他们不得不后撤。   虽然没有能擒住明太子,但却是成功的将明太子逼入了三河城,豪格大喜。立刻下令:“不必追击白广恩,严守四门,绝不能让明太子从城中逃出!”又派人给后队传令,令他们加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时间赶到三河,同时的,派人将这个大喜讯告知黄太吉:明太子已经被儿臣堵在三河城里了,请皇阿玛速派步兵前来相助!   不止是豪格,他麾下的将领也都是大喜,明太子,那可是明国未来的皇帝啊,将其堵在三河城,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功啊。   “报~~”   外围警戒的蒙古侦骑来报,说败退的白广恩在三河城西五里之处重整队形,又向三河杀回来了。   “哈哈,白广恩不死心,想要救明太子,那我们就再给他一个教训!”豪格转对何洛会:“何洛会,给你三百人,将白广恩的脑袋给本王拿来!”   “嗻!”   何洛会大声答应,率领三百正蓝旗骑兵前去迎击。   双方又一场混战,而这期间,更多的正蓝旗和蒙古正黄旗陆续赶到,豪格麾下的兵马从一千急剧变成两千,甚至是三千人,到此,豪格再不担心,而何洛会虽然没有取了白广恩的脑袋,但却也成功的将白广恩杀退,同时也抓了几个俘虏,而从俘虏的口中,豪格更加确定了明太子就在三河城里的事实,因此再没有任何犹豫,他用尽所有,将三河四门死死看住。   连续两次败走,白广恩失去了锐气,再没有战心,不过却依然不肯退走,在三河十里之外盘桓,似乎是还想要救援三河,又或者是在等待后续的援兵。   对白广恩,豪格已经完全不在意了,现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明太子,只要能攻破三河,拿下明太子,他就算是立下了大清立国以来的第一大功,他储君的位置,再没有人能提出异议了!   因此,豪格脑子一直晕晕的,时而喜悦大叫,时而奔到三河城下,咬牙切齿的望着三河城,想着怎么才能独自攻下三河,以攫取这震烁古今的大功劳?   原本,照黄太吉的命令,豪格率领的正蓝旗入关之后,要快速疾进,发挥骑兵的威力,不给明人反应的时间和机会,全力杀向京杭运河,控制几个重要的渡口,以为大军的后进和渡河提供有效的开导,但现在豪格却顾不了了,他一心一意的想着攻陷三河,因此,原本应该快速疾进的骑兵队伍停了下来,正蓝旗和蒙古正黄旗,一共八千兵马,陆陆续续的都来到三河城,照豪格的命令,在城下扎营,将三河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并非所有人都像豪格这么燥热,何洛会就有点担心,因此提出是不是留一半兵马围攻三河,剩余兵马继续南下,以执行皇上的命令?   “不!”豪格冷冷摇头:“明太子就在三河,本王一定要拿下三河!”   ……   豪格做着立下不朽功勋、打脸多尔衮美梦的同时,大明皇太子朱慈烺正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急速往京师疾驰——土坡上的武襄左卫和大明太子当然都是假的,乃是顺天巡抚的标营所假扮,而三河的慌张,白广恩的败退和徘徊不走,也都是计划中的环节,朱慈烺事先已经将计划交代的清清楚楚,并严令各部照计划执行,当正蓝旗的兵马在三河城东出现时,他立刻就在驸马都尉巩永固和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的护卫下离开,现场只留下中军官佟定方带了十几个骑兵监督。   因为武襄左卫的衣甲包括他太子的仪仗,都已经换给了潘永图的标营,因此现在武襄左卫所披挂的乃是潘永图标营的铠甲,比起兵仗局精心为武襄左卫打造的甲胄,顺天巡抚标营的甲胄略显简陋,战马奔驰之中,发出咔咔的响,就如朱慈烺此时此刻的心情,有点急促,又有点担心。   急促的是,他必须尽快赶回京师,布置大局,担心的是,白广恩和潘永图能不能恰到好处的执行任务,以迷惑豪格?另外,建虏杀到,三河城外那些尚未进城的百姓肯定是保不住了,肯定是要被建虏的铁骑屠戮杀害……只愿他们的鲜血,能为大明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   京师。   建虏入塞的消息已经传开,通州戒严,运河上的所有船只都被泊行到通州或者是天津,河上的木桥和浮桥,从中午一直燃烧到黄昏,方才渐渐熄灭,但浓烟却久久不散,而逃难的百姓依然不绝,从京畿各地,不断的涌向京师。   京师九门,今日关闭了六门,只留下南城的三处城门供百姓进入,逃难的人群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神色惊恐,仿佛建虏就在身后,有人走着走着就倒毙在了路边,有人走失了儿女,有人不见了爹娘,扑在城门前,嚎啕大哭。   人间竟是如此凄惨。   黄昏。   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帝召集内阁和六部重臣的议策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但依然还没有结束。   虽然为了应对建虏入塞,朝廷上上下下准备了一年,并制定了防御建虏入塞的详细方案,内阁和兵部官员都有了解,但是当建虏真的入塞,大兵出现在蓟州时,众人心中都还是有点慌。不止是因为建虏提前入塞,更因为多年以来对建虏入塞积攒下的恐惧。虽然太子去年胜了一场,但今年还能不能胜,众臣心中却是不敢有百分百的把握。   此时兵部侍郎张凤翔正在向崇祯帝讲解第二道防线,也就是运河防线的准备和兵马配备情况。   关闭闸门,运河上的木桥和浮桥已经全部烧毁,四处可供通行的大石桥,现在暂由两个精武营千总队防守,精武营副将刘耀仁已经率两个千总队出京增援,连同这四处的本地兵马,以棱堡为根据,死守四处石桥,绝不让建虏通过。   战兵营杨轩的五千人马,正在从怀柔撤回通惠河的途中,前锋已经到京师,后续兵马最迟今晚可以抵达,战兵营阎应元正赶赴河西务,准备扼守运河咽喉; 第七百八十章 勤王与否   顺天、宣大戒严,宣府总兵周遇吉严守长城,昌平总兵和应荐守卫昌平,防止建虏侵扰皇陵;永平府戒严,巡抚马成名和总兵赵登科严守;建虏从遵化入塞后,密云方向没有敌情,兵部调密云总兵唐通率三千人,火速向京师驰援。   而在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时,保定总督杨文岳率领的一万四千名保定兵正好行到京师,于是就地防守,顺着运河东岸展开,不使建虏渡河。   通州,香河,武清,天津各处的守将在得到朝廷命令之后,也都展开了行动,聚拢百姓,关闭四门,聚集义兵,准备和建虏死战……   至于京师,更是全体总动员,精武营,善柳营,左右柳营,五城兵马司,连同上直二十一卫,各部衙门的兵丁和衙役,都编列成队,做好了临战的准备,而各项物资,包括难民的安置,兵部和户部正在紧急筹备中……   张凤翔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崇祯帝想要聚精会神的静听,但心思却是总也静不下来,因为除了建虏的入塞、京畿的危机、百姓的安宁,他心头还有另外一团剧烈的火焰在燃烧,令他一刻不得安宁。   那就是太子的安全。   太子一日不归来,他一日不见到太子,他心中的焦躁就无法熄灭。多年的皇帝加上本性的庄重,使他能勉强保持镇定和皇帝的威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出现意外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他心中的焦躁之火也就燃烧的越来越猛烈,想着想着,忍不住就握紧了拳头——建虏入塞都两天了,三千营出京师也有两天了,怎么还没有把太子迎回来呢?若是太子出了意外,我可怎么对周后啊?   ……   御座下,大殿中,随着张凤翔的介绍完毕,群臣们对于是否要召秦督孙传庭和湖广左良玉的兵马入京勤王,产生分歧,又一次相互激烈的争吵了起来——原本,当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朝臣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召蓟辽总督范志完率领关宁军入塞,拱卫京师,就如历史上,崇祯十五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而直到此时,兵部才将渡海攻击的秘密任务告知朝臣,朝臣们也才知道,原来吴三桂和马科包括保定虎大威已经聚兵在秦皇岛了。   因为是绝密,事先除了兵部三位大人和五个内阁辅臣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情,因此当冯元飚在朝堂上说出后,朝堂立刻轰动,朝臣们既惊喜又担忧,惊喜的是,我大明终于是有还手之力了,担忧的是,没有关宁军的入卫,以京畿现在的兵力,能挡住建虏吗?   在关宁军不能入卫的情况下,有人想到了陕西孙传庭和湖广左良玉。   “运河三百里,怕不是现在兵力所能防守的,请陛下下旨,立刻调陕西孙传庭、湖广左良玉率兵进京勤王!”   建虏提前入塞,大明措手不及,原本的三道防线,瞬间就变成了两道,而在崇祯帝和所有朝臣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把据守第三道防线当成一种选择——那只是最后万不得已的一种应对,一旦退守第三道防线,京畿之南,保定广平,一直到河间府,五百里之内的所有城池,就都将变成建虏蹂躏的对象,百姓都将被建虏屠戮,那绝不是崇祯帝和朝臣们所愿意的,因此无论如何,一定要坚守京畿运河防线。   天津到京师的运河,一共三百里,虽然烧毁了河面上所有的木桥浮桥,只留了四座石桥,并关闸蓄水,抬高了河面,但这并不能保证运河的安全,为了防止建虏从某地架桥过河,必须在东岸囤积更多的兵马,阻击建虏的渡河企图,如此才能保证百分百的安全——这是很多朝臣的意见,而放眼天下,现在能调集的大军,只有左良玉十万湖广兵和孙传庭麾下的三万秦兵。   “不可!”   兵部尚书冯元飚有不同看法,他站出来,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徐徐反驳。   冯元飚认为,京畿运河最窄处13米,宽处18米,建虏想要架桥渡河绝非易事,也非一日一夜所能完成,因此不需要处处重兵,只要在东岸严加戒备,配备几支机动部队,但是发现建虏在某地架桥,立刻出动阻击就可以。   当然了,建虏兵可以泗水过河,不过没有了战马和重甲,建虏兵也就失去了威力,再者,建虏兵大多是旱鸭子,会水的人并不多,难以形成大威胁。   而就整个防线来说,现在的兵力,尚可以应对——杨文岳的保定兵,阎应元和杨轩的两个战兵营,防守河岸,刘耀仁率领的四个千总队防守石桥,运河的漕丁漕兵和武清东安等地的本地军士作为辅助,一共有将近四万人,另外,尤世威的三千山东兵往吴桥,陈有福的四千河南兵往大名府,唐通的三千密云兵回援京师,都可为后续的援兵,因此在冯元飚看来,运河防线尚可,暂时还不需要动用两千里之外的孙传庭和左良玉。   不宜动用孙传庭和左良玉的另一个原因是军粮。   从陕西湖广到京师,单程两千里,往来四千里,从命令下达到抵达京师,最少需要两个月,今年河南虽有小丰收,但陕西山西保定等地依然是大旱,湖广粮食也减产,各地州府粮仓空虚,恐难以供应秦兵和湖广兵进京勤王的粮米,如果强硬命令,说不得就会重蹈崇祯二年,建虏入塞时,各地人马纷纷进京勤王,但沿途却得不到军粮,饿兵溃散,就地落草为寇,变成流贼,为害地方,茁壮了流贼势力的覆辙。   孙传庭和左良玉虽然不至于中途溃散,但却也不可不防。尤其左良玉的部队军纪一向不佳,沿途所过,必然是骚扰百姓,造成的祸害,怕不是各地官府所能承受的。   更不用说,李自成和张献忠都还没有被剿灭,如果孙传庭和左良玉离开,李自成说不得会死灰复燃,而张献忠则是会摆脱官军的四面围剿。   冯元飚说的有理,不过支持他的人并不多,很简单的原因,不调孙传庭和左良玉的兵马,为了固守运河,必然还需要从京营抽兵,在建虏大兵入塞、形势危急的情况下,大明京师的兵马不但没有得到加强,反而还被削弱了不少,这是群臣所不能接受的——不止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京师,更因为京师乃是大明天子所在,容不得一点闪失,虽然太子抚军京营之后,京营的兵力和战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扩张和提升,但这不并不表示京师的兵力是富余的。   当然了,群臣心里都明白,今日冯元飚所说,并非完全是冯元飚自己的意思,而是冯元飚和太子共同商议的结果,从年初开始制定防御计划开始,太子就经常和冯元飚、吴甡两人密议,今日冯元飚所说的这番话和这些理由,肯定是太子首肯和同意的。   “本兵所说,臣不能同意!”   很多朝臣提出反对,坚持召孙传庭和左良玉的兵马勤王。   历来,但是建虏入塞,朝廷都会任命一个总揽天下兵马的总督,崇祯十一年是卢象升,历史上,崇祯十五年时是蓟辽总督范志完,但实际上去年的统帅却是太子殿下,今年建虏又入塞,太子当然还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统帅。   这也是到现在为止,崇祯帝和朝臣都没有讨论总督人选,只是等待太子回京的原因。   不过在一些顽固的文人看来,太子统兵,绝非是社稷之福,一方面,兵凶战危,箭矢无眼,太子领兵打仗,极有可能会出现意外,一旦有意外,太子兵败失陷,那就是天崩地裂、难以挽回的大祸事;而另一个方面,如果太子持续胜利,威望持续增长,长此下去,怕是会出现储强君弱的局面,就一个王朝的稳定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句话,文士总督,才是朝廷应有的法度。在洪承畴投降建虏之后,现在大明能拿出来的总督人选,怕是只有一个孙传庭了,因此,他们极力鼓动崇祯帝,要求调孙传庭入京。   御座上,崇祯帝越发焦躁。   关于运河防守,以及是否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进京勤王,早在夏天的时候,太子就曾经跟他提及过,所反对的原因,就是冯元飚刚才所说,当时崇祯帝颇为认可,认为孙传庭和左良玉都不可轻动,但今日坐在混乱的朝堂上,听朝臣们一番争论,他却隐隐有些动摇了——或许,可以调孙传庭进京,以加强运河的防守?反正陕西的李自成已经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这一刻,崇祯帝似乎忘记了他给孙传庭的严旨——今年必须剿灭李自成。   “没有秦兵和湖北兵,本兵可能保证运河防线的安全?”一片混乱之中,听见内阁五辅黄景昉问。   冯元飚喘息了一下,咳嗽着,老迈苍苍地回答:“兵部自当竭力而为……”   “竭力?但如果做不到呢?”黄景昉声音有点冷。   冯元飚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来,挺了挺老腰,咳嗽道:“死则可矣!”   黄景昉被呛的脸红,随即摇头:“本兵差矣,死你一人何益?朝廷要的是运河防线的稳固!”   忍了很久的兵部左侍郎张凤翔终于是忍不住了,出列道:“如果户部有粮,能保证沿途供给,兵部并不反对秦兵和湖广兵进京!”   这一来,户部尚书傅永淳不得不站出来,为户部做辩解……   又是一番混乱。   脚步轻响,内监秦方轻步走了进来,到王承恩身边,附耳说了一句——军议是朝廷的重大机密,没有允许,任何人也不得进入,秦方敢进,必然是有不得不报的大事。   王承恩听罢露出喜色,转对崇祯帝道:“陛下,三千营回报,太子殿下已过通州,再有一个时辰就可以回来了……”   “啊。”   崇祯帝几乎失态,猛点一下头,强压激动,脸色微微发红的说道:“知道了,令太子回京之后,立刻进宫!”   不止是崇祯帝,殿中的诸位重臣也都是面露喜悦,不管内心里同意不同意太子总揽天下兵马,但太子平安归来,终归是一件大好事,   另外,虽然御座上的皇帝没有明说,但殿中群臣却都能感受到皇帝对太子安全的深深担忧,从这一点上来说,崇祯帝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从温体仁到周延儒,每个人都将他这个皇帝的心思摸的透透,崇祯帝自以为深沉,但在温体仁周延儒等老奸巨猾的人眼里,其实就是一个不会隐藏、情绪不稳、易喜易怒的年轻人。   当然了,心里明白,但没有人敢在崇祯帝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以至于崇祯帝一直都以为,自己的深沉庄重乃是皇帝之威,殿中群臣没有一人能揣摩透他的心思。   “都下去歇息一会吧,等太子进宫,一起再议。”崇祯帝站起,既疲惫又欣慰的挥挥手。   “遵旨。”   往日,紫禁城天黑就要关闭,任何理由都不得延误,但今日,崇祯帝特意发下圣旨,虽然早已经过了关门的时候,但宫禁大门却始终敞开,一来朝中重臣还在乾清宫,二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太子的归来。   ……   同一时间,消息传到坤宁宫。   “啊。”   周后惊喜的哭出声来。   坤兴公主却是往外跑。   周后吃惊:“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乾清宫,去见太子哥哥~~”坤兴公主头也不回的跑。   “拦住她!”周后气的跳起。   ……   护卫皇太子的武襄左卫连同迎接皇太子的三千营,一共两千余骑兵,于亥时(晚九点)抵达京师东直门外,连续的疾行,所有人都是疲惫,但见到眼前的伟大帝都,那雄伟壮丽的城墙却又让所有人的精神都振作了起来。   东厂提督王德化,东宫太监杜勋,顺天府尹周勘庚,留京的詹事府官员在右庶子瞿式耜的带领下,于城门口迎接。   京师九门,戌时末就关闭,今日为了太子回京,也是破例了。   朱慈烺入了京师,直奔皇宫。   一路,马蹄疾疾,他心中更是急急,   有一个成语叫火烧眉毛,他真的是有这种感觉,恨不得立刻就飞进皇宫。 第七百八十一章 按部就班   虽然从后续的消息看,朱慈烺在三河的缓兵之计好像是成功了,豪格驻兵三河,白广恩也还没有撤回来,还在三河附近盘桓,不过局势并没有缓解,依然处在极度的危险中,而京畿的调兵遣将和运河防线的构筑,一点马虎都不能有,否则必然前功尽弃,从这一点上来说,朱慈烺对京师朝廷、对内阁和六部并不是太放心,虽然就整个防御计划,他和兵部尚书冯元飚,两位侍郎吴甡和张凤翔讨论过很多次,并确定了最后的方案,但现在吴甡不在京师,兵部尚书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能不能顶住各方的压力,坚决执行他们讨论过无数次,最为稳妥的那套方案,却是一个未知数,一旦放弃,朝廷作出一些不应该有的昏招,局势就会变的更加混乱。   因此,朱慈烺疯狂赶路,连续不停,一路连续换了十几匹马,方才在今晚抵达京师。   而原本在他前面行路的黄道周等人,此时却是被他甩在了身后,不过黄道周等人的安全是无虞的,在豪格驻兵三河、不再前进的情况下,坐着马车赶路的黄道周等人应该可以及时回到京师。   去往皇宫的途中,王德化跟在太子身边,就太子所问,小心翼翼地回答。   听到崇祯帝和群臣正在乾清宫议事,为了是否召孙传庭和左良玉的大军入京勤王争论不休时,朱慈烺皱起了眉头——京师戒严,调山海关、宣大边军和蓟州军到京师城下集结,确保京师的安全,同时再广召天下兵马勤王,甚至连四川兵都不放过,是大明历次对付建虏入塞的标准程序,至于建虏对各地百姓的掳掠,就实在是管不了了,只能自生自灭,由各地官员自己努力。   朱慈烺和现任的兵部尚书冯元飚商议过无数次,他不止一次的强调,绝不可随建虏起舞,调孙传庭和左良玉的兵马勤王,不说耗费钱财,最主要的是,调派孙传庭和左良玉会影响了朝廷的剿匪大计,给流贼喘息机会,而这,正是黄太吉所希望的。   朱慈烺原本以为,有过己巳之变,援兵变成流贼的教训之后,朝中重臣应该有所顿悟,但却没有想到,他们却依然不知道吸取过往的教训,依然奢望两千里之外的兵马能缓解京师的燃眉之急,简直糊涂。不说现在,就是前世里的科技时代,有高铁飞机,要从两千里之外调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是现在呢?   隐隐地,朱慈烺又想到,调孙传庭和左良玉进京勤王,怕都是胆小文官的主意,文官们担心京营兵力不足,守不住京师,尤其是在阎应元和杨轩两个最有战力的战力营,离开京师,去守卫运河防线的情况下,他们心中的担心就更多了。用调派孙传庭为借口,逼得京营再不能向外调兵,以此保证京师的安全。   在宫门前下步,疾步进宫,又在乾清宫前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朱慈烺进入殿中,拜见崇祯帝。   迈过门槛时,他清楚感觉到,殿中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的向他望来,往日朝议的时候,都是早上,今日却是深夜,殿中烛光之下,殿中群臣的面容多是半黑半白,掩映在烛光和黑暗之中。   “儿臣叩见父皇……”   御座前的烛光却是无比明亮,清楚看到,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沉沉,一如往常的威严,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慈烺却能感觉到崇祯帝心中那极度的焦躁和不安。   崇祯帝先是仔细的扫了儿子一眼,确定儿子安然无恙之后,他在心里暗暗松口气,嘴角露出欣慰的笑,随即脸色就又凝重,急问道:“快起来,蓟州军情如何了?”   朱慈烺起身,将蓟州军情连同三河的情报一并禀报。   听到入塞的建虏兵分两路,总兵力将近十七万,虏酋黄太吉亲自领兵之后,殿中群臣都是色变,十七万,可能是有史以来,建虏最大规模的一次入塞了,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建虏第一次入塞之时,总兵力不过六万,这些年是一次比一次兵多了。   而虏酋黄太吉的亲自领兵,则意味着建虏这一次怕是倾巢而出,精锐尽在,大明面对的压力,将成倍增加。如此一来,运河防线的兵力,怕真的会是不够啊。   听到太子已经下令吴三桂等人登船渡海,对建虏后方展开攻击,积极的朝臣都跃跃惊喜,认为在建虏精锐全部入塞,后方空虚的情况下,吴三桂等人此时渡海攻击,一定能大有斩获,但保守的朝臣却是担忧,认为辽东地广人稀,吴三桂等人未必能有大收获,倒不如调回京师,增强京畿的防务。   最后听到太子在三河以自己为饵,几乎是用过一种极度冒险的方式,令豪格误以为“大明太子”就在三河,因此放慢了进军的脚步之后,殿中群臣微微骚动,所有人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太子,太胆大了,如果在三河城下停留的那段时间,建虏大军忽然杀到,那该如何是好啊?   在后怕的同时,对太子的聪睿和果决,却又不得不佩服。   现在大明最缺的是什么?其实并不是兵马,而是时间,建虏入塞突然,运河防线的准备还没有完全铺开和完成,不需要多,只要建虏能在三河城下停顿两到三天,给大明一定的调兵和布置时间,运河防线的稳固程度就会大大提高,别的不说,只运河水位就能上升一到两米。   御座上,崇祯帝又是怒,又是喜,怒的是,太子总喜欢冒险,明明身为储君,一国的国本,却总是要越俎代庖,去做总督巡抚们应该做的事情,令人提心吊胆;喜的是,太子极有谋略,如果三河计策成功了,那建虏南下的脚步,说不定真会被拖延住,那一来,因为建虏提前入塞所造成的巨大冲击,就会减少很多。   “殿下大智啊……”群臣纷纷议论。   而崇祯帝好像也安下了心,目光望着太子,问道:“建虏提前入塞,虏酋黄太吉亲自领兵,你以为如何应对?”   “儿臣以为,不需慌张,按部就班即可!”   朱慈烺拱手,朗声高言。   这话不止是对崇祯帝,也是对殿中群臣所说,虽然胜败还未知,但他一定要对群臣灌输胜利在我的信心。   听太子说的如此有信心,殿中群臣好像安定了许多。   太子都能镇定,他们这些进士出身,宦海沉浮的一时人杰,又何须慌张?   “按部就班?”崇祯帝的声音从御座上飘下来:“照兵部的计划吗?”   “不错!”   朱慈烺肯定回答。   “一,渡海攻击的人马立刻渡海,对建虏展开攻击,切断建虏的粮路,对建虏施以以牙还牙的报复,驻守山海关和宁远的边军坚守为主,不论京畿战况如何,都不可轻易救援!”   “二,严守京畿,京畿周边戒严,召集青壮,上城防守,以京营十万人马为核心,巩固京师防务。建虏虽然有十几万,但远道而来,缺乏大型攻城器械,以我京师城墙的坚固,只要上下一心,将官用命,绝不是他们可以攻下的。”   “三,蓟州长城边军,想办法向京畿靠近,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对建虏的出塞之路进行破坏,不能让建虏轻易出关。”   “四,死守运河防线,调集所有可以调用的兵马,从京营到杨文岳的保定兵,乃至各处的地方兵,全力守卫运河,绝不能让建虏度过运河!只要运河防线稳固,建虏被困在运河之东,抢无用抢,劫无可劫,时间长了,不战自退。”   “五,大同边军移防宣府,大同总兵姜镶率领麾下可以调动的兵马,全部调宣府,不过却不用驰援京师,而是要在宣府按兵不动,视建虏的下一步,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有在建虏攻击京师、京师危急的情况下,大同兵和宣府兵才要一起驰援。”   “六,山西、北直隶南部、河南、山东各地卫所,在总兵和各处卫所指挥所的带领下,沿运河往上,于第三道防线予以驻守,在巩固第三道防线的同时,对第二道防线予以支援。”   “七,严令各地,必须善待入城躲避的百姓,解决吃饭,防火和瘟疫问题,但有懈怠者,朝廷必严惩不贷!”   “最后,其他各处兵马,包括陕西的孙传庭,湖北的左良玉,都暂时不动,继续执行剿匪的重任,绝不能因为建虏的入塞,而乱了朝廷大计,放松了对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的钳制和剿灭,更不可让他们死灰复燃,建虏一时可去,但流贼却是大明的长久之患!”   朱慈烺将兵部尚书冯元飚说过的话,再一次在朝堂上重复。   和冯元飚遭到质疑不同,太子将策略一说,乾清殿雅雀无声,暂时还没有朝臣敢站出来,对太子的策略提出质疑和反对。   兵部尚书冯元飚欣慰,在点头的同时,忍不住又剧烈的咳嗽。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点头,太子的话,令他重新坚定了一些信心,于是他环视众臣,目光最后落到了首辅周延儒的脸上,严肃问:“周先生以为如何?”   刚才殿中争吵的激烈,但周延儒从未加入,不但他,就是次辅陈演也是默默——作为内阁的头号和二号人物,两人从不轻易参与朝堂的争吵,但使他们对某件事有意见,不用他们出手,自有下面的人为他们当代理,尤其他们清楚的知道,兵部尚书冯元飚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太子的意见,两人就更是小心了,现在皇帝问起,周延儒立刻出列拱手:“臣以为,建虏这一次来势汹汹,又是虏酋黄太吉亲自领兵,绝不可轻视,太子殿下和兵部所列策略,有静有动,总体是适宜的,不过京师兵力不足的现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京师乃是天下第一,不容有失,因此臣以为,还需要再做一番调派,以保证京师兵马的充沛。”   崇祯帝微微点头,周延儒说的四平八稳,不过却甚合他的心意,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运河防线虽然重要,但京师防务却也是不能放松的,崇祯二年,建虏兵临城下,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他绝不能允许那种情况再发生,因此,京师的兵力必须加强。   周延儒说完就退下,次辅陈演走出,拱手道:“还有一个问题不可不虑,现在刚是九月末,天气温暖,我大明尚可以用运河之水阻挡建虏,可一旦建虏盘桓不去,在京畿地区久久停留,到了十一、十二月,气温陡降,运河冰封,天堑变成坦途,建虏骑兵过河,到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不错。”   “是啊,到时如何是好?”   殿中响起嗡嗡地议论声。   每一个人都是忧虑,目光都望向了站在殿中的太子。   朱慈烺却神色不变,陈演所担忧的,并非是新鲜,最初制定三道防线时,参谋司就已经想到了,十一月还不会冰封,但如果是十二月,那运河冰封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百,如果建虏十二月入塞,大明只能通过天津武清香河通州四地,加上修建的十六处棱堡,对建虏的入塞大军进行凝滞,但却不能像现在一样,阻止建虏大军通过运河,这也是要修建第三道、也就是河间府防线的原因。   不过如果建虏是十二月入塞,那么大明的第一道防线,也就是长城防线绝对不会这么快就被建虏攻破,不需要多,只需要有三到五天的预警时间,京畿地区散落在乡间的百姓就能逃难到京师或者保定之类的大城中,各个州府也能准备,等建虏突破长城,到了京畿,京畿防线再凝滞建虏三到五天,如此就有将近十天的预警时间,足以保证京畿之南,河间府之北的大部分百姓撤退到安全的大城中,从而实现从蓟州到河间府,将近七百里之内的坚壁清野。   如此情况下,建虏无法从乡野获得军需,那么就只能攻城。   只要各地守将坚勇,利用加固后的城墙和新招募的乡勇,令建虏付出代价,推着时间的推移,建虏会越来越疲惫。 第七百八十二章 义务兵   这其间,就算建虏攻陷了一些城池,掳走了一些百姓,但只要河间府不破,山东安然,大明的战略目的就达到了,更不用说,大明还有吴三桂等人渡海攻击的杀招。   建虏兴师动众,疲惫不堪,获取的利益却有限,相反,自己的后方却被搅的天翻地覆,变成了一片焦土了,细算起来,其实是一笔得不偿失的买卖,建虏下一次再想入塞时,估计就会先掂量掂量了。   以上,是朱慈烺最初设立三道防线的基础构想。   没想到的是,建虏会提前入塞,杀了大明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建虏提前入塞虽然达到了战略忽然性,轻易突破了长城,不过却也因为他们的提前入塞,没有冰封的运河成了大明的一大臂助,只要时间充裕,朱慈烺将信心将京畿运河布置成一道建虏无法逾越的天堑!   因此,朱慈烺并不担心十二月的运河冰封,因为那原本就在计划之内。   朱慈烺拱手,向御座上的崇祯帝道:“父皇,这一次建虏虽然来的突然,长城和边疆地区的百姓遭受到了不必要的损失,不过建虏在这些地区的劫掠所得,一定不会太多,蓟州是我大明在东北防线囤积物资和粮米最多的地方,蓟州总督赵光忭和总兵佟瀚邦皆是忠勇之士,儿臣相信他们两人一定会死守蓟州,不留一粒粮米给建虏!”   “建虏一共十七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所耗众多,只要我军严守运河防线,令其无法过河,即便建虏能在京畿乡间抢掠到一些,甚至是往密云、延庆一代劫掠,攻陷周边的小城,但终究是补不上他们大军每日的巨大消耗,不需要到十二月,最迟十一月,建虏就会陷入困境。”   “如果是过去,他们或许能咬牙坚持到运河冰冻,但今年不一样,吴三桂他们渡海攻击的消息,估计很快就会被黄太吉知悉,建虏此次精锐尽出,后方空虚,以吴三桂等人的战力,绝对可以将辽南地区搅得天翻地覆,甚至逼近广宁也是有可能的。我大明富有四海,能忍受十万的损失,建虏只有关外小地,怕是连一万也承受不住,因此,只要我军严守运河,不给建虏可乘之机,辽南烽火连连之时,就是建虏内外交困、不得不退兵之日!”   “退一万步讲,即便建虏不顾自己的后方,硬着头皮等到十二月运河冰冻,但从现在到十二月,犹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两月里,京南各地州县,继续增修城墙,招募乡勇,守城能力必然会大大增加,等到了十二月,建虏越运河而过,他们面对的,必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坚城,以建虏强野战,弱攻城的风格,他们又能攻破多少呢?”   朱慈烺温润的、信心十足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群臣或颔首或深思,御座上,崇祯帝的脸色又微微放松了一些,显然,太子的话又令他多了一些信心。   陈演神色不变,拱手道:“如此,京师的兵马就更是必须加强了。因为建虏在不能突破运河、无法南下抢掠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狗急跳墙,将目标转向京师!”   和周延儒一样,陈演最关心的也是京师安全,而非运河防线。即便明知道,建虏直接攻击京师的可能性很低,但却依然要强调。   朱慈烺点头道:“先生说的没错,京师的守卫兵力,确实需要再加强,”转对御座上的崇祯帝:“但儿臣以为,调派孙传庭左良玉,又或者是令山西兵、宣大兵入京,都是远水不解近渴之策。鼓励京师百姓参军,扩大义兵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是招募义勇吗?顺天府已经在做了。”崇祯帝眼中有忧虑。   招募义勇需要一定的银子和粮米,银子好说,内廷库还有一些,但粮米却实在是没有多少,京师百万人口,靠的全是江南的漕米,在运河中断,江南漕米运输不来的情况下,京师粮米怕是很快就会出现短缺,一个很明显的迹象,当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后,京师米市立刻就掀起动荡,很多米行关门、捂米不售,幸亏有京惠米行这个定海神针,从昨天到今日,不但没有涨价,反而限量限价的继续出售平价粮,如此,其他米行才不敢贸然涨价,不过停售惜售的现象却已经是在发生了。   崇祯帝对米市的波动,此时尚不是不清楚,但他清楚的是,户部粮仓里的余粮并没有多少,如果建虏这一次入塞,像往年一样,来回半年的时间,江南漕米半年之内运不到京师,京师粮米一定会出现大范围的短缺情况,身为皇帝,他颇为担忧。   “不是义勇,是义兵!”朱慈烺微微提高声音。   “哦?”   不但崇祯帝,就是朝臣们也好奇,想知道兵和勇的差别,只有奸猾如周延儒者,立刻就意识到,太子,怕是又要出什么新招了。   “我大明施行的‘军户制’,军户世代服役,非军户者不用服役,但时至今日,军户制已经是是名存实亡,不说辽东军,也不说精武营,只说各地的民团、乡勇,都已经不是从军户,而是从民户之中而来。”   太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群臣默默。   太子所说,乃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事实,不说这些朝中重臣,就是县衙里的小吏,也知道军户制已经是不可行,真正有战力的还是募兵和将领的家丁。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直接在朝堂上说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军户制乃是祖制,而祖制这东西是不能轻易动的,因此谁也不敢轻易提出废除,朝廷一方面鼓励各地募兵,另一方面对旧有的指挥卫所不裁撤,只任由卫所制慢慢腐败,直至凋零——除了祖制不可轻动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谁也不敢轻易触动掌握各地卫所的那些指挥使的利益。   或许各地卫所指挥使的爵位不如京师的这些公伯侯,但他们数量众多,在各地根深蒂固,一旦废除卫所,也就是废除他们的特权,各地必然会掀起风波,也因此,明知道卫所兵已经腐朽,但却没有人敢提出废除或者是改革。   但想不到今日太子在乾清宫居然主动提出了这个敏感话题。   群臣屏住呼吸——建虏入塞,危急关头,太子在这个时候提出,难道是想要改革卫所制吗?火烧眉毛的当下,完全是不合时宜啊。   群臣的担忧,朱慈烺当然知道,他也无意在此时改动卫所制,只所以提到卫所制,不过就是一个引子罢了,于是他继续说道:“由此可知,只要善加操练,民户和军户都可以成为优秀士兵的来源,眼下,建虏大军入塞,临时从各地调兵是来不及的,招募义勇的速度又太慢,很多人在大街上义愤填膺,咒骂建虏,回到家中却只图自己平安,根本不想为国出力,也不想出粮,只想看他人流血。”   “京师明明有这么多的人口,却招募不到足够的义勇,因此儿臣以为,为了因应现在的紧急情况,应立刻在京师强制施行义务兵制度,凡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没有残疾之男丁,不分身份、户籍,不论军户,民户,商户,都必须加入义兵营,保卫京师!如有抗命者,以通敌论处!”   太子话音不落,殿中就掀起微微骚动,群臣惊讶的并非是所有男子都从军,历来遇上大灾大乱,城中男子全部从军,甚至妇女老幼也一齐上阵、到城头杀敌的事情,数不胜数,真正令他们惊讶和震动的是,太子说的居然是不分身份。   难道官员、士子也要从军吗?   御座上的崇祯帝也惊。   不理众人的惊讶,朱慈烺继续道:“所谓乡勇,是自愿的,但义兵,却是必须参加的,容不得他本人愿意或者不愿意,京师有百万余人口,加上逃难而来的百姓,百十万人,从中选出十五万青壮是没有问题的,有了十五万义兵,京师兵力不足的问题,立刻就可以得到缓解。此乃加强京师防务,确保万无一失,不用各地勤王之兵的唯一办法。”   “此举必然导致人心惶动,百姓不安,兹事体大,还是要再考虑啊~~”有朝臣小声嘀咕。   朱慈烺没有看到提出反对的是谁,不过却也能大概猜出,于是环视众臣,说道:“不征兵,难道百姓们就会很安定,就不会人心惶动吗?建虏入塞已然是事实的,如果京师兵力不足,上下没有坚守的决心,百姓们会更惶恐!只要兵力足够了,上下一心,京师没有危险,百姓们才会渐渐安定下来,而这,正是招募十万义兵的意义所在!”   说着,转对崇祯帝,继续道:“正是,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敌之责,当日开封之战时,开封军民就是这么做的,值此危难之际,京师应该以开封为师,立即施行义兵制度,扩充兵员,保卫京师,如此,京师必坚不可破。请父皇恩准!”   说完,朝着御座上的崇祯帝深深一礼。   殿中雅雀无声。   连冯元飚都不咳嗽了,好像都被太子“震”住了。   御座上,崇祯帝皱着眉头不说话。   所有男丁都必须参军,等于是拉壮丁,百姓们会不会心生怨念吧,最重要的,居然不分身份贵贱,所有人都得参军,这一来,京师不会发生动乱吧?还有,十五万青壮,说来容易,但真能做到吗?   建虏入塞不止一次了,京师更是几度戒严,但像太子所说,在城中施行“义务兵”,所有适龄男子都必须参军的事情,却是一次都没有发生过,连历史上,甲申之变前,李自成大军包围京师的时候都没有,当时上城防守的是京师三大营,连着朝臣们的一些家丁,最后甚至连内廷太监都被逼得上城守卫了,可想当时兵力的缺乏。   但即便已经这般危急,大厦将倾了,大明京师也没有全民皆兵,实行义务兵制度,要知道,当时京师仍有将近百万的人口,如果实行义兵,拉出十万左右的军队,还是没有问题的,但为什么没有施行?   一来军户是祖制,朝臣不敢轻动,二来,人心已经散了,甲申之变前,特别是南迁被否定之后,大明朝已经是风雨飘扬,崇祯帝心智已乱,朝臣们或哭泣或默然,已经失去了逆转局面的雄心壮志,人人都在混日子或者是在等死,不止官员,百姓亦是如此;第三,当时大明朝的财政彻底崩溃,府库都是空的,不要说银子,就是粮米,粮仓中也没有多少了,武器箭矢更是少的可怜,就算有义兵,也是组织不起来的。因此,大明朝的首府京师,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只用了三两天,就被敌人轻易攻破的坚城。   说来也是叹,即便是最不得人心的隋炀帝,他本人不在的长安都城,也是被唐军围困许久之后,才不得不开城投降的,如果当时隋炀帝本人在长安,决心死守,长安未必会投降。   义务兵制度,是朱慈烺想了很久,认为可以用来应对建虏入塞,威胁京畿的一个好办法。   京师百万人,只要能选出十万人,战时为兵,平时为民,每年固定操练一个月,如此,就等于是京师多了十万的预备兵,加上京营的兵马,一共二十几万人,但使建虏杀到城下,也不用各地着急勤王了。   不同于募兵制,义务兵成本极低,只用管饭就可以了,武器是有什么用什么,虽然造成的结果是良莠不齐,很难练出精锐,不过作为募兵制的辅助力量,却是绝对可以的。   建虏为什么可以崛起?一个关键就是他们全族都是亦兵亦民,农时耕种,战时出征,士兵不用国家养,军饷全靠抢,财政负担极低,反观大明朝,虽然朱元璋最初设计卫所制的时候,本身就有义务兵的意味,但制定军户民户匠户,将农民,士兵,手工匠人层层分开,各司其职的败笔,却让卫所制迅速崩溃。明中期时候,卫所兵就已经不行了,到今日,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了。要不然,朱慈烺也不必提出义兵制。 第七百八十三章 再派勋贵   太子提出的“义兵制”,令崇祯帝犹豫,不敢轻易下决定。   殿中群臣更是惊疑,都担心自己的家人也被应征,幸亏是太子提出此策,如果是一普通朝臣,不等他说完,就会有人跳出来,痛斥荒谬了。   “好一个,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敌之责,殿下所言,臣赞同!”   稍微的静寂之后,有朝臣站出,朗声高言。   却是大理寺卿凌义渠。   不止凌义渠,很多朝臣也对太子这一句,心中暗暗赞许。   见凌义渠支持,朱慈烺暗暗欣慰,脸上却不动声色。   陈演等人却是向凌义渠侧目,心中都是一个想法:凌义渠,该不是早就和太子套好招了吧?就像去年开封之战一样?   凌义渠却不惧那些怀疑的目光,他向太子拱手,太子还礼,然后肃容问道:“不过臣有一事不明,还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说,凡京师男子,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不分身份户籍,都要从军,是否意味着,宗室、勋臣、贵戚、品官、生员,都在应征之内呢?”   殿中鸦雀无声,凌义渠所问,正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朱慈烺目光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殿中群臣,发现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知自己的解释能不能令他们满意,将是他们是否会支持义务兵的关健原因,于是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违心的说道:“宗室、勋臣、贵戚、品官、生员,他们连同他们的家人和府中下人,采取自愿的方式应征,朝廷不予强求……”   听到此,大部分的朝臣都是暗暗松口气,做官做到他们这个地步,谁家府中没有十几个下人?只轿夫每家就得有四人,如果轿夫都去当兵了,谁来抬他们?更不用说他们的亲人子弟,箭矢无眼,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子侄到军中受苦,更不愿他们到城头去冒险,现在太子说,他们都不在应征之列,他们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而他们对太子推行的义务兵制,立刻就从怀疑转向支持——建虏大军压境,京师危急,全民皆兵,增加京师的防卫力量是必须的,更何况还有开封的例子,因此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凌义渠也微微松口气,他倒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太子不豁免官吏,义务兵的建议就无法获得朝臣们的支持,现在太子退了一步,此策应该是可成了。   “至于其他人,”朱慈烺继续道:“只要符合条件,原则上都是必须参军的,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网开一面,如果有人实在不愿意当兵,那么可以采用出资助军的方式予以豁免。”   “怎么豁免?”凌义渠问。   “凡适龄男子,供应三个义兵,六个月所需粮米,即可豁免。”朱慈烺道。   一个成年男子,每日所需粮米在1.5市斤左右,一月45斤,六个月270斤,折合两石米。而三个义兵,则是六石米,以现在的米价,折算成银子,是24两。等于一个人要想豁免兵役,需要付银24两。   24两,对大户来说不算什么,但一般百姓却很难拿出,因此,大部分人都无法逃避兵役,能豁免的只能是有钱人,等于是有钱人出银子,百姓出力,众人一起为守城做贡献,如此就避免了有人血战,有人乘凉的不公平,同时也减免了朝廷的负担。   “太子殿下提的义兵制甚好,臣附议。”凌义渠再不犹豫,立刻拱手支持。   “臣也附议……”又一大臣走出,却是三辅蒋德璟,蒋德璟现在隐隐然是东林之首,他的支持,有极大的象征和引导意义,于是,殿中响起更多朝臣的附和之声,尤其是户部尚书傅永淳更是不住的点头,施行义务兵,京师立刻就会多出十几万的兵,一个问题随之而来,那就是兵士的口粮问题,虽然是义务兵,不挣饷银,但饭食朝廷却是要负责的,傅永淳担心户部的粮仓支撑不住,现在太子提出豁免之策,一人养三人,城中那些有钱人必然会豁免,这一来,能收到不少粮米,户部粮仓的压力会大大减轻。   御座上,崇祯帝的眉头渐渐舒展,   不过也并非没有疑议。   “殿下,”皓白长须的礼部尚书林欲辑站出,向朱慈烺拱手,颤颤巍巍地说道:“当初太祖皇帝设立户籍,军、民、匠、灶四户各司其业,各有所长,现在朝廷‘欲’从民户、匠户、灶户、商户中征兵,怕是弃其长而取其短,徒自造成伤亡,出六石米就可以豁免,富家子弟们必然选择交米,到时候在城头死伤的,只能是普通民户匠户和灶户,这岂非是不公平?”   “更不用说,他们心中一定是不情不愿,这样强抓来的兵,能有战力吗?因此老臣以为,与其征募义兵,搅动民心,倒不如速调离着京师不远的宣大兵、山西兵,入京勤王。”   在朱慈烺看来,身为礼部尚书,林欲辑总是有一些书生气严重的迂腐想法,大敌当前,只要有兵,哪还管他什么愿意不愿意?如果都要愿意才能当兵,现在的卫所兵估计一个也剩不下了。   但林欲辑的质疑,他却必须解释,不唯林欲辑是礼部尚书,更因为林欲辑所问,其实也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   于是回道:“建虏历次入塞,有两个清晰的战略目的,第一,抢掠我大明的财物和青壮,第二,伺机在野战中歼灭我大明的主力精锐,去年建虏入塞,宣府兵受损严重,大同兵自松山战败后,战力到今日也还没有恢复,山西兵本就孱弱,又距离遥远,三地兵马加到一起,能驰援京师的,怕也不会超过五六千人,老实说,就算全调来京师,怕也发挥不了大作用,而算时间,宣大兵最快十五天,山西兵怕需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京师,但建虏会在三河盘桓十五天吗?”   “不会的,豪格虽然愚蠢,但黄太吉和多尔衮却是精明,学生以为,三河的假象瞒不过他们的,建虏大军很会就会出现在京畿,如果宣大兵和山西兵冒然向京师移动,怕是正中建虏下怀,一旦有变,不但白白丧失兵马,宣大和山西之地将无兵可守,因此学生赞同兵部的意见,宣大兵和山西兵都不可轻动,非万不得已,不宜向京师移动。”   “再者,在京师征集义兵和调集外镇兵马进京勤王,并不矛盾,一个是强内,一个是引外,就眼下的局势来说,强内比引外更重要!只有京师强健了,城防稳固了,勤王的外镇兵马才能更有效果。”   太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众臣听了,大部分人都是微微点头。有朝臣在心中暗暗感佩,经过一年的历练,感觉太子殿下比去年更加成熟,更加稳重啊,大明,未来将有一个圣天子啊。   连林欲辑也不得不承认,太子说的有一定道理。   朱慈烺继续道:“至于公平。学生以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上下齐心协力,人人参与,方才是聚拢京师人心、守卫京师的最佳方式。富家子弟不善劳作,上了城头怕也做不了许多事,说不得还会添乱,倒不如让他们拿出粮米,给民夫饱食,如此事半功倍,各取所需,朝廷负担也能减轻一些。”   “至于京师义兵的战力问题……学生以为,没有人天生就会打仗的,只要善加操练,在城头见过血之后,不论军户、民户、匠户、灶户,商户,我相信,都是可以变成强兵的。就如我精武营的新募将士,他们很多人都是民户,但无论开封还是玉田,他们的英勇都有目共睹,难道有人敢说他们不会打仗吗?”   “至于不情愿,世间本就没有完全情愿的事情,面对战争,人人都想趋利避害,躲避战争,但如果人人都这么做了,又有谁来保卫京师?”   “再者,义兵未必一定要上城杀敌,只要他们能修筑工事、保障后勤,运送伤员,为城头将士输送箭矢武器,做巡逻瞭望之类的辅助作战任务,使京营将士可以专心御敌就可以了,只有战事吃紧,京营伤亡过重时,才会把他们顶到第一线,所以老尚书尽请放心,朝廷绝不会让他们徒自牺牲的。”   朱慈烺心平气和,声音清楚的将自己的理由说完。   御座上的崇祯帝微微点头,对儿子的口才和条理,越发喜欢了,心想,我儿似我啊……   “……”林欲辑哑口无言,白须抖动,向太子施一礼,退回原处。   眼见朝臣对义务兵制已经形成了共识,利弊也分析的足够清楚了,御座上的崇祯帝也不再犹豫,立刻命令内阁拟旨,连夜行动,明日清早就要将“义务兵制”昭告全城,令内阁,兵部,刑部和顺天府共同执行,照京师户籍册,挨家挨户摘选义兵,并且给出期限,三天之内,必须将义兵聚集完毕,任何人也不得抗命,但有不从者,以通敌论处!   军情如火,建虏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京师城下,且事关重大,因此崇祯帝明令由首辅周延儒亲自负责此事。   周延儒知道这个担子重,怕是要担当骂名,但身为首辅,他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这事处置完毕,下来就是另一件大事。   “太子听旨!”一直坐着的崇祯帝站起,目光望着站在殿中的太子。   朱慈烺急忙跪倒。   “朕令你总督天下兵马,代朕领军,总揽内外一切军务……”崇祯帝的声音从御台上传来。   一点都不意外,谁都知道,这个位置,舍太子再无他人。   朝臣中,那些不喜欢太子领军,总觉得太子尚武好战,权力太大非社稷之福的迂腐之臣,都在心中暗暗叹口气。   “儿臣领旨。”   朱慈烺跪拜之后,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个请求。”   “讲。”   “儿臣既然领了担子,就不止是太子,也是总督了,儿臣希望能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朱慈烺道。   崇祯帝笑了:“你是代朕领军,这两个权力自然是有的,何必再请呢?”   “谢父皇!”朱慈烺拜首。   既疲惫又兴奋的崇祯帝没有察觉出异样,但殿中群臣中的那些心思透亮者,却感觉太子的多此一举,好像是大有深意,不过他们却也猜不透太子到底所为何来?   和崇祯帝不同,太子从来都是喜怒不行于色,连光时亨攻击他是李世民,会有玄武门之变时,他都没有露出过一丝怒意。   没有怒,同时也没有喜,去年击退建虏那么大的功劳和那么大的惊喜,太子在返朝拜见崇祯帝时,一直都是凝肃认真,眼中一点喜悦都看不见。   太子的心思……难测啊~~~   “再给杨文岳传旨,令他督保定兵、京营运河之兵,山东兵,河南兵,严守运河防线,赐尚方剑。”崇祯帝道。   “是。”   很明显,崇祯帝的意思是,太子坐镇京师,总揽天下军务,杨文岳死守运河,如此内外双安。   到这时,乾清宫的议事终于是可以结束,时间也已经是深夜丑时(2点),朝臣们离开皇宫,满身疲惫但却又有点激动的崇祯帝,留下太子,又和太子聊了一会。   “朕已经传旨,令英国公张世泽为京营提督,抚宁侯朱国弼,恭顺侯吴惟英入京营,以为你辅佐……”崇祯帝道。   朱慈烺心中却是苦笑,从崇祯帝关切的眼神里他知道,崇祯帝绝不是在忌惮他,想要分他的权,而是怕他累着了,所以才在勋贵侯爷里选几个“能干”的人,到京营之中来帮他。英国公张世泽是现在京师唯一的一个国公,是勋贵之首,不过他本人年轻尚轻,今年刚刚十九岁,虽然已经算是成年,但并没有什么才能,只是庸人一个,崇祯帝重用他,不过是因为看在他爷爷当年护驾有功的份上,这样的人入了京营,当了提督,朱慈烺倒不担心他像李国帧那样,不安分,到处惹事,只不过终究会有点碍事。 第七百八十四章 西山防务   恭顺侯吴惟英祖上是蒙古人,也算是骑射传家,原本按照京营总督由各个勋贵轮流接任的惯例,这一届京营总督原本应该是吴惟英的。但太子横空出世,成了京营抚军,而吴惟英本人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因此一直没有入京营。   最近听说吴惟英的身体好像是有所康复,因此崇祯帝重新起用了他。   历史上,吴惟英在甲申之变的前夕病死,其妻女则在甲申之变中投缳殉国,是为忠烈,不过他弟弟吴惟华却屈膝投降了建虏,建虏承明制,仍封吴惟华为恭顺侯,后来因为贪污,被贬为平民。   穿越以来,朱慈烺了解到吴惟英这个人的性情比较忠厚老实,和其他勋贵的往来也不多,属于是“独鸟”,这样的勋贵到京营,倒也不是不可。   至于抚宁侯朱国弼到京营,朱慈烺心中却是绝对抗拒的。   历史上,甲申之变前,朱国弼被崇祯帝委以重任,派往淮安,提督漕运,但朱国弼在淮安并没有做出什么功绩,反倒是在甲申之变后,他利用淮安的兵马,和马士英勾结,拥立了弘光帝,并晋爵为保国公。   朱国弼好色无能,排斥忠臣路振飞,依附马士英、阮大铖,每日与忻城伯赵之龙沉迷酒色,根本不知整顿兵马。清军逼近南京,被推为留守。最后竟一矢不发,和赵之龙两人率百官,马步兵二十余万人降清。   这样的人,比朱纯臣徐允帧更是可恶。   另外,朱国弼在历史上的另一件有名事就是他和秦淮八艳之一的寇白门的交往。   寇白门,江南名妓,风姿卓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七岁,花朵最娇艳的那一年,朱国弼出动五千士兵,用最大的排场,将她娶回了家,一时轰动金陵。   然朱国弼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圆滑狡黠混混,迎娶寇白门只是一时兴起。没多久朱国弼就原型毕露,将寇白门搁置一边,每日穿梭烟花柳巷之中,放浪形骸,寻花问柳。   如果这样也就罢了,寇白门终究可以在侯府中过完她虽然孤单,但衣食无忧的一生。   但清兵入关改变了一切,胆小怕死的朱国弼在南京投降后,并没有被清廷完全放过,清廷将他软禁。为了保命,朱国弼拼命筹集行贿的银两,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将连寇白门在内的歌姬婢女一起卖掉。   何等的薄情寡义,三年夫妻,不如百金。   寇白门虽然伤心,但却没有认命,她对朱国弼说,“卖妾所得不过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   朱国弼同意了。   寇白门短衣匹马南归,一月之内,果然为朱国弼筹到了两万两银子,令朱国弼脱困,朱国弼大为感动,想要和寇白门同归于好,寇白门却说道:“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当可了结。”   随即撒手而去。   后来才知道,寇白门筹集来的两万两银子,小半是借的,大半乃是自己的卖身银,朱国弼虽然对她不住,但在朱国弼危难之时,她却卖了自己,助朱国弼脱困。   时称寇白门为侠女。   寇白门的晚年极其凄惨,最后抑郁而死。   诗云: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寇白门晚年凄惨之时,朱国弼犹在世,但却并没有听闻他对寇白门有过什么帮助。   此时是崇祯十六年,也就是说,朱国弼已经迎娶了寇白门,寇白门还在他抚宁侯府中。   当然了,朱慈烺并不关心朱国弼的男欢女爱,花街柳巷,他愤怒的是,朱国弼辜负了崇祯帝对他的器重,在弘光朝短暂建立,争斗不断,快速灭亡的过程中,朱国弼和此时的南京京营总督忻城伯赵之龙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崇祯帝将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软骨头、气节还不如女子的混蛋派到京营来,能有什么用处?   但崇祯帝圣旨以下,他也无法挽回,他更无法告知崇祯帝,自己是一个穿越者,知道朱国弼的劣迹和历史表现,朱国弼和一干勋贵,都不可用,因此,他只能默默地接受了,想着亡羊补牢,如何布置一番,将张世泽三人供起来,令他们虽有提督之名,但却无法干涉京营的军政和人事,使京营不至于受到他们的影响……   谈话完毕,朱慈烺拜别疲惫的父皇,急匆匆离开,准备先去给周后请安,然后再返回太子府——虽然已经是半夜,但他相信,坤宁宫的灯一定没有灭,周后一定还在等着他。但刚出了乾清宫不远,就看见在白玉栏杆前的灯笼下,立着一个俏少女,灯光掩映之下,相貌绝美,亭亭玉立,披着狐毛领的风衣。   是坤兴。   半个月没见,感觉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太子哥~~”   见太子出现,坤兴立刻快步奔过来,灯光下,她眼角的泪水在飞舞。脸上满是惊喜。   “怎么还没休息?哭什么?”朱慈烺笑。   坤兴跑过来,习惯性的想要抓他的袖子,不过抓到一半时却又缩了回去,然后低下头,试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对朱慈烺行了一个万福礼,一脸认真的说道:“坤兴见过太子殿下~~”   坤兴很少这么认真,除非是大节日或者是担着崇祯帝的面,朱慈烺更好奇了,低头问:“怎么了这是?是母后让你来的吗?”   “是,皇后娘娘让坤兴告知你,夜已经深了,就不必请安了,早点回府休息,明日再进宫觐见。”坤兴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但忽然却又调皮的眨眨眼。   朱慈烺笑了,这才是坤兴嘛。   目光一扫,发现坤宁宫的主管太监徐高正在不远处,心知坤兴这么规矩,一定是母后的命令,于是说道:“知道了,替我向母后请安。”   坤兴眨眨眼,一脸是笑的走了——她到这里来,只为了见太子哥哥一面,为了这一面,她可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在周后面前哭鼻子,又说会帮着周后传旨,连带着各种保证,周后这才同意她到乾清宫来。但她却不敢离得太近,只恐被父皇知道,在周围溜了半个时辰,才算是见到了太子哥哥。   望着坤兴离开的背影,朱慈烺嘴角露出笑,在这负重前行、有可能会天昏地暗的大时代里,亲情是不多的慰藉。   匆匆离开皇宫,来到兵部衙门,朱慈烺见到了在这里等待了许久的兵部尚书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张凤翔五十多岁,身体还矫健,冯元飚却是病病殃殃,勉强在支撑,离得很远,在半夜凌晨的冷风中,就听见值房里传来他剧烈的咳嗽声。   不止兵部,临近几个衙门的灯光都是亮着的,人员进出不断,朝议结束,明日就要施行义务兵,从内阁到六部,今夜所有人都怕是难以入眠。   朱慈烺心有感动——明末的历任兵部尚书中,冯元飚是在任时间最短的一位,同时也是最有心无力的一位,崇祯帝不听他的意见,地方督抚也不鸟他,在崇祯十六年的凄风苦雨中,冯元飚坚持了半年就不得不以病告退,但以事后诸葛亮来说,冯元飚当时的判断,基本都是准确的,如果崇祯帝能听从他的意见,多给他支持,或许十七年的败局就不会那么快来到。   朱慈烺进入兵部,冯元飚,张凤翔,连同兵部的几个郎中急忙拜见,朱慈烺令他们坐下,然后立刻直奔主题,就建虏入塞的大致路线,蓟州等地的防守,运河防线的建立和完善,各处城池的军备情况,兵部是最清楚的,朱慈烺一一详细了解。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当然就是运河的防守。   京畿运河,从天津一直通到京师通州,通州到京师,是为通惠河,通惠河河浅,平日难以航行大船,虽然天津关闸蓄水之后,整体水位都会提升,有利防守,但朱慈烺犹不敢大意,特令杨轩带兵驻守,而横跨运河的八里桥(永通桥)将是防守的重点。   除了运河正面,有可能会被建虏绕行的京师西山和天津沿海,是朱慈烺比较担心的所在   西山位在京师之西,乃是太行山北端余脉,横跨石景山、昌平等几个州县,永定河贯穿其中,将西山分成南北两段。距城区较近的有翠微山、平坡山、香山等,从西山到京师西直门,约有二十里,虽然这一段山势崎岖,又有河流,靠近西直门的地方,更有大片密集的民居,不适合大军通行,但在运河受阻的情况下,建虏大军绕行此处,过京师西,渡永定河,杀向房山、涿州,彻底绕开运河防线,却是一个非常可能的选择。   因此,构建西山防务,令建虏大军不能从这里通行,是今夜朱慈烺和兵部众臣商议的重点。   “殿下可知,当年于谦于忠肃,是如何守卫京师的?”冯元飚问。   当年蒙古也先攻打京师时,最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京师西北,也就是西直门的方向。当时,于谦并没有令明军躲在城内死守,而是命令明军出城迎敌,背靠护城河结寨,利用城外密集的民房来化解蒙古骑兵的突击威力。   战斗打响后,于谦在民房内埋伏火铳手和步兵,用少量骑兵引诱蒙古骑兵追赶到民房街巷内。火枪和长枪一同攻击,将蒙古骑兵杀的纷纷落马,其后的战斗中,明军多次使用这个战术,用远程武器和巷战与蒙军周旋,蒙军骑兵在城墙下施展不开,死伤惨重,最终不得不退兵。   今日和当时不同,当时蒙古人是想要攻陷京师,今日建虏却只想要从京师西北绕行,目的不同,行动自然也就不同,再说,建虏比蒙古人狡诈百倍,想用当年于谦的战术击退建虏,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冯元飚也没有想要照搬于谦的战术,他将他的想法详细讲述。   听完后,朱慈烺明白了。   冯元飚的主要想法有三个,第一,明日继续抢收京畿周围,年初播下的玉米,番薯和马铃薯,一粒粮食也不能留给建虏,同时的,就地在京西平原挖掘壕沟,断绝道路,同时掘开永定河、温榆河的河堤,改变水流,将京西平原大部分地区都变成一片沼泽地。   “殿下,臣曾在工部,曾经主持修建过京西北,永定河、温榆河的河堤,今日又特地派人去查看,虽然今年偏旱,但两条河的水量却还是不错的,足以令建虏大军不能通行。”   第二,于西山驻军两千,扼守险要;   第三,西直门地势比较高,这里的城门和城外的民居都是不会被淹到的,建虏如果想绕行,就只能从这里通过,而当年于谦于忠肃的战术就可以用上了,挖掘重重壕沟,以民居为据点,利用火器打击建虏,建虏兵马展不开,又临近京师城墙,城头上的各式大炮都有施展威力的机会。   “臣以为,不需要多,只需要三千善战、火器精良的猛士,配合城头的火炮,建虏若想通过,就非付出惨重代价不可!”   老尚书说的激昂,这一刻,甚至都不咳嗽了。   朱慈烺听的点头,不过他想法和冯元飚却微微不同,从崛起到现在,建虏一直都在避免攻城战,去年蓟州之战就可以看出,连多铎这样的“热血”王爷,在面对蓟州南原的壕沟,都选择了绕行,而不是硬冲,今日乃是黄太吉和多尔衮带领,他们两人硬冲西门的可能性就更是小了,因此,西门外并不需要太多精锐,只要挖掘壕沟,作出架势就可以,就现在的情况,小部分精武营,加上一部分左柳营就足够承担——如果建虏攻击猛烈,临时从城中抽调兵马也是来得及的。   相反,西山的守军却需要是精锐,西山虽然崎岖,大军不易通行,但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建虏是很有可能会翻山的,而京师人马救援不便,需要守军独自应对,因此必须是精锐。   朱慈烺将自己的想法一说,冯元飚赞同,侍郎张凤翔连声称赞太子英明。   最后定下由参将董琦率一个精武营千总队配一千左柳营和火炮,一共三千人,驻守西山。   而西门之外,五百精武营,配上两千左柳营,由朱慈烺新拔擢的左柳营副将贺赞驻守。 第七百八十五章 秦皇岛出征   贺赞,原延绥副总兵贺虎臣之子。贺虎臣,保定人,崇祯六年战死于军中,贺赞率五十骑从重围杀出,朝廷追赠贺虎臣为都督佥事,贺赞为世袭锦衣副千户。   贺赞,勇敢有父风,九年中武进士,积官至京营副将。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薄京师,京军六大营分列城外,皆不敢战,一触即溃,贺赞悲愤不已,独率部迎击,中矢死。   虽然是左柳营,但朱慈烺对贺赞的忠心和战力,还是比较放心的。   另外,为防止万一,在京师西南方向,也就是卢沟桥之前,布置第二道防线,暂时不需要部署兵马,只需要先将壕沟挖掘好就可以了,以有备无患。   定下了西山防务,朱慈烺又转向天津防务。   天津是一个三岔口,境内河流众多,且天津往东,全是芦苇盐碱湖泊,水都是咸海水,四野茫茫,不要说人,就是野兽也很难生存,因此冯元飚认为,建虏不可能从天津东面绕行。   冯元飚所说,朱慈烺当然是知道的,天津真正开发,是在清朝末年,直隶总督袁世凯从小站练兵开始的,而在这之前,天津往东完全就是一片不毛地,甚至到了现代,天津和塘沽之间也都是大片大片的盐碱芦苇地,不见农田。   天津最大的河流是海河,而海河是典型的“扇形水系”,加之华北平原地势平缓,水流不畅,极易泛滥成灾,就现在来说,海河是天津防守的最大臂助。   看来,朝廷要担心的,只有天津卫本城的城防,如果建虏攻破天津,不但可取城中粮米,更可以轻松渡过运河,因此,天津巡抚路振飞和总兵曹义友的担子是很重的。   就历史来看,建虏历次入塞,没有一次能攻破天津卫,崇祯十五年,阿巴泰从山东回军时,曾经派兵攻打天津卫,不过并没有攻下,并非是天津卫多坚固,而是因为天津境内的河流太多了,海河太泛滥了,有天然的险阻,不利建虏攻城,当时的天津巡抚是冯元飚的兄长冯元飏,相信路振飞绝不会比冯元飏差。   朱慈烺和冯元飚、张凤翔讨论了很久,见冯老尚书实在是支持不住,这才离开兵部,返回太子府。暗夜漆黑,此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了,偌大的京师漆黑一片,只有皇宫和四面城楼的方向有点点火光,灯笼光摇曳,马蹄踩在青石街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坐上马上的朱慈烺已经是很累了,几乎是已经睁不开眼,但他依然强打着精神,利用回府途中的这段时间,思谋着全局,想着是不是还有遗漏的地方?   回首间,他忍不住望向秦皇岛的方向,想着吴三桂他们是否已经出发了,船只在海上还顺利吗?   ……   秦皇岛。   太子命令渡海和建虏入塞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   建虏提前入塞,不但朱慈烺,就是吴甡也感到惊异不已,心中暗叫侥幸,幸亏太子远见,以演习为名,提前将吴三桂等人的兵马都聚拢到了秦皇岛,不然等到建虏入塞,临时想要聚拢吴三桂等人,怕不会这般容易。   吴甡立刻擂鼓升帐,召集众将。   吴三桂,马科,虎大威,张名振张家玉,水师郑森郑鸿逵,陈兆兰施琅刘应国等人,都全身披甲,聚在帐中,齐声听令。   驻守秦皇岛的监工太监高起潜也赶到。   “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吴甡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大声宣读旨意,令吴三桂为总官兵,统辖秦皇岛所有兵马,立刻登船渡海,对建虏的辽南辽东地区发动攻击,此次出征,用意不再登城夺地,而是要焚烧建虏的物资,破坏建虏持续生产的能力,以牙还牙,消减建虏的国力。   吴甡宣读完毕,然后一脸郑重的将圣旨交给吴三桂,最后目视众将,鼓动道:“此番渡海攻击,而是我大明自崇祯五年以后,第一次有大军踏上辽南的土地,望诸将不复陛下的期望,奋勇向前,彰我国威,为历年死在建虏刀下的大明百姓报仇!凡攻陷的城池,寸瓦不得留,愿意回归的汉人百姓要用战船撤退到登州,如有人不从着,格杀勿论!”   汉人百姓都如此,建虏就不用说了。   吴甡声音激昂,众将都听的热血沸腾。   吴三桂双手高举圣旨,高声道:“誓死向前!”   “誓死向前!”马科,虎大威,张名振张家玉,水师郑森郑鸿逵,陈兆兰施琅等人也都轰然响应。   命令传达完毕,众军开始收拾行装和武器,准备登船。   第二日清晨,众军登船,百船竞发,吴甡站在码头上,亲自为勇士们送行,士兵,战马,火药马料,必备的一些粮米,从最大的三桅战舰到最小的龙武水师使用的两百料木船,每个船只都是塞的满满,一万人马,只登船就用去了一个多时辰。   大军预定的登陆点,是在盖州连云岛附近,而连云岛距离秦皇岛大约150海里(600里)左右,就现在使用的帆船,一切顺利的话,航行大约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也就是后天清晨大概就能到连云岛附近。   等于从士兵到战马,都需要在船上窝一天——关于大军的航行时间,登陆地点,登陆时间,郑森等人商议过无数次,虽然有辽东将领曾经提出过暗夜偷袭,悄悄登陆,出其不意的杀掉连云岛上的建虏守军,但被郑森施琅坚决反对。   辽东海岸多礁石,暗夜无光,极易触礁,一旦触礁,不但船只损毁,船上的将士在暗夜之中也无法挽救,因此,登陆时间一定要是晴好的白天,如此才能保证登陆地点的准确和成功。   这就是陆军和海军的区别,辽东将领在陆地作战惯了,惯性的以为,夜色是最好的保护,但水军却不是这样,因为大军登陆最大的危险,其实并不是海岸边的敌人,而是莫测的海象和漆黑的夜色。   至于被连云岛的建虏发现,郑森以为不足为虑,岛上不过五百人,就算发现了也难以抵挡,不说船上的大军,只说船头的大炮,就够建虏喝一壶的,而只要占领了连云岛,有了一个中继点,下面的行动就好说了。   对郑森的看法,从太子到吴甡都是赞同的。   “出发!”   此时,吴三桂全身甲胄,威风凛凛地站在最高的三桅战舰之上,向码头上的吴甡抱拳躬身,然后转身喝令。   “呜呜~~~”   号角吹角。   风帆扬起,船队起航。   “威震辽东,得胜归来!”   高起潜命令手下的小太监,率领秦皇岛的留守人马和船夫青壮,在码头上擂鼓呼喊。   船上的将士也高声响应。   声震大海,惊起海鸥一片。   晨风中,京营参赞张家玉身披甲胄,负手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大海,心中激动无比,他是广东人,对大海毫不陌生,但辽东的这片海域,却是他魂牵梦绕,多少年了,终于可以踏上那一片大明故土了,建功立业的激动之中,他心中却也是漫过辽东数十载失败,忠臣烈士尸骨无数的悲伤……   脚步声响,有人来到身后,一看原来是医官李信(李岩)。   大军出征,除了甲胄火药,医官也是不可缺少的,而渡海攻击尤其危险,一般的医官也真不敢随军出征,所以李岩主动请缨,连他在内,这一次一共有十个医官,三十个青衣小厮一同随军。   不同于普通医官,军中都知道,李信是一个有来头的人,和太子殿下是有某种关系,因此从将官到士兵,对李信都倍加尊敬。   而真正知道李信的真实身份,知道李信就是李自成麾下大将李岩的人却并不多。   张家玉是一个。   最初,张家玉对李岩是很鄙视的,甚至是厌恶,认为曾经的朝廷举人,居然从贼,实在是天下读书人最大的耻辱!像李岩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早应该一刀宰了,以荡天地,竖正气,有一次在太子殿下面前,张家玉委婉提出,饶李岩一名已经是仁慈了,将他继续留在军中,怕是会生出祸患。毕竟流贼还没有剿灭,李岩是不是真心归顺朝廷,谁也不能知道。   太子没有解释,只让他和李岩多相处、多了解。   张家玉又怎会和李岩相处?因此表面上答应,但私下里见到李岩却是厌恶的躲着走,直到看到玉田之战的塘报,说李岩夫妻在关健时刻,率领轻伤员和青壮冲上城头,奋勇杀敌,力挽狂澜,将建虏击退之后,张家玉对李岩的印象才稍微的改观了一些,不过却依然冷冷。那日从京师出发,见李岩夫妻居然也在军中,张家玉有点意外,不过却也不多问。   等到了秦皇岛,张家玉对李岩稍微注意了一点,   从太子以下,军中对医官都非常尊敬,因此李岩和众位医官,和两位将领张名振张家玉共乘了一艘大船,临风出海,很多人都走到船舷边观海景,李岩在船舱里窝不住,也出来了,见到正在船头临风而御的今年新进进士张家玉,李岩拱手施礼,随即远远地站到另一边。   如果是往日,张家玉是绝不会和李岩说话的,但今日大军渡海,心潮澎湃,他忍不住高声道: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尚未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桩树凋零又一秋!   ……   此时在船舷边的,几乎全是武人,知道张家玉词间意思和此词作者是谁的一个也没有。   大约只有曾经是举人的李岩能明白。   边衅指的是“建虏”,室戈指的是“内乱”,整首诗有豪气,但更有悲愤,而原作者并非是张家玉,而是袁崇焕,名字叫《偕诸将游海岛》。张家玉此时高唱,有抒发己意,也有对李岩的指责之意。内乱,当然也能指流贼。   李岩听出了张家玉话中的意思,于是想了想,在海风中回道:   “十年射虎心犹壮,   今日烧羊酒正醺。   去住安危俱莫问,   不把须眉负此生!”   张家玉唱的是袁崇焕的词,他回的是熊廷弼的诗,但巧妙的是。他将最后一句原本的“竖儒谩笑傥将军”替换了,竖儒谩笑傥将军,表现的是熊廷弼对弹劾他的言官的不屑和悲愤,将弹劾他的言官蔑称成竖儒,去住安危俱莫问,不把须眉负此生,却是袁崇焕在另一首诗中的两句名言,换到此处,正是合适,既表明了李岩杀敌的豪气,也合应了张家玉的辽东词。   张家玉是袁的粉丝,但袁却是熊廷弼的粉丝,当日熊廷弼身死之时,袁痛哭流涕,连写两诗祭奠。   张家玉听完之后,细品一下,觉得乃是天作之合,不觉哈哈大笑三声,对李岩的厌恶,终是消去了不少……然后他目光向前,东升的朝阳下,前方那看不到的远处,正是大明的辽南故土。   ……   京师。   朱慈烺回到太子府时,已经是凌晨半夜4点,一个囫囵觉睡到了   上午巳时中(10点),见天色大亮,殿中洒满阳光,隐隐听见城中传来阵阵喧哗之声,显然时间已经不早了,吓得他急忙翻身而起,叫道:“唐亮~~”   正等待在殿外的一个太监急忙推门而进:“殿下。”   却不是唐亮,而是管塘报的于海。   “什么时辰了?”朱慈烺跳下床。   “巳时。”   “可有军报?”   “有。白广恩刚送到不久。”于海急忙将手中的信笺呈送。   朱慈烺接过,打开看。   ……豪格之后,多铎的镶白旗主力也已经出现在了三河城下,两队团团包围了三河,但没有攻城,也没有派人来驱逐臣。臣游守在三河城西十五里之处,一切平静……   白广恩塘报说的简单,但朱慈烺却似乎能感觉到白广恩的紧张,白广恩一共只有两千骑,在诈败的过程中,损失有三四百,现在不过一千六千人,而三河城下的建虏兵马却是有数万之多。正常情况下,以白广恩的性子,早就跑了,他现在只所以能咬牙坚持,不过是因为有太子的死命 第七百八十六章 宫墙柳   “你必须在三河游离不去,如此才能令豪格相信,我还在三河城中,你害怕被朝廷杀头,所以不敢退走,如果你轻易离开三河,那么豪格一定会起疑心,因此,除非是建虏大举攻击你,否则你绝不可以撤退!你在三河多拖延一天,我大明最后的胜算就能多一分。明白吗?”   这是临行前,朱慈烺对白广恩的命令。   也因此,白广恩才能硬着头皮坚持到现在。   看完这份塘报,朱慈烺微微紧张,多铎到三河了?比起豪格,多铎的智力显然是够用的,他会不会有所怀疑,继而甩开豪格,率领他的镶白旗继续南下呢?   但不管怎样,豪格和多铎先后在三河顿足,已经为大明争取到一天的宝贵时间了。   “再次告知白广恩,不见兔子不撒鹰,除非是建虏大举攻击,否则绝不可轻动!”朱慈烺道。   “是。”于海记下了。   而在白广恩塘报的下面,还有今早送到的各地塘报,从宣大兵山东兵的调动,到霸州河间等地的防务整备,应有尽有。当然了,这是于海整理过了的,一些不重要的消息,都已经被过滤,直接送到了参谋司。   朱慈烺快速翻了一遍,对眼下的局势,有了更清楚的了解,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抬起头,侧耳听一下城中的喧哗之声,问道:“城中这么喧闹,是开始召集义兵了吗?”   “是,首辅周老大人亲自督阵,现在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的衙役和兵丁,挨家挨户的在查验名册。”于海回答。   “备膳吧!”朱慈烺放下军报。   “是。”这一次回答是唐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太子到处奔波,睡眠不足,作为太子的贴身太监,他睡眠更少,刚才于海替了他一段时间,他在侧殿小憩,听到太子殿下已经醒来,他急忙就赶来。   朱慈烺急急穿衣。   历来,太子穿衣都是宫女服侍,不说太子,在这个时代,但凡是有点钱财和身份地位的男子,都是由侍女服侍,没有侍女,则是妻子小妾服侍,很少有大男人自己动手穿衣的,但朱慈烺却有点害羞,因此坚持内衣由自己来穿,不用宫女帮忙,并告知东宫的太监宫女,除非他有命令,否则任何人也不能近到他床前。   最初之时,东宫都是震惊,当初的东宫典玺田守信甚至跪下请罪,但朱慈烺不管,坚持自己的意思。   太子标新立异的事情太多了,众人虽然惊讶,但也不敢抗拒。   穿衣是自己,不过梳头朱慈烺却无法自己动手,古代束发纶巾,过程极其繁琐,身为皇太子,更有很多必须遵守的礼仪,因此在梳头的事情上,朱慈烺并不抗拒宫女们的帮助。   今日为朱慈烺梳头乃是宫女李青樱,李青樱本是周后派来服侍朱慈烺的女侍,为的乃是传授太子“成人之礼”,不过咱们这位太子对男女之事好像并不感兴趣,日常生活,对宫女们能远就远,侍寝更是根本不可能,真正能让太子殿下惦记,时时令人送去衣食的大约就只有那位住在城西黄华坊的颜灵素颜姑娘了。   最初的时候,这件事情是绝密的,但经过一年,终究是渐渐在东宫里面传开了。   而原本侍寝的女侍,在女官们的安排下,用各种名义靠近太子——太子年轻血热,见了美人儿,焉能不动心?   李青樱相貌并非绝美,胜在温和,且梳头手艺很是不错,因此朱慈烺一直用他,但是在京师,梳头就一定是李青樱。   “本宫时间紧,快点梳。越简单越快越好!”朱慈烺道。   “婢晓得了。”李青樱是姑苏人,一口吴语,端的是好听,身上的体香更是醉人,梳子随她纤手而下,在太子的发间流淌。   “我不在京师这段时间,女官们可有什么动静吗?”朱慈烺小声问。   李青樱摇头:“没。”随即粉脸微微一红:“不过听说皇后娘娘那边催的紧,她们都有点急……”   朱慈烺微露苦笑,我那个母后啊,想让我“成人”都快要疯了,又是太子妃,又是侍寝的。   “殿下,”这时,脚步轻响,唐亮走了进来:“英国公张世泽,恭顺侯吴惟英,抚宁侯朱国弼求见。”   不用问,三人都是为京营差事而来,虽然崇祯帝令他们到京营相助太子的旨意,已经发到他们府中有两天了,但太子迟迟未归,因此他们也没有办法正式上任。   朱慈烺想了想:“让他们直接去京营衙门等我吧。”   太子府是储君居所,在这里接见大臣和勋贵,有点不和体统,或者说,可能会遭到闲话,因此朱慈烺令他们三人去京营衙门。   “是。”   太子的头发很快就梳理整齐,换上龙纹便服,戴了黑纱帽,简单吃了两口,就披了大氅,在唐亮、宗俊泰等人的护卫下,急匆匆地离开了太子府。   走出府门时,秋风阵阵,好像是有沙尘暴,街边的柳树枝条被打的啪啪作响,落叶都被卷了起来,滚滚而过。很多在太子府前列阵,等着护卫太子的武襄左卫都被吹的迷了眼。   朱慈烺抬首望天。   今日明明是一个大晴天,但天地之间却已经涌动着无尽的寒意,仿佛已经是进入了冬季,想到此,朱慈烺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叹口气。还不到十月初一,气温就已经这样了,不用问,今年必然又是一个极寒冷冻、冻死猪狗、百姓难以为继的恶劣天气,运河的冰封肯定会早来十几天,如果是那样,建虏也许就不用坚持到十二月了,十一月他们就可以渡过运河了。   唉,老天爷对大明朝,还真是一点都不眷顾啊。   “殿下……”见太子殿下忽然停步沉思,为朱慈烺牵马的佟定方不知何意。   朱慈烺脸色凝重的摇头:“没事。”翻身上马,在武襄左卫的簇拥下,往京营衙门而去。   ……   太子一走,太子府就变的更加安静,隐隐地,在偏院的回廊处,已经是一片萧瑟秋黄的藤蔓下,有人小声问:“青樱,太子殿下没有说什么吗?”   却是一女官。   “没。”李青樱低头。   “你要努力,这些人中,我看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就是你。”   李青樱头低着更深,小声道:“建虏入塞,殿下忙于军务,怕是没有心思……”   李青樱生性聪慧,虽然到太子府的时间尚不够一年,但对太子殿下的脾气,却是有了一定的了解,太子殿下每日忙忙碌碌,几乎不得闲,他不喜欢,不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他,不要说侍寝,就是太子妃的海选不也拖延了吗?   虽然从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是因为钦天监,但李青樱却有一种感觉,钦天监怕是在遵从太子的意思……   可惜女官没有参悟透,为了完成皇后娘娘交下的任务,只要太子在府中,都会穿戴整齐,带着她们这些侍女候在殿外,一个个打扮的美颜绝伦,想要吸引太子的注意,但一点用处都没有。   太子看见他们,有时也会微微一笑,但却绝不会发出侍寝的命令。   所以李青樱越发的好奇了,那个住在城西的颜姑娘,究竟是怎样的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才能令殿下如此倾心、不顾群芳呢?   ……脑子里胡思乱想,李青樱一时有点恍惚。   女官微怒的声音传来:“你怎敢猜测殿下的心思?这就是我,要是旁人可不会饶你,记着,不管殿下心中怎么想,咱们做奴婢的,都要尽责,你明白吗?”   李青樱被惊醒,急忙细若蚊吟的回道:“是,明白。”   同一时间,在太子府后院,东宫太监杜勋正大发脾气,飞起一脚,将面前的饭盒蹬翻在地,里面饭菜登时就撒将开来。   “一个出卖主子的奴才,配吃这样的饭食吗?”杜勋怒道。   送饭的小太监吓的跪倒在地。   杜勋的火气却不能停歇,跟上一脚将小太监也踹翻在地,口中骂道:“不长眼的奴才,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节了,还以为是过去吗?”   周围的宫女和小太监都吓的不敢靠近,有明眼人知道,杜勋明着是在骂送饭的小太监,实际是在骂唐亮。   因为日记之事,过去跟随在太子身边的田守信已经被秘密软禁了很久,但他头上的“东宫典玺”的帽子却并没有被摘掉,太子好像并没有进一步惩罚田守信的意思,对外只是宣称田守信病了,至于府中的事情,暂时交给杜勋,又令右庶子瞿式耜和长史共同参与。   因此,杜勋现在虽然管着太子府的事务,但并没有正式的名义。   杜勋眼巴巴的望了半年,依然是一无所有。   东宫典玺的任命,其实并不是太子,而是司礼监的权力,不过现任司礼监掌印王之心乃是田守信的干爹,所以杜勋不敢去司礼监告状,原本,照杜勋的脾气,肯定是要私下里传播消息,令田守信身败名裂,也令司礼监不得不重新任命东宫典玺,但太子对他说过,如果田守信的事情传出去,败坏了东宫太子府的名誉,不管是谁传的,第一个要问责的就是他杜勋。   为什么呢?因为他杜勋现在就是实际上的东宫典玺,东宫人口风不紧,自然是他杜勋的责任。   朱慈烺说的严厉,杜勋自不敢不听从。   他一直在隐忍,想着只要讨太子高兴,终有一天能飞黄腾达,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到田守信虽然被关了起来,但每日里依然是吃香喝辣,他心中就愤愤不平——这个背叛太子的叛徒,怎么可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最重要的,田守信的徒弟唐亮一直都得太子的信任,并没有受到其师傅的影响,不论出征还是日常在京师,都是常伴太子左右,相比之下,他这个东宫太监却没有多少能靠近太子的机会,这让他不禁有一种惶恐,感觉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当,甚至有一种随时都会被唐亮取而代之的感觉。   另外,他从前在御马监的时候,每月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油水,但自从到了太子府,除了修建府门之时,大赚了一笔之外,其他时候,竟然鲜有额外收入,最大一个原因,太子本人节俭,每餐都没有超过四菜一汤,在府中严禁奢侈,又令右庶子瞿式耜作为监管,瞿式耜也是狗拿耗子,日常时不时的就会突击检查尚膳监,更狗的是,京惠商行的掌柜赵敬之居然向太子献了一套审计制度,将他们商号查账的办法,用在了太子府,太子府日常所需的粮米蔬果也全部都是京惠商行供应,这一来,里里外外都和清水似的,他想伸手也不能。   没有了灰色收入,他就没有办法向宫中的干爹们送银子,他东宫典玺的帽子,就更是遥遥无期。   因此,杜勋内心非常焦躁,建虏入塞的惊恐也没有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今日从此间路过,正见一个小太监提着饭盒,往后院走,心知是给田守信送饭的,不知道怎么的,他心中的火气忽然就压不住了,令小太监打开饭盒,然后看也不看的一脚就踢翻,仿佛踢的就是田守信和唐亮,随后就是大骂。   “背主的奴才!”   杜勋不住的骂,不住的踢,仿佛是要将胸中的郁闷全部都发泄出来,一点都顾及自己的身份。   青石小路尽头的小院里,一身素衣,披着长发,没有束发的田守信正站在窗户口,杜勋的骂声,顺着风,清楚的送到他的耳朵里,但他却仿佛没有听见,依然是面无表情……   朱慈烺心急如火,出了太子府,急急赶往京营衙门。   京营衙门也就是后军都督府衙门,距离太子府只一条街,朱慈烺到衙门前时,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恭顺侯吴惟英带着京营众将,已经在衙门前等候了,远远望,黑压压的一群将领,当太子马队在视线里出现时,所有人都是肃然挺身,待到太子在衙门前勒马停下后,所有人又一起躬身行礼,铁甲锵然作响:“臣等参见殿下~~~”   马上的朱慈烺微微点头,示意平身,然后把目光落到站在最前面的三个勋贵的脸上。 第七百八十七章 各司其职   三人都披了甲胄,年轻的英国公张世泽站在最中间,戴红缨笠盔,披着红色的大氅,一副精致的小银甲将全身包的严实,看起来很是英武,脸蛋白白净净,衣襟鞋子更是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眼神里满是兴奋,眉飞色舞的,就好像京营提督的官职,他已经梦寐了许久。   和太子目光相对时,张世泽急忙躬身,激动的眼神却透出一丝胆怯——这一来,朱慈烺更加确定了自己对张世泽的看法,张世泽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只想耍威风,当大将军,怕不会有什么统兵之能。   站在张世泽左手边的乃是抚宁侯朱国弼。   朱国弼今年四十岁左右,三缕长髯,长的颇为俊朗,有一副好皮囊,目光有神,身材英挺,看起来倒像是一个能干之人,也怪不得历史上能迷惑了崇祯帝,在甲申之变前,被崇祯帝派到淮安,整顿漕兵——这人,就更是不能用了。   最后一人是恭顺侯吴惟英。   吴惟英脸色蜡黄,马脸大鼻子,胡须杂乱,眼神看来多有疲惫,似乎他的病并没有完全好,发现太子看向自己时,吴惟英抱拳,很平静很自然的躬身——三人之中,看起来就属他心思最轻,又或者,他对未来已经没有什么企图了。一场大病之后,他现在最想的就是活命。   目光扫过之间,朱慈烺心思转动,已经对三人有了初步的判断,然后翻身下马,念他们的名字,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三人都是受宠若惊,一番客气之后,朱慈烺在众将的簇拥下,迈步进入京营衙门。   在正堂坐下,朱慈烺以太子抚军的身份,主持军议。   “各营整备如何,可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朱慈烺几乎是立刻问。   精武营主将刘肇基,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左柳营主将马德仁,右柳营主将申世泰,神机营副将李顺先后起身汇报。在太子的严令之下,京营再六月份就开始准备了,平常又有演习,因此建虏虽然是提前入塞,但京营并没有慌乱。   眼前众将,加上城外的董琦贺赞,这些人将承担起京师防务的主要责任,三千营的骑兵为机动,除了这些武将,每城每门都还会有文官、勋贵和内监进行督阵,例如执守北面安定门的就有兵部侍郎张凤翔、彰武伯杨崇猷、御马监马成,这些分派,早在三个月前就制定好了,各级文臣和勋贵都知道自己主守哪里,心有准备,命令一下,立刻执行就可以,相信应该不会太混乱。   不过问题也是有的。   阎应元和杨轩的两个主力战兵营调出京师,精武营副将刘耀仁驻守石桥,加上分守在另外十二处棱堡中的精武营,整个精武营一半的兵力其实都在京师之外,昨日朝堂之上,只所以有很多朝臣倾向于召集山西兵宣大兵入境勤王,一个关健的原因就是认为京师兵力不足——毕竟谁都知道,京营十万人马,最有战斗力还属精武营。现在一半的精武营都在城外,京师如何能守?   虽然太子及时归来,立阻宣大兵、山西兵进京勤王,又提出义兵制,缓解京师兵力危机,不过这并不能表示,朝臣甚至是皇帝陛下心中的忧虑尽去,京师兵马,仍需要作出恰当的调派,如此,陛下和朝臣才能放心。   不止朝臣,善柳营左右柳营的中下层将领中,怕也是会有胆怯心理——自太子抚军京营以来,虽然各营都是严加操练,但善柳营和右柳营还没有上过战场,见过血呢,他们战力究竟如何,就是他们自己心中也有嘀咕。   因此,今日军议,不但是要重申各部的任务,也是要鼓励士气,消减各部的畏惧心理,令他们知道,建虏并不可怕,我京营才是强大,同时发下严令,绝不允许任何人有畏战逃避的心理,但有,立斩无赦!   “是!”众将轰然答应。   朱慈烺说的严厉,但心里却并不太担心,一来,他相信建虏不会轻易攻城,二来,经过两年的操练,善柳营和左右柳营已经不是过去可比,不论士气,还是操练程度,都有了一战的能力。善柳营两万,左右柳营也各有两万,精武营留在京师的两万,加上新召集的十万义兵,一共十八九万人,这些兵野战或许不行,但凭着京师的高大城墙,坚守城池还是不成问题的。   最后,朱慈烺宣布命令,以提督张世泽总揽京营的后勤,就如过去的李国帧,恭顺侯吴惟英和抚宁侯朱国弼则任“军纪使”,代他巡查京营各处营房和城守,勘察军纪。   三人听罢,张世泽和朱国弼微微有失望,张世泽刚十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想要带兵立功,再次光大他英国公府的门楣,主管后勤,每日和粮米柴油打交道,实在不是他所愿;   朱国弼更是奸猾,他清楚知道,不论是主管后勤或者是巡视营房,都没有实权,换句话说,手底下都没有兵,太子看似重用他们,但其实却是将他们三人高高供了起来。相比之下,总管后勤还好一点,说不定能沾一点油水,但担任军纪使,却纯粹是得罪人的活,由此可知,太子殿下对自己三人到京营,并不欢迎啊。   和张世泽朱国弼不同,吴惟英却是面色淡淡,对太子的命令,欣然接受。   三人的表情,朱慈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却也不多说。   军议结束,朱慈烺站起,环视众将,肃然道:“建虏入塞,情势危急,望诸将恪尽职守,奋勇杀敌,有功,本宫必奖,有过,本宫也必罚!诸将可听明白?”   堂中众将包括三个勋贵都是抱拳躬身,齐声:“明白。”   朱慈烺点头:“军情如火,都是忙吧。”   说罢,起身急急离开正堂,三个勋贵带着众将跟在身后,一直送到衙门外。   等太子上马,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匆匆离开后,众将也都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张世泽,吴惟英和朱国弼还站在原处。   阳光下,三人感觉孤零零的。   朱国弼看向张世泽,笑问:“国公,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张世泽压着心中的沮丧,挺直胸膛,清了清嗓子说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遵从太子殿下的命令,各司其职。”   朱国弼心中不屑,对张世泽的演戏很是鄙夷,在他看来,张世泽就是一个小屁孩,什么也不懂,不过就是仗着祖传的爵位,站在他上首,真要论才能和谋略,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如。懒得再和张世泽说话,一抱拳:“某去巡城了。”翻身上马,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走了。   吴惟英向张世泽一抱拳,也走了,不过他和朱国弼不同,朱国弼是先回府,再巡城,他则是直接上了京师城头,照太子殿下的命令,去巡视军纪,督促城防去了。   都走了,张世泽一个人更显孤单,也更沮丧,不过他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转身返回京营衙门,令主管后勤的官员到他面前来报到,装模作样的开始打理京营的后勤……   三个勋贵的心思和表现各不相同之时,太子朱慈烺正顺着大街,急急往西门走。   大街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人。   “当当当!”   锣声响起。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敌之责……”   顺天府衙的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敲着铜锣,扯着嗓子,沿街宣扬义兵制,将太子在乾清宫中的名言,晓谕天下,同时城中各处也张贴告示,将义兵制的细节,广而告之,每个告示前都聚集了观看的百姓,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听着书生的朗读,然后默默揣摩着其间的细节,听到缴纳三个义兵的口粮,也就是六石米即可豁免,人群中响起心情不一的议论声。   “朝廷怎么可以逼良为兵?这这这……这不是逼我等去送死吗?”一个没有功名,恰在应征范围之内的书生,脸色发白,说话都结巴了。   “咦。怪了,昨日在酒楼你还说,要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呢?还说,就算辽东的人都死绝了,也要和建虏血战到底,怎么机会来了,你却不敢了?”有人奇。   “我,我,我又不是辽东人……”书生涨红了脸。   “哈哈~~”一阵理解或者是鄙夷的笑声。   书生掩面而逃……   各处米店粮油店的门前都排起了长龙,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徽商的米行短暂的开了一会,随即就宣布米尽,只有京惠商行的十几处粮店,从早到晚,一如既往的限量限价的在供应粮米。   看到百姓的慌乱和买米的汹汹人潮,朱慈烺心有忧虑,不过对京惠粮行的存粮,他还是有一定信心的,今年夏收之时,京惠粮行全力收粮,将南方粮米,尤其是广东福建的海运米,源源不断的运到京师储存,又有红夷人,佛朗机人从安南、吕宋等地运来的粮食,赵敬之为了收粮而准备的十几处粮仓,差点全部堆满,这中间,户部粮仓也储备了不少,因此,短时间之内,京师是不会出现粮食危机的。   但眼前汹涌的人潮,还是让朱慈烺感觉到了一股重压。   人是铁,饭是钢,粮食问题一点都不可马虎,建虏入塞,运河虽然中断了,但河间府到京师的陆路并没有中断,希望河间义商能像他发出去的书信一样,多多向京师运粮。   “让开,让开~~”   前行的武襄左卫好不容易开出一条道路,护卫着太子来到西直门,原本,因应建虏入塞,京师外城,除了南城墙的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之外,其他城门都已经关闭,不许百姓出入,但此时西直门却是半敞开的,有军队和应征的民夫出入,而在城外的原野中,无数人挥锹抡镐,挑土担石,正在挖掘壕沟,阻断西门前的原野。   兵部侍郎张凤翔、左柳营副将贺赞、牧师汤若望和他的学生赵仲等人一起在西直门前迎接。   从今年四月到八月,汤若望一直辗转在通州香河等地主持修建棱堡,其间回了京师两次,也是为了镇虏厂的大炮,好不容易将棱堡修建完毕,回到京师,以为可以清闲两天了,想不到又有了挖掘城西壕沟的任务。   不过汤若望痛并快乐着,这段时间,他没少在各地传教,那些修建棱堡的民夫都成了他散播福音的对象,因为有太子的保护,即便很多地方官员对他很是不满,认为他洋和尚妖言惑众,在乱我华夏,不过却也不敢动他,也因此,汤若望获得了比过去更多的空间和更好的传教效果。   此时见到太子,他蓝眼睛里满是笑,手抚胸口:“我尊敬的太子殿下,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汤学士好!”朱慈烺也是笑,对汤若望这半年的所为,他十分清楚,对汤若望的传教,他是不反对的,而对于汤若望的功绩,他是极其肯定的,不说修建棱堡,抵御建虏,只说为大明介绍来了十几个精通天文数学物理冶金等学科的传教士,令他们一边在大明传教,一边将时下欧洲最先进的科学传播到大明,就是大功一件。   世间什么最贵?   人才。   汤若望介绍来的传教士,都是各科的种子先驱啊。   现在建虏入塞,烽火连连,天文数学好像远不如刀枪剑戟管用,但等到击退建虏,百姓们都安定下来,给与宽容的学习环境,改革考试制度,汤若望所带来的这些先进人才和知识,终究会为华夏文明的再一次绽放作出巨大贡献。   在汤若望的陪同,众人的簇拥之下,朱慈烺先是简单查看西门原野的挖掘情况,并听取相关人等的汇报,随即直接西山。   西山上,得了太子命令之后,参将董琦已经率领三千人开赴山头,运输粮米和弹药上山,构建工事,准备死守西山——兵部职方司绘制有西山的详细军事地图,连每一处小山坡都标识的清楚,昨夜,在太子睡去之后,京营参谋司和兵部职方司共同商议制定出了一副防御图,将所有可能被建虏通行的地点清楚作出标识,并提供了防御计划给董琦做参考。   这套计划,兵部尚书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都已经看过,认为足够缜密。   现在,董琦正照着这份计划执行。 第七百八十八章 叔侄争锋   站在西山上,朱慈烺举起千里镜,清楚看到永定河和温榆河的河堤正在被挖掘,很多官兵和民夫正在忙碌,不过还没有溃开——建虏杀到京师城下,准备从西面绕行之时,才是决堤放水的最佳时间。   原本,朱慈烺想要中午回城,向周后请安,陪崇祯帝周后一起吃午膳,聊一些家常,讨两人的欢心,但转着转着,时间就过中午了,眼看是来不及,只能令唐亮回城,进宫向周后请罪。而午饭,朱慈烺就在西山上和董琦一起吃了。刚吃到一半,就听见脚步声声,于海急匆匆跑上来:“殿下,最新军报。”   朱慈烺拿起来看。   平谷县失守,被建虏攻破,知县陈显元骂虏而死。   多铎的镶白旗连同其麾下的兵马,忽然从三河城下开拔,往京师杀来!   ……   三河城。   城头飘扬着大明的日月旗,墙垛之后,是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明军士兵,四门紧闭,通往城门的西南道路上,一群鹰鹫时起时落,正惬意的啄食道边的尸体,那都是一些来不及逃入城中,而被建虏骑兵顺势斩杀的大明百姓。   马蹄声响起,有建虏侦骑的骑兵返回,受惊的鹰鹫飞上了天空,盘旋中,遮住了落日的余晖,夕阳之下,一片萧索之意。   城外的原野中,建虏的营帐层层叠叠,将三河城团团围困,除了原本的建虏正蓝旗之外,此时又多了另一面象征旗主的大纛,暮色中,白色的镶边团龙旗在风中烈烈作响,穿着白衣白甲的建虏骑兵,正陆续赶到,同时支起营帐,原来是镶白旗旗主,豫贝勒多铎到了。   中军大帐里,蓝衣蓝甲的豪格端坐帐中,白衣白甲的多铎坐在下首的侧面。正蓝旗和镶白旗的统军将领,各在两人身边。   虽然多铎是叔叔,又是镶白旗的旗主,但他此时的爵位只是一个贝勒,因此在肃亲王豪格面前,是不能坐主位的。   不过多铎大马金刀,气势上完全压过了豪格,那睥睨孤傲的眼神,倒像是他坐主位,豪格坐在侧位一样。   豪格压着心中的不快,假装平静说道:“十五叔,明太子此时就在三河城中,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已经派人急速通知皇阿玛了,不过后续的兵马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赶到,我希望十五叔能助我一臂之力,一起拿下三河城,活捉明太子!”   多铎却是怀疑,摇头说道:“明太子狡诈无比,绝不是一般人,怎么可能令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里?我觉得这事……悬!”   眼见多铎不想帮忙,豪格不禁有点急:“奴才们都亲眼看见明太子逃进三河城,白广恩游离不走,城头还有京营兵,这事不会有错的!”   原本,以豪格的脾气,是绝对不想向多铎低头求援的,但三河虽然是小城小地,其城防却颇为坚固,豪格转了两圈,发现城头之上,大小火炮有不少,隐隐还有明国的京营兵,若是攻城,必然会是一场苦战。偏偏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八千兵马都是骑兵,不善攻城,若是强攻,必然会遭受损失,因此只能隐忍下来,等后续的大军,原本他想等的是皇阿玛派来的大军,不想第一个赶到三河城下的,居然是多铎。   这个大功劳,豪格内心里是不想和多铎分享的,但时间紧迫,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明太子从城中突围,他却不得不找多铎配合,原本以为,多铎一定会欣然接受,但想不到多铎居然是这种态度。   豪格心中不但急,也有点恼。   多铎睥睨了豪格一眼,拖长了声调,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说道:“豪格啊,你带兵打仗,为一军统帅,有一点切记要记着,战场上的事情,不能只凭眼睛,更是要……”抬手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过一过自己的脑子。”   意思是,你没有脑子。   多铎约带轻蔑的笑容和语气,立刻就激怒了豪格,几乎就要跳起来,给多铎一个嘴巴,不过终究是忍住了,脸色涨红,提高声调,针锋相对的说道:“十五叔也太小心了一些,明国太子不过就是一个十六岁的黄口小儿,有什么了不起,别人怕他,担心被他算计,不是他的对手,我豪格却是不怕!”   多铎知豪格在暗指他去年败在明太子手下的事情,脸色登时一寒,眼神立刻透出凶光:“你……”   豪格转开头,不看多铎,声音冷冷的说道:“十五叔如果不信,自可以带兵离开,我正蓝旗自会攻打!”   两人针锋相对,大帐里的气氛立刻就紧张起来。帐中众将都站在各自主子的身后,朝对方阵营怒目而视。就建虏八旗的组织结构来说,旗主其实是大于皇帝的,各旗先忠于旗主,然后才忠于皇帝,这也是黄太吉费尽心机,想要削弱多尔衮三兄弟的原因。   不过气氛虽然紧张,双方用眼睛在战斗,但真正的冲突却是不会发生的,这一点,双方都还是有分寸的。   多铎脸色很难看,豪格的嘲讽,令他想起了去年的难堪岁月,想到自己风光无比的被任命为征明大将军,带着大军征明,最后却灰溜溜的返回沈阳,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折了偏师,老七阿巴泰更是被明国生擒活捉,这样的耻辱可是大清从未有过的,作为统帅和直接负责人,多铎责无旁贷,被黄太吉借故削去八个牛录,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面咽。   都知道豫贝勒多铎最恼恨去年之事,因此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但豪格却是提了。   多铎心中奔涌着怒气,不过和豪格一样,他也没有发作,只冷笑道:“贤侄很有志气,好,不错。不过皇上令你为先锋,可是要你铁骑疾进,直插运河,令明国不能防备的,但现在你停兵在三河城下,怕是有违令的嫌疑吧?”   “谢十五叔的提醒,”豪格根本不惧,针锋相对的说道:“皇阿玛那边,我自会解释。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为将者,需要审时度势,就情势的不同,作出不同的判断,此乃孙子兵法的精髓,明太子人在三河,明国兵马必然疯狂来救,到时我军围点打援,一扫而空,运河不运河的,又有什么关系?”   多铎脸色变幻了几下,心里暗骂蠢货,忽然仰头笑了一声,然后肃然道:“好,如果你一心就是要攻打三河,我自然可以配合你,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如果明太子不在三河城中,我们损兵折将,最后却一无所获,这责任算是谁的?”   “当然是我的!”   豪格想也不想,涨红着脸:“如果明太子不在三河城,我愿意到我皇阿玛面前负荆请罪!”   “这可是你说的!”   多铎冷笑一声,起身说道:“那就这样吧,明日我们就攻城。一路行军,本王累了,先去休息。”   面无表情的走了,看也不看豪格。   豪格气的咬牙,虽然多铎答应配合他,但那种嚣张不屑的态度,却是让他怒火汹涌。   但再多的怒火,也不能发作,豪格只能强压住心头的火气,目送多铎离开。   等多铎一走,豪格再也忍不住,腾的一下跳起来,负手在帐中疾走,口中气愤的说道:“一个败军之将,在本王面前竟然如此放肆,若不是他去年败的一塌糊涂,今年我大清又何至于再征明?哼,他若是不信,又怎会带着兵马急急赶来,而且还不肯离开?不就是想要分功吗?”   说着,站定脚步,望向帐中的正蓝旗众将:“你们说,是不是?”   帐中都是心腹亲信,因此豪格说话并没有太多的顾忌。   正蓝旗众将相互一望,没有人敢回答。   只有固山额真何洛会向前一步,抱拳道:“主子,豫贝勒一向浅薄狂妄,众人皆知,你又何必和他见识?现在重要的是立刻准备攻城事宜,同时隔断明国援兵,争取一到两天,拿下三河城!”   豪格恨恨的说道:“我担心他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明天未必真的出力帮我。”   众将都不敢吱声。   豪格这才收起对多铎的愤怒,将思绪转回对三河的攻击中,想了想,问道:“三河城池坚固,怕不容易攻击,你们又什么想法吗?”   众将无语,还是何洛会沉吟道:“奴才……倒有一个想法。”   “说。”   “三河城墙并不高,最低处不过一丈五,但有一些臂助,攻上城墙还是不成问题的,奴才认为,可派人到附近乡间搜罗那些没有逃走的汉人百姓,以为肉盾和前驱,逼他们爬城,等他们耗费明军的体力和箭矢,我大军再攻城……”   豪格面露喜色:“好!就这么办了,你们各领人马,立刻去给本王找人!”   “嗻!”   众将听令。   何洛会又道:“主子,白广恩的人马怎么办?要不奴才带兵先再杀他一阵?”   豪格摇头,冷笑道:“不必,你去杀他,他必然逃遁,等到我大军攻击三河,我看他救还是不救?如果他来救,我们正可以将他聚而歼之!”   ……   镶白旗大帐。   回到帐中的多铎一改刚才在豪格面前的高傲和不屑,脸上带着笑,坐在软椅里,舒舒服服的喝酒。   此次入塞,他率领偏师,从镶白旗到蒙古汉军旗,一共两万人,虽然明知道黄太吉起用他,准他戴罪立功,是为了笼罩他们三兄弟和两白旗,但能够领兵出征,多铎从心底里还是兴奋的,他一定要有所作为,一雪前耻。临行前,又收到兄长多尔衮的书信,对此次征明,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他心里就更是清楚了。   从黄崖口突破,并非是他,而是黄太吉的命令,老实说,最开始时,他心中是抗拒的,黄崖口距离蓟州不远,不但城墙高大,而是极容易得到蓟州守军的支援,从黄崖口突破,伤亡一定会非常惨重,难道黄太吉是想要借此削弱他镶白旗的实力吗?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虑,于是黄太吉告诉他,黄崖口虽然地势险峻,又离着蓟州只有四十里,看起来是最不容易被攻击的一个地方,也因此,明国对黄崖口的注意力是比较低的,相比于墙子岭、古北口等曾经被大清突破过的地方,黄崖口的守军是最少的,只要出其不意,乘其不备,拿下黄崖口,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旦拿下黄崖口,就可以迅速入塞,和主力钳击,击溃明国的蓟州防线,甚至是拿下蓟州,两到三天,就能杀到三河,五到六天,就可以直接杀到明国京畿,比之从其他地方突破,不但更快,而且更有威胁性。   “十五弟,朕知道这个任务很艰巨,但朕相信你一定能完成!”最后,黄太吉鼓励道。   没办法,多铎只能硬着头皮接了,第一,黄太吉所说没有错,黄崖口确实是一个出其不意的高超选择,如果从墙子岭等地突破,未必会比黄崖口轻松;第二,他是戴罪之身,没有可选择的余地,即便明知道黄太吉将这个任务交给他,隐隐有削弱镶白旗实力的用意,他也不能不从。   八旗之中,多铎的镶白旗牛录最多、兵马最盛,满清传统,一向是幺儿守家,因此努尔哈赤在临死前,将自领的,人马最多,战力最强的镶黄旗交到他的手中,虽然随着黄太吉的登基,多铎原本的镶黄旗,不得不改成了镶白旗,不过只是互换旗帜和服装,人马还是原来的人马,即便因为去年的入塞失败,黄太吉罚去了他八个牛录,但他镶白旗的实力,依然是最强的。   黄太吉将这个艰巨任务交给他,既是考验他,也是削弱他。   不过多铎也不是白给的,他领军之后,晓伏夜行,用极快但又非常谨慎的速度赶到了黄崖口,夜晚忽然发起进攻,令守军猝不及防,而在攻取城墙的过程中,多铎亲自督军,命令上攻的汉军旗和蒙古旗不得后退,用汉军旗和蒙古旗士兵的鲜血,硬生生地拆掉了一段城墙,大军直入,夺下了黄崖关。   此战,汉军旗和蒙古旗伤亡不少,他镶白旗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   照计划,他下一步应该是钳击蓟州,不过他派为先锋的牛录额真却没有能击溃蓟州来的援兵,令蓟州总兵佟瀚邦成功逃回了蓟州,这让他十分愤怒,立刻将作战不利的牛录额真贬为奴才,自己亲率大军,赶往蓟州和黄太吉的大军汇合,不过在行军途中,他得到了三河传来的消息。   明太子竟然被堵在三河城中了! 第七百八十九章 八里桥   虽然不敢相信,但多铎还是毅然决定。立刻掉头,往三河杀去——和蓟州相比,明太子更重要,不止是因为明太子是明国储君,更因为明太子是时下明军的统帅,又有去年的战败之辱,多铎比任何人要想要打败明太子,加上蓟州总兵佟瀚邦已经逃回蓟州,攻打蓟州的可能性在降低,因此,多铎不认为自己掉头杀向三河是违背黄太吉的命令。   不过多铎心中是有怀疑的,那就是,狡诈无比的明太子,真的会被豪格围在三河城里吗?   这一份的怀疑,一直持续到了豪格帐中,当豪格将整个经过向他详细讲述,并且信心十足的保证,明太子一定就在三河城中之后,他心中的怀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是增多了——明太子绝不是这么容易能对付的,更不可能为了掩护三河的百姓,而在三河城外游离不去,以至于被豪格的兵马堵到了三河城中。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因此,多铎有八成的把握,豪格看到的乃是假象,明太子应该不在三河城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多铎也不敢百分百的否定豪格的判断,万一事情出了什么意外,明太子真的在三河城中,那就是一个惊天大漏勺,如果这个大漏勺最后被豪格抢到了,那豪格的地位和影响,将无可置疑,他们三兄弟将永无出头之日。   也因此,多铎故意激怒豪格,令豪格揽下了一切,如此,不论违抗黄太吉命令的责任,还是攻城的损失,都由豪格承担,他多铎没有损失,但如果明太子真在三河城,那这惊天的大功劳,却少不了他多铎的。   攻城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如果明国大军倾巢出动,往三河来救援,那就证明,明太子确实就在三河城中;反之,如果只有十几里之外的白广恩部,明国其他兵马都按兵不动,持续观望,那么,三河城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假象……   想到明太子,去年的失败和屈辱,一下就涌上心头,多铎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冷冷说道:“明太子,不管你在不在三河,只要遇上我,定叫你好看!”   ……   晚间,多铎听到豪格营中传来的喧哗,随即得到消息,豪格麾下的蒙古正黄旗已经倾巢出动,往周边区域,搜捕明国百姓去了,心知定是何洛会的毒计,想要捉拿炮灰,驱赶明国百姓攻城,多铎不管他,喝完美酒,倒头就睡。   清晨,多铎在帐中召集众将,令固山额真英俄尔岱和蒙古正红旗固山额真恩格图各领一军,左右包抄,准备给白广恩来一个突击——豪格兵少,以围困三河为第一,因此对十几里之外的白广恩有所容忍,多铎却不能容忍,同时的,也是一种试探,他要从白广恩的真实反应中,判断明太子究竟在不在三河城中。   至于其他兵马,则在他亲自统领下,和豪格的兵马一起攻城。   命令发下去,稍加准备,多铎在奴才们服侍下披上甲胄,正要出帐上马之时,忽然听见账外马蹄声急促,随即,一个满是灰尘的白甲兵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双手捧着信笺,单膝下跪:“十五爷,我家主子的信!”   多铎一看是哥哥多尔衮麾下的亲信白甲兵,心知一定是有紧急情况,于是急忙接过了撕开看。   原来,豪格在三河城围住明太子的消息,昨天黄昏就已经传到了多尔衮的耳中,此次建虏大军入塞,多铎领偏师,豪格为前锋,黄太吉和多尔衮领中军,不过因为身体的原因,黄太吉其实是落在最后面的,真正领中军的是多尔衮。   和多铎的犹豫不同,多尔衮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作出了判断,也料到弟弟多铎一定会在三河城下停留,和豪格争功,于是急忙写了这一封密信,令亲信白甲兵,不分日夜,星驰兼程送到多铎面前。   多尔衮的密信有两个重点,第一,明太子在三河之事,十有八九是明太子的缓兵诡计,为的就是延续大清南下的速度,多铎你切不可中计,而是要遵从黄太吉最初的命令,入塞之后,带领大军迅速南下,抢占运河渡口,不给明军反应的时间和机会!   不过这并不表示不可以帮助豪格,多尔衮的意思,将步兵留给豪格就可以了,豪格攻不攻,怎么攻,就和他们兄弟没关系了。   第二,退一万步讲,即便豪格的情报是真的,明太子真在三河城中,最后豪格破城抓了明太子,但多铎不争功,坚决执行军令、为大局着想的态度,也足以令他们兄弟立于不败之地了。   最后,多尔衮在信中再一次叮嘱弟弟,明太子狡诈,一定要小心谨慎,切不可大意。   看完哥哥的信,多铎立刻意识到,自己自以为聪明,但细想之下,却远没有哥哥深谋,不觉有点汗颜,急忙转对身边的白甲兵说道:“传令,令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和他麾下的兵马,留在三河城,助正蓝旗攻城,英俄尔岱和恩格图的骑兵,原地待命,待我中军精锐拔营完毕,再一起杀向明国京师!”   “嗻!”   多铎命令一下,他率领的偏师大军立刻就行动了起来,大约六千人的汉军旗留了下来,剩下一万多人的镶白旗蒙古旗骑兵和包衣奴才们则是跨上战马,往明国京师方向杀去。   听到多铎忽然带兵离去,豪格又怒又急,他不明白,昨天黄昏说的好好,今早怎么忽然就变卦了?而且一句解释也没有。   “多铎!你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一定要将此事告知我皇阿玛,你等着,终究有一天,我要你好看!”多铎在帐中暴跳如雷,虽然多铎留下了六千汉军旗,但却带走了全部的镶白旗和蒙古旗,围城兵力,一下就从三万人变成了一万多,如果三河城防够坚固,守军够顽强,他们肯定是攻不下来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豪格要放弃攻城的计划,当何洛会抱拳问道,是否要按照原计划攻城时,豪格踱了几步,咬牙切齿的说道:“不能再等了,叫石廷柱那个狗奴才滚过来,想方设法,一定要在皇阿玛大军到来之前,拿下三河城!”   “嗻!”   ……   京师。   得到多铎大军向京师杀来的消息后,朱慈烺没有回京师,而是沿着官道直奔通州。   官道之上,逃难的百姓依然络绎不绝,朱慈烺心有忧虑,虽然戒严令和撤退令已经发出去三天了,朝廷对各地官员也是强力督促,但从眼前的情况看,仍有很多百姓还没有能逃到安全的地方,不止是因为扶老携幼,更是因为交通和交通工具的不便,一旦建虏杀到,那可如何是好?   京师到通州的官道,就在通惠河边不远,其间,朱慈烺数次停下,查看通惠河的水情和守军防御情况。   感觉通惠河的水位好像是涨了不少,从前最浅处不到一人高,难以行船,现在已经有一人高了,这当然都是天津闸门关闭的功劳。唯一的遗憾,就是闸门关闭之后,河水几乎不流动,没有大江大河的湍急,不利于防守。   河岸边,人头攒动,精武营的士兵正和民夫们一起动手,构建胸墙,栽设鹿角,设置各种各样防御登陆的障碍工事,虽然运河水位上涨,在没有船只的情况下,建虏兵马难以涉水过河,但应有的警惕却也是不能少的,因此必须在河岸边设置障碍物,以防万一。且每隔五百步,就有一处明军营帐,驻有五十名的巡河明军,同时有一座高高的瞭望楼,日夜不停,向运河对岸瞭望,但有敌情,立刻通报。   而每隔一千五百步,就有一处大营寨,驻军五百,以为周围的支援。   朱慈烺看了微微忧心:实地探访之后,他发现,兵力不足的问题,好像比想象的更严重。   现在杨文岳的保定兵,运河的漕兵,两个战兵营,加上精武营副将刘耀仁率领的四个千总队,大明在运河西面的兵马一共有将近四万人,运河三百余里,平均一里一百来人,看起来不少,但其实却远远不够,尤其是通惠河,这里的水位低,极容易被建虏攻击……   当太子出现时,现场的官员和将领急忙迎接,朱慈烺简单询问,又亲自到河岸边,查看鹿角和各种障碍设施,勉励众人,然后才继续前行。   快黄昏时,朱慈烺来到了八里桥。   八里桥的本名“永通桥”,因为它坐落在通惠河上,距通州八里地左右,所以人们俗称为“八里桥”,历史上,八里桥最有名的就是在这里爆发的八里桥之战,其时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英法联军从天津登陆,向京师杀来,僧格林沁统率蒙古马队七千、步兵万余名扼守八里桥,和英法联军展开血战,七千蒙古马队冒着炮火,向英法联军发动猛冲,遭到据壕作战的英法联军步兵密集火力的阻击和敌炮榴霰弹的轰击,最后几乎是全军覆没。   蒙古马队不可谓不勇,但在犀利的火器面前却是毫无办法。   此战乃是中国历史上,精锐骑兵被步兵彻底击败的第一次,七千蒙古马队,生还者不过数百,而英法步兵的伤亡,却只有十二人,从那以后,满清最为倚仗的八旗和蒙古骑兵,一蹶不振,在犀利的火枪面前,难有作为,汉人绿林军渐渐成了大清主力,太平天国后,湘军崛起,更是将八旗和蒙古兵彻底挤出了历史舞台,从那以后,清国得以继续统治中国的倚仗,不再八旗本身和蒙古骑兵,而是拿着火枪的汉人绿林兵了。   某种意义上讲,八里桥之战是一个转折点,如果没有八里桥之战,八旗和蒙古骑兵,不会那么快的就退出历史舞台。   前世读史,朱慈烺对八里桥之战的印象非常深刻,穿越之后,几次前往通州,路过八里桥之时,他都会驻足停留,冥想三百年之后的那场战役,想着在这三百年之前,大明军队是否也可以学习并复制英法联军在八里桥的战术呢。   现在建虏入塞,八里桥是建虏从东面杀向京师的必经之处,虽然过去几次入塞,建虏都绕京师而过,南下劫掠,没有直接通过八里桥,京师没有危险,但这一次不同了,在运河水涨,大明沿着运河严密防守,难以渡河的情况下,建虏大军说不动就会杀向京师,而八里桥就将是他们攻击的重点。   为了八里桥、通州和整个通惠河的安全,朱慈烺将杨轩的战兵营布置在了这里。   朱慈烺到八里桥时,远远就看见矗立在桥头这边的那一座棱堡和堡墙上飘扬的大明军旗,比起三河城边和通州城前的大棱堡,八里桥前的棱堡,属于小型,只能驻兵五百,但因为石桥桥面狭窄,通过不便,挡在石桥之前,前有壕沟,上下两层,配有大量火炮,所有炮口都瞄着桥面的棱堡对石桥有着绝对的统治力,建虏若想通过,非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不可。   而在棱堡周围,以棱堡为核心,明军挖掘壕沟,又建立了一圈外围防线,不置火炮,只置鸟铳兵和手雷,以免火炮落入敌人之手,但使壕沟坚守不住,立刻就可以退入棱堡之中。   对棱堡战术,朱慈烺还是比较有信心的,虽然这一世还没有经过实战,但历史却已经证明了棱堡的效用,今年为了应对建虏入塞,大明朝耗费重金,在京畿第二道防线,一共修建了大小棱堡一十六座,小部分扼守河面,大部分修建在城池防守的要点,而驻守这些棱堡的都是火器精良的精武营,朱慈烺相信,他们一定能让建虏付出代价。   最初,有朝臣提出,如果建虏入塞,可以炸毁运河上难以拆除的四座石桥,但朱慈烺否定了,一来这个时代炸药威力有限,石桥都是由石条砌成,每座石桥的修建时间,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绝不是现在的炸药能炸毁的;第二,人类都有侥幸心理,留下石桥,也等于是给建虏留下了一条去路,面对难于逾越的河水,建虏一定会尝试走石桥,而窄窄的石桥,将成为他们的坟场。 第七百九十章 通州防卫   八里桥前,朱慈烺登上棱堡,俯视河面。   夕阳之下,运河波光粼粼,一座优美的拱形石桥横跨河面,贯通东西,整个桥为花岗岩石所砌造,桥长50米,宽16米左右,桥墩呈船形,望柱上雕有精美的石狮,桥中间是一个大跨度的桥拱,高达8米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型的桥拱,约3米,这种中间高,两侧低的特殊构造是专为漕运所设计的。通惠河运粮船多为帆船,如建造普通形式拱桥势必阻碍漕船航行,将中孔建造得相当高耸,漕船即可直出直入,因此有“八里桥不落桅”之说。   好优美的一座桥。   朱慈烺暗暗赞。   据他所知,八里桥景色最美其实是月夜,扶栏观水,细波之中,月影婆娑,或如玉盘,或如银钩。有客航货舟通过,桨碎玉盘,水折银钩,甚为壮观。就这是有名的通州八景之一——长桥映月。   此时桥面上有百姓在通过,拖家带口,推着小车,扶老携幼,呼唤之声不绝,有官军维持秩序,远处还有官军的探骑在奔驰,而在石桥后、棱堡前的壕沟上,铺设有木板,使百姓通行不受影响,一旦建虏杀到,撤去木板,立刻就可以转换为战场工事。   镇守此处棱堡的把总叫段斌,他小心翼翼的向太子殿下介绍棱堡的防卫。   棱堡上下两层,棱形向前,大小枪眼两百处,除了弗朗机炮,还有安放了不少的虎蹲炮,虎蹲炮射程近,威力小,不适于野战和攻城,但就河岸防守来说,却是一个相当的利器,因此朱慈烺早早就令人将库房里的虎蹲炮全部拿了出来,挑选堪用的,沿河布置,尤其是几个棱堡,更是重点配置的对象。   所有虎蹲炮的炮口,都预先瞄准了桥面,但使建虏大军通行,必然轰他们一个血肉横飞。   朱慈烺静静听,心思却想的很远,不止是眼前的八里桥,也不是通惠河,而是整个三百里长的京畿运河……   “参见殿下!”脚步急促,有人急匆匆登上棱堡,全身披甲,顶着京营特有的圆盔,身强体健,面色黝黑,身后的亲卫为他背着一杆精铁的鸟铳,正是战兵营主官、喜欢玩铳的杨轩。   杨轩原本在通州,听闻太子殿下在八里桥出现,他急急前来拜见。   朱慈烺微微一笑,从杨轩微微发红的眼睛他就知道,杨轩最少两三天没有休息好了,原本的命令是令他驻防密云,但行军到半途,忽然接到明令,又急急转回通惠河,杨轩的疲惫是自然的。   比起初到京营之前,杨轩不但更黑,而且更壮了。   朱慈烺询问八里桥和通州防务,杨轩一一回答。   去年击退建虏入塞之战中,杨轩表现显眼,在潮白河亲自击毙建虏大将嘎达浑,成功阻击了正红旗的突围,战后论攻,被提为了守备。因为他是整个京师之后,唯一还有尚武之气,还能奋发的勋贵后代,因此朱慈烺有意的栽培他、提拔他,将他任命为两个战兵营主将之一,以此向那些有所怨言的勋贵们表明:但是有才能、能杀敌,我朱慈烺一定会重用祖上曾经为大明浴血的勋贵后代,未来前程可期;但如果是安逸享乐,只想要到京营当官混日子来的勋贵后代,我一概不欢迎,敢捣乱者,最后的结局不是薛廉就是李国帧。   朱慈烺的这一份心思,一些聪明的勋贵都已经领悟到了,其中杨轩的叔父彰武伯杨崇猷最有代表性,在杨轩之后,他将自己的独子杨继也送到了京营中,就在杨轩身边进行历练。   而杨轩本人也没有让朱慈烺失望,不论是过去的千总,还是现在的战兵营主将,杨轩都没有流露出过勋贵后代的娇贵之气,始终和士兵们打成一片,尤其是被任命为战兵营主将之后,杨轩的心气就更是足了,几乎是全身心扑在了营中。   唯一不足的是,杨轩是一个外向型的性格,事事好强,总是要争一个第一,过去,他和同为千总的魏闯较技,现在则是换成了阎应元。   相比之下,阎应元就内敛的多了,只默默做事,从不张扬,有句话讲,胜不妄喜,败不荒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从这一点上来说,阎应元是合格的,杨轩还需要再努力。   从千总到战兵营,看似兵马只是增加了一倍多,但意义却完全不同,千总队只是单独一队,但战兵营却是一个拥有枪兵、铳兵、骑兵、炮兵和工兵后勤的合成体,此外,还设有小型的参谋部,所有参谋,都从京营参谋司调派,担负向主官出谋划策的职责。   某种意义上讲,战兵营就是一个缩小版的京营。   在战兵营成立的会议上,朱慈烺清楚的告诉众将,战兵营未来都是要独当一面的,要具备独自发动一场大战役并保证取得最后成功的能力,步骑协同、步炮协同是战兵营的基本,作为主将,责任重大。   现在,京营只有两个正式满编的甲种战兵营,分别为杨轩和阎应元,徐文朴魏闯他们虽然也都领了一个战兵营,但皆是乙种,不论人员还是装备,都没有配备齐全。   战兵营从组建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杨轩和阎应元一直都在紧张操练,对他们的工作,朱慈烺是满意的,而建虏再次入塞,将是战兵营遇到的第一个严峻考验。   在八里桥停留了一刻,朱慈烺听取杨轩的汇报,对杨轩的兵力配置和守卫方略,有了清楚的了解,杨轩的战兵营一共五千人,他将一千人放在了通州城,一千人为机动队,剩余三千人,沿河摆开,防御建虏的渡河。   而通州城中,除了他的一千兵马,还有保定总督杨文岳的一千五百的督营和六百铳兵,加上通州原有的兵马和漕兵漕丁,一共有八九千人,保定总督杨文岳亲自坐镇通州,就京师防守来说,京师是第一位,通州是第二位,大明朝廷或可容许建虏渡过运河,南下侵掠京畿南部各个州县,乃至山东,但京师是绝对不容有失的,因此,照皇帝的旨意,兵部的命令,保定总督杨文岳,将自己的帅帐设置在通州、重点保卫通州。   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建虏入塞之时,首辅周延儒为最高统帅,当时他就是把所有兵马都聚集在通州,令建虏望城而过,虽然保证了京师的安全,但却也导致了京畿南部的各处州县,防卫力量薄弱,被建虏轻易攻破,一直杀到山东海州的悲剧,今世的情况虽然比崇祯十五年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但通州依然是防守的重点——换句话说,哪怕被建虏突破了运河防线,山东被破,通州和京师也决不能有失,以免惊扰圣驾,因此明朝廷将可以动用的机动兵马都布置在了通州。   现在,兵部的计划就是如此,杨文岳的帅帐设在通州,可保通州无虞。   对这一点,朱慈烺其实是非常不同意的,但他并没有直接提出反对,因为他知道反对也无效,不止是皇帝,也不止是为了维护皇帝的颜面,各个朝臣的家属也都在京师,因此京师是第一位的,太子如果提出异议,一定会被群臣反对,御座上的皇帝也不会支持,所以只能默认。   置于那些小州小县,只要能喂饱建虏,令建虏退兵,大部分的朝臣都是不在乎的。   对朝臣们的心思,朱慈烺心知肚明,但却也无法反对,不用说他是太子,即便他是皇帝,面对群臣的众口铄金,他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   最后。朱慈烺忧心的问道:“汝霖,建虏前锋大军明后天就会杀到运河,你可有信心?”   杨轩字汝霖。   杨轩眼睛发亮,斗志昂扬的说道:“臣等他们很久了,有臣在,一个建虏也休想越过通惠河!”   朱慈烺点头:“可有什么困难?比如……兵力可足够?”   杨轩犹豫了一下,回道:“是不太宽裕,不过眼下各处兵力都是紧张,臣不敢再向朝廷要援兵,臣有信心坚守通惠河!”   朱慈烺欣慰点头,杨轩是一个骄傲的性子,明明兵力有所不足,但却也不肯直接提出,只是拐弯抹角的说。杨轩一个战兵营有将近五千人,配了少量漕兵,不但要防守四十里的通惠河,而且要兼顾通州城,虽然精武战兵营都是精锐,武器精良,除去一千杂役和马夫,剩下的四千人可当八千人使用,但压力依然是很大的。   不但通惠河,整个运河防线都是如此。   离开八里桥,朱慈烺继续往通州。杨轩跟随护卫。   “殿下,天色马上就要黑了,还是尽早返回京师吧。”驸马都尉巩永固拦在马前,一脸担心。   朱慈烺眼望东北方,脸色凝重的说道:“建虏前锋兵马最快也要到明天清晨才能赶到通州,今夜不会有危险和战事,八里之外的通州乃是运河防线的核心所在,我岂能不去?”说完一甩马缰:“走!”   巩永固劝不住,只能叹息跟上。   ……   傍晚,朱慈烺来到通州。远远就看见通州城门紧闭,门前不见一人,城头的火把已经亮了起来。   通州乃是京师的东面门户,又是漕运的终点,粮米囤积只所在,因此其重要性一点都不亚于蓟州。除了杨轩的战兵营,杨文岳的督抚营,通州本地的兵马、漕兵和义勇,合到一起有七八千人,加上杨轩布置在城中的一千精武营,整个通州的防守兵马一共有八九千人,今年通州增修加固了城墙,东门外还修建有一座棱堡,就防御力来说,今日通州已经远胜历史上的通州了。   历史上,建虏六次入塞,其中崇祯二年和十一年都经过通州,但两次都没有攻击通州,一来,大明朝廷对通州重视无比,每次都是重兵防守,二来,建虏不攻坚,两次都只是抢掠通州城外,然后快速而过。   但这一次却不同,在运河受阻的情况下,建虏说不得会猛攻通州,一旦建虏攻陷通州,他们面对的局势就会豁然开朗,不但可以获取通州城中的船只和粮米,而且还可以通过通州城中的石桥,越过运河,南下劫掠。   因此,通州绝不能有失,朱慈烺必须亲自来查看。   听闻太子驾到,得到消息的通州文武急忙开城迎接,保定总督杨文岳,保定中军总兵姜名武,通州知州张凝和,兵备道,通州副将刘一松,各个衙门的官员,都全部出迎,这其中,朱慈烺终于是见到了现任通州厘金局主事,南明唯一深谋远虑,有辅国之才,曾经官至永历朝兵部尚书、光化伯的堵胤锡。   堵胤锡,一代名臣,前世读史时,朱慈烺就对他印象深刻,不唯他的名字特殊,堵姓少见,更因为他的才能和大局观,甲申之变时,堵胤锡还只是长沙知府,远在江南,难以出力,事变之后,堵胤锡立刻在长沙组织义军,而他最大的功绩就是顶着内外巨大的压力,不惧危险,孤身一人,亲到顺营,说服了闯营李过,将大顺军的二十万余部收到了南明朝廷的麾下,为南明朝廷的延续,起到了关健作用,南明后期,原本的官军完全不堪用,都是顺军和西军在支撑,而这,都是堵胤锡的功劳,若没有堵胤锡,凭着何腾蛟等人对农民军的歧视,南明怕是延续不了那么久。   不说延续,只说闯营的二十万人马如果不被朝廷收服,而是和南明朝廷为敌,南明朝廷的形势怕是会更加凶险。   大方向上堵胤锡看的清楚,而在实际的战术中,堵胤锡也有相当的眼力,为人更是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正是他的统领之下,明军才能在湖广支撑,和清军形成僵持。   但终究独力难撑,又受权臣的掣肘和猜忌,最终,堵胤锡空有抱负而无法施展,在浔州病逝,年仅四十九岁。   堵胤锡这样的大才,曾经是南明可能复起的短暂光辉,但却为南明朝臣自己所湮灭。 第七百九十一章 初见堵胤锡   这一世,朱慈烺要给堵胤锡施展才华的机会。   因为堵胤锡在长沙知府之前,曾经在北新钞关担任过税官,任内申明课则,革除积弊,政绩卓越,因而被拔擢为长沙知府,这样的人担任通州厘金局的主事,再合适不过了,因此,朱慈烺平生第一次向首辅周延儒发出了强烈的暗示,要求任用堵胤锡为通州厘金局的主事。   周延儒不敢不从,凭借首辅的威严和权利,力排众议,调上任长沙知府还不到三年的堵胤锡到通州赴任,当时还引起了不少的议论,甚至有官员上疏反对,认为不合官制,不过都被周延儒压了下去。   而堵胤锡也不负众望,到任通州之后,整饬厘金局,严格执行朝廷的制度和税法,只三个月,通州厘金局上下就焕然一新,到现在,每日入库的税银是过去的三倍。   通州厘金局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从南方来的货物,都需要在通州交税,同时也要在通州接收查缉,如果查出在半途之中有过逃税漏税,需三倍缴纳,数目重大者,可直接押入大牢。堵胤锡铁面无私,严格执法,令奸商们无机可乘,加上朝廷又推出了严厉的查缉制度,查缉逃税,上上下下都会有奖赏,底层士兵和官吏查私的热情都被激发了出来,商人们给少数官员塞给小钱,就能逃过钞关,少交税银的情况,一时为之禁绝,朝廷税银也随之大幅增加。   若没有堵胤锡在通州的大刀阔斧,充当最后的守门神,厘金局的颓废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被逆转。   堵胤锡,功莫大焉。   在今日之前,朱慈烺还没有见过堵胤锡,不过他对堵胤锡一直都非常关注,堵胤锡在通州的一举一动,都由军情司记录,并时时汇报给他,因此,虽然没有见,但他对堵胤锡却已经是很熟悉了,更不用说那些历史上的记载。   通州城中大小衙门有八九处,论品级,身为户部五品主事的堵胤锡位在前几,因此他此时就站在保定总督杨文岳的身侧,一同迎接太子。   向杨文岳点头微笑之后,朱慈烺看向堵胤锡,问道:“你就是堵胤锡堵仲缄?”   堵胤锡字仲缄。   “正是臣。”堵胤锡急忙躬身。   蓝色的官袍,黑乌纱,四十岁上下,脸色方正而清瘦,胡须微微,目光平静如湖水,身材不高,但却自有威严。   朱慈烺深深望着堵胤锡,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会体会到的尊敬口气说道:“早听说堵主事的名字,今日……终于是见了。”   堵胤锡惶恐,躬身更低:“臣不敢。”   朱慈烺心说你敢的,南明一朝,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大战略家,可惜,如此大才却始终没有能掌握到绝对的中枢权力,远大的抱负和赤诚的忠心,敌不过同僚的掣肘、不堪用的官军和汉奸军队的连绵攻势。最终化成了一股孤臣无力可回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愤之气。   南明一朝,史可法是叹,堵胤锡却是惜啊。   这一世,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朱慈烺一定会给堵胤锡用武之地。   朱慈烺微微一笑,抬目看眼前的通州城门,再看杨文岳:“通州城防如何?”   “请殿下巡视。”杨文岳和太子共同经历数战,早已经知道太子的脾气,不多说,只请太子入城。   “走!”   朱慈烺走马进城,然后在众文武的簇拥下,登上通州城楼,巡视通州防务。   通州是一座商业城市,城内市井繁华,商铺众多,城中一半的居民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平日里,即便是到了夜晚,城内都是灯火通明,酒馆妓院里人头攒动,街道上人流如织,繁华程度比京师更甚,但今晚,城中却是黑漆一片,几乎看不到什么光亮,原来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大商人都担心通州挡不住建虏的兵锋,纷纷带着家人逃往京师,原本的十万人口,现在连五万也不到了,各种商业活动更是全部停止。   城中黑漆,城头之上却是灯火通明,杨轩的一千精武营,加上通州本地的兵马和漕兵漕丁分守四门,杨文岳的督抚营为接应,城头之上,火炮弓箭,滚木礌石,都已经准备齐全,持枪的军士往来巡逻,城外的原野中还布置有少量的探骑,整个通州城都已经进入到了战备状态,但是建虏来到,立刻就可以迎战。   朱慈烺最关心的并不是装备,而是士气,精武营不用说,杨文岳的督抚营也还可以,对即将来到的建虏大军并不畏惧,但通州本地兵马和漕兵漕丁却都是眼有不安,显然,对于可能来到的大战,他们并没有多少的信心——这样的兵,只能守城,决不能野战,一旦野战就是一触即溃的下场。   站在东城墙,朱慈烺远望东北方的黑暗,心想,不知道三河现在怎样了?豪格是否已经开始攻城?而离开三河的多铎又行到哪里了?算时间,最迟明天上午,多铎的前锋兵马就会出现在通州城下,如果没有,那就说明,多铎的兵马没有向京师而来,而是杀向其他地方了。   最重要的是,今日已经是九月二十六了,照历史记载,黄太吉死于崇祯十六年得九月二十一,就在崇政殿的龙椅上,坐而亡,等于是忽然暴毙,今日已经是二十六了,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传来?难道身在军中的黄太吉,因为环境的改变,他的死亡日期也会改变吗?   这一夜,朱慈烺就宿在通州城,宿在通州厘金局衙门。   巩永固和宗俊泰都是不安,建虏入塞,随时都可能会杀到通州城下,太子夜宿通州,岂不是危险?但太子殿下心意已定,他们也没有办法反对,只能加强戒备,派出更多的探骑,一旦建虏兵马靠近通州,就要立刻保护太子殿下离开。   夜晚,朱慈烺先和保定总督杨文岳秉烛夜谈,就着运河地图,详细询问运河防务和兵力配置。   “殿下,通州到天津的运河,一共两百六十里长,其间的木桥和浮桥都已经烧毁,除八里桥之外,还剩下三处可以通行的石桥,现在精武营副将刘耀仁率四个千总队,分守这三处,并拔出一支千总队,守卫距离通州四十里,和香河隔河相望的王家摆渡口,王家摆虽小,但位置关键,非京营守卫不可。”   杨文岳脸色严肃,眼睛也红红,好像是长期失眠,又或者是压力太大,总感觉他有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去年建虏入塞之前,他就自请辞去保定总督的职位,但没有被朝廷接受,后来坚守蓟州南原,立了功劳,朝廷就更是不准了,从那以后,杨文岳也不再提出,只专心整饬保定的军务,操练保定兵,去年到今年,颇有政绩。   杨文岳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清楚的为太子指出地图上相对应的那个点   “阎应元的五千人守河西务,周边三十里,都是他的防区。”   “臣麾下保定兵有一万四,加上武清,东安的人马,沿途的漕兵漕丁,一共两万一千人,沿运河摆开,百步一小哨,五百步一大哨,一千步一军营,十里设一探马所,但有消息,快马次第传达,即便是两百里外的消息,半天之内就可以传到臣的手中。”   杨文岳的手指继续移动。   “臣领督抚营坐镇通州,副将贾悌,率兵三千,驻守杨村到香河段,参将冯名圣,领兵两千,守卫香河到通州段。此两队皆是游击,哪里有危险,建虏从哪里渡河,他们就往哪里救援。”   “殿下的精武营和臣之保定兵,相互交叉配置,但有危急,可相互支援。”   “而杨村到天津的六十里运河,由天津巡抚路振飞负责防卫,路振飞统辖天津,杨村,静海的人马,一共六千人,运河天津段河流湖泊众多,水网密集,不利骑兵,路振飞应可应付,此外。路振飞已经调了大沽口的水师海防营回防天津,海防营八百水兵,有小船三十艘。如果危急,小船可以顺着运河而上,阻挡建虏的渡河。”   “山东总兵尤世威已经领兵从临清出发,最快月底之前就能赶到天津,河南总兵陈永福此时应该已经接到了命令,从开封到京师,最快需要一个多月,短时间之内怕是指望不上。”   杨文岳将运河防线大致说完,抬目看太子。   朱慈烺望着地图,微微点头,杨文岳虽不是带兵的大才,但还算是规矩,运河防务,布置得也还算是稳妥,找不出什么破绽。   当然了,这并非是杨文岳自己,而是他和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共同商议后的结果。   “粮草,器械,火药,可都准备齐全?”朱慈烺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再好的战术战略,没有粮草辎重也是无法施行的,这一点,朱慈烺比任何人都有体会。杨文岳麾下的保定兵,仿效的是当年的戚少保,设的是车营,用的是车兵,多以火器杀敌,虽然大部分使用的还是火绳枪,只有少部分的精锐用上了太子支援的燧发枪,但每日损耗的弹药,却并不比精武营少多少,而如果没有火药,只靠肉搏,杨文岳的兵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的。   杨文岳苦笑:“这正是臣要向殿下说得,阁部粮草,器械和火药,都有短缺啊,尤其是粮草,臣军中存粮不过十日。”   朱慈烺皱眉:“通州不是就有粮仓吗?”   杨文岳压低声音:“据臣所知,通州粮仓空了一半,都拉到京师去了,剩下的一半,户部要掂量着使用……”   朱慈烺无语,他无意责怪户部,因为这事怪不得户部,京师进了那么多的难民,朝廷要开设粥厂,赈济灾民,只靠京师的存粮是不够的,非得从通州拉米不可,粮食问题一直是大明难以解决的头号难题,也是灭亡的原因,在天灾人祸,建虏入塞不断的情势下,这个问题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即便是今年种下了六十万亩的玉米土豆和番薯,收成也不错,但短期之间,却依然是杯水车薪。   “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处理……”   杨文岳身为保定总督,不敢轻易动通州的粮仓,朱慈烺却不管这个。   朱慈烺想了想,又道:“陈永福,尤世威进京的粮米问题,兵部是如何处置的?”   “内阁已经行书所经州县,要他们保证陈永福和尤世威的军粮。”   明制,客军过境,三日后当地官府必须供粮,如果是三日之内,可供可不供,也因此,一些奸诈的地方官为了不给客军供粮,常常使用诈术将城下的客军骗的到处乱跑,以逃过三天的期限,对这一点,朱慈烺非常憎恨,因此他去年就向朝廷提议,要求废除此弊政,以后大明官军在境内行军,预先由兵部测算筹备,令大军在指定的州县领取军粮,如果没有军粮,则不可行军。   其实,大明军制最初就是如此,但崇祯年却渐渐败坏了,己巳之变时,京师危急,为了勤王,天下兵马一窝蜂的都往京师来,但军粮问题却没有人预先谋划和布置,以至于各地州县刚刚支应走了前一拨的兵马,后一拨兵马又来,一来二去,州县粮仓里就没有粮了,为了应付,只能想办法搪塞,最终逼得那些拿不到粮米的官军饿极哗变,不是抢劫百姓,就是聚啸山林,最后都变成了流贼。   这种惨痛的教训,决不能再犯。   朱慈烺点点头,将思绪重新收回运河防线,脸色凝重的说道:“四万人马守卫两百六十里的运河,平均一里河道不到两百人,如果建虏蓄积力量,悄悄造船,忽然从某处渡河,我军怕是会守不住的,因此必须再增加兵马,尤其是要增加可以快速支援各处的骑兵,在第一时间就压制建虏的渡河,照塘报看,白广恩的兵马最迟明日凌晨就会撤到通州,密云总兵唐通的两千骑兵此时应该已经到京师城下了,今日来之前,我就已经给他传令,令他带军往运河防线,在武清一代驻军,白广恩则驻扎在通州段,但有警讯,立刻驰援。有这两支骑兵做机动力量,精武营为骨,保定兵为主,只要不出意外,运河防线应该可以固守到十二月。”   杨文岳喜:“如此就更好了。”随即想到了什么,拱手道:“殿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呢?原计划,唐通可是要卫戍京师的呀……” 第七百九十二章 防线隐忧   “不用。就这么定了。”朱慈烺淡淡回答:“京师尚有十万人马,安全无虞。”   杨文岳还是有疑虑,不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之前,他犹豫很久,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没有说出,只是向太子殿下深深一礼,然后离开。   朱慈烺却是猜出了的心思,于是问道:“杨制台是想知道虎大威渡海攻击之事吧?”   杨文岳回身行礼,脸色微红:“军国大事,臣本不应该多问,然……”   朱慈烺微微一笑:“刚接到的军报,他们已经出海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大明终于可以还手了……”   杨文岳喃喃而走,夜风吹拂着他,他心头擂响着战鼓,不为眼前的通州,而是千里之外的辽东海岸,虽然已经贵为二品的总督,一线的封疆大吏,又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事,有所倦怠,但杨文岳骨子里却依然还是一个热血青年。面对大明军队十年来第一次大规模的踏上辽东故土,他心里的激动按捺不住。   杨文岳兴奋的睡不着,没有回住处,又去城头转了一圈,确定无事后,才返回休息处。   杨文岳之后,朱慈烺召来了堵胤锡。   太子深夜召见,只在保督之后,堵胤锡心知意义非凡,在太子赐座之后,他谨慎肃然的望着太子。   朱慈烺却是微微笑,穿越到这个时代,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和历史书本上的那些人物进行交谈,不管是忠臣还是恶官,都能令他有所顿悟,然后,他对某些事情的处理,就更加有信心和心得了。   “堵主事不必拘谨,今晚教你来,乃是有些事情向你请教,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慈烺微笑。   “殿下请问,但是臣所知,臣必不敢有所隐瞒。”堵胤锡恭敬回道。   朱慈烺也不客气,就朝廷的内外大政,税赋收入,辽东战略,李自成张献忠的流贼,直至眼前的建虏入塞,包括如何应对,运河防线可有遗漏,一一向堵胤锡请教。   最初,堵胤锡有所顾忌,有点不敢言,但在太子温润鼓励的目光之下,他渐渐放开了心房,开始具体陈述自己的一些看法。当然了,并非全部,他还是有所保留的,毕竟他对太子还不甚了解,不敢将真实想法全部说出。   即便如此,也足令朱慈烺暗暗点头了。   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可以从结果找原因,但堵胤锡却是一个身在此山中的当世人,很多事情他看不到结果,也无法预测未来,但他的看法却和朱慈烺心中的一些想法惊人的相似。   历史,诚不欺我也,堵胤锡果然是有才的。   “殿下,自臣入仕以来,臣就一直在思索缓解天下危局之道,但却苦无良策,直到去年殿下提出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臣才猛然惊醒,这不正是臣一直在苦寻的答案吗?殿下的睿智和魄力,臣佩服不已。”堵胤锡向朱慈烺拱手行礼。   朱慈烺却是有点愧,因为这四策,并非是他自己,而是他结合后世历史学家的一些看法和网友们的一些建议,融会贯通而出,说起来,他并不是原作者,得堵胤锡的夸赞,他有点不敢当。   “天下社稷,其实就是一个财,如果百姓衣食无忧,朝廷府库永盈,天下自然就太平,但这个财要如何来,却是历朝历代大伤脑筋之事。臣以为,两宋财赋之策,或可有借鉴之处。”   “开封之败,李自成已经式微,除非是再有灾变,否则以秦督孙传庭之能,剿灭李自成只是早晚之事。”   最后,堵胤锡一脸忧虑的说道:“此次建虏入塞,虏酋黄太吉亲自领兵,来势汹汹,怕不止是报去年兵败之仇,臣以为……建虏怕是有更高的企图。”   “通州虽然城小,但城中兵马粮草充足,保督亲自坐镇。中军姜名武,通州副将刘一松也都是敢战之人,臣以为,纵使建虏大兵来攻,通州也可无虞。”   “我军四万兵马严守运河,想要将运河变成长江那样的天堑,但臣以为,长江只所以是天堑,古来分割南北,其关键的因素,并非是江岸的守军和涛涛的江水,而是江中的战船,若没有战船,长江天堑也是守不住的,今日运河也是如此,河中若没有战船巡弋警戒,怕也是很难长期坚守……”   朱慈烺心头跳了一下,觉得堵胤锡所说,确实是一个隐患,但运河不比长江,平均宽度只有十五米,若是在河中行船,极易被岸边的敌人所攻击,弄不好,船只也会被敌人夺去,变成敌人渡河的工具,因此,建虏入塞之后,运河中的船只全部被收缴清理,包括漕运衙门使用的巡查船,也都被收了起来,现在难道是要拿出来了吗,可一旦被建虏夺取,事情就大了……   像是看出了太子的忧虑,堵胤锡说道:“殿下,臣听闻,我大明水师之中有一种鹰船,轻型,所载不过十人,两头尖翘,不辨首尾,进退如飞,机动性强。四周用茅竹密钉以掩护,竹间留铳眼,水兵在船上发铳,打击敌人,臣以为,鹰船用在运河之上正在合适,鹰船极窄,足可以在靠近西岸、我方一侧的水域航行,建虏够不着,又因为速度奇快,建虏想要夺取也是难……”   朱慈烺眼睛一亮:“鹰船,天津海防营可有?”   “天津乃是我大明三大水师,自然是有的。”堵胤锡道。   “好!”   朱慈烺面露喜色,忍不住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多谢堵主事提醒,”转对身边的唐亮:“立刻给天津巡抚路振飞传令,令他挑选精锐鹰船,巡查运河全线。”   “是。”   唐亮躬身。   这时,脚步急促,中军官佟定方急匆匆地奔了进来:“殿下,白广恩的兵,到通州城下了。”   朱慈烺猛地站起:“确定无误,就是白广恩?”   “是!”佟定方抱拳,得到消息,他亲自到城楼查看的,确实是玉田总兵白广恩。   古代做战,经常有假冒敌方将领和兵马,混入城中,夺下城门的事件,尤其是夜晚,因此,除非是确定身份,否则绝不能轻易放入城中。   朱慈烺点头,脸色凝重的说道:“令他进城见我。”   “是。”   佟定方急匆匆去传令。   白广恩原本是布置在三河的疑兵,任务不是和建虏交锋,而是制造救援三河的假象,朱慈烺给白广恩的命令就是除非是遭受到建虏大军的强烈攻击,否则不可撤兵,白广恩执行的还算是坚决,直到蒙古骑兵和多铎的镶白旗主力左右钳击,形势不妙时,他才急急撤退。   白广恩到通州城下,意味着身后的追兵已经不远了。   很快,全身甲胄,风尘仆仆地白广恩进入堂中,朱慈烺令赐酒赐肉赐座,在白广恩狼吞虎咽的同时,他详细询问三河的情况以及身后追兵的多少,听到建虏还没有展开对三河的攻击,他微微松口气,听到白广恩身后的追兵足有万余人,且都是建虏的精锐骑兵之后,他脸色又凝重起来。   在谈话中,佟定方走了进来,先瞟了白广恩一眼,然后附耳对太子轻声说。   原来,白广恩麾下的兵马,已经分批分次的被放进了通州城——为免藏有奸细和敌兵,每次只放一百人入城,确定无误后,再放下一批,佟定方发现,白广恩的部下,大部分人都失去了甲胄,有的甚至连兵器都没有了,不用问,肯定时为了逃命,而将所有的累赘,连甲胄带兵器都丢弃了,对佟定方这样出身辽西的军人世家来说,甲胄和兵器就是自己的第二生命,无论何时,都不能丢弃,白广恩倒好,敌人在远在后面呢,他们的甲胄和兵器都丢弃了大半,对这样的队伍,这样的总兵,佟定方心中是鄙夷的。   朱慈烺听了却并不在意,虽然丢了甲胄,但保全了性命和战马,在这个时代里,白广恩还是很晓得保存实力的。   于是到最后,当白广恩回报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微笑说道:“京营新造了一批甲胄,我已经帮你部申请了,明后天就可以到通州,你派人领了便是。”   白广恩脸上一红,他知道太子殿下这是委婉的帮他补充甲胄呢,想到自己狂奔回通州的狼狈,太子殿下一点都不责怪,反而顾全他的面子,心中不禁感动,抱拳深躬:“谢殿下,臣必效死!”   白广恩退出后,朱慈烺走到案前,望着案上得地图,想着多铎可能的下一步,口中小声呢喃:“多铎……”。   脚步声响,驸马都尉巩永固,武襄左卫宗俊泰急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殿下,建虏前锋距离通州已经不过二十里,请您上马,速速回京!”   ……   凌晨。   镶白的团龙军旗之下,一大群白甲骑兵的簇拥之中,全身披甲的多铎脸色难看的望着眼前的运河水。从三河出发,他衔着白广恩的屁股,一路狂追,但白广恩跑的比兔子还快,除了丢弃在道上的辎重甲胄和少量掉队得士兵,其他的他什么也没有追到,一天急追,换来的只是兵马疲惫,天黑时,眼见众军都已经疲惫了,多铎不得不下令众军休息,同时就近抢掠明国百姓,收集粮草。   不过周边的明国百姓好像都已经逃光了,各军将周边一百里搜刮了一个遍,也没有收集到多少粮草,这令多铎想到了去年的噩梦,不禁心有担忧,难道明国又坚壁清野了?如果那样,事情就大不妙了。   休息了三个时辰,半夜时,多铎命令大军再度前行。   而这时,他陆续收到了前方的回报,说白广恩的败兵逃回通州了,而通州运河的水位暴涨,河面上原本的木桥和浮桥,都已经被烧毁,而在河的对面,有大批明军在驻防。   “明国的动作好快!”   这是多铎的第一想法。   木桥和浮桥被烧毁倒不令人意外,但河水上涨,河面距离凭空增加很多却是一个令人懊恼的坏消息。   建虏多是骑兵,最怕的就是水。   此时,多铎驻马河边,借着东方的晨曦,远望对面的明军军旗和重重人影,再看脚下的运河河水,他心中哪种不祥的预感就更加的强烈:提前入塞,看似聪明,但或许并非是一个好主意,以往冬季冰封,对大清完全造不成阻碍的运河,此时竟然变成了一道天然的阻隔,如果明军拒河防守,大军想要南下抢掠,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派人去探!”   多铎转身对白甲兵命令:“探找可以渡河的渡口和桥梁,找寻船只!再令人往明国京师附近探查消息!”   “嗻!”   白甲兵急去。   “都怨豪格那个蠢货!”   多铎在心里大骂豪格,如果豪格不在三河城下,帅军迅速南下,或许能挡在明军烧桥之前,夺下那么一两个渡口,那一来,就不惧运河之水了。   “报~~~”   一名白甲兵来报:“报主子,方圆七十里,周边的市镇乡村,都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香河由明军驻守。”   香河,位在运河之东的一座小县城,如果是过去,多铎是绝对看不上的,但现在听闻香河有人,不是空城,他心中微微松口气,香河虽小,但却也又六七万人口,如果夺下来,大军粮草能得到一定的补充,而就他所知,明国的小县城都是低矮城墙,挡不住大清勇士攻城的。   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而更多的消息也传回,从通州往下,百里之内的桥梁都已经被烧毁,现在仍旧横在河面上的,只有四座石桥,但都被明军重兵把守,河面上不见一艘船只,周围的百姓也都已经逃光,市镇都是空的,只有通州和香河由明军在把守,通州不说了,因为是京师的门户,历来都是明军防守的重点,但香河跟往年也有所不同,不但城墙好像是增高了,而且在东门和北门之前,各修了一座小堡子,守军各有几百。   另外,除了通州和香河,运河之畔的所有明军都已经龟缩到了明国京师,或者是在河岸的那一边布防,运河东岸,不见一个明军。 第七百九十三章 崇祯帝的掣肘   多铎脸色越听越难看,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可以百分百的断定,三河的“明太子”是一个假象,明太子根本不在三河,不然不但白广恩的部队不敢轻易逃走,其他的明国兵马也应该疯狂的向三河靠近,试图救出明太子才对。但一路追击,除了白广恩的掉队士兵,他再没有撞见一个明军,由此可知,明军根本没有救援三河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缓兵之计,豪格愚蠢也就罢了,自己怎么能犯和他同样的错误,也在三河城下停留了一天?幸亏哥哥提醒,不然真让人笑话了。   想到这些,多铎心中的懊恼就无法形容,转对固山额真英俄尔岱:“英俄尔岱,你怎么看?”   英俄尔岱是老将,战阵经验丰富,但眼前的局势也让他有点束手无策,面色凝重的说道:“明国早有准备,这条河,怕是不好过啊。”   关于入塞,建虏稍微有一点地位的亲贵都明白,明国京师是不能攻的,明国重兵把守的大城,也是要绕开,大清入塞,一来为了抢粮,二来是为了抢人,连带着破坏明国的生产能力,将明国上下搅一个天翻地覆,消耗明国的国力,所谓伐木先伐枝也,所以,明国京师不是攻击的重点,运河那一边的保定山东等地才是大清铁骑驰骋的好战场,但现在,平静但却宽广的运河之水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将此间情况写了,速速派人送给皇上和我十四哥!”多铎咬牙想了一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面找寻过河的方法,一面速速向黄太吉禀告。   “嗻!”英俄尔岱领命。   多铎左右看,冷冷道:“运河暂时过不去,也不必留在这里了,大军随我一起,拿下香河!”   “嗻!”   多铎领军,往香河杀去。   ……   通州。   凌晨,太子离开通州。   原本,驸马都尉巩永固和武襄左卫宗俊泰是要劝说太子返回京师的,但太子不同意,出了通州,打马就往武清走,巩永固和宗俊泰劝不住,只能跟上,武清在运河之西,距离运河还有二十里,只要运河不破,武清就安全。   而太子去往武清的用意不用问,肯定是要巡视督促运河的守军,加强河岸的防守。   武清位在京师和天津的中点,距离京师和天津,差不多都是一百五十里。如果防守运河,总揽运河军务,其实武清是比通州更合适的一个地方。   “报~~~”   不想行到半途,兵部的紧急公文忽然送到,朱慈烺在马上看完,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原来,就像是他预料的那样,昨天下午,唐通的两千密云骑兵就到了京师城下,而兵部立刻将太子的命令告知唐通:在京师补充粮草之后,立刻拔营前往武清,并于武清驻扎,接受保定总督杨文岳的指挥,做为武清到杨村运河之间的机动力量。   但令朱慈烺没有预料到的是,唐通接了令,却并没有立即起行,而是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不情愿的南下,往武清而来,而他们刚拔营,圣旨就追到了,令唐通不得离开京师,而是要留在京师,协助京师防守。   于是,唐通掉头进了京师东门瓮城。   朱慈烺心中恼火,他知道,这是朝中那些胆小的文臣勋贵,或者说,是首辅周延儒搞的鬼,从首辅周延儒以下,很多人都担心京师防卫力量不够,在太子坚不同意征调宣大兵,山西兵入京勤王之后,临近的密云兵就成了唯一一支可以入京卫戍的外地兵马,唐通是参加松锦之战的八大总兵之一,素有骁勇之名,因此,很多人想把唐通留在京师,以巩固京师的防御。   照军情司过去侦查到的情报,唐通和首辅周延儒素有渊源,当初,松山战败后,唐通原本也是要被严厉责罚的,但因为有周延儒的从中斡旋,唐通最后只是降了一级,从总兵变成副总兵,但却依然镇守密云。此后,唐通对周延儒颇为感激,时不时会派家人秘密入京,给周延儒送一些小礼物。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朱慈烺却能猜出,唐通的兵马一到京师城下,首辅周延儒就知道了,继而又知道了唐通即将被调往武清的消息,周延儒心中不安,于是入宫觐见崇祯帝,力陈利害,说服了崇祯帝,于是崇祯帝发出圣旨,令唐通留在京师……   当然了,老奸巨猾的周延儒也许不会亲自出面,而是会派一个得力大臣劝说崇祯帝。   “走,回京!”   看完兵部的公文,朱慈烺想也没有想,立刻拨转马头,往京师而去。   见太子回头往京师,巩永固和宗俊泰都是喜。于是,众人簇拥着太子,急急返回京师。   行到通州附近,正遇上前来传旨的内监秦方,原来是崇祯帝召太子回京,令他主持京师防御大计。   太子接了旨意,心中却是苦笑,他知道,这一次他指挥抵御建虏入塞之战,怕是不会有上一次那么顺利了,那一次,他成功的将建虏主力大军堵截在了蓟州,其后多铎率军从宣府绕道入塞,但攻不破居庸关,京师始终安稳,因此从崇祯帝到下面的朝臣,都放心的令他指挥,没有人干预。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建虏直接杀过蓟州,兵锋直达京师,京师成了战事的第一线,虽然建虏几次入塞,除了第一次试图攻击京师,后面的几次都是绕京师而过,京师不见刀兵,没有危险,但崇祯帝和朝臣们却不能完全放心,不只是因为京师乃是大明的首都,天子的所在,更因为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京师里面呢,万一有一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和运河相比,京师的安全更重要,而这,是和朱慈烺的战略思想相抵触的,朱慈烺坚定的认为,建虏不会攻击京师,留那么多的兵马在京师是浪费,退一万步讲,即便建虏攻击京师,以京师现有的兵马,也足以坚守。   那日在朝堂上,崇祯帝和朝臣们表面上好像是被他说服了,但心底里的想法却并没有改变。   京师依然是第一,运河不过是第二。   朱慈烺暗暗叹:崇祯帝和朝臣对此次建虏入塞太关心了。而关心则乱,对他这个统帅的掣肘也就会更多。   一时,朱慈烺心情烦躁起来,而返回京师的途中,关于建虏动向的塘报,也陆续传来,建虏前锋出现在运河之边,通州城下也出现了建虏的侦骑……朱慈烺心中明白,这是多铎在探查己方的虚实,多铎兵少,只有两万余,应该是不敢直接攻击石桥,强硬过河,造船造桥又需要一定的时间,短时间之内,运河无虞,等到黄太吉多尔衮率领的主力大军赶到,那才是狂风暴雨的开始。   所以,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   ……   京师。   崇祯帝今日没有批阅奏疏,而在站在悬挂的大明京畿地图之前,用目光仔细搜寻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点,王承恩站在他身边,偶尔皇帝找不到某一个点,左右询问时,王承恩就会上前指出,或者皇帝记不清楚某地城池的兵马情况和守将名字,他也立刻上前报告。   午后的阳光照着崇祯帝的脸,崇祯帝脸色苍白,神情满是憔悴,昨夜,得知建虏的前锋大军已经离开三河,往京师杀来之后,他一夜未眠,心中的愤懑和惶恐,压制不住的就块要爆炸了,愤懑的是,建虏为何如此猖狂?边军为何守不住?惶恐的是,如果建虏再一次兵临京师城下,他这个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搁?煌煌史册,将再次记载上他无能的一笔。   崇祯帝不能眠,睁眼看房顶,整整一宿,愤怒,痛苦,不安,自责,各种各样的悲观心情包围着他。   今日,他站在巨大的大明地图之前,望着京师之东,那已经被建虏突破的蓟州黄崖关长城,失守的平谷县,他不禁咬牙切齿,蓟州总督赵光抃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守不住长城,令建虏轻易突破,亏得今年朝廷还向蓟州拨了不少银两……   蓟州之后就是运河,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兵部就一直在为运河防线做准备,前前后后,投入的银子怕是有百万了吧?不知道能不能挡住建虏的兵锋?如果不能,那运河之西南,怕又是人间地狱……   “陛下。”   脚步轻响,东厂提督王德化走了进来,小声禀报:“太子马队已到京师十里之外,马上就可以到京了。”   听到太子回来,崇祯帝凝重的脸色稍微缓解了一些,疲惫的眼神也焕发出了一点光芒,有太子在,京师就安稳了,于是点点头:“知道了,你和外廷的人,亲自去迎接。”   “是。”   王德化答应,然后反步退出。   崇祯帝缓口气,在龙案座下来,喝一口刚沏的香茶,不由想起昨日的事情来,昨天次辅陈演带了群臣来见,说虽然正在城中招募义兵,十万义兵也可以按期招募完成,然建虏大军已经过了三河,不日就能到京师城下,京师兵力依然有不足,尤其是还要防卫西山和西直门的情况下,因此,密云总兵唐通的兵马,不宜再调往运河,应该留守京师,一番讨论和斟酌后,他同意了陈演的看法,给唐通传旨,令他不去运河,而是卫戍京师。   在这之前,崇祯帝知道,太子已经给唐通下了命令,令他防御运河。   不过崇祯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运河兵力不足,可以再想其他办法,但京师却是一定要保证的。   一个时辰后,接近黄昏时,洗漱干净,换了大红龙纹便服、戴黑纱帽的皇太子进入乾清宫,向崇祯帝请安。   见礼之后,朱慈烺将自己通州之行的经过,大略向崇祯帝禀报了一遍,听到通州城防稳固,保督杨文岳亲自坐镇,通州无虞之后,崇祯帝欣慰的点头。   建虏大兵压境,内外交困之中,也只有太子能给崇祯帝带来一些慰藉和信心了。   等听到运河防线的布置基本展开,各部到位,但兵力比较紧张,尤其是最缺乏机动支援的骑兵之时,崇祯帝先是默默,然后用陈演的理由说道:“建虏刚到,不论造船还是造桥,都需要一段时间,短期内,运河是无虞的,只要严守四座石桥,就不用担心建虏渡河,等月底,山东总兵尤世威的兵马到了运河,运河兵力有所不足的问题就迎刃自解。”   朱慈烺却不能认同,山东尤世威虽然有三千兵马,但多是步兵,骑兵不足五百,即便到了运河边,其机动支援的范围和能力,也是有限的,而唐通这一次入卫京师的两千人都是骑兵,相比之下,将唐通用在运河才是合适的。   何况,建虏的主力大军随时都可能到,黄太吉非是常人,朱慈烺不敢确定他的脑袋里是否会忽然冒出什么高明的点子,以至于趁虚而入,渡过运河,因此,补充运河的骑兵,迫在眉睫,一日也不能拖延。   朱慈烺没有提唐通,因为不可能了,崇祯帝刚刚命令唐通入为京师,不说崇祯帝是一个好面子的皇帝,即便是不怎么爱惜面子的皇帝,也发不出朝令夕改的旨意。   如今,只能想其他的办法。   “杨文岳是能臣,不枉朕对他的信任。”崇祯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眼睛里泛着光。   朱慈烺不语,杨文岳之才,比洪承畴孙传庭差得远,和卢象升也有不小的距离,崇祯帝当日信任洪承畴和卢象升,却都没有能完成托付,以杨文岳之才,在没有其他帮扶的情况下,怕也难以做到万无一失,更重要的是,运河兵力并不充裕,这种情况下,现在对杨文岳的绝对信心,都可能会转化成事后对杨文岳的绝对愤怒和伤害。   就像当日袁崇焕一样。   “京师内外兵马都由你统派和指挥,有什么短缺,尽管开口向朕要,一定一定不要辜负了朕和天下臣民对你的期望!”崇祯帝望着太子,深深期许。   朱慈烺双膝下跪,肃然道:“儿臣定不辱命。一定不教建虏逾越京师和运河。” 第七百九十四章 派兵出京   傍晚,朱慈烺就在宫中,陪着崇祯帝、周后、和定王坤兴他们共用了晚膳。   虽然建虏入塞,情势紧张,但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用膳了,因此席间亲情洽洽,其乐融融,多少驱散了一些崇祯帝心头的愁霾。经过上一次,坤兴庄重了许多,又当着崇祯帝的面,于是就更是小心,不过她依然是席中说话最多的那个人,和周后两人一唱一和,为大明朝的天家增添欢乐,定王却依然默默,只低头吃饭。   晚膳进行到最后,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在王承恩耳边小声说话,王承恩听了皱眉,随即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他会找机会禀报陛下的。   朱慈烺眼角的余光正好扫到,看一眼,认出来了,那个小太监乃是储秀宫的人,而储秀宫现在的主人正是宁妃陈圆圆。   对于陈圆圆被崇祯帝喜欢,继而被封为宁妃的事情,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陈圆圆这样的绝世美女,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历史上,崇祯帝将陈圆圆逐出皇宫,不过是因为国事颓废,李自成连连在河南攻城夺地,这一世,因为开封之战的逆转,李自成失去了席卷中原的能力,河南陕西得到控制,崇祯帝心情好了很多,将陈圆圆留在宫中,并封妃子,是很自然的事情。   老实说,朱慈烺倒希望崇祯帝是一个昏君,只沉迷于酒色,迷醉于陈圆圆,其他事情一概不管,那样对他这个太子来说,倒是好事一件,但这是不可能的,以崇祯帝的性子,或许会宠爱陈圆圆,但绝不会因此而放松了国政。   储秀宫的人来传话,不用说,一定是陈圆圆有所要求。   晚宴结束,崇祯帝离开坤宁宫,往储秀宫而去。   看来,即便是危急之中,崇祯帝对陈圆圆的美色,也依然是不忘啊。   朱慈烺又陪了周后一会,在宫门即将关闭之前,离开坤宁宫,返回太子府,随即发出命令,要兵部官员,在京的参将以上的将领,包括京营三勋贵,到京营衙门也就是后军都督府议事,商讨京师防务。   建虏入塞,军情紧急,太子时间抓的紧,夜晚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因此,接到命令的官员、勋贵和将官都没有怀疑,急急赶到京营衙门,在正堂坐了,等候太子的驾临。   京营将官都到了,唯独三千营主将贺珍不见踪影。   除了京营将官,现场还有一个外将,那就是入卫京师的密云总兵唐通。   唐通,陕西泾阳人,出身将门世家,从榆林守备做起,一路追随总督陈奇瑜孙传庭等人剿匪,积功至密云总兵,是为参加松锦之战的八总兵之一,但就实力来说,他是八总兵之中,实力最弱的那一个,松山兵溃时,唐通跟着王朴吴三桂等人败逃,侥幸逃出生天。历史上,崇祯十五年,阿巴泰率军入塞时,唐通奉命拦截,但却不敢一战,只一路尾随,任由建虏越过京师进攻山东,攻下城池88座。等到清军凯旋而归,唐通与白广恩截击于螺山,又大败而归。   甲申之变前,唐通封定西伯,与吴三桂、左良玉、黄得功一起奉诏勤王,其他人都远,只有唐通离得近,因此唐通是唯一一支赶到京师的兵马,崇祯帝赐银币,慰问再三,命与监军太监杜之秩守居庸关,唐通领军出关战李自成,但杜之秩却开居庸关向李投降,唐通腹背受敌不得不降。   其后,唐通参与山海关大战,失败而归,随李自成一路逃跑,1644,唐通投降清廷,继而参与对南明的攻伐,康熙三年死。   纵观唐通一生,虽非是一个死战的忠臣,但却也不是奸佞,若非太监杜之秩投降,他和李自成说不得还会有一场大战,“随波逐流”形容他这一生,最为贴切。   就如昨日的选择一样,唐通在接到了兵部命令的同时,也接到了首辅周延儒的口信,要他不得轻易离开京师,唐通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磨蹭时间,而后就接到了圣旨,于是顺水推舟留在了京师——虽然不甚勇武,但唐通的脑子是很够用得,他清楚知道,京师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建虏不会来攻击京师的,一旦建虏退兵,他就有守卫京师之功,但运河就不一定了,一旦发生大战,他和他手下的兄弟能不能保住性命,那就是一个未知数,因此他才会在京师城下磨磨蹭蹭,直到等到了想要的圣旨。   现在,坐在京营衙门的正堂,唐通心中微微不安,京营是太子的京营,而令他到运河防守的,也是太子的命令,他没有立刻遵循太子的命令,现在太子召集众将议事,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但太子迟迟没有出现。   兵部尚书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都是镇定,不管内心是否等的焦急,但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右柳营主将申世泰等人却是流出好奇,他们跟太子这么长时间,都知道太子极为守时,从没有拖延时间的先例,今天这是怎么了?   还有,贺珍去哪了?   三个勋贵,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恭顺侯吴惟英也都是好奇。   从戌时中(8点)一直等到亥时初(9点),太子终于是出现了。   龙纹便服乌纱帽,灯光下,脸色严肃无比,身后跟着唐亮,驸马都尉巩永固、武襄左卫宗俊泰和中军官佟定方。再后面,是京营参谋司的几位参谋。   堂中的官员和将领急忙起身参见。   太子在大案后站定,目光在堂中一扫。   唐通眼皮微微一跳,他感觉太子的目光,好像在他脸上停顿了那么一瞬。   “都坐吧。”朱慈烺摆手令官员众将座下,先温言关心兵部老尚书的身体,这其间,四个武襄左卫抬进了两张大桌子,合在一起,然后又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京师防卫沙盘模型,放在了桌上。   京营诸将不惊讶,唐通却是新奇不已,他早听说京营有这种沙盘地图,今日终于是见了。   果然,就像传说的那样,沙盘地盘立体而直观,从京师城墙到山川河流,都标识的清清楚楚,让人一目了然。   “建虏入塞,京师防务是重中之重,英国公,恭顺侯,抚宁侯,密云唐总镇,还有诸将有什么建议和看法,都说一下吧……”朱慈烺声音淡淡,目光望着众将。   这四人都是第一次参加军议,因此朱慈烺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和看法。   被点名的四人急忙站起抱拳,都是谦虚,说,殿下英明睿智,但听殿下命令,吾等誓死向前。   “今日是军议,不是诗文会,诸位有什么看法,必须说。”朱慈烺脸色严肃,意思是少拍马屁,有事说事。   兵部侍郎张凤翔捻着胡须,抿嘴莞尔,几乎要笑出声。   不得已,四人只能先后阐述自己的看法,张世泽说得磕磕巴巴,满头大汗,果然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勋贵子弟,恭顺侯吴惟英说的中规中矩,抚宁侯朱国弼竭力想表现,说的唾沫横飞,但在朱慈烺看来,却完全都没有说到点子上,不懂装懂,连张世泽都不如。   最后就是唐通。   朱慈烺对八总兵之一的唐通,其实是有所期待的,就明末来说,参加松锦之战的八总兵,都是将官中的翘楚,虽然唐通没有执行他防卫运河的命令,但他对唐通并没有芥蒂,只想知道,唐通能力如何,是否是一个可用之才?   唐通站起,小心翼翼说自己的看法。   朱慈烺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摇头,唐通,非将才,加上他磨磨唧唧,不敢去运河,而是留在京师的畏战心理,此人绝不能重用。目光看向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发现冯元飚也是皱眉沉思,怕也是认为唐通不堪重用。   这一来,朱慈烺再没有犹豫,唐通,还是就留在京师吧。   ……   凌晨。   皇宫门口。   参加早朝的内阁阁员,六部九卿,督察院连同在京的勋贵都已经到齐,按位阶在门前站好,只等宫门一开,就鱼贯进入,此时刚卯时,天色依然漆黑,晨风冰冷,朝臣们轻轻跺脚取暖,宫门前的灯笼光亮下,站在最前面的首辅周延儒捧着笏板,眯缝着眼,仿佛还在小憩。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没有来?”有朝臣小声的问。   历来,只要人在京师,没有特别请假,太子殿下是一定会参加早朝的,其勤勉,一点都不亚于崇祯帝。   但今日,太子却没有出现。   不过这个朝臣的疑问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建虏入塞,太子殿下忙于军务,说不定是有要事呢。   听见宫里宫外传来五通的锣声,卯时到,红色的镶嵌有铜钉的宫门发出开锁的声音,铁链咣当,接着呀呀地就要开启,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个兵部官员提着袍角,顺着宫门前的青石板路,急匆匆奔了过来,一边奔嘴里还一边轻喊:“部堂~~部堂~~”当然是呼唤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因为跑的太快太急,他差点摔了跟头。   正要进宫的朝臣们听到脚步声,心知是出了大事,纷纷站住脚步,回头望来。   “出了何事?”   冯元飚老脸微变,建虏入塞的危急时刻,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那下属奔到他面前,气喘吁吁的报道:“三千营正从宣武门出城,贺珍亲自领兵,太子殿下到城门口相送,城门官不敢拦……”   冯元飚登时一呆。   而他身边的朝臣们都是哗然,三千营是拱卫京师的,怎么忽然出城?   冯元飚先是呆,随即就淡定了,淡淡说一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那下属躬身施礼,随即匆匆离开。   朝臣们却依然骚动,目光都看向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   三千营两千多骑兵,乃是京营精锐,忽然在凌晨出京,是绝对的大事,怪不得太子没有来,原来是去令贺珍出京了。   周延儒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明白,三千营一定是去堵唐通的空缺了,唐通被留在京师,难以往运河防御,太子殿下不甘自己的计划被阻挠,因此在凌晨派出三千营,贺珍不比唐通,对太子殿下的命令绝对服从,在得到命令之后,立刻就出京,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怪不得贺珍没有参加昨晚的军议,原来是连夜准备去了。   而三千营既出,想要追回也是不容易了,除非是皇帝陛下下旨,但太子既然敢令三千营出京,就一定是想好了理由,以太子的口舌,十有八九能说服皇帝陛下……   周延儒摇摇头,觉得很是胸闷,他并非有意破坏太子的计划,只是京师兵马实在是不足,万一建虏大军真的兵临城下,京师危急,到时论责任,一定不是太子,而是他这个首辅要担起来的。   只要京师安稳,大明就安稳,那怕是运河被建虏突破也无妨,但太子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京营主力,不停的调出京师,致使京师防务空虚,作为首辅,他不得不有所弥补,将唐通的兵马留在京师,现在看来也是无用,唐通虽然留下了,但三千营却是出京了,里外一算,怕也没有多少区别。   但有区别的是,经此一事,太子对他的印象,估计不会好……   唉。这个首辅,难啊。   周延儒在心底长长地叹息。   正这时,就听见有人轻喊:“太子殿下来了……”   转头一看,只见宫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出现一支马队,正是护卫太子的武襄左卫,灯笼光亮下,隐隐看到太子的轿子正缓缓而来……   乾清宫。   崇祯帝正在洗漱,昨夜又只睡了两个时辰,他眼睛无力,感觉一身疲惫,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上朝,他闭着眼,任由王承恩为他梳理头发,十六岁的皇帝生涯,他连一个懒觉都没有睡过,唯一的几次罢朝,还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每早准时上朝,已经成了崇祯帝的生物钟,一到了这个点,就算是想睡也是睡不着了。   “陛下,”王承恩小声道:“是不是要碗热汤?”   见皇帝有点冷,他想给崇祯帝暖暖身子。   崇祯帝摇头:“不必了,冷灶烧成热灶,徒自浪费柴薪。”   王承恩不多说,心中却是叹。   脚步声响,东厂提督王德化急急走进,双膝跪倒,额头有汗:“陛下,出事了,三千营的兵马刚刚从宣武门出京了……” 第七百九十五章 崇祯怒   “嗯?”   第一时间,崇祯帝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明白,三千营一定是去运河了,也就是说,太子并没有放弃用骑兵稳固运河防线的计划,但因为唐通已经有了圣旨,不好再派,于是就将三千营派了出去。   一时,崇祯帝心中涌起怒气,三千营是京营,职责就是保卫京师,眼下这种情况下,怎么可以派到运河?原本,唐通的骑兵加上三千营的骑兵,一共有四千人,或可有一战的能力,但没有了三千营,只靠唐通的两千兵,就只能龟缩在城中了,万一建虏兵临城下,京师岂不是毫无还手的能力?   更气的是,太子事先不向他请示,就令三千营离开,   太子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吗?   一时,崇祯帝似乎忘记了,他传旨令太子统御天下兵马,调派人马,总揽军务,本就是太子的权责。   “传太子来见朕!”   崇祯帝怒气冲冲。   “是。”王德化正要起身,外面一个小太监却慌张的来报:“陛下,太子殿下跪在殿外,说是请罪……”   崇祯帝楞了一下,随即推开正为他梳头的王承恩:“让他进来!”   太子进入阁中,在崇祯帝面前跪下:“儿臣叩见父皇。”   “早朝在即,你不在皇极殿,跑到乾清宫干什么?”崇祯帝压着火气,冷冷问。   “昨夜,儿臣接到杨文岳的紧急军报,说香河已经被建虏多铎兵马所围,通州附近有大股建虏游骑出现,而武清运河一带,有建虏兵马试探水位深浅,儿臣担心武清不稳,山东总兵尤世威的兵马又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赶到运河,因此儿臣不得不急派贺珍出京,驰援武清运河。”朱慈烺道。   “狡辩!”崇祯怒:“杨文岳的军报在哪?”   朱慈烺从袖中拿出,双手捧过头顶。   王承恩接住了,教给崇祯帝。   崇祯帝快速看完,眼睛里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杨文岳是忠厚老实之臣,应该不会和太子串通,崇祯帝放下军报,阴沉着脸:“三千营是京营,主守京师,武清防卫应是客军之职,你为什么不派唐通?是因为朕的圣旨吗?”   朱慈烺低头不说话。   崇祯帝盯着太子:“朕令唐通留在京师,你是不是有不满?”   朱慈烺急忙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儿臣焉能有不满?只是武清段运河一百四十里长,虽然有阎应元驻守河西务,杨文岳也布置了重兵,但缺乏骑兵,难以机动支援,一旦建虏猛攻一点,河防有可能不稳,儿臣不得不有所提防。”   “你担心武清,就不担心京师?”崇祯帝追问。   “儿臣担心,但儿臣以为,如果能攻破运河防线,顺利南下,建虏绝不会攻击京师,因此,建虏首要攻击目标,一定是运河,只有在苦无计策的情况下,建虏才有可能狗急跳墙,向京师发动攻击,运河无警的情况下,建虏是不可能先攻击京师的。”朱慈烺回。   其实在朱慈烺的内心里,倒希望建虏能攻击京师,那对大明而言,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一件,一来京师吸引了建虏的兵马和火力,其他地方就安稳了,二来,京师城高池深,坚固无比,绝不是建虏可以攻下的,建虏人口不过百万,士兵十万,只要在京师吃一个打败仗,三年之内建虏就休想缓过劲来。   不过这样的心思不能和崇祯帝明说,说了就等于是要把“君父”和京师当成是诱饵,就这个时代来说,是属于大逆不道的。   “不可能?你究竟把京师的安危置于何处?”崇祯帝胸中的怒气又忍不住了:“前番你说,孙传庭和左良玉路途遥远,不宜勤王,宣大兵和山西兵要谨守宣大,视机而动,朕都听你的了,何以一个唐通,你却非要将他派到运河去?朕留住唐通,你却把三千营派了出去,这不明显和朕作对吗?”   “儿臣不敢,儿臣有罪……”朱慈烺急忙拜伏在地。   崇祯帝狠狠瞪着太子,咬牙,一会,长长地叹了一声,声音冷冷的道:“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不然京师出了意外,朕饶你,天下百姓也不会饶你。”   “是……”   朱慈烺跪在地上,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虽然他就摸透了崇祯帝的脾气,知道崇祯帝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做了什么大事,只要主动请罪,就能减去他心中的三分怒火,再有几个合适恰当的理由,崇祯帝九成都不会责罚,但今日崇祯帝的怒气还是让他有点心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崇祯帝的头发还披散着,没有束起来的原因,凌厉的口气中,令朱慈烺有一种看到了甲申之变时,崇祯帝披散着头发,挥剑乱砍的恐怖场景……   “还有,朕虽然令你总揽天下兵马,保卫京师,但并不表示你可以胡作非为,京师兵马,若是再有任何调动,必须和朝臣们商议!”崇祯帝冷冷。   “是。”朱慈烺答应。   崇祯帝摆手:“下去吧。”   朱慈烺起身退出。   王承恩继续为崇祯帝梳理头发。   刚才的一幕,让他这个贴身太监也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担心陛下一怒之下,对太子有所责罚,还好,陛下虽然怒,但却始终清明,并没有降罪太子的意思。   ……   早朝之上,三千营忽然出京之事,压过了义兵募集,钱粮调配,运河防守,建虏兵马围困三河和香河,成了讨论的第一重点。有支持的,也又不支持的,双方争论激烈。   身处唾沫之中,朱慈烺忽然明白,父皇对自己的怒气,并不完全是因为君父的尊严,怕也是为了安抚朝中这些胆小的文臣,继而稳定朝政啊。   众臣所问,朱慈烺不得不起身解释。   理由还是那些理由。同时的,朱慈烺也不得不做出保证,再从京师调兵,一定会和兵部商议,让朝臣们事先知晓,如此,才算是把这件事情糊弄了过去。   一场早朝下来,朱慈烺感觉比奔驰回京师还要累。   “报~~”   早朝快要结束时,最新的军报送到,建虏主力大军已经到运河边,黄太吉的大纛出现,并兵分三路,一路往京师通州,一路围攻香河,另一路往武清河西务而去。   这个消息一传来,朝堂上的纷乱立刻终止,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早朝匆匆结束,朱慈烺离开皇宫,急急往京师城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黄太吉的大纛出现,说明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呢!   ……   三河。   中军大纛之下,望着近在咫尺的三河城头。豪格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已经猛攻了两个时辰了,但三河城防却依然没有动摇的迹象。城下汉军镶红旗的尸体层层叠叠,负责指挥攻城的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一筹莫展,“不奇怪,因为明太子就在城中,所以他们的抵抗才会这么激烈!”豪格在心里再一次的告诉自己。   虽然多铎带军离开,原本游离在三河附近的明军白广恩部仓皇逃窜,再没有救援三河的意思,而其他明军更是不见影踪,明显的就是放弃了三河,种种迹象都表明,明太子不在三河,日前看到的一切,怕都是明太子的诡计,但豪格却像是入了魔,说什么也不相信,他发誓一样的一定要攻下三河城,以证实自己心中的想法。   何洛会等人劝不住,只能督战猛攻。   两个时辰的攻城,伤亡千余人,但三河城却巍然不动,城头的火器,出奇的猛烈,鸟铳声像是爆竹一般,将攻城的汉军旗士兵打的血肉横飞,矢石齐下,更有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铁疙瘩,爆裂火光之中,蒙着牛皮的盾车,都能被炸成两截,士兵就更是不用说了,即便是披着双重铁甲,在铁疙瘩爆起的火光中,也是只有倒下的份……   “主子,汉军旗累了,还是缓一下再攻吧。”何洛会拨马到豪格面前,再一次的劝。   豪格咬牙切齿的望着三河城,正要摇头,忽然听见后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转头怒目而视,却见官道上烟尘大起,一队黄衣黄甲的大清精锐骑兵正疾驰而来。   豪格心中顿时一凛,他立刻意识到,这队镶黄旗骑兵,一定是来传达皇阿玛最新旨意来的。   “肃亲王。皇上有令,暂且收兵,不宜再强攻三河。”   那队镶黄旗骑兵很快就来到了豪格面前,为首将领翻鞍下马,在豪格面前单膝而跪。   乃是镶黄旗佐领伊成格。   伊成格是黄太吉的心腹,同时和豪格交好,黄太吉派伊成格来传令,自有心意。   皇阿玛有令,豪格不敢不从,只能下令停止攻城,再问伊成格:“我皇阿玛走到哪里了?”   “据此不过三十里,黄昏可到。”伊成格回答。随即又压低声音,小声道:“皇上让奴才转告肃亲王,明太子狡诈,不可轻易被表面现象所欺骗……”   听到此,豪格脸色登时发白,他忽然明白,皇阿玛和多铎的看法一样,都认为明太子不在三河,估计皇阿玛在内心里也骂他蠢货了吧?面对多铎,他能强力反驳,发誓要证明,但对皇阿玛,他却没有这样的胆气和底蕴,一时,豪格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再也说不出话了……   黄昏时,建虏入塞的主力大军,陆续出现在了三河城下,先是多尔衮率领的中军,继而是黄太吉亲领的后军,旌旗蔽日,长枪如林,人马望不到边,踏起的烟尘滚滚,将落日夕阳都快要淹没了。   不过却不见两红旗和阿济格,原来入关之后,黄太吉将大军分成了三路,主力大军两黄旗和正白旗在他和多尔衮的统领下,经三河直扑通州,给明国制造压力;英武郡王阿济格率领一部分的蒙古八旗和汉军旗为左翼,先攻取平谷县,再从顺义绕过京师,取怀柔和密云,截断宣大兵可能的勤王道路,其后再绕回明国京师,和主力汇合;   老代善统领两红旗为右翼,在三河不停留,直扑武清河西务,夺取渡口。   加上多铎的两万,豪格的前锋正蓝旗,整个建虏大军其实是被分成了五路,五路大军齐头并进,处处点火,令明军防不胜防,这本是建虏入塞的固有伎俩,建虏各级将领也都用的炉火纯青,将所过之处,掳掠一空,不过去年碰了一个鼻青脸肿,今年到现在为止,还算是顺利,虽然没有攻下蓟州,但阿济格攻克了平谷县,老代善统领两红旗也在蓟州城下,击溃了马兰峪等地试图救援蓟州的明军。   虽然心情沮丧,但豪格还是强打精神,先迎接多尔衮,再去觐见黄太吉。   多尔衮满脸是笑,对豪格很是客气和亲热,但在豪格看来,他表面上所有的亲热和客气,都掩藏不住其内心的幸灾乐祸。   当黄太吉的大纛出现,那连绵不断的两黄旗精锐白甲兵,宛如天边晚霞,泛着一片黄光、气势极盛之时,豪格急忙上前,在黄太吉马前噗通跪下,脱帽请罪,他是大军的前锋,担负为大军开路的重任,但却停在了三河城下,迟迟不进,又没有能攻下三河,实乃是大罪。   两黄旗精锐白甲兵、满清亲贵和满汉群臣的簇拥之中,白白胖胖的黄太吉望着跪在马前的儿子,面无表情,老实说,从心底里他对豪格是失望的,明太子的诡计虽然有一定的迷惑性,但并非不可堪破,豪格在三河城下停留一天是正常,两天三天是愚笨,四天就是愚蠢了,很简单的道理,明太子是明国的国本,如果明太子陷在三河,明国京师的兵马必然疯狂来救,三天不见援兵,城里的兵马也没有试图突围,其间必定有诈,身为大军的统帅,这个时候必须当机立断,履行前锋的职责,而不是继续困在泥淖之中,去追寻那已经微乎其微的希望。   从这一点上说,多铎就聪明的多,只停留了一天,就迅速带兵离开,不管是功是过,都留给了豪格;而豪格这个痴儿,却陷在活捉明太子的春秋大梦里,不可自拔。若非自己派人命令他,估计他此时此刻,还在猛攻三河呢。   再者,身为大军的前锋,不思为大军开路,反倒是为了自己的功绩,想要拿下明太子,没有一点大格局,细想之下,实在是小肚鸡肠! 第七百九十六章 黄太吉的不安   “愚蠢!”黄太吉一脸怒色,在两个黄甲侍卫的帮扶下,翻身下了马,用手里的马鞭在豪格的肩膀上狠狠抽了一下,骂道:“三河是明国顺天巡抚驻节地,城中兵马不少,城池也颇为坚固,岂是你一万人马能攻下的?再者,你忘记了你前锋的职责了吗?”   作势继续要鞭打。   在场的建虏亲贵和满汉群臣急忙都是劝阻,呼啦啦跪下一片:“皇上息怒,肃亲王也是立功心切,还请皇上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尤其是范文程张存仁等一帮汉臣,表现的最为积极。   见多尔衮也跪下了,黄太吉这才息怒,冷冷说到:“豪格鲁莽,着罚银五千两!”   虽然怒,但黄太吉却不能重责豪格,不唯豪格是他的儿子,更因为豪格是他唯一成年的儿子,如果重责豪格,令豪格失了威望,一旦他有一个三长两短,多尔衮兄弟将无人可以遏制。他本人说不定会被拖出来鞭尸,因此他必须保豪格。   但又不能保的太明显,所以才会有这场戏。   至于明太子之事,黄太吉提也不提,明太子在三河的几率,微乎其微,提了也是给豪格栽面子,倒不如不提   “谢皇阿玛……”豪格再磕头。   建虏亲贵相互一看,都明白黄太吉高高拿下,轻轻放下,其实是在保护豪格,有人悄悄看睿亲王多尔衮,发现多尔衮脸色平静,对豪格被轻放,丝毫没有不满之色。   “咳咳……”   因为鞭打豪格太过用力,黄太吉又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手捂嘴,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身子摇摇晃晃,两边的亲卫急忙将他扶住,而这时,黄太吉的皇帝行辕,中军大帐已经搭置好了,于是众人恭请他入账。   “不!”黄太吉却推开,望着前面的三河城,喘息的说道:“带朕先去看三河城。”   三河城头上,虽然天色尚未大黑,但火把却已经亮了起来,各色日月军旗之下,守军走来走去。看的出,当城下的敌军,忽然增加了差不多十倍,兵马如海之后,城头守军也随着加强了防守。   黄太吉远远观望,脸色更加凝重。   看其形而知其势,从城头的严密防守看,想要攻陷三河城,怕不是一件容易得事。   “潘永图,倒也是一个人才……”   黄太吉低声呢喃一句,转身咳嗽着返回大帐。   夜晚,黄太吉在大帐招开军议,随行的亲贵,满汉大臣,一起共商大计。   多铎的消息已经传回,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明军焚烧了运河上的木桥和浮桥,只留了四座四桥,河的那一边,明军沿着河岸摆开,支营寨,竖望楼,俨然是把运河当成长城来防守了,而在武清河西务和通惠河两个水旱渡口,明军更是重兵防守,连通州王家摆这种小渡口,明军都派驻了兵马。   照这种情况,多铎和代善的人马,都得止步在运河之前,阿济格那一路虽可以突击,但密云怀柔本就不是富庶之地,历史上又多次被他们入塞劫掠,怕是难有大收获。   “明人动作这么快?”   满汉群臣都是惊讶。   算时间,这不过是他们入塞的第四天,照明人过去拖拖拉拉的行事风格,不应该这么雷厉风行的烧毁木桥,起码会慌乱几天,而河这一边的守军,也不应该撤退的这么干净,但明军现在却是做了,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明军早有准备和谋划,消息一传来,立刻烧桥,毫不拖泥带水。   大清善骑,骑兵最怕的就是水,明军封锁运河,独留四座石桥,想要通过,必然要付出代价,满清亲贵和帐中的满汉大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绕行,这本就是他们遇到坚城和困阻的一贯做法。   当听到明国京师西山一代也有明军防守,攻伐不易,而天津可能不具备绕行的条件后,众人的议论之声不打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激烈。   不需要多,只需要能阻挡大清十五天到一个月,不但运河后面的各个城池都能疏散百姓,招募乡勇,加固城防,最重要的是,明国各地的勤王兵马,怕也会先后赶到运河,到时大清再想南下,估计就难了。   所以大清必须抓紧时间,在明军防线稳固,各地勤王兵马赶到之前,突破运河,不然就会陷入被动。   这是帐中大部分建虏亲贵和满汉群臣的想法。   为了避免这种被动情况,他们搅动脑汁,纷纷献言献策,不论亲贵,满臣还是汉臣,在黄太吉面前都可以直抒已见,不管是对是错,都不用担心会受到责难,更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出发点,从而将原本的议事搅合成相互攻讦的斗争场——这和大明完全不同。   不管内心里对汉臣多么鄙夷,或者是心有怀疑,建虏亲贵,包括最鲁莽的阿济格,都不会在公开场合,质疑汉臣的忠心,从这一点上来说,满清上下确实充满了一个新兴政权的朝气。   也因此,范文程等汉臣才敢直接谏言。   满汉群臣议论的激烈,坐在上位的黄太吉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一边咳嗽,一边若有所思。   “洪承畴预料的果然准确……”   黄太吉在心里暗暗赞,对明军烧毁木桥,且动作如此迅速,他一点都不意外,就像洪承畴分析的那样,明人果然是沿着运河,修建了第二道防线,而不同于亲王郡王和满汉群臣的焦急,黄太吉心中很淡定,因为南下劫掠,本就不是他的第一目标。   唯一稍有差池的是,明军迅速的反应,比他预想中快了许多,第二,担任前锋的豪格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在明军展开防线之前,攻占某一个渡口,那一来,大清就彻底掌握战事的主动权,不论是南下,或者是攻击明国京畿地区,都游刃有余,现在,他们却要为渡河或者是绕行烦恼。   另外,刚刚收到的一个消息,令他心有不安。   那就是前些时间,保定总兵虎大威率领大批骑兵曾经经过遵化,往东去,在山海关秦皇岛一带聚集,而在秦皇岛,明国刚刚新修建了一座码头,这两个消息都是从一个俘虏的遵化百总口中得知的,联系到多尔衮曾经说过,宁远吴三桂可能已经带兵入关,但遵化兵俘虏却无人知道这一情况,合理推断,吴三桂并没有经过遵化往明国京师,而是也去了秦皇岛,三个情报合在一起分析,黄太吉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可能的危险。   新修的码头,明国最精锐的骑兵,难道明国是想要乘船渡海攻击吗?   如果是,那大清的辽东辽南海岸,怕是会遭受重创。   作为攻击敌后的首创者,黄太吉太知道其中的利害了,于是立刻派了一支千人骑兵,越过广平和抚宁,直驱秦皇岛。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回,不过黄太吉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烈……   虽然还没有证据表明,但他却已经意识到,这一定是明太子的谋划,也因此,明太子才会先后出现在蓟州和三河。   如果是提前知道这个信息,黄太吉一定会留一支强兵在辽南,以防备明军的登陆和骚扰,但现在却来不及,虽然他令人速速给留守沈阳的济尔哈朗和辽南海州的天助兵尚可喜传令报警,也令不多的辽南八旗提高戒备,但相隔将近千里,他的命令传到辽南,估计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如果明军在这段时间里登陆,辽南绝对是猝不及防的。   对于明军的渡海攻击,骚扰辽南和辽东,黄太吉并非没有防备,最早就是尚可喜孔有德等原明国将领对辽东辽南沿海进行骚扰攻击的,等到尚可喜孔有德等人“弃暗投明”,先后投降,尤其是孔有德将登州水师的全部,天津水师的一部分船只带到辽东之后,明国水师力量受损严重,再难以发起大规模的渡海登陆,只偶尔会有山海关龙武水师的小规模骚扰,渐渐地,从黄太吉以下,大清对辽南辽东海岸的防御,就有所松弛了。   想到这,黄太吉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辽南海岸。   但千里之遥,退兵也是来不及,如今只能希望尚可喜他们能顶住,就算被明军攻陷了一些地方,只要海州不失,广宁安宁,所遭受的损失就在大清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唯一之计,只能拼力完成入塞计划,给明国更加沉重的打击,一来一往,大清还是占便宜的。   作为枭雄,黄太吉不会患得患失,只会向前看。   “十四弟,你怎么看?”待群臣商议的差不多了,黄太吉把目光投向了多尔衮。   帐中满汉群臣,多尔衮和豪格都是亲王,两人爵位最高,地位最尊,豪格因为没有能打下三河,有点垂头丧气,因此一直低头不语,多尔衮岳停渊峙的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一来他是亲王,自持身份,二来,他也是在深思,此时听到黄太吉问话,他立刻站起,向黄太吉抱拳,非常谦逊的说道:“皇上,汉人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在这里讨论渡河问题,意义不大,不若等到了运河之边,实地探查,再做谈论也不迟,明国京师到天津之间的运河长达三百里,明军不可能处处重兵防守,只要突破一点,我军就可以顺利渡河,因此臣弟以为,一条小小地运河,是挡不住大清铁骑的。”   黄太吉微微颌首,刚才群臣讨论的激烈,但都有点过于担心,降低了士气,还是多尔衮更通晓大理,深知此时绝不能泄了士气,而是要鼓动军心,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都要一路向前。   对多尔衮的睿智和明事理,黄太吉一直都是很欣赏的,而对多尔衮的声望和野心,他也一直都是有所察觉,并加以提防的,但多尔衮不是莽古尔泰和阿敏那样的有勇无谋之辈,不但行事小心,而且事事都以大清利益为第一,松锦之战的最初,清军形势不利,多尔衮没有硬撑,而是立刻向黄太吉求援,其身段柔软,令黄太吉找不出毛病。   “那三河呢?”黄太吉再问。   多尔衮沉思了一下:“三河小城小地,就算攻下来也没有什么大的收益,运河之南才是我大军驰骋的良地,臣弟以为,不必管他,快速渡河才是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   听到此,一支沉默的豪格猛地抬起头,一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明太子说不定真在三河城里呢,怎么可以不管?但嘴皮子刚张了一下,就感觉皇阿玛严厉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吓的他将即将脱口的那一句话,硬生生地又咽回了肚子里。   “恩,老十四说的甚是。”黄太吉微微点头:“明日清晨,大军急速开拔。”   “嗻!”   帐中的亲贵和满汉众将都是答应。   黄太吉微微咳嗽,疲惫的摆手:“都退下去吧,老十四和豪格留下。”   众将退下,只有多尔衮,豪格,还有范文程张存仁两位汉臣智囊留在帐中。   黄太吉取出塘报,将虎大威和秦皇岛之事告知——明军主力骑兵渡海攻击,可能会袭击辽南沿海,甚至直接侵入辽东辽南之事乃是大事,为免军心动摇,黄太吉不打算让普通将士知道,代善和多铎又不在身边,因此才要留了多尔衮和豪格暗暗商议。   豪格一听就脸色大变,今晚第一次说话,抱拳道:“皇阿玛,明人这是在学咱们啊,吴三桂和虎大威都在,辽南怕是难以守啊。”   但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皇阿玛皱起了眉头,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想要更改却也是来不及,只能尴尬的低下头。   黄太吉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废话,咳嗽的说道:“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明太子倒是学的挺快,老十四,你怎么看?”   多尔衮脸色也是大变,听到黄太吉问,立刻单膝下跪:“臣弟有罪。请皇上责罚!”   “你何罪?”黄太吉淡淡。   “皇上令臣羁绊宁远吴三桂,但臣弟却没有做到,现在吴三桂随着明军船舰渡海,对我辽东和辽南海岸必有杀伤,而一切的缘起,都是臣弟的失职,臣弟有罪,请皇上责罚。”多尔衮深深拜,声音带着痛苦。 第七百九十七章 辽南攻守   黄太吉眼中闪过感动,宁远吴三桂没有被留在关外,严格说起来,其实怪不得多尔衮,因为就时间推断,他下令多尔衮羁绊吴三桂之时,吴三桂说不定已经启程入关了,何况锦州和宁远相距两百里,想要时时掌握,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多尔衮到达喀喇沁草原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如实禀报,说吴三桂可能已经入关,当时怀疑的是吴三桂提前带兵入京勤王,现在才知道,原来吴三桂是登船渡海,攻击辽东辽南海岸去了。   多尔衮是无罪的。   但多尔衮的请罪却是真情实感,黄太吉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懊悔之情,因此心中感动。   “这事不怨你,快平身吧。”黄太吉声音柔和了许多。   “谢皇上。”多尔衮再拜一下,然后才起身,脸上满是懊悔和忧虑。   旁边的范文程和张存仁两人相互一看,眼神都是复杂——他们都是皇太极的谋士,对黄太吉的心思最是了解,因此对多尔衮也颇有防备,但多尔衮刚才这一跪,却让他们不得不钦佩——不管是表演还是真情,睿亲王所作所为,都足以衬得上他的亲王头衔。   黄太吉喝口茶,喘息说道:“如果非要说有罪,其实是朕有罪啊。去年,明国重建了登州水师,所有的船只和水兵,都是从泉州水师郑芝龙那里调派,水师提督是郑芝龙的弟弟,游击是郑芝龙的儿子,范先生当时就认为明国野心勃勃,怕是要学袁可立,将登州当成桥头堡,对我辽南沿海进行骚扰,因此建议朕加强金州和旅顺的防务。”   “今年六月又从朝鲜那边传来消息,说明国向红夷人租借了一艘巨型战船,八艘中船,放在了天津水师,短短两年时间,明国的天津水师和登州水师就都已经恢复到了崇祯二年前的规模,其心昭然若揭。”   “不过朕还是大意了,朕以为,登州和天津虽然有水师,但没有强兵,就算他们想要渡海攻击,也只能在海上,无法上岸,但直到今天,朕才明白,登州水师并没有计划使用登州本地的兵马,天津也一样,他们应该都是转到秦皇岛,拉着吴三桂他们登船了……”   说到此,黄太吉轻叹一口气:“提前将精锐兵马和所有船只都聚集在秦皇岛,我不动,他不动,如果我今年不入塞,那么他们就当是练兵了,一旦我大清动了,破关入塞了,吴三桂等人立刻就会登船跨海,对我大清辽南实施攻击……避实就虚,不和我入塞的大军硬碰,却攻击我大清的后方,明太子这个算盘,打的实在是精啊。”   说到此,眼中的忧虑更深,明太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谋略,如果再过一些年,哪还得了?更不用说以后登基坐皇帝了,所以黄太吉的心意更加的坚定——此次入塞,哪怕一粒粮食抢不到,也要想办法做了明太子。   多尔衮三人都是默然,到现在为止,虽然他们都还没有见过明太子,但明太子的谋略,却已经让他们深深领教了。   “皇上勿忧。”张存仁抱拳道:“明太子算计的虽然好,但我辽南的大清将士不会让他得逞的。”   黄太吉不置可否,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虎大威加上吴三桂的人马,最少五千骑,山海关的马科应该也参与了,加在一起,就是八千骑兵,估计还会有一些步兵,合在一起,最少一万人,最多一万三……一万三,能威胁到我大清的辽南吗?”   黄太吉说的肯定,显然他是经过深思熟虑,仔细计算的,认为一万三是明国能抽调的最大兵力。   虽然没有指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问题,是独问多尔衮的。   为什么独问多尔衮?不唯多尔衮聪慧,更因为辽南地区,乃是两白旗的驻防地。镶白旗的旗主多铎和多尔衮是兄弟一心,以多尔衮为首,事关辽南两白旗,黄太吉当然要问多尔衮的意见。   1621年3月,后金连下辽阳、沈阳及辽河以东七十余城堡。在与明交界的诸城,努尔哈齐将居民迁往内地,再调遣八旗官兵分地戍守,分别是:正黄旗守卫东部费阿拉(今辽宁省新宾县)、抚顺、奉集堡一带。   镶黄旗:北部铁岭范河、懿路一带。   正红旗:东南部清河、碱厂一带。   镶红旗:西北部沈阳、蒲河一带。   镶蓝旗:南部临海的旅顺口、金州一带。   正蓝旗:南部偏东的岫岩、凤城一带。   正白旗;复州、盖州一带。   镶白旗:辽阳以南的海城、鞍山一带   黄太吉继位后,换旗继而换防地,新的两黄旗被调到了沈阳附近,原本的两黄旗变成了两白旗,被换防到了辽南,其后就固定了下来,再然后占据了义州和锦州之后,黄太吉没有再分旗驻防,而是从各旗抽调精锐,轮流驻防这两地。   此外,先后投降的孔有德尚可喜,被黄太吉分别安置在了广宁和海州。在八旗精锐尽出的情况下,尚可喜的天助兵现在是守卫海州和盖州一带的主力。   而明军最有可能攻掠的,除了镶蓝旗的旅顺口、金州之外,就是正白旗的盖州、复州和镶白旗的海州,鞍山了。   身为正白旗旗主,多尔衮对辽南一带的防务,最是了解了。   多尔衮自然明白黄太吉问自己的原因,想也不想,抱拳回道:“大军入塞,辽东辽南沿海,历来都是要加强戒备的,留在辽南沿海、盖州复州金州旅顺等地的兵丁,加上海州尚可喜的天助兵,广宁孔有德的天佑兵,有一万余人,郑亲王在沈阳尽起男丁,除去留守,能救援辽南的,也能有两万人,以三万对一万三,我大清胜算多多。”   “如果各军尽忠职守,各部协防有力,郑亲王救援及时,辽南局势未必就会大坏。就登陆地来说,明军直接攻击旅顺的可能性并不高,一来旅顺海防坚固,二来,旅顺通往各处交通不便,河流山川,极其难行,明军希望的是闪击战,绝不希望给我大清太多的反应时间,以明太子的聪明,一定会避开旅顺。”   “臣弟以为,明军的选择不外乎是两个,一个兔岛,一个连云岛,兔岛之后是熊岳驿,连云岛之后就是盖州,两岛都有驻军,并修筑由炮台,只要明军船舰在海上出现,大炮鸣响,熊岳驿和盖州就都能听见动静,即便救援不及,他们闭门自守,还是来得及的。”   多尔衮说的很有信心。   黄太吉微微斜了一下身子,听多尔衮继续说。   “熊岳驿防守较为薄弱,守军不过千人,其中我正白旗勇士不到两百,剩下是尚可喜的天助兵,如果吴三桂从兔岛登陆,其后猛攻,熊岳驿怕是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盖州则不同,盖州乃是辽南重镇,城池坚固,虽然为了征明,臣弟从盖州征调了不少的主力,但现在城中仍有兵马两千,其中八佰人是我正白旗的勇士,加上青壮,临时可再在城中凑两千,梅勒章京伊勒慎镇守盖州,已经有八年,对盖州防务极为熟稔,纵使吴三桂不顾一切对盖州发动猛攻,儿臣以为,伊勒慎坚守半个月甚至一到两个月都是不成问题的。”   “只要盖州坚守,明军就无法向北,威胁营口和海州,只能往南夺取复州、金州和旅顺,这三地靠边靠海,地广人稀,老实说,就算全被明军夺去了,我大清的损失也不会太大,只不过是损失一些兵力,明军虽然夺取,但却不敢占领,郑亲王的救援大兵到盖州之时,就是他们仓惶逃跑之日。”   多尔衮声音清楚,将辽南局势分析。   黄太吉听的点头,多尔衮的分析和他心中的判断,基本相同。   盖州是辽南的一个断点,只要盖州不失,营口海州广宁这些核心地区就无忧。   “伊勒慎……今年六十多了吧?”黄太吉问。   “六十三了。”多尔衮回。   “还能行吗?”   “臣弟以为,老当益壮。伊勒慎之勇,不亚于年轻人。”多尔衮道。   黄太吉微微点头:“这么说,辽南应可以挡住?”   多尔衮抱拳,表情坚定的说道:“虽不敢说十分,但辽南的奴才们一向都很忠勇,除了郑亲王的镶蓝旗,还有各部留守的汉军旗,尚可喜的天助兵,孔有德的天佑兵,他们一定不会让吴三桂轻易得手的。再者,此处和辽南相隔千里,就算立刻预警也是来不及了,只能希望奴才们能够奋起,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拼力向前,将明国捣一个稀巴烂,我们攻击的越猛,进展的越快,郑亲王和伊勒慎他们的压力就越小。”   说到这,再次躬身:“这只是臣弟的一些拙见,具体如何,还请皇上定夺。”   黄太吉点点头,目光看范文程和张存仁。   两人也都是赞同,张存仁拱手道:“皇上,辽南海岸怪石嶙峋,地广人稀,早在太祖皇帝时,就尽数将百姓迁到了内陆,如今辽南辽东海岸,除了我军驻守的城堡,其他地方可说是空无一人,就算明军登陆攻击,也抢不到什么军资,就旅顺,金州和盖州三地来说,明军从盖州登陆对我大清的威胁最大,但只要伊勒慎能坚守盖州,阻挡吴三桂去往海州,广宁的道路,尚可喜的天助兵再救援,等郑亲王大兵一到,吴三桂必然逃窜。”   范文程也道:“臣赞同,我大清和明国不同,明国乡野多是散居,没有围墙,我大清却都是屯子和堡子,即使是一百人的小屯子,也有相当的防御能力,明军虽然聚集了吴三桂和虎大威的兵马,渡海攻击,但其多是骑兵,或可有游击之能,但攻城是其短处,只要我大清死守各处城堡,就能拖住他们的脚步。”   刚才张存仁说的慷慨,范文程却是有点小心翼翼,不唯张存仁武将出身,曾经是大明的副总兵,现在又兼着汉军镶蓝旗的梅勒章京,也就是副旗主,范文程只是大明曾经的酸腐秀才,胆气本就不如张存仁,更因为范文程管着建虏的情报,主要负责细作。然自从去年以来,建虏的情报效率惨不忍睹,对明太子领兵的变化,没有详细了解,最终导致多铎的败北。   去年也就罢了,今年范文程痛定思痛,连续向关内派遣奸细,但成效却依然不显著,一个原因,就是明朝杀鸡儆猴,严厉打击晋商,彻底封锁了各处边关,再没有商人敢出关,以往将奸细混杂在商队中,时进时出的方法,立刻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另一个原因,和过去明国边关查奸,疲于奔命,毫无效率不同,从去年到今年,明国边关忽然多了一些从京师来的锦衣卫,衔有圣命,专门查缉建虏奸细,后来知道,他们并非隶属于镇抚使司,而是属于京营军情司,随着这些锦衣卫的到来,明国对建虏奸细的查缉力度,一日比一日强,边关地区的百姓和士兵,但凡活捉到一个建虏奸细,都可以到他们那里领取一百两的赏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但各级将士严查关隘,就是百姓猎户也都盯紧了关口,想要发一笔横财,如此情况下,建虏奸细的渗入,一日比一日难。   而在这其中,范文程渐渐意识到了京营军情司的强大,也知道,这个情报组织乃是明国太子的直属。   但对于这个军情司的首脑名字和内部运作,他虽然想尽办法,但却没有收获。   没有相当数量的奸细支撑网络,关外关内的联系,几乎被切断,建虏消息的传递也就越来越慢。在不能直接获取的情况下,范文程只能通过朝鲜来打探明国的情报,而关于大明从红夷人手中租借了一艘巨船,八艘中船,编入天津水师的消息。一直到八月份,建虏大军即将入塞的前夕,才通过朝鲜,辗转送到了范文程的手中。   范文程意识到其中的不寻常,急忙进宫觐见黄太吉。   两人都有警觉,都意识到明国加强水师,可能是在海上要有所动作了,因此,黄太吉特令旅顺金州提高警惕,并加派了守军,但此次征明,黄太吉还是按照原计划,从辽南征调了相当的兵力。 第七百九十八章 连云岛之战(上)   黄太吉只所以要从辽南调兵,原因不外乎几个,第一,征明的兵马越多越好,两白旗的精锐岂能留在辽南?第二,明兵孱弱,早已经被大清打怕了,黄太吉不觉得明军有大规模登陆的实力和勇气;第三,辽南地形复杂,地广人稀,如果没有熟悉当地地理和气候的将领带队,怕也难有作为,当初的尚可喜和孔有德都出身皮岛,熟悉沿海的地形和气候,因此才可以屡屡骚扰,但现在两人已经投降了大清,大明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将领了;第四,距离辽东辽南最近的大明港口不是天津港,而是登州,明国最强大的水师也不是天津水师,而是泉州和登州水师。   登州有水师,但却没有精锐的骑兵和步兵。不具备上岸攻击的能力。   最后,照以往的惯例,只要是大清入塞,明国所有的兵马都会往京师勤王,保护皇帝,大清忽然入塞情况下,明国根本没有派遣精兵、渡海攻击的可能。   综合以上,黄太吉对明国租借战舰一事虽然有所警惕,但却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征明计划,也就没有在辽南留下重兵。   直到入塞之后,获知到秦皇岛修建码头和虎大威骑兵从遵化而过的情报,范文程才惊觉秦皇岛码头可能是明国为了渡海攻击而特意修建的——如果是走登州或者是天津,关宁骑兵在路途上要耽误相当的时间,不但浪费体力,而且无法掩藏行踪,但如果是登州水师和天津水师的船只都停泊到秦皇岛,两到三天,关宁骑兵就可以赶到登船,实在是一个事半功倍的好谋划啊。   想明白之后,范文程向黄太吉请罪。   黄太吉虽然震惊,但并没有降罪,黄太吉用人最喜欢用人的长处,从来不会因为一时的不力就将人才抛弃,再者,如果范文程做不到,就眼下的群臣来说,再没有人能做的更好了。   要怨只能怨明太子太狡猾,码头又修建的太机密,若商人还可以出关,间谍情报网还在,此事绝瞒不到现在。   黄太吉虽不降罪,但范文程自觉惭愧无颜,因此说话行事比以前更低调、更小心了。   听了范文程和张存仁的话,黄太吉微微点头,不论两个汉臣智囊,还是老十四多尔衮,三人的看法,基本都符合他现在心中所想,明军从秦皇岛渡海攻击之事,已经是无可挽回了,多想无益,倒不如多思谋一下,如何攻破明军的运河防线,威胁明国京师,甚至是给明太子沉重打击!   想到此,黄太吉斗志勃发,站起来,大声说道:“众卿说的正合我意,明国渡海攻击,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我大清深入明国京畿,才是真正的杀招……”说到此,他胸口的那口气,再也压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脸色涨成了酱紫色,帐中的近侍慌忙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一颗药丸放在他的唇齿间,黄太吉一仰头喝下去,这才好了许多。   范文程和张存仁都跪倒,请求皇帝注意龙体,范文程甚至还挤出了一滴泪。多尔衮也跪下,同样请皇上保重龙体。   黄太吉颇为感动,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还特地站起来走了几步,这才说朕有点累了,你们退下吧,明日一早行军。   三人退出大帐。   等三人走了,黄太吉脸上的战意瞬间就变成了忧虑,他望着帐门口的方向,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济尔哈朗,尚可喜,孔有德,大清辽南能不能安稳,现在就看你们的了……”   ……   盖州外海。   连云岛。   正午之后,今日无风,初冬的阳光照耀在渤海上,暖暖的。因为渤海湾的卫护,渤海近乎是一个内海,海风和缓,海象一向也比较平稳,鲜有大风急浪,就船只航行来说,渤海可说是大明周边,最安全的一处海域了。   正白色的团龙军旗之下,连云岛上的三百守军有一半的人正在校场上练习箭术,另一半的人驻守炮台,远望渤海平静的海面,一切的一切,都如往常那般的平静。   连云岛是一个方圆只有两三里的狭长小岛,距离盖州陆地三里宽,过去岛上并没有人居住,辽东战事兴起,建虏崛起,并占据辽东盖州等地之后,为了防止大明的水军骚扰盖州海岸,就在连云岛上修建了堡子和炮台,最多的时候驻兵五百,现在士兵虽然少了一些,只剩下三百,但这三百人中,有一百人是实实在在的建虏八旗,也就是正白旗的正式披甲旗丁,就现在建虏主力入塞,各处留守多以汉军旗为主的情况下,连云岛的满汉配比,算是比较高的了。   自连云岛修筑炮台以来,十几年间,此间虽然也经历过十几次的战役,但都是明军水师在海上开炮,他们在岸上还击的小战役,看着热闹,但其实都没有什么伤亡,崇祯六年之后,大明水师实力大损,一蹶不振,从那以后,连这种放炮子的小战役也少见了,更不用说明军的夺岛了。   因此,连云岛的守军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事了。   统领连云岛守军的是镶白旗的一个牛录额真,名字叫安达立。安达立今年五十岁,已经过了盛年,脸上的胡须半黑半白,但身体却已经雄健,今年年初他刚被调到连云岛——松锦之战时,建虏虽然取得了胜利,但自身损失也是不小,去年入塞又失败,为了稳住锦州,黄太吉讲精锐主力轮流调防锦州,一些年纪大的老将,则都是派到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小地方,安达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调到连云岛的。   虽然很是落寞,但安达立却忠实履行自己的职务,每日在岛上巡视,一点都不懈怠,但时不时的,他还是会为自己没有被选入征明大军而感到闷闷不乐。   自打建虏在辽东兴起,努尔哈赤就给建虏八旗灌输烧杀抢掠的思想,没粮食,抢汉人去,没老婆,抢汉女去,这个思想,始终贯穿八旗上下,到黄太吉时期也没有改变。生活不好,遇上困难了,首先想要的就是入关抢,而能抢多少,完全看你的抢劫力和战斗力,战斗力越高,抢劫越凶残,你能分到的奴隶和女人就越多,拥有的财富也就越多。   建虏不讲究排资论辈,更不讲究先来后到。他们只论打仗的能力,如多铎多尔衮,小小年纪就展露头角,有几个没本事的哥哥,到现在还只能窝在家里,等着黄太吉的施舍呢。   一句话,哪怕你是努尔哈赤的儿子,要是没有出色的战功,同样也会被人鄙视。   如此“信念”和风气之下,每个建虏男丁从小就被灌输了积极抢掠的思想,参加渔猎,练习杀人的技巧,为自己装备各种精良的武器,为的就是长大成年以后,能够征明抢劫,发家致富。因此,每一次入塞征明,所有成年建虏都是踊跃参加,以期望到汉人的花花世界里,抢到漂亮的汉女、奴隶和财富,一旦没有被选中,都会懊恼不已,就仿佛是错过了一张五百万的大彩票。   安达立现在就是如此,   前几次入塞,安达立都参与了,去年虽然发生了一点意外,没有想到什么财务,但却几次可都是盆满钵满啊,现在他家中,光年轻貌美的汉女老婆,就有五六个,奴隶汉人包衣,更是有将近五六十人,但他依然不满足,他觉得,他原本还可以再抢一次的。   但主子这一次征明却没有带他,大约是觉得他老了吧。   安达立很是落寞,心中堆积了愤懑之情,此时他站在校场上,监督汉军旗士兵练习射箭,眼见汉军旗士兵射的稀稀拉拉,远达不到他的要求,登时就大怒,将那个汉军旗白总叫到面前,二话不说,照着对方的脸部,狠狠就是一马鞭,“啊!”汉军旗百总一声惨叫,捂着脸,痛苦得向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间留了出来,张开手掌一看,手里全是血,脸差点被抽成两半了。   一鞭子抽出,安达立心中那股不能征明抢劫的郁闷,登时就发泄了不少,瞪着凶眼,狠狠道:“再练不好,老子把你扔海里去!”   被打的汉军旗百总不敢反抗,只不住点头。   安达立正要骂滚,耳朵里忽然听到了锣声。   “当当当~~”密集而急促。打破了连云岛这一片宁静的海域。   不是校场上的锣,而是瞭望楼上的锣声,那是紧急情况,有敌船在海上出现时才能响起的预警。   安达立楞了一下,随即跳上马,快马就往海边跑。   连云岛北面和西面都是悬崖,东面临着盖州陆地,只有南面适合登陆,但有敌情,一定是从南面来。   而今天下午好像涨潮,正适合敌人登陆。   “主子!”   还没到海边,就看到他家的一个包衣奴才迎面跑了过来:“有船,有船啊,海上有明军的大船!”   “滚开!”   安达立一马鞭将其挥开,纵马继续向前,几个奔驰,他就来到了海边,然后他就看到,在连云岛前的海面上,一艘大船正扬着巨大的风帆,向连云岛而来,啊,好大的船,安达立忍不住也惊讶,虽然他是骑将,对水军并不熟悉,但却也知道,眼前这艘大船,绝不是轻易能造的,那巨大的、鼓荡如山、不止一面的风帆,是他平生第一次所见,而他也知道,大船虽然看起来很慢,但实际速度却是相当快,估计很快就会靠近连云岛。   虽然看不到大船上的旗帜,但安达立却知道,这一定是明国的战船。   天底下,只有明国才能有这样的大船。   “吹号,迎敌,迎敌!”安达立一边大声嘶吼,一边纵马往回疾驰,召集麾下的士兵守岛。   号角响起,锣声也越敲越急,感觉都快要把锣面敲破了。   岛上的三百守军,急匆匆地各就各位,一百汉军上了炮台,准备装弹发炮,另外一百汉军旗和一百八旗兵在炮台下,也就是岸边列阵,阻挡明军可能的登岛。   为了防备明军登岸,岸边堆有大量的巨石,用铁链相连,还栽了一根根巨大尖锐的鹿角,小船冲上来,不被铁链拦阻,也会被鹿角戳的倾覆。但现在是涨潮时,这些防御防御工事的效能,怕是要大打折扣。   安达立他们拒守的阵地就在巨石和鹿角之后,一旦战事打响,他们会用手中的鸟铳弓箭和长枪,阻击明军的登陆,而据此不远的盖州城在听到炮声之中,立刻就会派出援兵,用舢板渡海,支援他们,虽然今日有涨潮,但明军战力一向孱弱,战意低下,所以安达立对坚守连云岛有百分百的信心,他甚至认为,明军攻岛,乃是给他送功劳来了。   就在安达立发号施令的中间,那艘大船越来越近,三根粗壮的桅杆上,一面蓝色的军旗迎着海风飘扬,上面的日月标志渐渐清楚可见。   果然是明国水师!   安达立张弓在手,狞笑道:“老子立功的机会来了,明兵胆小孱弱,船只再大,也不干鸟用……”   刚说到这,他忽然发现,在明军大船的前面和左右,还有大小不一的其他船只,大略数了数,最少有二十几艘。   二十几艘的明军战舰拉来距离,急速向连云岛而来。   安达立脸色大变。   明军来的这么多。   “砰!”刚这么想,就听见一声巨响,感觉整个连云岛都晃了三晃,几乎站不稳,海面上那艘大船上有浓烟冒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向连云岛砸了过来,再回头看,在炮台的左手边,离炮台边不远处,一株拦腰粗的大树,硬生生地被什么东西削成了两段,断裂下来的枝节落到了炮台之上,将正在装弹的汉军旗炮兵掀翻、砸伤一片……   安达立大惊,虽然他不是炮兵,但他却也能知道,大船最少在两里之外,这么远的距离就能发炮,难道是红夷大炮不成? 第七百九十九章 连云岛之战(下)   “砰!”   又是一发。   连云岛再一次震动。   这一次那呼啸而来的铁蛋子,准确集中了炮台的砂石基座,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却硬生生地将炮台轰了一个角,溅起碎石无数,弹跳而起之后,又连续在地下砸出了两个巨大的坑,这才卸去了力量,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建虏兵都是骇然。   比起龙武水师骚扰时的小船小炮,眼前的明军舰队完全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明军舰队离着连云岛越来越近,进入射程之后,那些跟随在大船周边的明军战舰,也开始向连云岛发炮,“砰砰砰”的炮声连续不断的响起,海面上硝烟弥漫,二十几枚、六磅以上的大铁蛋子呼啸而来,重重砸在连云岛和海岸边的巨石上。   这一次,炮台没有躲过,由六七枚铁蛋准确的砸在了炮台上,滚起一片血肉,惨叫声不断……   而在这二十艘的战船之后,又有更多的明军战舰出现在了海面上。   下午的阳光中,那一面面蓝色的日月军旗,和海水一般的蓝,同时却也像镰钩一样的危险。   “放炮,快放炮!绝不能让蛮子登岸!”   安达立眼珠子都红了,拼命摇动手中的长刀,他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明军水师来者不善,不但都是装备有大炮的中型以上的战舰,而且数量惊人,小小的连云岛怕是守不住,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死守炮台,等待盖州的援兵。   “砰砰……”   建虏的炮台开炮还击了,炮台上一共安置有两门重型、八门建虏自己铸造的铁炮,都是使用失蜡法铸造出的新炮,就射程和威力来说,不亚于明军中小船只上使用的舰炮,甚至有所超过,不过明军战舰都是移动目标,海面不好瞄准,他们射出去的第一轮十发炮弹,全部落到了海中,只掀起一道道漂亮的地海柱,却并没有对明军水师造成任何伤害。   安达立怒极:“混蛋,蠢货!”   一句话没有骂完,耳边就传来两声巨大的撞击声,双脚晃动,转头看,炮台上硝烟弥漫,砂石飞溅,惊呼惨叫一片,原来是有两枚铁蛋准确的落到了炮台上,将正在装弹的汉军旗士兵扫倒一片,原本忙碌的炮台,瞬间就变成了修罗场,残值断臂,到处都是,未死的炮手在血泊中惨呼挣扎……   虽然在建虏八旗兵的严厉督阵之下,没有人敢逃跑,汉军旗士兵继续操炮,但惊恐的脸色和颤抖的手脚却已经是掩饰不住。   而后,安达立看到了一个惊恐的画面,那就是,那一艘巨大无比的战舰已经航到了连云岛一里之外的海面,然后一个转舵,斜转了过来,将一侧的船舷对准了连云岛,船舷木板推开,一尊尊黑洞洞地炮口推了出来,分为上下两层,大约二十几门,全部瞄准了炮台方向。   “完了……”   这是安达立的直接想法,他经历过无数的战阵,知道火炮的利害,不说其他明军战舰,只这一艘大船上的密集火炮,就足够连云岛喝一壶的,“快闪!”安达立大吼,但晚了,就看见大船之上,红光连续不断的闪现,白烟窜起,炮身因为后坐力向后急退,二十四枚铁蛋子,劈头盖脸的呼啸而来。   “砰砰砰砰……”   连续不断的铁蛋子砸在了炮台及其周围,震动不断,砂石迸溅,感觉天好像都黑了下来。安达立经验丰富,见机的早,因此早早地躲在了一块巨石的后面,铁蛋如雨之中,他侥幸躲过一劫,但他身边的部下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等到炮声过去,他睁目抬头,发现原本在他身边左右的两百兵丁,最少倒下了四分之一,非死即伤,这还是多亏有巨石的保护,不然死的会更多,而剩下的四分之三也都是惶惶。   炮台就更惨了,在明军战舰连续两轮的猛烈轰击之下,炮台已经丧失了还击的能力,不但操炮的汉军旗,就是督战的正白旗旗丁,也是幸存无几……   安达立心中升起无比的恐惧,这样的场面,他只在宁远城下曾经见过,当时他还年轻,只是一个普通旗丁,他亲眼见到,统领他的牛录额真被明军的大炮砸成了一滩肉泥,鲜血飞溅他一脸,想不到今日噩梦重现。   “明军上来了~~”   有人喊。   安达立抬头看,只见十几艘的明军小船开始向连云岛急速靠近,船头都插有小旗,一直猛烈轰击的明军炮火,这时停了下来,而不用他命令,守在巨石边的旗丁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准备向明军小船倾射箭雨。   但首先响起的却是铳声。   明军小船的船首,是一面面巨大的木盾,木盾后,明军鸟铳手开始射击。   “砰砰砰……”   铳声密集,打的旗丁们抬不起头来。但八旗兵悍勇,待明军小船行到一箭之地后,他们一个个从躲藏处出来,不顾危险,引弦拉弓,射向小船,箭矢划破长空,急射而去,握着鸟铳的汉八旗也露出头来,向明军放铳,但明军护卫严密,羽箭和弹丸大部分都射在盾牌、木船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有些落入水中,也有少许穿过盾阵,射中木船上的的明军士卒,不过冲锋的明军都甲胄齐备,虽然被射中,但却鲜有伤亡。   明军小船越划越快,很快就冲到了岸边的巨石前,借着涨潮的威力,水下的铁链没有给他们造成任何麻烦,只有一根根巨大的鹿角,稍微阻挡了一下他们前行的速度。   见明军靠近,安达立立刻跳起来,高举长刀,咬牙启齿:“杀!”   明军船舰不计其数,怕是有万人,他们只有三百人,肯定是守不住的,安达立心有恐惧,但建虏军法严厉,他不敢逃跑,只能硬着头皮冲杀。   “杀!”巨石后的建虏兵都跳了起来,准备和明军厮杀,但船上的明军却没有着急跳船,听见一个西北嗓音的人大声命令,随即盾牌严密处,十几枚冒着火光的铁疙瘩,忽然飞了出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落到了巨石后。   “轰轰轰……”   不等巨石前后的建虏兵反应,那一枚枚黑乎乎地铁疙瘩就爆炸了,血肉飞溅,惨叫响起,建虏兵措不及防,一下倒了一片,这一轮遭受的打击,比刚才的炮击还要厉害,原本冲上巨石,要和明军殊死搏斗的建虏兵立刻就乱了。   “咚咚咚咚~~~”   冲锋的战鼓响起,小船上的木盾齐齐向两边闪开,一个个身穿鳞甲,头戴京营圆盔,左手小盾,右手长刀的精武营圆牌手跳下船来,高喊着,冲上了巨石。   第一个冲上去的勇士尤其勇猛,穿着百总的铠甲,一刀就将一名迎击的建虏砍倒在地!   精武营的圆牌手,也就是小盾手,都是选择军中身手最好的士兵,加以严格的操练而成,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单兵搏斗,建虏虽然一贯勇猛,战力强劲,但连续的炮击和从天而降的铁疙瘩,已经将他们打蒙了,面对圆牌手如同尖刀一般的猛攻,根本抵挡不住。   而在圆牌手之后是精武营的长枪兵和大盾兵,他们挺着丈五的长枪和将近一人高的大盾,跟在圆牌手的身后,跳上岸,在圆牌手冲开口子之后,迅速结阵,掩护后面的鸟铳手和弓箭手登陆,这中间,有少许的掷弹手点燃手雷,向建虏士兵的聚集处猛扔。   建虏兵虽然慌乱,但却也不示弱,他们一边负隅顽抗,凭借巨石和明军死战,一边张弓搭箭,向明军猛射,冲锋的明军都铠甲齐全,连脖甲都有,全身护的严实,只有脸部露出外面,是弱点,于是建虏弓箭手专射脸部。   冲锋之中,有明兵士兵被直接射中脸部,猝然倒地,喷涌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巨石……   眼见是挡不住,安达立脸色煞白,忽然一咬牙,转身撒腿就跑,这一刻,求生的本能终于是压住了对军纪的恐惧,或者说,他还抱有一丝的希望:明军来的这么多,这么猛,盖州的梅勒章京大人估计还不知道实情呢,我要逃回去,向他禀报,说不定能捡一条性命……   在两三个亲兵的护卫下,安达立逃到岛后,解了系在岛后的一只舢板,几人上了舢板,急急向盖州陆地划——连云岛距离盖州陆地,不过三里,很快就可以到。   远远地就看见,盖州陆地已经是一片大乱,岸边巡视的士兵正在集结,看样子试图想要救援连云岛,不远处的石台上,已经燃起了烽火,那是在向盖州和临近的所有地区传递消息:此处有战事,明军上岸了……   “快,快划!”   安达立连连催促,就在快要靠岸之时,他回头望去,发现明军战舰已经绕过连云岛,往盖州岸边而来了,下午三点的阳光下,明军那一艘最为巨大的战船,如山一样的恐怖……   连云岛前的一艘福船上,眼见夺岛成功,配合张名振,统领两千精兵,参与这次渡海做战的参赞张家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是精武营第一次海战,更是第一次执行这种渡海登陆的任务,虽然在京师时,照太子殿下的计划,这两千精兵曾经在永定河演练过三次,但永定河毕竟不是海,能否一次登陆成功,张家玉心中其实是忐忑的,当新进提拔的百总张勇带着他麾下的一百弟兄,乘坐三艘小船,第一批靠近连云岛时,张家玉紧张的手心冒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张勇的勇他是知道的,但建虏却也不是吃素的,而登陆是第一战,如果登陆不成功,士气必然受影响,更严重的是,一旦拖过了登陆的时间,迟迟夺不下连云岛,等到天黑,事情就麻烦了。   站在张家玉前面的千总张名振却始终面无表情,左手摸着虬髯,看不出他对战局的看法。直到张勇的小队第一个冲上连云岛,他才激动的一拍栏杆,声音高亢:“好,张勇不错,不枉老子提拔他!”   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一下就涨的通红。   原来,他也激动啊。   连云岛之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个时辰,虽然时间不长,战役也不大,但意义却非常重大,不但是崇祯五年之后,大明成建制的大军第一次登上辽南故土,更是大明渡海攻击,以船上的犀利火炮,轰击、压制建虏的岸防,从而以非常小的代价,夺岛成功的第一次尝试。   连云岛之后,就是盖州海岸了,虽然夺下了连云岛,但大军并不会登岛,而是要绕过连云岛,直扑盖州岸。   此时,大军的旗舰,那一艘巨型的三桅战舰之上又挂起新的令旗,那是要各部按照原计划进行攻击的意思。   通过旗语,整个庞大的运兵船舰,都可以步调统一的接受旗舰的指挥,不论前进或者是后退,都不会乱了方寸。   而同时的,攻上连云岛,已经夺取了炮台,正在岛上歼击建虏残部的张勇等人已经在岛上竖起了大明日月军旗,一个小兵站在炮台的最高处,双手挥舞小旗,打着旗语,意思是,一切尽在掌握中,大军可前行——原本的历史,直到清末之时,中国军队才从西方引进了能传递复杂军令的旗语,但这一世,在太子的努力下,大明军队提前三百年使用了这一军事技术,每一个旗号兵都要专门培训,牢记各种旗号语言,去年在抵御建虏入塞之战中,就发挥了重要效果,今日在海战中同样效果显著   张家玉向左侧望去,发现此次海战的旗舰,也就是总兵官吴三桂所在的三桅战舰,又升起了一面巨大的侧帆,一个转舵,随后绕过连云岛,往盖州海岸去了。   而在三桅战舰的前面,登州水师的军旗高高飘扬,就好像登州水师游击郑森已经冲到最前面了。   “转舵,跟上旗舰!”   张名振大声下令。   “砰!”   白烟冒起,船只震动,三桅战舰又开炮了,这一次的目标是盖州海岸。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那巨大的铁蛋在空中呼啸而过,砸在岸边,掀起一股冲天的浓烟……   ……   京师。   皇太子朱慈烺尚不知道吴三桂他们已经在辽南海岸打响,并成功登陆的消息,现在送到他面前的,只有建虏入塞大军的最新动向。   建虏前锋,多铎的大军正在猛攻三河,左路阿济格从北面绕过顺义,往昌平而去,似乎有拿下昌平,攻取居庸关,切断宣大援兵的意图,而建虏的主力大军,在黄太吉和多尔衮的率领下,从三河城下而过,正浩浩荡荡的往通州杀来,此前在三河城下白白浪费了四天时间的豪格率领正蓝旗为前锋,因为要雪耻,豪格进军极快。 第八百章 通州城下   最后就是老代善率领的两红旗右路大军,过三河之后,猛攻宝坻,虽然今年以来,宝坻增修了城墙,招募了乡勇,对战事有相当的准备,但建虏来的太快太急了,老代善这一次又豁出去了,想要为去年战死的儿子满达海报仇,亲自披挂,在前方督阵,两红旗的奴才们也都憋着一口气,要为去年战死的少主子报仇,督着汉军旗猛攻,宝坻坚守了一天一夜,杀退敌人无数次,终于力竭,南门首先被攻破,建虏大兵挥入,逢人就杀,知县赵国鼎殉国,城内官员和民众被杀者数千人。   朱慈烺心情沉重,可惜宝坻百姓了。   又想老代善这一次志在报仇,到了战场上,怕是不能轻视。   攻下宝坻后,代善带兵继续南下,估计明日就可以到武清河西务。   建虏五路兵马,都是来势汹汹。   而大明的应对,也在太子和兵部的严厉命令下,急急忙忙的进行,经过五天的鸡飞狗跳,富家出钱,穷家出力,京师八万义兵基本招募完毕,现正在京营教官的带领下,进行操练。虽然比朱慈烺预料的十万人少了两万,但朱慈烺还是满意的。   建虏入塞,情势危急,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体谅民族国家的危急,有很多人是即不出银,也不当兵,只是到处躲藏,为了立威,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在城中到处抓人和查封财产,其间发生了不少的冲突,还死了人,但都被周延儒压了下来。   周延儒权谋机心太重,但就这一次募兵来说,他表现还算是可以,顶住了内外的埋怨和指责之声,按时按量的完成了崇祯帝教给他的任务。   运河东岸防守,已经全部到位,保定兵沿河扎营,布置鹿角、挖掘壕沟、构筑胸墙的动作,一直都在进行中,各种火器,从鸟铳到虎蹲炮也连续不断的送到河岸边;前天出京的三千营,已经到达武清,贺珍照太子的命令,将两千骑兵分成三队,左右副将各领五百,分驻武清东北和杨村北,而他本人,率领一千人,驻扎武清中部的大孟庄,如此,一百二十里的武清运河,不管任何地点出险,三千营骑兵都可以快速驰援。   注:现在的武清区和明代的武清县城不是同一个地方。   而白广恩虽然从三河败逃时,失去了不少人马,但犹有一千五千人,朱慈烺为他们增配了甲胄和武器,令其驻守通州东南,以为通州和香河段运河的驰援。   至于运河东面的百姓,到今日基本已经撤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走不了的老弱,如今运河东岸的村庄乡镇,几乎已经不见人烟,唯一有人的,大约就只剩下一座香河城了。   香河临近运河,和通州相望,从一开始,朱慈烺就预料到了香河可能会是建虏攻击的重点,因此不但增修加固了香河城,而且还在西城和北城修建了两座棱堡,但使建虏想要攻下香河,就非先攻下这两座棱堡不可。   因此,短时间之内,香河是无忧的。朱慈烺不担心多铎的攻城。   老代善两红旗那一路他也不担心,阎应元驻守河西务,又有保定兵和三千营的支援,两红旗想要渡河,根本难如登天。   反倒是阿济格那一路,令朱慈烺隐隐有所担忧。   阿济格率军绕行顺义,有攻击昌平,试图阻扰宣大援兵入京的战略意图,他对后者不在意,但对前者却不能不小心。   昌平是京师屏障,又因其险要的地理位置,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最重要的是,昌平乃十三陵所在,崇祯九年之时,就曾经被建虏攻陷过一次,天寿山的明德陵被建虏焚毁,为此,崇祯帝还曾经身着素衣,哭着向祖宗谢罪,如果这一次昌平再有失,就算击退建虏,他这个主持大计的太子,恐怕也会受到群臣和崇祯帝的责怪。   因此,宣大兵虽然不必入京,但却一定要防卫昌平。这一点,朱慈烺和兵部尚书冯元飚早有共识,建虏入塞后,兵部给宣大总督张国维的命令是:驰援居庸关,于居庸关驻兵,视机而动。   崇祯九年那一次之后,朝廷大修了昌平城,就其坚固程度来说,朱慈烺是放心的,再说了,崇祯九年那一次也并非是被建虏攻破,而是内奸悄悄打开城门,放建虏入城,昌平总兵巢丕昌又是一个胆小鬼,不敢死战,屈膝投降,因而昌平被建虏轻易攻取,反倒是当时昌平城中的文官和太监都是死战,没有一人投降。   而崇祯九年那一次建虏的统帅,正是阿济格。   论起来,阿济格对昌平是轻车熟路。   如果阿济格攻克了昌平,那么,翻越天寿山,从山中而走,再越过永定河,攻克良乡,绕过京师运河防线,就是一条可能的行军路线,虽然山中道路艰难,大军难以行走,但却也不可不防,就像己巳之变时,黄太吉绕过袁崇焕的兵马一样。   因此,昌平决不能有失。   当听到平谷被阿济格攻陷,建虏有向京北分兵的迹象后,朱慈烺除了严令昌平总督何谦、昌平总兵和应荐和昌平守备李守鑅(主守皇陵),死守昌平之外,又立刻急令宣大总督张国维调宣府总兵周遇吉驰援昌平,和昌平兵合兵一处,无论如何也要保昌平的安全。   居庸关距离昌平不过四十里,算时间,周遇吉的援兵今日就可以到昌平。   昌平无虞,京师的西线就无虞。   而最后要考虑的,就是黄太吉和多尔衮亲领的建虏主力大军了。   两黄旗加正白旗,还有蒙古旗汉军旗和少量的朝鲜仆从军,加起来最少八万人,正滚滚而来,以黄太吉和多尔衮的狡诈,两人应该不会强攻通州,那么,在面对拦阻道路的运河之水时,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殿下,军报。”   脚步急促,佟定方走了进来,双手呈送。   朱慈烺接过了打开看,然后转对中军官佟定方:“建虏前锋已到通州了,立刻传令,掘开京师西北面的所有河堤,淹没京西道路。”   “是。”佟定方急急去传令。   朱慈烺再转对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集合人马,我要出城探查。”   “殿下,通州有杨军门,一切尽在掌握,您还是应该留在京师运筹帷幄啊,再者,天都快要黑了……”驸马都尉巩永固急忙抱拳。   “坐在京师,如何能运筹?”   朱慈烺迈步往外走。巩永固劝不住,只能无奈跟随。   ……   通州。   保定总督杨文岳站在城头,脸色凝重的远望已经杀到的建虏大军。   万千军马在城下奔驰,踏起漫天的黄尘,建虏八旗各色不同的旌旗在黄尘中若隐若现,身着各色甲胄的建虏骑兵遮天蔽日,声势滔天,将通州城外的原野挤得满满,战马打着响鼻,手中挥舞蒙古弯刀,久战之军散发的阵阵杀气,令杨文岳微微心惊,作为保定总督,杨文岳一直以来都是剿匪为主,鲜少和建虏交手,今日第一次见到建虏的庞大军阵,嗅闻到其间的阵阵杀气,不由得明白,松锦之战的十三万大明精锐为什么会败北了。   呜呜地号角声中,建虏开始安营扎寨。   砍伐树木,竖起栅栏,支起一顶顶的帐篷,又在栅栏外挖了一道深壕,挖出来的土,堆成羊马墙,墙外布置拒马、鹿角……   数万人动手,很快的,大营就初见雏形。   扎营之时,有万余名身披重甲的建虏精锐列阵而立,手持盾牌和长刀,弓箭手预备,防止通州城中的明军出城偷袭。   黄尘又起,又有一队建虏兵马赶到,这一次旌旗更多,兵马更盛,马蹄之声隆隆不断,大地好像都在颤抖,而漫天的黄尘中,那一面巨大的黄龙大纛,张牙舞爪,由远及近,渐渐清楚可见。   杨文岳明白,这是虏酋黄太吉到了啊。   “万岁,万岁~~”听见建虏大军一阵欢呼。   十万人一起呼喊,声动天地,远方的林鸟都被惊得噗噜噜飞起一片。   杨文岳左右看了一下,发现身边众将都微微变色。城头上的士兵更有一些已经吓的脸色发白。   城下兵马将近十万,但通州城中只有一万,如果建虏不顾一切的猛攻,通州怕是顶不住啊。   “建虏看似势大,但其不擅攻城,去年玉田之战就是明例,我通州比玉田高三尺,兵马更胜过玉田数倍,城池坚固,兵精粮足,火器犀利,背靠京师,有京师的十万大军坐后盾,区区建虏,有何俱哉?”杨文岳大声道。   听杨文岳这么一说,众将脸上的不安,才稍微消泯了一点。   “传令下去,众军严守,胆有任何懈怠,立斩不赦!”杨文岳大声命令,随即急急奔下城头,他要担心得不只是通州,更有运河防线,哪里出了漏洞,都够他喝一壶的。   ……   杨文岳调兵遣将,竭尽所能的同时,建虏的大营已经立好,在通州城外层层叠叠,漫山遍野,八旗各式旌旗,映红了天际,周围侦骑尽出,从通州运河一直到京师城下,到处都是马蹄隆隆。   不过和过往入塞不同,这一次京畿附近的市镇乡村,早已经是空无一人,明兵更是一个不见,建虏抢无可抢,军事情报也没有什么好探查的,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坚固的城池,就是宽阔地运河水。   当然了,运河上的四座石桥还在,但每个建虏都明白,那四处绝对不是轻易可以突破的,不说桥对面的那一座高高的堡子和密集的明军工事,只说桥面狭窄,上涨的运河之水都快要淹没桥面了,恐怕就是一个不好应付的难题。   黄昏时,通州运河边,大批精锐的两黄旗骑兵簇拥着黄太吉和一干满清亲贵,出现在一个叫西南庄的渡口。承平时,这里都会有船只摆渡两岸百姓,但现在一条船都没有了,只有平静宽广的运河。   隔着运河,远远就能看到对面的明军军营和矗立很高的望楼。   当大批清军出现在河岸边时,听见对岸锣声响起,盔缨攒动,明军正在紧张聚集,有快马奔驰,显然是去报警了。   黄太吉转了一圈,仔细看过,然后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对于明国京畿的运河,他并不陌生,不唯他早就知道,京杭大运河乃是明国南北的通路,明国京师的粮米,九成都是依靠南米北运,可说如果没有京杭大运河,就没有经过京师的存在,更因为崇祯二年,第一次入塞时,他就曾经亲率兵马,杀到运河,那时已经是冬季,运河冰封,因此运河没有给大清造成任何的损害和阻拦,但这一次不同了,运河之水虽然平静,但却非常宽阔,感觉比平常最少宽广了七八尺,连原本的渡口都淹没了。   “对面守将是谁?”黄太吉问。   “回皇上,对面打的是保定兵的旗号,乃是保定总督杨文岳。”范文程回。   黄太吉微微点头:“保定兵原本并非明国强兵,不过能在开封击溃李自成,去年又扼守蓟州,大营齐整得法,倒也不可小视。”   范文程拍马屁:“皇上英明。臣听闻保定兵多是车兵,火器众多,野战非其所长,明国用其拒守河岸,倒也算是用到了长处。”   黄太吉抬目远望运河的下游,忽然问道:“范学士,据说当年北宋为了阻挡辽国,曾经在河北构建了一条水长城?”   “是的。”   范文程侃侃而回:“当年北宋失了燕云十六州,没有了北方屏障,为了抵御辽国铁骑,便在河北也就是现在霸州,雄县,高阳一带,利用当地自有的湖泊,开凿了一些河道,将这些洼淀都连接了起来,并于各处险要渡口修建城寨,派驻精兵驻守,前后三年筑成,将近千里,是为水长城。”   “那成效如何?”黄太吉问。   “史载,水长城沿途汇集了河流19条,淀泊30个。其全线分为了8个区段,设置堡垒26座,军铺125个,士兵3000余人,还有战舰100余艘往来巡警,自水长城建成之后,塘泺深阻,骑兵难过,辽国就再难从霸州等地突破,只能强攻河北三镇。”范文程回。 第八百零一章 守江必守淮   黄太吉笑道:“范学士果然强闻博记。”马鞭向对面一指,脸色肃然的说道:“如果朕所料不错,明军必然在河的那一边挖掘壕沟,设置障碍,甚至修建了堡子,并将能调动的所有兵马都聚集了在了河岸一线,说不得还会有巡逻的小船,以阻挡我大清过河,一如当年的北宋。范学士以为,明军能成功否?”   “必败!”范文程坚定得说出两个字。   “为何?”黄太吉笑。   “守江必守淮,”范文程说道:“明国将运河当成长江一样来防守,但运河却没有长江的条件,尤其是不具备守江必守淮这五个字,所谓的守江必守淮,乃是自古以来,长江防守的不二法则,必在长江之前有所缓冲,南军才能坚守长江,这其中,淮河流域的襄阳、庐州(合肥)、淮安、扬州是四个关键,一旦这四个地方有一处失守,南军就无法保证长江江防的安全,而只要这四地不失,北军就难以对长江构成威胁。”   “如今运河之东的缓冲之地,唯有香河一处,其他各地的明军,皆已经撤退,即便香河将襄阳、扬州集于一身,也难以对我大清形成羁绊,再者,运河不是长江,水流平缓,造木筏就可以过河,因此,明军想要用一条运河,阻挡我大军的脚步,理论上是难以成功的。不过……”   黄天吉脸色严肃:“不过什么……”   “不过臣以为,我大清不善水战,明国又将所有船只都收走,于对岸拒守,七八丈的河面,争渡并非容易,非到最后,我大清还是要避免强渡运河……”范文程欲言又止。   但黄太吉却明白他的意思——运河虽然可以强渡,但就现在的情势看,明军在对岸已经严阵以待,鹿角拒马,各种阻碍一应俱全,大清如果强渡关山,必然会遭受不小的损失,而大清和当年的辽国有所不同,辽国当年的国力人口虽然和北宋有不小的差距,但就其可以动用的兵力来说,却没有国力差距那么大,北宋可在边疆动员五十万,辽国也可以动员三十万,双方国力在三七,最差也是二八比,辽国即便是有十万大军的覆没,也尤可以支持,但大清和明国的国力和兵力,却是相差甚远,大清这一次征明,算上蒙古八旗,一共十七万,已经是国力民力的最大极限了,如果有所损伤,不需要多,哪怕只有两到三万,对大清来说,都是极大的、短时间难以恢复的伤害,如果是十万,那就是灭国的危机——如果明国在河岸边的工事足够坚固,如果大清不讲策略,一味在不擅长的水战里强渡,最后损失两到三万人,并非不可能。   这应该也是明太子所想,明知道运河不能百分百的挡住建虏,但却也要在运河坚守,哪怕最后运河失守了,只要磨去了建虏的锐气,暂缓了建虏的兵锋,给建虏造成了一定的伤亡,运河之西的百姓得以撤退,等建虏杀到第三道防线,也就是河间府时,怕也是强弩之末了。   如果建虏害怕牺牲,在运河之边久久不动,想要等到冬季十二月运河冰封,对明太子来说,依然是达到了战略目的。   多尔衮也在点头,显然,他赞同范文程的想法和看法。   建虏亲贵和满汉群臣都面色凝重,对范文程的话,有所理解,   大清不怕兵,不怕城,就怕水啊。   这一次入塞,虽然杀了明国一个措手不及,但就所获来说,却并不能令众亲贵满意,从遵化入塞以来,还没有攻破一座大城,抢到的粮米还不够各部每日消耗,原本想着过了明国京畿,到繁华的山东等地掳掠,但现在,运河水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令他们心中微微不安,有一些脑子比较活泛的人甚至在想:明国看来早有准备,今年该不会和去年一样,又要无功而返吧?   “明国的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不过我大清可不是当年的辽国!”黄太吉提高声音,马鞭朝对岸一指,豪气陡然的说道:“运河能渡则渡。不能渡,我大清还可以绕。”。   “不错,”众亲贵都是点头,贝子屯齐说道:“去往山东,并非一定要通过运河,我大清完全可以绕行。”   屯齐的建议,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就如他们绕开宁锦防线,入塞明国,令宁锦防线失去效果一样,面对宽阔的运河水,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绕行。   “报~~”   这时,马蹄声急促,一个白衣白甲的正白旗探骑从西面急急奔来,因为他后背插着醒目的三角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有紧急军情要报,于是外围的两黄旗白甲兵急忙闪开,正黄旗固山额真俄莫克图拍马迎了上去,听完汇报之后,转身回头,来到黄太吉身边:“主子,明军掘开了京西的堤坝,现在永定河,拒马河河水泛滥,已经将京西的道路,完全淹没了……”   听到此,黄太吉脸色一沉,立马站在他身边的多尔衮和范文程也都皱起了眉头。   其他亲贵小声议论:“居然淹自家的农田和国土,明国狗急跳墙了啊~~”   也有人忧虑:“如此一来,我们怕就不能从京西绕行啦啊。”   皇太极摆摆手,在三个黄甲侍卫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的下了马,气喘吁吁地道:“地图!”   左右送上明国地图,就在他面前展开了。   众亲贵和满汉大臣都下马围了上来。   “明国淹了京西……老十四怎么看?”黄太吉皱着眉头,直接问多尔衮,   多尔衮盯着地图,脸色凝重的说道:“运河拦阻,原本我军是可以从京西,也就是明国京师西北的西山脚下绕行,过卢沟桥,到涿州,从而绕开运河,但现在明国掘开了京西河水,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至于天津方面,湖泊河流众多,百里无人烟,沼泽密布,就更是不适宜了,最后就只剩下运河了,由此可知,明国早有准备,我大军一到,他们就决断河堤,明显就是想要把我军困在运河之东……”   建虏亲贵都是皱眉。   一直没有说话的豪格忍不住了,他看了黄太吉一眼,再看向多尔衮,假装恭敬的说道:“十四叔可能忘了,除了京西和天津,我大清其实还有一条路。”   多尔衮淡淡:“哦,肃清王请说。”   豪格向黄太吉抱拳,提高声调:“皇阿玛,儿臣以为,可以走昌平,过天寿山,抢卢沟桥,直取涿州,虽然有点难行,但不失为一个绕开运河的好办法。”   “恩,不错。”豪格的几个拥趸假装恍然,立刻小声赞同。   黄太吉不置可否。   多尔衮却是摇头:“怕是很难,要走天寿山,非的先拿下昌平不可,昌平地势险要,乃是一座坚城,又是明国皇陵之所在,明军一向重兵防守,虽然崇德元年,十二哥带兵征明的时候,曾经拿下过昌平,但那并非是攻破,而是内应开城,吃一堑长一智,此时再想要拿下昌平,怕是不容易。”   豪格不悦:“十四叔何以长明国的志气,灭我大清的威风?昌平不过就是一个州县,能坚固到哪里去?”   多尔衮抬目看向豪格,面无表情,声音却依然冷静:“就算拿下昌平,十几万大军从天寿山中行走,怕也需要三到五天,如果明军在山中险要处有设防,阻挡我军,岂不是进退两难?”   豪格脸色涨红,嘴硬道:“……明军哪有那么聪明,岂会想到我军从昌平突破?”   多尔衮不说话了,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没必要当着黄太吉的面,将豪格辨得下不了台。   “好了,不要说了。”   黄太吉用咳嗽声打断两人的争论:“昌平乃是险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施行。”   近侍急忙送上水壶。   黄太吉喝了一口,平息了一下胸口的咳意,左右环视,问道:“绕行怕是不能了,这运河是非渡不可了,众卿以为,当如何破?”   此时跟在黄太吉身边的一众建虏亲贵,只有两个亲王,一个是肃亲王豪格,另一个就是多尔衮。但经过刚才的一番争论,两人都不吱声了。几个郡王和贝子也都不轻易表态。   “运河宽不过七八丈,奴才以为,照范学士的说话,可以造木筏,先行夺取渡口,于对岸结阵死守,然后再造浮桥,引大军过河!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会有大伤亡。”黄太吉的心腹,正黄旗一等梅勒章京图赖第一个道。   注,图赖和佟图赖是两个人,一为满,一为汉。   “明军沿河防守,处处安置望楼,但使我军一渡河,立刻就会被发现,并聚集重兵,木筏承载人数有限,我军又不习水战,明军在对岸释放火器,以多击寡,又有壕沟的隔阻,我军想要在对岸站稳脚跟,怕是不容易……”内大臣图尔格沉思:“不若声东击西,引开明军的重兵。然后从薄弱处渡河。”   “不错,声东击西……”满汉群臣都是眼睛一亮,图尔格的想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运河三百里,明军不可能处处重兵,只要将明军调配开来,露出破绽,大清兵选一个薄弱的地方,一鼓作气,过河就可以了。   建虏众臣都没有提到四处石桥,明军留下石桥,桥头有堡子,明显就是一个圈套,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钻的。   范文程微微笑,点头赞同,心中却是不悦,声东击西之策他也已经想到了,不想却被图尔格提前说了出来,抢了功,实在是让人恼火啊。   黄太吉微微点头,见众臣没有意见,于是说道:“那就传令,收集木料和门板,赶造木筏吧。”   “嗻!”   众亲贵听令。   下完命令,黄太吉在三个黄甲近侍的搀扶下,准备上马,这时,马蹄声急促,又有插着三角旗的侦骑来报,黄太吉听完之后,眉头皱了起来:豫贝勒多铎正率兵攻打香河城,不过并不顺利……   现场建虏亲贵和满汉群臣都微微惊讶,多铎率领的镶白旗乃是大清绝对的精锐,汉军镶红旗石廷柱部虽然被多铎留在了三河,但黄太吉赶到,做出不攻打三河城的决定后,石廷柱就率兵继续跟随多铎去了,算起来,多铎麾下兵马一共有两万余人,香河小城小地,应该是很好攻打的,怎么会久攻不下呢?   这中间,多尔衮脸色尤其严肃,两白一体,他知道,他兄弟遇上麻烦了。   豪格却是幸灾乐祸。   黄太吉想了一下,说道:“香河是明国在运河之东唯一保留的一座城池,临近运河不过十几里,位置重要,如果不能攻下,我军就不能放心渡河,告诉老十五,无论多困难,也得把香河给朕拿下了。佟图赖,你率汉军镶蓝旗前去支援。”   “嗻。”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听令。   ……   香河。   香河只是一个小城,历史上,建虏入塞,三次经过香河,而香河三次被攻破,由此可知香河城防的脆弱,这一世情况不同,今年年初以来,朝廷拨下钱粮,   香河知县朱帅锬带领全县百姓,动用了五万民夫,对县城城墙进行了增高加固,同时在工部的督建之下,于城西和城北各修建了一座突出于城墙之外的棱堡。   工程完工后不久,建虏就入塞了。   而后,多铎大军出现在香河城下。   多铎没有仓促下令攻城,并非完全是因为后面的步兵没有跟上来,而是香河城门前的那两座堡子令他惊奇和警觉——明军堡垒传统上都是圆形,如炮楼一般,他在辽东见的多了,但眼前的这两处堡子却是一种奇怪的三角形,由三面城墙组成,高度和香河城墙相当,尖角向前,如同锥子一般,矗立在城门之前。   大清兵若想从城门进城,必须先攻下这处堡子,不然堡子里的弓箭和鸟铳会对进城和攻城大军,造成巨大伤害。   反之,如果大清不管这处堡子,直接攻击香河城,又会被堡子里的火力所伤害。 第八百零二章 战香河(上)   香河小城小地,城墙周长不过十二里,每面只有三里城墙,修建在城门之前的棱堡,不但是挡住了敌人直接进攻城门楼的道路,而且以五百步的射程算,堡墙上的火炮,可以将整个西城墙都覆盖。   也就是说,除非建虏先行攻下棱堡,否则一旦他们靠近西城墙,架起云梯,对西城发动攻击时,棱堡守军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轰击他们的屁股。   香河南面和东面都是河,大军无法展开,不利攻城,要攻城只能从西面和北面展开,这两个堡子,恰恰就建在西城门和北城门之前,不但是为两面城墙增加了一道屏障,更是扼守住了建虏攻城的路线,建虏要想攻城,非先拿下这两座堡子不可……   多铎虽然年轻,但天生聪明,又是久经战阵的宿将,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一个七七八八。   另外,堡子尖角向前,大清兵无法正面攻击,只能从两个侧面竖云梯,这一来,他们就有可能进入城头守军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同样有可能被打屁股。   简单讲,棱堡和香河城互为犄角,相互支援,无论攻击哪一方,另一方都可以强力支援,而这正是在城门前修建棱堡的用意。   当然了,要达到这一目标,非有犀利的火器不可,没有火器,只靠弓箭,是发挥不出效果的。   想明白这些,多铎心中吃惊:这两座棱堡修建的甚是恶毒,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而后,多铎在香河城下转了一圈,他惊讶的发现,香河城头多是新砖,明显就是今年新近增高加固的,更令他惊奇的是,四个城角,都平白无故的向外伸出了一个角,原本九十度的直角,变成了六十度的尖角,原本四四方方、四条直线组成的城墙,也变的有点奇形怪状。   这样的城墙造型,是多铎从没有见过的。   他不明白,伸出来的三角城墙,有什么用呢?   城墙如此,城墙上的守军看起来也是不弱。虽然披甲的正式官军不多,大部分都是临时招募的、身穿布衣的青壮,但士气尚可,人人手持武器,三五一队,各守一个垛口,并没有因为建虏大军出现在城下,而表现出慌乱的迹象。   多铎虽然猖狂,但却不鲁莽,转完一圈后,他清楚知道,明军在香河早有准备,香河城,怕是不好攻啊。   照建虏入塞的惯例,遇见一城,先看有没有机会攻陷?如果城头慌张,守城不得法,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展开攻击,一般情况下,小城瞬息可下,大城也就只能坚守两到三天,反之,如果城中有重兵,士兵镇定,上下一心,没有攻城的机会,建虏就会毫不留恋的迅速离开,以捕寻下一个猎物,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像香河这样的城,如果是去年遇见,多铎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带领大军离开,但今年不行,一来,运河东岸已经没有其他值得攻打的城池了;二来,香河虽然是小城,但却处在运河之畔,位置重要,如果不攻下香河,那香河就像是抵在大清屁股上的一把尖刀,一旦大军渡河,香河守军忽然从后方杀出,滞后的辎重和后勤就会遭到重创,此乃兵家的大忌,因此,但凡有可能,都是要先攻下香河的。   知道香河非是一般之后,多铎没有贸然下令攻城,而是将麾下的兵马全部都撒了出去,令他们在周边地区搜捕明国百姓,抢掠钱粮,其间派人到香河城下劝降,但被香河知县朱帅锬乱箭射了回来,又到两个堡子前劝降,同样也被射了回来。   第二日清晨,消息传来,说黄太吉的主力大军没有在三河城下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三河,往运河杀来了,多铎听罢心中暗暗得意,自己聪明离开,那愚蠢的豪格,却成了众人的笑柄,哈哈,哈哈。   不过多铎心里的愉快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后续传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先是派出去的各支队伍陆续返回,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空手而归,照他们所说,香河百里之内,已经是空无人烟了,不要说人,就是狗也看不到一条。   抓不到明国百姓,抢劫不到粮米是小,关键是多铎无法从明国百姓的口中,探知到香河城中的虚实,对他攻打香河十分不利。   接着,运河边的探骑陆续回报,说,明军继续在对面河岸猛挖壕沟,构建胸墙,连晚间都不停歇。昨夜的火把蔓延了百余里,整个运河西岸,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又说,河水还在上涨,今日运河河面比昨日又宽了一尺,周边难觅船只,大军无法过河。   多铎听了气恼,固山额真英俄尔岱建议造木筏过河,他同意了。   但造木筏的工作并不顺利。造筏子最好的材料是南方的竹子,木筏虽也可以,但浮力比竹筏差了不少,运河之水又不比大江大河,浮力小,必须选用干燥轻便的直木,不然根本承载不了几个人,但干燥轻便的木头却并不好找,大军折腾了一天,也没有造出多少,而对面明军的胸墙,却是越筑越高,壕沟怕也是越来越深了,飘扬的旗帜更是越来越多,在这一天里,好像是有更多的明军援兵赶到了运河边。   虽然多铎对明军的战力一向看不起,但面对宽阔的运河和河对岸的重兵,他却也不敢孤军深入,以免被明军截断退路。   因此,渡河之事暂时放下,只能等黄太吉的主力大军到达之后再说。   下午,石廷柱率领汉军镶红旗的六千兵马赶到了香河,这一来,整个香河城下的兵马达到了两万余人,满蒙众将按捺不住,纷纷向多铎请战,请求攻取香河城,尤其是蒙古旗的几个亲贵,抢掠之心最是急切一——入塞以来,多铎大军一路劫掠的都是市镇乡村,正式的县城一个也还没有攻破呢,满汉还好,对缺乏物资,想要大抢一笔的蒙古人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而香河是运河东岸唯一的县城,城中应该囤有不少钱粮,所以蒙古人有点心急眼红。   军心可用,而且驻兵香河城下,数日不攻,难免被人笑话,坠了他多铎的威名,又想到两红旗老代善攻破了宝坻县,正往运河而来,阿济格也攻破了平谷县,自己总不能无功吧?于是多铎点头同意,决意对香河发动进攻。   第二日清晨,两万大军在香河西门外列阵。   照多铎的命令,两千包衣,两千蒙古旗,三千精锐汉军旗重甲兵,一共七千人,负责攻城,其中主力五千人攻香河城,主将为石廷柱的副手,镶红旗副都统马福塔;偏师两千人,主攻棱堡,由石廷柱的外甥、佐领达尔汉率领——明军在城门前修建城堡,不是想要相互配合吗,本王偏偏不让你们配合!   石廷柱率领三千余汉军旗,列于两个攻城方阵之后,以为后援。   而在石廷柱之后,就是多铎亲领的镶白旗大军,清一色白衣白甲,尖盔红缨,腰悬箭袋,威风凛凛,两侧则是蒙古轻骑,弯刀短弓,风吹过,两万大军军容严整,各色军旗在秋风中哗哗作响,而军旗之下,不论骑兵还是步兵,也不论建虏蒙古还是汉军,一个个都是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就攻进城去——就斗志和战心来说,建虏各部远远胜过明军。   军容鼎盛,士气正旺,多铎马鞭一指,命令进攻。   “呜呜~~~”号角吹响,声动原野。   “攻城~~”   打前站的达尔汉拔出长刀,高喝。   他率领的两千偏师,轰然响应,推着盾车,分成四队,向棱堡攻去。   行在最前的第一队乃是三百汉人包衣,他们推着赶制出来的盾车,淋上水,鸟铳和弓箭无法射穿,咿呀呀的向前行。通常情况下,建虏的盾车都是蒙牛皮的,但此时时间比较急,来不及精密制造,只能卸了附近人家的门板,又找了马车的车轮,凑合着攒在一起。   第二队六百人乃是蒙古旗,其中一百盾牌手,五百弓箭手,他们躲在盾车的后面,曲线射击,向堡子倾射箭雨,掩护攻城。   第三队是两百包衣,扛着圆木和木板,用以覆盖堡子前的三道壕沟。   第四队一千人,全部都是披着重甲的汉军旗精锐,由达尔汉亲自带领,等前面盾车抵达堡子下,弓箭鸟铳压制城头,木桥架好,他们便会冲过去,架起云梯,爬梯攻城。   而在四个队列之后,还跟有一百名镶白旗的披甲旗丁,手中都是长刀,他们的任务却不是攻城,而是督战,但有后退者,立斩不赦。   这是建虏攻城的基本套路,押着汉人和蒙古人当炮灰,屡试不爽。   马福塔的五千人也是这样的配置,只不过人数多了一倍而已。   号角声中,达尔汉的两千人快速前行,各个队列散的很开,呈扇形包围的阵势,向棱堡逼近。   “咚咚咚~~~”听见堡墙上响起战鼓声,军旗摇动,棱堡城头上,那一个个方形的射击孔中,伸出了一根根的鸟铳,瞄向快要逼近的敌军,头戴京营圆顶头盔的明军士兵端枪跪立,动也不动,只等敌人的临近。   沿城墙布置的火炮,也开始装填火药,口令声连续不断,众军按部就班。   多铎远远观望,棱堡守军的冷静反应,令他心头泛起一股不安……一般明军绝难有这么冷静,棱堡上的守军,怕不会明太子的京营兵吧?   “别他么的磨磨蹭蹭的,快,再快一点~~”   达尔汉今年刚三十岁,正年轻力胜,他踌躇满志的想要在多铎主子好好表现一番,立下功业,因此他一路纵马持刀,大声命令,督着攻堡的两千兵马加快推进的速度。   除了推车的包衣们胆战心惊,蒙古旗和汉军旗士兵都是充满自信,阵中的大部分汉军旗都曾经是大明的边军,战力本就是明军之首,他们虽不是建虏重甲兵的对手,但对付内陆的明军,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两千人,堡子里的守军不过六七百人,常理推断,在他们强大的攻势之下,软弱的蛮子很快就会崩溃逃散的。   此时,十几辆盾车咿咿呀呀的推到壕沟边,不得不停下来,以等待第三队的包衣冲上来,铺设木板,覆盖壕沟,但忽然的,猛听见堡子城头上传来一声怒吼:“开炮!”   “砰砰砰砰……”堡墙上的佛朗机炮,连续轰鸣,堡子微微震动,一团团浓密的白烟在堡墙上升起,红光闪现,五磅重的炮弹呼啸而出,一连四发,准确的落到了壕沟的前方,直接将两架盾车砸的粉碎,躲在后面的清军,闪躲不急,瞬间就被砸倒了五六个,又有两人被推挤,失足掉进了壕沟,而壕沟里倒栽着尖刺,惨叫声中,血雨飞起,登时就被扎了一个透心凉。   众军惊慌,原本齐整的队伍出现了一些骚动。   后方督战的达尔汉见状,立刻挥刀嘶吼:“稳住,稳住~~~后退者斩!”   后军。   多铎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安更强烈:明军的火炮,打的好准。   原来,明军的射击都是事先测算,以壕沟为准,反复进行校正,因此不必试炮,第一发就可以打这么准。   “给马福塔传令,他也可以攻了!”多铎转对英俄尔岱。   英俄尔岱挥舞令旗。   随即,“呜呜呜~~~~”出战的号角再响起。   “大清勇士,攻城~~”   一脸大胡子,立马在战阵之前的副都统马福塔听到号角声,猛的拔出腰间长刀,高声命令,“轰……”准备多时的主力攻城大阵开始启动,脚步踏地隆隆,盾车车轮碾压地面吱吱呀呀,弓箭上弦,鸟铳装弹,众军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向香河城压了过去。   比起达尔汉的两千人,这五千人的声势更旺,气势更足,俨然是要一口气拿下香河。   “砰砰砰砰……”   多铎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棱堡,他惊讶的发现,一个小小的堡子,光佛朗机炮就有四门,佛朗机乃是子母炮,一门有四个子弹,极快的时间里,十六发炮子就全部倾射到了壕沟前后,将壕沟前的盾车砸了一个七零八落,哀嚎四起,所有人都拼命的往盾车后面躲,只有第三队倒霉的包衣,扛着木板,拼死做桥。 第八百零三章 战香河(下)   “向前,攻!”   达尔汉虽然年级不大,但跟随他舅舅、老汉奸石廷柱已经打过不少仗了,也算是一员悍将,虽然明军炮火猛烈,但他却丝毫不惧,亲冒矢石,督着汉军旗继续前行,很快,他们就渡过了第一道壕沟,在盾车的引领和掩护下,来到了第二道壕沟之前。   随着距离的临近,明军跑火更加猛烈了,此时不只是佛朗机炮,更多了几门大将军炮,虽然大将军炮是老式火炮,但威力犹在,巨大的声响中,一枚枚地铁蛋子不停地从城头射下,声势骇人。   不过这两千人都是久战之军,又有悍将督阵,因此没有人敢退却。   炮火中,他们很快就又越过了第二道壕沟,来到了第三道壕沟,也就是堡墙的下面。   “滴~~”堡子上响起刺耳的竹哨声。   后阵。   多铎脸色微微一变——刺耳的竹哨声穿透炮声和喊杀之声,清楚的送到了他的耳朵里,对于这种哨声,他并不陌生,去年玉田之战时,他就听到过无数遍。   “京营兵,守卫堡子的,是明太子的京营兵!”   多铎猛然明白。   多铎没有望远镜,棱堡前有挖掘有三道壕沟,他无法近距离的观察,棱堡上飘扬的军旗,是他分辨守军身份的唯一办法,但驻守棱堡的京营兵并没有飘扬京营精武营的飞虎旗,而是挂了一面地方部队的卫所旗,因此,直到现在,多铎才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砰砰砰~”   哨声落下之后,棱堡城头火光乍现,白烟冒起,鸟铳急射之声如爆豆一般,建虏都是久战之兵,经验丰富,听到城头的呼喊和枪声,立刻就缩在了剩余的盾车和大盾之后,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来不及闪躲的建虏被直接击中,尤其是那些没有甲胄,推着盾车的包衣,瞬间就倒下了一片,铅弹射入体内,会变型泼洒,破坏更多的肌体,极其痛苦,很多硬汉被羽箭射中,可以忍痛不叫,继续战斗,但被铅弹射中,却绝对无法坚持。   中弹的包衣们惨叫连连,不是一头栽进壕沟中,就是倒在地上打滚,其他人都骇然色变,但却没有一人敢转身逃跑。   “混蛋!”多铎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声,心中怒火熊熊,恨不得冲到城头上去,愤怒之中却也明白,有京营兵守卫,这个堡子,怕更难攻了。   冲过第三道壕沟,两千建虏终于是有了还手的机会。   “放箭~~射死他们~~”达尔汉红着眼珠子,大声命令。   躲在盾车之后,早已经将羽箭搭在弓上的蒙古弓箭手立刻奋力张弓,斜指天空,也不瞄准,嗖嗖嗖嗖,离弦之箭如漫天的蝗虫,遮住了天空,破空之声密如急雨,向堡子覆盖而去。   噗噗噗噗……   羽箭落在城头的声音密集响起,有射中木盾,也又钻入血肉的声音,同时伴随有呼喊和疼叫之声,密集的鸟铳声在这一瞬间也稀疏了不少,不过很快的,鸟铳之声重新又密集起来,砰砰砰砰,冒起的白烟中,不停的向建虏倾射铅弹。而这时。马福塔主力攻城大军也和香河守军交上了手,香河城头的火炮连续发出了怒吼,向靠近的马福塔和棱堡前的敌人,不住轰击,而后,弓箭鸟铳,滚木礌石,雨点般的往下砸落。   建虏不示弱,以盾车和盾牌为保护,用密集的箭雨做回应,香河城头上,不说没甲的青壮,就是有甲的官兵也是倒下了不少,惨呼不断,知县朱帅锬手持长弓,率领一支精兵往来支援,箭雨密集处,他大声呼喝,鼓舞众军的士气。   香河之战,正式打响。   一时,城上城下,军旗摇动,硝烟弥漫,枪炮声,喊杀声震天。   双方你来我往,铅弹和羽箭在空中飞来飞去,惨叫声中,不住有人倒下。……   多铎紧盯着棱堡,他清楚知道,香河能否攻下,关键不在香河,而在棱堡   棱堡守军虽然不多,但火器却非常犀利,佛朗机炮和鸟铳声一直不停歇,鸟铳射击堡子下方的敌人,佛朗机炮却已经调转了炮口,转而轰击香河城下的敌人,给香河以支援,因为他们是侧面轰击,比起正面直击效果更大,射出去的铁弹横扫过建虏的军阵,掀起一片血雨和惨叫。   因为射击太过密集,整个棱堡城头都已经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根本看不到守军的多寡,只有鸟铳射击时的红光,不断在白烟之中闪现。   多铎愤怒极了,他清楚的看到,即便是身披重甲的汉军旗精锐,也无法抵挡明军射出的铅弹,但使被击中,立刻就痛苦到地,绝不没有辽东边军那种挠痒痒式的笑话火枪——眼前的场景,令多铎想到了玉田,随即就更恨。   虽然伤亡惨重,但建虏毕竟人多,在达尔汉的指挥下,他们还是很快就靠近了堡墙,并竖起了云梯,身披重甲的汉军旗精锐举着圆盾和长刀,爬梯而上,堡中兵少,只要他们能冲上城头,堡子就无法坚守。   “杀啊,杀啊~~豫贝勒有令,第一个登上城头者,重赏~~”眼见胜利在望,达尔汉大喜。   但话音不落,就看见一枚枚燃烧的火罐和冒着火星的铁疙瘩忽然从城头扔了下来,燃烧的火罐还好,只能焚烧云梯和盾车,那些冒着火星的铁疙瘩却仿佛是索命的阎王,但是落下,必然会掀起一声清脆的爆炸声,方圆九尺之内的建虏士兵都会被炸翻在地,非死即伤——铁疙瘩巨威之下,他们身上的重甲,根本毫无用处。   “轰轰轰轰……”   明军一口气扔下了六七十个铁疙瘩。浓烟滚滚,砂石飞溅,瞬间之间,堡墙之下变的天昏地暗,建虏士兵都睁不开眼睛,剧烈的爆炸声和巨大冲击力,令他们魂飞魄散。等爆炸声过去,幸存的建虏士兵睁开眼一看。啊,周围都是同伴的残值断臂,被炸碎的血肉喷溅的到处都是,一些未死的同伴倒在血泊里呻吟,而硝烟和黑尘依然没有散去,盾车和云梯却已经是燃烧了起来……   对迈过三道壕沟,好不容易才推进到堡墙之下的两千建虏来说,这无疑是最后一击,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体力和胆气,但没有军令,又不敢后退,只能蜷缩在堡子下面,举着盾牌或者是找寻躲避之处,负隅顽抗,连达尔汉也不咋呼了,因为他也已经是看出来了,照他们现在的兵力,是不可能攻下堡子的……   后军。   所有的建虏将领,从镶白旗蒙古旗到汉军镶红旗,一个个都是脸色难看,一个波次没有攻下棱堡,倒不意外,意外的是,明军火器如此凶猛,攻击的达尔汉部,伤亡如此惨重,两千人上去,到现在还能站着的,怕只有一千人……   “豫贝勒,达尔汉无能,末将愿带兵去支援。”石廷柱纵马来到多铎面前,翻鞍下马,单膝下跪。   他汉军旗是攻击的主力,攻击不力,他这个固山额真当然是有责任的,为免多铎降罪,他主动替外甥请罪,并要支援。   “算了。”多铎看他一言,冷冷说道:“鸣金,收兵吧!”   不收兵不行了,棱堡守军压制住棱堡下的达尔汉之后,开始把大部分的火力,都转向香河,马福塔的五千人腹背受敌,肯定是攻不下香河的,拖延下去,只会制造更多的伤亡。   “当当当当~~~”   鸣金声响起,城下堡下的建虏兵如蒙大赦,丢弃盾车和云梯,潮水般的后撤。城上和堡上的明军趁势用火器攻击,又杀伤了不少。   退兵之中,却有一个镶白旗的骑兵,举着一面白旗,逆流到了棱堡的壕沟之前,驻马摇旗,冲着棱堡城头高声呼喊:“奉大清豫贝勒之令,向城中明军问话,你们是哪一路人马?将官为谁?”   棱堡城头先是沉寂,接着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城头响起:“告诉多铎,我乃精武营魏闯!让他把脖子洗干净了,我早晚必取他首级~~”   随后城头响起一片哄笑,还有明军士兵吹起了胜利的口哨。   镶白旗骑兵听的真切,然后拨马而回。   “魏闯……”   多铎记住这个名字了,就像是玉田的阎应元一样,他脑子里又多了一个必杀之人。   ……   运河之边。   黄昏。   就在香河激战结束后不久,一大队的明军精锐骑兵出现在了运河边,刚刚黄昏,但运河边却已经早早地就燃起了火把,正在挖掘壕沟构筑胸墙,布置障碍的明军士兵和民夫并没有因为黄昏的来临而结束一天的劳作,所有人在军官和官员的督促下,连口气都不得歇,继续挖坑挑土,直到运河边响起马蹄声,一大队全身甲胄的骑兵出现,现场的军官和官员才放松了对士兵民夫们的督促,急急在官道边列队迎接。   “是谁呀?”终于能歇口气的军士和民夫们,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猜测来者的身份。   很快,在和官员们简单问话之后,来人就在众将的簇拥下,登上了岸边的一处望楼。   “啊,是太子殿下……”   民夫们都小声惊呼。   望楼前后左右,都围了身披鳞甲,头顶圆盔的武襄左卫,此外还有一些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如此待遇,自然非一般官员所能享受,而那个登上望楼的年轻人,银甲银盔,玉面朱唇,披着红色大氅,不是太子殿下,又能是谁呢?   是太子殿下!   河岸边掀起微微地骚动。   望楼上。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观望对岸。   虽然已黄昏,光线已经黑暗,千里镜的效果大打折扣,但只从对岸的火把光亮就可以大概判断,建虏以通州为中心,沿着运河两岸,扎下了无数的营帐,前后左右,将近有十里。   而除了这一处,香河段还有多铎,武清段有老代善。三路建虏,兵锋分别指向了京畿运河的上中下三段,如果没有运河防线,他们早就渡过运河,南下烧杀抢掠了,此时的运河西岸,必定是火光冲天,狼烟滚滚,大明纵使有强兵,也无法同时拦截他们三路,最后的结果,必然和过去一样,各处州县被抢掠一空,建虏满载而归,大明空叹奈何。   幸运的是,这一次建虏虽然来的突然,杀了大明一个措手不及,但大明还是成功的用运河之水,暂时拦阻住了建虏铁骑的前进道路,为运河西岸的防守和百姓的撤退,争取到了时间。   但这并不表示安全,相反,更大的危机正在酝酿中。   建虏入塞有十七万大军,除去阿济格那一路的两万,剩余的十五万全部集结在运河边,而大明现在在运河西岸的守军,只四万余人,虽然有山东总兵尤世威和河南总兵陈永福的援兵,但两路加不起也不够一万人,如果建虏不顾一切,造几千个木筏,指挥大军,从上中下游同时渡河,万筏竞发,大明未必能挡住……而只要有一路突破,大明的运河防线就完了。   现在建虏刚到运河边,造木筏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就是说,今明两天是安全的,建虏没有能力渡河,但后天就难说了。   虽然万筏齐渡会造成很大的伤亡,以黄太吉和多尔衮的聪明,应该不会出此下策,但如果在运河边停留太久,真把他们逼急了,万筏齐渡也并非不可能的,在强渡的过程中,建虏会损失一定的兵马,可一旦他们过了河,铁骑驰骋,在河边防守的四万明军,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想到此,朱慈烺心里沉甸甸地,自古以来,两军做战,一是钱粮,二是兵力,第三就是谋略,或者是心理了,朱慈烺不知道黄太吉会如何选择,他能做的,就是预想最坏的结局,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如果运河防线不能守,那么就只能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到河间府了……   望着对岸,朱慈烺一时想了很多。   这时,马蹄声响,有一队骑兵沿着河岸向这边奔驰而来,外围的官兵和武襄左卫拦住了,大声询问对方的身份和来意。   “殿下,少司马回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保定总督杨文岳,领右都御史,袁继咸袁季通。”稍顷,中军官佟定方奔上望楼,向朱慈烺禀报。   少司马,指的当然就是兵部侍郎吴甡。 第八百零四章 运河之危   “快请。”朱慈烺精神一振。   建虏入塞时,朱慈烺正在玉田,而吴甡还留在秦皇岛,督促吴三桂等军演习,得到太子渡海攻击的命令后,吴甡立刻召集众将,宣读命令,并亲自到码头送行,等吴三桂等人的大军登船离开之后,吴甡急急返回京师,但因为建虏入塞,蓟州不通,所以吴甡只能走水路,从秦皇岛坐船到天津,再从天津上岸行往京师,经过数日的疾行赶路,吴甡今日黄昏时行到通州地界,而在这里,他遇上了领右都御史,负责在保定地区屯田的、一代名臣袁继咸。   袁继咸天启五年中进士,比吴甡小四岁,吴甡担任山西巡抚时曾经大力向朝廷推荐袁继咸,认为他廉洁能干,乃能臣,也因此,两人也算是有一点师生之谊。   去年,在群臣的力保之下,因为襄阳失守而被谪戍贵州的袁继咸重新被朝廷起用,原本,东林中人是想把他安排到两淮盐运,担任盐运使的,不想却被丁魁楚抢了位置,袁继咸最后只领了一个右都御史,到保定屯田的职位。   屯田乃是苦差,不但难出政绩,而且极易得罪人,因为要屯田,首先就得清田,一清田,那些占地的土豪士绅岂能愿意?弄不好就会掀起大风波,因此,非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屯田。   不过袁继咸却是不惧,去年到今年,短短两年时间,袁继咸就收拢聚集了十万流民,在倒马关、五回山一带,开垦复耕了将近一百万亩的土地,这其中,即有朝中东林的暗助,也有太子殿下的鼎力帮扶,加上袁继咸本身的威望和斡旋,虽然困难重重,但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今年,太子殿下为袁继咸提供了二十万亩的玉米马铃薯种子,虽然今年是一个旱年,但玉米和马铃薯的收成却都是不错,不但养活了十万流民,还有相当的富余,袁继咸两年的辛苦,终于是得到了回报。   朝廷听闻,除了嘉奖,也令袁继咸送一部分的粮米进京,以供军用。   而粮米装好,正要启程之时,建虏入塞的消息忽然传来,于是袁继咸亲自押粮进京,同时于流民中选出六千青壮,随他一起赴京,   这些情况,朱慈烺当然是知道的,对袁继咸的风骨和廉洁,他从心底里是敬仰,所以他的一振,并非只是为了吴甡的归来,也是为了袁继咸的到来。   历史上,左良玉兵乱之时,已经是九江总督的袁继咸亲往劝说,不想却被左良玉扣押,左良玉身死之后,其子左梦庚率军降清,献袁继咸以邀功。袁继咸德高望重,乃是南明重臣,建虏高官厚禄相诱,袁继咸坚决不降,最后为建虏所害。   不论历史还是今日,袁继咸都是大明的忠臣和良士。   很快,吴甡,袁继咸和杨文岳三个绯袍大员就出现在望楼下,向望楼上的太子殿下躬身行礼。   朱慈烺急步下了望楼,向三人点头。   “殿下,运河兵力不足啊。”不等朱慈烺开口,吴甡就焦急的说道:“运河河水虽然比过往宽了很多,但并非不可渡,一旦建虏逼急了,造木筏,万筏齐发,纵使有壕沟胸墙,万千阻碍,怕也是难守,一旦一点被突破,就有全线崩溃之危啊!”   吴甡风尘仆仆,绯袍都是皱巴巴的,显然是一路急赶,眼神焦急,斑白的胡须乱颤,他所有的表情都表明,他对眼前的运河防线,十分忧心。   现在,运河边有兵马四万余,民夫也在四万,加上袁继咸新带来的六千,将近有五万。但民夫只能帮助挖掘壕沟,构筑工事,但却无法帮忙守河,运河的守卫,还是要依靠四万官军,吴甡认为,四万人怕是难以稳固运河防线。   “少司马的意思我明白,一会我们再详谈。”朱慈烺微微一笑,眼神平静。   见太子殿下好像已经有所准备,吴甡眼中的焦急才稍微退去了一点。   朱慈烺望向袁继咸,笑道:“副宪一路辛苦了。”   袁继咸虽然领着右都御史的衔,去年还亲自到京营的官田“取经”,但他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太子,今日终于是得见了,脸上微微有点激动,作为一个学富五车,名满天下的大学士,袁继咸见过的大场面多了,他的激动,并非是因为见到了储君青宫,而是因为两年来的所听所问,让他对国之储君已经生出了无比的期望,不说当日朝堂上的四策,也不说关心百姓疾苦,在京师设立赈济营,只说抚军京营,整顿兵马,于开封大败李自成,去年有击退建虏入塞,如此的政绩和军功,就非一般人所能有。   雄才睿智如此,但依然温和低调,面对朝臣不倨傲,亲自下望楼来见,笑容更是近人,这岂非就是千古名君的必备品质?   袁继咸心中微微激动,再次朝太子深深一辑:“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就着火把,朱慈烺细细看,袁继咸五十岁的年纪,四方脸,面色清瘦,三缕长髯虽然还是黑的,但眼角额头的风霜鱼尾却颇重,眼神更显出疲惫,由此可知,袁继咸在保定屯田必然是殚精竭虑,须臾不得闲,以至于有点憔悴。   “臣也以为,运河兵力不足,需要再增强,臣这一次带来的六千青壮,其中两千人平常是有操练的,有一战之力,可以助朝廷守河。”袁继咸道。   朱慈烺欣慰点头。   吴甡和袁继咸都不在朝中,不知道太子殿下的为难,杨文岳却是知道的,现在调兵,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只能从京师调,但因为调遣三千营出京之事,太子殿下已经承受了不少的压力,再从京师调兵,陛下和朝臣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他皱着眉头说道:“运河兵力确有不足,但也并非没有其他办法,四万民夫虽然没有上过战阵,但建虏入塞,屠戮我大明百姓,他们每个人都和建虏有血海深仇,给他们发兵器,将他们组织起来,也能有所臂助。”   吴甡眼睛一瞪:“兵在精而不在多,没有受过操练的民夫,就是再来二十万又有何用?”   论官职,吴甡现在是兵部侍郎,杨文岳是总督,两人差不多,但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杨文岳比他晚两届,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在他面前,属于是小辈,加上心情急,因为吴甡说话有点不客气。   吴甡转对太子,沉声道:“殿下,臣以为,最少还需要再调一万精武营,沿河布置,精武营火器精良,训练有素,依靠运河边的工事,足可以一万抵三万,加上山东兵和河南兵,运河防守才可无虞!”   朱慈烺不置可否,他何尝不知道运河兵力不足的隐忧,但他现在却无法再从京师调遣精武营了,留守京师的精武营只有两万人,朝臣们是万万不会容许他再调一万人出来的。   “至于京师防御,臣听闻京师已经募集义兵八万,精武,善柳,左右柳营,二十一卫,五成兵马司,各个公侯勋贵的家丁,合起来,依然还有二十万,加上京师城高池深,城头火炮众多,建虏是绝不会攻击京师的,纵使建虏攻击京师,运河之兵也可以迅速驰援。因此,兵马留在京师,只是壮威,不如悄悄调出京师,用在运河,给建虏当头一击!”吴甡道。   袁继咸和杨文岳没有搭话,两人都是默默。吴甡所说的道理是没错的,但两人却不敢随他狂言。   吴甡性子冲,只就兵论兵,在太子面前,什么话都敢说,或者说,他只看到了军事,却没有看到政治,京师乃是大明的国都,在建虏入塞,兵锋直抵京师的情况,纵使明知道建虏不会强攻京师,但却也不能再从京师调兵了,因为谁也冒不起那巨大的、巢倾卵覆的风险,谁也不敢将君父置于危险的位置,无论到什么时候,京师都是防守的第一,哪怕是无用,兵力也得摆在京师。   更何况,京营精武营一半的兵力,都已经调出京师,用在了运河、香河和三河,再想从京师调兵,除非是有特别重大,朝臣们难以拒绝的理由,否则陛下和朝臣们是不会同意的。   而即便是有重大的理由,朝臣们也未必会立刻接受,相互扯皮,争论不休,犹豫不决中,一两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而那时,建虏说不定已经开始渡河了。   “如果没有兵,运河边的壕沟再多,工事再多也是无用。臣知道再从京师调兵很难,也因此,此事非殿下不可。而臣回到京师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陛下进言,陈明利害,以助殿下一臂之力!”吴甡慷慨进言,说完,深深一辑。   朱慈烺望着他,心中感动:这才是直言不讳、忠于国事的臣子,不过他却不能让吴甡进京,不唯吴甡性子执拗,在建虏入塞,陛下和群臣都为京师防务紧张的情况下,他未必能说服陛下和朝臣,只会在朝廷掀起不必要的风波,更因为,朱慈烺不想让吴甡身子的“太子党”的标签更加的明显,因为吴甡现在所劝说的,正在他悄悄在进行中,如果吴甡进到京中,向崇祯帝进言,崇祯帝还没有答应,他这个太子就已经实行了,那吴甡的太子党标签就再也撕不下来了,以崇祯帝暴怒的脾气,说不定会迁怒于吴甡。   于是朱慈烺摇头,微笑道:“不,少司马还是留在运河之畔,与杨制台共同守河吧。增兵之事,我自有处置。”   又朝袁继咸笑:“副宪随我进京吧,关于屯田和保定的民事,还有一些要向你请教。”   “谨听殿下问话。”袁继咸躬身。   佟定方牵来战马,朱慈烺翻身而上,朝送行的吴甡和杨文岳微微点头,肃然道:“运河就拜托两位了。”说完,拨马向京师,马鞭一抽:“加!”往京师而去,袁继咸、驸马都尉巩永固和宗俊泰、佟定方等人急忙跟上,前方锦衣卫举着火把,周左右武襄左卫紧紧护卫,马蹄滚滚,暗夜里踏起黄尘无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等太子马队远去,吴甡直起身来,眼神微有不安。   ……   京师。   乾清宫。   “通州城防可稳固?建虏可会杀到京师来?”崇祯帝急切的问声在殿中响起。   “回陛下,通州由保定总督杨文岳亲自守卫,内外强兵将近一万人,建虏虽多,但不善攻城,老臣以为,通州可无虞。”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咳嗽着回答。   “但也要预防建虏绕过通州,直接往京师上来,己巳之变时,建虏就是耍得此等诡计!”三辅蒋德璟说。   冯元飚点头:“自然是要防的……不过建虏已经在通州城下安营扎寨,暂时并没有向京师进军的迹象。”   崇祯帝微微安心,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事,加上平常没少翻阅《孙子兵法》,因此对于用兵之法,崇祯帝还是知道一些的,如果建虏大军的目标是京师,那么就不会在通州扎下硬寨,浪费一夜的时间,而是会像己巳之变时一样,轻骑绕过通州,从顺义直逼京师,现在建虏大军在通州扎营,说明此时此刻,建虏尚没有向京师快速进军的意图。   不过仍不可大意,仍旧要严密提防建虏对京师的可能攻击。   老实说,崇祯帝并不是担心个人的安危,而是承受不了建虏兵临城下,耀武扬威的那种屈辱,那每每都会令他想到宋朝的钦徽二帝以及本朝的英宗皇帝。   建虏绝不能出现在京师城下,不唯自己,也是为了帝国的尊严。   “建虏兵马屯于通州,用意唯二,一来攻击通州,获取通州的粮米和船只;二来是要过河……”冯元飚咳嗽着,一脸忧心的说道:“老臣不担心通州,却忧心运河,我大明在运河的守军只有四万余人,建虏兵马却有十几万,如果建虏多造木筏,河防说不得就会有破绽……”   殿中重臣雅雀无声,冯元飚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透出了应该调兵,弥补运河防务的意思。   从哪里调?   不用问,自然是京师。   但京师已经没有多少兵了,还调吗?   万一建虏使诈,忽然向京师杀来,事情岂不是糟糕? 第八百零五章 抗旨调兵   “是杨文岳求援了吗?”静寂之中,三辅蒋德璟问。   冯元飚咳嗽一下,摇头:“没有,杨文岳所有的军报,兵部都呈送给了陛下和内阁,方才所说,乃是兵部自己的担心。”   立刻就有一臣站出,声带责难的说道:“这就不对了。那日朝议,本兵不是信心十足,认为运河可以坚守,不用孙传庭和左良玉勤王吗?今日怎么忽然又变了?”   原来是五辅黄景坊。   黄景坊是当日朝议时,赞同调集宣大兵,山西兵,乃至陕西孙传庭,湖广左良玉进京勤王的支持者,他认定的理由就是京师兵力不足,难以应对建虏大军,但抵不过冯元飚的反对和太子的义兵,当日,他的提议被否认了,朝廷只是调了宣大兵到居庸关,山西兵协防大同,孙传庭和左良玉,仍然执行剿匪任务,现在冯元飚却又说兵力不足,如果真是如此,冯元飚当日为什么不赞同他呢?   因此,黄景坊心有不满。   冯元飚苦笑一下:“兵部并没有变,孙传庭和左良玉远在千里,粮饷无解,远水难解近火,只会徒增混乱,而建虏渡河,时间就在这三五日,只要顶住了这三五日,折了建虏的锐气,待山东兵和河南兵赶到,运河就可以安稳。”   “本兵的意思……还要从京师抽兵吗?”蒋德璟直接问。   冯元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不如此,运河怕是难以稳固。”   群臣小声议论,建虏兵临城下,大家的身家性命都在京师,听到又要从京师调兵,所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议论中,群臣的目光一来看御座上的崇祯帝,二来瞥着首辅周延儒。   御座上的崇祯帝面无表情,看不出圣心所在。   周延儒皱着眉头,一脸沉思,自从接了招募义兵的担子后,最近的这七八天,可谓是周延儒成为首辅以来,最难过的一段时间,一向长袖善舞,广结善缘的他,不得不沉下脸来,做一些得罪人的动作。   并非他愿意,而是不得已,因为他知道,建虏入塞,京畿危急,崇祯帝和朝臣们都盯着他呢,如果义兵之事做的不好,他首辅之位,肯定就要保不住了。   当然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太子。   虽然太子并不常常和他见面,甚至太子本人也常常不在京师,但周延儒却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太子正盯着自己呢,但凡出什么岔子,不说崇祯帝,太子爷这边怕就不会轻易放过他。因此,这一次招募义兵,周延儒可谓是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其间吴昌时收了一些商人的好处,到他面前来说情,被他狠狠一顿痛骂。   现在,站在朝堂上,听着是否要从京师调兵增援运河的争论,周延儒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清楚知道,冯元飚并非是自己,而是代替太子,在朝堂中试探风向的,从三千营被派遣出京就可以知道,太子的一门心思的加强运河防务,又提出招募义兵的意见,明显就是再为继续从京师调兵做伏笔;   而殿中的群臣和御座上的皇帝,为了京师的稳定,对于继续从京师调兵,都是不同意的,作为首辅,他自然是要站在皇帝和群臣的一边,不过太子也不是轻易可以得罪的,再者,运河防线也是不能不管的,不然出了问题,他这个首辅也是要担当责任的。   周延儒脑子急剧转动,想着一会崇祯帝问到时,他怎么回答,才会即遂了皇帝的心意,也不会太惹太子不高兴,最重要的,如果运河有失,责任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万万不可!”   次辅陈演忽然站出:“一抽再抽,京师兵力已经匮乏,虽然现在城中招募了八万义兵,但义兵新募,根本没有战力,现在三千营在武清,精武营一半的主力在运河,京师精武营只剩下两万人,善柳营,左右柳,三营加起来不过六万,算上二十一卫,五成兵马司,整个京师,满打满算,不过十三四万守军,加上义兵,也刚刚二十万出头,而京师外城城墙30里,七门,内城周长45里,9门,内外城垛口总数目为207725,合算起来,一个垛口只能平均一个人,守城已经是不足,如此情况下,焉能再抽兵?”   “是啊,是啊……”   陈演的反对,得到了殿中大多数朝臣的赞同。   周延儒眉毛抖动了一下,心知陈演是迎合圣意,故意抢风头,心中不悦。随即又暗暗冷笑,你陈演着急跳出来,但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   御座上,崇祯帝默然不语,显然,他也是赞同陈演的意思的,天下之重,重不过京师,岂能为了运河,一而再,再而三的削弱京师的防卫?   冯元飚脸色灰败,眼中有苦笑,对众臣反对的结果,他早有预料,但还是想要尝试一下,结果不出意外的失败了,如果不能从京师调兵,就只能期待建虏畏惧运河河水,或者有其他变数的,不然运河的防守,终究是不能令人放心。   “如果不同京师抽兵,运河该如何守?兵部可有谋划?”   三辅蒋德璟盯着冯元飚,比起众臣的诺诺,他的眼光还算是更远一点。   冯元飚咳嗽两声,喘息回答:“现在运河边,有兵四万余,民夫四万余,今日得到塘报,袁继咸率领的六千人也快到通州了,如果实在不能增兵,那就只能临时操练这五万民夫,令他们为防守的辅助,同时严令尤世威和陈永福,令他们加快行军,尽快赶到运河。”   蒋德璟皱起眉头,心说这怎么行?正式的官兵遇上建虏,都胆颤,民夫怕不会一见即溃吗?   群臣也都有不安,小声议论。   “陛下……”   一臣忽然站了出来,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对于兵马调动之事,都察院本不应该多言,但臣以为,行百里半九十,运河防线有四万兵马,五万民夫,沿河的拒马壕沟,各种防御工事都在急速修建中,朝廷投入了大笔的银粮,而运河更关系京南数百个州县,几百万百姓的安危,绝不可轻忽怠慢,朝廷应该竭尽所能,向运河增兵。”   胡须花白,清瘦矍铄,脸上满是忧虑。   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   李邦华1574年生人,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崇祯元年时,他就曾经为兵部侍郎,大力整顿京营,但因为得罪了勋贵,而被罢免,这些年中,一直赋闲在家,直到三年前才被起用,先为南京左都御史,又迅疾被调到京师,仍为左都御史。   虽然远离朝廷中枢十几年,但李邦华威望不坠,又因为师从东林大佬邹元标,乃是根正苗红的东林人,因此在朝中颇受尊重,不过李邦华性子较为低调,又因为都察院的特殊性,因此在朝议之时,鲜少表明自己的意见,今日也算是破例了。   “增兵自然是应该的,”御座上的崇祯帝没有说话,次辅陈演接住了话头:“但却不能再从京师抽兵了,建虏大军已经到通州,随时都会杀到京师城下,京师之兵不增加也就罢了,岂能再减少?”   “如果不从京师,这急切之间,又到哪里调兵?”李邦华叹。   “周遇吉已到昌平,不如令他驰援运河……”陈演想了一想,道。   “不可!阿济格已经杀向昌平,周遇吉此时移兵,岂非是以肉饲虎?”冯元飚惊的摇头。   “赵光抃和潘永图呢?”   “两军都是步兵,若往京师,必会被建虏发觉。”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群臣闹哄哄没有主意,目光最后都看向了御座上的崇祯帝。   崇祯帝脸色难看,忽然转对身边的司礼监掌印打太监王之心,问道:“太子呢?”   “听闻建虏到通州,太子殿下亲自去查看了……”王之心躬身回答。   “这个朕知道!”崇祯帝烦躁无比的打断他的话:“朕问的是,太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王之心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太子出京他能知道,但什么时候回来,却不是他能知道的。   “朕令他总揽军务,坐镇京师,他却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   崇祯帝怒。   皇帝怒,殿中的群臣急忙都跪下了。   “去传旨,令太子即刻返回京师!”崇祯帝没好气的道。   “是。”王之心听令。   崇祯帝转对群臣:“都起来吧,朕要的是调兵的法子,不是你们的跪拜!运河缺兵,内阁兵部尽速给朕想出法子,绝不能让建虏过河,再给尤世威陈永福传旨,令他们尽速赶到运河!”   “是。”群臣称是,心中都是明白,皇帝陛下不同意从京师继续调兵,运河之危,只能靠其他地方的兵马弥补。但各地无兵可调。短时间之内,只能靠杨文岳咬牙坚持了。   ……   永定门。   永定门乃是京师外城的中心南门,设有瓮城,箭楼高大,采用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式建筑,并装饰琉璃瓦脊兽,面阔五间,通宽24米,高也将近二十米,是京师所有外城门中最雄伟,也是最坚固的一座,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之后,其他城门都关闭,只有三座南城门,右安门、永定门和左安门一直开放,收容京畿各处逃来的大明百姓。   但今日下午,当建虏前锋抵达通州,京畿危急之时,永定门也关闭了,京师守军在城墙之上往来巡逻,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守城的准备。   主守永定门的乃是善柳营副将孙永成,孙永成是应城伯孙廷勋的族侄,世代京营军户,在京营一帮勋贵后代中,他算是争气的,不论骑射还是武艺,都有相当的能力,因此去年京营改制,太子殿下大力整顿京营之时,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原本的副将职,最后还是副将职位,即便应城伯孙廷勋因为在“西山煤案”中受到惩处,被降为辅国将军,孙永成也没有受到牵连。   原因也简单,孙永成一向勤勉,练兵认真,太子对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已经是晚间的亥时,孙永成正在巡视永定门的防务,建虏大军已经到通州,他一点都不敢大意。   忽然的,城外的原野中出现火把光亮,像是有大批骑兵往永定门而来。   孙永成心中登时一紧,虽然建虏大军在通州扎营,并没有向通州杀来是确定的消息,正常情况下,城外的火把和骑兵,应该都是大明自己的军队,但在此危急时刻,他却也不敢大意,急忙命令守军戒备,弓上弦刀出鞘,鸟铳也都端起来,瞄准了城下。   “哒哒哒哒……”   马蹄声中,一个全身披甲的武襄左卫奔驰到城门下,高呼:“太子殿下回京,速速开城~~”   听闻是太子,孙永成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暗夜天黑,京师重地,他却也不敢轻易开城,直到五百武襄左卫全部出现在城下,火把光亮之下,银盔银甲的太子殿下清楚可见时,他才令急急下了城头,一边在城门口列队迎接,一边令人打开城门。   永定门有瓮城,武襄左卫护卫太子进入瓮城,随即外城城门关闭,瓮城城门打开,孙永成立在城门口迎接。当一身银甲的太子走马进城时,孙永成抱拳躬身,大声道:“善柳营副将孙永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勒马站定,朝孙永成微微一笑:“孙副将辛苦了。”   “职责所在,臣不敢言苦。”孙永成躬身更低。   太子点了一下头,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急急进城了。   等太子远去,孙永成抬起头,望着太子离开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一直以来,太子都是微笑温润,在臣子和将士们面前,永远都保持储君的风范,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今晚,孙永成却明显感觉到太子不同于平常的情绪,虽然太子殿下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但眼神中的焦躁和不安,却是藏不住,连胯下的那匹神骏好像都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行军中不时打着响鼻。   如果是常人,一定会想到是因为建虏入塞,太子殿下才会有焦躁和不安,但孙永成却有另一种想法。   想了一下,孙永成唤过身边的亲信,小声:“你去襄城伯府走一趟……” 第八百零六章 以身犯险   精武营德胜门营房。   太子进京之后,没有回太子府,而是直接来到了这里。   很快的,得到命令的精武营主将刘肇基和神机营副将李顺先后赶到,刘肇基今夜在广渠门执勤,太子命令传到时,他正在城头,于是立刻下城来见;李顺却是早早就钻了小妾的暖被窝,享受温柔乡,太子军令送到时,他刚从温柔乡进入梦乡,被家仆叫醒时,还满是恼怒,听到是太子军令,却又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爬出被窝,一边安抚小妾,一边穿戴整齐了,往德胜门营房而来。   李顺赶到德胜门营房之时,刘肇基已经拿了军令,急急从营房里走出来了,两人在营门门口撞一个正着。   李顺抱拳见礼,想要打听一下今晚为何事?刘肇基却顾不上和他说话,抱拳回礼,不等他张口,就急急上马离开。李顺微微愕然,越发感觉到深夜军令不同寻常。   李顺进到营房,在点将堂拜见太子。   明亮的烛光下,年轻的太子衣甲未解,依然是一身银甲,坐在大案之后,望着京畿地图久久沉思,唐亮,巩永固,宗俊泰,佟定方,还有参谋司的几位参谋等人都站在身边,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   一进点将堂,李顺就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重气氛。   等到中军官佟定方将一份手写的军令送到他手中,他看完之后,眼中不由露出惊讶。   “调甲、乙两队,移防通州?”   一般来说,京营军令都是口耳传授,毕竟军令不是圣旨,另外军机万变,也顾不上到纸面上书写,但今晚的命令,却是纸质的,除了命令的内容令李顺微微惊讶之外,更惊讶的是,在军令的最下面,除了正常的京营戎政的大印,又加盖了一个血红的朱砂印。   太子印玺!   李顺吃惊,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军令上面加盖太子印玺,京营戎政的大印不就足够了吗?为什么画蛇添足?   就大明祖制和军制来说,太子印其实是没有什么用途的,历来只是作为册封和祭祀时使用,今日将太子印盖在军令之上,却是为何?   再者,神机营不是守卫京师吗?怎么要移到通州?   经过去年到今年,神机营的兵马虽然没有增加多少,但新式火炮却增加了一半,整体战力是过去的两到三倍,营中现在有四个炮队,分为甲乙丙丁,每队六百人,各设一个炮兵把总,其中甲乙两队最为精锐,在建虏大军入塞,有可能直指京师的情况下,神机营是京师守卫的重要力量,现在太子殿下却令他李顺带着甲乙两队离开京师,移防通州,难道是通州危急了吗?   “立刻准备,卯时出城,不得有误!”佟定方道。   李顺有疑惑,但京营军律严格,太子执法无情,他不敢多问,拿了军令,急急去准备。   堂中静了下来,太子依然皱眉望着地图,在思索着某件事。   驸马都尉巩永固咬咬牙,忽然又跪下了,声音激动的说道:“殿下,请您再三思啊~~此时收回命令,依然不晚啊。”   不止巩永固,堂中的人都跪下了。   堂中黑压压跪成一片,所有都是眼透焦急。   太子却头也不抬,淡淡说道:“军情如火,容不得改了。”   “殿下……”   “尔等不必再劝。我已经深思熟虑过很多次了,”太子声音依然冷静,烛光映照下,他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坚毅:“这是缓解运河防线危急,往运河增兵的唯一办法。”   “可是陛下和朝臣还没有同意……”巩永固急的一头大汗:“你还是应该进宫,亲自向陛下和朝臣们说明,陛下未必不会同意啊……”   太子摇头,毅然道:“没有那么多扯皮的时间了,事后我会向父皇解释的。再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皇既然令我总揽天下兵马,主持京师防御,我未必就没有这个权力。”   “殿下……”巩永固急的要掉泪。   太子摆手,示意不必说了,然后令唐亮将一封奏疏交到巩永固的手中,郑重无比的说道:“这是我关于向通州调兵的奏疏,明日早朝,你代我呈给陛下。”   “殿下你呢?”巩永固惊。   “我在永定门,等事情办完了,我会亲自入宫,觐见陛下。”太子淡淡,又转对唐亮和佟定方:“你二人带我敕令,各领五十武襄左卫,分到左安门、右安门,执行我的命令,如果有任何人敢阻扰,立刻拿下,并通报于我。”   “是。”   “都下去准备吧。”太子摆手。   所有人都退出了点将堂。   而后,一个人影急急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来到太子面前,躬身行礼,焦急的说道:“殿下,臣以为,您这是在以身犯险,非智者所为啊!”   一袭青衫,三缕长髯,正是军情司照磨萧汉俊,当然了,是地下照磨,现在名义上的军情司照磨乃是参谋司江启臣。   和平常的潇洒模样不同,今晚的萧汉俊甚是焦急,眼睛都好像急得要冒火。   “你有何建议?”太子抬头望他,脸色凝重。   萧汉俊拱手,声音从来如此焦躁:“殿下此举,或可解了运河的危机,但却是将自己置于险地。古人云,不谋自身者,不足以谋全局,殿下千金之躯,身负万民的众望,应目光远大,志存高远,岂可为了一时一地,而做此不智之事?”   “何为不智?”   “殿下虽然有总揽天下兵马的名义,但京师乃我大明首要之地,君父,朝臣,皆在此处,自古只有各地兵马勤王京师,岂有相反的道理?殿下此举,说轻了是私自调兵,说重了,就是忤逆啊~~一旦有奸臣挑拨,那该如何是好?”萧汉俊脸色涨红,和他认识这么久,这是朱慈烺第一次见他这般的激动。   朱慈烺面色严肃:“你以为陛下会废了我吗?”   “殿下自去年抚军以来,开封败李自成,去年败多铎,内外两胜,乃是我大明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辉煌,声望渐隆,加上陛下慈爱,祖制使然,陛下又曾经发下明旨,由你总揽天下之兵,殿下调兵,并非无名,纵使愤怒,陛下也不会失去理智,因此,殿下的储位是无忧的。”   说到此,萧汉俊换一种口气,急切不安的继续说道:“但从今以后,殿下能否像过去那样,完全得到陛下的信任和支持,臣却不敢说了,一旦没有了陛下的信任,殿下再想做事,必然会举步维艰,说不得还会有其他风险……”   萧汉俊越说越痛苦,越说越焦急,忽然撩袍跪倒,声音决然的说道:“所以臣恳请殿下收回命令,关于调兵之事,向陛下请命,求陛下恩准才是稳妥之法。”   朱慈烺默然了一下,摇摇头,肃然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却不能那么做。运河危急,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的危机,一旦被建虏突破,不但运河边的四万人马和五万民夫会全军覆没,被杀的人头滚滚,京南五百里,所有平原,都将被建虏的铁蹄所践踏,到时必然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京南之地,怕是十年之内也恢复不了元气,因此必须立刻调兵,堵上运河的隐忧,如此才有可能挡住建虏两到三天之后的渡河大战,也才能保京南百姓的平安和我大明江山的稳固。”   说到此,他轻轻一叹,苦笑的说道:“但我父皇和朝臣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同意我从京师调兵的,他们对京师的安全,太过于担心了,连移驻通州,随时都可以支援京师的建议,怕也是不会同意的。上一次三千营出京,父皇口谕告诉我,再调兵需得朝臣们同意,如果我再提议向运河调兵,以他的警觉和脾气,怕就不是口谕,而是要直接发明旨,晓喻全军了。那一来,京师的一兵一卒,我也休想再动。运河危机就会无解,因此,我不得不冒险为之。”   萧汉俊拱手,急道:“殿下为天下苍生,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臣明白,但是殿下想过没有,大明的九州万方,可不止京南五百里啊,退一步讲,即便运河失守,京南五百里被建虏屠戮和抢劫一空。但只要殿下安好,京师无忧,我大明的天下便稳如泰山,殿下何以为了区区五百里之地,不惜得罪陛下和朝臣,忤逆圣心,坏了隐忍呢?当年,汉高祖刘邦为了逃生,不惜将妻子儿女都扔下马车,世人都说他冷酷,但并不妨碍刘邦建立伟业,古来成大事者,皆都是大开大合,敢于取舍之人,京南血流成河又如何,只要殿下位置稳固,徐徐渐进,终有一天可以灭了跶虏,为京南百姓报仇!”   朱慈烺心里微微惊异,萧汉俊说的是帝王学,论起来是没错的,但将京南百万百姓的性命说的如此轻松,却也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感觉他要重新认识一下萧汉俊了。   “如果事不可为,也就罢了,但既然有机会,我怎可放弃?”朱慈烺默然了半晌,缓缓说道:“运河防线是我提出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建虏突破,更不能见守河将士和百姓,变成建虏的刀下之鬼,因为那就等于是我葬送了他们的性命啊,如果是那样,即便父皇信任,臣子爱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只要能成功调兵,坚守运河,将建虏大军挡在运河之东,就算惹的父皇恼怒,群臣不满,我也是心甘情愿。”   “殿下何以如此固执?”萧汉俊向前跪步,再拜,眼眶都红了,声声切切地说道:“储君,也是臣啊,殿下能调兵出京,陛下难道就不能用圣旨召回吗?如此一来,岂非是竹篮打水,徒增陛下和朝臣们的不满?军士往来调动,甚至有可能被建虏所乘?”   “所以我才要用太子印,如果陛下驳回我的命令,但就等于是要废储了。”   朱慈烺声音决然。   “……”萧汉俊不说话了,他激动的情绪,瞬间就平息了下来,他清楚意识到,太子殿下连“废储”的话都已经说出来了,显然是深思熟虑,下定决心,任何人也无法改变了。   朱慈烺摆手,低头看地图:“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建虏入塞,防奸之事,至关重要,你军情司绝不可懈怠。”   “是。”   萧汉俊在心中暗叹,神色黯然的向太子一拜首,站起来,一脸落寞的走了。   ……   永定门。   正在城楼上休息的孙永成被惊醒了,今夜他执勤,因此宿卫在城楼里,原本以为太子深夜归来,建虏远在通州,今夜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但凌晨不到卯时,他就被亲兵推醒了,“副戎,副戎,快醒来,太子殿下已到城门下了!”亲兵声音里带着焦急。   孙永成猛地睁眼醒来,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子殿下昨夜刚进城,现在怎么又会出现在城门口,难道是幻觉或者是做梦?   但亲兵着急的表情却让他脑子一清,这不是做梦,是真实的,他急忙跳起来:“殿下在哪?”   “已在城门下。”亲兵再次重复。   孙永成急急冲下城楼。   城门下,几十根的火把将周围照的通明,银盔银甲的太子正立马瓮城前的小广场,武襄左卫和太子府的近卫官员紧紧护卫,火把光亮下,清楚看到太子的脸色非常凝重。   “殿下~~”孙永成急忙拜见。   太子点点头,然后于海将一份纸质的盖有太子大印的命令交到孙永成手中。   孙永成也是惊,他是京营兵,原本就受太子统辖,太子有令,直接传达就行,何用写到纸上?   看到命令上除了京营戎政,还有太子大印,他就更惊。   “开城吧。”   中军说道。   孙永成心中不安,但京营军令如山,又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他却不敢有任何犹豫,即便知道在此时开门怕是不妥,但却也不敢违抗,转对城门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开城?”   先是叮叮咣咣的摘锁声,接着吱吱呀呀,瓮城和永定大门前后开启,火把光亮中,通往京外的道路,清楚可见。   孙永成向太子抱拳,小心翼翼地说道:“天还没有亮,殿下是要出京吗?微臣派兵护卫……”   朱慈烺面色凝重的摇头:“不,不是我。”用马鞭向身后来时的街道一指:“是他们。” 第八百零七章 太子擅权   孙永成转头看去,只见街道上有两行火把正急速而来,同时隐隐听到马蹄车轮和踏地的脚步声,再然后更近了一些,脚步马蹄声更清楚,精武营的飞虎军旗由远及近,快速而来,军旗之下是一个个头戴圆盔,半身或者全身披甲,扛着长枪或者是鸟铳的精武营京将士,虽然是暗夜凌晨,但一个个却精神抖擞,队列丝毫不乱,行军之中,只闻脚步和铠甲声,再无其他任何声响。   “精武营……又要出京?”   孙永成心中却是大惊,作为善柳营副将,他也算是京师的高阶将领,虽然朝廷没有明确的旨意,但他们这些军官都是明白的,在两万精武营陆续出京之后,京师防守兵力已经是不富裕,听说太子殿下并不主张各地勤王,因此,这一次建虏入塞,不会再有过去各地勤王兵马纷纷聚集京师城下,保卫京师的情景,京师防守只能靠自己,也因此,朝廷才要在京师招募义兵。   就现在的兵力来说,京师防御并不稳固,但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由又调精武营出京了。   虽然惊,但孙永成却也不敢问,只站在城门边,目送精武营出城,同时在心里默算着出城的人数。   三四骑兵沿着街边急速而来,前面一个是将领,后面三两个乃是亲兵,等到临近,孙永成认出来了,来者乃是精武营的徐文朴,徐文朴现在领两个千总队,暂领守备,是精武营乙等战兵营,晨曦之中,看他全身甲胄,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沿着街道急急而来,到了太子殿下的面前,翻身下马,高声禀报:“禀殿下,臣麾下三千六百人,步骑炮,一人不少,全部到齐!”   朱慈烺在马上微微点头:“照命令执行吧。”   “是。”   不止永定门,此时左安门右安门也都有京营人马在出京,李顺的神机营的走的是左安门,三门一起出,速度快了很多,而李顺和徐文朴出京之后,就照太子的命令,急速前行,而在他们之前,太子已经派遣快马,通知吴甡和杨文岳,就新增的兵马,重新调整运河的防务……   城西。   兵部老尚书冯元飚的府邸。   冯元飚已经七十岁了,身体不好,当初被崇祯皇帝急急从南京调来,接了兵这个烫手山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怕难以完成陛下的重托,因此,争分夺秒,竭力整顿兵事,谋划布局,同时也做好了随时挂冠、致仕的准备,因此在兵部任上敢说敢言,并不畏惧得罪内阁和朝臣。   和真实历史相比,冯元飚此时受到的压力,已经小了不少,有开封和去年击退建虏入塞之胜,内外的局势都有缓解,最重要的,除了兵事之外,国家糟糕的财政状况从去年到今年也有所改善,户部多多少少都能拿出一些钱粮,而有了钱粮,兵部做事自然就容易一些。   不过此次建虏忽然入塞,还是让冯元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感觉,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尤其是昨日的朝议,上上下下,除了李邦华之外,竟然没有一人站出来,公开支持他增兵运河的建议,即便是蒋德璟范景文,也只是保持中立,并没有公开支持,所有朝臣的心中,依然还是把京师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这令他感到无力。   固守京师并不是错,只是,在建虏直接攻击京师的机会,微乎其微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调派一些兵马到危险的运河呢?   冯元飚叹息,他知道,运河有可能会守不住。   身为兵部尚书,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文岳兵败,想到此,他心头一阵悲凉。   “如果太子在朝中就好了,说不得能说服陛下……”   一瞬间,冯元飚脑子里面曾经闪过这个念头,不过很快的,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太子在,怕也无法改变今日朝议的结果,因为御座上的崇祯帝是京师第一的坚定支持者,朝臣们不过是跟着皇帝的心意在走,太子或许可以在其他题目上说服皇帝,但在关乎京师安危、朝廷威严的问题上,崇祯帝却绝对不会让步的——冯元飚七十多了,宦海沉浮,几度入中枢,有几度被贬,对世事人情看的太透,对御座上的皇帝,也有相当的了解。   所以到最后,他反倒是庆幸了,幸亏太子不在,不然争论的太激烈,太子的声望说不定会受到影响。   昨夜,冯元飚辗转反侧,苦思对策,叹息声中,一夜未眠,为运河,为京南百姓,也为大明江山。   忧虑中更有一种不安,他担心太子探查敌情归来,回到京师之后,会不甘于现状,会在朝堂上提出激烈的增兵建议,到时必然会惹得陛下和朝臣们的不愉快。   作为兵部,他到时要怎么配合太子?在尽量争取,但在失败后,又能给太子留下台阶和后路呢?   今早起来,冯元飚脑袋都是晕晕的,咳嗽更是剧烈,但却依然要强撑着去参加早朝,喝了药,换了官服,双手端端正正的戴上官帽,正要出门上轿,门前马蹄声响,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官员忽然来到了他府门前,冯元飚抬头一望,惊讶的发现,竟然是兵部侍郎张凤翔,马上就要上朝,张凤翔不到皇宫,跑这里来干什么?   “老部堂,出大事了。”   张凤翔顾不上下马,就在马上惊慌的喊。   冯元飚心中一紧,急忙问:“什么事?”   张凤翔滚鞍下了马,气喘喘地说道:“太子殿下调一万精武营,一千神机营,出京往通州去了!”   “啊?”   冯元飚大吃一惊,心中只一个念头:这是私自调兵啊,陛下绝对不会同意的,哎呀,太子殿下一向聪睿,何以做这样大胆的事!   “太子殿下现在在哪?”冯元飚急问。   “还在永定门。”张凤翔回。   冯元飚脑子嗡嗡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部堂,要不要去追回来?”张凤翔焦急的问。   冯元飚摇头,苦笑的说道:“太子行事果决,认定的事绝不会更改,他既然做了,又岂会让我们追回来?再者,京营的兵又岂会听我们两人的命令?”   “那怎么办?”张凤翔一脸慌色。   冯元飚振了振衣衫,挺直胸膛,肃然道:“只能进宫,想办法说服陛下了,走,我们快进宫!”   冯元飚走路一向缓慢,但这一刻却像是箭一样的钻到了轿子里,轿夫抬起,急急往皇宫而去。   张凤翔在旁边跟随。   “快,快!”冯元飚一路不断的催促。   凌晨时分,夜空还是漆黑,四个轿夫扛着冯元飚,一通疾跑,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皇宫门前。   卯时未到,皇宫尚没有开门。大部分的官员都没有到,只有几个低级别的官员提前到了。   而在这些人之前,一个全身披甲的将领正站在宫门前,右手举着一个黄卷,表情无比凝重。   冯元飚先是吃惊,细看之下,发现是驸马都尉巩永固之后,这才微微松口气,巩永固一直跟随太子殿下,为太子殿下的近卫首领,此时他出现在宫门之外,一定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而他手中的黄卷,必然是太子殿下的奏疏,想明白这一点,冯元飚稍微平复了一些——太子殿下私自调兵,确实大胆,但不忘向陛下进奏疏,事情犹有转圜的余地。   很快,内阁五辅,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太仆寺,大小官员,朝中勋贵都赶到了,而他们在路上都听说了太子殿下私自调兵出京,并于永定门亲自看守,没有人敢拦阻的事情。   所有人都是震惊,京营的主力是精武营,而现在留在京师的精武营不过两万人,但一夜之间,太子又调走了一万,京师防守可怎么办?一旦建虏兵临城下,该当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这是弃京师于不顾啊!”次辅陈演跺脚。   他的拥趸纷纷哀嚎:“怎么办怎么办?启奏陛下,快点去追回来啊……”   其他朝臣也都是忧心。   京师防守是一个问题,但更大的问题是,太子私自调兵是怎样的一种行为?比起调兵和京师守军的多寡,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虽然陛下明旨令殿下总揽天下兵马,抵御建虏入塞,但并不表示太子可以不通过内阁和朝臣,就随意调遣京师的防御人马,太子这个行为,不但大胆,而且是擅权。   国朝三百年,从来没有一个太子敢像当今这么做事。   如果是一般督抚这么做,群臣早就骂翻天了,但面对大明储君,未来的皇帝,群臣虽然震撼,但还是有所节制的,此时,众臣聚集在一起,小声但却非常激烈的议论,虽然大多数人都对太子非常不满,但尚没有到口出恶言,直指“擅权”的地步,另外还有人猜测,太子殿下所为,会不会是因为得到了陛下的同意呢?   所以,作为太子近卫,此时站在宫门前的驸马都尉巩永固就成了众臣打听消息的目标。   巩永固非常清楚众臣的意图,不管是谁,试图向他靠近,拱手向他说话时,都被他脸色冷冷的摇头拒绝——一副休得多问,问我也不会说的表情。   一般朝臣是如此,连三辅蒋德璟试图向他问询之时,也毫不例外——辅臣都如此,其他人自然就不会再尝试了。   除了巩永固,昨夜刚刚进京,和太子殿下一路同行的领右都御史袁继咸也成了众臣问询的焦点,但袁继咸对调兵之事毫无所知,听到太子昨夜忽然调兵的消息,他比群臣更惊讶,不过不同于大多数朝臣的反对,因为曾经亲到运河边,深知运河防线的艰难,对于从京师调兵到运河,袁继咸内心里是支持的,但同时的,他对京师防务也很忧虑,一左一右,令他十分为难,而焦灼之中,更令他不安和担心的是,在太子忽然调兵的情况下,陛下会不会雷霆大怒,降罪太子呢?   更严重的情况,一旦建虏向京师杀来,京师有三长两短,运河之兵来不及回援,这天大的责任,怕就是落到太子的头上了……如果是那样,那可比运河失守的后果严重多了。   袁继咸震惊,惶恐……   袁继咸之外,兵部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也是被众臣问询的重点,尤其昨日朝议时冯元飚曾经提出向运河增兵,但被众臣反对,现在太子果真调动了京师兵马,向运河增援了,该不会是受了冯元飚的蛊惑吧?   如果是,那你冯元飚就是大明的罪人!   因此,很多朝臣看向冯元飚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指责。   冯元飚老官吏,一生风雨无数,自然知道众臣的心思,不过他却也不解释,站在那里,老脸沉沉,只想着如何在陛下面前,为太子圆转?至于自身的安危,他一点都不在意,如果能以自己的官帽为代价,那怕是“下诏狱”,只要能保住太子殿下,陛下不重责太子,他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了。   在知晓太子调遣了精武营和三千营出京后,很多朝臣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出京的兵马再调回来,继续守卫京师,不过当知道太子不止是动用了京营戎政的大印,还动用了太子印玺之后,朝臣们却又沉默了,虽然太子不是皇帝,但却也拥有金口玉言的特质,太子用太子印玺发出的命令,虽然不等于圣旨,但却也有其神圣性,如果这么轻易的就被更改,那就意味着太子是乱命,等于是朝廷打脸太子,狠狠给了太子一嘴巴,那么,太子储君的威望和位置,就会受到严重动摇,而这,是和大明祖制,也和文官们一向的坚持所不符合的。   大明文官一向都是太子储君的最强捍卫者,从明宪宗到万历立储,一直都是如此,捍卫太子已经成了文官们的一个神主牌,今日难道是要改变吗?   太子所行,虽然莽撞不可理喻,但太子去年开封和击退建虏,都是卫国的大胜,只因为私自调遣京师人马,就要将他的威望,打落在地吗?   一旦落了,再想扶起就难了。   而储君位置不稳,国本动摇,意味着将会有一场大明自立国到现在,一直都在竭力避免的“争储”之乱,朝廷会有大动荡,明英宗夺门之变后的惨剧说不定会再次上演,朝堂会掀起血雨腥风,在场的人,怕也谁也躲不了。   群臣都是进士出身的人精,如何能不明白这其中的严重性? 第八百零八章 崇祯之怒   不能驳回太子的命令,但京师防守兵力又不足,这可怎么办?   很多朝臣都快要被逼疯了。   “冯部堂,”蒋德璟急问道:“此种情况,兵部可有预案?”   冯元飚咳嗽着说道:“太子殿下调走了一万精武营,看似很多,但并非不可补,前番招募义兵之时,我等朝臣和勋贵的家人都被赦免,兵部以为,京师勋贵的家丁,朝臣家中的青壮,都可以上城头,以弥补兵力的空缺……”   “啊?”此言一出,在场朝臣都是色变,随即一阵喧嚷。   “我以为可!京师危急,人人都应该出力,没有什么好推脱的。”蒋德璟的高声压过现场的喧哗,事情紧急,他已经将宫门外广场当成是早朝的大殿了。   “老夫也以为可!”左都御史李邦华道。   “凌某家中有轿夫四人,亲随两名,皆盛年,都可上城楼,甚至凌某自己都可以挽弓,建虏若敢来,定杀他一个七零八落!”大理寺卿凌义渠也站了出来,挽袖子,声音慷慨的说道。   文官如此,在场的勋贵自然也不能不表态,尤其是协助太子,署理京营的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恭顺侯吴惟英,三人都表示愿意将府中家丁和青壮,全部送上城头,协助大军守城。   不管内心真实情感如何,三人说的都是慷慨,   不过也有朝臣小声议论,认为追回出京的精武营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各府家人再多,也抵不上精武营的精锐。   众人难有一致意见,嗡嗡议论之中,目光都望向了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却是镇定,老井无波,眉眼低垂的说道:“急什么?还没见陛下呢,一切都等见了陛下再说吧。”   ……   卯时到,一直静寂的宫门终于是缓缓开启。   原本,应该是首辅周延儒先进,然后官员鱼贯,但驸马都尉巩永固今日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宫门一开,他就第一个冲入,健步向前狂奔。群臣的议论他都听到了,焦急之中,惊恐就更多。他知道,如果不能快点见到陛下,一旦早朝开始,陛下在殿上震怒,事情怕就会无法收场。   很快,正在乾清宫廊柱下侍立的龙骧卫和小太监,就看到暗夜凌晨之前,全身披甲,一脸急色的驸马都尉巩永固疾步匆匆地出现在殿门之前,双膝下跪,高声请求觐见陛下,然后便被召了进去,再然后皇帝陛下愤怒的声音,一声声地从殿中传了出来。   “一万精武营,一千神机营,朱慈烺,好大的胆子!朕的兵,就是让你这么调的吗?难道你忘记了朕是怎么说的吗?”   “私调京营兵马,你眼里还有朕这个君父吗?”   “京南五百里,几十万的百姓……用你教朕吗?运河防守,朕难道不重视吗?”   “朱慈烺,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以为打了两个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目无君父,把朕的话,当成是耳旁风了?”   “还用了太子印,这什么意思,逼着朕吞下这个苦果吗?”   “朕虽不肖,但也不会受你要挟!”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又怎么知道建虏不会攻击京师?”   “机关算计,胆大妄为,皇明三百年,何曾有这样的太子?”   “擅权,这就是擅权啊~~”   崇祯帝愤怒的声音,伴随着摔碗碟的声音,从殿中不住传出。   从龙骧卫到里里外外的大小太监,所有人都被吓的噤若寒蝉,虽然天子一怒,伏尸百里,有点不现实,但这个时候谁犯到“寸”点上,被拖出去杖毙却是极有可能的,因此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只恐在这个时候犯什么错误。   在崇祯帝喷洒怒气之时,巩永固不住的为太子辩解,但却被崇祯帝狠狠打断,最后,巩永固甚至悲声而泣,将额头放在地上,砰砰砰地不住的猛磕:“陛下,太子殚精竭力,所做的,都是为了大明啊。运河防线,朝廷先后投入了四万兵马,五万民夫,山东兵和河南兵正急急而来,如果不能顶住建虏的第一波攻击,被建虏攻破,所有的一切便都将化成流水,随运河滚滚而去了,一旦运河边的四万兵马被建虏击溃,我大明将再无还手之力,河间府怕也不可守,余下时间将任由建虏施虐,江北之地,必然狼烟滚滚,十二年的悲剧,将会重演啊~~~”   “所以他就擅自命令,调精武营出京,他眼里还有没有朕?”崇祯帝怒。   “殿下并非有意,只是军情紧急,建虏已经在砍伐树木,打造木筏了,渡河就在今明两天,今日凌晨出发,尚能将兵力分配到运河,如果是明日出发,那就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运河之战了啊……”巩永固又磕头。   “狡辩!”   崇祯帝怒不可遏。喝道:“朕让你跟随太子,是让你看着他,卫护着他,不是让你为他狡辩的!”   “陛下……”   “住嘴!回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迈出府门半步!”崇祯帝道。   巩永固大哭:“臣……遵旨。”拜了一下,起身失魂落魄的去了。   巩永固走后,崇祯帝的怒气依然难消,在殿中踱步,怒道:“太子在永定门,一会来见朕,告诉他,不必了,朕不想见他!朕也管不了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踱了几步,又吼道:“传旨,召内阁,兵部冯元飚来见朕!”   ……   很快,内阁五个辅臣和兵部尚书冯元飚来到了乾清宫。   平常这个时间,已经是早朝开始了,但今早崇祯帝却是破了例,没有去往皇极殿参加早朝,而是先在乾清宫举行一次紧急密议。太子调兵了,京师怎么办?调兵要不要追回来?太子要怎么处置?一个个问题都盘旋在崇祯帝的脑中,他愤怒的急切的想要找到答案。   虽然愤怒,但崇祯帝的脑子还是留有一丝清明的,他知道这些问题不能在早朝上公开议论,一旦公开,就再无挽回的可能,还是先召集重臣商议,有了基本的主意,再上朝也不迟。   内阁五臣加上兵部尚书冯元飚快要乾清宫时,正遇见驸马都尉巩永固流着泪,一脸是血的从玉阑干前走过,众人拱手见礼,巩永固却恍似未见,失魂落魄的走了,众臣相互一望,心中都是发紧,都知道崇祯帝一定是雷霆大怒了,连长驸马都如此,他们这些臣子就更是要小心了。   乾清宫中,御台之上,“敬天法祖”的匾额下,崇祯帝正负着手,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   宫中三大太监,司礼监掌印王之心,秉笔太监王承恩,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   三人躬身站在御台下,都是大气不敢出。   一般情况下,三人不会同时出现在御前,由此可知,今日情况,是何等的严重?崇祯帝的怒气,又是何等的汹涌?   “你们说,怎么办?”   六个重臣进殿后,崇祯帝才在御座坐了,然后将太子的奏疏,甩给他们看。   六人一一看完,脸色都是凝重。   太子奏疏说的清楚,建虏渡河之战就在这两到三天,但山东兵和河南兵都无法及时赶到,运河危急,必须立刻增加防守兵马,以阻建虏渡河,而在运河之战前,建虏没有迹象、也没有意愿向京师发动进攻,因此,京师兵马多也无用,调出一万精武营,一千神机营,加强运河防守,乃是眼下唯一的救急之策。   而如果建虏攻击京师,所有兵马都会立刻回援,作为太子,他将亲自坐镇城头,决不容京师有失。   至于京师防务,太子有详细的说明。   “京师虽大,但要守的其实只有两面。”   “杨轩的五千战兵营主守通惠河,而通惠河从通州直到京师东便门外,除非建虏突破通惠河,否则,建虏兵马便无法攻击东便门往南的城门,因此南城不需要布置重兵,又因为掘开了永定河和拒马河,城西河水泛滥,道路泥泞,建虏也无法大规模的攻击西城,西城留部分兵马即可;唯有北城墙和东城墙有可能会遭到建虏的攻击,应重兵防守。这其中,东面的朝阳门,东直门,东便门,北面的安定门、德胜门是防守的重点,儿臣以为,以精武营主将刘肇基为统领,留守京师的一万精武营为主,一万六千左柳营为辅,善柳营右柳营协助,再加上新招募的义兵,京师高大坚固的城墙,拒守东北两面城墙,京师防务虽不敢说固若金汤,但却也绝非建虏轻易所能攻破的。”   “建虏虽凶残善战,但精武营,善柳营,左右柳营,经过两年的锤炼,早已非过去的孱弱之师,他们的家人又都在京师,面对建虏攻城,一定会拼死而战,儿臣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和京师百姓失望的。”   “再者,儿臣以为,非要最后,建虏不会轻易攻击京师。”   注,元朝时,通惠河原本是可以通到北京城里的,现在积水潭就是当年的码头遗址,后大明在北京建都,扩建北京城,北京南城墙向南移,从万宁桥到崇文门外的河道都被圈到了城里,不能再通漕运。遂将漕运改到东便门外的大通桥下,船上货物,用马车运入城中,天启年后,通惠河日渐淤塞,现在漕船连东便门都到不了了,只能到通州。   虽然不能行船,但河水和河道仍在,此次大明以运河为拦阻,构筑防线,又关闭了天津闸门,抬高了水位,通惠河比过往宽广了不少,杨轩的战兵营驻守通惠河沿线,不停的在河岸边布置鹿角拒马,挖掘壕沟,每日动用的京师民夫都在数万人,又配备大量的火器,因此,朱慈烺对通惠河防线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只要通惠河不失,建虏大军就无法攻击南城门。大明,主守北城和东城即可。   最后,太子在奏疏里说道:“京师无虞,运河军情一刻都不能耽搁,儿臣不得不临时决断,从京师抽兵,事先并未禀报父皇,乃儿臣之罪,儿臣愿一力承担,待安排好防务,儿臣会亲自到父皇面前请罪……”   六人看完,都是默然。   就军事而来,太子所说,并非没有道理。二十万大军,南城一万,西城两三万,剩下的兵马全部摆在东城和北城,配以城头的红夷大炮,加上勋贵文臣的督守,其防守能力,绝对不容小视。不说现在善柳营和左右柳营都经过了殿下的严格操练,就是崇祯九年十一年,建虏两次入塞之时,建虏也没有敢攻掠京城。   当然了,九年十一年之时,建虏总兵马都没有超过十万,现在却将近二十万。   因此,京师并非稳如泰山,这一点,陈演等人心里是有不同意见的。   见群臣看完奏疏不说话,崇祯帝怒道:“都说话啊,在朕的面前装哑巴吗?”   六人却依然不敢轻易发言,你看我,我看你,都等对方第一个发言。   事关太子,崇祯帝又怒气正盛,一言一行都有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严重后果,不是攻讦太子,就是惹的崇祯帝大怒,因此谁也不敢贸然发言,人人都在心里仔细斟酌,力求不出岔子。   见无人说话,且在场的都是阁老,只有自己这一个尚书,官职最低,于是花白胡须的兵部尚书冯元飚第一个站出来,向崇祯帝拱手行礼:“陛下,老臣以为,殿下对京师防务的看法,是没有错的,在固守通惠河、掘开永定河拒马河的情势下,建虏大军不攻京师则已,如果攻,只能攻击我东城墙和北城墙,以京师二十万人马来算,应可以应对。”   “现在太子殿下虽然临时调了一万名精武营出京,京师兵力出现空缺,但刚才老臣和几位阁老已经商议过了,英国公抚宁侯恭顺侯也同意,认为只要迅速诏令各家勋贵的家丁和朝臣家中的青壮,编列成军,差不多能补上这一万人的缺口。虽然不如精武营的精锐,但总可以救救急。”   崇祯帝更怒:“家丁仆人能和精武营的精兵比吗?听你的意思,太子从京师调兵是没有错了?朕不该责怪他?”   旁边三个大太监,王之心和王承恩都吓了一跳,眼露惶恐,王承恩的额头更是冒出了冷汗,王德化虽然也惶恐,但躬身垂手的不经意中,他眼神中却是闪过一丝莫测。 第八百零九章 子弄父兵,罪当笞   紫禁城。   乾清宫。   冯元飚撩起袍角,老腿老脚,艰难的跪倒在殿中:“臣不敢。臣有罪。”   “何罪!”崇祯帝怒问。   “向运河增兵,是老臣最先提出的,老臣是始作俑者,如果不是老臣,殿下也未必忧心于运河防线,而从京师调兵,一切责任都在臣,请陛下责罚~~”   说完,冯元飚以头触地。   崇祯帝虽然急怒,但绝非没有理智之人,更知道,太子绝非冯元飚所能影响的,冯元飚也没有胆子怂恿太子私自调兵,一挥袍袖:“起来说话。”   冯元飚却依然跪着,“臣不敢起,此事由臣而起,也只能由臣而终。”   崇祯帝也不再说,任由他跪着。   冯元飚不抬头,用一种卑微至极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斗胆进言,虽然太子殿下事先没有禀报陛下,就从京师调兵,实乃大胆,但太子一腔热血,为的乃是保卫运河,击退建虏,即便是有所冒失和疏忽,陛下也应该宽下雷霆之怒,改以敦敦教诲。”   “朕教诲,他听吗?”崇祯帝的怒气却止不住。   “父慈子孝,岂能不听?太子聪睿,不亚于陛下,只是尚年轻,很多事情想的不够周全罢了。”冯元飚道。   崇祯帝冷笑:“还不够周全?他连太子印都用上了,这是要把朕逼到墙角啊!”   这一句,冯元飚不敢答。   崇祯帝握住扶手,咬牙道:“机关算尽,太聪明了,他能瞒着朕,用太子令调兵,朕就不能用圣旨再调回来吗?”   “陛下,不可啊……”冯元飚抬起头,老脸满是惶恐,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清楚可见,声音惊恐的说道:“京营一万兵马出京,已经是木已成舟,算时间,早已经全数出了京师,且建虏并未向京师进军,京师兵力犹可应付,若是仓促召回,令军士往来疲惫,不知所以,不但有损殿下、更有损朝廷的威严,其祸,不亚于运河失守啊!陛下,三思啊。”   崇祯帝咬牙不说话,他当然知道驳回太子令,召回京营兵的严重性,那意味着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父子失和,皇帝和太子的想法不同,为了一支军马,争来争去,传将到最后,说不定就是储位不稳。   而本朝储位不稳,想要废立太子的,也不过两个皇帝,一个英宗,一个神宗,偏偏这两个皇帝都不是什么好典范,崇祯帝自然不想学他们,加上建虏兵马还在通州,暂时还没有攻击京师之意,因此,他才压下了心中的冲动,没有发圣旨,此时说出来,不过就是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而已。   “本兵所说,臣赞同。”静寂之中,一臣站了出来,却是三辅蒋德璟,他走到殿中,面色肃然的向崇祯帝拱手行礼:“京兵既然已出,暂时不宜调回,即使要调,也需过了这三五日。”   崇祯帝面色冷冷地看了蒋德璟一眼——蒋德璟和吴甡是密友,而吴甡是太子的智囊,崇祯帝怀疑,太子从京师调兵,有可能是吴甡的出谋划策,因此连带着他对蒋德璟也有点不信任了,这一点,蒋德璟心有察觉,因此才迟迟没有站出来为太子辩解,此时面对皇帝略带怀疑的目光,他坦然回视,然后继续说道。   “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去年开封之战到击退建虏入塞,太子殿下已经显示出了高超军略才能,此番从京师调兵,必然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陛下何不暂且相信,等太子殿下回到殿中,再听他解释?再者,太子殿下将一万精武营调走,于京师危险,于他自己就不危险吗,毕竟殿下要坐镇京师,负责守城,如果京师有一个闪失,殿下岂非是首当其冲?”   蒋德璟说的不急不缓,但却恰到点上。   崇祯帝虽然对蒋德璟不喜,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崇祯帝不说话,殿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崇祯帝沉重的呼吸。   这时,脚步声响,一个小太监忽然轻步进到殿中,到王之心身后,附耳小声嘀咕。   “又出什么事了?大声说!”正在烦躁中的崇祯帝立刻就怒了。   吓的那太监和王之心一起都跪下,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报道:“回皇爷,皇后娘娘身穿大礼服,正跪在殿前,说为太子殿下请罪……”   殿中群臣都是色变,大明祖制严厉,后官不得干政,乾清宫是皇帝居所,即便是身为皇后,也不宜在议政之时到乾清宫来,何况还穿着大礼服?这明显就是郑重其事,以皇后之尊,向皇帝谏言了。   皇后盛装向皇帝下跪,历史上最有名的当属唐太宗的发妻长孙皇后,唐太宗在朝堂上被魏征顶撞,回到后宫,怒气冲冲的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那个乡巴佬”,长孙皇后听闻,盛装跪拜,向唐太宗进言,挽回了唐太宗的怒气,后传为佳话。   现在没有魏征,所以不用问,周后是为了太子。   在场都是人精,立刻就都想到了。   崇祯帝先是一愣,随即怒视御台前的王承恩。   虽然他没有看到,但却知道,一定是王承恩知会了皇后,如此皇后才能知道,他在为太子的事情大发雷霆,而皇后知道事情不好,于是就身穿大礼服,到乾清宫前来跪拜了。   崇祯帝目光扫来,王承恩不敢辩解,噗通就跪下了,额头全是冷汗,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三个大太监,王之心和王承恩都跪下,只有王德化一人还站着。   “太子的罪干她什么事,让她回去!”崇祯帝站起来,怒道。   小太监急忙爬起,向殿外跑去,但很快就又跑回来,再跪到殿中:“皇爷,皇后娘娘不肯起身,她说,太子殿下私自调兵,她有管教不严的责任,请皇爷下旨责罚……”   “胡闹!”崇祯帝急躁的站起来,在御台上来回的踱步,他和周后老夫老妻,不用见面,他也知道周后想的什么?周后的要求,他不能答应,他不能这么轻易的放过太子,不然以后太子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大胆的事情呢,必须给太子第一点教训,但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盛装跪在乾清宫前,绝非是小事,他又不能不处置……   殿中群臣相互而望,想着怎么劝解皇帝,皇后跪在乾清宫前,即是天家的私事,也是朝廷的公事,大臣们说话,分寸必须拿捏好。   “不调回兵马,京师怎么办?”崇祯帝忽然站住脚步,烦躁的问。不知不觉中,他怒气已经消泯了一些。   冯元飚精神一振,急忙道:“臣以为,建虏入塞,主要是为了掳掠和抢掠财物,遇上坚城,鲜少直接攻击的,建虏一共十七八万人,其中还有汉人包衣,朝鲜仆从军,蒙古散骑,其心并不一致。以十七八万杂乱之兵,攻击二十万兵马的坚城,以虏酋黄太吉的狡诈,非要最后,不会做此蠢事,退一步讲,即便建虏攻击京师,以京师现在的兵力,加上勋贵朝臣的家丁,也足以坚守,而运河不过两百里,纵有危急,援兵最迟两日就可以到达……”   崇祯帝脸色冷冷,目光看向其他四个一直默默不语地辅臣,问道:“你们呢?是不是也认为,朕只能由着太子,任由一万精武营出京,什么也不能管,什么也不要做?”   在冯元飚说话之间,陈演,范景文和黄景坊相互而望,都是皱着眉头。首辅周延儒的眉头皱得尤其深,事情很明显,皇帝对太子私自调兵的行为很是不满,对京师安全,也很是不安,但这并不表示皇帝丧失了理智,要召回兵马,严厉责罚太子,加上皇后跪在殿前,皇帝怒气已经有所消泯,如果一味指责太子,未必会得到皇帝的嘉许,但如果为太子开脱,怕又会惹怒皇帝,就像冯元飚和蒋德璟,被落了一个不冷不热,在皇帝心中,怕已经不把他二人当成近臣了,因此,必须拿捏好这个度。   此时听到皇帝问,周延儒缓缓站出,躬身行礼道:“陛下,天下之重,莫重过京师,因此,太子殿下调兵出京,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情就不说了,只说理。陛下虽然令太子殿下总揽天下兵马,抵御建虏入塞,但却也曾经有口谕,京师兵马之调动,必须和朝臣商议,然太子并没有和朝臣商议,就私自调动了,因此太子殿下此举,乃是擅权无误!”   擅权,不管哪朝哪代,对哪个太子,都是相当严重的指控。   听到此,蒋德璟和冯元飚都是脸色大变,怎么的,周延儒要挑起太子和陛下之争,动摇储君吗?   范景文和黄景坊也脸色大变,陈演则是神情不安。   三个大太监,王之心,王承恩和王德化的额头都见了汗,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首辅周延儒。   殿中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崇祯帝也微微有点吃惊,虽然刚刚面对长驸马巩永固时,大喊擅权,但那不过是激动之言,稍微冷静,面对朝臣,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两个字的,因为他深知这两个字的严重性——想不到却被周延儒说出来了。   “纵使是太子,也应该遵从国家律法,因此臣以为,太子,应罚。”众人目光之下,周延儒却依然说的不急不缓。   “怎么罚?”崇祯帝的声调,却是忽然低沉了下去。   “子弄父兵,罪当笞!”周延儒轻轻地说出了七个字。   这七个字,乃是西汉宰相田千秋向汉武帝的进书,其时因为巫蛊之乱,汉武帝为奸人蒙蔽,刚刚害死了自己的太子,而起因就是因为太子动用了首都长安的驻军,田千秋认为:儿子私自动老子的兵马,不是什么大事,打一顿板子就足够。何必置于死地?   七个字一出,蒋德璟等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作为朝廷重臣,每日在崇祯帝身边,他们早就隐隐猜到,崇祯帝最愤怒的也许并非是太子从京师调走了一万兵马,削弱了京师防务,而是事先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行动,从京师调兵,这等于是挑战了他皇帝的权威。   尤其在这之前,因为私调三千营出京之事,崇祯帝已经警告过太子了。   两件事加在一起,以崇祯帝的脾气,自然无法容忍。   不说皇帝,就是父亲的角色,他也无法容易儿子对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   因此,不管京师多么稳固,往运河派兵是多么急切和多么有道理,太子私自从京师调兵的罪过都无法原谅,都必须被惩处,如此才能维护他作为君父的尊严。   冯元飚和蒋德璟虽然看透,但却不能不为太子辩解,因为他们不能看着父子君臣冲突,在建虏入塞的危急时刻,再掀起另外的波澜。   但周延儒却是反其道行之。   一开始就定了太子的罪。   一顿板子而已,太子还受得起。   “但太子现在正总揽军务,军情如火,一刻不得闲,因此臣以为,这项处分可以暂时记下,等建虏退兵,再执行也不迟。”周延儒躬身道。   听到此,蒋德璟等人就更是明白,还是周延儒高啊,即遂了皇帝的心意,也没有把太子得罪太多,如果击退了建虏,太子表现优异,皇帝大喜,这个“罪当笞”自然就掀过去了,等于皆大欢喜,而他周延儒就是居中斡旋的第一大功臣和好人。   御台上,崇祯帝站立不动,对周延儒的建议不置可否,但脸色却明显缓和了下来,又或者他也想不出比“罪当笞”更好的处置了,废太子,不可能,崇祯帝脑子里从没有这个念头,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的,只有是不是要夺了太子的兵权,改以勋贵代之的念头?总体上,他对太子过往的表现都是满意的,他只是想要杀杀太子的脾气,令其意识到君父的尊严。   而一顿板子,或许就是不错的选择。   这时,脚步声响,内监秦方走了进来,秦方是三品补子,地位只在王德化等人之下,一进殿中,见到内廷三公有两公跪在地上,此外还搭着一个小太监,心中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立刻就在殿中跪下,奏报:“禀陛下,太子殿下跪在午门前,说是请罪……” 第八百一十章 余波   刚才,崇祯帝下旨,不准太子进宫,因此太子朱慈烺到了午门前,就被拦住了,没办法,他只能跪在午门前请罪。   “哼,他真的知罪吗?”   崇祯帝的表情虽然比刚才缓和了不少,但犹有怒气,冷冷说道:“就让他跪着吧。”抬步下了御台,面无表情的说道:“时间不早了,该上早朝了……”   蒋德璟冯元飚王承恩等人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这个风波,总算是过去了,虽然崇祯帝对太子很是生气,但并没有揪着不放的意思,也暂缓了将出京的精武营调回京师的念头,周延儒的“子弄父兵,罪当笞”应是最后的处置。虽然对太子来说,“罪当笞”的名声并不光彩,但总胜过崇祯帝雷霆震怒,召回精武营,公开打击太子威望和脸面的做法。   “陛下,”跪在地上的王之心抬起头,小心的问:“皇后那边……”   崇祯帝脸色更冷:“把周先生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跪不跪由她。”   王之心松了一口气:“是。”爬起来,向王承恩点点头,急忙跟上皇帝的步伐,他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要跟皇帝一起上早朝。此间的事,就交给王承恩和王德化了。   皇帝和朝臣先后离开,殿中只剩下王承恩和王德化两个大太监,王德化躬身送走皇帝,然后向仍然跪着的王承恩伸手,笑眯眯地说道:“王公公快起。”   王承恩却推开他搀扶的手,站起来,提着袍角往殿外冲,皇后还在殿外跪着呢,他必须立刻去处置。   殿中只剩下王德化一人,王德化再没有刚才的谦卑,他负手看了看空荡的大殿,忽然轻轻一叹。   叹息中,竟好像是有一点失望似的。   随即,他离开乾清宫,去往他东厂提督的衙门,照例先休息片刻,然后去巡视城防。这中间,他将朝堂经过简单的和义子李晃讲了一遍,最后轻轻一叹,惋惜道:“原以为陛下雷霆震怒,会有一番杀伐,想不到最后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李晃不动声色,一边为王德化倒茶,一边道:“陛下脾气虽然有点急,但本性慈爱,太子又是国本,建虏入塞,又正是需要太子领军的时候,这种时刻,陛下怎么可能重责太子?”   “说的也是。”王德化点头。   “周延儒就看透了这一点,他表面上是责罚太子,但其实却是为陛下和太子都解了围,不过这未必就是周延儒自己的主意……”李晃道。   “什么意思?”王德化斜他一眼。   李晃压低声音:“儿子刚刚得到密报,今日早朝前,周延儒的马车在去往皇宫的路上,曾经短暂在街道上停留,而让他停车的,乃是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瞿式耜……”   詹事府是太子属官,瞿式耜更是太子新进提拔的官员,不用问,他密见周延儒,一定是奉了太子的命令。   “你怎么不早说?”王德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怒气上涌,一翻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飞溅了一地。他的人则是跳起来,用鸭子嗓音低吼道:“周延儒事先就和太子有勾连,这是欺君啊,咱家要告发他!”   李晃却摇头:“干爹不可,陛下好不容易下了台阶,你却要把他重新架上去,陛下能容忍吗?到时候雷霆大怒,获罪的不是周延儒,而是你呀!再者,瞿式耜和周延儒见面说了什么,无人知晓,我们没有证据,捅到陛下那里,不止陛下不悦,太子和周延儒也必将视干爹为仇忾,一个国本,一个首辅,到时干爹你还能在内廷立足吗?”   “这……”王德化呆了片刻,颓然坐下,沉默了一下,忽然叹口气:“咱家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晃低下头,淡淡道:“干爹也不必太担心,陛下这一次虽然轻放了太子,但心中的芥蒂却是有了,对太子,不会再像过往那么信任和放手了……如果再有一两次这样的事情,陛下绝不会再忍。”   王德化抬起头,眼神微微激动:“你以为,太子以后还会干这样的蠢事?”   “儿子不知,儿子只知道,只要猜忌产生,再贤明的君王,再亲密的父子,关系也难再修复……”李晃说的很保守。   王德化却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眼神发亮:“不错,你说的不错啊,陛下天性刚烈,性子急,绝不隐忍,对军事指挥,也总想插手,也就是太子,如果是臣子这么干,他早就拉出午门斩首了。偏偏太子也是一个硬脾气,为了一个区区地运河,就敢忤逆陛下,只要太子继续带兵打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事情,就一定还会发生,陛下能忍这一次,但未必能忍第二次,嘿嘿,谁又能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长长地舒口气,身子靠上椅背,仿佛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一直以来,和太子的关系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却能感觉到,太子对他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一旦今上驾崩,太子继位,他这个东厂提督太监,一定是扫地出门的结果,自己提督东厂这么多年,得罪了那么多人,尤其是得罪了那么多的文官,前任首辅薛国观就是死在他的密报之下,一旦他被逐出东厂,失去了权力,文官们一定会疯狂报复,到时,他必然是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因此,他有意无意的在给太子使绊子,但内心却极度惶恐,只恐未来的某一天会遭到清算,现在李晃这般一分析,他忽然霍然开朗,觉得未来未必就是黑暗的……虽然大明朝从来都没有更换国本的先例,但谁知道以后呢?   如果那样,他对其他两个皇子,定王和永王就必须更好一点了。   不,还有一个。   想了想,王德化抬起头,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意味深长的说:“听说宁妃有孕了。”   ……   午门门口。   东方现出白,天色已经快要亮了,将一万精武营和一千神机营送出京师,并于城门口停留了一刻,确保不会有人追回之后,朱慈烺离开永定门,急急来到皇宫,准备向崇祯帝请罪,但想不到,他连午门都进不去了,守军的内监和龙骧卫跪在他面前,说陛下有旨意,不许您进宫,臣等实在是没有办法。   朱慈烺虽然不意外,但心中却也是不安,他知道,和他预料的完全一样,父皇果然是雷霆大怒了,但最后的结果是否能像他预料的那样,低空掠过,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朱慈烺就在午门前跪了下来,口称有罪,向崇祯帝请罪。   守门的内监和龙骧卫都是惶恐,急急向宫里飞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虽然向宫里通报了,但宫里始终没有传出消息。只是多了很多的锦衣卫。   而随着天色见亮,一些朱慈烺每日都必须看到的塘报陆续送到,虽然是在请罪,虽然是在午门之前,虽然崇祯帝的责罚还没有落下来,但该做的事情却还是不能耽搁,朱慈烺跪着翻阅,该决断的立刻决断,于海记录,随即交由中军官佟定方去各处传达命令,不论是运送军械火药,还是城防的微调,兵杖局和各处守军都要立刻执行。   太子跪在地上处理政事,唐亮和佟定方都是不忍,但却也不敢多言。   太子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中,他们时时将太子最新的动向送到崇祯帝的面前。   ……   皇极殿中。   早朝正在进行。   “勋亲众卿体谅朝廷,愿意出人出力,朕甚是欣慰。”御座上,崇祯帝道。   因为太子调走了一万精武营,京师兵力出现短缺,在兵部冯元飚提议,蒋德璟李邦华等人赞同的情况下,早朝上,通过了各家勋贵各位朝臣,府中青壮男丁都必须编列成军,紧急上城护卫的提议。   而在这之前,建虏大军到通州,太子私自从京师调兵之事,是朝臣争论的焦点,即便是有太子的尊贵身份,朱慈烺也遭到了朝臣们的猛烈抨击,当然了,并非一概反对,也又不少赞同的,不过终究是反对的多。   幸亏今年言官又到江南收税,朝中剩余的言官屈指可数,也幸亏崇祯帝在乾清宫已经散去了不少的火气,不然此时定然是火上浇油,怒气云霄,对太子的处置绝对是轻不了。   参加乾清宫议事的重臣明白皇帝的心意,于是先后站出来,定调子,卫护太子,如此才把局面驾驭住,最后,首辅周延儒的“子弄父兵,罪当笞!”成了朝臣的共识,而御座上的皇帝顺水推舟,认可了这个结论。   如此,此事才算是暂时过去了——太子从京师调兵的事情太大了,压是压不住的,必须给群臣,给京师百姓一个交代。但并非是完全,只是暂时,如果建虏大军攻打京师,京师危急,救兵却不能及时来到,那么太子肯定是会被拖出来,再一次鞭打的。   殿中百官群臣在周延儒的带领下,一起躬身行礼,同声:“为朝廷分忧,乃臣等分内之事。”   一片君明臣贤的景象。   “给杨文岳发旨,朕又给了他一万人,他必须给朕守住运河!”崇祯帝不忘运河。   ……   早朝结束时,已经是日上半空,上午巳时(10点)了,群臣从皇极殿离开,顺着玉白栏杆,踩着青砖地,经皇极门,从午门两侧的小门而出,而在午门前,他们看到了跪在门前小广场的皇太子。   几十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散成一圈,将皇太子护卫在中间,除了皇太子的几个亲信,任何人不得靠近。   群臣远远地向太子躬身行礼,然后陆续坐轿离开。   到清晨跪到现在,朱慈烺的膝盖早已经发麻,但他还是要坚持,直到早朝结束,朝臣鱼贯从午门而出,冯元飚和蒋德璟等人神情平静,而父皇降罪诏书并没有来到之时,他心中才微微松口气,他知道,这一关勉强闯过去了,胜利就在眼前,所以他就更是不能懈怠了,必须咬牙再坚持。相信崇祯帝令他起身的口谕,很快就会到来。   果然,群臣刚刚离开不久,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王承恩就疾步匆匆地从午门里面跑了出来。   看到王承恩,朱慈烺彻底的松了下去,他知道,事情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离得很远,王承恩就已经急切的喊:“殿下,陛下口谕,令您起身……”   朱慈烺心头一松,随即觉得双膝如灌铅,腰股麻木,再也跪不下去了……   乾清宫。   下了早朝的崇祯帝一脸阴沉的返回乾清宫,殿门前,太监们跪成一片,崇祯帝看到了跪在其中的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徐高什么也不说,只是跪在那里,但崇祯帝却明白其间的意思,知道徐高是奉了周后的懿旨而来的,皱起眉,面无表情的说道:“去坤宁宫。”   于是没有进乾清宫,而是转向了坤宁宫。   坤宁宫。   周后一身大礼服,在殿中跪迎崇祯帝。地板如镜,映着她虽然华丽,但却孤单的身影。   定王和坤兴公主跪在身后,也都是头也不敢抬。   崇祯帝迈步进入殿中,脸色阴冷,站住了,面对周后的跪迎,声无感情的说道:“起来吧,事情过去了。”   周后却不起身,头也不抬的回道:“子弄父兵,罪当笞,臣妾这个做母后的,也应该罚。臣妾不敢起。”   崇祯帝冷冷道:“也就是你平常惯着他,不然他何敢这么大胆?”   “臣妾有罪,待太子进宫,臣妾一定好好教训他。望陛下不要怪罪太子,他还年轻……”周后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崇祯帝却有点烦:“子不教,父之过,你的意思,朕也有责任了?”   “臣妾不敢。”   “建虏已到京畿,国事为重,朕已经给太子下旨,除非是建虏退兵,否则他不许进宫。”   周后抬头,泪眼惊讶:“陛下……”   崇祯帝脸色却很冷:“朕知道你心疼太子,但太子私自调兵,朕难道不应该罚吗?朕已经令王承恩去传旨了,这会他应该已经起身回太子府了。你也不要哭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说完,转身就走。   “陛下~~”   周后跪着向前两步,呼喊,想要挽留崇祯帝。   但崇祯帝却头也不回。 第八百一十一章 诏狱   “陛下……”周后软软地坐在地上,一时泪如雨下,最近这半年,她隐隐感觉,崇祯帝对她渐渐有所冷淡,如果是过去,崇祯帝绝不会在她还没有起身的情况下就转身离开的,至于原因,周后心里也是明白的,那就是因为宁妃。   皇后是后宫之主,地位尊贵,大明祖制森严,从没有易后之说,周后又天性内敛贤惠,所以她从没有和普通嫔妃争宠的意念,在这之前,只因为承乾宫的田妃太张狂,坏了宫中规矩,她才不得不压了田妃几次,其间闹得颇为不愉快,田妃数次向崇祯帝告状,崇祯帝虽然宠田妃,但却也能由着她性子来,原因就是因为后宫身份有别,妃子和皇后泾渭分明,有些事,就算崇祯帝想护也是护不了的。   四年前五皇子夭折,田妃生病,承乾宫才算是彻底消停了下来。   和田妃的张狂不同,宁妃性子柔和,事事小心,每每见了皇后,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在周后看来,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子,但崇祯帝对宁妃得宠爱,却是无以复加。不知不觉的,就疏远了和其他妃嫔,包括和皇后的亲密……   “母后。”身后的定王和坤兴公主急忙上前,搀扶起周后。见周后流泪,坤兴小嘴一扁,也快要哭了。   周后这才展颜一笑,但想到宫外的太子,却又是忧虑了起来。   ……   乾清宫。   崇祯帝回到殿中,还没有坐下,王承恩就回来了,小声汇报向太子宣读口谕的过程,听到太子因为跪的太久,半天都站不起来,揉捏了好久,才能勉强站立之后,崇祯帝哼了一声,脸上的怒意,终于是消去了大半,王承恩察言观色,小心的继续说道:“太子不肯回太子府,他说,他需要咨询一个人,以拾遗补缺,确保运河和京师防务的安全、因此恳请陛下同意。”   “恩?”崇祯帝疑惑的抬起头:“他说的是谁?”   “前五省总督、罪臣陈奇瑜。”王承恩小声说。   崇祯帝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拉了下来。   陈奇瑜,他不听到这个名字很久了,崇祯七年,陈奇瑜为五省总督,督帅大军将十几万流贼围在了陕西汉中车厢峡,流贼无路可逃,无所得食,困甚。又大雨二旬,弓矢尽脱,马乏刍,死者过半,原本是一举歼灭的好时机,但陈奇瑜本人和他手下的幕僚却收受流贼的大笔贿赂,上疏朝廷,说流贼愿降,请求招安。   原本,崇祯帝和朝臣都是有怀疑的,甚至有御史激烈反对,认为不可纳降,应该尽速歼灭,但陈奇瑜言之凿凿,加上辽东战事危急,朝廷粮饷不济,最后,崇祯帝同意了,不想流贼是诈降,一出了绝地,立刻就反叛,连破宝鸡、凤翔、麟游等地,而陈奇瑜心知自己失策,为了脱罪,就把罪名推到陕西巡抚练国事的身上,害的陕西巡抚练国事被下狱,崇祯九年正月被遣戍。但纸终究保不住火,在各省巡抚、朝廷言官交章弹劾之下,陈奇瑜最终也被夺职下狱,崇祯九年六月被遣戍广西,只比练国事晚了五个月。   真实的历史上,周延儒继任为首辅之后,从十四年开始,上疏崇祯帝,陆续赦免召回了一大批的罪臣,其中就有陈奇瑜和练国事,不同的是,练国事被召回朝廷,陈奇瑜只是被赦免回山西老家,但这一世情况却有改变,就在陈奇瑜被赦免回家的途中,李自成大军包围开封之际,忽然又有御史弹劾陈奇瑜,崇祯帝想起当年李自成就在车厢峡,但却被陈奇瑜放了,于是怒上心头,就又将陈奇瑜投入了诏狱。   那个御史当然不是平白弹劾的,更不会忽然想起陈奇瑜,这一切当然都是朱慈烺的安排,陈奇瑜回了山西,离京师太远,但如果要复官,朝臣和陛下又不会同意,于是朱慈烺只能出这个损招,将陈奇瑜投入诏狱。   今次运河之战,朱慈烺虽然和冯元飚,张凤翔,吴甡连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讲防御计划,反复参研,基本得到了共识,但朱慈烺犹自不敢放心,因此想起了陈奇瑜。   陈奇瑜虽然人品不行,但谋划测算能力,却是明末一流,或许他能提供一些不一样的建议,补足漏洞,但陈奇瑜身在诏狱,非一般可见,非有崇祯帝的同意不可。   听完王承恩的话,崇祯帝脸色沉沉地不说话。   王承恩小心等待。   终于,沉默了半晌之后,崇祯帝微微点头:“准了。”   王承恩微微松口气,但同时却也感觉道,皇帝陛下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改变,如果是过去,太子提出要见某个人,崇祯帝绝对不会考虑这么长时间,立刻就会答应,但现在却沉思了好一会……王承恩不敢再往下想。   ……   午门前。   朱慈烺此时已经可以坐下了,唐亮为他揉捏小腿,有锦衣卫撑伞,为他遮挡上午的阳光。朱慈烺闭着眼睛小憩,心情有点沉重,“子弄父兵,罪当笞”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中,他不意外,但意外的是,崇祯帝居然不许他进宫了。   由此可知,崇祯帝对他太生气了。   王承恩原话是:陛下暂时不想见你,这些日子,殿下您都不用进宫了,早朝也不用了,专心主持防御大计即可。   朱慈烺微微苦笑,他明白,崇祯帝对权力掌握的执著,远超他的想象,这股气,一时半会怕是消不去了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守卫京师,不使京师防御和运河防线出现任何漏洞,并伺机击退建虏大军,如此才能渐渐消去崇祯帝心中的怒气和朝臣们对于调兵的疑虑和不安。   当然了,对于崇祯帝心中产生芥蒂,以后对他这个太子未必会再完全放权,他也有所忧虑。   但他不后悔,崇祯帝心中的芥蒂,以后可以弥补,但运河防线不行,为了运河安全,为了计划的圆满,他必须这么做。   “殿下。”   这一次从午门奔出来的不是王承恩,而是秦方。   听到崇祯帝准许他到诏狱见陈奇瑜,朱慈烺先是谢恩,接着离开午门,急急往诏狱去。   建虏大军就在通州,渡河之战也就在这一两天,因此他一点都不敢耽搁,他急急想要见到陈奇瑜。   ……   有明一代,锦衣卫专门负责情报、侦缉、抓捕,审讯等工作。其下辖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因为皇帝不在南都,一年四季难得皇帝的命令,因此基本是花架子,主要处置锦衣卫的内部事务,北镇抚司才是大家熟悉的锦衣卫,处理天子钦定的案件,拥有逮捕、刑讯、处决等权力,无需经过司法机关,其辖下的监狱便是著名的诏狱。   对普通百姓来说,诏狱是一个闻风丧胆的所在,但其实诏狱根本不对平民百姓,有资格在诏狱关押的,都是有品级的勋亲大官,天启年时,阉党东林相互攻讦争夺,最多时,诏狱曾经关押两百多个官员,甚至一日之间,朝廷东林被一扫而空,多半都被投入诏狱。   崇祯帝继位后,情况翻转,一夕之间,又有百个阉党被投入诏狱,其后,来来去去,一直到明末甲申之变之前,诏狱始终热闹。李自成入北京,一次就从诏狱放出了两百个罪官,其中不乏被大明刑部判为死刑的官员——并非是故意拖沓,而是大明的刑律过程非常繁琐,即使是定验死罪,也可能三到五年都不执行,普通百姓如此,官员就更是如此了。   因为关押的都是大官,诏狱的条件比刑部的牢狱,是要好很多的,除非是一些被“特意叮嘱”的罪臣,比如当年的东林六君子,被拷打的不成人形,腿生腐肉,其他的,不涉及政争,只是因为战事失败而被投入诏狱的罪臣,都不会受到拷打,原因也简单,宦海沉浮,政局多变,关在诏狱的犯人,今日是阶下囚,明日就有可能披上官服,成为太子的近臣,锦衣卫不敢大小眼。   因此,朱慈烺将陈奇瑜投入诏狱,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北镇抚司的诏狱就在正阳门西北大街,距离皇城并没有多远,一栋黑白色的普通庭院,纵马转瞬即到。   太子到诏狱,北镇抚使司吴孟明亲自出迎,将太子领到正堂,随即亲自去提陈奇瑜。   这中间,太子站在大堂中,望着堂中那“精忠报国”的匾额,心中微有苦笑,不管当初洪武皇帝设立锦衣卫和镇抚司的初衷是什么的,两百多来,锦衣卫和镇抚司虽然也曾经发挥过作用,但就历史来说,毁誉参半的锦衣卫镇抚司对大明朝其实并非是什么好事,唐朝宋朝没有锦衣卫,清朝也没有,但他们对官员和地方的控制,并不比大明朝差,甚至要更强。   明末,锦衣卫侦缉,太监监军,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处处掣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洪武皇帝当初设立锦衣卫,但很快就又废黜,为什么?因为锦衣卫清扫“功臣”的工作已经完成,朱元璋不需要了,明成祖朱棣为什么又重新设立了锦衣卫,并加了一个东厂?原因是他得位不正,担心臣子们反对他,所以要用锦衣卫东厂来监视群臣,但明成祖后面的皇帝,已经没有得位不正的问题了,只所以继续,不过就是懒政,或者是人的私心作祟,想要拥有一个随意指挥、不受约束的权力工具,后来一口一口祖制,连官员和百姓都适应了,却不知朱元璋废除锦衣卫,而朱棣重新设立锦衣卫,是有特殊用意的原因……   虽然建虏入塞,军情危急,但站在堂中,朱慈烺一时却也想到了锦衣卫的前世和今生。   脚步声响,吴孟明进入殿中,身后跟着一名身穿灰色囚服,头发凌乱,面目肮脏的老者。   朱慈烺望过去,想来其人就是陈奇瑜。   而陈奇瑜这时也看到了立在正堂中,披着银色铠甲,没有戴头盔,玉面朱唇,气质不凡的那个年轻人,而在年轻人身后,一个捧着拂尘的小太监和两个同样身披甲胄武将一左一右而立,左边那个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色沉静,右边的武将四十多岁,身材高达魁梧,胸前扣着一个大护心镜,盔顶红缨醒目,以陈奇瑜的见识,一眼就认出,此乃护卫皇宫的武襄左卫。   既如此,不用问,在前的年轻人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了。   “罪臣陈奇瑜,拜见太子殿下。”   一迈过门槛,陈奇瑜就跪在地上了。   崇祯七年的五省总督,统兵十万,当年何等的赫赫,但将近十年的流放生涯,磨砺了他的所有,感觉五十岁不到的陈奇瑜,已经颓废的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了,说话有气无力,清瘦发黄的面容下,胡须已经斑白,眼神黯然,感觉跪下之后,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慈烺望着他,用一种和缓但却非常严厉的声音问道:“陈奇瑜,当年陛下以五省总督的重责交给你,你却辜负圣恩,在车峡谷纵放了张献忠等人,致使大好形势付之东流,流贼之祸,愈来愈深,这些年,你可有悔愧之心?”   “罪臣死不足惜!每每思之,罪臣便悔不当初,恨不得当日就死在了车厢峡……”陈奇瑜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最终痛哭起来。   朱慈烺默默不语,心中却是叹,有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陈奇瑜虽非失足,但如果他当初他足够果决,如果他能有洪承畴和孙传庭一半的心性,车厢峡中的流贼,就休想逃出,大明历史,就将改写,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是洪承畴和孙传庭领兵,却又未必能成功的将十万流贼,完全堵到车厢峡里,所以成功是陈奇瑜,失败也是陈奇瑜。   过去的已经过去,后悔也无用,不过陈奇瑜的痛悔,还是让朱慈烺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第八百一十二章 陈奇瑜献策   就在陈奇瑜伏地痛哭之时,脚步声响,于海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一份刚刚送到的塘报呈到了朱慈烺的手中。   朱慈烺看完,眼中微有欣慰。   塘报是精武营千总万金刚用信鸽刚刚送回的。   万金刚奉朱慈烺的命令,率领本部人马配合顺天巡抚潘永图死守三河,不过建虏并没有上当,除了豪格在三河城下停留了三天之外,小打了一仗之外,其他建虏兵马都是从三河快速通过,最后城外只留有小股游骑骚扰,而就在昨天,蓟州总兵佟翰邦率一千骑兵赶到三河,建虏的小股游骑随即撤走,潘永图立刻带兵出城,遵照朱慈烺事先留下的命令,和佟翰邦合兵一处,一共一千骑兵,四千余步兵,将近六千人,往京师而来,同时遣散三河城中的百姓,令他们前往蓟州避难,三河变成是一座空城。   潘永图他们一共不到六千人,面对十几万的建虏大军,完全是杯水车薪,不堪一击,所以朱慈烺给他们的命令,并非是迅疾赶到京师,而是要缓缓前进,步步为营,佟翰邦的一千骑兵担任探哨,一有不对,立刻安营扎寨,朱慈烺不奢望他们能有什么战绩,只希望他们能分散建虏的注意力,使建虏不能全力渡河即可,等于是在建虏后方布下一颗钉子。   实话讲,这个任务相当危险,闹不好,潘永图佟翰邦和万金刚三人就会全军覆没,但形势严峻,京师危急,大明兵马捉襟见肘,所有人都得把脑袋系裤腰带上,无论巡抚总兵还是普通的将士。因此,面对太子殿下的命令,潘永图三人丝毫不敢怠慢。   六千兵马今日上午已经从三河出发,携带了三个月的口粮和大量的驴牛车,城中所有的火炮和火药,以及快速安营扎寨的各项器物——在建虏大军撤走后,潘永图什么也没有做,就是督着城内工匠日夜不停的打造偏厢车,三天打造了六十辆,连同驴车和牛车,不但可以装载火炮,还能快速环连成阵,以为鸟铳兵的屏障。   如果顺利的话,潘永图的兵马很快就会出现在通州附近……   朱慈烺将看完的塘报交给唐亮,目光看跪在地上的陈奇瑜:“起来吧,今日本宫见你,是有事情和你商议。”   “谢殿下……”陈奇瑜抬起头,第一次正式的望向太子。   太子乃是国本,亲到诏狱来见他这个罪臣,对已经流放了七八年,原本赦免,忽然又被抓回诏狱的陈奇瑜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惊喜,他能想到,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却到诏狱来见他,必是为了大事,而大事用他,他脱困之日不久矣!   但他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高兴,进士出身,为官那么多年,他深知内敛的重要,如果他喜形于色,说不对会惹的太子殿下大怒,改变心意,将他囚死在诏狱中呢,所以他一直压着惊喜,用悔愧对待,直到听到太子确定的说法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望向太子,见太子表情严肃,目光温润,严厉中带着期待,他撑在地上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嘴唇蠕动,激动再也难以压制。   “赐座。上茶。”   朱慈烺从陈奇瑜眼神里看到的不止是惊喜,更有欲望,陈奇瑜还不到五十岁,显然是还有再起的雄心。   这就对了,虽然朱慈烺未必会用,但臣子却不能没有上进心。   吴孟明亲自搬来一个锦绣坐墩,扶陈奇瑜座下,又上了茶,然后退出。宗俊泰也退出,于堂外执守警戒。   堂中只剩下太子,陈奇瑜,唐亮和佟定方。   “你是去年再入诏狱的,这一年里,你可知世事变化?”朱慈烺盯着陈奇瑜。   陈奇瑜在绣墩立坐直了,原本黯然的目光,这会恢复了一些神采,拱手道:“罪臣听闻了一些,太子殿下亲自领兵于开封大败闯贼,将闯贼杀的落花流水,遁入商洛山中,去年又击退建虏大军,生擒阿巴泰,乃我大明数十年来,未有过的辉煌战功,罪臣深为佩服,殿下用兵,真乃神人也,孙武吴起也不过如此啊。”   朱慈烺微微点头,笑纳了陈奇瑜的马屁,然后问:“建虏又入塞了,当下之事你可知道?”   “罪臣听说了……不过,不甚详细。”毕竟是在诏狱之中,陈奇瑜只能从狱吏的锦衣卫的口中,听到一字半句,时间长了,能知道个大概,短期之內的事情,他是不能知道的。   朱慈烺向佟定方点头。   于是佟定方向前,将准备好的一份军事简报交到陈奇瑜手中。   虽然是简报,但却将眼下的情势都包括在内了,以陈奇瑜的见识,只要看完这份简报,就能有清楚的了解。   接简报的时候,陈奇瑜的双手在颤抖,快十年了,他终于又看到了朝廷正式的公文塘报了。   “军情危急,希望你这个曾经五省总督能给本宫一些建议。”朱慈烺道。   “罪臣不敢,罪臣必竭尽全力。”   在太子的注视下,陈奇瑜捧着简报快速看完,表情极其认真,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诏狱的囚徒,而是当年那一个率领十万兵马,逐流贼于川陕的五省总督,见到建虏入塞,兵马将近二十万,并且已经到运河边后,他脸色大变,随即又看到官军在河岸边挖掘的壕沟胸墙示意图,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厉害之处,不禁啧啧称奇。   这中间,他一手拿着简报,另一手的手指不停掐算,好像是在计算兵力和火力,如算命先生一般。   看到最后,陈奇瑜脸色剧变,猛地站起来,朝朱慈烺说道:“殿下,运河不可守啊~~”用力顿足,眼睛瞪大,满脸都是惊恐。   若是此话让御座上的崇祯帝听到,怕是立刻就会骇然色变。但朱慈烺却不吃惊,只淡淡问:“为什么不可守?”   陈奇瑜将手中的简报合上,急急说道:“殿下,建虏将近二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而运河不比长江天险,没有淮河流域的羁绊和缓冲,建虏大军可以直接杀到运河岸边,宽不过七八丈,水势平缓的运河之水要想阻挡住建虏,非有完善的工事和充足的兵力不可,计划书中所画的壕沟示意图,乃罪臣平生第一次见,罪臣以为,极其高明,配合火器,应可以给过河的建虏造成一定的杀伤,不过这并不能弥补运河的先天不足。”   “照简报所说,建虏大军分为四路,阿济格去往昌平那一路不说,现在共有三路集结于运河东岸,其中建虏主力由虏酋黄太吉亲自统领,驻军于通州,多铎驻香河,代善驻武清对岸,三路建虏分别驻京畿运河的上、中、下游,犹如常山之蛇,一旦渡河,必然是两路虚攻,一路主攻,防其首,则尾席卷,防其尾,则首出击,主守中部,则首尾并击,我方兵力本就不足,建虏虚虚实实,到时必然是捉襟见肘,调配不开兵力。”   “历史上,攻方取得渡河战役的胜利,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绕行,另一个就是声东击西。兵力足够的情况下,有时都尚且难以防备,何况不足?”   “第一份方案中,保督杨文岳麾下的人马,不过四万官军,加上民夫,也不到十万,四万官军分成守备和游击,守备三万六,游击四千,三万六千名守备死守河岸,各司其职,分段负责,而京畿运河一共两百六十里,算起来,一里之地,只能布守一百五十名官军,即便是加上民夫,也不过三百人,一百五十名官军中,配有火枪五十杆,弓箭六十张,大小火炮,两三门,而他们要应对的河面,足有一里宽,白天的时候,有战船在运河上往来巡视,冲撞建虏的木筏,令其无法过河。但晚上呢?如果建虏忽然于夜间发动进攻,即便是有壕沟和鹿角的拦阻,即便有完善的工事,但建虏木筏齐下,不顾死伤,集中猛攻某一个点,七八丈的河面,两个转眼划到岸边,一百五十名守军,能挡住吗?”   “挡不住就需要有援兵,但四千骑兵,分散在两百里的河岸边,救援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一百五十人,从最开始的预警,到援兵赶到,最少得坚持半个时辰,不管水上的,还是陆上的。但就罪臣所知,我大明官军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   “退一步讲,即使能守住某一点,怕也守不住全面,因为建虏一定会声东击西,视我方军马增援调动的情况,从而改变他们攻击的方向。”   “两百二十里的运河,建虏处处可攻,我军处处需要防守,攻守之间,我军完全处于被动,此乃兵家之大忌,但同时却也是防河之无奈。”   “要扭转这种无奈,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部署足够多的兵力,如果现在河边有精兵十万,三万救援,粮草火器充足,运河上战船百艘,我军足可以不动如山,迎击建虏的渡河。”   “但现在只有四万,罪臣以为,是万万做不到的。”   “保督杨文岳现在在河岸边使用疑兵之计,多插旗帜,焚干草,造烟雾,令建虏探不清我军的虚实,不过这终究只是缓兵的小伎俩,建虏现在没有渡河,并非是为疑兵之计所绊,而是因为尚没有造制出足够多的木筏!”   “兵马不够,战船不够,壕沟挖的再多,火器再是犀利,也无法改变河岸的隐忧,一旦被建虏一点突破,建虏过了河,铁骑突击,运河就完了,因此罪臣以为怕是不可守。”   陈奇瑜一口气说完,在说话中,他微微抬眼,透透观察太子的表情,从中揣测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回答是否满意?不过太子表情始终平静,不喜不怒,令他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心中不禁暗忖:“怪不得太子小小年纪,就能在朝堂上卷起风雨,只看这不动如山的样子,就知道是一个聪睿沉稳之人,我的话,他应该是听进去了,只是不知道他会如何用我?……”   “你以为,当如何破?”待他说完,朱慈烺立刻问。运河的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奇瑜所说。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第一,增兵。”   “需要多少兵?”   “最少三万。”陈奇瑜说。   朱慈烺不置可否:“接着说。”   “第二,增船,罪臣以为,二三十艘小船是不够的,罪臣以为,应该将所有能够动用的船只,都放到运河来,虽然运河狭窄,建虏用木筏阻塞,有可能会夺去我军的一些船只,但战船摆在运河之中,上置火炮,对岸边的敌人实行轰击,不但可以撞击木筏,凝滞建虏的渡河,还可以对建虏造成杀伤,一来一去,罪臣以为,收益比风险大,还是合适的。”   朱慈烺点头。   “第三,设置破口。”   “哦,何为破口?”朱慈烺问。   陈奇瑜意味深长的笑一下:“我军兵力不足,建虏一定会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找寻我军的防守破口,既然如此,我军就给他露几个好了,罪臣以为,我军可在沿岸选择几个适合的地点,故意露出破绽,令建虏过河,建虏必然是先用木筏载兵,待过去一些兵马之后,就会造浮桥,以令大军更快通过,而这时,我军用火船袭击,烧毁浮桥和木筏,断其退路,伏兵四起,将过河的建虏,聚而歼之!”   听到此,朱慈烺笑了:“上屋抽梯,好计谋!”   太子的夸赞,令陈奇瑜精神抖擞,继续说道:“此计的关键,在于火候的把握,过河的建虏兵不能太多,太多了我们吃不下,太少了又难以达到阻吓的功能,火船必须恰到好处。”   朱慈烺点头。   陈奇瑜捋了捋杂乱的胡须,微带得意的说道,“此计如此成功,令建虏吃下大亏,以后即便我军河防露出真破绽了,建虏也疑神疑鬼,不敢轻易过河了。”   顿一顿,继续道:“第四,反守为攻,过河袭击!光守是不行的,我军需招募水性精良的勇士,暗夜偷偷摸过河去,建虏正在准备木筏,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军胆敢渡河攻击,我军过河,不需要给建虏造成太大的杀伤,只要给他们制造混乱,放点火,令他们疲惫、降低他们的士气就可以。” 第八百一十三章 运河之边   陈奇瑜一连说了四个,都是朱慈烺认为可行的,于是微微点头。   见太子赞同,陈奇瑜深受鼓舞,继续道:“第五,重金悬赏,激励将士。此时在运河边的民夫,很多都是运河上的船工或者是纤夫,他们一个个都身强力壮,胆气并不亚于一般的军士,如果能将他们组织起来,给他们分发武器和甲胄,他们的战斗力其实也不弱,虽不能直接面对建虏,但作为辅助却是没有问题的。”   “第六,运河之守,不能只靠运河本身,必须将京畿附近,我大明所有的军队都调动起来,蓟州的赵光抃,三河的潘永图,昌平的周遇吉,居庸关的张国维,永平的马成名,山海关的范志完,罪臣的意思,并非是由他们直接救援运河,而是要让他们有所动作,牵制建虏。比如,可严令山海关的范志完率关宁铁骑入卫,和蓟州赵光抃,三河潘永图合兵一处,往昌平,寻机和张国维、周遇吉一起,共同围歼阿济格的两万人马……”   说到此,陈奇瑜顿了一下,目光瞟向太子,郑重无比的说道:“这一点,朝廷想必已经做了,但罪臣以为,此战的最高战略并不在攻击阿济格,而是要趁机进入京师,再绕道运河之后,增强运河之防守。”   看来,陈奇瑜对大明军队的战力,还是有比较清晰的了解的,他知道,即使是双倍兵力,明军也不会是建虏的对手,松锦之战的结果震动天下,陈奇瑜虽然是罪臣,但却也知道边军精锐都已经付之一炬,现在只有宁远山海关尚有一些精兵,过去精锐尚在之时,明军尚不能和建虏硬拼,何况现在?闹不好,入卫的关宁铁骑反倒有可能被阿济格所败。因此他把最终目标,定在了进入京师,绕道运河。   朱慈烺微微点头。   “以上六点全数做到,我军才有坚守运河成功的可能,有一点做不到,运河恐怕就难守,同时,运河终究是不可守的,殿下需早为运河冬季冰封,建虏过河做准备。”。   说到此,陈奇瑜向朱慈烺躬身行礼,意思是自己说完了。   朱慈烺却不想就此打住,问道:“通篇战略中,你并没有提到京师,你以为建虏不会攻击京师吗?”   陈奇瑜稍一犹豫:“罪臣以为,京师乃我大明第一紧要之处,不管建虏攻不攻,京师防务都不能松懈。”   作为曾经的五省总督,陈奇瑜当然知道京师的敏感,哪怕明知道建虏不会攻击京师,他也不敢提议放松京师的防卫,减少京师的兵马。   朱慈烺笑一下:“那你以为,运河冰封之后,我军该如何应对?”   “运河冰封之前,各军有序撤退。”   “撤到哪?”   陈奇瑜想也不想:“永清,固安,涿州等小城怕是难守的,罪臣以为,这些地方的百姓,现在就应该全部撤往保定等州府大城,不留一粒粮米在当地,保定等州府整顿兵马,加强防守,以备建虏来攻。经多年战乱,河南山西都已疲惫,保定也非富庶之地,建虏过运河、南下之后,不会往这些方向走,他们的目标,依然还会是运河沿线、山东南直隶等我大明富庶之地,因此罪臣以为,从运河撤离的兵马,应屯于河间一带,河间乃是山东门户,只要死守河间,建虏就无法快速进入山东,只能从真定府绕行,只要能将建虏大军逼向真定府,以空间换时间,继续执行坚壁清野之策,建虏终会疲惫,建虏兵马虽有十几万,但真正的建虏八旗,只有一半不到,打胜仗时,蒙古人汉军旗朝鲜仆从军都会跟随,一旦陷入困境,所得不如期待,其心必然涣散,到最后,建虏就不得不退兵!”   陈奇瑜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了起来。   朱慈烺欣慰一笑,盛名之下无虚士,陈奇瑜短时间就能想到这么多,真是不容易,这样的人才,关在诏狱可惜了,找机会将他捞出来,委以重任才是合适,于是向佟定方点点头。   佟定方上前,将一份折在一起的秘密计划书,交到陈奇瑜手中,不同于刚才的简报,这次计划书比刚才多了好几十张。陈奇瑜心知是重要公文,于是重新坐下,急切的展开了仔细看,只看了几张,他就抬起头,吃惊的看朱慈烺——他刚才提到的六策,兵力,战船,上屋抽梯,主动出击、重金悬赏和潘永图之兵,甚至连最后撤退河间府之策,这份计划书里,居然都写了,虽然细微处有点差别,但总体思想却是一样的。   朱慈烺不说话,只微笑的示意他看完。   陈奇瑜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惶恐,他低头看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技术书折叠好,交还给佟定方,随即噗通朝朱慈烺跪下,一脸悔愧的说道:“原来殿下早有谋划,罪臣却是在这里大言不惭,班门弄斧,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朱慈烺起身,亲自将他搀扶起来,望着他的眼,笑道:“短时间之间,你能想到这么多,已经算是极不容易了,这份计划书,也并非是我,乃是本兵冯元飚,两位少司马,吴甡张凤翔,京营参谋司的众位参谋,还有一些贤达,共同合议出来的,哦,其中一位参谋还是你的老熟人呢。”   “哦?”陈奇瑜惊讶。   现在参谋司的二参,兼着军情司照磨的江启臣,过去曾经是陈奇瑜的首席幕僚,只不过陈奇瑜流放广西,又被押入诏狱,和外面消息断绝良久,现在还不知道罢了。   冯元飚,吴甡,张凤翔三人的名字,陈奇瑜自然是知道的,尤其是吴甡,当年他为五省总督时,吴甡为山西巡抚,两人打过交道,说起来,陈奇瑜比吴甡小六岁,中进士也比吴甡晚一届,但仕途却比吴甡顺畅的多,崇祯七年时,吴甡是山西巡抚,他却已经是五省总督了,论才华和谋略,他自认是胜过吴甡的,不过此时他是阶下囚,吴甡却是兵部侍郎,又当着太子的面,他不敢张狂,拱手道:“原来是冯老尚书和吴鹿友,那就难怪了。”   朱慈烺看出了陈奇瑜眼中的骄傲,也不点破,待陈奇瑜坐下,他肃然说到:“三万精兵是没有的,如今只增兵了一万,你以为,可守否?”   陈奇瑜拱手:“非死战不可。另外,需急调山东兵和淮安漕运兵往运河来,以备不测!”   朱慈烺点头道:“山东兵和史可法的漕兵,已经在路上了,陈永福的河南兵距离远,来的可能晚一些。如果把他们的兵都算上,运河边,我大明就有将近七万大军,正合你的谋划;”   “战船的问题,你和天津巡抚路振飞的看法是一致的,路振飞说,天津水师确有鹰船,数量在二十艘左右,不过只能坐十六人的鹰船只适合用来巡逻,撞击木筏,防守运河,怕是力不能怠,因此他认为,应该将现在留在天津的,还能活动的战船,全部都开到运河来,那怕全部损失,只要能坚守运河,也是值得的。今日上午刚刚收到他的八百里加急,他一共派出了鹰船二十艘,中型蜈蚣船六艘,还有另外各色战船八艘,正急往通州而来。这已经是现在天津水师的全部家底了。”   “不过我和参谋司商议后,认为通州不宜停泊战船,令其改到了武清河西务附近,河西务正在京畿运河的中点,有专用的码头,可随时支援上下游,又有阎应元的强兵驻守,适合水师战船停泊。”   陈奇瑜皱着眉头:“河西务恰当,但天津水师……只这么点船吗?”   “当然不是,是水师主力已经出海了……”朱慈烺淡淡。   陈奇瑜惊讶,猛地睁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太子只调了蓟州兵和三河兵,却没有调关宁兵,现在天津水师的战船又出海……   朱慈烺却不和他多解释,继续道:“参谋司认为,鹰船做火船正合适,上屋抽梯之策,少司马吴甡正调派精武营和神机营,小心谋划,天津那边,由路振飞执行,本宫对他们两人有信心,相信他们两人也不会让我失望的。现在本宫唯一担心的是,经过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的准备,建虏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木筏,很有可能会在今天下午或者是晚间,对我运河发动第一次攻击,我大明军能不能挡住建虏的第一波攻势,将是决定整个战役成败的关键!”   “不错。”   陈奇瑜将自己的思绪从天津水师出海的惊讶和惊喜中拔出来,拱手道:“首战至关重要,如我胜,则士气必将大振,如果败,那所有的谋划就都是一场空。”   “所以必须胜。”   朱慈烺表情凝重,目光抬起来,望着了堂外,心中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可惜,我不能亲在运河前线……”   陈奇瑜却是低头,今日一番慷慨,原本以为在太子殿下面前露了脸,却不想太子和吴甡等人早都想到了,等于自己白费了嘴皮子,心中不禁有点失望,   朱慈烺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先生保重身子,建虏入塞,流贼未平,正是朝廷用人之际……”   陈奇瑜立刻喜形于色……   离开诏狱,朱慈烺急急去往京师东便门,东便门乃是京畿运河和京师城墙的连接处,防守至关重要,他得亲自去探查,一路,他想着陈奇瑜的献策,也想着陈奇瑜这个人,就谋划来说,陈奇瑜是一流的,但其喜怒表露于外,心思不定,没有上将的波澜不惊,典型的长于谋,短于断,加上又贪财,有收受贿赂的不良喜好,照现在的户部尚书,当初还是御史的傅永淳的弹劾,当初在车厢峡,陈奇瑜原本是坚定的歼灭派,但在幕僚的劝说下,却渐渐改变了立场,由此可知,陈奇瑜并不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比洪承畴和孙传庭差远了,洪孙二人看准的事,怕是没有人能改变。   陈奇瑜这样的人,不适合当统帅总督,但当幕僚,做谋士,却是极其适合的……   作为一军之统帅,并不需要事事躬亲,但却一定要有清楚的战略头脑和坚定的信心。   防卫京师,有很多极其重要的繁琐之事,比如东便门安定门等几处重要城门的防守,城外运河壕沟的挖掘,阵地的构筑,城内兵马的整顿,义兵的操练,兵杖局火药厂和镇虏厂的生产等等,如果是第一次开封之战之前,朱慈烺一定会亲自走一遍,但现在不需要了,经过十八个月的抚军,他已经在京营内部建立起了一套完善的监督和奖励机制,他发出的军令,有无比的神圣性,任何人胆敢违抗,立斩不赦,但是命令发下去,从各营主将副将,千总把总,就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动了起来,他丝毫不担心有人拖拖拉拉,不唯有思想教导官和军纪官,也不唯京营超高的待遇、按时发放的粮饷,以及残酷的军法,更因为经过十八个月的思想教育和动员,京营将士比同时代的地方士兵更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朱慈烺上了东便门。   太子亲临,城头上的京营将士都是欢呼,士气大振。   太子私下调遣一万精武营出京师,往运河的事情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就整个京师守军来说,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大部分军士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朱慈烺也不怕他们知道,一国之首都,面对异族的入侵,如果都不能有决死一战、死守到底的气象,那离灭亡也就没有多远了。   虽然新募的八万义兵尚是一团混乱,但两万善柳营,两万右柳营,一万多左柳营所表现出现的精神面貌却让朱慈烺非常满意。   就在东便门城楼,朱慈烺召集众将,摆开沙盘,就京师防守以及如何协助运河,和众将仔细推演和探讨。   其间,关于建虏动向的塘报,不住的传来。   建虏阿济格部绕道顺义,已经杀到了昌平,昌平总督何谦带着昌平总兵和应荐死守城池,宣府总兵周遇吉的兵马于城外高处扎营,和昌平城互为犄角,阿济格无机可乘,只能在昌平和顺义乡间大肆劫掠,一些没有逃走的百姓,都成了他们刀下鬼; 第八百一十四章 按兵不动   香河方面,魏闯没有辜负太子的期望,成功击退了建虏对香河的攻击。多铎倒也识相,没有再继续强攻香河,而是改而砍伐树木,赶造木筏,看样子是准备放过香河,专心渡河了;   老代善率领的两红旗在武清河西务附近止步,同样也开始造木筏;   至于通州城下的建虏主力,其建造木筏的动作更是一直都没有停止,同时侦骑四出,在京畿周边到处扫荡,因为大明百姓都撤退了,百里之内,空无一人,建虏颇为恼怒,就将途径的村庄全部烧毁,一时,运河东岸浓烟滚滚,空气里弥漫着剧烈的烟熏味……   而就在昨夜,杨文岳,吴甡和路振飞同时行动,分别从上中下游,趁着半夜,向对岸派遣了水性精良的过河勇士,但三个地方的战果却截然不同,杨文岳面对的是建虏黄太吉的大军主力,因此他派出的勇士最多,一共派了一百人,但战果却最差,只带回了两个首级,一百勇士,却有二十人被射死了在了岸边,原来,建虏大营对河岸的防卫极其严密,一百勇士上岸不久,就被发现了,幸亏撤退的及时,不然一百人怕是要全军覆没。   而中部吴甡的战果最辉煌,对面的多铎部骄横大意,根本没有意料到明军敢于过河。五十个勇士不但带回了十个首级,而且还放火焚烧了不少摆在岸边的竹筏,自身的伤亡却极其有限,五十人只三人受伤,最后全部安全的返回了西岸。   路振飞的下游虽然不比吴甡的中部,不过却也带回了六七个首级,烧了木筏,惊的暗夜里的两红旗大营锣声四起,也算是基本达到了战略目的。   香河和武清的木筏,被昨夜的大明勇士破坏了不少,但通州的木筏却是完好无损,今日一个上午,估计又能赶造不少,应该足够建虏主力发起渡河之战了,但奇怪的是,却迟迟没有建虏发动攻击的消息传来。   朱慈烺心中不禁不安,常理推断,建虏造成木筏,就应该立刻渡河,因为每拖延一刻,明军在对岸的壕沟就会多挖掘一寸,而明军援兵到来的可能性,就会多增加一分。所谓兵贵神速,黄太吉是最知道这个道理的,现在却按兵不动,究竟是在等什么?   是因为见到明军在岸边防守严密,他不敢轻易渡河?还是在等香河和武清?   又或者,今日白天偃旗息鼓,暗夜之时,再突然发动渡河之战,杀大明一个措手不及?   以上可能都是有的。   虽然京营参谋司制定的守御计划书,早已经发到了杨文岳吴甡和路振飞的手中,对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都有预料,几个重要的总兵也都有知晓。但他们能不能坚决有效的执行,却是一个未知数,朱慈烺不能完全放心,他需要亲自去督战。   而现在,在倾听、安排完京师的防务、确保京师无虞之后,朱慈烺那颗急切的心,就更是压不住,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到运河边督战。   “去安定门!”   将城防之事付给刘肇基张纯厚等人后,朱慈烺下了东便门楼,翻身上马,准备去安定门。   唐亮,宗俊泰和佟定方三人相视一看,心中都是明白,太子殿下这是又要出城啊,昨夜子时回京,衣甲未解,连太子府都没有回,只在京营营房凑合了一晚,今早又在午门前跪了两个时辰,安排完事务,巡视完城墙,现在又要出城,就算是铁打的,怕也是承受不住啊,作为臣子,他们必须劝诫——如果驸马都尉在,当然是驸马都尉领衔进言,现在驸马都尉被禁足,只能由他们了。   于是三人急忙跪下,唐亮跪在最前,急的都快要哭了:“殿下,奴婢本不敢劝您,但您鞍马劳顿,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休息好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有少司马杨军门他们在,运河一时是出不了漏子的,求你回府休息一晚吧。”   “殿下,今日已经是午后,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再出京。”佟定方道。   身为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一向话不多,但今日他却也是口气坚定的进言道:“请殿下保重身体,回府休息!”   三人众口一词,挡在朱慈烺马前不肯让路,朱慈烺微微苦笑,正想着怎么说服三人,忽然就听见有人在街道上高喊:“殿下,殿下留步啊~~~”   声音比较特殊,朱慈烺立刻就知道是宫中人。   抬头看去,只见一顶小轿子急匆匆而来,轿夫都是宫中的太监,轿帘挑起,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大声的喊。而在轿子前方,两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骑马开路,后方还跟着四个小太监,一行人疾步匆匆,沿着东便门街道,急急而来。   原来是坤宁宫的主管大太监徐高。   朱慈烺立刻猜出了徐高的来意——今日父皇大怒,不许我进宫,母后怕我难过,这是派徐高安慰我来了呀。   心中涌过暖流,立刻翻身下马。   “快放轿,快放轿!”   徐高焦急的喊,不等轿子放稳,就掀帘跳了出来,几个箭步来到太子面前,撩袍下跪:“徐高见过殿下。”   “快起。”朱慈烺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是我母后让你来的吗?”   “是。”徐高起身,笑脸道:“皇后娘娘烧了几道菜,特令奴婢给您送来。”说着扭头向后看:“还不快送到前面来?”   两个小太监将提着的饭盒送到前面,徐高亲手打开一个盖子,笑眯眯地说道:“殿下,你是您最爱吃的蒸……”   朱慈烺却打断他的话,目视他的眼,肃然问:“徐公公,为了我的事,我母后是不是去见我父皇了?”   “这……”徐高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手也不动了,不敢回答。   朱慈烺却是已经知道了答案,而从徐高的表情里,他也探知到,母后的求情并不顺利,不唯处罚没有改变,说不定还惹怒了崇祯帝。想到此,心中歉意更深,叹息的问:“我母后可有令你捎什么话?”   徐高不回答,只小心的将饭盒盖好了,示意两个小太监将饭盒交到唐亮和佟定方手中。   接了饭盒,唐亮、宗俊泰、佟定方和所有小太监,都退到五步之外。   徐高这才上前一步,躬着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娘娘说,陛下日理万机,为社稷江山,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您一定要体谅陛下,切莫耍小脾气。”   离得近,朱慈烺清楚看到他眼神里的关心和担忧,眼角的鱼尾纹和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更是丝毫毕现,徐高岁数其实并不大,今年还不到五十,在信王府时就跟着崇祯和周后,是真正一路跟随的老人,同时也是看着朱慈烺长大的。相反,现在的内廷三公,王之心王承恩和王德化,原本都是跟着天启帝,王承恩和王德化都是天启帝小时候的玩伴。   徐高没有能成为三公,但非是因为崇祯帝的压制,而是徐高对司礼监的那套东西不敢兴趣,他一心一意的就只想伺候好周后,十年间,他有数次机会可以进入司礼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太监,但他都推脱了,徐高对周后的忠心,不唯周后和崇祯帝,也不唯宫中的太监宫女,作为太子的朱慈烺,也能清楚感觉到——不止是因为言语和行为,更因为眼神和表情,骨子里的东西,有时候是装不出来的。   朱慈烺点头:“我知道。我擅自从京师调兵,绝非是小事,父皇记下我一顿板子,已经算是轻放我了。”   “殿下这么想甚好……”   徐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露欣慰,脱口道:“别的奴婢不敢说的,但奴婢却知道,陛下从小最喜欢的,就是殿下您啊,即便是有什么风雨,陛下对你的爱护,也是不会改变的……”   听到此,朱慈烺心中一动,总觉得徐高意有所指。   徐高随即又道:“皇后娘娘还有一句话,令奴婢传给殿下,建虏凶残,刀枪无眼,求殿下您在阵前一定要小心,臣子们能做的事情,就交给臣子们,你切莫到阵前冒险,免得皇后娘娘担心……”   周后是皇后,但更是母亲,她对太子的叮嘱,和全天下母亲对儿子的担心完全一样。   “恩,知道了,带我向母后请安,告诉她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平安的。”朱慈烺道。   徐高深躬一礼,上轿离开。   待徐高走后,唐亮捧着饭盒,来到朱慈烺面前,试探着说道:“殿下。这饭盒……”   意思是,皇后娘娘的饭,您总不能不吃,就直接出城吧?   朱慈烺看一眼他略带夸张的动作和表情,知道他还是在劝诫,抬头望了望天,说道:“建虏随时都可能渡河,我一刻也在城中待不住,就带到路上吃吧,你们放心,到了运河边军营,我就会睡觉休息,绝对不会再乱跑了……”   唐亮宗俊泰佟定方三人相互一看,都是无奈,连皇后娘娘的饭都挡不住太子殿下出城的脚步,太子殿下又做了保证,作为臣子,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好再劝的了,只能点头跟随。   朱慈烺急急往安定门,不想刚到安定门街道,远远就看见安定门前站了一群官员,红红绿绿,为首一人身穿绯袍,头戴乌纱,身材消瘦,个子不高,但却威风凛凛,站在城门口动也不动,任由秋风吹动他斑白的胡须。   却是少詹事黄道周。   朱慈烺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今日怕是出不了城了。   ……   通州。   运河之畔。   虽然已经挖了三道壕沟,但明军并不满足,依然还在持续不停的挖掘,五六万的民夫分成三班,日夜不停的劳作,各种器具和粮米,也连续不断的从各地运来,整个运河西岸,完全就是一个连绵两百六十里的大工地。   中午时分,保督杨文岳登上了岸边的望楼,举着太子殿下送给他的千里镜,缓缓巡视对岸的建虏大营。   运河宽不过七八丈,明军于运河西岸挖掘壕沟,构建胸墙,设置各种障碍,又修了一座座炮台,上置大小佛朗机炮,虎蹲炮,大将军炮,炮口不止瞄向河面,也瞄向对面的河岸,但有建虏大队人马在河岸边出现,这边的火炮手就会忙乎着装药瞄准,如果在装药完成之后,建虏大队还没有离开,那明军大炮就会发出怒吼。   从昨晚到今日中午,明军最少已经放了十几炮,有的是试炮,有的是驱散,但建虏却始终没有还手——据蓟州军报,建虏这一次入塞,是携带有火炮的,不但有轻型佛朗机炮和虎蹲炮,而且还有为数不少的中型佛朗机炮,黄太吉亲自押着炮队前行,这也是他落在多尔衮后面的原因,现在黄太吉的大纛就在眼前,但那些携带的火炮,却是一门不见,这让杨文岳隐隐有点不安。难道建虏火炮队没有跟随主力黄太吉,而是被派到了香河或者是武清?   但香河和武清并没有传回消息啊。   建虏大营在距离河岸五百步之外扎下,从千里镜里清楚看到,建虏营帐层层叠叠,连绵不绝。阳光下,那一面象征黄太吉的黄龙大纛清楚可见,满蒙汉朝的营帐,泾渭分明的围绕在黄龙大纛的周围,各色旗帜在风中飘扬,穿着甲胄的建虏士兵持枪巡视,蒙古探骑不断进出,而在营帐前的空地上,大批汉军旗士兵和汉人包衣,正在赶制木筏,从新砍的树木到从百姓家拆下的门板和旧木料,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而赶制好的木筏,都沿着河岸摆开,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最少造了两三百具,一眼望过去,将近三里长……   汉军旗在营前空地上干的热火朝天,建虏大营却是非常平静,丝毫也没有即将出营列阵,渡河攻击的迹象。   杨文岳仔细的观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他放下千里镜,递给随行的中军总兵姜名武和众位幕僚,在姜名武举镜向对岸观望时,他则是一脸沉思。   木筏已经造的差不多了,建虏已经具备渡河的能力了,但为什么还不攻击?黄太吉在等什么?昨夜的过河夜袭失败了,不过却也证明,黄太吉亲率的主力大营防卫极其严密,即便是暗夜也没有懈怠,这样的军队,一旦展开攻击,一定会是雷霆万钧之势…… 第八百一十五章 声东击西   建虏主力大军就在对岸,不过杨文岳却不畏惧,他坚信,如果建虏强渡,以现在通州段的火力配置和阵地防御,足以给建虏造成巨大伤亡,令建虏不得不退——不唯有太子的精武营,更因为保定兵在他的调教下,已经逐渐成型,太子殿下又支援了大批火器,每一个站在木筏上的建虏士兵都是活靶子,即便有盾牌卫护,也挡不住岸边的火炮和犀利的火器,靠岸之后,那一道道工字型的壕沟和胸墙,更是勾魂的所在,足以将登陆的建虏士兵勾的血肉横飞。   更何况,水面上支援的战船随时都可以赶到,因此,对于坚守通州段运河,杨文岳是有信心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没有忧虑。   第一,兵力还是不足,第二,虏酋黄太吉用兵狡诈,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军门,好像有点不对啊?”姜名武放下千里镜,皱着眉头。   “怎么了?”杨文岳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他也有这种感觉,但却说不出是在哪里?   “感觉……太静了。”姜名武道。   这一瞬,杨文岳忽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是的,太静了,他是文臣,姜名武是武将,战场感觉比他更真切。虽然有蒙古侦骑进进出出,有持枪的建虏士兵在营前巡逻,但整个建虏大营却是极其静谧,听不到战马嘶鸣,也看不到有黄尘漫起——建虏大营所驻扎之地,乃是运河岸边的农田,今秋干燥无雨,人走过,必然会踩起黄尘,但现在只有建虏营前的巡逻士兵踩起一些黄尘,整个建虏大营的上空,却是清清爽爽,丝毫没有十几万人的大营,应该卷起的浑浊和黄尘。   而除了营前空地上,那些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打造木筏时候发出的叮叮咣咣,和蒙古侦骑进出时候的马蹄,其他时候,对面建虏大营再没有任何声音,连营中的旗帜,好像也都是有气无力。   “炊烟,不对呀!”   杨文岳身后的幕僚群中,忽然有人小声的念叨了一句。   杨文岳立刻警醒,顿时脸色发白,忍不住一拍大腿,叫了出来:“哎呀,不好!”   此时是中午,正是两军埋锅造饭的时间,河西岸,明军这一边炊烟缭绕,连绵看不到边。河东岸,建虏大营里的炊烟,却是少的可怜,一眼望过去,只有稀疏的十几道,那绝不是十万大军应该有的,怕是连一万人都不够啊。   姜名武瞬间也意识到了,脸色发白的说道:“该不会是……”   后半句话他不敢说了。   “轰!”   就如同是有一枚手雷,在自己脑子里面瞬间炸开一样,杨文岳脑子发晕,眼前发黑,手脚无力,瞬间就有点站不稳了。没有大炮,声音不对,黄尘不对,炊烟更是不对,难道对面的建虏大营已经是一座空营,昨夜趁着夜色的掩护,建虏主力已然悄然离开,杀向中下游去了?   京畿运河上、中、下游,上游通州段的防卫力量是最强大的,尤其昨日建虏主力大军抵达通州之后,太子殿下从京师派出的一万精武营,有七千人留在了通州,加上原有的精武营和保定兵,这一段的火力和兵力,是最为密集和精良的。   相较之下,中游和下游都略显薄弱,如果建虏大军暗夜潜行,忽然出现在中下游,利用多铎和代善已经造好的木筏,强行渡河,兵部侍郎吴甡和天津巡抚路振飞肯定是挡不住啊……   “哒哒哒哒~~”   就在此时,听见马蹄声急促,一匹令骑正顺着官道,从下游的方向,急急奔来,马上骑兵背插三角令旗,一边疯狂策马,一边高声呼喊:“紧急军情~~~都快闪开,闪开啊!”   惊的官道上的将士和民夫,向两边急闪。   杨文岳强自镇定,急忙下了望楼。   “禀军门。”   那令骑勒住战马,翻身下马,扑倒在杨文岳面前,惊慌的报道:“事情不好了!建虏大军一个时辰前,忽然出现在香河段,人马滚滚,不知多少,还携带大量的火炮,现在建虏正炮击西岸,木筏已经在岸边摆开,几万虏兵列阵,随时都可能强渡,少司马请你速度派兵支援啊!”   “啊?”   杨文岳差点晕过去,再没有疑问了,建虏果然是声东击西,假装在通州大造木筏,但其实主力大军却是在凌晨时分,悄悄离开了通州,去往了中下游,算时间,一个时辰前,正可以赶到香河,至于大炮,怕是一开始就运往了香河,现在火炮轰击,接下来就是万人登筏,万筏强渡。   建虏主力大军将近十万,加上多铎的两万,一共十二万,但香河段的守军,只有一万。   香河段,危矣!   不过杨文岳毕竟是做总督的人,开封大战也是亲自经历,尸山血海见过不少,因此虽慌不乱,犹自能镇定,他盯着令骑,喝问道:“可看到虏酋黄太吉的两黄旗和他的大纛?”   “没有见到虏酋的大纛,不过建虏在河岸边建了一个高台,两黄旗的建虏骑兵密密麻麻的护卫,有建虏亲贵坐在高台之上,指挥作战。”令骑回答。   杨文岳再无疑问了,香河当然不会有黄太吉的大纛,因为黄太吉的大纛,现在还立在通州对岸,在建虏大营里面呢,很明显,黄太吉留下大纛,以为假象,但却带着两黄旗的精锐,悄悄去了香河,高台上所坐之人,应该就是黄太吉。   可恨啊,竟被这个虏酋的空营所骗,万一运河有失,我何以面对陛下,面对太子?   杨文岳恨死自己了,一跺脚:“告诉少司马,令他坚持,本督随后就到!”   “是。”令骑爬起,急急去复命。   杨文岳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中军官说道:“即刻派人将此紧急军情禀报朝廷和太子殿下,请殿下早做准备!”   太子殿下是昨天傍晚离开运河,返回京师的,当时,望着太子殿下离开的背影,杨文岳深深忧虑,担心太子殿下无法继续从京师调兵,运河兵力危机难解,但想不到,今日上午,新增的一万精武营就开到了通州,暂守备徐文朴统了四个精武营千总队,六千余人,说是奉太子殿下之令,听杨军门指挥,有这六千多精兵在手,杨文岳心情大定,认为通州运河无忧,即便对岸有十万建虏,也休想突破他构建的运河防线!   但谁知,只过了一个时辰,军情就发生了如此的巨变。   黄太吉,太狡诈了。   其实在接到令骑求援的第一瞬,杨文岳脑子里面闪过的,并非是“调兵”两个字,而是“太子”两个字——如果太子殿下在当场,他会如何决断?如果调兵,他又会如何调兵?   但太子不在,杨文岳必须自己做决断,他无法,时间也不容许他向太子或者是朝廷请令。   杨文岳平静了一下心情,转对身后众将,表情依旧威严,声音依旧沉稳的说道:“香河危急,非救援不可。姜名武,徐文朴,康世德听令!”   “在!”保定兵中军总兵姜名武、精武营暂守备徐文朴和保定军游击康世德三人抱拳。   三人都表情凝重,深知运河危险了。   “你三人各率本部兵马,跟随本督沿岸而下,火速驰援香河段!”   “是!”   “贾悌听令!”   “在。”保定军副将贾悌抱拳。   “你带军继续严守通州段,非有本督命令,一兵一卒也不得擅动!”   “是。”   “再给白广恩传令,令其率骑兵火速出发,必须于本督之前,赶到香河!”   姜名武、徐文朴、贾悌和康世德领令,四人急急就要去点兵。   “制台且慢!”   不想却有一个蓝袍官员忽然从杨文岳身后的幕僚群中走出,向杨文岳躬身行礼。   杨文岳抬头看去,原来是通州厘金局主事堵胤锡。刚才那一句“炊烟,不对呀……”就是堵胤锡念叨的。   堵胤锡是户部五品,乃是现在通州城中最高品阶的文官,他和通州知州一起,共同配合杨文岳守卫通州,虽是文官,且资历尚浅,只是崇祯十年的进士,但堵胤锡见识不凡,胸有韬略,和杨文岳非常谈的来,更不用说,上一次太子亲临通州之时,曾经和堵胤锡夜谈很久,此事一出,堵胤锡在通州的声望就更高了,杨文岳对他非常倚重,此时见堵胤锡站出,杨文岳立刻问:“仲缄有什么要说吗?”   堵胤锡字仲缄。   堵胤锡脸色肃然,向杨文岳一鞠:“制台,下官以为,此事仍有蹊跷可议之处,不宜仓促决定,仍需慎思啊。”   杨文岳一惊:“你是说,军情有假?”   堵胤锡摇头,沉思道:“那倒不会,香河段出现的建虏大军和众多火炮,那都是实实在在,肯定是假不了的,不过建虏主力是否全在香河,却并不能确定。”向对面一指:“虽然对面建虏大营死寂,炊烟稀少,从里到外透着一种古怪,像是一座空营,但下官总觉得有哪里不是太对……”   “军情如火,容不得耽搁啊!”杨文岳跺脚:“少司马已经派人求援,本督岂能在此蹉跎?非立刻起兵救援不可!”   杨文岳奉命守卫运河,如果运河有失,他是首要责任人,以崇祯帝的冷酷,下诏狱都是轻的,说不得就是斩首弃市——除了去年,建虏每一次入塞,大明都会死一个总督,不是战死沙场,就是战后论罪被斩首,杨文岳不想自己变成那个倒霉者,哪怕是战死在香河,他也不想因为运河失守而被论罪,现在每迟疑一分,香河断失守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落在他头上的屠刀,就更近一分,他焉能不急?   堵胤锡理解他的心情,只能退一步说道:“香河段危急,制台自是应该救援,不过下官以为,通州段的防务却也不可放松,以免中了建虏声东击西的诡计,因此下官以为,只贾副将的三千人马是不够的,需再留一支强兵。”   杨文岳皱眉,吴甡只有一万人,面对十万建虏的强攻,肯定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的,他必须火速支援,而他带去的援兵应该是越多越好,唯有如此,才能顶住建虏大军得攻击,也只有在充足兵力的保证下,才有将建虏重新赶下河水的可能。而通州断明军一共两万人,他带走一万六,贾悌的三千加上一些漕兵和散兵,一共仍有四千,加上通惠河的杨轩还没有动,若有危急,也可以临时救援通州,因此杨文岳自认为留下的兵力是足够的,换句话讲,他一万六千的援兵,不能再少了,不然绝对挡不住建虏的十万大军。   “建虏主力去了香河,对面已经是空营,从炊烟就可以知道,不会超过一万人,四千人防守,绰绰有余。”杨文岳摇头。   “未必!”   堵胤锡反对,脸色肃然的说道:“太子殿下说过,虏酋黄太吉最擅长声东击西、以假乱真的诡道,我军不可不防,在下官看来,制台带一万六和一万四是没有区别的,如果是及时赶到,即便一万四,也能将建虏挡住,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就算制台带了十万兵,又有什么用呢?”   “两千人对香河无关紧要,但对通州段却是生死之间。请制台三思!”   说完,堵胤锡深鞠。   杨文岳捻着胡须沉思。   如果是其他人的提议,他肯定想也不想的就拒绝,军情如火,哪有时间耽搁?但面对堵胤锡,他却不得不慎重,虽然他和堵胤锡认识时间不长,但对堵胤锡的见识,却是暗暗佩服,堵胤锡有此隐忧,他不能不重视,想了想,一咬牙,转对徐文朴:“徐守备,你留下一个千总队。”   “是。”徐文朴抱拳听令。   堵胤锡暗暗松口气,精武营一个千总队加上贾悌的兵,将近六千人,虽然还是不够,但总是可以守卫一段时间的,就算黄太吉真有诡计,也有时间可以应对。 第八百一十六章 敌军突至   杨文岳又令幕僚拿过笔,亲手写了一个命令,折好了,交到堵胤锡的手中,肃然道:“太子殿下曾经说过,如果事情有变,你堵胤锡可为通州段的指挥,现在本督令你暂时署理通州军务,通州上下大小将官,都需听从你的命令,但有人不从,以违抗军令论处!”   危急时刻,堵胤锡不谦虚,不推让,双手接过杨文岳的命令,肃然道:“下官领命!”   贾悌等留守的将官都是抱拳躬身:“末将遵令。”   杨文岳欣慰点头,望着堵胤锡,淳淳叮嘱道:“这里就交给你了,如果真有什么诡计,你一定要坚守到我率军返回。”   堵胤锡毅然道:“制台放心,人在河在,下官必不叫建虏渡河!”   此时,中军牵过枣红战马,杨文岳翻身上马,急急去点兵。   万余大军一起出动,动静相当的大,军旗摇动,军马来回奔驰,马上的军官大声呼喝,士兵们听从命令,认着各部的军旗,扛着武器,离开河岸边,在官道上快速集合,脚步踩在地面上,踏起滚滚黄尘。   因为是紧急救援,香河段距此三十里,必须急行军,因此各军都没有携带辎重,精武营的重甲兵,比如长枪兵和圆盾手,都是将甲胄放在马车上,由马车统一装载,将士们只手拿武器,轻装前行,等到临近战场,再穿戴甲胄。   “快,快!”杨文岳不住的催促。   这中间,堵胤锡站在望楼上,仔细观察对岸——己岸这么大的动静,对岸的建虏显然是被惊动了,只见几十个蒙古轻骑,冲到岸边来探查情况,见明军在调动,他们立刻返回,隐隐听到建虏大营里响起号角声和鼓声,大营的上方,开始升腾起了漫天的黄尘,好像有大军调动,准备出营,而原本在营前空地上打造木筏的汉军旗士兵,听到鼓声之后,全都退回了大营之中,营前的空地上,只剩下几百支完工或者是接近完工的木筏。   有鼓声,有号角,不过却始终没有建虏兵马从大营之中开出来。   杨文岳望见了,冷笑一声:“欲盖弥彰!”   心中更加肯定,对面就是空营。   集合完毕,杨文岳一声令下,众军急急向下游而去。正午的阳光下,马蹄踏起,他保定总督的大纛迎风舒卷,渐渐远去,最后终于被漫天的黄尘所淹没……   堵胤锡站在路边,脸色严肃的目送杨文岳离开。   这一万四千人一离开,通州段的防守兵力立刻就显得稀疏了起来,贾悌和精武营千总李正光策马往来奔驰,重新部署防务,不止官兵,在堵胤锡的命令下,所有民夫也都被组织了起来,停止了挖掘壕沟的工作,拿起早就分发到手的武器,大部分都是长枪,少部分弓箭鸟铳,两个配合一个官兵,和官兵共同守卫河防。   “守河有月饷,杀敌有重赏!”   “运河一失守,妻儿难聚首!”   “保河就是保家,逃跑就是卖娘!”   “杀敌三人登大堂,太子亲见锦衣郎!”   这四句话,是京营思想教导官,鼓舞民夫的口号,而为了取信民夫,这四句口号被说成了是太子殿下的钧令,从开封到去年击退建虏,太子殿下在民间声望及高,民夫们都坚信不疑,加上运河关乎京南安危,关系到他们的妻儿和家人的安全,因此,他们改变了过往对官军作战的冷漠和旁观,昨天太子的命令一发下,他们就主动报名,热心帮助官兵守河。   这中间,堵胤锡将令人用木条搭起三个高高的烽火台,再把自己的亲卫李吴叫到身边,小声叮嘱:“速速回城,告知刘一松和巡检司百总段彪,令他们在城头观察,看我信号行事,如果河岸边燃起一处烽火,那么,他们就释放三成的火船出通州,顺河而下,如果是两处,那就六成,如果是三处,那就要将城中的火船,一艘不剩,全部放出来!”   原来,建虏入塞的消息传来后,京师运河上的所有漕船就都被搜到了通州和天津城中,而后为了防御运河,京营参谋司提出了火船封河之策,于是堵胤锡便将封在通州城里的一些小漕船,都改成了火船。所谓的火船其实也简单,不过就是在两侧装设木板,防止建虏的弓箭和火炮,同时在船上装载桐油桶,扯起风帆,沿河而下,等快到目的地时,点燃桐油,船夫跳河,着火的火船继续向前,烧毁横在河面的浮桥或者是木筏,以达成封锁河面,挫败建虏渡河计划的目的。   通州是京师的物资集散地,桐油不缺,以此堵胤锡一共改装了五十艘的漕船,预备起来使用,今日杨文岳率领大军离开,对面建虏大营颇有诡异,他隐隐不安,因此令亲卫通知通州副将刘一松和巡检司百总段彪,令二人准备火船封河。   “第二,令刘一松想办法派遣探骑出城,试探建虏大营的虚实?探明之后,速速回报于我。”   “第三,派人告知精武营的杨守备,建虏主力是否真的已经离开,尚不能确定,要他务必提高警惕!”   杨轩的战兵营守卫着更上游的通惠河,也就是通州到京师之间的运河,这一段有四十里长,除去八里桥的一小段,杨轩的五千人要守卫三十余里,兵力不富余,压力也是非常大的,堵胤锡担心他在知道建虏主力离开之后,会有所大意,因此特意叮嘱。   安排完这三件事情,堵胤锡又把贾悌和李正光叫到身边,命令用火炮轰击对岸。   贾悌不解:“建虏大营离的甚远,岸边也没有敌军,开炮没有用啊?”   堵胤锡脸色严肃:“开炮不为打到建虏,而是要打草惊蛇,探知建虏大营的动静。不需要多,三五炮就可。”   贾悌似懂非懂,不过杨文岳临行前有交代,所以他对堵胤锡的命令。不敢不从。   “轰轰轰~~~”   没有任何征兆,明军忽然向对岸发射了三炮,炮弹落在对岸,声音巨大,震动天地,激起碎石,惊得一队正在营前巡逻的建虏士兵慌忙闪躲。但大营之中却依然安静,在杨文岳率领大军离开之后,建虏大营的锣鼓声也忽然消失沉寂,整个军营又恢复了安静,即使是面对明军忽然的炮击,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堵胤锡脸色凝重,心想难道我错了,对岸真的已经是一座空营?   想一想,还是觉得不稳当,转身叫过贾悌,小声叮嘱。   贾悌听了惊讶,不知道主事大人怎么有这么多的花花点子?不过还是抱拳听令,然后点了军中仅有的几十个骑兵,一番命令,令他们去执行去了。   ……   京畿运河中段。   上午。   河西岸的望楼上,兵部侍郎吴甡正举着单筒千里镜,向对面观望。   他是昨夜下午到运河中段的,随即便被太子委以重任,配合保督杨文岳,严守香河段运河,京畿运河上中下三段,中段香河是最短的,因此配备的兵力也是最少的,现在吴甡手中可以调配的,不到一万人,除了两千名精武营精锐和三千保定兵,剩下的都是漕兵和东安县调配上来的地方兵,而他们的对面,却是多铎率领的两万精锐,一旦多铎大军过河,他们要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上游杨文岳,中游吴甡,下游路振飞,吴甡深知自己是承上启下的关键,责任重大,因此一点都不敢懈怠,从昨晚到现在,他不过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剩余时间全部都在巡视河防。   此时,望着对岸,吴甡心有忧虑,但不是为了运河防线,而是为了太子。   太子殿下又从京师调出了一万名精武营精锐的消息,他已经是知道了,在为运河局势微微松口气的同时,却又为太子殿下开始担心。傍晚回京,凌晨时分精武营就出京了,显然,太子殿下并没有和陛下、朝臣们商议,而是直接调兵了,就眼下局势来说,隐隐有私自调兵的嫌疑,所以吴甡很担心,担心陛下会大怒,朝臣会不满,太子殿下会受到不应有的责罚。   想到此,他心中不免懊恼,早知道,他昨晚跟着太子殿下一起进京就好了,有他在朝堂上的支持和私下的游说,说不得能说服陛下,太子殿下也不会太孤单。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一万精武营已经出京,朝廷并没有用圣旨打太子的脸,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而这一万兵之后,太子殿下已经是尽力了,朝廷也已经尽力了,京师之兵,不可能再支援运河了,运河必须依靠现在的兵力,坚守到尤世威的山东兵和史可法的漕兵赶到之时。   太子殿下的处境,是吴甡心中的隐忧,而对面的建虏,则是是迫在眉睫的危险。   昨夜,吴甡重金悬赏,选了五十名勇士潜水过河,打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成功带回了六七颗敌虏的脑袋,明军士气大振,不过吴甡却没有太多喜悦,他知道,这不过是偷了建虏一个不备,且偷回来的脑袋,都是暗夜暗夜巡哨的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没有多少真材实料,不值得大肆庆祝。   而经过一天的准备,建虏造制出的木筏已经有相当的数量,沿着河岸边摆开,满满当当。虽然昨夜过河的勇士破坏了一些,但相比于建虏的赶制速度,不过是杯水车薪,建虏的木筏数量,并没有大减少。   除了打造木筏之外,建虏还赶制了不少木板,一来木板可以当盾牌,二来渡河之后,可以用木板覆盖壕沟,由此可知,多铎虽然年轻,但绝非无谋之辈。因此,必须小心应对。   “多铎……”   吴甡嘴里轻声念叨多铎的名字,心中思索着“缺口计划”,他已经定下了一处适合伏击的岸边战场,想着如何才能布置的更加天衣无缝,引诱多铎提前渡河,再用火船封河,从而首战获胜,挫败建虏渡河的锐气呢?   正这么想着呢,忽然听见马蹄声急促,抬头往去,“报~~”一个探骑兵急匆匆地奔驰而来,在望楼前翻身下马,冲着望楼上的吴甡单膝下跪,气喘吁吁的报道:“禀少司马,东岸忽然卷起黄尘,有建虏大军正顺着河岸,向我香河段而来!”   “多少人?距离还有多远?”吴甡心中一惊,放下千里镜急问。   “不到六里,黄尘滚滚,看不出有多少人。”   吴甡脸色一沉,拍栏怒道:“不到六里?事先为什么没有发现?”   探骑吓的脸色发白,急忙叩首解释:“建虏并非是沿着河岸而下,而是从后方忽然插到河岸边,再沿河而下,事先难以探查。”   “知道了。”吴甡挥手。   探骑抱拳再行一礼,然后爬起来,翻身上马,急急往下游再去通报。   吴甡身后的将领和幕僚小声议论,建虏大军分成三路,而大明也兵分三路应对,其中杨文岳率领大明主力和建虏主力,在通州两岸对峙。吴甡率领一万人,和两万人的多铎于香河两岸列阵,就兵力来说,一万人防守多铎的两万人,已经是吃力,如果建虏再往香河增兵,香河段面对的压力,将会成倍增加,因此稳妥起见,必须立刻向杨文岳求援!   这是所有幕僚和将官的第一想法。   吴甡却不着急,只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如果建虏主力南移,保督不会没有动作的。”   见少司马如此镇定,众将和众位幕僚,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将官下了望楼,去主持各自的防区,幕僚则摊开地图,小声商议。吴甡脸色凝重的望着上游。   很快的,就看见对岸上游道路上渐渐有黄尘,随即越滚越大,越滚越高,隐隐地,看到了各色建虏军旗,吴甡脸色微微一变,经验丰富的他立刻知道,那绝不是一万两万,恐怕是十万大军才有可能造成的声势!   十万大军就是建虏的全部主力,难道是建虏主力倾巢出动,弃通州,而往香河段杀来了吗?   如果是,杨文岳为什么没有通报?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吴甡心中吃惊。 第八百一十七章 兵来将挡   军情突变,形势危急,但吴甡却依然冷静,他举着千里镜,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   随着距离的临近,烟尘中的的建虏军旗渐渐清楚了起来,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正蓝旗……八旗军旗在尘土中飘扬,隐隐还看到有穿着黄色、白色和蓝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建虏八旗兵和轻甲的蒙古骑兵穿梭其间,军容极为鼎盛,而在骑兵之后,是汉军八旗和朝鲜仆从军,他们的旗帜比较乱,黄白蓝红,什么颜色都有,军旗之下,汉军旗士兵和朝鲜仆从军扛着长枪,急步前行,踏起的黄尘,足足有一人高。   而在步兵之后,有庞大的马车队伍一路跟随,常理推断。车上装载的应该是各色辎重和火炮。   此时还不到中午,正是一日之中,阳光最充沛、最温暖、天地最明亮之时,但建虏人马铺天盖地而来,虽隔着河岸,却好像也能感觉到那腾腾地杀气,一瞬间,感觉气温下降好多,日月无光,天地好像都黑暗了下来。   西岸明军都是色变,两千精武营还好,保定兵也还能镇定,那些地方兵、漕兵和民夫兵却一个个都吓得口干舌燥,手里的枪都快要握不住了。   我方只有一万,建虏却有十万……乖乖,这可怎么守啊?   吴甡却是皱起了眉头,通过千里镜,他清楚看到了建虏海一样的军旗,两黄,正白,正蓝旗,加上对岸原先就有的镶白旗,等于八旗之中,有五旗出现在对岸,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建虏的主力,不过因为黄尘滚滚,军旗招展,他很难看清楚建虏实际的兵马人数,也没有看到虏酋黄太吉的大纛……   还有,建虏大军为什么要沿着河岸走?是胜券在握,不怕我军知道,还是另有目的?   “少司马,快求援吧!”   幕僚焦急。   吴甡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对岸敌军掀起一阵欢呼之声,骑兵奔驰,接着就看见很多穿着黄色铠甲的建虏骑兵围着一座临时竖起的高台,而高台上,一面龙旗正缓缓升起,吴甡立刻用千里镜望去,然后他清楚看到,几个建虏亲贵登上高台,正向这边指指点点。而同时的,在军旗飘扬,黄尘漫天之处,号角和鼓声的命令之中,建虏步兵从黄尘和军旗之下走了出来,开始在河岸边列阵了,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一百人为一方阵,手持盾牌和长刀,沿河岸边一字排开,每一个方阵前面都有一支木筏,后面则跟有弓箭手和鸟铳手。   除了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还有少量真正的建虏重甲兵。   步兵列阵之时,跟在建虏大军后面的马车队伍也钻出了烟尘,护卫的兵丁和车夫迅速卸下了马车上的火炮,奋力推到岸边来,开始在岸边布置炮台,看样子是要先用火炮轰击对岸,然后再渡河。   吴甡脸色凝重,建虏大军从上游而来,连口气都不喘,不顾疲惫,立刻就地展开,发动渡河之战,以疲兵渡强河,这是兵家大忌啊,看来建虏也是猖狂了,或者说是欺我人少,想要一口将我军吞下啊。   哼,我军虽少,但却也不是你建虏可以轻易吞下的。   对于河防,吴甡还是有一定信心的,鹿角拒马不是白设,壕沟也不是白挖的,不需要多,只要能坚守一个多时辰,上下游就会有援兵赶到。   放下千里镜。吴甡高声道:“传我命令,运河乃是我大明的最后防线,各军严守阵地,任何人不得后退,后退即死!兵退杀兵,将退杀将,如果我吴甡后退一步,军中所有人,都可取我吴甡的首级!”   “杀敌者赏,后退者斩,太子殿下和保督的援兵,随后就到,众军,坚守!”   传令骑兵立刻将他的两道命令,传达了下去,十几里之内,到处都听到传令的马蹄声和传令兵的高喊声。   众军稍稍镇定——兵部侍郎大人都如此,他们做小兵的何敢畏怯?   “冯名圣!”吴甡高声叫。   “末将在!”保定兵参将冯名圣站出。   “刘乙振!”   “卑职在!”   一个全身甲胄,头顶圆盔的精武营千总大声响应。   “事先皆有兵推,照兵推执行防御!”   “是。”   “向保督求援,请他驰援于我!”   “火炮准备,听我命令,一齐轰击!”最后,吴甡再道。   ……   对岸。   长枪如林,军旗如海之中,那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几个建虏亲贵正瞪大了眼睛,向对面的明军张望,他们没有千里镜,因此只能拼命的睁眼珠子。   “固山贝子,你看,明人上当了!”   一个黄衣黄甲的镶黄旗将领笑指对面。   被人称为固山贝子的乃是爱新觉罗·尼堪。尼堪隶属正白旗,乃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第三子,真正的爱新觉罗血脉,建虏嫡系亲贵,现在是正白旗小旗主,和多尔衮兄弟一向交好,去年他跟随多铎入塞,结果片功未立,只窝了一肚子的火,今年跟随大军主力,一直在黄太吉鞍前马后。但今日他却是奉了特殊的命令,离开大军主力,带兵来到了香河。   老实说,尼堪心中是不悦的,因为他带领的乃是一支疑兵,黄太吉给他的命令,并非是要他渡河,而是要他迷惑香河对面的明军,只要能迷住明军,令明军误以为大清主力尽在香河,就算他立了功,尼堪平生最愿意的就是披坚执锐,直冲敌阵,而不是耍这种诡计,不过皇上命令,他不敢反对,只能带了少量的两黄旗和正白旗旗丁,连同一部分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一共不到三万人,却撑着十万人的架子,今日凌晨悄悄离开大营,而后在离着香河还有十里之时,故意露出行踪,大张旗鼓,声势震天的往香河而来。   同时,他还带了不少的火炮。   皇上说,只有如此,对岸的明军才会完全相信,他所带领的乃是大清主力。   此时望着对岸的明军,尼堪面无表情的说道:“皇上神机妙算,岂是明军能防备的?”   那个镶黄旗将领正要随着他的口气,拍黄太吉的马屁,忽然听见有人压着声音说道:“豫贝勒来了。”于是急忙转身,和尼堪等亲贵一起抱拳躬身,迎接走上来的豫贝勒多铎。   楼梯声响,在正白旗固山额真英俄尔岱等人的护卫之下,多铎走了上来,白衣白甲,悬着宝石柄的腰刀,眼神鹰鹫,脸色冷峻,一如往常的傲然,不同的是,他唇边嘴角多了很多的小痘痘,那不是青春痘,而是他着急上火、狂躁急怒的外在表现——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青春痘为何物,更没有人敢嘲笑多铎,只有多铎自己知道,在香河城下屯兵的这三天,是他最为窝火的三天,不唯是攻打香河受阻,更是因为他得到了黄太吉传来的秘密消息,知道明国秘密准备了战船水师,载着吴三桂虎大威等精锐骑兵从秦皇岛出海了,很有可能是学大清绕道入塞,转而也去骚扰大清后方去了!   可恶,好大胆!   辽东辽南沿海,金州旅顺乃是镶蓝旗的地盘,加上这一次入塞,镶蓝旗旗主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沈阳,镶蓝旗主力都没有动,因此多铎一点都不担心金州和旅顺,就算这两地失守了,他也不会有丝毫难过,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因为济尔哈朗的镶蓝旗乃是豪格的坚持者,济尔哈朗的实力受损,于他两白旗大有好处。   但复州,盖州,营口,一直到海城,可是他两白旗的地盘,虽然盖州乃是南北的咽喉通路,守军众多,城池坚固,绝非明军可以轻易攻下的,只要坚守盖州,就可以令明军知难而退。   可吴三桂虎大威等人都是明国宿将,非易与之辈,谁知道盖州能不能守住?一旦盖州失守,他镶白旗的海州等地可就危险了。   一直以来,都是大清入塞劫掠明国,明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想不到今年明国竟然针锋相对,也派兵到大清的后方了,海州是镶白旗的根本,很多将士的家眷都在海州,如果海州失守,对他镶白旗,必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如果身在辽东,多铎一定会亲自带兵救援,不管有没有黄太吉的命令,但现在他身在运河,他却干着急没有办法。只能期盼盖州能够坚守,同时大清能把明国打痛打残,逼的明国不得不撤兵回援。   但镶白旗入塞以来,却不是太顺,先是在黄崖口走脱了蓟州总兵佟翰邦,令拿下蓟州的战略图谋落空,接着在三河耽搁了一天,小小的香河城,猛攻了一天,竟然没有能够拿下,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多铎依稀的记起了去年的不顺利,他恨不得将香河城揉碎了,狠狠踩在脚下,不过理智告诉他,眼前的香河城和去年的玉田城一样,都由明太子的京营兵在把守,京营兵火器犀利,善于防守,加上一时找不到破解香河城外的那两座三角形棱堡的办法,所以他只能按住了性子,暂时放弃猛攻香河的打算,转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渡河之上。   香河并非一定要攻下,运河却是一定要渡过的。   如果他能第一个渡河,便能一扫攻不下香河的尴尬,同时也大壮他镶白旗的威风。   虽然明军在对岸的防守极其严密,沿着河岸,设置拒马鹿角,挖掘壕沟,但   多铎还真没有把明军的战力当成一回事——对岸防守的,多为杨文岳的保定兵,在多铎看来,杨文岳只是无名之徒,保定兵更是不堪一击,只要打造足够多的木筏,把大清勇士送上岸,明军就会溃散而逃。   战略上蔑视明军,但战术上多铎却是相当重视的,从昨日到今天,他不止一次的到岸边巡视,探查明军防守的薄弱,找寻最适合的登陆点,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凌晨,他还真发现了明军防守的一个薄弱处,心中不禁狂喜,原本想着今日上午就要猛攻那一点,突破运河,将明军杀一个片甲不留,但黄太吉的命令,忽然来到。   “声东击西,实实虚虚,三点齐攻。”   虽然多铎对黄太吉多有怨恨和不满,但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论用兵,论权谋,黄太吉远在他和多尔衮之上,和他的计划相比,黄太吉的计划更高明、更完整、成功的机会也更多,加上黄太吉又是皇帝,所以多铎不得不听从。   但多铎心中的郁闷却是难免的,香河受挫,他已经是折了面子,今次就算胜利过河,击溃明军,那也是皇帝的谋划之功,和他多铎没有任何关系,他多铎要想一雪去年的败军之耻,怕是还要继续等喽,而后方的盖州复州又隐隐不安……   多铎心情烦躁,总想发脾气,嘴边的小痘痘如雨后春笋,蹭蹭地往外冒。   明国海上攻击之事,乃是绝密。除了自己知道,多铎不能和任何人商议,以免消息走漏,动摇军心。   此时登上高台,向尼堪和迎接的众将微一点头之后,多铎走到高台边,扶栏向对岸观望,又看已经推到河岸边的大清炮队,忽然皱起眉头,怒道:“蠢奴才,怎么还不开炮?难道是等明军先轰击我们吗?”   话音不落,就看见对岸冒起白烟,“砰”的一声巨响,声动天地,对岸明军,开炮了。   ……   高台之下。   几个跟随多铎而来的汉军旗将领正站在梯子边,目光远望运河对岸,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有所猜测,他们之中,地位最高的乃是汉军镶红旗旗主石廷柱和汉军正蓝旗旗主佟图赖,不过高台狭小,建虏主子都已经站的满满当当,所以即便是石廷柱和佟图赖也没有资格上台,只能在台下等候。   石廷柱大胡须,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佟图赖扶剑而立,神情却略微有点不安。和石廷柱不同,佟图赖一路都是跟随黄太吉的,只不过在听闻多铎攻打香河不顺之后,黄太吉才将佟图赖派来支援,但令佟图赖意外和不安的是。豫贝勒好像并不欢迎他的到来,对他冷言冷语,一点安排都没有,佟图赖也不是笨人,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豫贝勒攻不下香河,并非是因为兵力不足,而是豫贝勒不想折损太多的人马,现在自己奉了皇令,带军前来支援,岂不是小看他,认为他攻不下香河吗? 第八百一十八章 鼓声响起   豫贝勒是好面子的人,不敢对黄太吉发火,但对佟图赖却不会有好脸色,虽然佟图赖也是无辜的,夹在大小主子中间实在是很为难,此时站在高台下,佟图赖对即将开始的战事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想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六个汉军旗,偏偏皇上就选了我?   石廷柱和佟图赖身后不远处,两人的护卫亲兵肃然而立,一个镶红旗,一个正蓝旗,红蓝两色,盔甲泾渭分明,虽然是汉军旗旗主,但石廷柱和佟图赖的身份却也算是尊贵,因此两人的护卫都是汉军旗中的精锐和骁勇之士,当然了,同时还需要得是旗主的亲信。   两个旗主,一共八个贴身护卫,一人四个,八人的身材,一个比一个壮实,唯有站在最右边,披着蓝色铠甲的那名护卫显得清瘦一点,不过却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都知道他是去年在摔跤大赛中,得了第二名的好手,武艺不凡,甚至英武郡王阿济格还亲自赏赐了他。   他叫谭川,此次出征前,才刚刚晋升为佟图赖的贴身护卫,在这之前,他只是佟府的一个普通家丁。   谭川沉默寡言,不善说话,但为人豪气,每月的饷银多半都用来请同袍喝酒,因此人缘极好,并没有因为沉默寡言,而被众人隔绝,按理说,像谭川这种投靠佟府不到两年,家人都不在沈阳的人,是不能当佟图赖的护卫的,但众人却一致推荐,佟图赖对谭川也颇有好感,因此谭川才能顺利晋升。   此时,站在佟图赖身后不远,望着对岸的明军,谭川表面平静,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握着刀把的手,看似平常,但其实却已经快要攥出汗水了——对于建虏入塞的消息,他一开始的判断是错误的,而他也将错误的消息传给了前去沈阳谈判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等到九月十八,虏酋黄太吉忽然下令,大军提前入塞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没有办法,送出去的情报已经无法更改,他只能压下心中的痛悔,跟随佟图赖入塞,伺机向大明示警,以弥补九月的失误。   但建虏军纪严厉,自从到军中,谭川就发现自己根本寸步难行,除了上厕,其他时间,都必须和其他护卫待在一起,不要说向大明示警,就是想要走出汉军正蓝旗的军营,也是很难。   谭川心急如焚,但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准备不足,没有料到建虏大军忽然来袭,蓟边长城的边军虽然拼力抵抗,但终究是挡不住建虏的大军,长城关隘,轰然而开,大好山河,就在自己面前被建虏践踏,入塞的第一晚,谭川痛的心胆欲裂,恨不得就死在当前。   庆幸的是,虽然长城失守,但大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京畿运河构筑了第二道防线,于成功将建虏堵截在了运河之东。   但今日,谭川原本稍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虽然只是一个护卫,并不能接触到建虏高级的军情情报。但是当他看到,从上游而来的滚滚大军,乃是虚张声势,旗帜多,兵马少,战马的马尾上还栓了树枝,故意营造马踏人踩、黄尘滚滚的景象后,心中顿时就明白,这前来的兵马乃是一支疑兵,所做的都是假象,如果对岸的朝廷将官相信了,应对建虏的疑兵,做出相应的调整,那就上当了。   身在敌营,谭川无法预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想到运河失守的悲惨,他忍不住孤注一掷的想:如果不行,那就只能想办法行刺多铎了,多铎死,也许能给建虏造成一定的混乱。   但这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能穿越辽东,进到沈阳,成为佟图赖的护卫,这样的幸运,以后怕是难有,所以他不能轻易放弃自己,他一定要将自己的作用最大化……   “砰!”   正这么想着呢,耳朵里忽然听到巨响,整个人都是微微一震。   “明军放炮了!”   护卫都跳了起来。   谭川和其他七人一样,急忙向前,挡在石廷柱和佟图赖的面前,以为人墙。   但其实高台离着河岸将近三里,除非明军有重型红夷大炮,否则是打不到这里的,护卫们的忽然向前,不过是保护上级将官的一种邀宠和表现。   对面是保定兵,如果没有错的话,保定总督应该还是杨文岳,杨文岳去年在开封击败李自成,入塞之战时又阻挡多铎于蓟州城下,应该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或许能识破建虏的诡计,谭川心中存有最后的侥幸,但他内心里最期盼的是:太子殿下如果在对岸就好了,以太子殿下的聪睿,一定不会让建虏的诡计得逞……   京师。   安定门。   皇太子朱慈烺远远就看到了候在门前的,乌纱官袍,以黄道周为首的詹事府官员,心知他们是要劝阻自己出城,于是想也不想,本能的勒住缰绳,对唐亮说道:“你带锦衣卫去拖住少詹事。其他人,随本宫走右安门!”   说着,拨转马头,往右安门而去。   正在安定门前的黄道周等人,见皇太子忽然回头,心知不好,黄道周猛地一拍大腿:“殿下要跑,快追啊~~”呼啦一声喊,官员们都往前涌了上来,官袍不易奔跑,所有人都提着袍子,一边追一边扯着嗓子:“殿下,殿下~~~”官靴一阵乱踩。   黄道周三天前刚刚随太子殿下返回京师,一路又是骑马又是坐车,腿上的磨皮还没有结疤呢,站着还行,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何谈奔跑?只跑了两步他就不行了,一脚跌坐在地上,懊恼的捶着青石街面:“完了完了,殿下又要出城了……”   前方之地,唐亮已经下了战马,一脸苦笑的站在街心,向涌上来的众官员拱手,假装惊讶的问道:“诸位先生,这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身后,四个锦衣卫仍然坐在马上,横着排列,正将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太子朱慈烺统领天下兵马,主持抵御建虏入塞的所有军务,出城并不是禁止的,东便门外的通惠河,甚至整个京畿运河都应该是他巡视的范围,出城自然就是理所当然,所以崇祯帝并没有禁止太子出城,不过他内心里却是希望太子能安安稳稳的留在京师,主持京师的防御,至于运河,交给吴甡和杨文岳就可以,非到万不得已,太子不宜出城。   皇帝没有明说,但皇帝的心思,朝臣们却是明白的。同时的,这也是朝臣们的共同心意。   詹事府是太子东宫的属官,对于太子,有第一劝诫的职责,因此,黄道周等人才要守在城门口,试图劝诫太子,不可轻易出城,如果太子非要出城,那也可以,但必须带上他们,朱慈烺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不和他们纠缠,改成其他地方出城。   出了右安门,朱慈烺快马疾驰。   此时,护卫在他身边的是宗俊泰佟定方和五百武襄左卫,马蹄踩在官道上,声音急促,正如朱慈烺此时的心情,面对运河危急,他的心始终悬在空中,他是一刻也在城中待不住的。   “哒哒哒哒~~”   刚出了右安门,就看见一名后背插着三角旗的令骑顺着官道急急而来,朱慈烺心知是有紧急军情,立刻就迎了上去,见是太子殿下,那令骑慌得勒住了战马,滚下马鞍,单膝跪拜:“殿下!”   “是何军情?”朱慈烺直接问。   令骑跑的大汗淋淋,气喘吁吁的回道:“回殿下,建虏主力今早离开通州,往下游香河杀去了,少司马求援,杨军门已经率领大军前去救援了……”   “走!”   不等他说完,朱慈烺脸色就变了,猛地一甩马缰,扬鞭策马,往通州急急而去,他胯下战马乃是御马监选出来的神骏,马体健硕,奔驰极快,两个跨步就冲出了很远,宗俊泰和佟定方急忙跟上……   通州。   十月的阳光,照在运河水面上,泛着粼粼地波光,秋风从西北方向而来,带着丝丝地寒意。阳光秋风中,大明日月军旗飘扬,马蹄声急,传令骑兵依然还在不停的传达命令,沿着沿河河岸,耸立起来的几十座望楼之上,望风的明军士兵紧张的观望着对岸的建虏大营,而在望楼下面的壕沟胸墙后,六千大明官兵和万余民夫手握武器,正在紧张等待,   堵胤锡布置完一切就上了望楼,眼望对面的建虏大营,忧心忡忡。   此时是未时中(下午两点),距离杨军门的大军离开,已经有一个时辰(两小时)了,但建虏大营却始终静寂,连营中那十几道稀疏的炊烟也不见了,整个建虏大营静寂的像是一个死城,除了营前依然有持枪的军士在巡逻,整个大营再不见一人。   贾悌疾步匆匆地上了望楼,来到堵胤锡身后,抱拳行礼:“大人,都准备齐备了。”   堵胤锡点头。   贾悌望向对面:“要不……派人过河去探查一下?”   堵胤锡摇头,脸色凝重的说道:“人少了没用,人多了,有可能为建虏所乘,”抬走看了看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杨军门应该已经走到了半途,究竟是不是一个套……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想一想,又道:“快马传递,此时消息已经到京师了吧?”   “算时间,差不多应该到了。”贾悌回答。   堵胤锡轻轻一叹,眼有忧虑:“太子殿下接到消息,一定会亲来。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   话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对面忽然响起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   鼓荡天地,悠长而刺耳。   而后,“咚咚咚咚~~~”沉重的鼓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堵胤锡脸色一变,他已经听出来了,此时的号角和鼓声,和一个时辰前,杨军门带兵离开时,建虏大营响起的号角和鼓声完全不同,此时不但更密,而且更加急促。   随即,就看见建虏营门忽然打开,营中升起了滚滚的黄尘,原本不动的各色军旗忽然摇动起来,呼喊声中,无数建虏士兵忽然潮水般的从营门中奔涌而出,黄甲,白甲,蓝甲,汉军旗,蒙古旗,朝鲜仆从军,还有乌真超哈,也就是汉军炮兵营,都从建虏大营之中滚滚而来,因为出来的太急太快,脚步踏动,人影密密麻麻,感觉整个河岸都在颤抖,踏起的黄尘直冲上天,甚至是淹没了军旗。   建虏士兵好像是从地底忽然冒出来一样,原本静寂的大营,瞬间就变成了人山人海,山崩地裂的滚沸之地。   贾悌一时惊的目瞪口呆。   啊,果然是建虏的诡计!   建虏的主力并没有离开通州,他们蛰伏在营中,不走动,不生火,连战马都想办法不让其出声,使整个大营看起来像是一座没有士兵的空营,等到杨军门带兵离开,正走到半途之时,他们忽然窜起,即便杨军门此时得到消息,怕也是来不及回援……   “准备迎敌!”   堵胤锡却是冷静,他大声命令。   贾悌惊醒过来,转身跑下望楼,大声高喊:“准备迎敌,迎敌!”   “当当当当~~~”   各个望楼上的铜锣,依次响了起来,从通州河岸头,一直到通州河岸尾,都锣声震天,但是对面有建虏,锣声就会响起。原本坐在胸墙后面休息的大明官兵和民夫都急忙站起,当看到对面的建虏兵马潮水般的、连续不停的从大营之中冲出,沿着河岸摆开,人头黑压压一片之时,所有人都是色变——建虏,好多啊。   建虏鼓声更急。那是急攻的命令。   虽然建虏从营中冲出的士兵如潮水一般,人数不知道有多少,但各军各队,却是排列有序,最先冲出的是穿蓝色军服,戴笠帽,大部分人都没有甲胄、武器也比较杂乱的朝鲜仆从军,其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拿武器,只是背着泥土袋,不知道是何用处?再接着是单甲的汉军八旗,再然后是蒙古旗,最后才是真正的、人人都身披重甲的满洲八旗。 第八百一十九章 强渡   戴着笠帽的朝鲜仆从军冲在最前,在冲到距离河岸还有一百步之时,他们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开始整理队伍,但那些背着泥土袋的士兵却仍然向前疾冲,一直冲到距离河岸只有十几步的时候才停住脚步,噗噜噗噜,将背负着的泥土袋投掷在岸边,堆砌成一道道矮墙,然后撒腿往回跑。   接着,建虏的炮兵营,原来的乌真超哈,从建虏军阵中闪了出来,推着各种中轻型火炮,越过朝鲜兵,很快就冲到各个矮墙边,以矮墙为掩护,开始设置炮阵,准备炮击对岸的明军。   吸取去年的教训,今年建虏入塞,携带了不少的火炮,又在长城边关缴获了一些,因此他们军中携带的火炮有相当的规模,即便是尼堪的三万人作为疑兵,带走了不少,但留在通州的主力,却还是一口气推出了将近一百门的大小火炮。   “大人,开炮吧,不能让他们把大炮都架起来啊。”   见建虏架起火炮,试图和己方对轰,贾悌有点急。   堵胤锡却是冷静,看一看都躲在矮墙后的大明将士,摇头:“不,不着急。”   这中间,稍微整理了一下队伍的朝鲜仆从军又动了,他们在军旗的号令下,继续向河边冲,随后八人一组,扛起摆在河边的木筏,将木筏投入水中,其他朝鲜兵或举着盾牌,或张弓搭箭,护卫在木筏周围;而在朝鲜兵身后,持着圆盾木板,长枪弓箭的汉军旗士兵,已经快步跟了上来,当朝鲜兵将木筏投入河中之后,汉军旗士兵立刻就会跳上去,用将近两丈的木棍做撑杆,驱动木筏,向对岸而来。   建虏一共在河岸边造好了三百多具木筏,只一次,就投入了两百具,每具宽度都在一丈,可承载士兵二到三十人。   也就是说,一个波次,建虏就可以送四到六千人过河。   出营、堆矮墙、架大炮、扛木筏、投河、准备上木筏、很明显,建虏想要依靠兵力优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给明军过多反应的时间,迅速拿下河岸,从而冲过运河。   就兵力来说,建虏确有这个实力和把握,此时西岸明军的主力已经撤走。留下的不过六千,而建虏的六万多主力,已经在营中养精蓄锐,足足有一天的时间,中午虽然没有明火,但每一个人都是饱餐,不说满蒙八旗,就是汉军旗和朝鲜军也是士气高涨,建虏军纪又严厉,一出营门,就如溃堤的洪水,向对岸席卷。   望楼上,堵胤锡清楚察觉到了建虏的意图,心中狂跳,手心紧张的都是冷汗,但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是镇定自若,冷静下令:“照着木筏,炮兵开火!”又向亲兵命令:“点起两处烽火,给通州发消息!”   “是!”   有两名亲卫一直守在烽火台下,得到堵胤锡的命令,立刻点火。   两处烽火台燃起,浓烟直冲天际,十几里之内都可以看的清楚。   这中间,冲在最前的朝鲜仆从军,已经到了河边,随即涉水将抬着的木筏投入河中,而这时,一直静默的明军大炮忽然开始了怒吼,“砰砰砰砰……”随着一声声开炮的号令,白烟滚滚处,一枚枚铁弹,越过运河,向朝鲜仆从军狠狠砸将过去。   为了守卫运河,太子朱慈烺这一次将兵部,工部,镇虏厂和神机营的库房都搬空了,只要是火炮,能堪用的,全部都运来放置在了河岸边,其中数量最多的是旧式的虎蹲炮,但虎蹲炮是近距离的散射炮,无法越河攻击,因此第一波鸣响的乃是佛朗机炮和各种大将军炮。   百余门大炮一起鸣响,火光乍现,声势骇人,炮火响起处,冲到河岸边的朝鲜仆从军被打倒一片。观战的民夫兵小声欢呼,但随即被军官严厉呵斥,随后就再没有人敢随便说话了。   “砰砰砰砰……”   “轰轰轰……”   硝烟弥漫,炮声不断,运河被砸的水柱冲天,虽然有朝鲜仆从军和木筏被明军击中,惨叫倒在河边,鲜血浸红了河水,但两百具木筏还是先后被推下了水,一具,五具,二十具……就像是下饺子一般,河岸瞬间满满地都是木筏,举着大盾和木板的汉军旗士兵在将官的督阵之下,先跳上木筏,接着是圆盾刀斧手,再是弓箭鸟铳手,最后是几个撑杆手。一木筏二十多人,撑杆手鼓足了劲,用力撑杆,推着木筏,向对岸压去。   见建虏兵登上木筏,往河岸这边来,明军都是急,炮兵豁出命,不怕炸膛,佛朗机炮和大将军炮连续不断的开火,硝烟弥漫中,将炙热通红的铁弹,狠狠砸向对岸和河中,有木筏被直接击中,还没过河就散了架,木筏上的汉军旗士兵非死即伤,一片哀嚎,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落入水中,惊慌挣扎,所幸岸边水浅,扑腾几下,就落水狗一般的爬上岸来。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明军第一轮炮击,给建虏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贾悌带着亲兵,沿着炮兵阵地,来回督促下令。作为统兵多年的副将,他清楚知道,敌军渡河之际,木筏固定,人员密集,正是我军炮击的黄金时间,这个时间里发射出的炮弹,在同等命中率的情况下,能炸死炸伤更多的建虏。   这中间,以矮墙为炮台的建虏火炮也开始鸣响了,建虏的火炮数量,比明军要少不少,加上明军在对岸修筑有炮台和矮墙,士兵躲藏极好,难以直接命中,所以他们的策略很狡猾,并不直接轰击明军大炮和士兵,而是集中火力,猛烈轰击对岸岸边的拒马和鹿角,这些障碍物的存在,对登陆者是极大的危险,而如果能将这些拒马和鹿角扫清,登陆者上岸的障碍就会减少许多,有利于大兵突进。   轰轰轰轰……   建虏十几门大炮,对着某一段的河岸连续轰击,岸边的拒马和鹿角,被砸的木屑纷飞,拦阻功能被大大削弱。如果建虏从这一段登陆,突进速度一定会加快不少。   贾悌发现了建虏的图谋,照他过往的脾气,一定会命令一部分火炮转而瞄准建虏的大炮,双方对轰,但堵胤锡有命令,建虏的木筏才是重点,大炮随他去,因此他只能忍住了,督促炮兵,继续猛轰河中的木筏。   明军火炮数量不少,但河岸太长了,平均起来,还是有点不足,建虏两百具木筏投入水中,摆出一个长达三四里的横阵,这中间,虽然有木筏不断被击中,建虏士兵不断中弹,惨叫落水。但却无碍他们的继续前行,很快,众多的木筏就撑到了河中心。   这一来,建虏离着对岸的明军就更近了,前面举着木盾的汉军旗士兵,透过木盾的缝隙,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河岸明军脸上的表情,或惊或恐,或愤怒,但明军的防守不是在河边直线展开,而是躲在土墙和掩护物之后,建虏只能看到他们的盔顶和脸部,具体明军如何行动,如何反击,他们却是不能知道。   “快,快!”   担任第一波攻击的乃是汉军正红旗的精锐,旗主是老汉奸金砺,不过旗主位置尊贵,肯定不会亲自渡河打头阵,因此,带兵渡河,于木筏上督阵的,乃是几个甲喇章京,也就是小参领,这其中,担任先锋的乃是金砺手下的悍将侯宝,侯宝是金砺的族侄外甥,此次入塞前,刚刚被拔擢为甲喇章京,急于在建虏主子面前表现,因此自请为先锋,渡河最为卖力,眼见河岸在即,只要能够成功登岸,以明军的孱弱,肯定不是大清兵的对手,登岸拔旗的头功就是自己的,心中不禁大喜,挥舞长刀,连续催促。   至于明军炮火猛烈,周围木筏上的部下不断有人落水,他根本而在乎,他眼中只有登岸夺旗的头功。   “嘀~~”   当建虏木筏到了河中心之时,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竹哨,在火炮之后,明军的鸟铳也开始鸣响了,“砰砰砰砰~~~”白烟不停的矮墙后面冒起,火光乍现,一枚枚肉眼难见的铅弹呼啸而出。   渡河的汉军旗大部分都经历过去年的玉田之战,对明军勾魂一般的竹哨声,有相当的熟悉,听到竹哨声,都是心中一紧,急忙将盾牌拢紧了,将自己和身后的同伴都保护起来。   一般来说,他们这就安全了。铅弹打不穿他们的盾牌。   “砰砰砰砰~~”铅弹射中木板的声音。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是发生了,很多盾牌即使已经拢紧,但还是被明军的鸟铳所射穿,盾牌手只觉得胸口一痛,双手四肢瞬间失去了力量,盾牌撒手,整个人向后跌坐。有几个夸张的,盾牌后的汉军旗士兵甚至是被串了糖葫芦,两人同时中弹,惨叫着跌坐在竹筏上,惊慌混乱之中,原本严实的盾阵露出了空挡。随后弹雨袭来,木筏上更多的人中弹惨叫,翻身落水,河水被染红一片。   原来,每一个精武营千总队,都有标配的五十杆斑鸠铳,李正光将他们沿河布置。对精度不高、但威力强大的斑鸠铳来说,木筏这个大靶子,实在是最惬意不过的目标了,只要枪声响起。必然能射穿一面盾牌,最少带走其后一个建虏士兵的性命,而盾牌的落水,意味着木筏上更多的建虏士兵失去保护,被暴露在了枪口之下。   侯宝的木筏在后方,所以没有被明军第一波的鸟铳击中,但明军鸟铳的威力,还是让他吃惊,想不到木盾居然也挡不住明军的鸟铳,明军鸟铳太恐怖了,但攻击开始就不能停止,他大声呼喊,命令众军继续向前。   “砰砰砰……”明军鸟铳响起的同时,那些站在木筏上,缩在盾牌后面的建虏鸟铳手和弓箭手,开始向守军还击。   一时,河中岸边,铅弹如雨,箭矢飞来飞去。   两边的战鼓声更是越敲越烈。“咚咚咚咚~~~”鼓声如雷,宛如是追魂夺命。   明军在河岸边的守军虽然不多,但鸟铳数量却极多,不唯精武营半数是鸟铳兵,更因为保定兵是车兵,几乎七成都是鸟铳兵和火炮兵,虽然他们使用的还是落后的火绳枪,不论威力还是击发速度,都比燧发枪逊色很多,但以精武营的燧发枪为主,他们的火绳枪为辅,还是编织出了一张密集的火力网,即便木筏上的建虏兵有盾牌护卫,依然还是不断有人中弹落水。   短短七八丈的河,犹如是黄泉河,其中有一些倒霉的木筏,更是已经全军覆没,木筏上的人,不是被炮弹鸟铳直接带走了性命,就是掉入河中,扑腾了几下,变成了淹死鬼……   不过单一的损伤,并不能阻止木筏大军的前进,很快,木筏就冲到了对岸的浅滩。   岸边在望,木筏上提心吊胆的建虏兵都是大喜。   两百具木筏,在河中损失了两成多,折算兵力四五百人,但仍有一百五十多个木筏,载着三千多名的建虏,先后碰到了对岸,但他们却不能立即上岸,不是因为岸边的河水,而是明军栽下的拒马和鹿角,还挡着他们的路呢。   侯宝高举长刀,高声命令:“清除拒马,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杀啊~~”   但他声音未落,明军的第三个武器,早已经装弹预备的虎蹲炮开火了,“轰轰轰……”巨大声响,硝烟弥漫之中,虎蹲炮喷出铁砂,将正要跳下木筏,试图清理拒马和鹿角的汉军旗士兵扫的血肉横飞。水上不比陆地,在陆地上,中弹未必就死,但水上就不同,只要是被虎蹲炮的铁砂扫中,不是立死,就是痛苦的掉入河中,也是不能活的。   没有虎蹲炮的地方,明军则是奋力投掷出早已经准备多时的手雷,一个个冒着火光,引线急燃的铁疙瘩从矮墙后面飞出来,落在木筏上,响起爆炸声,将木筏上的敌人炸的纷纷落水。而后,明军也弓箭也开始倾射,配合鸟铳,将试图跳下木筏的建虏兵射的抬不起头来。   这一波的攻击,远远胜过刚才的炮击和鸟铳,就像是割麦子一样,冲到岸边的建虏兵,瞬间就倒下了一片,在不断吞噬尸体的同时,河水也被染成了殷红色,正要跳下木筏的建虏士兵为之胆寒。 第八百二十章 火船   “上岸,杀!”   但建虏的攻击并没有停止,渡河战,就是死命战,有进无退,长官的命令和身后的战鼓声是他们的催命符,建虏军法严厉,没有军令,擅自后退者,立斩不赦,因此,虽然明军炮火猛烈,岸边几乎难以接近,接近就死,但汉军旗士兵还是呼喊着,举着盾牌,从木筏跳入水中,涉着淹过小腿的河水,一边拼命破坏,清除岸边的拒马和鹿角,一边聚集成阵,用盾牌做掩护,用鸟铳和弓箭做攻击,向拒马后不远,躲在胸墙后的明军对射还击。   “火罐,火罐~~~”   有明军将官大声呼喊。   于是,民夫兵纷纷从胸墙口站起,将点燃的火罐,投向靠近的木筏。他们的目标不是伤人,而是烧木筏。   所谓的火罐,其实和手雷差不多,乃是明军的传统武器,手掌大小的陶罐,里面装桐油,点燃了引线,投掷出去,砸到木筏上,陶罐破碎,着火的桐油喷撒开来,引燃木筏,一个两个肯定是不行的,但数量如果足够多,将木筏变成火海却也可能。   万余的民夫兵,有三千人的任务是投掷手雷和火罐,手雷冲人,火罐冲木筏。   在登陆的建虏兵看来,从土墙后面飞出的黑乎乎地东西,不论手雷或者是火罐,对他们都是极大的阻碍,甚至比鸟铳更令他们头疼,因此在用盾牌护卫的同时,他们拼命的张弓搭箭,向从土墙后闪起的民夫兵连射。   ……   通州。   几十艘漕船停在码头边,每艘船上都站着两个船夫,新任巡检司百总段彪站在码头上,握着刀把,红着眼珠子,高声喊道:“就是你们了,谁他吗也不许推三阻四,不然,以通虏论处!”   段彪原本只是一个小小什长,堵胤锡见其有勇有胆,破格提拔他为百总,此次火船重任,堵胤锡交给了他。   船上的船夫都吓的哆嗦。   通虏是重罪,不但自己,连家人都会被株连。   “但朝廷不会让你们白干!”   段彪提高声调,再道:“堵大人说了,操火船的勇士,一人赏银二十两!”   船夫们微微骚动。   二十两,那可是他们好几年才能赚到的工钱啊。   段彪挥手:“开箱,发银子!”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巡检司军士立刻打开了摆在了码头上的一口银箱。   箱子一开,银光闪闪。   这可是正宗的雪花银,是厘金局原本要上缴户部的厘金税,但现在被厘金局的堵胤锡大人临时截用了。   发银子的乃是堵胤锡的亲随李吴。   段彪第一个领银子,他用袖子包了十几锭二十两的银子,跳上第一艘火船,也是最大的一艘火船之上,和其他火船不同,这艘火船除了两名操船的船夫之外,另还有十个巡检司的军士,相当于是一个小型战船,段彪将十几锭分给众船夫和军士,说道:“你们十人乃是我巡检司的精锐,胆子大,水性精良,今日能不能成功,就看你们的了。”   说罢,段彪走到船尾,对着后面的火船大吼:“领了银子,就跟着我段彪向前冲,谁他么也不许后退!再说一遍,放了火,烧了建虏的木筏,就跳船游到岸边,官军自会接应你们,如果有人敢提前放火跳船,坏了堵大人的大计,我段彪绝不会饶他!”大手一挥:“出发!”   ……   运河边。   战事越发激烈。   刚开始,明军还占据优势,将冲上岸的建虏打的七零八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却渐渐达成了平衡,原因有两个,第一,刚才虎蹲炮一次发射,虽然瞬间扫倒了不少的建虏兵,但虎蹲炮散热慢,装填一次需要很长时间,因此,其后的时间里,虎蹲炮只是零星响起,再难以大规模的集射了,冒着火星的手雷和冒着火光的火罐,虽然依旧连续不断的从胸墙后掷出,但没有了虎蹲炮的威力横扫,只靠手雷和火罐却也难以压制汹涌上岸的建虏兵。   第二,虽然拔除拒马和鹿角的建虏兵不住倒下,但登陆的建虏兵却逐渐在增多,并凭借人数的优势,不断向明军倾泻火力,胸墙后的明军开始出现重大伤亡,特别是临时招募的民夫兵,他们不善格斗,能使用鸟铳弓箭的也不多,因此,投掷手雷和火罐就成了他们主要的助守方式,但在一个个手雷飞到建虏头上,给建虏造成重大伤亡的同时,投掷的民夫兵却也是纷纷中箭,鲜血染红了胸墙……   望楼之上。   戴着乌纱,穿着蓝色官袍的堵胤锡扶栏而立,冷静的观望着战事的进展,虽然战事危急,建虏的两百具木筏已经靠了岸,原本的隔河攻击,变成了滩头防卫战,于守方大大不利,但他却一点都不慌,或者说,他不敢慌,他知道,河岸边的将士和民夫们都在看着他呢,如果他慌了,跑了,即便是太子的精武营,怕也是会不战自溃,因此,他必须坚持。   在一众军士之中,身穿大明官袍,站在望楼上的堵胤锡有点显眼,对岸的建虏都猜他是指挥官,因此,有不少大炮转而瞄向了他,“轰轰轰……”不断有炮弹在望楼周边落下,望楼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所在,亲卫和家丁要护卫堵胤锡下楼,但堵胤锡却坚决不肯。   “大人,刚刚得到的消息,通惠河的对岸,有建虏兵马和旗帜出现,杨守备怕是抽不出多少的援兵啊。”脚步声响,中军上了望楼,急急向堵胤锡汇报。   堵胤锡点头,肃然说道:“知道了,告诉贾悌和李正光,要他们一定坚持住,援兵马上就到!”   这时,建虏又有了新动作。   见攻上去的第一波已经稳住了阵脚,建虏中军,白色团龙大纛之下,军旗摇动,在岸边列阵的朝鲜仆从军发一声喊,一齐向前,将剩余的一百多个木筏全部投入了河中,接着,朝鲜仆从军和第二批汉军旗士兵跳上木筏,向西岸压来。   运河不过七八丈宽,两个木筏就将近六丈,一前一后,几乎就接住了,只需要再摆渡两丈多,后一个木筏上的建虏士兵就可以跳到前一支之上。   运用木筏,建虏可以连续不断的增兵,即便明军还在固守,岸边的拒马鹿角还没有被清除干净,但冲到河边,跳下木筏的建虏士兵越来越多,明军的防守将会越来越吃力,眼见的已经有一段河岸边的拒马鹿角被清除干净,建虏兵蜂拥从这处缺口上岸,不过随即就是一片惨叫,并不是因为拒马之后就是壕沟,而是因为精武营的鸟铳兵一个集射,将冲在最前的一百人打的血肉横飞。   明军修筑在岸边的矮墙,距离河岸只有三十步,这样近距离的击发,身穿单层棉甲的汉军旗士兵,根本难以抵挡燧发枪的威力,一些较为单薄的木盾也挡不住。   冲入缺口的建虏士兵倒下一片,不过后面的人却依然继续突进,举着盾牌,铺设木板,试图越过壕沟,靠近胸墙。旁边的三门佛朗机炮急忙调转炮口,连续猛轰,这才将进入缺口的建虏士兵轰退,但一路被轰退,更多的缺口却被建虏打开,拒马鹿角在建虏优势兵力的拆除下,不断的被推倒,更多的建虏士兵,直接踏上了河岸。   而明军的炮火,也不再瞄向河中的木筏,转而对准了河岸滩头,可惜轰击了这么久,炮管都已经发红,很多大炮已经无法继续再轰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拒马鹿角被拆除。   幸亏还有手雷,从天而降的手雷和明军密集的鸟铳,给建虏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每一个拒马之前,都倒毙浸泡着建虏的尸体。   但建虏兵涌涌不断的跳上木筏,后援不断,而手雷和火罐也逐渐匮乏,这样下去,运河终究是不可守。   “协镇,援兵呢?再这样下去,就守不住了呀~~”   一个保定兵的把总向副将贾悌哭喊。   “滚你吗的,再乱我军心,我宰了你!”   贾悌红着眼珠子,手持强弓,在射倒一名建虏的同时,转身对着把总怒斥。   危急情况下,保定兵和精武营的差距就显现了出来,面对蜂拥上岸的强敌,保定兵已经现出了慌乱,但精武营却依然镇定,鸟铳兵按部就班的以胸墙为守,向建虏射击,长枪兵盾牌兵手拿武器,静静守在胸墙后,猫着身子,随时准备格杀,箭矢来去,枪弹如雨之中,眼中或许有恐惧,后辈或许有冷汗,但却没有人敢后退,   骂完把总,贾悌转头看向堵胤锡所在的那个望楼,一脸焦急,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我的堵大人啊,你说的援兵,究竟在哪呢?”   ……   对岸。   白色团龙大纛之下,众多的精锐白甲兵的护卫下,多尔衮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小台子上,脸色严肃的望着对岸——老实说,对岸明军的火力和战力,都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明军火力竟然如此凶猛,尤其是那种不使用火绳的燧发枪,就像多铎曾经向他描述过的那样,果然是威力不凡,近距离的情况下,汉军旗的单层铁甲,根本难以抵御,被打的血肉横飞。   怪不得多铎去年在玉田遇到挫折,如果明军的火器足够多,城池够坚固,大清的确是难以攻克。   不过渡河之战的总体战局,却是在多尔衮的预料之中。   就强渡来说,只要登陆的兵马足够,并且在滩头站稳脚跟,胜败就已经是底定,明军战力孱弱,所凭借的不过就是犀利的火器,只要大清勇士拆除鹿角,越过壕沟,杀到他们面前,明军一触即溃,全军败逃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眼前的战局激烈,大清胜利在望,因此多尔衮的心思,却不完全都在战局之上,他心里一直都有回头的念头,想要看一看,在他身后不远,在一个更高台子上观战的黄太吉,究竟还在不在?   昨夜,就在定下声东击西的策略,给各部传令的同时,黄太吉忽然又大流鼻血,虽然黄太吉封锁消息,只有两黄旗的近卫,和汉臣范文程、张存仁知道,但多尔衮却还是通过一个秘密的渠道,获知了这一重要消息。松锦之战时,为了驰援前线,黄太吉亲率援兵,从沈阳出发,日夜不停,其间就曾经大流鼻血,据说,连接了两大碗,甚是骇人,不过黄太吉咬牙坚持住了,最终带兵赶到了松锦,逆转了松锦战局。   如果黄太吉当时死在了半途,松锦之战的结果,肯定就会改变。   而昨夜,黄太吉又流鼻血了,而且一流又是两大碗,随军的御医说,这是黄太吉忧思过度、心力操劳的结果,需要静养调理,但大军入塞,作为皇帝和统帅得黄太吉,怎么有机会静养调理?此时带兵返回辽东,更是不可能,所以必须坚持。为防军心动荡,也为了防止其他人的叵测之心,黄太吉严密封锁了消息。   为防被黄太吉看破,多尔衮只能假装不知道,但心中的那一丝混杂着窃喜的担心,却是难免……   “主子,你快看!”   多尔衮心思正摇动,身边的苏克萨哈却忽然叫了起来。   多尔衮抬头望去,只见运河的上游,忽然出现了白帆。   白帆之下,自然就是船只。   几十艘扬着白帆的小船,正从上游急速而下。   秋冬多刮西北风,上游正在西北处,小船扬着风帆,顺风而下,速度奇快。   这些小船没有挂旗帜,也不像是战舰,但多尔衮瞬间就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快,拦住他们!”   多尔衮大吼。   建虏中军立刻传令,摇动令旗,又派遣快骑到前方上游,命令岸边的建虏兵阻止河中船只的继续南下。   但运河七八丈,建虏无法直接攻击到河中的船只,只能使用岸边的火炮轰击,而就在火炮装填瞄准之中,行在最前的那艘大船,已经冲到了木筏之前,和后面的小船不同,这艘船不但更大更高,而且船头包铁,乃是通州厘金局巡检司,专门用来查缉私船的巡捕船,速度较快,但有私船在运河逃税,被它撞上,八成就会倾覆。   实际来说,巡捕船也不过是一个小船,但在运河之中,却显得足够大了。   站在木筏上的建虏士兵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他们纷纷张弓搭箭,向巡捕船射去,但却阻止不了,只能眼看着巡捕船冲撞过来。 第八百二十一章 冲撞   “砰”的一声,巡捕船撞上了横在河心的第一具木筏。   这一下,力量奇大,木筏上的建虏兵都被直接震飞上了半空,而木筏更是咔吧咔吧几声,在建虏兵的惊叫声中散了架,木筏上的建虏兵全部落水,巡捕船却去势未绝,西北风鼓荡着风帆,继续向前猛冲,砰砰砰,一连冲散了五六具木筏,瞬间就开出了一条水道。   巡捕船之后,几十艘的小船紧紧跟随。   很多船夫都是初次经历这样的战事,操着船,躲在船尾,一个个紧张的都是脸色发白,如果照他们的心意,现在就是点燃桐油桶,任船只继续顺流而下,他们则是跳船逃生的好时机,但前面的巡捕船一直都没有挂起红旗,所以他们不敢轻易点火,不然就算回到通州之后,段彪绝对饶不了他们。因此,船夫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随,所幸巡捕船在前面开路,船舷两侧又加装木板,建虏的弓箭和鸟铳一时伤他们不到,他们才能壮着胆子,继续跟随。   明军船只的忽然出现,打乱了建虏渡河的计划。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无论是岸边的建虏将官,还是站在木筏上的汉军旗将官,一个个都是大吼。   谁都知道,任由明人船只这么撞下去,会有更多的木筏被破坏,更多的士兵会落水。而九成以上的建虏士兵不会水,落水几乎就等于是死。   一时,箭矢如雨,鸟铳齐鸣,激烈的战场由河岸扩展到了河心,岸边建虏将所有的火力都倾泻向了河中的明军船只,其中,冲在最前的巡捕船吸纳了将近一半的箭雨和铅弹。   如同是一只闯进狼群的白象,巡捕船被射的满是箭矢,船舷两边的木板被打的木屑纷飞。   但巡捕船的速度却不受影响,依然向前猛冲,照着河中的木筏,连续撞击,砰砰砰,激起水浪无数,木筏上的建虏兵惊慌闪躲,但木筏不比船只,操练极有技巧,建虏兵或可以用撑杆撑着木筏前进后退,但却不会转向,着急之中,一个个木筏都在河中打转,根本无法闪躲撞击而来的巡捕船。   见闪不开,木筏上的建虏兵都是大急,他们拼命伸出手中的长枪,试图勾拿巡捕船船舷两侧的木板,然后翻身上船,杀倒船上的明军,但巡捕船船头包铁,两边的木板皆是光滑,他们勾拿不到,弓箭也射击不到。有人向巡捕船投掷刀斧,但效果却也不大。   相反,一枚枚冒着火光的火罐,却从巡捕船里飞将出来,落到两边的木筏之上,砸到木筏或者是建虏士兵身上炸裂开来的同时,也泼洒出了火星。那些侥幸没有被撞下木筏的汉军旗士兵被忽然而降的火罐,烧的啊啊大叫,惊慌扑火之中,忽然失足落水……   “哈哈,建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嘛!”段彪屹立在船头,举着一面大盾,一边格挡射来的箭雨,一边哈哈大笑。   “总头,可以了吗?”   桅杆之下,一个巡检司的军士大声问,他负责升小旗,只要他升起小旗,后面的漕船就可以点燃桐油,任由船只顺流而下,船夫们就可以跳船了。   段彪张望了一下,说道:“再等等……”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后方传来巨响,感觉有热浪袭来,扭头一看,一艘漕船已经爆炸起火,瞬间就变成了火船,船上的船夫有没有跳船不知道,但燃烧的火船撞上岸边的一支木筏,筏上的几个建虏瞬间就变成了火人……   原来,虽然漕船两侧都加装了木板,不惧建虏近距离直射的鸟铳和弓箭,但船头和船尾却是如过往般的低矮,且并没有军士拿着盾牌防守,有身手矫健的建虏兵踩着木筏,在同伴的帮助下,登上了漕船,两个船夫害怕,不等段彪命令,急忙就跳船,不过在跳船之前,他们却也没有忘记打翻船舱中的火把,点燃桐油。   桐油燃烧爆炸,威力强大,加上船中备有干草,加剧火势,漕船瞬间就变成了火船,跳上漕船的建虏兵和木筏上的几个建虏兵受到波及,惨叫中,就变成了一个个火人。   岸边的建虏和木筏上的建虏都是色变,这才明白,原来明军的船只不止是船只,更是火船!   建虏亲贵打小就都熟读《三国演义》,对赤壁之战,周瑜火攻曹操,将曹操几十万大军烧的灰飞烟灭的故事,都是知晓的,现在见到火船,他们脑子里面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哎呀不好,明军要学周瑜,烧我们!   不论是当时的曹操,还是现在的建虏,对北方渡河之兵来说,最怕的就是火攻,一旦承载他们的船只或者是木筏着火,那他们就逃无可逃,非败不可。   “娘的!”   段彪却犹自不甘心,大骂了一声,此时还不到中段,不是放火的最佳时间,但没有办法了,一艘火船爆炸,剩余火船纷纷效仿,船夫跳河,砰砰砰的爆炸声中,火球窜起,每一艘原本在河中航行的漕船都变成了火船,火势熊熊,在西北风的驱使下,继续向前航行,一共三十多艘船,首尾相连,如同是一条火龙,映红了河水,将运河隔成了两边,东岸无法继续过岸,西岸也撤不回来。河中漂浮的木筏,但是被火船撞上,很快就也会燃起熊熊大火。   正在渡河的建虏兵,登时大乱……   原本,岸边的明军已经压制不住建虏,在金砺的汉军正红旗之后,刘之源的汉军镶黄旗也准备要乘坐木筏过河,岸边的拒马和鹿角,在汉军旗的刀斧之下,很快被拔除干净,建虏兵马冲上河岸,一边填埋壕沟,一边和胸墙后的明军对射,形势正在急剧恶化之中,建虏越过壕沟,和明军展开近战,夺取胸墙,只是早晚的事情,但运河之上,忽然出现的船只,却是改变了战局,见到运河上建虏兵大乱,所有明军都是精神一震,有人欢呼:“援兵来了!”   一些上岸的建虏兵忍不住回头望,担心被明军船只断了退路,攻击稍挫,等到爆炸声响起,运河之上,变成了一片火海,无人操纵的火船,顺着河水横冲直撞,建虏后续的兵马,无法再继续大规模的过河时,已经过河,正在苦战的汉军正红旗立刻就军心动摇了,而保定兵和精武营顺势奋起,虎蹲炮再次密集响起,将挤在河岸边的建虏士兵扫倒一片,岌岌可危的局面,终于是得到缓解。   督阵的侯宝气的大叫,但却也是无可奈何。   望楼之上,堵胤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道:“段彪……好样的。”随即又下令:“告诉各部,建虏军心已丧,只要再坚持,杨军门的大兵,随时都会返回!”   ……   对岸。   多尔衮脸色阴沉,明军忽然出现的船只,尤其是那些熊熊燃烧、继续顺风而下的火船,将运河分成了两半,原本按部就班,依靠三百木筏过河的大清兵,立刻就显出了混乱,河中的士兵担心被火船殃及,纷纷退却,而已经过岸的大清兵,原本战意高昂,有一鼓作气,击溃对岸明军的气势,但在明军火船出现后,整个情势登时就改变,不唯明军大振,更因为在没有源源不断的后续支援之后,过河的汉军旗已经失去了继续突进的锐气。   战事陷入焦灼。   而这一切,都不在多尔衮的预料中,他心中不禁有懊恼,对于自己疏忽了,没有想到明军的火船攻势而感到痛悔,但表面上,他依然是成竹在胸、大局尽在掌握的冷静相。   “疏散木筏,让开河中通道,让火船通过!”   “不惜一切,给本王干掉明军那艘战船!”   “告诉侯宝那个蠢奴才,不要在河岸边猫着挨打,要集中兵马,突破一点!”   多尔衮连续下令,虽然火船威猛,将整个河面都映红了,但火船没有人操控,只是靠着西北风之力,缓缓之下,只要闪躲及时,木筏还是能闪开的,虽然整个渡河的阵型被破坏,前后一片大乱,汹涌过河的队伍遭到截断,但火船终究会过去,也终究会熄灭,只要能最大可能的保存河面上的竹筏,大清,依然还会掌握战局的主动,和占据战事的上风。   领头的那艘明军巡捕船最为可恶。在身后漕船,全部爆炸起火之后,巡捕船却依然在全速前行,扬着风帆,继续撞击河中的木筏,有这艘船在,渡河就不会顺利,因此必须干掉。   最后,虽然暂时不能再源源不断的运兵过河,但多尔衮以为,第一批三千余人的汉军正红旗士兵已经全数登岸,明军战力孱弱,只倚仗火器,就算没有后续兵马的支援,侯宝他们也应该可以突破明军的防线,因此他给侯宝下了严令。   “嗻!”   令骑急急去传。   ……   运河中,巡捕船在又撞翻了五六个木筏之后,船身被木筏的散木所挡,加上建虏箭雨倾射,风帆破洞多多,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忽然,又一支急箭射来,砰的一声,准确射中风帆的系绳,系绳猝然而断,随即腾的一下,鼓荡的风帆哗啦啦的倾倒下来,船只彻底失去动力。   巡捕船无法再继续前行了,段彪心有不甘,但却也不得不下令:“快,快跳河!”   为了跳河方便,从段彪到所有船夫,都是赤身赤脚,只穿着一条裤子,此时听到段彪的命令,十名巡检司的军士在投出手中的火罐之后,立刻奔到船尾,莆扑通扑通的跳河。   “射死他们!”   弓弦急响,站在木筏上的建虏弓箭手向他们猛射。   有痛叫声。   十个军士,两个船夫,一共十二个人,有两人在跳船时中箭,原本跳河潜水的动作,在半途就化成了僵硬,沉下去,就再也没有能潜上来,只有血水从落水处泛了上来。而没有中箭的十个人也并不能保证安全,他们必须在一口气在水下潜游一百步,避开建虏的攻击,然后再伺机上浮缓气,一连数次,才有可能逃离建虏攻击的范围内,从左岸上岸,如果在上浮换气的过程中,正撞在建虏面前,被建虏乱刺,那也是必死无疑的。   见他人都已走,段彪也不再留,他大步冲到船舱中,摘下舱壁上的火把,点燃桐油桶的引线,然后转身飞奔出船舱,手持盾牌,一个溜身,就从船头跳进了运河之中,水花飞溅中,他人转眼就不见,只有盾牌漂在河面上。   建虏或许已经猜出他不是一个普通士兵,有木筏上的建虏兵伸出长枪,向他落水处,连续乱戳,恨不得将他从水里勾出来。   不止一个木筏,周围木筏上的建虏士兵都做同一动作,段彪落水二十步之内,到处都是长枪乱戳。   “砰~~”   这时,巡捕船忽然燃起火光,随即就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不同于普通的小船,巡捕船上装在的桐油数量,是五倍以上,因此燃烧爆炸之声尤其剧烈,整儿船体瞬间变成火海,飞溅起来的断木和残板,将周边木筏上的建虏士兵扫倒一片,唉呼惨叫,滚滚地火焰,烧的周边的河水,仿佛都滚烫了起来……   岸边。   多尔衮脸色微微发白,河间冲天的火光,对他是一种莫大的羞辱,紧紧三十来艘火船,就将渡河兵马搅的大乱,如果是明国的正式水师,如果是更多的火船,大清岂不是要望河兴叹?   隐隐地,感觉后背有目光刺来,多尔衮转头看去,正看到身后不远处的高台上,一身辉煌黄甲的黄太吉正脸色沉沉地望着河面,心知战事的进展令皇上不满,多尔衮心中一凛,急忙抱拳行了一礼,转身严厉命令:“告诉金砺和侯宝,攻不下对岸,就不要回头来见我!再传令刘之源,不必管河中的火船,立刻过河!”   “嗻!”   ……   望楼上,望见巡捕船燃起冲天的大火,堵胤锡不禁担心段彪的安危,不过战事危急,他来不及为某一个个人的遭遇而悲伤,“报~~~”一个令骑急急来到望楼前,单膝下跪:“建虏猛攻,中二段坚持不住了,贾协镇带兵亲自冲上去了。”   为了便于防御,沿河河岸被分成了一段段,并有代号,中二段就是其中的一段。 第八百二十二章 M墙   堵胤锡脸色凝重,他知道,战事进行到现在,贾悌身边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了,他所谓的增援,怕是只有他身边的几十个人。于是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冲左右说道:“点燃最后一处烽火,其他人,随本官走!”   ……   香河段。   “轰轰轰轰……”   双方火炮,隔着河岸,猛烈对轰。滚滚硝烟迷离了人眼,几乎都快要看不清楚对岸的情形了。吴甡站在望楼上,举着千里镜,仔细观望,但忽然的,他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建虏连续炮击,强渡的兵马在营前摆开了一个一个的方阵,但却并没有着急发动渡河攻击,如果说在渡河之前发动炮击,乃是为了削弱守军的力量,但炮击了这么久,却迟迟不动,就有点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兵法了……   “快,派人去通知杨军门,要他不必着急来救!今日攻击,很有可能是建虏声东击西的圈套!”   吴甡心知不妙,立刻下令,脸色在瞬间就变成涨红。作为兵部侍郎,运河防守方案的参与和实际制定者,他清楚知道,运河兵力不足的窘迫,通州,原本是大军主力所在,如果杨文岳带着主力来援,通州防御必然空虚,而如果建虏在通州猛攻,运河就危矣了。   “哒哒哒哒~~”   令骑得了命令,急急去传。   吴甡焦躁难安,心底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恐惧,通州段和香河段相距四十里,杨文岳来援,是很难快速返回的,一旦通州有失,整儿运河防线就完了,而身在香河,他却无法救援,想到那恐惧的结果,吴甡全身发凉,“天津的水师战船行到哪里了?令他们加快速度,驰援通州!”   现在,吴甡唯一能想到的救援兵马,就只有天津派出的水师战船了,虽然此时建虏在对岸架起火炮,连续猛轰,如果这个时候,天津水师的中小战船从运河通过,被建虏炮击,很有可能会遭受不小的损失,但吴甡顾不了这么多了。   “太子,太子……”   另外,吴甡此时能想到的另一个支援,就是太子殿下了。对于建虏可能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吴甡和太子,连同参谋司,事先并非没有预料,但受限于兵力,面对建虏主力的大规模调动,他们却不能不随之调动,道理很简单,如果建虏主力调动是真的,以香河现在的兵力,是绝对挡不住的,这是防守的无奈,也是战术上必须承受的风险。   即便是吴甡之能,也没有更好的对策。   ……   通州。   忽然出现的明军火船,打乱了建虏的渡河攻势,不但有大量的木筏被撞击焚毁,更有许多士兵落水阵亡,对建虏的军心士气,是一个沉重打击,等到那艘巡捕船燃烧起火,河面上的火船,缓缓地,但却危险极大的在河中顺流而下时,多尔衮目测了一下,发现将近损失了一半的木筏。   多尔衮心中怒极,但脸上却依然冷静,除了连续发令,收拢河中剩余的木筏,重新建立有效的渡河次序之外,更是再给已经渡河的侯宝下了严令,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突破明军河岸防线!   士兵的伤亡和木筏的损失,并不是多尔衮最担心的,多尔衮最担心的是时间,如果不能快速突破明军的岸防,令明军坚守下去,等到明军援兵回卷,原本声东击西的妙着,就会变成强硬渡河的消耗战,而那,是大清所不愿意的——阵后的高台台上,黄太吉咳嗽的说道:“杨文岳之后,明军并没有乱阵,看起来,代替杨文岳者非是一般啊!”   “咚咚咚咚~~”战鼓更响。   岸边滩头。   带兵过河的甲喇章京侯宝正咬牙切齿。   多尔衮还真是错怪他了,他躲在滩头,并非是胆怯,而且发现,明军的壕沟和胸墙,修建的非常“狠毒”,如果直接攻击,会遭受巨大的损失,他在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取巧的办法可以使用,但多尔衮的军令,却是催促不停。   明军的河岸边的壕沟并不是直线挖掘,而是长长地、连续不断的M形,壕沟后面的胸墙,随着壕沟走向而修筑,相当于也是一个简易版的棱堡。建虏能攻击的,只能是两个突出点,如果是攻击中间的凹形处,试图从凹形处越过壕沟,立刻就会遭到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射击,几乎难以幸免,而两个突出点,是明军重兵防守的地方,不但设置有虎蹲炮和佛朗机炮,还预先准备了大量的手雷和火罐,建虏几乎很难靠近。   对明军来说,只需要把兵力集中在突出点,凹形处,配备少量兵力就可以了,这极大的提高了兵力的使用效能。   侯宝想不出破解的办法,多尔衮的军令又催,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上,给老子上!”   侯宝亲自带了六百精锐,选了明军防守的一处薄弱,忽然跳起,率众猛攻。   在这之前,在建虏连续的攻击和箭雨狂泻之下,明军伤亡颇重,原本的兵力不足,就更加明显,幸亏是有完善的工事和犀利的火器,不然早就被建虏突破了。每当建虏冲到壕沟前,试图填埋壕沟、或者是用木板铺设木桥之时,就会遭到明军火力的猛烈攻击,不唯鸟铳和弓箭,更有手雷和火罐,源源不断的抛射,将建虏炸的血肉横飞——盾牌可以防备鸟铳和弓箭,但却防不了手雷和火罐。   此时在壕沟前,铺满了建虏士兵的尸体。   侯宝知道,继续使用老办法攻击,会付出相当的代价,于是他命令部下顶着明军的箭弹,将壕沟边的尸体,连同一些木板和盾牌都搜集起来,集中投掷到了某一道的壕沟之中,原本深达一丈五、下面倒栽尖刺的壕沟,瞬间就被填去了一半,然后他带着六百个精锐,冲到壕沟边,也就是胸墙下,踩着部下的尸体血肉,用人做梯子,将先登的精锐送上胸墙,以杀退胸墙后面的明军,同时命令副将掩护压制,不令周围的火炮攻击这里。   侯宝的战术,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投到壕沟中的血肉尸体,填平了半个壕沟,士兵可以直接冲到壕沟里,也就是胸墙之下了,虽然半个壕沟加上胸墙的高度,还有将近一丈,胸墙后的明军不断攻击,但比起刚才,连胸墙都无法靠近,直接在壕沟前就被射杀的情况,已经是好很多了。   在建虏填埋壕沟的过程中,胸墙后的明军拼力放箭和发射鸟铳,又调集虎蹲炮猛轰,但侯宝副将率三百弓箭手和鸟铳手,不顾死伤,拼命攻击明军的火炮阵地,箭雨连续倾射之下,炮手都被射死,炮阵被压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建虏填平了某一道的壕沟,冲到了胸墙下。   接下来,就有点像是攻城战了。   胸墙相当于是城墙,建虏爬墙而战,但不同的是,胸墙毕竟矮小,而且远没有城墙坚固,而建虏汉军旗大部分都是原来的明朝边军,战力远胜保定兵,如果单打独斗,精武营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侯宝对爬墙之战,是相当有信心的,只要有汉军旗爬过胸墙,突破一点,就足以将胸墙后面的明军杀一个溃不成军。   果然,爬墙之战,短兵相接之后,明军立刻就有点顶不住了,身披重甲、挥着长刀的汉军旗精锐踩着同伴的肩膀,不住的被送上胸墙,随即掀起血雨和惨叫,胸墙后的明军和民夫兵敌不过汉军旗精锐的冲杀,纷纷倒地。   眼看就要突破,侯宝大喜。   但忽然的,在震天的喊杀和炮声鸟铳之中,他听见胸墙后传来一声大吼:“顶住,谁也不许后退~~~杀!!”军旗摇动,像是有一支明军百余人的援兵赶到,挽救了胸墙后面即将要被击溃的明军,明军稳住了阵脚,顺势反杀,将冲上胸墙的敌人全都砍了下去。   侯宝怒,一看胸墙后升起一面副将旗,知道是保定兵副将贾悌,心中就更怒,小小保定兵,也敢撒野,于是督令继续猛攻,而后,又一支明军援兵杀到,不过人数更少,只有四五十人,但明军的士气却忽然高涨了起来,听见有人喊:“是堵大人,堵大人!”   一个穿着蓝袍的文官,穿着亲随和卫兵赶到了胸墙边,虽是文官,但堵胤锡却也是挥舞长剑,声嘶力竭的喊着杀虏,在他的鼓舞下,原本胆怯,已经被建虏杀的失去战心的民夫兵又稍稍稳定了一些,不再只想着逃跑,又重新加入了防守之中。   即便如此,胸墙也已经是岌岌可危。   因为不止这一处,其他处的建虏也学习侯宝的办法,将死去同伴的尸体投入壕沟中,或者是用木板架桥,一连十几处都已经出现了险情,但堵胤锡和贾悌,却已经是无兵可派了,精武营千总李正光更已经是浑身浴血,守在另外一个危险之处,死战不退。   堵胤锡丢了官帽,披散着头发,像是普通兵丁一般的砍杀,这一刻,心中只存了一个念头:力尽矣,今日就战死在这里了吧……   其实,大明在河岸边一共挖掘了三道壕沟和胸墙,照原本的计划,如果建虏攻击凶猛,是可以放弃第一道,退守第二道壕沟和胸墙的,但那是在兵力足够,可以撤退的情况下,而现在的情势却不是这样,明军所有的兵力都已经顶在了第一道防线,所有人都是凭借最后一口气在坚守,如果这时下令撤退,松了这口气,必然会引发溃散,即使再有三道壕沟,也是守不住了,因此,堵胤锡不能下令撤退,只能咬牙死守。   披着重甲的建虏兵不断冲上胸墙,虽然遭到明军优势兵力的围攻,很快就会被砍翻在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冲上胸墙的建虏越来越多,而明军的战力却是越来越弱。   胸墙,随时都会失守,明军也随时都可能会崩溃。   “援兵,有援兵来了~~~”   望楼上,有观望的明军士兵激动的大喊了起来。   转头望去,果然,在京师而来的官道上,黄尘滚滚,好像有大批兵马赶到,隐隐还能看到大明的军旗。   “援兵来了~~~”   欢呼之声,瞬间就漫过了河岸边的胸墙,正在死战的明军听闻都是士气大振。   堵胤锡转头看,眼中却没有喜悦,只有苦涩。   因为只有他知道,那并非是援兵,而是他设置的疑兵和鼓舞之策,一共二十多个骑兵,一人一杆旗,马尾拖着树枝,从官道上滚滚而来,远远看,确实像是援兵来到。但其实却只是堵胤锡不得已的办法,他的命令,但是运河上面火起,这二十个骑兵就得立刻从隐蔽的林子里冲出,打起旗帜,快马往岸边奔驰,制造援兵来到的假象,以鼓舞众军的士气。同时迷惑建虏。   但假的就是假的,现在的情况下,就算明军士气再高,怕也是挡不住建虏的攻击了。   “援兵,援兵来了~~~”   但前方的欢呼却始终不停。   随即更大的欢呼声响起,“武襄左卫,是太子殿下来了~~~”   到最后,欢呼之声,席卷了整个河岸,明军士气大爆发,从精武营保定兵和民夫兵,原本已经战的精疲力尽,但听到援兵来到,而且是太子殿下亲领之后,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忽然又重新焕发出了力量。   一些已经翻过胸墙,在搏杀中占据优势的建虏,惊讶的发现,原本畏缩后退,已经支持不住的明军,忽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嘶吼着,挥舞刀枪,疯狂的冲了上来,而耳中听到的“援兵、太子殿下”的欢呼,如大风狂卷,震动天地,令他们每一个人都心惊,明太子可不是一般人,他的出现,必然意味着明军大队援兵的赶到,如果再战下去,肯定会被更多的明军包围,到时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于是已经冲上胸墙的汉军旗精锐不敢再继续突击,扩大战果,而是畏手畏脚的往后,试图守住墙垛,等己方后续的支援。   原本紧绷的,随时都可能会溃败的战局,忽然就被稳定了下来。   对岸。   隐隐听到对岸明军欢呼之声,坐在后方高台,正剧烈咳嗽的黄太吉抬起头,一脸疲惫,但却眼放光芒的望向对岸,嘴里轻声念叨:“明太子,终于是来了……” 第八百二十三章 太子至   河岸边。   白色团龙大纛之下,多尔衮脸色凝重,对岸明军的欢呼,穿过炮声和喊杀声,清楚送到他耳朵里,他不惊讶明太子的到来,只担心明太子真的带来了援兵,于是急忙睁大了眼睛,向对岸观望,又令岸边的建虏急速探查,搞清楚,明军究竟来了多少援兵?   “骑兵三五百,步兵八九百,马车一大溜,好像装的是火炮。”   不一会,河边的建虏陆续回报,而多尔衮经过自己的观察和测算,也大略算出了明军来援的兵马数量。   不过两千人,并不能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但明太子的到来,却极大的鼓舞了明军的士气,从上到下,从南到北,原本疲惫的明军,重新焕发出了力量,原本已经冲到胸墙下,肉搏绝对会占据优势的汉军旗精锐,一时竟然被压制住了,冲上墙头的,纷纷被砍倒,一些人见势不妙,转身跳下胸墙,夺路逃生……   “主子,明太子来了,正是一举过河,击杀明太子的好机会啊,奴才愿领一个牛录,杀过河去,活捉明太子!”   建虏众将,纷纷向多尔衮请战,这其中,多尔衮麾下的正白旗众将最为踊跃,渡河之战开始这么长时间了,但真正的建虏八旗还没有动一兵一卒呢,都是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在前面打头阵,见攻击不顺,明国又来了援兵,而且还是明太子亲自带领,他们都有点坐不住了。   多尔衮摇头,渡河不比攻城,除非是汉军旗在对面站稳脚跟,运河上成功搭起浮桥,否则他是不会拿八旗去冒险的,建虏人丁单薄,每一个真正的建虏,都无比珍贵,更何况明太子刚到,明军士气正在高昂时,此时派出八旗勇士,会增加无谓的伤亡,但等明军士气下落,再派出八旗勇士,那才是一举破之的好时机。   当然了,多尔衮内心是忧急的,虽然明太子只带了两千人,但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大军呢?如果是那样,情况就不妙了。   因此,他对金砺和侯宝这两个迟迟没有进展的蠢奴才,越发的生气了。   而这时,渡河的大清勇士也欢呼了起来,原来是汉军正红旗旗主金砺,率领   亲卫过了河。   此次渡河之战,汉军正红旗主攻,其他汉军旗都派出了一到两个牛录相助,亲自领兵的,也都是各旗的甲喇章京,也就是小参领,金砺身为旗主,一直守在河岸边,隔岸指挥,但攻击不利,过河的正红旗始终打不开局面,在明军的壕沟和胸墙面前,损失惨重,金砺终于是坐不住了,不唯过河的都是他汉军正红旗的主力,是他的老部下,更因为在大清皇帝和睿亲王多尔衮的面前,他汉军正红旗没有能表现出应有的战力和冲锋,令他有点坐立难安,他知道,渡河之战一旦失败,不但他汉军正红旗的实力大损,他金砺在皇帝和睿亲王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大大降低,所幸,在他连续督令,侯宝奋力冲杀之下,明军终于是受不住,开始摇摇欲坠,于是,金砺决意亲自过河,以获取渡河的头功,但不想木筏行到河中,对岸的明军却掀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明太子带着援兵赶到了,明军声势大振,冲上胸墙的汉军旗纷纷又被砍了下来,如果没有皇帝和多尔衮在后面看着,金砺立马就会掉头返回,但在皇帝和多尔衮面前,他却不能做此懦弱的动作,只能一边叫苦,一边硬着头皮继续渡河。   金砺是辽东人,本为明朝武进士,任镇武堡都司。后金天命七年(1622),在广宁之战中,屈膝投降后金,这些年,为建虏立下了不少功劳,被拔擢为汉军正红旗的旗主,颇受黄太吉信任,虽然在建虏亲贵的眼中,他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在汉军正红旗部下眼中,他还是有些威望的,因此,当见到他亲自渡河之后,正在河岸边苦战的汉军正红旗士兵都是欢呼。   事已至此,金砺只能压住心中的恐惧和懊恼,跳下木筏,举刀高喊,做勇猛状:“杀呀~~”   第二梯队的汉军镶黄旗旗主刘之源见了,和左右亲信说道:“想不到老金竟然如此勇猛,平常还真没有看出来啊。哈哈,哈哈。”说得认真,但左右却分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讥笑之意。   原来,金砺的谨慎胆小是比较有名的,清崇德二年(1637),金砺随阿济格征皮岛,参领巴雅尔图等先入敌阵,金砺与副将高鸿中所部水师停泊观望,导致前队失利,巴雅尔图战死,原本应该被论死,但黄太吉以金砺与高鸿中有归顺功,命免死。   当然了,如果是胆大敢死之人,金砺当年也不会屈膝投降外族。   这些年,金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劳,只有一些小功,能被任命为旗主,不过是因为对黄太吉死心塌地。   金砺亲自过河,又带来了三百精锐,而在这其间,汉军各旗也陆续派遣兵马渡河,运河之上,汉军旗的各色甲胄,密密麻麻,往对岸摆渡而来。胸墙下的建虏士兵受到鼓舞,士气回升,重新开始猛攻。   一时,鼓声隆隆,杀声震天,箭矢如雨,刚刚稳定的明军防线,又陷入了危急之中。   ……   最危险的中二段附近,大明皇太子朱慈烺全身甲胄,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之中,冲到胸墙最前,举着千里镜,脸色严肃的向对岸观望。从京师出发,一口气奔到通州,将近两个时辰的路程,已经是人困马乏,但却不能休息,原本,在听到杨文岳率领大军主力离开,但建虏主力却忽然从对岸大营冒出,开始渡河猛攻时,他脸色煞白,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脑子里嗡嗡地想,完了完了,运河守不住了……必须往最坏的结局去预料,撤离运河兵马,固守河间府和京师了。   关于运河一旦失守,主力部队的保全和撤离问题,京营参谋司事先有详细的规划,朱慈烺也完全了然于胸。   阎应元的河西务,不管运河失守不失守,以阎应元之能,凭借河西务镇的城墙房屋和手中的火器,据守河西务,打一场城市巷战,击退建虏骑兵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杨轩的战兵营就在通惠河,但是战事有变,随时都可以撤回京师;驻守四座石桥,有棱堡为据点的四个精武营千总队也非建虏可以轻易击破。真正危险的其实是杨文岳的保定兵和今日刚刚调出京师的一万精武营和一千神机营,他们和运河边的漕兵、地方部队和民夫,将会是运河失守的最大受害者,一旦建虏过河,铁骑追杀,全军覆没是很有可能的。   但只要有战争,就会有牺牲。   朱慈烺不惧。   但他不甘心的是,苦心布置的运河怎能如此轻易的失守!   因此,他并没有停下往通州奔驰的马蹄,即便是运河失守,他也要亲眼望见。   半途,消息陆续传到,说通州段战事激烈,虽然建虏攻势凶猛,但明军仍在坚守,听到杨文岳临走时,把军务教给堵胤锡,令堵胤锡主持防守,朱慈烺激动不已,杨文岳带主力大军离开,虽然有点莽撞,但将军务交给堵胤锡,却是一个极其正确的决定,看起来堵胤锡不负期望,成功挡住了建虏的攻击,堵胤锡,大功啊!   “有堵胤锡……通州段可为!”   朱慈烺继续往通州段奔驰,他知道,堵胤锡一定在苦等救兵,而只靠自己身边的这五百武襄左卫,是无法逆转通州段的局势的,必须再有援兵,而他现在还能调集的,就只有驻守通惠河的杨轩了。   通州段战事激烈,相邻不远的通惠河,自然是得到了消息,作为主将的杨轩立刻调兵支援,不过他却也不敢大举调兵,因为通惠河对岸有建虏骑兵和疑兵出现,谁也不敢保证,建虏不会使用另一个“声东击西”,在通惠河调兵之后,再攻击通惠河,加上通惠河的兵力本身就比较紧张,因此杨轩只能抽出一千人的援兵,剩下四千人,依然固守通惠河。   就在距离通州段不远处,朱慈烺遇上了这支救援通州段的兵马。   另外的惊喜,则是李顺率领的一千神机营。   原本,神机营今日凌晨出京师,往运河而来,照朱慈烺原本的命令,他们的目的地是香河,因为就三路防守来说,香河是比较弱的,尤其缺少火炮,因此朱慈烺令李顺率领神机营支援香河。   神机营和一万精武营是同时出京的,不过是神机营火炮车马众多,又携带了大量的弹药,因此行军的速度比较迟缓,在一万精武营将士都已经疾行军到达运河防线之时,他们却依然行进在官道之上,而就在通州战起时,他们恰好就行到了通州附近,即便没有太子的命令,面对通州段危急,李顺也是得停下救援的。   有一千神机营和杨轩营的一千人,加上五百武襄左卫,一共两千五百人,朱慈烺手中,有了一支足可以救援的部队,不需要将建虏击溃,只需要能坚守,待杨文岳的主力大军回援,就可以挽救运河的危急。   此时站在胸墙边,观望对岸的建虏大军,朱慈烺不禁心惊,不唯胸墙下的尸体狼藉和血流成河,更因为建虏在对岸的兵马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战鼓号角声声,八旗各旗的旗帜,插满了河岸,除了已经登陆的兵马,还有大批的建虏正等在河岸边,准备用木筏过河,一旦这些兵马再登陆,对己方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到最后,终究是会守不住。   “告诉李顺,不必管已经上岸的建虏,要他集中火力,给本宫轰击河中和对岸的那些木筏!”朱慈烺下令。   “是!”   “轰轰轰轰~~~”神机营携带的,都是轻便的野战炮,虽然威力比不上中型炮,但易布置,射速快,最重要的是,在一年多的调教和鞭策之下,神机营的炮手基本掌握了测算之术,不比大明其他炮兵依靠眼力和经验,他们的瞄准和射击已经有了相当的科学性,因此,他们的射击准确度,自然也不是普通炮兵能比的,神机营的五十门野战炮,在胸墙后快速布置开来,炮口对向河中的木筏,第一轮射击,就敲掉了建虏七八个木筏,百十个建虏落水,令建虏大吃一惊。   炮战进行的同时,胸墙争夺战也愈发激烈,见舅舅金砺亲自过河,侯宝又是惭愧又是惶恐,他披着双重铁甲,挥舞长刀,亲自爬墙而战,不得不说,侯宝确实有一些勇力,在他的带领下,十几个汉军旗重甲兵成功的登上了胸墙,杀散了墙边的明军和民夫兵,侯宝正自兴奋,狂喊插旗的时候,“砰砰砰砰~~”左右两边,忽然各闪出一队明军鸟铳兵,从头盔和披甲就可以知道,乃是明国精武营的强兵,不等他们反应,枪声就响起,白烟弥漫中,红光闪现,一枚枚铅弹急速而发,密集如雨的打了过来。   距离太近了,虽然充当先登的汉军旗精锐都是双甲,并且配备了小盾,但在燧发枪左右两边、近距离的集射之下,却也是无法抵挡,就像是割草一般,十几个重甲兵,瞬间就倒了一半,于血泊中哀嚎,侯宝在众人的护卫下,并没有受伤,但明军忽然的集射,却也是让他吃惊,随即他怒吼:“杀,不能待在原地,往两边杀!!”   作为一个曾经的大明边兵,他清楚知道,鸟铳虽然厉害,但装填需要时间,没有装填子弹的鸟铳,比烧火棍还不如,现在情况就是如此,只要他们冲上前去,那些端着鸟铳的精武营,不过就是案板上的白菜,随他们砍杀。   “杀!”   侯宝身边的人自然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齐声呐喊,挥舞长刀或者是短斧,举着小盾,向两边冲杀,一来冲出更大的缺口,二来,杀了那些可恶的鸟铳兵,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鸟铳兵却不慌乱,端着鸟铳以为格挡,而在他们身后,举着圆盾和长刀的精武营圆盾手闪了出来,正挡住冲上来的汉军旗精锐,为首那人年纪甚轻,只二十岁左右,披鳞甲,手中没有圆盾,只一把长刀,在叮叮当当当的兵器相撞之声中,砍翻一个汉军旗精锐,几个急闪,就冲到了侯宝面前。 第八百二十四章 撤兵   侯宝却是不惧,他自认勇力,一个小小的年轻明军,他完全不放在眼中,狞笑道:“找死!”当头就是一刀。   “当!”   双刀交错,火星四溅,明小兵挡不住他的巨力,踉跄的向后退了一步,手中长刀几乎掉地。   侯宝得理不饶人,下一刀就准备取明小兵的性命,不想一刀竟然是砍了一个空。那个明小兵的身形灵活,完全超乎他的想象,比极其飘逸的步伐,闪过了他这一刀。一刀走空,侯宝就感觉不妙,侧身想要横扫,但小腿巨疼,本能的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站立不住,猝然摔倒,鲜血喷溅之中,他才明白,自己小腿竟然硬生生地被那小明兵砍断了,身为甲喇章京,侯宝身穿双重铁甲,但小腿以下,却是没有甲的,明小兵这一刀又狠又快,明着向上,其实却是向下,准确的砍中了他的小腿。   “啊~~”   侯宝扔了刀,抱着喷血的小腿,杀猪一般的叫。   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明小兵鄙夷的眼神,那不止是在鄙夷他的刀法和武艺,更是在鄙夷他的灵魂。   侯宝的叫声并没有完全挥洒出来,因为那明小兵已经一脚踩出了他,刀尖在他脖子上准确一抹,鲜血飞起,侯宝惨叫声都没有叫完,就直接去见了炎王。   明小兵再顺势一刀割下侯宝的首级,高喊一声:“狗头参将,死了!”用一杆长枪挑了,插在了胸墙上。   侯宝的甲喇章京,相当于是大明的参将,明小兵不认识侯宝,但从他的盔甲装束,却也知道他是一个甲喇章京。   又有两个长枪兵戳起侯宝无头的尸身,奋力扔到胸墙之外。   明军欢呼。   侯宝是汉军正红旗的甲喇章京,旗主金砺的外甥,也是汉军正红旗中后起的勇将,更是这一次强渡的先锋将领,想不到却折在了胸墙上,见到他呲牙咧嘴的首级被挑在了长枪上,无头的尸身从胸墙后被扔出,汉军正红旗都是心惊,士气大受影响,纷纷后退。   见到侯宝首级,刚刚上岸的金砺目瞪口呆,跟在他身边二弟金俊却是疼的大哭了出来:“啊呀,我的外甥啊~~~”   胸墙后。   朱慈烺看得激动:“将门虎子,佟定方,好样的!”   原来明小兵乃是中军官佟定方。   佟定方将门世家,少小习武,武艺不是一般,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离开太子殿下身边的,但今日情势危急,为了紧守各处胸墙,太子殿下不但把他,甚至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都派到了胸墙边。而佟定方不负众望,一上来就击杀了汉军正红旗甲喇章京侯宝。   侯宝战死,首级还被挑在长枪上,对建虏军心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   对岸。   白色团龙大纛之下,多尔衮脸色发青,但并非是因为侯宝的战死,而是因为他发现,在明军猛烈的炮火之下,河上的木筏,正在逐渐减少中,不知道明军使用了什么办法,总之他们的火炮异常的准确,每一轮炮击过后,在掀起火花和水柱的同时,河面上漂浮的木筏,都会减少一些,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少,河面上的木筏就会一具也不剩了。   “主子,你快看!”   身边的苏克萨哈忽然叫了起来,多尔衮抬头望,只见上游的方向,又出现了许多白帆。   白帆就意味着明军的船只又出现了,而明船就是火船。   多尔衮微微色变,正要发令岸边火炮,瞄向上游,轰击明军火船之时,马蹄声急促,一名探骑急急奔来,在他面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气喘吁吁的报告:“报主子,明军主力忽然于半途返回,其前锋骑兵,据此已经不过是十五里了!”   众将都惊,十五里,意味着明军骑兵很快就会出现在对岸,而看现在的情势,大清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破明军的壕沟和胸墙,突破运河,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这就意味着,大清今日声东击西的突袭战,失败了,一旦明军主力返回,大清要面对的,就将是一场硬碰硬的渡河之战了。   这些都是众将敢想的,众将不敢想的是,睿亲王是今日的指挥者,今日战事的失败和挫折,就是睿亲王的失败和挫折……两黄旗和正蓝旗的将领无所谓,正白旗的将领却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战事失败,以至于坠了主子的名声和威望,于是纷纷请战:“主子,给奴才一个牛录,奴才一定突破!”   其中,萨弼图和博尔惠两兄弟最是踊跃,两人都是满洲正白旗勇士,为多尔衮的心腹,骁勇善战,面对今日困境,当然要为主子分忧。   多尔衮脸色凝重,微微摇头:“不必了,传令,撤兵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虽然大清并非没有遇到过挫折和败仗,如第一次宁锦之战和松锦之战的前期,但总体上来说,大清这些年一向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今日面对运河,面对不过几千的明军,在计策成功、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情况下,却不能渡河,这实在是少有的事情啊,对睿亲王的威望,绝对会有损失。   “主子!远没有到撤兵的时候啊……”   正白旗的将领都跪下了,两黄旗和正蓝旗的将领则是扶剑默然。   “我军锐气已失,再战下去,不过是增加无谓的伤亡。”   多尔衮的态度却非常坚决,他冷冷道:“传令吧,令渡河的将士,全部撤回,择日再战。”   正白旗将领相互一看,只能哀叹的说道:“嗻。”   多尔衮则是转身,面无表情的向后面的高台走去——没有渡河成功,他这个现场指挥者,责无旁贷,必须亲自向黄太吉请罪。   ……   “当当当当~~~”   一声令下,鸣金之声响彻运河东岸。   正准备渡河或者已经登上木筏的建虏兵,纷纷回转身子,往河岸后方撤离,明军炮火猛烈,站在木筏之上,等于就是活靶子,只短短半个时辰,就有数百人被明军的炮弹砸的血肉横飞,又或者是掉入河水之中,扑腾两下,随即不见踪影,能侥幸被救上岸的人,极少极少。   准备渡河的人撤退,那些已经渡河,正在明军胸墙下,激烈搏杀的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士兵更是如逢大赦,纷纷往河边狂奔,其实,猫在胸墙下猛攻的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面对始终难以攻破的胸墙,早已经疲惫和失去锐气了,但建虏军纪残酷,溃败者,将官死,士兵十人杀一,所有家人都罚为奴隶,因此,没有人敢溃散和逃跑,现在听到鸣金退兵之声,所有人便再也忍不住,潮水一般的向河边跑。   明军士气却是大振,鸟铳,弓箭,佛朗机炮虎蹲炮,凡是还能鸣响的火器,都在这一刻倾射而出,对败退的敌人进行打击。   虽然是败退,相比之下,汉军旗更有组织,他们护卫着军中的主要将领,边打边退,朝鲜仆从军却是撒丫子一窝蜂的逃,等到了河边,他们发现,汉军旗有木筏的优先使用权,他们根本没有资格登上木筏,而明军的炮弹,不断的砸在河边滩头,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朝鲜仆从军砸的血肉横飞。   朝鲜仆从军如此,汉军旗也不好受,因为他们忽然发现,河中的木筏忽然少了很多,更要命的是,河面上忽然又出现了十几艘的明军船只,明显是明军又一波的火船,虽然己方的大炮,不住的轰鸣,试图将他们击沉,汉军镶黄旗固山额真刘之源更是命令五六只木筏向前堵截,不惜一切拦住他们,但效果看起来并不好,明军只有两三艘船只被击中,随即燃起大火,而其他船只继续鼓着风帆,顺流而下,很快就燃起大火,整个河面都处在被封锁的危险中。   汉军旗争先恐后的上筏,队列终于是彻底的大乱。   “殿下,出击吧。”死里逃生,反败为胜,众将激动的向太子请战。追杀败兵,正是扩大战果的好机会啊。   朱慈烺心中亦是激动,今日之险,几乎是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差点就巢倾卵覆,不过他脑子却是清楚,建虏虽然退兵,但实力犹在,而己方损失也是极其惨重,如果河边的汉军旗困兽犹斗,说不定会给己方造成不应有的伤害,于是说道:“不急,先轰他一阵再说。”   “砰砰砰砰~~”   明军火炮肆意挥洒,将那些没有能登上木筏的建虏砸成残肢血肉,河岸滩头上,铺了一层的尸体,眼见大部建虏都已经登上木筏,岸边只剩下三分之一,朱慈烺高举宝剑:“杀~~”   杀声震天,明军跳出胸墙,越过建虏填埋的壕沟,追杀此时已经别轰的溃不成军,还没有过河的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滩头上的建虏兵已经是毫无抵抗能力,朝鲜仆从军更是扔了武器,跪在地上,集体投降,汉军旗也只是稍作抵抗,见渡河无望,便也跪地投降,对岸的建虏也是狠辣,见己方无法救援,干脆就使用大炮猛轰,试图将己方的残兵和明军一起轰死……   ……   此战,从中午一直进行黄昏,建虏过河的汉军旗加上朝鲜仆从军,一共万余余人,但最后活着回到东岸,不过四千人,折损了一半的兵力,河水都变成了污浊的红色。这是自去年击退建虏入塞之后,又是一次大明少有的胜利,尤其是在人数处于劣势,种种不利之下,依然成功击退了建虏的强渡,对大明的军心士气是一个极大的提升。相反,建虏却是人人沮丧。   朱慈烺在激动之余,却也忍不住暗叫侥幸,如果没有堵胤锡,这一战肯定就败了,运河失守,京南五百里之地,都将变成建虏和跑马场和掳掠地,黄太吉诡计,果然是多端,不说杨文岳,就是自己当时在现场领兵,怕也是会忍不住带兵去救援香河的。   幸亏有堵胤锡。   另外,大明在河岸边的坚固工事和犀利火器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若不然,即便堵胤锡狡智百出,有火船和疑兵,也是无法坚守到援兵来临的。   某种程度上讲,此战的意义,远远胜过去年歼灭阿巴泰之战,不唯是以少打多,更因为此战中计的是大明,而不是建虏,最后大明却逆势反转,对大明以后迎战建虏的信心,有极大的帮助。   “殿下~~”   直到大局底定,建虏溃兵被杀了一个差不多了,堵胤锡才从自己负责的防区退了下来,前来拜见太子,并非是他大胆,而是朱慈烺到达战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众军各守其职,任何人都不许来见我。现在战事告一段落,堵胤锡终于可以来见了。   虽然在拜见太子之前,堵胤锡整理了官帽和官袍,并且用湿布擦了脸,但血红的眼睛和脸上的疲惫却清楚说明了他在这段时间里的煎熬。   不等堵胤锡行礼,朱慈烺就双手扶住了他。   “先生,辛苦了!”   若没有堵胤锡,通州段怕是已经陷落,整个大明都会陷入极度的被动和巨大的损失之中,堵胤锡,功莫大焉。   被太子称为“先生”,堵胤锡吃了一惊,急忙道:“臣岂敢……”   “不,你当得起。”朱慈烺扶着他的手臂,淳淳说道:“日后还要仰仗先生。”   堵胤锡从太子双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期翼和信任,心头不由一热:“殿下厚爱,臣敢不效死?”   堵胤锡之后,贾悌和李正光先后来拜见,一场血战下来,两人都是浴血,贾悌肩膀中了一箭,还吊着胳膊,不过精神却极好,作为保定兵,贾悌大约从来都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大败过建虏。而这一切,除了堵大人的谋划,那就是太子殿下定下的壕沟和胸墙之功啊,最初他是不明白的,好好的壕沟,为什么要挖成M形,浪费人力和时间呢?今日血战一场,放才明白其中的威力和用意,对太子殿下,不由佩服的五体投地。   朱慈烺勉励二人。   大明并非没有猛将,即便是贾悌这样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只留下一个名字的人,都在此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只要充足的给养和支持,合理的调配,大明又何愁没有更多的贾悌和李正光? 第八百二十五章 后策   “殿下,共俘获一千朝鲜兵,六百汉军旗,请殿下示下,如何处置?”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中军官佟定方一前一后而来。   朱慈烺看堵胤锡:“先生以为呢?”   堵胤锡行一礼,沉思道:“朝鲜虽然背弃我大明,但其情非得已,和我大明,亦有秘密往来,臣观这些朝鲜人也并非尽力而战,多是胁迫而已,因此臣以为,应该善待,并将他们放归,以示我大明的宽饶,并瓦解其余朝鲜军的士气。”   朱慈烺点头。   “至于汉军旗,他们本是我大明子民,不得已加入建虏,除了极少数数典忘祖的贼首,一般普通军士,也应该善待争取,臣斗胆,可把他们组成一军……”堵胤锡道。   朱慈烺沉思不语,对堵胤锡的前一个建议,他是完全赞同的,朝鲜虽然投降了建虏,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论是当时的南汉山,还是后来的大明灭亡,朝鲜都心存故明,崇祯帝殉国之后,他们在祭祀洪武和万历两位皇帝之后,又加上了崇祯帝,曾经有野史说,直到康熙年,朝鲜王室都有反清复明之心,虽然有牵强附会、往脸上贴金之嫌,但朝鲜对建虏的不服气,一直乾隆年间才平歇,却是确切无误的。   就现在来说,大明未亡,朝鲜不得已屈从,但其心依然向着大明,这种“向心”,不止是朝鲜王室,普通军士也是有的。   松锦之战中,朝鲜仆从军的一名星州炮手李士龙,明军对他喊“朝鲜人!尔忘壬辰年神宗皇帝罔极之恩,今乃助贼虏害华人耶?”李士龙遂“炮不入铅”,光装药不上子,连续三发不中,被建虏发觉,当场杀害,李士龙引颈受戮。明军为李士龙立一牌位,曰:“朝鲜义士李士龙”,后消息传回朝鲜,朝鲜在他的家乡星州为他偷偷立祠,祭拜者甚众。   更不用说,崇祯十七年,在崇祯帝灵前,绝食而死的崔英一烈士。   因此,对放归朝鲜人,朱慈烺是没有异议的。   退一步讲,就算朝鲜人不改,但以他们的战斗力,对大明也丝毫没有威胁。   但堵胤锡对汉军旗的看法,朱慈烺却是有保留,堵胤锡太仁慈了,对汉军旗犹有幻想,但作为穿越者的朱慈烺却知道,等到建虏入关时,这些汉军旗对大明可是没有丝毫的仁慈。   当日广宁之战,数万明军不战而溃,大部分明军都是逃散,而非投降,但辽东总兵马得功和金砺等极少数无耻将官,却是主动带兵、举家举族的投降,此外还有佟家那样的奸商,因为私通建虏而被朝廷发现后,竟然胆大包天,直接杀了朝廷官员,开城向建虏投降,这些人本身和他们的家仆,早已经被绑上了建虏的战船,成了建虏的马前卒,历经几十年,除了汉人的姓氏,他们骨子里的思想和行为,早已经不是汉人了,所以不能用汉人视之,今日渡河而战的正红旗,大部分都是这些人和这些人子侄,他们对大明的认同,早已经模糊,何况他们的家人都还在辽东,对他们的宽恕和仁慈,只是在姑息养奸,怕不会有任何效果……   投降建虏的汉军旗有两种,一种是在天启年间,广宁之战前后,举家举族,投降建虏的大明守军,如金砺等人,另一个则是大凌河战役和锦州战役,先后被围困投降的,就投降时间来说,前一种更顽固,已经成了建虏的亲信,后一种在大凌河战役投降的,因为也已经历经十年,在辽东都安了家,因此也渐渐得到了建虏的信任,如张存仁祖克发等汉人,只有锦州新降的汉人将官还在建虏的监视和考验中,而这一次,锦州降将都没有出现,他们的降兵则是被建虏打散,分置到各军之中,已经不是单独力量。   因此,汉军旗的降卒或可以使用,但不能单独组军,而且一定要经过磨砺和整顿。   这时,大道上马蹄急促,黄尘滚滚,杨文岳率领的大明主力赶回了,玉田总兵白广恩为先锋,护卫着保督杨文岳第一批返回。朱慈烺和堵胤锡中断了谈话,待杨文岳返回。   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和惊恐的杨文岳,见到太子殿下,噗通就跪在了地上,痛哭道:“臣糊涂!臣死罪啊~~”连连用额头碰地,砰砰砰不停。   朱慈烺好不容易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他,罪不在你,黄太吉的狡诈,确实超乎常人,但杨文岳的眼泪却是止不住,泣声道:“险些铸成大错,臣无颜见殿下啊~~”   若非堵胤锡的堵漏谋划和太子带兵及时赶到,运河防线,肯定就是失守了,作为主官,杨文岳责无旁贷,不是下狱就是死罪,现在虽然没有失守,但正是因为他的误判,才造成了运河防守的危急,经此一次,杨文岳再一次心灰意冷,去年开封之战时,他就提出辞去保定总督的职务,但不被朝廷准许,这一次,杨文岳彻底下定了决心,更加认定自己不是一个带兵之才,继续带兵,只会丧军辱将,不管朝廷准不准,他都是要挂冠了。   朱慈烺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   “给朝鲜人治伤,热水饱餐,宣扬我大明恩德,明日一早,用木筏送他们回去。”   “至于汉军旗,连夜抓紧审讯,探知建虏营中虚实,同时令他们相互指正,那些在辽东有家眷的,捆绑了,先送往京师关押,待建虏退走,再全部送往西山煤矿,单人光棍的,将他们分散开了,令留在军中戴罪立功做苦力!”   朱慈烺下令。   “是。”佟定方急急去执行。   建虏入塞,原本在西山挖煤的六百建虏兵和一些汉军旗俘虏,都被押往了昌平城,严密看管,整个西山煤窑也都停了工,商人和其他矿工都已经避入京师,现在西山就是一座空山。   “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后背插着三角旗的令旗从官道上急急而来,众军闪开,令骑在朱慈烺面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倒:“禀殿下,密云总兵唐通率部驰援运河,其前锋已到通州,正往此地而来!”   唐通来了?   朱慈烺先是一奇,随即明白,一定是运河危险,自己出京的消息传到御前,父皇担心自己的安全,急令唐通率骑兵出京救援——虽然在京师第一和运河安危的问题上,崇祯帝有点保守,始终以京师为第一,但是当听到儿子有危险,崇祯帝便再也不顾上了京师了。   朱慈烺心有感动,对令骑道:“告诉唐总镇,运河之危已经解除,令他不必着急。”   “是。”   “向京师报喜,就说我军已经击退建虏,俘虏两千,斩首两千,敌虏溺毙千余人!”   “是。”   处置完一切,朱慈烺巡视河岸,安抚受伤有功的将士,凡到处,必掀起一片欢呼,殿下千岁之声不绝于耳——在朱慈烺心中,堵胤锡是今日守河成功的首功,但在将士们的心中,亲到前线,不顾弹矢的太子殿下,才是今日逆转战局,鼓舞他们坚守防线的神奇。   晚间,朱慈烺在帐中犒赏众将。其间,给予通州厘金局巡检司百总段彪一百两银子的重赏——段彪落水之后,虽然建虏用长枪乱戳,乱箭鸟铳乱射,但他水性精良,最后安然无恙的游上了岸。如此勇士,朱慈烺不能不赏,其间,众将都是开心,只密云总兵唐通微微尴尬。   晚宴结束,朱慈烺亲写了一份奏疏,向崇祯帝报喜,说明自己留在通州的理由,同时也是为堵胤锡、贾悌、李正光、段彪等人以及民夫兵请功   写完奏疏,令人加急送往京师,朱慈烺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沉思。   今日顶住了,但明日呢?   黄太吉的主力大军汹汹,如果真的豁出去,上中下游,三路齐攻,不顾一切,明军能不能顶住,朱慈烺心中还真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就像预先计划的那样,只要能在守河之战中,给予建虏巨大的杀伤,那怕最后运河失守了,对大明都可算是一次胜利。   建虏人口有限,兵马有限,一次两三万人的伤亡,就足以让建虏失去锐气——非两三年不能抚平身上的伤口。而对大明来说,即便运河失守了,只要现有的主力能撤退一半,河间府不失,建虏难以进入运河繁华地区,大明的创伤就可很快恢复。   今日渡河之战,建虏损失五千人,虽然并没有伤到筋骨,但对建虏的士气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同时的,我大明精锐渡河攻击辽南,从辽南登陆的消息,黄太吉和多尔衮差不多应该也知晓了,内外交逼之下,面对运河,黄太吉和多尔衮又会做何等选择呢?   朱慈烺不知道,但知道的是,黄太吉和多尔衮一定不会坐待困局。   ……   通州东岸,黄龙大纛之下,两个汉军旗旗主,金砺和刘之源跪在黄太吉的大帐前,脱去头盔,以头触地,请求黄太吉的责罚,刘之源还好,金砺浑身湿漉漉,像是一个落汤鸡。   大帐里,多尔衮跪在黄太吉面前,自陈罪过。   黄太吉不说话,只是剧烈的咳嗽,目光始终紧盯着手中的两张纸,反复的观看,等多尔衮说完了,他淡淡道:“十四弟起来吧,今日非战之罪,实乃我军对明军不了解所致。”   等多尔衮起身,他扬了扬身中的两张纸:“这两张图,十四弟你已经看过了吧?”   多尔衮在软墩坐了,恭敬点头:“是,臣弟已经看过了。”   “有什么想法吗?”黄太吉盯着多尔衮。   多尔衮脸色凝重:“初看这两张图形,臣弟觉得明军壕沟挖的实在是诡异,连续不断的弯曲形,看不出有什么用意,不过听完金砺的讲述,细想之下,臣弟却明白其中的狠毒,我军过河兵马虽然不少,但却只能攻击壕沟的尖角处,兵力铺展不开,明军却可以囤积重兵和火炮于尖角,用火器不停的打击我军,虽是敌人,但臣弟却也不得不承认,明军的壕沟,挖得实在是高明,也怪不得金砺和侯宝,迟迟打不开局面。”   黄太吉点头,轻轻叹道:“是啊,初看朕也觉得诡异,但听金砺说完战事的经过,特别是明军壕沟胸墙之威和火器之凶猛,朕才明白,并非是金砺和侯宝这两个奴才不努力,而是明军准备周密,火器精良,这些弯曲的壕沟,极大的加强了火器的威力和我军攻击的难度,可惜侯宝这个忠心的奴才了……”   顿了顿,喘口气,又道:“壕沟之术,我军并非没有使用过,当初在大凌河,前年在锦州,我军就是用壕沟,硬生生将祖大寿围的弹尽粮绝的,但我军的壕沟,都是方形和直形,此种弯弯曲曲的壕沟,却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此等见识,即便是汉臣翘楚,洪承畴也是没有的,朕料必不是明国臣子,而是明太子所为。”   多尔衮低头:“是臣弟事先没有探查到,激战中也没有察觉,臣弟之罪也。”   黄太吉摇头,放下手中的两张图,咳嗽的说道:“明太子实乃劲敌,以后切不可再小瞧。”   多尔衮抱拳:“臣弟明白。”   黄太吉咳嗽了两声,话锋一转:“今日渡河不顺,接下来,十四弟以为该当如何?”   “经此一次,明人必不会再轻易上当,运河又不可强攻,臣弟没有良策,唯请圣谕。”多尔衮非常谦卑。   黄太吉瞥他一眼,对这个弟弟的心思,他是越来越感到警惕了,就权斗来说,阿敏和莽古尔泰那两个莽汉,是最容易对付的,他只是稍加谋划,简单的合纵连横,就将两人打入了地狱,不但扫灭了他们,而且彻底竖立了自己的威望,将八旗共议变成了一尊为主。   相较之下,多尔衮这种冷静谦卑,不露锋芒,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弟弟,才是最强劲的对手,加上自己身体不好,老实说,黄太吉对多尔衮很是忌惮,他担心两白旗势力过大,自己百年之后,即便是有代善和济尔哈朗的拥戴,豪格怕也不能顺利继位,因此,他一直在想法设法的打压多尔衮的威信和两白旗的实力,有时候,甚至是故意刺激多尔衮,但多尔衮却始终冷静,该认错就认错,该认罪就认罪,从来不与他顶撞,日常军事政事,更是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令他无机可乘。 第八百二十六章 僵持   但同时的,黄太吉却也知道,多尔衮是一个识大体的人,内心里还是为爱新觉罗的江山着想,以大清为重的,这一点,和阿敏和莽古尔泰两个没有脑子的野心家完全不同,也因此,黄太吉才能容纳、并且重用多尔衮,当然了,也和建虏特殊的体制有关,多尔衮是正白旗的旗主,除非是惹了公愤,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否则,即便是改了制度,变成了皇帝的黄太吉,也是动不了多尔衮的位置的,不然两白旗群起反对,建虏的内讧就在朝夕之间。   综上各种理由,黄太吉虽然对多尔衮很是警惕,对自己的身后事也有所担心,但对多尔衮却也不能直接动手,只能徐徐图之,在为豪格培养羽翼的同时,逐步削弱两白旗和多尔衮的实力。   不过就在昨夜,就在自己忽然又流了两大碗的鼻血之后,黄太吉的心思改变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再想循序渐进,按部就班的削弱多尔衮,已经是不可能了,等此番征明结束,回到盛京,两白旗的事情,必须解决,即便是掀起一些血雨腥风也在所不惜。   两白旗多尔衮,明国的明太子,是他临死前,必须为儿子豪格解决的两个问题,解决多尔衮,是为了让豪格的顺利继位,解决明太子,则是为了大清的永续未来……   一瞥之间,黄太吉心中闪过很多念头,但眼神和表情却依然冷静,他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今日渡河虽然失利,不过我军也并非没有收获,运河上的火船,对岸的壕沟,是明军防守的两个利器,经此一次,再无秘密,尤其是火船,对我军威胁甚大,张存仁说,可用铁索抓钩破之,今晚你就布置。”   “嗻。”多尔衮急忙站起抱拳听令。   “同时继续打造木筏,修整兵马,择日再渡河。”   “嗻。”   “第三,不能让对岸的明军太清闲了,我军要调动起来,令明军摸不清我军的虚实,明日你正白旗全部移驻香河,老十五的镶白旗,移驻武清,和礼亲王汇合。等到后天,再重新调防回来,我军是骑兵,来回容易,明军却不同,来回几次,就足以令他们疲惫和失去警惕。”   “嗻。”   “第四,我军受阻运河,明国援兵必然会源源不断的到来,运河前面不管,但后方却不能不防,刚刚收到的急报,顺天巡抚潘永图带了几千人马往运河来了,朕已经叫豪格带兵前去围歼了。”   说完,黄太吉疲惫的靠上椅背,喘息的说道:“此次征明,不比以往,不但是多了明太子这个劲敌,更因为明军竟然派人偷袭我辽南海岸,虽然朕相信,郑亲王一定会妥善应对,击退吴三桂等人,但我军遇上的困境,却堪比朕第一次带兵征明,和袁崇焕对垒之时,因此,尔等务必小心……”   “臣弟明白。”多尔衮躬身。   “今日辛苦,你早点休息吧。”黄太吉露出一丝疲惫的笑。   “皇上保重龙体,臣弟告退。”   多尔衮施一礼,转身退出。   面对黄太吉时,他脸色尊敬,但等到转身之后,他眼中却露出了疑惑——黄太吉刚才所说,都在他的预料中,但意外的是,黄太吉却没有提到阿济格,现在大清四路人马,三路在运河,一路在昌平,以黄太吉细微的脾气,肯定是要对阿济格有所命令和叮嘱的,但今日却一字未提,难道是已经有部署了吗?   ……   京师。   大明于通州运河,击退建虏进攻的好消息,传到京师时,已经是晚间的酉时末(七点),而建虏忽然从通州段发动渡河攻击的消息,则是下午两点多传到京师的,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当时得到消息,气的跳起来,只想骂杨文岳书生不懂兵,大军主力,岂能轻易而动?   但痛悔也是来不及了,而听到太子带着武襄左卫从右安门而出,往运河而去的时候,冯元飚更是惊的差点晕过去,运河失守,虽然惊天动地的大祸事,但并非不可弥补,或者说,就算建虏大军过了河,施虐京南,甚至山东和南直隶,但只要京师安稳,大明根基仍在,但如果是国本太子殿下出了祸事,在驰援运河的过程中,被突破运河的建虏大军包围甚至是俘虏,那土木堡的祸事,就要重演了,虽然国本不比皇帝,但其严重的后果,却也不是大明能够承受的,尤其是崇祯帝的暴脾气,岂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被建虏俘虏?到时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昏招,满朝文武,尤其是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怕是凌迟也难赎其罪啊。   大事不好,冯元飚跳起来就往宫里跑。   不过他刚冲出兵部衙门,内监秦方就到了。   皇帝召他紧急入宫。   从秦方惊慌的表情就知道,崇祯帝的怒气非是一般。   这一来,冯元飚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惶恐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坦然面对。   冯元飚提着袍子赶到皇宫,内阁五辅,督察院李邦华都已经到了。   除此还有詹事府一众官员,他们在黄道周的带领下,齐齐跪在乾清宫前。   “太子安危,卿等以为该当如何?”殿中,崇祯帝急的脸色通红,声音都变了。   但除了派遣唐通,救援太子回京之外,众臣想不出其他办法,这一刻,运河失守不失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太子安危,才是第一。有人弹劾殿外的黄道周,认为他身为少詹事,不能劝阻太子,实为大罪,崇祯帝虽然惊怒,但脑子仍有清明,知道此事怨不得黄道周,因此没有降罪,只是握着拳头,在御台上踱步,叹息,悔恨。   俄尔,又面向西方,目光带泪的喃喃自语,像是在为太子,为大明祈祷……   傍晚,当运河兵胜,大明击退建虏进攻,杀敌五千,太子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时,乾清宫瞬间沸腾。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所有人都是跪下,不论朝臣还是宦者,齐声向崇祯帝恭贺,说话间,很多朝臣都落了泪,太难了,这两个时辰,太煎熬了。不唯是做好死罪准备的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就是内阁首辅周延儒,也都有老泪纵横之感。   天知道,如果运河失守,太子再有失,这天塌地陷的大祸事,不知道要用多少官员的脑袋,才能浇灭崇祯帝心中的悲愤和怒火?一个藩王,尚可以人头滚滚,何况是太子?   殿外,听到太子无恙,跪在地上的黄道周,直接晕了过去……   “太子洪福,天佑大明~~”的呼喊声中,崇祯帝跌坐在椅子里,已经是站不起来了,作为皇帝,他对儿子的爱,和普通百姓其实是没有区别的,虽然国事繁忙,他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每日里和太子朝夕相处,但父子之情,血脉至亲是割不断的,听到太子有危,他脑子嗡嗡,整个人都失去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众卿平身……”   终于,崇祯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了这四个字。   东缉事厂。   后殿之中。   太监李晃在烛光下,仔细看完了兵部和东厂密探的塘报,脸色严肃,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口中小声呢喃:“不可思议。太子殿下,实乃我大明的李靖、檀道济啊……”   ……   运河。   通州段。   第二日上午,朝鲜仆从军被放回去,临行前,一个个都是跪拜涕零,感激天朝隆恩,明军为他们准备了简易木筏,送他们过河。河对面的建虏兵马默默看着,即没有迎接,也没有驱赶,只任由一千朝鲜军,乘坐三四个木筏,反反复复,往往来来的过河上岸。   河岸边,一个镶黄旗建虏将领冷笑说道:“这些朝鲜人软弱无能,除了吃粮,再没有其他本事,此番返回,又动摇我军心,真不如杀了省事!”   “胡说什么?咱营中还有数千朝鲜军,皇上还要用他们呢?再者,杀了或者是虐待他们,岂不正中明人的诡计?”   内院大臣,甲喇章京索尼怒斥。   周边众将这才不吱声了。   “小诡计尔……”中军大帐内,黄太吉剧烈咳嗽,说道:“令索尼带犒赏,代朕慰问归来的朝鲜人。晓谕他们,我大清待他们如初,令他们勿生嫌隙。”   ……   一场渡河大战之后,运河两岸,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只有堆积在岸边的残木和不时漂浮起的肿胀尸体,提醒人们两天前这里刚刚发生过的那场血战,运河一边,继续修筑工事,另一边,继续打造木筏,并不停的调兵,河边的官道上,黄尘滚滚,战马军旗不断。   建虏调兵,明军也得跟着调兵,不过不同的是,不管对方黄尘有多高,旗帜有多少,朱慈烺一次只调五千人,一兵一卒都不多调,宁肯让建虏占了先机,持续支援,也不把主力一次全调派过去。   一连两天,都是如此。   吴甡写信,说这是建虏的疲兵之计。   朱慈烺自然也是明白的,但却不得不跟随建虏的行动,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瞒天过海,比喻用谎言和伪装向别人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十次都是假的,忽然来一次真的,对手因为麻痹没有跟随,就会造成战事的失败,当年三国太史慈解北海围,隋朝贺若弼伐南陈,就是这么做的。今日也一样,十假之中,建虏忽然来一次真的,大明就受不了,所以明知道建虏在疲兵,大明也必须跟随。   这其间,朱慈烺在千里镜观察到,建虏不止是在建造木筏,也在建造一些奇形怪状的漂浮物,稍微一想便明白了,那是为了阻隔火船而特意建造的,看来,建虏对火船十分忌惮。   不但白天造,甚至夜晚也不停歇,建虏为了渡河,争分夺秒的在赶工。   香河段和武清下游段,多铎和代善大约是因为木筏已经造的不少了,因此两天里并没有再加造木筏,而是小规模的、从不同的地点、试探性的渡河,但都被明军击退。   总体上来说,战后两天,运河总体是平静的,但越是如此,朱慈烺心中就越是警惕,他清楚知道,建虏不会在运河那边盘桓太久的,现在的蛰伏不过就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而建虏下一次全力攻击的渡河地点,也未必就是通州,虽然现在建虏主力驻扎在通州,但兵不厌诈,建虏一定会故技重施,再来一次声东击西,不然若是直接硬攻,以明军防御工事的完备,建虏非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不可,而这,是建虏所不能承受的。   关于请功的奏疏,崇祯帝和朝臣一字未改,全部都同意了。有功将士都得到了奖赏和提升,阵亡将士也都得到了抚恤,可谓朝廷几十年,分发奖赏最快的一次。其中功劳最大的堵胤锡被崇祯帝赐酒和赐了斗牛服。作为一个五品的主事,可为是前所未有的荣耀。时人都知道,得陛下和太子的厚爱,堵胤锡,未来前途无量也。   “报~~”   黄昏时,一封急报送到朱慈烺面前,朱慈烺看罢大喜,在现在这种紧张对峙的阶段,他几乎是想要仰天长啸了——辽南有惊喜传来,大明,攻破盖州了!   ……   辽南。   盖州。   盖州原是大明辽东都司盖州卫所在地,是为盖州卫,辽东战事兴起之前,盖州卫和连云岛,曾经是辽南地区相当有规模的一个大港口,其时车船辐辏,水陆通达、全国各地的商人但是要做辽东,乃至朝鲜人的生意,就必来盖州,其时盖州卫乃是辽南首屈一指的繁华地,但努尔哈赤起兵反叛,尤其是广宁战役,大明战败,辽阳沈阳广宁尽失之后,辽东和内陆的海上商贸之路断绝,盖州口和连云岛迅速衰败,商船不见踪影,只有大明的战船会在海面上出现,骚扰攻击占据盖州的建虏,但崇祯六年之后,随着登州孔有德尚可喜等人陆续降虏,登州水师名存实亡之后,大明战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出现在连云岛和盖州口了,建虏防备,渐渐有所松懈,所以当今日,大明的庞大舰队忽然在海面上出现时,不论连云岛还是岸上的建虏,都是措手不及和预料之外。 第八百二十七章 盖州   攻下连云岛,扫除障碍之后,大明舰队迅速对盖州口发起了攻击,在猛烈炮火之下,岸上的建虏守军纷纷逃窜,明军随即开始登陆,“汉人不杀,跪地免死!”出征之初就定下的口号,顿时响彻盖州海岸。   张名振亲率五百精武营乘坐舢板为先登,杀散岸边的建虏,占领码头,为大军开出安全的道路。   吴三桂,马科,虎大威,张家玉等人随后依次上岸。   第一次踏上辽南土地,吴三桂等人都是表情凝重,甚至微微有点紧张,上岸之后,立刻命令各自部下加强警戒,马科的手,更是始终握着刀把,张家玉张大帅哥却没有紧张,只有激动,他双脚站在岸上,望着辽南的土地,目光泛红,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张家玉身后的大船上,李岩背着药箱,目光沉静的望着这一片陌生、但却常常听人念起的土地……   这中间,张名振审讯俘虏,将得到的情报告知吴三桂。听知盖州守军果然不多,吴三桂虎大威等人都是大喜。几人商议之后,便按照事先就制定的计划,将登陆的人马分成两部,吴三桂、马科和张名振率领主力,马不停蹄,直扑盖州,用最快的速度,在建虏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拿下盖州城,以为夺取海州做准备;   虎大威则率领偏师,杀向盖州南边的熊岳驿。熊岳驿守军不过几百人,虎大威一部两千人配上五百精武营,足可以应付。   盖州和熊岳驿是方圆百里之内,建虏最大的两座城,大明以建虏为师,学习建虏入塞之法,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这两城,扫荡周边,然后虎大威在熊岳驿以逸待劳,截击复州可能会向盖州派出的援兵,等击败援兵之后,留精武营防守,虎大威再率领骑兵支援盖州——熊岳驿距离复州将近两百里,道路难行,不利于大军突进,明军毕竟是客军,长途行军不利,因此,稳妥起见,虎大威在熊岳驿一代,伏击,截击复州救援盖州的建虏,战略上最为保险。   当然了,计划并非是绝对,虎大威仍可视情况而决定。   至于吴三桂率领的主力,第一目标是盖州,而最大目标则是海州,盖州和海州两城相距不过百里,如果进军得宜,完全有机会在沈阳的济尔哈朗派出援兵之前,就拿下盖州和海州。要知道,海州距离沈阳两百余里,距离辽阳也有一百里,从消息传递到召集兵马,需要一定的时间。   吴三桂一声令下,一万兵马,分向南北杀去,沿途派出部队,对周边的田庄实施三光政策。   初到辽南,明军都是兴奋,尤其连云岛和登陆的胜利,更是激励了军心,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今日可以放肆的抢粮抢钱。对这个时代的士兵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能激励人心的了。   辽东战事兴起之前,盖州附近都是汉人的田庄,但大明失利,建虏打来之后,将汉人屠戮殆尽,所过村庄,全部焚烧一空,原本的繁华地,都变成了一堆堆的残垣断壁,百里无人烟。直到崇祯四年之前,这里还是荒凉一片,但崇祯四年后,孔有德和尚可喜陆续投降,他们不但为建虏带来了兵马火炮和辎重,更裹挟了周边岛屿和登州的大批汉人百姓,于是建虏就将这些百姓都安置了盖州海州一带,并将其间的土地,分别赐给孔有德尚可喜以及一些建虏亲贵,但今日为止,当年的残垣断壁,已经变成了建虏亲贵、功臣和降人的土地和田庄,尤其是盖州到海州之间,营口耀州驿等地,几乎全部都是开垦的农田,每隔十里地,就会有一处大的庄园或者是屯子,就农业活动来说,盖州海州等地,已经恢复到了辽东战事之前的繁华,每年都可以为建虏输送大批的粮草。   而今日,明军就是要破坏建虏的后方基地,以牙还牙,令建虏尝一尝后方被袭的滋味。   除了上岸的步骑,郑森的登州水师和刘应国的龙武水师留守盖州口,以为接应,陈兆兰施琅则是率领天津水师的三桅战舰和十余艘新式战舰,离开盖州湾,往金州、旅顺而去,吸引两处守军的注意,令他们不敢轻易救援盖州和海州,同时顺道消灭建虏驻扎在长生岛附近的少量水师,也就是原先大明登州水师被孔有德劫持到辽东的一些旧船舰。   建虏不善使用水师,经过这十年,这些旧船大多已经不堪使用,少部分被调到了辽河,此时仍然留在海边,以长生岛为基地的建虏水军,已经没有多少船只了,以天津水师现在的实力,可以轻松碾压。   一时,盖州岸边马蹄滚滚,杀声震天,已经沉寂十几年,被建虏圈养的,已经忘记本来面目的盖州,忽然重又回到了过去的明虏争锋岁月。   原本,建虏在盖州周边的守卫是不弱的,不但有两千正式的正白旗旗丁,还有汉军旗三千余人,海州广宁随时可以支援,但建虏大举征明,征调各部精锐,盖州的披甲旗丁被征调走了一千多精锐,汉军旗也被抽调走了不少,现在城中只有正白旗旗丁八百人,汉军旗几百人,散居在各处屯子和一些道路要冲的堡子里的汉军旗,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千人,且都不是真正的精锐,就防卫来说,盖州周边其实是相当空虚的,明军又来的突然,猝然遇变,自然是一片大乱。   刚开始,吴三桂心中还有嘀咕,担心会遇上强敌,虽然有向导引路,俘虏又已经将盖州周边的地形,大约驻军数量,讲的清清楚楚,他本人更是知道,建虏大军入塞,盖州不会有太多的兵马,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多年的失败阴影,令他不知不觉中,就对建虏有了一些畏惧心理,直到所经之处,浓烟滚滚,派出的部队都已经得手,轻松攻破了途径的田庄和屯子,都没有遇上什么有力的抵抗之后,他才算是放了心。   “令前军加快速度,半个时辰內,给本镇杀到盖州城下!”吴三桂下令。   兵贵神速,尤其是对突袭战来说,再没有比速度更重要的事情了。   此次渡海攻击,不论骑兵还是步兵,都是有马匹的,因此速度极快,虽然下船登陆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总体进度却依然算是极快的。   “哒哒哒哒~~~”马蹄踏地之声,愈发急促,所有明军将士都在策马加鞭。   “报~~~”   战马奔驰之中,前方探骑急急来报:“报总镇,郭参戎在距离盖州城还有五里之处,遇上了一队建虏正白旗的骑兵,大约有两百人,现在双方正在激战!”   “哦?”   郭参戎就是吴三桂手下猛将郭云龙,是为参将,所以称为郭参戎。郭参戎率领八百精锐关宁骑兵为先锋,为大军开路,建虏不过两百人,八百对两百,吴三桂对郭云龙和自己麾下关宁骑兵的战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唯一让他担心的是,现在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担心会中了建虏的埋伏,于是他看了看西边的落日,说道:“再去探。告诉郭云龙,小心谨慎,切不可轻敌莽进,以免中了建虏的埋伏!”   “是。”探骑急急去传令。   吴三桂转对马科和张名振说道:“俘虏说,盖州守将乃是正白旗老将梅勒章京伊勒慎,虽然没有交过手,但本镇却是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有勇有谋,不是易与之辈,我军不可大意。”   马科和张名振都点头。   随即,大军向盖州杀去。   一路,不时在道边就会看到建虏士兵的尸体,当然了,不是真正的建虏八旗,而是汉军八旗的溃兵,不用问,都是死在郭云龙的前锋铁骑之下,关宁铁骑或许在面对面的硬冲中,不是建虏八旗的对手,但对付一般的汉军旗,却是绰绰有余,而随着盖州的临近,道边倒毙的尸体就越来越多,夕阳之下,道路两边的田庄都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汉人不杀,跪地免死”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中间夹杂着惨叫,呼喊求饶之声更是不绝于耳,现在是十月初,正是秋末冬初,粮食都已经入了库,各家各户都还有一些余粮之际,除了放下武器的汉人,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被斩杀,当然了,因为汉人都削发留了辫子,在军士们的眼中,和建虏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因此很多跪地投降的汉人,也都被误杀了。   距离盖州城三里,天色近黄昏时,大军在路边遇上了等待的郭云龙。   骑着黑色战马,甲胄上有血,一脸精悍之色的郭云龙上前禀报,说,出城的两百正白旗建虏骑兵,已经被他杀退,残部退回了盖州城,现在盖州城四门紧闭,城外城厢间居住的旗人家仆、汉军旗家属和百姓都已经退入城中,看样子,建虏是想要据城死守。   不意外,据俘虏说,现在盖州守军不到两千人,其中真正的满洲建虏只有八佰,吴三桂加上马科的关宁骑兵却有六千余人,建虏派两百骑兵出城试探,见不是对手,便立刻缩了回去,凭城拒守,符合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的做法。   “走!”   大军继续向前,踏起烟尘无数,很快就来到了盖州城下。   盖州卫,原本并非辽东坚城,因为就当时明帝国的统治来说,盖州只是一个海边的商业城池,并非军事前线,因此城池修建的比较简单,但建虏占据辽东和盖州之后,盖州从小商业城变成了军事前线,为防止明军从盖州上岸,侵扰辽南等地,建虏扩建加固了盖州城,现在的盖州城,不论规模还是防守能力,都不是过去能比的。   远远就看见,盖州城墙高大,虽然没有护城河,但在城墙前,却挖有深深地壕沟,城门前不是吊桥,而是石桥,即便如此,怕也是不好攻击,而在城墙之上,穿着正白甲胄的建虏正白旗士兵和一些穿着蓝色甲胄的汉军旗,还有一些没有甲胄,只是劲装弓箭的建虏男子站的密密麻麻,墙垛间有炮,城楼上悬着两颗刚刚被斩杀的人头,乃是从连云岛逃回的牛录额真安达立和刚刚迎战郭云龙失利的骑兵牛录额真——败是死,逃更是死,由此可知盖州守将的强悍。   兵到盖州城下,前面的关宁骑兵立刻左右两分,分别绕到盖州的东门西门,乃至是北门,切断盖州和其他地方的联系,同时也警惕其他地方来的援兵——这些都是战阵的必须,根本不用吴三桂命令。   “吁~~”   吴三桂勒住战马,从腰间抽出太子殿下送给他的千里镜,双手平举,仔细观望着盖州城头。   他清楚看到,黄昏落日最后的一抹余晖之下,城头建虏多是白衣白甲,那一面白色的团龙军旗,在城头晚风中缓缓飘扬。   果然是建虏正白旗的精锐旗丁在驻守盖州。   两军作战,首先要观的就是敌方的气势,《六韬》有云:凡攻城围邑,城之气色如死灰,城可屠。死灰,指的是没有战心和生气,这个屠,并非单指屠杀,也指城池不可守,可轻易被攻破,但盖州却不是这样。   马科和张名振没有千里镜,看不到城上建虏士兵的脸上表情,但只从城头整齐安静,没有一人走动,所有人都站在墙垛边,手持武器,冷冷望着城下就可以知道,城头守军绝非易与。   吴三桂放下千里镜,目光看向张名振,沉声问:“张千总,盖州城墙之厚,怕非是一般,你有把握吗?”   表情平静,但声音却隐隐透出一丝丝地不安,此次他们渡海攻击,没有携带任何的攻城器械和火炮,所有破城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名振带来的五百工兵营之上,而现在,一百工兵跟着虎大威去了熊岳驿,现在来到盖州城下的,只有四百人,虽然在秦皇岛演练时,吴三桂曾经见过火药爆炸的威力,但当时炸的是夯土,面对盖州这样的青砖包裹的厚城,能不能一轰而破,吴三桂心中是有怀疑的,而如果张名振做不到,无法快速攻下盖州城,所有的战略就都会落空,说不得还会全军覆没,因此吴三桂微微有不安。 第八百二十八章 破城   吴三桂对炸药的威力,有所担心,张名振却是信心十足,抱拳肃然道:“总镇放心,最迟明日下午,我军就可以破城!”   “军无戏言。”吴三桂脸色严肃:“张千总你可务必做到!”   张名振抱拳一诺,打马离开,去布置工兵营挖掘地道、炸毁城墙之事。   “郭云龙,你带人到城前叫骂,激建虏出城,看建虏是否上当?”吴三桂再令。   虽然有炸城之术,但如果能激将成功,将城中的建虏全部引诱出来,于城外歼之,那比炸城来的更快。   “是。”   郭玉龙率领五百关宁骑兵,在盖州城前列阵,令抓来的俘虏,用女真语高声叫骂城中的建虏,是懦夫胆小鬼,又从努尔哈赤一直骂到黄太吉。   对建虏来说,主子就是一切,骂主子等于就是骂他们的祖宗。   何况,建虏桀骜,一向都将明军看成手下败将,一百人就能破明军的一万人,现在城中正式的旗丁也将近一千人,岂能受这样的侮辱?   城头建虏果然是掀起了骚动,旗丁愤怒的低吼,但却没有人出城,在没有命令之下,连箭矢和火炮都没有施放。   不动如山,守将果然沉稳。   见建虏不中计,且天色已晚,吴三桂只能召回郭云龙,然后下令:“全军扎营!”   “建虏对我军一向小视,今夜很有可能会出城夜袭,众军小心!”   这中间,工兵营早已经选好了一个点,借着叫骂的掩护,在距离盖州城墙二里之处开始挖掘地道,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又有营帐、大旗的遮掩,所以城头的建虏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城下的明军正在挖掘地道。很快的,四百工兵各司其职,一锹锹,一篓篓,将挖掘出的泥土,源源不断的从地道之中运送了出来……   盖州城头。   白色团龙军旗之下,一个披着建虏正白旗甲胄,面容矍铄,胡须斑白的老将,正单手扶剑,冷冷的盯着在城下三里处扎营的明军,正是盖州守将,正白旗梅勒章京伊勒慎。   伊勒慎一生戎马,年轻时就跟随努尔哈赤起兵,和明军做战,大清从万历年到崇祯帝年的每一场大战,他几乎都参与了,伊勒慎骑射武艺,无不精通,死在他手下的明军,没有一千,也有两百了,这两年年纪大了,才渐渐从一线退了下来。   和普通建虏将领不同,伊勒慎不但作战勇猛,而且性子沉稳,极有毅力,因此才被多尔衮付以重任,镇守盖州。   听到明军攻克连云岛,从盖州登陆,兵马甚多之时,伊勒慎在大惊之后,迅速做出了布置,全城戒严,召集城中青壮和健妇,将盖州周边的汉军旗和汉军旗家属全部撤入了盖州——在下面的年轻建虏将领看来,梅勒章京大人太保守了,明人孱弱,从盖州登陆,正应该大举出击,将其一举赶下海去,怎么不想着出击,倒先想着防守呢?于是纷纷向伊勒慎请战。   但伊勒慎却坚不同意,说皇上率领大军入塞,辽东辽南空虚,盖州乃是辽南南北通路的咽喉,一旦有失,海州和广宁都会震动,明军又来势汹汹,战船绵连不断,不知道有多少兵马,身负镇守盖州的重任,他必须先确保盖州城的安全,然后才可以出击。   而这时,连云岛守将牛录额真安达立逃回盖州,言辞夸张的回报,说来袭的明军有战船三百艘,兵马最少三万人以上,且都是精锐,伊勒慎听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立刻令人将其推出去斩了,在安达立求饶的哭喊声中,伊勒慎命令刚才请战最激烈的一名牛录额真立刻领兵出战,不胜不得归——众将都不明白伊勒慎的心思,刚才不战,现在怎么忽然又要战了?   只有他的两个儿子明白,刚才不战,是因为情况不明,盖州兵少,不宜盲目出战,而安达立回报的情况太严重,不但是坏了己方的士气,而且也令伊勒慎更加不安,所以必须立刻探明明军的情况,以向沈阳求援,同时,也是希望凭借八旗勇士的悍勇,能够挫败明军的前锋兵马,令明军放慢进军的脚步,为盖州争取更多的时间。   但没有想到,两百正白旗骑兵,刚出了盖州没多远,就遇上了大队的明军骑兵,一场激烈的冲杀,两百正白旗战死一半,剩下一半,仓惶逃回,听到来袭的,居然是明国的关宁铁骑,伊勒慎在吃惊之余,也更加意识到了情势的严峻。   而后,当明军主力大军出现在盖州城下,马蹄滚滚,人马众多之时,伊勒慎仔细看过之后,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错,从甲胄和军容来看,的确是明国的第一骑兵,关宁铁骑,而从旗帜来看,主将乃是宁远总兵吴三桂,不论将官还是士兵,都是明军的精锐,不过总体兵马并不是太多,估摸一算,不过七八千人而已,而且都是骑兵,看不到火炮和攻城器械,除非后续还有攻城的步兵大军,否则只靠现在的这些骑兵,是不可能攻下盖州的——伊勒慎在盖州驻守八年,对盖州城防,有绝对的信心,别说城下只有七八千的骑兵,就算真有三五万的明军步兵,他也又信心坚守到援兵到来。   因此,面对明军在城下的辱骂,伊勒慎一点都不生气,他严令不得出战,也不必浪费箭矢和火炮,骂是骂不死人的,更攻不下城池,明军的叫骂只是说明,他们缺乏攻城的手段,想要诱使我军出城,哼,雕虫小技,我戎马一生的老将,岂会上当?   “阿玛,明军远道而来,必定疲惫,不如夜袭?”伊勒慎的两个儿子提议。   伊勒慎老脸严肃的摇头:“不,吴三桂虽然有骁勇之名,但其实却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我料他必有防备,我军还是应该稳守盖州城,待郑亲王的援兵到来,再里应外合,全歼明军!”   两个儿子都是默然,他们大清勇士以勇武著称,满万不可敌,明军在阵前挑战,他们却不敢出城迎战,实在是少有的事情,连他们两人都觉得,老爹有点太小心了。   这一夜,伊勒慎就宿在城楼上,紧盯明军的一举一动,等到天亮时,他发现明军还是那些兵马,并没有后续的大军来到之后,他心思就更加镇定了,哼,区区这点人马,就想攻陷我盖州,实乃是痴心妄想!不过他依然不敢大意,除了巡视城防,令城中所有的男丁和健妇都做好上城做战的准备之外,更在城头囤积了大量的守城用具和物资,但使明人敢攻城,他一定让明人撞一个头破血流!   中午,伊勒慎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那就是城下的明军既没有打造攻城的器械,也没有拔营离开的意思,就这么一直静静地在城外扎营休息——明军远道而来,面对盖州,要么立刻攻城,要么就是绕城而走,去攻击其他的薄弱之处,这才是破袭战的精髓要义,驻军城下,久久不动,是何道理啊?   不过怀疑归怀疑,伊勒慎心中却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不管明人有什么诡计,只要我坚守城池,你还能飞进来不成?   “阿玛,明军都上马了~~”   中午过后,劳累了一天一宿的伊勒慎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就在城楼里小憩了一会,不想刚睡着,他的长子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伊勒慎急忙抓刀跳起,扣上尖盔,两步冲出城楼,来到墙垛边。   “咚,咚,咚,咚……”   明军的战鼓正在缓慢敲响,鼓声中,看见一队队的明军牵着战马缓缓出营,在营前空地,面对盖州城的方向列阵,随后在号令声中翻身上马,刀出鞘弓上弦,一百人为一个队列,盔明甲亮的,俨然是在为冲锋做准备。   而在中军战阵处,主将战旗之下,几个戴着六瓣将盔,红缨醒目,身披鳞甲的大明将官正对着盖州城墙指指点点。   “咚!”   最后一声鼓点之后,明军鼓声骤然停止。   而七八千的明军已经全部出营,在盖州城前列阵而立,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军旗长刀交相为伴,风吹过,隐隐有战马响鼻和铁甲鳞片的清脆之声响起,除此,再无其他声音。   城头之上,所有建虏将官都是惊疑,明军什么意思,在城下摆出了一个野战冲锋的阵势?难道是要用骑兵冲击我盖州的城墙吗?   伊勒慎的老眼中却是漫过恐惧,他隐隐意识到,怕是有什么自己没有料想到的事情要发生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面闪过,就觉得脚下的城墙忽然摇晃颤动了起来,“砰!~”宛如是地震,耳朵里听到一声惊天的巨响,如同是九雷轰顶一般,耳朵都要聋了,“红夷大炮!”这是伊勒慎脑子里的第一想法,在他的印象里,只有红夷大炮才能制造出这么巨大和恐怖的爆炸声,本能的顺着声响看过去,只见城楼东段的城墙,忽然掀起了冲天的白烟和黄尘,碎石乱飞,而就在白烟和黄尘升起又落下的过程中,伊勒慎惊讶的、不可思议的发现,东段十余丈的城墙,竟然是轰隆隆地垮塌了!   原本站在这段城墙上的几百名建虏士兵,都已经不见了,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他们都被活埋在了砖石之下。   “不是红夷大炮,是火药!”   伊勒慎猛然明白,但随即,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了地上,不唯他,城楼上的建虏都扑倒一片,不是被爆炸的巨大声威所惊吓,就是被爆炸掀起的石子砸中,惨叫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失去了性命。   坚固的城墙,被剧烈的爆炸所瓦解,原本高达两丈的城墙,瞬间变成了一堆碎石瓦砾,露出了城墙后的民居。就宛如是有天神,用一把巨大的锤子,猛然将这一段的城墙锤去了一般。   所有人,不论是城头的建虏,还是在城前列阵的明军,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撼、或者说是惊吓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是静寂。   “全军,杀~~~”   军旗之下,吴三桂却是狂喜,他拔出长刀,声嘶力竭的高喊。城中只有几百建虏和千余汉军旗,又已经被城墙爆炸的巨大威力吓的没有了胆,正是全军突击,夺取盖州城的绝好时机。   “杀~~”   八千明军,齐声响应,马蹄如雷,长刀雪亮,向盖州滚滚卷去……   通州。   盖州的捷报,是张名振通过信鸽送回的,而吴三桂的正式军报,也很快会通过海路传回,攻破盖州的意义重大,不止是占领了辽南的要地,大明可以一马平川的杀向海州,更因为这是十几年来,大明军队第一次重回辽东,并且在辽东城池上,升起大明的日月旗。对坚定抗虏,以至于是寸土不让的崇祯帝和大明朝臣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可以告慰祖先、开怀畅饮的大胜。   朱慈烺放下捷报,将杨文岳堵胤锡等人招来,把喜讯告知——虽然杨文岳已经上了辞呈,朝廷对在他运河之战的表现也颇为不满,准许他辞职,甚至是直接罢黜,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大明朝廷办事,从来就没有雷厉风行的传统,加上杨文岳毕竟是二品的封疆大吏,不论罢黜还是准辞,都需要慎重,同时也需要时间商议和选拔继任的人选,因此,杨文岳暂时还梳理保定军的军务。   而杨文岳辞意坚决,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在准备交接之事了——现在太子殿下驻在通州岸边,亲自统领指挥运河的防御,这种情况下,杨文岳更是没有牵挂,急于辞职了。   看完捷报,杨文岳堵胤锡等人都是兴奋,赞太子殿下谋划高明,在攻陷盖州,海州等地门户顿开,我大明铁骑可以继续驰骋,对建虏后方造成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坐镇前线的黄太吉还能安心的入塞吗?   朱慈烺心中也是喜,不过面对运河对岸的黄太吉和多尔衮这两位枭雄,他始终不敢放松警惕,就着杨文岳堵胤锡等人都在场,朱慈烺又召来诸将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一起商议推演,在辽南打开缺口,战事顺利的情况下,建虏下一步有可能的战略和战术。 第八百二十九章 阿济格的突袭   军议开始。   “殿下,虏酋黄太吉现在应该还不知道盖州已破的消息,所以他的渡河图谋不会改变,而他们已经静默两天,木筏也已经打造的差不多了,臣以为,建虏再次攻击的时间应该就是在明后日了。”参谋司首席李纪泽道。   众人都是点头,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而对于建虏可能的渡河之策以及大明的应对办法,纷纷献言献策。   朱慈烺仔细倾听,一字也不放过。   作为一个穿越者,再没有人比更他了解黄太吉的狡诈了,渡河,黄太吉肯定是要渡的,但怎么渡,却是谁也不能猜出。   “殿下……”   一直沉默的堵胤锡忽然说道:“建虏有四路人马,黄太吉亲领的主力,多铎的镶白旗,老代善的两红旗,现在这三路人马的动向都在我军的掌控之中,但唯独昌平的阿济格情况不明,我军需要留意啊。”   “将前天,兵部转呈抄送,昌平总督何谦的那份军报,给堵大人看。”朱慈烺道。   李纪泽找出何谦的军报,交给堵胤锡和诸位不知道此报的大人看。杨文岳是保定总督,兵部军报都会转呈给他,因此对何谦的军报,他已经是看过了,堵胤锡官职低,所以不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兵部的军报。   据昌平总督何谦奏报,阿济格率兵到昌平城下,但被他和宣府总兵周遇吉合力击退,现在阿济格退兵十里,但却仍然在昌平境内扎营,并不断的派出游骑,搜捕周边的大明百姓和粮草,看样子,阿济格并不甘心,随时都有可能再一次的兵临昌平城下……   见堵胤锡皱着眉头,李纪泽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堵胤锡把军报交给身边的同僚,摇头说道:“没,我只是觉得,阿济格的动作有点怪……”   “堵主事是担心昌平?”朱慈烺心中一动,立刻问。   太子问话,堵胤锡拱手行礼,缓缓说道:“也许是臣多虑了,但臣总觉得,黄太吉的主力大军陈兵在运河之畔,阿济格的两万人却在昌平迟迟不动,有点不合情理,若说是为了牵制我大明的宣大救兵,但阿济格有两万骑,张国维统领的宣大兵一共也不过七千人,加上昌平,也不会超过一万三千人,以两万强骑兵,牵制我军一万三千人,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如果建虏是想要强攻昌平,从昌平绕行,以避开运河,两万人马又有点少,若想成功,黄太吉非再向昌平增兵不可,但建虏却没有此种动作……”   朱慈烺眉角一跳,脸色有点变:“你是说……建虏有其他图谋?”   “臣不敢说……但不能排除。建虏有可能在秘密向昌平增兵,然后疾攻昌平,或者是有其他的图谋。”堵胤锡拱手。   “地图!”   朱慈烺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令唐亮和佟定方展开昌平地图。   昌平多山,道路难行,昌平城又修建在要冲之处,城前两条河流交汇,有易守难攻之势,最初的昌平城是为了守陵军士所修建,后来两次扩建,到现在昌平已经是京西北的大城,驻军四千,而昌平十三陵的守陵兵有三千余,由昌平守备统领,加上宣府总兵周遇吉驰援而到的四千人,整个昌平地区,现在一共有一万一千人马,是除了京师和运河之外,大明驻兵最多的地方,不唯昌平是帝陵所在,更因为昌平地理关键,一旦昌平城被建虏攻破,建虏就可以从昌平绕行,从而避过运河……   从一开始,朱慈烺和兵部就知道昌平的重要性,因此命令宣大总督张国维带兵到居庸关之后,不必驰援京师,而是要协助昌平防守。   “往昌平增兵,我军是不怕的,以昌平城的坚固加上周遇吉的支援,足可以等到朝廷的援兵,除非……”李纪泽想到了某一个可能,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自己又摇头:“但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昌平那地界我是知道的,不要说建虏都是骑兵,就算是西南的狼兵,也无法悄无声息的从昌平绕行……”   昌平有兵,昌平山上也有兵,建虏在不攻破昌平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从昌平通过。   如果不是绕行,那阿济格在昌平,又有什么目的呢?   又或者,真是想复杂了?阿济格不过就是在防备大明西面的援兵?   分析了半天,众人也想不出来,于是朱慈烺只能命令八百里加急,给昌平总督何谦和昌平总兵和应荐传令,令他们提高警惕。   军议完毕,已经是黄昏了。   晚间,朱慈烺照例巡视军营,鼓舞众军的士气,经过两天前的那场大胜仗,又是太子殿下亲自带兵坐镇运河,因此将士的士气都极其旺盛,对于坚守运河的信心,也比战前更强。   朱慈烺却是微有忐忑,下午的军议让他有所不安,睡前,朱慈烺照例看各种简报,思谋了一会运河战局,然后便睡下了。唐亮放下帘子,轻步退出。   ……   “杀~~”   朱慈烺又做梦了,梦里,金戈铁马,狼烟滚滚,但忽然的,一切又归于静寂了,午后暖暖的阳光里,他又回到了前世里的孤儿院,大院,教室,教台,黑板,一张张孩童的脸,一切都在,朗朗读书中,他笑得那么开心……   凌晨,朱慈烺忽然醒来,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和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所惊醒。   不好。   出事了!   朱慈烺的睡意,登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下,快醒来,有敌袭!”   闯进帐中的是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他大声疾呼,身后跟着中军官佟定方,两人全身甲胄,脚步匆匆,一个比一个急,在外帐休息的唐亮大吃一惊,跳起来,不敢相信的问:“你们说什么?”   不等宗俊泰回答,穿着贴身睡衣的太子已经从里帐冲了出来,赤脚,脸色凝重的问:“出什么事情了?”   “殿下,建虏杀过来了,你快出帐上马,臣等护卫你离开!”宗俊泰眼珠子都是红的,而就在这期间,耳朵里那隐隐听到的呼喊之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楚,有将官声嘶力竭的在喊:“迎战,快出帐迎战,建虏来了!”   朱慈烺的脸色,瞬间就变的苍白,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面呼喊:怎么会,怎么可能,建虏怎么会杀过来,难道是建虏趁夜渡河,我军没有防备,以至于失守吗?但不应该啊,对于建虏可能的夜间偷渡,我早有布置,各军也都坚定的执行,只要建虏一有动作,我军立刻就会知晓,并报之于我,怎么可能敌人快要杀到营前了,我才被惊醒?   “建虏从哪里来?有多少人?运河破了吗?”虽然震惊,但朱慈烺却并没有失去方寸,他立刻问。   “运河没有破,建虏是从后面杀来的。多少兵马还不清楚,不过其势甚猛,我军十里之外的两座大营,都已经被攻破了,现在他们正向这里杀来。”宗俊泰急吼吼地回答。   一边回答,他一边和佟定方和唐亮三人手忙脚乱的为朱慈烺穿衣披甲胄,朱慈烺呆呆不动,并非是完全在配合三人,更非是吓呆,而是有一道闪电,忽然闪过他的心头——运河没有破,建虏却忽然从后面杀来……阿济格。一定是昌平的阿济格!   除了阿济格,不会有别的兵马!   不知道阿济格使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是绕过了昌平,暗夜潜行,今日天亮前杀到了通州。   一直以来,朱慈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黄太吉和多尔衮多铎两兄弟的身上,对于阿济格,并不是太看重,毕竟历史上的阿济格以有勇无谋而著称,虽是兄长,但权谋和心机,对多尔衮多铎兄弟两人差的太远,多尔衮生前曾经有意将后事托付给多铎,但不想多铎竟然得了天花,先他而病死,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多尔衮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兄长阿济格,由此可知,在多尔衮眼中,阿济格非一个可以托付的政治之才。   而就军事上来说,阿济格的功绩也比不上多尔衮多铎两个弟弟,从王爵就可以知道,阿济格始终没有被封王,加上这一次昌平的准备又比较充分,不但有昌平兵,还有周遇吉的宣府兵,以昌平的城防和兵力,足以抵挡阿济格,因此在今天之前,朱慈烺对昌平还是比较放心的,虽然昨天下午军议的时候,堵胤锡提到了昌平阿济格的异常,令他有所警觉,不过他却也不认为,阿济格能够从昌平逾越。   但想不到,阿济格竟然是做到了。   一瞬间,朱慈烺的心,痛的缩成了一团。   “砰砰砰砰~~”   就在披甲之中,耳朵里听到的不再只有喊杀,还有一阵阵火炮剧烈声,大地都在颤抖,那并不是大明,而是对岸的建虏发射的,也就是说,建虏大军正在渡河。   明军的岸防大炮虽然也在鸣响,但力度却明显不够,显然,面对敌人的偷袭,兵士们已经慌了。   朱慈烺急的脸色涨红,他推开唐亮,一边自己系盔绳,一边说道:“不必管我,快去传令,令各军勿要惊慌,建虏从昌平绕道,暗夜偷袭,兵马必不会太多,只要我军稳住……”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竟然有一发建虏炮弹落在了中军大帐不远处,随即惨呼响起,像是将士中炮。而这时,喊杀声越来越近,各处的炮声越来越急。   朱慈烺急的要炸了,他抓起宝剑,箭步冲出营帐,宗俊泰佟定方和唐亮三人在后跟随。   大帐前的空地上,火把通明,武襄左卫的两个副指挥使绥国志、富魁,已经牵着朱慈烺的战马,带着三百武襄左卫在营帐前等候了,武襄左卫原本五百,但去年到今年,跟随朱慈烺做战,有所损伤,尤其是三日前,驰援运河,和建虏在胸墙前血战,伤亡颇重,战后,伤者被送回京师治疗,现在留在朱慈烺身边,护卫他的,只有三百骑了。   当朱慈烺一出帐,两个副指挥使立刻就围了上来,同声焦急:“殿下,快上马!”   朱慈烺却不急,他目光看向前后军营,只见火光处处,奔跑和喊杀之声四起,爆炸之声此起彼伏,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明军大营,就像是一口鼎沸之锅,已经是乱了,将官已经无法有效的约束士兵。古往今来,大军最怕的就是暗夜被偷袭,不论多么精锐的部队,一旦在暗夜中遭遇到不明敌人的袭击,怕也是难以支撑,何况现在的明军并不能算是精锐,尤其是地方兵和民夫兵,他们暗夜里被袭击,惊慌乱跑,不但是助长了敌人的气势,加剧了恐慌,更冲散了保定兵和精武营。   再向运河的方向一看,只见运河之上满满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好似无数建虏正乘坐木筏过河,同时河对岸的建虏火炮,正在不住的轰鸣,向这边倾射铁弹,   显然,明军被从后面突袭,岸防大乱,对面的建虏主力,趁机全力渡河。前后夹击之下,运河已经是难守。就算是能挡住突袭的建虏骑兵,也挡不住建虏主力的过河了。   朱慈烺心中痛苦,他知道,兵败如山倒,形势已经是不可挽回了,他恨自己没有能提前预防。不过他仍要尽最后的努力,他要尽量减少损失,要让更多的大明将士从运河边逃生,以免被建虏歼灭。   “徐文朴呢?”朱慈烺问。   其他军队可能会在建虏的背袭和夹击之下,迅速崩溃,但朱慈烺相信,精武营不会,即便是困境,精武营也应该犹有战力。   “不知道,不过南边的岸防喊杀声激烈,建虏难以靠岸,应该是徐文朴在主持防守。”佟定方回答。   南面还在坚守,但北面却好像已经被建虏突破,建虏的火把人龙,正源源不断的过河。   “堵胤锡呢?”朱慈烺问,堵胤锡是文臣,身边没有什么护卫,朱慈烺担心他的安全。   “不知道,殿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宗俊泰等人却是快要急疯了,喊杀声越来越近,全军大乱,建虏骑兵已经近在咫尺,不等朱慈烺命令,他就和两个副指挥使联同唐亮一起,将朱慈烺架上了战马,朱慈烺竭力抗拒,吼道:“派人去找堵胤锡!” 第八百三十章 兵败   事危急,但朱慈烺犹不忘记良臣。   佟定方抱拳:“殿下勿忧,臣去找!”转身看左右,大声:“你们随我来!~”拨转马头,带了三十个武襄左卫和五六骑的传令兵,往堵胤锡营帐所在的方向而去。   朱慈烺这才放弃抗拒,上了战马,对宗俊泰说道:“立刻派人去找寻参谋司李纪泽等人,保护他们撤往通州。”   “是。”   “给杨文岳传令,告诉他,运河已经不可守,不必再强为,保存实力为第一,这道命令同样传给徐文朴和李顺,尤其是李顺,令他手下的炮手,抛弃火炮,能撤退就撤往通州。不能撤退就就地隐藏!”   火炮虽然重要,但人才更重要,神机营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优良炮手,朱慈烺绝不让他们殒没在这糊里糊涂的夜袭战中。   宗俊泰却面露难色,他身边只有三百人,保护太子殿下已经怕是不足,再分兵去保护神机营,哪里有能力?   “殿下,殿下!臣唐通来了!”   刚说到这,就见马蹄滚滚,火把之中,只见一彪骑兵急急而来,当先的乃是密云总兵唐通,唐通前日救援太子之后,就被朱慈烺留在了通州,于是朱慈烺将他的骑兵作为机动支援,布置在了中军大营的后方,现在整个明军都被建虏的骑兵急袭,不知道唐通的营地有没有被贯穿?不过从唐通急慌慌、身后骑兵也不多地样子看,情况显然并不是太好。   朱慈烺顾不上问责他,只冲他吼道:“唐通,可清楚来袭的敌人是谁?有多少人马?”   “是建虏镶白旗,领军的应该是阿济格,但具体多少人,臣一时还无法探知。”唐通气喘吁吁地报道。   没有错了,果然是阿济格从昌平绕行了,朱慈烺压住心中的痛悔,喝令道:“你立刻派人,去保护神机营,令他们抛弃火炮撤退。”   “是!”   唐通大声答应,令副手领了一支骑兵,前去救援神机营。   “殿下,我们往哪里去?”宗俊泰问。   此时此刻,建虏骑兵突袭,大营已乱,通州对岸的建虏主力也正在大举过河,情势危急,香河和武清段现在虽然还没有消息传来,但相信也不会平静,也就是说,运河一线,到处都是战火,没有什么地方就一定是安全的,朱慈烺想了想,说两个字:“通州。”   通州城距此不过五六里地,在岸防大乱,建虏主力大军乘着木筏过河,暗夜晨曦天亮前的混乱,周围情势不明的情况下,通州城是眼下唯一安全的所在,只有先进通州城,等到天亮,再决定下一步了。   另外,通州最近,也是收拢败兵的最佳场所,朱慈烺仍然想要减少战损,聚拢更多的将士。   “快走快走,保护殿下,往通州……”   唐通率兵在前开路,宗俊泰和两个副指挥使带着剩余的武襄左卫,护卫着朱慈烺离开,急急往通州撤退,   这中间,陆续有数队精武营的散队赶到,他们跟随在武襄左卫之后,护卫太子前行。   炮声如雷,火光四起,马蹄奔驰之中,朱慈烺的心在滴血,他知道,今日不止是败,而且是大败,运河边的几万兵马,怕是要全军覆没了,而他试图用运河防线阻挡建虏到十二月,疲乏建虏的计划也已经是失败了,建虏大军过了河,京南五百里之内,再无任何拦阻,京南所有的城池,都将直面建虏的兵锋……   ……   这两天,保督杨文岳一直在失眠,脑子里面想的全是上一次战事的失误,虽然因为堵胤锡的死战和太子殿下的及时赶到,危局被挽回,但杨文岳却不能原谅自己,他觉得,自己不但不是一个带兵之才,反而有可能是败军之根,因此,无论如何,这个兵,他是不能带了,保定总督的职位,他必须辞去。   决心已下,请辞的奏疏也递上去了,但想到自己多年仕途,为了保定兵苦心经营,殚精竭虑,最后竟然是这么一个结局,他心中不禁黯然。   杨文岳是四川顺庆府南充县人。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进士,授行人。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擢兵科给事中。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出为江西右参政,历任湖广、广西按察使。十二年(公元1639年),擢兵部右侍郎,接替孙传庭的职务,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专事剿灭流贼。   崇祯十二年前之前,杨文岳的仕途是比较顺利的,在各个职位也都有政绩,也因此,他才会在崇祯十二年被拔擢为保定总督,但崇祯十二年,成为保定总督之后,事情忽然就变得艰难了起来,原本已经被扑灭的李自成张献忠忽然又活了过来,在中原河南到处点火,大举肆虐,杨文岳南北奔驰,到处扑杀,但却事事不顺,和他搭伴的两个三边总督,傅宗龙和汪乔年先后战死,这中间,杨文岳自己也是险象环生,屡次被朝廷责难,差点就要下狱。   开封之战更是险之又险,若非是太子领兵,杨文岳不觉得自己和丁启睿能压住左良玉等人,开封之战,更不可能胜的那般彻底。   那一段时间,是杨文岳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每天都是夜不能寐,长吁短叹。   而去年击退建虏入塞,令杨文岳的自信恢复了不少,但三日前的运河之战,又把他打回了原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段低迷的时光,对自己灰心丧气,对前途再没有期望,夜夜叹息。而这两天里,傅宗龙,汪乔年两位总督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闪现,他在思索、反思,当年除了兵力不足的问题,自己在用兵上是不是也有很多失误之处,没有能好好地配合两位总督大人?以至于害得他两人先后战死?   自责,愧疚,又有点不甘,种种思绪,一直在杨文岳脑子里面盘旋,令他一连几天都无法合眼……   今日凌晨,天都快要亮了,但杨文岳却依然睁着眼睛,躺在行军榻上,直勾勾的望着帐顶,于黑暗中想着心事。   忽然,他耳朵里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隐隐地呼喊声,这里是大军驻扎地,以静为主,谁敢在暗夜里喧哗,扰乱军营,那就是一个字,死。杨文岳立刻就翻身而起,一边穿衣,一边喝叫亲卫出去查看,在这一刻,他并没有想到是建虏突袭,他想到的军中走火,或者是军士斗殴。这样的事,精武营肯定不会发生,一定是自己麾下的保定营或者是地方兵。   就在穿衣的过程中,耳中的呼喊却渐渐变成了喊杀,杨文岳大吃一惊,急急冲出大帐,只见暗夜里,正西和西北都已经是火光冲天,从崇祯十二年成为保定总督,杨文岳经历战事无数,他一眼就知道,坏了,被敌袭了,而且敌人速度极快,像风一样,瞬间已经卷过了好几营,并且放起了大火。   “哎呀!”杨文岳痛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敌人从哪里来?难道是运河破了吗?   “军门,军门~~”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火光之中,一骑急急而来,却是中军官,中军官在杨文岳面前勒住战马,连马都来不及下,就直接报道:“军门,建虏来袭!”   杨文岳急的跳起来,脸色涨红,目眦欲裂的问:“建虏过河了?”   “没,是后面来了敌人。”中军官气喘吁吁的翻身下马。   “后面怎么会有敌人?”杨文岳呆了一下,忽然想到了昨天下午军议之时,堵胤锡提出的忧虑,随即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住中军官的胳膊,急吼吼地问道:“有多少敌兵?”   为了防守运河,明军将大部分的兵力都布置在了河岸边,后方的防卫兵力极少,是为前重后轻。一旦被背袭,后果不堪设想。   “暗夜之中,不知道多少骑,姜总镇正在分兵抵抗,不过建虏来势凶猛,我军准备不足,怕是难以抵挡,为安全,姜总镇请军门立刻移帐!”中军官满头大汗。   杨文岳下后退了一步,踉踉跄跄,几乎站立不住。   “请军门移帐啊~~”脚步纷乱,杨文岳帐下的几个幕僚都衣衫不整的奔了过来,暗夜里的呼喊和骚动惊动到了他们,人人都是脸色惊慌,和太子不同,总督巡抚的幕僚们的帐篷,就在中军帐附近,随时为总督巡抚献言献策,朱慈烺却是因为太子的身份,警戒程度最高,开封遇刺之后,他营帐周边一百步之内,再不能有其他闲人。   “不,不能移帐,”杨文岳却是冷静了下来,坚毅的说道:“我是保定总督,我如果移帐,我军不就乱了吗?再者,我身后就是太子中军,我岂能置太子殿下于危险?”   “报~~”   话没有说完,就又听见脚步急促,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而来,翻身下马,惊慌报道:“军门,建虏正在渡河,木筏下水,火把无数,不知道有多少兵?”   众人更惊,后有突袭,前有渡河,形势危矣。   杨文岳却是仰天一笑:“来的好快,”随即收住笑容,脸色严肃的下令:“传令,擂战鼓,升我保定兵的战旗,本督要让所有的保定将士知道,本督还在这里,除非是击退建虏,否则本督绝不后退!”   幕僚们都跟随杨文岳许久,相互一看,人人明白杨文岳的心意,战局如此,怕已经是难以挽回,杨军门此时命令擂响战鼓,升起保定战旗,除了不甘溃败,要为大明尽最后一份心力之外,怕也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   战旗升起,不止是己方将士,建虏也会知道,大明领兵部侍郎、保定总督杨文岳就在此间,那一来,原本是要快速通过的建虏骑兵都会停下来,以获取保定总督为大功。   如此,这里必将成为建虏猛攻的对象。   而攻击太子殿下的兵马,自然就会随之减少。太子殿下有更多的时间撤退和组织反击。   杨军门,这是以自己为标靶,舍弃自己,保护太子殿下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令!”杨文岳脸色凝重,表情坚定无比。   众人心知,军门心意已决,于是躬身:“是。”   杨文岳看一眼诸位幕僚,对身边的一个亲卫家丁说道:“杨福,你带人护送诸位先生离开。”   “军门,你这是何意啊?”幕僚都是拱手:“事危急,我等岂能离开?”   杨文岳却背过身去,不看他们,冷冷说道:“这是本督的命令。杨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他们走?”   “是,诸位先生请!”那家丁抬手,做引路状。   “军门!”   众幕僚都跪下了,为首一人,激动的说道:“军门的心意,我等明白,然我等都是军门的幕僚,军门留此血战,我等怎能偷生离开?传将出去,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愿随军门血战到底~~”   “愿随军门血战~~”众幕僚齐声。   杨文岳肩膀微微颤抖,转过身来,目光望向众人,缓缓道:“诸位都是跟随我杨文岳许久的老人,多年来为杨某献言献策,奈何杨文岳非是帅才,没有擎柱之能,不能为朝廷立功,为诸位进阶,实在是惭愧,今日危急,杨文岳身为保定总督,必须留在这里,诸位却是不必……”   “军门差亦。我等虽非科甲,亦没有中过举人,但报国之心和军门无异,军门今日逐我们走,岂不是把我们都当成了是临危忘义、苟且偷生的小人?”幕僚更激动。   杨文岳眼眶发红,良久说道:“既如此,你们就留下,如果能活,我必为诸位请功……”   这中间,中军官在营中策马奔驰,扯着嗓子,往来呼喊:“军门有令,升战旗,擂鼓,擂鼓啊~~”   一声声,一道道,沙哑的声音在炮声隆隆,喊杀震天的暗夜里,既孤独,又悲怆。   “咚咚咚~~”   有军士爬上鼓楼,战鼓擂响。   象征作战的战旗,也被手忙脚乱的升起。   但外围的军营都已经被建虏攻破,或者是陷入了混乱,此时能听到战鼓,服从战鼓的,只有围绕在杨文岳总督大帐周围的几十个营帐了,这些营帐,都是杨文岳的督标营,暗夜之中,听到命令,在喊杀和炮声之中,军士们急慌慌地从营帐里钻了出来,持起武器,准备作战。 第八百三十一章 惩治叛贼   这中间,杨文岳无比郑重的将崇祯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和金印交给家人杨福,令他杀出重围,交还朝廷,杨福知道他心意已决,已经是劝不住,拜了三拜,带了金印和尚方宝剑,大哭而去,随后,杨文岳登上了总督大帐前用来点将的那个小台子,戴乌纱,穿着他绯色的二品官服,端坐在一张大椅之上,静待建虏的来临。   火把照耀之下,他表情严肃,一脸决然,动也不动。他身边的幕僚则都是立在台子之前,虽是孱弱的文人,但此时却也是人人手持武器,弓箭或者是长枪,准备和建虏血战了。   几乎在杨文岳刚刚登上小台子,督标营的军士手忙脚乱的以总督大帐为核心,准备建立防御阵型的同时,建虏的突骑就冲到了。   “杀~~”   就像是席卷天地的狂风,暗夜火把之下,看见建虏骑兵大部分都是白甲,急速而来,箭矢开道,铁蹄狂踏,长刀挥砍,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将阻挡的明军冲的七零八落。保定兵并非是强兵,即便是杨文岳的督标营,也没有多少近战精锐,很快就支撑不住,危急时刻,一彪明军从后方杀出,将这一股建虏骑兵冲散,才算是解了围,一看,原来是总兵姜名武率兵杀回来了。   “军门快走~~”   姜名武一身是血,在杨文岳面前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长杆马刀往地上一插,抱拳躬身,一脸痛苦的说道:“末将无能,挡不住建虏的冲击,如今各营都已经溃散,建虏瞬息就到,请您立刻移帐,末将护您杀出重围!”   因为嘶吼和砍杀,他声音沙哑,眼神透着疲惫和悲愤。   “辛苦了。”   杨文岳却极其冷静,震天的喊杀声仿佛传不到他的耳朵里,他盯着姜名武,淡淡道:“鼓声不停,战旗不落,今日本督绝不后退。”   “军门……”   姜名武抱拳。还想再劝。   杨文岳摆手,示意不必多说。   姜名武眼眶登时发红,其实听到战鼓,看到战旗,又看到杨文岳一身官服,端坐在台子之上时,他就已经明白杨文岳的心意了,论起来,他跟随杨文岳的时间并不长,但却敬重杨文岳的人品,今日战事如此,总督已经怀了必死之心,他这个总兵,又怎能偷生?于是抱拳说道:“愿随军门一起血战!”   说完,转身上马,抓起长刀,喝道:“保护军门。李参将,你往南,王把总,你守住北,其他人随本镇一起迎击建虏~~”策马来回奔驰,口中高喊:“今日血战到底啊~~~”   这中间,战鼓“咚咚咚咚”的继续响个不停,但却鲜有保定兵往这里聚集——在建虏骑兵的强力冲锋之下,保定兵不是溃败,就是逃散了,即便是听到鼓声,也没有胆气往这里聚拢和救援了。倒是有两队从河岸边退下来的精武营,听到鼓声,向这边围拢了过来,不过人数太少,难以发挥大用。   而建虏骑兵却是连续出现。   暗夜火把之中,只见一名穿着镶白旗甲胄的建虏将领,正挥着马鞭,指指点点,试图指挥三队建虏骑兵,一起猛攻,冲破姜名武布置的防线,一举拿下杨文岳。   “额克亲,你这个蠢奴才,谁让你停下来的?”   那建虏将领布置完毕,正要命令发起进攻,忽然后方一阵马蹄急急,又一彪建虏骑兵杀到,为首一人一身白甲,提长刀,骑着一匹枣红的神骏,八字胡须,相貌极其威猛。   叫“额克亲”的建虏将领吓了一跳,急忙拨马迎了上去,在马上打千回答:“禀主子,明国保定总督杨文岳在此,奴才想……”   不等他说完,“主子”就一马鞭抽了过来,狠狠道:“蠢奴才,本王要的是明国太子,区区一个保定总督算什么?”   原来他正是虏酋黄太吉的十二弟,此次入塞,建虏第四路人马的统帅,英武郡王阿济格。   论谋略,在努尔哈赤的诸子中,阿济格是后段班,但如果论凶狠,论打恶仗,阿济格却是第一的,二十岁首次出征,二十一岁因战功被封为贝勒,打仗不要命,松锦之战时,阿济格曾经亲率数百死士,绕到明军背后,袭取了明军的粮草,令明军被动,这一次征明,在运河受阻,渡河难以完成之际,黄太吉的一个密令,又将他推到了凶险,但同时却也是他极其擅长的一个境地里。   从昌平绕行,袭击明军后方。   乍看起来,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第一时间,阿济格也是反对的,他认为,这不是置他于死地吗?   不过等看完黄太吉的命令,听完黄太吉派来的那个奴才的讲述之后,他却知道,计划是可行的。   崇祯九年,阿济格统兵入塞时,曾经攻破昌平,昌平总兵巢丕昌贪生怕死,屈膝向他投降,然后甘为向导,带领建虏兵马攻掠大明的城寨,建虏大军返回辽东时,巢丕昌自然也跟着去了辽东,不过因其带兵无能,到了辽东之后,就被剥夺了兵权,成了一个闲散的小官,原本,阿济格已经忘记这个人了,想不到黄太吉却还记着,这一次巢丕昌随黄太吉的密令,一起到阿济格的面前。   “王爷,奴才在昌平多年,知道一条秘密小道,可以绕过昌平守军……”巢丕昌道。   如果是多尔衮和多铎,即便有黄太吉的密令,即便巢丕昌说的天花乱坠,他们两人也不会轻易执行,因为这是“险招”,成功了还好,如果失败,必然是全军覆没,尸骨无存,身为亲王,多尔衮和多铎都绝不会冒这样的险,连手下的亲信将领也舍不得用。   但阿济格却不同,他天生胆大,不惜身,骨子里喜欢冒险,但有一分成功的可能,他都不会放弃,更何况,黄太吉还允诺他,只要计划成功,立封他为岁俸银1万两,禄米1万斛的亲王。   于是,阿济格稍微思索,立刻就决定干了,先是选出两千精锐,携带三天粮草,在大军假意后撤、吸引昌平守军注意的同时,秘密将两千人藏于密林之中,然后在巢丕昌的带领下,包蹄衔枚,往西,趁夜先走水路,再走山路,用一夜的时间,成功的避过了昌平的守军,进入昌平山中,随后又在山中行走了一天一夜,绕过了昌平皇陵的守军,艰难跋涉,这其间,若非是有巢丕昌的带路,他们早已经是被发现,并且会被围歼。   一路小心谨慎,损失了不少马匹,一天两夜之后,阿济格终于是绕过了昌平大山,趟过永定河,出现在了京师西面的良乡(房山)附近的一处山沟里,此处距离通州不过百里,而因为运河战急,明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运河,京畿周边的百姓则都已经避入京师,方圆百里的村镇和山间,无有一人,这反倒是为阿济格的突袭和隐藏,提供了便利。   阿济格率军在山沟里修整了一天,等到天黑,他们疾行百里,往通州杀来,凌晨时分,正到通州,忽然从背后发起袭击,杀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阿济格选出的两千人,都是建虏和蒙古八旗中的精锐,战马吃的都是精粮配红糖的高级食料,虽然暗夜疾行一百里,但战力却依然强悍,加上明军措不及防,防线轻易的就被撕开,建虏冲入营中,一边砍杀,一边放火,对岸的黄太吉见到对岸火起,心知阿济格已经得手,于是立刻命令全军渡河,前后夹击之下,明军的河防再是完备,也是抵挡不住。   今日之战,可能是阿济格这几年中,最痛快的一次,马踏敌营,其畅快和得意,甚至是超过了松锦之战,松锦之战是黄太吉和多尔衮两人之功,今日却是自己啊,若没有他的奇袭,明军岂能溃败,黄太吉又岂能渡河?   哈哈,哈哈!   但得意之中,阿济格却也不忘记,今日能获取到的最大战利品,并非是明军众将,也非是河岸隘口,而是明国太子,因此发动攻击之前,他就告诉手下的奴才们,穿营而过,不停留,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明国太子的中军大帐,谁能生擒明太子,赏万银,世袭梅勒章京!   突进之中,阿济格忽然发现,前方的额克亲忽然停了下来,因此他怒不可遏,冲上来质问。听完额克亲的解释,他更怒,一马鞭就抽了过去。   得主子赏了一马鞭,额克亲好像是清醒了过来,叫一声奴才明白了,急急拨转马头,率领手下的精锐,绕过杨文岳的总督大帐,继续向前突进。   阿济格却盯着杨文岳的总督大帐,还有围绕在大帐前后最后,正试图死战的明军,对跟在身边的巢丕昌说道:“你,去劝降,告诉杨文岳,但使他投降,本王保他不死,荣华富贵任他取!”   到现在为止,大清俘获并且逼降的明国总督只有一个洪承畴,论才望和影响,杨文岳当然是比不上洪承畴的,但他保定总督的职务,可是实实在在的,如果能把他逼降,等于是又立一大功,就算最后捉不到明国太子,阿济格今日的功绩,也算是圆满了。   “嗻!”巢丕昌心中叫苦,但脸上却不敢犹豫,大声答应一声,冲到前方,在距离杨文岳的总督大帐还有一百步,鸟铳弓箭都射击不到的地方,勒住战马,在马上高声呼喊:“明军听着,大清英武郡王告谕明国保定总督杨文岳,但使尔投降,保尔不死,荣华富贵任尔取,如果顽固不化,执意和大清为敌,必叫尔尸骨无存……”   巢丕昌这个奸贼的嗓音颇好,穿透震天的喊杀和隆隆地炮声,清楚传到总督大帐之前。   杨文岳冷笑不说话,但他身边的一个幕僚却是跳了起来:“巢丕昌?”   原来他和巢丕昌是同乡,又曾经有过交往,因此一下就听出来了。   杨文岳觉得巢丕昌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听幕僚讲完,他顿时就明白,怪不得阿济格能从昌平绕行,一定是巢丕昌利用熟悉昌平地理的机会,为阿济格出谋划策,今日败局,都是这个奸贼所害!   一时,杨文岳目眦欲裂,随即心中就有了谋划,转对中军官:“告诉建虏使者,如此大事,岂能在阵前呼喊,令他亲自来见我!”   中军官向前,将杨文岳的话,高声呼喊过去。   巢丕昌听了却不敢向前,虽然他崇祯九年投虏,到今日已经过去了七年,削发留了辫子,容貌也有改变,能认识他的人,应该已经是不多了,不过他却依然不敢冒险,因为他清楚知道,大明官绅对降贼最是憎恶,听人说,杨文岳又是一个性子刚烈之人,被他认出来,那就不好了。   “主子令你去,说服杨文岳,你大功一件!”   但阿济格的近卫却是传来命令,逼他去见杨文岳,在阿济格心中,根本没有把巢丕昌这种没有骨头的降将当成一回事,如果能兵不血刃,劝降了杨文岳,那是大功一件,即便用巢丕昌冒险也是值得的,因此他毫不在乎。   阿济格命令以下,巢丕昌不敢拒绝,不然就是抗命的大罪,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心中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被杨文岳认出来。   火把照耀之下,巢丕昌缓缓走马向前,明军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任他走到总督大帐前。   虽然恐慌,但巢丕昌依然装腔作势,在马上朝杨文岳一拱手:“我乃大清……”   “来人,将这奸贼给本督拿下!”不等他说完,原本坐在台子上的杨文岳忽然站起,戟指怒喝。   巢丕昌大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   但五六个明军将士早已经将他拖下马,打去头盔,将他按倒在了地下。   杨文岳的幕僚上前,举着火把,仔细打量,随即哈哈大笑:“巢丕昌奸贼,果然是你,你卖国求荣,贪生怕死,可想到有今日?”   “我不是巢丕昌,我是大清使者,你们快放了我,不然英武郡王必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巢丕昌满头大汗,犹自嘴硬。   幕僚不理他,转身对杨文岳:“军门,确定无误,就是巢丕昌。”   “好!”   杨文岳点头,冷冷下令:“来人啊,将这奸贼的心肝给本督剥了,本督要看看,他心肝究竟黑到了何种地步?” 第八百三十二章 杨文岳之死   “啊?”   巢丕昌吓的几乎要晕死过去,嘴里喊:“杨军门,饶命啊~~”又喊:“王爷,救我啊~~”   但阿济格救不了他。   一个持着短刀的保定兵冲上来,脱去他棉甲,一刀入肚,一刺一挑,伸手一掏,鲜血喷涌之中,就将他的心肝,硬生生地摘了出来,巢丕昌的奸命也算是顽强,心肝都被挑出来了,居然还呼喊了两声,直到他的心脏被放在木盘中,他才瞪着鱼眼,没了气息……   军阵前。   阿济格听到了巢丕昌的惨叫,心知上当,等到巢丕昌的尸体和心肝,被扔出来之后,他就更是怒不可遏,他怒的不是巢丕昌的死,这样的奴才,死一万个他也不会心疼,他怒的是,他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人人都知道,巢丕昌是奉他的命令却劝降的,但却被明人如此对待,明人岂非是在侮辱他?再者,杨文岳明明没有降意,却假装愿谈,他这个英武郡王竟然没有看出杨文岳的诡计,白白将巢丕昌送了去,巢丕昌虽然是一个奴才,但却是一个好奴才,若没有他的引路,两千精骑岂能从昌平绕道?如此功臣,却被他轻易葬送,如果黄太吉问起,他该如何回答?世人岂不是都要嘲笑他的蠢?   “杨文岳,胆敢?本王非挖了你的心不可!”阿济格愤怒咆哮,转对左右:“来啊,给本王冲~~”   这一刻,阿济格忘记了自己刚才对额克亲的鞭策,也忘记了明太子,他心里只有恼羞成怒的暴躁。   “杀~~”   马蹄滚滚,建虏骑兵向杨文岳的中军大帐冲去。   ……   河岸边。   炮声隆隆。   李顺率领的一千神机营,被分成了三部分,分别驻守三个要点,暗夜凌晨,后营大乱,对岸的建虏忽然点起火把,在战鼓声中,乘坐木筏,密密麻麻的过河之际,李顺被乱声惊醒,爬起来,冲到炮台边,指挥部下开炮,但只开了两炮,他就知道情况不妙,不唯渡河的建虏气势汹汹,火把连天,更因为后方大营里的喊杀之中越来越近,火光更是冲天,心知我方军营被建虏暗袭,河岸怕是不可守了。   “协副?”   身边的一个把总,两个百总望着他。   “看我干什么?”   李顺擦一把头上的冷汗,瞪眼:“还不快开炮?”   就个人胆气和军阵见识来说,李顺原本不是什么将才,他性子软,十几年的神机营副将,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在阳武侯薛濂的帐下时,更是唯唯诺诺,纯粹是一个只知道拍马匹的庸人,但太子抚军京营之后,严厉整顿,从士兵到将官,几乎每个人都是脱了一层皮,残酷的操练之下,不唯士兵,将官的精气神也提高了不少,去年开封和击退建虏入塞,李顺率领神机营立了大功,三日前建虏渡河,他神机营更是在关键时刻赶到,用一阵准确的猛轰,挽救了危局。   几次血战的胜利,磨砺了李顺的性子,所以他不再像第一次在开封上战场时那么惊慌了。   但心里的恐惧却是难免。   呵斥完部下,李顺强自镇定的站在炮台边,目光忍不住回头看,心想:   “后面被偷袭,这仗怎么打?”   “这是要败了啊。”   “太子殿下的命令怎么还不来?”   “菩萨娘娘保佑我啊……”   不知不觉,头上的冷汗已经是滚滚而下,擦也擦不停。   不过李顺却也不敢轻易后退,只拼命命令发炮——京营军纪严酷,如果擅自撤退,不但他自己,就是他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报~~”   就在后方的喊杀越来越近,满营大乱,火光冲天,对岸建虏的火炮也连续轰鸣,将铁弹砸在炮台周边,已经有建虏前锋在河岸登陆,拼命拔除鹿角,河防大乱,局势危殆之时,一个年轻的后背插着令旗的传令骑兵终于出现,顺着胸墙后的马道急速而来,在李顺的将旗前勒住战马,气喘吁吁的道:“殿下有令,神机营保存实力,抛弃火炮,立刻往通州撤退!”,   说完,年轻的传令骑兵继续往南,去下一个地方传递命令。   “啊?”   李顺大喜,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太子殿下的命令,终于是可以撤退了,于是转对把总和百总:“殿下命令我等撤退,快,执行撤退方案,河岸边的大炮,一门也不能留给建虏,给我装双倍的火药,全部炸毁了,然后全部退往通州!”   虽然太子殿下只说撤退,并没有说毁弃火炮,但太子殿下在神机营推行的《炮兵守则》却是清楚规定:事危急,炮兵撤退之时,必须毁弃火炮,以免为敌人所得,不然军法重责。李顺不敢忘记,即使撤退,也要把火炮毁掉。   “砰砰砰!”   炮兵们为大炮装上双倍的火药,暗夜里,原本轰敌的火炮在火光中被炸的飞起,膛管破裂,变成了一堆废铁……   李顺看的心痛不已,这些火炮中有一半是青铜野战小炮,都是太子殿下花费重金,令镇虏厂铸造的,从装备到神机营的第一刻,就由他亲自调试,每一门的青铜小炮他都摸过无数次,在开封和去年建虏入塞之战中,也都为他立下了赫赫功劳。就像鸟铳兵的鸟铳一样,这些小炮是他神机营存在的根本,没有了火炮,他神机营连火夫都不如。   眼见几个眨眼之间,就有一半的火炮变成了废铁,李顺犹豫了很久,终于是忍不住了,抬起手,高声道:“都住手!”   部下都愕然的看向他。   火光之中,李顺环视众人,满头大汗的说道:“殿下铸造这些炮不容易,尤其是这些青铜小炮,我们不能全毁在这里。这四门炮,不毁了,就是扛,我们也要扛到通州去!”   平生第一次,李顺做出了一个豪气的决定,通州距离这里不过七八里,且野战小炮的重量不到三百斤,又有野战车轮,河防虽然大乱,但建虏主力大军尚没有过河,李顺觉得,他可以将这些小炮带回去。   “走!”   几百神机营军士,连推带拉,护卫着四门小炮往通州而去,原本是有拉炮的马车的,但此时后营火起,李顺不敢冒险到后营取马,干脆就用人力推行,此时,登陆的建虏士兵更多,木筏源源不断的将他们送过河,火把之中,先上岸的建虏移除鹿角和拒马,填埋壕沟,翻越胸墙,和仍然在拒守的明军将士砍杀在一起。火光和喊杀中,敌我双方不住的倒下。   很快,几十里长的河岸边,到处都是建虏汹涌的兵马,耳边听到的不是隆隆地炮声,就是震天的喊杀,眼中看到的不是冲天的火光,就是一张张惊慌所措、很快却又倒在血泊中的年轻脸庞……   李顺心中很慌张,但脸上表情却镇定,他大声嘶吼,一边为自己壮胆,同时也是鼓舞部下的士气,刚奔出去不到一里,就看见前面的一处胸墙被建虏突破,一大队披着重甲,举着圆盾和长刀的建虏士兵汹涌而入,而防守的明兵大部分都已经逃散,只有少部分的精武营仍在拼力抵抗。   “停下,瞄准,给我轰他娘的!”   一旦这股建虏涌入,立刻就会截断神机营前行的道路,除非是从营中绕行,否则就难以到达通州,李顺当机立断,立刻命令停下脚步,架起四门野战炮,对冲入缺口的建虏士兵进行猛轰。   “砰砰砰砰~~”   四门小炮连续发射,将缺口处的建虏砸的血肉横飞,建虏上冲的气势立刻就被压制住了。   神机营将士小小欢呼。   李顺却是满头大汗,眼有恐慌,为了撤退的顺利,大部分的铁弹和火药都被毁弃在了原先的阵地上,他们身边只携带了少量的火药和铁弹,打一发就少一发,也就是说,再遇上这种情况,神机营能使用的,就只有手里不多的鸟铳枪和用来清洗炮膛的拖把和装弹的长木条了。   继续向前,刚奔出小段路,果然,又有缺口被建虏突破,这一次,神机营刚要架炮轰击,正瞄准之时,就有几个披着重甲,挥舞圆盾和短斧的建虏士兵忽然冲到了他们面前,因为敌人冲的太快,神机营来不及后撤,只能拼命抵挡,火炮射击是他们的长处,但近身搏斗却非他们擅长,只几个眨眼,护卫在炮前的将士都被砍倒、冲散,面目狰狞的建虏重甲兵,挥刀冲了上来,直奔蹲在火炮后,正操作瞄准的李顺。   李顺心头发凉,这一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跑不了了,小青,我的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砰砰砰砰~~~”   危急时刻,密集的铳声忽然爆响,冲上来的建虏重甲兵被打倒一片,剩余的见势不妙,立刻后撤,用盾牌组成盾阵,再不敢冒然上攻。   李顺死里逃生,大喜过望,转头一看,却见是一大队头顶圆盔,身披鳞甲的精武营将士正从后方急奔而来,暗夜火把光亮之中,看不到他们有多少人,只看到他们或者圆盾长刀,或者长枪鸟铳,每一个人都在拼力厮杀,虽然是边打边撤,但阵型却不散乱,依然是一个整体,这和正在溃散的保定兵和地方兵完全不同。   除了发射鸟铳,他们在撤退中还不住的向胸墙边投掷手雷,将试图翻墙的建虏炸死在胸墙下。   “徐守备~~”   李顺认出了这队精武营的军旗标志,几乎要哭出来。   鸟铳兵停下装弹,盾牌和长枪兵卫护,这中间,军阵向两边一份,圆盔鳞甲,提着一口长刀,刀口带血的徐文朴走了出来,虽然已经是预守备,从五品的武将,但徐文朴并没有乘马,而是和普通将士一样,挥刀步行,向前冲杀,见到李顺,他立刻举刀,嗓音沙哑的叫道:“李副协,随我一起杀啊!”   “好。杀!”   李顺咬牙答应,徐文朴的到来,激发了他极大的勇气,而这时,他也已经瞄准好了,于是一把抓过亲兵递上来的火把,点燃引线。   “砰~”   小炮震动,火光乍现,四磅重的铁弹从炮膛呼啸而出,准确砸在一处胸墙之上,几个建虏兵簇拥一杆军旗正在过墙,正好被炮弹砸中,惨叫声中倒地,军旗也折断……   总督大帐。   在阿济格暴怒、建虏铁骑的四面围冲之下,督标营虽然死命抵抗,但终究是抵挡不住,铁蹄冲撞,长刀挥砍,火光和惨叫之中,杨文岳身边的卫队,逐渐减少,擂鼓的鼓手,更早已经被建虏射死在鼓楼之上,战鼓停歇,军旗陨落,周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见支持不住,杨文岳下了台子,返回总督大帐。   总兵姜名武带着最后的十几个残兵,护卫在大帐之前,死战不降。   火把光亮之下,清楚看到,姜名武已经是身负重伤,摇摇欲坠,手指颤抖,手中的长马刀都已经快要握不住,只是靠着最后的一点毅力在支撑。头抬起处,他咬着牙,脸上满是血,自己的,敌人的……   而在他身后的大帐里,杨文岳正整理衣冠,向北连三拜。   阿济格骄傲的声音在建虏骑兵之后响起:“姜名武,降了吧?你是勇士,我大清必重用于你!”   见没有回应,阿济格再没有耐心,猛的一挥马鞭。   于是,建虏兵张弓搭箭,向姜名武射去。   嗖嗖嗖嗖,密集如雨。   帐前的姜名武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刀,试图格挡,但手中这把熟悉的长马刀,忽然变的沉重无比,他竟然是提不起来,面对直面射来的箭矢,他无法格挡,也无法闪躲,“噗”,一支羽箭射中他的面门,他大叫一声,左手捂面,右手长刀落地,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帐前。鲜血从脸上,胸口咕咕而出,浸红了他身下的泥土……   “总镇~~”   身边的残兵扑上去,试图卫护他,但随即便都被射成了刺猬。   大帐里,杨文岳的表情,疲惫而平静,他将长剑横在脖子间,说一声:“两位军门,我杨文岳见你们来了~~”   用力一拉,鲜血喷涌…… 第八百三十三章 通州就是松山(上)   等建虏兵冲进大帐,只看见杨文岳直挺挺的尸体。   杨文岳是明国二品的总督,身份不一般,建虏兵将他的尸体,抬到阿济格的马前。   阿济格脸色铁青,经过刚才的一番冲杀,他脑子已经是冷静了下来,他悔恨不该被杨文岳激怒,以至于在这里浪费了时间,那个明国小太子,说不定已经趁机逃走了,现在杨文岳又死,刚才的一番冲杀,姜名武等人的死战,还害死了不少的大清勇士,等于是一场空,他越想越怒,越想越气,于是说道:“来啊,将他们两人的尸体,给本王剁成肉泥!”   ……   通州。   暗夜,火光,炮声,溃兵。   唐通的密云骑兵在前开路卫护,武襄左卫和一部分的精武营贴身保护,护卫着太子急急往通州。   忽然的,疾行中的太子殿下勒住了战马,扭头,向西南方向望去。   “怎么了殿下?”唐亮气喘吁吁的问。   “你听。”太子脸色凝重。   “什么?”唐亮只听到炮声和喊杀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有鼓声,是中军战鼓声。”太子侧耳倾听,脸色越发严肃。   “谁在敲鼓?”唐亮听不到鼓声,只顺着太子殿下的口气问。   “一定是杨斗望,”太子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正在聚拢保定兵,阻挡建虏,挽回战局,同时也是保护我,为我吸引火力。”   杨文岳,字斗望。   唐亮不说话,顺着太子殿下的目光,一起向西南看去。   太子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宗俊泰急忙返回,急道:“殿下何故停下?快走,快走啊~~”   朱慈烺再向西南望一眼,一瞬间,他仿佛是看到了杨文岳疲惫的身影,心中的悲伤再也忍不住,眼眶不知不觉的就湿润了,拨转马头,喝一声:“走!”策马扬鞭而去,踏起的滚滚黄尘之中,隐约有滴落的泪水……   前行不久,正遇上玉田总兵白广恩的人马。   和唐通不同,白广恩驻扎在通州城下,并没有被建虏突袭,白广恩夜半被惊醒,见通州下游火光冲天,心知出了大事,照太子的军令,通州上下游一百里,都是他的责任区,但是有事,他必须立刻领兵去救,何况火起之处,正是太子中军大帐所在之地,所以他不敢怠慢,急忙点齐了兵马,往下游来救。   见到太子平安无事,白广恩长长松口气,但太子殿下的下一个命令却又让他为难起来。   “白广恩,唐通,你二人往下游,去救保督杨文岳和通州堵胤锡,同时掩护更多的将士撤到通州来!”朱慈烺急急命令,这一刻,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保督杨文岳、堵胤锡和数万将士的安全。   白广恩和唐通相互一看,眼神都有点复杂,崇祯十六年之际,虽然各个军镇的军阀之相还不是太明显,但使朝廷下了决心,王朴和贺人龙都难逃一死,总兵们还不敢公开抗拒朝廷的命令,不过这并不表示,总兵们没有各自的小心思和小算盘。松山之战后,保存实力为第一,已经是总兵们的共识,但是兵在、实力在,就是有点小败仗,朝廷也没可奈何,如果没有了兵,就像大同总兵王朴那样,立刻就会人头落地。   今日之败,已经是无可挽回,运河之上,绵连的火把如同是一条火龙,不知道有多少的建虏兵马正在过河,而河岸的大明兵士却是已经溃散,这个时候逆势前往,无异是一种冒险,如果是太子殿下陷在下游,无论如何,就算是拼光了人马,白广恩和唐通也不敢犹豫,也必须去救,但保督杨文岳并非他们两人的直属总督,堵胤锡只是五品的小官,一众已经被建虏杀散的溃兵,更不值得他们这般冒险,说不得没有救上人,反倒是把自己的兵马白搭了进去。   但太子殿下的命令,他们却也不敢不从,只能抱拳:“臣遵令。”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快,你们快去!”   像是看出了两人的犹豫,朱慈烺脸色凝重的补充一句。   白广恩和唐通带兵急急而去。   朱慈烺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白广恩和唐通两人的骑兵加起来有两千余人,在这暗夜混乱之际,绝对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但使他们用命,说不得能救回杨文岳……   此时隐隐听,发现风中的战鼓声竟然是停了,怎么,难道杨文岳总督大帐,已经被建虏攻破了吗?   想到这一点,朱慈烺鼻子酸涩,眼眶发红。   “殿下,此地并不安全啊,还是应该尽速去往通州。”   宗俊泰却是不安,这里距离通州城还有两里地,建虏骑兵随时都可能会杀到,尤其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天色马上就要亮了,如果让建虏发现,明太子立身此处,大军疯狂扑来,那就更危险了。   朱慈烺看一眼东方的晨曦,沉吟道:“不急,再等一会。”   宗俊泰无奈,只能令武襄左卫警惕,同时派人急速通知通州副将,令其带兵接应。   “殿下~~”   白广恩和唐通刚走不久,火把摇晃,马蹄急急,一彪人马从来路追了上来,朱慈烺看见大喜,原来是佟定方护卫着堵胤锡回来了,而在他们两人身后,还有参谋司的诸位参谋,虽然一个个样子狼狈,帽歪衣乱,但终究是平安的脱离了险境。   见到太子殿下,众人也都是大喜,凌晨的大乱,令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他们最担心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太子的安危,此时见到太子无恙,所有人的心,才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朱慈烺问起杨文岳,众人都是不知,朱慈烺抬头望天,东方天色渐亮,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更加强烈。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速速回京啊……”堵胤锡道。   朱慈烺叹一声,拨转马头:“不,先去通州。”说完,策马往通州而去,堵胤锡眼中微有惊异,似乎是隐隐猜到了太子殿下的用意,不过却也没有多说,只是策马跟上。   “殿下~~”   在距离通州一里之处,正遇上了领右都御史袁继咸和通州副将刘一松的兵马,袁继咸入朝觐见,昨日出京,晚间就宿在通州,不想凌晨竟然是发生如此巨变,他心急火燎,不顾刘一松的反对,坚决要跟随刘一松,前往救援太子殿下,此时见到太子无恙,他激动的都快要哭了。   “殿下勿忧,胜败乃兵家常事,英明如唐太宗李世民也曾经有泾州之败,仅以身免,只要殿下无恙,今日的失败,明日就可以再找回来!”   袁继咸虽非兵家,但却深懂世事常理,他见朱慈烺一脸难过,立刻高声安慰。   但朱慈烺却无法放下,他痛悔的心,犹如是针刺一般。   有了通州兵的加入,人马壮大许多,而建虏兵马也没有在周围出现,宗俊泰等人才算是放心了,天色渐亮时,众人护卫着太子,来到了通州。   这时,又一支人马出现,却是战兵营杨轩率领两千精武营将士赶到,昨夜凌晨,建虏忽然发起渡河之战,运河西岸的大明军营火光四起,杨轩在通惠河望见,心知大事不好,他一边向朝廷急报,一边亲自带兵来救——太子殿下就在通州岸边,运河或可失守,但太子殿下绝不能有失,因此,杨轩顾不上通惠河的防御,也不等朝廷命令,直接带了一半的兵马往通州河而来——这一刻,太子殿下的安危,已经是超过了一切。   见到太子殿下安全,杨轩才算是放心,然后他和堵胤锡一样,也请朱慈烺速速回京,运河兵败之后,通州城小,怕是难以抵挡建虏的围攻,京师才是眼下唯一安全的地方。   不唯杨轩,从袁继咸、堵胤锡以下,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都劝朱慈烺回京。   朱慈烺却是不置可否,只说需要在通州城中休息,缓口气再说,于是众人只能簇拥他进城。   进城之后,朱慈烺直接上到城楼,一边向南而望,期盼保督杨文岳平安归来,一边命令城中将士加强通州城防,防备建虏来袭——其实不用他命令,通州城也已经在准备了,不止是官兵,没有撤走的城中百姓也都被动员了起来,设置疗伤所,收拢伤兵,又编列成队,将更多的守城物资运送上城头。   天色大亮之时,有更多的败兵逃回通州,但不见杨文岳,也没人知道他的消息。而当徐文朴护卫着神机营李顺等人,出现在通州城下之时,一直都很冷静的朱慈烺,忍不住激动了起来,不唯徐文朴带回了两千余人的精武营将士和几百名的保定败兵,更因为这两千余人依然还有组织,军旗盔甲兵器鸟铳皆在,并没有因为遇上了败仗,就丢了军旗和兵器,一溃而散。   徐文朴,好样的!   袁继咸和堵胤锡也都是赞叹。   判断一支部队是不是精锐,不是看顺风仗,而是要看逆境中遇上败仗的表现,再号称精锐,遇上败仗,就败的没有影,也是虚有其表,只有像精武营这样,在暗夜败乱之中,依然还可以成建制的返回,这才能算是一支强兵。   两千余精武营能够归来,首功当然是主将徐文朴,若没有他顽强的斗志和出色指挥,说不定半道就被建虏冲散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就可能遇上的败仗,精武营平常就有演练。   自古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打败仗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战即没,再也不能恢复元气。   尤其精武营是步兵,历来步兵最怕战败,骑兵战败了,还可以逃个七七八八,而步兵一战战败,被骑兵包围,从来都逃不过被全歼的下场,当年北宋面对辽金,大明在辽东战场面对建虏,就是如此,胜是小胜,敌人乘马都逃跑了,一旦败,就是全军覆没的大败。   朱慈烺前世读史,读过无数这样的战例,这一世穿越,他暂时还无法改变步兵面对骑兵的战略劣势,但他却深知,步兵被全歼,并非完全是因为战败之后,步兵无法快速脱离战场,以至于被骑兵包围歼灭,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败逃中的步兵,失去了阵列和组织的保护,被骑兵分割包围之后,变成了独自而战的狩猎对象,这种情况下,骑兵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将可以非常轻松的将步兵杀一个血流成河。   这种例子,历史上数不胜数,著名的山海关之战就是如此,李自成的精锐大军,直接战死在山海关前的不过一万,但被广宁军和建虏八旗在后追杀,损失的精锐却超过四五万,多年积蓄,一朝损耗殆尽,以至于此战之后就一蹶不振,再没有和关宁八旗相抗衡的实力。   史载,从山海关到京师的官道两边,一直到十几年之后,依然还能看到白骨累累,那都是当年被关宁军和建虏八旗追杀而死的闯营士兵啊。   但这种局面并非不可避免,或者说,如果步兵能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给追击的骑兵以杀伤,令骑兵不敢肆无忌惮的追击,那么,步兵脱离战场,逃离险境的机会就会增加很多。例如当年西汉的李陵击杀匈奴的追骑。   不虑胜先虑败,可百战不殆也。这是朱慈烺带兵练兵的最高指导思想,虽然建虏兵盛,但大明疆域辽阔,百姓众多,可用的资源,胜过建虏数十倍,只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即便是败多胜少,只要根基不动,终究是可以把建虏耗死的,因此,在朱慈烺给京营尤其是精武营制定的操练教程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教导士兵们如何在败仗之中,保全自己?   脱离大部队,自己逃跑,肯定是必死无疑的,只有和同袍们在一起,用团队集体的力量抗衡骑兵的冲锋,才有活命的可能,同时的,聚沙成塔,每过一个地方,就聚拢一个地方的败兵,当兵马越多越多,反击越来越犀利之时,敌人想要一口把你吞下,就需要斟酌一下是否有那么大的胃口了。   精武营各级将官和思想教官反复告诫营中的军士:你一个人在战场上抛弃兵器和甲胄,千军马万中,比蚂蚁还不如,必死无疑,只有和大部队在一起,才有活命的可能!   这句话,天天讲,日日谈,深入每个士兵的心间。 第八百三十四章 通州就是松山(中)   其实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即便将官不讲,老兵们也是明白的,包括当年在山海关溃散的闯营精锐,但只所以在战场上难以实行,关键就是在和己方将领走散后,士兵们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一群勇武的士兵,最后也会因为行动不一而被全歼。   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实行军衔制。一群败兵聚在一起,不管是哪个部队,都需要听从现场最高军阶的那个人的指挥。如此,即便是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军人,也可以采取一致的行动。   朱慈烺并没有在精武营公开实施军衔制,并非他不愿意,而且暂时还不想触动“祖制”那块大顽石。   虽然没有明确的军衔制。但精武营在兵士铠甲上却有不同的设计,将官以头盔和胸前的护心镜为标识,如此就可以知道他的军阶,普通的军士以胸口铠甲鳞片的大小和形状为标识,从军士、伍长、队长、旗长、总旗,都是一目了然,加上京营章程有明确的规定,如此,即便是没有军衔制,一群精武营败兵聚拢在一起,也知道要听谁的。   当然了,精武营精良的战力,超强的体力,思想的鼓舞,日常纪律的潜移默化,也是他们能够听从长官指挥,顽强杀出一条血路的原因。   虽然带回了两千多精武营和神机营,但徐文朴见到太子之后还是自责,跪在朱慈烺面前请罪。   五日前,随他一起出京的精武营一共有一万,除了两千人去往香河,剩下的八千都留在了通州段,但现在,活着撤回通州的,不过两千余人。算上零散逃回的一些,精武营折损了将近五千人。   朱慈烺亲自扶徐文朴起来,望他的双眼,沉痛的说道:“此战非你之罪,乃是我思虑不周,是我之过也。你能从败军之中,带回这么多的将士,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此战你没有罪,只有功!”   又把同样跪在地上的神机营李顺扶了起来,安慰道:“我令你毁弃全部火炮撤退,没想到你还能为朝廷带回四门小炮,不容易,不容易啊,都说你懦弱胆小,没肩膀,不担事,我看呀,你肩膀硬的很啊。”   “殿下……”李顺泪眼汪汪,已经快要哭出来了,论年纪和官阶,他都比徐文朴高,但刚毅却比徐文朴差的远,又逢败仗,情绪激动,被太子夸赞,一时忍不住。   朱慈烺令人扶徐文朴和李顺下去休息,随后把堵胤锡和通州知州叫到面前,就城中物资粮草存储的情况,详细询问。   这中间,官员和将士都缓过了一口气,开始有人大骂昌平总督何谦,认为何谦无能,守着昌平,却让建虏兵马从昌平绕过,实乃是祸国的大罪,虽然还没有百分百的证据,但何谦两天前的塘报,信誓旦旦,说阿济格被他击退,兵马屯于昌平,但现在阿济格却忽然出现在通州,不是何谦的责任又是谁?   袁继咸尤其激动,但朱慈烺却非常平静,他的心思,早已经抛开何谦了——何谦之罪,一定跑不了,以崇祯帝的曝脾气,何谦的脑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但眼前的危急,却不是砍何谦一个人的脑袋,就能解决的,如何收拾败局,坚守第三道防线,才是他亟需考虑的当务之急。   参谋司的几人知道太子的心思,他们围在一起,小声商议对策。   骂过何谦之后,所有人又开始担心杨文岳的安全。   “斗望刚直,绝不会落入建虏之手!”袁继咸说。   “报~~”   稍顷,探骑急急来报,说建虏骑兵突到通州附近,正在和白广恩唐通两位总兵激战。   而探骑刚刚退下,就看见通州西南方向黄尘大起,马蹄滚滚,白广恩和唐通的军旗,先后出现,两人已经率部撤回来了,而在他们之前,最后一批从运河逃回的败兵,正涌入通州城。   “殿下,建虏已经向通州杀来,请你立刻移驾,返回京师!”   见建虏骑兵出现,袁继咸着急了,力劝朱慈烺。通州城小,运河又刚刚兵败,军心不稳,太子殿下这个时候留在通州,实在是危险。   朱慈烺却不说话,只是手扶墙垛,静静望着西南远方,脑中思索战局,目光仔细观察白广恩和唐通的兵马。   “殿下~~”见太子殿下好像没有听见,袁继咸提高声调,双膝跪地,再一次的谏道:“通州不宜久留,请殿下速速回京~~”   堵胤锡,参谋司的诸位参谋,宗俊泰等人也都呼拉拉地跪下了。   沉思中的朱慈烺这才被惊醒,他转头看向跪着的众人,说道:“都跪下干什么?快起来。”   “请殿下回京!”袁继咸叩首。   所有人齐声响应:“请殿下回京!”   朱慈烺微微苦笑一下,然后上前一步,双手搀住袁继咸的胳膊。   袁继咸是天启五年的进士,在场的人中,他资格最高,声名最旺,官职最高,历史上,袁继咸不止是一个教育家,高风亮节,同时在军事上也有所建树,崇祯十年,任湖广参议,分守武昌,平定水贼于兴国,俘虏一千余人。兼任湖广佥事,又击败老回回、革裹眼等流贼于黄陂,筑城黄冈。崇祯十二年,调任淮阳,得罪宦官杨显名,官降两级,崇祯十三年,在杨嗣昌力荐之下,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郧阳,因襄阳失守,谪戍贵州,崇祯十五年重新获得起用,总督九江,左良玉起兵时,被左梦庚诱入军中软禁,旋即被献给建虏,建虏以他名望,几番利诱威逼,但他誓死不降,终为建虏所害,对这样的人,朱慈烺从心底里是敬佩的,他用力把袁继咸扶起来,望着他的眼:“先生的意思,我明白,通州的危局,我更是清楚,但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因为有几件关乎战局的大事,我必须搞清楚了。”   太子温润坚定的眼神,令袁继咸焦急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他问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朱慈烺正要回答,就听见城内马蹄声急促,一匹快骑正沿着城内街道而来,马上骑士一身黑衣,一边策马,一边高声道:“让开,让开!军情司紧急军情,呈报殿下!”   跟随在朱慈烺身边,主管军情塘报的内监于海快步奔下城楼,迎了上去,在接过黑衣人送上的信封之后,他急步返回城楼,交到朱慈烺的手中。   朱慈烺打开信封,信封里只有小小的一张卷纸,展开看完之后,他长长地松口气,脸上紧张的表情,终于是稍微松弛了一点,向唐亮伸手:“笔墨。”   唐亮急忙取来笔墨,朱慈烺刷刷在一张小纸上写了,递给于海:“想办法传给少司马!”   “是!”   于海双手接了,急急奔下城楼,交给黑衣人,黑衣人接了,放入专门的小竹筒之中,封好了,小心的放在怀中,向于海一行礼,然后上马,又急急地去了。   众人都看的惊奇,只有常在太子身边的人知道,这是军情司的信使,专门传递信鸽军情,这些信鸽平常就被喂养在京师,蓟州,乃至山海关宁远等重要的地方,定期从一个地方运输到另一个地方,利用鸽子强烈的归巢性能,以来传递消息,通州是京师门户,在太子殿下谋划的第二道防线里,是核心防卫的所在,因此,京营军情司今年年初就在此设置了两处鸽房。   现在,鸽房传来了重要消息。   众人都惊疑,不知道是什么军情,朱慈烺却顾不上解释,他急急唤过参谋司的江启臣,小声叮嘱,江启臣微微惊讶,但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不住的点头,随后就在城楼里的小桌边坐下,刷刷地写起奏疏来。   “殿下,”袁继咸终于是忍不住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情,你都不宜继续留在通州啊。”   朱慈烺脸色严肃:“不急,建虏一时还困不住通州,有通惠河,我随时都可以回京。”   “殿下……”   朱慈烺摆手,示意不必再劝,踱了两步,继续说道:“军情司刚刚传来的消息,少司马吴甡已经率兵退至河西务,和阎应元合兵一处了,昨夜大乱,建虏趁机渡河,少司马见上游火光冲天,我军大乱,知运河难守,于是果断撤退,保住了全部的主力。现在他和阎应元的兵马加起来,仍有将近两万……”   “天津段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不过以两红旗老代善的谨慎,他怕是不会在暗夜里渡河,天津巡抚路振飞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以他的才能,率领其麾下的人马安全撤回天津,应该是有很大希望的。”   听到此,袁继咸、堵胤锡等人都是脸露欣慰,通州段被突袭,精武营折损六七,保定兵和民夫兵更是几乎全军覆没,粮草辎重十不存一,但香河和武清段却没有受到损失,现在两地的守军加起来,仍有三万人,加上退回通州的败兵,大明,仍有一战之力。   “殿下,你快看!”   佟定方喊。   朱慈烺走到墙垛边,只见白广恩和唐通的骑兵队伍已经冲到了通州城门之下,正乱哄哄地进城,远处,执行断后的小部分骑兵被建虏八旗被分割包围,眼看着就全军覆没了……   眼睁睁看着己方将士被建虏围歼,他们却不能、也来不及出兵相助,城楼上的人都是黯然。   “快进城,快进城~~”听见唐通在城门前嘶吼。   “隆隆~~”   通州城门刚关闭,建虏大军就滚滚而来,八旗各色的旗帜,在踏起的滚滚黄尘之中,狰狞可见。   而随着城门的关闭,通州城变的喧嚣起来,哭泣声,痛叫声,战马嘶鸣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人,都是兵,宛如是末世,不过很快的就又安静了下来,原来是堵胤锡早有预料,除了指挥通州守军之外,还特地向太子殿下请了一部分的精武营,以维持城中的秩序,对入城人员进行有序的安排,所以短暂的喧嚣之后,通州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败兵入营,伤兵入所,疲惫者坐在街道两边,各自休息。   当然了,如果细听,还是能听到城中各处传来的低泣和被医官救治时的疼叫声。   朱慈烺第一次经历败仗,其间的尸山血海和触目惊心,令他心中凄然。通州城还好,在昨夜凌晨的广大战场上,不知道有明军将士死在了建虏的铁蹄,倒在了河岸边的胸墙和壕沟间,鲜血染红了大地……   想着想着,眼眶不由就发红。   但他却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沉浸在失败之中太多,他必须将自己的身心和思谋,从这场失败之中拔出来,以迎接接下来更大的挑战。   自古名将,都是铁石心肠,绝不会为尸山血海所动。   “臣等无能,晚去了一步,没有能救回保督,请殿下责罚!”白广恩和唐通奔上城楼,跪在朱慈烺的面前,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朱慈烺面色凝重,对白广恩和唐通的回禀,他一点都不意外,他也知道,白广恩和唐通,并没有深入到战斗的中心,只是在战场的边缘徘徊,收拢败兵,打探消息,对两人的“懈怠”,他也没有责怪之意,因为除非是杨文岳的至亲,或者是对朝廷至忠至勇之人,否则是不会在这种必败的战局中,不顾自身,突入营中,去救杨文岳的……   “斗望……”   朱慈烺心中悲鸣,摆摆手,示意白广恩和唐通去休息吧。   见太子殿下并没有责怪不快之色,白广恩和唐通都是暗暗松口气,叩首一下,下去休息。   “殿下,你究竟在等什么呢?建虏大军随时都会到,请您速回京啊!”袁继咸再一次的谏请。这一次,他比前两次更焦急,拱着手,瞪着眼珠子,胡须飘然,太子殿下不答应,他是绝不会退下的。   朱慈烺却是负手踱步,走到墙垛边,深深望着在通州城西南出现的建虏游骑,忽然问道:“先生以为,运河之战后,建虏下一步会如何进兵?”   “当然是分兵四处,劫掠我京南的城池和百姓,并伺机歼灭我军的主力。”袁继咸虽然着急,但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   “那先生以为,京南各处城池,能挡住建虏吗?”朱慈烺问。 第八百三十五章 通州就是松山(下)   “自建虏入塞之日起,朝廷就向京南各处下了命令,要求坚壁清野,小城撤退,大城坚守,到今日,已经快有半个月,现在京南乡间的百姓,都已经撤往县城、州城和府城,我军凭城拒守,绝不是建虏可以轻易攻下的。”袁继咸道。   朱慈烺转身望,目光淳淳:“这真是先生的心里话吗?”   袁继咸楞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他并不是一个初入仕途的新人,这些年,宦海沉浮,几经世事,他对大明官吏的拖拉作风再清楚不过了,加上各地府库空虚,是否真的已经撤离百姓,其实是一个未知数,另外,虽然今年年初,朝廷就严令各地整修城池,并拨了钱粮,但各地整修城池的进度,却并不一致,各地招募社兵的素质,更是参差不齐,能否挡住建虏的攻城,谁也不敢保证。   不说其他,只说保定一带的城池就令人担心,保定兵在运河之中,除去守卫香河段的少部分兵马随吴甡安全撤退到了河西务,大部主力都在通州段被建虏击溃,如此情况下,保定一带的防务,又怎么会令人安心呢?   但这些心里的担忧,面对当朝太子,尤其是兵败后的太子,却是不宜说出来的——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结合传闻和老师传授的鉴人之术,袁继咸已经看出,太子殿下是一个外柔内刚,果决毅勇之人,如果知道京南城防不稳,太子殿下恐怕就更是不肯回京了,因此,他才虚言应对,但想不到,却被太子殿下戳穿了。   朱慈烺收回目光,望向城外,满眼忧心的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的很,运河猝然大败之后,局势已经是坏了,朝廷原本的谋划,都被打乱,京南之地,尤其是保定一带,怕是难守了……”   袁继咸深深一辑,老脸发红:“臣惭愧。”   朱慈烺急忙转身托住他:“先生不必如此。我知道,先生是怕我担心,才会这么说的。”   “臣……”   “我有一事想求先生,不知先生能答应否?”朱慈烺抓着袁继咸的手。   太子淳淳地目光,谦谦的语声,令袁继咸胸中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有这样的国本,夫复何言?他慨然道:“殿下请令,臣必赴汤蹈火!”   朱慈烺微微点头:“运河失守后,河间府将是我大明必须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都不能令建虏跨过河间府一步,使山东南直隶受害,如此,才能将建虏入塞的损失降到最少,我大明的元气,也才不会因此而大伤。这一点,先生可认同否?”   身为大明朝廷的高级官员,对于朝廷布置三道防线,阻挡建虏入塞之事,袁继咸虽然不甚清楚,但却也是耳闻一二,而且以他的阅历和见识,对河间府的重要性,自然也是知道的,于是点头:“不错,河间府绝不容有失。”   “但现在……”太子望着他,脸色严肃:“河间府的守军不过三千,如果建虏绕过其他城池,直取河间府,五百里的路程,以建虏骑兵的速度,六到七日就可以到达,以河间府现在的兵力,绝难坚守,一旦河间府失守,山东门户大开,十二年,建虏入塞,掳掠千里,破济南,杀德王的悲剧都会重演,到时不止是山东,整个南直隶都可能被建虏凌虐!”   听到此,袁继咸脸色大变,河间府的重要性,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却没有太子想的这么严重。   于是他道:“殿下,建虏入塞,历来都是边打边抢,以战养战,鲜少直取后方……”   “先生忘了十二年,多尔衮绕过德州,偷袭济南的事情了吗?”朱慈烺道。   袁继咸一时哑然。   “现在多尔衮就在建虏大军之中,不但多尔衮,黄太吉也在,我们运河大败,落在建虏手中的俘虏必然不会少,他们很轻松的就可以知道,我大明今年整修了京南所有的城池,尤其是河间府一带,更是投入了重金,以黄太吉和多尔衮的见识,想必一眼就能知道,河间府是我大明第三道防线的核心,派出兵马,在我方大败,兵马还没有重整,河间府守军薄弱之时,绕开其他地方,袭取河间府,是兵家的自然选择。”   袁继咸听的心惊,急忙说道:“据昨日的塘报,漕督史可法的兵马已经到山东临清,山东总兵尤世威的兵马已经到沧州,如今运河已失,他们两人再到运河已经无用,令他们驰援河间府即可,两人现在的距离,都离河间府不远,史可法有兵四千,尤世威三千,加上河间府原有的三千,一共一万人马,坚守河间,应可阻挡建虏。”   朱慈烺摇头:“史可法的漕兵,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派到运河,他们的目的地,本来就是河间府。但只靠史可法和尤世威的兵马是不够的,河间防线,并非只是坚守河间府一城,肃宁,献县,任丘,单家桥都需要派兵驻守,如此才能形成一条完整的防御线,令建虏无法突破,如果只是小股部队,这一万人马大约还能抵挡,但如果是有一半的建虏主力快速南下,这一万人,是绝对挡不住的。”   “那该如何?”袁继咸更是心惊,但却也知道,太子既然已经想到,就必然是有了谋划。   朱慈烺放开他的手,目光望向城外原野,沉吟的说道:“刚才,我已经给少司马吴甡传令,令他率领现在驻扎在河西务的所有兵马,征调天津和沿线所有船只,顺运河南下,走天津,过静海,到青县,从青县上岸,驰援河间府!如此,才有可能守住河间府的防线。”   袁继咸听得点头,眼神欣慰:“殿下部署甚好,有此两万人,加上史可法和尤世威,河间府定可安稳。”但随即又皱眉:“可如此一来,京师的防卫就薄弱了……另外,水路虽然安全,可避免被建虏骑兵攻击,但蜿蜒曲形,征调船又不易,算起来,可能比走陆路要耗费更长的时间啊。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建虏主力快速南下,怕是缓不济急啊。”   “不错。”   朱慈烺望向袁继咸,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为少司马争取一些时间。”   “如何争取?”袁继咸急问。   朱慈烺看一眼安排完了城中事务、安抚了败兵、急匆匆走上城楼的堵胤锡,口气坚定的吐出四个字:“坚守通州!”   “坚守通州?”袁继咸隐隐猜出了什么,但还是问:“十几年来,建虏数次入塞,只有第一次之时曾经兵临通州城下,但并没有攻打,原因就是因为通州虽小,但却是京师的粮储之地,历来都有重兵防守,城防又坚固,还有水路环绕,难以攻打,黄太吉狡诈之人,既然已经突破了运河,京南之地都在他的眼前,他怕是未必会来攻打通州啊?”   “那就给他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朱慈烺肃然道。   “什么理由?”袁继咸问。   朱慈烺不说话,只淳淳望着他。   袁继咸明白了,脸色瞬间大变,连忙跪下,失声道:“不,决不可以,殿下你绝不可以留在通州!”   宗俊泰唐亮李纪泽等人也都是色变,但却没有跪下——作为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对太子的决定,他们早就有预感。更知道,太子殿下下定决心的事情,就没有人能更改。   作为臣子,他们只有遵从,死战。   堵胤锡却面色不变,但眼中的凝重却越来越深,对太子的计划,他好像早就猜到了。   “如果我不在通州,建虏主力就没有攻打通州的理由,少司马的援兵,就无法及时赶到河间府!”朱慈烺非常冷静,他绝不是一时热血,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不,不可以呀,”袁继咸急的脸都红了:“殿下乃国本,绝不可留在通州冒险,河间府失守,或可有挽救,一旦通州有失,我大明就天翻地覆了啊~~”   “先生起来!”   朱慈烺扶他,但袁继咸说什么也不起来,没办法,朱慈烺只能蹲着和他说话:“先生不必惊慌,我是不会拿自己冒险的,我既然敢这么做,当然是有十足把握的,我军虽然败了,但撤回通州的精武营,仍有三千余,加上杨轩带来的两千,一共五千精兵,白广恩和唐通的骑兵,有两千余人,保定兵逃回通州的,也有千余人,通州城原本的守军四千,还有八百神机营,加加总总,我通州城的兵马,一共一万五千人,这还不算逃回城中的五六千民夫兵,如果算上他们,通州城中的守军,足足有两万人。”   “而建虏有多少兵马呢?经过三河战、香河战和几天前的那次渡河失败,建虏损失的人马,零零总总,最少也有一万人了,顺天巡抚潘永图和蓟州总兵佟翰邦,牵制了豪格的五千骑兵,昌平那边,虽然阿济格绕道偷袭,但其大部兵马都没有动,都还留在昌平,除去这些兵马,建虏能用的兵马,把黄太吉,多铎和老代善的兵马都加起来,约在十三万人左右,但这十三万人中,善于攻城的部队却不多,起码蒙古骑兵是不会攻城的,再除去四万蒙古人,建虏剩下的,不过八九万人,我以两万兵马,城池之固,河沟之险,火器之利,阻挡建虏的八九万兵马,绝不在话下!”   袁继咸却不能被说服,他耿着脖子:“通州城池虽然坚固,但却是小城,兵败之后,军心又不稳,殿下难道是要把通州当成松山吗,但我大明,已经再经不起一次松山了啊~~请殿下三思,此策绝不可行!”   “不,通州绝不是松山。”   朱慈烺脸色坚毅的摇头:“松山败在没有粮草,而通州乃是京师的粮仓,城内粮草虽然运走了大半,但粮仓存留仍然有不少,足够城中四万人,三到五个月的支用,建虏却坚持不了三五月。唯一欠缺的,就是火药,尤其是缺少我京营擅长使用的手炸雷,但有足够的手炸雷,坚守通州,不成任何问题。因此我想请先生回京师一趟,第一,向朝廷禀报此间情况,第二,去兵杖局,令褚宪章刘若愚筹备齐全,尽速往通州运来。”   “臣何敢将你留在通州?兵杖局岂肯听臣的指挥?不若臣留在通州死守,殿下回京,臣誓死守卫通州!”袁继咸不肯,还待再劝。   虽然在保定屯田,但袁继咸却也是听闻过手炸雷,今日在运河,更是亲眼手炸雷的威力,他并不怀疑手炸雷的威力,对太子的兵力分析也认同,但他却无法同意太子留在通州冒险。   朱慈烺叹道:“先生为何还不明白?通州之局,只因有我才能成型,如果没我,建虏会抛开通州,快速南下,一如过去的几次入塞。那一来,京南无法抵抗,河间府失守,山东南直隶的将近百万的百姓,都被建虏屠杀掳掠,狼烟千里,如此人间惨景,大明的祸事,先生难道就不想着挽救吗?”   袁继咸跪在地上,已经是哽咽了:“但不应该是殿下您呀……”   “只能是我,”朱慈烺冷静:“也只有我才能挽救,运河之败,我责任难逃,如果我就这么轻易的返回京师,置京南、山东南直隶的将士和百姓于不顾,我良心永远难安。”   “殿下……真乃仁储也!”袁继咸终于是忍不住,轻声哭泣了出来。但却又抬起头,望着朱慈烺,铮铮说道:“但古来有训,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乃是我大明的国本,未来将会担负我大明的大统,殿下的仁义,将来可以施惠于我大明的九州万方,为亿万百姓造福,但今日为了一时的成败,就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岂不是因小失大?臣肺腑之言,望殿下三思啊~~”   朱慈烺肃然:“此次入塞,是建虏历年以来,规模最大,破坏性最强的一次,如果守不住河间府,令他们进入了山东和南直隶,没有五到十年,我大明是恢复不了元气,不等未来,山东南直隶的万方百姓,立刻就要变成枯骨了。身为储君,我如果能做到,却惧而不做,还算什么仁?”   说完,展颜一笑,宽慰道:“先生放心,此战我有九成胜算……”   “殿下。”袁继咸忽然抬头,眼睛大亮:“或者可以使用诈术,令人乔装改扮……” 第八百三十六章 备战通州   用诈术,袁继咸的提议很好。   但朱慈烺却不能同意,他摇头道:“三河已经使用过一次了,黄太吉更不是豪格,除非我真的站在通州城头,否则他在是不会上当的。”   “故技重施,未必不能成啊~~”袁继咸还想争取。   朱慈烺却已经不看他,起身站起,转对江启臣:“可写好了?”   “好了。”江启臣满头大汗,将写好的奏疏,呈送到朱慈烺的面前。   朱慈烺翻开看了一遍,点头,对江启臣理解自己的心思,非常满意,令唐亮盖上自己的印,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封自己亲笔所写的信笺,和奏疏一起,交到袁继咸的手中,郑重说道:“这两样东西,请先生都交给我父皇,父皇自会明白我的心思。”   奏疏是公开的,朝臣可看,秘密信笺却是他们父子的,外人难以知晓。   “殿下!”袁继咸不受。   “这是钧令!”朱慈烺硬塞到他手中,然后说道:“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先生还是快去吧。”   “殿下啊。”袁继咸泪眼蒙蒙,跪行一步,试图抓朱慈烺的袍角。   朱慈烺毅然道:“我意已决,如果你非要带,就带走我的尸体吧。”   “……”袁继咸骇然,伸到一半的手,僵硬住了。   朱慈烺叹口气,脸色放缓,声音也放缓,望着袁继咸:“先生快去吧,早去早回。”再转对堵胤锡:“城中能用的船只,都给先生带走。”   通惠河,原本是不能载货通行的,但建虏入塞,天津关闭了闸门,抬高了水位,河面变宽,现在通惠河隐然已经可以通行小船了。   堵胤锡无比凝重的拱手称是。   太子和袁继咸的对话,他一字一句的都在听在耳里,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袁继咸心知太子已经是不可劝,捧着奏疏和信笺,痛苦的向朱慈烺一叩首,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往城下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对朱慈烺:“殿下,如果明知道你在通州,建虏也不肯来攻呢?”   “尽人事,听天命,如果那样,我自然就会返回京师。”朱慈烺回。   袁继咸叹口气,转身去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朱慈烺暗暗松口气,和袁继咸这些大儒说话,实在是太费力了,每一次都得用强令做结尾。一番谈话下来,比骑乘十里还要累。   “召集城内所有官员和百总以上的将官,令他们都到南门来,我要训话!”不等袁继咸下楼,朱慈烺立刻令。   决定以下,现在该是聚拢和振作通州的官心和军心的时候了。   “是!”佟定方急急去传令。   这其间,更多的建虏兵马出现在通州城下,他们在距离通州南门一里之外,耀武扬威,持续追杀漏网的明兵,而在通州段的运河上,取得渡河胜利的建虏,搭起了一座简易浮桥,建虏八旗蒙古骑兵,牵着战马,踩着浮桥过河,站在通州城头上,清楚看到,建虏兵马无边无际,铁甲和军旗一眼望不到边……   “快,快!”通州副将刘一松和精武营杨轩正指挥更多的军士上城守卫,以防止建虏攻城。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脸色无比凝重。   脚步声响,堵胤锡回到了城头,拱手禀报:“殿下,臣令巡检司百总段彪,带了八十兵,二十条小船,护着副宪,往京师去了。”   “就是几日前,操作火船的那位勇士吗?”朱慈烺问。   “是。”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望向西面的通惠河,很快就看到二十条小船出了通州,顺着通惠河,往京师而去了,通州分旧城和新城,两城像是横排的“吕”字,旧城四门,新城两门,其中旧城的东门和西门,都是水门,运河贯穿旧城,西门进,东门出,四十里的路程,最迟天黑前就可以到京师。   “先生以为,通州可守否?”朱慈烺问。   他身边没有他人,问的自然是堵胤锡。   堵胤锡拱手,坚定的道:“可守!”   朱慈烺笑:“有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刚才先生没有劝我,我就知道先生必定是认同我的决定。”   堵胤锡叹:“不瞒殿下,其实臣是不赞同的,你是国本,不应以身犯险,但臣知道殿下心意已决,而通州确实有坚守的必要和可能,因此,臣才勉强同意。”   朱慈烺笑。   “但臣也是有担忧的。”   “说。”   “臣担忧的,不是通州变成松山,而是变成锦州,殿下在通州被围,朝廷必然会倾力援救,而最近的兵马就在京师,如果京师大兵来救,被建虏围点打援,京师空虚,建虏转而攻向京师,那该如何是好?”堵胤锡忧虑。   “所以我才要上奏疏,写密信,向父皇和朝臣们说明此间的情况,告诉他们,不必救援通州,专守京师即可。”朱慈烺道。   “但陛下会听吗?”堵胤锡问。   朱慈烺抬目望向城西的通惠河,默了一下,缓缓道:“一定会的,我父皇虽然有时候脾气急躁,但大势上还是清楚的,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最欣赏的臣子,是于谦于少保。于少保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力排众议,拥立新君,对社稷和君王的区别,分的极是清楚。又率军守卫京师,击退鞑靼,挽大明于即倒,实乃我大明的第一臣也!京师乃是我大明的国本,亦是社稷的所在,决不能有失,不要说被围在通州的是我,就算是我父皇他本人被围在通州,以他的脾气,他也不会轻易命令京师来援。”   事关崇祯帝,作为臣子,堵胤锡不敢轻易置评,但眼神却是担心。   朱慈烺换了一个话题:“城中军备,尤其是火药、枪弹和手雷的储备,已经点验清楚了点吗?”   堵胤锡脸有忧虑:“尚在点验中,不过除了炮用火药和铁弹比较充沛之外,枪用纸包弹和铅弹的数量都有所不足,手炸雷,更是短缺。”   作为北运河的终点,京师粮储仓存的重地,南方到京的物资集散地,通州城中的各种民生物资,一直都是不缺的,但军备就差了一点,这还多亏在确定通州为运河防线的核心之后,朱慈烺令兵杖局送了一大批的军械和火药到通州,而建虏到运河之后,战斗一直在河岸两侧进行,因此第二批的军械和火药,原本是要直接送到运河边的,但运河败的太快,第二批的军械和火药,还没有来得及从京师送出,说起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当初朱慈烺为通州准备的火药和军械,只是供四千人使用,现在城中两万兵,当然就不足了。   “不能干等京师的支援,我们得自己动手,召集城中所有工匠和能用之人,用多余的炮药制作炸药包和简易手雷,城中所有可以制成武器的物资,全部征用,从现在起,通州不止是要塞,也要是一座兵器仿!”朱慈烺道。   “臣明白,臣立刻就去办。”   这时,城中官员和所有百总以上的将官,都已经聚集在了南门城楼之下。通州虽然是小城,但因为是京师的粮储之地,又是运河终点,因此城内衙门众多,   漕运衙门、仓场衙门、户部坐粮厅、厘金局、还有五卫指挥使,机构林立,因此官员也是众多,站在城楼上,一言望去,只穿着官袍的官员,就有六七十个,至于武将,当然是密云总兵唐通、玉田总兵白广恩为尊,下来是通州副将刘一松,精武营杨轩,预守备徐文朴,神机营李顺,再下来就是各个千总把总,一共将近两百人,黑压压地在城楼下站成一片。   朱慈烺走到内城墙垛边,望着下面的官员将士,用他清朗的声音,高声说道:“诸位,运河兵败,下一步建虏极有可能向通州杀来,而通州是京师的门户,绝不容有失,因此,本宫决意死守通州!”   城楼下,微微骚动,对太子殿下的决定,众人都是惊讶,运河兵败,通州已经是危急,作为储君,太子殿下应该离开通州,在建虏大军攻来之前,返回京师才对,至于死守通州,乃是臣子的责任,古往今来,除非是最后关头,否则君王或者是王储,是绝不会将自己置于可能会城破被俘的危险之中的。   “殿下,不可呀,你应返回京城……”官员骚动,立刻就有人谏言。   “本宫心意已决,任何人胆敢轻言放弃、动摇军心,以通虏论处!~”朱慈烺高声。   听此,城楼下立刻就静寂了。   待静下来,朱慈烺环视城楼下的众人:“此战乃是生死之战,关乎我大明的国运,通州官员、将士、百姓,都需竭尽全力,有功赏,有过罚,任何人松懈,本宫必严惩不贷!本宫也在此立言,除非是击退建虏,否则本宫绝不会返回京师。”   太子清朗坚定的声音在城楼间鼓荡,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决心和战意,下面的人,也从最开始的震惊,渐渐变成了肃然——太子殿下都要死战了,他们这些官员和武将,又何敢畏惧?   “为大明,为殿下,死战,死战!”   精武营杨轩带头高喊。   “死战!死战~~~”   众将齐声响应,连白广恩和唐通都高呼,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帝,在未来的皇帝面前,他们岂敢不表现?   朱慈烺微微欣慰,虽然运河败了,但城内将士战心犹在,这当然是因为有精武营的存在,若没有这支劲旅,白广恩和唐通即便再想邀功表现,怕也不会这般积极,但只靠精武营是不行的,精武营战力要想发挥,非有充足的火药和各军的配合不可。   而除此之外,通州能够成功坚守的另一个关键在京师,希望崇祯帝不要出昏招,能够按照他奏疏中的建议来,那么,即便是有运河之败,朱慈烺也有信心扳回来。   当然了,一切都需要黄太吉中计。如果黄太吉看穿一切,不理他这个大明太子,直接率领大军南下,袭取河间府,继而攻掠山东南直隶,获取实际的利益,他也是无可奈何。那一来,就只能期盼各处城池死守,同时,希望渡海攻击的吴三桂等人能达成战略目标,如此,一来一往,大明虽然是亏了,但却也不能算是败。   想到此,朱慈烺转身望向城外,此时已经是中午,通州西南的原野中,建虏兵马越来越多,各色旗帜遮天蔽日,马蹄踏动大地,卷起黄尘滚滚……而在通州上下,通惠河和北运河,如同是原野中的两条玉带,蜿蜒伸展,通惠河上,袁继咸的二十条小船已经远去,而在北运河之上,建虏大军还在通过浮桥,源源不断的过河。   一个声音在朱慈烺脑子里面响起:黄太吉,你会来吗?   ……   京师。   乾清宫。   崇祯帝从未如此之怒,   “昌平!何谦!”   崇祯帝推了桌子,摔了奏折,咆哮道:“王德化!”   “奴婢在!”王德化应道。   “革除何谦所有职位,立刻缉拿回京!”   “遵旨!”   一般来说,捉拿问罪于总督和巡抚,崇祯帝是一定会,也一定得和内阁朝臣们商议,但今日崇祯帝却管不了了,他直接下旨。不过他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只是捉拿,并没有直接赐死或者是问斩。   周延儒,陈演,蒋德璟和兵部冯元飚此时正站在殿中,而更多的朝臣则是等候在殿外,建虏从昌平绕行,偷袭运河的消息传来,犹如是晴天霹雳,震响了整个京师,令刚刚为运河之战的胜利而兴奋雀跃的朝臣,登时就五雷轰顶了。此时,所有人都是脸色严肃,咬着牙,他们对何谦的愤怒之火,一点都不比崇祯帝少,因此,对崇祯帝的决定,都是赞同,无人拦阻。   “还有昌平总兵和应荐,宣府总兵周遇吉,他们两人是怎么带兵的?”崇祯帝咬牙切齿:“兵部严查,看两人是否有怠惰,如有,一律严办!”   其实崇祯帝的内心想法,恨不得也将这两人抓到京师来问罪,但建虏入塞,昌平仍有建虏大军,需要这两人坐镇领军,因此,只能暂时对他们两人忍了——这也是历次大战,但是战败,文官总督巡抚立刻就会被问责,甚至是撤职下狱,武将一般都只是降职的原因。   “遵旨!” 第八百三十七章 调兵北上   “遵旨!”   冯元飚躬身领命,晨起的阳光里,他老脸苍白,虽然极力压制,但咳嗽却始终不断,一夜之间,整个人好像又苍老了几年,运河大军是今日凌晨遭到袭击的,因为战场就在京师四十里之外,因此,兵部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当时,冯元飚正准备上朝,听到此消息,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等更多消息传来,知道建虏背袭的兵马,乃是阿济格带领之后,冯元飚愤怒的跺脚:“何谦误国!”   一场败仗,大明还能承担起,但大明不能承担的是,太子殿下出意外。   崇祯帝愤怒之处也在这里,运河损失的兵马令他心痛,但他更心痛的是,春哥儿就在运河,如果不能平安归来,他将成为大明第一个太子在军中出事的皇帝,如果春哥儿被俘,那他就更是无颜面对天下的悠悠众口了……   所以,崇祯帝急于知道太子的消息,但战事还在进行中,虽然消息不断传回,但却还没有太子的确切消息。   众臣都是惶惶。太子出事的后果,是谁也不能承受的,同时的,谁也不知道,崇祯帝在愤怒暴躁之中,会不会将怒火洒向他们?   “陛下,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派军出城,找寻太子殿下!”次辅陈演说道。   崇祯帝咬着牙不说话,他当然知道应该派兵,但几日前,运河之战时,他担心太子的安危,已经把唐通派出去了,而唐通一去不回,被太子截用在了运河防线,现在哪还有兵马可派?京师城中现在多是步兵,而步兵是无法快速找寻太子的。   “臣以为,建虏从昌平绕行,奇袭运河,虽然出于意料,打乱了我大明的部署,但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又有杨文岳,白广恩唐通等忠勇之士的卫护,即便兵败,安全退回京师,也是无虞的,因此不必过于担心。倒是运河之败后,我军如何收拾残局,聚拢兵马,阻止建虏继续南下,才是应该立刻决定!”蒋德璟的看法,和陈演不同,他向前一步,声音和缓的宽慰崇祯帝和殿中群臣。   崇祯帝不说话,寻找太子是所急,收拾残局,重振旗鼓,亦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但两者相比,此时在他心中,前者更重要,蒋德璟的话,令他微有不悦,但又知道蒋德璟说的对,因此什么也不说,只是脸色铁青。   陈演察言观色,立刻说道:“京南虽急,但急不过太子,臣以为,应严令通州,令他们不惜一切,也要找到太子殿下!同时令顺天巡抚潘永图加快行军的脚步,前往通州,接应太子殿下……”   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微微变色,陈演虽然是次辅,但其没有督抚领兵的经验,对军阵所知不多,只知迎合圣意,提出的建议,太过想当然……   “不可!”   不等冯元飚提出异议,蒋德璟就反对:“潘永图的兵马不过六千,豪格骑兵五千,潘永图步步为营,自保已经不易,岂能奢望他快速行军,进往通州?这岂不是将他送入死地?”   “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坐视殿下危急吗?这岂是臣子的道理?”陈演反驳道:“再者,带兵做战,并非全是要硬对硬,在我大明境内行军,天时地利都在我方,难道潘永图,就没有一点谋略吗?”   “实力第一,谋略只是其次,岂不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运河猝败,我军的当务之急是稳住形势,而非冒进,不然形势会更加危急。”蒋德璟脸色凝肃,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运河兵败虽然已经是不可挽回,但以太子殿下的能力,臣子们的忠勇,安全撤离应该不是问题,不应妄动,现在还是早上,最迟中午,一定会有太子殿下的好消息传来!”   蒋德璟的话,令崇祯帝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依然咬着牙,问道:“卿以为,现在当如何?”   “臣以为,建虏突破运河之后,下一步必然是要劫掠京南,往山东杀去,京南之地怕是守不住了,现在通州败,香河和天津情况不明,兵马难以调动,因此应急令漕督史可法,山东尤世威,令他们率军赶往河间府布防,同时令河南总兵陈永福加快行军脚步,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到保定府,如此,才能稳定京南形势。”蒋德璟道。   崇祯帝压住急怒的心,点了一下头。   “史可法和尤世威的兵马,加一起也不到一万,杯水车薪,难解危局!”陈演同样反对蒋德璟。   “卿以为呢?”崇祯帝看他。 宝 书 网 w wW.b a o s h u 2 。coM   陈演拱手:“如今运河之败已经是无法逆转,江北已经没有能抗拒建虏的兵马,因此臣以为,应速调秦督孙传庭,湖广左良玉,北上抗虏!”   此言一出,殿堂立刻就静了。   建虏入塞之初,在朝议之时,五辅黄景坊就提出征调陕西兵和湖广兵,但被冯元飚和太子殿下两人共同反对,理由就是,不论孙传庭还是左良玉,他们围剿李自成和张献忠的战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此时征调两人北上,将前功尽弃,令两股流贼死里逃生,卷土重来,一如崇祯十一年的旧事。崇祯帝权衡再三,最后同意太子的意见,没有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但现在运河之败,杨文岳的保定兵,即便不是全军覆没,也肯定是难撑大局了,此种情况下,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好像已经是不得不的选择了。   崇祯帝脸色铁青,目光望向兵部冯元飚。   冯元飚低眉垂首,如果是今日之前,他肯定是会反对的,但今日运河之败,令他大受打击,虽然崇祯帝没有降罪,朝臣也还没有人弹劾,但身为兵部尚书,总揽全局之人,他的责任,肯定是跑不了的,此种情况下,他如此再坚持前见,不同意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反对次辅陈演的建议,那么,肯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被朝臣们一起攻击。   因此,冯元飚不能反对,只能默许了。   “陈阁老所言,臣赞同,现在江北空虚,确实应该征调兵马,不过臣有一点和阁老不同,臣以为,孙传庭可调,但左良玉不可轻调。”蒋德璟却道。   “为何?”陈演问。   “因为陕西和湖广现在的情势,完全不同,闯贼逃回陕西后,在商洛一代蛰伏隐藏,孙传庭去年击溃袁宗第,围逼商洛山之后,闯贼四处逃窜,兵马已经所剩无几,若非是山高林密,粮草不便,闯贼早已经授首,上月军报,孙传庭已经将闯贼驱赶、圈围在了八十里的范围内,挖壕沟,断绝了周围的粮草,即便不发动攻击,今年冬天,也足以将闯贼饿死,十年匪患,一朝可除。因此,臣原本是不同意调孙传庭的,孙传庭一走,闯贼说不得会起死回生,但现在建虏突破运河,京南山东危急,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可令孙传庭留下一部分主力,继续圈围歼灭,令其率领主力北上,有留下的偏师,就算闯贼逃脱,也掀不起大乱。”   “湖广则不同,虽有螺山之败,但献贼实力仍在,加上还有革左五营等流贼策应,形势依然严峻,湖广总督侯恂和凤阳总督马士英,动用十几万人马,耗费钱粮百万,才好不容易将这两股流贼控制住,如果调走左良玉,少了十万兵,只留黄得功和刘良佐,原先的包围网,必然出现漏洞,一旦献贼和革左五营汇合,就更难以剿灭,江南就大乱了,因此臣以为,左良玉部不可轻动!”   “另一个原因,左部军纪不佳,常常抢掠百姓,虽然朝廷严厉呵斥,但却屡教不改,从湖广北上,所过千里,一旦左部故态重萌,这千里的州县就要遭殃了……”   说到最后,蒋德璟有点痛心。   崇祯帝脸色更难看,左良玉军纪不佳,他当然是知道的,每年都有御史和地方官员弹劾左良玉,但都被他压了下来,不是他喜欢左良玉,姑息养奸,而是他不得不忍,因为左良玉手握十万兵马,是现在剿匪的最大主力,他不得不倚仗,但每看一次弹劾,他心里的痛恨就增加一分——总有一天,他要和左良玉算这笔账的。   崇祯帝的心思和想法,殿中的三位阁老都是明白的。所以蒋德璟最后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皇帝的心窝里。   “如果不调左良玉,只靠孙传庭,能稳住江北的局面吗?”默了一下,崇祯帝问。   这一次,蒋德璟和陈演都默然了。据孙传庭自己的奏报,他麾下的三个总兵,一个中军营,经过两年,现在已经练出了六万人马,如果留一万围剿李自成,一万留守,能北上勤王的,不过四万,四万人马,迎击建虏的十几万,肯定是不够的。   “陛下,”一直静思的首辅周延儒站了出来,向崇祯帝拱手,四平八稳,缓缓说道:“蒋阁老所言甚有道理,左良玉确实不可轻动,但孙传庭的新军初练,能有几分战力,尚是一个疑问,因此不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孙传庭的身上,臣以为,左良玉不可轻动,但黄得功和刘良佐却是可以动一下的,可令凤阳总督马士英,统帅两人北上抗虏,留湖广总督侯恂督帅左良玉,重新布局,调四川兵,继续剿贼!”   蒋德璟皱眉,左良玉不可轻动,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难道就可以调集了吗?就军纪来说,两军比左良玉好一些,尤其黄得功,本是出身勇卫营,最早是一个车脚夫,投身勇卫营之后,积功成为总兵,不论军纪还是对朝廷的忠心,都远胜左良玉。   但问题是,因为有左良玉黄得功和刘良佐三人的共同存在,官军才能将张献忠追的乱窜,如果去了黄得功和刘良佐这两条臂膀,双方的平衡立刻就被打破了,左良玉兵马虽多,有十万人,但还能像现在这样,压制住张献忠吗?   蒋德璟有忧虑。   崇祯帝却听的连连点头,这一刻,面对建虏的入塞,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张献忠,但随即,崇祯帝又忧虑,皱眉道:“黄得功和刘良佐麾下多是南兵,能战否?”   “南兵亦有劲旅,臣以为,黄得功刘良佐部的战力,不亚于左良玉!”周延儒道。   崇祯帝这才放心,目光看兵部冯元飚。   冯元飚拱手,低声道:“阁老所言甚是,兵部附议。”   蒋德璟惊讶的看了一眼冯元飚,不明白冯元飚为什么同意?不过随即就明白了冯元飚的苦衷所在,他想要提出异议,但看看御座上,咬牙切齿,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的崇祯帝,又看成竹在胸、四平八稳的首辅周延儒,知道今日气氛已成,谁也无法阻挡,暗暗一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崇祯帝当即命令拟旨,召三边总督孙传庭,督帅秦兵,凤阳总督马士英督帅黄得功和刘良佐部,立即北上抗虏!   圣旨不过是半尺黄布,几十行字,但真正要施行,却是极其繁琐,先不说如何为这十万大军准备粮草和军饷?只说黄得功和刘良佐要如何脱离剿匪战场,和左良玉或者是四川兵顺利交接,在脱离的同时,不会造成献贼的流窜,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闹不好,就会出现大漏子。   但这些都不在殿中群臣的考虑中,他们只考虑钱粮和抗虏,湖广剿匪如何交接,如何调兵,那是侯恂和马士英发愁的事情,如果交接不好,走了张献忠,日后朝廷首先问罪的,还是他们两人。   定了调兵之事,将候在殿外的朝臣们都宣了进来,开始就粮草和军饷进行争吵,十万大军北上,所需粮草军饷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若是往年,朝廷肯定是拿不出的,不说军饷,就是粮草也没有,但多亏太子殿下去年查抄了张家口的晋商,今年又种植推广玉米土豆,内廷库和太仓库才没有空空如也,不过简单算了一遍之后,崇祯帝发现,所短缺的数目,依然是众多,即便是把内廷库搬空,也补不上窟窿——一年不到,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钱粮,竟然是一分也不剩了。练新兵,造火器,京南筑城,赈济河南灾民,补发欠饷和欠俸,这么多的银子,竟然流水般的都去了。   想到此,崇祯帝的牙都要咬碎了,不唯空虚的府库,不能为朝廷分忧的臣子,更为自己的儿子。   如果春哥儿有什么闪失,朕绝饶不了你们…… 第八百三十八章 太子守京门?   “陛下,陛下~~”   兵部侍郎张凤翔忽然从殿外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军报,激动的都语无伦次了:“太子殿下已经到通州,已经到通州了啊~~”   因为太激动,殿门门槛又太高,迈步过门时,他差点被绊倒。   “啊!”   崇祯帝猛的跳了起来。   群臣也都是激动。   运河失败虽然令人沮丧,但只要太子没有遇险,大明朝局和政局,就不会有大动荡,天下就安稳,不然不知道要有几多人头落地?   司礼监掌印王之心亲自跑下御台,接过张凤翔手中的军报,呈到崇祯帝的龙案上。   崇祯帝迫不及待的展开看,看完后,长长松口气,令王之心将军报传给殿中大臣看。   “太子殿下已经进入通州,兵部侍郎吴甡敛兵两万,屯于河西务……”   军报简单,只说了两件事,但对殿中群臣来说,却是百看不厌的喜讯,尤其兵部冯元飚,他心里的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殿下洪福齐天啊……”   群臣激动的小声议论。   不过在激动之后,却也有另一种情绪在慢慢滋长,那就是,太子,终于是败了,或许,以后就不用再亲自领兵打仗,可以安安稳稳地当储君了,大家也不用提醒吊胆的,再受这种折磨了……   “殿下为什么留在通州,而没有直接回京呢?”终于,有人问。   但没有人能回答。   “传旨,令太子立刻回京。”崇祯帝命令拟旨,强令太子回京。   圣旨是中午传出去的,黄昏时分,袁继咸就带着太子的奏疏和密信进了皇宫。   而后,刚刚离开皇宫不久的内阁五辅、左都御史李邦华、兵部冯元飚和张凤翔,太仆寺王家彦等重臣就又被紧急召进了皇宫。   乾清宫。   领右都御史袁继咸跪在殿中,头也不抬。   御台上,崇祯帝双眼冒火,焦急的踱步,其脸上的表情,比今早听到运河兵败,太子下落不明之时,更加的狂躁。   众臣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都是不安,连一向冷静的首辅周延儒,都不免有忐忑,当他们行礼之时,御座上的崇祯帝抬头冷冷看他们,没有令他们平身,而是用一种无比冰冷的声音说道:“太子,要守通州……”   轰的一下,所有重臣都是震惊,怪不得陛下脸色如此难看,原来是太子殿下又涉险了,而当轮流看完太子的奏疏之后,整个大殿却又是静寂一片。   ……史可法和尤世威率兵驰援河间府,少司马吴甡再率领河西务的两万人马,走运河南下,从青县上岸,以为河间府的后援,请陛下下旨,令吴甡总揽山东和京南的军务,节制河间府防线的所有兵马,以吴甡之能,足可以将整个河间府防线连为一线,令建虏无法逾越,从而保证山东和南直隶的安全。   但吴甡的兵马南下,需要一定的时间,为了争取时间,拖住建虏大军南下的步伐,儿臣决意留在通州,竖起大纛,以吸引建虏大军转向通州……   最后又说了吴三桂等人渡海成功,已经闪电攻占盖州的喜讯。   这就是太子奏疏的内容。   如果是过去,听到大明军反攻辽东,拿下盖州,群臣一定会欣喜若狂,声震殿堂,但在运河战败,太子危急之时,听到这个好消息,群臣只是稍微惊喜了一下,随即便都又恢复了苦瓜脸。   吴甡南下的事情本就应该,照准即可,但太子以自己为“饵”,试图拖住建虏大军的打算,却是谁也不敢赞同的。   “你们怎么说?”崇祯帝咬着牙,脸色涨红的望向群臣,   傻子也知道,崇祯帝不愿意让太子去冒险,通州虽然距离京师不过四十里,但和京师的巨大城池相比,通州不过是一座小小城池,日常居民不超过十万,新城旧城加起来,城墙也不过十六里,虽然火炮数量不少,上下有通惠河和北运河,但如果建虏在河上架设浮桥,截断上下游,大军围城,就现在的情况,朝廷怕也是难以援救。   虽然这些担忧,太子都已经想到了,在奏疏里,他也详细的阐述了京南山东的危急,以及自己坚守通州的用意和必然成功的信心。尤其是详细分析了建虏兵力和己方兵力,认为通州城,足可以成为大明的玉璧城,令建虏难以逾越,请父皇和朝臣们不用担心。   但众人怎能不担心?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应立刻召太子回京!”首辅周延儒少有的、第一个发表谏言。   “臣等附议,请陛下立刻召太子回京!”没有异议,所有人都是众口一词,连一向喜欢唱对台的陈演和蒋德璟,此时也都意见一致。   太子是国本,是大明的未来,在运河边已经是危险,令人心惊胆战,岂能再将他置于孤城之中?如果出了意外,那天大的祸事,是谁也承担不起的。即便有人在心里认为,用通州拖住建虏南下的脚步,是一个高招,但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如果只论奏疏,只论策略,如果不是太子,而是一方的督抚,殿中所有人都会为之叫好,但偏偏是太子。太子是储君,拿储君当诱饵,拖延黄太吉,岂是做臣子的道理?   群臣意见如此一致,崇祯帝却久久不说话,因为除了群臣看到的奏疏,他手里还有一封太子写给他的亲笔信。   “运河之败,儿臣责无旁贷,如果不能拖住建虏南下的脚步,山东必成焦土。儿臣无颜见天下人。天下人对朝廷,也必然会失望。”   “臣子们不会、也不敢同意,因为谁也担不起将储君置于危险的罪名,此乃人之常情,也是为臣的本分。但臣子们来来去去,不过是一朝之臣,但我天家,却是要永续,臣子为了自身安危,不敢说真话,我天家却不能为了一时的危险,而置臣民于不顾。”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通州虽小,但城池坚固,水路环绕,儿臣手中现在仍有一万精兵,一万辅助,火器更是完备,儿臣有十成的把握,黄太吉不来则罢,如果敢来,定叫其撞一个头破血流!”   “儿臣知道父皇担忧儿臣的安全,但敌虏入塞,百姓朝不保夕,儿臣何敢惜自身?”   “当年成祖皇帝亲自率军,北驱蒙古,陨石交加之际,也未曾退却,武宗皇帝也曾亲入草原,今日建虏深入我大明,虐我百姓,儿臣怎能退?”   “建虏虽然汹汹,但后背已经被我大明插了一刀,其心不稳,只要我军坚持,建虏必退!”   “天子守国门。儿臣为太子,愿守京门!”   “如果父皇不准,那就请削去儿臣的太子之位,儿臣愿意以皇子身份,守卫通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儿臣在此大胆,就算父皇有召,儿臣也不能归!”   “临表涕零,望父皇知晓儿臣的信心,同时也对儿臣有信心。”   ……   太子的信,像是锤子一般的锤在崇祯帝的心头,他仿佛能看到太子正跪在他面前,慷慨激动的述说坚守通州的必要和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臣子,崇祯帝不会犹豫,一定会同意并大加赞赏。但对自己的儿子,他却实在是担心,如果没有太子的密信,没有成祖和天家的加持,只靠袁继咸带来的奏疏,他想也不会想,立刻就会驳回,甚至不惜给通州文武下密旨,令他们放弃通州,保护太子回京。   但太子的信,给了崇祯帝震撼。   他忽然意识到,儿子的坚韧,超过自己的想象,勇气更是冠绝……   不愧是朕的儿子!   但通州究竟能不能守,太子信中所说,又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于是,崇祯帝再一次把目光望向跪在殿中的袁继咸:“袁继咸,你将通州之行的见闻,再给朕说一遍。”   “是。”   袁继咸抬起头。   作为天启五年的进士,袁继咸在东林中的资历和声望,是超过蒋德璟和范景文的,同时性子单纯,不善权谋,不然也不会被左梦庚骗入营中软禁。   当初,他被人诬陷受贿,山西学子还曾经掀起过一场大规模的、席卷北方数省的抗议事件,也从那时起,袁继咸就建立了自己在东林中的声望和地位,不过东林声望往往是和仕途相反的,声望越高,做官就越不顺利,到现在,他不过空领着一个右都御史的头衔,论实际权力,比朝中的一个侍郎都不如,不过这一切都不能打击袁继咸,他性子不会改变,更不会说谎,这一点,不但东林中人,就是御座上的崇祯帝也是清楚的,而这,也是太子要令袁继咸返回京师的原因。   因为崇祯帝或许不会相信别人,但对袁继咸这位清明大儒的话,却是一定会相信的。   同时的,也因为袁继咸的声望,崇祯帝也不会怪罪责罚袁继咸。   袁继咸将他在通州见闻,缓缓讲述,从乍闻兵败,到太子退回通州,聚拢兵马,整军备武的经过,所见即所知,毫无隐瞒的全部讲了出来,包括他如何向太子谏言,但不被太子允许的过程。   听罢,殿中静寂。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太子的决心。   默了半晌,左都御史李邦华轻声一叹:“太子殿下……这是要一身挽救危局啊。”   “臣等有罪。”殿中群臣,呼啦啦全跪下了。害太子守卫通州,当然是他们这些臣子的责任,如果他们有担当、有能力,又何用太子出手?   崇祯帝负手御台之上,脸色铁青,目光看向兵部冯元飚,忽然问:“本兵,你以为,通州可守吗?”   刚才,众臣齐声反对,要求召回太子之时,兵部尚书冯元飚虽然也跟着躬身跪拜了,但并未出声,他心中充满了愧疚,阿济格从昌平绕行,虽然是昌平总督何谦的责任,但他身为兵部尚书,也是责任在逃,虽然在给何谦的公文中,他一再提醒何谦,要何谦小心提防,绝不能让建虏越过昌平,但何谦还是大意了。   大错已成,运河兵败,现在逼的太子殿下不得不以自己为诱饵,据守通州,吸引建虏大军来攻,以为吴甡南下争取时间,而这一切,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呀。   因此,冯元飚心中极其难过,充满了痛悔,现在听崇祯帝问,他知道,自己的锋口又来了,如果应对不好,害了太子,或者是误了国事,才是真正灭族的大罪。   暗暗吸一口气,佝偻着身子,出列拱手道:“陛下,如果就兵论兵,老臣以为,通州未必不可守,十数年来,建虏屡次入塞,但却从来没有攻打过通州,究其原因,就是通州水陆两通,建虏难以四面围攻,更临近京师,我大明随时都可以救援,因此,建虏虽然垂涎通州的财物,但却不敢轻易攻击通州。”   听到此,殿中群臣相互一看,表情都是惊讶。   冯元飚所说,并非是至深至奥的道理,群臣都是明白的,但此时此刻说出来,却明显不合时宜,怎么的,难道冯元飚赞同太子守卫通州吗?   只有对冯元飚深为了解的蒋德璟在心中暗暗一叹,老本兵,也是难啊。   冯元飚顿一顿,继续道:“不过,通州坚守的关键,除了兵力的足够,还需要保证水路的畅通,如果建虏不顾死伤,拼命攻城,同时在通惠河和北运河之上,修建浮桥,截断水路,外面的支援送不进去,通州就会有危险……”   崇祯帝脸色沉沉:“水路畅通,如何能保证?”   崇祯帝的问话,令群臣的心中,都是一动,每个人都在想,难道陛下支持太子死守通州?   “令天津巡抚路振飞,调集天津水师剩余所有船只,力保北运河。”冯元飚道。   “可天津水师已经出海,留在天津的战船已经没有多少了。”崇祯帝。   “陛下,出海的都是大船,那些大船,即便是留在天津,也没有办法在运河航行,据兵部所知,天津小船应该还有不少,不说查缉的兵船,就是运粮的漕船,也有很多是可以改装成兵船的。”冯元飚回。   “你是说?太子策略可行,天津可守?”崇祯帝盯着冯元飚,目光刺人。   冯元飚不敢直接回,颤巍巍地撩袍跪倒:“臣不敢说。此次兵败,罪在兵部,殿下坚守通州,也是为了弥补兵部之失,罪臣愿亲往通州,劝诫太子殿下回京,以恕前罪!”   朝臣中有人偷偷撇嘴,冯元飚,终究还是避开了陛下的直问。   虽然冯元飚没有直说,但崇祯帝却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这个节点,他没有性子和时间继续逼着冯元飚追问,于是目光又看向三辅蒋德璟,问:“卿以为呢?” 第八百三十九章 兵围通州城   在崇祯帝心中,殿中群臣,论知兵,除了冯元飚,下一个就是蒋德璟了。   有了冯元飚的回答,蒋德璟身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他迈步出列,脸色凝重的行礼说道:“回陛下,臣赞同本兵的看法,就军事而言,通州虽不是固若金汤,但却也不是建虏可以轻易攻破的,如今太子身边犹有五千精武营的精锐,还有唐通白广恩两位敢战的总兵,只要保持水路畅通,通州必可坚守!”   “蒋阁老什么意思?难道是同意殿下守通州、欲置殿下于险地吗?”次辅陈演不满,立刻反对。   听此一言,殿中气氛立刻就又紧张了起来。   “非也!”   蒋德璟坚定的回绝,然后向崇祯帝行礼,冷静说道:“臣只是就事论事,就兵论兵,精武营战力精良,去年在玉田,三千精武营就令多铎的十万人马无可奈何,今日在通州有五千人,还有唐通白广恩这样的强将,若说一定坚守不住,岂非是小看了殿下的军略和我大明的军心士气?”   “……”陈演不说话了。   蒋德璟再向崇祯帝拱手:“陛下,为今第一要务,当然是召太子殿下回京,只有如此,才能确定殿下的安全,但殿下睿智刚毅,刚才听袁副宪所说,殿下决心已下,并在通州做了充分准备,如此情况下,殿下怕是不会轻易回京,而盖州被攻破,接下来大明兵马直逼海州,消息传回,黄太吉说不得会提前撤兵,既如此,倒不如先缓缓,看建虏的下一步再决定。因为建虏会不会攻打通州,却还两说呢……”   听到此,崇祯帝眼睛一亮,不错,殿堂上算来算去,都是算通州能不能守?但建虏攻不攻通州,还是一个未知数呢,黄太吉一向狡诈,大明太子的身份虽然尊贵,但却未必能惹的他全军围攻,因为若论尊贵,还有谁能比过京师里的大明皇帝呢?但除了第一次入塞,为了打击和增加袁崇焕的罪责,黄太吉陈兵京师城下之外,其后的数次,建虏兵马根本就没有到过京师,原因就是京师坚固,非他可取,黄天吉是精打细算的人,如果知道通州坚固,得不偿失,即便知道明太子就在通州,他怕也未必就会攻打……   最重要的是,我大明此次并非完全被动挨打,吴三桂等人已经攻下了盖州,直入建虏腹地,如果能再拿下海州,甚至兵逼辽阳,到时,黄太吉不回也得回……   想明白这一点,崇祯帝立刻感到轻松了不少,他平生第一次希望建虏快快南下,离通州越远越好,建虏走了,守卫通州无用,太子自然就会回京,也就不需要冒孤城死守的危险了。而他,也就不必如此犹豫和彷徨了。   群臣也仿佛是开了窍,都微微点头。   但如周延儒陈演等人,他们内心里依然认为,建虏扑向通州小城,围攻大明储君,怕是大概率的事情。现在所说,不过是安慰焦急的皇帝罢了。   “不管建虏打不打通州,通州所需火药和武器,都要立刻起运,以防止建虏封锁通惠河!”蒋德璟继续道。   崇祯帝点头,目光看向袁继咸:“爱卿,起来吧。”虽然崇祯帝知道太子不归,不能怨袁继咸,但他对袁继咸终究是有不满,认为袁继咸一介大儒,右都御史,却不能劝太子回京,实在令人失望。因此,令他在殿中跪拜,小小惩戒,也没什么不可。   袁继咸面色凄然的站起,对崇祯帝的反应,他不意外,对崇祯帝的责罚,他更是心甘情愿的接受。   “着兵部户部工部兵杖局速速筹集,你押解太子所需,即刻返回通州!不管建虏打不打通州,通州所需的物资都决不能短少!”崇祯帝道。   “臣遵旨。”袁继咸躬身。   “传旨,加吴甡兵部尚书,总督山东、河间军务!”崇祯帝道。   吴甡现在是侍郎,但漕运总督史可法挂着佥都御史衔,要当史可法的领导,非给吴甡加官不可。当然了,即便没有加衔,吴甡也能指挥得了史可法,因为算起来,吴甡也算史可法半个老师,当初吴甡为陕西巡按时,史可法是西安推官,正是吴甡刻意拔擢,史可法才能仕途顺利。   太子的要求,崇祯帝基本都答应了,但唯一没有同意的是,太子在奏疏中,认为江南之兵不可轻动,要调也只能调孙传庭,不过崇祯帝圣旨上午就已经发出,岂能更改?再者,保定兵覆没,建虏势大,不调江南兵,只靠四万秦兵,焉能挡住建虏南下?   因此,对太子这一个建议,崇祯帝没有理会。   “军报~~”   这时,王德化急急奔了进来,手里捧着刚刚送到的一份军报:“陛下,紧急军报!”   “何事?”崇祯帝的心,立刻就又提了起来。   “保督杨文岳,和中军总兵姜名武,都战死在军中了……”王德化回。   殿堂立刻静寂,群臣眼露悲伤,杨文岳是一方总督,封疆大吏,朝廷二品的大员,他战死军中,无疑是大明的噩耗。   崇祯帝负手长长叹息,从傅宗龙汪乔年之后,他又感受到了那种锥心的痛,心中对杨文宇的不满,瞬间都化成了感动,眼眶也倏的发红,声音沙哑的说道:“传旨!”   ……   运河通州段。   随着天色的放亮,河岸两边的喊杀声、马蹄声和隆隆地炮声,渐渐消去,晨曦之中,战死士兵的尸体浸泡在岸边的鹿角之下,鲜血染红了河水,浓烟升起处,高高的望楼还在燃烧,但破碎的军旗,却早已经倾落……   天色大亮之时,黄太吉在两黄旗精锐白甲兵的护卫下,开始经浮桥过河,昨夜凌晨的激战,一举击溃了明军的河防,建虏军心大振,所有人都急于渡河,追杀溃败的明军,众将脸上都是喜色,过了运河,明国富庶之地就在眼前,可以随意抢掠了,但黄太吉的脸色却始终冷静,不喜也不怒,连范文程张存仁拍他的马屁,说他英明深远,提前布置了阿济格这一个妙招,他都没有露出喜色,反而是连续不断的派人传令,持续追寻明太子的动向。   “报~~”   刚过了河,看到河岸边的大量尸体和各种物件燃烧的滚滚浓烟,一名令骑就急急而来,在黄太吉面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禀皇上,明太子已经退入了通州城,英武郡王带兵追去。睿亲王正在调集大军,准备包围通州!”   凌晨发起攻击之前,黄太吉曾经非常严肃的叮嘱过多尔衮:今日之战,一是渡河,二是歼灭明太子,所以渡河之后的第一要务,并不是追击明军,扩大战果,而是找寻明太子,包围歼灭俘虏之!   如果能俘获明太子,那就是大清前所未有的大胜利,比之松锦之战更令人振奋。   其实这个道理不用黄太吉讲,多尔衮也是明白的,但黄太吉还是要讲,以令多尔衮更加重视。   这样的话,松锦之战时,黄太吉就曾经对多尔衮说过一次,说,一定要活捉洪承畴,不管他降不降,都不能让他死,至于其他明国文武,一律斩首,以惩罚他们誓死抵抗,造成大清勇士的巨大伤亡。   洪承畴如此,明太子就更是如此了,所以多尔衮在渡河之后,不管河边的残余抵抗,亲自率领正白旗精锐,杀向明太子的中军大帐,不过他们去晚了,明太子早已经离开,不说他们,就是阿济格也没有看到明太子,暗夜凌晨之中,火光四起,人仰马翻,一旦错过,再想追上,就很是难了。   多尔衮一向冷静谨慎,在找寻明太子不得的情况下,立刻把全身心投入到对明军残余的围剿之中,因为他在渡河之时就发现,虽然大队明军正在溃散,但溃散之中,却依然有小股明军在顽强抵抗,或在河岸,或在营盘,弓箭鸟铳,砰砰怕怕,打个不停。这和以往明军战败之后,所有士兵都是豕突狼奔,一溃千里的情况,完全不同。作为统帅,他必须指挥围剿,将明军的抵抗之火,彻底扑灭。   不过多尔衮并没有忘记黄太吉的叮嘱,在阿济格传来消息,说明太子已经逃入通州城之后,他立刻统率大军,往通州杀去。   “好!”   听完探骑的奏报,黄太吉脸色一喜,通州周边地形图立刻在他脑海之中展开,想也不想,立刻转对跟在身边的正黄旗护军统领赫舍里·索尼说道:“令后军谭泰不必过河了,令他统两万人马,于通州东面扎营,并派出人马,火速在通州上游通惠河架设浮桥,截断通州和明国京师的往来!”   “嗻!”   “告诉睿亲王,围住通州之后,一定要确认明太子是否还在城中,明太子狡猾无比,说不定会逃走。”   “给豪格传令,令他不必管潘永图了,率兵立刻返回。朕有重要旨意给他。”   “再给礼亲王和老十五传令,令他们火速渡河往通州靠拢,老十五和谭泰汇合,共守通州东,礼亲王和朕在通州西汇合!”   黄太吉连续使用了三个火速,可知他对明太子去往通州的重视。   “嗻。”   索尼领旨,派人去传令。   命令分派完毕,黄太吉转头看向了南边,目光沉思,像是在斟酌河间府以及在这之前的明国的广袤领土和无处城池,不过他很快就回转头来,坚定的一甩马缰:“走!去通州。”   中军护卫他向前。   黄太吉体型过于肥胖,已经无法策马狂奔,只能缓慢的走马,即便如此,每走一个时辰,他就得下马休息一阵,不然就会喘不上气来,因此,他中军行军的速度相当缓慢,一直到中午过后,黄太吉才来到了通州城下。   而此时,多尔衮的大军已经在通州西面扎营,满八旗蒙古八旗的旗帜,遮天蔽日,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正在通州上下游,通惠河和北运河之上架设浮桥,并在浮桥之前,设置拦阻,以防明军的船只,谭泰率领的两万人马,则已经在运河另一边,通州的东面扎下大营。   如此,通州就被四面围了起来。   前方黄尘滚滚,马蹄如雷,先行到达的满汉八旗,蒙古八旗的各个亲王勋贵和将领,在多尔衮的带领下,前来迎接,不过却不见阿济格。   离着黄太吉还有几十步,多尔衮就勒住战马,率众翻身而下,把马鞭扔给亲随,步行向黄太吉而来,到黄太吉的面前,他单膝下跪,抱拳请安道:“臣弟接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   黄太吉在马上虚扶,微笑:“老十四快起,你辛苦了。战况如何?”   “明太子已经被我军围在了通州城中。保定总督杨文岳已经授首,我军斩获极多。”多尔衮起身,他知道,皇帝哥哥最关心的就是明太子。   “可确定,就是明太子!?”黄太吉一向冷静平稳的声音,此时竟然是起了一些波澜。   “确定!刚刚不久,明太子在城楼上出现,城上的明军都高呼殿下。”   黄太吉点头,不过眼神里还是有一些怀疑,他抬目望向通州。崇祯二年时,他曾经来过一次通州,通惠河和北运河的河水依旧,但感觉通州城却好像是变了样子,远远地看不是太清楚,但总觉得城池有点不一样了。   “皇上,刚才通州西门有动静,十二哥亲自带兵去查看,现在还没有回来……”多尔衮道,显然,他是在解释,阿济格为什么没有来迎?   黄太吉心情极好,不以为意的笑:“无妨,老十二这一次立了奇功,朕一定要重重赏他!”   原本,多尔衮要簇拥黄太吉进营休息,但黄太吉却不肯,他非要亲自到通州城前查看不可。   撑起皇帝特有的黄盖伞,在文臣武将,两黄旗精锐白甲兵的重重护卫之下,黄太吉来到了距离通州旧城南门,不足两里的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土坡,坐在马上,极目远望,对通州的城防和守军人数的多寡,仔细观望。   护卫的亲贵武将都是紧张,虽然知道通州城中没有红夷大炮,也就打不到这里,但这里毕竟是前线,万一黄太吉有个闪失,那责任是谁也担不起的,因此,在黄太吉的前面,不但有重重盾牌手和长枪手鸟铳手,骑着战马的两黄旗精锐还组成了三重的肉盾,将黄太吉紧紧护卫在中间,即便明军有什么突然动作,也可保黄太吉的安全。   看着看着,黄太吉的脸色微微变了。 第八百四十章 黄太吉见太子   虽然刚刚初冬,虽然是中午,虽然太阳高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运河的血战带走了太多人的生命,阴气侵扰,阳光之下,众人簇拥之中,黄太吉竟然是有点冷,他慢慢地裹紧了披着的大氅——当然不是因为天气和阴气,也不是因为城头明军人头攒动,看起来兵强马壮,一点都没有败兵的样子,哼,欲盖弥彰,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明军的孱弱。   令黄太吉感觉有点冷的原因,乃是他发现,比起崇祯二年,现在的通州城明显加高加固了很多,城前的护城河更阔了,虽然城池不大,仍旧是分成了新城和旧城,就比之崇祯二年,现在想要攻下的难度,明显增加了许多……   怪不得明太子会停在通州,而不是直接返回明国京师。   默了片刻,黄太吉看向跟在身边的多尔衮,问:“城中有多少明军?”   多尔衮恭谨的回道:“保定兵基本已经被我军歼灭或者俘虏,逃入通州的残兵,应该不会超过两千人,明太子的京营兵逃入通州的有不少,凌晨时,又有一支京营兵从上游来,也进入了通州,加上唐通白广恩的人马,连同通州原本的守军,臣弟估计,城中兵马应在一万人左右。”   黄太吉点头,沉思的问道:“一万……那你以为,通州可以攻吗?”   “通州虽然是小城,但却是明国苦心经营的屯粮重地,我军若想拿下,怕是不容易。这应该也是明太子敢在通州停留的原因。”多尔衮脸色凝重,随即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臣弟以为,只要明太子在通州,无论我们付出多少代价,只要能拿下通州,擒获明太子,都是值得的!”   黄太吉无声的笑了。   虽然他这个弟弟性子谨慎,绵里藏针,在有些战略上,和他看法截然不同,但这一次对通州和明太子的看法,两人却是完全一致。   比如阿济格奇袭之事,如果是多尔衮主事,是绝对不会同意阿济格率军从昌平冒险的,并不是因为阿济格是他一奶同胞的哥哥,他担心阿济格的安全,而是因为轻骑冒险,成了固然是奇袭的大胜,但如果败了,就是全军覆没,连尸骨都见不到的大败仗。   这就好比当年魏延的子午谷奇袭之策,诸葛亮担心途中被魏军发现,五千精锐困在谷中,未战就大败,因此不同意。   多尔衮虽然连诸葛亮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但就谨慎来说,他却深懂诸葛亮之道,熟读三国演义,对诸葛亮佩服不已。   就行军的路线来说,阿济格一行从昌平绕行,被明军发现的几率,是相当高的。一旦被发现,从阿济格以下,两千精兵无一人能活,大清男丁本就不旺,岂可去做这种十不成一的冒险?   所以,如果是多尔衮为帅,他宁愿声东击西,在运河之上做文章。也不会在昌平冒险。   但黄太吉不然,他认为,战争,有时候必须赌,没有险中求胜的胆量,根本当不起一军的统帅,尤其是建虏这样的小族。崇祯二年,在攻击锦州失败,他攻不破袁崇焕的堡垒、形势渐渐处于劣势之时,他决定赌一把,那就是绕道蒙古人的地盘,偷袭入塞。当时,从代善到济尔哈朗,都是反对的,但他坚持,最后,他赌赢了,不但满载而归,而且还去了袁崇焕这个对手,更将崇祯初年,蒸蒸日上的大明朝政,推入了深渊。   对多尔衮的回答,黄太吉并不意外,他知道,论眼力和凶狠,他这个十四弟,并不比他差多少。崇祯九年,多尔衮入塞之时,曾经率领大军,强攻高阳县,高阳县并非什么战略重地,多尔衮不惜代价,不过是因为已经致仕的,大明前首辅孙承宗就居住在高阳县里,最终,多尔衮用不小的代价攻下了高阳县,杀害了孙承宗的满门,断绝了大明朝再次起用孙承宗的可能,也断了孙承宗一脉,若孙承宗不死,怕是没有周延儒再当首辅的机会。   知道多尔衮的心意,但黄太吉还是问:“为何?”   多尔衮正要回答,就听见通州城头忽然传来了欢呼之声,军旗摇动,一大队全身甲胄的明军精锐出现在了城楼之上,多尔衮急忙一指:“皇上,明太子上城了!”   虽然肥胖,体虚,常常流鼻血,但黄太吉的眼力却极好,他眯缝着眼睛,扩大瞳孔焦距,极力向通州城头望去,然后他隐约看到一个头戴银盔,身披银甲的小将,出现在城头墙垛边,举着一个管状的物件,正朝城下张望。   明太子,终于是见了。   黄太吉表情诡异,他一生自负聪明,不论内争还是外战,不论是当初想要夺他权力的阿敏、莽古尔泰,还是明国的袁崇焕和洪承畴,都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其间他虽然也曾遇上过小挫折,但总体而言,他始终掌握着主动,并最终取得了胜利,独独去年到今年,面对明国太子,他却有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多铎去年入塞失败了,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败的毫无机会,黄太吉没有太过责怪多铎,原因就是发现,即便是他自己亲征,面对明太子的蓟州防线,他怕也是没有多少办法。   今年黄太吉亲统大军入塞,若非提前一个多月,杀了明国一个措手不及,若非昌平有小道可以绕行,他还真就有可能被明国太子困在运河之东。   明太子,不凡啊。   最可怕的是,明太子,还是一个少年。   假以时日,天下又有谁能挡?大清的灭国,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因此,明知道明太子是想要凭借通州坚城,和大清来一场攻坚战,以拖住大清南下的脚步,但黄太吉还是毫不犹豫的来了。   河间府等地,明年可以再取,但将明太子围在通州的机会,一生怕是只有这一次,他岂能不把握?   何况自己时日无多,这样的强劲对手,可不是豪格那个笨小子能对付的。   虽然看不到明太子的模样,但经过这么多人的讲述,黄太吉却能想象出,明太子一定是一个刚毅英武的少年,甚至超过自己年轻时的矫健和勃发……   “皇上,明太子狡诈,这城头上出现的,该不会又是一个假的吧?”   范文程忽然道。   他说的当然是三河之事。当时,朱慈烺留下仪仗,令人假扮自己,着实蒙蔽了豪格,令豪格在城下白白停留了四天。   “不错,”张存仁也附和:“要小心。”   黄太吉却淡淡:“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把祖泽润叫过来!”   “嗻!”   很快,原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祖大寿之子,去年被明太子生擒,后来放回的祖泽润来到了黄太吉的马前,祖泽润去年兵败,被革去所有职务,贬为平民,这一次随军出征,戴罪立功。   “罪奴叩见皇上!”   祖泽润在黄太吉马前跪倒,诚惶诚恐。   黄太吉马鞭向通州城头一指:“你去,向明太子劝降,告诉他,交出通州,朕放他回去,不然城破之时,就悔之晚矣!”   “嗻。”   祖泽润嘴上答应,心中却暗暗叫苦,历来阵前劝降,都不是什么好差事,被敌人一箭射死都是好的,像昨夜被杨文岳剜了心肺的巢丕昌,历史上的例子也数不胜数,但黄太吉有令,他不敢不从。   于是祖泽润翻身上马,范文程小声对他叮嘱了两句,然后他挑了一杆白旗,做使者状,向通州城下而来。   通州城头静寂,没有开炮也没有弓箭,众目睽睽之中,任由祖泽润走到护城河边。祖泽润举着白旗,在护城河前勒马站定,抬头,朝城头大声呼喊:“城上听着!我乃祖泽润,奉大清皇帝的命令,有两句关乎生死存亡的肺腑之言,要告知明国太子殿下~~~”   祖泽润的嗓门足够大,不但城头听的清楚。就是他身后的黄太吉,也能隐隐听见。   一个银盔银甲的少年贵人在墙垛间出现,望着城下的祖泽润,冷冷道:“黄太吉有何话,是要归顺我大明吗?”   声音不大,但却同样清楚。   看到这少年,祖泽润心头一凛,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墙子岭,他被明军杀的溃不成军,最后被捆送到明太子面前的场景。那种威压现在仿佛都还能感觉到,心中畏惧,不由就抱了一下拳,在马上低头躬身,将范文程所教,原原本本的喊出:“见过殿下。如今我大清兵已经将通州围得水泄不通,通州城破,只在朝夕间,我奉大清皇帝的命令,劝殿下放弃通州,开城投降。殿下是大明储君,天之骄子,只要殿下投降,大清皇帝保殿下无碍,去留皆由殿下自己做主,绝不强留。但如果殿下执意顽抗,城破之时,必定是巢倾卵覆,凤不如鸡,到时就悔之晚矣了,望殿下三思!”   听到要太子投降,城头明军都是怒,更有人已经举起了鸟铳,准备一枪将祖泽润这个狗贼,击毙于马下。   太子却不怒,只冷冷说道:“本宫原以为,黄太吉幡然醒悟,想要降我大明,想不到却是一番犬吠!你告诉黄太吉,通州绝不是他可以攻破的,识相的,早日退回辽东,还能保他十几万兵马的性命,不然等我大明援兵到来,雷霆万钧,定叫你全军覆没,十几万人的尸骨,永远淹没在这通惠河中!”   祖泽润本就是硬着头皮、提着心胆在通州城下说话,听明太子说完,完成了黄太吉的交代,立刻拨马,头也不回的往本阵转回。   黄盖伞下。   黄太吉脸色沉沉,明太子的话,他虽然听不清楚,但却猜到了一些,等祖泽润返回,在他马前跪拜,禀报过程之时,他打断祖泽润的话,问道:“城头之人,可是明太子?”   祖泽润去年被俘之后,曾经被明太子单独召见,其间的细节,祖泽润明明白白的都禀报给了黄太吉,所以黄太吉才会令祖泽润当使者,以此判断明太子的真假。   “回皇上,千真万确,确实是明太子。”祖泽润回。   黄太吉这才点点头,听祖泽润继续往下说。   “但明太子不降,他说……”祖泽润把明太子的话,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建虏亲贵,蒙古王爷听了都是怒。   黄太吉却不动声色,明太子不降是肯定的,只要知道明太子是真的,那就足够了。至于明太子的激将之语,他黄太吉才不会放心里去呢。向祖泽润一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嗻。”祖泽润松口气,转身退下。   “看起来,明太子在城中果然是有准备,此城不好攻啊。”黄太吉转对多尔衮。   多尔衮正要回答,“砰!”的一声巨响,忽然震破了此间的宁静。   却是城头的明军开炮了。   铁弹堪堪落在了黄太吉的黄盖伞三十步之前,炸翻了几个盾牌兵,惊得所有人都是额头冒汗,多尔衮大呼保护皇上,众人急急护着黄太吉撤退,黄太吉却是笑:“明军火炮只能到这里……”   ……   通州城头。   大明太子朱慈烺银盔银甲,手举千里镜,正脸色严肃的望着撤走的黄盖伞。   不同于黄太吉看不到他,通过千里镜,朱慈烺清楚的看到了黄太吉,虽然这个时代的千里镜还比较初级,清晰度有限,他看不清黄太吉的脸,但黄太吉的所骑战马,身边护卫,还有那肥胖的体型,他却是都收在了眼里了。   历史诚不欺我,黄太吉果然是一个超级大胖子,虽然没有如历史上那样,死于今年的九月,但看他超胖的体型,应该也是没有多少可蹦跶的日子了。   黄太吉死,建虏权斗,大明就能缓口气。   可惜,城头火炮射程有限,即便是李顺,即便是用最好的火药,也砸不到两里之外,明知道黄太吉就在黄盖伞之下,也是无可奈何,无法送他上西天。   但朱慈烺却没有沮丧,相反,他心中带着喜悦,因为黄太吉来了,多尔衮来了,建虏入塞的主力,已经在通州城东和城西,扎下了两座大营,通惠河和北运河之上,也开始构建浮桥,试图截断通州的上下游,也就是说,建虏已经上钩了。不需要多,只要建虏大军在通州城下停留八九天,就足以保证吴甡的兵马赶到河间府。 第八百四十一章 权力的游戏   当祖泽润挑着白旗,作为使者,在城下出现之时,朱慈烺立刻就明白了黄太吉的用意。   黄太吉不放心,要确定我的真伪啊。   既这样,我就配合你吧。   如此,就更有了刚才的那番对话,现在黄太吉退走,朱慈烺知道,黄太吉已经是相信了,那么接下来,通州城要面对的,就是建虏大军排山倒海、潮水一般的攻击了……   堵胤锡站在太子身边,脸色同样严肃,但他担心的不是通州的城防,而是太子的安危。   以太子为“饵”,诱使黄太吉来攻,是高招,也是险招,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是巢倾卵覆,满盘皆输的结果啊。   “建虏营中有不少火炮,我军得小心应对。”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转对堵胤锡,脸色凝重。除了黄太吉的黄盖伞,朱慈烺最注意的就是建虏军中的火炮数量,他发现建虏营中车马众多,一尊尊的火炮,正随着黄太吉的后军,进入建虏大营。   和去年多铎入塞不同这一次黄太吉带了大量的火炮,虽然造成行军速度迟缓,但却也保证了面对坚城之时,不会再像去年玉田之战时,那样的束手无策、不得不退兵了。   这应该也是黄太吉敢于围攻通州的底气之一。   堵胤锡拱手回道:“是。臣已经预备了大量的厚木板和沙土袋,以备不测。”   朱慈烺点头,又举起千里镜,继续观察建虏的兵马。   “殿下,建虏已经在通惠河上架桥,截断了通惠河,副宪怕是难以运送物资到通州了。”堵胤锡道。   “知道。”朱慈烺非常平静,依然举着千里镜:“我本就没有打算他能运回,令他回京筹集炸雷,不过是一个指使他的借口,不然他不会回京的。通州对外联系的通路,还是要放在南边。”   南边就是天津,天津有水师船只,有突破建虏浮桥的可能。   堵胤锡脸色沉沉地点头。   朱慈烺感觉到了他低沉的情绪,放下千里镜,转头笑:“你担心守不住通州?”   堵胤锡摇头:“不,臣只是觉得,黄太吉来势汹汹,此战怕是不好打啊。”   朱慈烺肃然:“是啊,所以才需要上下用命,”忽然想到了杨文岳,鼻子忍不住就是一酸,右手在墙垛上轻轻一捶:“杨斗望为了掩护我,不惜战死军中,保定兵也在这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这笔账,必须让建虏在通州城下还回来!”   “殿下,你觉得,建虏真的会全力攻城吗?”堵胤锡问。   朱慈烺抬目望向城外的敌营,沉思的说道:“我这个诱饵足够大,足够肥,相信黄太吉一定会想要叼上一口的,但黄太吉狡诈,会不会把全部兵马都屯于通州,却是难说。如果他有其他图谋,今明两天,一定会分兵……”   “如何分?”堵胤锡问。   朱慈烺笑:“正要问先生呢。”   堵胤锡也笑一下,随即肃容道:“臣观黄太吉用兵,除了惯于围点打援,更善于声东击西,虚实并用,很少用死兵,出招常常点在要害,善于奇袭冒险,运河之战,我们就已经领教到了。”   朱慈烺道:“史可法尤世威去了河间府,潘永图兵少,张国维守居庸关,只要京师不出兵,黄太吉就打不了我们的援。所以我们唯一要小心的就是奇袭。”   “不错。”堵胤锡点头。   “先生以为,如果奇袭,黄太吉会选哪里?”朱慈烺问。   堵胤锡缓缓吐出三字:“河间府。”   朱慈烺笑了,心中佩服不已。   参谋司和他想到的,堵胤锡居然也已经想到了。   “河间府是我大明的要害,虽然建虏主力大军停在通州城下,但黄太吉一定不会放任我们在河间府的布防,说不定他会派兵奇袭。一旦河间府被突破,我大明就被动了。”堵胤锡道。   朱慈烺望向城外:“先生放心,我已经飞鸽传书,令人通知河间府知府颜胤绍,告诉他,建虏很有可能会突袭,令他一定要做好准备!河间府我是亲自去过的,颜胤绍更是忠良,还有义商社兵相助,史可法和尤世威也距离河间府不远,纵使建虏奇袭,我相信他们也一定能坚守住!”   ……   建虏大营。   巡视通州归来,黄太吉在众人簇拥之下,正要进营,忽然,马蹄声响,一大队镶白旗的精锐白甲兵簇拥着一位头顶红缨,身披三重重甲的王爷从西面驰来,沿途的八旗官兵纷纷让道,马上的王爷得意无比,腰挎宝刀,颐指气使。却是英武郡王,此次渡河胜利的最大功臣,阿济格来了。   阿济格出现,多尔衮立刻勒马停下。   多尔衮是离着黄太吉几十步就下马,然后步行觐见,一如臣子,阿济格却是一直奔到黄太吉十步之前,才勒住战马,当然了,他身后的近卫不敢跟随,离着几十步就驻马了。   阿济格下了马,拎着马鞭,到黄太吉马前,作势欲跪:“臣弟见过……”   不等他说完,更不等他跪下,黄太吉却已经大笑着阻止:“十二弟快快免礼,你辛苦了,今日之胜,皆是你之功啊!”   两黄旗的大臣和将领的脸色却都有点冷,虽说是立了大功,但你阿济格好像也有点太傲了吧?   阿济格却不觉,他“心安理得”的受了黄太吉的夸赞,直起来,扬着下巴,傲气无比的说道:“皇上谬赞了,明军不堪一击,根本不是我大清勇士的对手,只恨明国小太子跑的太快,溜进了通州城,不然臣弟一定将他缚于马下!”   听到此,一些知晓昨夜血战内情的两白旗将领都微微低下头。   昨夜虽然是一场可称经典的奇袭大胜,但跟随阿济格的两千精骑,却着实伤亡了不少,不说在保定总督杨文岳的中军帐前被拼掉的人马,只说在追击明国太子的过程中,就有许多的人中弹落马,明军虽然落败,但掩护明太子撤退的精武营却没有完全溃散,即便在奔逃中,也给了他们相当的杀伤。   等到天亮,阿济格召集部下一点,发现跟随他绕行奇袭的两千精锐骑兵,只剩一千人了。   就战损来说,其实是不低的,要知道,在辽东战场上,曾经有一百八旗兵背袭一万明军,明军崩溃逃散,八旗兵伤亡不过几十人的战例,今日大战是夜间,又有渡河大军的配合,近乎是掩杀的过程中,阿济格的两千人,却只有一千人冲杀到了最后,此间明军的战力,已经胜过很多被赶到辽东战场的边军了。   也因此,建虏才追击乏力,无法在明太子进入通州之前,就将其拦截。   虽然这并不能掩盖此战的辉煌,但阿济格的牛,却吹的有点大,   这一点,黄太吉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却不点破,反而大声称赞阿济格的英勇,随后就在营门前发下圣旨,立封阿济格为英亲王。和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一样,都是一年一万两白银,五千石米俸禄的一等和硕亲王。   阿济格跪拜接受,这本就是黄太吉允他的,也是他自认应得的。   满汉蒙古八旗的骑兵都是欢呼,为阿济格祝贺。   尤其两白旗,欢呼之声,最为热烈。   阿济格得意洋洋,走马扬手,接受众人的祝贺。   多尔衮立马在多尔衮之边,满脸是笑,好像是在为哥哥高兴,但内心里却是生出警惕,他隐隐觉得,黄太吉拔高阿济格,怕是有离间他兄弟的意思。一直以来,阿济格虽然是老大,但爵位却比不上多尔衮和多铎,加上多尔衮沉稳多智,他渐渐地也就接受了以弟弟多尔衮为首的现实,可现在,当他立下奇功,也成为一等亲王之后,以他鲁莽冲动的性子,他还会甘于多尔衮之下,事事看多尔衮的眼色行事吗?   从一开始,多尔衮就知道,黄太吉命令阿济格奇袭,其实是不怀好意,阿济格如果失败了,那么折损的是他两白旗和蒙古旗的人马,他多尔衮三兄弟,更是立刻就少了一人,日后如果争位,就只有他和多铎两人相互支持,而没有阿济格这个出头大哥了。   就黄太吉来说,阿济格成功了最好,如果失败了,也等去了削去了多尔衮的一条臂膀,为豪格扫清了继位的障碍,他两黄旗永远是最后的赢家。   黄太吉这种不能与人言说的阴暗心思,多尔衮看的透彻,不过却也没法阻止,因为黄太吉下的是密令,事先没有告知他,阿济格得了命令,也没有通知他,立刻就执行了,等他知道阿济格秘密绕行,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心中有苦也说不出,只能期盼阿济格成功。   现在阿济格成功了,战事也胜利了,但多尔衮心中的不安,却随着阿济格的得意和众军的欢呼,渐渐升高。   ……   傍晚,肃亲王豪格,豫贝勒多铎几乎同时赶到了通州西大营。一队镶白旗,一队正蓝旗,两人在营门口,正遇一个正着。论爵位,豪格是亲王,比多铎高两截,年纪也比多铎长四岁;但论辈分,豪格是侄子,多铎是叔叔,加上多铎虽然因为兵败被降为了贝勒,但从上到下,但没有人敢把他当贝勒看,依然还是把他当王爷,谁让多铎是老奴努尔哈赤最喜欢的幺子,又是镶白旗的旗主呢。   而多铎更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虽是贝勒,但永远是亲王派,见到豪格,扬着下巴,大咧咧地叫一声:“小耳垂,我不让你留三河,你偏要留,现在知道,我是为你好了吧?”   豪格,在满语中,是小耳垂的意思。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多铎的话,登时就让豪格红了脸,被明太子的诡计所骗,白白在三河城下浪费了三天的时间,不但被父皇骂,更被他人笑,豪格心中的恼羞可想而知,原本想着趁着领兵截击潘永图的机会,灭了对方,以雪三河的耻辱,但不想潘永图像一个缩头乌龟,沿着河流前进,用大车和火炮为阵,稍有动静,立刻就原地扎营,丝毫不给他机会,一连三天,豪格都找不到合适的战机,反倒是在试探中,折损了一些人马,心中十分恼怒,正发誓一定要灭了潘永图之时,皇阿玛的命令却又来了,愤懑之中,他只能带兵返回,心中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却又在营门口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多铎。   多铎轻蔑的言语和表情,令豪格怒火中烧,右手不由地就握住了刀把。身后的何洛会见势不妙,急忙托住了他的手臂,并小声叫了一句:“肃亲王……”   豪格这才冷静。   多铎并没有看到豪格试图拔刀的动作,他讥笑了豪格一句,就走马入营了。等进了营,背对豪格的时候,多铎脸上的笑意和猖狂,立刻就变成了凝重。   豪格心情郁闷,多铎的心情,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小的香河,攻打了一天,折损兵马,却没有拿下,渡河之战,他被黄太吉派为了疑兵,也毫无功绩,这也就罢了,当知道黄太吉命令阿济格从昌平绕道奇袭之时,他立刻就明白了黄太吉一石二鸟的狠毒之计,好啊,你黄太吉这是要削弱我们兄弟的臂膀啊,也就是阿济格那个蠢货,如果是他,他是绝对不会奉令的!听到阿济格偷袭成功,立下大功,被封为亲王之后,多铎忽然又有点嫉妒了,此时见到豪格,自然不会给豪格好脸色。   “这贼,有一天我非杀了他不可!”   望着多铎的背影,豪格恨恨道。   晚间,礼亲王代善也甩开大军,率领一千轻骑,赶到了建虏位在通州西面的中军大营。   亲王要角们都赶到,于是黄太吉召集众将,在大帐中,举行了入塞以来的第一次全体军议。   军议两个题目,一个是总结入塞所得,二是定下一步的目标。   虽然黄太吉已经将大军主力屯于通州,攻打通州之势已经非常明显,但军中上下,对这一决定,却是有异议的,历来,建虏入塞,为的就是抢粮抢钱抢人,现在运河已过,京南乃至整儿山东都在大清的铁蹄之前,可以随意抢劫了,皇上怎么不向前,却要在通州城下停留呢?   通州虽然有一个明太子,但对普通的建虏士兵来说,俘获一个明太子,远没有到南方抢掠来的更实际。 第八百四十二章 豪格献策   不愿意攻打通州,想要南下劫掠的,不止是下层的普通士兵,中高层将领也有一些不同的想法,虽然建虏军令森严,命令一下,无人能违抗,但黄太吉还是想就着今晚的军议,统一一下思想,鼓励众将,确定拿下通州的指导原则不动摇。   明亮的火烛之下,建虏王爷亲贵,随军入塞的各个蒙古王爷,满汉八旗旗主,各旗领大臣,都在黄太吉的中军大帐聚集,分地位尊卑座下,一座大帐,挤得满满当当。   等人到齐,坐在上首中间的虎皮大椅之上的黄太吉,喘着粗气,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首先,由内大臣图尔格总结各部军报,将此战的收获和损失,向在座众人进行了简单汇报。运河之战,不但是击溃了明军,而且缴获颇丰,从粮草帐篷甲胄和火器,应有尽有,更不用说,还有迫死保定总督杨文岳之功,可谓是松山之战后,大清又一次的大胜。   有功之人,黄太吉一一奖赏。   这其间,当然少不了对阿济格的夸赞。   阿济格眉开眼笑,难掩得意。   豪格却见不到他得意,暗暗撇嘴。   随后,多尔衮站起,将大军下一步的策略,向众人说明,听到多尔衮说,大军下一步的目标乃是围攻通州城,拿下明太子之后,大帐之中的气氛,从刚才的欢腾变成了安静,等多尔衮坐下后,更是变成了长长地沉默。   这其中,几个蒙古王爷的表情,最为明显。   满洲八旗之中,两黄旗和正蓝旗都是黄太吉的嫡系,两白旗听多尔衮多铎兄弟的,因为其主子的原因,他们对攻打通州的决定,是没有任何异议的,虽然下层的普通军士更愿意到南方去抢劫,但上层将领对主子的忠心和拥戴,却是不容置疑,他们对主子做出的决定,无条件的支持。   但蒙古八旗却不同,虽然也是八旗,但毕竟是新立,他们对建虏的向心力,并不稳固,再者,蒙古人跟随建虏入塞,为的是财物,可不是为了耗费兵力、攻取坚城来的,历次入塞,都奉行的放大攻小,坚城绕过,转掠州县的战略,这一次怎么改变了?   就算明太子十分重要,但这么多的大军屯于通州城下,每日粮草所耗众多,虽然运河之战缴获了明军不少粮草,但因为入塞以来,明国一直实行坚壁清野的政策,一路入塞,抢掠不多,各部将领和士兵,口袋都是空空,粮草也不富余,明太子又非常人,城中兵马犹有上万,城池坚固,如果强攻不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从内心里,蒙古各旗都是不同意攻打通州的,不过被建虏盘了这么久,恩威并施之下,这些蒙古亲贵早已经没有了先祖的冲脾气,在黄太吉面前不敢直接发表反对意见,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   蒙古人的消极,黄太吉看在眼里,他轻轻咳嗽一声,目光望向礼亲王代善,笑问:“二哥,你以为如何?”   代善是1583年生人,今年整整六十岁了,这六十年里,他历经风雨,先是看着大哥褚英被努尔哈赤处死,自己被立为继承者,不想,因为妻子和儿子,他同样惹的努尔哈赤大怒,不但是被剥夺了继承的权力,而且还差点丢了小命,若非是他见机的快,亲手杀了自己的偏室,向努尔哈赤认罪,说不得他和褚英是同一个下场。   经此一次,代善受到极大打击,性情有了很大的改变,变的稳重,内敛,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争夺储位的雄心,因为他知道,在建虏,努尔哈赤的话就是天,既然努尔哈赤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夺了他的位置,说他无德无能,不得做建州女真的大汗,那么,他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其后的十几年来,代善安心做自己正红旗的旗主,因为努尔哈赤的儿子中,属他最年长,加上众人都知道,他没有夺位的野心,属于永远的中间派,因此,但凡有事,代善就是天然的仲裁者,黄太吉能顺利继位,也是他暗中推了一把的结果,黄太吉继位之后,投桃报李,封为他礼亲王,为众兄弟之首。   日常有事,黄太吉都会先和他商议,对其极其尊敬,而征战之事,代善原本渐渐不参与了,都交给了儿子们,但去年,他最喜欢的儿子,老七满达海中了明军的埋伏,死于阵中,消息传回沈阳,代善痛心疾首,发誓要为满达海报仇,也因此,今年征明,他才会重新披挂,亲自统领两红旗入塞。   和军士们一心想要抢劫财物不同,老代善最想的,就是为儿子满达海报仇,两红旗自然也是这个心思,而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大明太子,此时就在通州城中,换句话说,即便黄太吉不攻,他两红旗也是不能放过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代善会无脑支持攻打通州的决定,如果不打通州,更有利于大清,他未必不会忍痛放弃报仇的机会——在建虏崛起的过程中,不止是有黄太吉和多尔衮,更有代善的巨大功绩,历史上,若非他调和鼎鼐,充当关键中间力量和仲裁者的角色,压住双方的火气,稳大局,多尔衮和豪格,肯定就火拼了,建虏根本不可能入关。   今日也一样,代善始终不忘自己的角色。   更何况,代善知道,黄天吉是要利用他的话,安抚蒙古各旗,如果他满口同意,那就没法安抚了。   于是,代善压住为儿子报仇的念头,向黄太吉一拱手,用老迈的声音回道:“回皇上,如今运河已破,明国腹地已经在我大清面前,保定兵之后,明国在京南已经没有大兵,正是我大清趁势而下,席卷京南山东乃至南直隶的大好时机,但此时此刻,明国太子却驻兵通州,在明明可以逃往明国京师的情况下,按兵不动,怕是有故意吸引我军注意力,以为明国调遣兵马,防御京南和山东,争取时间的用意啊。”   代善一说,帐中的蒙古亲贵都连连点头,对代善所说,十分的赞同。   代善继续道:“虽说通州是小城,但明国太子既然敢在通州停留,并在城头挑衅,显然是有所准备,明军虽然在运河败了,但逃了通州的兵马却也不少,我军如果想要攻下,必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一旦攻击受挫,又耽误了南下的时间,说不得就会进退两难。还望皇上再斟酌。”   “是啊是啊,请天可汗再斟酌……”   蒙古亲贵们已经忍不住小声的嘀咕了出来,显然,代善所说,正是他们想说的。   黄太吉不置可否,只把目光看向了多尔衮。   多尔衮心中发恨,明明黄太吉已经打定主意,要攻打通州,但却不肯亲自出头,而要用他当挡箭牌,得罪蒙古诸公,实在可恶!   心中可恶,但多尔衮脸上却始终都是毕恭毕敬,向黄太吉点头,又向代善拱手,谦逊的说道:“二哥所虑甚是,明国太子留在通州,明显就是要吸引我们进攻,这一点无可置疑……”   “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上当呢?”有蒙古王公小声道。   多尔衮看向说话之处,脸色严肃的说道:“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攻打通州就是上当。明军运河兵败,明太子虽然是收敛残兵,但却已经无法抵挡我大清南下,不得已,狗急跳墙,才想出了这最后一招,我料其城中准备并不完善,火药武器必有短缺,又逢大败,军心士气也必然低落,而我大清此次征明,不但有铁骑十万,而且还携带了大量的火炮,通州小城小地,城中残兵只有一万,我军将大炮摆开了,难道就真的轰不破吗?”   蒙古王公静了下来,不过却依然低头,对攻打通州,显然还是有保留,虽然攻城一向都是汉军旗的事情,伤亡也都是汉军旗,不过这并不表示蒙古旗可以置身事外,他们虽然不用爬城,但他们的弓箭手也是需要冲到城下,和明军对射的,相比较,还是南下劫掠,更保险,更痛快。   “你们一定在想,攻破通州,得不到多少财物,但不要忘记了,明太子就是最大的财物啊,虽然明国是一个倔脾气,不会拿银子赎,但擒获明太子对明国军心士气的打击,岂不胜过千万两的银子?明国欺压蒙古百余年,今日岂不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时机?”   “再者,你们中间有不少人都参加了去年的征明之战,其间的不顺利,归根到底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因为明太子,若非他抚军京营,在蓟州谋划,去年征明又岂能不竞全功?”   “今年也一样,明太子督帅兵马,严守运河,甚有章法,”说到这,多尔衮恭敬的向黄太吉拱手:“若非皇上英明神武,早有谋划,令英亲王率军从昌平绕行,此时此刻,我们依然在运河东岸和他僵持呢,而时间一旦拖延下去,粮草不济,对我军会有巨大的不利。”   听弟弟提到自己的功绩,阿济格忍不住又得意了一下。   多尔衮继续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太子。汉人有句话,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明太子不除,明国必以其兴,下一次我们征明,恐怕会更困难,现在明太子退入通州,正是萨满天神赐给我们的好时机啊,抓住这个机会,一举灭之,然后再南下也不迟。但如果放过这个机会,任由明太子成长,几年之后,我们怕是再难越过运河一步!机会来之不易,决不能错失。因此本王以为,通州应该打,也必须打!”   多尔衮和缓,但却非常有力的声音在帐中回荡,说完后,多尔衮向黄太吉一拱手,又坐下了。   帐中先是静寂,接着,蒙古亲贵们开始小声议论,显然,他们被多尔衮说动了不少,不再像刚才那样,一味消极了。   “睿亲王,我有一事问。”   一个年轻的蒙古亲王站了起来,却是喀喇沁右翼亲王固鲁思奇布。   固鲁思奇布乃是苏布之子,喀喇沁归顺建虏之后,黄太吉讲他们分成左右两旗,固鲁思奇布是右翼旗的扎萨克,也就是右翼的亲王。固鲁思奇布还年轻,其他蒙古王爷能忍,他却有点忍不住,终于是站起。   多尔衮笑:“请问。”   “攻打通州,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拿下?长了可不行,一路以来,我们可没有抢到多少粮食,如果久攻不下,我军就被动了。”固鲁思奇布说。   “怎么?还没有打,你喀喇沁右翼就没有信心了?”多尔衮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固鲁思奇布脸色一红:“怎么会?只是去年到今年,明国封锁边境,各旗都十分困难,家里的孩子们还等着我们满载而归呢。如果在通州城下耽误的时间过长,勇士们怕不能心安……”   多尔衮不回答他,只是看向上首中央的黄太吉的,黄太吉轻轻咳嗽一声,喘了一个大口气,说道:“蒙古各旗今年的困难,朕知道,这一次征明,大清没有从蒙古取粮,就是体谅各旗的难处,你放心,通州之战,时间绝对不会长。”   “那臣就放心了。”   固鲁思奇布向黄太吉恭谨的一个行礼,然后坐下,心中却是无比后悔,早知道就不站起来了,你看睿亲王的脸色,好像是记恨住自己了。   “老十二,你以为呢?”   黄太吉目光看向刚刚立功的阿济格。   “干!”   阿济格新立大功,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何况还是自己兄弟多尔衮都支持的事情,他当然更是没有话说了。站起来,摩拳擦掌的赞同。   黄太吉又看多铎:“老十五?”   多铎脸色沉沉地点头。   黄太吉略过豪格,目光再看向代善。   代善本就同意攻打通州,对用诡计害死儿子的明太子恨之入骨,要剜其心肺,为满达海报仇,刚才之说,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多尔衮说的如此有理,他自然不会反对,于是点头:“两红旗愿打通州!”   其实代善只是正红旗的旗主,镶红旗旗主乃是岳托之子,他孙子爱新觉罗·罗洛浑,但罗洛浑刚二十,军阵之事尚不能完全应付,因此由代善兼领。 第八百四十三章 明太子的厉害之处   几位亲王都表了态,阿达礼,罗洛浑,尼堪,这些君王,贝勒和贝子自然就不能落后,纷纷站起来,表态支持,再然后就是满汉众臣,原本还有所保留的蒙古王爷们,也赶紧站起来,一时,攻打通州成了众人的共识,只差没有高喊,不打下通州,绝不回兵了。   又有人说,明太子被围,明国皇帝着急,一定会派兵救援通州,大清正可以围点打援,将京畿周围的明军,一扫而空。   但黄太吉多尔衮心中却是清楚,明军援兵怕是不会轻易在通州出现的,运河之战后,杨文岳的保定兵几乎全灭,明国京师的兵马不敢动,现在能救援通州的,只有河西务吴甡、天津路振飞、宣大张国维和顺天潘永图,但这四路人马加起来也不到四万人,面对十几万的大清铁骑,根本没有胜机,以明太子的狡诈,一定不会让他们来送死,虽然不知道明太子会用什么借口、什么方法说服崇祯帝,但黄太吉和多尔衮都相信,明太子一定能做到。   因此,通州之战怕是没有围点打援的机会。   也好,大军正可以全力攻城。当通州危急,明太子支持不住的时候,看明军救不救?   众人统一了思想,黄太吉微微点头,开口说道:“为什么要攻打通州,大家说了很多,现在朕也有两句话要说。”   大帐肃静,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黄太吉,等大清皇帝训话。   黄太吉看向身边的索尼:“让他们呈上来吧。”   “嗻。”   索尼摆手。   很快,两个两黄旗的近卫白甲兵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前一人双手托着木盘,木盘里是一个手掌大小的椭圆形的铁疙瘩;后一人,双手持着一杆鸟铳,并非是建虏军中使用的鸟铳,而是他们刚刚在运河之战中缴获的明军燧发枪。   “这两样东西,你们都不陌生吧?”   明亮的火烛之下,黄太吉望着帐中群臣。   都是点头。   这两样东西可让他们吃了不少的苦,如果不是因为明军拥有这两项利器,根本就不用阿济格绕行,第一次渡河之战时,汉军正红旗就抢滩成功,夺下河防了。   黄太吉站起来,推开近侍的搀扶,抬手接过近卫递上来的遂发鸟铳,双手端稳了,枪口微微向上,瞄向帐门,猛地扣动扳机。   咔吧一声响。   没有装弹,因此没有枪弹击发的巨大声响,但扳机撞击火门的火星,却清楚可见。   黄太吉端着枪,眼放光芒,赞叹不已:“天造之物,天造之物啊,听说明太子给它取名叫燧发枪,恩,的确是遂发啊,即便是阴天下雨,它依然可以不受影响的进行击发,实在神奇。还有这手炸雷,威力非凡,运河之战,害死了我数千大清的勇士。”   说到这,黄太吉环视帐中臣子:“你们知道,这两样东西是谁搞出来的吗?”   不用问,自然是明太子。   “不错,就是明太子……”不等臣子回答,黄太吉声音缓缓的说出答案,这一次他眼神里涌现的不再是赞叹,而是忧虑——明太子还年轻,谁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搞出更先进,威力更强大的武器?   所以明太子不能留,必须除掉。   “这一次运河之战,我们缴获的依然还能使用的燧发枪有五百杆,手炸雷千余枚,正可以用来攻打通州。所谓,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是也。”黄太吉缓缓道:“另外,朕已经命令工部加紧仿制,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军中装备!”   建虏众将领和亲贵,都是欣慰的点头,建虏虽然是渔猎民族,最崇尚的武器就是弓箭,其特有的重箭,超越蒙古人契丹人,是千年一绝,但这并表示建虏不重视火器,相反,建虏对火器十分重视,尤其是黄太吉在位的这十几年,几乎是不遗余力的在发展火器,松锦之战时,他们的火器甚至是压过了明军一头。但去年入塞和今年渡河之战,明军火器却是胜过了他们,这其中,燧发枪和手炸雷是最突出的代表。   现在,有了缴获物,他们终于可以仿制,在座众人都相信,以他们残酷的工匠追究制度,他们造出来的火器,一定会比明国更好。   燧发枪和手炸雷下去,黄太吉回虎皮大椅坐下,一个络腮胡须,穿着普通旗丁甲胄的中年人走进帐中,向黄太吉跪拜。   帐中众人眼睛瞪大了,都是吃惊,因为他们认出来了,这中年人乃是正白旗甲喇章京,三等轻车都尉斋萨穆!   斋萨穆是军中有明的勇将,今日怎么变成这般样子?不但一脸沮丧,而且披着普通旗丁的甲胄?难道是被贬为平民了?   多铎和阿济格最是吃惊,他们两人都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面无表情,斋萨穆是正白旗,是他的人,缘何落成这样,他心中十分清楚,不过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办法向多铎和阿济格解释。   “奴才斋萨穆叩见皇上。”斋萨穆跪在地上。   “斋萨穆,说说吧,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黄太吉冷冷问。   “嗻。”   斋萨穆跪在地上,将自己的罪行简单陈述,原来,今日凌晨,他率军渡河,发现一大队的明军士兵正试图突围,于是他急忙调派兵马围堵,在他看来,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明军最后肯定会被全歼,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这一队的明军不但是杀出了重围,而且还给他造成了相当的伤亡,斋萨穆大怒,率队紧追不舍,不想那队明军却是不怯,边打边退,密集的火力和坚实的阵型,把斋萨穆打的七零八落,最后不得不放弃追击。   事情报到黄太吉面前,黄太吉大怒,将斋萨穆革职为民,从三等轻车都尉变成了普通旗丁。   “带队的明将叫徐文朴,乃是明国精武营的一个千总……”最后,斋萨穆一脸惭愧的说。   帐中寂静。   精武营,又是明太子。   其实不用斋萨穆说,帐中众将也早已经感觉到此战胜利和过往的不同,过往,大清但凡胜利,明军一定是溃不成军,一泻千里,但今日凌晨,明军虽然败了,但抵抗却一直持续,更有大队明军成建制的逃离了战场,这在以往是很少见的。   “下去吧。”等斋萨穆说完,黄太吉不评论,只令他下去。   帐中之人,都是带兵的宿将,斋萨穆所说意味着什么,不用他赘述。   斋萨穆下去,又有一个中级将领走进帐中,挎着胳膊,脸上有伤,穿着正蓝旗的甲胄,却是正蓝旗佐领绰克托。   “参见皇上。”   绰克托跪倒,以头触地。   “起来吧,将你今日上午的战斗过程,再和朕说一遍。”黄太吉眯上了眼睛。   “嗻。”   和斋萨穆不同,绰克托是带领绝对优势的兵力,将一小队明军围在了岸边的胸墙后,其时天色已经渐亮,明军已经溃散,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正常情况下,胸墙后的明军是一定会投降的,因为他们已经是逃无可逃,但不想,这一小队的明军却是死战不降,坚守壕沟和胸墙,从清晨一直杀到临近中午,最后逼得绰克托不得不亲自上阵,这才将这队明军全部歼灭,而他本人,也受了伤。   “这队明军跟疯了似的,他们拒守胸墙,三五人一组,多使用火器,顽抗到底,一旦我军扑上前去,他们抵抗不住,就会点燃身边的火罐和手炸雷,和我军同归于尽,刚开始,我军猝不及防,竟然连续被他们炸死了五六十个兄弟。”   “更有一人,始终在吹一种类似于唢呐的东西,滴答滴,滴答滴~~口中还喊,杀虏,杀虏啊,岳武穆,精忠报国啊,忽东忽西,飘忽不定,一会在胸墙,一会在壕沟,明军随着唢呐,到处攻击,直到奴才找准机会,一箭射死了那个吹唢呐的人,又调集大炮猛轰,弓箭急射,明军士气这才消散,最后被我军全部斩杀。”绰克托道。   绰克托说的简单,但帐中众人却从他吊着的胳膊和脸上的伤口判断出,他经历的绝对是一场血战。   一名正黄旗亲卫呈上木盘,盘中放在一个唢呐样、但却不是唢呐的东西,细长条,青铜铸造,喇叭口。   帐中众将看了都是惊奇。   “战斗结束后,奴才请点了一下,发现这一队明军不过一百来人,从开始到结束,无一人投降,甚至有人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的力气,抱住我军将士,滚到壕沟里,同归于尽的。”   “奴才和明军做战多年,并非没有见过穷凶极恶,死不投降的明军,但一百多人都是如此,却是极少见到。”   “最后,奴才找到了那个唢呐手的尸体,发现他原来是明军中的一个什么思想教导官,很年轻,书生模样,只穿着皮甲,眼珠子瞪的老大,直到临死前,右手也死死攥着唢呐……”绰克托道。   大帐内,静寂无声。   所有人仿佛都沉浸到了绰克托所描述的那个残酷场景中,即便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此时心中竟也微微震撼。明军,竟如此强悍。   “我军伤亡多少?”黄太吉睁开眼睛,缓缓问。   “死一白,伤一百。”绰克托回:“大部分都是被炸死的。”   黄太吉点头:“下去吧。”   绰克托打千跪安,转身退出。   黄太吉目光望向众人,说道:“你们怎么看?”   众人无语。   黄太吉看向代善。   代善蓦然站起,向黄太吉拱手行礼,脸色凝重,目光如鹰的说道:“皇上,遂发鸟铳,手炸雷,败而不溃,死战不活,这都是明太子带给明军的变化,这还只是短短两年,若是再有几年时间,那还得了?因此这一次通州之战,我军非是全力拿下不可,绝不能让明太子继续猖狂下去,不然我大清将永无宁日!”   黄太吉也是肃然,他看向众将:“礼亲王的话,你们可听明白了?”   多尔衮阿济格多铎豪格,连同帐中所有的亲贵将领一起站起,在多尔衮的带领下,抱拳轰然应道:“不拿下通州,活捉明太子,决不罢休!”   “好!”   黄太吉微微点头,他知道,经过刚才的两人两物,帐中亲贵的思想,终于彻底被统一,再没有人敢抱持侥幸了,他原本眯缝的,无甚光彩的双眼忽然射出凌厉的目光,说道:“睿亲王听旨。”   “臣弟在!”多尔衮抱拳。   “朕准你全权指挥通州之战,所有兵马,皆由你调遣。任何人不听调令,可立斩之!”   “臣弟遵旨!”   多尔衮单膝跪地,接了旨意,心中明白,自己面对的,将会是一场硬仗,虽然通州城里只有一万守军,虽然通州已经被四面保卫,虽然通惠河和北运河都已经被截断,但以明太子的能力和智谋,通州,绝不是好打的。   一瞬间,多尔衮心中反倒是升腾起了战意,黄太吉对明太子这么看重,几乎是把大清的国运,都押在通州了,他倒要看看,明太子究竟有几分的能耐?一旦他灭了明太子,看黄太吉如何话说?   黄太吉点头,激励道:“众军努力,一定要拿下通州!”   “请皇上放心,奴才等必竭尽全力!”众将轰然应答。   黄太吉欣慰点头:“都坐下吧,朕知道,你们绝对不会让朕失望的。”   “皇阿玛。”   就在众人都坐下,以为军议即将结束之时,一直默默地肃亲王豪格却忽然又站了起来,向黄太吉抱拳行礼:“儿臣有奏。”   黄太吉喝了一口茶,捂着嘴,咳嗽的说道:“说。”   “儿臣记得,征明之初,皇阿玛您就说过,明国为了应对我大清征讨,一共设置了三道防线,长城,运河和河间府。如今前两道都已经被我们突破,第三道河间府距此也不过五百里了。儿臣以为,虽然攻打通州是第一,却也不能太遂了明太子的意,将全部兵马都留在通州。一来,大军都屯于通州,粮草补给不易,二来,明国各地援兵会持续向明国京师开来,他们虽然不敢靠近通州,但却会加强京南和山东、尤其是河间府的防务,一旦他们在河间府囤积重兵,我大清再想突破河间府就难了。”豪格道。 第八百四十四章 黄太吉的叮嘱   多尔衮和多铎微微侧目,眼神都是惊讶,心说豪格什么时候也这么条理清楚的会说话了?   但随即就明白,豪格所说,一定是黄太吉所授,又或者是何洛会等人教的。   且静听,看他要说什么?   豪格继续道:“这其中,明兵部侍郎吴甡所统领的兵马,最有可能南下驰援河间府,虽然在运河战败了,但吴甡的兵马并没有受损,他麾下两万人,有相当一部分是明国的精锐,一旦他南下,事情就不妙,因此必须阻止……”   “明太子在通州,吴甡不救明太子,敢带兵去河间府?”几个明白人没有说话,正春风得意的阿济格却是不能放过豪格,他提出异议。   “回十二叔,侄子以为,很有可能!”豪格恭敬的向阿济格抱了一个拳,再转对黄太吉:“明太子自恃通州坚固,足以抵挡我军,吴甡最多不过两万人,又多是步兵,在我十万大军围困通州的情况下,吴甡的两万人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了通州,以明太子的狡猾,一定会令吴甡快速南下,补上河间府防守的漏洞,如此,等到我们攻不下通州,再想要南下之时,却发现,明国的重兵早已经在河间府等着我们了。此正是明太子的如意算盘!”   听到此,多尔衮多铎心中更是确定,豪格这些话,一定是黄太吉吩咐的。不然以豪格的脑子,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言语也组织不了这么清晰。多尔衮面无表情,多铎却忍不住看向了黄太吉。   “他想的美!”阿济格不屑的冷笑。   不理阿济格,豪格继续道:“因此儿臣以为,我大清还是应该数路出击,主力攻打通州,其他队伍攻掠周围州县,收集粮草,处处点火,令明人无法防备,尤其是应该派出一支兵马火速南下,直取河间府,破了明国第三道防线的核心。再于途中袭击吴甡,彻底歼灭击溃之!”   一众蒙古王爷都是惊讶,心说肃亲王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侃侃而谈,胸有韬略了?   豪格单膝跪倒,望向黄太吉,声音坚定的说道:“皇阿玛,儿臣不才,愿领兵南下,轻骑疾行,直袭河间府,趁明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鼓作气,拿下河间府,如此,不但破了明太子的诡计,更可出其不意,将明国京南和山东搅的一塌糊涂,令明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我军进可以攻打通州,退可以席卷山东、威慑江南,进退皆在掌握。请皇阿玛恩准!”   说完,低头等令。   账内静寂。   一些蒙古王爷和直肠子的建虏将领不禁对豪格刮目相看,心道,谁说肃亲王无谋?肃亲王的眼界和谋略,也是相当高明啊。   多尔衮多铎心中却是冷笑,好一场戏,但你们父子真能如愿吗?   黄太吉不着急答应,咳嗽了一番之后,他喘息的说道:“据明国俘虏说,明国今年以来,拨付重金,修缮加固了河间府的城墙,此次保督杨文岳带兵北上,河间府的兵马并没有跟随,常理推断,其守军最少也在四千人以上,城中又有社兵,史可法和山东兵距离河间府应该也不远,你轻骑疾行,没有攻城器械,要如何攻下河间府?”   豪格信心十足的回答:“回皇阿玛。河间府虽然有兵,但他们绝想不到,我大清兵马会突然出现在河间府,此战要胜。一个是奇,一个是快,只要抓住这两点,定可拿下河间府。儿臣有信心、有把握,请皇阿玛恩准。”   黄太吉沉思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礼亲王代善:“二哥,你以为如何?”   代善眼有犹豫,听到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豪格所说,都是事先和黄太吉商量好的,现在不过就是在大家面前演一场戏而已,若说对豪格的能力,代善是不放心的,老实说,他更看好多尔衮和多铎的带兵能力,但黄太吉和豪格父子都演成这样了,他如果反对,不照着剧本走,岂不是不给皇太子面子?   于是只能点头说道:“豪格有此思谋,甚好。我以为可以一试。即便攻不下河间府,也足以将明国搅的大乱。不过河间府据此五百里,沿途都是明国州县,吴甡亦非常人,行军作战务必得小心谨慎啊。”   “豪格,你听见没有?”黄太吉看向豪格。   豪格急忙叩首:“儿臣听见了,儿臣必小心谨慎。”   眼见这任务就要落到豪格头上了,阿济格急忙站了起来,抱拳抢令,高声道:“皇上,轻骑直袭,臣弟最在行啊,臣弟愿带兵南下!”   多尔衮和多铎却是默默,两人都明白,豪格既然提出,就肯定是和黄太吉商量过了,如今保定兵全军覆没,京南五百里,明国再没有强兵,就算明国调集秦兵和江南兵,也需要一段时间,加上京南一马平川,适合骑兵驰骋,进退自如,豪格此行,看着有危险,但其实却相当安全,偷下河间府,是很有可能的,黄太吉用豪格,明显就是要豪格积累功绩去的。如此良好机会,他又怎么用阿济格?   “皇阿玛,儿臣愿立军令状!”   见阿济格要和自己争,豪格大急,脸色涨红,声音不由自主的就拔高了。   黄太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显然,他对儿子的沉不住气,有点不满。   像是感觉到了皇阿玛的不满,豪格低下头,再不敢说话。   黄太吉假装愁眉,转头看向代善:“二哥,老十二和豪格都想去,你看谁合适啊?”   代善稍一沉吟,缓缓说道:“昌平之战阿济格辛苦了,我看还是让豪格去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当然不能支持阿济格。   阿济格没办法,只能悻悻坐下。   黄太吉望向豪格:“你要多少兵?”   “除我正蓝旗本部之外,请皇阿玛再给儿臣一万五。”豪格精神大振。   “好,朕就给你一万五!”黄太吉脸色肃然:“不过朕要清楚的告诉你,河间府绝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因此你此行的最大目标,并非是攻下河间府,而是袭扰京南,为我大军收集粮草,并伺机消灭吴甡。你听明白了没有?”   “儿臣明白。”   “色楞,鄂木布楚唬尔,善巴。”黄太吉看向一众蒙古王爷。   “在。”三个蒙古亲贵站起。   “你三人各统兵马,随豪格一起南下。”黄太吉道。   听到可以随豪格南下,不用在通州攻城,三人都是喜:“是!”   “张存仁。你统汉军镶蓝旗的所有骑兵,你为豪格的辅助。”黄太吉道。   “嗻!”张存仁出列领了令,张存仁以智谋见长,有他相助,可以弥补豪格的一些不足,由此便可知道黄太吉对豪格的栽培苦心。   安排妥当,黄太吉再看向阿济格:“十二弟,你绕行昌平,为击败明太子立下奇功,现在我军围攻通州,明国宣大总督张国维以及昌平兵,一定会有动作,你即刻返回昌平,统领兵马,令其不敢动单,同时攻掠顺义,怀柔和密云三地,以为我大军补充粮草辎重。”   “臣弟领命。”阿济格站起抱拳。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黄太吉好像是累了,眼皮子也有点睁不开了,他喘息的说道:“就这样吧,我军深入明境,绝不可懈怠,尔等一定要小心。”   “臣等遵令。”   帐中大小将领,亲贵王爷都站起来,向黄太吉行礼。   黄太吉闭上眼,摆手,意思是你们都可以退下了。   于是众人跪安,鱼贯退出大帐。   只有豪格和张存仁两人留了下来。   灯光下,张存仁一脸凝肃,豪格却是期盼。   黄太吉睁开眼睛,看向豪格,非常郑重的叮嘱道:“豪格,我的儿,你记好了,明日清晨你带兵离开,一人双马,每人携带十五日的口粮,河间府据此五百里,限你六天之内赶到,三天之内,如果能攻下河间府,那就是你大功,如果攻不下,那你就要立刻撤退……”   豪格微微惊讶:“皇阿玛,为什么只三天?”   “因为此战是奇袭,既然奇袭,就是杀对方一个出其不意,你初到河间府,城中明军必然惊慌,但如果三天没有攻下,城中军心渐渐稳定,各路援兵陆续到来,奇袭变成了攻坚,你就没有机会了,因此,你必须立刻撤退,以免师老兵疲,为敌人所乘。但即便攻不下河间府,你也是大功,因为你阻止了明国援兵的北上……朕会为你记功,你明白吗?”黄太吉很严肃的解释。   豪格明白了,点头:“儿臣记住了。”   黄太吉疲惫的摆手:“下去吧,有事多和张存仁商议。”又看向张存仁:“张存仁,莫忘了朕对你的叮嘱,一定要尽心辅佐肃亲王!”   “请皇上放心,就算是粉身碎骨,臣也保肃亲王立下大功!”   张存仁打千下跪,领了旨意。   黄太吉欣慰的点头。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黄太吉在近侍的帮助下,站了起来,盯着面前的明国京畿地图,久久不说话,直到近卫催促该休息了,他才说了一句:“明太子,你以为一座小小的通州城,就能挡住我大清的兵锋吗?你错了,马谡折于街亭,关云长没于荆州,都是因为太过自信啊……”   ……   通州。   被建虏大军围住之后,朱慈烺迅速做出了相应的部署,建虏主力大营所在的旧城西南段城墙,由他率领密云总兵唐通、神机营李顺、精武营杨轩主持防守,堵胤锡率领徐文朴的精武营,负责对抗多铎和谭泰在东城外的人马,北门交给通州知州张凝和,通州新城因为好像并不在建虏的主要攻击范围之内,因此交给通州副将刘一松防守,玉田总兵白广恩率领精兵一千,为机动援助。   至于保定兵和民夫兵,则依据人数,分别配置在各处。   安排完毕,众将各司其职,士兵往来调遣之际,朱慈烺来到城中刚刚设立的兵工厂,亲自指点、视察“炸药包”的生产。   对炸药包三个字,从堵胤锡以下,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但听太子殿下讲解完毕,他们却又恍然大悟。   所谓的炸药包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火药和铁钉,铁片等小型的锐器,用厚棉布包扎在一起,留一根引线在外面,包紧了,不漏气,等到战时,点燃了,抛出去,其效果和手炸雷差不了多少。   城中不缺棉布,铁钉铁片更是应有尽有,唯一的不足,就是城中火药并非全是内廷火药厂生产的枪用火药,相当一部分是炮用火药,炮用火药较粗糙,威力小,必须加大火药的使用量,才能达到效果。   第一批的试验品造出来后,在城北角做了实验,引线点燃,抛到一堆碎石和碎木之中,砰的一声,爆炸声虽然不大,但火光却炙热,在炸起碎石的同时,竟然还引燃了碎木。   众人惊喜,朱慈烺看的满意,叮嘱现场的负责官员和工匠,一定要严格遵守他制定的工作流程和火药配比,配药的只配药,配铁钉的只配铁钉,包扎的只包扎,宁可慢一点,也绝不可马虎大意,做出残次品,不然唯他们是问!   从兵工厂出来,朱慈烺巡视通州,安抚伤兵,鼓励军心。   虽然败了,但太子所到之处,依然掀起巨大的欢呼。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在,将士们的信心就在。   入夜之后,通州依然沸腾,百姓们不停歇,在官员和匠人的带领下,继续打造各种各样的守城器械和武器,滚木礌石,火药箭矢,无数的泥土袋和厚木板都被运到了城墙下……   这一夜,朱慈烺只睡了一个时辰,虽然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虽然他对通州的城防,对精武营将士的战力,有相当的信心,但面对城外十几万的敌虏,面对赫赫有名的黄太吉和多尔衮,他心中还是有点没底,俄尔被惊醒之时,心中只有一个恐惧,那就是,建虏兵杀进来了。   建虏大军一夜未攻。   “殿下,建虏有动作了!”   清晨,杨轩派人来报。   唐亮还没有反应过来,朱慈烺就已经抓起六瓣银盔,扣在脑袋上,急急往城楼奔去,唐亮捧着大氅,追着为他披上,佟定方,宗俊泰在后急步跟随。 第八百四十五章 修筑炮台   城头上,唐通,李顺,杨轩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已经在等着了,见到太子,都是行礼。   朱慈烺冲到墙垛边,举起千里镜,眺望建虏大营。   建虏大营营门大开,一支千余人的建虏兵马正从营中缓缓开出,带队的乃是一个披着正白旗甲胄的建虏亲贵,他挥舞马鞭,在众多精锐白甲兵的护卫之中,颐指气使的指挥,不过却不是多尔衮。   很快,出营的千余个建虏骑兵就在营前列阵,那建虏亲贵立马阵前,冷冷望着通州城。   “殿下,好像是老奴的孙子,褚英的第三子,尼堪。”唐通是参加过松锦之战的老将,对建虏将领认识的最多,他从所打的旗帜,认出了尼堪。   朱慈烺微微点头,心想,只是一个尼堪,黄太吉和多尔衮都不见,看来,建虏并没有打算立刻大举攻城。   接着,脚步踏动,哭喊声响起,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败兵从建虏营中被赶了出来。   朱慈烺瞳孔登时收缩,他知道,这都是昨日凌晨兵败,被建虏俘虏的大明将士,大部分都是民夫兵,夹杂了不少的保定兵和地方兵,估摸一算,最少有四五百人。   这四五百人,或扛着木桩,或扛着泥土袋,在建虏骑兵的驱赶下,向通州而来。   建虏骑兵提着皮鞭,于两边监督呵斥,但使有人动作稍慢,立刻就是一鞭子抽过去。   而在他们之后,第二批的俘虏也被建虏骑兵赶了出来,同样是扛着泥土袋和木桩,人数也是四五百人左右,只不过他们进行的方向和前一批稍有不同,两双相隔一百步左右的距离。   建虏要干什么?难道是想要填埋护城河吗?   “不好,他们像是要筑炮台,架炮阵!”杨轩道。   朱慈烺脸色凝重。因为他也已经看出来了。俘虏兵在距离通州城墙五百步。距离护城河四百多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建虏骑兵的指挥下,开始将木桩砸入土地之中,堆积泥土袋,形成简易的防护墙,这中间,有俘虏兵扔了泥土袋,呼喊着,向护城河跑来,但刚跑两步,就被建虏骑兵追上,嗖的一箭射死。   尼堪始终立马军旗之下,动也不动。   “殿下,开炮吧!”   杨轩请命。   五百步,已经进入了城头火炮的射程。同样的,建虏大炮架在那里,也可以轰击到城墙,一旦建虏将炮台架起来,就是攻城战的开始——此次入塞,建虏携带了大量的火炮,现在又架设炮台,由此可知,建虏并没有打算用传统的攻城方式,使用云梯攻城锤攻打通州,而是想要用火炮直接轰塌通州的城墙,一拥而入。   “开炮!”   虽然城下大部分都是被俘虏的己方将士,但战争不容情,朱慈烺不能心慈手软,只能下令开炮。   “砰砰砰砰~~”   城头巨响,硝烟弥漫,明军的火炮开始发出怒吼。   铁弹落地处,扫倒一片俘虏兵,木桩摇晃,血肉横飞。   但建虏骑兵却不在意,继续督促俘虏兵加紧构建炮台,俘虏兵的死活,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要的只是炮台。炮击之下,有一些俘虏兵开始反抗,他们仍掉泥土袋,试图抢夺建虏骑兵的马匹,但旋即就被砍死,等到一些胆大的,犹有反抗精神的俘虏被杀死后,剩下的就都认命了,虽然城头炮弹不断袭来,每次都会带走一部分人的性命,但和反抗必死的结果相比,后者总还有一些侥幸活命的机会。   既如此,就再忍忍吧。   神机营李顺和他麾下的优良火炮手都上了城头,一炮一炮,连续不停的轰击,但犹不能阻止。   毕竟这个时代的火炮不是开花弹,而是实心弹,实心的铁弹砸在泥土袋上,被卸去了力量,只有砸在人群中,才会造成伤亡。但并不是每一炮都能准确的砸中人群,   即便是砸中人群,掀起血肉和哀嚎,建虏也毫在在乎,在俘虏兵不断倒下的同时,他们从营中又驱赶出了第三批、第四批的俘虏……   朱慈烺脸色凝重,他知道,炮台怕是阻止不了,建虏一定能建成,接下来,必须直面炮台建成之后,敌我双方的火炮互轰……   通州城墙,将面对严峻考验。   杨轩等将领都已经是咬牙切齿,建虏用我大明将士当血肉盾牌,实在太可恶了。想要出城营救,但尼堪的千余名八旗兵已经列阵,但是通州城门打开,他们立刻就会冲杀过来,到时不但救不了这么兵,推不倒炮台,通州也会失守,因此,只能咬牙忍着。   炮声中,朱慈烺放下千里镜,脸色无比凝重。黄太吉架设炮台,明显是要打一场不同于以往的攻城战,幸亏通州今年修缮加固了城墙,且建虏携带的,并不是攻城利器红夷大炮,不然通州城还真就挡不住。   “停止吧,不必浪费火药了。”朱慈烺下令:“等建虏大炮上来,再轰击。”   “是。”众将都是恨,心里也都有点慌,但见太子殿下镇定如常,好像早在预料之中,早有对策,他们才放下心来。   “此段城墙,必然会是建虏猛轰的重点,防弹的厚木板和沙袋,要加紧布置,以防不测。”朱慈烺道。   “是。”   “报~~”   刚安排完了城防,防守东门的堵胤锡派人来报,说东门外的多铎谭泰等部建虏,已经在开始打造攻城器械,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云梯,还将渡河使用的木筏大量的摆在城下,试图用来当做对付护城河的浮桥,很明显,建虏是打算东西齐攻,一旦建虏在西南角展开炮轰,东城的多铎和谭泰,必然也会有动作。   ……   建虏大营。   黄天吉站在大帐中,听着外面的炮声,一边弯腰咳嗽,一边仔细盯着面前的京畿地图。   索尼站在他身后,向他禀报:“皇上,肃亲王已经出发,睿亲王正在准备炮台,预估中午可成,下午就可以对通州展开轰击!”   黄太吉点头:“告诉老十四,要小心明军战船从水上支援,浮桥要再多架几座,两岸的防守,决不能懈怠。明太子狡猾,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   “嗻。”   索尼刚下去吩咐,探骑就进入帐中禀报了:“禀皇上,河西务的明军已经坐船而下,分批往天津去了。”   黄太吉点头,示意知道了。   探骑退下。   留在帐中的图尔格捧黄太吉的马屁:“皇上神机妙算,吴甡果然是去驰援河间府了。”   黄太吉咳嗽着,目光盯着天津以下的运河,像是再一次的测算,吴甡到河间府需要多少时间,并推演豪格应该如何应对?沉思了半晌,确定他给豪格制定的计划,没有漏洞之后,他才收回思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通州周边,咳嗽的问:“潘永图有动静吗?”   “没。昨天一天,他只行进了十里地,沿着小泃河安营扎寨,跟乌龟似的。”图尔格回。   “就是说,潘永图还是往通州来了?”黄太吉问。   “是的,肯定是崇祯皇帝发下旨意,令他救援通州!”图尔格说。   黄太吉摇头:“区区六千兵,到通州不过是给咱们塞牙缝,白白来送死,崇祯君臣还没有那么蠢。朕瞧潘永图的动作,怕是养精蓄锐,声东击西,想要突然杀向昌平,和昌平守军前后夹击,攻击英亲王的队伍啊。”   这一点的忧虑,图尔格也已经想到了,回道:“皇上勿忧,英亲王将近两万兵马,昌平兵加宣大兵,连同潘永图的兵马,也不到两万人,就算他们使出吃奶的劲,也不是英亲王的对手。”   不论士气、单兵作战能力、骑兵冲锋、步兵死守,建虏兵的各项能力都胜过明军,同等兵力下,明军根本不可能是建虏的对手。   “你忘记明国京师了。”对图尔格的反驳,黄太吉并不为意,图尔格是他的亲信,黄太吉天性又喜欢和人探讨军略,即便是说错了,他也不会怪罪,因此,建虏亲贵和将领,都敢于在他面前,说出自己对战事的看法。   “皇上是说……”图格尔微微一惊。   “是的,明国京师会派出兵马,加上昌平兵,宣大兵和潘永图,四路齐攻,说不得会有击败英亲王的机会,如果败了英亲王,他们四路兵马合在一起,就有救援通州的实力和可能了,朕以为,明国中枢的内阁和兵部,一定会这么谋划的。”黄太吉道。   “可明国京师的兵马已经不多了……”图尔格道。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督抚,崇祯自然不会同意调兵,但围在通州的,可是他的儿子。他一定会同意调兵。”   “那要赶紧提醒英亲王。”图尔格道。   黄太吉摇头:“不用,朕这个十二弟,在其他事情上不甚聪明,但论到打仗,论到战场上的嗅觉,他一点都不比老十四差,而且他性子倔,不提醒他,他会照着直觉打,说不定会有一场大胜仗,但如果提醒他,反倒是会激起他的立功之心,有可能会蛮干了,所以不提醒,任他打。”   “嗻。”图尔格点头领旨,心中却总觉得怪怪。   黄太吉踱步到帐门口,望向通州城的方向,缓缓道:“你们猜,明太子现在在干什么?在知晓我军将用大炮轰城之后,他会如何应对?”   ……   通州。   朱慈烺急急下了城楼。   对于建虏攻城计划,他已明白了七八成,或者说,历来攻城,其实就是那么几招,黄太吉再是狡猾,也逃不出这个范围,只要众军努力,上下一心,坚守通州,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没有隐忧。   除了修筑炮台和打造东城器械,建虏在通州运河上下游的浮桥,在一夜之间,又增加了两座,等于是在上下游同时拦截了四道绳索,勒住了通州的水路,这还不算,看样子,建虏还打算继续修建浮桥,以便将通州水路,彻底的勒死,如此一来,就算是有战船来救,但在三四道浮桥的拦阻之下,怕也很难靠近通州。   水路被截断,短期内不会对通州有影响,但随着守城战的进行,城内火药物资的消耗,会成倍的增加,这种情况下,能否得到外部的支援,将成为通州守卫战能否成功的一个关键。   为了因应,朱慈烺令堵胤锡在城中组建了一支水鬼队,他们的任务,就是暗夜潜行,焚烧、炸毁建虏修建在运河上的浮桥。   前天下达命令,经过昨天一天的挑选,从城中选出了五十个精通水性的勇士,照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官员和将官的做法,选出人选之后,立刻就会去执行,但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深知人才的不容易和永续使用的重要性,因此,水鬼队成立之后,朱慈烺并不着急派他们出击,而是令他们在城中水潭中训练,操演如何炸毁浮桥,并顺利的返回通州。只有操练合格了,朱慈烺才会令他们出击。   今日是操练的开始。为鼓舞士气,朱慈烺亲自去观看。   炸毁浮桥的任务是相当艰巨的,不说在暗夜里,如何游出水门,如何靠近浮桥,而不被建虏发现,只说如何保证火药的干燥,就是一个大难题——通州现在制作的简易炸药包,每一个都重约七斤左右,火药压实,里层油纸防潮加密闭,中间牛皮纸扎紧,外面用棉布,三层包裹,但水鬼队使用的,将会是一种特制炸药包,重量最少也得十五斤以上,朱慈烺把大概意思说了,令匠人们实验,找出合适的重量和配比,虽然匠人们抓紧在执行,但时间紧张,到现在还没有成品,这也是水鬼队不能立刻出征的另一个原因。   太子殿下亲临,正在城中水潭训练的水鬼队大受鼓舞。   “殿下,他叫段虎,乃是段彪的孪生哥哥,两人从小在运河边长大,水性极好,段彪入了巡检司,他则是运河上的船老大,是漕帮中的一个小头头,这一次挑出来的五十个水鬼,大部分都是漕帮的,他们不要赏金,甘心为朝廷效力……”堵胤锡向太子禀报。   朱慈烺脸色,微微一变。 第八百四十六章 序幕   漕帮,青帮前身,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帮会,最早是漕运水手的一种行会性秘密结社,用于对抗官府和商家的欺压,最开始的大本营在天津,清朝雍正年间时正式成立,为清廷所默许,虽然是清朝才成立,但其实在明末时,漕帮就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和组织,只不过因为朝廷的压制,一直处于地下状态。   堵胤锡是通州厘金局主事,和漕船打交道最多,对漕帮有相当了解,因此才能在漕帮中召到人才。   “漕帮?朝廷不是禁止的吗?”   朱慈烺假装不悦,脸色一沉。   堵胤锡撩袍跪下,坦然说道:“回殿下,臣以为,建虏入塞,国族危急之际,但是愿意杀虏,愿意为朝廷效力之人,朝廷都应该接纳,纵使他们日常有过不法,闹过事情,都无碍于他们今日的报国之心,如果朝廷不纳,不止会寒了他们的心,更会让天下人以为,朝廷没有抗虏之心。”   “更何况,漕帮不过是一群靠运河为生的穷苦百姓,加入漕帮,乃是为了一口饭吃,连陕西的流贼,朝廷都给悔过自新的机会,何况漕帮?”   “昨日建虏围城,他们找上臣,愿意为朝廷效力,臣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臣事先没有请示殿下,就直接接纳了他们,是臣的罪过,请殿下责罚。”   堵胤锡拜首在地。   朱慈烺望着他:“你不怕有人弹劾你吗?”   “怕。”   堵胤锡回:“但为国举才,臣无怨无悔。”   堵胤锡解释不多,因为他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理解。这也是他敢于在太子殿下直接说出漕帮两个字的原因。   如果是旁人说,朱慈烺会怀疑他是在演戏,但堵胤锡所说,他却丝毫也不怀疑。不唯堵胤锡赤诚的眼神,更因为这些日子里,他对堵胤锡已经有了深深了解,知道堵胤锡是一个心胸宽广,极有远谋之人,历史上,在几乎在满朝都反对的情况下,他能说服李过袁宗第等顺军余部,归顺南明,可谓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今日也一样。   精通水性的漕兵漕丁,城中应该是有的,但同时拥有强健的体魄和勇敢的决心的人,怕是少之又少,这些漕帮中人,虽然平日里不安分,为了自身的利益,和官府商人对着干,但也正因为如此,锻炼出了他们过人的胆识,今日派人炸毁运河上的浮桥,怕是属他们最合适了。   “先生请起。”   朱慈烺伸手将堵胤锡扶起来,望着他的眼,肃然:“先生说的好啊,只要是真心为国效力的勇士,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都可以既往不咎,这句话,先生可以代本宫告知城内所有之人,只要他们帮助朝廷守城,立有功绩,本宫一定上疏朝廷,赦免他们的罪刑!”   “臣代漕帮谢过殿下了。”堵胤锡躬身。   待堵胤锡起身,朱慈烺淡淡:“不过漕帮的要求,怕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吧?不要赏金,他们所图一定不小。”   堵胤锡拱手:“殿下圣明,他们的确有其他要求。”   “什么?”   “段虎说,希望朝廷能认可他们……”   “胃口倒是不小。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臣叱喝了他,告诫他休得得寸进尺……等立了惊天的功劳,再和臣来谈这个吧。”   朱慈烺点头:“先生回答的很好,承认漕帮,可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贸然决断……不过也并非做不到,只要他们能帮助本宫,守卫通州,忠心朝廷,严守我大明的法纪,等到战后,本宫可上疏朝廷,请朝廷研议。”   “殿下英明。”   漕帮所要的,其实就是一个可以公开活动,能被朝廷承认的资格,就像清朝雍正做的那样,虽然没有正式承认,但基本默许,有什么事情,官府更直接找漕帮中的头头说话,省去了很多麻烦和误会。   将漕帮置于朝廷的法纪之下,其实是好事一件,而且就朱慈烺这个穿越者的理解,漕帮其实就是漕运工人的工会,替运河上的漕丁水手们争取利益,而他们的利益要被保障,根本一点就是要保证漕运的畅通,虽然长久来说,海运取代漕运是必然,到时候漕帮会受到损害,但就眼下来说,漕帮和朝廷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因为只有打退建虏,重开运河,漕运工人才有饭,漕帮才能有利益。   “草民参见殿下!”   段虎和护送袁继咸去往京师的通州巡检司百总段彪是孪生兄弟,五官相貌完全是一个模子凸出来的,但不同的是,段虎比段彪更壮,身材也略微高那么一点,虽然草鞋破衣,典型的脚夫水手的打扮,但站在河岸边,昂首挺胸,颇有气势。   朱慈烺在心中赞:好一条汉子。   但即便是这样的汉子,见到当朝皇太子之后,也是手足无措,满头大汗。   虽然明末,虽然乱世,但帝家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依然是有崇高的地位和不可仰视的尊贵。   朱慈烺温言勉励了段虎。   得太子的话,段虎脸色发红,跪在地上:“草民必效死命!”   ……   从水潭离开,在唐亮的劝谏下,朱慈烺返回住处用膳,一路,就看到百姓们扛着各种各样的大门板,甚至有人抬着棺材,源源不断的往南城墙送去,通州虽然是一个小城,但因为临近京师,为北运河的终点,因此城内商业繁华,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而在商业之外,通州还是京畿附近的一个文化中心,城中有书院四处,文庙武庙,贡院,佛寺,应有尽有,更不用说,城内还有大量的官署,而这些地方的大门,现在都成了厚实木板的主要来源,不过依然不够使用,所以通州知州张凝和号召城中百姓捐献门板,百姓们积极响应,很多人不但是把自家的门板,有的甚至是将预备的棺材板,都拿出来,交给朝廷。   朱慈烺走马街道,心中感动。   但愿建虏早灭,还大明百姓一个太平。   “殿下,建虏的炮台快成了!”   刚回到住处,唐通派人来报。   “上城!”   朱慈烺放下吃了一半的碗,急急往南城楼。   和他离开时不同,此时的西南角城墙,一面面由数个门板组合而来的巨大木板,已经在城头准备完毕,用绳子捆紧两头,拉住了,只等命令,就可以从城头垂放下去,为城墙披上防弹衣,而城头的护卫木板,也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护城板放下去之后,就会把它们竖起来,为城头也加上一个罩子,以遮挡建虏的炮弹和箭雨。   朱慈烺走到墙垛边,举起千里镜仔细看,他发现,建虏驱赶被俘虏的明军将士,在城下五百步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将近两里长的、用泥土袋堆砌起来的护卫墙兼炮台,从炮台的方向看,建虏果然是把轰击的重点,放在了通州旧城的西南角。   虽然通州城今年修缮加固了很多,但因为旧城根基的原因,西南角仍然是属于比较脆弱的一个地方,从黄太吉选择西南角就可以知道,他对通州城,有相当的研究和了解。   此时,筑墙的俘虏兵正被驱赶退去,而建虏大营之中,东南角的一处营帐,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有浓烟在升腾,朱慈烺猜测,那应该是建虏的随军工匠,正在铸造大炮使用的铁弹——铁弹携带不便,所以黄太吉这一次入塞并没有携带铁弹,而是带了工匠和模具,运河之战后,他派人在周边收集铁料,就地铸造,接下里的一段日子里,建虏军中的炉火怕是不会停。   通州也一样,城中工匠也正在彻夜铸造铁弹。   “呜呜~~~”   大约半个时辰后,建虏营中忽然响起了阵阵号角和慢鼓声。   城头守军,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接着,建虏大营营门大开,一队队的建虏兵马快速而出,骑兵,步兵,炮兵,各依队列前进,八旗各种颜色的军旗在空中飘扬,战马汹涌,从城头看,建虏兵马盔明甲亮,士气颇高,即便是行进之中,队列也很是齐整。   出营之后,以五百人为一个方阵,在通州城外的原野之中摆了开来,长枪如林,黄白蓝红各种军旗都快要把整个原野都填满了。   最中间,那一杆白色团龙大纛之下,一名身披建虏正白旗甲胄的建虏亲贵驻马而立,在众多精锐白甲兵的护卫中,正向通州城头而望。   “多尔衮……”   朱慈烺心中默念。   黄太吉之后,就属此人了。   但朱慈烺此时最在意的,并不是多尔衮,而是建虏的炮兵,通过千里镜,他清楚看到,建虏炮兵最先推出的,乃是三门中等以上的仿红夷炮,观其体型和重量,其威力应该是不容小觑的,其使用的弹子,怕在十磅,也就是八斤左右。   黄太吉这一次真是一反常态,过往建虏入塞,讲究的是轻便,从不懈怠重武器,但这一次却带了重炮。   三门大炮,在距离通州城墙八百步的距离停了下来,穿着红色甲胄的建虏炮兵开始设置炮阵,炮手们调整炮身,擦拭炮管,忙忙碌碌,看来,八百步是它们最优的射程。   “李顺,能打到否?”   朱慈烺立刻问。   “只有一门,臣亲自操炮!”   通州城中的重型火炮不多,能轰到八百步的,只有一门年初从京师运来的仿红夷炮。   “快去!”朱慈烺挥手。到这时,他已经完全明白黄太吉堆砌防护墙的用意了,重型的,能轰到通州城墙的火炮,就在合适的距离摆开,而那些轻型的,射程不够的火炮,则全部推到防护墙之后,如此,大小火炮一起轰击,令通州难以招架。   一旦城墙塌了,建虏蜂拥而入,城内兵马是绝挡不住他们的。   而此时,建虏炮兵已经开始装填弹药,看样子,准备要试炮了。   “殿下,此地危险,请你下城吧。”大战在即,唐通杨轩宗俊泰等人为建虏即将展开的攻势焦急,但更为太子殿下的安全担心,他们围在太子身边,齐声请太子殿下下城。   朱慈烺摇头:“不,本宫要亲眼看,建虏火炮,究竟有多大威力?”   “殿下!”所有人都跪下了,连连叩首,通州或可有失,但太子绝不能有失,不然就算守住了通州,他们这些人也逃脱不了斩首的下场。   没办法,朱慈烺只能暂且下城。   太子下城的同时,唐通杨轩等人站起来,大声的下令,“快,下木板!下木板啊!!”   于是,一面面巨大而沉重的木板,用绳索吊挂,数十名军士用力拉扯,慢慢地放下城头,覆盖在了城墙之上,再将绳索捆在城头的巨石之上就可以了。和玉田之战时不同,当时阎应元收集的厚板,大部分都是棺材板,长度宽度有限,难以完全覆盖城墙,这一次通州使用的都是巨大的门板,放下去之后,西南角,面对建虏炮阵方向的城墙,将近两里长的城墙,被护了一个七七八八。   防护板放下去之后,城头的护卫木板也迅速的被竖了起来,弓上弦,刀出鞘,炮兵就位,士兵们按照将官事先的命令,谨守自己的区域,一个个京营特有的圆盔之下,是一张张紧张但却严肃的脸,若是朱慈烺此时还在城楼,他一定会非常欣慰,虽然运河败了,但精武营的士气和战心,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这中间,在建虏的三门大炮摆开炮阵的同时,二十几门的中型炮也被推了出来,连操炮的炮手带后勤,一共五百多兵,一阵急急慌慌地快推,在距离通州城墙六百五十步的距离停下,开始建立炮阵,最后是七八十门的小炮被推了出来,大部分都是佛朗机,建虏炮兵将它们一口气推到防护墙之后,以防护墙为凭借,准备对城头轰击。   “砰!”   最先鸣响的是建虏的三门重炮。   虽然不是红夷大炮,但其声依然是震动天地,白烟冒起处,感觉大地晃动,一枚铁弹从炮膛中呼啸而出,向通州砸将过来。   “闪避!”   有观望的将官大声喊。   其实不用他喊,明军将士都已经闪避起来了。   而随着第一声炮响,通州攻防战的序幕,正式被拉开。 第八百四十七章 炮战惨烈   “砰!”   第一声炮响,正式拉开了通州攻防战的序幕。   不过守城的明军将士并没有听到铁弹砸中城墙,发出的巨大声响和摇晃,只听到城中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原来,建虏的第一发炮弹,越过城墙,砸中了城中的一处民居,直接在民居的墙壁上砸出了一处大洞,惊的百姓四散躲避。   幸运。   第二发和第三发炮弹,一发落在了城前的护城河里,被河水所没收,另一发则是准确的砸在城墙的木板之上,发生巨大的声响,一扇厚达五寸的坚固门板,竟然是被它砸的出现了大裂纹。   而在建虏三门重炮刚刚响过之后,李顺亲自操纵的火炮也响了。   “砰”的一声,呼啸而出的炮弹,正落在建虏三门重炮的炮阵里,几个正在搬运铁弹的建虏炮手,当场被砸成了肉泥,虽然操炮的炮手和重炮本身,并没有被击中,但却也把建虏炮手们吓了一大跳——明军大炮能打到这里,而且极其准确!   但这个时候想要转移炮阵也来不了,再者,如果再往后撤,他们就打不到通州城墙了,因此,只能一边手忙脚乱的堆砌泥土袋,一边硬着头皮,和城头明军互轰。   “开炮!”   李顺的发炮是信号,随后,城头明军的火炮开始鸣响,向城下倾射铁弹。   建虏炮兵自然也不甘示弱,三门重炮以下,所有大炮都展开了,对着通州旧城西南角段的城墙,连续猛轰。   “砰砰砰砰~~”   双方炮兵装弹,点燃引线,随着一声声地巨响,将一枚枚勾魂夺命的铁弹子砸向城下或者是送上城头,短瞬之间,通州城就地动山摇,硝烟弥漫,城上城下都陷入巨响和混乱之中。   建虏一百门大炮连续轰鸣,威势极其惊人。   不同于去年多铎在玉田,今年黄太吉带来的多是中型以上的火炮,虽然和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不能比,但比起通州守军现在使用的小炮,威力要强大许多,   随着一声声巨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建虏就将一百枚的大铁蛋子倾泻到了通州西南角的城墙上,护墙的木板被砸的木屑横飞,有连续被击中数发的,开始散架掉落,城楼隐隐都在摇晃。   城头明军大呼迎战,将官们指挥士兵,重新挂吊厚木板,再向城墙披上防弹衣。一枚炮弹砸上城头,几个正在挂吊厚木板的明军闪躲不济,瞬间就被砸成数截,残肢碎肉喷溅在了木板之上……   炮战一开始,建虏完全占据了上风,压着城头明军打。   城楼墙根下,太子朱慈烺站在一处由青石砌成的小亭子里,银盔银甲,腰悬长剑,目光盯着眼前的沙盘图,耳朵里听着炮弹落在城头上的巨大声响,表情无比镇定——从开封之战到入塞之战,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也老练了很多,如今,即便是面对血肉横飞,甚至是尸山血海的场景,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免疫,虽然心中的紧张仍然是难免,但表面上却已经可以做到若无其事了。   原本,众人将护卫朱慈烺到城中建虏火炮打不到的地方指挥统筹全局,但他坚决不同意。他答应退下城墙,已经是撤了一步了,岂能再退?宗俊泰等人没有办法,只能保护他来到墙根下的这处小亭子里,   和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算是最安全的,即便如此,宗俊泰佟定方和唐亮也都紧张的满头是汗,只恐落入城中的流矢,伤了太子殿下。   听着战争之音,想着战争之事,朱慈烺的表情越发凝重,从炮声就可以知道,建虏第一轮的炮击相当猛烈,不但城头,就是亭子顶上的泥土也被震动,簌簌地,不住的往下掉。   如果建虏的炮火始终这么猛烈,通州城墙还真有可能支持不住……   “殿下~~~”   马蹄声急促,一名蓝袍官员骑马急急而来,却是堵胤锡。   虽然东城外的建虏也有动作,多铎率军在城外列阵,但没有大炮,只是用竹筏和简易云梯做攻城的架势,堵胤锡听到南门炮响,担心太子的安危,于是将防务暂时托付给徐文朴,他本人急急来见太子。   现在见太子不在城头,而是在城下的安全之处,堵胤锡算是放了心,他下马进入亭子,向太子行礼。   “来的正好,陪我一起观战。”   朱慈烺笑,他面前的沙盘上,建虏的一百门火炮,清楚的用黑色目标做表示,每当李顺他们准确击中建虏的炮阵,击毁一门建虏火炮之事,城头负责观测的传令兵,就会向下令喊话,然后李纪泽他们就会在沙盘上移除一门建虏火炮,同样的,每当城头的火炮被建虏击中,或者某一处的木板,被铁弹砸散,无法立即竖起之时,参谋司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虽然身不在城头,但对城头战况,朱慈烺基本也能了解。   也是巧了,就在堵胤锡迈步进入亭子的同时,建虏猛烈的炮火,忽然平歇下去了。   原来是建虏一口气打完第一轮的弹药,炮管发热,很多大炮不得不暂时停歇。   建虏停歇,但城头明军的火炮,却忽然变的猛烈了起来,原来神机营副将李顺事先向朱慈烺请示,他认为,建虏火炮众多,如若对轰,城头占不到便宜,不若除了必须的几个炮位,剩下的炮兵都隐藏起来,等建虏第一轮炮击结束之后,再忽然反击。   太子同意了。   现在,建虏第一轮炮击结束,正是反击之时。   通州城内火炮,多是佛朗机,只有少数是从京师运来的小型红夷炮,虽然威力比不上建虏的中型火炮,但操作这些火炮的炮手,却都是神机营的优良射手,他们主要的轰击目标,就是那些躲在炮台后的建虏炮手,一轮轰击下来,即便是有防护墙的保护,建虏炮手也惨叫着倒下了不少。   而李顺本人,则专心操作那一门唯一能打到八百步之外的仿红夷炮,和建虏的三门重炮对轰——若照李顺过往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作这样的傻事的,他一定会想办法闪躲到安全的地方,这里交给部下处理,但太子殿下就在城下,他不敢令他人代替,只能硬着头皮坚守。   建虏的炮兵指挥官发现了李顺和明军重炮的所在,随即命令那十几门的中炮,调整目标,对李顺所在的墙垛展开了猛轰。   “砰砰砰砰~~”   弹如雨下,防卫板被打的粉碎,为李顺装弹的亲卫,瞬间倒下三四个。   李顺眼明手快,抱着脑袋,瞬间就趴到在墙垛下,躲过了这一劫,簌簌尘土和猩红血雨之中,他吓得脸色发白,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菩萨娘娘的保佑。   “李顺,你他么干什么?还不快开炮!”   不远处,正在指挥将士架设木板的杨轩发现了李顺的孬样,他愤怒的嘶吼。   论官阶和资历,李顺远远胜过杨轩,李顺是副将,杨轩只是一个守备,但论胆气和家世,李顺却比杨轩差得远。危急时刻,杨轩直接吼他的名字,他也不敢有什么反对。   听到杨轩的怒吼,李顺知道自己不能躲了,不然就算躲过建虏猛烈的炮火,也躲不过京营的军法和太子殿下严厉的眼神,不敲掉对方的三门重炮,今日怕是不能活的,于是等到炮声稍停,他一咬牙,挑起吼道:“木板!木板~~~给老子装弹,老子要弄死他们!”   李顺原本是一个蔫巴巴地性子,没事就是菩萨娘娘,但几次血战下来,不知不觉,他脾气也刚硬了起来,亲卫们渐渐倒也习惯他的转变了,近卫举着厚木板护卫着他,又为他填装弹药,李顺蹲行到大炮边,半趴半跪的瞄准,脸上满是冷汗,但双手却干燥又稳定,手指轻轻的转动,照着测算好的结果,调整大炮的角度和高度,表情认真的就仿佛是在佛堂里,为自己和小青祈祷一样。   瞄准完毕,他猛地跳开,吼道:“点火!”   亲卫将火把猛地摁在了引线之上。   “砰!”   白烟弥漫,大炮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因为巨大的后坐力,还向后猛退了好几尺,即便是捂着耳朵,几个亲卫都感觉震耳欲聋,一时半会听不到周边的声音了,城墙也晃了好几晃,脚步站不稳,李顺却已经爬到了墙垛边,举着太子殿下赐给他的千里镜,向建虏的炮阵望,然后他就哈哈哈大笑了起来:“成了成了,终于被老子弄死了……”   建虏的三门重炮边,一边残肢血雨和哀嚎,李顺这一炮,准确的砸在了第二门重炮的侧前方,先是砸中了侧前方的两个炮兵,弹跳起来,又砸中了大炮的轮子,将轮子击成粉碎,大炮也轰然侧翻,将另一边的三四个倒霉的炮兵压在了地上,惨叫声中,铁弹子去势不绝,又扫到了第一门火炮的四个炮兵,掀起血肉,直到撞上了泥土袋,这才停了下来。   但建虏的炮阵却是乱了,第二门炮短时间之内,无法再射,第一门炮虽然完好,但被扫中的四个炮兵,却是他们操炮的主力炮手,没有了这四人,第一门炮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   李顺老炮手,经验极其丰富,他从千里镜看到了建虏炮阵的狼狈模样,立刻就知道,建虏三门重炮,已经是废了一半,他们对通州城的威胁,已经是大大减小了,想到这里,不由欣喜若狂,又或者是豪兴大发,吼道:“快给老子装弹,老子要把最后一门也给他轰掉!”   建虏中军大纛之下,多尔衮微微皱起眉头,炮战刚刚开始不到一刻钟,己方给予厚望的三门重炮就被城头明军轰掉了一半,虽然大炮没有受损,可以紧急抢修,但在攻城的紧要关头,出现这样的岔子,不禁令他怒火中烧,马光远是干什么吃的?操练的炮兵都是废物吗?为什么这么多炮。却轰不掉明军的一门重炮?   心中恼怒无比,但声音和表情却依然冷静。   “告诉马光远,本王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一刻钟内,三门重炮必须重新开火,不然本王唯他是问!”多尔衮下令。   “嗻!”   “再传令,告诉蒙古旗,火箭手可以出动了,给本王烧了那些护城的木板!”   “嗻!”   多尔衮的命令,传给了马光远。   马光远是顺天大兴人,本是大明建昌参将,崇祯三年降清,初隶满洲正蓝旗,又渐渐被黄太吉信任,改隶汉军镶黄旗都统,黄太吉在军中推行火器,除了孔有德之外,马光远是另一个被倚重的人,马光远也确实没有辜负黄太吉的期望,在汉军旗中,建立了一支精锐的火器部队,是为乌超哈真。   而乌超哈真大部分的主力,最后都被分在了汉军镶黄和正黄两旗,这其中,又以重炮部队最受黄太吉的器重,而作为他们的指挥官,马光远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去年,马光远就曾经跟随多铎入塞,只不过他当时带领的都是轻型火炮,砸不倒玉田的城墙,被多铎骂的狗血喷头,今年跟随黄太吉入塞,在黄太吉的特意叮嘱之下,他将能携带的中型火炮,全部都带来了,尤其是这三门重炮,虽然比不上红夷大炮,但威力却也足够,加上十几门的重炮和七十门的小炮,足以将通州城墙砸一个稀巴烂,轰轰然而倒塌,但想不到出师不利,炮战刚开始不久,三门就有两门要哑火。   听到多尔衮的命令,马光远额头顿时就冒出了冷汗,虽然他是黄太吉的亲信,但这并不表示多尔衮不敢处置他,多尔衮带军稳重,行事果决,言出必行,如果在一刻钟内,他不能修好三门重炮,轻则一百军棍,重就要掉脑袋了。   这一刻,这个资深汉奸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寒意……   “给老子修,快,不然老子砍了你们!”   马光远拔出长刀,红着眼珠子,向炮兵们挥舞,如果一刻钟不能修好,他绝对会砍一两个人头。   当然了,马光远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深知亡羊补牢的教训,一边狂叫着令人修复大炮,一边令人扛来泥土袋,令炮阵的护墙,增高加成了一倍。   与此同时,蒙古弓箭手出动了,两千名的弓箭手列队向前,他们前面是一千名的盾牌兵,举着高高的盾牌,将他们护卫,另外还有三百人抬着油锅,分散在弓箭手之中。呜呜号角响起,军旗摇动,三千余人一齐冲向通州,在距离通州城墙不过一百步,离着护城河,只有五十步的距离,齐齐站住脚步,冒着可能会被己方炮火误伤的风险,盾牌手举盾护卫,弓箭手将箭头在点燃的油锅里蘸了,趁着箭头和箭杆都燃烧起来的空隙,对着通州城墙嗖嗖地射了过来。   一时,火光漫天。 第八百四十八章 第一天的落日   “砰砰砰砰~~”   也就在大批弓箭手靠进城墙,隐隐还有燃烧的火盆之时,城头上的明军已经猜到了建虏的用意,密云总兵唐通大吼:“鸟铳兵,准备!”又朝后:“水,快上水!”   随即,当建虏的弓箭手在护城河前停下之时,城头明军的鸟铳,开始鸣响,如同是爆豆一般,瞬间,一千枚的铅弹就从城头呼啸而下,射向那些弓箭手。有惨叫,更有砰砰砰地铅弹砸在盾牌上的声音,建虏的盾牌兵组成盾阵,上下两层,拼命抵挡城头射下的铅弹。   而铅弹射下的同时,密集的火箭也射中了城墙上的木板,不过不等形成大火,城头就浇下了一桶又一桶的河水,哗哗,如下雨一般,窜起的火苗,刚刚扑腾,随即就灭了。   但建虏怎能甘心,火箭继续猛射。   箭矢枪弹,炮声隆隆之中,城上城下,不住有人倒下,惨叫悲呼不绝,河水和血雨在空中齐飞,通州旧城新城的城墙加起来,不过十二里长,但北面东门西面皆不是战场,建虏只是拼了命的猛攻猛轰西南角这一段不到四里长的城墙,所有的铁弹和火箭,几乎都落在了这里,虽然有木板护身,但犹有很多铁弹直接击中了城墙,打的碎石乱飞……   内墙下的亭子里。   宗俊泰唐亮等人眼神里的担心,比刚才缓和了不少,激战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建虏炮火射击了两轮之后,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猛烈了。不是建虏仁慈,而且炮管都已经通红,他们不得不歇息,这也是炮战的一个弊端,除非你能一口气轰塌城墙,或者是击溃对方,否则随着时间的推移,通红的火炮,将不得不退出战场。   “不过如此。”   参谋司的刘子政小声说了一句。   其他参谋司的几位参谋相互一看,脸上都露出笑意,心中都是一口气。   果然,一刻钟之后,就听见城外传来呜呜地号角声,负责观测的传令兵激动的向内墙里面喊:“报殿下,建虏撤了,撤了~~”   宗俊泰唐亮等人都是激动,佟定方更是箭步上了马道,到城头去查看。   “殿下,守住了。”李纪泽等人向朱慈烺拱手,眼中的喜悦藏不住。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看向堵胤锡。   堵胤锡脸色却依然凝重:“还有明天,明天之后还有后天,以黄太吉的狡诈和老练,他一定没有奢望一次就能轰塌我通州的城墙。”   听堵胤锡一说,李纪泽等人的脸色立刻就又严肃起来。   是啊,今日是顶住了,但明日呢?虽然通州城墙今年修缮加固,又有木板护体,但如果建虏的炮击持续不绝,一天毁一点,一日坏一砖,通州究竟能坚守多长时间,却是谁也没有把握的事情。   “等建虏退去,即刻检查城墙受损情况!”朱慈烺命令。   “是!”   ……   城头上,望着防护墙后的建虏炮兵,扔下火药和弹药,潮水般的退去,中间十几门的中型火炮和最后方的三门重炮也不再发炮,而是采取后撤和保养的动作之后,李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赖菩萨娘娘的保佑,今日终于是击退建虏了,意志一松,脚下发软,不由就跌坐在了地上。   和炮兵相比,步兵们虽然没有直接和建虏交手,但建虏的炮兵太猛烈了,即便是有防护板的保护,也有不少的将士中弹牺牲,不过还好,对于建虏的炮击,从将官到士兵都有心理准备,早早就疏散开了人群,在防护板之后,还做了各种保护,即便如此,在蒙古弓箭手上扑,城头守军用鸟铳和水桶相对付的时候,还是受到了一定的损失。   不过总体都在控制之内。   等建虏完全退去,战场硝烟渐渐散去之时,朱慈烺登上了城头。   “殿下。”军士们都向太子行礼。   朱慈烺微笑点头,以示慰问。   城外的原野中,多尔衮的白色团龙大纛已经不见,原本在城外列阵的数万建虏正缓缓退入营中,夕阳之下,黄白蓝红四色的旗帜好像蔫吧了不少。军容军势比下午出营之时,萎靡很多。   但防护墙后面的建虏小炮,以及那十几门的中型炮以及最后面的三门重炮却依然还在,只是炮兵都退回了营中。   护城河前,刚才蒙古弓箭手驻足的地方,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蒙古兵撤退时丢弃的盾牌和烧裂的油盆,隐隐还能看见大泊的血迹,但却没有尸体,原来都被蒙古兵拖回去了。   很快,建虏营中炊烟升起,一天无功,但建虏的晚饭却好像来的特别早。   目光再转回城头。   城头竖着的防护板,很多都已经被砸烂,杨轩正指挥将士们替换,至于披在城墙上的木板,有三分之一受到了损害,视情况不同,也要采取不同的替换方式。   而朱慈烺最担心的伤亡人数,经过统计之后,唐通和杨轩向他进行了简单汇报。   “殿下,我军死一百余人,伤三百余人,合计伤亡将近五百人。”唐通报。   朱慈烺微微点头,就一场战役来说,己方的伤亡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內,这其中,除了守城的优势,那些厚重结实的大木板功不可没,若没有他们的遮挡,面对建虏的疯狂炮击,士兵的伤亡和城墙的损害,一定会成倍的增加。   至于建虏的伤亡,不说炮兵,只说那些冲到城墙下的弓箭手和盾牌手,伤亡最少在五百人以上,只不过临撤退前,建虏兵拼命拖走了所有尸体,具体数目无法清点,但相信具体数字应该差不了多少。   士兵伤亡之后,就是城墙的损害了,参谋司李纪泽带人亲自去看,将建虏炮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详细勘察。   看完城上城下的情况,朱慈烺召集众将,当场赏赐有功将士,尤其是对李顺,他大加称赞,李顺满脸是笑,颇为得意,一时好像忘记刚才自己在城头上的怯弱了,若非杨轩的激励,说不定他会抱着脑袋,一直缩到现在呢。   在城头巡视一圈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城中炊烟也燃起,火兵正在为将士们造饭,朱慈烺正准备下城之际,忽然听见城外又传开“呜呜”地号角声,声音巨大,在天地之间鼓荡,那显然不是小声小号,而是建虏的主力大军又有行动,心中不禁一惊,心想怎么地,难道建虏要夜攻吗?   冲到墙垛边,向城外观望,果然,建虏大营营门大开,火把熊熊,军旗飘扬,一支支的建虏兵马开了出来。   和下午一样,八旗颜色,满汉蒙古,骑兵步兵炮兵弓箭手,一应俱全,依照兵种的不同,各自进入各自的阵地,炮兵们跑向炮位,准备发炮;弓箭手取弓在手,抬头望向通州城,随时准备上冲,向通州倾射火箭;而骑兵则是在原野中列阵,全身甲胄,手持长刀,做好城破冲锋的准备。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指挥的不是多尔衮,而是两红旗的代善了。   红色团龙大纛之下,六十岁,一身红色甲胄,尖顶红缨,已经须发斑白的老代善亲自披挂上阵,立马军中,左右环视,咬牙切齿,用他沙哑苍老的声音吼道:“传皇上的旨意,攻下通州,擒明太子者,赏万金,荫世袭一等镇国将军!”   “嗻!”   穿着正红旗盔甲的令骑得令,随即纵马向前,在军中阵前来回奔驰,口中高喊:“皇上有旨,攻下通州,擒明太子者,赏万金,荫世袭一等镇国将军~~~”   除了汉语,还用女真语和蒙古说连续呼喊数遍。   数万建虏齐声响应。   “杀!”这是汉军旗。   “呼哬~~”这是老建虏和蒙古八旗。   “破通州!擒明太子~~~万金,一等镇国将军~~~”   一等镇国将军,是爱新觉罗氏之外,外姓最高的爵位。   数万人齐声呼喊,声震天地,同时还摇动手中的火把和兵器,惊的运河之水都在荡漾,城楼好像也微微摇晃起来。   城头明军都是色变,暗夜之中,感觉建虏兵马无边无际,火把看不到边,小小的通州城,仿佛是火海中的一夜孤舟,马上就要被淹没了。   朱慈烺脸色凝重,心说代善这老家伙还挺会鼓动军心的嘛,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宫得还你一个!   转对佟定方:“选七八个大嗓门,站在城头一起喊,大明太子告谕关外建虏,蒙古东族,原我汉家子民,尔等都听清楚了:我大明宁远总兵吴三桂已经率精兵五万,渡海攻击,从连云岛,破了盖州和海州,此刻正往广宁杀去,你们的妻子儿女,此时正像你们所践踏的这片土地一样,在哀嚎,悲泣,如果你们想要救他们,现在回兵还来得及,不然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此个消息,黄太吉已经知道了,但他却不告诉你们,为什么,就是要骗你们卖命,死在通州城下!黄太吉杀父弑兄,狂悖好战,天地所不容,已然是命不久矣,你们随他为虐,有什么好,功劳再大,最后也不过是阿敏、莽古尔泰的下场!”   “是!”   佟定方得了令,选几个嗓门大,又脑筋灵活,能记住词的人,在城头随他高声喊出。   此时,正是建虏进兵,冲到炮台前的士兵清理炮膛,准备装填弹药之时,听到城头忽然传来高喊,说明军已经杀到海州,你们的妻子儿女,正在悲惨逃命,呼唤你们归来之时,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心中只一个想法:怎么可能,你明军怎么可能杀到海州?   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   不过不信归不信,但建虏的士气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毕竟明太子不是一般人,说的又有板有眼,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有的。   至于后面黄太吉杀父弑兄的话,他们听到耳朵里,却是想也不敢想……   中军大纛之下,代善的老脸微微一变,明军渡海攻击,从盖州登岸之事,普通军士不知道,他这个礼亲王却是清清楚楚,但他绝不相信盖州会轻易被明军攻破,更不用说海州,哼哼,明太子狂言乱语,在坏我军心了,心中急怒,转对孙子阿达礼:“怎么还不开炮?”   “开炮!”   阿达礼策马向前,挥着马鞭,怒道:“狗奴才们磨蹭什么呢?快开炮!”   中军阵后,一辆垂着黑布,密闭严实的马车里,黄太吉正在咳嗽,城头明军呼喊的那些话,他一字不差,全部都听在耳朵里,身边的奴才索尼和鳌拜此时在车外正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城去,将呼喊污蔑的明军士兵大卸八块,但黄太吉本人却很是淡定,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喘着粗气,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明太子,好一张利嘴……不过你想要破我盖州,却也是难。”   朱慈烺飞鸽传书,此时已经知道盖州战况,但黄太吉还不知道呢,他虽然对盖州有所忧心,但却不相信,明军能这么快就攻陷盖州,照他的估计,盖州最少能守十天,十天之后,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援兵就会到海州,和海州尚可喜等人汇合,对吴三桂展开反击……   “砰!”炮响了,建虏对通州的夜攻开始。   ……   京师。   黄昏,乾清宫。   殿前的灯笼已经点起,站在殿前的太监和侍卫,每一个人却都是敛着脸,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崇祯帝愤怒的声音正从殿中传出来。   “你们都商量了这么久了,到底有没有一个对策?建虏已经对通州展开攻击了,难道你们要等着朕为太子收尸吗?”急怒之中,崇祯帝说话已经有点失去分寸了,下午,当通州传来消息,说建虏重兵保卫通州,并在运河上下修建浮桥,已经截断运河水路,并且于午后展开对通州的炮击之后,崇祯帝压制的情感,一下就爆发了,他青筋暴突,眼睛发红,看向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像是要杀人。   群臣骇然,即使是老井无波的周延儒在这个时候也是双腿颤抖。   但害怕是没有用的,必须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回陛下,已经有了。”由首辅周延儒回话。   “快说!” 第八百四十九章 三日之攻   周延儒拱手,肃然说道:“通州之危,在于两路被围,水路被断,只要打通水路,通州之危自解,”周延儒缓缓说道:“内阁和兵部已经严令天津巡抚路振飞整备水军,不惜一切,打通水路,路振飞有兵一万,天津又屯了大量的船只,就算解不了通州之围,救太子出城,还是可以的。”   如果是刚刚继位之时,首辅这样说话,崇祯帝是一定会相信的,但十六年的皇帝让他知道,臣子话真真假假,尤其是军事方面,谋划的再好,账面上的胜算再多,但最后却总是一败涂地,坏到不能再坏。究其原因,并非全是臣子欺骗,而是兵事糜烂,将不能用,府库里又没有钱粮,即便是诸葛武侯,令他率一群领不到粮饷的乌合之众,也是打不出胜仗的。   偏偏上下没有一人敢说实话,依然还想着糊弄,相互推卸责任。   所以,只靠天津兵和路振飞的船,就能解太子之危,崇祯帝是不信的。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冷听着。   周延儒继续道:“说了水路,再说陆路,如今建虏在通州立在两座大营,通州西南乃是建虏的主力,由黄太吉亲自统领,东北则是建虏的偏营,由其弟多铎率领。相比与黄太吉率领的主力,多铎偏营的人马,约在两万人左右,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人,两支兵马虽然都在通州,咫尺距离,但因为有运河和通州城的阻隔,相互之间,只能通过浮桥相连,如果路振飞能毁了浮桥,截断运河,令建虏两边不能及时救援,我军再聚集足够多的人马,击溃多铎的偏营,解围通州,还是有可能的!”   听到此,崇祯帝眼中的急怒之色,稍微消去了一点,   “可除了多铎的偏营,眼下在京北还有一支建虏人马,那就是阿济格的两万人,不击退阿济格,缓解京北局势,我军就没有能力救援通州,因此要解通州之围,必得先击溃阿济格。”周延儒道。   崇祯帝点了一下头。   见皇帝好像是听进去了,周延儒精神抖擞,继续道:“内阁和兵部商议,可令宣大总督张国维,督帅宣大兵,加上昌平兵连同潘永图的三河兵,在昌平顺义寻觅战机,击退阿济格,先解了京北之危,再南下救援通州。”   崇祯帝虽然愤怒,但脑子却没有糊涂,他瞪着眼:“张国维,潘永图加上昌平兵,一共也不到两万,能击退两万建虏吗?”   周延儒跪下:“怕是不能,所以还需要从京师调兵。”   周延儒之后,群臣也都跪下了。   崇祯帝明白了,咬着牙:“怎么调?”   “精武营主将刘肇基和左柳营副将贺赞各领六千精武营和四千左柳营,再加上一千神机营,秘密出京,连同其他三路大军,一共三万余人,兵力压过阿济格,又出其不意,可有胜机!”周延儒道。   崇祯帝咬牙想了一下,问:“可行吗?”   “臣等议过了,可行。”周延儒小心回答:“张国维带兵素有谋略,当年在安庆时,就以六千官军击退了十万流贼的侵扰,到任宣大之后,又厉兵秣马,勤于操练,刘肇基周遇吉姜镶都是一时勇将,又有神机营相助,只要谋划得当,击退阿济格,还是极有可能的。”   周延儒说的很谨慎,并不敢打包票,不能怪他,这些年,大明吃的败仗太多了,即便有兵力优势,周延儒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胜。   崇祯帝看向冯元飚和蒋德璟,见两人没有异议,心知这个计划是殿中群臣的共识,或者说,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阿济格横亘在昌平,不但威胁昌平皇陵,而且挡住了宣大兵进京勤王的道路,只有击溃了阿济格,宣大兵才能入京。在大明九镇之中,宣府和大同两镇兵马的战力,仅次于辽东和蓟州,虽然松锦之战,两镇都元气大伤,宣府总兵杨国柱战死,大同总兵王朴因为首逃之罪,被朝廷斩首,麾下的兵马几乎丧尽,不过终究还是有一些底蕴在,若论在野外作战,京畿百里之内,大约只有这两只兵马了。   想到此。崇祯帝不由愤恨起吴甡了。   你吴甡收拢了两万人马,不想着救援通州,却听从太子的命令,率军南下,如果有你两万人,救援通州会这么难吗?如果太子出了什么意外,朕绝不会饶你!   见崇祯帝不语,周延儒以为皇帝是在担心京师的城防,于是急忙补充道:“现在城中有一万精武营,刘肇基带走五千,仍有五千,而善柳营和右柳营一兵未动,都在城中,加上上直二十卫,五城兵马司,八万义兵,京师兵马仍有十余万,但是有变,刘肇基随时都可以回援……”   “都带走!”   崇祯帝却忽然打断他的脸,红着眼:“一万精武营都让刘肇基带走,另,军中缺少骑兵,令龙骧左卫,龙骧右卫,一起随刘肇基出征。”   周延儒大惊:“陛下,那是您的亲卫……”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亲卫不亲卫?”崇祯帝再次打断他的话:“就这么定了,令他们立即出征!”   群臣相互一看,心说,皇上这一次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龙骧左卫龙骧右卫虽然兵马不多,加起来不过一千人,论战力,并没有多高,但龙骧卫职责是守卫皇城,为皇帝的近卫,将他们派出去,皇城立刻就空了。要知道,皇城原本是四卫,龙骧左卫龙骧右卫,武襄左卫武襄右卫,但武襄左卫已经变成了太子的卫队,龙骧卫再一出,就只剩下武襄右卫独守皇城了。   “陛下圣明~~”   蒋德璟已经激动的拜伏在地。   群臣也都拜伏,山呼圣明。   崇祯帝站在御台上,对“圣明”之声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目望西北,难掩焦躁的说道:“告诉张国维,切莫让朕失望……”   声音里有期待,但更透出催促。   ……   京师东便门。   大明君臣在为救援通州着急,领右佥都御史的袁继咸和兵杖局褚宪章,却在为如何将弹药火器送进通州而忧急,袁继咸奉命回京,一是将通州情况禀报陛下和朝廷,另一个就是筹备弹药和火器,运往通州,以备太子抗战。但想不到弹药火器好不容易装船,正要起行,通州却传来消息,说建虏不但包围了通州,而且还在通惠河上搭建浮桥,截断了河水,两边还有重兵把守,想要通过水路向通州运送物资,已经是不可能了。   但袁继咸却不能放弃。他亲自到兵部请援,但兵部却没有办法给他援助,建虏封锁运河,重兵把守,不要说京师没有战船水师,就算是有,想要突破建虏的封锁,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通州距离京师不过四十里,建虏大军在围了通州之后,其搜集粮草的游骑部队,已经在京师十里之外出现,也就是说,京师已经处在战火的前沿,停泊在东便门外的船只,已经是不安全了,因此,兵部侍郎张凤翔婉转的建议袁继咸,应该将装船的火药火器先卸下来,以免被建虏得到消息,突袭东便门外的码头。   袁继咸当然知道船只不安全,但他却不能同意卸下,因为一旦卸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装上了。   身为内监,褚宪章倒没有多说什么,不过隐隐也是不同意。   张凤翔劝不了他们,只能叹。   离开兵部,袁继咸和褚宪章返回东便门码头,刚下了轿子,就看见一个青衫长须的中年人正负手站在码头上,黄昏落日下,河水白帆的掩映之中,显得颇为孤寂。   褚宪章眼睛一亮,对袁继咸说一声:“副宪,事情怕是有解了……”也不多解释,急急向码头上的那人走去,留下了一脸狐疑的袁继咸。   褚宪章虽然不是内廷三公那样的大太监,但掌着兵杖局,身份也颇为不一般,寻常官员见了他,都得低头,因此,码头上的青衫人不等褚宪章临近,就已经快步迎了上来,深深一辑:“褚公公。”   褚宪章急忙还礼,焦急道:“是有殿下的钧令吗?”   青衫人微笑点头。   此时,袁继咸终于是跟了上来,青衫人又向袁继咸深深一礼:“卑职萧汉俊见过副宪。”   袁继咸不认识萧汉俊,褚宪章在他身边小声说一句:“东宫幕僚。”他这才明白。   萧汉俊取出一个小纸卷,捧在手中,非常郑重的交给二人。   看完之后,褚宪章默默不语,袁继咸却是怀疑,他盯着萧汉俊:“殿下身在通州,这命令从何而来?”   “通州有信鸽,此乃殿下亲笔所写。”萧汉俊回。   袁继咸这才明白,随即问:“老夫离开通州时,殿下叮嘱我,说通州火药和火器都不足,要我立刻往京师调集起运,以备大战。现在怎么忽然又改变了心意,令我等暂时不动呢?”   萧汉俊拱手,恭敬回答:“此乃殿下的命令,卑职也不知。但卑职想,应该是和眼下的时局有关,现在建虏封锁了运河,冒然起运,不但不易成功,反而有可能会落入建虏之手。”   “没有火药和火器,通州如何守?”袁继咸攥着纸卷,红着眼。   “副宪勿忧,建虏刚围通州,城中火药和火器,暂时还不缺。”萧汉俊道。   袁继咸呆了一下,忽然参透了其中的关键,明白太子令他速速回京,并非是着急需要火器和火药,而是给他一个不能不回京的理由,同时也是保护他,以免他无故回京,到了御前被崇祯帝责怪……   明白这一点,袁继咸心中感动,随即轻轻一叹:“通州战事如何?殿下为何没有提?”   这个问题,萧汉俊没有办法回答他。   袁继咸转对褚宪章:“卸船吧。”说完,转身离去。   “副宪去哪?”褚宪章问。   “入宫,向陛下请罪……”袁继咸头也不回,只远远抛下一句。   ……   通州。   建虏大军围着通州旧城西南角的城墙,已经是连续猛轰了三天,这三天里,每天都是三拨进攻,多尔衮和代善两人交替指挥,轮番上阵,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又是一次,城墙上覆盖的木板,是补了又碎,碎了又补,轰隆隆地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了,而在箭矢弹雨来去之中,双方的伤亡逐渐在增多,原本的战线,也从西南角,扩散到了整个南城墙。   不过建虏始终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攻城战,只是用大炮猛轰西南角,同时派出大批的弓箭手,向城头抛射火箭,一点一点的消磨城头的木板和防守兵力。   下午,建虏又一轮的攻击结束之后,朱慈烺登上了城楼。   在建虏的连续猛攻之下,保护城墙的厚木板已经出现了短缺,很多处的城砖不得不直接面对建虏的炮火。那些中型火炮也就罢了,但建虏三门重炮的威胁,实在是巨大,每一次砸中城墙,即便是站在内墙亭子里的朱慈烺,都能清楚感觉到整个城墙的颤抖和簌簌飞溅的碎石。   幸亏只有三门,幸亏不是威力更大的红夷巨炮,不然此时的西南角城墙,说不定已经轰塌了。   即便如此,继续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城墙会支撑不住。   为了对付这三门重炮,朱慈烺给李顺下了死命令,奈何第一次攻城被李顺击中之后,建虏学乖了不少,不但将三门重炮后撤了五十步,而且还在重炮周围,用泥土袋筑起了数道防护墙,如此一来,李顺手中唯一的那一门重炮,已经很难威胁到他们,勉强轰出去的炮弹,最多只能砸中防护墙。   这一来,城头明军就完全被动,建虏的三门重炮却可以肆意挥洒,轰隆隆连续猛炸,守城将士除了拼命的填补木板,再没有其他办法,而他们在填补木板之中,却又会遭到建虏中型火炮的猛轰和火箭的集射,枪林弹雨之中,不知道倒下了多少……   “殿下,建虏正在消磨我们的守城力量,臣以为,他们怕是很快就要发动总攻了!”参谋司李纪泽说。   朱慈烺站在一处,被建虏火炮削去了半个角的墙垛边,望着正在退去的建虏兵马,脸色无比凝重,李纪泽所说,他也已经想到了,而渐渐短缺的木板和变的残破的城墙,应该就是建虏连续猛攻,但却始终没有总攻的用意,一旦黄太吉判断,城墙轰塌就在眼前之时,那么,建虏大军就会发起总攻。 第八百五十章 七日之期   除了通州战局,朱慈烺另一个忧虑的就是朝局,虽然在他的强力建议之下,崇祯帝没有急火攻心,派兵直接来救通州,但却调了孙传庭的秦兵和凤阳总督马士英的人马,千里勤王。   前者在他预料中,但后者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不明白,老本兵为什么不劝止?其中的利害,三辅蒋德璟也应该是明白的啊,歼灭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非迫不得已,一兵一卒都不可轻动;再者,建虏入塞并非是要一朝灭亡大明,而是要救援流贼,疲惫大明,调两人入京勤王,正和黄太吉的心意啊;最后,这两军都在千里之外,尤其是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更是将近两千里,等他们带兵到京师,最少是三个月后的事情,到时黄花菜都凉了,调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但圣命以下,没有人能挽回。   不管能不能用最小的代价,击退建虏的入塞,但有一点已经是肯定的了,李自成和张献忠怕是又要脱笼而出了,李自成还好,在刘宗敏李岩牛金星宋献策等骨干都湮没于开封,孙传庭新军渐成的情况下,他怕是难以再在陕西掀起什么大风浪了,但张献忠却不同,他的整体团队,包括几个义子,正处在向上的蓬勃期,现在马士英率领黄得功刘良佐离开,留下左良玉一支人马,能压的住他吗?   ……   黄昏落日之下,残破墙垛之后,朱慈烺望着敌营,思谋着战局,忧虑不知不觉的就涌上了心头,最后化成轻声一叹,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于是问道:“新城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通州分为新城和旧城,整体形状,如同是一个侧倒的、中间少一横的“吕”字,中间有一门相通。新城小,旧城大,运河从旧城穿城而过,新城却结结实实的都是陆地,通州九成以上的官署和粮仓,都修建在新城。   “没。”李纪泽回。   新城是嘉靖年间所修建,根基从一开始就打得非常稳固,今年又加高加固了不少,同时,新城护城河的宽度,也是旧城的两倍。论起来,确实比旧城更坚固,更能抵挡炮火,建虏选择旧城作为主攻的方向,而非新城,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朱慈烺却丝毫不敢大意,新城旧城,不论哪一处失守,对通州都是灭顶之灾。   “殿下,建虏又要攻城了!”站在朱慈烺身后的佟定方忽然指向城外。   “呜呜~~~”   震天的号角声又鼓荡,无数火把从建虏营中而出,建虏的夜攻又开始了。   从戌时(8点)一直攻到子时(12点),在向通州城头倾泻了无数的炮弹和火箭之后,建虏的夜攻才算是结束,呜呜地号角声中,大小火炮都被推回营中,兵马退去,城上城下的火光浓烟却在暗夜里继续升腾,悲泣哀鸣之声,隐约可闻……   等建虏回营,朱慈烺登上城楼,勉励军士,安抚伤员,所到处,将士们都会发出小声的欢呼,太子年轻、温和,没有架子,每次遇见伤兵,都会蹲下来和伤兵说话,有时甚至会拉伤兵的手,询问伤情。   这在君臣尊卑,礼仪大于天的大明,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精武营将士还好,他们平常就对太子殿下的风格就有所了解,所以并不是太惊讶,但其他军士,保定兵和通州兵却都是惶恐,有人吓的跪地磕头,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死罪,所以太子要如此对自己?   渐渐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的风格就是如此。   惶恐,惊讶之后,代之的就是感动,这样爱民如子、爱兵如亲的的太子,他们愿意以生命卫之。   朱慈烺如果不是一个穿越者,而是那一个从小被礼仪束缚的朱慈烺的本尊,哪怕是建虏杀进城中,刀架在脖子上,他怕是都不会对一个普通士兵放下身份的,正是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受现代教育,又熟读史书,深知在战争里,礼仪和面子是最没有用的两样东西,而他身为大明皇太子,他最能发挥作用的,不是他手中的刀剑,而是他的身份,只要能鼓励城中的一万多将士,人人奋勇,争相杀敌,坚守通州就没有任何问题。   另外,朱慈烺能轻易的记住很多将士的名字,在城墙上遇见了,会很自然的喊出来,那些被喊出名字的将士都会激动的脸色发红——我一个无名小卒,殿下居然也能记得我的名字,荣宠如此,死又何憾?   这也是精武营战力强劲的原因之一。   巡城完毕,一天只睡了两个时辰、疲惫无比的朱慈烺下城准备返回住处,李纪泽忽然从马道上追了下来,神色紧张:“殿下,事情不好,城墙出现裂缝了!”   朱慈烺脸色一变,对于城墙出现裂缝,他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有多宽?”朱慈烺急问。   李纪泽比了三分之一的小手指,脸色凝重。   “带我去看!”   朱慈烺又急急返回城楼,明亮火把之下,只见西南角的城墙,墙垛下七八尺的地方,城墙的中段,出现了一道歪歪斜斜的裂缝,目测可以伸进半根手指了,   杨轩正召集工匠,严令他们立刻抢修,其实所谓的抢修,也不过就是在缝隙里灌一些糯米石灰的粘合物,效果有限,且需要一定时间凝固,但明日清晨建虏就会再次发动炮击,严格说来,其实无甚用处,不过就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   这一刻,朱慈烺恨自己不会造水泥,不然说不定能有一些效果。   幸运的是,缝隙虽然出现了,但不过几尺长,尚在可控范围之內,堵胤锡赶到之后,也认为问题不大,不过众人眼中的忧虑却都是藏不住——城墙缝隙的出现,充分说明了建虏炮弹对城墙的伤害,即便有防护木板,但在建虏连续不停的轰击之下,城墙怕是终究会支持不住啊。   “殿下,不若今夜派人悄悄缒下城去,潜入建虏营中,毁了建虏的大炮!”   军士们用绳子缒下两个工匠,令他们在空中修补之时,杨轩忽然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建议。   唐通等人都微微侧目,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杨轩,仿佛在看着一个疯子。   虽然是勋贵后代,但杨轩胆气极壮,不惧众人目光,继续说道:“殿下,臣已经观察三天了,建虏的三门重炮每日都从左营门出入,因重炮不易推行,臣料它们所停之处,必就在左营门的附近,建虏攻城一天,已然疲惫,我们忽然夜袭,他们一定想不到。臣愿带两百勇士悄悄出成,不毁了那三门重炮决不回来见你!”   杨轩说的坚定,众人也都受了感染,看向杨轩的眼神,都透出了钦佩。   杨轩的胆气,令朱慈烺欣慰,谁说勋贵无人?杨轩的身上,还流有他先祖的热血,但他却不能同意杨轩的建议,一来太冒险,容易折将,二来尚没有到那种地步,目光看向堵胤锡,发现堵胤锡低头默默,心知堵胤锡也是不同意的,于是笑道:“暗夜袭营,面对十万建虏,毫无惧色,生死置之度外,宇昂的勇气,果然是我京营第一啊!”   杨轩,字宇昂。   太子夸赞,杨轩急忙抱拳,有点惭愧,但也有点自当领受的豪气。   “不过我却不能同意你。”朱慈烺收住笑,话锋一转:“黄太吉素来狡诈,这三门重炮是他倚仗之物,他岂能不严加提防?我料他必有重兵防守,我军想要偷袭,怕是进去容易,出来难。”   “殿下说的对,我军不可轻出。如今还是应该稳守为主!”李纪泽道。   “可如果不毁了这三门重炮,我军将处处被动……”杨轩犹想争取。   李纪泽摇头:“不然,重炮的关键,不在炮,而在火药,没有火药,重炮不过是一堆烂铁。建虏虽然带了火炮,但携带的火药却一定不会太多,就算在运河之战缴获了我们一些,但三日炮战下来,应该也已经消耗了不少,照参谋司的推算,建虏营中的火药,最多只够使用十日!”   “可城墙能坚持十日吗?”杨轩苦笑。   这个问题,是所有人都想知道,并且怀疑的。一时,没有人再说话,城头陷入了静寂。只有燃烧的火把,噼噼啪啪的响。   “不,用不了十日!”   太子温和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原本望着城外建虏大营的朱慈烺转身看向了众人,脸色严肃的说道:“此战胜败,七日之内,就可见分晓。”   为什么是七日?   七日是建虏骑兵杀到河间府,同时也是吴甡两万兵马赶到河间府的时间,七日是天津战船到通州的预估时间,七日是吴三桂攻陷盖州,继而能攻陷海州的时间。   以上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影响通州之战的胜败,不管黄太吉是怎么想的,但在朱慈烺看来,只要吴甡能在七天之内及时赶到河间府,稳固河间府防线,通州他就算赢了,哪怕最后被逼放弃通州,从水路逃走,他也是胜利者。   何况他一点都不觉得,通州会那么容易被黄太吉攻破……   信心是信心,准备是准备,为防不测,朱慈烺令人在西南角城墙堆积了大量的泥土袋和木料,砌成第二城墙,以为第一道城墙的支撑,如此一来,即便这一段的城墙轰塌了,建虏也无法立刻突城而入,明军仍然可以凭借城墙和火器的优势,将建虏挡在城外。   这一夜,朱慈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但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却并不是城墙的危机裂缝,而是黄太吉的阴谋。黄太吉一直都没有在阵前出现,但建虏的攻击却不停,军中也没有缟素,由此可知,黄太吉这老小子还没有死呢,佛祖上帝加阎王爷都失职了,而黄太吉迟迟不出现,除了身体原因,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是在策划阴谋……   ……   清晨,朱慈烺被建虏的战鼓声惊醒,随即跳起来,抓起银盔和短铳,就往城楼的方向冲,   建虏的晨攻又开始了。   和前几天不同,今日晨攻的规模,尤其盛大,晨光之中,建虏兵马源源不断的从营中开出,骑兵步兵炮兵,建虏蒙古汉军朝鲜军,八旗的各色旗幡迎风招展,感觉建虏今日是倾巢出动,而且在炮兵之后,建虏竟然是推出了大量的盾车和云梯,看样子,应该都是在这三天里面赶制的,此外还有朝鲜仆从军扛着渡河使用的木筏,在城下列阵,看来是准备用木筏在运河上架设简易浮桥,以供大军攻城。   更惊异的是,多尔衮的白色团龙军旗和代善的红色团龙军旗一起出现了,而在他们两人之后,黄太吉的黄罗伞盖也在建虏中军出现。   “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军旗摇动,随即,十万建虏齐声欢呼,声震天地,仿佛是轰雷一般,震的城头每一个明军的耳膜都是嗡嗡作响,林鸟惊起,甚至城楼飞檐斗拱上的灰尘都噗噗地往下掉。   “殿下,建虏这是要总攻啊~~”唐通脸色微微发白。作为一个经历过松锦之战的老总兵,这种决战的大场面他见的太多了,而每一次都是痛苦的回忆,面对城外建虏的十万大军,他脑子里面瞬间想到的,竟然是松山之败。   松山是小城,通州也是小城,虽然境况有很多不同,但却也又很多的相同。   其他众人也都是色变。   站在朱慈烺身边的李纪泽小声道:“殿下,建虏忽然狗急跳墙,莫非是知晓了盖州失守,或者是城墙缝隙之事?”   朱慈烺神色自若:“不管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令城中所有机动兵马,连白广恩的骑兵在内,都于南城之下集合,以备不测!”   “是!”   “报~~”   一个传令兵急急奔上城头,在朱慈烺面前抱拳躬身,气喘吁吁的报道:“禀殿下,东门外的建虏摆开阵势,推着盾车和云梯,开始攻城了!”   朱慈烺脸色微微一变,转头向东边看去,晨光中,清楚看到东城墙的浓烟升起,隐隐还能听到喊杀之声。 第八百五十一章 勇气与生死   一连三日激战,都是西南角和南城墙的战事,东门外的建虏偏营只是列阵,但并没有实际动作,想不到今日竟然也是出动了,再看城下的黄太吉多尔衮代善的各色大旗,难道建虏在三天的试探之后,想要左右齐攻,一口气吞下我通州吗?   “建虏还驱赶我军被俘的将士,以为前驱。堵大人说,建虏在南城必然也会使用此术,请殿下小心。”传令兵继续报。   “卑鄙!”杨轩骂一声。   朱慈烺却不意外,驱赶百姓和俘虏,本就是建虏最擅长的战术之一,当初在辽东,后来入塞破关,屡试不爽,今日在通州当然也不会放过。只是不知道,黄太吉摆出这样大的阵势,是不是真的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想要蚁附攻城了?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举起千里镜,望向黄太吉的黄罗盖伞。   距离通州城墙二里之外,黄罗盖伞之下,众多白甲兵和建虏亲贵的护卫之中,一个金甲金盔的超级大胖子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对着通州观望,不时还和身边的亲贵幕僚们说着什么。   黄太吉,果然是没死。   除了黄太吉,朱慈烺还看到了正在盛年,但却内敛深沉的多尔衮,以及老而弥坚的老代善。   “殿下,您看!”佟定方忽然道。   朱慈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建虏左翼侧后方忽然烟尘大起,接着,已经列阵完毕的建虏军阵左右一分,一大队灰蒙蒙地人群被驱赶了出来,果然是被建虏俘虏的大明将士。   和第一天不同,这一次,建虏好像把所有俘虏兵都驱赶出了,黑压压地,最少有三千多人,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扛着泥土袋,在建虏皮鞭和长枪的驱赶下,乱腾腾地往运城河而来,建虏弹压极严,但有人磨蹭或者试图反抗,立刻就会被射杀。   “建虏要填埋护城河。”见到己方同袍被建虏驱赶,城上的人都是悲愤,但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说的,站在朱慈烺身后的李纪泽小声说出自己的判断。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不说话,痛悔却是溢于言表,这些保定兵民夫兵都是因为自己才陷入敌手啊,此刻被建虏驱赶,他却没有办法救他们。通过千里镜,可以清楚看到他们那一张张惊恐与绝望的脸,有的人甚至已经哭出来了……朱慈烺的心在流血:狠毒的黄太吉,你这是在用我大明的刀,剜我大明的肉啊。   大约是为了故意折磨城头的明军,建虏的其他部队并不着急前行,他们原地等待,幸灾乐祸,看向俘虏兵的眼神,如同是看着一群即将走进屠宰场的绵羔羊。   “殿下,不可心慈手软啊!”   李纪泽是老参谋,当年跟随杨嗣昌,见过的凄惨场面多了,不要说俘虏,就是妇孺倒毙在壕沟前的也多的是,也就是朝廷坚壁清野,周边的百姓基本都已经逃走,不然建虏驱使的绝不止是俘虏,一定会有无辜的百姓。而他从太子的眼神中看出了怜悯,担心太子会动摇。   朱慈烺当然不会动摇,他只是有点愧疚,眼神悲愤,声音冷静的说道:“告诉唐通和杨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很快,就听到杨轩在高声命令:“鸟铳手、弓箭手都准备,不管是谁,但敢有人靠近护城河,一律格杀勿论!”   “是。”   最先响起的却是火炮,当俘虏兵冲到五百步之内时,砰砰,李顺的神机营开火了,连续两声炮响,砸在俘虏兵的前方,掀起了两团泥土,这是开炮,也是示警,再往前,就不是这样的待遇了,但俘虏兵却不能不继续继续前进,因为在他们三千人身后,建虏的鸟铳和弓箭正对着他们的后背呢。但有人迟疑或者是回头,立刻就会被射杀。   终于,他们被逼到了护城河前。   “滴!滴~~~”   刺耳的竹哨声响起。   运河城距离城墙只有五十步,正是鸟铳的威力射程,当他们靠近护城河时,城上的将士不得不开火。“砰砰砰……”密集的血雨之下,护城河前的尸体扑成一片,但城头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欢呼,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沉重,那滋味,就像是左手抠断了右手,疼的可不止是一处。   后面的俘虏见前方同伴纷纷中弹倒下,都知道再前进一步即是死亡,于是纷纷停下脚步,但随即的,身后箭雨射来,瞬间又倒下一片,一个建虏将领高声喊:“阻断护城河,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就可以转身回营吃馍馍,表现的好,还可以放你们回家!快,快投!”   原来,这是建虏在关内挑选俘虏兵的一种办法,但是顺从了他们的命令,就会被认为是可以使用之人,顺从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时间成了,顺从就会变成了习惯,也就会任由建虏驱使。   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趁着鸟铳射击的间歇,从城头传来:“弟兄们,千万不要听建虏的,听他们的,必死无疑,还落个从贼的千古骂名!不如转回身去,和建虏拼了,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声音高亢,语声却是在发颤,像是在竭力控制心中的激动。   朱慈烺暗叫说得好,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发现是精武营的思想教导官宋天显。   宋天显举人出身,是朱慈烺当初在詹事府第一批挑出来的人,因为表现优异,善于鼓舞人心,已经被朱慈烺特提为从五品的主事,主管全部思想教导官。原本,他是留守京师的,但听闻太子殿下在运河遇险,他主动请缨,跟随杨轩来到了通州。   城下,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俘虏兵听到了宋天显的声音,都抬头朝城上看去。   “来!接住武器!”   宋天显将手中的一杆长枪从城头奋力掷了下去。   嗖。   五六十步的距离,长枪正落在护城河之前,直插在地上,枪尖没入土中,红缨覆土,枪杆却犹自在颤抖。   宋天显虽然文人,但力气却也着实不小。   “城下的弟兄们,横竖是一个死,跟建虏拼了吧!天上的神灵,你们的祖先,都正看着你们呢,就算战死了,也是一种荣耀,总胜过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宋天显的声音再传来。   俘虏兵相互一看,有人激动,有人惶恐,虽然长枪就在眼前,伸手可得,但却没有人敢立刻冲上去拔出来,甚至有人胆怯的往后退,似乎想要离得远一点。但后方的建虏却不管,见俘虏兵都站着不动,似乎有反抗之意,他们的箭雨立刻就倾射了过来。   噗噗噗噗,羽箭密集,惨叫响起,离着长枪最近的十几人都被建虏射中,倒在血雨之中。尤其是后退的那几个人,中箭最多,死的最惨。   “都让开!”   惊恐彷徨之中,一个少年兵忽然用力扔掉肩上的泥土袋,不顾一切的冲上来,奋力拔出长枪,转身舞动,双眼通红的嘶吼道:“横竖是一个死,跟建虏拼了!杀啊,杀啊~~”逆着冲上来的人流,往后方杀去。   砰!   一声枪响,正在狂奔的少年兵被铅弹猝然击中,胸口冒起血花,他的人,也被巨大的力量打的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他捂着胸口,不甘心的撑着长枪,想要爬起来,但又有一支羽箭射来,将他钉在了地上。   少年兵,不动了。   压阵的建虏步兵群中,一个建虏将官放下手中的遂发鸟铳,脸露冷笑,却是汉军镶红旗旗主金砺的弟弟金俊。他的好外甥甲喇章京侯宝死在渡河之战中,金俊疼惜外甥,要为外甥报仇,今日他奉命押着俘虏兵向前,对于敢于反抗者,他是绝不容情的。   少年兵死了。   但他的死,却彻底激发了城上城下的情绪,俘虏兵纷纷扔掉了肩上的泥土袋,哭喊:“拼了吧!”城上的明军将士为少年兵的勇气感染,在悲痛的同时,都将手中的长枪奋力掷下城头,宋天显更是大哭:“好少年啊~~”   “噗噗噗……”明军奋力投掷,一时几百杆长枪从城头飞落,插满了护城河边。   前方的俘虏兵冲上去,奋力拔出长枪,结成阵势,试图紧守河边,再伺机游过河去,逃得生路。   但对于可能的反戈,建虏早有准备,或者说,他们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已经轻车熟路,在少年兵被射倒的同时,金俊就已经意识到了俘虏兵的情绪已经不可抑制,反戈就在眼前了,因此放下鸟铳之后,他立刻命令:“那些敢拿枪的人,一个不留,全杀了!”   建虏立刻展开了弹压,他们用弓箭,鸟铳,甚至是梭枪向前输出火力,试图将反抗的明军全部射杀,明军前赴后继,一人倒下,另一人又迅速捡起长枪,继续为战,而随着他们带头,原本有所犹豫的俘虏兵也纷纷扔下泥土袋,狂奔着,试图想要游过护城河,逃入城中。   金俊气疯,恶狠狠地道:“杀了,全杀了,一个不留!”   箭矢如雨,梭枪猛掷,建虏展开无差别的杀戮。   面对无法逃避的屠戮,俘虏兵血红着眼睛,发出最后的怒吼,用胳膊格挡砍下的马刀,用尽全部的力气,将马上的建虏拖下来……   三千名俘虏兵,在刚才的僵持之中,已经倒下了五六百人,身上又没有披甲,能冲到河边,拔出长枪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手无寸铁,面对建虏的利器屠戮,几乎是毫无还手的能力。   很快,羽箭射穿了胸膛、马刀斩断了脖颈,尸体在通州城下铺成了一片,鲜血浸红了原野……   城头明军岂能坐视?   “开炮~~”   当少年兵倒下之后,朱慈烺立刻命令开炮。   “砰砰砰……”   炮响了,鸟铳轰鸣,铅弹箭雨如雨一般的向城下倾泻,城头明军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用尽所有的武器,要支援城下的兄弟,为他们争取时间和生机。但弹压的建虏却极其顽固,即便在城头明军炮火的威胁之下,他们也没有退缩,依然纵马挥刀砍杀,在马上放箭,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建虏军律森严,没有命令,他们不敢后退。   一发炮弹落下,将一个建虏和两个和他纠缠在一起的保定兵都砸成了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在明军炮火响起的同时,建虏也开炮了。   “砰!”   第一发就是重炮,直接击中了西南角的城墙,也就是昨晚有了裂缝的那一段。   虽然有木板护墙,但巨大的声响之中,整个城墙还是微微晃动了几下,有泥土落下,军士都是骇然,硝烟中,有人探头一望,发现城墙上护着的一块巨大门板,被这一发铁弹直接砸成了两半,轰然散落,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门轴还悬在空中……   一炮之后就是第二炮,第三炮。   而三炮之后,就是建虏的大小火炮,一起轰鸣,将通州城墙炸的碎石飞溅,硝烟弥漫。   “殿下,此地危险,请你速速下城啊~”   武襄左卫指挥使宗坤泰和副指挥使富魁,一人拿着一面盾牌,一面死死卫护太子,一边苦劝太子下城。   朱慈烺却是眼含热泪。   不管在运河之战中,他们是如何胆怯,如何被建虏俘虏的,但今日之战,却绝对可以称得上英勇!   “战后找到少年兵的大体,查出他的名字,本宫要为他修祠立传!”   朱慈烺泪水已经滂沱。   “是,请殿下你立刻下城啊!”宗俊泰再一次的跪请。   朱慈烺擦一下眼泪,毅然道:“好,下城。”又看身边众将:“这里就交给诸位了,望你们不负死在城下的弟兄,杀建虏,为他们报仇!”   “请殿下放心,城在人在,誓于建虏血战到底!”众将声音都是悲壮。   朱慈烺这才下城,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城下,三千保定兵,已经被屠杀殆尽,只有十几个幸运者游过了护城河,在城头明军的掩护之下,来到了城墙前,城上放下十几根绳子,试图将他们一个个都拉上来,但在建虏炮火和弓箭之下,他们能不能成功的爬上城头,却是谁也不知道……   …… 第八百五十二章 总攻   黄罗盖伞之下。   见填河的俘虏兵全部倒戈,黄太吉生气的扔了马鞭:“蠢!”   马前的奴才们吓的都跪倒了,也不知道皇上在骂哪个蠢?   ……   白色团龙大纛之下。   多尔衮脸色阴沉,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明军战俘居然会临阵反戈,这一来,填埋护城河的工作就会受到影响,连带着,整个攻城计划也会被影响。   “金俊蠢货,令他回营后自领二十鞭。再令朝鲜人出击,给本王填河!”多尔衮下令。   “嗻!”   ……   “砰!”   朱慈烺下城之后,纵马直奔东城,而几乎就在他下城的同时,建虏第二轮的重炮又响了。因为已经连续轰击了三天,建虏炮兵对轰击的角度已经非常熟悉,准确度相当高了,这一轮的三发铁弹,全部击中了西南角城墙。   隆隆隆,整个城墙都在颤抖,尘土纷纷。   和三天前相比,建虏中中小火炮在李顺等精良炮手的精准打击之下,已经损失了不少,一起轰鸣时的威力和气势,已经不如第一次了,当然了,与之对应的,明军火炮也损失了相当数目,反击力道也不如第一次了,不过幸运的是,唯一的那一门重炮,在明军的精心保护,灵活移动之下,到现在还是完整的,依然由李顺亲自坐镇操作。   虽然有重炮,但轰击不到建虏的重炮,李顺也是徒叹奈何。   此时,李顺正在掉眼泪,他性子软,是一个佛心肠,城下保定兵的遭遇让他受不了,他趴在墙垛边,借着两面厚实木板的掩护,用千里镜拼命搜寻那个一枪打死少年的那个王八蛋,想要一炮将其轰死,为少年兵报仇。   但金俊狡诈,骑马来回奔驰不定,他找不到瞄准开炮的机会。   “副协!”   一人忽然冲过来,抓住了李顺的胳膊。   李顺吓了一跳,转头看,却是太子的中军官佟定方。   “副协,”佟定方眼眶也是红红:“殿下有令,今明两天,必须敲掉对方的那七门中炮!”   自从建虏的三门重炮后撤,脱离射程之后,李顺的主要目标就转向了那十几门的中炮,经过三天的斗技斗勇,李顺成功的敲掉了六门,但太子并不满意。虽然不如重炮的威力,但剩下的七门中炮对城墙和守军依然有很大的威胁,必须尽快清除。   李顺暗暗叫苦,两天敲掉七门,怎么可能?太子殿下要逼死我啊,但却不敢违抗,只能抹了一把泪,满头大汗的回道:“明白了,告诉殿下,我李顺必竭尽全力。”   佟定方目光满是信任,朗声:“相信副协一定能做到!”又抱拳躬身,目光忽然又红了:“还请副协多放好炮,为保定兵报仇!”   李顺急忙还礼:“理所应当!”   佟定方点一下头,急急去追太子殿下了。   “都听见没有,给老子机灵一点,你,你,你,去把老子的命令传下去,告诉刘百总他们几个,今天一人一门中炮的任务,完不成,晚上等着吃军法!”   “是。”被点到的三人急急去传令。   李顺却蹲下身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三根香,点燃后,以土为杯,插好了,双手合十,拜了三拜,虔诚无比的默念:“菩萨娘娘保佑,李顺给您磕头了,求你保佑李顺弹无虚发,炮炮致命……”   念完之后,一时勇气大增,跳起来:“给老子装弹!”   “呜呜~~”   连续两轮炮击之后,建虏阵中响起号角和战鼓之声,随即军旗摇动,多尔衮马鞭猛地向前挥指,“向前!”一辆辆盾车开始骨碌碌地向前推行,往通州压来,后面的跟着一队队的弓箭手和鸟铳手——不同于前三天,今日的盾车和弓箭手尤其多,晨光中,看到他们携带了大量火箭使用的火盆和油锅,看来还是要使用火箭,盾车之外还有盾牌手,将弓箭手的侧翼也保护,而在弓箭手盾牌手之后,扛着泥土袋的朝鲜兵也压了上来。   第一批上攻的建虏,大约有一万人,拉出四里长的阵线,整个南城墙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   “建虏上来了,弓箭,鸟铳准备!”   城头上,唐通大声嘶吼。他和杨轩分段防守,杨轩还好,麾下多是鸟铳兵,但唐通这一次带来的多是骑兵,虽然太子殿下将聚拢的保定兵都交给他指挥,还给他补充了火器,不过却无法弥补旧有的劣势,因此相比较而言,他面对的压力是比较大的。   “噗噗噗噗~~”   嘶吼之中,建虏一辆辆的盾车已经到了护城河之前,后面的弓箭手随即张弓搭箭,向城头射来,一支支的火箭漫天而起,烧红了整个天空,而就在盾车临近之中,城头的火炮也开始鸣响,砰砰砰砰,将一枚枚地铁弹,从城头呼啸而出,狠狠砸向盾车,或者是后面的建虏士兵群中。   “啊~~~”   城上城下同时掀起了惨叫血雨,箭雨炮弹在空中飞舞,有一辆盾车被一枚铁弹准确击中,巨大的声响中,高高的木盾散了架,飞溅而出的碎片,将车后的几个建虏打的满脸是血。   城头竹哨响起,明军鸟铳声开火。   密集如爆豆的声响中,盾车被打的砰砰作响,一些没有盾车保护的建虏惨叫倒地,扛着泥土袋的朝鲜兵更是倒霉,几乎是毫无遮挡,瞬间就被割倒了一片,但建虏弓箭手和鸟铳手随即展开反击,他们人多,箭如飞蝗,铅弹如雨,很快就压制住了城头明军的火力,熊熊的火箭不停的射向城墙的防护板,很快就燃烧了起来,城头明军见势不妙,拼死往下浇水,如果建虏还是前三天的那样的攻势力度,以明军的准备,足以应对,但今日建虏倾巢出动,面对绝对的兵力劣势,明军虽然拼死,但却也无法阻挡木板的逐渐燃烧。   关键时刻,还是李顺的神机营发挥了作用,连续几发异常准确的轰击,将三辆盾车砸成散架,后面的建虏兵失去保护,城头鸟铳和弓箭趁机一个集射,一口气射倒了五十多人,建虏上攻的气焰才算是被压制。   一个时辰后,第一批上攻的一万建虏显出疲惫,随即退下,号角呜呜,建虏又上来一万人,接替前者继续对通州猛射。   护城河前倒毙的尸体越来越多,中箭燃烧的木板也越来越多,临近中午之时,整个城墙渐渐都燃烧了起来,通州,俨然是变成了一座火城……   建虏中军。   黄罗盖伞之下。   木板都燃烧了起来,朝鲜军投掷泥土袋的进展也比较顺利,但黄太吉的脸色却依然严峻。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通州城头的火力始终都很猛烈,即便是有盾车防护,即便还没有正式攻城,但倒毙在护城河前的己方士兵,已经是层层叠叠,算上前三日,大清在通州的伤亡却已经是超过运河之战了,由此就可知道城中明军的战力。   对黄太吉来说,自从继位以来,他始终避免的就是攻坚战,以免再犯其父努尔哈赤在宁远的错误,但今日他却不得不攻,因为明太子就在城内,错过这一次,以后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原本,黄太吉是希望重炮轰击,轰倒通州城墙,然后马步兵齐入,用最小的攻坚代价夺下通州,但通州城却极其坚固,三日的炮击下来,耗费无数弹药,通州城竟然纹丝不动,这让他意识到,大军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大炮身上,必须另辟蹊径了,所以今日他才出动全军,摆出了总攻的架势。   战事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而城中明军的顽固,让他越发坚定了信念,那就是,通州城,必须拿下。   信念虽然坚定,但身体却是顶不住,黄太吉气喘吁吁,已经是数次下马休息,每一次他都有一种喘不上气、头晕目眩的感觉,但他依然在坚持,目光始终盯着城上明军的调动,不时和身边的范文程、图尔格等人小声商议,对通州战局做出一些判断和分析。   激战一个上午,到中午时,护城河前的尸体倒毙无数,不止有朝鲜兵,汉军旗和蒙古旗的弓箭手和鸟铳手也伤亡极多,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河水,残值断臂,到处都是……而城头之上,明军的伤亡亦是惨烈,在建虏优势炮火的轰击之下,很多将士血染战袍。   照前三日的经验,临近中午时,建虏就会结束这一轮的攻击,撤军回营休息,下午再战,但今日建虏却没有撤退的打算,虽然大炮的炮管已经发红,不能再发射了,但建虏步兵的鸟铳和弓箭却是不退,他们躲在盾车后,凭借盾车的保护,继续向城头射击和倾射箭雨,以阻止明军灭火和填补木板,这中间,虽然有很多人死在明军的猛烈火力之中,但他们却也成功的拖住了明军,令明军无法修补城墙,并成功掩护朝鲜兵连续不停的填埋护城河。   “皇上,朝鲜将军说他们伤亡惨重,恳求给他们轮换休息的机会……”   “指挥是睿亲王,朕不干涉。”黄太吉盯着城头的明军,咳嗽说道:“不过你可以告诉他,请他们再咬牙坚持,城破之后,朕一定不会亏待他朝鲜的!”   在这之前,朝鲜将军也向多尔衮请求,但被多尔衮冷冷驳回:“才死了千把人就受不了了?告诉朝鲜人,什么时候把南城墙的护城河都填平了,他们什么时候才可以撤下来!”   ……   内墙亭子里。   朱慈烺已经从东城返回,在东城,他亲眼见到了多铎的军旗和多铎那嚣张冷酷的面容。   不同于南城的炮火为主,多铎在东城摆出的是一个俘虏兵架设浮桥、盾车在前、云梯在后、弓箭压制、蚁附爬城的传统攻城阵势,多铎又不惜部下的生命,亲自督阵,因此建虏攻击极其猛烈。   老实说,对这种攻城方式,朱慈烺是最喜欢的,即便建虏驱使攻城的都是一些炮灰部队,伤不到建虏的根本,但只要炮灰兵的伤亡足够惨重,同样也能影响到建虏的军心。   不过有一点意外的是,朱慈烺发现,建虏的攻城部队竟然是使用了原精武营的燧发枪和手炸雷,虽然数量不多,还没有形成规模和建制,但却是相当的警讯——多铎只是偏师,黄太吉和多尔衮统领的主力,一定会有更多的燧发枪和手炸雷,尤其是手炸雷,对攻守任何一方来说,都是相当的利器,几颗手炸雷下去,可以将城墙根前的三米之地一扫而空,同样的,几颗手炸雷同时扔上城墙,对城头密集的守军,也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东城战况激烈,云梯几度搭上城墙,但都被明军击退,朱慈烺并没有在东城久留,而是迅速又返回了南城,并非是因为堵胤锡指挥得当,将士英勇,用不上他,而是他清楚知道,东城只是侧翼,通州的主战场还是在西南。   此时,他脸色凝重的立在沙盘前,左手握剑,目光死死盯着沙盘,因为紧张,他双手手心都已经攥出了冷汗,心里只一个问题:东城攻击已经开始了,黄太吉为什么还不动?他在等什么?   ……   城外的建虏也在等,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通州城墙轰然倒塌之际,就是他们发动总攻,杀进城去,将所有明军都斩杀干净的时刻,但明军城墙却异常坚固,已经轰了三天,算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中午过后,大清的重炮更加猛烈,砰砰的巨响中,西南角的城墙被轰的碎石飞溅,不过却始终没有轰塌……   黄罗盖伞之下,黄太吉又一次坐在地上休息,不唯他自己,战马也是受不了。   众亲贵大臣都在他身边,围成一圈,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   “皇上,我军伤亡已经超过三千了,其中朝鲜兵折损一半,不过他们总算是成功的填出了三条道路……”   去往阵前查看情况的鳌拜纵马而回,在黄太吉面前单膝下跪禀告,意思是可不可以总攻了?   大军都在城下一天了,战事毫无进展,像鳌拜这样的好战之徒实在是有点忍不住。   黄太吉看了看日色,沉沉地摇头:“不急。再等等。”   皇上说不急,就没有人敢在谏言了,即便知道东城的十五爷正在独自猛攻,他们也没有人敢再劝了。   歇息了片刻,黄太吉重新上马,继续紧盯城头明军的动态。   炮声隆隆,箭矢来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城下的尸体越来越多,而城头的明军也渐渐有疲惫之色,又过了一个时辰,眼见日渐黄昏,黄太吉望了望日色,终于咳嗽的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告诉礼亲王和睿亲王,立刻展开总攻!”   “嗻!”   鳌拜亲自去传令。 第八百五十三章 城内奸细   和一般将领不同,代善和多尔衮两人知道今日攻城的全部计划和重点所在,所以一直都很淡定,即使是面对燃烧的城板,他们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丁点的喜色。现在得了黄太吉的命令,两人立刻行动,多尔衮向左,代善往右,拔出长刀,高声呼喊,传达命令,鼓舞己方士气。   不同于一天的试探和铺垫,这一次,建虏是实实在在的猛攻,首先是所有的火炮,对着通州城墙一阵的猛轰,这一次不止是西南角,所有南城墙都被照顾到了,砰砰砰的炮声中,整个城头碎石乱飞,硝烟弥漫,一瞬间,通州城好像都消失在烟雾之中了。   “杀~~”   随即,三角军旗摇动,呜呜地号角和震天的战鼓一起擂响,城下的十万建虏一起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殿下!建虏发动总攻了!”   城内,朱慈烺猛听到了城头传来的呼喊,其实不用喊,只听城头剧烈的炮击声和城外的战鼓和号角声,他就知道建虏展开攻击了,于是他猛地跳起来,不顾唐亮和宗俊泰的拦阻,顺着马道,箭步冲上了城楼。   “呜呜~~”   黑压压,如墙如岳,云梯在前,披着重甲的刀斧手在后,脚步隆隆踏地,建虏兵马如泰山压顶一般,往通州压来。   一眼扫过,就知道建虏此次攻城,一口气投入了将近两万人,整个南城墙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内,因为朝鲜兵填平了好几处的护城河,他们可以直接推着云梯到城墙下,展开攻城战,对通州守军来说,将要面对开战以来,最凶险的一次考验!   朱慈烺却不惧,他斗志昂扬:“黄太吉,你终于动了。”   第一波上冲的全部都是汉军旗的精锐,圆盾长刀,双重铁甲,穿过明军的弹雨和箭矢,冲到城墙之下,竖起云梯,开始爬城,与此同时,建虏的弓箭手和鸟铳手拼命向城头输出火力,以保护己方的士兵。箭如雨下之中,城头木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羽箭和铅弹打中的黑印。   “炸药包~~”   到了此时,明军一直压制而没有使用的秘密武器,炸药包,终于是可以亮相了。   呼呼,一个个包裹的方方正正,冒着火花的炸包从城头抛下,落入人群之中,砰砰,火光爆起,掀起浓烟和惨叫,刚刚冲到城墙下,正要爬城的汉军旗精锐被炸了一个人仰马翻。   虽然不能和后世相比,虽然每一个炸药包看起来都很是笨拙,需要士兵双手抱起,像扔石头一样的扔到城下,密闭性也不能和铁制的手炸雷相比,但炸药包却依然表现出了它应有的威力,第一波炸包扔到城下,将建虏的攻城前锋炸了一个七荤八素,给了他们一个当头闷棍,很好的遏制住了他们汹汹地战意和士气。   但建虏攻势却不停止,他们凭借人数的巨大优势,在军官的严令之下,继续爬城猛攻。   炮声隆隆,喊杀震天之中,南城每一个墙垛,每一块城砖,都成了彼此争夺,鲜血喷洒的对象。而当夜幕降临,火把燃起之后,建虏的攻势就更加猛烈,如潮水一般,连续不断,根本不顾死伤。通州,如惊涛骇浪中的小舟,不停的上下翻滚……   这一次,朱慈烺没有下城楼,而就在城楼上亲自坐镇指挥,宗俊泰派了二十个力士,举着巨大的盾牌,前后左右将他护卫,建虏攻势如潮,矢石如雨之际,他始终冷静,一来他相信精武营的战力和毅力,相信精武营的将士连同唐通白广恩等人,一定能顶住建虏的猛攻;二来,他在等一个消息,只有这一个消息确定了,他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殿下!”   终于,朱慈烺等来了想要的消息,佟定方奔上城楼,气喘吁吁:“拿到了。”   通州新城,西门。   和旧城不同,通州新城只有西门和南门两道城门,南门题额“望帆云表”、西门题额“五尺瞻天”,西门正对的方向,其实就是北京城,原本,新城城墙以及两座城楼,都只及旧城一半高,但正德和嘉靖年间两次增高扩建,最终和旧城连成了一体,相互一般高,并在南城修建了瓮城,重门悬桥,又因为新城的根基都是在扎实的陆地,而非河岸边,因此墙体比旧城更坚固,更难以被攻击,今年朝廷拨下钱粮,修缮加固通州城,因为新城足够坚固了,因此通州知州张凝和间大部分的钱粮都用在了旧城。   也的确,建虏大军到通州之后,虽然截断水路,将通州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但攻击的目标一直都放在旧城南门和东门,新城的西门和南门外虽然也有兵马驻扎,并挖掘了壕沟,但不过是为了阻断城内兵马逃走,总体并没有要从这里攻城的意思。   现在,建虏大军在南城东城猛攻,两地压力极大,原本驻守新城的通州兵,开始秘密调往旧城支援,暗夜火把之下,城楼上的士兵看似是往常一样,但城墙下的预备兵其实却少了很多。   内墙马道之下,火把明亮,一个穿黑衣,络腮胡须,挎长刀的英挺汉子,正在翘首等待,当前方马蹄声响起,五十个武襄左卫护着太子出现之时,他急忙迎了上去,原来是军情司副手、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   “见过殿下。”李若链行礼。   “拿到了?”朱慈烺翻身下马,声音急切。   “是的。”李若链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叠口供。   朱慈烺接住了,快速看完,然后问:“黄家的人呢?”   李若链一挥手,旁边黑暗里立刻闪出六个汉子,每两人拖着一个人,不,不是人,而是一堆不似人形的血肉,耷拉着脑子,披头散发,双腿已经站不住,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指头,都已经被揭去,血肉模糊,其中一个人的脚腕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此时被架在那里,被拷打时的鲜血犹在滴落……   原来,他们都是晋商八大家之一的黄云发的家人和伙计,去年,朱慈烺整饬八大家,其他七家都被连根拔去,只有黄云发的儿子黄成彼时正带着商队出关,躲过了一劫,听闻自己的父亲和家人,都被明朝斩首、罚没之后,黄成痛哭流涕,咬牙启齿,发誓要为家人报仇。   这一次黄太吉入塞,特地将黄家人都带上了,从蓟州一入关,立刻就将他们放了出去,令他们以为大军的前哨和耳目,黄家经商多年,在京畿地区颇有根基,不知道怎么的,他们三人竟然是混进了通州,又因为年轻,所以被编入了城中的义兵。黄成更是花了一些银子,靠着城中商家的关系,被封为了一个义兵的小头目。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为了确保通州的安全,朱慈烺令军情司在通州城内进行了大规模、但却非常隐蔽的肃奸工作,他三人虽然都有假身份,隐藏的也够好,但还是被军情司查了出来。   此时,三人都已经被折磨地不成人形,但却仍然留有最后的一口气。   “据这三个狗汉奸交代,平谷和宝坻只所以快速被建虏攻破,都是他们黄家人暗中通风报信的结果。”李若链道。   “哪个是黄成?”朱慈烺问。   李若链指了指露出白骨的那个:“就是他。”   “除了他们三人,城内再没有其他奸细了吗?”朱慈烺问。   “是,绝没有。”李若链说的无比肯定。   朱慈烺点头:“好,那就照他们三人的方法,给建虏发信号吧。”   “是。”   ……   西门城外的黑暗中。   一支部队正在潜伏,当见到城头挂起一盏六角灯笼时,负责观望的那个小佐领连忙向后禀报。   带领这支部队的乃是爱新觉罗·阿达礼。   阿达礼,代善之孙,萨哈璘的长子,因为萨哈璘和黄太吉关系极好,萨哈璘死后,黄太吉爱屋及乌,小小年纪,就封他为郡王,但阿达礼却不及他父亲萨哈璘有脑子,脾气执拗,认准的事情谁也改不了,屡屡犯戒,黄太吉看在萨哈璘的份上,每次都是轻罚,即便如此,却也惹的阿达礼非常不满,渐渐地,他和多尔衮多铎兄弟走的比较近了,当然了,都是私下里,表面上他和多尔衮多铎兄弟依然是敬而远之。   但阿达礼的做战是没有问题的,从义州,锦州,杏山到塔山,他屡立战功,不愧他郡王的爵位,这一次入塞之前,老代善召集两红旗的众将,发誓要为满达海报仇,虽然对这个曾经和自己老爹争宠的七叔没什么太好的印象,但阿达礼还是摩拳擦掌,想着要立下功勋,重振他父亲的威名,说不得还有机会接替代善,成为正红旗的旗主。   而今晚之战,将是他最好的一个机会。   虽然南城和东城战的激烈,但那都是迷惑人的表面现象,大清今晚真正的攻击重点,其实是眼前的西门。   此时,跟在阿达礼身边的,一共有四千精锐,汉军旗一千,蒙古旗和满八旗一共三千人,这其中,汉军旗负责登城夺门,满蒙八旗负责冲杀,只要冲进城去,以他满蒙八旗的战力,城内明军将无法抵挡,通州,也就拿下了。   这个计划要想成功,关键是要吸引明军的注意力,令明军将所有的主力都投注在南城和东城,因此,代善、多尔衮、多铎等主将就必须在南城和东城亲自坐镇指挥,并发动猛烈进攻,如此才能令明太子相信,大清主攻的方向是南城和东城。   也只有如此,明太子才有可能从新城抽兵,增援旧城。   再加上有黄成等人在城中为内应,暗夜偷袭,拿下新城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黄太吉召集重臣,商议做战计划之时,众人一致认为,在几位亲王都需要在南城坐镇的情况下,郡王阿达礼是担任西门主将的最佳人选。   阿达礼虽然是郡王,但作战勇猛,足堪此任,加上他并不太引人注目,即使他不在军中,明军也不会察觉,这和多尔衮多铎代善不同,他三人的大纛如果不在阵中,城头的明军一定会警觉。   黄太吉对阿达礼也颇为器重,临行前,他亲自叮嘱阿达礼,将攻城夺门的要害之处,一一讲解,令阿达礼一定要小心谨慎,阿达礼连连点头,但胸中的热血却早已经澎湃,谁都知道,大清只所以要围攻通州,乃是因为明太子就在城中,如果他能第一个杀进城中,擒获明太子,这惊天的大功劳,岂非是震铄古今?到那时,区区一个正红旗的旗主,又算什么呢?   黄昏时,阿达礼开始调集兵马,因为是暗袭,所以兵马不宜太多,只领了四千人,但这四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足可当一万人使用,并且黄太吉将缴获来的燧发枪和手炸雷,全部交给他们使用,为的就是一击必中,拿下西门。   为什么是西门而不是南门?   一来西门距离旧城远,明军不易救援;二来南门有瓮城,西门却没有,只要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计划就成了一大半。   天色暗下来之后,阿达礼带着这四千人秘密行军,潜伏到了通州新城,西门三里之外的黑暗中,听着通州东南隆隆地炮声和震天的喊杀,又看城头的火光,阿达礼信心倍增,他知道,在如此猛攻之下,明军一定会从新城抽兵的,不然就无法抵抗大清勇士的连续猛攻!   不过计划能否成功,关键还要看内应。而内应的关键,并非是打开城门,黄成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黄成他们要做的,就是悬挂灯笼,告知现在西门有多少守军?前两天都是悬挂两个灯笼,今晚只悬了一个,意思是,今晚城头的守军,只有前两日的一半,原因很简单,那少掉的一半,一定是去增援旧城去了。   灯笼亮起,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阿达礼立刻站起,低声:“照计划,立刻攻城!”   “嗻!”   满汉蒙八旗立刻听令。   随即,一千汉军旗步行在前,扛着竹筏,没有点火把,只借着星光,快速而有序的向西门行去。 第八百五十四章 阿达礼之死   南城和东城的激战仍在继续,炮声隆隆,杀声震天,那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两处的夜空,相比之下,西门就显得平静多了,不唯没有杀声和炮声,城门之前的原野里,更是不见一个敌军,城楼上,值夜的军士举着火把,紧张,但却有条不紊的往来巡视。   忽然,城前的原野里传来了什么声音,站在城楼上的军士急忙高举火把,凝目望去。   塔塔塔,剧烈而纷乱的脚步越来越近,随即就看见有无数的人影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暗夜火把之下,隐隐看见他们身披的甲胄和手中刀锋的寒光。   “建虏,建虏来袭!”   观望的军士惊的瞳孔收缩,大声的呼喊了起来。随即“当当当当”军士们手忙脚乱的敲响了示警的铜锣。   就在当当当的铜锣声中,更多的建虏士兵冲出了黑暗,冲到了护城河边,新城的护城河比旧城宽广一倍,距离城墙八十步左右,那些扛着竹筏的汉军旗士兵冲到河边之后,立刻扔下竹筏,有几个没有穿甲胄,会游泳的,更是噗通跳下河去,为竹筏做支撑——不同于前些日子渡河使用的木筏,今晚建虏使用的乃是一种特制木筏,加长了长度,但却缩小了宽度,四个人就可以抬着跑,往护城河里一扔,正好横跨在了河面之上,即便是有一些差池,跳水的人也可以进行修整补救。   随即,后面的建虏士兵扛着云梯,快速地从竹筏上通过,往城楼冲来。   暗夜之中,建虏士兵一口气扔下了二十条的竹筏,等于是有二十条浮桥可供建虏通过。   “砰砰砰砰~~”   城头明军大声呼喊,鸟铳响了,弓箭手张弓搭箭,向建虏猛射。   正在过河的建虏士兵被射中不少,惨叫着栽进护城河,不过却有更多的人成功的渡过了护城河,扛着云梯,来到了西门城楼之下,今夜是抢攻,要的就是出其不意,因此,建虏攻击的目标并非是城墙,而是城楼,只要夺了城门,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阿达礼的三千精锐骑兵进入,今夜就能胜。   反之,必败无疑。   “砰!砰!”   被城上的明军发现行踪之后,建虏军迅速点燃了火把,瞬间,西门城外的原野,就变成了火把的海洋,随后,一百多个被阿达礼特意挑选出来的力士冲过木筏,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从腰里取出手炸雷,点燃了,冲到城墙之下,奋力往城头掷去。   通州新城有三丈高,要想将手炸雷扔到城头并非是容易,不过建虏军中善使弓箭,臂力强劲者有不少,因此选这一百人并不是难事。   砰砰砰,手炸雷落在城头,掀起剧烈的爆炸和硝烟,与此同时,建虏后续的兵马陆续铳到,更多的人踩着竹筏过了河,随即张弓搭箭,或者是举起鸟铳,朝城头猛射,一时箭矢如雨,爆炸声连连不绝。今夜守卫西门的军士原本就不多,且都是通州本地兵马,战力不强,猝遇攻击,顿时就手忙脚乱,无法抵挡,听见值守的将官大声呼喊迎敌,嗓子都快要哑了,但却无法阻止建虏的云梯搭上城楼,随即汉军旗士兵很快的爬了上来。   “杀啊~~~先登上城头者,赏白银一百两!”   这中间,铁甲长刀,马蹄滚滚,阿达礼已经带着三千骑兵,杀到了护城河之前,眼见担任前锋的汉军旗士兵已经将云梯搭上了通州城头,开始蚁附爬城之时,他兴奋的高声呼喊。   很快,一个身披双重铁甲,挥舞长刀的汉军精锐冲上了城头,砍倒了一名明军,随即听见城头一声喊,原本就已经抵挡不住的通州士兵四散而逃。   阿达来在下面看得既紧张又激动,当看到更多的汉军士兵登上城头,杀散明军,势不可挡的占领城楼之时,他兴奋的大笑:“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快开城门,快开城门啊~~~”   胯下的战马像是嗅到了战机和血气,不停的喷鼻刨蹄,好像迫不及待的想要冲进城中。   汉军旗控制城楼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吊桥,开城门。   当吊桥隆隆放下,通州城门向两边推开,城内笔直的街道出现在面前,宛如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褪去衣衫之时,阿达礼兴奋的挥刀:“杀啊~~活捉明太子啊!!”   “杀!”   但最先冲入的并非是阿达礼,而是一个牛录的、两百人的蒙古精锐,原本阿达礼应该最后入城,以保证安全,但阿达礼立功心切,按捺不住,跟在这两百蒙古骑兵之后,亲自策马挥刀,向城中冲去,身边的亲卫无奈,只能跟上去,紧紧护卫。   如同是一股决堤的洪水,三千建虏骑兵一字排行,跨过吊桥,冲过门洞,向城中卷去。   这中间,城头的战斗其实仍在继续,先登的汉军旗士兵虽然占据了城楼,打开了城门,但明军并没有溃散,他们稳住阵脚之后,从两边城墙开始展开反击,一步一步,试图重新夺回城楼,汉军旗当然不能放弃,他们虽然只有一千人,夺城之中,死了三百人,但犹有七百,面对战力不强的通州兵,他们有完全的信心和实力,将他们全部击溃。   阿达礼策马进城之后,抬头往城头瞅了一眼,不过并没有在意,大军已经入城,通州已经在掌握,城头明军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今晚之前,他反复研究过通州地图,他知道,通州西门对正的,就是通州新城和旧城相连接的一道圆拱门,虽然也有木门相隔,但却不是城门,没有城楼,更没有护城河一类的防御,只要冲到木门前,摧毁木门,就可以杀到通州旧城,和攻城的大清大军里应外合,将通州明军杀一个片甲不留!   因此,进城的首要目标就是圆拱木门,这一点,在攻击之前,他就已经告谕所有人,最新进城的两百蒙古骑兵正是这么做的,他们进城之后一路狂奔,沿着街道,直奔圆拱木门。   暗夜里,马蹄踩在通州街面的青石板路上,声声如雷,而城头的杀声和火光,更是令阿达礼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跳跃,他目光始终盯着前方,夹马催速,心里只一个念头,杀过木门,活捉明太子!   但忽然的,他发现在前面奔驰的两百蒙古骑兵忽然放慢了速度,甚至是停了下来,一个个都勒着缰绳,面露惶恐,似乎是想要返回。   “混蛋!谁让你们停下来的?向前,向前!”   阿达礼怒吼。   骑兵奔驰,最怕的就是这种忽然减速,在前方停顿的错误,弄不好,就会被后面刹不住脚的骑兵撞上来,前后一片大乱,自我践踏,带队的蒙古牛录额真吴巴什也算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骁勇之将,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阿达礼怒不可遏。   “王爷,情况不对啊。”   但回答阿达礼的,并非是蒙古牛录额真吴巴什,而是他身边的亲卫参领,那参领用手中的长枪指着,气喘吁吁地道:“王爷你快看!”   阿达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堵泥土袋堆积起来的泥土墙,不禁微微一愣,转头向其他地方看去,发现在街道两边,只要是巷口或者是有通路的地方,都被泥土袋堵死了,整个街道变成了一条死胡同或者是峡谷,只能向前,再没有其他去路,而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是门窗紧闭,不见灯光,再抬目向其他地方看,发现整个新城都是漆黑一片,虽然旧城那边战况激烈,杀声震天,但眼中的新城却恍若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声响,也没有火光,只有自己和自己麾下的精锐骑兵……   虽然立功心切,虽然热血,但阿达礼绝不是一个无脑之人,瞬间,他就意识到了危险,也明白前面的蒙古骑兵为什么会忽然转头了?   哗!   阿达礼全身顿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立刻拨转马头,高喊:“情况不对,撤,快撤~~~”   这一刻,他声音都变调了。   但晚了。   骑兵正纵马疾驰而入,前方的人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但后面的人不知道啊,尤其是那些挤在城门口,还没有入城的骑兵,他们急着入城杀敌立功呢,前方想退,后方正冲,加上街道狭窄,没有骑兵闪躲腾挪的空间,整个入城的队伍,立刻就乱成了一团。   “砰!”   就在此时,猛听见一声号炮,喊杀震天,城门口两边的街道后,忽然燃起了火把,一大队的忽然明军杀了出来,手持大盾和长枪,硬生生地将冲入城中的建虏骑兵截成了两段,并在城门口列阵,阻断建虏撤退出城的道路。   与此同时,街道两边的房屋上,忽然站起了无数的明军,手持鸟铳,对着挤在街道上的建虏骑兵猛烈开火,而一枚枚冒着火星的手炸雷也从天而降,落入街道中心。   “砰砰砰~~”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马嘶声,顿时就响成了一片。   如同是割草一般,挤在街心,避无可避的建虏骑兵瞬间就倒下了一片。   虽然年轻,但阿达礼也是久经战阵,他立刻知道,今晚不但是中计,而且是被包饺子了,说不得会全军覆没在城中,为今之计,必须冲出去,于是他高举长刀,嘶声喊道:“冲,冲出城去!”   呼哬!   都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已经冲入城中的建虏骑兵拼命聚拢队伍,一边向张弓搭箭,向房顶上的明军还击,一边护着阿达礼,拨转马头,向城门口猛冲。   但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弹雨和一枚枚从天而降的手炸雷,枪弹爆炸声中,他们根本难以靠近城门口,侥幸有几个人闯过弹雨,冲到了明军面前,但他们面对的是一面面将近一人高的长盾,和一根根森寒的长枪,长枪猛地刺出,血雨飞起,最后几个侥幸未死的建虏骑兵连人带马,都被刺成了血葫芦……   与此同时,城头的争夺战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号炮,忽然有更多的明军从城头的黑暗中冲了出来,不是通州兵,而是圆盔鳞甲的精武营,他们大盾长枪为阵,长枪攒刺,鸟铳射击,手炸雷抛掷,一步步向前,将占据城楼的汉军旗杀的血肉横飞,根本是抵挡不住。   汉军旗手中原本也是有手炸雷的,但数量不多,在刚才的夺城战中,已经消耗殆尽,现在面对精武营齐整的队列,精良的火器和城头狭小的空间,他们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激战中,不是被长枪鸟铳收去了性命,就是被逼的跳下了城楼。   “放下武器,跪地免死!”   明军响亮的口号声和他们腾腾地杀气一齐向残余的汉军旗逼迫而来。   眼见逃无可逃,城下的主子也已经被围在街心,大势已去,跳下城楼,不死也是重伤之后,剩下的一百多个汉军旗顿时就崩溃,他们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明军重新控制城楼之后,对聚在城门之外,想要进城营救主子的建虏骑兵猛烈开火,鸟铳,手炸雷,炸药包,弓箭,各种各样的武器,雨点般的往城门前猛轰猛射,建虏三千骑兵,冲进城中的有两千,仍有一千人聚在城门之外,当城中响起炮声,忽然冲出一队明军,截断他们进城的道路,在城门里列阵之后,没有进城的建虏骑兵就已经知道,他们中计了,但他们的主子已经进城,而失了主子,是最大的罪过,因此明知道是圈套,剩下的一千建虏兵也是拼命的向前,想要里应外合,救出已经入城的阿达礼。   截断建虏骑兵的明军只有五百人,但却是精武营的一个精锐把总队,他们在城门前的街道上组成了内外两道盾墙和长枪阵,寸步不移,如钉子一般,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内拦阿达礼的突围,外阻城外建虏的入城,长枪鸟铳不停的攻击,将试图冲击的建虏骑兵杀的人仰马翻。   “杀啊,救主子!”今晚参加暗袭的建虏兵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被包围,虽然是困境,但他们犹自奋力冲杀,血红着眼珠子,毫无退怯,明知道是死,却依然连续不停的冲击明军的盾阵。   五百明军,同时被两边夹击,面对极大的压力。   而当城头明军夺回城楼,居高临下,对城门口的建虏发起猛烈攻击之后,他们身上的压力才顿减。   “阿达礼,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受死吧!”   大盾之后,一个明军将官高声呼喝。   却是徐文朴。   原本,他是跟随堵胤锡防守东城的,但在太子殿下的密令之下,他率领一千精武营将士离开东城,部署到了新城,和刘一松的通州兵秘密换防,并在西门大街设下了这个陷阱,成功将阿达礼围在了城中。   听到徐文朴的呼喊,阿达礼脸色发白。 第八百五十五章 挫败   爱新觉罗·阿达礼,代善之孙,萨哈廉之子,承袭萨哈廉的郡王爵位,论起来,他比去年战死在潮白河的满达海的地位还要高,当徐文朴在阵中呼喝,而城外的建虏骑兵被城头火器大量击杀,已经是溃不成军,再难冲击城门之时,阿达礼知道,就像明军将官说的那样,今日,他怕是难以逃脱了。   明人用高高地泥土墙,堵死了街道两边所有的通路,刚刚有几个蒙古兵砍开旁边的一家店门,试图到房中避难时,不想却一脚踩了一个空,落入明人早就挖好的陷阱之中,尖刺穿胸,当场就没有了气息。   如此一来,街道两边的房屋也是不能进了,屋顶之上,明军的鸟铳手不停射击,其他军士则是投掷手炸雷和炸药包,轰轰轰地爆炸声中,将青石铺就,平坦笔直的西门大街,变成了他们的生死绞肉场。   而他们除了弓箭还击,就再没有其他的反击能力和方式了,对骑兵来说,最好的战场是宽阔的、可以任意驰骋的平原,像这种两面是高,被敌人夹在中间,无法奔驰的场景,完全就是骑兵的死地。   这一刻,阿达礼悔死了。   他恨不该冲动的冲进城中来。   “主子,危险!”   阿达礼正在发呆之际,身前左右的几个亲卫忽然齐声大喊,一起拨马挡在了他的面前,“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亲卫,连人带马倒了下去,鲜血飞溅,原来就在刚才的当口,一个明军潜到了距离阿达礼不远的房顶上,点燃了一枚手炸雷,奋力投掷过来,幸亏阿达礼身边的几个亲卫足够专心,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见事情不妙,立刻挺身当肉盾,为阿达礼挡下了这一枚的手炸雷,不然倒在血泊中的就不是这两个亲卫,而是阿达礼的本人了。   阿达礼脸色更白,他左右看了一下,发现跟在自己身边左右的亲卫白甲兵和蒙古骑兵,已经不过六七百人了,不算没有进城的一千人,跟随他而进的两千精骑,竟然是已经折损了大半,借着火把光芒,透过硝烟和血雨,隐隐看到,整个西门大街上,铺满了他大清勇士和战马的尸体,其中,很多没有死去的勇士依然还在血泊中挣扎,但却没有人救他们……   而在前方,他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依然还在拼力冲锋,想要冲破明军的长枪阵,夺门而出,为他这个主子,闯出一条血路来。但明军守卫严密,那森森的长枪,仿佛是勾魂的钩子,一伸一缩之间,就夺去人的性命,更不用说那密集的鸟铳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每一个试图上冲的两红旗勇士都撕成碎片。   虽然今晚跟随阿达礼突击的,都是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每一个人都是双层铁甲,甚至有的是三层,但在明军强大的火器面前,却也是毫无用处,眼见的,又有三十几个白甲兵红着眼珠子,嘶吼着冲上前去,但一阵密集的鸟铳声之中,这三十几人,连人带马,已经全部倒在血泊之中了……   隆隆隆,隐隐看见,通州西门正在关闭,明军杀退了挤在门前的建虏骑兵,重新拉起了吊桥,关闭了城门,这一来,城中的建虏已经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了。   阿达礼看得绝望,他知道,自己没有逃生的希望了,但他绝不能被明人生擒,不然就是死,他也无颜去见祖先。   满达海去年战死在潮白河,我岂能不如他?   阿达礼体内热血沸腾,忽然吼道:“回来,我们往木门冲!”说着,拨转马头。   原本,今晚他们的目标就是圆拱木门,破了木门,直插通州守军的后方,但不想明军早就布置好了陷阱,在这平坦但却险恶的西门大街,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横竖是一个死,倒不如拼一把,死在冲锋木门的道路上,总胜过死在这窝囊的大街上!   阿达礼心中这么想。   作为新生政权,建虏亲贵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还存有初创时的草莽勇武之气。   阿达礼身边的亲卫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者说,他们是奴才,主子往哪里冲,他们就往哪里冲,没什么好考虑的,于是剩下的六七百个建虏蒙古骑兵,调转马头,不再冲击明军在城门口的军阵,而是呼喊着,向圆拱木门冲去。   圆拱木门一直静静,借着火把光亮看到,门前并没有兵丁守卫,只是木门紧闭。   “杀啊~~”   冒着街道两边射下的铅弹和投掷下来的手炸雷,阿达礼高挚长刀,冲锋在前,表情无比坚定——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木门的另一边。   “砰~~”   忽然,正在冲锋间的阿达礼忽然身子猛的向前一栽,战马长嘶,他的人连同他胯下的战马忽然掉进了一个黑漆漆地大坑之中,整个人失去控制,不由自主的向下面摔去,心中大吃一惊,啊,有陷阱!但就在明白的同时,只觉得胸口剧痛,鲜血飞起,坑底倒栽的尖刺,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狡诈的明太子……”   阿达礼口鼻喷血,脑子里最后闪过这个念头……   原来明军早已经挖空了木门前的街道,蒙上了布,做了伪装,但使骑兵向前冲锋,就一定会掉进坑里。   “主子,主子!”   和阿达礼一同掉进陷阱的,还有他身后的两个亲卫,三人一齐身死,身后跟随的亲卫有两个收马不及,也掉入了坑中,后面的骑兵惊的急忙勒住了战马,借着火光向下观望,发现主子阿达礼巨刺穿身,已经是不可能活了,两红旗那些忠心的奴才都大哭了出来。   阿达礼死了,两红旗的骑兵负隅顽抗,蒙古骑兵却已经被杀了失魂落魄,失去了胆气,他们纷纷扔了兵器,下马跪地投降。   一轮遂发枪的密集急射之后,守在大坑之前的两红旗残余被打的七零八落,然后就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是崩溃投降……   西门大街不远处的鼓楼上,太子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观看了阿达礼攻城,入城,然后全军覆没的全过程,其间,他一度十分紧张,担心会有意外发生,直到徐文朴成功截断建虏的退路,阿达礼的骑兵被困在西门大街之上后,他才微微松口气,等到阿达礼绝望冲锋,掉进早就挖好的陷阱之中后,他放下千里镜,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从阿达礼以下,建虏三千精锐的骑兵,除了城外的一千骑兵中有败兵侥幸逃走之外,其他入城的建虏兵马,从骑兵到步兵,全部被灭。   此战虽然比不上去年潮白河大胜的辉煌,但其间的凶险,却是远胜潮白河。   潮白河时,大明胜券在握,朱慈烺站在山顶上,轻松惬意的看着满达海进入包围圈,但今晚却不同,建虏正在南城和东城猛攻,两处都是惊涛骇浪,岌岌可危,也因此,从中抽调徐文朴的精兵,到西城来打这么一场伏击,其实是有相当风险的。   但朱慈烺别无选择,建虏送上口的肉,他不能不咬,也唯有如此,才能歼灭建虏的有生力量,给黄太吉以重击,并尽早击垮建虏的军心和士气。   “割下阿达礼的首级,送往南城,令黄太吉知道,他的诡计,已经失败了!”朱慈烺下令。   “是!”   ……   南城。   建虏的攻势仍在继续,喊杀声中,穿着各色甲胄的汉军旗和蒙古旗士兵仍然在上攻,但黄太吉的黄罗盖伞之下,却是传来了一声大叫,不是来自黄太吉,而是来自两红旗的老代善。   阿达礼入城,但忽然被明军截断道路之后,还在城外的建虏骑兵知道事情不妙,一面向城内抢攻,一面紧急回报,原本,照黄太吉的计划,在阿达礼的四千精锐之后,还有一万步兵以为后续,但不等步兵跟上,城门就已经被明军堵上了。   “阿达礼,我的孙~~”   代善正在黄太吉身边,听到阿达礼入城,但明军却忽然截断了城门口的退路,作为一个沙场老将,他立刻知道,孙子中了埋伏,被明军关门打狗了,阿达礼是他孙子,在长子岳托,三子萨哈廉先后病死,去年被他给予厚望的七子满达海又战死潮白河之后,他两红旗的男丁,已经是大大凋落,但想不到,今日阿达礼,他最年长的一个孙子,竟然被明军圈入了城中。   那悲惨的结果,不用想就可以知道。   老代善何堪受这样的打击?立刻手捂胸口,在马上大叫了出来。   黄太吉脸色涨红,呼气急促,对鳌拜说道:“快,告诉睿亲王,不惜一切,给朕攻!”   黄太吉是枭雄,他当然知道阿达礼中了埋伏,已经不可能救了,南城急切之间也是攻不下,但代善是他的二哥,代善的两红旗又是他坚强的支持者,不管行不行,他都必须做一下样子,以对代善有所安抚。   “嗻!”   鳌拜急急去传令。   但鳌拜刚走,就听见通州城头传来一阵欢呼之声,数百名明军士兵齐声高喊:“阿达礼,狗头在此~~~”   声音洪亮,穿过炮声和喊杀声,清楚的送到黄罗盖伞之下。   “啊?”   老代善失魂落魄,纵马向前,睁大了眼睛,往通州城头望去,当他看到,明军用竹竿子高高挑起一个带着长长辫子的头颅之后,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虽然他看不清那头颅的面目,但明军同时挑出了一副铠甲,那却是阿达礼的无疑,加上早就有不祥的预料,所以代善气血冲天,一下就坚持不住了。   “礼亲王~~~”   “主子~~”   现场一片混乱。   黄罗盖伞之下,坐在马上的黄太吉脸色更加涨红,咬着牙,身子摇晃。   “皇上!”   索尼见势不对,急忙一把扶住。   黄太吉却推开他,长叹道:“撤兵!”   多尔衮连续接到了两道命令,一是令他继续进攻,二是令他撤兵,其中缘由,他一个字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对于南城的失败,老实说,多尔衮并不是百分百的意外,就他的性情来说,他骨子里是不同意这种声东击西、剑走偏锋的取巧的,但黄太吉坚持,所以他只能听从,现在听到失败的消息,阿达礼的人头在通州悬起,除了叹息,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呜呜~~~”   攻城停止,全军后撤的号声和鸣金声终于是响起,已经猛攻了三个时辰,从黄昏攻击到现在,付出巨大人员伤亡的汉军旗和蒙古旗急忙撤退,明军的火炮和鸟铳趁势鸣响,又杀伤了不少的退兵。   战斗结束,双方脱离接触,汉军旗蒙古兵的尸体在城墙下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残破的云梯犹在燃烧,浓烟直冲夜空……   东城。   多铎也在退兵,听到南城失败,阿达礼身死的消息,多铎撇了一下嘴,和多尔衮始终思谋大局不同,多铎想的更多的是自家兄弟和两白旗的利益,听到阿达礼身死,所带领的两红旗精锐,几乎全部覆没于城中之后,多铎首先想到的就是,呵呵,经过去年的潮白河之战和今夜的南城之战,正红旗镶红旗的精锐旗丁,损失了十之六七,短时间之內,两红旗再想凑出两千精锐也是难了。   而两红旗是黄太吉的支持者,也是豪格的支持者,两红旗实力受损,对他两白旗,倒也未必完全都是坏事……   这也算不幸中的一丝幸运吧。   唯一的可恨,就是又成全了明太子的名声。   ……   代善的军帐。   代善落马之后,立刻就被建虏随军的军医照顾,并一路送回大营之中,经过军医的诊断,老代善只是急怒攻心,晕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静养休息,放下心事就好,但阿达礼死在城中,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损失三分之二,这样的致命打击,老代善又怎么能够放下?   苏醒之后,老代善在帐中大哭,黄太吉在榻前安慰了好一阵,才把他劝住了。   出了代善的营帐,望着在帐外候着的满汉蒙群臣,黄太吉脸色沉沉,喘息着说道:“都回去吧。”   “嗻。”众臣行礼,转身离开。   “老十四随朕来。”黄太吉喊住了多尔衮。 第八百五十六章 是走是留   攻城不利,还折了阿达礼这一位郡王和两红旗的精锐,这在建虏的征战史上还是第一次,所有人,满汉蒙八旗所有的臣子和将领,都显得有点落寞,两红旗的臣子和将领,更都是红着眼眶,原本,他们想要向黄太吉请命,明日继续猛攻通州城,以为阿达礼报仇的,但见黄太吉脸色严峻,不等他们说话,就直接挥手赶人,心知是有要事,于是不敢留,打千行礼之后,转身都离开。   只有多尔衮跟着黄太吉,去往了黄太吉的龙帐。   进到帐中,黄太吉先喝一口大茶,多尔衮急忙跪下请罪:“今日攻城不利,还折了阿达礼,都是臣弟指挥不力之罪,请皇上责罚!”   黄太吉放下茶杯,苦笑着摆手:“今日与你无关,都是朕太自负了,以为有黄家人做内应,可以声东击西的拿下通州,但不想被明太子识破了,如果有罪,那是朕之罪啊。”   说道这,忍不住叹息一声,眼眶忽然泛红了:“萨哈廉临死之前,将阿达礼托付给朕,朕答应他,会好好照顾阿达礼的,但想不到今日朕竟亲手断送了他,日后九泉之下,朕怕是没有脸目去见萨哈廉啊……还有二哥,他已经六十多了,去年丧子,今年丧孙,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对不起他啊,呜呜~~”   说到伤心处,竟然是落了泪。   黄太吉如此,多尔衮就更是不敢起身,再一次的拜伏:“都是臣子的罪过,请皇上保重龙体啊,阿达礼之仇,一定让明太子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黄太吉长长叹口气,取出手帕,擦擦眼角的泪水,气喘吁吁的摆手,示意多尔衮平身,给多尔衮赐座,待多尔衮座下,他又气喘吁吁的挥退所有人,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份紧急军报,交给了多尔衮,脸色严肃:“你心里一定奇怪,朕今日为什么执意要猛攻通州吧?这是今早收到的,你看了就会明白。”   多尔衮双手恭敬的接过,打开了看,随即脸色大变,抬目惊道:“怎么可能?盖州竟然连一天都没有能守住?”   黄太吉脸色沉沉。   多尔衮急忙又跪下。这一次,他把头盔都摘了,放下面前的毡子上,痛心疾首的扣头:“伊勒慎这个狗奴才无能,臣弟识人不明,任他做盖州主将,实在是猪油蒙了心,一切罪责都是臣弟啊。请皇上责罚!”   如果说,多尔衮刚才请罪是有一个故作姿态,但这一次请罪,却是实实在在,盖州乃是辽南的门户,也是建虏在辽南重兵防守之处,论重要性,盖州远胜复州金州和旅顺,后面三个地方都是荒凉的前线,远离建虏的核心统治区,即便失守,建虏也有时间和能力弥补,盖州却不同,盖州失守,意味着明军可以直接杀到海州、甚至是广宁了,而经过建虏多年的苦心经营,盖州到海州之间的平原,已经成了建虏的一个大粮仓,每年为建虏提供大批的军粮,但有战事,不需要沈阳,建虏从海州就可以调拨大批粮食,现在被明军突破,不用想,黄太吉和多尔衮也知道明军会怎么做,那一来,海州的繁华必然成为昨日黄花,五年之内,怕是缓不过劲来。   财物人员损失还是小的,关键是对建虏民心士气的打击,会是建虏建政以来,从来也没有过的,建虏的常胜将成为历史,在这之后,再想入塞征明,每一个建虏士兵和他们的家属都会在心里问:我们去征明了,但明国的兵马会不会忽然杀到我家门前呢?   作为枭雄,黄太吉和多尔衮都明白军心士气的重要性,建虏以小国小民,一直能压着明国打,除了彪悍的兵马,另一个原因就是巨大的心理优势,从小兵一直到将军,都不把明国的兵马当成一回事,但是听说征明,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踊跃报名,但如果盖州海州被明国搅成一塌糊涂,加上现在的通州之战,这种心理优势,怕将不复存在。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伊勒慎没有能守住盖州,仅仅一天,就被明军夺了城,伊勒慎是多尔衮推荐,并且多尔衮曾经在黄太吉信誓旦旦的保证,说伊勒慎最少可以坚守十天,但现在一天就失守,多尔衮当然是有失察之罪。   “起来说话。”   黄太吉没有降罪的意思。   照海州守将镶白旗参政萨壁图和尚可喜的共同奏报,伊勒慎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战死在了盖州,城中兵马只逃出一百多骑,据这一百骑说,盖州城墙,是被明军用炸药炸开的,具体怎么炸,他们不知道,总之,盖州宽厚的城墙,在一声巨响之后,就轰然倒塌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和伊勒慎的守城能力无关,要怨就只能怨明军的火药太犀利。   待多尔衮起身,黄太吉喘息的说道:“此事乃是机密,除了你我,暂时不宜让其他人知道,以免动摇军心。”   “臣弟明白。”多尔衮一脸惭愧,额头有汗。   “你不必自责,朕已经给萨壁图和尚可喜传旨,令他们不惜一切,也要给朕守住海州,郑亲王此时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往海州发兵援助了,只要海州不失,辽南局势就不至于大坏,我大清依然掌握战事的主动。”   “臣弟惭愧。”多尔衮这一次,他不敢再为海州坐保证了。   “盖州一天失守,出乎我们意料,为了逆转局势,朕不得不加大对通州的攻击力度,以期早日攻下通州,扳回一局,但明太子守的甚严,通州城墙也甚是坚固,今日一战,我军折损不少,更没了阿达礼……”黄太吉深深叹口气,目光淳淳地望向多尔衮:“接下来如何战,是走是留,十四弟有什么看法吗?”   多尔衮默然了一下,到现在为止,大军的下一步,不过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猛攻通州城,不拿下通州,活捉明太子,决不罢休,第二就是放弃通州,大军转而南下劫掠,往河间府山东乃至南直隶杀去,明军不是在海州攻掠吗,我就加倍还之!   但两个选择都有难处,第一,如果继续猛攻通州,照通州的顽强,大军怕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第二,如果放弃通州,转而南下,那么此前所折损的兵马,包括阿达礼在内,就都白白牺牲了,以后怕也再没有围攻明太子的机会了,而后者的威胁和隐患,怕是会影响大清几十年,等到明太子登基,祸害会更大,这也是黄太吉和多尔衮一致认为,必须除掉明太子的原因。   “皇上。”   多尔衮拱手,肃然道:“我大军远征,盖州海州的战事,已经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向前,除了拿下通州,再无第二选择!”   黄太吉盯着他:“可通州坚固,守军顽强,怕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不若南下?”   “代价不过是和所得相比,如果能拿下通州,擒获明太子,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南下是迫不得己的最后办法,臣弟以为,尚没有到那种地步。据前方回报,通州西南城墙已经出现裂缝了,只要再加一把劲,继续猛轰,通州城墙一定挡不住!”多尔衮声音和表情都是坚定。   黄太吉点头,显然,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想要从弟弟口中确定一下,又或者,他担心弟弟有所动摇,因此要特地询问。   见多尔衮的心志没有动摇,黄太吉很是欣慰,他点头说道:“萨壁图在急报中说,盖州是被吴三桂用火药炸塌的,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朕以为,却是极有可能的,军中工匠和朕说,明国现在使用的火药,比我大清的更精良,威力更大,平常三两三的药引,用明国的火药,二两八就足够了,既然吴三桂能用火药炸塌盖州的城墙,我们也可以尝试一下。如果在通州西南城墙下埋设火药,说不定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多尔衮抱拳:“皇上英明。臣弟今晚就令他们策划。”   “不过我们的火药不多了,”黄太吉眉头深锁道:“明日起要控制小炮,将火药集中到重炮和炸城使用。同时派出兵马,攻击通州南边的州县和市镇,收集粮草和火药。在从俘虏中,找寻那些会制作火药的任用之。”   “嗻。”多尔衮起身。   黄太吉咳嗽道:“水上要小心,算时间,天津的路振飞差不多该到了。”   “皇上放心,臣弟已经在北运河之上修建了四座拦截浮桥,两岸配以重兵和火炮,路振飞的战船不来则已,只要敢在运河上出现,定叫他有来无回。”多尔衮胸有成竹。   黄天吉点头:“那就好。”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喝了一口茶,剧烈的喘息了两下,抬目望向多尔衮,忽然诚诚地说道:“你也看到了,朕身体不好,十四弟啊,军中的事情,你要多用心,豪格带兵南下了,不管胜败,但有什么做不到的,未来你也要多帮帮他啊!”   听到此言,多尔衮全身立刻就冒出了一层冷汗,急忙又跪倒:“皇上这是哪里话,折煞臣弟了,臣弟为大清,为我爱新觉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皇上但是有命令,豪格但有需要,臣弟敢不效死?”   黄太吉微微一笑:“说多少次了,你我兄弟一家,不要动不动就跪,快起来。”   待多尔衮起身,黄太吉微笑道:“军事就托付你了,去忙吧。”   “嗻。”   多尔衮起身退出。   等他出帐后,黄太吉脸上的笑意,渐渐化成了失望。   多尔衮只愿意为大清,为爱新觉罗,却不愿意为豪格效忠,这令黄太吉再一次的失望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试探多尔衮了,但多尔衮每一次都是装糊涂,顾左右而言其他,始终不肯松口。   当然了,也正是因为多尔衮的不松口,黄太吉才没有起疑心,如果多尔衮忽然改口,表示愿意效忠豪格,那黄太吉反倒会不安,进而会怀疑多尔衮在背地里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识大体,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十四秉性不改,但是啊,你这么顽固,不愿意支持豪格,你要朕怎么对你呢?   黄太吉闭上眼睛,疲惫的叹息。   不过他叹息的并非是多尔衮,还是明太子,对多尔衮,他已经有了处置的计划,但等征明结束,回到沈阳就可以执行,但对于明太子,他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通州,那并不宽大的城墙,竟俨然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铜墙铁壁。   ……   多尔衮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帐中,多铎已经在等着他了,上了茶,屏退下人,多尔衮将和黄太吉的对话,简单讲了一下,照黄太吉的旨意,他没有提到盖州已经被明军攻破之事,也没有提到黄太吉最后那一句话,多铎性子急,这两件事都不能和他说,只把继续攻打通州的决定,向多铎阐明。   多铎听完,不满的撇嘴:“十四哥,不是我说你,你干嘛要随着黄太吉的心意,支持他攻打通州呢?通州打下来,是他黄太吉的功绩,打不下,却是你老十四的责任啊。还不如咱们都南下抢一个痛快呢。”   多尔衮肃然:“不然,明太子是我大清的心腹大患,有此机会,非除不可;第二,也由不得我不答应或者是反对,八哥早已经铁了心,不拿下通州,杀了明太子,他是绝对不会退兵的。既如此,我又何必同他对着干呢?”   “哼。”   多铎不满:“他黄太吉自然可以铁了心,反正死人都是两红旗和两白旗,他两黄旗和正蓝旗,一兵不损,就算最后打不下通州,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慎言!”   多尔衮板起脸,压低声音:“八旗出征就是一体,分什么两黄两白?八哥又岂是那种小心肠的人?传扬出去,倒显得咱们心胸狭窄了。”   多铎不吱声了,但表情明显就是不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八哥派豪格领着正蓝旗南下河间府,未必就没有危险……”多尔衮端起茶碗。 第八百五十七章 突袭史可法   “有什么危险?”多铎反唇,愤愤不平的说道:“运河之战,明军保定兵全军覆没,方圆五百里之内,已经没有强兵了,小耳垂前往河间府,不过就是攫取功劳罢了。”   “还有,”多铎补充道:“八哥派豪格领着正蓝旗南下,怕也是为了躲避攻打通州的损耗吧?哼,盘算打的太精,什么都算计到了,早晚让天收!”   建虏八旗之中,两黄旗乃是皇帝亲领,两黄旗亦是皇帝的象征,遇上战事,两黄旗从不轻易出动,就像今日的通州之战,虽然战事无比激烈,但两黄旗一兵一卒也都没有动,但正蓝旗就不同了,虽然谁都知道正蓝旗也是黄太吉的亲信,但毕竟不是皇帝亲领,如果豪格的正蓝旗还在通州南下,今日和继续的攻城之战,他正蓝旗非是冲锋陷阵不可,现在正蓝旗不在,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了两白旗和两红旗的肩膀上,现在两红旗又残了,说来说去,攻打通州城,还是他两白旗的责任。   所以多铎很忿忿,认为黄太吉是有意的,豪格南下不但能攫取功劳,而且能避免攻城战的损失。   多尔衮却不同意,他皱眉道:“胡说什么呢?你忘记史可法的漕兵,尤世威的山东兵,还有吴甡的两万兵马了吗?有他们在,豪格焉能轻松?”   “一堆乌合之众,我镶白旗,五千人就可以破之!”多铎傲气极了。   对弟弟的狂妄,多尔衮心有不满,但却也不好明着训斥,只能耐着性子的解释:“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明太子,从三河,运河到通州之战,很明显的,明太子都有相当的准备和机变,河间府是山东的门户,他明国第三道防线的核心,以明太子之智,岂能没有布置?如果豪格照着八哥的计划,按部就班的执行还可,没有大胜,也会是实实在在地小胜,但如果豪格狂妄轻敌,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说不得就会发生意外……”   多铎惊异了,他收起不满和忿忿,小声问道:“哥你什么意思啊,豪格可有两万骑兵,河间府之前都是平原,一马平川,又有张存仁的辅佐,就算有什么困难,他也应该能对付吧?”   “张存仁肯定是没有问题,但怕就怕,豪格未必会听张存仁的。”多尔衮眼有忧虑。   多铎思忖了片刻,手指轻敲,摇头说道:“哥哥你怕是多虑了,豪格出征之前,八哥必定有所叮嘱,豪格胆子再大,也不敢违抗八哥的命令。再者,豪格虽然无礼,但带兵还是有一套的。”   “你忘记三河了?”多尔衮道。   多铎摇头:“不一样,三河是因为有明太子,所以豪格想要赌一把,夺大功,但京南可没有这么样的功劳。”   “有其一,必有其二。”   多尔衮啜了一口茶,沉思道:“豪格急于立功,而八哥身为阿玛,对豪格一味栽培和袒护,已然是有点拔苗助长了,南下之行,如果豪格胃口太大,不听劝说,战事必有变数……”   多铎想一想,眼睛忽然亮了,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用一种只有他和多尔衮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哥,那不正好吗,如果豪格兵败,正是哥哥你的好机会啊。”   多尔衮脸色一沉,猛地放下茶碗,瞪眼:“糊涂!豪格如果兵败,征明危急,我两白旗岂能置身事外?”   多铎脸色一红,重新靠上椅子,摆手,悻悻然地说道:“好了好了,算我什么也没说,既然哥哥你有担心,为什么不和八哥去说呢?”   “我所想的,都是胡乱猜疑,毫无证据,八哥又对豪格寄予厚望,我现在去说,不但是驳他的面子,而且会令人以为,我在妒忌豪格,甚至是咒他兵败……”多尔衮苦笑。   多铎撇嘴:“那不就完了吗?既然不能说,也就不要想了,专心打下通州就好了,豪格的事情,就由皇帝八哥去操心吧。”   多尔衮默了片刻,目光望向多铎,脸色严肃的说道:“通州是非拿下不可,这不但关乎皇上的威信,更关乎我大清的国运,一点都马虎不得,明日攻城,你绝不可懈怠,你明白吗?”   “放心好了。”多铎虽然有一些私心,但却绝非不知道轻重的人,他豪气说道:“不管你南城,我东城肯定给明太子一点颜色!”   说着,打个哈欠:“累了,先去睡了。”站起来一抱拳,走了。   多尔衮却在灯下久久沉思,他现在要思索的,不止是通州战局,更有黄太吉最后那一句话……   同一时间,五百里之外的河间府。   大明漕运总督史可法正督帅五千漕兵,急急赶路,天色已黑,众军已经疲惫,但史可法却犹不肯下令扎营休息,此地距离河间府还有二十里,照史可法原本的计划,今日黄昏前就应该抵达河间府,但漕兵们腿脚无力,拖拖拉拉,虽然他严厉下令,但却也无法提升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五天的行程,变成了六天,六天又变成了七天。   史可法心中恼怒,但却也无可奈何,他继任漕运总督之后,虽然严加整顿,汰弱换强,但漕兵的底子太弱了,而地方上的羁绊又太多,虽然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但却也无法将漕兵操练成一支劲旅。   “制台,扎营吧,很多军士都倒在路边不肯走了……”   去前方探查情况的幕僚应廷吉策马转了回来,一脸无奈。   史可法脸色涨红,建虏入塞,运河失守,国难当头,朝廷连发命令,令他火速驰援河间府,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河间府,但麾下的这些漕兵却丝毫不理解国难民危的凶险,还想着做过去的太平兵,士兵也就罢了,将官也都是如此,没一个人奋勇为国的,一瞬间,史可法恨不得将他们拉过来,全都斩了。   “唉!”   愤怒归愤怒,但史可法却也知道,今夜不扎营是不行的,他官再大,也不能忤逆全军的将士。   “扎营吧。”   望着不过二十里之外的河间府城,史可法只能下令扎营。同时派人去河间府传信,令河间府准备妥当,他们明日上午就可以进城。   漕兵们掀起小小地欢呼,赶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在史可法看来,他们走的太慢,拖拖拉拉,但在漕兵们看来,这几日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若不是看在史军门爱惜百姓,声名卓著的情份上,他们早就撂摊子了。   大军扎营,埋锅造饭,但史可法却犹不休息,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视察全营,慰问将士,鼓舞士兵们的士气,漕兵们虽然对连续急行军赶到不满,但见史可法如此爱军,他们的不满渐渐也就平息了。   巡视完毕,史可法终于可以歇歇脚,但他还是不放心,又把漕运总兵潘梦安叫到身边,小声叮嘱,要他注意营防,晚间切不可大意。和山东总兵密云总兵等不同,自嘉靖之后,漕运总兵官的权力逐渐被分散转移,挂总兵的官职,但真正统辖的兵马,也不过两千人左右,而且平常主要的任务不是操练士兵,而是治理大运河、筑堤修闸、疏浚河道,史可法继任总督之后,虽然整饬兵马,给漕兵增加了操练的科目和时间,但多年的顽疾却非短时间所能更改,潘梦安担任漕运总兵将近十年,资格颇老,原本想着这一辈子守着运河就可以,不想建虏入塞,史可法竟然主动向朝廷提出,要带兵勤王,这一来,可苦了他们这些漕兵了,因此,潘梦安心中是不满的,其他总督在建虏入塞时都没有勤王,就你史可法多事!   但史可法严厉,潘梦安虽有不满,却不敢表现出来,唯唯诺诺地答应,等出了史可法的大帐,他却不屑的说:“史军门也太小心了,建虏还在通州,距这五百多里呢,给他们插上翅膀,他们也飞不过来啊……”   半夜,史可法忽然被巨大的声音所惊醒,他心头顿时就是一惊,侧耳一听,发现传来的都是喊杀声之后,他脸色更是大变,腾的一下就翻身而起。   “军门,军门!”   史可法的义子,中军游击史德威和幕僚应廷吉一前一后的冲了进来,史德威,字龙江,号愚庵,山西大同左卫人,少时能骑马射箭,知兵法。崇祯十四年,任援剿都司,成为史可法部下。史可法没有儿子,见史德威英勇,并收他为义子,并说“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历史上,扬州之战时,史德威陪史可法一起血战,但终不能支,史可法殉国之后,史德威将史可法衣冠葬于扬州城天甯门外梅花岭,大哭而去。   现在史德威在史可法的督标营中担任中军游击,这一次,史可法一共带兵五千,其中,只有史德威带领的一千中军标营有一定战力,其他漕兵,难以堪当重任。这一点,史可法心中是清楚的,但河间危急,必须有足够的兵马才能救助,因此,他从一万漕兵中选了四千,一起往河间而来。   “是建虏吗?”史可法眼睛里燃着怒火。   “是。义父快上马,我保你杀出去!”   史德威护着史可法出了大帐,暗夜之中,只见营中火光四起,漕兵四处奔逃,整个大营已经乱成了一团,史可法大声呼喝,但却也无法制止,听见东北面马蹄声急促,一支建虏骑兵势如破竹一般的杀了过来,蓝衣蓝甲,盔顶上的红缨醒目,正是建虏正蓝旗的精锐。   虽然人数不多,但这一队建虏骑兵极其凶猛,兵刃翻飞,羽箭乱射,飞驰而进,往来冲击,所有敢于迎战他们的明军,都被他们斩于马下。其间,营中火盆被他们掀翻,帐篷被点燃,整个大营如同是一把被点燃了的干草,已经是无法遏制。   史可法痛心疾首,他千防万防,但万万没有想到,建虏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河间府,并发动了夜袭。更痛心的,不知道建虏来了多少,但麾下的军士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根本不用建虏攻击,自己就溃散了。   兵马溃败,他如何去救援河间?又要如何面对朝廷?   “史可法在那,随本王杀!”   火光之下,那一队正蓝旗的骑兵之中,一人忽然看到了史可法,然后举刀大喝。   原来正是豪格。   五天前,豪格率军离开通州,原本皇太极给他的命令是六天时间赶到河间府,但豪格立功心切,将两万骑兵分成两队,他亲率五千精锐在前,绕过各处州县,日夜不停的赶路,蒙古王爷统帅其他兵马在后跟随,即便如此,豪格还是不满意,五千人之中,他又选出五百人为前锋,由他亲自带领,如此,他只用了四天半的时间,他就带着前锋骑兵赶到了河间府,比皇太极给他定下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一天半。   但豪格此举是相当冒险的,深入明境,连续奔驰,人困马乏之中,一旦遇上明军的大兵,建虏再是英勇,五百人也不顶用,说不得就会全军覆没,所幸京南周围的明军都闭城自守,同时坚壁清野,乡野不见一人,豪格这一路,竟然没有遇上一队明军。   就在今夜,豪格抵达河间府,原本,他想要偷袭河间府,但河间府城门已经关闭,防守甚是严密,无机可乘,加上他只有五百人马,兵力有限,虽然焦急,但却也只能按住性子,在距离河间府五里之处的一个村庄蛰伏,等后续兵马到来,再执行下一步,但不想出去探查情况的侦骑抓到了明军的一个信使,一番拷打之后,得知了五千漕兵,也就是史可法的存在。   豪格不放过任何战机,他决意率领五百骑兵,突袭史可法。   对他的这个决定,跟在他身边的何洛会和张存仁都是不同意的,认为太过冒险,应该等后续的四千五百人跟上来,再和明军交战,但后续四千五百人尚在三十里之外,等他们到来,已然是明日天亮,战机就错过了,对急于立功的豪格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因此豪格不顾张存仁的反对,执意夜袭。 第八百五十八章 攻打河间府   五百骑兵,突袭五千人的大营,对建虏的精锐骑兵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在他们眼中,明国内陆兵根本毫无战力。   没办法,张存仁只能听从。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豪格率领五百精骑暗夜潜行,马蹄包布,忽然冲到营前,连续赶路,人困马乏的漕兵根本毫无提防,外围警戒的明兵还没有来得及发声提醒,就已经被建虏射死。五百骑兵掀开栅栏,挥舞长刀,如虎入羊群,切瓜砍菜一般的冲杀,睡梦中的漕兵听闻建虏来了,就已经吓的他们魂飞魄散,不战自乱,几乎是瞬间就溃不成军,豪格亲自冲杀,专捡身穿铠甲的官军将领砍杀,一个冲刺之间,死在他手中的已不下十人。   此时见到史可法,他更是兴奋,哈哈大笑,长刀一指史可法,仿佛史可法的首级,已经在他的手掌中。   “保护军门快走,这里有我!!”   史德威大吼,率领一百骑兵挡住豪格。应廷吉等人护着史可法急急而走,临走前,史可法冲史德威吼了一声:“河间府!”   史德威一愣,随即明白,即使是危急之中,义父也没有忘记身上的责任,他依然还要救援河间府。意思是,如果失散了,就到河间府去找他。   建虏铁骑呼啸而来,长刀雪亮,面无狰狞,几乎是无法可当,只一个照面,就将史德威的一百骑兵冲了一个七零八落,史德威麾下的这一百骑兵多是他从老家大同招募来的边骑兵,已经算是有战力了,但在真正的建虏铁骑面前,还是显得战力不足,不过在史德威的统领下,这一百骑并没有溃散,他们顽强的挡住了建虏骑兵后续的冲锋,成功的为史可法的撤退拖延了时间,眼见史可法已经脱离了危险,史德威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急急追赶,转头一看,仍跟在自己身边的,已经不到十个人了。   豪格紧追不放。   史德威只剩下十几骑,又多是轻甲,奔跑起来极其灵活,几个拐弯,就不见了踪影,豪格怒吼如雷,他要的不止是胜利,更有史可法的首级,阿济格当日在运河斩了保定总督杨文岳,他今日也要斩漕运总督史可法。   但营中大乱,到处都是奔逃的溃兵和熊熊燃烧的帐篷,明军虽然败了,但依然有军士张弓搭箭,在暗处向他们袭击,这阻碍了豪格的追击,等豪格带着白甲兵冲出大营,立马营前左右看,暗夜里到处都是火光和明军溃兵的马蹄和脚步声,史可法到底往哪里跑了,却是谁也不能知道。   “我们分头追!”   豪格仍然想要追,但何洛会和张存仁都拉住了他的马,这一次,他们不能同意豪格继续冒险了,毕竟他们只有五百骑,能一举击溃五千明兵已经不容易,想要将五千明军一网打尽,一个不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百十骑追上去,一旦明军收拢了败兵,见他们只有百十骑,来一个反包围,他们就反胜为败了。   何洛会和张存仁苦劝,豪格这才打消了分兵继续追赶史可法的心思。   “杀!”   追不到史可法,不能竞全功,豪格将怒气撒向那些还没有逃走的明军,转身带人又杀回了营中。   十里之外。   应廷吉等人护着史可法,一口气奔出十里,远离大营,脱离危险之后,这才放慢速度,呼呼地喘着粗气,借着微弱的火把光亮,应廷吉左右一看,发现跟着一起逃出来的,不过一百来人,多是督标营中的骑兵,至于步兵,不是溃散,就是死于建虏的刀下了,心中不禁凄然,目光望向史可法,发现史可法正望着后方火光冲天的地方,满脸痛苦。   五千兵马,辛辛苦苦从淮安赶来,还没进到河间府,就这么没了,身为统帅,史可法恨不得自杀算了。   “制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撤吧。”应廷吉知道史可法心中的痛苦,他轻声劝。   史可法摆手,声音坚定:“等一下德威。”   “制台……”   应廷吉想要劝,但却又知道史可法性子倔强,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只能硬生生地将劝说之话咽了回去,焦急等待。   幸运的是,不一会,来时的路上就响起了马蹄声,史德威带着十几个骑兵急急追到,见到史可法无恙,他长长松口气,史可法这也才同意离开,往河间府而去,天亮时,他们收拢了一些败兵,总数达到五百人,人数多了,应廷吉反倒更焦急,因为目标大了,他担心会被建虏骑兵攻击,果然,身后很快就出现了建虏追兵,一行人急急向前,丢弃了大部分的甲胄和武器,终于在上午巳时(10点)来到河间府城下。   河间知府颜胤绍,在河间的御史周而淳等人已经得知了漕运总督史可法的兵马在河间府二十里之处被建虏突袭的消息,在惊骇建虏来的如此之快的同时,对   史可法的安危也颇为担心,当史可法出现在城下,颜胤绍急令打开城门,放史可法进城。   见到河间府文武,史可法惭愧无比,他率兵五千,但此时随他入城的,不过五百人,实在愧对朝廷,愧对河间府的百姓。   史可法进城不久,豪格的五百精锐正蓝旗骑兵就出现在河间府的城下,昨夜一场突袭,他们伤亡不过五六十人,却击溃了五千漕兵,可说是一场酣畅淋漓、史诗级别的大胜,尤其对豪格来说,这是他不畏艰难,力排众议的结果,就更是得意了,听闻史可法已经退往河间府,他带兵急急追来,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却不顾疲劳,在城下摆开阵势,耀武扬威,又派使者到城前喊话,劝城中明军日落之前投降,不然杀进城去,片甲不留!   年初,太子朱慈烺巡视河间府,认为河间府位置重要,因此特地向保定总督杨文岳提出,十月调兵,预防建虏入塞之际,河间府的兵马是否可以不动?杨文岳同意了,因而杨文岳此次出征之时,并没有调动河间府的两千兵马,加上新进招募的社兵义勇,以及史可法的五百兵,城中守军将近四千。   正常情况,四千对五百,又有城池,敌人绝不敢这么嚣张,但明末不是正常,五百建虏精锐白甲兵的战力,虽然不是逆天,但却绝对压过城中的四千明军,如果出城野战,明军绝不是对手,更何况,建虏南下,绝不可能只有这点兵马,其大军一定就在附近,因此,史可法颜胤绍等人只能忍了。   中午,建虏后续的四千五百骑兵赶到,下午黄昏时,后续的一万五千人也赶到,两万人马将河间府四面围困,晚间,豪格在帐中张开军议,决意按照计划,对河间府展开攻击,趁明国各路援兵还没有到达河间府之前,一举拿下河间府。   昨日之胜,令豪格“雄姿勃发”,自信满满,明军战力不堪一击,他觉得,拿下河间府,不成任何问题。   “都听好了,城中守军不过三千多人,且都是老弱病残,明日准备,后天攻城,拿下河间府,我等就立下了此次大清征明的第一功!”豪格兴奋的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   “嗻!”   第二日,建虏砍伐树木,打造云梯、盾车和各种攻城器械,同时派出兵马在周边搜罗明国百姓,以为炮灰。   建虏攻城态势明显,河间府自然也不会闲着,现在,城中官员以史可法的位阶最高,因此河间府知府颜胤绍请他主持河间府的防御,虽然有暗夜之败,但史可法的斗志却一点都没有丧失,相反,他胸中澎湃着战意,充满了雪耻之心,于是他当仁不让,召集官绅将士,调派兵马,组织防御,决意死守河间府。   第三日清早,建虏驱赶抓捕来的千余百姓为前驱,向河间府发动攻击。   豪格立马中军大纛之下,信心十足的对张存仁说道:“皇阿玛给我三天时间攻打河间府,但明军孱弱,城上火炮又不足,我瞧根本用不了三天,两天就可下!”   张存仁却不敢有如此信心,他提醒道:“肃亲王要小心吴甡和山东总兵尤世威,他们两人的兵马,随时都可能到河间府。一旦我军攻城疲乏,他们忽然在我军后方出现,那就不妙了。”   “你多虑了。”豪格笑:“吴甡现在估计还没有到青县呢,尤世威倒是快一点,现在在景和镇,但听说史可法的五千兵马被我军击溃,吓的他不敢动弹了,就窝在景和镇,等着和吴甡汇合呢。本王已经令何洛会带兵三千,到子牙河边设伏,但等明军渡河,半渡击之,杀他个片甲不留!”   子牙河,发源于山西东北部、流经河北省南部,经过献县、河间、青县、大城等县市至天津,正横在青县和河间府之间,吴甡和尤世威若想救援河间府,非是渡过子牙河不可。   豪格派何洛会在子牙河设伏,确是一个高招,不过张存仁脸上却并没有喜悦,反而微微皱起眉头,他清楚的察觉到,因为轻松击溃史可法,肃亲王的胃口和野心,正在急剧增加中,派何洛会到子牙河设伏,这么大的事情,事先居然没有和他商议。   当然了,他是奴才,人是主子,他心里和脸上都是不敢有任何意见,但黄太吉临行前特意叮嘱他,说豪格性子急躁,又急于立功,要他千万要劝说,一定不可让豪格冒进,但豪格偏偏要冒进,而且正是因为冒进,才击溃了史可法的五千漕兵,这场胜利给了豪格巨大的信心,他这个汉人智囊,想要发挥黄太吉期待的那种“刹车”效果,怕是不容易……想到此,张存仁心中不禁发苦,就几个汉人智囊来说,他和豪格的关系是最好的,但这并不表示,豪格会听从他的劝说。   “砰!”   这时,城头明军开炮了。   但建虏驱赶大明百姓在前,后面的盾车和云梯排列的非常松散,明军的第一发炮弹并没有击中建虏的人和物,反倒是落在大明百姓群中,炸死炸伤了五六个百姓,掀起一片惨叫。   “好戏开场了,看明人相残,我大清勇士,一鼓作气,夺下河间府!”豪格马鞭遥指河间府,哈哈大笑。   ……   景和镇。   此处距离子牙河的葛村渡口不过二十余里,而渡过子牙河,四十里的路程,就可以到河间府,也就是说,景和镇距离河间府,已经不过七十里了,但尤世威率领的三千山东兵却不能继续向前,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三千人一直都没有动。   镇中娘娘庙,是尤世威的临时大帐所在地。   尤世威,陕西榆林人,将门世家,天启年间,就已经是朝廷的参将了,崇祯二年擢总兵官,镇守居庸、昌平。崇祯八年,守朱阳关,军中疫疠不能战,被李自成击败,遂罢官,十五年,与弟世禄共赴北京,但没有被任用,返回榆林养老。十六年十月,李自成陷西安,榆林总兵王定弃城逃走。众推尤世威为主帅。世威与李自成决战七昼夜,城破后,继续巷战,坚不投降,最后被俘杀。   尤世威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且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历史上,在危急时刻,朝廷并没有启用尤世威,反倒是任用了刘泽清刘超许定国等一批叛将,这一世,太子朱慈烺没有错过尤世威,在他的力荐之下,尤世威取代刘泽清,成为了山东总兵。   去年到任之后,尤世威就招募义勇,整饬兵马,原本萎靡不振的山东镇,面貌为之一振。   不过山东境内闻香教正在作乱,运河又贯穿山东全境,需要守卫的地方甚多,因此,尤世威拼劲全力,也只能抽出三千兵马,这还是冒着济南德州空虚,闻香教有可能会趁机做大的危险。   原本,尤世威是早于史可法出发的,但他最初接到的命令是驰援运河防线,因此他一路北上,等过了沧州,快到天津时,运河失守的消息忽然传来,而后兵部下达新的命令,要他退守河间府,于是尤世威又掉头南下,往河间府而去,这一来一去,耽误了时间,反倒是跟在他后面的史可法提前赶到了河间府。 第八百五十九章 吾之妙计   豪格的两万骑兵忽然出现在河间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听到史可法的五千兵马已经被击溃之后,尤世威在痛心之余,也就更加的小心谨慎,他只有三千人马,面对两万建虏骑兵,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因此,尤世威决定暂时驻扎在景和镇,等领兵部尚书、山东总督吴甡的两万人马到来之后,再和兵一处,继续向河间府进发。   虽然做了决定,但尤世威却也是坐卧难安,因为消息已经传来,说建虏围住了河间府,正在四面攻打,如果河间府坚持不住,被建虏攻陷,那这天大的祸事里,他尤世威难逃责任。   更忧虑的是,建虏正在猛攻通州,一旦通州有失,太子有危,天下震动,这天塌地陷的大祸事,又有谁可承担?   “怎么办?怎么办?”黄昏时,尤世威在娘娘庙前院的正堂下,焦急的踱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已经须发斑白,但尤世威雄心犹在,他赋闲多年,好不容易被朝廷启用,他可不希望自己重蹈崇祯八年的覆辙,再被朝廷贬斥。   “总镇。”其弟尤世禄忽然闯了进来,抱拳:“外面来一人,自称是御史杨尔铭,奉新任鲁督吴军门之令,有要事求见。”   “杨尔铭?快请!”大明以文制武,御史更不是一般人物,尤世威可不敢令御史在门外多等。   杨尔铭,四川叙州府筠连县人。崇祯七年中三甲进士,现在官广东道御史,尤世威虽然是武将,又久居榆林,不在京师,不过他对朝中的动态,对各位御史大人,也是知道一些的,尤其是这一位的杨尔铭,他更是早就听说过的。   杨尔铭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三岁时就训以诗书,过目成诵,崇祯七年中进士之时,才刚刚十六岁,十六岁啊,很多人穷极一生,花白头发都还只是一个秀才,他小小年纪,居然就成了三甲的进士!其少年英才的程度,大明历史上也只有数人可以相比,杨廷和12岁中举,19岁进士,解缙18岁举人,19岁进士,张居正15岁中举人22岁成为进士,这三人都是大明历史上的大牛人,杨廷和和张居正都是首辅,解缙虽没有成为首辅,但其才气却是名闻天下的,因此当杨尔铭中了进士,消息传开之时,所有人都说,大明又一个未来的首辅诞生了。   杨尔铭成为进士之后,先被外放桐城坐知县,十六岁的少年县令驾到,整个桐城都轰动了,第一次升堂时,县衙都差点被挤塌。官帽大,而杨尔铭年纪小,小脑袋戴着大纱帽,总是晃荡,于是就用绢布塞住帽子后边,堂上的椅子太高,只能“翘足而升”,一顶塞了绢布才能戴稳乌纱帽加上晃晃荡荡的两条小腿儿,这样子确实挺滑稽。衙役轻声笑他“老爷纱帽歪矣”,杨小孩儿大怒:“你说我歪,我从今天就开始歪了,抽出行刑签命令把笑他的衙役挨个儿揍了一顿,‘遂畏惮焉’——都老实了。”   但杨尔铭的传奇,不止是他小孩官帽,而是他到任之后,首先遇上的就是匪患。崇祯八年,正是流贼猖獗,四处乱起之时,杨尔铭虽然是少年,但却极有谋略,不但数次击退流贼的进攻,而且还救了史可法一次,其时,史可法被流贼围困,情势危急,消息传到桐城,但杨尔铭手下也没有兵,无法救援,关键时候,杨尔铭召集数千民夫,一人两只火把,相互拉开距离,在暗夜里浩浩荡荡地去救史可法,流贼在暗夜里不明真相,见来了这么多的官兵,吓的赶紧遁走,从而解了史可法之围。   三年届满之后,杨尔铭因功升为御史,调入京师。   去年到今年,朝廷一直在追逮赋,杨尔铭是广东道御史,因而被派往广东追税,整个过程还算是顺利,今年,杨尔铭早早地完成了任务,北返京师,不想行到临清,建虏忽然入塞,朝廷阻断了运河,当杨尔铭急急行到沧州时,运河已经失守,太子退入通州,不得已,杨尔铭只能留在沧州,等待后续的消息,而当听到吴甡领兵部尚书、总督山东军务,顺运河南下驰援河间府之时,他立刻离开沧州,顺运河而上,去迎接吴甡,准备为吴甡出谋划策。   而就在他见到吴甡的同时,豪格轻骑出现在河间府,暗夜击溃史可法的消息正好传来,杨尔铭向吴甡献上一策,取得了吴甡的赞同,于是他转头又南下,往景和镇而来,他和吴甡的计策能不能成功,山东兵是关键之一,吴甡令他速速南下,一来是传达命令,二来也是要督促尤世威。   很快,一个风尘仆仆,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急急走进了堂中。   杨尔铭十六岁中进士,今年刚不过二十五岁,犹是年轻呢。   尤世威站在堂前迎接,刚要微笑抱拳,那年轻人就说道:“茶茶,快给我上茶~~”   看来是渴极了。   尤世威令人上茶,年轻人咕咚咚地连喝了两大碗,这才拱手行礼,说明身份,并取出名刺官凭,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这一来,尤世威再无任何怀疑,请杨尔铭入座,共商大计。   “吾有一计,可教豪格两万人,有来无回!”杨尔铭第一句话,就让尤世威惊喜,随即就是怀疑。他戎马一生,吹牛的人见的多了,豪格可是黄太吉之子,所带两万人皆是精锐骑兵,京南平原,如何能让他们有来无回?更何况,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河间府之危,如果不能及时救援,河间府怕是不保,而后整个山东也将成为建虏兵锋所指。   若非杨尔铭是御史,他说不得会将杨尔铭当成是江湖骗子。   而当杨尔铭说出计策的内容,尤世威听了第一句就惊讶了:“什么?先后撤四十里?”   “是的。”杨尔铭是四川人,身材不高,瘦小,但皮肤白净,相貌颇为英俊,他声音清楚的说道:“你部立刻后撤,假装要撤回山东,于四十里之外的小王庄一带扎营。而鲁督的兵马也会暂时在青县西南一带修整。”   尤世威惊的站起:“可这样一来,建虏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会无所顾忌的攻击河间府啊。”   杨尔铭微微一笑:“正是要他们攻。”   尤世威是沙场老将,立刻明白杨尔铭的意思,他脸色一变,忧心的说道:“御史是想用河间府疲乏建虏,而后一举攻之吗?但河间府守军只有三千余人,建虏却有两万多,虽然建虏都是骑兵,但并非不会攻坚,十二年时,建虏攻下济南就是明证,连济南坚城都挡不住建虏,何况河间府?一旦河间府失守,情势就不可收拾了啊……”   不可收拾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局面,另一个就是朝廷的问责,河间府是第三道防线的核心,如果尤世威和吴甡按兵不动,最后导致河间府失守,他们两人都是丢官下狱、甚至是斩首的大罪。   所以尤世威色变。   看出了尤世威的担心,杨尔铭肃然道:“老总镇担心河间府的防守,但我以为,河间府人口众多,其城墙坚固不亚于济南府,城中兵力则胜于十二年的济南府,而豪格的兵马不过两万,远不及多尔衮当日率领的七万大军,更何况,河间府足足准备了一年,从官绅将士到商人百姓,都有心理准备,漕督史制台,知府颜胤绍更都是忠贞之士,建虏想要像济南那样,短期之内就攻破河间府,那是绝不可能的!”   “御史何以如此自信?难道去过河间府?”尤世威问。   “是的,”杨尔铭回道:“不但我去过,我之好友,河南道御史周尔淳正在河间府,日常同我书信往来,河间府之事,我略有所知。”   “这是兵行险着啊,万一……”尤世威脸色沉沉。   杨尔铭盯着尤世威:“老总镇,何是稳招?建虏两万余,我军也不过两万余,且多是步兵,稳扎稳打,胜算有几何?如果我军有机会将兵马运进河间府,凭城死守,那才是最稳当、最完美的策略,但可惜,被建虏抢了先机,我军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啊……”   尤世威沉吟不语。   杨尔铭笑一下,话锋一转:“前日我见鲁督,最初他也认为不宜兵行险着,于是我献上了上中下三策。”   “下策,迅速进兵景和镇,和你部山东兵汇合,大军渡过子牙河,步步为营,结阵前进,牵制建虏,令建虏无法全力攻击河间府。”   “中策,令你部山东兵立即渡过子牙河,于河边扎营坚守,子牙河距离河间府不过四十里,但使你部过河,建虏必然得分兵防御,而鲁督统帅两万大军,从子牙河青县段过河,沿子牙河前进,左右夹击,和你配合,先击破建虏的分兵,再解河间府之围。”   “这两策看起来都很是稳妥,但其实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法,且应该都在建虏的预料中,如果建虏兵分两路,一路以小量骑兵牵制我军,另一路继续攻打河间府,又或者是干脆抛开河间府,围点打援,骑兵突袭,我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重蹈漕督史军门的覆辙。到时,不但河间府保不住,就是这两万人马,怕也要交代在这平原战场之上了!”   杨尔铭道。   尤世威的老眉跳动了一下,他知道,杨尔铭并非是恫吓,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出现,史可法的五千漕兵虽然不是什么劲旅,却也不是泥巴捏的,但想不到却被建虏一夕击溃,从前方传来的消息看,建虏几乎是毫无损失,这样的战力,这样的平原,明军野战绝不是建虏的对手。   也就是说,步兵亦步亦趋的救援河间府,其实有相当的风险。   “更何况……”   杨尔铭脸色凝重:“通州战况危急,太子殿下被围在通州,现在鲁督手中的两万和老总镇手中的山东兵,已经是朝廷短期之内唯一能调动的援兵了,一旦有失,何止是河间府,怕是通州,也会被震动,退一步讲,哪怕救不了河间府,也要保存这两万人马,以为通州故!”   尤世威心头一震,的确,河间府虽然重要,但和大明太子的安危相比,却又不值一提了,于是向北抱拳,肃然道:“殿下危急,我等臣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再看杨尔铭:“先生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请先生说上策为何?”   “上策,那就是扬长避短,攻敌之不备!”   杨尔铭目光炯炯:“建虏长的是骑兵铁骑,短的是孤军深入,豪格统兵攻击河间府,我料他必然是想要速战速决,如果能打下河间府最好,打不下他就会立刻离开,转身劫掠京南各处州县,尤其是沧州青县等运河一带,在通州激战的同时,将我大明京南搅的天翻地覆,不但获取粮草补给,更威胁山东南直隶,截断运河,令南方的钱粮兵马无法北上支援,通州之战是长是短,或者下一步建虏要攻击哪里,都在他们的掌控中,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反其道行之,建虏想要快,我们偏要慢,将豪格留在河间,最后一口吞之……”   将计划具体讲述。   尤世威老眼放光,但脸色却凝重,杨尔铭的计划,不可谓不巧,如果确实执行,有相当的成功把握,到时,不但能留下豪格的兵马,说不得能将豪格本人也留在这平原河水之间。   但风险也是有的,搞不好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拿不下豪格,河间府也会失守。   说罢计划,杨尔铭定定地望着尤世威,等尤世威决定。   尤世威抓了抓斑白的胡须:“如果豪格不上当呢?”   “建虏虽然仿我大明建政,但并没有实质的储君,豪格虽然是黄太吉之子,但能否继位,却也是谁也不敢保证的。能保证他的,只有军功,因此他绝不会放过任何战机,这并不是我,而是鲁督的原话,虽然不知道鲁督为何对豪格如此了解,但我深以为然,豪格必上当!”杨尔铭道。 第八百六十章 示之以弱   “鲁督同意这个计划?”尤世威脱口而问,随即就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杨尔铭从鲁督那里来,肯定已经是取得了鲁督的同意,不然焉能有此行?   杨尔铭诚诚望着尤世威,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脸色严肃的说道:“吾之计划,并非一定能成,如果不成,河间府提前丢失,朝廷怪罪下来,这天大的罪责,怕不是鲁督一人能承担,老总镇你可有心理准备?”   尤世威自然知道杨尔铭话中的意思,低头默默思忖了片刻,抬起头,咬牙说道:“老夫明白,为朝廷,为太子殿下,老夫愿承担。”   “好。”   杨尔铭站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此乃鲁督之令。”   原本,杨尔铭可以直接拿出吴甡的命令,要求尤世威执行,但山东兵的担子相当重,如果尤世威三心二意,瞻前顾后,怕是不能成功,因此杨尔铭才必须先说服尤世威,只有尤世威理解战略意图,全心全意的执行,羁绊豪格之策,才有成功的可能。   尤世威双手接过,仔细读了,抬头看向杨尔铭,肃然道:“谨授令!”   ……   通州。   河间府的战事牵动大局,而通州战事,则是成败的关键,也是明清双方争夺的主战场。   西城之战的挫败。并没有打击到黄太吉和多尔衮的信念,两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拿下通州,截断明国的未来之路,哪怕为此付出相当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清晨,多尔衮督促全军提早造饭,检修各种攻城器具,然后随着黄太吉在龙帐之中召集众将,鼓舞军心,安排攻城事宜,准备吃饱喝足之后,就全力攻城。   “昨日失败,今日要为昨日死难的将士报仇,尤其是那些被明太子诡计所骗,死在西城的那些勇士们,萨满天神,一定会保佑我们!”   “汉军旗在前,蒙古旗在后,满洲八旗跟上,兵进将进,兵退将斩,没有撤退的号角,任何人也不得后退!”多尔衮脸色严峻。   虎皮大椅中的黄太吉正在剧烈的咳嗽,不过脸色却坚定,显然,多尔衮所说,正是他想说的。   “嗻。”   昨日西城之败,不但折损了两红旗,蒙古旗和汉军旗也都死了不少的精锐,很多人原本都猜测,怜惜兵力、战术灵活的皇上一定不会再猛攻通州了,说不定会从通州撤退,转而南下,那一来,那就正合他们的心意,尤其是各个蒙古王爷,对于攻打通州,他们实在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没有想到,今日军议,黄太吉的态度和表情,竟然一点都没有动摇,相反,不拿下通州,决不罢休的意念好像更加坚定了,睿亲王也是如此。想明白这一点,各个蒙古王爷都是暗暗叫苦,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反对黄太吉和多尔衮的意见。   “接下来,我说说具体布置……”   多尔衮用小棍指着地图,给各将分派任务。   这时,鳌拜忽然急匆匆地进入帐中,向黄太吉抱拳行礼:“禀主子,通州新城南城门开了,明军把我们昨夜被擒的一些兄弟放回来了……”   黄太吉眉头一挑,心中惊讶,立刻看向索尼:“索尼,去看看。”   明太子不会这么好心,其中一定有诈。   “嗻。”   索尼急急而出。   通州新城的南门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二十几个汉军旗的俘虏被放了出来。不同于昨夜进攻之时,他们的甲胄和武器都被没收了,都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在晨风中哆哆嗦嗦,而最前面的四个人脚步匆匆地扛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是一具用白布蒙着的尸体。   不是别人,正是死于昨夜城战的建虏亲贵阿达礼。   而当他们出城之后,城头明军迅速关闭城门,拉起了吊桥。   “明人把禧郡王的大体还回来了……”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建虏军中。   营门之前,苏尼正冷冷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二十个汉军旗俘虏,明军放了这二十个俘虏,送回了阿达礼的尸体,看似慷慨和仁慈,但其实却是在打击大清勇士的复仇士气,尤其是在即将攻城的前夕。原本哭喊着要为主子报仇,夺回尸体的两红旗,这一下就泄了不少气。   “明太子,太狡猾……”   这一点伎俩,索尼看的清楚,不过阿达礼是爱新觉罗的亲贵,对他的归来,索尼没有理由,也不敢拒绝,在单膝跪拜,迎了“阿达礼”,令四个精锐白甲兵,扛着往两红旗大营送去之后,索尼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这二十个汉军旗俘虏的身上。   “祖泽润,败军之将,还有脸回来?”索尼面无表情。   跪在最前面的那个汉军俘虏头也不敢抬,只是磕头,原来正是祖泽润。   祖泽润也算是倒霉透顶了,去年墙子岭之战,他被阿巴泰裹挟着投降,成了大明的俘虏,至此,从堂堂地汉军旗旗主变成了区区的一个小兵,不得不戴罪立功,在阵前厮杀,但想不到啊,昨夜一场恶战,他竟然又成了大明的俘虏,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两次被大明俘虏,在汉军旗有名有姓的人物中,他也算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个了。   “罪民被明人俘虏,恨不得一死了之,”祖泽润呜呜地已经哭了出来:“但罪民不甘心啊,罪民犹想为大清效力,而且明太子令罪民捎话,罪民身死是小,如果没有把话送到,误了军国大事,罪民死也不能瞑目啊。”   “明太子说什么了?”索尼冷冷。   “明太子说,他惜禧郡王是一个勇士,所以将禧郡王送回,原本他是想用禧郡王换杨文岳和姜名武的遗体的,但罪民说,此两人都已经被我大清收敛掩埋,他才断了这个心思,明太子又说,只要我大清退兵,他就愿意交还所有俘虏和昨晚阵亡大清勇士的遗体,并且释放多罗贝勒和去年墙子岭兵败被俘之人,而送回禧郡王的遗体,就是他表明诚意的第一步。”   索尼皱起眉头:“你们昨夜进城,是如何败的?禧郡王又是如何死的?”   祖泽润将昨夜经过讲了一遍,当然是突出自己的英勇,比如他第一个冲上城墙,杀散明军,并美化自己死战不得,被数名明军按倒在地,变成俘虏,但却依然坚不投降的忠诚。   索尼嘴角挂着冷笑,他才不会相信祖泽润的鬼话呢,像祖泽润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什么死战到底的决心,一定是见事情不妙,再战下去,必死无疑,就扔下兵器投降了,不过索尼城府极深,他并不打断祖泽润的吹牛,而是耐心的听祖泽润说完。   听到明军在城内街道挖了陷阱,泥土袋堵死两边街道,阿达礼和他麾下的两千骑兵逃无可逃,像是屠宰场上的羔羊一样,被明军无情的屠杀之时,索尼脸色铁青,心说,明太子,果然狠毒。   听完之后,索尼不再问,转头急急去往两红旗大营。   此时,两红旗大营中,代善正在阿达礼的尸体前嚎啕大哭,黄太吉多尔衮等满汉蒙亲贵,在阿达礼的尸体前围成一圈,除了黄太吉和多尔衮之外,其他人的肩上都缠了白带,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两红旗的将领更都是头上披麻,一个个咧嘴低泣——不止为阿达礼,也为随阿达礼一起死在西城的两红旗精锐。   众人簇拥之中,黄太吉眼眶微微泛红,不时试泪,为死去的侄孙子而悲伤,不说代善本人,就是两红旗的将官都看了感动。   索尼轻步到了黄太吉身边,附耳将祖泽润所说,原原本本地告知黄太吉。   黄太吉听完皱眉,向索尼微微一点头,索尼明白,转身又将祖泽润所说,告知多尔衮。   “老十四,你怎么看?”黄太吉咳嗽的问。   “拖延之策罢了,七哥现在被关押在明国京师,以明国君臣的脾气,绝不会同意明太子的建议的,再者,我大军征明,岂会因为一人而停止?这个道理,明太子不会不懂,他故意示弱,又放回阿达礼,凡此种种,不过就是想要动摇我军的报仇死战之心,拖延时间而已,臣弟以为,不必理会他,我们执行既定的战略,猛攻通州就可以了。”多尔衮肃然回答。   黄太吉点头,轻轻咳嗽:“能屈能伸大丈夫,但朱家人历来都是倔脾气,很少示之以弱,明太子的想法和做法,倒真是不同于他的先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放回阿达礼,朕要是没有表示,倒显得小气了,”转对鳌拜:“从随军府库中,选上好的大缎十匹,送到通州城下,算是对明太子的回礼,以显示我大清的恢弘气度。”   一般来说,建虏蒙古送礼都送骏马,但战马是战略物资,黄太吉可不愿意送马给明太子。反正大缎也是抢来的,送也是白送。   “嗻。”   说完了明太子的传话,索尼又将西城之败的经过,详细讲述。   黄太吉和多尔衮听的都是脸色发青。黄太吉眼眶又红了,轻叹:“朕之失误啊。”   最后,索尼拱手补充道:“皇上,祖泽润两次被明人俘虏,两次又被放回,应该不是巧合,而是明太子有意为之,看重的就是祖泽润的家世和身份,奴才以为,要小心提防。另外,明太子放回的全部都是汉军旗,被俘的满洲勇士和蒙古旗,他一个也没有放,明显是有分化之意啊。”   黄太吉又点头:“恩,这是明太子的阳谋,历史上,帝王将相用的多了,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提防是应该的,但绝不可过头,朕相信,只要朕以诚相待,以信取人,他们就不会背叛朕。再者,我大清几十年的荣耀和亲近,又岂是明太子可以轻易离间分化的?”   “皇上圣明。”多尔衮拱手,对黄太吉的心胸和多智,他从心底里是佩服的。   黄太吉抬目看向还在哭泣的代善,咳嗽的说道:“阿达礼死的英勇,不愧是我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告谕全军,明太子奸诈狠毒,用陷阱坑我大清勇士,此仇非报不可,早饭之后,全力攻城,不拿下通州城,绝不收兵!”   “嗻!”   ……   同一时间,大明太子朱慈烺正站在通州城头,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建虏大营的动静。   炊烟无数,有黄尘滚动,隐隐还能看到大量的盾车和云梯,很明显,建虏正在饱食早饭,准备发动猛攻了,而经过昨天一天的试探,以及昨夜西城的失败,建虏现在心中一定都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今日攻城一定会更加的猛烈和凶狠。   通州城,将面对严峻的考验。   也因此,朱慈烺才会在清晨时分,释放了祖泽润等二十个汉军旗,并令他们带回了阿达礼的尸体,原本,当看到阿达礼的尸体时,朱慈烺脑子里面首先想到的就是激将法,用阿达礼的尸体,激怒建虏,令建虏不顾一切,不惜死伤的攻城,从而给建虏造成更大的杀伤,但细细一想,黄太吉,多尔衮和老代善,都不是轻易能被激怒的人,激将无用,反而会有反效果,尸体留在城中,也是瘟疫的隐患,因此他决定反其道行之,将阿达礼的尸体送回,其他尸体连夜烧毁掩埋。   还有,祖泽润也不是白放的,这一次,朱慈烺令祖泽润给祖大寿捎去了几句话,令他必须带给祖大寿,并且要有回话,如果祖泽润但敢偷奸耍滑,下一次战场相见,他一定会让祖泽润后悔,日后也会令所有的祖家人都后悔。   祖泽润当时跪在地上,冷汗如雨,经过去年的墙子岭和现在的西城之战,他对大明太子不止是敬畏,而且是恐惧了,西门大街上密集的弹雨和城头明军的盾墙,一杆杆闪着寒光的枪头和那一张张坚定的脸庞,让他平生第二次陷入到了那一种无法战胜、无路可逃的噩梦中。   第一次是大凌河,当时他还是大明副将,面对建虏的铁骑和壕沟包围时,他夜夜噩梦,只觉得就算有十万兵马,也不是一万建虏的对手,现在,他又感受到了当年在大凌河的恐惧和无助——大明有如此精兵,明太子又如此厉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等三五年,建虏怕就不是大明的对手了,他祖泽润不为自己,也得为祖家人留一条后路…… 第八百六十一章 战昌平   昨夜,随祖泽润一起被俘的汉军旗有两百人,但朱慈烺只放回了二十个,这二十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一来,他们在辽东都有家眷,难以归心,二来他们都是底层,朱慈烺放他们回去,就是要告诉汉军旗,不必死战,扔下兵器即可,大明就算俘虏你们,也会放你们回去的。   满汉蒙八旗之中,人数最多的是汉军旗,如果能瓦解汉军旗的军心和士气,单凭建虏和蒙古,是根本不可能打下通州的。   朱慈烺知道,自己的这一点机心,肯定是瞒不过黄太吉和多尔衮的,现在就看两人怎么回应了。   “殿下,快看!”   身边的佟定方道。   朱慈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建虏营中,咕噜噜地赶出了一辆马车。车前车后各有四个建虏骑兵护卫,一行人随着马车,缓缓往通州而来,进入城头火炮射程之后,其他人都止步,只有一个建虏骑兵挑着旗帜,继续前行,领着马车来到了护城河边,然后取出一尺绢布,对着城头大声朗读起来。   “大清皇帝恩赐,十匹大缎……”   离得比较远,朱慈烺听不清楚,但却隐隐听到了这关键的两个词,心知黄太吉果然是不吃亏,想要拿皇帝的姿态,压我一头,于是立刻下令:“开炮,轰死他们!”   明清交兵,华夷之分,大明正统,建虏蛮夷叛者的身份地位是绝对不容撼动的,尤其是在战阵之前。   “砰!”   李顺早已经准备好了,得了皇太子的命令,立刻就开炮,砰的一声,硝烟散尽之后,正在宣读黄太吉旨意的那个建虏骑兵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堆模糊的血肉和失去半个身子、依然在挣扎的战马,证明他刚才的存在。   “明太子无礼!”   建虏亲贵都是大怒。   炮声就是战争开启的信号,“呜呜~~”很快,建虏大营中就响起震天的号角声,营门大开,建虏各旗大军陆续开出大营,火炮盾车云梯依次推出,往通州而来,人头攒动,刀枪如林,铁甲长盾在晨光之中,宛如是一面面行走的墙壁。   先是汉军旗,朝鲜仆从军,然后蒙古各旗,再然后是昨日受创最红的两红旗,和其他各旗不同,今日两红旗士兵的手臂之上全部缠有白带,人人悲戚,都为阿达礼戴孝,刚才还嚎哭不已的老代善此时已经全身披挂,立马在正红旗大纛之下,望着通州城咬牙切齿。   两红旗之后是多尔衮的正白旗,白衣白甲,如冬日之雪,盔顶的红缨,却又如夏日之樱。多尔衮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冷静,他望着通州城,眉头微皱——通州绝不是好打的,就这一点上来说,多尔衮或许比黄太吉认识的更深刻。   正白旗之后,就是黄太吉的两黄旗压轴出场,黄色的旗帜,黄色的铠甲,战马高大,将士雄健之中,不但有皇家的威严,更衬出两黄旗的骄横气势。   通州城头上,朱慈烺放下千里镜,转对佟定方:“正是此时,令全军喊!”   “是。”   “黄太吉妙计安天下,坑了两红旗,再坑两白旗!”   建虏刚刚列阵,两黄旗簇拥着黄太吉出现之时,城头明军忽然掀起了震天的呼喊,几千人齐声高喊,声音直冲云霄,将每一个字都清楚的送到建虏亲贵和士兵的耳朵中。   建虏军旗之下,亲贵们人人色变。三国演义在建虏亲贵之中,有相当的传播,人人都知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故,今日明军在城头呼喊,不但是要折损他们的士气,更是要离间他们八旗相互的关系,现在两红旗废了七成,虽然他们人人悲愤,想要为阿达礼主子报仇,但就他两红旗的兵力来说,怕是连二分之一的正白旗都不如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西城之败,而西城计划,是黄太吉主使,换句话说,正是黄太吉的失误,才葬送了阿达礼啊。   虽然心中有这个想法,但却没有人敢说出来,不要说建虏是主子奴才治国家,就是大明的君君臣臣,面对君上的失误,也是没有人敢轻易提出的。   但现在,明太子却是在军前,公开挑拨。   这对黄太吉的威严,有相当的伤害。   多尔衮勃然色变,他可不能让黄太吉有丝毫怀疑,于是马鞭一指,喝道:“明人胡言乱语,开炮,攻城!”   ……   京师。   乾清宫。   殿中的灯光彻夜不灭。   崇祯帝正在发怒。   建虏兵围通州城,已经七天了,虽然昨日有西城大胜,太子朱慈烺不但成功击退了建虏的偷袭,将进入城中的三千建虏全部围歼,更是斩杀了建虏的禧郡王,黄太吉的侄孙阿达礼,是为去年斩杀满达海之后,大明又一次重大的胜利,如果是单独把这个胜利拿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十万建虏将通州团团围困,援兵难近,太子危急之时,崇祯帝一定会为这样的的胜利而开怀大笑。但因为通州危急,太子危急,崇祯帝虽然欣喜,但却笑不出来。   今日的战报送到,崇祯帝看了更是不安。   今日,建虏大军对通州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不但是火炮云梯,蚁附攻城,而且还在城墙之下拼命挖洞,试图炸城,虽然在城头的拼力反击,火罐炸药包的连番投掷之下,建虏没有成功,但却隐然是一个隐患,此外,在建虏如潮水拍岸,一拨又一拨的猛烈攻击之下,通州摇摇欲坠,几乎不可挡,关键时刻,太子朱慈烺不顾矢石,亲自登上城头,鼓舞士气,最后成功的击退了建虏的猛攻,黄昏时分,建虏不得不退去之时,城上城下到处都是尸体,运河之水被尸体堵塞,河水变成了浊红色……   崇祯帝看的心惊肉跳,特别是太子亲冒矢石,冲上城墙那一段,令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通州已经是危急了啊。我儿可怎么办?   “张国维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动?”   崇祯帝的心头,有一个声音在咆哮。   两天前,精武营主将刘肇基,左柳营副将贺赞,各领兵马,加上一千神机营,一共将近两万人,已经是出京,加上张国维的宣大兵,在地的昌平兵和潘永图的顺天兵,总体兵力已经将近四万,面对阿济格的两万兵,崇祯帝不明白,张国维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究竟在等什么?难道是在等通州失守吗?   不过崇祯帝总算是耐住了性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来,更没有下旨催战——这并不是他的脾气,而是太子在密奏中,反复提醒的。   “再一天,朕再等一天……”   崇祯帝咬牙切齿的在心里想。   ……   顺义。   上午时分。   黄尘踏起,军旗飘扬,一队队的明军出现在距离顺义县城不过四十里之外的原野中,正沿着道路,急急向前开拔,一眼望去,骑步各半,甲胄兵器皆是齐备,而在道旁的山坡之上,一个穿着绯色官袍,戴乌纱,鬓角霜白的二品大员正坐在马上,脸色凝重的望着东面顺义县城的方向,默默地想着心事。   原来正是大明领兵部侍郎、右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军务的宣大总督张国维。   张国维是天启二年(1622年)的进士,从番禺知县做起,右佥都御史,巡抚,一直做到现在的总督,论年纪,他今年刚不过五十岁,但因为勤于政务,冲寒暑,废寝餐,以至于早早地就白了头发,刚五十岁,就已经是一头鹤发了,脸上的皱眉也比同龄人看起来更深邃,更沧桑。   历史上,张国维有白头巡抚的称号,建虏入塞,罗山兵败,他被贬斥之时,成千上万苏州人拦道跪拜,进万言书,为他求情,也因此,他才逃过一死,崇祯帝召对中左门,复故官,兼右佥都御史,令他驰赴江南练兵,而他出北京十日后都城陷。   明亡后,张国维继续抗清。顺治三年,张国维知大势已去,写下《绝命诗》三首,在家中的方塘里投水自尽,时年52岁。   这一世,因为太子之力,张国维早早地被任命为了宣大总督,接替陈新甲当年留下的烂摊子,整饬边关,严查商人走私,上任一年多,成效显著,现在宣府大同两地的边关,已经没有商人敢私自出关了,不唯皇太子的严厉手段,将晋商连根拔起,更因为张国维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彻底堵死了商人们贿赂骗道之路。   但宣大总督最大的责任,并不是查缉商人,而且整顿兵马,保证宣大两地,也是京师侧翼的安全,松山之败后,宣府兵和大同兵受创严重,尤其大同兵,几乎是精锐尽失,只有留守大同的一部分兵力得以保存,张国维到任之后,殚精竭虑,筹集钱粮,很好的支持了两地兵马的恢复。   今年建虏再次入塞,张国维派宣府总兵周遇吉先赴京师,然后统领大同总兵姜镶在后,朝廷原本给他们的任务是坚守居庸关,协防昌平,但没有想到,建虏突破了运河,太子殿下被围在了通州,形势突变之下,张国维肩上的担子,陡然加重——他必须统领京北所有的明军,迅速击溃阿济格,然后才可以救援通州。   阿济格虽然只有两万人,但都是骑兵,且阿济格本身就一名宿将,想要击败他,绝非容易,张国维和他麾下的幕僚都深知这一点,为求谨慎,幕僚建议他应该缓慢进军,先和刘肇基的京营兵汇合,再徐徐进逼阿济格——张国维麾下,满打满算,连昌平兵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人,加上刘肇基的两万人,才有兵力优势,也才能保有胜算。如果分开,很容易会被建虏各个击破。   幕僚的建议很中肯,但张国维却不能听从,原因很简单,通州战事激烈,太子危急,且阿济格已经围住了顺义县,要攻打顺义县城,他岂能再缓慢进军,浪费时间?   因此,张国维别无选择,毅然下令进军。   此时,望着前行的兵马,张国维思索的不止是宣大兵,更有刘肇基的京营兵和潘永图的顺天兵,只有三部配合得当,步调一致,才有击败阿济格的可能。   “报~~”   马蹄声响,三两个探骑从前方而来,其中一骑奔上山炮,向张国维禀报:“禀军门,周总镇距离顺义县城不过二十里,已经和建虏外围的游骑接战了!”   张国维脸色一变:“顺天兵和京营刘总镇那边呢,可有消息?”   “刘总镇已到顺义南面、距离顺义县城不过十五里的吴家营,正在备战,顺天兵那边尚没有消息。”探骑回。   张国维挥手:“再去探。”   探骑抱拳,急急去了。   张国维转看身边的一员大将,肃然道:“涵城,建虏势大,周遇吉怕是独木难支,你统兵加速前行,支援于他!”   那大将四十岁左右,方脸,胡须微黄发卷,戴六瓣盔,披着鳞甲和大氅,马鞍挎着长刀,显得十分威风,正是大同总兵姜镶。姜瓖,字涵城,陕西延川县人。姜家世代皆明将,其兄姜让曾是陕西榆林总兵,弟姜瑄为山西阳和副总兵。   “是。”   姜镶抱拳领命,策马急急而去,而随在他身后的,正是两千大同骑兵。   ……   顺义县城。   阿济格率军围住顺义,准备攻打顺义,获取城中钱粮和百姓之时,忽然得到消息,那就是明国的宣大兵、京城的京兵和三河的顺天兵,分别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向他包抄而来,如果算上顺义县城中的少量明军,等于他同时要应对四路明军。   如果是多尔衮领军,一定会小心谨慎,先收了攻打顺义之兵,再寻机击破其他三路,以免被明军三路齐攻,陷入包围之中。   但阿济格却不怕,听完探骑的回报,他在马上哈哈笑:“哈哈,来的好,本王正找不到你们呢,想不到你们却自己送上门来找死!”   嘴上虽然猖狂,但阿济格具体的战术却是非常认真和仔细,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他认为京营的两万兵马有一半都是明国最精锐的精武营,怕是不好对付,潘永图那边只有六千人,他又懒得对付,因此他决定将首战的目标,对向张国维率领的宣大兵。   宣大兵只有一万,虽然宣府兵和大同兵都名声在外,是大明的精锐,但阿济格却一点都不惧。   “都给本王听好了,太祖有云,管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我军目标是宣大兵,先杀他个片甲不留,再收拾其他两路!” 第八百六十二章 不动如山   一个时辰后,顺义西边的原野中,明军主力和建虏主力相遇了,不过令阿济格意外的是,他首先遇见的并不是宣大兵,而是明国的京兵,一支三千人的明国步兵忽然从侧翼方向急赶而来,威胁建虏大军的侧翼,探骑探到情况,急急报于阿济格之时,这支部队距离他们已经不过十里了,阿济格听罢大怒,当场将负责探报的牛录额真贬为奴隶,并令参领萨穆什领一千骑兵牵制这股明军,他自己则率领大军继续前行。   不过很快阿济格就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消息忽然传来,说这三千明军乃是由明国京营精武营主将、原辽东总兵刘肇基亲自率领。   刘肇基,字鼎维,南直隶淮安府赣榆人,祖籍辽东,积功至辽东总兵,松锦之战时,刘肇基奉命与宁远总兵吴三桂前往支援,吴三桂被困于松、杏之间,刘肇基以损失一千人的代价将其救出。七月与曹变蛟破建虏于黄土台及松山、杏山。九月,复战杏山,刘肇基兵少退却,洪承畴甄别诸将,认为刘肇基畏战,遂解刘肇基职,让王廷臣代替他的职务。   但就历史来说,正因为被解职,刘肇基才逃过一劫,免于了松山之难。   而因为此前在辽东总兵的战绩,建虏诸将,从亲王到下面的佐领,都知道刘肇基的名字,在松锦之战,明朝八个总兵,覆没一半的情况下,刘肇基已然成了明国的一线总兵,更令人瞩目的是,刘肇基现在是明国精武营的主将,而精武营从去年到今年,已经成了明国最精锐部队的代言词,若非精武营善战和死守,建虏的入塞局面,一定会比眼下好上很多。   旧有的名声,加上精武营主将的身份,令阿济格断然决定,放弃原先迎击宣大兵的计划,改由副将诺木齐率两千骑兵牵制宣大兵,他则率领剩余的一万六千人,围击刘肇基,想要一口吞下刘肇基以及他带领的三千精武营——若能击破精武营,擒杀其主将,其效果比击杀宣大兵要好上很多。   “刘肇基既然想死,那本王就先送他一程!”   阿济格改变命令,同时调整大军前进的路线和阵型,决意先消灭刘肇基。   虽然有点仓促,但阿济格并不慌乱,更没有撤退的打算,野战平原之中,他满洲八旗是天然的统治者,更何况刘肇基只有三千人,他有绝对的信心击溃明军。召集主要将领,就在马前布置了战略战术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在大军休息的时候,他亲自到前方查看。   初冬的京北平原,到处都是黄茫茫地一片,树木野草都已经枯黄,阡陌田地之间,看不到一丝的生气,只有一大片没有来得及收割,但却已经被掰去棒子的玉米杆,被人踩踏的东倒西歪,此时正在寒风中摇曳。   “好地方啊~~正适合埋人。”   阿济格策马冲上一处小土坡,环视一圈,忽然大笑。   “主子快看。”身边的亲卫向西南戟指。   西南方向烟尘踏起,有几十骑的明军骑兵冲了出来,不同于辽东边骑兵的打扮,他们都是鳞甲红袍,马鞍上除了弓箭,隐隐好像还挂了短铳。   这几十骑的明军显然不是冲锋,而是探路的,而发现前面不远的小土坡上,有一队百十骑的白衣白甲的建虏骑兵正在停留之后,他们立刻勒住了战马,四散而开,实施警惕观察,同时两三骑策马返回,向后方急报。   “主子,干了他们。”亲卫向阿济格请令,他们一百骑,明军只有几十骑,不论战力还是数量,他们都占据绝对的上峰。   阿济格却摇头,论脾性,阿济格是一个急躁的人,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和喜欢,即便在黄太吉的面前,也不知道收敛,对不喜欢的朝臣和亲贵,更是极尽冷淡和嘲讽之能,因此人缘极差,除了两个亲兄弟多尔衮和多铎,其他亲贵大臣都对他敬而远之,连两白旗之内,也对他颇有不满,不过也是怪了,当披挂上阵,统领兵马的时候,阿济格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骨子里的急躁和鲁莽还是避免不了,但他的脑子却不再犯浑,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深思熟虑。   “明军是轻骑,追不上他们的,他们后面刘肇基和三千兵马,才是本王今日的开胃菜!”阿济格马鞭一指,说的轻松而笃定。   先收拾了刘肇基的三千人,再趁势迎击一万宣大兵,阿济格心中已经算计好了。   很快,西南方向黄尘滚滚,人影重重,明军步兵大军出现了,祥云旗,七星旗,飞虎旗,四方旗,各色只有京营才有的三角军旗,在黄尘之中出现,有骑着战马的将官在最前面领军前行,背着三角蓝旗的传令兵不停的前后奔驰,传送命令,令队伍统一。军旗之下,士兵们清一色的都是圆顶无缨的头盔,铁甲长盾,森森的长矛,以及一个个扛着鸟铳的鸟铳兵,总体捏合在一起,阵容齐整的往前方压来。   除了军士,还能看到明军阵中有大量的车马,黄尘滚滚之中,也不知道驮的是什么?   虽然距离远,看不清具体的军阵,但只从明军的移动速度和齐整度就可以知道,眼前的这支兵马绝非弱兵。   “精武营,刘肇基……倒也有点意思。”   阿济格仔细观望,嘴里小声念叨,运河之战时,他亲率骑兵袭后,当时,这些穿着半身鳞甲,多使用火器,极其顽强的京营士兵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不是有京营士兵的顽抗,明军的溃败一定会更早和更不可收拾,当晚阿济格见到的都是少量零星的明军精武营,今日见到的,却是一个整体,估摸一算,最少也有三千人。   京营派出这三千人为前锋,但其主力大军却还在二十里之外的吴家营,因此阿济格并不担心明军有什么大图谋。   三千精武营赶到的同时,建虏的骑兵大军也开始在阿济格身后出现,不同于豪格多尔衮多铎三人的八旗旗主的身份,阿济格只是镶白旗的小旗主,本身奴才有限,因此黄太吉拨给他的兵马,多是蒙古喀喇沁的骑兵,蒙古各旗中,喀喇沁蒙古和建虏的关系,仅次于科尔沁蒙古,他们对建虏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阿济格使用他们如臂使指,并不会有凝滞的感觉。这也保证了阿济格入塞之后,先克平谷,再绕行昌平,突袭运河的胜利。   “主子,攻吧。”   骑兵讲究的是迅攻,步兵却需要时间排列防守阵势,两个兵种在野外相遇,骑兵占据天然的优势,随时可以攻,随时都可以撤,步兵却不同,更何况今日双方人数悬殊,建虏赶到现场的骑兵,足有一万六千人,面对三千明军,有瞬间击溃的可能,因此满蒙将领纷纷向阿济格请令。   “巴克,你带一千人上前试探,先看刘肇基有多少斤两?”   “萨穆什哈,你带一千人绕后,等明军阵型动摇,就捅他们的屁股!”   阿济格却冷静,他并没有命令总攻,因为他始终觉得,刘肇基敢这三千明军敢不怕死的在这里出现,一定是有所凭借,在不明白刘肇基的凭借所在之前,他还不想冒然发动总攻击。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看到明军阵中有火炮,因此可以放心试探。   “嗻!”   蒙古副都统巴克和镶白旗参领萨穆什哈得令,各领人马,向明军包抄而去。   这其间,三千明军已经停止前进,于原野之中,迅速摆开了一个一里长,半里宽的扁平阵,大盾长枪在前,鸟铳隐藏其中,队伍严整,大盾如墙,中军战旗之下,一个四十多岁、鳞甲长刀,胡须浓密的明军将领正立马观望。   正是刘肇基。   今日刘肇基率领三千精锐,脱离主力大军,急急往建虏的侧翼杀来,并非是临时兴起,而是兵部和宣大总督张国维共同商议的结果,兵部尚书冯元飚认为,想要击溃阿济格,绝非易事,宣大兵多骑,京营多是步,要想取的胜利,需要先用步兵消磨阿济格,再用骑兵攻击,就算不能胜利,只要能逼的阿济格退兵,宣大兵和京营合兵一处,救援通州,朝廷的计划就等于是成功了。   冯元飚以书信告知,为张国维采用,原本的计划是左柳营副将贺赞领兵三千,以急行军的速度,斜插建虏的侧翼,令建虏分兵防御,以为大战争取时间,同时也是连接宣大兵和京营兵,最后达成三路合击的效果,但刘肇基以为,贺赞吸引力不够,难以引起阿济格的注意,因此他决定亲自率领三千精锐的精武营在前,以令阿济格分兵,如果阿济格不分兵,那么他也有信心,在阿济格和宣大兵交战之时,从侧翼给予阿济格致命一击。   现在阿济格来了,而两万建虏的攻击重心,必然也会因为阿济格的转向,从而倒向他们这三千人。   刘肇基脸色凝重,作为一名宿将,他清楚知道,他担任精武营主将一年多的功绩,太子殿下在京营的苦心经营,就将在接下来的恶战中体现,如果他不能坚守阵地,不但自己兵败身死,太子殿下在通州的安全,也会受到严重威胁。   因此,此战必须胜。   又或者必须坚守,以给三路大军合围制造时间。   当建虏有所动作的时候,刘肇基立刻拔出长刀,在马上高喊:“准备迎敌~~铳兵,枪兵,各就各位,坚守阵地,任何人也不得后退一步!违令者,斩!”   “总镇有令~~”   传令兵大声呼喊。   “精忠报国,岳武穆~~~”这并不是刘肇基或者是传令兵的呼喊,而是随军的思想教导官,正在大声鼓励将士们的士气。   “杀,杀,杀!”明军将士举着手中兵刃,盾牌兵拍打盾牌,连续三声喊杀,吼声鼓荡,每个将士都是热血沸腾。   “呜呜~~”   几乎是同时,对面建虏军中号角响起,马蹄滚滚,长刀雪亮,两队建虏骑兵呼哬而来,一队远远地绕行,绕到两翼,然后于明军后方重新列阵,隐隐然是要背袭,当面奔来的那一队建虏骑兵则是张弓搭箭,预备奔驰临近之后,向明军倾射箭雨。   建虏进攻的套路,一如既往的老套,但对明军的威胁,却也一如既往的强大。   战旗之下,刘肇基表情从容,并没有随着建虏的进攻,而改变阵型——因为他相信,己方的阵型,绝不是轻易就能被动摇的,绕后的建虏骑兵虽然如一把钢刀,顶在了后腰,但只要己方阵型不乱,这把钢刀就永远也扎不进来。   “预备~~~”   听见前方一线的明军鸟铳兵的各级指挥官都在大声呼喊,面对奔驰而来的建虏骑兵,盾牌兵的大盾组成盾墙,鸟铳兵于盾墙后装弹瞄准,准备给敌人当头一击。   隆隆隆,马蹄如雷,踏的大地颤抖,进入八十步,明军鸟铳还没有击发之时,建虏的箭雨率先倾射,一千个蒙古骑兵,奋力张弓,一千支羽箭,嗖嗖嗖嗖,划破天空,如漫天飞蝗,遮天蔽日的向明军方阵倾射而来。马上的弓箭都是短弓,射程有限,但加上战马冲锋之力,却也是强劲无比。   “噗噗噗噗……”   羽箭落下,或是击中明军大盾,或是击中明军甲胄,又或者是被长枪格挡的声音,一轮箭雨射下,明军巍然不动,被羽箭射中倒地的人,一个也不见——不同于一般明军使用的低劣甲胄,精武营披挂的都是兵杖局盔甲厂精心打造的优良鳞甲,又有长盾和严密阵型的卫护,箭雨对明军的伤害,几乎可以不计。   “滴!滴滴~~~”   而建虏箭雨之后,就该明军的鸟铳发威了,随着一声声凄厉的竹哨声,明军鸟铳猝然鸣响,砰砰砰砰,急如爆豆,白烟冒起处,火光乍现,一枚枚铅弹呼啸而出,向迎面而来的建虏骑兵射去。   “嘶嘞嘞~~”   首先听到的就是一阵战马的悲鸣声,原本建虏蒙古骑兵是想要采用中分战术,一轮箭雨射罢,立刻从两翼折返,重新发起冲锋,以明军过去使用的三眼铳的射程,根本射不到他们,而他们却可以一轮又一轮的向明军倾射箭雨,但今日的情况却是不同,就是建虏骑兵倾射箭雨完毕,准备中分之时,明军的鸟铳响了,七十步左右的距离上,建虏骑兵纷纷中弹落马,战马长嘶,军士中弹惨叫之中,建虏连骑带人,竟然是倒下了一片。   建虏中军,阿济格微微色变。 第八百六十三章 重箭之威   双方甫一接触,明军就显示了火器的威力,而在明军的重甲和长盾面前,蒙古短弓的杀伤力,却受到了相当的遏制。   和黄太吉率领的主力大军不同,阿济格军中只有少量的汉军旗,火器运用不多,且没有携带火炮,面对火器运用合理,威力加成,以燧发枪为主,严阵坚守的明军,立刻就显现出了劣势,一个冲锋,明军毫发无伤,建虏骑士却是嘶嘞嘞的倒下一片,虽然没法立刻统计,但阿济格目测就可以知道,这一轮倒下的己方骑士最少六七十,这还多亏后续的蒙古骑兵见势不对,齐齐勒住了战马,没有继续向前冲锋,不然倒下的人会更多。   而最令阿济格不安的,并非是明军火器的威力,而是他们异常齐整,几乎是同时发射的冷静,过去,明军面对大清铁骑的冲击,不等临近,就会惊慌失措的、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射,根本打不到人,只是徒自浪费弹药和制造烟火,而等到大清骑兵冲到面前,他们手里来不及装填的火器便都变成了烧火棍,这也是为什么大清勇士不害怕明军的鸟铳,只忌惮明国的红夷大炮的原因。   但眼前的精武营却不是这样,面对冲锋而来的清骑,不到射程,没有命令,即便被箭雨沐浴,羽箭射在甲胄之上,叮叮乱响,生死就在眼前,他们也没有胡乱击发。   果然是劲旅,怪不得刘肇基敢来。   一瞬间,阿济格脑子里闪过一丝犹豫,想着是不是要放弃这一块带着尖刺的“肥肉”呢?不过胸中的剽悍很快就压过了那一丝丝地犹豫,他一万多人,面对三千明军,如果不战而退,事情传出去,他阿济格的面子往哪里搁?   再者,明军的步阵并非不可击破,他脑子里面已经有了击破的方案,于是立刻下令:“叫巴克迂回两边,等我命令。满洲勇士,下马,步战!”   面对明军的刺猬阵,传统的骑兵射箭骚扰术是攻不破的,必须用步兵。   印象里,人们都以为建虏八旗铁骑天下第一,但其实并不正确,因为若论骑射之术,建虏是远远比不上蒙古人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但当年成吉思汗留下的骑兵根基,依然还存在,蒙古人又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驯养和骑射之术是没有人能比过他们的,只不过百年来,蒙古各部首领相互争夺,一盘散沙,再没有出现过一个像成吉思汗那样,能统一蒙古的雄主,在大明和建虏两厢夹击之下,实力日渐衰败,最后成为建虏人的附庸,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建虏最擅长的其实是渔猎,而渔猎靠的是精良的箭术和强健的体魄,而这两点,恰恰是精锐步兵的根本,所以建虏八旗能称为天下第一的,乃是他们的精锐重甲步兵,上马为骑,下马为步,靠着悍不畏死的脾性和主子奴才的驱赶,建虏才能从萨尔浒一路杀到松锦。   一般来说,建虏重甲步兵是不轻易出动的,建虏男丁稀少,每一个男丁都是珍宝,一旦有损失,不但压不住大明,说不得蒙古人也会反了,另外,从某种意义上讲,各旗旗丁都是旗主的私人财产,没有人愿意挥霍自己的财产,因此各旗旗主,从黄太吉到多尔衮,非要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动用自己的精锐白甲兵,尤其是在战役的初期。   但今日阿济格却不能不动,因为他不能在三千明军的面前铩羽。   又或者,他必须尽快击溃这三千明军,如此才有继续突袭宣大兵的机会,一旦拖延,说不得就会陷入包围之中。   “主子有令,下马步战,杀明军一个片甲不留!”   一个甲喇额真纵马来去,摇着马鞭,在阵前嘶声呐喊。   得了主子的命令,一千镶白旗精锐旗丁翻身下马,从包衣奴才的手中,接过大盾和各种步战兵器,集结成阵,他们都身披双层铁甲,有的甚至是三重,使用的兵器五花八门,除了长刀,还有梭枪,飞斧,狼牙棒,阿济格还派了五百汉军旗的鸟铳手以为辅助,在呜呜地号角声中,他们排列阵型,然后盾牌手在前,长刀飞斧弓箭鸟铳在后,口中高喊“呼哬”,脚踏大地,如山如岳,慢慢地压向三千明军。   “隆隆……”   一千精锐的建虏和五百汉军旗,其中有三百人是最精锐的建虏白甲兵,人人三重铁甲,皮甲锁子甲套棉甲,面目狰狞,很多人脸上都有伤疤,不说战力,只说那一股杀气腾腾的气势,就足以令一般人胆寒。   对面中军战旗之下,刘肇基的脸色越发凝重,他没有想到,建虏一上来就出动了最精锐的白甲兵,由此可知,阿济格真是铁了心,非是拿下他们不可了,但刘肇基却也不惧,建虏白甲兵出动的越早,他的胜算就越大,于是高声呼喊:“建虏白甲兵上来,都稳住了,防他们的重箭!”   重箭是建虏的特有武器,弓箭长梢、大尺寸、大磅数、射程近,箭速也慢,但是箭重、穿透和杀伤力极大,像是一个短标枪,而弓箭就是一个抛射器,三十步的距离内,抛射出的重箭可以射穿双重铁甲,刘肇基是辽东宿将,深知建虏重箭的厉害,因此高声提醒。   而作为指挥官,刘肇基要注意的,不止是前面的建虏重甲兵,还有两翼和后方的蒙古骑兵。   在建虏精锐白甲兵大步临近的过程中,围在明军两翼和后方的两千蒙古骑兵,蠢蠢欲动,都已经做好了背袭和侧攻的准备,但使双方步兵交阵,明军阵势出现动摇,他们就会三面齐攻,发动背袭,将三千明军围而歼之、一个不剩的全部斩杀。而在这之前,他们还会倾射箭雨,以支援精锐白甲兵的正面突破。   对三千明军来说,四面皆是敌人,已经是陷入了包围,稍有差池,就会全军覆没。   为了因应两翼和后方的威胁,刘肇基对身边的亲卫小声叮嘱。   “九十步!”   “八十步!”   明军阵中,站在一辆马车上,负责观距的军士,每隔几十秒,就会大声报告建虏的距离。   很快,随着隆隆地脚步,一千多精锐建虏重甲兵已然进到七十步的射程之内。   但明军静谧如山,并没有开火,原因很简单,建虏有大盾在前,在这个距离段,随便是燧发枪,也无法击穿击碎建虏的大盾,现在发射,只是浪费弹药,因此明军的竹哨始终沉默,虽然一个个含着竹哨的嘴唇已经紧张的在竹哨上咬出了牙印,一支支扣着鸟铳的扳机的手,已经汗津津,但平常严酷的操练,令他们养成了机械化的本能反应,没有竹哨和命令,任何人也不敢开枪。   “七十步!”   “六十步……”   观距的军士并没有喊完六十步,因为就在这时,建虏重甲兵的盾墙忽然停止前进,砰的一声,所有大盾都压在了地上,然后就听见嗖嗖嗖嗖,密集的锐器破空之声响起,一大波的重箭从建虏阵中呼啸而起,黑压压地,如漫天飞蝗,向明军扑来!   六十步的距离,虽然不是最佳,但却已经足够建虏重箭显威了。   “稳住!”   一线的明军百总都在高喊。   大盾微微抬起,圆盾高举,长矛左右晃动,来回格挡,叮叮当当,重箭被格挡的金属之声不绝于耳,即便如此,仍然有相当的重箭穿过了格挡,落入了明军阵中,不同于刚才的短弓轻箭和毫发无伤,这一次明军阵中连连响起闷哼,有血雨飞溅,几十个明军倒了下去。   但明军大阵却依然静默,依然没有开火。   中军战旗之下,所有人都看着刘肇基,刘肇基的额头已经有汗,但却依然不下令反击,他还要等,太子在京营时,曾经反复强调,鸟铳兵最能给敌人杀伤的,是第一发,或者是第一轮的子弹,因为只有第一轮才能保证子弹的密集性和收割性,行军作战中,即便受到敌人的攻击,而鸟铳兵的时机不到,作为指挥官,也不可轻易下令射击,以至于浪费首轮的战机。   这是太子殿下在军中反复强调的,不但刘肇基这个主将,就是下面的千总百总,乃至是旗长队长,也都是知道的。   而现在就是时机不到,建虏有盾墙护卫,六十步的距离,很难击穿,也就很难对敌人造成杀伤。   尤其现在身处逆境之中,第一轮的集射就更加重要,因此只能忍耐。   重箭之后,建虏的鸟铳也响了,五百个鸟铳兵踏步向前,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枪管,向对面的明军猛射。“砰砰砰砰……”他们使用的都是火绳枪,又是直射,六十步的距离,根本打不穿明军的盾墙,就如明军在辽东战场上一样,他们的发铳,不过是制造了一阵噪音和烟火,等硝烟散去,发现对面的明军毫发无伤——重箭还射伤射死了几十个明军,他们却是毫无斩获,只是在明军大盾上,留下了不少的坑坑洼洼。   建虏的重箭再射,噗噗噗噗,箭矢破空,这一次只射倒了十几个的明军,明军大阵,岿然不动。再然后,建虏鸟铳手砰砰砰砰又是一阵乱射,在掀起硝烟火光的同时,却依然没有伤到对面的明军。   “明军为什么不开火?”   建虏中军战旗之下,连阿济格在内的建虏将领都微微惊讶,心中都是嘀咕,阿济格歪着脑袋,撇着嘴,心知刘肇基一定是有后招,但他却也不信刘肇基区区三千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哼,刘肇基所做,不过就是在拖延,以为宣大兵争取时间。但刘肇基你错了,你怕是看不到宣大兵的军旗了。   “向前!”   建虏连续发射两轮,明军只是忍耐,并不还击,带队的甲喇章京浑达善心知这么射下去,就算是射到明天,也难以击溃明军,而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充裕的时间,于是他挥舞手臂,命令向前,建虏盾墙拔起,脚步霍霍,军阵再度向前,又前进了十几步。   这一来,就五十步不到了。   五十步的距离,建虏的重箭会有更大的发挥,而建虏鸟铳也说不得能击破明军的木盾。   但这一次,不等建虏重箭抛射,明军阵中首先响起了凄厉的竹哨声。   “滴!滴!”   随即,“砰砰砰砰~~”一直静默的明军鸟铳,忽然爆发出了怒吼,火光乍现,白烟冒起,整个明军大阵,瞬间为硝烟所包裹,密集的铅弹,铺天盖地而出。明军采用三段击,前退后上,所有鸟铳兵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将完成了第一轮的三段击。   再看对面。   进到五十步,立下盾墙,正准备向明军抛射重箭,等明军阵型散乱之后,再发起重甲冲击的一千多建虏,顿时被打了一个手忙脚乱,明军三段击的第一段,击破了他们的大盾,第二段将缺口撕的更大,击中盾手,第三段则直接击中了披着重甲的建虏步兵。   虽然是重甲,但在明军新式的燧发枪面前,却也是没有抵抗的能力,他们身上的铁甲轻易的就被击穿,血雨飞起,惨叫连连,如同是一条线连接的蚂蚱,建虏大盾之后的第一排士兵,一个带一个,在瞬间就倒下了一片。   倒下士兵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的盾墙被明军破坏了,在失去了很多大盾和盾手之后,他们短时间之内已经很难再组织起严密的盾墙了,所有的建虏士兵,都暴露在明军枪口的威胁之下。   带队的浑达善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宿将,在震惊于明军火枪的威力和纪律性之时,他心中清楚知道,不能在原地停留,不然等到明军装弹完毕,第二轮射击开始,顶在前面的部下怕又要死伤一大半了,于是他挥舞长刀,嘶声高喊:“向前冲,杀,杀啊!”   不得不说,建虏重甲兵确实是劲旅,即便是遭了明军一记闷棍,被打的眼前发黑,金星直冒,但他们的阵型却没有散乱,听到浑达善的命令,他们都跳了起来,没有人犹豫,即便是那些受了轻伤的,也都是呼哬着,野兽一般的挥舞兵器,向明军猛冲而去。 第八百六十四章 周遇吉之勇   五十步的距离,瞬息就到,在奔进之中,建虏重甲兵不停的放箭,同时,那些更剽悍的建虏则将手中的梭枪,飞斧,如暗器一般的向明军大阵奋力投掷而去——比起重箭,这些投掷器的威力更大,在空中飞行,呼呼作响,明军阵型严密,几乎没有闪躲的空间,只能用手中的武器或者是盾牌格挡,“噗”的一声,一个明军鸟铳手闪躲不及,直接被一杆飞来的梭枪射穿胸膛,没有鲜血冒出,只有贯通胸膛的枪尖去势不绝,又扎中了后面一个士兵的脚面。   啊,士兵抱脚蹲下,被梭枪贯穿胸膛的那个军士,却犹自不倒。   而梭枪伤敌之时,飞斧和箭雨也落下,掀起一阵血雨。   建虏的梭枪和飞斧的冲击力比重箭更大,但幸运的是,这些重型投掷器的威胁只有一轮。   而就在重甲兵发起突击的同时,明军两翼和后方的蒙古骑兵也动了,他们纵马上前,张弓搭箭,从明军倾射箭雨,明军布置在后阵和侧翼的少量鸟铳手立刻对他们开火,砰砰砰砰,箭矢和铅弹在空中飞舞,敌我双方不断有人倒下,靠着严密的阵型和精良的甲胄,以及平常严酷操练之下的坚强心志,三千明军虽然被四面围攻,在箭矢如雨之中,却依然拥有强劲的反击能力。   “呼哬!”   此时,奔跑之中,建虏重甲兵已经冲到了明军盾墙十步之前,因为距离太近,彼此双方,已经能看清对方脸部的表情,或狰狞,或咆哮,或恐惧,或满头大汗,就像是两列急速的火车,已经不可避免的要撞在一起了。   “砰砰砰砰!”   但就在火车相撞之前,明军鸟铳再一次密集响起,照明军精武营日常操练的标准,一分钟完成装弹、瞄准、射击、和后撤,是为合格,打今日只用了五十秒,明军就完成了第一轮的替换,正抢在建虏重甲兵冲到大盾之前,第一段射击的鸟铳兵装弹完毕,重新将枪口伸出了盾牌。   建虏重甲兵经验丰富,他们并非是密集阵型,而是松散阵型冲锋,即便如此,枪响处,他们还是割草般的倒下了一片,再剽悍的人,面对铅弹撕开血肉的痛苦,也是无法忍受,中弹的建虏兵倒在地上,捂着中弹处,惨叫连连,但后续的建虏却不受影响,他们嘶吼着,越过同伴,疯狂一般的继续猛攻,“砰”的一声,终于,他们冲到了明军阵前,挥舞手中的兵器,和明军的长枪大盾,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长刀和矛头相撞相击、相互格挡之声,顿时就响成了一片。   一瞬间,明军的盾墙如波浪一般的起伏,似是有所动摇。但很快就又稳住了,听见带队千总在高声呼喊:“稳住!稳住!刺,刺!”——建虏重甲兵冲击太猛,不顾生死,加上他们都是三重铁甲,刀砍枪刺不进,只有脸部是弱点,第一排的明军一时无法适应,被冲的有点站不住脚,但明军阵型密集,每一个人都站住了位置,如此情况下,根本没有后退和转身的机会,即便是心生胆怯,也只能咬牙死扛,靠着平常的操练,在军官的号令之下,口中大吼:“杀!”机械一般的攒刺,收枪,再攒刺。   几枪刺出去,即便没有刺倒敌人,但随着一声声地吼,心情渐渐稳定下来,阵型也就稳了。   而这时,两翼和后面的蒙古骑兵,除了弓箭骚扰,也开始用骑兵冲刺试探,给明军施加更大的压力。战马嘶鸣,长刀闪烁之间,两翼和后方承受的压力,一点都不比正面少。   论单兵格斗,建虏重甲兵绝对强过明军,但面对精武营山一般的盾墙和连续有力的长枪攒刺,却也是不占任何便宜,刀砍枪刺之下,己方倒下的,竟然一点都不比明军少,这令每一个建虏都是恼怒,他们嘶吼着,不顾一切的挥舞长刀,想要斩断明军刺过来的长矛,冲散明军的盾阵……   明军中军战旗之下,刘肇基微微松口气,在这之前,他心中是有担忧的,他担心没有经历过恶战的精武营,会被建虏重甲兵冲溃,现在看来,将士们没有令他失望,虽然建虏攻势极猛,但己方军阵却没有动摇,就刘肇基多年的阅历来说,精武营的表现,这已经远远胜过辽东边军了。   一名中军百总抱拳:“总镇,是不是可以用手炸雷了?”   建虏重甲兵攻击极猛,双方面对面的肉搏,如果这个时候,明军阵中飞出手炸雷,一定能将建虏炸个稀里哗啦,战事立刻就会逆转。   “不。”   刘肇基却冷静:“再等等。”   现在双方处于僵持,依靠盾墙和长枪,明军并不落下风,短时间之内并没有被击溃的危险,刘肇基今日带领三千精兵突进,并非是要一口吞下阿济格,而是要拖住阿济格的脚步,以为三路合围创造时间。因此,他不能过早的显露实力,那样,会惊退阿济格的。   再者,建虏上扑的兵马不够多,现在显露手炸雷,对建虏造成的杀伤有限,刘肇基要等更好的机会。   对面建虏军旗之下,见一千精锐镶白旗的重甲兵冲上前,居然没有能冲散明军的阵型,反而在冲锋之中,被明军用鸟铳急射,割草般的倒下了两百人,现在短兵相接,重甲兵并不占据上风,阿济格心疼的嘴都要歪了,重甲兵可都是他镶白旗的精锐啊,少一个,他镶白旗的实力就消退一分,倒下的每一个,都是他阿济格的心血,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胆怯了,相反,这更加坚定起了他一定要歼灭刘肇基的心志。   阿济格转头,看向身边的一个参领:“五达纳,给你一千人,用梭枪、飞斧投掷,击溃明军!”   双方交战时间虽然不长,但情势已经很明显,明军甲胄精良,防护极好,蒙古弓箭根本不管用,唯有能破甲的重箭和梭枪,能对明军造成杀伤,重箭数量有限,不能无限发射,梭枪和飞斧就成了攻击的最好选择,现在明军被四面包围,阵中的鸟铳手已经无法统一发射,而是采用了自由射击,这种情况下,再派一千人上前,在二三十步的距离内,向明军猛力投掷梭枪和飞斧,明军拥挤在一起,难以闪避,一定能给他们造成巨大的伤害。   如果这一千人不够,还可以再派一千,即便将军中的长枪都投掷完,阿济格也在所不惜,他就不信了,灭不了这三千明军!   “嗻!”   五达纳得令,带了一千人,呼啸而出。   “报!”   这一千人刚出阵,一个探骑急急从前方而来,到阿济格面前翻鞍下马,单膝而跪,气喘吁吁地报道:“禀英亲王,明国宣府总兵周遇吉的前锋骑兵在十五里之外出现,诺木齐副都统,已经和他接战了!”   “周遇吉多少人?”阿济格问。   “不到八百人。”   阿济格微微点头,他给诺木齐的,是两千精锐骑兵,其中有一百人是镶白旗的重甲骑兵,两千对八佰,诺木齐胜算满满。   但探骑又报:“明国大同总兵姜镶的兵马在周遇吉左翼后方出现,都是骑兵,大约两千人。”   阿济格撇嘴:“大同兵在松锦全军覆没,现在已经没有精锐了,两千骑兵,怕是连五百都不如,告诉诺木齐,本王不需要他歼灭,但他一定要拖住周遇吉和姜镶!等本王灭了刘肇基,再收拾周遇吉和姜镶!”   “嗻!”   探骑得了命令,上马急急去传递。   阿济格抬目看向刘肇基的将旗,恶狠狠地说道:“半个时辰内,一定要歼灭刘肇基!”   ……   十五里之外。   宣府总兵的将旗之下,一个身披笠盔鳞甲,脸色消瘦,胡须杂乱的中年汉子正一脸凝重的望着对面的建虏骑兵,他们只有八佰骑,建虏却有两千余,双方在这一处平原相遇,已经快一刻钟了,但彼此都没有发动进攻,只是远远地望着,暗中积蓄力量。   “隆隆隆……”   后方黄尘滚滚,马蹄踏地隆隆作响,参将庄子固回头望了一眼,辨明军旗之后,惊喜道:“总镇,是大同骑兵!”   被唤作总镇的汉子转头看去。   原来他正是宣府总兵周遇吉。   周遇吉是去年接任宣府总兵的,甫一上任,还没有来得及大力整顿兵马,就遇上了建虏入塞,张家口宣化血战,周遇吉冲锋在前,浴血而战,他从山西带去的老底子受创颇多,加上宣府兵在松锦之战中伤了元气,一时难以恢复,又需要防备蒙古人对宣府的骚扰,因此此次勤王救援,周遇吉能拼出来的人马,不过三千人,其中只有八佰骑兵。   八佰骑兵面对两千建虏精锐铁骑,是没有胜机的,他只能忍耐,现在大同兵赶到,他终于可以出战了。   “宪伯,你去见姜镶,告诉我,我宣府兵突左,他大同兵突右,一鼓作气,拿下这两千建虏!”周遇吉道。   庄子固字宪伯。   “是。”   庄子固得了命令,急急打马去见姜镶。   一刻钟后,庄子固返回,不过他并没有带回好消息,姜镶以为,建虏势大,不可轻易出击,还是应该稳住阵脚,等张军门带领后续的部队赶到,再出击也不迟。   简单说了一下会面的过程,庄子固声音里既有气愤,也有鄙视,建虏只有两千骑,大同兵和宣府兵加起来,将近三千骑,想不到姜镶却不敢战。   周遇吉心中明白,姜镶是在怯战。虽然是新任的总兵,没有经历松山之战,但姜镶心中的阴影却好像是传袭了前任总兵王朴,非有确定的优势,否则绝不轻易出战。   “大同兵不战,那我们就先战。”稍微沉思了一下,周遇吉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向建虏发起攻击。   庄子固惊:“总镇,我们只有八百人,若是没有大同兵的配合,怕是难以取胜啊。”   周遇吉脸色凝重,目光望向东南方向:“此次出战,为防被建虏各个击破,张军门和京营刘总镇有严密的约定,如果我所料不差,刘总镇派出的偏师,此时应该已经到了顺义西南,建虏两千骑兵挡我去路,但却并不发动进攻,显然是在牵制我们,以为歼灭刘总镇的偏师拖延时间,所以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刘总镇的偏师必然危险。”   “可大同兵不战啊。”庄子固道。   “大同兵不战。乃是因为姜镶看不到胜机,如果我们八百人能冲乱建虏的阵型,冲出胜机,姜镶就一定会出战!”周遇吉声音坚定,带兵这么多年,他清楚知道,大部分的大明总兵都是锦上添花的性格,见你要胜了,一起冲杀,抢夺胜果。但如果见你情况不妙,却很少有人会雪中送炭的拉你一把,姜镶就是此种的典型,既想立功,又害怕战败,只有给他见到胜利的希望,他才有可能会全力出击。   “总镇,万一姜镶不出呢?”庄子固道,他也是带兵的人,知道人情浅薄,大同姜镶和周总镇又没有什么交情,万一见死不救,那就无可奈何了,因此,他不敢轻易赞同周遇吉的出击计划。   “那我们就独自战!”周遇吉想也不想,豪气勃发,他摘下挂在马鞍上的铁锏,义无反顾的说道:“我等身上披挂的甲胄,都是太子殿下特许,京师兵杖局为我宣府兵精心打造,一年来,粮草军饷,战马兵器,太子殿下也时时供给,我宣府兵虽然不是京营,但太子殿下却待我宣府兵如京营。”   “如今,太子殿下被围在通州,建虏日夜攻打,通州危在旦夕,朝廷调拨我等,就是为了解通州之围,挽太子于危难之中。我等臣子,世守国恩,又蒙太子恩遇,如果在这里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以至于误了救援大计,害了太子,又有何脸目立于天地之间?”   “所以没有什么说的,今日必须战!”   周遇吉说的慷慨。   庄子固听的又是惭愧,又是激动,抱拳:“末将明白了,末将愿为先锋,直冲敌阵!” 第八百六十五章 血战   庄子固本就是一个勇将,历史上,史可法死守扬州之时,四处援军不到,只有庄子固带壮士七百人,以赤心报国为号,率众驰救,三日而至。城将破,欲保护史可法突围,遇建虏大军,战死于乱军之中,所率七百人,无一人投降。   “好,你冲前,本将在后!”   庄子固原本是山西参将,周遇吉在山西任总兵时,知他所能,因此将他带到了宣府,今日之战,以庄子固之勇,正可为前锋。   庄子固向周遇吉重重一抱拳,以示受令,然后接过亲兵递上来的长把砍刀,环视身后的两百骑兵,说道:“总镇既令我为先锋,我必勇往无前,不冲破敌阵,绝不回头!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知道我的脾气,不想战,不敢战的留在原地,其他人,随我冲!”   没有人留在原地,两百骑兵高举长刀,齐声大喝:“愿随参戎死战!”   “走!”   庄子固拨转马头。   两百骑兵跟随在他身后,先是缓缓走,养马力,等到了两百步之处,再猛地加速,铁蹄滚滚,向建虏猛冲而去。   “总镇,你快看!”   大同总兵姜镶的大旗之下,游击王进朝惊讶的发现,宣府兵竟然向建虏发起进攻了,于是他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   不止王进朝,所有大同兵将都是惊讶。   姜镶看了却是冷笑:“找死。”   对面军阵之中,建虏蒙古正红旗副都统诺木齐原本已经下马休息,因为在他心目中,明军一向孱弱,对面明军根本不敢冲阵,在这里摆开阵势,就足以吓退明军,但不想,明军居然主动发起攻击了,这令他颇为吃惊,急忙上马,等到看清楚冲上来只有两百骑兵时,他哈哈大笑,马鞭一指:“简直是找死!中军射住阵脚,两翼冲,两百人一个不剩,全给我宰了!”   他两千精骑,岂会怕两百人冲阵?   “嗻!”   “隆隆隆~~”   随着马蹄声和踏起的黄尘,两百明骑兵越来越近,不同于辽东边军的重甲和战袍颜色,宣府兵披挂的都是京师兵杖局打造的铁鳞甲和圆顶笠盔,手中长刀大部分也都是兵杖局兵器厂出品,质量上乘,马蹄踏起之处,军旗和红色的战袍同时飞舞。   “杀!”   庄子固冲在最前,长刀高举。   “放箭!”   进入一百步,建虏骑阵一边做好迎击、包抄的准备,一边下令放箭,嗖嗖嗖,几百支羽箭腾空而起,向明军倾射而来。   冲锋之中,明军采用的乃是松散阵型,骑与骑之间,间隔极大,为的就是防箭。何况一百步的距离,瞬间就到,因此弓箭只能是骚扰,真正决定胜败,还是骑兵面对面的格杀。   “叮叮当当……”有羽箭射中甲胄,但被弹开的声音。   也有战马胸腹中箭,猝然倒地,将马上的主人摔了出去的悲鸣。   但大部分的明军都成功的穿越了箭雨,进入到五十步之内。   诺木齐马鞭一挥。   “呼哬!”   两百蒙古骑兵挥舞马刀,纵马迎了上去,同时的,两翼各有两百蒙古骑兵驰出,奋力催马,从左右两边将两百明骑包在中间。   “杀,杀啊!”   庄子固却是不惧,他嘶吼着,长刀挥起,将迎面撞来的一个蒙古骑兵斩成两半,战马相互奔驰对砍,力量极大,血雨飞起之中,那蒙古骑兵的上半个身子飞了出去,下半个身子却犹自策马,一直奔出了五六步,才从马上摔了下去。   “叮叮当当……”   两边骑兵撞击在一起后,速度立刻就降了下来,从战马奔驰变成了面对面的肉搏斩,嘶吼声,兵器相交,惨叫落马之声,登时就响成了一片。   “突!突!”   庄子固久在边塞,他知道,降低速度,和建虏这么肉搏,对己方不不利的,因此他一直在往前突进,用尽所有的力气,要将包围肉搏战,变成突进闪击战,进而搅乱建虏的阵型,以为周遇吉的突击创造机会。   庄子固手下的将士都明白他的意思,跟在他的身后,拼命向前,不能往北,就往西,来回反复,连续冲驰,总之,不能固定在原地,被建虏四面围杀。战马奔驰,长刀闪烁之间,敌我双方不停有人落马,但庄子固的军旗却始终存在,黄尘滚滚中,始终能听到他的战吼……   宣府军旗之下。   周遇吉脸色凝重,攥着马缰的手,已经是汗津津——庄子固率领两百骑突阵,既是前队,也是敢死队,他作为后队,跟进的时间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早了,建虏阵型没有乱,军马没有疲,突击的效力大打折扣,晚了,庄子固全军覆没,就算他能冲到建虏阵前,也失去了内外夹击,一举击溃建虏的机会。   因此,他必须掌握好时间。   “兄弟,坚持住!”   周遇吉在心中默默祈祷,同时紧盯建虏动向,随时准备出击。   对面建虏军旗之下。   见六百精骑围住两百明军,三对一的兵力优势,居然拿不下,而且还杀的难解难分,诺木齐怒了,马鞭一挥,“呼哬!”又有两百蒙古骑兵跃马扬刀,加入了战团。   这一来,等于是八百人围攻庄子固的两百人。   刀光剑影,血雨飞溅,战马嘶鸣,生死搏斗之中,不住有人落马……   周遇吉紧张盯着,脸色已经涨红,口中默默数数:“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忽然扬起手中的铁锏,向对面一指:“建虏军心已经坠了,兄弟们,随我杀啊!”说完,纵马而出。   “杀!”六百宣府骑兵早已经看的热血沸腾,听了主将的命令,齐声喊杀,跟在周遇吉的身后,马蹄踏地,滚滚如雷,整个军阵如一股洪流,向建虏猛冲而去。   大同军旗之下。   大同兵将都是默然,心中都只一个念头:宣府兵,好勇。   姜镶脸色微微惊异,原本他以为,庄子固的两百骑兵很快就会被建虏吞噬,周遇吉也会偃旗息鼓,和自己一样,立马旗下,乖乖地等张国维后续大军的到来,但没想到,周遇吉竟然倾巢出动,率领剩下的六百骑兵又冲了上去,这是要干什么?和建虏同归于尽吗?   不过很快的,姜镶就明白了周遇吉的意思。   这是要冲给我看啊。   如果有胜机,诱着我出战,如果败了,他周遇吉独自承担,于我无关……   想明白这一点,姜镶心中倒也升起一丝敬意,心说:周遇吉,是条汉子。   不过敬意归敬意,他出战不出战,还是要看战局的发展……   “杀!”   姜镶心思转动之间,六百宣府骑兵在周遇吉的带领之下,已经冲到了建虏阵前了,见宣府兵倾巢出动,诺木齐倒也不敢怠慢,马鞭连挥,急令六百蒙古兵出战,迎住宣府兵,“呼哬!”六百蒙古铁骑挥舞马刀,冲阵而出,分成左右两翼,试图拦截包抄六百宣府兵,铁骑突击之中,他们还不忘记向明军倾射箭雨。   但明军的中军箭头,却是势不可挡,在周遇吉的带领下,直接冲破了蒙古兵的拦截,周遇吉挥舞铁锏,挡者披靡,连续打落十几个蒙古骑兵,终于是冲开了一道缺口,和已经陷入重重包围的庄子固汇合——庄子固两百骑突进,现在身边只剩下十几人了,且人人带伤,庄子固本人更是浑身浴血,不过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负伤。   两队汇合,宣府兵士气大振,如果只是为了解救庄子固,现在他们当然是撤退,但他们今日的目标是搅乱建虏军阵,击溃建虏,因此,宣府兵不退反进,在周遇吉和庄子固的带领下,向建虏的中军大旗杀去——诺木齐所在大旗,一百镶白旗精锐重甲骑兵将他团团护卫,作为主将,他的安全是不能被威胁的,见宣府兵向这里冲来,诺木齐又怒又急,他想不到,宣府兵已经在松山丧失了全部的精锐,今日怎么这般生猛?就是精锐尚在的时候,也没见过他们这样啊。   不得已,诺木齐只能再派出两百蒙古兵迎击。   这一来,他身边就只剩下一百精锐满洲重甲骑兵和四百蒙古骑兵了。   战马奔驰,惨叫嘶吼不绝,敌我两军在黄尘滚滚之中厮杀,这一刻,双方都不再是人,而是野兽……   刀光血雨之中,庄子固挥舞长刀,拼力搏杀,从开始冲阵到现在,他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敌兵,刀口都卷刃了,敌兵越来越多,手臂越来越无力,但大同兵却始终不出现,心中悲愤之际,他不禁望向后方,踏起的滚滚黄尘和震天喊杀,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大同镇的军旗,更不知道大同兵是否已经出动?   转头再望向右边——总镇周遇吉挥舞铁锏,左扫右砸,拼力死战,但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亲兵,却已经只有一百多人了。   如果大同兵不出,今日怕都要死在这里。   心中这么想,庄子固悲愤的大吼一声:“杀!”催马上前,长刀奋力向前,将一名蒙古兵砍于马下,正要继续攻击,但胯下战马忽然一声嘶鸣,人立而起,他猝不及防,加上身体疲惫,反应慢,立时就被摔下了战马,原来,战马中箭了。   庄子固做战勇猛,又是将官甲胄,建虏兵早盯着他了,见他落马,呼哬一声,都要冲上来刺杀……   大同军旗之下。   大同兵将不再是惊讶和默然,代之的是一种震撼,八佰宣府兵,竟然将两千建虏搅的大乱,明眼人都已经看出,虽然宣府兵被建虏包围,处于劣势,但只要大同兵出击,内外夹击,此战就有胜利的可能,反之,如果大同不出,则宣府兵必然全军覆没。   所有人都看向了姜镶。   姜镶将门世家出身,少小从军,普通将官能看出来的,自然也瞒不过他,他知道,今日是有胜机的,周遇吉用他八佰宣府兵的血肉,硬生生冲出了胜机,他如果不把握,甚至是坐视宣府兵的全军覆没,朝廷知晓后,他罪责难逃,说不得就是王朴的下场,于是一咬牙,拔出腰间的长刀,向前一指:“宣府兵危急,冲啊,救出宣府兵,斩杀建虏~~”   “杀!”   为宣府兵的奋勇所激昂,两千大同骑兵起身高喊,高举长刀,向建虏冲杀而去!   马蹄滚滚,铁骑洪流,大同兵原本是一线冲锋,但冲着冲着,一个黄马白袍的年轻军士就渐渐冲在了最前,一般来说,冲在最前面的军士最容易阵亡,但此人却是不怕,手中挥舞一杆长刀,嘶吼道:“我王辅臣来了~~~鞑子受死!”   见大同兵出阵,诺木齐急忙命令剩下的兵马全部出击,同时抽调一部分原本围攻宣府兵的人马,转而迎战大同兵。   “砰”的一声,王辅臣的黄马白袍第一个冲入了敌阵,手中长刀连连挥舞,如狂风卷过,战马奔驰之中,一连将十个蒙古兵打落马下,十荡十决,勇猛无俦,一人一骑,竟然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冲到了诺木齐的阵前,建虏见了都是吃惊,周遇吉和庄子固已经够勇了,想不到又来一个更勇的,诺木齐马鞭一指,急的说话都结巴了:“杀,快杀了他!”   ……   十五里之外。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阿济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千蒙古兵又冲了上去,向明军猛烈投掷长枪和飞斧,如此重型的破甲武器之下,甲胄齐全的明军倒下不少,但整个阵型却依然没有动摇之势,密集的鸟铳之下,不但在前阵前阵搏杀的精锐重甲兵,都是后方那些投掷长枪的蒙古兵,也是呼噜噜地倒下了不少。   “再上一千!”阿济格怒了。   “报~~”   命令刚发生,就听见马蹄声急促,一个探骑急急而来,声音和表情都略带了一点的慌乱。到了阿济格的马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禀英亲王,诺木齐副都统败了,明国宣府兵和大同兵正追杀诺木齐副都统,往这里而来!”   “你说什么?”阿济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像是要吃人。   探骑吓的低下头,壮着胆子再重复:“诺木齐副都统败了……” 第八百六十六章 炸雷显威   “无用的狗奴才!”   阿济格瞪着眼,怒不可遏的吼。   他当然不是吼探骑,而是吼诺木齐。   他给了诺木齐两千精骑,明国宣府兵和大同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千骑兵,且都是松山残余之兵,以大清勇士的战力,足以抵挡,但想不到诺木齐竟然败了,而且听探骑所说,败的还十分狼狈,被明军在后方追赶,俨然是崩溃。   亏我平常对你器重,想不到你竟然这般不中用!   瞬间,阿济格恨不得杀了诺木齐。   诺木齐的败,不止是损失了两千兵马,更重要的是破坏了他的计划,原本他令诺木齐拖住宣大兵,他可以慢条斯理的收拾刘肇基,就算刘肇基摆出了铁壳阵,他也有信心攻破,但现在他却没有时间攻击刘肇基了,宣大兵突袭在即,他必须先击退宣大兵,至于撤退,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他阿济格少年领兵,到现在,几乎一战未败呢,今日岂能怯弱?   “巴克和萨穆什哈,令他二人留在原地,继续给本王咬住刘肇基。”   “和度,点三千人,随本王杀退宣大兵。”   阿济格连连下令。   听到阿济格只带三千人,就要迎击宣大兵,众人都是吃惊,急忙跪倒:“英亲王三思啊,宣大兵有万余人,三千人怕是不能应对啊。”   阿济格却是大笑:“你们觉得宣大兵是劲旅。但在本王看来,不过是一堆冢中枯骨罢了,休要多言,就这么定了。”   ……   明军战旗之下,见阿济格的大纛向西,一大队的骑兵忽然滚滚而去,刘肇基心中明白,一定是宣大兵从西边杀过来了,心中不禁狂喜,如此时刻,正是给阿济格当头一击,打乱他部署的好时机,同时,在建虏的连续猛攻,尤其是长枪和飞斧的投掷之下,三千精武营,伤亡已经将近一千,若非精武营严格的军律和操练,一般的队伍,早就崩溃了,内外两个理由,让刘肇基立刻下令:“手炸雷,上!”   早就准备好的投掷手兼鸟铳手,立刻点燃火把,从阵中,将一枚枚地手炸雷奋力投掷了出去。   盾墙前后,建虏重甲兵正在和明军的长枪手争夺,枪刺刀砍、惨呼血雨之中,已经是有所疲惫,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能战的明军了,上一次还是在松山,面对明国的九边精锐之时,不过即便是在松山,感觉也没有像今日这般的吃力,松山之时,双方兵力相当,甚至明军人数要更多一点,他们以少打多,但今日他们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且四面围攻,竟然是拿不下这区区地三千明军,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随着时间的推移,建虏精锐重甲兵的战力和士气,其实已经在缓慢消退中,不过仗着凶悍的性子,他们依然在猛攻。   当一枚枚冒着火星的手炸雷,从明军阵中飞起,落到他们头顶和脚下时,一些经验丰富或者听说过明军手炸雷的老兵,立刻就意识到情况不对,拼命的呼喊示警,本能的就要撤退,但两军混战,相互人挤人,没有统一的命令,又岂是你想退就能退的?   “轰轰轰轰……”   手炸雷爆炸之声,密集响起,在明军盾墙之前,掀起一片白烟。   明军这一波手炸雷,主要照顾的就是建虏的精锐重甲兵,因此,白烟升腾,血肉横飞之中,倒下的多半都是建虏重甲兵,虽然他们身披两重甚至是三重铁甲,但却也是挡不住手炸雷近距离的爆炸,幸亏阿济格已经走了,不然他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心痛的大叫。   一千精锐镶白旗重甲兵,在鸟铳急射,盾墙争夺的激战中,已经倒下了三百左右,此时被手炸雷投掷,又炸倒了一百多,更恐怖的是,更多冒着火星的手炸雷从明军阵中抛了出来,即便建虏军律严格,即便这些重甲兵悍不畏死,但在面对绝对的死亡面前,他们还是胆怯了,“轰”的一声喊,都潮水般的往后撤,其间甚至将挡路的鸟铳兵撞倒在地,随即踩踏,也不管不顾。   精锐重甲兵一撤,其他还在明军盾墙前发愣的建虏立刻就惨了,明军士气大振,刺杀的吼声之中,一支支闪着寒光的枪头从盾墙之后猛地刺出,再猛地收回,将这些倒霉鬼全部都戳成了血葫芦……   建虏败退,盾墙面对的压力,立刻化解,明军将官连连下令,鸟铳兵重新在盾墙上架起枪管,对败退而回,将整儿后背都露出来的建虏,进行猛烈射击。   “砰砰砰砰……”   鸟铳兵又收割一轮。   拼命奔逃,但却来不及逃出鸟铳射程的建虏,不论是满洲蒙古还是汉军旗,顿时就被打的血肉横飞。   只有那些在后方放箭的弓箭手见势头不对,早早地上马逃回,算是逃过了一劫。   现场负责督阵的巴克和萨穆什哈都快要气晕了,英亲王刚走,他们就被明军打的落花流水,这可怎么交代?   巴克气的大叫:“不许退,不许退,都给我回去!不然斩!”   萨穆什哈倒还冷静,他制止住了巴克,说道:“明军火罐犀利,我军重整旗鼓,再战也不迟。”   巴克无奈,只能同意——首先后退的是精锐重甲兵,而重甲兵是旗丁中的精锐,阿济格的心头肉,他可没有胆子拿重甲兵开刀。   建虏四面之兵一直逃出百步,逃到鸟铳的射程之外,都才安下心来,重整阵型,对他们来说,在明军面前丢脸,实在是不常见的事情。等到硝烟散尽,巴克和萨穆什哈仔细一看,脸色就更加难看,明军军阵的四周,层层叠叠,到处都是尸体,红色蓝色白色,八旗各色甲胄在血泊里堆积和浸泡,旗帜兵器更是扔的到处都是——不说在这之前的攻坚,只说刚才的败退,他们就最少扔下了三四百具的尸体。而最为精锐的满洲重甲兵,上去一千人,撤退回来一点,只有六百人不到了。   巴克和萨穆什哈都是脸色发青,他两知道,如果拿不下这股明军,英亲王是绝对不会饶过他们的,但明军摆出了坚实无比的乌龟阵,盾墙长枪在外,鸟铳火罐在内,首战胜利之后,士气更盛,他们要如何突破?   除非能有火炮。   巴克和萨穆什哈都想到了火炮,但他们偏偏没有,他们是偏师,主要任务是牵制明国西面的援兵和劫掠粮草,军中只有少量的、一匹战马就可以驮运的轻型火炮,但现在这些火炮都留在顺义城下,交给了都统色棱掌管——虽然明军三路来攻,但阿济格并不畏惧,他亲率一万六千人迎敌,留下副都统色棱领四千人,继续在顺义城下,准备攻城事宜,在阿济格看来,他骑兵如火,三十里的路程,一日就可以往返,击败宣大兵和京营兵根本不是问题,到时再回兵顺义,一鼓拿下,无论歼敌还是攻坚,什么事情都不耽搁。   阿济格太猖狂,太骄傲,他没有想到会遇上精武营刘肇基这样的硬骨头。因此,军中没有火炮。   “还是向英亲王请示吧。”沉默了一下,萨穆什哈说。   巴克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火炮,只靠长枪飞斧和重甲兵,是攻不破明军大阵的,攻不破大阵,英亲王会降罪,但如果伤亡太重,尤其重甲兵死的太多,英亲王就更会降罪,两者相比,前者或许有生路,但后者却是必死无疑。   两害相权取其轻,萨穆什哈才会说出这一句有点泄气的话。   巴克想了想,只能点头。   于是,一万余建虏整顿兵马,重新布置阵型,但却不再进攻。   明军战旗之下。   见建虏露出胆怯之色,不敢再攻,刘肇基在心中长长松口气,刚才的激战,虽然杀敌甚多,但己方的伤亡,却也是不轻,如果建虏不惜一切,继续猛攻,他不敢保证一定能坚守到底,现在建虏缓攻,双方都可以歇口气,同时他的目的也达到了,那就是成功的牵制住了建虏的主力,现在就看宣大兵的表现了。   阿济格只有三千人,如果宣大兵奋起,还是有相当胜机的。   ……   但刘肇基失望了,阿济格虽然骄横,但其骑兵战术,却是相当有一套,他没有直接接应败退的诺木齐,而是从两翼斜插,忽然出现在了大同兵的面前,将正在追击的大同兵杀了一个措手不及,铁骑突击,马蹄滚滚之中,连大同总兵姜镶都差点被包围,幸亏王辅臣奋勇冲击,保着他杀出一条血路,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历史上,王辅臣名声鹊起,是姜镶顺治六年在大同反正,联合三省十余支地武装力量,反清复明之时,其时满清多尔衮阿济格两位亲王率领大军围剿,作为姜镶麾下的猛将,王辅臣黄马白袍,于建虏军中冲突奔驰,将建虏打的纷纷落马,“莫有撄其锋者”,建虏直呼:“马鹞子至矣。”这一世,阿济格提前见到了王辅臣的勇武。   但王辅臣一个人的勇武,无法改变大同兵的败局,阿济格率军在后紧追不舍,两千大同骑兵,损失大半,幸亏宣大总督张国维率领的主力步兵赶到,这才救下了他们。   面对张国维的一万人,阿济格却也不惧,他督帅三千骑兵,继续攻击,想要趁着宣大兵疲惫,一举击溃,但张国维沉稳,并不和阿济格浪战,只是用弓箭和火器招呼,阿济格冲了两次,不但没有冲乱明军阵型,反倒损失了不少人马,而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巴克和萨穆什哈的请求送到,阿济格听完大怒,不再攻击宣大兵,而是率兵返回。   为防宣大兵追击,阿济格令人点起火把,制造大军仍在的假象,但兵马却悄悄撤退了。等明军发现不对,阿济格早已经撤远。   宣大兵和阿济格之战,先是宣府大同兵击败诺木齐,接着阿济格又击败姜镶的大同兵,双方一来一往,死伤都颇为惨重,诺木齐的两千骑兵几乎被全歼,周遇吉的八佰宣府骑兵,损失八九,庄子固都差点阵亡,幸亏周遇吉救援及时,才将他从建虏的刀口之下救了回来,但宣府骑兵已经无力再战,因此并没有参与对诺木齐的追击,最后算起来,反倒是一件幸事,因为追击的大同兵遭到了大败,两千骑兵,折损六七,只剩下七百骑不到了。   夜晚,张国维写奏疏,向朝廷奏报今日的战事,为周遇吉和姜镶请功。忽然得到消息,说阿济格撤了对刘肇基的包围,率军急急往东了,心中顿感不妙,担心阿济格会转而攻击潘永图。   天亮之后果然传来消息,说阿济格一夜之间奔驰四十里,奇袭了潘永图的军营,虽然潘永图督帅人马,拼力死战,成功击退了阿济格,但六千人马却损失一半,已经无力再夹击阿济格了,为防再被阿济格袭击,潘永图不得不率佟翰邦和万金刚退过潮白河,在顺义东面的王家铺一带修整。   “潘永图,误事啊。”张国维痛心疾首。   原来,阿济格怒气冲冲的返回,原本是要责罚巴克和萨穆什哈,同时灭了刘肇基,但随着消息的陆续传回和冷风的凛冽吹拂,他渐渐改变了主意。   刘肇基后续的京营人马,已经在十里之外出现,如果继续围攻刘肇基,有可能会被明军前后夹击。三千京营都这般难对付了,后续的京营人马恐怕要付出更多的代价,阿济格知道,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巴克和萨穆什哈的选择是对的,如今情况下,他必须避免最坏情况的出现,那就是被明军三路包围。   阿济格仔细思索,决定放弃京营兵和宣大兵,转而攻击最弱的顺天兵,先解除了后顾之忧再说。   于是,就有了晚间的突袭,潘永图虽然小心提防,但却仍然被阿济格钻了空子,幸亏佟翰邦和万金刚等人死战,才击退了阿济格,不过暗夜之中的损失,却是无法挽回了。   潘永图上表请罪。   京师。   兵部尚书冯元飚放下塘报,忧虑的几乎喘不上气来,建虏连续对通州发动猛攻,炮声隆隆,矢石交加,谁也不知道通州还能坚守几日?陛下日日催促,声声咆哮,但张国维的进展却并不顺利,今日虽然取得了一场胜利,但转而却遭到了两场败仗,如此情况下,京西北的局面,顿时间之内,怕是很难打开。   通州……要如何继续? 第八百六十七章 苦苦坚持   大明君臣为通州忧虑,崇祯帝更是夜夜难眠,与之相对应的,黄太吉和多尔衮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已经三天了,自从西城中计,被明太子伏杀了三千精锐之后,建虏十万大军,对通州展开了日以继夜,须臾不停的猛攻,重炮,盾车,云梯,挖墙,炸城,各种办法都用遍了,但却依然无法攻克通州,其间有一次,正红旗的敢死重甲兵冒着矢石,成功登上了城头,但不等城下建虏欢呼,几个正红旗的先登就被城头明军用排枪刺倒,尸体摔到城下,变成了肉泥。   激战中,明军的炸雷,炸包,鸟铳箭矢,不停的往城下投掷,将攻城的建虏杀的尸体枕藉,哭爹喊娘……   而被黄太吉给予厚望的重炮轰击,在明军拼命设置防护板的努力之下,威力被削减不少,三日猛轰下来,火药和铁弹耗费许多,但却始终无法一击致命,一举轰塌通州城。   不得已,多尔衮只能下令停止攻城。   当天色渐黑,建虏撤军之后,城头抛下火把,将墙根下的建虏尸体和攻城器械,全部烧毁,一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建虏见了都是咬牙切齿,但却也无可奈何。   自天启六年,袁崇焕的宁远之战后,建虏又一次在攻城战中,碰的头破血流。   晚间,多尔衮到黄太吉帐中请罪,同时汇报今日的战损和明日的攻城计划。   而黄太吉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心思稳定。   “不必沮丧,我们难,城内的明太子更难,现在就看谁能咬牙坚持住!”   黄太吉咳嗽道。   猛攻三日不得城,但黄太吉的表情却始终冷静,一点都没有焦急或者是埋怨之色,多尔衮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有鼓励,白白胖胖的脸上,始终都是信任,这三日中,黄太吉不止一次的亲临战场,鼓舞士气,同时硬撑着病躯,绞尽脑汁的盘算着攻城之术,推演彼此兵力的变化和战局可能的发展,虽然不在一线指挥,但前线的一切,却都在他的掌握中。   “谢皇上提点,臣弟明白。”多尔衮躬身。   作为执行者和第一线的指挥者,多尔衮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自从包围通州到现在,时间刚过去了七天,但军中的伤亡却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人,对大清来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虽然死亡的大部分都是汉军旗和蒙古旗,两黄旗一兵未动,两白旗的死伤也在可控范围之内,但多尔衮却明显的感受到,随着战事的进行和伤亡的增加,军中各部,尤其是蒙古八旗心中的不满和疲惫,正在逐步累积和酝酿中,为了安抚蒙古八旗,提前预防,今夜多尔衮来到黄太吉的帐中,除了汇报今日战事的经过和明日的攻城计划,也是要找机会说出自己心中的忧虑。   不过不等他说,黄太吉反倒是先提了。   “蒙古旗的各位亲王,对攻城之事,可能有所异议,朕感觉到了,朕会安抚,你不必担心……”   话没有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随着通州战事的进行,感觉黄太吉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有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随军的御医日日夜夜在帐中守候,唯恐他出什么意外,而关于黄太吉身体的一些传言,也在军中不胫而走,多尔衮身为睿亲王,掌管大军,对军中的流言,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在黄太吉面前,却丝毫也不敢表现,毕恭毕敬,一脸关心的说道:“皇上注意龙体啊……”   黄太吉摆手,意思自己没事,接着问道:“火药的事,准备的怎样了?”   连日猛攻,但建虏还有一道杀手锏没有用出来,那就是火药炸城,建虏在运河之战中,缴获了一百多罐的明军火药,在最初的战斗中用了一些,等到盖州消息出来,得知盖州是被明军炸开之后,黄太吉立刻命令停用明军火药,决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炸药炸开通州城墙,为求谨慎,黄太吉想方设法的探知,明军的火药炸城究竟是如何使用,步骤如何,用量如何?   不过到今日为止,谁也不知道明军究竟是炸城的,包括一些俘虏和工匠,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如此情况下,为保证一击必中,就只能搜集更多的火药,加大一次使用的威力。   多尔衮回:“还是没有人能知道,明军炸城的具体细节,至于明人的火药,臣弟令人搜集,但这些火药都是明国京师兵杖局火药厂出品,专供明国京营使用,各地方部队和城池,都没有储存,我军连日搜集,一无所获。”   黄太吉眉头深锁,想了一下,说道:“范文程说,现在的一百罐或许已经足够炸塌通州的城墙了,你怎么看?”   “臣弟以为,应该慎重,”多尔衮脸色凝重:“明军火药不用则用,如果用,就必须保证一击成功,如果失败,浪费火药不说,对我军士气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可你说了,明军的火药搜集不到,又该如何?”黄太吉叹。   “今日激战,虽然没有能拿下通州,但先登的勇士汇报,说通州西南城墙的裂缝,已经足够塞进一只拳头,明日继续用重炮猛轰,等裂缝再扩大一些,再用火药炸城,成功的机会,一定会增加许多。”多尔衮道。   “十四弟慎重,就照你说的这么做吧。”黄太吉点头。   “臣弟领命。”多尔衮抱拳。   “连日攻城,我军伤亡不少,明日攻城,令鳌拜领两千两黄旗勇士,以为先登。”黄天吉想一想,又道。   这几日激战,两黄旗虽然在城下出现,但都是作为督战和压阵使用,并没有到最前线去冲锋,黄太吉的命令意味着,两黄旗也要出动了。   “嗻。”   多尔衮心中却没有喜悦,两黄旗都要先登了,他两白旗岂还有保存实力的理由吗?   通州城,不但是明太子,怕也是我大清勇士的坟墓啊。   多尔衮心中叹。   说完这两道命令,黄太吉又咳嗽着拿起手边的一封书信,递给多尔衮:“这是郑亲王刚刚发来的,你看看吧。”   多尔衮两步上前,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然后再后退两步,打开了,仔细看,不知不觉,他额头上就冒出了冷汗,好狠啊,明朝吴三桂等人学习大清入塞,在辽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旗人全部被斩杀,屯子烧毁,滚滚狼烟,弥漫了整个辽南。   大清,尤其是他两白旗的损失极其惨重,这令多尔衮又是痛心又是惭愧。   庆幸的是,海州守将镶白旗参政萨壁图和尚可喜已经确定盖州失守乃是因为明军使用火药炸城,为防明军故技重施,两人在城中做了各种准备,同时郑亲王济尔哈朗已经调集满汉援兵两万人,其中五千骑兵前锋,即日就可以从沈阳出发,往海州而来,算时间,最快两日,最慢三日就可以到海州,一旦郑亲王的援兵到海州,就算明军使用炸城之术,大清也是不怕了。   但怕的是,在郑亲王的大军抵达之前,吴三桂就破城……   看完书信,多尔衮再次痛心疾首的请罪:“都是臣弟的失误,用了不堪用的奴才,以至于害了我大清在辽南的根基。请皇上责罚。”   “起来吧,不怨你。”黄太吉咳嗽着抬手,示意多尔衮起身,待多尔衮站起,他冷冷说道:“吴三桂如此狠毒,有朝一日,落到我大清手中,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多尔衮默然。   黄太吉望向他,咳嗽着继续道:“现在关键是通州。十四弟,如今我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通州都是非拿下不可,不然我们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辽南不保,征明也无功啊。”   “皇上放心,臣弟有信心拿下通州!”多尔衮抱拳,声音坚定。   黄太吉欣慰的点头,喘息了几下,又道:“老十二今日在顺义和明军血战,打了一个平手,明军的三万兵马虽然暂时还过不来,但战力却不可小觑,尤其其中还有一万多精武营,我军需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臣弟明白。”多尔衮躬身。小心翼翼的说道:“不如臣弟明日派一支兵马逼近京师,明国君臣惊慌,必然会调一部分的明军回援京师,到时,十二哥面对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不同于黄太吉对阿济格的放心任用,多尔衮对阿济格是担心的,他担心阿济格过于鲁莽和急于立功,会吃败仗,损了两白旗的战力,正好黄太吉提出,于是他顺势想办法减轻阿济格的压力。   黄太吉沉默了半晌,不情愿,但终究是点点头:“可行,就这么做吧。”说完,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多尔衮告退,轻步退出,等出了黄太吉的大帐,他抬首望一眼忽然飘起的小雨滴,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这忽然飘起的小雨,对攻城一方,有诸多不利。但愿只是今夜,明日如果继续下雨,那就不妙了。   另外,黄太吉刚才的表情,也如一场小雨,在他心头忽然飘起。   “睿亲王,明军开始修补城墙了。”脚步匆匆,一名正白旗将领急急来报。   “走!”   多尔衮带了几十个近卫奴才,轻骑出了营门,到了营外的重炮阵地,借着城头的火把之光,仔细观察城头明军的动静。   暗夜里,城头火把明亮,每五十步,就插有一支火把,将城前十步之内照的亮如白昼,透过淅淅沥沥的雨雾,清楚看到,持枪的明军在城头走来走去,工匠和民夫正在连夜补修受损的城垛,经过数日的激战和争夺,通州城墙已经是伤痕累累,不说西南角,就是整个南城墙也都被削平了好几处,趁着今夜休战的机会,城内守军肯定是要修补城墙的。   西南角城墙上,两个工匠被绳索缒下,脚踩墙面,单手提着木桶,试图修补墙上的裂纹,但忽然的,暗夜里响起鸣镝之声,几下羽箭从城下的黑暗之中急速射出,两个工匠身在空中,根本无法闪躲,犹如活靶子一样,惨叫声中,被几支羽箭直接贯穿,鲜血溅起,木桶落地摔裂,发出巨大的声响。   原来,为了防止明军修补西南城墙,多尔衮在城下一百步左右的黑暗中,布置了数队弓箭手,但使工匠出现,立刻就释放冷箭,暗夜漆黑,城头明军根本看不到一百步距离的情况,也就无法确定建虏弓箭手的存在,但两个工匠的死亡,还是激怒了城头明军,他们朝城下黑暗之处,砰砰砰砰,连续的放了数枪,以示胸中的愤怒。又有弓箭手,点燃火箭,射到城下八十步左右,试图找寻建虏弓箭手的存在,但失败了,建虏渔猎民族,弓箭和隐藏是他们的强项。   看到这,多尔衮微微放心,他知道,通州西南角城墙,明军是修不成的,等明日天亮,大军就可以继续进攻——一连三天的猛攻,清军并非一无所得,起码,西南角城墙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宽了,如果再火药炸城,必然事半功倍,多尔衮虽然不敢判定时间,但他却知道,西南角城墙,是一定会轰塌的。   “明太子,到时看你往哪里逃?”   ……   同一时间。   通州城头。   一个银盔银甲、腰悬长剑的少年,正站在墙垛边,皱眉望着城下的黑暗之处,火把光亮照着他的脸,他脸庞英俊,眉毛英挺,眼神中却透着忧虑,正是大明皇太子朱慈烺。   就像黄太吉所说,城中确实很困难,连日的激战下来,城中将士的伤亡已经超过四分之一,即便在城墙上竖起了一块块的大木板,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建虏火炮和箭雨,但建虏多使用火箭,火箭燃烧,攻击又极其悍勇,对守城将士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但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城墙。   建虏不惜一切,连续不断的用重炮轰击西南角城墙,到今日黄昏,西南城墙的裂缝,已经是越来越宽了,从上到下,将士们都是忧心,谁都知道,一旦城墙轰塌,建虏蜂拥而入,城内的兵马是绝对挡不住的,今晚建虏停止进攻,将士们急忙修补城墙。 第八百六十八章 水鬼出动   但没想到,建虏在黑暗中隐藏了弓箭手。   严格讲,其实也并不意外,建虏阻挠城墙的修补,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黄太吉和多尔衮又多智,岂能不防备?但眼见两个工匠被建虏冷箭射死,朱慈烺心情还是沉重,他恨自己没有能提前阻止。   “告诉他们,不必再派工匠了。”见唐通令人给工匠穿了甲胄,挂了盾牌,仍然试图派遣工匠下城修补,朱慈烺令唐亮去阻止,暗夜不明,工匠们是无法躲过弓箭的,派一个死一个,不能再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是。”唐亮去传令。   “殿下,城墙裂缝最宽处,已经可以塞进一只拳头了,如果不及时修补,怕是大患啊。”站在朱慈烺身后的李纪泽忧虑的说道。   朱慈烺抬目望向建虏军营的火光,冷静说道:“城墙之伤,在内不在表,就算把裂缝全堵上也没有多大用,加紧构建第二道防线吧。我料今夜建虏休息,明日建虏的攻击会更加猛烈。”   所谓第二道防线,就是在西南城墙之内,重新修建了一道长约三里、凹字形的城墙,如此一来,即便西南城墙轰塌,建虏也依然无法入城,但修建城墙并非易事,尤其是在被建虏四面包围,城内建材短缺、时间紧张的情况下,经过商议,朱慈烺听取堵胤锡的建议,决定采取泥土袋堆墙的办法,在西南城墙的后方三丈处,堆积出厚三丈,高三丈的一道凹字形城墙,以备万一,土墙虽然不如城墙宽敞,但可站人,可进行防御做战,还和两边城墙相连接,下面再挖掘壕沟,设置拒马和鹿角,依然有相当的防御力。   李纪泽眼神却更忧虑,他拱手:“殿下,天津巡抚路振飞的水师,已经准备齐当,你为什么飞鸽传书,令他暂缓北上、打通运河呢?”   朱慈烺摇头:“因为还不到时候,建虏虽然围攻通州,但对运河,尤其是北运河的防御,极其严密,不但在河中设置障碍物,还在河上拉起了铁索,路振飞都是小船,想要突破建虏的防御,绝不是易事,须得等待建虏疲惫松懈之后,路振飞才有突破的可能,否则,不过是白白牺牲。”   “可是殿下,建虏攻打甚急,通州怕是不能等啊。”李纪泽焦急。   朱慈烺笑了,转头看他:“怎么,你担心守不住通州?”   李纪泽深深一辑:“通州存亡,殿下安危,关乎大明国运,臣,不敢不担心啊。”   说话间,眼眶微微泛红,坚守通州,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子的安危,一旦太子有失,他们所有人,尤其是他们这些幕僚,都是九死的大罪啊。   站在李纪泽身边的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亦是这么想的。不过他是武人,不能像李纪泽这样,直接进言。   朱慈烺托住李纪泽的手臂,将他搀起,然后说道:“你的忧虑我明白,但通州犹可支持,虽然西南城墙不稳,有轰塌的隐忧,但我军心士气旺盛,上下一心,只要第二道防线建立,建虏就拿我通州无可奈何,相反,如果路振飞贸然来救,昌平那边又迟迟打不开局面,只路振飞一路兵马,就算运河之上没有阻碍,我军也难以取胜,倒不如再等等,等建虏疲惫,最重要的是,等河间府的消息确定,只要吴甡能稳住河间府战局,令建虏无机可乘,我坚守通州的战略目的完成,就可以放开手脚,进退自如了。”   “殿下……”李纪泽苦笑,身为参谋司的首席参谋,他自然明白太子殿下的战略意图,但他的心思却无法平静,因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输了,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后果啊。   朱慈烺放开他手臂,转头望向城外的建虏军营以及天空飘起的小雨,欣慰说道:“经过这些天,城中水鬼队练习的差不多了,这几夜,他们连续游出城去,建虏也没有发现,可见成效显著,城中火药和火器已经显出匮乏,中午之时,我就飞鸽传书,令京师的袁继咸今夜起运火药,明日清晨抵达通州西门,水鬼队也将于凌晨出击,炸毁建虏在通惠河上的浮桥,现在天空飘起小雨,正利于我军的隐藏啊。”   心说不容易啊,老天也照顾大明一回。   李纪泽不再劝,只是忧虑。   “殿下。”   脚步匆匆,佟定方急步奔了上来,向太子抱拳行礼:“水鬼队已经集结完毕。”   “好。”   朱慈烺转身下城。   五十个水鬼,在段虎的带领下,已经在厘金局衙门的策厅候着了,人人劲装黑衣,精明剽悍,而宴席酒肉都已经摆好,只等太子殿下和堵胤锡训话完毕,他们就可以入座开吃,今晚就在厘金局休息,等到半夜,就从水门潜出通州,炸毁建虏在通惠河上的所有浮桥,接应袁继咸的船队入城。   “参见殿下!”   当朱慈烺出现时,所有水鬼都单膝跪地,向朱慈烺行礼。   朱慈烺微笑的令他们起身,这些人都是漕帮中的精锐,水性极好,尤其是段虎,据说可以在水下闭气超过一刻钟,朱慈烺是穿越者,有现代的科学知识,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段虎的水性却是毋庸置疑的。朱慈烺曾亲见他在水中鱼一般的游。   火把光亮之下,朱慈烺走到堂中站定,望着下面的五十个勇士,面色肃然:“建虏围攻我通州,一旦城破,城中将无一人能活,现在京师派来援兵,明日清晨即可到通州西门,但建虏在通惠河上搭建了四座浮桥,为了就是阻拦京师的船只,你们的任务,就是炸毁浮桥,为京师船只开辟水路,但是成功,本宫必重赏,同时上疏朝廷,为你们请功。”   “谢殿下!”五十个水鬼齐声。   唐亮呈上一杯酒,朱慈烺举杯向众水鬼:“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勇士,通州存亡,就拜托诸位了!”   说罢,一饮而尽。   一声勇士,令很多水鬼热血澎湃,见太子饮酒,众水鬼也都端了酒,他们仰脖子一口干了。   “但请殿下放心,但使我等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叫建虏的浮桥挡着我大明的水路!”   段虎作为头领,高声宣誓。   ……   夜半,通州西城的水门,悄悄打开,五十个精壮汉子,借助夜色的掩护,分批次的游出水门,顺着通惠河而上,往京师的方向游去,五十个人分为五组,一组十人,十人又分前后两队,其中怀抱密闭木桶的五个人,分别处在前后两队,木桶中放置火药,桶上有绳,绳子拴在手腕之上。   建虏在通惠河靠近通州的地方,一共修建了四座浮桥,前四个小组,一组对付一座浮桥,最后一个为预备组,哪里出现失误,就顶到哪里,整体计划非常简单,以第一小组游到目的地之后,点燃火药,炸毁浮桥为信号,后续的四个小组也要跟着立刻行动,而在这之前,四个小组的人,必须在浮桥的附近做好隐藏,以免被建虏提前发现。   暗夜漆黑,又飘着小雨,运河为雨雾所笼罩,伸手难见,正是隐藏的好时机啊。   除了火药木桶,每个水鬼还都带了一壶酒暖身,以备在寒冷的河水,坚持两到三个时辰。   河岸边有火把光亮,那是建虏的巡夜士兵在经过,不过他们没有人会往河里望一眼,即使望也望不到,因为火把光亮太小,而河面上的雾气,太浓重了,   昨天和前天夜里,段虎已经带人,连续两次游出水门,到通惠河探路,今夜是第三次,倒也显得轻车熟路,他领着第一小组,在河中悄无声息的前行,很快就潜游到了第一座浮桥之前。   建虏的浮桥建的很粗糙,因为这里的浮桥并不是为了走马行人,而是为了封锁河道,阻拦明军船只使用,因此,浮桥看重的是拦截功能,而不是过河,借着微弱的火光,隐约看到,浮桥桥面上,有一根根长短不一,削尖了的木棍,张牙舞爪的朝京师的方向伸出,如刺猬一般,堵住了河道,而在浮桥两边的河岸上,各有十几顶帐篷,火把也亮了十几处,能看到守桥军士在暗夜里巡逻走动。   段虎做一个手势,一行人闭气从浮桥下面潜过,继续前行。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随着一座座浮桥的出现,建虏对浮桥的守卫,也越发的严密了,尤其是第四道浮桥,不但两边帐篷数增加到快一百顶,火把增多,河岸两边还架设了火炮,炮口对准京师的方向,如果有船只从京师方向而来,他们立刻就可以开炮。   此外,建虏还在河面上新横了一道铁索。   见到铁索,段虎脸色微微一变,昨夜和前夜,他都悄悄地潜游到过这里,探查情况,其时河面上并没有铁索,也因此,他今夜并没有携带针对铁索的武器,想不到一日之间,建虏竟然在河面上拉起了一道铁索,铁索小臂一般的粗细,两边巨石拉扯,不用想也知道,铁索一定锁死在了巨石之上,木桶里面的火药或许可以炸断浮桥,但却一定无法炸断铁索,而铁索不除,依然横亘河面,即使是把浮桥全部清除了,京师的船只也无法通行。   “头,怎么办?”   段虎身边的几个兄弟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他们游到段虎身边,小声问。   段虎咬着牙,回望了一眼通州,又看了一眼前方京师的方向,这里距离通州十里,距离京师三十里,照太子殿下临行的叮嘱,京师船只已经是出了京师,往通州而来了,这时半途而废,河面上的船只就一定会被建虏发现并俘获,到时通州不保,他们这些人也不保,而他们想要为漕帮立名,争取朝廷对漕帮承认的愿望,就更是不可能实现了,说不定朝廷还会迁怒于漕帮,将漕帮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不能退。   “给我一个炸药包,你们照计划行事,布置完炸包,立刻点火……”段虎咬着牙:“至于铁索,交给我处理。”   水鬼们相互一看,点头,他们一组携带五个炸药包,但据他们在通州城内的测试,三个就足以炸断建虏的浮桥,只所以带五个,就是为了预防万一,现在给段虎一个,并不影响他们炸断浮桥的计划。   再者,他们对段老大的能力,绝对信服,段老大说的,就一定没有错。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段虎抱了一个木桶,悄悄登岸,其他抱着木桶的四个人,悄无声息的游到浮桥之下,三人戒备,又有一个身子最为灵活的水鬼,悄悄攀上浮桥——已经是后半夜,暗夜漆黑,天空还飘着小雨,雨雾缭绕,虽然有建虏军士在河岸边巡视,但却没有人会往浮桥上看一眼,加上浮桥上面设置了众多的拦阻木棍,林林立立,就算有人不经意看向浮桥,也不会发现,桥上多了一个人。   四个木桶打开,桶里的方形炸药包都被拿出,在桥面上摆成一排,一个炸包重七斤,四个就是二十八斤,爆炸的威力,足以保证浮桥的断裂,并燃起大火。   “老大呢?”   一个水鬼回头,忽然发现段虎不在了,于是小声问。   另一个小鬼用手指戳他,指指河岸,原来,段虎已经悄悄地潜上了岸,此时正隐藏在河岸边的一处黑暗中。   炸药包成功的布置完毕,泡在河中的水鬼们都是暗暗松口气,那上桥的水鬼溜下浮桥,目光望向隐藏在河岸边黑暗处的段虎。   段虎趴在地上,正在摆手,意思是快点火——因为下雨,又是在桥面之上,炸包的引线极易受潮,而且算时间,其他三队早已经到了浮桥之边,因此不能多等。   水鬼们不犹豫,立刻小心翼翼地擦亮火折,点燃了引线。   “簌簌簌簌……”   引线燃烧之声,如白驹过隙,微微的光亮中,瞬间就燃到了尽头。   水鬼们都已经游离了浮桥,藏在水中,远远望着燃烧的引线,等待着那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同时的,有水鬼望向段虎,想着段虎要如何对付那一根铁索?岸上都是建虏军士,一旦爆炸声响起,浮桥炸断,所有建虏一定会炸锅一样的冲到河边,到时,段老大要如何隐藏?   脑子里刚这么想,“砰”的一声,炸药包响了,巨大的火光和硝烟冲天而起,将桥面上的木板木棍,连同浮桥下的河水,都一起带上了天空! 第八百六十九章 漕帮英雄   通惠河连接京师和通州,元朝之时,曾经是一条繁忙的水道,南方的粮米货物过通州,经通惠河,可直接到京师的东便门码头,本朝大明建立,明成祖朱棣通过靖难之役,取得政权,迁都北京之后,最初的一百年,通惠河还一直畅通,但随即时间的推移和泥沙的淤积,河道渐渐堵塞严重,朝廷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的财力和物力来疏通通惠河,嘉靖年后,朝廷财力困窘,实在没有能力年年清淤了,于是就将到京的码头,改到了通州,也由此,通惠河渐渐不再是河道,而是变成了一条河。   但今年,随着建虏的入塞,天津关闭闸门,适时放水,整个北运河和通惠河的水位都被推高,即便运河防线失守,天津也没有全面放开关闸,为的就是继续抬高水位,以利于天津和京师的船只救援通州。   夜半,三十艘两边立着防护板的平底漕船,正悄悄向通州漂去,没有挂帆,只在每艘船头点了一盏灯,船夫小心翼翼地摇船,顺流慢慢而下,当行到距离通州还有二十里之时,整个船队都停了下来,第一艘船只的船首上,一个穿着绯袍的官员,正睁大了眼,竭力往通州的方向望去。   暗夜漆黑,这里已经是建虏探骑出没的范围,今夜有飘着小雨,一切都需要小心谨慎,不然援助通州失败,这船上的物资有可能都会落入建虏之手。   一个精壮汉子站在绯袍大员身边,同样的聚精会神的往通州看,忽然他一抬手,惊喜的道:“大人,火!”   绯袍大员凝神望去,果然,通州方向燃起了火光。   火光就是信号,照太子殿下的飞鸽传书,今夜他会命令城中的水鬼悄悄出城,炸毁建虏修建在通惠河上的拦截浮桥,只要见到暗夜火起,他袁继咸和所率领的船只,就要加速向通州前行,以期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建虏的封锁区。   “快,扬帆!”袁继咸立刻下令。   呼呼。   三十艘漕船迅速拉起了风帆,冬季多是西北风,而京师正在通州西面,正可以借助风力,风帆一起,船只速度立刻加快,急急往通州而去。   ……   浮桥边。   忽然爆发的巨响,惊动了河岸边驻守的所有建虏,不管是巡逻还是熟睡的,他们冲出营帐,震惊的发现,他们守卫的浮桥,忽然不见了,无数的碎木漂浮在河面之上,其中很多还在燃烧中,“河里有人,有人!”浮桥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燃烧爆炸,傻子都知道是明军在搞鬼,爆炸产生的巨大热气,驱散了河面上的雾气,建虏高举火把,很快就发现了漂浮在河中的一个个脑袋,“射,射死他们!”负责镇守浮桥的牛录额真都快要气疯了,以建虏严厉的军法,他肯定是要被罚没家产,贬为奴隶了,愤怒中,他拼命的挥舞长刀,命手下往河中射箭。   “嗖嗖嗖嗖……”   建虏张弓搭箭,向河中射去,那些脑袋倏的一下就钻了水中不见,但却不肯离开,一会又露出水面呼气,口中还骂鞑子鞑子,像是在故意激怒一样,建虏都是大怒,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来,但大部分建虏包括辽东的汉军旗和蒙古旗都不会游泳,即使会,也没有胆子在这样的暗夜里跳入水中,于是只能站在岸边射箭。   箭矢如雨之中,有一个水鬼闪躲不及,被箭矢射中,沉入了水中,鲜血染红了河水,但其他水鬼却犹自不退,依然绕着圈子游泳,大骂鞑子。   牛录额真气的大叫,不过他脑子并没有乱,他迅速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抬头向上游的方向看去。   火把光亮之中,清楚看见,那一道黑漆漆地铁索,依然还横亘在河面之上,虽然近在咫尺的浮桥被炸毁了,但它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夜风之中,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   牛录额真微微放心,不过很快他就又变了脸色,因为他发现,铁索虽然完好,但河岸边,守卫巨石的军士,忽然不见了——为了彻底封锁通惠河,在多尔衮的命令下,军中工匠打造了数条铁索,其中大部分都用在了北运河,以防备天津的水师,只有一条铁索被用在了通惠河,也就是第一道浮桥之前。   今日,牛录额真派人觅来了数块巨石,分置河岸两边,用铁索拉扯,截断了河面。铁索横亘在浮桥三丈之前,粗如手臂,就算是四百料的战船,也无法通过。   现在浮桥被明军炸毁,剩下能拦阻明军船只,就只剩下河面上的铁索了。   换句话说,就算浮桥被炸,只要铁索还在,明国船只就无法通过。   从一开始,牛录额真就清楚知道铁索的重要性,今日拉筑完成之后,他严令两个士兵轮班持枪守在巨石之边,入夜则在巨石周围点起火把,任何时候也不得擅离,以免被明人偷袭破坏。   但现在,守卫的两个军士却是不见了。   “回去回去,给老子守住铁索!”   牛录额真大急,一时顾不上河中的水鬼了,他领了身边的几个亲卫,就往巨石奔来。明人炸断了浮桥,铁索必然是他们下一个目标,浮桥出了事,铁索万万不能有失,不然他绝对是死罪难逃。   “砰!”   就在这时,听见后方又传来了巨响,建虏都转头望去,只见他们身后两里处的第二道浮桥,也发生了爆炸,火光冲天,随即就是第三道,第四道,爆炸连续响起,一瞬间,天地摇动,感觉整个通惠河都沸腾了起来。   连续的爆炸和冲天的火光,惊住了所有的建虏,原本跟着牛录额真奔跑的士兵,都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后方的火光和爆炸之处,牛录额真也是呆了一呆,心知今晚要出大事了,不是通州城内的明军要突围,就是明国京师要来救援的船只,而他的任务是守住铁索,于是吼道:“都他么愣着干什么,给我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巨石周边插着的两只火把忽然熄灭了,心知大事不妙,吼道:“铁索铁索,那边有明军细作!”   听到牛录额真的嘶吼,离着巨石最近的几个建虏急忙转身向巨石奔去,但他们刚奔到巨石之前,一个黑影忽然从巨石后面冒了出来,手中挥舞长刀,挡住了他们,那黑影赤身赤脚,只穿短裤,身体健壮,长刀上下翻飞,竟然是挡住了几个建虏兵的进逼。   “杀了他!”   虽然不知道明人会使用什么办法弄断手臂粗的铁索,但牛录额真却知道,一定要杀了这个明人,将其从巨石边驱离,不但铁索危矣。   更多的建虏士兵冲围上去。   但“砰”的一声,巨石忽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声音,铁索剧烈晃动,忽然冒起的白烟中,碎石飞溅,十几个冲上去的建虏士兵连同那个精壮汉子都闪躲不急,一起被碎石砸翻在地。   其他人吓了一跳,本能的猫腰闪躲,再不敢往前冲。   硝烟没有散尽,那精壮汉子却已经毫发无伤的跳了起来,他在巨石下放置了炸药包,试图炸裂巨石或者是炸断铁索,因为事先对炸包的爆炸有预测,提前闪躲,因此毫发无伤,但是当见到炸包并没有炸裂巨石或者是炸断铁索之后,他痛苦的一声叫,抓起地上的一把大砍刀,对着巨石,疯狂的劈砍了起来——炸药包虽然没有将巨石炸碎,但却也炸出了巨大裂缝,只是差那么一点点,以至于无法挣脱铁索的束缚,只要将几个棱角砍裂,铁索就可以脱离。   “老大!”河中的水鬼都是喊,他们都已经看见了段虎。   “嗖!”   一支羽箭势如劲风,忽然从后方急射而来,正射中段虎的后心。   砰!   段虎整个人都被射的扑倒在了巨石之上,但他踉跄站起,头也不回,继续挥刀猛砍巨石。   “当,当!”火星四溅。   那牛录额真扔了长弓,眼珠子都红了:“杀啊杀啊,快杀了他!”夺了一把长刀,不顾一切的往前冲来。   这中间,剩余的六七个水鬼在水中奋游,到了铁索之下,抓住铁索,奋力摇晃起来。   “射,射死他们!”河岸边,建虏纷纷张弓搭箭,乱箭齐射。   而在巨石边,段虎连续砍了数刀之后,听见身后脚步声音,知道建虏已经又扑上来了,他不转身,也不防御,而是拼尽所有的力气,砍刀高高举起,啊的一声大叫,最后一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叮”的一声,火星冒起,砍刀的刀锋撞为两截,不知道飞到了何处,而巨石卡着铁索的一处棱角,终于是裂开了,   几乎是同时,身后风声虎虎,两杆长枪同时刺到,段虎无处闪躲,也没有想要闪躲,赤身赤脚无所地方,“噗!噗!”两根长枪直接就钻破了他的血肉,刺穿了他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将他刺倒在地上,因为心肺受创,鲜血迅速从口鼻咕咕而来,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嘴角反而是带着笑,有一种大功告成,疲惫之后的轻松,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在失去巨石棱角的钳制之后,那横亘河面,沉重无比的铁索,如同是一根被崩断了的弓弦,瞬间向上弹起,在空中飞舞了几下,然后落入了河中……   如此沉重的铁索,落入河水之中,一时半会是捞不上来的,即便另一头还死死栓在对岸的巨石之上,也是不行。建虏的铁索拦河,短时间之内,是搭建不起来了,京师来的船只,可以顺利到通州。   也就是说,他段虎完成太子殿下交给了漕帮的任务,临死前最后一幕,段虎眼前闪过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孪生弟弟,另外就是太子殿下温和平易的笑容,他坚定的相信,太子殿下不会负他,太子殿下答应他漕帮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老大!”河中一片哭喊。   六七个水鬼,被建虏乱箭射死四个,剩下三个人眼见段虎倒下,都是大哭,随即一猛子扎入河中,潜水游离,老大死了,但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有些事,他们必须继续。   浮桥被炸,铁索也断了,每个建虏都能知道,明军船只马上就要到了,果然,紧紧一刻钟不到,河岸的建虏还没有来得及组织防御,建虏大营也还没有来得及派出援兵,明军的船只就到了,扬着白帆,借助半夜凌晨的西北风,速度极快,箭一半的顺流而下。   岸边的建虏试图用火炮轰击,又倾射箭雨,但明军的船只都在两边装设了防护板,不惧弓箭,火炮装填又慢,一发射完,来不及装填第二发,明军船只就已经扬帆而过了。   第一艘漕船之上,一个汉子正跪在船首,望着被建虏钉死在巨石边的那具尸体,嚎啕大哭:“哥哥呀~~~”   ……   天亮后,多尔衮脸色铁青的巡视通惠河岸,四道浮桥,一道铁索,数千兵马,以为万无一失,想不到却被明军一夕穿破,他多尔衮实在是面目无光啊,明军往通州城中输送了多少物资先不用说,只说对城中士气的鼓舞,就是无法用数字衡量的,在如今攻城进行到紧要时刻,双方都在咬牙坚持的情况下,明军昨晚的胜利,无异于一击重锤,狠狠锤在了每个建虏将官的心头。   明太子,可恶。   这些人,无能。   作为指挥官和一线负责人,多尔衮又悔又怒,不过他表情却依然冷静,并没有因为昨晚的失败,而露出大怒之色。   “今晚天黑之前,浮桥和铁索,恢复如初。晚一刻,军法从事!”亡羊补牢,面对一片黑压压请罪的汉军蒙古旗,多尔衮立马河边,面无表情的宣布命令。   “嗻。”见睿亲王没有重责,所有人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多尔衮拨转马头,目光望向通州城,冷冷道:“其他人,随本王继续攻打通州城,小小诡计,挽救不了通州城,本王非拿下它不可!” 第八百七十章 战海州   通州,顺义,河间都在激战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海州,同样也是狼烟股滚,杀声震天。   自七天前从盖州登陆,一日拿下盖州之后,明军主力部队在吴三桂的带领下,一路急进,几乎是马不停蹄,两日的时间,就杀了海州城下,其间路过的所有地区,都以牙还牙,实行了抢掠政策,关宁军长期和建虏做战,不但熟悉建虏的作战风格,对建虏和蒙古人的抢掠屠戮风格,也是有相当了解,今日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用起来十分之舒畅,丝毫都没有凝滞的感觉,短短三天之间,盖州海州方圆两百里之内,所有的田庄和屯子,都被明军打击一空,临走再放一把火,将所有物件都化成灰烬。   原本,吴三桂想要依样画葫芦,迅速攻到海州城下,依照盖州的办法,再把海州给破了,但不想,在海州却是遇到了麻烦。   海州守将有两人,一个是镶白旗参政萨必图,另一个则是原大明辽东旧将,毛文龙义子,但却在崇祯七年屈膝投降建虏,被黄太吉封为智顺王的尚可喜。   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共称三顺王,是为甲申之变前,投降建虏,被建虏授以待遇最高的汉人,因为这三人不但是带来了自己的部下,先进的火器和大量的船队,而且还裹挟了大量的汉人百姓,孔有德和耿仲明在登州不用说,尚可喜投降时,将皮岛乃至周边海岛上的汉民,全部裹挟上了岸,为建虏纳了投名状,从此以后,建虏再不担心明军在海上的骚扰,前登莱巡抚袁可立设置布局的敌后海上骚扰战术,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从此,再难对建虏形成威胁。   用汗贼形容这三人,一点都不为过。   为表彰尚可喜之功,黄太吉除了封尚可喜为智顺王,还将海州赐给了他,用以安置他的部下。所以尚可喜一直都居住在海州,历次战事,从征朝鲜到松锦之战,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三人虽然都带兵参加,但出彩的时候并不多。   至于入塞,黄太吉却是一次也没有带过他们三人,原因很简单,这三人虽然投降时间日久,但建虏对他们的提防却是始终存在,不同其他投降的明将被分开、打散使用,尚可喜三人的队伍始终是自成一体,就像是八旗奴才只认八旗旗主一样,他们的部下也只认他们三个人,不论是降是叛,他们三个人就可以决定,如果是入塞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这三人幡然醒目,率领部队忽然反正,重归大明,建虏根本无法节制。   或者说,即便他们三人不变,但他们三人的部下起了异心,胁迫或者杀掉三人,也都足以引起大乱。   这一点,和已经被建虏完全控制的汉军八旗不同——去年八旗改制,尚可喜由原本的天佑军改成了汉军镶黄旗,但旗号虽然换了,他天佑军的实质却并没有根本改变,依然是唯尚可喜马首是瞻。   因此,尚可喜孔有德三人,每一次都是留守,尚可喜在海州,孔有德和耿仲明在广宁,有建虏留守部队的监视,黄太吉也不怕他们三人搞出什么事情来。   原本,留守在家就是平平安安,吃喝玩乐,等黄太吉回来,还会有赏,但尚可喜万万没有想到。明军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破天荒的从盖州登岸,在辽南出现了!   初听到消息,尚可喜几乎不敢相信,就和去年他听到,豫亲王率兵入塞,结果吃了败仗,连七贝勒阿巴泰都被明人生擒一样,作为曾经的大明将官,他对明军的战力,太了解了,即便是明国最精锐的关宁铁骑,在建虏八旗面前,也占不到便宜,何况内地的那些兵马?但想不到啊,豫亲王十万人入塞,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损兵折将,从那时尚可喜就隐隐意识到,局势怕是有些改变,不过他依然不认为,短时间之内,明国有能力发起反击,毕竟明国的九边精锐,在松锦之战中,几乎损失殆尽,没有三到五年的时间,是不可能恢复元气的,而大清不会给明国恢复的时间,一定会猛追猛打,去年豫亲王入塞失败了,今年皇上御驾亲征,就是明证。   大军已经入塞,明军不想着抵御,竟然派兵到辽南,尚可喜颇为震惊。   “明军势大,请王爷发兵救援!”   盖州派来的求援使者,见到尚可喜就下跪。   军国大事,尚可喜不敢怠慢,他急忙去见萨必图,然后决定萨必图坐镇海州,他尚可喜立刻带兵,前去救援盖州。同时急急报于沈阳的济尔哈朗。   尚可喜率领两千天佑兵,急急出了海州,往盖州而去,路上又从各处田庄、屯子抽兵,兵力达到三千,不想刚行到半途,就遇上了从盖州逃出来的溃兵,溃兵说盖州已经失守,正白旗梅勒章京伊勒慎已经战死在了城中。   这一下,尚可喜更是吃惊,怎么可能,盖州一日也没有坚守住?伊勒慎虽然老了,但他手下的一千建虏,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旗丁,以旗丁汉军旗,加上盖州坚固的城防,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失守?明军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强悍了?   既然盖州失守,也没有必要去救了,尚可喜急急带兵返回,他心中十分清楚,盖州之后,明军的下一个目标,一定就是海州,海州距离盖州不过一百六十里,明军最快两日就可以到,他必须早做准备。   虽然是汉贼,但不得不说,尚可喜的带兵和判断,都是有一套的,在详细问过溃兵,知道明军主帅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攻陷盖州,使用的是炸城之术后,他在返归的路上,不但命令各处屯子和田庄立刻撤退,而且还试图挖掘道路,堵塞井水,以凝滞明军的进攻速度,就他对明军的了解,明军在攻陷盖州之后,一定会在盖州修整(抢掠)一天,而一天的时间,足可令他做很多事情。   但尚可喜错了,明军根本没有在盖州多停留,攻陷盖州之后,吴三桂对城中财物根本没有多看,只留下少部兵马在城中收缴战果,他则率领主力大军迅速离开,往海州扑去。   就明末能聚拢人心的几个人物来说,都有一个大特点,那就是不爱财,左良玉的兵马只所以能越来越多,就是因为但有财物,他都会先分给部下,自己只留极少的一部分,财去人来,人人都知道左大帅仗义,一些无路可走的兵马,首先想到的,就是投靠左良玉。而左良玉来者不拒,不管是麦是草,都要收到篓子里,但也因为如此,造成他的兵马良莠不齐,虽然人数众多,但军纪最差,战斗力也最弱。   当然了,不唯明末,古今都是如此。   吴三桂虽然不是左良玉那般的散财童子,但对钱财看的却也是不重,一来吴家是辽西的大地主,拥有的田地众多,吴三桂少小就过着富奢的生活,二来,辽东镇是大明边关九镇之中,最受重视的一个地方,虽然也欠饷,但比起其他地方,情况要好上不少,而最重要的,此次并非是吴三桂的部队独自行动,不但有山海关总兵马科,还有太子的京营兵,这其中,京营参赞张家玉明着虽然只是一个参赞,但谁都知道他是太子殿下的心腹,辽南战事的一切,都会通过张家玉和其他京营将官之口,传到太子殿下的耳中。一旦被太子殿下认定贪财误事,一生的仕途就完了,因此就算再是贪财,这个时候也必须装一下。   最后一个原因,吴三桂深深知道,孤军深入,必须速战速决,在盖州多耽搁一分,建虏的准备时间就多一分,他们的胜利希望就减少一分,因此吴三桂不敢在盖州多停留。   吴三桂快速出击,没有在盖州停留,出乎尚可喜的预料,就在尚可喜返回海州的途中,跟在他身后的步兵和从各个田庄里撤退出来的家属,就被明军的前锋骑兵追上了。   虽然是投降了建虏,虽然建虏不缺战马,但汉军旗大部分都还是步兵,面对关宁铁骑的冲锋,根本不是对手,瞬间就被冲散,关宁铁骑来回冲驰,将他们杀的哭爹喊娘。   听到后队被袭,尚可喜根本没想救援,他清楚知道,关宁铁骑虽然不是满洲八旗的对手,但收拾他们这些汉军旗,却是绰绰有余的,为今之计,他只有尽快返回海州,凭城固守,才是最明智也最有效的办法。   抛弃了后队,尚可喜率领从海州带出的两千兵马一路狂奔,成功摆脱了关宁军的追击,回到了海州,不过和离开海州时不同,他们每一个人都累的像是孙子,脸上都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多少年了?崇祯七年,投降建虏之后,尚可喜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被人追着杀,担心脑袋不保的感觉了,想不到今日重拾过去的那种恐惧,不同是,当日担心的是被建虏杀,今日害怕的却是被明军追。   进入海州之后,尚可喜立刻关闭城门,而在这之前,得到消息的萨必图已经将城中所有的男丁都组织起来,分发武器,上城防守,两人商议之后,认为城中兵马不是关宁军的对手,不宜野战,只能死守海州,以等待济尔哈朗的援兵。   黄昏时分,吴三桂的主力大军出现在海州城下,和盖州不同,海州还是原先的大明海州卫城池的规模,不但小,而且城墙高度和厚度,也都不如盖州,不过城内居民的数量和繁华度却是远胜盖州,且西南北三面都有护城河,只有东面因为冬季水量的原因而干涸了,总体打分,如果只以城池和城防论,海州的防御力是不如盖州的。   吴三桂虽然少年从军,久在辽东,但却从来都没有来过海州,在夜色黄昏,火把光亮之中,他纵马在海州城下奔驰了一圈,确定海州周长不过十五里,城墙高度也远不及盖州之后,他微微放心了——连盖州那样的坚固城池,在京营的炸药面前都轰然倒塌,眼前的海州城又算什么呢?   拿下海州,就完成了太子殿下交代的基本任务,我吴三桂又可以向上提升了。   吴三桂雄心勃勃,英气勃发。   “给城中射书,令他们投降,不然王师攻破海州,片甲不留!”吴三桂也是会劝降的。   劝降书射上海州城头,但城中没有任何回应,不过城头林立的火把和重重人影,却是表明了萨必图和尚可喜的态度,他们两人,是不会降的。   半夜天亮之时,明军后续的部队全部赶到,总兵力为七千人——此次渡海攻击,不算水师,明军的总兵力为一万,其中虎大威领两千人,杀往熊岳驿,切断复州和金州可能向盖州海州的增援之路,吴三桂这边有八千,但因为一路解救了大量的汉人百姓,需要将他们送到盖州,交给郑森的水师,因此不得不派出一千兵马维持秩序并护送,所以现在能到海州城下的,只有七千人。   即便如此,也是足够了。   据俘虏交代,海州城中的建虏,不过两百人,且不是精锐的白甲兵,只是普通的旗丁,尚可喜的正式兵马,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多人,就算加上城中青壮,也不会太多,只要城墙轰塌,这点人马,根本不够关宁铁骑吃的。因此明军从上到下,都是信心十足,认为拿下海州,活剐尚可喜,根本不是问题。   于是按部就班,天一亮,关宁铁骑就在城下摆开阵势,耀武扬威做掩护,京营工兵营则是悄悄地开始挖掘地道,准备炸城,因为海州西南北三面都有护城河,怕漏水,因此东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经过一天努力,黄昏之时,工兵营成功的将地道挖到了海州城墙之下,正准备扩大范围,挖掘炸城需要的特殊形状时,意外忽然发生了。 第八百七十一章 尚可喜的顽抗   “水,有水!”   一个工兵忽然叫了出来。   隧道漆黑,只靠火把取亮,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每个人心情都是压抑,容不得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所以并不是工兵的声音太大,而是众人的心情太紧张,顺着那工兵所指的侧前方看去,果然,有一股细水正从支架板的缝隙里,咕咕而出。   挖地道就如盗墓一样,每前进一步,都需要用木板支撑两壁和头型,形成稳定的三角形,如此才能保证工兵的安全和挖掘的继续,虽然这中间也会有水滴从头顶两壁漏出,但却绝不应该有水流,毕竟这里距离地面不过两三米,当挖到城墙下之后,更是形成一个向上的小斜坡,几乎就和地面水平了,但现在,侧前方却有水流喷出。   带队的旗长心知不妙,急忙喊:“撤,快撤!”   说话间,就看见水流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经是奔涌而出,砰的一声,冲散了支撑的木板架。   挖掘的工兵们连滚带爬,连拖带拉,急急往后撤退,火把工具全部抛弃,整个地道一片混乱……   “什么,有水?”负责督帅工兵营挖地道的,乃是张名振。听到城墙下忽然冒出大水,冲散了木架,虽然工兵们撤退及时,加上水流来的比较慢,因此没有受伤,但地道却已经水泡崩塌,无法继续之后,张名振脸色凝重了,他知道,事情可能不妙,城中的建虏可能是有防备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或者说,他们没有退路,必须挖掘地道,炸开海州城。   “再挖,往两边挖!”张名振下令。   于是工兵营整理地道,从没有被水冲的地方一分为二,分成两道,继续往城墙靠近,挖到晚上亥时(十点),靠近海州城墙之后,大水却又出现了,刚刚挖好的两处地道,又变成水渠,工兵不得不撤退……   吴三桂大帐。   原本,照张名振的估计,黄昏就能挖成地道,晚间就可以施行爆破,但没有想到忽然冒水了,现在续挖的两处地道又都被大水冲垮,所以没有什么说的了,虽然不知道城中建虏是怎么设置的,但很显然,整个东城城墙墙根都是水,只要地道挖到,立刻就会被水冲。   “大家怎么看?”吴三桂皱着眉头,目光环视帐中众人。   除了马科,张名振张家玉和几位副将参将之外,帐中还有几个参谋幕僚,面对忽然的困境,大家都有点意想不到,相互看了一下,吴三桂帐下幕僚,原辽东巡抚方一藻之子方光琛拱手道:“总镇,如果卑职所料不差,建虏应该是在东城墙之内,修建了水池,大量灌水,我军一旦挖到城墙之下,大水就会冲泄而来,想必海州建虏应该是知道了我军在盖州的炸城,从而提前做出了防备。”   方光琛,字献廷,其父方一藻经略辽东期间,方光琛为其父助手,他善奕、能诗、多游谈,常常以管仲、诸葛亮自比。吴三桂善于交纳,主动和他交好,“缔盟为忘形交”。方一藻去世后,方光琛失去依靠,正式成为吴三桂的幕僚。   在关宁军所有部下中,除了杨坤和吴国贵,吴三桂最信任的就是方光琛,而论到智谋,方光琛则是吴三桂帐下之首。   众人点头。   “建虏在城内修建水池,虽然阻止了我军的地道,但却也导致城墙根基长期被水浸泡,时间长了,不用炸,城墙自己就会轰塌,只不过谁也不能判断时间,也许五天,也许十天,但可惜的是,我军等不了那么久……”方光琛苦笑。   众人又都微微点头,海州距离广宁不过一百来里,距离沈阳,不过两百八十里,虽然建虏的主力大军入塞,但留守沈阳的济尔哈朗和驻扎广宁的兵马依然不少,尤其是济尔哈朗,虽然他在几个建虏亲王中,名气最小,但他统领的镶蓝旗,却绝对不能小视,加上广宁另外的两个汉奸,一个孔有德一个耿仲明,一旦他们三人合兵,往海州救援,以明军现在的人马,恐怕未必会是对手,因此,明军不宜在海州城下久留,必须尽快攻克海州。   方光琛看向张名振:“敢问张千总,除了地道埋设,我军是否可以直接在城墙之下埋设炸药?”   张名振起身抱拳:“当然可以,只所以用地道,只不过是为了避免伤亡和出其不意罢了,不过埋设炸药,并非简单放下就可以,需要相当时间进行布置。”   “需要多长时间布置?”方光琛问。   “将近一个时辰。”   古代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张名振的意思,从挖洞、装药到最后的封闭,点火,需要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也就是说,需要其他兵马在城下掩护工兵营,最少两个小时。   方光琛皱眉,捻着胡须,故作为难的说道:“可我军多是骑兵,如何掩护,是个问题啊。”   七千人中,只有精武营的一千五百人是步兵,虽然攻城并非一定得是步兵,骑兵也可以爬城,更可以手持大盾,掩护工兵营挖洞,但作为吴三桂的智囊,宁远军的军师,方光琛却并不想把这个承受伤亡的任务揽到关宁军的身上,而是想要推给精武营。   张名振虽然是武人,但江湖历练丰富,又读过几天书,对方光琛的心思看的很是明白,心中不禁微怒,如果方光琛直接提出,说不得他会同意,但这种损人利己,不想出头的文人阴柔,却让他看不起,脸上冷冷一笑,抱拳坐下,再不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吴三桂。   吴三桂却没有着急下决定,而是先望向了山海关总兵马科:“马总镇怎么看?”   马科左右看了看:“某同意方先生的看法。”   吴三桂又看向张家玉:“张赞画怎么看?”   张家玉虽然年轻,但却是两榜进士,又是太子殿下的人,吴三桂对他很看重,刚才吴三桂问马科,不过就是走一个过场,因为他知道马科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张家玉才是他询问的重点。   张家玉起身拱手,肃然道:“卑职以为,直接从地面突击,在城墙下埋设炸药,固然是一个办法,但海州建虏狡诈,我军须做好万全准备,如果不行,就只能强攻了。海州小城小地,城中兵马不过三千,且都是尚可喜的乌合之众,我军有七千,趁城内惊慌,云梯登城,一鼓作气,拿下海州,并非不可能!”   大帐静寂。   众人都明白张家玉的心意,但如果强攻海州,一定会有比较大的伤亡,尤其这一次渡海攻击的,都是各部的精锐主力,死一个都是损失,因此,非到万一,谁也不愿意强攻。   吴三桂沉思了一下,拿定了注意,于是看向帐中一将:“吴国贵!”   “末将在!”   披着副将甲胄的吴国贵站了起来,抱拳应声。   “即刻去传令,周边田庄、屯子解救出来的汉人百姓,不必再送回盖州了,而是要送到海州城下,助我攻城,那些没有走远的,也立刻去追回来!”吴三桂道。   “得令!”吴国贵领了命令,急急而走。   “再给郭云龙传令!”吴三桂再令。   “在。”中军站出。   “令其加强警戒,多派出探骑,尽量往广宁多走一点,关宁的动静,我要第一个时间掌握!”吴三桂到。   大军兵围海州之后,作为大军前锋的郭云龙,就率八百骑兵,顺着海州通往广宁的官道,一路探查和警备去了,但使广宁派出援兵,他立刻就会回报,而在巡查和警惕之中,郭云龙也顺便将经过的田庄和屯子,一扫而空。   “是。”   中军急急去传令。   吴三桂站起。肃然:“诸位都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准备攻城事宜,除了炸城之外,我军还要准备盾车云梯,如果炸城失败,我军就抢攻海州城!”   “是。”   ……   清晨,海州城头的建虏守军忽然发现,城外的原野中,多了很多刚刚削去辫子的汉人百姓,他们在明军的指挥下,正在原野中砍伐树木,打造各种攻城器械。这些百姓大部分都是当年尚可喜从辽东外海岛屿裹挟而来的汉人百姓,九年过去了,当初对尚可喜的咬牙启齿,渐渐已经淡忘,又或者说,他们已经习惯当建虏的顺民了,其中很多人的家人还被拉了壮丁,成了尚可喜的兵,但是,当大明军队出现,重新看到故国衣冠时,很多百姓都哭了,虽然不舍在海州的九年家园,但他们的大多数,还是很顺从的听从明军的命令,割去辫子,换上故国衣衫,打点行装,准备渡海返回大明,当然了,也有一些死心塌地的顽抗者,但都被明军斩杀。   原本,这些百姓以为会坐船返回大明,但想不到却被带到了海州城下,面对可能的战争炮灰,一个个都是心惊胆战。   “吴总镇宣令,此次攻打海州,但是有功的汉家百姓,一律有赏,在此间又银,回到大明也有田!但如果是畏畏缩缩,出工不出力,以通虏论处!不但自己,全家也都是死罪!”   张家玉和吴国贵纵马奔驰,张家玉大声呼喝,心惊胆战的百姓,这才都是一凛。随即,张家玉当场兑现,奖励了十几个做工积极的百姓,虽然不多,不过一人二两银子,但却也足以令百姓们振奋了。   不同于其他将领,虽然张家玉也披着甲胄,但形貌英俊,又极为年轻,不似那些凶神恶煞的总兵副将,百姓们都对他心生亲近,张家玉趁热打铁,从百姓之中选出青壮,给他们分派兵器,准备攻城使用。   上午巳时(十点),第一批的四辆简易盾车,十几架的云梯打造完成。但吴三桂并不着急攻城,一直到中午过后,将士饱餐,而盾车和云梯造的更多,足可以形成规模威慑之后,他才马鞭一挥:“攻城!”   “咚咚咚咚~~~”   明军战鼓擂响。   列阵而立的明军队伍高举手中的兵器,起身高喊:“杀,杀,杀!”   一连三声,震动天地。   海州城头的天佑兵见了都是色变,他们已经年没有见过这么精锐,甲胄这么齐全的明军了,虽然没有火炮,但城下明军的气势却是惊人。   战鼓声中,军旗摇动,从百姓们选出的五百青壮负责推动盾车和扛云梯,五百精武兵,五百关宁兵,以及四百工兵,紧随其后,他们的第一目标是试探性的攻城,第二乃是掩护工兵营在墙根下的挖掘。   海州攻城战,开始。   海州城头,一个全身披甲的建虏将领正咬牙切齿的瞪着城下。   正是黄太吉封赏的智顺王,刚刚铩羽回城的尚可喜。   作为曾经的大明将领,但却杀了副将和一干不愿意投降的部下,屈膝投降建虏的尚可喜来说,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旦城破,落到明军手中的下场了,因此,他一定要守住海州,海州距离广宁不过一百来里,距离沈阳不到三百里,他相信,此时此刻,广宁的孔有德已经得到消息了,沈阳的郑亲王应该也不需要多久,海州只要能坚守三到四天,就可以等到援兵的出现。   也因此,他才义无反顾的下令,发动全城数万的百姓,一夜的时间,就在东城城墙之下,挖掘出了一个深大达一丈的大池子,又引来城中湖水,甚至担心水流不够,令百姓们连夜挑井水,将池子灌满,为的就是防备明军的炸城——虽然不清楚明军如何炸城,但当年在毛文龙麾下时,军中多是矿工,对矿工炸矿,尚可喜还是有一些了解,他清楚知道,城墙要塌,炸药威力要显,明军必须将火药埋在城墙的正下方,只要池子里面的水能泄流到城墙的下方,令明军不能挖坑和埋设火药,明军就无法炸城。   为此,他不惜将东城墙的半边根基都掏空,萨必图十分担心,说这样干,不用明军炸,这城墙自己就要塌了。   尚可喜却恶狠狠说道:“宁愿城墙自己塌,也决不能被明军炸塌!不需要多,本王只需要三到四天的时间,就能等来援兵,如果在这之间,城墙自己塌,本王自认倒霉!” 第八百七十二章 同样的难题   平常尚可喜对萨必图还算是客气,但今日却是不管了,不管怎样,他是黄天吉亲封的“王”,萨必图只是一个参政,虽然建虏是汉人的主子,但他尚可喜是黄太吉特许,除了黄太吉一人,他不认其他任何建虏为主子。   除了修建水池,破解明军的炸城,尚可喜更是将城中所有的人都组织了起来,除了襁褓中的婴儿和年迈的老人,其他男女老少,都必须到城墙下听令,有敢不从,斩!   现在见明军攻上来了,他拔出长刀,狰狞的喊道:“都给本王听好了,明军烧杀抢掠,城破之后,城中谁也不能活,要想活命,就要打退明军的进攻,谁他们孬种,老子先杀他,再杀他全家!现在开炮,将明军杀一个片甲不留!”   海州虽然不是边关要塞,但毕竟是建虏辽南的重镇,因此城头是有炮的,虽然是比较落后的大将军炮,且数量不多,不过却依然可以给城中的建虏壮壮胆,于是,在尚可喜的命令中,城头建虏开炮了,不过并没有给城下明军造成什么伤亡,明军推着盾车,顺利的来到干涸的护城河边,随即冲过护城河,竖起云梯,开始攻城。   “放箭,放箭!”尚可喜疯子一般的在城头指挥,他知道,这个时候谁也靠不住,必须靠自己,在尚可喜的督促之下,天佑兵也都如打了鸡血,拼命的往城下投掷砖石,发射弓箭,精武营和关宁军尚好,但那些没有甲胄的汉人青壮却是不住的倒下。   同时的,天佑兵在城头也熬制了“金汁”,滚烫的粪水倾倒而下,将冲到城下的明军将士烫的不住后退。   而明军的反击也是相当的犀利,除了成排的鸟铳手在盾车和大盾的掩护下,对着城头密集放枪之外,还有掷弹手,将一枚枚冒着火星的手炸雷奋力扔上城头,炸的天佑兵鬼哭狼嚎,不过尚可喜军法严厉,今日又发了狠,他的几个亲信部下许尔显等人,都拎着大刀,在城头往来巡视,但有人畏缩,立刻就会以“畏战”之罪,当场斩杀,不但军士本人,都是他在城中的家属也会受到牵连,因此,天佑兵没有人敢退,即便是那些临时抓来的壮丁,在威逼之下,也都是拼了命的抵抗。   激战之中,一队两百人的盾手,冲到城墙根下,开始掩护工兵营挖城。   尚可喜很快就发现了明军的图谋,他发了疯的命令,集中所有的力量,攻击明军的盾牌手。   不得不说,尚可喜虽然是一个奸贼,但其带兵和指挥却是有相当的能力,在他的命令下,天佑兵的金汁和火罐,照准了城下的盾牌手,不住的猛投,给明军造成了相当大的伤亡,尤其是金汁,每一盆下去,城下的明军,不论是盾牌手还是工兵,只要被波及到,立刻就会响起惨叫,然后就再也无法继续参与进攻。   “撤下去,撤下去!”   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士兵受伤,中途几乎很难撤退,京营一开始就有完备的伤兵撤退制度,不但有随军医官,而且每次战斗,都会有抬着担架的医务兵候命,这一次跨海攻击,随军的医务兵并不是太多,因此临时在汉人青壮中,抽调了一百人为医务兵,由医官李信统一指挥,一共分十组,一组十人,另派十个盾牌兵护卫,将受伤的将士,不停的从前线撤下。   就在城下不足三里的地方,明军在平坦之处,连续搭了一排医疗帐篷,随军医官李信和其妻红娘子,正在紧张手术中。   被金汁大面积烫伤的人,情况极其凄惨,首先要消毒,其次要防备感染,就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来说,消毒勉强还可以做到,多使用烈酒即可,但预防感染,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全凭士兵本身的抵抗力。医者仁心,从原本的闯军智囊和大将变成现在的医者,李信角色变化很大,心境变化就更是大了,眼前士兵的悲惨,令他想到了很多的往事,心中满是怜惜和嘘嘘,同时对于攻城的不顺,对于城中汉奸军队的抵抗,他不由有一些想法……。   从中午一直激战到傍晚,明军始终无法爬上城墙,城下的炸洞也没有多少进展,不得已,吴三桂只能下令收兵。   晚间,吴三桂在帐中议事,所有人脸色都是凝重。   今日攻城,城内守军的顽固,有点出乎他们的预料,想不到小城小地的海州,城中又只有两百建虏,原本不在吴三桂眼里的天佑兵,竟然爆发出如此战力,看今日的情况下,想要拿下海州,怕是要付出相当代价。   “不如截断西南北三面的护城河,再选择一处炸城……”有幕僚提出。   城中建虏严厉防守东城,不但在城头布置了重兵,而且还在内城墙下修池蓄水,导致工兵营无法正常挖掘,今日从地面攻击,但在城头的猛烈火力之下,又伤亡颇重,于是众人想到了其他三面,只要断了护城河,工兵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下面悄悄挖掘,从而炸开海州城墙。   不过这个提议一提出,就有人摇头。截断三条护城河的工程,虽然称不上浩大,但却也需要相当的时间和人力,人力问题不大,关键是时间,海州距离广宁不过一百里,沈阳不到三百里,照事先的推估,大明只有三到四天的攻城时间,一旦攻不下,就必须立刻撤退,以免建虏的沈阳援兵杀到,从而陷入困境。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多,如果再用一到两天的时间截断护城河,再用一天的时间挖掘地道,时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   “半天挫败,何至于此?”见众人的表情都有点消极,张家玉站起来,激昂的说道:“这是王师十年以来,第一次杀到辽南,威胁到建虏的腹地,决不能半途而废,城中不过三千兵马,经今日一战,损伤必多,明日一鼓作气,四面齐攻,就不信拿不下区区海州!”   谁都知道,张家玉不但是代表自己,隐隐也是代表太子,虽然此次渡海攻击,没有随军文官也没有监军太监,但张家玉其实是将这两个角色都兼顾了,当然了,张家玉本人对太监监军是反对,他认为应该给带军将领更大的裁量权,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某种意义上,行使这两种权力。   “不错,绝不可三心二意,明日应继续攻城!”张名振也站起。   他二人带头发言,原本有点心疼兵力损失的吴三桂和马科,自然不能反对,于是吴三桂下令:“诸军回去休息,明日继续攻城,不拿下海州,绝不罢休!”   ……   千里之外。   在吴三桂为如何攻击海州而烦恼的同时,黄太吉之子,统领两万骑兵,从通州奔袭五百里,忽然杀到河间府城下,击溃五千漕兵的豪格,同样也陷入了是否继续攻城的困境。   已经三天了,虽然数度危急,虽然披着重甲的建虏和蒙古士兵,两次登上河间城头,但都被城头明军奋力击退,激战之中,豪格两次亲临前线,直冲到城下六百步的距离,冒着箭矢,亲自指挥,但却依然无法拿下河间府。   虽然被豪格袭击,五千漕兵只剩下五百,但漕运总督史可法知耻而后勇,为了坚守河间府,他可说是把生命都豁出去了,他亲自坐镇建虏攻击最猛的东城门,矢石如雨之中,挥舞长剑,往来冲突,高声鼓励城头将士的士气,其间他差点为建虏射上城头的弓箭所伤,不过依然无所畏惧,整个攻城期间,都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绯袍,身边只有三五个护卫的明军官员,手持长剑,在城头来回穿行,哪里战斗最激烈,他就出现在哪里。   河间知府颜胤绍,御史周尔淳等人守卫其他三门,也都是奋不顾身,城中军民,全力动员,官绅商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年初就已经设立的社兵,在此次守城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面对凶恶的建虏,社兵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和官兵不同,这些社兵们更多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城中的家人,他们或许对朝廷没有那么大的忠心,但对自己的家人,却绝对是要豁出性命去保护。   史可法颜胤绍等人抱定必死的决心,亲在一线,鼓舞士气,城中兵马虽然不多,但各种物资准备充分,军民更是上下一心,如此,看起来孱弱不可能坚守的河间府,竟然硬生生地挡住了建虏大军,连续三天,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太阳落下,黑夜笼罩大地,城墙下扑倒的尸体,层层叠叠,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护城河,燃烧的火光中,有未死的军士犹在血泊中挣扎,而城头上,疲惫的明军靠在墙垛上,大口的喘气,染血的残破军旗在火光中,无力的张扬……   虽然不甘心,但豪格却不得不下令收兵。   接下来,他将面对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是否还要继续攻打河间府?   照黄太吉临行前的叮嘱,豪格只有三天攻打河间府的时间,三天能下最好,如果不成,豪格要立刻掉头返回,劫掠青县沧州天津等地,搅乱京南,以为大军补充粮草辎重,同时截断明国通过运河,北上支援京畿的通道。   现在已经三天了,是否要撤兵呢?   随行的汉军镶蓝旗副都统张存仁认为应该撤兵,没有能一鼓作气拿下河间府,城中明军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慌,慢慢镇定了下来,而随着战事的进行和伤亡的增加,己方士气却是低落了起来,不宜继续攻城,应该按照皇上的命令,转而攻击北运河各处城池,青县,沧州静海等地,继而回军通州,和主力大军汇合——这本就是临行前,黄太吉对他的叮嘱。   “肃亲王,河间府急切难克,还是暂且撤兵吧。”张存仁知道,豪格对没有能攻下河间府,十分不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好机会,却拿不下河间府,实在是让人沮丧,但小不忍则乱大谋,决不能因为河间府一地,坏了皇上的谋划。   豪格坐在灯下,脸色冷冷地不说话,对于张存仁退兵的建议,他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   从小到大,豪格对皇阿玛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从没有抗拒的时候,但今日,他却是有些不同的想法和心思,河间府的抵抗虽然激烈,但却已经显现出了疲态,山东总兵尤世威吓的后退八十里,明国兵部侍郎吴甡的两万人马,龟缩在青县不敢动,河间府孤城一座,方圆百里之内没有救兵,大军毫无后顾之忧,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攻城,此正是拿下河间府的好时机啊。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现在退兵,回到通州,那么他此前歼灭五千漕兵,震慑京南的功劳,就烟消云散了,原因很简单,他攻打河间府三天,折算兵马将近两千余人,以两千余人换取歼灭史可法五千人的功劳,算起来,他是一点功劳都没有,照建虏内部不成文的规定,己方一个士兵,换取明军三个士兵,才能算胜利,一换二,是平手。   可豪格怎么能接受一场平手?   不说别人,只说多铎鄙视的眼神,那一声“小耳垂”,就会令他受不了。   因此,豪格极度不甘心,他不想撤兵,他仍然想要尝试攻下河间府,以一场大胜,回击那些蔑视他的人。   “何洛会,你看呢?”豪格抬头看向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   如果说,张存仁受黄太吉器重,是黄太吉的心腹智囊,那么,何洛会就是豪格的心腹和智囊,对主子想要拿下河间府的心思,再没有人比何洛会更清楚了,另外,何洛会并不知道黄太吉叮嘱豪格,只给了其三天攻城时间的密事,因此也就没有忌讳。   何洛会察言观色,知道主子仍然想要攻下河间府,而就他来看,在山东兵远遁,吴甡兵马不敢前来的情况下,拿下河间府并非不可能,河间府是明国京南最大的府城,城中人口众多,财帛丰富,如果能够拿下,实在是一笔大收获啊。 第八百七十三章 通州炸城   于是何洛会抱拳:“主子,奴才以为,河间守军不过是凭借一口气,在抵挡我军的攻击,只要这口气泄了,就如决堤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再难凝聚了……”   说到此,何洛会瞥了一眼已经皱起眉头的张存仁,继续道:“在者,我军已经在河间府城下,折损了两千多人马,此时撤兵,岂不是前功尽弃?那史可法不过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带兵无方,统御无力,只要我军再加一把力,攻破河间府,活捉史可法,并非是什么难事。”   “不可!”   不等何洛会说完,张存仁就打断他的话,向豪格抱拳,急道:“何洛会太想当然了,史可法绝不可小觑!臣在辽东时候就听闻,漕运总督史可法是刚烈之人,看此情此景,他必然已经是抱定了和河间府共存亡的决心,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城中的明军加上青壮,足有两万多人,如果我军继续猛攻,一定会遭受更大的损失,到时就算能够攻下河间府,又有何益呢?”   “张副都统,你怎么老是长明国志气,灭我大清威风呢?如果史可法真有那么厉害,又岂会被肃亲王一击而破?”何洛会是满人,对张存仁这个汉人刚公开鄙视他的看法,很是不满,即便你是皇上面前红人,也不能如此猖狂、没有规矩啊?不由得就拉下脸庞,对张存仁嘲讽起来。   张存仁却不理他,只是盯着豪格。   黄太吉叮嘱之事,只有他和豪格知晓,但他不宜将黄太吉的命令拿出来,那等于是在胁迫豪格,并挑战豪格的统军权威,不要说豪格是事实上的太子,未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就算豪格只是一个正蓝旗旗主,他都不能这么做,一旦做了,惹了豪格,他未来说不得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他只能苦劝。   “一天!”   豪格绞着眉毛想,忽然跳起来,咬牙启齿的说道:“再攻打一天,如果攻不下,那就立刻撤兵!”   张存仁愕然,但却也无可奈何。   豪格是主帅,他不能忤逆主帅的决定,即便有黄太吉的叮嘱也不行。   所幸一天并不长,只希望,就是这一天吧……张存仁在心里叹。   ……   海州、河间陷入僵局,攻城难下之时,此次战事的核心,通州攻守战,同样也是如此。   黄昏落日,硝烟弥漫之中,又是一天的攻城结束,除了在城下扔下千具尸体,建虏再没有其他收获,不过多尔衮脸上却并没有沮丧之色,收兵后,他进到黄太吉的大帐,将今日攻城的进展进行汇报。   “你是说,可以埋设炸药了?”黄太吉问。   “是。”多尔衮脸色肃然:“连日重炮猛轰,通州西南城墙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宽,而经过几日激战,我们已经挖出了几个小坑,臣弟以为,埋设炸药,炸开通州城墙,就在明天!”   黄太吉点头,目光炯炯:“朕相信你的判断,去做吧。”   多尔衮抱拳行礼离开,黄太吉望着弟弟英武的背影,一边咳嗽,一边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道:“豪格呢,他的军报还没有送回吗?”   ……   夜晚,一个黑影悄悄在通州西城下出现,左右见无人,他嗖的一箭,射上了城头。然后迅速的,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暗中。   很快,这支箭连同箭杆上裹着的书信,都被送到了太子殿下朱慈烺的面前。   朱慈烺打开看,眼神又惊又喜。   居然是高文采的来信!   去年,高文采独自一人,出关往辽东去,执行秘密任务,今年夏,李若链跟随袁枢和马绍瑜到沈阳谈判,两人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辗转,终于是秘密接头,虽然彼此没有直接面对面,但能确定彼此的存在,知道高文采安全,就已经是相当大的收获了。   李若链返回大明,将情况禀报朱慈烺,朱慈烺听说高文采安全无忧,且已经已经混入汉军镶蓝旗旗主佟图赖的府中,成了佟图赖的亲信家丁之后,心中颇为欣慰——高文采果然有能力,一人跋涉,不但成功的到达了沈阳,而且还有了安全的身份,其间的辛苦一定非外人所能知。   虽然从事后的情况看,高文采当时传回的情报并不准确,建虏并没有十一月,而是提前于九月份就整兵入塞,打乱了大明的计划,以至于造成了现在的被动,但朱慈烺一丝一毫也不责怪高文采,他清楚知道,这乃是黄太吉故意散播假消息的结果,不要说高文采,就是袁枢和马绍瑜也都被蒙蔽了。高文采一人一力,一年时间能站稳脚跟,取得建虏信任就不错了,何敢有更高的要求?要知道,前世里,某东方大国,派往西方的间谍,足足二十年之后,才真正传来第一条有用的情报。   想不到高文采此时就在城外的建虏大营之中。   高文采冒险送来的信中,简单的说了两件事,第一,豪格正在猛攻河间府,第二,明日建虏将要用火药炸城。尤其第二条,高文采极度忧虑,因此他才不惜冒着被人发现暴露的风险,拼死到城下射箭提醒。   朱慈烺看完之后,交给了身边的袁继咸和堵胤锡,两人看完都是脸色凝重,堵胤锡拱手说道:“西南城墙的裂缝,已经有两个拳头宽,绝挡不住火药炸城,必须早做预防啊。”   袁继咸捻着胡须,急的眼睛都要冒火:“城墙怕是守不住了,路振飞的战船,为什么还不到?一旦有失,可如何是好啊?”   带着三十船的炸雷火药,成功的进入通州城,袁继咸的出现,极大的鼓舞了城中将士的士气,朱慈烺对这位老先生的胆气,心里是佩服的,不过老先生的胆气和学问虽然好,但带兵治军和军事谋略,却是要差一点的,对于太子坚守通州,他一开始就不同意,现在心里依然是抗拒,所以在遇上困难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护太子离开通州,而不是如果坚守通州。   这中间,路振飞的天津船队当然是最有力的办法。   但建虏铁索横江,又因为水鬼炸桥和袁继咸的成功之后,建虏对运河上下的看管更加严密,北运河之上,连续又加了两道铁索,路振飞想要突破,除非是有陆军的配合,为他清扫河面上的障碍,否则只依靠他天津水师舰队的小船,是很难突破建虏的拦阻的,说不得就会全军覆没,断了通州的生路,这也是朱慈烺严令路振飞不得冒然救援的原因。   和两位先生所想不同,朱慈烺脑子里现在所想的是却是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河间府的战况,照时间计算,吴甡的两万兵马现在应该到达河间府了,但高文采说,豪格正在猛攻河间府,由此可知,吴甡的兵马还没有赶到河间府,虽然吴甡被任命为鲁督,有完全的权力,朱慈烺作为太子,不能干涉太多,但他对吴甡迟迟没有出现在河间府,还是有点不解。   原来,为了保证计划的机密,吴甡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知朱慈烺,一来路途遥远,担心泄密,二来如果计划失败,河间府失守,吴甡独立承担,无意牵扯太子殿下,也因此,朱慈烺对吴甡和杨尔铭的计划,一无所知,所以在得知豪格正猛攻河间府之时,他心头才会升起大片大片的疑云……   朱慈烺心中不安,不过他相信,吴甡的兵马没有出现在河间府城下,一定是有原因的,以吴甡的谋虑和城府,应该是在策划、等待什么,但愿吴甡的计算不会出现失误,不然情况就糟了。   虽然是太子,但朱慈烺毕竟是一个人,他只能主持通州的防务,河间府昌平和辽南海州的战事,还得需要臣子们去冲杀。是胜是败,并不是他这个太子所能决定,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挑选精良的将帅和优良的兵马,赋以他们信任,并给以他们充足的后勤支持……   至于建虏明日会使用火药炸城之事,城中并没有什么预防的最佳手段,只能是两个字,死战。   “殿下是在担心河间府?”堵胤锡看出了太子的忧虑。   朱慈烺目光望向河间府的方向:“河间府如果有失,我的苦心,就白费了啊。”   “殿下勿忧,鲁督是极有谋虑的人,臣以为,他慢兵不进,必有缘故,”堵胤锡肃然道:“到是现在通州的危局,才是殿下应该优先考虑的啊。”   朱慈烺看他:“你也担心通州守不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堵胤锡深深一辑,肃然道:“臣以为,必须预备退路了。”   “是啊殿下。”袁继咸更急:“应立刻急令天津巡抚路振飞,顺天巡抚潘永图,连同香河的两千守军,不惜一切,打通北运河,如此,就算出现什么万一,也不至于无法挽回。”   朱慈烺脸色凝重的摇头:“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   “殿下~”袁继咸急。   朱慈烺摆手,毅然道:“现在当务之急,是紧守通州,而非撤退,河间府战事不明,辽南也没有消息,现在放弃通州,岂非是满盘皆输?再者,通州危急,难道出了通州,乘坐在天津水师的小船之上,就一定安全吗?建虏连日猛攻,兵力已经折损不少,我倒是想要知道,黄太吉和多尔衮,究竟愿意在通州城下扔下多少尸体?又或者,多少尸体才是他们承受的极限?我们在苦撑,黄太吉和多尔衮又何尝不是?”   “最后,火药炸城,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能掌握其中诀窍,火药放的再多,也不过是一场烟花罢了。”   这个时代的火药威力有限,即便是经过朱慈烺改造的火药,也不能和后世的十分之一相比,在这之前,不论是李自成在开封,还是明末清初,明清两方争雄,都曾经试图用炸药炸城,但没有一次成功的,直到清朝末年,太平军崛起,南京之战中,太平军才第一次成功的用棺材装火药,炸开了南京的城墙,而那已经是两百多年后的事情了,这一世,因为有朱慈烺这个穿越者,渡海攻击的明军才得以提前两百年掌握到了其中的诀窍,建虏虽然缴获了一部分的大明火药,但却并不知道其中的诀窍,就这么挖一个大坑,火药往里一塞,就想要炸开通州城,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当然了,经过连日的激战,西南城墙已经出现了两个拳头宽的一道裂缝,有摇摇欲坠之势,说不得不用那么大的威力,就可以将城墙轰塌,这也是朱慈烺的忧虑所在。   “殿下……”袁继咸跺脚。   堵胤锡却是对着朱慈烺肃然而鞠:“愿随殿下死战!”   ……   清晨。   建虏又一天的猛攻开始。首先是三门重炮,对着西南角城墙,猛烈轰击。“轰轰轰轰”的巨大声响中,西南城墙被砸得木屑和石屑一起在空中飞溅,大地也和城墙一起摇晃,烟尘滚滚,三步不见人,有铁弹砸到城头,掀起一片血肉和惨叫,几个闪躲不及的明军将士直接被砸成了肉泥。   三门重炮一口气吞出了十几枚的铁弹,炮管发红发烫之后,终于是停止了轰击,接着,军旗摇动,号角呜呜,建虏攻城开始。   盾车之前,云梯在后,刀牌手弓箭手鸟铳手跟随盾车前进,到了城下八十步,站住脚步,弓箭手张弓搭箭,朝城头倾射箭雨,扛着云梯的朝鲜仆从军奋力向前,将云梯勾在城墙之上,穿着重甲的汉军旗刀牌手则从盾车后面闪将出来,一手盾,一手刀,开始蚁附攻城。   不同于前几天,今日建虏攻城尤其猛烈,不但两白旗的重甲精锐,就是黄灿灿地两黄旗精锐,也开始举着大盾向前,因为太子殿下早有交代,主守西南角的杨轩特别留意建虏的盾阵,很快他就发现,最少有四个建虏盾阵,每阵一百人,往城下扑来,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爬云梯攻城,而是掩护朝鲜人在城墙下挖掘坑洞。   “炸雷!火罐!”   杨轩嘶声高喊。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一声巨响   为了预防建虏在城下挖坑,从昨夜到今日凌晨,明军在西南城墙预备了大量的火罐和炸雷,为了就是对付建虏的盾阵。于是炸雷和火罐猛烈掷下,将城墙下变成了爆炸场和火焰山,拥挤在城下的建虏被炸的哭爹喊娘。   但建虏连绵不绝,丝毫不因伤亡而退却,同时的,他们躲在盾车后的弓箭手向城头猛烈倾射箭雨,很多投掷炸雷或者火罐的明军将士,稍一露头,就被他们当面射死,继续燃烧的火罐或者是炸雷,落在城头之上,虽然很多立刻被捡起,重新投掷到城下,但还是有一些来不及捡拾,在城头发生爆炸,误伤到了同袍。   炸雷和火罐之后,明军又往城下倾倒金汁,这一来,那些凭借大盾保护,没有被炸雷和火罐所伤的建虏重甲兵,立时就顶不住了,虽然他们事先都在脸部和手腕缠绕了厚布,防备的就是金汁,但滚烫的金汁之下,还是有很多人被烫伤,原本严丝合缝的盾阵,立刻就露出了空隙,守军趁势连续扔下手炸雷,将正在挖坑的朝鲜人,炸的血肉横飞……   建虏中军战旗之下。   观战的建虏将领都是脸色发青,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攻城战役了。通州,就像是一台超大型的绞肉机,将每一个冲上前去的大清勇士都绞成血肉。   “照这么打下去,大清勇士非在通州死光不可……”有建虏大臣在心中恐惧的想。   多尔衮却是脸色平静,他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攻城不顺和一个个大清勇士的倒下,而产生波动,他望着通州城头,就如同是在望着一座无人值守的空城一样,眼前的战火硝烟,好像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只有他的亲信近臣,萨克萨哈注意到,睿亲王握着马鞭的手,越来越紧,指节都已经发白了……由此可知,睿亲王心中是何其的紧张?眼前的战局,对他的冲击力,又是何其的巨大?   “无用的狗奴才!”   见刚刚冲上去的一个对镶黄旗盾阵被明军猛烈的炸雷和如柱的金汁击溃,两黄旗的鳌拜怒了,他亲自抓起一面大盾,不顾自己护卫统领的身份,亲自往城下冲去,途中还奋起盾牌,击死了一个站在原地,胆怯不敢进攻的朝鲜士兵。   不同于普通士兵使用的大盾,鳌拜抓起的,乃是一面特制的大盾,面积是一般大盾的两倍,而且铁皮包裹,份量超过三倍,比门扇还要大,不论炸雷和火罐都伤不到他,金汁淋下,也可以抵挡。   鳌拜之后,又有十几个力士,抓举大盾而上。   嗖嗖嗖嗖,砰砰砰砰,箭矢来去,鸟铳轰鸣之中,城上城下,不住有人倒下,建虏从上午一直攻到午后,在付出了尸山血海的代价之后,终于是成功的在通州西南城墙脚下挖了一个圆形的,足可以防止百罐火药的大坑——虽然城头守军拼尽全力,阻挡击溃了另外三个盾阵,但鳌拜亲自带领的那队盾兵,因为使用的都是巨盾,不惧炸雷和火罐,又可以支成人形,预防城头倾倒而下的金汁,虽然守军拼命攻击,杀死杀伤了大量的挖坑朝鲜兵,但却依然无法阻止坑洞的挖成。   “殿下,建虏的炸洞挖成了!”佟定方急急来报,脸色凛然。   袁继咸色变。   朱慈烺脸色却平静,对这个结果,他一点都不意外,只要建虏不顾死亡的继续猛攻,坑洞终究是可以挖掘成功的,就像当日的开封之战一样,李自成虽然缺乏火器,在炮战中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却依然成功的在开封城墙之下,挖出了数几十个大坑。   “知道了。”朱慈烺平静点头。   佟定方急急而去。   为了抵御建虏连日的猛攻,城中的预备队都已经使用殆尽了。现在,除了袁继咸,唐亮和四个侍卫还留在朱慈烺身边,其他人都已经上城守卫,包括佟定方和宗俊泰。   “建虏开始装药了……”   佟定方再报。   朱慈烺转对四个侍卫:“你们四人也上城助守吧。”   四人却是犹豫。   朱慈烺摆手:“这是本宫的命令,去吧。”   四人这才抱拳行礼,急急上城守卫。   朱慈烺身边只剩下袁继咸和唐亮,唐亮握了握腰间悬挂的长剑,左右看,目光警惕,虽然城中已经没有建虏奸细了,但太子殿下的安危,依然不可轻视,在侍卫尽去的情况下,唐亮必须承担起护卫的责任。   随着四个侍卫的上城,感觉城头的杀声更加的激烈,站在内墙之下,都能感觉到城墙的颤抖以及双方血战迸发起来的血肉气息——城上城下的人都知道,炸洞已经挖成,通州能不能守住,生死成败,就在这一次了,所有人都是豁了出去。   很快,佟定方再一次跑下城头,他大汗淋淋,面有污渍,甲胄上满是鲜血。   “殿下,建虏已经装药完毕,请你速速离开!”   朱慈烺现在站身的地方,正在西南角的内城墙,一旦建虏用火药炸城,城墙轰塌,这里首先就会被波及,朱慈烺点头离开,撤往第二道防线,“快,快!”太子撤了,但西南城墙上的明军将士却一个也没有撤退,他们在杨轩宗俊泰的指挥下,拼命往下倾倒金汁,同时鸟铳齐射,以阻止建虏的点火。   城上城下,枪弹如雨,那些传送火药罐的朝鲜兵被城头守军的鸟铳打的哭爹喊娘,建虏试图想要向前传递火把,以点燃城墙下的火药,但在明军不顾死伤的连续阻击之下,连续两个火把手都被明军射倒在地。“呼哬~~”忽然听见震天的呼喊,接着就看见一队前进中的盾牌兵,忽然一分为二,一个身材健壮、披着三重铁甲的建虏白甲兵,举着火把,从中间冲出,猛地向炸洞扑了过来。   “射倒他!射倒他!”   杨轩瞧的真切,嘶声大吼,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都凸现了出来,可恨的是,在这之前,杨轩刚刚击发了一枪,来不及装弹,只能拼命嘶吼,示意身边的将士攻击那个手持火把的建虏。   “砰砰砰。”有鸟铳响,也有弓弦震动,羽箭离弦而出,向那建虏射去。   但乱军之中,那重甲建虏的脚步却是停也不停,似乎是有鸟铳击中了他,但并没有对他的造成影响。   只看见那重甲建虏,一个翻身就跳进了炸洞。   周边的建虏齐声高呼:“呼哬~~”他们士气大振,一个个兴奋的张牙舞爪,就仿佛火药已经爆炸,城墙也已经轰塌了一样。   城头上,杨轩却是脸色发白,左右环视,大声呼喊:“撤,建虏要炸城了,先离开这里~~~”   明军急忙往两边撤退,这一段城墙的下面被建虏埋设了火药,一旦炸响,不但城墙轰塌,城上的军士站立不住,也是要被殃及掩埋的,但不等明军完全撤退,耳朵里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碎石乱飞,城墙摇晃,如同是地震了一般,所有人,无论是城上的明军还是城下的建虏,都只觉得眼前一黑,天地一片昏暗,有碎石在飞溅,腾起的气浪令人站立不住,本能的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道升腾而起的烟尘,滚滚上天,久久不落……   海州。   攻城战在继续,明军将士身披重甲,在盾车的护卫中,冲到海州城下,竖起云梯,开始爬城,城头矢石齐下,倾泻而来的箭雨,如飞蝗一般,又有金汁倾倒,石灰罐砸下,将城下的明军打的东倒西歪,虽然明军都是关宁精锐和太子的精武营,但面对负隅顽抗,疯了一般的海州守军,一时竟然也是打不开局面,从清晨到下午,明军连续猛攻,损失千余人,但依然无法攻上海州的城头,同时的,在城墙下的挖掘工作也非常不顺利,尚可喜不但令人倾倒金汁,而且还准备了大量的石灰,石灰和金汁一同落在城下,产生化学反应,味道呛人,威力倍增,给明军极大的杀伤,关宁军和精武营虽然悍勇,拼尽全力,但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但明军也不是白给的,攻城之中,不但精武营的鸟铳和炸雷,关宁军的弓箭手更是不停的往城头放箭,被尚可喜强逼着站上城头的那些青壮,死了一层又一层,后来城头尸体太多堆不下,干脆直接就推到了城下,尸山血海之中,有未死的人在其中挣扎求救,但城头忽然又有尸体落下,将他彻底掩埋……   一天血战,城墙下的尸体层层叠叠,足足堆了三尺高,鲜血染红了墙砖。   明军战旗之下,吴三桂和马科的脸色都是难看,他两都是参加过松山血战的八总兵,就残肢断臂,尸山血海来说,再没有比松山溃败更凄惨的地方了,今日战斗的激烈,虽然比不上松山,但城头城下的尸体,却一点都不亚于松山——尚可喜疯了,为了守住海州,他几乎是把全海州的百姓,都赶上了城头,并派有大量的督战队,但有百姓畏惧,不敢力战者,立刻就会被他们一刀剁了,毫不客气的推下城头,然后他们在城中的家属也会受到牵连,如此残酷的刑罚之下,城头的百姓没有人敢退却,即便关宁军弓箭如雨,将他们射的纷纷倒下,但他们却依然硬着头皮,肉盾一般的站在城头,机械的往下投掷砖石。   “撤吧。”   吴三桂咬牙吐出两个字。   “当当当当~~”   明军鸣金收兵。   回到大帐中,吴三桂召集众将议事,先由各部汇报今日的战损,宁远兵,山海关兵,精武营,三部今日是轮番上阵,每部损失都超过三百,这还不算帮助攻城的汉人百姓的损失,退军时,他们的哭喊悲泣之声,一旦都不亚于城头。   对海州这样的小城来说,付出这样的代价,实在是有点过于惨重了。   “郭云龙刚刚来报,说是截获了建虏的一个信骑,从他身上搜出了孔有德给尚可喜的信,孔有德说,最迟后天,济尔哈朗的大军就会到达海州……”   吴三桂取出一封信,脸色阴沉的交给马科。   马科看完又给张名振,然后是张家玉和帐中的副将参将以及诸位幕僚。   “大家怎么看?”吴三桂脸色沉沉地问。   众人相互一看,目光最后都落到了张名振和张家玉的身上,到现在为止,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吴三桂和马科心中都已经萌生了退意,海州攻打不下,建虏的援兵又不日可到,继续在海州城下停留,不是明智的选择——太子殿下临行前交代的清楚,此次渡海攻击,重点不在于攻城夺地,而在于劫掠建虏后方的粮草,破坏建虏的再生产能力,就算攻不下海州,但只要将海州方圆百里的之内的屯子和田庄抢掠一空,破坏殆尽,为建虏耕种的汉人百姓也全部带回登州,这一次的海州之行,就算是成功了。虽然不完美,但绝对是胜利。   现在就看张名振和张家玉了,虽然张名振只是一个千总,张家玉只是参赞,但两人都是太子的人,如果他们两人不同意撤兵,事情怕就得再商议,当然了,吴三桂是主帅,即便张名振和张家玉不同意,但只要吴三桂下了决心,两人也是不能违抗的,吴三桂现在所想的,就是统一意见,大家都同意撤兵,他顺乎军心,决意撤兵,日后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张名振和张家玉都不说话,昨日,他们两人是攻城的坚定支持者,尤其是张家玉,在他的心目中,海州的得失,其实并没有多重要,重要的是,大奸贼尚可喜就在海州城中,如果能攻陷海州,拿下尚可喜,不但能振奋辽东的民心士气,对投降建虏的那些奸贼们,也会产生极大的震慑。因此,他坚定的认为,应该攻下海州城,但今日一天的激战,海州的顽抗和尚可喜的疯狂,超乎他的想象,他无法判断,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攻下海州,但就此放弃,他又心有不甘,因此沉默不说话,将这个决定交给吴三桂去拿。   吴三桂环视一圈,见张名振和张家玉并没有公开反对,于是说道:“今日没有能攻下海州,是本将的失职,本将会向朝廷请罪,然我军渡海攻击的战略决不能改变,既然海州急切难下,那么……”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第八百七十五章 李岩闯帐   吴三桂的眉毛立刻皱起,虽然年纪不大,刚三十二岁,但吴三桂已经大明总兵中的中坚力量,麾下的宁远军更是辽西主力,日常治军,吴三桂也一向严格,绝没有人敢在军中撒野,但现在,竟然有人敢在中军帐外喧哗,不禁令他颇为恼怒,刚要令人出帐去查,就见中军官夏国相急急走了进来,抱拳:“禀总镇,医官李信在帐外,说是有要事求见总镇,我等拦阻,不想他竟大声喧哗。说今夜非见到总镇不可……”   “医官李信?”   吴三桂想了想,对此人有所印象,连续两日大战,很多受伤的军士在阵前就得到了医治,京营随军的医官使用新式的医疗技术,烈酒消毒,用针线缝制将士们的伤口,方法简单,效率极高,这和明军传统上的医官救伤制度完全不同,吴三桂身为总兵,曾看过很多英勇的将士,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悲惨死去的例子,对于京营推行,继而他辽西军也受惠的大规模的医务兵的制度,他是相当认可的,心中已经决定,等回到宁远,他也要在宁远建立这么一支医务兵,也因此,他对那个穿着白袍,看着很是冷静的医官李信有所留意。   不过这并不表示吴三桂会容忍医官的胡闹,吴三桂脸色沉沉的喝道:“胡闹,一个医官,能有什么要事?令他退下,不然军法从事。”   也就是因为医官李信是京营的人,吴三桂不便惩处,如果是辽西的人,吴三桂绝不会这么容易说话。   夏国相抱拳得令,转身要离开。   “且慢!”   张家玉忽然站了起来,向吴三桂拱手:“总镇,医官李信虽然只是一个医官,但卑职平常和他有所交谈,发现其人在兵法谋略颇有过人之处,对时局,也常有不同的看法,今日他求见总镇,想必是对海州战局,有所建议,既如此,何不令他进帐呢,如果有理,听之;无理,正可以治他在无故在帐外喧哗之罪!”   吴三桂眉头又皱起,老实说,他才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医官,能对海州战事提出什么高明的建议呢,但张家玉是太子的人,又两榜进士出身,未来有可能会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巡抚总督之才,有朝一日,他吴三桂说不得都会在张家玉帐下为将呢,因此张家玉的面子,他不能不卖。   “既然张赞画这么说,那就令他进来吧。”吴三桂和颜悦色。   于是,夏国相退下,李信进入。   一身白袍,戴着方帽,步履从容,进到帐中之后,李信向吴三桂行礼:“参见总镇。”又拱手环礼,向在座的上官和副将参将见礼。   吴三桂亦非常人,只一个照面,他就已经意识到,医官李信不是一般人,只这份从容,就需要相当的磨练,在这之前,吴三桂和李信只有一面之缘,且只是李信向他行礼,他随意的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而去了,因此他对李信丝毫也没有了解,但就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走眼了,这个李信,说不得还真是一个人物。   “你一个医官,不救治伤兵,却跑来中军帐外喧哗,岂不知乱军之罪?”吴三桂沉着脸,   李信行礼:“卑职知罪,但卑职有几句话,不能不说。”   吴三桂哼了一声。   李信继续道:“今日攻城不顺,我军伤亡不小,但卑职以为,我军绝不可因此而退却,不然我大军就会如当年渡江北伐的祖逖,虽然中流击楫,但最后却功亏一篑。”   祖逖,东晋大将,率兵收复北方故土,中流击楫,鼓舞士气,但最后功亏一篑。   今日大明渡海攻击,其实也带有一丝渡江北伐、收复故土之意。   吴三桂脸色更冷。不同于其他将官,吴三桂也是读书的,对于祖逖这个人和中流击楫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因此他就更怒,心想,你一个小小的医官,也敢咒我失败?   帐中众将脸色也都是不快。   但不等吴三桂发怒,就听见张家玉大声问道:“为什么不可?”   李信仍然面对吴三桂,声音坚定的说道:“因为海州城防看似稳固,但其实已经是拼劲全力,强弩之末了,只要我军再努力一把,攻下海州,绝不是问题。”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我军伤亡已经多少?”张家玉冷笑。   “我军将士,阵亡四百,重伤四百,轻伤七百,助战的百姓,伤亡超过一千。”李信是医官,军中伤亡,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   “一日半,我军已经有如此伤亡,如果继续攻下去,岂不是伤亡更多?再者,你又如何敢大言不惭,认为海州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旦攻城不下,继续在海州城下拖延,误了大计,岂非是祸国的大罪?”张家玉声音严厉。   其他人,包括吴三桂都是默默,虽然张家玉声音和表情都严厉,但众人心中却是明白,张家玉的严厉,不过是在给李信说话和辩解的机会罢了,某种意义上讲,其实就是一个双簧。   “只所以说海州是强弩之末,乃是因为今日我军退兵之时,城头响起的压抑哭声,如果海州真是众志成城,上下一心,绝对不会在我们退兵之时,响起哭声,而应该是欢呼之声,由此可知,支撑海州的,并非是坚强的意念,而是尚可喜施加给他们的恐惧!”   作为曾经的闯军大将,经历过无数次的攻城,尤其是惨烈的开封之战,又曾经被投入死牢,死里逃生,人生剧变,举人变成叛贼,李信对攻守双方的心思变化,有太多的了解,从这一点上来说,擅长守城,不时野战的关宁军将领,就没有他经验丰富了。   “奸贼尚可喜挟持海州全城百姓,以为他守城,我军只要破了这一点,就可以拿下海州。”李信道。   “如何破?”张家玉立刻问。   “卑职有三策,第一,令人高声在城下宣谕,告知城中百姓,王师攻打海州,只诛尚可喜,其他不论!尚可喜在城中宣扬,说王师破城之后,会屠尽所有人,如此就可破了他的谎言,泄了守军的士气。”   “第二,追随我们的汉人百姓之中,有很多人的故旧,此时就在海城城中,可令他们再在城下呼喊,召唤故旧开城投降,如此必令守军自相猜疑,说不得会有内讧,即便没有,也足以令守军离心离德。”   “第三,我军攻城虽然有盾车,但卑职以为,盾车防备并不够完备,尤其不适合在城下挖洞,卑职早年曾经认识一工匠,对盾车略有了解,卑职愿带人连夜改进盾车,保证挖掘士兵的安全,如此,我们可以事半功倍的完成挖掘!”   李信声音清楚的说出了三策。   帐中静寂。   对于李信的三策,有人点头,有人怀疑,吴三桂脸色依然冰冷,但目光却柔和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个医官李信,果然是有点东西的。只这三策,就有相当的见识。   “你计策虽然有可行之处,但我军却没有时间了。”   还是张家玉说话,他盯着李信:“我军刚刚截获了孔有德给尚可喜的书信,建虏援兵,最早明日,最晚后天就会到。”   李信先是一惊,随即却笑了:“此诈也!”   “何以这么认为?”张家玉追问。   李信想也不想:“建虏大举入塞,剩下的主力镶蓝旗,留守沈阳,我军从盖州登陆,到今日,也不过五日,盖州距离沈阳四百里,即便当日盖州就有求救使者派出,也需要两日半才能到达沈阳,济尔哈朗整兵最少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而沈阳到海州将近三百里的路途,又最少需要三天时间,除非济尔哈朗不领大军,只是派少量的前锋骑兵,否则,他们的援兵主力,最少还需要两天才能到达海州。”   “而如果只是少量的驰援骑兵,以我军之力,足可以抵抗,甚至我军可以预设埋伏,就如己巳之变时,建虏伏击我大明千里驰援的赵率教赵将军一样,将建虏前来救援,兵困马乏的前锋骑兵予以歼灭!”   “此种能力,其他部队或许没有,但关宁军绝对有这个能力。”虽激昂,但李信却也不忘给吴三桂戴了一顶高帽子。   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吴三桂心里还是受用的。   “最后,孔有德给尚可喜的信,何等重要,又岂会被我军轻易俘获?我料这必是孔有德的诡计,故意让我们拦截到,乱我军心,令我大军提前撤退,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解海州之围的目的!”   李信声音清楚,目光坚定。   听完他的话,帐中又静寂。众将再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最刚才的怀疑,变成了惊异——一个小小的医官,竟然通晓谋略,于军阵说的头头是道,究竟是什么来头?   张家玉不问了,不过他发亮的眼睛和微微涨红的脸色,却是表明了他的态度,显然,他对李信的回答非常满意,而对李信提出的建议,也是非常支持的,不过张家玉并没有冒然表明态度,而是把目光看向了主帅吴三桂。   不止张家玉,所有人都看向了吴三桂。   吴三桂皱着眉头,脸色沉沉,显然,他还在斟酌,李信分析有理,令人眼睛一亮,大军却有攻下海州的可能,但作为统帅,吴三桂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他不能为可能的胜利冲昏头脑,他必须权衡利弊,以做出最有利的决定——关宁军是他的根本,除非是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否则绝不同意继续在海州城下耗费兵马。   见吴三桂犹豫,李信有点焦急,他抱拳,声音诚恳的说道:“总镇,海州虽然不是大城,但却是辽南的重镇,攻下海州,擒拿奸贼尚可喜,将会是辽东战事兴起以来,我大明在辽东的最大的胜利,总镇你必将会因此功绩,上达于天子,下闻于百姓,丰功伟绩,永载史册,一旦错失,机会将不再来,所以,万万不可犹豫啊。”   说完,深辑到地。   “李医官说的不错,城破就在眼前,绝不可半途而废,卑职以为,明日可再攻,我精武营愿为先登!”   静寂之中,忽然有一将站了起来,声音激昂。   却是张名振。   张家玉也站起,以示对李信的支持。   帐中将官为李信鼓动,相互一看,眼中多有支持之意——当武将的,谁不想立功,何况精武营为先登,他们就更没有反对的道理了。   吴三桂却依然冷静,想一想,他抬目望向自己的首席智囊方光琛。   方光堔捻着胡须,虽然有点不情愿,但终究是微微点头。   和将官们的“热血”不同,方光堔现在最大的情绪就是惭愧和嫉妒,身为吴三桂的首先智囊,李信所说的一切,他为什么没有提前提出呢?现在面对吴三桂的目光,不免脸上无光。   但方光堔是一个识大体、异常理智的人,虽然心中有惭愧和嫉妒,但他却绝不会因此抹杀和反对李信的良策。   另外,方光堔对李信的身份,也好奇了起来,能有如此见识和谋虑,李信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医官,而从张家玉对李信的器重来看,张家玉显然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军中无戏言,你说你能改造盾车,可是真的?”得了方光堔的点头,吴三桂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他望向李信。   “愿立军令状!”李信毫不犹豫。   论攻城,再没有比闯营更有经验了,身为曾经的闯营大将,打造防护性能更好的盾车,并不是难事。   “好!”   吴三桂站起,肃然:“京营真是藏龙卧虎啊,想不到连军中医官,竟也有如此见识!”   说着,向李信抱拳,一个施礼:“本将谢过了。”   虽不是王侯,但却也是人杰,平常吴三桂就非常懂的礼贤下士、珍惜人才的道理,从方光堔吴国贵一直到夏国相,只要是有能力的人才,无论文武,他都倾力相交和提拔,这也是历史上,吴三桂集团始终是一个团队,从辽东一直打到南方,而后一呼百应,举兵反清之时,最初几乎没有遇到抵抗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战略失误,在长江前止步,试图和建虏划江而治,坐一个偏安皇帝,给了建虏康熙喘息和重整兵力的机会,说不动他吴三桂就真的打回北京了。   李信急忙还礼。   吴三桂直起身,目视众将,战意激昂:“那就再接再厉,明日拿下海州城!”   “是!”   众将齐声领命。 第八百七十六章 黄太吉的忧思   清晨。   明军推出连夜改造的盾车,和昨天的盾车不同,今日使用的盾车,多加了三面木板,分别置于左右和上方,如此一来,盾车后面的军士更能被保护,而且为了适应挖洞,李信抬高了车辕的高度,虽然行走起来不是太平衡,容易倾倒,但却多留出了挖洞的空间。   而在盾车出动之前,张家玉从军中选出一百个大嗓门,在城下高喊:“只诛尚可喜,其他不论!”   一遍又一遍,城头每一个守军都是听的清楚。   喊声传过,城头微微掀起波澜。   随即,又有一些汉人百姓在城下出现,对这城头高喊自己认识人的名字。   “高老三,你在城上吗?我是李阿大啊,王师来解救我们了,再不用被建虏奴役,当建虏的奴才了,只要我们回大明,还可以分到田地,你快下城吧,吴总镇说了,下城赏银一两,杀一个汉奸兵,赏银五两,开门献城,或者杀了尚可喜,赏银一百两!”   “表哥,我是李四啊,你在城上吗,海州守不住了,建虏不可能派援兵,因为广宁也已经被王师攻破了……”   汉人百姓在城下的呼喊,迅速引起了城头的注意,守军开始放箭,阻止百姓继续在城下呼喊,但明军拍了专门的盾牌队保护他们,为他们遮挡箭雨,令他们可以安全无虞的在城下呼喊。   这一来,城头骚动更明显,很多被逼守城的青壮相互交头接耳,但很快就被天佑兵弹压。   不过人心是弹压不住的,经此两次,城头军心已经浮动。   心理战之后,明军的强攻开始了,盾车咕噜噜推进,弓箭连射,鸟铳向城头射击,炸雷往城头扔去……明军的进攻套路和昨天一样,但不一样的是,今日城头守军反击的力道,却是不如昨天了,一来,守军已经疲了,二来,李岩的心理战发挥了很好的效果,那些被强逼守城的青壮本就不愿意,听到明军的宣传之后,心志就更是动摇了,尚可喜和手下的亲信骨干,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妙,于是又把昨天的狠劲拿了出来,对怠工避战的青壮,毫不客气予以斩杀,杀鸡儆猴,这才勉强维持住了士气。   但仅仅激战了半个时辰,尚可喜就感到顶不住了,不唯明军的弓箭和鸟铳越发猛烈,杀的城头守军惨叫连连,而是明军今日使用的盾车,防护全面,不怕火烧不惧弓箭,即便是金汁和石灰,连难以阻止明军在下面挖掘炸洞。   眼见明军的盾车在城墙下面停留,城墙上的自己却无计可施,尚可喜意识到,自己的末日怕是要来临了。   “扔,把所有的火罐都扔下去!”   尚可喜几乎是发出了绝望的命令,命令将所有的火罐,都投向盾车,无论如何,也要摧毁盾车,不然城墙肯定会被明军炸毁。   天佑兵将剩余的所有火罐都投了下去,但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火花,一来,经过两天的激战,城中的火罐已经不多了,虽然尚可喜严令工匠赶制,但根本追上不消耗的速度,第二,明军的盾车和盾阵,相互配合,防守严密,尚可喜又令人疯狂的倾倒金汁和石灰,甚至不惜亲自抓起石灰罐,往城下猛掷,但却依然无法摧毁明军的盾车和阻止明军的挖掘。   尚可喜绝望了,这一刻,他想到了逃走,但明军封锁了四门,并发动民夫,在四门外都挖掘了壕沟,就算他肋生双翼,今日怕也是飞不出海州了。   临近中午时,明军炸药埋设完毕,工兵小心翼翼地的封好洞口,用砖石垒砌,然后在盾车的掩护下撤退,随即点燃了埋藏在浅土之下,竹管保护的引线……   “砰!”   随着一声巨大无比的轰鸣,烟尘滚滚,砖石飞落,海州东城墙,轰然倒塌,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明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而烟尘之中,尚可喜满脸是血,披头散发的从砖石之中站了起来,举起长刀,犹如是受伤的野兽,面目狰狞似鬼怪的吼道:“杀,和明军拼了!”   ……   通州。   建虏后阵。   见进展顺利,在鳌拜盾阵的护卫之下,汉军旗成功的将火药埋设在通州城墙之下,围绕在黄太吉身边的建虏文武,都是脸露喜色,不同于多尔衮亲在前线,统领各个八旗将领,此时留在黄太吉身边的,都是两黄旗的重臣和范文程等几个亲信汉臣,也就是黄太吉的心腹,众人欢喜,黄太吉却是面无表情,一点喜色都没有,众心腹相互一看,都是讶异,于是索尼大着胆子问:“皇上,是有什么不妥吗?”   黄太吉像是被惊醒,抬头望向通州城:“不,很好,鳌拜不愧是我大清第一勇士,朕很欣慰。”说着,轻轻一叹:“朕只是忽然想起了崇祯……”   重臣更是不解。   黄太吉咳嗽一声,解释道:“照崇祯的脾气,听闻我大清入塞,一定是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兵马都调来京师,和朕决一死战,更何况现在他的儿子还被朕围在通州,生死存亡就在旦夕,他应该更着急才是,但奇怪的是,到现在,明军并没有疯狂的来救援,虽然听说崇祯调了陕西孙传庭和江南马士英的兵马,但天津巡抚路振飞的水军,明明近在迟尺,但却在河西务迟迟不进,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崇祯的责罚,这令朕,颇为好奇……”   众臣猜不透黄太吉的心思,又不敢多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朕猜两种可能,”黄太吉咳嗽道:“第一,路振飞是一个愣头青,就像当年的袁崇焕和卢象升一样,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对皇帝的话,并不是言听计从,第二,明太子使了手脚,说服了崇祯,或者对路振飞有命令,但这就又奇怪了,明太子身在通州,是如何说服崇祯,又或者给路振飞发布命令?”   众臣无法回答。   黄太吉也没有期待众臣回答,咳嗽道:“这一点,一定要搞清楚。不然以后我军和明太子交手,可能会处处被动……”   “臣明白。”范文程一脸惭愧。   谍报是他所管,但去年到今年以来,谍报方面的成绩,却是惨不忍睹,在京营军情司和东厂锦衣卫的联合打击之下,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谍报网,被扯得支离破碎,又没有了晋商这个大臂助,今年的情报一直不顺,即便是入了塞,也没有多大的改善,黄太吉虽然没有责怪,但其他建虏亲贵对范文程颇有微词,认为范文程老矣,已经不适合再承担情报总管的职务了,黄太吉此时提起,一来是鞭策范文程,二来也是表示自己没有撤换范文程之意,给范文程以安心。   黄太吉喘口气,又道:“朕天命十一年继位,到今年,已经十七年了,这十七年来,朕如履薄冰,外抗强明,内抚百姓。提倡满汉一家,满蒙一家,终于是有了今日的成就,但朕并不认为是自己多英明,而是因为遇上了崇祯……”   说道崇祯两字,黄太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得意,也好像是漫过了一丝怜悯,随即叹道:“崇祯并非昏君,但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为政不切实际,不知世事艰难,一味刚硬,急功近利,稍不如意就拿官员治罪,历次入塞,我大清都能借他的手,杀明国几十个官员,折损明国的实力和人才储备,袁崇焕王洽颜继祖郑崇俭都被崇祯杀了,杨嗣昌被吓死了,连那个陕西的孙传庭,也差点死在狱中……杀来杀去,把人才都杀尽了,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人心涣散,无人可用,官员都当缩头乌龟,无过就是功,什么都不干,当然也就不会被治罪。松锦之战,我们杀了一干明国精锐文武,又擒了洪承畴,原本以为,明国再无人,我大清十年之内,可以高枕无忧,朕也可以歇一歇了,但想不到崇祯文武之才都用尽了、杀尽了,但却还有一个儿子……”   说到此,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不甘,剧烈咳嗽起来。   “皇上保重龙体啊……”群臣都不明白黄太吉为什么在通州战事如火,双方激战正酣之际,忽然在阵前说起这些无关的话,听起来倒像是老人在交代后事,不由都是心生不安。   黄太吉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目光望向通州城,心中却也不由翻起感慨,他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多愁善感起来了?是因为攻城不顺吗?不,他一声戎马,经历的战事多多,困境也多多,但从来也没有软弱过。   还有,他这些心里话原本是想要和豪格说的,以让豪格吸取崇祯的教训,但今日豪格不在身边,他不知道怎么的,竟随口说出来了……   “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背部插着三角旗的正黄旗骑兵急急而来,在黄太吉的黄罗盖伞之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高声报道:“禀皇上,北运河之上有大批船只出现,正急急往通州而来!”   围在黄太吉身边的两黄旗众臣都是脸色一紧。   黄太吉轻轻咳嗽,目光露出杀意:“说曹操,曹操就到,路振飞来了,告诉老十四,绝对不能让……”   话音不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通州西南城墙,卷起了滚滚烟尘,一时之间,无论城上城下,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西南城墙,倒还是没有倒?   “炸了,炸了!”建虏众臣都是惊喜,黄太吉也抬头向通州城望去。   但很快,当烟尘渐渐落下,硝烟散去之时,他们就都笑不出来了,城头守军却忽然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城墙没有倒,没有倒!   天助大明啊!   城下的建虏却都是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满脸都是失望,如此巨响,感觉耳朵都快要被震聋了,滚滚烟尘直冲云霄,但城墙却没有倒,感觉就像是放了一场巨大的烟火,除了烟尘和响声,再没有其他的收获,而那些为了挖掘炸洞和埋设炸药,而被明军狙杀的士兵,一瞬间,好像都成了无谓的牺牲……   建虏中军战旗之下,所有人都是脸色发白,连一向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多尔衮,这个时候也不免露出了强烈的失败和沮丧——用尽了所有的火药,但城墙却不轰塌,莫非是天神相助?如果城墙不轰塌,只靠着云梯爬城,除非是把所有的精锐都拼光,否则怕是打不下通州城。   明太子,你赢了。   多尔衮脸色发白,咬着牙,右手紧紧攥着马鞭,指节都发白。   “哒哒哒哒……”   就在建虏人人失望,以为攻城不可继续的时候,一匹战马忽然穿过城下的硝烟,来到多尔衮的面前,马上骑士勒住马缰,急吼吼的说道:“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啊……城墙裂缝,已经有三个拳头宽了啊。”   脸目发黑,黄色的甲胄上满是烟尘和黑土,原来正是镶黄旗的护军统领,满洲第一勇士,瓜尔佳·鳌拜。   原来,鳌拜不但亲自举着巨盾,带着精锐掩护朝鲜兵完成了挖洞,在炸洞挖掘完成,埋设炸药,以及随后点燃炸药的整个过程,他都亲在第一线监督,当那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过之后,不等烟尘落下,他就已经跳起来,举着盾牌,冲向城墙,想知道城墙是否倒塌?但他失望了,城墙依然耸立如故,不过随即他就发现,城墙虽然没有倒塌,但火药的爆炸还是给它造成了巨大的损害,城墙噗噜噗噜,脱落不小,而那道令人惊喜的裂缝,已经是越来越大,即便是目测,也能判断出,整个城墙已经是倾倒歪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轰塌了……   于是,鳌拜急急奔回,向多尔衮报告这个重大消息。   听完鳌拜的回报,多尔衮精神又振作,火药并非没有用,只是数量不够,所以没有能完全炸塌城墙,现在城墙倾泻,裂缝扩大,只差最后一击了。   “即刻去禀报皇上,就说通州城墙虽然没有倒,但却已经摇摇欲坠,本王决意用重炮轰击!”   “传令,全部兵马都撤回来,令重炮开火,给本王猛轰!” 第八百七十七章 冒险出城   多尔衮嘶吼着,这一刻,他好像是有点失态。就仿佛是一个即将溺死之人,抓到了漂在水面上的一块浮木。   从明军那里缴获来的火药,已经全部用完了,军中残留的火药,也已经不多,中小火炮都已经停用,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三门重炮了,只要三门重炮能轰塌摇摇欲坠的西南城墙,胜利依然是属于大清!   “嗻!”   众将听令,随即,攻城的建虏各部全部撤回,三门重炮开始对西南城墙猛轰。   “砰!砰!砰!”   每一声炮响之后,都像是有一把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城墙上,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西南城墙被砸的砖石飞溅,烟尘滚滚,噗噜噗噜之中,砖石松懈,露出了里面更多的夯土……   通州城头上,原本为建虏炸城无功、城墙不倒而欢呼、狂喜的明军将士,迅速就又紧张了起来。而太子朱慈烺也不顾危险,亲自登上了南城楼,远望建虏的三门重炮——建虏的火药没有能炸毁城墙,其实并不令他太意外,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知道,火药炸城绝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步骤不对,封闭不严,太多的火药也难以发挥,建虏虽然从大明偷到了很多技术,也仿制了很多,但炸城之术,却非他们一时所能掌握。只要明军严格保密,用此技术“欺凌”建虏三道五年不成任何问题。   建虏埋设的火药,虽然没有能炸毁通州城墙,但却也给城墙造成了巨大的伤害,现在建虏的三门重炮,成了通州最大的威胁。   其实从一开始,这三门重炮就是建虏的倚仗,只不过通州城池坚固,三门重炮又非真正的红夷大炮,威力有限,明军竖起木板,消去了铁弹不少的动力,因此三门重炮始终没有发挥出黄太吉期待的威力。   但现在不同了,在城墙摇摇欲坠的情况下,每一发击中城墙的炮弹,都是对城墙的致命考验。就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西南城墙,随时都可能会垮塌。   “你们怎么看?”   情势危急,朱慈烺就在城墙上,召集诸将议事。   现场官阶最高的武将是密云总兵唐通,唐通和白广恩两人,分守东城和南城,经过这几日的激战,他们手下的军士损失惨重,连他们自己也差点受伤,就危险程度来说,通州之战,已经是超过了松山之战了,更无奈的是,松山他们可以跑,但通州却不能,除非太子殿下同意撤退,否则他们就只能继续陪着太子死守。   唐通本就不是一个多谋的人,仗打到这个份上,他几乎是精疲力尽,灰头土脸,此时面对建虏的重炮,他满头大汗,毫无办法,只是摇头。   袁继咸,李顺,宗俊泰等人也想不出对策,只有杨轩咬咬牙,抱拳说道:“殿下,建虏的三门重炮,设置在五百步之外,咱们城墙上的火炮是无论如何也轰击不到,而如果继续令这三门重炮轰击,臣以为,用不了多久,城墙就会倒塌……”   刚说到这里,就又听见一声巨响,城头明军掀起一阵骚动,原来又有一发铁弹,准确的击中了城墙的裂缝,不但击起砖石,而且整个南城墙都被震撼的摇晃了几下。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了。”   杨轩声音坚定:“那就是杀出城去,趁建虏不备,步兵保护炮兵,直冲到建虏重炮两百五十步之前,展开猛轰,说不能击毁建虏的重炮!”   不等杨轩说完,在场所有人就都脸色大变,开城出战,这怎么可以,如果建虏趁势杀过来,通州岂不是要失守?   尤其是神机营副将李顺,他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乖乖,这是要拿我去冒险啊……   朱慈烺脸色却不变,他知道,杨轩所说虽然冒险,但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现在建虏兵马全部撤退,在城墙四百步之外整军备战,预备城墙轰塌之后,就一拥而上,拿下通州,也就是说,建虏根本想不到明军敢出城,步兵炮兵忽然出城,冲出二百五十步,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能不能一轮就击毁建虏的三门重炮?同时,在任务完成之后,如何回城也是一个大问题,一个不慎,就可能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殿下,建虏绝想不到我们敢出城,不需要多,只要你给臣三百人,其中一百盾兵,两百鸟铳长枪和掷弹兵,臣就一定能保住炮兵冲到二百五十步,至于能不能一轮击毁建虏的重炮,那就要看李副将了……”   虽然是勋贵,但杨轩的胆气却极壮,他提出的计划,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顺却相反。   他清楚知道,这是一次豪赌,说不得自己和杨轩都得死在城外,杨轩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牵挂,他却还有小青呢,万一他回不了,小青可怎么办?他老李家还没有后呢,所以杨轩每说一句,他就抬臂擦一次汗,当太子殿下向他望来,用目光询问时,他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回答:“如果能送我神机营到两百五十步,用四到五门小炮,臣,臣或许能击毁……”   朱慈烺对他的性子却早已经了解,对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早已经熟悉,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目光重新看向杨轩:“一旦出城,必然会被建虏包围,你要如何撤退?”   “我军城头的火炮,虽然轰击不到五百步,但却可以覆盖三百步,臣等出战时,只要城头火炮为臣等护住左右两翼,臣就有信心带着兄弟们平安归来!”杨轩说的坚定。   听到此,袁继咸忍不住感叹:“杨守备,真勇将也。”   朱慈烺却不能轻易答应,杨轩在心目中虽然不是阎应元那样一般的定海神针,但却绝对是精武营的中流砥柱,非有必要,他绝不能让杨轩带着三百兄弟去做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情,于是朱慈烺看向参谋司的三谋刘子政:“土墙那边预备的怎样了?”   “回殿下,一切就绪,桐油,炸雷,以及各种火器都已经准备好,就算外墙轰塌,我们也可以坚守。”刘子政回,参谋司不但为太子殿下献言献策,同时也要监督一些事物的进行,就眼下身边这些人来说,刘子政对土墙的修建,最为了解。   朱慈烺微微点头,土墙修建完全,各种物资准备齐全,就算西南外城轰塌,建虏也无法入城。不过这并不表示西南外墙就可以被放弃,土墙毕竟是土墙,能否经得起建虏排山倒海、不惜一切的攻击,朱慈烺连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有可能,还是要坚守西南外城墙。   另外,在炸城失败之后,建虏士气已经低落,现在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重炮之上,如果此时,明军忽然出击,击毁那三门重炮,就建虏的士气,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就算黄太吉和多尔衮,再想拿下通州,建虏众将怕也是难以从命了。   反之,西南外墙轰塌,建虏低迷的士气,说不定重新会被激发起来……   这一点,众将都是明白的,也因此,杨轩才会请命,见太子犹豫,杨轩抱拳,再一次说道:“殿下,即便有土墙,但臣依然以为,西南外墙绝不可轻易放弃,不然我军士气必然受挫,接下来的战事会很艰苦。两军作战,本来就没有万全之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臣有信心完成任务,请殿下恩准!”   袁继咸已经被说动,或者说,是被杨轩的忠勇所感动,他捻着胡须,不住的点头。   朱慈烺却依然冷静,虽然十分欣赏杨轩的胆气,但他依然要权衡其间的利弊……   “砰!”   这时,又一枚重炮发射的铁弹砸在了西南城墙之上,碎石飞溅,掀起一片惊呼。   也就在同时,脚步声急促,一个负责观望的锦衣卫急急奔来:“殿下,殿下,运河上有战船出现,像是天津的援兵来了!”   听到此言,城头所有人都是振奋,朱慈烺却是皱起了眉头,虽然建虏攻打通州甚急,但他却严令路振飞不得擅自救援,因为他清楚知道,建虏在北运河防守严密,除非是有陆军步兵的配合,否则只靠天津水师的那些小船,是不可能突破运河的,冒然来救,最后一定是兵败船覆的下场。   这个道理,天津巡抚路振飞也十分清楚,因此他没有冒然救援通州,而是一直在积蓄力量,等待机会。   但现在,路振飞的天津水师却出现了,看来一定是父皇圣旨催促,又或者是路振飞见通州情势危急,沉不住气了——虽然建虏大军横亘在通州,截断了京师通往天津的道路,不过传旨的太监,依然可以从顺义等地绕行,虽然有被建虏截获的可能,但顺利到达天津的机会也是很大。如果真有崇祯的明旨送到天津,路振飞绝不敢抗旨,即便力量不够,即便太子有严令,不得擅动,他也得逆流而上,救援通州。   朱慈烺立刻冲到最接近北运河的城墙边,举起千里镜仔细看。   镜头里,清楚看到,在距离通州五到六里的北运河河面之上,有许多扬着风帆战船出现,白色的浓烟不时从船上升腾而去,那是船上的火炮正在开炮,轰击岸边的建虏,但两岸的建虏军营却没有出现慌乱的情况,他们有条不紊的正在组织还击,河面上的浮桥和铁索,依然冰冷的横亘,就眼中看到情况,天津水师想要突破建虏防线,绝非容易。   不过天津水师的出现,并非无益,一些原本在南城下整军,等待城墙轰塌,再次发动进攻的建虏兵马,此时开始向北运河开拔。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转身对杨轩:“天津水师出现,正是出城的好时机,杨轩,你的计划本宫准了,本宫令你立刻出城,击毁建虏的重炮,不过本宫要叮嘱一句,建虏的重炮能毁就毁,不能毁,就要立刻撤退!”   天津水师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但却也是恰到好处,增加了杨轩成功的可能性,原本朱慈烺还犹豫是否要派杨轩出城,但现在却下定了决心。   “臣领命!”杨轩抱拳。   朱慈烺再看李顺,目光和表情都很严肃:“李顺,杨轩负责保护你和手下的炮兵冲到城门两百五十步,而你要负责的是,在两百五十步的距离里,击毁建虏的三门重炮,彻底断绝建虏攻击通州的心思,你可能做到?”   “臣……努力,”李顺满头大汗,结结巴巴,见太子目光忽然变成严厉,于是急忙挺胸抬头,改口道:“臣,能做到,能做到。”   “一定得做到。”太子目光的忽然又变的柔和,淳淳望着他:“不然兄弟们就白死,你也对不起杨守备的护卫!”   “是。臣明白。”李顺冷汗更多,他知道,他没有退路,他必须做到,不然太子殿下不会饶他。   朱慈烺又看唐通和宗俊泰:“唐通,宗俊泰,你二人统领兵马,严守城门,调集所有火炮,在城头给予杨守备支援。”说完,又转向武襄左卫服指挥使富魁:“富魁,你率兵三百以为接应。”   “是。”   众将领令,随即急急去行动。   朱慈烺转身由望向了北运河,脸上带着忧虑——没有陆上步兵的配合,天津水师对北运河的突破,不但是徒劳,而且会损兵折将,他忧心天津水师是否能全身而退?   不过仅仅只是望了数眼,很快,朱慈烺就转过身,急步向南城楼走去——天津水师的成败,非他所能决定,只能看路振飞的能力和天意,现在,他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南城,给杨轩以强大的支援,以完成那九死一生的冒险。   ……   北运河之上,原本属于小型战船、但在北运河狭小的河道的衬托下,却绝对算是庞大大物的苍山船之上,一个穿着穿着绯袍的三品大员,正一脸忧色的望着五六里之外的通州城。   正是天津巡抚路振飞。   大小船只一共一百三十余艘,其中三十艘是战船,另外一百艘,全部都是运粮的漕船,临时改装而成,严格意义上,这并不是一支水师,而是一支运输队,面对建虏在两岸的重重防守,和河面上的浮桥铁索,想要突破,几乎是难于登天。   但路振飞却不能不来。   因为有陛下的圣旨。 第八百七十八章 铁索之战   “躲闪虚恢,全无调度,不顾通州国储之危难……”崇祯帝的圣旨极其严厉,对路振飞按兵不动,迟迟不救通州,而感到十分不满,路振飞虽然不能亲见,但作为前光禄寺少卿,在御前三年,却也能想象到崇祯帝盛怒的样子。崇祯帝的圣旨是一种严厉的警告,如果路振飞接旨之后,继续按兵不动,革职下狱都是好的,说不定人头都不保。   于是,路振飞不得不出兵,即便他手中有太子传来的密令,令他不得擅自救援,但在圣旨面前,太子的命令,只能是其后了。   于是,路振飞调集兵马,逆流北上,虽然知道此战成功的可能性不高,但他依然要放手一搏。路过香河时,他征调了留守香河的精武营魏闯部加入船队,共同救援通州。   此次作战,魏闯带一个精武营千总队,固守香河县,香河位在北运河中段,地理位置重要,不容轻易放弃,因此,去年朝廷花费重金增修了香河县城,今年又令魏闯驰援香河,魏闯到香河后,成功击退了多铎对香河的猛攻,因为没有能拿下香河,多铎始终无法全心全意的发动渡河之战,也因此,在运河之战中,多铎毫无功绩,位置比较尴尬,直到阿济格绕行昌平,打开缺口,击溃明军的运河防线,多铎率领的中路兵马才得以渡河,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拿下香河的原因。   运河之后,魏闯的使命基本已经完成,但此时建虏大军渡河,占据了战略的主动,明军全线处于被动,魏闯一千多人,兵马单薄,既无法救援通州,也不能离开香河县城,以免被建虏在野战中歼灭,只能固守香河,但朱慈烺不会忘记魏闯,他给魏闯的命令就是固守香河,待时机成熟,和路振飞的天津兵,一起救援通州。   因此,面对路振飞的征调,魏闯毫不犹豫,立刻听令,他却不知道,路振飞此时救援通州,并非是太子之令。   有了魏闯的一千多人,加上三千天津兵,一共四千兵,乘坐一百三十艘船只,天津水师浩浩荡荡逆着运河北上,往通州而来。这其中,除了船上的火炮,路振飞最倚仗的,就是魏闯的一千兵,虽然只是千数人,但半数都是使用燧发枪的鸟铳兵,在战船上架设木板,正可以射击两岸的建虏,威力和射程,都比天津兵现在使用的火绳枪要强大很多。   但建虏在北运河的严密防守,尤其是进到距离通州只有六里之后,建虏在岸边密密麻麻的营寨,却还让是路振飞心惊,他再一次确定最初的那个看法:没有陆上步兵的配合,只靠水师船只,是断断难以突破北运河的。   有人说了,魏闯的一千人不是步兵吗?是的,是步兵,但一千人太少了,远远达不到搅乱建虏防线的战略目的,最少需要一到两万精兵,才有可能突破建虏在河岸边的防守。兵马少了,只是给建虏送人头,因此,路振飞只能把魏闯的一千人放在船上,用他们的火器打击岸上的建虏,最大可能的给建虏制造麻烦,找寻胜机。   此时,望着距离不过六里,但却被六座浮桥,十几条铁索拦截的通州城,路振飞心情极其沉重。他不怕失败,他怕的是,即便是耗尽了这一百多艘船只连同这四千名将士,他所在的战舰也无法靠近通州……那一来,他就是罪人了。   “抚台,前哨已经到浮桥前了!”   这时,站在路振飞身边的一个书生忽然高声提醒,午后阳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既兴奋又忐忑,原来是侯方域侯大公子,省试失败,没有中举之后,侯方域决意投笔从戎,跟随太子到军中立功,即便他的父亲侯恂被任命为湖广总督,他也没有改变信念,太子为了磨练他,将他安排在了天津水师当参赞。   军中岁月,枯燥而辛苦,和侯大公子游历大江南北的风花雪月,美女温柔,完全不同,若非是有归德之战的磨练,侯大公子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八个月的时间,他成熟稳重了许多,身子也变得强健,那种建功立业的心思,就更加强烈。   今年天津水师的大船和登州水师一起渡海攻击辽南,侯方域听闻之后十分兴奋,辽东故土,那可是每一个热血文人都向往的地方,他侯方域如果能踏上辽东故土,做一番功业,也不枉此生了,不想水师主将陈兆兰却没有带他前往辽东,而是令他留在大沽口,负责大军的后勤和接应。   侯方域错愕,惊讶,几度请令,但都无法改变陈兆兰的心意,侯方域知道,并非是陈兆兰在刁难自己,而是因为自从到军中,这两项事物就一直是在他负责,陈兆兰留他值守,他也无话可说,当然了,隐隐他也知道,陈兆兰留他值守,其实也是在照顾他的安全,谁让他是侯恂的儿子,又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人呢?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陈兆兰无法向他父亲和太子交代。   原本,侯方域以为,此次建虏入塞,自己很难参与什么了,但建虏忽然突破了运河防线,这一来,天津水师留守的一些小船,也被迫上阵,作为水师参赞的他终于可以亲临战事了,不过,现在的侯公子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侯公子了,他清楚知道,建虏的运河防线绝不是轻易可以突破的,以天津水师和天津兵的能力,怕是难以独自承担。   但圣令以下,从巡抚路振飞和他这个小小参赞,没有推诿和避战的权力。   此战,必须战。   此时,站在路振飞身边,望着前方的舰队和岸边建虏密密麻麻的营盘,侯方域既有勇往直前,大战一场的雄心,也有建虏如此凶猛,情况不妙的忧心。   路振飞的脸色却始终冷静,他大声下令:“命令前哨,按照计划,炸毁浮桥,切断铁索!”   “是!”   此时,舰队的前哨已经冲到了建虏设置的第一道浮桥和铁索面前,因为河面被拦,所以船队不得不停了下来,照事先的计划,先放出七八艘快速小船,冒着建虏两边射下的箭雨,逼近到浮桥之前,船上水兵纷纷站起,将手中点燃的火罐,奋力投掷到浮桥之上,砰砰砰,火罐砸到桥面上,瓦罐破裂,掀起火焰,很快,浮桥就燃烧起来,冒起滚滚黑烟。   同时的,船上火炮猛烈轰击河岸两边,护送十艘漕船冲到河岸边,像是抢滩登陆一般,船上的两百精武营将士迅速跳下,以大盾围墙,长枪为刺,鸟铳为攻,向悬扯铁索的巨石快速靠近,不管是巨斧砍凿,还是火药埋设,总之是要斩断铁索,为船队继续前行开出道路。   这中间,船上的明军鸟铳手以防护板为支架,向岸边的建虏猛烈开火,还有明军水鬼跳下河去,冒着建虏从河岸两边射来的弓箭和鸟铳,于水下进行破坏活动。   面对明军的全面进攻,建虏当然不会坐以待之,虽然河水阻挡了他们的金戈铁马,但却挡不住他们的弓箭,他们纷纷站在岸边,向河边的明军战船猛烈倾射火箭和发射鸟铳,同时,他们原本珍惜火药,不轻易发射的一些火炮,在这时也开始猛烈鸣响,将一枚枚地铁弹,砸向停在河中,在铁索拦阻的明军战船。   砰砰砰砰……   木屑横飞,火光冲起,船上岸边,不住有人倒下,尸体落入河中,冒起殷红之血。   而对于敢于上岸的两百明军,建虏发动重兵进行围剿,他们箭射,马冲,枪刺,刀砍,成功的阻拦住了两百明军的突进,随即四面围住,猛烈攻击,虽然明军战船上的火炮和鸟铳,对这两百人实施了火力支援,为他们提供掩护,但建虏兵马太多了,战事太激烈,很快的,这两百冲上河岸的精武营,就陷入了建虏兵马的重重包围之中,无法动弹。   “撤回来,撤回来!”   船上的魏闯急的嗓子冒烟,这两百人都是他的同袍兄弟,他怎么看着他们陷入死地?   但撤回来何其容易?   面对建虏的猛烈攻击,两百勇士只所以没有溃散,就是因为他们始终保持齐整的队形,大盾围成一圈,长枪鸟铳在中间,各司其职,将冲到盾前的建虏,杀的扑倒一片。一旦他们撤退,阵型散开,建虏从后面冲杀,他们一定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两百人都拿不下,都是废物!”   建虏阵后,一个穿着镶红旗甲胄,临场指挥的年轻贝勒,生气的甩马鞭,原来是岳托之子,代善之孙,爱新觉罗·罗洛浑。   罗洛浑继承其父岳托,是现在镶红旗的旗主,只是因为年纪尚轻,不能完全掌握军政,由代善暂时兼管,去年入塞之战,他的叔叔满达海战死,今日通州之战,他的堂兄阿达礼又战死,他两红旗的精锐,损失七八,老代善都快要气病了,作为镶红旗旗主,年轻的罗洛浑比任何人都愤怒,他恨死明人了,今日明国水师从天津来,多尔衮令他主持防守,他恨不得将河中的明国战船,一口气全烧了。   如果说,明军战船都在河中,大清的金戈铁马难以发挥,但上岸的明军总该尽速歼灭吧,但不想,这么多兵马,围着两百人打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有击溃,这不禁令罗洛浑怒火中烧。   主子发怒,奴才们胆战心惊,攻击就更猛。他们投掷梭枪,飞斧,用各种武器冲击明军的盾阵。   终于,两百勇士支撑不住,盾阵被突破了,随即,原本的苦苦支撑,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在建虏的优势兵力和弓箭急雨之下,两百勇士无一人幸免,全部被斩杀在河岸边。带队的百总挥舞精武营的三角军旗,最后一个战死,临死之前,他奋力将军旗投掷了出去,正投在河中,军旗随即沉没,不久之后浮起,和河水一般的殷红……   战船上,无能为力的魏闯愤怒的拍着栏杆,这两百人只是攻击的试探,想不到建虏的还击如此猛烈,救都无法救,也就是说,步兵上岸,解除铁索的策略已经是失败了,要想去除铁索,只剩下最后一个笨办法,那就是用大炮猛轰,将巨石砸碎,或者是铁索砸断……   但这种战术成功的希望实在是太低了,非有密集的火炮和大量的消耗不可。   中军旗舰之上,上岸的两百精武营全部牺牲的消息传了回来,侯方域顿足叹息:“精武营勇哉,可惜寡不敌众啊。”路振飞脸色黯然,握着护栏的双手微微颤抖,此时,激战仍在进行中,建虏兵马在两岸拼命的射箭发炮,虽然所有船只都安装有防护板,但在建虏猛烈的攻击之下,还是不断有明军士兵中箭落水,更有船只被建虏火箭引燃,掀起大火。   当然了,明军也不是没有收获,除了将敢于靠近河边、进入鸟铳射程的建虏士兵打的血肉横飞、扑倒了一层又一层之外,横亘在河面的浮桥也已经被火罐引燃,燃起了熊熊大火,断裂散落,只是在眨眼间。   但铁索横亘,不去除铁索,就算浮桥被烧毁,水师舰队也无法继续前行。   现在,路振飞面临一个艰难选择,是继续战,还是撤退?继续战,难有胜机,如果撤退,却是违背圣旨的大罪,毕竟明军主力为损,仍然有战斗的能力……   ……   海州。   随着城墙的轰塌,明军积蓄已久的怨气和怒气,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了,“杀啊!”吴三桂高举长刀,嘶声命令,关宁军和精武营,如下山的猛虎,从城墙轰塌处,蜂拥而入,而天佑兵也并没有放弃抵抗,他们在尚可喜的带领下,困兽犹斗,依然还想坚守城墙缺口,不过在精武营的鸟铳齐射和炸雷投掷面前,所有试图阻挡的天佑兵,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变成了一堆碎肉,剩下的骇然,再不敢抵挡,即便尚可喜连斩了三个溃兵,也无法阻止溃败的局面。   “王爷,怎么办……”   尚可喜的亲信许尔显跪在尚可喜的面前,大哭,为尚可喜,更为自己的悲惨命运,他知道,一旦落入明军手中,他和尚可喜都是必死无疑。 第八百七十九章 尚可喜的下场   明军杀入城中,如收割稻草一般,所有试图阻挡的天佑兵,包括两百名建虏旗丁,都被砍倒在地。   进城只不过用了半个小时,但其后的搜捕残敌,却是持续了两个小时。城中浓烟滚滚,到处是喊杀,街道巷路中,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   眼见无路可逃,跟在尚可喜身边的许尔显惶恐的都快要哭了,尚可喜咬着牙,披头散发的怒斥他道:“哭什么,我们还未必死呢,走,去保安寺!”   ……   “报,两百个建虏全部被我军斩杀,镶白旗参政萨必图走投无路,于城北的一处院子里自尽,尚可喜的家人都已经被我们抓到,但唯独不见尚可喜本人和其长子尚之信。”   “什么?没有找到尚可喜?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信兵来报,说没有抓到尚可喜,吴三桂听罢大怒,尚可喜可是此战的最大目标,岂能不获?在四门都被封锁,难以逃生的情况下,尚可喜绝对还在城中。   于是,明军在城中再一次展开大规模的搜捕,其中尚可喜的王爷府是重点,同时,对俘获的尚可喜的家人和亲兵严刑拷打,终于,有人顶不住了,说尚可喜   躲在城中的保安寺。   于是明军直扑保安寺,团团包围,而不等明军盘问,寺中方丈就指出了尚可喜隐藏的枯井——这座寺庙原本荒废,尚可喜被建虏封为智顺王,到海州后,出资重修了寺院,自以为自己是寺院的大恩人,又和方丈关系良好,他以为躲在寺中就可以逃过此劫。但明军入城,不要说方丈,就是佛祖也保佑不了他了。   明军点燃枯草,往井中投去。   剧烈的浓烟呛的井中人受不了,一个接一个的爬出,随即一个接一个的被绑的结结实实。   除了尚可喜,其子尚之信,亲信许尔显之外,还有五六个亲兵,全部为明军擒获。   吴三桂马科张家玉张名振亲到保安寺,亲眼目睹了尚可喜被擒的整个经过。   尚可喜崇祯七年投降建虏,到今日刚九年,虽然他留起了辫子,但辽东军中仍有人认识他,又绑来城中俘虏确认,最后确定,就是尚可喜本人,如假包换。   “要杀便杀,给老子一个痛快!”   尚可喜,尚之信连同许尔显三人被押到吴三桂面前,尚之信和许尔显都跪下了,但尚可喜却不跪,他瞪着凶狠的眼睛,仍然在激烈反抗——尚可喜天生一副凶相,高颧骨,深眼窝,腮上无肉,三棱眼,身材虽然不高,但非常壮实,往那里一站,不说话,只凶狠的眼神,就能把胆小之人吓出一身冷汗。   但吴三桂等人,岂能被他吓倒?就是吴三桂麾下的亲兵,也不会被他吓倒,见尚可喜不跪,两个亲兵一人一脚,狠狠踹在尚可喜的后膝盖,尚可喜疼叫一声,不得不跪倒。   “尚可喜,当年你残害忠义,背叛朝廷,背弃你的列祖列宗,投靠建虏鞑子,屠戮我汉家百姓,甘当建虏的汉奸走狗时,你可曾想到过,你也会有今日!”吴三桂盯着尚可喜,一脸怒意,在大明将士心中,投降建虏的三顺王,都是十恶不赦之辈,比建虏还要可恶,若非是留着尚可喜的性命,将他送回京师请功,吴三桂早就拔出长刀,手刃此贼了。   尚可喜抬起头,冲着吴三桂哈哈狞笑道:“吴三桂,成王败寇,老子不怨你,但你也不要得意,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是我今日的下场!就算大清杀不了你,你头上的那些文官督抚,也不会放过你!”   吴三桂身后的部将都是大怒,吴三桂却不怒,他冷冷盯着尚可喜:“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挑拨离间,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尚可喜一样,是无父无君,奴颜婢膝,认贼作父,狼心狗肺的豺狼之辈吗?”   “哈哈~~”   尚可喜仰天大笑:“骂的好,骂的好啊!”   忽然收住笑容,狠狠地瞪着吴三桂:“你吴三桂可知道,我父尚学礼是怎么死的?我兄尚可进又是怎么死的?还有我尚家一百三十余口,当年又是怎么死的吗?”   尚可喜一连三问,眼睛冒火,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都凸显了出来。   吴三桂沉默。   他当然知道,尚可喜之父尚学礼,其兄尚可进,都是大明将领,都为大明浴血,死在建虏刀下,至于尚家一百三十余口,则是崇祯六年,建虏攻破旅顺,尚可喜留在旅顺的妻妾及家眷侍婢数百口,为免被建虏凌辱,全部投水而死。   这样的人,和建虏有血海深仇,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都不应该投降建虏。   但尚可喜偏偏就投降了。   “天下人都骂老子,说老子背叛了朝廷,叛离了东江,是汉奸走狗,可凡此种种。是老子我愿意的吗?”尚可喜忽然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我尚可喜和建虏有血海深仇,当年我立誓要杀尽所有建虏,对朝廷,我也从来是忠心耿耿,可朝廷是怎么对我的?黄龙总镇在时,尚能公正对我,等黄总镇战死,朝廷完全对我不管不顾,我平定皮岛之乱,立有功勋,但朝廷不用我,反倒用无功无能、倚老卖老的沈世魁为皮岛总兵,只因为他和文官商人亲近,是毛大帅的亲家吗?”   毛大帅,即毛文龙。   “谁都知道沈世魁与我有仇,用沈世魁,岂不是要置我于死地?”   “沈世魁一意谋害我,我上疏辩解,朝廷却不肯相信,我死也就罢了,我手下的兄弟岂非要跟着我一起死?”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老子不叛,难道还要等人头落地吗?”   “老子现在是贼,但老子并不天生就是贼,老子只所以反叛,都是被沈世魁和那些不干人事的文官逼的!”   “别人骂我也就罢了,你吴三桂有什么资格?松山之战,要不是你胆小怯弱,跟着王朴逃跑,明军又岂会大败?”   尚可喜狂喊大叫,声嘶力竭。   在场的明军众将,听的都是色变。尤其吴三桂,尚可喜最后一句话,捅到了他的痛处。   “住口!”   一人忽然站了出来,对尚可喜怒目而视。   却是参赞张家玉。   张家玉怒道:“尚可喜,你都死到临头了,却依然不知道悔改,就算沈世魁对你不公,你可以上疏辩解,辩解不成,你大可以领兵自去,为什么要投降建虏?投降建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杀害不愿投降的部将,又为什么还要掳掠皮岛周围,十几个大小岛屿上的百姓,断了我大明在海上的根?人面兽心,无父无君,无骨无气的无耻之徒!今日犹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可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尚可喜,你的父兄,你尚家一百三十口,那些屈死在建虏刀下的亡灵,都正在天上看着你呢,你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成为你尚家永世洗不掉的耻辱,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之时,你又有何脸目去见他们,还有你尚家的列祖列祖?”   张家玉两榜进士,骂人的水平可比一干武将要利害多了,尚可喜瞪着眼:“你你你……”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吴三桂等人微微松口气,若没有张家玉,说不定他们还真就被尚可喜的狂言压住气势了。   “押下去,严密看管,连这狗贼和他的家人,一起送往盖州!”   吴三桂下令。   尚可喜是建虏封赐的三顺王之一,在辽东名气极大,民愤也极大,当然不能这么直接就杀了,而是要现俘阙下,交给朝廷处置,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尚可喜连同他的家人子弟,都被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并震慑辽东的那些叛贼。   “吴三桂,你不要听文人的话,不然你迟早……”尚可喜仍然在咆哮,不过很快他就喊不出了,因为明兵用脏布团狠狠堵上了他的嘴。   和尚可喜的刚硬相比,其子尚之信和亲信许尔显就懦弱多了,他们两人跪在地上,连连求饶,但吴三桂看都不看他们两人,一摆手,示意同尚可喜一同押下,至于跟随尚可喜的五六个亲兵,在吴三桂审理尚可喜的中间,就已经被押到旁边,成排跪下,行刑的小队长一挥手,长刀落下,将他们全部斩为两截。   不止尚可喜身边的亲信,所有跟随尚可喜,在城战中负隅顽抗的天佑兵,连同他们的家属,都被关宁军全部屠戮,海州城一共有五六万的居民,其中大部分都是天佑兵即其家眷,在明军的怒火之下,十不存一,进入夜晚之后,海州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嚎哭惨叫之声,彻夜不断,等到凌晨时分,明军从海州撤退时,海州城已经是变成了一座废墟……   当日黄昏,从沈阳而来的镶蓝旗前锋两千骑兵连同广宁孔有德的少量兵马,一起抵达海州城外,当远远看见海州城门大开,城头上空有黑鸟在盘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焦气味时,所有人就都已经明白海州发生了什么——虽然今年镶蓝旗并没有跟随黄太吉入塞,但己巳之变,以及后来的几次入塞,镶蓝旗都是参与的了,烧杀抢掠的事情没少做,对于满城焦土,到处都是尸骸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不过那都是在明国境内,想不到今日在辽东,在他们的统治之下,居然也出现了这种场景。   带队的镶蓝旗副都统察喇赖暴跳如雷,孔有德却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说,海州的废墟令他脊背发凉,有兔死狐悲的感觉,隐隐地,他似乎是看到了广宁和他天助兵的未来……   “快,快去禀告郑亲王。”   察喇赖命令:“其他人,随我追!”   孔有德猛然惊醒,急忙拉住察喇赖的马缰:“副都统,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察喇赖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珠子:“难道看着明人肆虐?”   “吴三桂兵马多寡,我军尚不清楚,再者,吴三桂撤退,又岂不知我军会追击,副都统只有两千人,一旦明军在半路设伏,那该如何是好?”贵为黄太吉亲封的王爷,孔有德对察喇赖苦口婆心。   察喇赖咬牙想了想,知道孔有德说的有理,他将马鞭狠狠扔下,不甘的叫一声:“啊!”   ……   第二天清晨,济尔哈朗率领的一万大军抵达海州。   当刚看到海州的惨况后,他气的脸色铁青,其实不到海州城,只看海州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田庄和屯子都被明军焚烧破坏,原本的汉人包衣一个不见时,济尔哈朗就已经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当到了海州,发现这原本的辽南重镇,繁华城池,变成了瓦砾和尸骸共同堆积的一座废墟,尚可喜也不知去向之后,济尔哈朗心中的愤怒,再也无法抑制——这原本是大清的专有啊,冒烟哭泣,也原本应该是明国的城池和明国的百姓,但今日,竟然是变成了大清,身为沈阳留守,这样的失败对济尔哈朗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杀!往盖州杀,将上岸的明军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济尔哈朗下令。   于是,一万四千名的兵马往盖州杀去,他们的目标,就是全歼吴三桂率领的明军,以雪盖州和海州之耻。   ……   通州。   攻城的建虏兵马全部退到四百步之外,修整备战,三门重炮开始对通州西南城墙连续猛轰,北运河之上,忽然出现大批明军船只,战况激烈的时候,通州南城吊桥忽然放下,接着,城门隆隆开启,一队明军忽然从城中冲了出来!   建虏见状,都是吃惊,谁都知道,建虏大军拿不下通州,就是因为通州城墙的阻隔,如果没有通州城墙,通州城内的兵马再增加一倍,也早已经被建虏兵马吃干抹净了,但现在,明军竟然主动出城了,这到底是为何?难道是见通州守不住了,想要突围决战?   中军战旗之下,刚刚从炸城无功的沮丧中挣脱出来的多尔衮,看着忽然从城中冲出的明军,眼中的惊讶不亚于身边的众将,不过他的判断和智谋,却是远胜众将,当发现冲出城来的明军不过两三百人,大盾为墙,形成一个圆弧阵,急急向前推进,而在他们身后,通州城门重新关闭,吊桥也重新吊起之时,多尔衮立刻明白,明军并非是要大举出击,而是有所目的,就现在来说,值得明军冒险出城的,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己方的三门重炮,于是他马鞭一指,急忙吼道:“拦住他们,保护炮阵!”   左右各奔出五百骑兵,呼哬着,向明军扑去! 第八百八十章 小炮显威   多尔衮的命令,不可谓不及时,但还是有点晚,因为重炮轰城,所有的建虏兵马都退到了四百步之外,所以三百明军毫无阻挡的冲出了城外,冲在最前面的盾牌手和长枪手阻挡了视线,令他们不能发现,在盾牌长枪之后,还有四门青铜小炮跟随,这四门青铜小门,都是李顺千辛万苦从运河边撤回来的,此时,四人在前面清理道路,两人拉,四人在后面推,因为青铜小炮本身就比较轻便,加上使用了野战车轮,因此行进速度一点都不慢,几乎是跟在盾牌的后面,毫无凝滞的随着三百将士前进。   就当多尔衮发出警惕命令的时候,三百将士已经出城一百五十步,等到一千建虏骑兵扑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了两百五十步,随即大盾砸地,长枪向前,盾墙建起,提前就已经装弹完毕的鸟铳将他们的枪管对向了前方正直冲而来的建虏兵马。   三百明军阵型严密,盾墙长枪如林,还有鸟铳引弹待发,所以冲上来的一千建虏骑兵不敢硬冲,而是绕行两侧,照过往的战术,张弓搭箭,向明军阵中倾射箭雨,叮叮叮叮,羽箭射中明军甲胄,反弹而开的声音密集如雨,而一些不幸被射中面门的明军将士猝然倒地,但他的位置随即就又有人顶上,整个阵型依然不乱。   “砰砰!”   城头的火炮响了。三百明军所在的位置,正是两百五十步的距离,正在一部分明军火炮的攻击范围之内,当建虏兵马绕行,试图攻击三百明军之时,城头火炮立刻予以回应,将一枚枚铁弹从城头砸将下来,把一些闪躲不及的建虏士兵扫的血肉横飞。   而经过短暂的交锋,明军的獠牙也终于露了出来,原本密集站立的盾牌手和长枪鸟铳手忽然向两边一闪,露出了就在他们身后的四门青铜小炮,出城之前,这四门小炮就已经提前装填,而就在刚才的箭雨沐浴之中,李顺和他手下的优良炮手,已经快速实施了瞄准和校正,现在就是开炮了。   见明军阵中忽然露出火炮,多尔衮脸色登时就变了,三门重炮威力大,但也存在移动不便的弱点,现在建虏的四门小门小炮冲到两百五十步,直轰过来,正在全力轰击城墙的三门重炮怕是难以抵挡……这个念头更在脑中闪过,就听到“砰砰砰砰”连续四声炮响,三百明军阵前蹿起滚滚白烟,大地微微震动,随即就听到不远处的炮兵阵地掀起一阵惨叫,转头看过去,只见炮兵阵地烟尘滚滚,原本正有条不紊,向西南城墙发生炮弹的三门重炮,在这一瞬间就已经陷入了混乱,虽然看不到多少人受伤,三门重炮有没有受损?但重炮阵地的受创,已经清楚可见了。   “再上,不惜一切,给本王干掉他们!”   多尔衮高声命令,这一刻,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三门重炮是他攻陷通州的最后希望,如果三门重炮报销,那就没有任何说的,他满清大军就只能撤退了,因此,三门重炮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其实不用多尔衮命令,当三百明军阵中忽然出现四门青铜小炮之后,所有建虏蒙古和汉军就都已经明白了明军的用意,但明白归明白,想要阻止却也是难,眼见四门青铜小炮第一轮发射已经完毕,睿亲王又有严令,于是,距离三百明军最近的一千建虏骑兵和一千步兵,呼喊一声,一起冲了上来,加上刚刚的一千骑,一共有三千虏骑对三百明军展开围剿,同时更多的建虏兵马持枪挽弓,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攻击。   “隆隆隆隆……”马蹄踏地之声,如同轰雷一般。   但明军却岿然不动,盾墙如山,长枪如林,一张张紧张但却绝没有慌乱的脸,正准备迎接建虏的硬冲。中军战旗之下,主将杨轩用支架支起了一支重型斑鸠铳,准备对那些冲锋在前,比较骁勇的建虏骑兵进行狙杀。   而神机营副将李顺正满头大汗,举起千里镜,对着建虏重炮阵地进行观察——一炮发毕,效果如何?他必须先进行确定,然后才能第二发的校正,以最大可能,最短时间之内摧毁建虏的三门重炮。   硝烟弥漫,黄土滚滚,借着千里镜,李顺清楚的看到,建虏的重炮阵地已经是一片混乱,建虏炮兵顾不上再轰击城墙,而是在将官的指挥下,正手忙脚乱的推动两门重炮的车轮,想要将两门重炮后撤,以远离四门青铜小炮的射程,更有建虏士兵点燃枯草,似乎想要用浓烟掩藏行迹。   至于剩下的那门重炮,已经在四门青铜小炮的第一轮轰击之中被摧毁了——本就已经滚烫的炮管,被砸将过来的铁弹,猛烈击中,不炸膛也是难。   三已去一,李顺默念一声娘娘保佑,然后放下千里镜,满头大汗的对正在装弹的手下炮兵说:“目标两百五十五步,方位西南偏……”   “砰砰砰砰……”   李顺没有说完,密集如爆豆的鸟铳之声,打断了他的话,周围硝烟弥漫,耳膜震动,就在这一刻,建虏骑兵也已经从前方和左右两翼一起冲了过来,危急时刻,为了保护己方的三门重炮,建虏也顾不上损伤了,他们的重甲骑兵,呼啸着,马上骑兵挥舞长刀和狼牙棒,朝着明军的盾墙,硬生生地冲了上来,而明军自然不会示弱,架设在盾牌上的鸟铳,首先鸣响。   “嘶嘞嘞~~”   铅弹在空中飞舞之中,建虏战马中弹,割草般的倒下一片,马上骑士不死既伤,不过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进攻,“呼哬!”就像是疯了一样,他们呼喊着,继续往前冲,而当他们冲到盾墙前二十步之前,明军的手炸雷开始发挥,一枚枚地手炸雷从明军阵中飞将出来,落在建虏马前或者中间,“轰轰轰”的爆炸声中,又掀倒一片。   与此同时,城头火炮连续发射,为三百明军护住两翼,不使他们的两翼被建虏冲破。   “砰!”   虽然伤亡不小,但建虏重甲骑兵都已经豁出去,他们穿过弹雨和炸雷,冲到明军盾墙面前,丝毫不减速,硬生生地直撞进去,不是一个建虏这么做,是所有冲上来的建虏骑兵都这么做,一时,战马撞上盾墙的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同时伴随着一声声地惨叫和战马嘶鸣之声。   “稳住!稳住!杀!”   杨轩红着眼珠子,大声嘶吼。   他们只有三百人,当建虏骑兵排山倒海的冲上来,左右两翼都是隆隆地炮声,烟尘滚起之时,仿佛周边都已经是敌人,这种情况下,对士兵的心理素质要求极其高,不论周围情况如何,自己决不能乱,而身为主将的杨轩,必须挑起主心骨的重责,他的呼喊,不止是传达命令,更是表明自己的存在,以给士兵们信心和战力。   长枪刺出,穿起血雨,虽然面对数十倍的敌人,但明军阵型却依然齐整,虽然在建虏重甲骑兵的冲击之下,盾墙一度摇晃,出现了破绽,但很快就又弥补,随即长枪攒刺,将那些掉下战马的建虏骑兵刺倒在地,建虏骑兵大多都是三重铁甲,很多人虽然被明军刺倒,但并没有受伤,不过也因为是三重铁甲,很多人被刺倒之后,一时却也站不起来,等到后续的重甲骑兵冲将上来,就直接将他们踏死在地上了。   “杨轩,冲开,冲开啊!”李顺满头大汗,冲着杨轩大吼。   杨轩明白他的意思,四门青铜小炮已经装填瞄准完毕,现在就能发射了,但火炮发射,必须有一定的空间,可现在己方阵型密集,长矛在空中如林,鸟铳兵几乎和炮兵挤在一起了,又不能像刚才那样,闪开盾墙,为青铜小炮留出射击的角度和空间,在盾墙不能闪避的情况下,那就只有向前压,最少得向前十步,青铜小炮才能有发射的空间。   但此时盾墙依然有不少的建虏重甲兵正在和己方对刺,同时,更多的建虏重甲兵正冲击而来,如果向前移动,盾墙必然出现漏洞,一旦被建虏重骑兵突破,岂不是自寻死路?   “向前!”但没有其他选择,杨轩毫不犹豫的下令,下完命令,他抓起一杆长枪,亲自冲到了最前面,   被砸在地上的大盾重新被提起,“虎,虎,虎!”在建虏猛烈攻击下,三百明军已经损失不少,但阵型不散,随着口号,盾墙一步步向前压,鸟铳长枪跟随,将阻挡的建虏撞倒、刺死在地。   冲在前面的建虏正白旗佐领达音布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见明军盾墙忽然向前,知道明军火炮又要发射了,而己方的两门重炮笨拙不堪,到现在也没有能挪动几步,急忙吼道:“压上去,压上去,决不能让明人向前!”就在他的吼声中,更多的建虏骑兵和步兵冲了上来。   心知到了关键时候,城头火炮轰射的也更加猛烈。唐通和宗俊泰都在嘶声大喊。   鲜血惨叫,和飞舞的铅弹羽箭,在空中交织成一片。   “砰砰砰砰……”明军的四门青铜小炮持续响起,四枚四磅重的铁弹子,准确的落在了建虏剩余两门重炮的旁边,其中一发铁弹击中了火药罐,在飞溅火星的同时,点燃了火药,砰的一声,建虏炮阵发出了一声更加剧烈、范围也更加广阔的爆炸声……   建虏中军战旗之下。   多尔衮握着马鞭,脸色发白,目光始终盯着冲出城外的三百明军,当见到三百明军如同逆流中的巨石,魏然不倒时,他目光里满是杀意,心情却是紧张,自从松山之战后,他平生第一次在心里涌起了无处发挥的失败预感,也平生第一次面对纷纷扑倒的大清勇士,没有任何感觉,心中只有一个字:怒。   怒这些没用的奴才,也怒自己没有提前预防,以至于又被明太子钻了空子。   而当明军阵中的四门小炮再一次的鸣响,重炮阵地浓烟滚滚滚,惨叫不断,残肢碎肉在空中飞舞之时,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三门重炮都已经完了,在如此剧烈的爆炸中,哪怕是真正的红夷大炮,怕也是难以抵挡……   “废物,都是废物……”   多尔衮身边的建虏众将,一个个脸色发白,咬牙切齿,他们跟随黄太吉和多尔衮,从来都是胜利的拥有者,何曾有今天这样的狼狈和无力?但他们却也知道,并非是前线冲锋的将士不努力,而是明军再顽固,明军的盾阵严丝合缝,阵中的长枪如同是勾魂的钩子,鸟铳和手炸雷更是威力无比,实在是不容易击破。   “报~~”   马蹄声响,一个令骑急急而来,在多尔衮面前翻身下马,单膝报道:“王爷,运河上的明国船只正在溃逃。”   这是一个胜利的喜悦,但多尔衮脸上,却一点喜色都没有,甚至看都没有往运河的方向看一眼,运河胜不胜,毫无意义,关键是通州,在失去三门重炮的情况,他要如何攻陷通州?   “王爷~~~”   一个汉军旗将领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在多尔衮马前普通跪下,嚎哭道:“奴才无能,没有能护住那三门重炮。”   正是重炮统领,正黄旗都统马光远。   多尔衮脸色发青,到此时,他心中再没有任何侥幸,目光喷火,狠狠瞪向,那三百明军——经过激战,尤其是刚才盾墙前移,三百明军已经折损大半了,但犹没有崩溃,犹在奋战,而在四门青铜小炮连续轰击,击毁三门重炮之后,现在三百明军已经准备要撤退了,多尔衮马鞭一指,用一种非常冷静,但满是杀意的声音说道:“马光远,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带队将出城的明军全歼,本王就饶过你这一次,否则两罪并罚!”   城头上。   太子朱慈烺站在墙垛边,举起千里镜,紧张的观望着三百勇士的战局,从出城到最后的四门青铜小炮连续发射,将建虏的三门重炮全部炸成废铁,整个过程,他全都看在眼里,在为杨轩等人的英勇所感动的同时,也就更加忧心他们的撤退。 第八百八十一章 请退兵   此时,脚步急促,负责观察运河之战的次谋江启臣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深深一辑,一脸痛惜和叹息的禀告道:“殿下,天津水师攻不破建虏的浮桥和铁索,正在撤退。”   朱慈烺仍然盯着城下的激战,口中问:“水师受损如何?”   “沉了十几艘船,兵力损失,不清楚。”江启臣回。   朱慈烺点头:“知道了。”   天津水师的失败,一点都不意外,对于路振飞的及时撤退,没有在运河之上折损更多船只和兵马,朱慈烺心底里是欣慰的。而对于朝廷对路振飞的可能责罚,他也已经想好了卫护的理由,此战罪不在天津水师,更不在路振飞,一百多艘船,只损失十分之一,路振飞就率军撤退,说明他的大局观和战局观都是很清楚的,这样的官员,朱慈烺是一定要保护的。   “殿下快看,杨轩摇旗了!”   站在朱慈烺身边的李纪泽喊。   只见杨轩阵中,一面三角红旗在摇动,这是撤退的信号。   “杨轩要撤了,城头火炮,全力发射,命令富魁,立刻出城接应!”朱慈烺立刻下令。   “是!”   砰砰砰砰。   硝烟弥漫,城头火炮密集响起,炮长们高声命令,炮兵们连续装填,甚至是冒着炸膛的危险,不住的将铁弹子从城头砸下,砸到杨轩部的两边,为他们护住左右两翼,而在得了杨轩撤退的命令后,投弹兵将携带的手炸雷,一股脑,全部都投掷了出去,如同是惊雷炸地,轰轰轰轰,前方的黄土都被掀了起来,气浪翻滚,冲上来的建虏士兵非死即伤,即便是三重铁甲,也难以抵御,最后都被撕成了残肢和碎肉。   建虏猛攻的气势,登时被遏制。   “撤!撤!”杨轩大声呼喊。   长枪手将手中的长枪,标枪一般的向前投掷出去,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和放下大盾的盾牌手一起转头搏杀而走,只有鸟铳手不能丢弃自己的武器,他们扛着鸟铳,和李顺的炮兵们,一起跑在最前面。   至于四门立下功勋的青铜小炮,则是留在了原地,烟尘滚滚之中,建虏士兵不会注意到,每一门青铜小炮的下面,都放置了一个炸药包,此时引线已经被点燃,簌簌而没。   当剩余的明军向后急退,建虏士兵扑上来的时候,就听见“砰砰砰砰”四声巨响,四门青铜小炮飞上了天,而经过小炮的建虏士兵,都被小炮炸裂掀起的各种碎物,砸的血肉横飞,有战马受惊,将马上的骑士摔将下来,失去驾驭的战马到处乱跑。其他士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就放慢了追击的脚步。   听到炸包的巨响,李顺回头望了一眼,见皇太子铸造,一直由他亲自操作,数度立下功勋的青铜小炮,变成了一堆废铜,他眼中不禁露出惋惜之色,这样精良的青铜小炮,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刚想到这,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身后而来,直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吓的他急忙捂住脑袋,叫一声:“哎呀,娘娘保佑……”撒腿往前奔跑。   而此时,马蹄如雷,正是马光远带队赶到之时,他在多尔衮面前立了军令状,非是灭了出城明军不可,眼见因为四门小炮爆炸的威慑,逼的追军放慢了速度,剩下的明军已经往南城门退去,快要脱离己方的追击,他高举长刀,怒吼道:“上,都给老子上!后退者斩!”他不敢指挥建虏重甲兵,只带着自己的四百亲兵,不顾一切的向明军猛冲而去。   两百五十步,看起来是一个很近的距离,但在战场上,却非常遥远,杨轩最开始命令撤退之时,身边尚有一百多人,但等到他冲出一百步,到了城下一百五十步之时,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五十人不到了,而且人人带伤,大部分掩护撤退的盾牌手和长枪手,都死在建虏的追击之中,杨轩手持长刀,浑身是血,他站住脚步,挥舞手臂,冲后方跟上来的部下大声的喊:“快,快!”   隆隆隆。   此时,南城吊桥放下,城门大开,武襄左卫副指挥使富魁率领三百重甲骑兵冲了出来。他们分成两翼,放过杨轩他们,直接撞上追击而至的建虏骑兵。双方刀光剑影,战马长嘶,砍杀成一片。   与此同时,城头的鸟铳兵也开始密集发射,将逼近城墙的建虏射倒在地,为撤退的勇士们提供更多的保护。   “冲,冲!”   马光远脸都绿了,虽然他拼劲全力,但却无法将出城的明军全部留下,明军在南城城头布置了大量的鸟铳手,配上几十门的佛朗机炮,将所有试图靠近南城门的建虏士兵打的人仰马翻,鲜血和残肢,淹没了道路,即便马光远立下了军令状,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必将受到严厉惩罚,但在明军的猛烈火力面前,却也是无可奈何。   “撤!”   完成阻击任务,富魁迅速撤退。   马光远率兵紧追不舍,但一阵密集的鸟铳声响过之后,连他在内,所有追击的骑兵都翻身落马,哀嚎响成一片。硝烟还没有散尽,就见虽然落马,但却侥幸躲过一劫的马光远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战马,丢了头盔,失魂落魄的往回跑,这一刻,逃命要命,他也顾不上建虏严厉的军纪和军法了……   马光远逃后,只留下城墙下层层叠叠的战马和士兵尸体,有未死的士兵犹在血泊中挣扎,但却没有人可以救他们。   城门内。   太子朱慈烺银盔银甲,站在街道边,亲率众将迎接出城归来的勇士。   出城三百多人,但最后回来的,只有三十人不到,大部分都是最先撤退的炮兵,且一半以上的人都带伤,杨轩左臂负伤,犹自奋勇,李顺丢盔弃甲,面无人色,被两个亲兵搀扶,口中只念菩萨娘娘,不过在见到太子时,他立刻就推开亲兵,挺胸抬头,精神焕发了。   “大明勇士也!请受我一拜。”   朱慈烺心中的热血在澎湃,他拱手,向勇士们深深一辑。   谁说勋贵无人?有杨轩这样的勇士猛将,京营未来可期,又有李顺这种看着怯弱,但每一次都能准确操炮,圆满完成任务的出色炮手,神机营未来必然可以承担更加重大的责任。   跟在朱慈烺身后的袁继咸微微楞了一下,太子向臣子作揖,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因为这完全违背纲常,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他是一定会阻止,并声色俱厉的说出理由,但今日,在这战火连天的通州城,望着死战归来的三十勇士,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轻轻一叹,随着太子殿下一起向勇士们作揖。   太子作辑,谁敢承受?杨轩李顺等人都变了颜色,急忙下跪还礼,朱慈烺却是上前一步,提前扶住了杨轩和李顺的手臂,望着他们的眼,肃然道:“刚才这一辑,并非是我自己,而是我代表通州将士和全体百姓,对两位英勇的感谢,若非你二人冒险出城,此时西南城墙说不定已经轰塌了,战局逆转,不知有多少将士和百姓遇害,这一拜,你二人当之无愧!”   杨轩和李顺都红了眼眶,太子殿下如此大礼,他们何敢不效死?尤其李顺,几乎要掉眼泪,只差把太子殿下当成菩萨娘娘跪拜了。   不唯杨轩和李顺,朱慈烺对每一个归来的勇士都点头致意,同时当众宣布,今日战死在城外的勇士,享受双倍抚恤,人人都入英烈祠,永享国祭,受伤者,一人十两赏银,同时官升一级。   不等太子说完,杨轩就湿了眼眶,今日战死在城外的,几乎全部都是他的精锐亲信和同袍兄弟,一朝战死,他心中的悲痛超过任何人,太子殿下能如此抚恤和重视,兄弟们在天之灵,应该也能瞑目了吧……   “谢殿下!”杨轩向太子行礼,也已经是声音哽咽的哭了出来。   此时,听见城外传来“呜呜”地号角声,随即城头掀起一阵小小地欢呼声,接着,中军官佟定方从城头奔下,一脸喜色的禀报道:“殿下,建虏撤了,同时黄罗盖伞摇动,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哦?”   朱慈烺立刻上城。   夕阳下,建虏攻城的各部兵马,正在缓缓回营,黄太吉的黄罗盖伞和多尔衮的正白旗大纛已经不见,八旗各色旗帜之下,掩映的都是一个个全身甲胄,但却垂头丧气、失败回营的脑袋——建虏崛起五十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像通州这样的失败,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经今日一战,建虏已经丧胆,明日必不会再攻!”站在朱慈烺身边的右都御史袁继咸激动不已。   朱慈烺的脸色却依然凝重,就军略和政略来说,建虏确实已经没有再攻击通走的理由了,在损失了三门重炮,没有火药的情况下,除非是黄太吉下来狠心,要把十万建虏的一半都填埋在这里,否则,建虏一定是不会在攻城了,但这并不表示建虏此次入塞就一定是败了,因为他们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立刻率兵南下,大举劫掠京南,乃至山东南直隶,而这又关乎到河间府的战局,如果吴甡能坚守河间府,拒建虏大军于京南,那么,就算建虏大军现在就南下,也难以有什么大收获。反之,大明依然是此次战役的失败者。   此时,朱慈烺比任何时刻都想要知道河间府的战况。   ……   城外。   中军战旗之下。   当见到明军剩余的残兵退回通州城,城门关闭,吊桥重新拉起,城墙依然挺立之时,多尔衮脸色铁青的像是一个锅底,带兵多年,他从来没有遭遇过像今日这样的挫折,众目睽睽之下,不但三门重炮被突然出城的明军摧毁,连出城的明军也没有能全歼,这对建虏的军心士气是极大的打击。对他多尔衮的声望,更是严重的折损。   而在三门重炮被摧毁之后,他们已经没有了攻破通州城墙的轻巧之法,如果要想拿下通州,就只剩下最后的笨办法,那就是,云梯爬城,用一条条地人命,去填平、占领通州的壕沟和城楼……   “走!”多尔衮忽然拨转马头,往中军阵后而去,所经地方,建虏军马潮水般的向两边散开,为他让路,很快,多尔衮就来到了黄太吉的黄罗盖伞之下——刚才三百明军忽然出城,用小炮击毁三门重炮的经过,跟随在黄太吉身边的建虏和蒙古亲贵都看到了,所以现在他们的目光一个比一个阴沉,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和明军做战这么多年,还没有这么窝囊过呢。   黄太吉正在咳嗽,因为愤怒,他脸色已经涨成了酱紫色,内侍奉茶过来,也被他狠狠一掌,打翻在了地上。   “臣弟没有能拿下通州,臣弟死罪!”   多尔衮远远下马,然后步行来到黄太吉面前,摘下头盔,砰的双膝下跪,主动请罪。   黄太吉看他一眼,不说话,只是剧烈的喘息。   多尔衮头也不抬,声音沉痛的继续说道:“一切的罪责都在臣弟,臣弟以为,我军已经失去夺下通州城的机会了,就此时来说,我军应该当机立断,撤离通州,另寻战机!”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所有的亲贵和大臣,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说完,多尔衮额头触地,动也不动,静候黄太吉的责罚和决断。   现场雅雀无声。   众多建虏和蒙古亲贵虽然没有说话,但眼中却都流露出了赞同之意,大清入塞,历来就是风驰电掣,以抢掠青壮和财物为主,遇见难以攻破的大城,从来都不死战,而是绕道前行,去攻击那些容易攻克的小城和散布在原野里的乡村镇落,凡此十几年来,五六次的入塞,每一次都是顺风顺飞、满载而归,明军虽多,但却拿他们无可奈何,从建虏到蒙古亲贵,每一个都尝到了其中的甜头,此次入塞,原本以为也是这样,但万万没有想到,大军竟然会停在通州城下,连续十几天对通州发动猛攻,到现在却是一个损兵折将,一无所获的下场。   除了撤兵,好像已经没有第二选择了。   即便明太子就在城中,也不能让大清勇士继续去送死了。   但谁都知道,黄太吉对拿下通州,有非常强烈的坚持,因此,没有人敢劝说黄太吉,现在多尔衮跪在黄太吉面前,说出众人心中所想,求出众人心中所求,大家都是微微松一口气。   黄太吉脸色更加涨红,握着马鞭的手,一下就紧了,身为一个多谋善断,久经历练的政治权谋的永远胜利者,他清楚意识到,多尔衮在他面前主动请罪,又提出撤兵,不止是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思,更有收拢人心的意味! 第八百八十二章 等豪格   建虏上下,谁都知道,攻打通州,是他黄太吉的决断,睿亲王多尔衮不过是一个执行者,现在执行者都痛心疾首的跪在地上请罪了,作为决定者的黄太吉,是不是多少也得承担一点责任呢?   黄太吉承担责任是小的,多尔衮连累到他的声望,继而影响到豪格的继位,才是黄太吉最在意的!   想到豪格,黄太吉一时怒从中起,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张存仁的急报,知道豪格并没有遵从他三日攻陷河间府,否则立刻撤退的命令,而是展开了阵势,非是要攻下河间府不可,如果攻下,自然是大功一件,但如果攻不下,他多年苦心,为豪格营造的声望,怕是要付之一炬了,因此,黄太吉心中无比恼火,接到消息之后,他立刻令人飞骑急令豪格,无论如何,都要豪格遵照原先的计划,立刻撤兵。   而此时,就在这通州城下,不但多日的猛攻没有效果,炸城之术失败,三门重炮又被明军击毁,轰塌通州城墙,全军而入的希望已经破灭,更令人恼怒的是,多尔衮居然在此时,对他无声无息的提出了指控。   好啊,你多尔衮终于是露出尾巴了!   黄太吉一生经历的事情多多,被人逼到墙角,面红耳赤的时候,并非没有,相比较而言,今日之事,并不是最严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连日操劳,也许是久病成疾,也许是豪格的忤逆令他恼怒,也许是通州城下的尸山血海,刺激到了他,令他心神难安,又或者是大限已到,黄太吉气血翻滚,一时竟然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抬鞭对着多尔衮就要怒斥:“你……”   但马鞭刚刚抬起,就觉得鼻子膨胀,一股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手臂四肢瞬间酥麻不听指挥,眼前一黑,眼睛再也睁不开,啊的大叫了一声,身子一晃,就从马上栽倒了下来。   “皇上!”   现场的亲贵大臣都是大吃一惊,跟在黄太吉身边的索尼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黄太吉,不然黄太吉非是倒栽下马不可。   索尼之后,图尔格鳌拜以及众亲卫都围了上来,口中都是大喊:“皇上,皇上~”一个个伸着双手,都是要护卫,还有人要为黄太吉赌住狂喷的鼻血,看他们的表情,恨不得都替黄太吉去死了。   松锦之战,黄太吉率兵驰援多尔衮之时,就曾经鼻血喷涌,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想不到今日老病又犯了。   索尼却冷静,他见黄太吉鼻血喷涌,痛苦的已经睁不开眼睛,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大叫:“太医!”   “不,先回营,不可乱了军心……”   黄太吉虽然已经昏的睁不开眼了,鼻血难抑,但神志依然清楚,听见索尼在呼喊,他猛掐着索尼的手臂,用力摇晃一下,艰难的吐出了一句话。   作为黄太吉的近臣,索尼对黄太吉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谋略在满臣之中,也算是翘楚,听到黄太吉的话,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刻,决不能乱了方寸,掀起骚动,不然不要说城中的明军,就是两位亲王多尔衮和多铎,怕也会生出事端,于是他忍着悲痛和惊慌,转头喊道:“皇上有旨,收兵回营!”   “呜呜呜~~”   收兵的号角吹响,令旗摇动,两黄旗和黄太吉的亲信重臣,一个个脸色发白的护卫着黄太吉急急回营,其他各旗以及蒙古亲贵,也都于两边护卫,一时大家都忘记了还跪在地上的多尔衮,直到众人手忙脚乱的簇拥着黄太吉离开,才有两白旗的大臣上前,扶起仍然跪在地上的多尔衮。   多尔衮脸色惊异,对于黄太吉的忽然落马和满脸鼻血,老实说,还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今日说这些话,绝非是为了气黄太吉,而是情势如此,他不得不说,在这一刻,他考虑的并非是为众人说话,收拢人心,而是他清楚的知道,通州已经不可为,再这么下去,不过是徒自折损兵力罢了,作为前线的主帅,他必须把真实情况禀告给黄太吉,即便黄太吉会因此不高兴,他也没有第二选择。   但没有想到,黄太吉居然又喷鼻血了。   在这之前,黄太吉喘息咳嗽,肥胖不能动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谁都知道黄太吉身体不好,但想想黄太吉刚刚不过五十岁,还在盛年,也就没有人敢想他会忽然发生什么意外。   连多尔衮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惊讶之后,多尔衮脸上的表情迅速转为凝重——原本,他心中盘算最多的就是如何撤兵,以及撤兵的下一步,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最急切的是黄太吉的病情,如果黄太吉有什么意外,那他大清八旗立刻就要有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了,而他多尔衮,必须早做准备,不然不但他,就是两白旗怕也会遭殃……   想到此,多尔衮向苏克萨哈点了一下头。   苏克萨哈明白他的意思,迅速离开,去通知东城的多铎。   建虏亲贵惊慌的簇拥着黄太吉回营,黄罗伞盖也随即离去,但更多的普通士兵却不知道黄罗伞盖下面发生的事情,呜呜地号角声中,建虏蒙古汉军旗,所有参战士兵都掉头回营,每个人的心底都是长长地松了口气——通州城就像是一个绞肉场,搅碎了他们太多的血肉,渐渐地,他们每个人都恐惧攻城的命令,而是希望听到收兵的号角。   回营之后,黄太吉被送入帐中急救,建虏亲贵,蒙古亲贵,各旗各部将领,八旗固山额真等人,连同一干汉臣智囊,都聚集在黄太吉的大帐之前,按地位尊卑、官阶主次而列,默默等待黄太吉的消息。   战事不利,黄太吉又出了事情,看样子怕是有性命之危,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凝重,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一个问题不得不浮上他们的心头,那就是,如果黄太吉出了意外,那接下来谁可继位?   虽然豪格是黄太吉的长子,又位列肃亲王,但大清和明国不同,大清并没有设置太子之位,谁能继承大位,必须公推,就威望来说,豪格是远远胜不过睿亲王多尔衮的,但肃亲王毕竟是今上之子,又是正蓝旗的旗主,有两黄旗和正蓝旗的支持,八旗之中,已经是握有三旗,加上大家隐隐都知道,郑亲王济尔哈朗是黄太吉一手扶持起来的,对黄太吉忠心耿耿,爱屋及乌,济尔哈朗自然也是要支持黄太吉的儿子继位的,一共八旗,支持豪格的就占了半壁江山,两红旗中立,支持多尔衮的,怕只有他自己的两白旗……   因此,睿亲王多尔衮威望虽高,但怕也是当不了这个皇帝的。   当然了,这番心思,都是亲贵大臣们的内心揣测,此时此刻,谁也不敢把这个心思流露出来,不过他们的眼神,却都是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礼亲王代善和睿亲王多尔衮。   代善和多尔衮,两人的脸色都很是难看,代善不用说,他又一个孙子死在了明国太子的手中,连日激战,他两红旗的精锐又折损不少,就一个老人来说,再没有晚年丧子丧孙,苦心经营的两红旗,连连折损精锐,更令人伤心痛悔的事情了,不过代善是识大体的,听到黄太吉从马上摔下来,病情难测的时候,他立刻抛开了自己失去儿孙的悲伤,一心一意的祈祷黄太吉能够挺过来,不然他大清,他八旗,必然要面临一场狂风暴雨的洗涤!   和老代善的忧虑不同,多尔衮此时却是在急切的盘算,或者是在计划,一旦黄太吉有变,他该如何应对?哪怕自己继承不了大位,也不能让豪格得逞,不然他两白旗一定没有好日子过。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东城的多铎急急奔了回来,南城战事不利,他东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以为今日能攻破通州,想不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尤其连日激战,他两白旗损失不小,作为旗主,多铎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披挂上阵,正愤怒中,苏克萨哈忽然来到,向他禀报了黄太吉喷血落马的消息,多铎虽然暴躁猖狂,但脑子却极其聪明,他立刻意识到即将有大变,于是急急而来。   此时见亲贵大臣都已经到齐,只剩自己,于是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两个哥哥代善和多尔衮的身边——不同于在场所有人的凝重和肃穆,多铎眼睛里其实是带着喜色的,当年黄太吉趁他们三兄弟年幼,勾结阿敏和莽古尔泰,逼死了他们的母亲阿巴亥,这个怨,多铎是一直记在心里的,而这些年,尤其是去年以来,黄太吉一直有意无意的在压制、防备他们三兄弟,作为当事人,多铎的感受最为真切,三兄弟之中,他是最想黄太吉立刻就死掉的人,现在黄太吉落马,虽然他想要假装悲切,但眼神中的喜悦却是不经意的流露了出来。   在场的都是建虏亲贵和重臣,很多都是人精,立刻就有人感觉到了多铎不同的情绪。   不过却没有人敢吱声。   多铎是努尔哈赤的幺子,一向骄横猖狂,没有人敢找他的晦气。   只有多尔衮转头,用他冷静的眼神,看了多铎一眼。   多铎立刻意识到了哥哥眼神中的提醒意味,于是他低下头,收敛眼中的那一丝的喜悦,默默在多尔衮身边站了。   所有人都到齐,目光都望着黄太吉的大帐,只等太医的出现。   不知不觉,天色就黑了。   终于,大帐中再一次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听到此声,帐外的两黄旗将领和大臣都是面露喜色,皇上还在,皇上无忧啊,就建虏的体制来说,主子既是奴才身家性命的拥有者,也是奴才利益的维护者,没有了主子的奴才,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深恐得不到庇护,现在皇上还在,他们终于可以安心了。   稍顷,背着药箱,一连汗水的三个太医从帐中走了出来,向代善多尔衮和多铎行礼。   “皇上怎样了?”不等太医说话,代善就急切的问。代善一向最能沉住气,但今日却是有点忍不住。   “回王爷,皇上已经苏醒,身体并无大碍,安心静养即可。”为首的李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代善长长松口气。   三个太医拱手,然后在六个侍卫的护卫下离开。   多尔衮和多铎都没有说话,两兄弟用眼神交流,彼此都知道黄太吉的病情绝没有太医说的那么轻巧,忽然落马,还喷了那么多的鼻血,怎么会没事?用六个侍卫护送三个太医,明显就是要保密,以防有人向太医打听病情,这样的布置已经足够说明黄太吉病情的严重了。   太医离开,但黄太吉并没有立刻召集代善多尔衮和满汉众臣进帐,代善焦虑的踱步,但没有黄太吉的旨意,他却也不能擅自入帐。   一会,唯一被黄太吉召入帐中的两黄旗重臣索尼疾步匆匆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代善多尔衮多铎急忙就迎了上去,而不等三人问,索尼先拱手行礼,然后脸色凝重的说道:“皇上召礼亲王,睿亲王和豫贝勒觐见。”   听到黄太吉召见,多尔衮和多铎相互一看,眼中都惊讶,难道黄太吉真的没事?   正对视时,代善已经急步向帐里奔去,于是两人急忙跟上。   大帐中,黄太吉正躺在行军榻上,脸色苍白,两个鼻孔里都塞着止血的棉团,看起来非常的虚弱。   “皇上!”   代善走到榻前,见黄太吉如此,忍不住鼻子一酸,在黄太吉榻前跪了下来,虽然是哥哥,虽然比黄太吉年长许多,但代善对这个弟弟,是相当佩服,自认自己不如黄太吉,这些年,大清蒸蒸日上,都是黄太吉的功劳,此时见到黄太吉虚弱如此,代善不禁想到自己早丧的儿子,连续死在阵中的两个孙子,爱新觉罗凋敝,忍不住悲从中来,就想要抱住黄太吉大哭一场。   多尔衮和多铎也跪下来了。   黄太吉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却是笑,摆手示意三个兄弟起身。   代善摸了一把眼角的老泪,站起来说道:“皇上没事,臣就安心了,但军中的事情要如何安排,还请皇上定夺。” 第八百八十三章 多铎的对策   明眼人都知道,通州是打不下来了,黄太吉又生了疾病,非是班师回辽东不可,但这样的决定,代善多尔衮都是做不了的,非的黄太吉同意并下旨。   多尔衮和多铎都竖起耳朵听,同时假装悲戚关心,但其实却是借着烛光,仔细观察黄太吉的脸色和表情,想要从中探寻到病情的真相。但帐中烛光有点暗,他们两人虽然睁大了眼睛,但却也无法真真切切的看到黄太吉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和变化。   黄太吉咳嗽了几声,向索尼摆手。   索尼上前,双手捧着一卷黄绢,肃然说道:“皇上已经决定,召肃亲王豪格、英亲王阿济格回营,商讨退兵之事。”   “皇上英明!”   代善暗暗松口气,向黄太吉行礼——其实退兵之事,根本不用找豪格和阿济格,黄太吉完全可以一言而决,但关键是,豪格和阿济格现在一个在河间,一个是昌平,如果大军要撤退,非得要和他们汇合不可,不但独留他们在明国境内,很有可能会被明军围歼,这其中,远在河间的豪格尤其危险,所以黄太吉先召他们两人回军,再发布撤军命令,并没有错误,乃是稳妥之策。   多尔衮和多铎两兄弟虽然微惊,但却也不意外。   见三人没有意见,黄太吉疲惫的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   “臣等告退。”   代善立刻带头行礼,然后带着多尔衮和多铎出帐。   大帐外。   建虏亲贵和满汉群臣都已经等候多时了,当三位王爷贝勒进帐之后,很快就又退了出来,脸色并没有悲戚之色,帐中也没有哭声,只有持续的咳嗽声,知道黄太吉已经无碍,所有人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皇上无碍,都跪安吧。”   代善摆手。   如果是军阵指挥,多尔衮为第一,但朝中政务,君前礼仪,则是他礼亲王代善为首。   所有人都跪下,在帐外行三叩三礼,为黄太吉祈福,愿他早日康复。   如此,众人就散了。   人虽然散去了,但所有人的心,从几位王爷到下面的重臣,乃至两黄旗两白旗的侍卫,都还提在半空中呢,从古至今,不要说尚没有脱离蛮夷的建虏,就算是传承有序,制度健全的中原王朝,在旧皇病重,新君未立的关键时期,都极易发生动乱和祸事,历史上,无数的刀光剑影和骨肉相残,都从这其中而来,除了野心家的推动,更有人类本身的权力欲在作祟。   建虏虽然不是汉人,但汉化已经很深,对汉家典故知道很多,努尔哈赤死后,众贝勒为了争夺汗位,就曾经产生过一次大波动,今日如果黄太吉不在了,建虏内部肯定又会发生一次大争斗,因此,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是担心。   ……   “啊!”   大帐内,黄太吉猛地坐立起来,鼻血又一次的喷涌而出,吓的侍立在旁边的索尼急忙大叫太医,随军四名太医,四名已经离开,剩下一位在黄太吉榻前听命,听到索尼的急叫,他急忙冲进帐中,为黄太吉止血治疗。太医手颤抖,脸色发白,从入帐到现在,黄太吉喷涌的鼻血,足有三碗了,感觉黄太吉全身的血,都要通过鼻子全喷出来,看黄太吉虚弱濒死的样子,怕是熬不过今晚,一旦黄太吉出了意外,他这个值夜的太医,肯定是第一个被斩首之人,如此情况下,太医如何能不颤抖?   “保密,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黄太吉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他抓住索尼的手,用力命令。   “奴才明白。”   索尼坚定回答。   黄太吉这才微微松口气,放开他的手,倒在榻上,用一种虚弱无比,几乎是听不到的声音问:“豪格走到哪了,可回来了?”   索尼眼眶发红,看来主子真是糊涂了,令肃亲王回军的圣旨刚刚发生,怎么可能现在就回来?但他不能实情告知,只能告慰道:“主子放心,已经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   ……   多尔衮和多铎两兄弟急匆匆地回到多尔衮的大帐。一路,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但眼神却交流了很多。   进入帐中,多铎挥退所有人,连最信任的贴身侍卫,都令到帐外等候,然后他迫不及待的问:“哥,怎么办?”   多尔衮却冷静,他在椅子里坐了,端了茶水:“什么怎么办?”   多铎凑到他面前,急道:“黄太吉快不行了,没听见他要召十二哥和豪格回来吗?明显就是要把所有人都召回,然后当众宣布,定豪格为储君!”   多尔衮却不说话,只是啜茶。   “哥。”多铎更近一点,急道:“一旦豪格成了大清的皇上,那我两白旗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你必须快想一个办法啊。”   多尔衮放下茶碗,脸色凝重的说道:“八旗公推,乃是太祖遗训,皇上属意豪格,顺理成章,人之常情,我两白旗不愿意听从豪格,也自有道理,这都是明面上的事情,相信皇上决不会断然任命豪格为储君。”   “那是平常!”   多铎在多尔衮旁边座下,瞪着眼:“现在八哥快要不行了,他已经没有按部就班,提拔豪格的时间了,我料他必会使出非常手段,强行推豪格上位,两黄旗正蓝旗不用说,两红旗和镶蓝旗看似中立,其实也是偏向豪格的,八旗他们已经占了六旗,又有八哥压阵,就算是公推,我们两白旗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多尔衮皱起眉头,多铎所说,他何尝不知道,但黄太吉是皇上,有三旗在手,威望无人能比,如果黄太吉执意推豪格上位,不顾两白旗反对,老实说,他还   真什么没有办法。   “你以为该如何?”默了一下,多尔衮问。   “不能让公推的事情发生,就算真要公推,也得回到盛京再说!”多铎一路上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他知道,不管是黄太吉直接任命,还是八旗公推,他两白旗都是失败者,现在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一个“拖”字,以拖待变,寻找机会。   兄弟心意相通,多铎所说,正是多尔衮心中所想,不过多铎的下一句话,却是让他吃了一惊。   “如果拖不住,八哥不顾一切,执意要任命豪格为储君,那我们就自立门户!”多铎脸色阴冷,就他们三兄弟来说,小时候,他和豪格的关系最好,但现在,他和豪格的关系最差,几乎是势同水火,虽然每一次豪格在他面前都表现的恭恭敬敬,但他却能清楚感觉到豪格的恨意,一旦豪格上位,第一个倒霉的,怕就是他多铎,因此,多铎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豪格上位。   多尔衮吃了一惊:“你胡说什么?”   “可不是胡说。”多铎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恨恨道:“阿玛当初将两黄旗交给咱们兄弟三人,就是把大清托付给了咱们,但黄太吉欺咱们年幼,窃了咱们的位置,还硬生生地将咱们的服色甲胄,从黄变成了白,又夺了咱们不少的牛录,这些年刻意提拔豪格,压制咱们两白旗,野心昭然若揭,黄太吉都如此了,豪格上位,我们两白旗还能有活路吗?既然都是一个死,倒不如早点离开,趁现在两白旗还有实力,黄太吉绝不敢拿咱们怎么样。最起码,也可以阻止黄太吉任命豪格为储君!”   多尔衮脸色凝重,他知道,弟弟并非真的要自立门户,而是以此为手段,阻止黄太吉对豪格的任用,如果两白旗这么做了,八旗立刻就分裂,这样的罪责,他多尔衮多铎承担不起,黄太吉同样也承担不起,这也是多年来,黄太吉一直想立豪格为储君,但迟迟不能付之行动的原因。   见多尔衮不说话,多铎有点不耐了,他挑着眉毛道:“反正我就这么决定了,到时你正白旗不走,我镶白旗反正是要走的。”   “砰!”   多尔衮终于是有点怒了,他轻轻一拍椅子的扶手:“越说越不像话了,你难道要当我大清的罪人吗?”   见哥哥动了真怒,多铎这才低下头,不说话了。   多尔衮压了压气,平静了一下情绪,缓缓道:“如果公推,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多铎摇头:“难,豪格有黄太吉撑腰,这一次征明,又在河间府击溃史可法,席卷京南,立下功勋,相比之下,咱们却在通州城下焦头烂额,此消彼长,怎么能挡得住?”   “豪格击溃史可法是不错,不过这并不表示,他就一定能立功。”多尔衮意味深长。   多铎抬起头:“什么意思?是河间府军情有变吗?”   多尔衮压低声音,倾着身子:“我刚得到消息,豪格并没有遵从皇上三日攻打河间府、不行则迅速离开的命令,而且在河间府摆开阵势,大举进攻,算上今日,豪格已经在河间府城下停留五六天了,如果他能攻下河间府,当然是功劳,但如果攻不下,又或者折损兵马过多,他不但是没有功,反而是有罪了。”   多铎楞了一下,然后不屑的冷笑:“小耳垂这个蠢货,黄太吉令他南下,本是令他去捡功劳去的,想不到连这样的事情他都做不好,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我大清的皇帝?”   多尔衮缓缓道:“河间府的战事尚不明朗,不过从皇上今天的情况看,他对豪格没有遵从他的命令,迅速从河间府离开,而且继续在河间府停留感到不满和忧心,因此才会喷了鼻血,从马上掉了下来,由此可知,河间府的战事,一定比我知道的更失败。”   多铎眼有喜色,哼道:“小耳垂如果大败,看黄太吉有什么脸立他为储君?”   “所以我们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小心提防、时时警惕就可以了。只要我们抓紧两白旗,自身不乱,皇上就不敢轻易立豪格为储。”多尔衮又端起茶碗,冷静无比的说道:“再者,看皇上的病情,能否坚持到豪格回兵,还是一个未知数呢。如果没有了皇上的撑腰,豪格又有何惧哉呢?”   多铎却依然皱着眉头:“但如果豪格胜了,黄太吉也坚持住了呢?”   “那就是天意。”   多尔衮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大位不以智取,意思是,成大事,能继承大位者,非有天命,非看天意不可,没有天命,就算你机关算计,智力无双,也不过是三国的诸葛亮,最后一事无成,反倒因为强争,而折损了寿命的下场。”   “难道就什么也不做,等着老天爷把大位扔到你脑袋上?”多铎撇嘴,他觉得,哥哥和黄太吉一样,受汉人影响太深,变的越来越迂腐,越来越消极了,位置都是真刀真枪的争来的,哪有什么天授?   多尔衮脸色坚决:“不要说了,我意已决,皇上生病,豪格在外,我料皇上必定派人严密监视我两,所以你不宜在我这里久留,还是早点回城东吧,以免惹人猜忌。”   多铎不甘心,但见哥哥心志已决,他也不好再劝,只悻悻然说道:“这通州反正是打不成了,我回不回东城又有什么意义?”   “明太子是外,豪格是内。”   多尔衮盯着他,很严肃的说道:“一外一内,都是我们现在需要提防的,但主次一定要分清楚,豪格不过是内争,明太子才是我大清的心头大患,此次我军在通州城下损兵折将,士气已经低落,明太子猖狂,说不定会暗夜出城偷袭,你要是败了,岂不是连豪格都不如?”   多铎这才站起,哼了一声:“明太子……小儿猖狂,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气冲冲地走了。   等多铎身影消失,多尔衮站起来,负手在帐中踱步,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眉头深锁,眼神里都是忧色——当着弟弟的面,他假装轻松,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为的就是稳住弟弟,免得多铎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现在多铎离去,他终于可以将心中的忧虑和彷徨,完全的表现出来,他清楚知道,八哥黄太吉多谋善断,只要是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执行,任何人敢拦阻,都会被他毫不客气的诛杀,阿敏莽古尔泰就是前车之鉴。 第八百八十四章 子牙河   现在,黄太吉急召豪格回军,其心昭然若揭,那就是要立豪格为储,如果病情允许,黄太吉也许会依照惯例,带兵回到盛京,八旗公推再决定,但如果身体不允许,黄太吉就有可能会打破常例,直接在营中就立储。又或者是立下遗诏,逼迫众人拥立豪格。   如果是那样,两白旗,他多尔衮三兄弟要如何应对?   除了多铎所说的自立门户,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呢?   多尔衮焦躁、恐惧,他知道,论权谋心机,他们三兄弟加起来也不是黄太吉一个人的对手,他现在所思所想,包括多铎的自立门户,很有可能都已经在黄太吉的预料和算计之中了。   想到此,多尔衮就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如果豪格从河间府得胜归来,如果黄太吉强力支持,那没有什么可说的,即便心有不甘,他多尔衮和两白旗也不得不暂时低头,隐忍今日,以待来日,就像当日四大贝勒逼死他们三兄弟的母妃,他们三兄弟不得不吞下苦果一样。   但如果豪格败了,他多尔衮和两白旗,就有说话的理由和底气了,大清战功为第一,没有战功,其他都扯淡,一个刚刚打了败仗的王爷,有什么资格担任储君?只要他两白旗据理力争,黄太吉想要强推豪格上位,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但愿豪格不要胜,最好是大败,如此才能翻盘的可能……”   平生第一次,多尔衮祈祷大清不要胜。   ……   河间府。   现在,从朱慈烺,黄太吉,多尔衮代善多铎,甚至是一些睿智的建虏重臣,都把目光投向了河间府,河间府之战,不但关乎建虏入塞的成败,更关乎建虏未来大位的继承,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咫尺之地,将决定此后十年间的明清变化和战略走势。   作为主角的豪格,此时并不知道通州的巨变,他现在咬牙切齿,呲牙欲裂的唯一念头,就是如何攻下河间府?   “王爷,不能再犹豫了,退兵吧。”   张存仁跪在豪格面前,再一次的苦劝。   原本,豪格说只增加一日,如果不能攻下河间府,就会立刻撤退,但一日又一日,大军竟然又在河间府城下停留了三天,算上此前的三天,河间府的攻城战,已经进行了六天了,六天里,两万建虏前赴后继,拼命爬城,城上的明军奋勇反击,滚木礌石,箭矢金汁,滚滚而下,甚至有明军士兵直接抱着建虏,从城头摔将下来,河间守军的决死之心,令攻城的建虏胆寒,也令豪格眼睛喷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军一向孱弱,漕兵又已经被击溃,只靠城中的两千弱兵,是如何挡住大清勇士的连番猛攻的?   此时,天色近黄昏,又是一天攻城的结束,大清勇士又付出了伤亡千余人的代价,望着天空忽然飘起的小雨和城墙下层层叠叠地尸体,面对张存仁的苦劝,一向刚硬的豪格再也刚不起来了——他意识到,除了撤兵,他好像再没有第二选择了,虽然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心中万般不甘,更想象不到,回到大营之后,要如何面对多铎等人的嘲讽?但情势如此,他不得不退。   站在豪格身后的正蓝旗都统何洛会,此时也是耷拉着脑袋,一脸的黯然,攻打河间府,是他力劝的,想不到最后是这样的解决,作为奴才,他实在是愧对豪格,更愧对派他辅佐豪格的黄太吉。   “收兵吧。”豪格咬着牙,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收兵,而不是退兵,豪格终究还是面子作祟,不能痛快的说出那两个字。   张存仁叹了一声,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收兵之后,回到营中,再继续劝说。又想此时皇上应该已经收到他的告急文书了,不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   豪格拨转马头,脸色铁青的回营,与此同时,攻城的建虏兵也开始潮水般的退却,随即,城头响起欢呼之声——明军的欢呼声是如此的刺耳,如一支支利箭射中了豪格,令他尴尬又愤恨,如果不是有城墙,就算城内再多十倍的明军,他也有信心一口吞下,但现在他却只能吞下这个失败,他不甘啊。   “哒哒哒哒”一匹蒙古探骑从道上急急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感觉他奔的如此急急。   “报~~”   离着远远,蒙古探骑就大声而报。沿途所过,建虏兵马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很快,蒙古探骑就来到豪格面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报道:“禀王爷,明国山东总督吴甡统兵一万余人,已经渡过子牙河,往河间府而来了。”   豪格身边的众将都是脸色一变,豪格却是精神一振:“行到哪里了?距离此间还有多少里?”   “明军沿着子牙河行军,前锋已到子牙河西面的张庄渡口,距离河间府已经不过四十里了。”蒙古探骑回。   “山东总兵尤世威呢?”豪格问。   “还缩在八十里之外王家店,没有动呢。”   豪格眼睛放光:“再派人去探,一定要确定山东兵在王家店!”   “嗻。”何洛会抱拳,急急去传令。   豪格转对身边亲卫:“拿地图来!”   “嗻。”   豪格都顾不上回营了,立刻翻身下马,就在道边,研究起地图来,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已经统兵多年,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战机来了——吴甡统兵来救河间府,如果他能击溃吴甡,其功劳并不亚于攻陷河间府,因为吴甡并不止是一个山东总督那么简单,经过去年和今年,建虏上下,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吴甡是明国太子的左膀右臂,明国太子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吴甡来实施的,如果能击溃吴甡的兵马,生擒吴甡,无异于斩断了明太子的一条臂膀,因此,原本沮丧的豪格,忽然就又兴奋了起来。   看了地图,豪格立刻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作战计划,他抬头看张存仁:“张存仁,你的建议是对的,河间府急切难下,我们应该放弃河间府,转头攻击沧州青县等地,截断明国的运河,同时掳掠更多的粮草和青壮!”   “王爷英明。”张存仁抱拳,到这时,他总算可以松口气。   “如果吴甡不救援河间府,继续屯兵青县,我军想要劫掠沧州青县等地,怕也是不容易的。”豪格道。   张存仁点头,如果吴甡分兵驻守青县和沧州,就和河间府一样,大清想要攻下,恐怕会陷入如河间府一般的困境。   “但现在吴甡出了昏招,不等山东兵,独自带兵来救河间府,野战无屏障,正是歼灭他们的好机会!”豪格眼睛放光。   张存仁再一次点头,豪格所说的都是兵法常识,他无法反驳。   “现在,吴甡的前锋已经到了四十里之外的张庄镇,四十里的路程,如果暗夜行军,明天凌晨就可以到,即便他们夜晚休息,最迟明天中午,也会出现在河间府周围,其主力,最迟下午会出现在河间府。”   豪格手指地图,侃侃分析:“因此,本王决意凌晨出击,杀吴甡一个措手不及!吴甡沿着子牙河前进,看似解决了水源,同时避免了侧翼被我们攻击,好似高明,但其实却有一个重大的漏洞。”   说到此,豪格卖了一个关子,有点得意的看一眼张存仁,又扫向刚刚传令回来的何洛会。   张存仁默不吱声。   何洛会是奴才,自然要奉承主子,于是假装不明白,一脸疑惑的问:“什么漏洞啊王爷?”   “那就是,没有退路,一旦我军分成三路,铁骑袭击,分别攻击他的前后中路,明军必乱,而河水又截断了他们的后路,恐慌混乱之下,一万多明军,一个也难逃!”豪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对明军的战力,他太了解了,河间府只所以能坚守,不过是因为城墙,如果是城外野战,即便是明国最精锐的京营精武营,也不是大清铁骑的对手,这一点,豪格有充足的信心,在没有能攻下河间府,灰头土脸的情况,忽然送上门来的吴甡,立马成了他眼中最大的猎物,击溃吴甡,取得大胜,他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回军了。   何洛会抱拳:“王爷英明。”   豪格看张存仁:“张存仁,你以为如何?”   张存仁却很谨慎,抱拳道:“如王爷所分析,吴甡沿着子牙河前进,确实是给了我军一战全歼的机会,不过吴甡并非是不知名的文官,崇祯八年,他在山西巡抚的任上,就曾经击溃流贼,其用兵,还是有一套的,我军不可大意啊。”   “流贼是流贼,我大清是大清,”豪格脸色一沉,冷笑:“又岂是可以放在一起比的?”   张存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请罪。   豪格也不在意,摆手道:“全军回营,明日凌晨出动,奇袭吴甡!”   说完,翻身上马,继续往营中去,同时不忘记回望了河间府一眼,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一次就饶了史可法和河间府,下一次征明,本王将一定将河间府杀个鸡犬不留!”   “嗻!”   回营的建虏大军烧水做饭,很快就都鼾声四起,进入了梦乡,而豪格帐中的烛火却一直明亮,他站在地图前,和何洛会等几个心腹商议了很久,对明日做战可能出现了情况,进行了各种推演——虽然鲁莽,但对待战事,豪格一直都是很认真的。   凌晨寅时(4点),何洛会派出的探骑回报,说八十里之外的山东兵还在王家店,一兵未动。豪格彻底放了心,下令出击,于是建虏一万五千人马,悄无声息,不点火把,只借着星光,分批次的离开了大营,往子牙河而去,原本豪格统领兵马有两万,但连日猛攻,在河间府城下已经折损了四千余,这也是豪格咬牙切齿,一直想要拿下河间府的原因,现在虽然没有能拿下河间府,但如果能击溃吴甡,他不但可以将功补过,而且可以大涨声势。   辰时(8点)天色大亮之时,豪格的中军距离张庄渡口不过十五里了,此时前方探骑来报,说善巴率领的蒙古前哨,已经和明军探骑交手了,而昨夜在河岸边扎营的明军主力,原本已经拔营,准备向河间府前进,但听到周围有敌军骑兵出现之后,吓的不敢前行,原地整备兵马,准备迎战呢。   最后,探骑说道,抓了一个明军俘虏,经过审讯,探知明军兵马不止万余,而是超过了一万五千人,其中只有一千骑兵,剩下的全部步兵。   豪格笑,明军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至于明军由昨天回报的一万余,变成一万五,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一万五千名的大清勇士足可以对付五万明军,明军在子牙河边的兵马越多,他取得的战绩就越辉煌。   “明军没有料到我们会忽然杀到,惊慌失措,沿河展开,正是攻击的好时机!”豪格开始下令。   “鄂木布楚唬尔亲王!”   “诺。”   “率你部三千蒙古轻骑,加快速度,绕道明军尾翼攻击。此战关乎全局,望王爷努力,但使成功,缴获一半归你部,你的功劳,我也会上禀皇阿玛,请他与你重赏。”   “王爷哪里话?鄂木布楚唬尔必效死命。”鄂木布楚唬尔手捂胸口,在马上做了一个效忠的姿势   “德尔赫礼!”   “在!”   “你也率三千骑,攻击明军的前队。”   “嗻!”   鄂木布楚唬尔是蒙古土默特右翼王爷,德尔赫礼是正蓝旗副都统。   “其他人,随本王突击明军的中军,将所有明军,全部赶下子牙河~~”   豪格高声下令。   “嗻!”   身边众将轰然答应。   豪格一马当先,战意高昂。   “隆隆隆~~”   凌晨行军,建虏大军一直修养马力,大部分时间步行,只有少部分时间骑马,现在天色渐亮,前队交手,行踪已经是露出,也就没有再隐藏的理由了,于是所有人都是快马加鞭,依照豪格的命令,向十五里之外的明军扑去! 第八百八十五章 截成两段   辰时末,豪格统领的大军主力来到了子牙河边,远远地,他望见了明军的旗帜,昨日飘了一场小雨,今日天气依然灰蒙蒙,乌云蔽日,原本应该阳光普照的上午,却像晨曦一般的阴暗,如此情况下,视力受到极大影响,明明敌军就在两里之外,若非睁大了眼睛,连对方的军旗都望不到呢。   一万五千明军,正在子牙河边列阵,也许是因为太仓促,根本没有料到建虏骑兵会忽然杀到,整个军阵看起来都是乱糟糟的,旗帜也十分凌乱,只有中军处的一支骑兵,看起来比较剽悍,盔甲齐全,阵型纹丝不动,紧紧护卫着明军主帅的大纛。   相比之下,建虏这边却是兵强马壮,士气极盛。   每次临阵,豪格都心情激动,这一次也一样,他纵马冲上一处高地,仔细观察。   离得远,他看不到明军的主帅,也看不到明军大纛上的文字,不过只看那大纛的长度和高度,就知道那一定就是崇祯新任的领兵部尚书、总督山东京南军务,同时也是明太子心腹的吴甡了。   仔细看过明军的列阵之后,豪格马鞭一指,对左右说道:“都说吴甡是明太子的左膀右臂,乃谋略之士,今日看来,也不过尔尔,其麾下兵马,旗帜不明,阵列不整,多是乌合之众,可知吴甡治军无术,比洪承畴差远了,更不用说还背河列阵,犯了兵家大忌。”   左右都是点头附和。   何洛会道:“如此兵马,我军可一鼓破之!”   只有张存仁向豪格抱拳,提醒道:“王爷,吴甡麾下,最少有四到五千名的明国精武营,绝非乌合,我军不可大意啊。”   豪格点了一下头,心中却微微不悦,倒不是因为张存仁的提醒,而是因为“精武营”三个字,令他想到了明太子——同样都是皇帝的儿子,明太子年纪轻轻,就整顿京营,操练精兵,做出了一番大事业,去年击败多铎,擒了他的七叔,今年又在三河城戏弄了他,不论皇阿玛,还是朝中的满汉重臣,提到明太子,都是一脸忧色,相比之下,他这个皇储,却连正式的名分都还没有呢……   “哒哒哒哒~~”   此时,马蹄声急响,几十骑急急而来,却是统领前哨的蒙古将领善巴,善巴三十多岁,是蒙古八旗的一名悍将,他策马扬鞭,急来到豪格马前,抱拳报道:“王爷,明军车马众多,有少量火炮,阵中除了保定兵,还有祥云、飞虎旗闪现,想来是有一定数量的精武营和三千营骑兵,另外,末将刚去探了,发现子牙河的水位不过两尺,有些地方甚至只淹到了小腿,如果溃败,明军随时都可以过河逃生。”   豪格听罢,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原本他以为,子牙河的水量应该有相当,起码步行不易通过,如此,明军难以逃脱,但想不到河水却是如此的浅薄,这般一来,吴甡临水列阵,就没有后路断绝的问题,即便溃败,明军士兵也可以过河逃生。   “子牙河的水位,前些日也是这么浅吗?”张存仁忽然问。   善巴没法回答,他是蒙古人,对此间的水文,一点都不清楚。   张存仁又看向何洛会。   在攻打河间府之前,豪格曾经派何洛会率兵三千,在子牙河边埋伏,预备偷袭过河的明军,不过吴甡在青县按兵不动,山东兵更是后退了四十里,眼见没有伏击的可能,何洛会便收兵返回了河间府。   何洛会摇头:“当时能淹到大腿,不过据上一次抓的那一个汉民说,子牙河上大下小,上游水多,下游水少,今年干旱无雨,水量一直都不稳定。”   张存仁皱着眉头,不再问了。   善巴汇报完情况,纵马而去了。   也就在善巴离开的同时,就看见在河边列阵而立的明军,忽然掀起了一阵骚动,军旗在摇动,何洛会眼力好,立刻满脸喜色,高声叫道:“王爷,明军尾翼骚动,怕是鄂木布楚唬尔亲王已经展开攻击了!”   “好!”豪格笑。   正在沉思的张存仁也急忙抬头看去。   而此时,明军的前队,也就是左翼,也掀起了骚动,有烟尘踏起,好像是有大股的骑兵正在快速逼近明军。   豪格大喜:“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好样的!”说罢,他马鞭一指,豪气无比的命令道:“左右两翼都已经到位,中军向前,三路齐出,将明军杀个片甲不留!”   子牙河的水位,有点意外,不过并不影响豪格的决断,即便明军可以渡河逃生,豪格也有信心将河岸之边的明军,歼灭大半。   “呼哬~~”   一万建虏中军高声呼哬,而后,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亲率三千重甲骑兵为左翼,为第一波攻击的主力,他们挥舞长刀,奋力催马,排山倒海一般的向明军压去。在他们之后,张存仁率两千骑兵为右翼,配合左翼进行攻击。   也就是说,建虏一共兵分四路。   明军左右两翼已经被冲击,中路再一冲击,三面被围攻,即便是精锐的强兵,也难免陷入慌乱,何况,明军根本称不上精锐,在大清的铁骑面前,明军步兵一直都如纸糊一般的脆弱。   眼见铁骑滚滚冲到,明军阵中军旗摇动,原本就不齐整的队列,掀起一阵骚动。   豪格看到清楚,忍不住喜上眉梢,明军果然是弱旅,胜利就在眼前啊。   但忽然的,不等何洛会的三千中军主力冲到,就看见明军阵中的中军大纛忽然向后卷去,随即,所有明军士兵都掉头往河的那一边跑,连那一支精锐骑兵都不例外。一时,只看见明军阵型大乱,你推我挡,各部丢弃物资,争先恐后的涉水过河,只恐跑的慢了,就死在建虏的铁蹄之下。   与此同时,明军的左右两翼,也都是纷乱过河,完全没有和敌人对战的勇气。   豪格狂喜,这才是他印象中的明军嘛,他大笑道:“啊哈哈哈哈,胆小的明人,不等我大清勇士冲击就跑了。告诉何洛会他们,给本王追,一个也不要放过!”   “嗻!”   一名穿着正蓝旗甲胄的精锐白甲兵,将豪格的命令,传达给前线冲锋的各将。   “杀~~”   其实不用豪格命令,见明军败退过河,不论是左右两翼的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还是中军的何洛会和张存仁,都选择了继续追击,就步骑兵交锋来说,如果步兵阵型齐整,稳住阵脚,用长枪弓箭鸟铳对抗,骑兵还真占不到大便宜,怕的就是步兵溃败,骑兵趁势追击,那可就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鄂木布楚唬尔、德尔赫礼和何洛会张存仁都是宿将,太明白这个道理了,明军败退,正是他们扩大战果的好机会,他们怎会放过?   不过何洛会很快就发现,明军虽然慌不择路的败逃过了子牙河,但留在河岸边的大量辎重、车马炮和拒马,却是阻挡了他们追击的速度,为了排除障碍,原本奔驰的骑兵,不得不勒住战马,跳将下来,费力的清除各种障碍,不是一处两处,是到处都是这样,感觉明军这一次携带了大量的辎重和各种车辆,一口气,都留在河岸边了。   因为辎重车辆和拒马的拦阻,何洛会的三千重甲骑兵几乎没有什么战果,只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逃过子牙河。   又看见对岸冒起了滚滚浓烟,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何洛会不甘心,他顾不上细看明军留下的都是什么辎重?只高举长刀,不停的呼喊:“不要管东西,追,给我追!”   很快,他们就随着明军的脚步,趟过了不过一尺深的子牙河,在溅起的水花中,冲到了对岸,而后何洛会忽然听到了鼓声,“咚咚咚~~”原本败退的明军正在距离河岸六七百步的地方,重整队形,试图再战,那急促的鼓声,好像是重新振作了明军的精气神,隐约的看到,明军的中军大纛重新竖起,有一个穿着绯袍,大胡子的官员,正立马旗下,向这边张望,而刚才护送他过河的一千精骑,拨转马头,重新聚集在他的身边,将他团团保护了起来。   除了骑兵,那些推推搡搡,原本狼狈不堪的步兵,这时好像也回过神来,开始于中军大纛的两翼列阵,大盾为墙,长枪为器,有骑马的将官来回呼喊命令,很快的,两翼的队伍就远远伸展开来,将河岸边,方圆几里的原野,都包揽在内。   何洛会原本不觉得奇怪,明军将领不甘败退,想要列阵再战,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他是明军统帅,他也会这么多,但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一战败退之后,重新聚拢起来的败兵,往往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无力为战,最后都免不了再一次溃败的下场,尤其明军并非是什么坚强的精锐,败退之后,想要阻止反攻,就更是难了,只要大清的铁骑追击的够紧,不给明军过多的机会,明军的重振旗鼓,不过就是徒劳,因此,何洛会过河之后,继续带兵猛追,丝毫不管明军的战鼓声。   但是,当他整理队伍,率兵冲到距离明军战阵将近三百步,前锋骑兵已经冲到一百步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了,那就是,明军败退之后,重新列阵的速度太快了,而且阵型比较齐整,完全不像是一支败退之后,临时聚拢起来的惊弓之鸟。   一时,何洛会心头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吼:“何都统!何都统~~~”   何洛会勒住战马,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穿着汉军镶蓝旗甲胄的年轻将领正奔来,却是张存仁之子张瑞祥,张瑞祥今年二十五岁,跟着其父,混了一个佐领的官衔,一直在军中任事,此时,他气喘吁吁,一脸惊慌的来到何洛会马前,抱拳报道:“何都统,家父说,明军不战而退,只丢弃辎重和车马,但却不见一件兵器和甲胄,怕是有诈,请你万万小心,不可轻易追击啊!”   听到提醒,何洛会才猛然想起,是啊,明军败退虽然看似狼狈,丢弃了不少辎重和车马,但兵器和甲胄,却都带过了河,这明显不和常理啊。   难道……是诈败?   “快!命令全军,停止追击!”   何洛会急忙下令。   但急速追击的大军,又岂是可以轻易回头的?   “砰砰砰砰~~”   就在何洛会发出命令的同时,前方追击的前锋骑兵已经冲到了明军阵前七十步了,就在他们张弓搭箭,从明军倾射箭雨的同时,明军阵中的鸟铳,也忽然鸣响。   硝烟弥漫,战马长嘶。   建虏骑兵向前倾射的箭雨,在明军阵中掀起了一片血雨,但明军射出的鸟铳,却也同样将他们射了一个人仰马翻。   同一时间,见明军败退,己方兵马已经追过了河,豪格也快马向前,向河边而来,想着也要渡过子牙河,和大军一起追击,因为战事进行的顺利,豪格很是喜悦,到了河岸边,他驻马一看,发现何洛会率领的三千骑兵,已经全部过河,张存仁的两千人,过了有一半,剩下的正在加紧过河,而在左右两翼,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的兵马都已经渡过了一半兵马,一眼过去,子牙河上下六七里之内,到处都是渡河的己方骑兵,将整儿河道都占满了。   豪格没感到危险,只是焦急,担心明军会跑了,因此再次下令:“命令各军,加快速度过河……”   命令还没有说完,耳朵里隐隐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隆隆隆……”   像是战马奔雷,但又不像。   抬头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就看见西面上游处,距离三四里之处渡河的己方兵马,忽然掀起了一阵骚乱,有士兵惊慌的跳上岸,因为离得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疑惑和愤怒,明军都在对岸,周围已经没有敌人,河中的军士乱叫什么?   但很快,他脸色就变了,因为三四里之外的骚动,很快就蔓延到了自己面前。   “水!水!”   所有人都在大喊。   河中有水不奇怪,奇怪的是,原本只淹没在小腿的河水,忽然间暴涨起来。   其实也不是忽然暴涨,只不过是因为视线阻拦,正在建虏的渡河士兵,以及被军旗遮挡的豪格并不能看见,就在他们渡河的其间,一股大水忽然从上游滚滚倾泻而下,大水所到之处,排山倒海,吞噬一切,谁也无法阻挡,原本裸露的河岸,全部淹没,原本小腿高的河水,顿时就淹没到了胸口。   而豪格刚刚隐隐听到的“隆隆隆”,其实就是河水从上游狂泻而下的奔跑声音。 第八百八十六章 包围圈   子牙河,又名盐河、沿河,滹沱河的分支,发源于山西,流经山西、河北,从天津入海,其特点就是上大下小,峰高、量大、流急的滹、滏二水,汇入子牙河后因河道狭窄,宣泄不及,常常形成水灾,只不过近些年天气干旱,年年少雨,因此子牙河的水量,比以前少了不少,水流也变的平缓了起来,今日不知道是怎么地的,上游忽然来了一股大洪水,一时,子牙河就犹如是一个被放开束缚的顽童,又开始任意挥洒他的性子了。   “隆隆隆~~”   河水来的又快又急,虽然最前方的一些建虏士兵听到了动静,看到了宣泄而来的河水,急急策马跑上了河岸,但后面的士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当他们听到惊叫和水声,抬头看时,河水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虽然大部分的士兵都骑在马上,河水淹不到他们,但马匹却无法抗拒河水奔涌而来的力量,坚持了几下,一声长嘶,就倒在了河水之中,而马上的骑士,自然也就被掀翻到了河水之中……   只是极短的时间,宣泄的河水,就从几里之外,直冲到了豪格的面前,除了一些眼明手快的建虏士兵奋力策马,从河中跳回了河岸之外,大部分正在渡河的士兵,都被河水冲倒了。   人仰马翻之中,河水拍物和呼喊救命之声,响成一片,建虏渡河的队伍,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河岸边的豪格先是惊呆,继而大声呼喊:“撤,快撤回来啊!”   眼前的此情此景,就是傻子也知道是中计了,不知道明军为了什么手段,在上流截留了河水,等建虏渡河追击,忽然放出河水,淹没了正在渡河的一众建虏兵马。   ……   同一时间,距离此处十三里之外的一处小山上,一个文士正兴奋的大笑:“计成矣!”   正是向吴甡献策,继而说服山东总兵尤世威的广东道御史杨尔铭。   其实这里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山,只是一处被河道冲击而形成的大型龙岗地,方圆两公里左右,高不过十几尺,而在河岸对面,还有一座略小一点的龙岗地,两处龙岗地,正夹着中间的子牙河,子牙河从西而来,恰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泥沙日积月累,继而形成了左右岸边的两处龙岗地,而因为在河道边,时时都可能被冲毁,因此龙岗地周围没有田地,只长了一些浓密的树木,时间长了,渐渐城了小林子,两天前,杨尔铭带着山东总兵尤世威,晓伏夜行,绕了一圈远路,避开建虏探骑,秘密到了这里,利用两处龙岗地做掩护,两千人一起动手,用砂石沙袋,筑起了一道堤坝,截断了子牙河。   因为子牙河上大到小,水势和水量都是逐渐缓解的,尤其两处龙岗地更是其中的分割点,两岸百姓过河,都会选择龙岗地的下游,桥梁也大多建在下游,因此,建虏的探骑也都是走下游,加上方圆几百里之内,百姓都已经逃散,宛若空境,山东兵又极为小心,所以没有人发现,在两处龙岗地,竟然秘密驻扎了一支明军。   堤坝完成,杨尔铭立刻给吴甡送信。   于是吴甡带兵向河间府进发,在张庄渡口扎营,并在这附近败退过河,都是事先算计好的。   今日豪格率领大军,离开河间府城下,往张庄渡口杀来,也都在吴甡和杨尔铭的预料和算计中,明军依照计划,不等接战,就“败退”过河,同时点燃了烽火信号,得到信号的山东兵,立刻就炸开了堤坝,于是,被截留之水,滚滚而下,不过十三里的距离,很快就抵达双方激战的战场,奔涌着,截断了建虏的过河之路,将河道中的建虏冲的七零八落。   计策成功,杨尔铭忍不住开怀大笑。   “先生神机妙算,老夫佩服!”尤世威向杨尔铭抱拳行礼。   杨尔铭急忙还礼:“不敢不敢。水计已成,下一部该是阻计了。”   尤世威肃然:“谨听先生命!”   于是,两千山东兵迅速离开,偃旗息鼓,往北而去。   ……   子牙河边。   正在渡河的兵马被忽然宣泄而来的河水淹没,河水很快就涨到了齐腰深,而且还在快速上升中,已经渡河、正对明军发动攻击的建虏兵马本就对明军的顽强抵抗和密集火力感到惊异,听闻后方的大乱,纷纷回转头来,当见到河水滚滚而来,淹没了后续的兵马,原本平静、深不到小腿的子牙河,一下就变成了人马难渡,必须借助车船的大河之时,人人都变色,人人都惊慌,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不好,中了明人的诡计了。”   于是一些人,尤其是那些纪律比较散漫的蒙古骑兵,他们顾不上再攻击明军,本能的纷纷后退,奢望着在河水暴涨更高之前,撤回北岸。但镶蓝旗和汉军旗却都畏惧建虏严格的军令,没有人敢后退,站在原地,正在惶恐,蒙古骑兵急退,双方挤在一起,又是一阵乱。   “不要乱,不要乱,继续冲!”   乱军之中,有一人最为懊恼,那就是张存仁。   过河之后,他就察觉不对劲,仔细一想,立刻就想到了兵器和甲胄的破绽,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令儿子去通知何洛会,令何洛会不可急追,以免中了明军的埋伏,又派人返回去禀报豪格,不过他是侧翼主将,不能轻易离开,又要等儿子返回,更没有想到河水会忽然暴涨,因此他并没有立刻返回北岸,而是留在原地,收拢兵马,准备看明军的行动,再决定下一步,但不想到河水忽然滚滚而来,听到身后的惊叫和河水奔涌而下的声音之时,他才全部明白了明军的诡计。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现在,奔涌的河水,将己方兵马截成了两段,大军的主帅,肃亲王豪格,此时还在北岸,他们这些追击明军的主力,却是到了南岸。不过张存仁脑子却清楚,他知道,后退是不能了,眼下只能往前冲。但周围的情势太混乱了,张存仁这个汉军旗的副都统,只能指挥汉军旗,但却指挥不了建虏主子和蒙古旗。眼见周围都是混乱,张存仁虽然着急,但却也毫无办法。   “杀!”   趁着建虏慌乱,就听见明军阵中猛地爆发出了一声呐喊,接着,两翼的步兵大阵忽然动了,大盾长枪一起前进,迈着齐整的步伐,如移动的城堡,慢慢向河岸边伸展——明军原本就是摆出一个圆弧阵,将河岸边的空地都包围,不过最边角的地方,仍然有一些空隙,现在明军想要将边角的缺口,全部堵上。   中间的何洛会和张存仁来不及反应,左右两翼的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却看的明白,心知明军想要将他们彻底包围在河岸边,又见河水高涨,涉水过河,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急忙高声呼哬:“杀出去,杀出去啊!”试图带领精锐骑兵沿着河岸奔跑,先冲出明军的包围圈在说。   “砰砰砰砰!”   但双方距离太近了,明军稍微一前进,就已经逼近到了七十步,随即,鸟铳声密集响起,又有一枚枚手炸雷投掷在建虏骑兵逃跑的河岸边,响起剧烈的爆炸,硝烟弥漫中,试图突围的建虏骑兵纷纷中弹落马,没有一个能逃过。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军步兵快速上前,一面面大盾,一杆杆长枪组成的盾墙,堵住了河岸边角的缺口,将他们彻底封死在了河岸边。   后续的建虏骑兵想要再冲,但都被明军鸟铳和手炸雷击退。   就这样,明军成功的完成了对建虏的包围圈,过河的建虏,被包围在了长不到一千步、厚不过六百步的河岸边,形成了一面偏平方阵,因为地方狭小,建虏众军显得非常拥挤,失去了闪躲腾挪的空间。   对骑兵来说,最怕的就是被步兵堵在某一个狭小的空间,失去机动迂回的能力,现在就是这样,后面是河,左右和前方都是明军,狭小的空间力,大部分原本应该冲锋骑射的建虏骑兵,都变成了一个个坐在马上的弓箭手。如此一来,骑兵反倒是不如步兵了。时间一长,必然被步兵全歼。   何洛会,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三人都是宿将,焉能不知此间的弊端?见己方骑兵被明军步兵包围,三人眼中都有惊慌。   “升旗!”   明军阵中忽然响起号令,接着,他们真实的军旗一一挂起,飞龙旗,祥云旗,北斗旗,飞虎旗,正式亮出了他们相当一部分都是京营精武营的身份。   见到精武营的军旗,尤其数量如此之多,一些参加过去年入塞之战的建虏士兵,都微微色变。   “虎,虎,虎!”有明军大将在高呼。   原来,今日参战的不止有阎应元的战兵第一营,原本驻守香河武清段的两个精武营千总队、以及保定参将冯名圣、贺珍的三千营,和六千地方兵马,更有精武营副将刘耀仁率领的两个守桥千总队。   原本,这两个千总队是守卫武清段运河石桥的,但在建虏突破运河之后,再守石桥也是无用,而太子殿下事先就有命令,若有变,听从少司马吴甡的命令,因此,刘耀仁率兵退往河西务,和吴甡阎应元合兵一处,如此,河西务才能两万兵。   算起来,在今日战场上,共有七个精武营千总队,几乎占了大军的一半。   也因为如此,“撤退”才会有条不紊,各部也才能迅速的过河之后,重新站稳脚跟。   照吴甡的命令,阎应元的战兵第一营为主攻,为左翼盾墙,刘耀仁率领两个千总队在右翼盾墙,为辅攻,保定参将冯名圣的人马和剩余的两个精武营千总队,加上六千地方军,部署在建虏的正前方,护卫大纛,听从吴甡的直接指挥,为中军。   贺珍的三千营则是负责拾遗补缺和增援,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援救。   而大军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过河的建虏,全部吞下。   此时,中军大纛之下,绯袍纱帽,胡须斑白的山东总督吴甡,正举着太子殿下赐予他的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建虏军阵。风吹着他的脸,感觉他在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虽然崇祯五年,吴甡就已经是一省之巡抚,带兵剿匪,连连取胜,去年他又辅佐太子殿下,成功击退了建虏大军的入塞,不过他还没有独自带兵,击败建虏的经历呢,现在将八千建虏围在河岸边,胜利已经可以预料,他如何能不激动?   更何况,此次做战计划,事先并没有和兵部,也没有和太子殿下商议,乃是他和杨尔铭密议的结果,如果失败了,他必然要被问罪下狱,多年积攒的清誉,可能会毁于一旦。   一句话,这是一次赌博。   但吴甡不能不赌,运河失守,太子殿下被围在通州,形势对大明极其不利,虽然吴甡对通州城防有一定的信心,但建虏势大,谁也不敢保证,太子殿下就一定能守住通州,万一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天塌地陷,九死莫赎的大罪,作为臣子,吴甡必须彻底解除建虏大军可能南下的危机,如此才有能力回援通州,因此,他才会和杨尔铭商议出这个冒险之策。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先是史可法不负众望、用残兵弱将的守住了河间府,接着,山东兵绕行远路,避开建虏的探骑,成功筑起了堤坝,最后,豪格的行军作战,一如事先预料,像击溃史可法一样,豪格想要故技重施,运用他骑兵快速作战的威力,再一次取胜。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吴甡和杨尔铭的彀中。   唯一的遗憾,就是豪格本人并没有过河,而在留在了对岸,如果豪格过河,被围在河岸边,那今天的计谋,就算是彻底完美了。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全歼了这过年的八千建虏,依然是一次足以震撼建虏的大胜。   因此,吴甡的激动是很自然的,不过多年的文官历练让他知道,越是关键时刻,就越要冷静,不然煮熟的鸭子也有可能会飞,因此他不敢大意。   “建虏要突围了,各部都需小心,不可有任何疏漏,不然本督绝不轻饶!”吴甡放下千里镜,大声命令。 第八百八十七章 顽抗   此时,刘耀仁,贺珍,冯名圣,则是在各自将旗之下,准备迎敌,但唯独不见阎应元。   左翼军旗之下,原本阎应元应该站立的位置,此时由千总张尔垫代替。张尔垫今年三十三岁,原本只是军中的一个百总,因在开封之战和建虏去年入塞之战中,作战勇敢,表现卓越,因而被提拔为了千总,此时,他站身军旗之下,手持长杆马刀,代替阎应元指挥,   明军准备迎敌的同时,被围困的建虏,也在做准备。   “整队,重新整队,明军不过一万人,我军有七八千呢,给我杀!杀出去!”   过河的建虏众将中,何洛会地位最高,最初有点慌乱,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明军人数人数并没有太多,最多也就两万人,眼睛一扫,己方被包围在河岸边的兵马,最少也有七八千人,除了自己身边的这两千正蓝旗旗丁,张存仁率领的汉军旗,鄂木布楚唬尔和德尔赫礼率领的蒙古旗也犹有很多,照过往的战力来说,七八千的大清勇士,杀两万名明军,完全不在话下,甚至可以用切瓜砍菜,无人能挡来形容。   因此,没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肃亲王正在对岸看着呢,如果他怯弱了,掌握不住局面,就算最后突围成功,肃亲王怕也是不会放过他。   因此,何洛会咬牙切齿,高声命令。   何洛会的话,令建虏军心稍微安定,不错,明军不过一万余人,怕什么啊,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将明军冲散。更何况,肃亲王还在北岸呢,不管是造桥接应,还是绕行下游渡口,己方犹有前后夹击,击溃明军的机会。于是,建虏骑兵整理队列,准备冲击。   “何都统!何都统!”   张存仁却是急急策马而来,到了何洛会的马前,叫道:“不可轻易攻击,此时进攻,正和明人心意啊!”   “你说什么?”何洛会怒,被包围了,不攻击突围,难道还要等死吗?   张存仁气喘吁吁,马鞭指向明军盾墙:“都统,我军面对的,并非是普通明军,而是明太子的精武营,你看他们使用的盾牌,几乎是普通盾牌的两倍,长枪也长的出奇,又有鸟铳和能爆炸的铁疙瘩,在他们列好阵型,大盾长枪鸟铳和铁疙瘩一起使用的情况下,我军骑兵冲击,胜算几何?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突破他们的盾阵?就算最后突围了,如果伤亡过重,伤了正蓝旗的元气,王爷又能绕过我们吗?”   何洛会心中咯噔一下,虽然打仗就会死人,但如果伤亡过重,就算突围成功,肃亲王怕也不会放过他。   “不突围能怎样?难道在这里等死吗?”何洛会仍然瞪眼,色厉内荏的问。   张存仁马鞭向后一指:“我去看了,刚才那股大水虽然来的急,冲倒了我们不少弟兄,但存量并不多,随着河水的流淌,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河面就会恢复正常,到时我们就可以涉水返回,退一步讲,就算河水不退,只要我们坚持一段时间,等肃亲王造好了浮桥和木筏,我军依然可以撤退,择机再战,何必将将士们的性命,白白葬送在明军的鸟铳和长枪之下?”   何洛会皱着眉头不说话,虽然他时不时的就会对张存仁冷嘲热讽,打心眼里,他瞧不起张存仁这样汉人降将,不过他却也不能不承认,论见识和谋略,张存仁胜他太多,不然张存仁也不可能得到皇上的器重,并跟随肃亲王出征。因此,听完张存仁的话,反复想过之后,虽然感觉自己有点折了面子,但他最后还是说:“既然张参政这么说,那就暂时不攻。不过王爷那边怎么办?”   张存仁抱拳:“我亲到河岸边,向王爷呼喊,说明此间情况和我们的想法。”   何洛会微微松口气:“有劳张参政了。”再转对身边的中军官:“命令停止攻击,所有人,不论白甲兵,旗丁,还是蒙汉士卒,都下马防御,多用盾牌,严防明军的攻击!”   同一时间。   北岸。   见中了明人的诡计,原本的浅水变成了大河,豪格先是目瞪口呆,接着眼睛冒火,几乎快要急疯了,他挥舞马鞭,声嘶力竭的在呼喊:“快,拆了那些马车,造桥,造桥!”   对豪格来说,河间府的失败,已经足够他窝火了,但想不到啊,就在他面前,明军竟然如此戏耍了他,一万五千人马,被河水硬生生地分成了两截,冲到对岸的有七八千,自己身边只剩六千多,此外还有将近一千人,被淹死在了滚滚河水之中,对豪格来说,这是侮辱他智商的奇耻大辱啊,他不能接受,他一定要救回南岸的兵马,不然他必将声名扫地,被多铎他们永世耻笑。   得了豪格的命令,建虏手持长刀或者是短斧,疯狂劈砍明军丢弃的马车,试图改造成浮桥,最起码也要造成木筏,以增援对岸,而在劈砍之中,建虏士兵发现,马车上装载的根本不是粮米辎重,也是一袋袋的沙土,由此可知,明人是早有计划。   在赶制木筏和浮桥的同时,豪格又令善巴带了一支人马,往下游寻找过河的渡口,以增援对岸的何洛会。   此时,张存仁策马来到河岸边,隔着子牙河,大声呼喊,将情况向豪格禀报。   此时的豪格,脑子已经清醒了不少,听完张存仁的禀报,立刻知道,张存仁的建议是对的,这个时候突围,只是增加无谓的损失,于是大声吼道:“张存仁,好样的,皇阿玛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智将,你和何洛会一定要坚持住!等到河水退去,本王亲率大兵,和你们共击狡猾的明人!”   “嗻!”张存仁在马上虚拜一下,然后返回自己的军阵,决意固守。   ……   明军中军大纛之下。   见原本正要重骑突围的建虏,忽然偃旗息鼓,又退了回去,骑兵纷纷下马,排成队列,竖起携带的一些小盾牌,准备防守之时,吴甡知道,建虏军中还是有能人的,看出了河水不能持久,此时不强冲突围,反而是选择了保存实力,固守待援的做法。   就兵家来说,这是最明智的。   甲计划失败,但吴甡还有乙计划,于是他大声命令:“建虏不出,那我们就自取,来啊,擂鼓,摇旗,全军总攻!”   “是。”   中军官接令,然后大声将吴甡的帅令传下去:“擂鼓,总攻!”   就在豪格造桥造筏、何洛会等人准备固守待援的同时,耳朵里忽然猛听见“咚咚咚咚~~”的战鼓声,抬头看,只见明军阵中,军旗摇动,十几面战鼓,忽然一起擂响,其声,震动天地。   随即,所有明军都举起手中的武器,盾牌兵拍打盾牌,齐声三呼:“杀,杀,杀!”   耳膜鼓荡,天地摇晃,声浪和气浪,直贯云霄,两万热血男儿,一起呼喊,宛如是一气迸发出了几十年来对辽东战事失败的愤懑,又宛如是对那些死在建虏刀下的亲人故友的召唤,三声杀字,字字如巨炮,令包围圈中的每一个建虏,听了都是心惊胆战,即便是何洛会率领的一部分镶蓝旗精锐白甲兵,此时也都是人人变色——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不看盔甲和兵器,正听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就知道眼前的明军,绝对是一支劲旅。   对岸,豪格脸色也变了,他知道,对面的明军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一口吞下过河的大清勇士。   “休想!休想!”   豪格咬着牙,盯着对面,脑子里面只有这两个字在咆哮。   三声喊杀之后,明军左右两边的盾墙,首先动了。战旗之下的刘耀仁和张尔垫拔出长刀,向前猛指。   “虎!虎!”   每喊一声,持着大盾的盾手,就向前迈出一步,长枪鸟铳手亦步亦趋,长枪如刺,鸟铳瞄着前方。   就这样,左右两面盾墙在盾牌手的“虎虎”声中,整齐无比的向建虏压去,虽然动作很慢,但气势却像刀锋一般的凌厉。   建虏的八千兵马,被包围在河岸边的狭窄空间里,本来就拥挤,明军左右两边一逼,那种拥挤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面对险境,何洛会像是一只掉入陷阱的野兽,他红着眼珠子,高声命令:“不要慌,明军就是一群手下败将而已!鄂木布楚唬尔,你守住西面,德尔赫礼,你守住右边,张存仁,你负责支援,其他人,随我一起守住正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违令者,斩!”   举起右臂,又大呼:“大清勇士,肃亲王正看着我们呢,严守阵地,令明军有无回!!杀,杀啊!”   “嗖嗖嗖嗖……”   明军两边夹击的盾墙,在行进了十步之后,距离建虏就只有八十步,于是建虏弓箭手张弓搭箭,向他们倾射箭雨,羽箭破空之声密如急雨,遮天蔽日的升起又落下,在明军阵中掀起一阵叮叮当当,羽箭射中甲胄,但却被弹开的声音。   建虏的箭雨不可谓不密集,但却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明军盾墙的前进。   明军盾墙如山如岳,即便有一些不走运的士兵被倾泻而来的箭雨射中面部,或者被箭雨所伤,他所在的位置,立刻就会有人顶上,整个盾墙前进的脚步,丝毫也不受凝滞。   又进了十步,进到距离建虏七十步的时候,何洛会以为,明军一定是停住脚步,向己方发射鸟铳了。但不想,明军竟然没有停,在箭雨的沐浴下,继续向前行,而随着距离的临近,建虏弓箭的威力开始显现,受伤倒地的明军逐渐增多,但明军前进的步伐却依然没有停止,隐隐听到明军盾墙后的小鼓,咚咚咚咚,一直敲个不停,虽然没有战鼓的声音大,但同样摄人心魄。   何洛会猜测,小鼓应该是控制明军步伐的号令,小鼓不停,明军就会一直前进。   七十步,六十步……   当明军盾墙,近到六十步的时候,左翼防守的鄂木布楚唬尔终于是忍不住了,他知道,不能让明军继续前进了,不然等明军近到四五十步,鸟铳近距离的发射,自己布置在前排的那些小盾牌,根本挡不住,盾牌后的士兵,怕都要被明军射死,而且明军离得越近,防守的压力就越大,他不能任由明军这么肆无忌惮的靠近,必须拖延一下,于是他马鞭一指:“杀!”   建虏前排列阵的步兵盾牌,立刻闪开,一千建虏骑兵从阵中冲了出去,分成前后两队,向明军冲撞而去。   “咚!”   见建虏出阵,明军阵后的小鼓,戛然而止。   明军一面面大盾,迅速的砸到了地上,形成盾墙,长枪伸出,鸟铳在大盾和长枪的缝隙中伸出来,对着冲上来的建虏骑兵开火。   “砰砰砰砰……”   冲上来的建虏骑兵被打倒一片,血雨飞起,人叫马嘶,但因为距离太近了,不等第二轮,剩余的建虏骑兵就已经冲到了盾墙之前,“砰砰砰砰~~”连续的战马撞上盾墙的惨烈声音,不是战马骨折,就是马上骑士摔将下来,被明军乱枪戳死。   而明军齐整的盾墙,也因为受到战马的强烈冲击,而有所动摇,盾牌和盾牌之间,出现了空隙,有建虏的悍勇之士趁机挥舞兵器,挤将过去,和明军展开近身搏杀。   而在骑兵冲击之时,建虏步兵除了倾射箭雨,还将携带的梭枪飞斧等物,向明军猛烈投掷。枪林弹雨之中,两边不住有人倒下……   几乎同时,右翼的德尔赫礼也做出了和左翼同样的选择,面对明军的步步进逼,他实在是受不了,大清和明国做战,何曾这么窝囊,而且危险过?于是他也下令出击,同样是一千骑兵冲出,顶着弹雨,撞向明军的盾墙,双方展开了激烈搏杀。   不得不说,建虏士兵的确凶猛,即便明军盾墙如山,难以攻破,火力更是凶猛,打的他们血肉横飞,尸体层层叠叠,他们却也是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在明军盾墙上,撕开一个又一个的小缺口,虽然明军奋力,大部分的缺口都在很短时间里重新封上,并将冲入阵中的建虏刺死,但却有几个缺口被建虏突破,一时难以封上,又因为建虏的死战,明军的盾墙停止在六十步的距离,一时再难前进…… 第八百八十八章 五百铁罐头   明军中军大纛之下。   吴甡举着千里镜,仔细观看,他已经看出,建虏是在用人命拖延时间,在损耗人马的同时,身后子牙河的河水,却也在缓慢降低,等到河水降低的足够多,对岸的豪格就会统帅剩余的建虏兵马过河,和何洛会前后夹击,向明军发动反攻。   所以此战的关键并不是兵力,而是时间。   明军必须在水退之前,全歼过河的建虏,不然战局就会反转。   “阎应元,可以出击了!”   不能再等了,吴甡放下千里镜,下令。   “是。”中军官立刻摇动三角令旗。   自攻击开始之后,明军左右两翼的盾墙缓缓上压,长枪如林,鸟铳发射,手炸雷向前猛抛,和建虏两翼的防守兵马展开激战,但中军盾墙,却始终静默,而对面中军的何洛会也始终在警惕,他能感觉到,在明军静默的中军盾墙之后,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准备着,因此,他对左右两翼的激烈搏杀并没有太在意,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了明军的中军盾墙之后,但是明军的中军盾墙有什么动静,他就要立刻做出反应。   “咚,咚,咚!”   隐隐听见明军的中军盾墙之后,忽然响起了三通鼓声,然后何洛会惊讶的发现,明军盾墙左右一分,一些行走的银色物体,整齐的走了出来。   为什么说是银色物体?因为何洛会第一时间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是明军士兵?身为正蓝旗的固山额真,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他见过的甲胄太多了,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全身闪着银色的光,极度光滑,浑然一体,完全不像是一片片铁片拼接而成、而像是一体铸造而成的甲胄。   “这是什么甲?”   不止何洛会,建虏上下都是惊讶。   等到那些行走的银色物体,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明军盾墙盾墙后面完全走出来之后,建虏上下就更是震惊了。因为他们清楚的看到,这些行走的明军士兵不但全身上下都披着银色光滑的甲片,前胸,肩膀,手背手腕,甚至连手指和小腿,都有银色的甲片保护,脖子则是有锁子甲,全身上下护的纹丝不露,尤其是令他们震惊的是,这些明军的脸上,居然也覆盖着一副银色的面具,挡住了士兵的五官面目,看不到其面部表情,乍一眼看过去,宛如是一个个无脸人,手持武器走出来,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畏惧心理,配上那圆圆地、闪着银光的头盔,每一个行走的明军士兵,都像是年画里描绘的天神一般,脚踏大地,发出砰砰地声音。   另外大不同的是,这些披着银色光滑甲胄的明军士兵,手中武器不是长枪也不是大刀,而是一柄柄、长短不一的斧头,就军中来说,长枪和长刀最常见,因为这两种武器最容易掌握,任何人,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就可以熟练使用,但斧头狼牙棒铜锤这样的重型破甲兵器,却非一般士兵所能拥有,纵是英勇善战的老兵,如果力气不够,臂力不足,也是不敢轻易挑战这类重型兵器的。   但现在,这些身穿银色光滑甲胄,人数约在五百人左右的明军士兵,却都是手持斧头。   何洛会瞳孔收缩,他意识到,这五百明军是要冲阵了,而从他们全身银甲,手持大斧来看,这支明军的战力,一定是非同小可。   “结阵,结阵!重骑兵准备突击!”   何洛会大声下令。   几乎是同时,明军五百重型铁甲兵在中军盾墙之前,列成了三排,前后左右,相互间隔都是两步左右,而在最前排的中间位置,一个脖甲上绣着三道红杠的铁甲兵,举起手中的大斧,大吼一声:“向前,杀!”   原来,他正是精武营游击阎应元。   而他们现在身上所披挂,正是太子殿下去年购买的五百板甲。   原本,太子朱慈烺是想要把五百板甲用在开封战役的,后来发现不行,一来,很多板甲并不合身,需要修修打打;第二,士兵适应板甲,需要一定时间,相应的战术,也需要揣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副板甲的重量将近四五十斤,还要拿着兵器做战,非一般士兵都能承受,即便是五百人,那时的军中也是挑不出来的,因此,板甲并没有在开封和去年建虏入塞之战使用,直到今年,朱慈烺在精武营改制,设立战兵营之后,才将这五百板甲,交给了阎应元——经过一年的操练和精良的伙食,不间断的鸡鸭鱼肉,精武营士兵的体质,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和改善,从中挑出五百名,体壮如牛,有超强臂力的武勇士兵,已经不再是完不成的难题,而阎应元的战兵营,是精武营的第一主力,因此朱慈烺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阎应元。   从三月份开始到建虏入塞之前,阎应元一直都在操练板甲,被选中的五百勇士,每日操练三个时辰,顿顿有肉,饭食管饱。不夸张的讲,阎应元用五千精武营的待遇和成本,训练出了这五百人。   成军之时,太子殿下亲临,并赐名“铁罐头军”。   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不知道铁罐头是什么意思,但太子赐名,没有人敢异议。   于是铁罐头军的名字,就确定了下来。   驻守河西务之时,阎应元甚至想要用铁罐头军在巷战中,给予建虏痛击,不过建虏绕道攻击,运河失守,阎应元只能跟随吴甡,南下救援河间府,而在制定作战计划中,为了快速歼灭建虏过河的士兵,不给建虏突围或者是反败为胜的机会,吴甡决定围住建虏之后,使用他的五百铁罐头,突击冲阵,直奔敌军主将,击溃敌军,因此,阎应元今日并没有跟随大军,而是带着罐头军,秘密留在南岸养精蓄锐。   而战局一如预料,在大军包围,左右两边的盾墙都已经压了上去的情况下,建虏依然负隅顽抗,局面一时无法打开,现在突破的任务就交给阎应元的铁罐头军了。   阎应元吼罢,其他铁罐头兵也都举起手中的斧头,齐声响应:“杀!”   建虏变色。   阴沉的天气下,铁罐头银色光滑的板甲和手中的大斧,像是矗立在乌云下的冰墙。   然后,前进的小鼓敲响,五百“铁罐头”手持斧头,随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建虏缓缓压去。   明军中军盾墙随即跟进——铁罐头负责突破,他们则是负责扩大战果。   “放箭!”   罐头军出场,气势惊人,吸引了全场的瞩目,当五百铁罐头进到八十步之后,建虏立刻向他们抛射箭雨。   “嗖嗖嗖嗖……”   建虏射出的羽箭,如漫天飞蝗,向五百铁罐头,冲击而来,就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密集无比的,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之后,五百铁罐头无一人受伤,甚至连前进的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依然在鼓点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向建虏压近。   何洛会瞪着眼睛,脸色铁青,虽然建虏也有不畏箭雨和鸟铳的三重铁甲兵,但面对密集的箭雨沐浴,总难免是要倒下一些,或者是有人受伤,但明军身穿的奇怪甲胄,却是完全不惧箭雨,那满天的箭雨,就好像是在给他们饶痒痒一样。   更令何洛会恐惧的是,他发现,五百明军重甲兵,竟然是直接冲着他的中军将旗压过来的。   “不能让他们靠上来,步兵列阵,长枪大盾都给我排好了,骑兵,冲!”何洛会嘶吼。   立刻,五百建虏重甲骑兵挥舞长刀,嘶吼着,向五百铁罐头猛冲而去。铁罐头虽然是重甲,但没有盾墙鸟铳和长枪,建虏骑兵觉得,他们是可以冲击一下的。   铁骑滚滚而来。   战到如今,每一个建虏都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因为没有人保留,铁骑冲锋之中,马上的重甲建虏,挥舞长刀或者是狼牙棒,面目狰狞,奋力策马。   “稳住!”   听见阎应元大吼。   都是重甲,五百建虏凭借战马冲击力的加成,威力更胜一筹,铁蹄滚滚而来,给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不过五百铁罐头显然平常就有对冲战马的操练,面对冲击而来的建虏骑兵,一个个都不慌不忙,他们站住脚步,扎马步,整齐的抡起大斧,当建虏骑兵冲到面前时,都是大吼一声,手中大斧,狠狠向前劈砍而去!   “嘶啾啾~”   马长嘶,血雨飞起,马上的骑兵把持不住,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他们手中的长刀,有的劈砍了出去,有的没有,即便是那些劈砍出去的长刀,斩在明军铁罐头的甲胄上,也只是发出“叮”的一声响,被弹了开来,根本无法造成伤害,相反,铁罐头手中的大斧,却是破甲杀敌的利器,马上的建虏骑兵,被大斧劈中,立刻就是载下马来,惨叫而死,或者是重伤不起。   五百铁罐头和建虏五百重甲骑兵相撞击,高下立判,刚一接触,建虏五百重甲骑兵都被杀的人仰马翻,而五百铁罐头,却只有两三人倒地,但很快就被盾墙后面冲出来的医务兵,搀扶了起来,看他们的样子,虽然都受了內伤,被战马冲的吐血,但却没有性命之危。   铁罐头的战力,令建虏震惊——其实步兵对骑兵,只要步兵扎稳脚步,阵型严整,骑兵绝不敢硬冲,骑兵最主要的作用是侧击和背袭,这种面对面的冲击,除非步兵是弱兵,看到滚滚冲来的骑兵就吓傻,就崩溃,否则骑兵占据的优势并不会太大,当年唐朝的李嗣源以陌刀为阵,斩杀安史之乱的叛骑兵,那可是一杀一个准,在他的陌刀队面前,再厉害的重甲骑兵,也只有溃败逃跑的机会。   五百铁罐头的个人技能或者不如李嗣源,但他们身上的甲胄,却是超过李嗣源,面对五百建虏重甲兵的冲击,轻易取胜,其实并不是太意外。   只一个冲锋,五百重骑兵就死了三百多人,剩下的一百残骑兵见冲不动,急忙调转马头,后撤了几十步,然后催马再冲——不得不说,建虏骑兵确实更勇,明知没有胜机,但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依然硬着头皮,发动第二轮的冲击。   又或者说,建虏面对明军时,仍然拥有巨大的心理优势,即便是处于劣势,多年养成的胜利习惯,也不会让他们轻易放弃。   “重甲兵,出!”   身为主将,何洛会却已经知道,骑兵挡不住明军的重甲兵,但却又不能让明军重甲兵靠近,不然明军重甲兵的后面,又会飞出手炸雷,给己方造成伤害,于是何洛会咬着牙,再一次命令。   这一次出击的不是骑兵,而是重甲步兵。   一千重甲步兵,举着小盾和长刀,向五百铁罐头冲去。   而在击溃五百建虏重甲兵之后,五百铁罐头脚步不停,在阎应元的带领下,继续向前逼压,一千建虏重甲兵还没有冲起来,就已经和五百铁罐头撞在一起了。   “砰砰砰砰……”   不是鸟铳发生的声音,而是双方相互撞击和铁罐头手中的大斧劈砍在建虏盾牌和甲胄上的声响,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声地惨叫,就历史战绩来说,大清重甲兵完爆明军,都说建虏骑兵利害,但却不知道,建虏重甲兵才是天下第一。但今日却是相反,铁罐头全身防护严密,连脚面都捆绑有铁片,不夸张的讲,真正是武装到了牙齿,过去,建虏重甲兵凭借自己的三重铁甲,欺负明军的烂甲,将明军杀个落花流水的事件,今日再一次的发生,只不过主客移位,原本的胜利者,变成了失败者。   就像是一个个坦克,五百铁罐头,横冲直撞,他们不惧建虏的刀斧,但他们手中的大斧,却是建虏士兵的致命武器,尤其是冲在最前的那个铁罐头,他手中的大斧每挥出一次,就必有一个建虏士兵惨叫倒地,血雨战吼之中,建虏一直自诩的重甲精锐白甲兵,在铁罐头的面前,竟然没有多少可能抗衡的能力。   很快,冲上来一千建虏重甲兵,就被杀的七零八落,难以成军。   “废物……”   何洛会脸色铁青,几乎不敢相信,到这时,他已经意识到,此战的失败怕是不可避免了,但他依然不会放弃,马鞭一挥,咬牙切齿的命令:“死守!都给我死守!肃亲王已经在架桥,随时都会支援我们,支持住,谁也不准后退,后退者斩!”   攻击是不行了,只能固守。 第八百八十九章 败逃   号角声中,建虏重甲兵都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学明军的样子,组成血肉人墙,盾牌在前,长枪向前伸出,后面弓箭手拼命的射箭,不多的火绳枪也连续打响,试图阻挡明军的靠近。   奈何过河的建虏,只有少部分人携带了盾牌,且都是小盾,无法组成盾墙,如果是迎击明军的盾墙和鸟铳,相互混战,或还能支撑一阵,但面对披坚执锐、横冲直撞的铁罐头,他们却是没有多少抵抗的能力和办法。   轰轰!!   先是三四个手炸雷投掷了过去,将挤在一起的建虏炸的血肉横飞,接着,阎应元高喊:“杀!”   第一个向前冲。   在他得带领下,五百铁罐头轻易的在建虏的重甲兵阵中间,撕开了一道缺口,他们身上的板甲,不停的被建虏的弓箭和兵器击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但却鲜有人倒下,跟在他们后方的明军用长枪鸟铳,扩大战果,打的建虏士兵血肉横飞,不住的倒下——盾墙跟在铁罐头之后,不但可以收割建虏士兵的生命,同时也是保护罐头兵的后方和侧翼,令罐头兵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一直向前进攻。   眼见的,铁罐头就向建虏的中军战旗杀来。   何洛会脸色发青,他嘶吼道:“张存仁呢?告诉他,给我挡住!挡住!”   现场混乱,但他却没有看到应该增援的张存仁。   不等何洛会找到张存仁,战局就发生了变化,不但建虏中军挡不住了,连原本守的辛苦,但还能支撑的左右两翼,这个时候也乱了,五百铁罐头的中路突破,摧毁了蒙古和汉军旗的信心,令他们知道,除了鸟铳和手炸雷,明军更有一支无人能当的重甲步兵,那一柄柄高举而起,劈出道路的大斧,令每一个建虏都是惊慌和胆寒,军心乱了,慌了,明军的鸟铳和手炸雷顺势收割,三面盾墙一起向中间挤压,而冲在盾墙之前的五百罐头兵,挥舞大斧,如下山的洪水,势不可挡,又如切瓜砍菜一般,将拦阻的建虏杀的哭爹喊娘,丢盔弃甲。   侧翼被突破,还有补救的办法,但中路被突破,却是必败无疑。   很快,八千建虏就呈现出了崩溃的迹象……   最先崩溃的是左翼的蒙古兵,接着右翼也被突破,建虏兵马自相践踏,兵败如山倒,明军士气大振,杀声震天,整个战场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建虏中军战旗之下。   何洛会脸色煞白如纸,欲哭无泪,他没有想到,八千精锐,这么快就败了,连一炷香都没有坚持住,他不敢回头望,因为他知道,肃亲王豪格正在对岸死死盯着他呢,战局如此,败的惨不忍睹,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肃亲王……   此时,五百罐头兵距离他的将旗,已经不过二十步,最后的建虏重甲兵正在拼死抵挡,但眼看也是抵挡不住了,何洛会举起长刀,环顾身边的一百亲卫,吼道:“杀,为肃亲王尽忠,为大清尽忠,随我杀啊!”   这一刻,何洛会决意死战,不想他刚大吼着冲出去两三步,身后一个亲兵忽然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呼喊:“主子,主子!河面上有木筏了,有木筏了!”   何洛会立刻就站住了,他决意死战,乃是因为没有生路,不被明人杀,就得被明人俘虏,一旦他被明人俘虏,不但自己会蒙受屈辱,他在盛京的家人,也被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都被罚没为奴隶,为了家人,也为了颜面,他才要就决意死战,但亲兵的回报,令他忽然看到了一丝逃生的曙光——大清军纪严厉,兵溃逃跑的罪责,仅次于临阵脱逃,最后的处罚很有可能也是一个死,不过却也不是一定的,他为大清征战多年,屡立战功,又是肃亲王豪格的亲信,说不定能由一条活路……   生和死,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何洛会原本决意死战,但听到河面上有木筏之后,立刻就改变了主意,于是,他不再向前冲击,而是掉转头,往河岸边跑去。   和前面的战场一样,后方的河岸亦是凄惨,建虏蒙古都不会水,面对仍然淹没在脖子处的河水,没有人能逾越,一个个只能望水大哭,而对岸的建虏兵,终于改制出了五六个木筏,急急放入水中,用木棍支撑,手忙脚乱的送过河来。   一群汉军旗士兵早已经在河岸边等候许久,见木筏靠岸,纷纷冲上去,争先恐后的想要上筏,但随即又撒开,却见一个年轻将官挥舞长刀,嘶声力喝,将靠近木筏的汉军旗士兵全部驱散,然后扶着一个中年将领登上木筏。   却是左参政,汉军镶蓝旗副都统张存仁和其子张瑞祥。   何洛会远远望见,心中不禁恼怒,他令张存仁坚守前方,但想不到张存仁父子却抢先他逃走,先来到了河岸边了。   真是一个狡猾的奸贼!   不过这会也管不了了,何洛会急急也夺了一个木筏,上筏逃生。   建虏一共不过改制出了五六条的木筏,能上筏逃生的,都是极少数的幸运儿和亲贵将官,大部分的普通士兵都无法逃生,只能在河岸边哭爹喊娘,有士兵不甘心,冲上去抓住木筏,想着跟着长官一起逃生,但刀光雪亮,木筏上,那些为了逃生红了眼珠子的那些幸运儿,却是毫不客气的拔出长刀,将他们紧抓木筏不放的手指,全部砍断。   “啊……”   惨叫,血水。   何洛会和张存仁一走,建虏的溃败更是不可抑制,在罐头兵的猛冲猛打,三面盾墙严密前进,鸟铳手炸雷猛烈发威的情况下,被包围在狭小河岸边的八千建虏,被杀的尸体狼藉,几乎是无人能逃,除了极少数的幸运儿,乘坐木筏,逃到对岸之外,剩下的人,全部被歼灭。   子牙河的河水,都被染红了。   眼见没有生机,一些蒙古兵下跪投降,连被黄太吉任命的土默特右翼亲王鄂木布楚唬尔都被明军杀的心胆俱裂,下马跪地请降。   五百罐头兵,一直杀到河岸边,见周围的建虏,不是下跪请降,就是变成了一具具死尸,又或者是被逼的跳入河中,在河水在挣扎呼救,周围已经没有敌手之后,这才停止攻击。   阎应元将大斧杵在地上,拉起面罩,摘下头盔,露出满是汗水的脸,气喘吁吁,哈哈大笑道:“痛快,真痛快啊~~”   “哈哈哈哈~~”   明军中军大纛之下,鲁督吴甡也在激动的大笑,在这之前,虽然豪格成功入彀,但能不能在河水退去之前,全歼这八千建虏,却依然还是一个未知数,也因此,吴甡的心,始终提在嗓子眼,如果不能完成,他就要迅速带兵撤兵,但现在,当五百铁罐头一捅到底,建虏溃不成军,几乎全部被歼之后,他心里的石头,终于是可以落地了。   此战功成,建虏丧胆,京南安矣,山东安矣,南直隶安矣!   ……   对岸。   豪格脸色苍白,四肢冰冷,虽然刚是初冬,但他却仿佛置身在寒冬腊月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八千大清精锐,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明军击溃、全歼,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这是怎么了?明军怎么忽然之间变的这般凶猛,尤其是那些穿着银色甲胄,戴着面具的大斧兵,几乎是从贯阵而入,从前阵一直杀到后阵,八千大清勇士,竟然没有一个能当……   令豪格屈辱和愤怒的,不是失败,而是完败。   己方八千兵马,全部被灭,明军的伤亡,却只有一千多人左右,八比一,这是大清有史以来,最屈辱的战例,他愧对皇阿玛,愧对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啊。   愤怒,屈辱,痛苦欲死,豪格在这一刻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呆呆地站在岸边,一句话不说,他咬牙切齿的望着对岸,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对岸的那些明军,可能都已经被他杀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雨,哦,不,是雨夹雪,雨雪打在豪格的脸上,感觉更苦。   直到侥幸逃回的何洛会和张存仁,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连连请罪之时,豪格才惊醒过来。   “王爷,奴才无能啊……”何洛会大哭。   豪格面无表情,这一刻,他真恨不得杀了何洛会,不过豪格性子虽然有些鲁莽,但大势却是清楚的,他知道,今日之败,不怨何洛会,也不怨张存仁,只怨自己太小看吴甡了,又或者是吴甡太狡猾了,居然想出了截断河水这样的恶计!   豪格深深吸口气,压住心里的怒气和翻滚的气血,目光再一次望向对岸。   对岸明军一边清理战场,一边在耀武扬威,那一些穿着银色光滑甲胄的明军,已经不见,只有一队队穿着鳞甲的明军精武营,正在河岸边整队,大盾长枪依然,各色三角飞龙飞虎旗,在苦涩的、淅淅飘洒的雨夹雪中,清楚可见。   而河水正在退去,看样子,明军还想要过河追击。   豪格知道,自己该退了,但他不甘心啊,八千大清勇士就这么折在了对岸,身为统帅,应该为他们报仇啊,但可惜,现在他身边只有六千人,且士气低落,无有战心,根本没有逆转的可能……   目光看得更远些,发现所有战死勇士的尸体,都被剥去了衣甲,兵器战马被收拢,一些被俘虏的蒙古汉军旗则是在远处挖坑,看样子是要埋尸。   忽然。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河边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哈哈~~~”   一队明军忽然在河岸边,大声呼喊,声音整齐而有力,从对岸清楚的送了过来,令这边的建虏都听的清清楚楚。唱吧,还大声的笑。   豪格虽然不像其父和多尔衮那样,对汉学颇有研究,但因为黄太吉从小要求,他汉文造诣是相当不错的,他知道,这首乃是王昌龄的出塞,对应他今日的惨败,倒也应景。   想到此,他脸色就更惨白。   “豪格,小耳垂,指挥无能,一败涂地,你有何脸目去见黄太吉?又有何脸目,继承黄太吉的位置?”   那一队明军又大叫。   豪格惨白的脸色忽然又变的涨红,右手猛地握住了刀柄,这一刻,他恨不得冲过河去,和明军决一死战。   “主子!”   豪格身边的奴才和亲卫,却都已经看出了明军的激将法,虽然河水正在退去,战马已经可以勉强过河,但明军气势正盛,两万人在河岸边摆开,这边六千人冲过去,岂非是送死?于是他们急忙跪下,大声劝谏,连垂头丧气的张存仁都抬起头来,壮着胆子说道:“王爷,明军狡诈,要激我们过河,我们万万不能再上当啊。”   豪格何尝不知道明军是在激将,但他心中的气愤实在难平,仰天长叹一声,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说道:“撤吧……”   “王爷英明。”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历来,大军入塞,和明军做战,所有人都是争先恐后,只恐功劳落于人后,但刚才的这一战,却是将他们的信心击溃,原来,明军也有这么猛的,继续打下去,不但过河的八千,就是自己这些侥幸留下的六千人,怕也要死在了子牙河边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现在从上到下,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撤退。   豪格并不笨,他当然知道众人的心思,这个时候,除了撤军,他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我豪格在此发誓,此仇,我来日必报!”   为了找回面子,临行前,豪格望着对岸,咬牙切齿的发誓。   ……   豪格撤兵,吴甡却也没有着急追击,半渡击之,乃是兵家常事,吴甡不会犯这个错误,等到豪格带兵远去,他才分批分次,命令众军过河,贺珍的三千营在前方,紧随豪格,吴甡亲率大军在后跟随,子牙河之战,一举歼灭八千建虏,是为大胜,但吴甡的想法远不止于此,他心中有更大的计划,那就是要把豪格剩下的六千人也全部吞下,甚至要把豪格本人,留在京南。   子牙河之战分出胜负的同时,五百里之外的通州,情势也有了微妙变化。 第八百九十章 蒙古玉玺   一连两日,建虏都没有攻城,只是继续把通州围的铁桶一般,暗地里却是修整兵马,准备退兵事宜了,事实上,建虏上下都已经知道,攻下通州的希望已经不大,继续围困通州,不过是为了等待豪格和阿济格的归来,顺道也是围点打援,尽可能消灭明国的来援之兵,耗费明国的兵力,以期获取更多的缴获,但明国援兵却迟迟不出现,这个图谋怕是要落空了。   和历次入塞相比,这一次入塞,仅比去年稍微好一点,从长城入塞,击破遵化,尤其是击破运河防线,获取到了一定数目的辎重和粮草,从而支撑起了大军对通州的围攻,但民间劫掠的收获却不多,除了在蓟州洗劫掳掠了经过的所有乡村市镇之外,明国京畿一代的明国百姓早早撤退,所过村庄空空如也,几乎是一无所获,令人十分沮丧,更不用说还在通州城下损兵折将,算起来,今年入塞实在是一个大失败。   因为失败,建虏上下情绪都比较低落,而一些流言,也在军中不胫而走。   下午,黄太吉的大帐中。   黄太吉躺在病榻上,脸色时而涨红,时而惨白,这两日中,又流过一次鼻血,所幸并不是太多,被太医控制住了,现在他双眼紧闭,正听着索尼,图尔格和鳌拜三人的汇报。   “皇上,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流言,确实是从镶白旗,也就是豫贝勒的营中流出的。”索尼脸色凝重,小声禀报。   黄太吉不睁眼不说话,但隐隐地,他好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至于睿亲王,从头到尾,他应该都是不知情的,传播流言的,也都是镶白旗的人,正白旗的人,没有参与。”索尼补充了一句,然后就望着黄太吉,等黄太吉决断。   黄太吉微微睁开了眼,咳嗽道:“你们怎么看?”   索尼沉吟着没有回答,   鳌拜回答:“言之凿凿,不可不防啊。”   “是啊。”图尔格附和。   黄太吉却还盯着索尼。   索尼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自立门户,哪有那么容易?奴才以为,不过就是意气之言罢了。”   原来,虽然多尔衮叮嘱多铎不可擅动,但多铎想来想去,还是心中不忿,于是便将自己的镶白旗亲信将领叫到帐中,假装酒醉,提起了如果皇上如果执意立豪格,我镶白旗该怎么办的话题?其间,有早就察觉多铎心意的将领提出,如果皇上执意立豪格,两白旗可以自立门户,多铎虽然不置可否,并没有表示赞同,但态度却已经是明显,于是流言不胫而走,说如果皇上立储不公允,两白旗就会自立。   只两天时间,流言就传遍了整个大营,黄太吉派人调查,很快就查出了事情的原委。   “自太祖皇帝起,任何自立门户,想要分裂我大清的,都为大清上下所不容,这一点,豫贝勒不会不知道,也绝不敢轻易付诸实施,因此奴才以为,不必太在意……”索尼小心翼翼地补充。   “奴才以为相反!”对索尼为多铎“解释”之言,鳌拜非常不满,他上前一步,声音坚定的说道:“豫贝勒所说,绝非意气用事,乃是早有预谋,奴才以为,对此事,不能姑息养奸、不管不顾,需有所作为!”   “你以为该如何?”黄太吉终于说话了,他喘息着看向鳌拜。   “汉人有句话,擒贼擒王……”鳌拜声音低沉。   索尼和图尔格脸色都是微微一变,鳌拜是武将,敢于杀伐,他们是文臣,做事更慎重,于是索尼急忙说道:“不可,豫贝勒酒后之言,难当成证据,除非他有实际行动,否则难服人心。”   “在军中散播流言,乱我军心,诋毁肃亲王。难道就听之任之吗?”鳌拜道。   不理鳌拜,索尼转向黄太吉:“奴才以为,关键还是在睿亲王!只要睿亲王不动心,恪尽职守,顾全大局,事情就不会乱,一切就都可以按部就班。”   鳌拜冷冷:“怕是难,豫贝勒散布这些流言之前,可是和睿亲王商议过的,谁知道是不是睿亲王的意思?”   “睿亲王一向沉稳,应该不至于这么鲁莽。”索尼摇头。   索尼和鳌拜激辩,黄太吉却不置可否,只是咳嗽……   夜晚。   多尔衮的大帐。   多尔衮皱着眉头,正在帐中来回踱步,军中的流言他已经听说了,也知道黄太吉派人调查此事,已经查到了流言来自镶白旗之事,在恼怒多铎鲁莽的同时,却也不得不仔细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多铎散播流言,黄太吉一定不悦,如此敏感时期,要尽量减少和多铎的往来,同时要更加的小心谨慎……   “王爷。”   脚步声响,苏克萨哈急急走了进来,到他面前躬身行礼,小声:“廓步梭来了。”   廓步梭是阿济格身边的护卫白甲兵,也是阿济格的心腹,历来有什么事情,阿济格都会派廓步梭跑腿,通知多尔衮和多铎。   平常的时候,多尔衮肯定想也不想,立刻就会令廓步梭进帐,但今夜却是例外,他站住脚步,皱起眉头:“他来干什么?老十二还没有回来吗?”   刚出了多铎的事情,多尔衮不想让黄太吉的眼线知道,他又和老十二阿济格的人见面了。   “廓步梭说,他奉了英亲王的命令,有要事要见你。至于英亲王,廓步梭说,最早也在后天中午才能返回。”苏克萨哈回道。   多尔衮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了,黄太吉令阿济格回营的圣旨,已经发出两天了,快的话,阿济格今日就应该回来,怎么能拖到后天?心知廓步梭他是不能不见了,阿济格在昌平战况如何?为什么迟迟不回,他必须知道原因,就算惹黄太吉猜忌,也没有办法了,于是点头:“那让他进来吧。”   苏克萨哈退出,很快就领了一个人进来。   “奴才廓步梭,叩见王爷。”   那人进账就打千行礼,跪在地上。   穿着镶白旗甲胄,没有戴尖盔,三十多岁的汉子,单眼皮,小眼睛,微微胡须,身体虽不算壮实,但看起来却很是精明。   坐在椅子里的多尔衮抬手微笑:“快起来吧。”   “谢王爷。”廓步梭站起来。   “英亲王那边战况如何,快与本王说说。”多尔衮问。   “到昨日,英亲王已经于明国交战四场,互有胜负。”   “英亲王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多尔衮问。   廓步梭却不回答了。   多尔衮心里明白,向苏克萨哈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嗻。”   苏克萨哈,大帐里的四个亲卫,连同帐门口的四个亲卫,都退了出去。整个帐中只剩下多尔衮和廓步梭两个人。   廓步梭这才向前一步,凑近了多尔衮,压低声音道:“王爷,皇上派两黄旗参政大臣拜图音,亲自到顺义传旨,并接替英亲王的职务,继续和明军对峙,原本,英亲王是要交了兵马,立刻返回的,不过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了?”多尔衮皱眉,随即便明白了,冷冷道:“老十四派人送信了?”   “是。”廓步梭一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钦佩表情,他继续说道:“英亲王看完之后,犹豫不决,因此派奴才前来,向王爷询问,他是该回来,还是不该回来呢?”   “老十四信里说什么了?”多尔衮眉头越皱越眉,他叮嘱多铎不要多事,但多铎却一点都不安分,在军中传播流言也就罢了,居然还给阿济格写信,不用猜也知道,多铎一定是劝阿济格不要着急回来——阿济格是亲王,是参加公推的必须人选,如果阿济格不回来,或许能阻止公推的进行,时间长了,说不定黄太吉就嗝屁了,这应该是多铎的美妙想法,不过多尔衮却不这么认为,他清楚的意识到,黄太吉意志坚定,即便阿济格不出现,公推也是不会推迟更不会取消的,阿济格的迟迟不回,不交出兵权,只是给了黄太吉更多的理由和借口,收拾他们两白旗,同时也更加彰显了他们两白旗对豪格的不满,会惹得黄太吉更加的猜忌。   “奴才不清楚。”廓步梭摇头。   多尔衮也知道是白问,阿济格虽然没有多少智谋,但却也不会将这样的机密大事告诉奴才,于是说道:“你回去告诉英亲王,令他立刻返回,不管老十四在信中是怎么说的,他要记住一条,逃避闪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而会令问题更加复杂。他回来,我们三兄弟一心,未必不能再争一争!”   “奴才记住了。”廓步梭躬身。随即直起腰,小声说道:“英亲王还交代了奴才另一件大事。”   “什么?”多尔衮问。   廓步梭忽然跪下,然后从腰间系着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口袋,捧在手心,恭恭敬敬地呈给多尔衮:“英亲王此次扫荡明国京畿西北,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大胜利,但收获却是有的,在昌平附近的一座寺庙里,一个和尚为了保命,献出了藏在他们寺中的一块印玺,英亲王见了吃惊,说这是蒙古皇帝曾经使用过的,特令奴才带来,交给王爷。”   “你说什么?”   多尔衮大吃一惊,不由站了起来。   蒙古皇帝的玉玺,是为「制誥之寶」,据传当年元顺帝从北京逃跑时。不慎遗失,后来被牧羊人无意间挖出献给了蒙古最后一任大汗林丹汗,崇祯八年,多尔衮率领大军,征讨林丹汗,林丹汗兵败身死,其遗孀囊囊太后亲自捧着玉玺,跪在多尔衮面前投降,多尔衮随即派人将玉玺送回沈阳,皇太极得之,大喜过望,有蒙古玉玺,他不但获得了蒙古法统,也有了称帝的资本和名义,于是这才称帝。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蒙古玉玺,黄太吉称帝的时间,肯定是要推迟的。   崇祯八年,多尔衮是亲自见过蒙古玉玺的,想不到八年之后,居然又冒出了一块玉玺。   难道当初的是假的?   多尔衮吃惊不已,急忙接过廓步梭呈上来的小口袋,解开了,从里面取出了一方翠绿的印玺,乍看起来,这印玺好像和当年他从囊囊太后接过的差不多,他急切的拿起来,想看印玺下方的文字,以确定玉玺的真假,但就在这一刻,原本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一脸奴才相的廓步梭,忽然变了,他脸上忽然露出凶狠之色,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锋利的断刃,猛地跳起来,朝着多尔衮当胸刺去!   不同于战阵,多尔衮此时穿的是居家的轻便常服,而且两人距离极近,多尔衮的注意力又完全被手中的玉玺吸引,他完全也不会想到,廓步梭这个忠心无比的奴才,会忽然跳起来刺杀他。   所以,多尔衮避无可避,等到他察觉到寒光,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廓步梭手中的短刃,已经刺中了他的胸口。   “叮!”   但令廓步梭意外的是,他耳中听到的,并不是锐器血肉的声音,手中感觉到的,更不是短刃刺中胸膛的通畅感,而是一种刺到钢铁,无法继续前进的阻挡感和挫折声。   多尔衮反应极快,当廓步梭刺中他胸口时,他本能的就向后闪退,同时将手中的玉玺朝廓步梭奋力砸出,口中喊:“来人啊,有刺客!”   廓步梭一击不中,立刻明白,多尔衮常服的下面,还套了铁甲,因此才逃过了他势在必得的一击!一击不中,廓步梭咬牙再进,朝着多尔衮继续猛刺,多尔衮现在的身体,已经不比前几年,多年的军武,尤其是松锦之战,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落下了病根,挥刀格斗,已经不是他擅长了,不过根子还在,面对刺来的利刃,他连续闪躲,同时抓起身后的一把椅子,抡起来,格挡廓步梭刺来的短刃。   木屑纷飞,椅子的两条腿子,都被廓步梭削断。   不过却也成功的争取到了时间,帐外的白甲兵终于是听到了帐中的动静和多尔衮的呼喊,急忙冲了进来,见廓步梭正在行刺多尔衮,都是大吃一惊,拔刀一拥而上,将廓步梭围住。   “留活口!”   即使是危急之中,多尔衮的脑子也依然冷静,他要知道,廓步梭为什么要刺杀他?又是奉了谁的指令?   廓步梭是阿济格身边的白甲亲卫,身手自是不凡,不过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多尔衮的亲卫制服,夺去他的短刃,将他按在地上,捆绑了起来。   众人都向多尔衮请罪,多尔衮却是不管,他盯着廓步梭,声音和表情依然都很冷静:“廓步梭,你是我两白旗的人,我两白旗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杀我?” 第八百九十一章 黄太吉之死   对建虏来说,主子和奴才界限分明,奴才行刺主子,是为大逆之罪,是要凌迟的,其家人也会被牵连,廓步梭虽然不是多尔衮的直属奴才,但多尔衮和阿济格是亲兄弟,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廓步梭刺杀多尔衮,其实和刺杀阿济格差不多。   廓步梭却是低头咬牙,一句话不说,一副随你处置的样子。   “主子,这奴才黑了心肝,拖下去严刑拷打,不由他不说!”苏克萨哈满头大汗,廓步梭是他带进来的,而进帐之前,他也例行搜身,但却没有搜出廓步梭身上的短刃,如果多尔衮出了意外,他和廓步梭和同罪,都要被凌迟的。因此,他十分的后怕,同时也就更加的愤恨廓步梭,这该死的狗东西,居然敢行刺主子?难道是得了失心疯不成?你想死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捎带上我?   “说吧……你是奉了谁的命令?说出来我或可饶了你的家人。”多尔衮却仿佛没有听见苏克萨哈的话,依然盯着廓步梭,声音冷静的劝说。   廓步梭终于抬起头,咬牙切齿的道:“我是英亲王的人,自然是英亲王的命令!”   “十二哥不会杀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多尔衮说的坚定。   “信不信由你。”廓步梭冷笑:“天下地下,能指使我的,只有英亲王!”   “嘴硬!”   多尔衮终于露出一丝怒气,转对苏克萨哈:“立刻派人回盛京,将廓步梭在盛京的家人全部抓起来,无论大小,一律凌迟!”   “嗻!”   苏克萨哈领命而出。   多尔衮再看向廓步梭,意思是你还有机会挽救你的家人,不然他们都得惨死——虽然还不能确定,廓步梭是奉了谁的命令,但多尔衮知道,廓步梭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就一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严刑拷打是没有用的,从他家人入手,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廓步梭却忽然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廓步梭,说话?”   “恩?”   见廓步梭没有回应,多尔衮顿时感觉不妙,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猛抬了起来,却发现,廓步梭牙关紧闭,已经七窍流血而死了。   “王爷,他嘴里有毒药……”   押着廓步梭的四个白甲兵都是吃惊,他们四人拎着廓步梭,却不知道,廓步梭怎么忽然就死了?其中一人比较机灵,立刻想到,廓步梭是在口中含了毒药,事不成,就咬破毒药而死。   多尔衮也想到了,又或者,廓步梭根本预先就吃了毒药,不管成不成,他都会死。   事情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廓步梭是一个死士,任务就是刺杀多尔衮,但指使他的人是谁,目的是什么,都随着廓步梭的死,变成一个永远都无法揭开的秘密了。   烛光之下,廓步梭脸色已经变的青紫,但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讥笑,似乎在说,你睿亲王不是聪明吗?那你就猜猜,究竟是谁想要杀你,而又是谁,才是我真正的主子?   ……   而此时,多尔衮在帐中遇刺之事,已经在正白旗营中传开了,正白旗各个将领急急赶到,在多尔衮大帐外聚集,虽然廓步梭是英亲王阿济格的人,并且廓步梭也自称,就是奉了阿济格的命令,刺杀多尔衮而来,但从正白旗的将领们,却没有一个人相信。   英亲王没有刺杀睿亲王的理由,睿亲王虽然是老二,但其实却是阿济格三兄弟的领袖,没有了睿亲王,阿济格和多铎两兄弟根本难以领导两白旗,说不定自身都难保,这一点,八旗上下都是清楚,阿济格和多尔衮的关系又一向良好,根本不可能刺杀睿亲王。   所以,幕后指使一定是另有他人。   而这个他人是谁,两白旗将领都心知肚明,不是当今皇上,就是即将被皇上立为储君的豪格!   整个八旗,睿亲王多尔衮是豪格被册立储君的唯一竞争对手,睿亲王死了,豪格当然而然的就是储君,八旗再无人能挡他,就动机来说,再没有人比豪格更想杀死多尔衮了。   正白旗将领群情激愤——你两黄旗想要继续霸占皇位也就算了,为什么却不肯放过我们的主子,难道是想要赶尽杀绝吗?   ……   大帐中的多尔衮却不能轻易相信。他想的更深,更远。   黄太吉和豪格都视他为眼中钉和豪格继位的拦路虎,这一点,他心中十分清楚,但同时的,他却也十分知道,以黄太吉的智谋和判断,绝对不会轻易动他,以免触怒两白旗,继而掀起大清的动荡,尤其是这种暗杀的手段,不但卑劣,而且效果最差,更会激起两白旗的怒气。   以黄太吉的手段和权谋,如果他真想除掉自己,一定会有更高明的办法。   再者,虽然黄太吉病危,但依然掌握权力,牢牢控制着内外的局势,他根本不需要杀自己,只需要将豪格和阿济格召回营中,按部就班的举行公推,将豪格推上储君的位置即可,何必在这个时候掀起波澜,节外生技,去惹不必要的麻烦呢?   如果不是黄太吉,那就有可能是豪格自作聪明和自作主张,但豪格现在还在河间府,远隔五百里,战场征战之中,他又怎么会有精力指挥五百里之外的廓步梭,刺杀自己呢?   豪格虽然没有什么智谋,但绝不愚蠢,他应该也能想象到,一旦两白旗的首领被刺杀之,两白旗将士心中的愤怒,将会席卷全营,到时,连他皇阿玛都未必能压制,原本他可以顺顺当当成为储君的好事,就会因为要平息两白旗的愤怒而告吹,事情反而会弄巧成拙。   从这一点上来说,豪格也没有刺杀自己的动机。   除非豪格蠢到极点。   另外,廓步梭是两白旗的人,又是阿济格的心腹,豪格又是如何收买,并令廓步梭为他卖命的?   如果不是黄太吉和豪格,那又是谁?又有谁会在他遇刺之后,能取代他的位置,获得好处呢?   多尔衮惊骇的想。   不过就这一刹那,当愤怒的正白旗将领陆续赶到,在帐外聚集,相信听到消息的镶白旗将领也会陆续赶到,两白旗上下一心之时,多尔衮忽然意识到,不管自己遇害之后的最大得益者是谁,但就现在来说,自己已经成了这场风波的最大得益者,因为遇刺,他不但获得两白旗的全力支持,也会得到其他旗的同情,不管幕后指使是不是黄太吉父子,他都可以借此向黄太吉发难,就算不能阻止,也能推迟黄太吉对豪格的任命。   不管黄太吉愿不愿意,面对大清亲王遇刺的大事,他都必须进行彻底调查,而在调查没有结束之前,作为嫌疑人的豪格,是没有资格成为大清的储君的……   多尔衮站住脚步,怀疑惊惧之中,却也有了那么一点喜色……   ……   黄太吉的大帐。   今夜,黄太吉听取了索尼、图尔格两人的汇报,当听到英亲王阿济格接了圣旨,并没有立刻返回,而是以明国宣府总兵周遇吉攻击猛烈为借口,磨蹭这不肯回到通州时,他眼睛里忍不住就冒出了怒气,不过他终究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只化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索尼和图尔格都是一脸忧色,作为两黄旗的重臣,他们已经意识到,黄太吉怕已经是时日无多了,但他们的小主子肃亲王豪格,却迟迟没有返回,一旦黄太吉提前宾天,那该如何是好?   正在汇报之时,鳌拜走了进来,向黄太吉报告了一个新情况:英亲王阿济格那边有人来,悄悄进了睿亲王的大帐。   听完,黄太吉又是咳嗽,眼睛里的怒意更是藏不住——阿济格不奉诏返回,却派人悄悄来见多尔衮,显然他两兄弟是要商议什么。哼,都封你为英亲王了,你却一点都不感恩,真是狼子野心。   而你多尔衮,做事也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不忌讳了,真以为朕快要不行了吗?   黄太吉脑子里面胡乱的想,以至于鳌拜和索尼又争吵了起来,为了睿亲王多尔衮是否有异心,相互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他都没有察觉。   “报!”   帐外值守的亲卫忽然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刚刚送到的一份军报。   索尼和鳌拜,这才停止了争吵,索尼接过军报,双手呈给黄太吉。   虽然身体虚弱,但黄太吉仍然坚持亲自看军报,而不假他人之手,接过军报,黄太吉费力的展开,然后凑着图尔格端过来的蜡烛,睁大了眼,仔细的看。   只看了三行,黄太吉原本苍白的脸色,就忽然涨红了起来,呼吸也变的急促,握着军报的双手,也开始剧烈颤抖,口中愤怒的说道:“蠢货,蠢货啊……”然后再也看不下去了,双手一扬,将手里的军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黄太吉很少这么失态,索尼三人见了都是大惊,图尔格急忙扶住了黄太吉,口中叫道:“皇上息怒,息怒啊。”   但黄太吉的怒,如何能熄?他派豪格出征京南,原本是为了给豪格积攒功绩,以利于继承大位,但想不到,这么轻巧的,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取的功劳,硬生生地被豪格的自作聪明给搅黄了,不听叮嘱,在河间府城下耗费时间和兵力,猛烈攻打河间府也就罢了,但想不到啊,在河间府之后,竟然又有子牙河之败。   两万人马,只有六千人脱离了子牙河,剩下的兵马,全部被明军歼灭。   比之去年,阿巴泰被明军歼灭投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败仗,大清几十年未有。   如此败将,如何还能当我大清的储君,未来继承朕的皇位?   一时,黄太吉怒发冲冠,气血上涌,鼻子里又开始冒血。   “皇上?”   “太医!太医!”   索尼三人大吃一惊,一边为黄太吉捂鼻血,一边呼叫太医。   但第一个冲进来的,却不是太医,而是正黄旗副都统谭泰,谭泰是两黄旗的重臣,为八大臣之一,今夜他负责值守,营里营外的事情,都由他负责,谭泰一向沉稳,但此时却是一脸惊慌,眼神惊骇,就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冲进大帐,发现帐中也是大乱,索尼图尔格鳌拜三人正围着黄太吉手忙脚乱,口中呼叫太医,而黄太吉双手捂鼻,脸面朝天,显然又在喷鼻血,情况危急之时,他楞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黄太吉却看到了他,虽然怒气翻涌,全身控制不住,但黄太吉的脑子却依然清楚,他从谭泰惊慌失措的表情就知道,一定是营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不顾喷涌的鼻血,瓮声瓮气的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谭泰急忙跪下,但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   黄太吉性子里本就有急的成分,见谭泰不回答,他立刻就怒了,嘶吼着问,   谭泰吓了一跳,急忙回答:“禀皇上,睿亲王在帐中被刺,现在两白旗将领都聚集在他大帐之外,群情激愤,说是要揪出幕后凶手……”   “啊?”索尼三人都是大惊,鳌拜更是跳了起来,瞪着牛眼问:“刺客是谁?睿亲王有事没有?”   “睿亲王没事,刺客是谁还不清楚……”谭泰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睿亲王遇刺,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会是两黄旗,若是有人鼓动,说不定会掀起哗变,身为两黄旗的重臣,他立刻意识到情况危急,于是急急来禀报黄太吉。   索尼三人都惊骇的看向黄太吉,眼神都是皇上你什么时候下的密令?   黄太吉先是一愣,继而脸色涨成酱紫色,用变调的声音呼喊了起来:“阴谋,阴谋啊!”   这一来,鼻血更是控制不住,如喷泉一般。   索尼四人都急的哭了,四人跪行上前,索尼和鳌拜抱住黄太吉,大哭:“皇上,皇上啊~~”   太医急急而入,但却已经无法控制了,不但是鼻血,黄太吉的口中也开始吐血,鼻血和口血喷洒的到处都是,索尼四人身上,每一人都像是淋了一场血雨。   “有人要害朕,有人要害朕!”   黄天吉已经陷入了最后的昏迷,眼睛睁不开,口中只乱叫,一会又呢喃:“这是多尔衮的苦肉计,苦肉计,你们千万不要相信,不要上当~~”   索尼四人心知主子大限已至,大罗金仙也难救,都是伏地大哭。   俄而,黄太吉神志又清醒了一些,他呢喃的叫道:“索尼,鳌拜,图尔格,谭泰……”   “奴才在。”   索尼、鳌拜、图尔格和谭泰跪在黄太吉榻前,四人齐声哭应。   “豪,豪格……”   黄太吉抬起右手,艰难的吐出一个名字,似乎是要留下遗令,令四人辅佐豪格,不过口中喷涌的鲜血,堵塞了他的喉管,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咕咕了两下,抬起的右手,猛然摔下……   索尼四人放声大哭。 第八百九十二章 路遥遥   河间府。   豪格尚不知道,因为子牙河之败,其父将会被气死的后事,子牙河战败之后,他领着六千兵马,急急撤退,这一刻,他早已经没有挥兵南下,劫掠南直隶的雄心,现在他一心一意的只想着黄太吉的叮嘱,快速安全的返回通州。   但回去的路,却并不通畅。   河间府境内,河流众多,除了子牙河,玉带河,沱河,此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河流,其中大部分的河流都可以涉水而过,小部分的大河也有桥梁,并不阻碍大军的通过,豪格南下的时候很是顺利,但今日退败之后,他却在距离河间府三十里的子牙河,遇上了拦阻——一股明军烧掉了玉带河上的两座木桥,占据了对岸的浅滩之地,摆开阵势,拦住了他们过河的道路,其时天色已黑,经过半天的激战,半天的奔逃,六千人马已经人困马乏,面对对岸拦阻的明军,脸上都少有的露出了怯战之色。   “王爷。是山东兵!”   张存仁认出了对岸明军的旗号。   豪格听闻,狠狠瞪了一眼何洛会——在这之前,何洛会派兵侦查,说三千山东兵一直驻扎在八十里之外的王家店,但现在却出现在这里,明显是侦查失误,被山东兵骗了。   何洛会面色惨白,不敢说话,子牙河之败,杀去了他不少的胆气,也被豪格看穿了他的无能,从今以后,豪格怕是再也不会重用他了。   “该当如何?”豪格问,此时此刻,他顾不上追究何洛会的责任,如何带着这六千人,回到通州,才是第一考虑的。   张存仁脸色发白:“山东兵烧掉木桥,在水浅处列阵,不为接战,而是为了拦阻我们,如果我军在这里耽搁时间过长,后方的吴甡追将上来,明军前后夹击,我军就危险了。所幸天色已经黑了,末将的意思,我军沿玉带河往北,从任丘一带过河,任丘河流湖泊众多,有五官淀,白洋淀,我军都是骑兵,从那里通行不易,明军绝想不到我军会从那里绕行,如此,我军就可以安全脱险。”   豪格却不说话,只是咬牙。   张存仁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情愿——是啊,贵为大清的肃亲王,一向以勇猛著称,子牙河也就罢了,他没有机会过河,也就无法统领全军,但现在,六千人马都在身边,面对对岸不过千数人的拦阻,就吓的绕道而行,传将出去,他肃亲王的面子往哪里搁?他还要不要继承大位了?   但张存仁却不得不如此建议,因为六千人都已经是败兵之余,惊弓之鸟,而明军在对岸严阵以待,如果短时间不能突破,被后续的吴甡追将上来,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相比之下,绕行任丘虽然有点狼狈,会浪费更多的时间,但却能保证六千人的安全,在子牙河兵败之后,不能再折损兵马了,不然肃亲王的威望会下降更多,就张存仁的思谋来说,这完全是为豪格在着想。   “王爷,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之仇,来日再报也不迟,今日之关键,乃是保存兵马……”张存仁劝。   张存仁是好意,但听在豪格的耳朵里,却仿佛是在嘲讽——保存兵马,他两万人只剩下六千人了,还有什么好保存的?现在能保存的,大约只有他肃亲王的尊严和面子了,如果他不战而走,往任丘而走,那他最后的尊严怕也将不存在,他一辈子都恐怕都无法在多尔衮多铎面前抬起头来。   “还有多少干粮?”   豪格忽然问。   听到此问,张存仁立刻明白,肃亲王是要战了,在暗暗叹息的同时,他回答道:“一人不过一日。”   明国在京畿京南地区实施坚壁清野,豪格南下时,一路急行军,没有大规模抢掠,只有在击破漕运兵之后,获得了一些粮草补给,但都在攻城战中,消耗殆尽,现在随着子牙河兵败,他们携带的粮草补给,已经是耗尽,想要劫掠,周围村庄市镇,却都是空空如也,想抢也没有地方去,而大军无粮,就意味着溃败。   “如果往任丘,道路难行,回程的时间,大大延长,我军能打到粮食吗?”豪格问。   张存仁不能回答。   这一来,豪格心志更加坚定,他马鞭一指对面:“绕行前途不明,而对面不过区区千数人,我军岂能退避?对面是山东兵,最多不过三千人,我六千大清勇士,难道还破不了他们吗?我意已决,涉水过河,灭了对面的明军!”   “可追兵就在身后……”虽有预料,张存仁还是吃惊。   豪格看他,冷冷道:“你带兵五百,多点火把,以作疑兵,暗夜情况不明,明军必不敢靠近。”又对何洛会:“何洛会,你随本王出击,能否雪耻,就看你的表现了。”   张存仁和何洛会都是听令,见豪格对自己依然有任用,何洛会激动的直落泪,张存仁却是微微黯然——比起其父黄太吉,豪格不但智谋短,并且意气用事,心底里存有对汉人的轻视,不是一个理想的储君啊,如果逃过此劫,日后继位,对大清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张存仁带了五百人,在后方十五里做疑兵,豪格整顿人马,激励人心,然后暗夜渡河,攻击对岸防守的明军,何洛会带五百骑为前锋,善巴五百人攻击左翼,豪格亲带剩余的人马,猛攻明军防线的右翼。   建虏渡河,明军分兵防御,尤世威和其弟尤世禄,分别带兵防守。   一时,玉带河喊杀声四起,火把之中,豪格全身披甲,挥舞长刀,在一百精锐白甲骑兵的护卫下,马踏河水,亲自冲锋在前——虽然短谋略,但豪格的武勇是毋庸置疑的,而他身为肃亲王,黄太吉之子的号召力,在建虏兵将心中,也是无人能比的,在豪格的鼓舞下,原本已经疲惫沮丧的六千建虏,重新振作起来,向河岸边的明军发动了猛烈攻击。   “杀!”   为了戴罪立功,何洛会冲的极猛,他的五百骑兵虽然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被岸边的拒马和马坑阻碍,在明军弓箭急射,长枪攒刺之下,伤亡过半,但却成功的登岸。   随后,善巴和豪格先后过河。   “豪格,倒也是一个勇将。”   岸边的一处小土坡上,御史杨尔铭正在观察敌情,但见到建虏汹涌过河,不惧暗夜冰冷快要冻上的河水,军心战力依然有强大展现,虏酋之子豪格更是亲自带队冲锋之时,眼中不禁有忧虑。   山东兵只有两千人,在炸开堤坝之后,他们就在尤世威的带领下,急急行军,来到了玉带河,原本照杨尔铭的估算,他们最少有半个时辰布置防务的时间,但建虏来的太快了,算起来,他们只比六千建虏早到一炷香的时间,虽然及时烧毁了木桥,在河岸边布防,但岸边的防御工作,却并没有准备齐全,如果豪格在河岸边犹豫不决,哪怕只拖延一个时辰,那么,杨尔铭也有信心能拖出豪格的脚步,等鲁督后续的兵马杀到,豪格就在劫难逃。   但现在,河岸边的工事不齐整,能不能拖住豪格,就只能看天意了。   “擒贼先擒王,快去告诉尤总镇,豪格在我军左翼!”杨尔铭道。   “是。”卫兵急忙去通报。   “哈哈,杀的好,杀的好啊!”   山东总兵尤世威虽然年近六旬,但老当益壮,他亲自上马,挥舞长枪,和上岸的建虏骑兵展开对冲,他尤家子弟和他从榆林带来的家丁骑兵,是山东骑兵的全部,虽然只有五百骑,但战力却不俗,最初在和建虏骑兵的搏杀中,并不落下风,但随着更多的建虏骑兵冲上河岸,他们面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危急之中,尤世威的堂弟,参将翟文奋起神勇,一人突破建虏数骑的防守,冲到建虏右翼主将,蒙古都统善巴面前,一刀将其斩于马下!   善巴一死,建虏右翼立刻混乱,已经上岸的建虏纷纷败退,右翼防线这才稳住。   见堂弟英武,立下大功,尤世威大笑,但此时,消息传来,豪格主力在左翼,而左翼的尤世禄坚持不住,防线已经被突破之后,尤世威老脸一沉,长枪向左边一指,叫道:“随老夫杀!挡住豪格!”   “杀!”   ……   天亮时,吴甡统领的后续大军赶到了玉带河,而这时,豪格带着残兵已经渡过玉带河,往北撤退了,尤世威向吴甡请罪,吴甡却不以为意,山东兵虽然没有拦住豪格,但却也杀伤杀死了一千多名建虏,还斩了善巴,晨曦之中,玉带河两岸,到处都是建虏兵的尸体,河中亦浸泡有——豪格虽然逃过了玉带河,但此时他身边的兵马,只有四千多人了,再有一个玉带河,他就难逃。   “追!”   吴甡和尤世威合兵一处,继续追击。   ……   不知跑了多久,很多战马都脱力而死,终于是跑出了河间府的地界,来到了保定府高阳县的地界,但此时,前方又有一条河流出现,却是潴龙河。   见河色变,豪格立刻就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有明军在河岸边防守,正午的阳光下,清楚的看到是河南巡抚高名衡和河南总兵陈永福的旗帜。   原来,河南兵驰援京师,两天前正赶到了高阳,而鲁督吴甡的信使早已经在高阳等着他们了,读了吴甡的亲笔信,高名衡决定遵照吴甡的命令,留在潴龙河防守,虽然就隶属来说,总督山东保定军务的吴甡并不能节制河南兵,但吴甡是东林前辈,高名衡是后进,虽不是门生,但却也有一些师生之谊,更何况,吴甡在信中将利弊已经讲的很清楚,如果豪格真从子牙河败退,而河南兵坐失战机,朝廷怪罪下来,高名衡罪责难逃。   潴龙河并非什么大河,河宽不过两百到四百步,乃是季节性河流,秋冬季干旱,水量并不多,最浅处,河水只能淹没到战马的小腿,如果是平常,兵精粮足,士气高昂之时,建虏士兵根本不会惧怕,完全可以趟水过河,杀明军一个片甲不留,但现在人困马乏,兜中已经没有了干粮,这种时刻,战力只剩下一半,对于战胜的信心,已经有了极大的动摇。   “怎么办?”众人都看向豪格。   豪格脸色苍白,他咬咬牙,拔出腰间的长刀:“勇往无前,大清勇士,随本王杀啊~~”   ……   通州。   建虏中军,那一杆引人瞩目的黄龙大纛,依然在空中飘扬,虽然黄太吉已死,但大纛并没有落下,军中也没有挂起缟素,原因很简单,黄太吉的死,是动摇军心的大事,索尼鳌拜图尔格谭泰四人虽然在黄太吉的榻前,哭的伤心,但心中却是明白,皇上的死,不能张扬,必须保守秘密,等大军退出明国,到了关外,才能宣布。   而多尔衮在听闻黄太吉“驾崩”之后,暗叫一声,天助我也,然后立刻将自己的遇刺之事压了下来,不但不借题发挥,找出凶手,反而竭力安抚两白旗将领的情绪,要众人以大局为重。   这一刻,多尔衮的沉稳冷静顾大局的表现,镇定住了建虏上下的人心,两黄旗的众位大臣,虽然对多尔衮很是提防,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在黄太吉驾崩,豪格未归。多尔衮自己又遇刺的情况下,若非是多尔衮的冷静处理,大军非是乱了不可。   但这并不表示,两黄旗会接受多尔衮,黄太吉临死的那番乱语,深深刻在四大臣的心中,尤其以鳌拜最为坚信,多尔衮被刺,根本就是多尔衮自己演出的一场苦肉计,为了就是栽赃两黄旗,抢夺肃亲王的位置,对这样的人,决不能相信!   多尔衮和代善两人,共同稳住了局势。   而在显示了冷静稳重的特质,稳定住局面的同时,多尔衮也不忘记继续推进黄太吉生前留下的一些政策,比如和明国的谈判——在大军包围通州,对通州展开猛攻的同时,黄太吉将在运河抓获的几个明军官员放回了京师,令他带话给崇祯帝,再一次向崇祯帝提出了退兵的三个条件,第一,承认他的帝位,明清为兄弟之邦,清为兄,明为弟;第二,两国以山海关为界,明军需从宁远撤兵;第三,明国每年都需要向大清提供岁帛五百万两,只要答应这三个条件,大清立刻就退兵。 第八百九十三章 略胜一筹   其实不止这一次,每一次征明,黄太吉都会派人向崇祯提出类似的条件,虽然明知道崇祯不会同意,但黄太吉却依然孜孜不倦,为了就是占据道义上的高点,将战争的责任,推给崇祯。   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崇祯面对的局面比以前更加严峻,不但是家国百姓,连自己的儿子都被围在通州城,危在旦夕,这种情况下进行谈判,黄太吉自认更加有利。   一边向崇祯发出谈判的消息,一边猛攻通州,黄太吉的两手策略玩的无比娴熟。   不过通州城的坚固,却是超过他的想象,十几天的攻城战,不但没有能打下通州,反而折损了不少的兵马,暴毙前的鼻血,并不完全是因为豪格的败仗,和多尔衮的遇刺,更多的其实是因为通州之败的挫折。   现在黄太吉死了,多尔衮和代善商议,两人决定继续推进和明国的谈判,反正都要撤军,如果能从明国那边获取到什么好处,那就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他们放回了更多的被俘明军将官,并加码告诉他们,天津水师的救兵已经被我大清击败了,通州城破就在一两日,你们崇祯帝如果再不答应我大清的条件,就等着为他儿子收尸吧!   众将官唯唯诺诺而去。   多尔衮独留下了在运河之战中俘虏的最大人物,保定军监军太监申春秀。   多尔衮说,申春秀尚有其他用处,此时还不能放。   其实,和明国的谈判能不能成功,对多尔衮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向众人显示,他会继承和发扬黄太吉身前的一些遗志和做法,以收拢更多的人心。   “狼子野心!”   深夜,索尼鳌拜图尔格三人聚集在一起,对多尔衮的所作所为,十分忧心。但忧心归忧心,他们却无法可想,更不能做什么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小主子豪格回来再说。   ……   黄太吉身死的第二天黄昏,得到消息的阿济格急急赶回。   和其他人的悲戚不同,阿济格装也懒得装一下,一脸的满不在乎,黄太吉的死,不令他悲伤,反而令他眼生喜悦,不过在知道多尔衮遇刺,而且刺客就是自己的亲卫之后,登时就吓的他变了颜色。   豪格不归,两黄旗非常着急,尤其是在知道豪格兵败子牙河之后,那些一心想要把豪格推上大位,继承黄太吉遗志的重臣就更是坐不住了,于是,正黄旗副都统谭泰,领兵三千,前去接应,其他人在营中继续等待。   而在等待的平静中,两黄旗和两白旗剑拔弩张、相互提防的气氛,也渐渐浓重起来,黄太吉身死,两黄旗上下都有惶恐,担心多尔衮一旦继位,那么,这些年来被压制的两白旗,一定会夺回他们应该的所有,最起码,会再一次的换旗,两白旗重新变成两黄旗,而两黄旗则是要降级,变成两白旗了,这是两黄旗上下不能接受的,虽然豪格兵败了,但他们对豪格的支持,却一点都没有降低,不止为了豪格,也不止是效忠黄太吉,更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   同样,两白旗这些年被两黄旗压制,受了不少的鸟气,黄太吉临死之前,多尔衮又被刺杀,这样两白旗不能不怀疑,黄太吉为了帮儿子除掉障碍,不惜在临死之前,派人行刺多尔衮。   黄太吉和两黄旗如此可恶,他们怎么能再忍受?   不过紧张归紧张,但双方都还有理智,都还克制,都深知现在身在敌国,皇帝驾崩的情况下,不能内讧,一切的恩怨,还是留到出关之后、拥立新君的时候再说吧。   两黄旗和两白旗紧张,两红旗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次入塞,继去年之后,两红旗再一次吃了败仗,损失了两千多旗丁,原本两红旗的实力就弱,这一来,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旗中将领都是忧虑,听闻多尔衮遇刺,黄太吉身死,一向冷静的代善也乱了分寸,不过老代善非常懂得“调和鼎鼐”四个字,也非常清楚自己和两红旗的角色,在如此巨变面前,他竭力安抚双方的情绪,尽力扮演好中立和调和者的角色,两黄旗和两白旗斗而不破,也有他代善的功劳。   不过老代善再能调解,但有一件事他是调解不了、压制不住的,那就是大位之争。   多尔衮和豪格,终究还是要争一场的。   老代善忧虑无比,长吁短叹,他知道,回去盛京,到了崇政殿,才是双方刀光剑影的开始。   八旗如此,汉军旗蒙古旗也都是惶恐,虽然黄太吉的死讯被封锁,连汉军旗的诸位旗主和都统,都被瞒住了,但多尔衮遇刺的事情,却在军中暗暗流传,同时,黄太吉一连数天没有见面,没有召见群臣,也令他们不安,心中都不禁怀疑:难道刺杀睿亲王的刺客,真是皇上派去的?如果是,那大清肯定就要内乱了,既然内乱,哪还有什么心思征明?   两天后,一匹快骑急急奔进建虏大营。   随即,一个消息在营中传开,说正黄旗的人马已经接到了肃亲王豪格,现在正护送豪格回转,距离大营不过四十里了。   听到这个消息,两黄旗上下,都是长长送了一口气。   不管这样,他们总算是有主子了。   两白旗却都是拉下了脸——如果豪格死在子牙河就好了,皇位就是睿亲王的了,省的再争,现在豪格归来,皇位,免不了又是一场争夺,不过和十几天前相比,两白旗的信心已经充足了很多,在黄太吉身死,豪格兵败的情况下,那些原本支持豪格的人,应该会转向睿亲王吧?   黄昏。   两黄旗所有佐领以上的大臣,连同两红旗和留在营中的正蓝旗大臣,都在营门外列阵,迎接豪格的归来,而两白旗只是象征性的派出了两个低阶将领,两黄旗的人见了,都是心中忿忿,不过却也不敢言。   “哒哒哒哒……”   先是烟尘踏起,接着马蹄声响,豪格终于是归来了。   正黄旗骑兵开道,谭泰全身披甲,亲自护卫在豪格身边,而在两人身边,是正蓝旗三百精锐白甲兵,众人簇拥之中,豪格一脸疲惫,神情低落,何洛会和张存仁也都是垂头丧气,何洛会的头上,更是缠了纱带,俨然是受伤不轻,原来为了将功折罪,何洛会在玉带河亲自冲锋,为豪格冲出了一条血路,自己却中箭落马,幸亏亲卫拼命营救,不然他就死在玉带河了。   归来的军士如此少,而且一半以上都带着伤,营门口的诸位重臣,都已经清楚意识到,肃亲王的败仗,比想象的更惨烈啊,败的更彻底啊……   大清以军功立国,肃亲王在这般关键时刻,却恰恰打了败仗,想要继承大位,怕是难了。   迎接的群臣中,汉臣范文程祖可法等人,都在心中叹。   多尔衮的大帐中。   亲卫都在帐外守候,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兄弟正聚在一起密议。   多尔衮遇刺之事,震惊了所有人,多铎和阿济格两人也不例外,尤其是阿济格,他派出的亲信心腹廓步梭,竟然变成了刺杀多尔衮的刺客,这令他万万想不到,听到消息的第一刻,他冷汗就涌满了全身,回到大营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到黄太吉的棺前跪拜,而是来见多尔衮,向多尔衮解释,廓步梭绝不是他授意,一切他都蒙在鼓里。   对阿济格的解释,多尔衮完全相信,他也完全没有怀疑阿济格,阿济格没有有动机,也没有理由,如果他死了,阿济格得不到任何好处,说不定还有坏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幕后指使之人,都不应该是阿济格。   再者,如果阿济格真要杀他,绝不会笨到使用身边的亲卫,那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不是阿济格,多尔衮又坚定以为,不会是黄太吉,那么好像就只剩下豪格了。   除了豪格,在建虏内部,他想不出还有想要置他多尔衮于死地的人。   至于廓步梭会不会是被明人收买?从多尔衮以下,所有人都认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廓步梭是女真人,他或许可能为其他主子卖命,但绝对不会为听从明人的指令,为明人卖命。   事情成了疑案。   而在黄太吉身死,大位悬空的情况下,多尔衮三兄弟此时也顾不上过多的讨论幕后凶手的问题,在加强警戒的同时,现在他们日议夜议的,就是如何在公推中占据上风,击败豪格?同时的,对黄太吉可能留下的一些后手,提前进行预防和扼杀。   “小耳垂回来了,但兵马只剩下三千人不到,其中,他正蓝旗的旗丁,只有一千八百人,一个月前,他可是率领四千六百名正蓝旗的满编旗丁,一共两万大军出征的,现在十人只回来一人,足足损失了三千旗丁,败的如此凄惨,我看他有何面目争夺大位?”   听闻豪格回营的惨相,多铎忍不住幸灾乐祸,笑了起来。   阿济格也是笑。   多尔衮想的却很远,他脸色凝重;“正蓝旗大败,我大清实力受损,有什么好高兴的?”   多铎和阿济格这才不笑了。   多尔衮站起,肃然:“走吧。豪格回来,人到齐了,该商议如何退兵之事了。”   ……   两黄两白两红正蓝,包括蒙古汉军旗的旗主大臣,不待召唤,此时都已经在黄龙大帐外聚集了,人人脸色凝重,眼露忧虑,征明不利,损兵折将,皇帝好几天没有露面,睿亲王遇刺,肃亲王兵败,每一个人似乎都能感觉那山雨欲来风满楼、争斗将起的强烈气息。   当多尔衮三兄弟出现时,大帐前的文武众将急忙为他们三人闪开道路,并躬身行礼。   再近五十步,来到两黄旗白甲兵严密看守的中军大帐前,多尔衮三人都摘下头盔和佩刀,交给侍卫保管,然后像黄太吉还在时那样,依次进入黄龙大帐。   走到最前面的阿济格,左脚刚迈进大帐,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声,   是豪格。   他正哭的撕心裂肺——阿玛,皇阿玛啊~~~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呜呜……   谭泰率兵接应豪格,不过在回营之前,他并没有告知黄太吉驾崩之事,豪格一直到进了父亲的大帐,才惊觉不对。   而后,抑制了很久的两黄旗八大臣都是跪地大哭,豪格这才知道了真相。   一时,豪格又痛又悔,伏在黄太吉的棺上,哭的撕心裂肺,几乎是晕过去了。   没有了阿玛,他可怎么办?   他如何是多尔衮兄弟的对手?   不止自己,自己年幼的五六个兄弟怎么办?   恨自己不听阿玛的教诲,在河间府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不然不但不会有河间府的大败,说不定他还能及时赶回,见上阿玛最后一面呢,豪格虽然短谋,但却绝对孝顺,他越想越痛,越想越悔,大臣们根本劝不住。   直到代善赶到,好一番的劝,提了“国事为重”,豪格的哭声才稍微压制了一些,不过却依然止不住。   代善之后,多尔衮三兄弟就进入了大帐。   他三人一进帐,帐中气氛立刻就有不同。   两黄旗八大臣,豪格,他们都是一体的,代善中立,但多尔衮他们三兄弟却是自成一体,准确的说,应该是他们两黄旗的竞争对手,看到他们三人,两黄旗八大臣都是心中一凛,目光和气氛,自然就不同了。   阿济格和多铎都是扬着下巴,对八大臣根本不屑一顾,在他们两人看来,你们八人都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奴才,黄太吉死了,你们像是丧家之犬,根本不值得我们兄弟多看一眼。   多尔衮却是冷静庄重,先向黄太吉的大棺行大礼,伏地痛哭,然后起身向代善行礼,叫声二哥,再向八大臣点头致意,最后走到豪格身边,低声劝慰。   虽然知道多尔衮是在演戏,但八大臣却也不得不点头赞同,不管内心怎样,起码表面上,多尔衮对先帝和两黄旗的尊重,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而对待豪格的态度,也有叔叔对侄儿的样子,不像阿济格和多铎,虽然对黄太吉的大棺跪拜,但对豪格却完全不理不顾。 第八百九十四章 离间之计   该来的人都来了,于是就在黄太吉的棺前,建虏众亲贵开始讨论撤军事宜。   豪格已经哭的站不起来了,但说到议事,他还是咬牙坚持,擦干眼泪,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阿玛已死,两黄旗和正蓝旗的担子现在都落在他豪格一个人的肩上,他必须独自挑起,以告慰阿玛的在天之灵。   虽然阴谋狡诈他不如多尔衮,但绝不能在气势上被多尔衮压过!   代善,多尔衮和豪格三个亲王坐在最上首,两边下首分别是阿济格,多铎,罗洛浑,尼堪等贝勒贝子,外一圈则是各旗理政大臣和都统,内内外外,都是满人——撤军是密事,要八旗自己先有决定、先取的共识了,才会通知蒙古旗和汉军旗。   议事由代善主持。   代善拿出早就制定好的一份撤军计划,征询众人的意见。   多铎为前锋,为大军开路;多尔衮代善和豪格统领主力,在中军护卫黄太吉的棺椁,断后由阿济格负责,并接应此时尚在昌平顺义和明军对峙的人马。   “你们以为如何?”代善问。   在黄太吉身死,两黄两白情势紧张的情况下,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掀起大波澜,何况谁做先锋,谁为断后,本身就非常敏感。身为主事人,代善不得不小心谨慎。   代善先看豪格,当豪格点头后,再看多尔衮,在多尔衮也点头,其他亲王贝子都没有异议,尤其阿济格和多铎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之后,代善微微松口气。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   多尔衮,多铎,阿济格和豪格起身领令。   大军今夜准备,明日清晨,各部各旗,依次依令,拔营起行,渡过运河,出长城,返回辽东。   而黄太吉驾崩之事,各军依然要保密。出关回到盛京之前,决不能泄露,违者,斩!   军议只讨论了撤军之事,对于黄太吉的后事和未来谁来继承大统,众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另外,多尔衮被刺之疑和豪格战败之罪,阿济格和多铎原本是想要提的,不过被多尔衮用眼神制止了。   两黄旗和两白旗彼此的戒备和敌意,在豪格归来后,变得更加明显了,两黄旗和两白旗的大臣分别聚拢在豪格和多尔衮的身边,都在对未来可能的争斗做准备,虽然黄太吉死了,豪格兵败河间府,但两黄旗对豪格的支持,却并没有改变,凭借黄太吉留下的政治资产和军事实力,支持豪格的力量,依然是强于多尔衮的。   这一点多尔衮心知肚明,因此他才要隐忍,而不是在这个时候,挑起争端,和两黄旗撕破脸。   满八旗做了决定,没有异议之后,这才将几个蒙古王爷召到帐中,先令他们跪地发誓,不得泄露今晚之事,然后才将黄太吉已经“驾崩”之事告知,几个蒙古王爷听罢,都是伏地“哭嚎”。   ……   “多尔衮这个贼子,竟然使出苦肉计,害死我阿玛~~”   夜晚,已经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的豪格,在黄太吉棺前咬牙切齿的咒骂。   和鳌拜一样,听完八大臣的讲述,尤其是黄太吉临终前的言语之后,豪格也坚定的认为,多尔衮被刺,根本就是一场戏,而皇阿玛只所以死,就是被多尔衮气死的!   主子如此,两黄旗八大臣,加上何洛会,都在黄太吉棺前咬牙发誓,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把小主子推上皇位。   豪格和两黄旗在激烈算计皇位的时候,多尔衮却暂时抛开了对“皇位”的垂涎,转而思谋妥善撤军之策。   ……   深夜,多尔衮在十几骑的护卫下,策马走出辕门,远远望着令他折戟沙场的通州城,脸色无比凝重,想了一下,他对跟在身边的苏克萨哈说道:“以前本王一直以为,少年英才和天纵英明,不过就是太祖和我八哥那样,世间再难有,但想不到明太子小小年纪,居然也有如此本事和谋略,完全不像是他那个长在深宫妇人之手、不经历练的皇帝父亲,现在,明太子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挡住了我大清的入塞,我军退走,明太子声威必定更隆,甚至会压过他那个坐在皇宫里的,还不到四十岁的皇帝父亲,如果我军使用离间,再拔高明太子的声望,你说,崇祯皇帝会不会对他这个儿子,有所戒心呢?”   原本,多尔衮这些话,是想和大学士范文程说得,但范文程是黄太吉的亲信智囊,在黄太吉刚死,情势敏感的情况下,范文程是不可能单独和他见面的。   没有范文程,多尔衮只能凑合着和苏克萨哈说。   当然了,萨克萨哈不是没有准备,而在这之前,他奉了多尔衮的命令,悄悄去见了范文程,和范文程密谈很久,范文程的意思,他已经了解的很清楚了。   苏克萨哈拱手,照着范文程的话回答:“范先生说,汉人有句话,叫做间不疏亲,意思是,再好的离间计,也不能疏远父子兄弟的关系,因为他们是最亲密的血亲。但奇怪的是,汉人历史上,父子被离间,骨肉相残的事情,比比皆是,比如汉武帝和太子刘据,唐玄宗和太子李瑛。刘据和李瑛,都是汉武帝和唐玄宗的血亲儿子,但却都因为父亲听信奸人的谗言,而被害死,连汉武帝和唐玄宗那样聪明的皇帝,都能被离间上当,何况崇祯乎?”   多尔衮望向通州城头,脸色凝重:“但明太子可不是刘据和李瑛那样的软太子……”   “那反倒是好了。”   苏克萨哈道:“范先生说,崇祯今年刚三十五岁,还在盛年,父盛子壮,天悬二日,就算崇祯自己不疑,也会有人替他疑的。虽然明国的体制不同于汉唐,对太子十分宽容,但人性是不会变的,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在自己尚在盛年的时候,所有的风头就都被年幼的儿子抢去,加上崇祯勤政,什么事情都想管,明太子又偏偏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角色,常常有逾越大胆的动作,范先生以为,只要计策得当,谣言应该可成,不管最后是父杀子,还是子篡位,对我大清,都是好事一件。”   多尔衮眼睛微微发亮,随即很理智的摇头道:“本王没那么大的想法,只要崇祯暂时收了明太子的兵权,给我大清三年的时间就可以了,经此一败,非三年,我大清不足以恢复元气。”   “奴才明白了。”   多尔衮抬头再望向通州城头,口中喃喃:“明太子,今日你在通州城下占了便宜,来日我们再战吧。”   ……   夜间,一些被建虏俘虏,继而被建虏当成苦力使用的保定兵,听到看管他们的建虏士兵正在窃窃私语,说睿亲王已经和明太子达成了秘密协议,明日就会撤军,返回辽东……   不止普通士兵,一直被严密看管的保定监军太监申春秀也听到了。而且他听到的更详细,也更骇人。   大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清晨,建虏兵马从通州拔营,返回辽东。各旗各路军马虽然乍看起来还是浩浩荡荡,旌旗蔽日,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建虏上下,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征明这么多次,还没有一次像今日这么的灰头土脸呢。   尤其是蒙古兵,此次入塞,蒙古兵伤亡惨重,但缴获却几乎没有,每个士兵的马背上,都是空空如也,不是财宝,连粮食也没有几粒。想到蒙古草原的漫长冬天,以及开春之后的生机,从蒙古亲贵到下面的底层马夫,每个人心中都是忧虑,从内心里讲,虽然损失惨重,但蒙古人是最不想撤退的,他们依然想要继续南下劫掠,但“大清皇上”和他们头上的王爷,都已经做了撤兵的决定,他们不服从也不行。   在撤退之时,各军对俘虏们的看管,“不经意”的松弛了很多,很多俘虏趁机逃跑,这其中,就有保定监军太监申春秀。   而随他们一起逃走的,还有昨晚听到的流言……   通州城头。   得到消息的太子朱慈烺急急奔上城头,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正在撤军的建虏——一连数日,建虏都没有攻城,安静的让人惊奇,明显的就是偃旗息鼓,隐隐地还能感觉,建虏营中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昨日探报,说建虏有一支兵马从南面返回,看旗帜盔甲应该是豪格的正蓝旗。   正蓝旗的回归,令朱慈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知道,既然正蓝旗返回,那就表示河间府没有失守,只要河间府不失,局势就在掌握之中。   少司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但建虏大军的撤退,还是有点出乎朱慈烺的预料,原本他以为,在通州不成的情况下,黄太吉会率军南下,劫掠京南山东等地区,就算不能攻取河间府,也会抢掠保定大名府一带,甚至绕道进入山东,毕竟大军入塞,不能空手而归,必须获取一定的财物,不然就亏了,但想不到建虏在通州遇挫的情况下,竟然没有继续南下,而是选择了退兵,这让他微微惊奇,难道建虏军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白广恩,唐通!”朱慈烺转身。   “在!”两个总兵急忙抱拳。经过十几天的通州守城战,他们对眼前的这位少年太子,越来越敬佩了,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以万金之躯,坚守几乎是死地的通州,这样的魄力,岂是一般人能有?   “你二人派骑兵出城,想办法给我抓几个舌头回来,我要知道,建虏军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撤退?”   “是!”   从清晨一直到中午,建虏大军才从通州城下完全撤走,踩着浮桥,渡过运河,然后往三河行去,看样子,他们是要原路返回,从蓟州边墙出关。   “我们胜了!”   当确定建虏是真的撤军,而不是疑兵之策后,通州城头之上,掀起一阵喜悦,城中也响起了欢呼之声,半个月的时间,建虏日夜不停的攻打,炮声隆隆,城墙几乎轰塌,所有人都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此时建虏大军撤退,他们如何能不欣喜?   堵胤锡袁继咸和通州知州张凝和带着通州所有官员,来到太子面前,向太子祝贺行礼,又或者是在感谢太子,若非是太子主持,通州怕是守不到现在的。   “国本真乃我大明的擎天之柱啊,对局势判断,如此准确,睿智英明如此。我大明中兴可待也~~”   袁继咸心中想。   但堵胤锡心中却是有忧虑,太子光芒如此耀眼,子压过了父,怕不会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吧?   ……   通州距离京师不过四十里,很快,建虏从通州撤退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师。   原本焦头烂额,对建虏提出的谈判条件无比愤怒,但同时却又为太子安危,寝食难安的崇祯帝,在最初得到消息之时,几乎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建虏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退去?哪一次建虏入塞,最少都是折腾半年到一年,何况这一次还在通州围了太子,怎么可能轻易就退走?   直到消息陆续传来,确定建虏大军的确是从通州退走,过运河,往三河而去,看样子是要从长城出关时,崇祯才渐渐高兴,甚至是狂喜起来。   而吴甡在子牙河和玉带河,一连两战击败豪格,河南巡抚高名衡和总兵陈永福又在潴龙河阻击豪格,先后取得胜利的奏疏,也送到了他的案头,加上前几天刚刚送回的,吴三桂等人先后攻陷盖州和海州的捷报,好消息同时来到,崇祯帝哈哈大笑,欣喜的都快要手舞足蹈了。   皇帝激动,群臣欢喜,夜晚时候,消息在京师传开,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不顾宵禁,在街头大肆庆祝——不同于去年建虏入塞,直接被太子堵在了蓟州和宣化,京城无忧,今年建虏入塞,可是突破了蓟州防线,直接杀到了京畿,虽然建虏兵马没有在京师城下出现,但距离京师不过四十里的通州被建虏大军包围,顺义昌平等地发生激战,运河更是被建虏突破,保定军全军覆没,京师实行戒严,内外风声鹤唳,人人惧怕。   尤其是听说太子殿下深陷通州,通州被建虏猛攻之时,大明内内外外,上上下下都是胆战心惊,一旦通州失陷,太子遇难,那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不止是大明的储君,更是大明几十年来少有的英明统帅,正是太子殿下整饬京营,大明才有了在松锦之败后,依然能抵抗建虏入塞的本钱,也正是因为太子殿下死守通州,建虏才不能越过通州,攻取京师,更不用说,去年到今年,太子殿下数次谏言,除弊兴利,已经成了大明朝摆脱萎靡,展现革新气象的希望所在,   若没有太子殿下,这天下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太子殿下之功,太子殿下之功啊~~~”   百姓们都是欢呼。 第八百九十五章 盖州海战   满城欢呼之中,在寂寞的皇宫后院,重重帷幔之后,一个垂死的女人正在榻上咳嗽,耳朵里听见宫里响起的小小欢呼,她喘息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东宫又打胜仗了?”   “听说是建虏从通州退了。”沈霑在帘子外躬身回道。   女子楞了一下,随即夜枭般的笑了起来:“果然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厉害,厉害啊……”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起来。   ……   襄城伯府。   老襄城伯李守錡正在打坐,自从小襄城伯李国祯死在诏狱之后,李守錡就潜心学道,每日深居简出,不和他人交往,不过这并不表示他关心时政,相反,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朝政,留意太子的动向,听到建虏退兵,通州之围解除,他忽然阴恻恻地念叨:“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的好运,终会用完……”   ……   建虏大军从通州撤兵,而且没有南顾,直接向北而行,等于是结束了这一次的征明,大明上下,人人欢欣喜悦,而就在四天前,千里之外的盖州,渡海攻击的明军,也正在做撤退的准备。   在海州抓获的汉奸俘虏,以及所有的汉人包衣,都要乘船而走,返回大明,为了预防建虏追击,吴三桂亲自带兵断后,虎大威为接应,沿途挖断道路,给追兵设置各种各样的障碍,令济尔哈朗的追兵无法靠近——已经十几年了,明军再没有在辽南出现,想不到今日不但是出现了,而且将辽南海州盖州一带的繁华地变成了渺无人烟的废墟和尸冢,济尔哈朗虽然一向沉稳,所以被留在镇守。但这一次却也是气炸了,他督帅兵马,在后面不顾一切的追击。   海州盖州平坦,不易设伏,堵截后面的追兵,并不容易,所幸吴三桂率领的都是最精锐的关宁铁骑,而镶蓝旗在满清八旗中,是实力最弱的一旗,又有精武营的遂发鸟铳和手炸雷相助,虽然有点匆忙和狼狈,但终究是挡住了建虏的追兵。   “无用的狗奴才。”面对前锋的失利,济尔哈朗决定亲自上阵。   但最先激战的并非是双方的骑兵,而是海上的水师。   盖州岸边,明军和撤退的汉人百姓正在上船,但忽然的,海面上炮声隆隆,一场忽如其来的海战,忽然爆发了。   原来,是建虏的水师到了。   照原先的计划,大明百余艘战舰和船只,从秦皇岛出发,抵达盖州之后,登州水师和龙武水师留守兵负责运送,天津水师的主力新战舰,三桅大船和所属的大小船只,则是往旅顺金州而去,一来牵制两地的守军,令他们不能救援盖州和复州,二来也是歼灭建虏在复州外海,长生岛的水师基地,但不想,事情却出了岔子,天津水师往长生岛时,因为海上大雾弥漫,和正要救援盖州的建虏水师从海上擦肩而过,彼此谁也没有发现谁,等天津水师赶到长生岛,发现居然是一个空基地,所有船只,都已经于两天前离开了,没办法,施琅只能派船追击。   而侥幸逃过天津水师攻击的建虏水师,恰在今日,赶到了盖州外海,正和运送汉人百姓过海的登州水师相遇,于是,一场海面遭遇战,不可避免的爆发。   论舰队实力,登州水师远远强过建虏水师,但偏偏运送百姓过海,有将近一多半的战舰,此时不在盖州海面,留在盖州的,只有大小战舰十几艘,而建虏水师却有大小船只四十余艘。   乍看起来,登州水师完全处于下风。   但郑森却丝毫不惧。相反,他眼中满是激动和喜悦,因为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大军渡海攻击,作为水师的他们,除了在抢夺连云岛时,开炮轰击岛上建虏,有参战之功外,其他时候,都在无聊的做运输队,不停的将盖州海州的人和物,运送过海,送往最近的登州,对郑森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实在是寂寞的令人提不起精神来。   建虏水师忽然杀到,正和郑森的心意。   “挂帅旗,迎战建虏!”   站在船舷上,用千里镜观察完建虏水师的来船之后,郑森意气勃发,大声命令。   帅旗挂起,郑森所在为旗舰。   “轰轰轰轰~~~”   大炮鸣响,海战开始。   建虏水师大部分都是当年登州水师和天津水师被孔有德劫持到辽东的战船,而建虏对水师根本没有兴趣,这些年风吹日晒,海水侵蚀,大部分的战舰都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坚固和战力,原本他们是不敢出战的,但此次大明从盖州登陆,杀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建虏兵力严重不足,郑亲王济尔哈朗在调兵救援之时,给长生岛的水师,发去了严令,令他们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明国战船在盖州持续登陆,否则,军法从事。   没办法,建虏水师只能硬着头皮赶来。   此时到了盖州海面,发现明军战船并不多,原大明天津水师副将高富贵,心中不禁喜悦,明国只有十几艘战船,除了一艘大船,剩下都是小船,正是一举取胜的好时机,哪怕不取胜,只要能取得一些战绩,就足以对郑亲王有所交代了,于是他命令摆开阵势,向登州水师包抄而来。   但刚一交手,高富贵就知道自己错了,眼前的登州水师,完全不是旧有的明朝水师的样子,不但火炮猛烈,而且攻守之法也完全不同,不说充当旗舰的那艘大船,就是旁边的那一些小船,一个个也都是极其生猛。   交锋不到一刻,己方这边就有十艘船中弹失去了战斗,更有五艘直接就沉没。   “撤。撤~~”   见情况不对,高富贵急急想要撤退,但晚了,不但火炮劣于明军,战船行军的速度,更是远远不如明军,很快,所有试图逃跑的建虏战船,就都被追上,在明军炮火的猛烈轰击之下,各船被打的木屑横飞,桅断辑折,到最后,连高富贵的旗舰都被围住了,眼见无路可逃,高富贵急忙令部下举起白旗投降。   登州水师旗舰之上,水师提督郑鸿逵见敌人投降,哈哈一笑,就准备接受了,但站在他身边的侄子郑森却坚决反对,郑鸿逵讶异,询问原因,郑森握着右手大拇指,望着敌船,微微激动的说道:“走投无路才投降,必不是真心!这些贼子原本都是我大明水师,但投降建虏,为建虏效命,十几年来,为建虏充当马前卒,残害我大明百姓,王师杀到,他们不但不投降,反而还伺机攻击,可见其狼心狗肺,毫无悔意,今日降了,来日也会叛,如此无义之船,无义之兵,要其何用?”   “因此,不接受!”   郑森语气坚定。   郑鸿逵苦笑一下:“就照福松说的去做吧。”   “是。”   郑鸿逵虽然是登州水师名义上的提督官,但登州水师上下都知道,郑森才是水师的第一个人。现在郑鸿逵又首肯,郑森的命令,更是彻底被执行,于是,登州水师继续开炮,轰轰轰轰,在建虏水兵的哭拜求饶之中,将一枚枚地铁弹砸将过去,直将所有的建虏船只轰的沉没,这才停止开火。   海战结束,四十艘建虏水师的舰船,大部沉没,一眼望过去,海上到处都是漂浮的断木和各种船上用品,以及一个个在海中哭喊求救的建虏水兵。   “救救我们,我们也是汉人啊。”   “我们愿意为大明效力啊。”   有将领不忍,于是向郑森请示,是否救他们上船?   郑森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天空:“救什么?负国之贼,死亡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左右相互一看,都觉得郑游击真乃是铁石心肠也。   于是,建虏唯一的一支水师,从船舰到人员,无一幸存,全部葬身于盖州外海之中。   全歼了建虏水师,郑森命令水师掉头,返回盖州岸,支援案上步兵,而这时,负责断后的吴三桂正赶到岸边,而在他们身边,建虏济尔哈朗亲自统领的精锐骑兵,正在快速接近中。   张名振的精武营已经在岸边列阵,并挖掘壕沟,修建了众多的胸墙,设置了拒马,面对逼近的建虏骑兵,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的进行阻击,并投掷手炸雷,将逼近的建虏杀的血肉横飞。   激战之中,吴三桂马科的关宁骑兵和虎大威的保定骑兵,分批分次的上船撤离。   临上船之前,吴三桂回头望了一眼,英武盛年的脸庞上,表情有些复杂——作为此次渡海攻击的主将,他圆满的完成了太子殿下交给他的任务,先破盖州,再破海州,将建虏五百里的核心区域,搅合的天翻地覆,最后变成一片焦土,就战绩来说,可说是一时无两,是为大明总兵第一人。但就吴三桂的内心来说,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来第二次了——身在敌国,时时都有可能被包围的恐惧,他不想再尝试了。他还是觉得,守在辽西,紧守宁远,是他最在行的事情。   不过想到回军之后,能享受到的巨大荣耀,他脸上还是露出了笑。   此战之后,我吴三桂一雪前耻,看何人敢再提松山之战、我带兵先退的往事?   “可惜啊,没赶上海州之战。”吴三桂身后的保定总兵虎大威却是另一种想法,他砸吧着嘴,一脸的惋惜。虽然他虎大威攻陷了熊岳驿,并设伏击溃了复州金州试图救援海州的援兵,斩杀千余人,功劳已经不小,但他依然不满意,在他看来,海州之战才是最大的辉煌,而他没有参与,实在是一生的遗憾啊。   从中午到傍晚,将近一天的时间,骑兵才勉强撤退完成,为了确保撤退速度,一些带不走的战马都被斩杀,以至于撤退之后,海边满满地都是漂浮的战马尸体。   骑兵之后,张名振的精武营步兵也分批撤出阵地,撤退上船。   如此,建虏才有机会越过明军设置的障碍,逐渐逼近海岸,但此时岸边已经没有明军了,只看见海面上,几十艘的小船,正载着最后一批断后的精武营士兵离开,而几十艘的明军战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都用一侧的船舷对着岸边,当载人的小船离开海岸,而追击的建虏兵马开始大批在海边出现时,就听见一声号炮,随即“砰砰砰砰”硝烟弥漫,几十艘的明军战船一起开火,向海岸展开猛烈轰击。   “嘶啾啾~~”   岸边的建虏被炸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剩下的建虏追兵再不敢靠近海岸。   海面上,张家玉凭栏而笑,口中说道:“痛快,痛快,建虏掳掠我大明几十年,今日也让他们尝尝这个中苦味!”   他身边,一把虬髯胡须的张名振也少有的露出了笑:“只是今日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来?”   不远处,在另一艘船上,医官李岩正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和辽南土地,脸色沉静,眼中有深思。   ……   等到济尔哈朗赶到之时,明军已经全部撤退,除了一个个巴掌大的明军战船背影,他眼中再看不到一个明军,而己方追击的人马,却在海岸边留下了几百具的尸体,明军挖掘的壕沟和胸墙后,仍有伤亡未死的己方士兵在呻吟……   这样的惨景,已经多年未见了。   济尔哈朗脸色发青。   如果说,在最初听闻明军从盖州登陆,连破盖州和海州之后,济尔哈朗心里涌起的是一种强者被弱者偷袭之后的愤怒,那么,此时此刻,他心中翻涌最多的,已经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所得不能的沮丧和恐惧——他已经尽力了,但却依然拦不住明军的退路,而从明军犀利的火器和精良的甲胄看,这一支出现在辽南的明军,除了传统上的明国强军关宁军之外,还有明国京营的部分兵马,去年多铎带兵入塞失败,回到盛京检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明太子整饬京营,练出了一支精兵,当时济尔哈朗还不觉得明国京营会有多厉害,心里只认为都是多铎的推脱之策,京营厉害能厉害到哪里?还能超过关宁军吗?但今日一战,他却知道多铎所言不虚,精武营果然是强兵。   关宁军为骑,精武营为步,一攻一守,明国忽然又有了一支强大的水师,以后,辽东辽南的后方,还能安稳吗?明军食髓知味,岂不是还会再来?   济尔哈朗越想越忧,他知道,经此一战,辽东辽南,将近十年的安稳,已经一去不存在了,大清朝廷,必须为此变局,做出准备……   济尔哈朗的身边,被黄太吉封为恭顺王,侥幸逃过此次的孔有德,脸色很是苍白,尚可喜连同他的家人,将近一百多人,都被明军抓走了,不用想,孔有德也能猜测到尚可喜最后的结局,想到自己和尚可喜同样的过往,今后是不是会遭遇和尚可喜同样的悲惨下场,孔有德的心中,不由地就涌起了一股寒意。 第八百九十六章 京师流言   京师。   建虏大军从通州撤退的第二天,后续消息陆续传来,说太子殿下统帅宣大兵,三河兵,连同精武营,追击建虏去了。   两天后,再有消息,说太子殿下在蓟州和建虏打了一张,胜负未分,再三天后,说建虏已经从遵化长城出关,又说,蒙古人不想退兵,试图劫掠永平府,但被太子殿下击败,阵斩三千人,余者溃逃,又三天,说建虏已经彻底出关,太子殿下分派完边关防务,正率兵返京……   也就在同一天,有一个小道消息在京中流传,说皇上最喜爱的陈妃,流产了……   左都御史李邦华的府邸。   李邦华1574生人,今日恰是他六十九岁的诞辰,今日下朝之后,陆续有门生到府上祝贺,但都被拒之门外。李邦华一向低调,更因为身为宪台,有监督官员之责,他时时谨慎,不和官员有过分的交往,今日府中更是根本没有寿宴,对于前来祝寿之人,一律不予接见。   直到晚间,内阁三辅蒋德璟和四辅范景文来到,李邦华才不得不见。   蒋德璟1593年生人,范景文1587,两人都是李邦华的东林晚辈,又是阁员,地位非是一般,晚间亲自来贺,李邦华也不好不见。   于是就摆了一壶水酒,三人在花厅闲聊。   不同于去年,今年大明的财政困窘和内外的战事,都有了不少的改善,三人心情都是轻松,尤其太子殿下在通州挡住了建虏的猛攻,成功守御,不但给建虏造成了重大的损失,阻止了建虏入塞,而且还逼着建虏不得不撤军,是为少有的大胜,消息传来,为通州战局担心很久的百官群臣,都是振奋,这其中,年方五十,尚在盛年的蒋德璟尤其激动,对太子殿下的赞誉,几乎是止不住,今日祝寿,三言两语的客套话之后,他就将话题转到太子身上,说到通州之战的经过,他眼睛放光,口中称赞,心中叹服。   范景文也是频频点头。   李邦华却只是微微笑,并不多言。   正闲聊间,李邦华从老家带来的老家人出现,见有客,便退下了,一会又出现,在花厅外团团转,就好像是有什么急事,于是李邦华起身,到廊前台阶上,听老家人说了两句什么,再回到桌边时,他脸色变的非常难看。   蒋德璟和范景文见了都是惊异,蒋德璟问道:“宪台,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李邦华轻叹一声:“老夫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什么?”   “京师有流言,说,建虏之所以从通州撤军,乃是因为和太子达成了陛下不愿意答应的秘密协议……”李邦华道。   “啊?”   蒋德璟和范景文都是吃惊,随即一起站起,怒道:“怎么可能?污蔑,这绝对是污蔑!”   “污蔑肯定是污蔑,但三人言虎,如果流言越传越多,说不得就会影响人心。”李邦华愁容。   蒋德璟和范景文相互一看,然后一起向李邦华拱手:“宪台告辞!”转身急急就要走。   “两位阁老去哪?”李邦华拦住他们。   “一定是建虏奸细在后面搞鬼,我们去顺天府,令顺天府彻查,一定要将奸细全部揪出来。”蒋德璟道。   李邦华摇头:“怕是已经晚了,流言已经传开,如果大动干戈,闹的鸡飞狗跳,反倒有可能更加助长流言的传播,而且和这个流言相比,京师下午忽然流传开的一首童谣,才更加令人担心。”   “什么?”蒋德璟问,   李邦华轻轻吟唱道:“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嵩藁换新颜。”   听完,蒋德璟和范景文的脸色都是变了,他们都是两榜进士,听完童谣,不用人解释,就知道其中是什么意思了。   东边来,帽下口,当然就是东宫两字,所谓的殿上走,肯定不是东宫殿,而是皇极殿。   一个天,两个天,意为太子压过天子,父子同列,崇祯年号中的崇字也做嵩,嵩藁有崇祯之意,扫掉嵩藁,岂不是要换掉今上的意思?   结合前句,就是,一年两年,东宫太子就要上殿当皇帝了。可陛下刚三十五岁,还在盛年,不可能退位,难道是要篡位吗?   蒋德璟和范景文想明白其中意思,脸色如何能不变?   中国历史上,常常有人借助童谣蛊惑人心,又或者,童谣确实也常常能准确预测一些政治事件,比如东汉末年,京师长安有童谣流传:“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何青青,不得生,意思是杂草长的太快了,马上就会被收割。果然,没过几天,董卓就被王允和吕布诛杀。   又比如,初唐有童谣,唐三代后女主武王,唐太宗杀了不少姓武的,但却无法阻止武则天。   再比如唐太宗自己,玄武门之变前,有人传言,太白现于秦地,天下当属秦王。如果当时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听到流言之后足够警惕,不入玄武门,或者干脆先下手为强,未必就会有以后的唐太宗了……   本朝太祖跟随郭子兴起兵之时,也有“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开黄河天下反”。现在的闯贼,也有“十八子坐天下”。   蒋德璟和范景文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然知道童谣流言的厉害之处。   “这是要离间太子和陛下,乱我大明啊!”范景文跺脚,忍不住叫了出来。   蒋德璟眉角急跳,强自镇定,捻着胡须说道:“陛下睿智,外冷内热,此种拙劣的流言,必不会相信!”   李邦华默了半晌,缓缓说道:“陛下多疑……也不能不防。”   蒋德璟着急的捻着胡须,说道:“临侯先生一直都在通州,通州战事经过,他是最清楚的,太子殿下和建虏秘密协议,子虚乌有之事,可请他上疏!”   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袁临侯一直跟随太子在通州,通州之战的经过,以及太子有没有和建虏秘密协议,他是最清楚的了。   “流言已经传开,如果需要,不用我们提醒,袁临侯自会上疏,但怕的是,只靠几个人的上疏,未必能完全压住这市井间的流言。要知道,一个天,两个天……这是大忌啊。”李邦华愁眉。   “宪台以为该如何?”蒋德璟问。   虽然是内阁辅臣,但他和范景文都是后进,李邦华崇祯元年就已经是兵部侍郎,是东林前辈,不论声望还是见识,都为朝野所称赞,且东林从来不以官职论大小,只论名声和资历。因此在李邦华面前,蒋德璟和范景文都不敢以阁员自居。   李邦华沉吟了几下,说道:“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奸人传播流言和童谣,我们也用童谣制之……就以当年唐玄宗误信奸人,害死太子李英为题,我们编一首童谣,令人传播。以警醒陛下。”   “好。”蒋德璟和范景文都点头。   “其次,月底,就是今年最后一次经筵了,老夫正好为讲官,到时老夫想办法引出巫蛊之乱,以太子刘据被屈死为题,点醒陛下,相信以陛下的聪明,必会明白我的苦心。”   经筵,汉唐以来帝王为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每月一次,天启帝时荒废,崇祯帝继位之后,尤其遵守。   说到此,李邦华抬眼望向蒋德璟和范景文,沉沉说道:“陛下多疑,在陛下态度不明之前,我们都不可以冒然为殿下辩解,以免给陛下造成,太子有党、声势已成的嫌疑,那一来,事情反而会糟!切记,切记。”   平日在朝堂,身为言官之首,左都御史,李邦华一直都比较克制,少有发言,但今日事关太子,又对着两个东林后进的辅臣,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蒋德璟和范景文脸色忧虑的点头。   ……   乾清宫。   殿前的飞檐斗拱之下,那悬挂了很久,早已经褪色发白的红灯笼,近日换成了新的,颜色红艳而喜庆,让人见了,心情不免好了几分。就好像大明现在的国运国势一样,已经度过了病危期,正在逐渐好转。   大殿中。   经过十天的沉淀,崇祯帝已经从建虏退兵的最初兴奋和狂喜中摆脱了出来,虽然眼角眉梢的喜悦仍在,但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激动了。   而这时,更多的消息传回,也令他这个皇帝,对在京畿附近发生的这场战争,有了更多更清楚的了解。   通州之战的惨烈,超过他的想象,建虏的重炮几乎就轰塌了通州城墙,一旦城墙轰塌,战局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而太子在通州的表现,令他非常欣慰和骄傲。   不过就在欢喜之中,却也有一个不太和谐的消息传来。   锦衣卫骆养性上了一份密奏,说京师有流言,说建虏只所以退兵,乃是因为太子殿下和建虏达成了朝廷不愿意和建虏达成的秘密协议,所以建虏不再攻击唾手可得的通州。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认为是建虏奸细在作怪,请求彻查。   崇祯帝怒了,这不止是在诋毁太子,也是在诋毁他啊,他岂能容忍?   “查!看谁在传播谣言,查出来,朕绝不饶他!”   崇祯帝几乎是用一种咆哮的语气,给骆养性下了命令,一会又觉得骆养性一人未必能查清楚,于是又把东厂提督王德化也叫来,令他和骆养性一起彻查。   “你们东厂和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居然任由这种谣言在京师传播,诋毁东宫,如果查不出来,你们两个也不必干了,都到西山,给朕挖煤去吧!”   最后,崇祯帝更是愤怒的补充了一句。   虽然自继位起,崇祯帝就限制了东厂和锦衣卫的权力,不过东厂和锦衣卫本身基本的职能,却一直在运转,这其中就包括侦测京畿民情,现在出了这么大事,他们自然不敢怠慢,于是锦衣卫的缇骑在京师街道上大举出现,各个酒馆茶楼,也都布置有东厂密探,但发现有人在议论太子和建虏秘密协议之事,立刻就会扑上来,毫不客气的拿下。   只一天时间,就有数百人被捕。   只是这般一闹,原本不知道此中流言的百姓,也渐渐知晓了。   事情反而有点闹大了。   蒋德璟等人听闻了,但干着急没有办法——流言中伤之策太过恶毒,除非是崇祯帝清明坚定,不为所动,反之,如果他们这些大臣迫不及待的跳出来为太子辩解,反倒是会弄巧成拙,被皇帝误认为太子有朋党,更验证了那一句:“一年两年殿上走了”。   因此,他们只能像李邦华所说的那样,静观其变,看一段时间再说。   “陛下睿智,必不会上当!”四辅范景文,对崇祯帝十分有信心。   ……   这一次,王德化和骆养性颇为得力,就在太子朱慈烺带兵返回京师的前一天,他们就查出,谣言最初是来自那些从建虏营中逃回的保定败兵,顺带着,又拉出了原保定监军太监,现在已经被贬到神宫监扫地的原御马监太监申春秀。   申春秀早就逃回京师了,不过他是一个聪明人,又在宫中十几年,深知太子   绝不是可以诋毁的,因此他回到宫中后,安安静静地接受了兵败的惩罚,对于当日在建虏营中听到的流言,一字未提,如果不是王德化带人找上门来,他是永远都不会说的。   面对东厂提督大太监的审问,申春秀撑不住,不得不说了当日在建虏营中听到的一些话。   “奴婢以为,此乃是建虏的反间计,不可相信……”申春秀满脸是血的补充。   王德化蹲下来,看着申春秀的血脸,阴恻恻地说道:“作为奴婢,你把你听到的,看到的,如实上报,是你应该的责任。至于是不是建虏的诡计,陛下自有评断,用的着你这个奴婢操心吗?”   转对身边的东厂番子:“把他脸上的血洗干净了,给咱家带到乾清宫!”   来到乾清宫时,王德化忽然看到,兵科给事中张缙彦急急慌慌地从殿中走了出来。   张缙彦只是一个七品小吏,平常难得陛下亲自召见,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什么急务?   王德化心中狐疑,于是迎上去,笑眯眯地拱手:“张事中。” 第八百九十七章 字字如刀   见是内廷三公之一的东厂提督王德化王公公,兵科给事中张缙彦年轻的脸上现出更多的惊慌,他只是一个七品言官,在王德化面前,位阶低的很,虽然言官一向都以骨头硬著称,尤其喜欢和“蛊惑帝王”的太监们作对,但张缙彦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向王德化深深一施礼:“王公公。”然后不等王德化问,急匆匆而去。   王德化站在原地,望一眼张缙彦离开的背影,心中怀疑更多,不过他是东厂提督,经过的历练多了,喜怒早已经不行于色,更何况,他现在还有急务呢,于是记下此事,进到殿中,向崇祯帝禀报申春秀之事。   “奴婢参见陛下。”   王德化进殿就拜。   但御座上的崇祯帝却久久没有反应。   地板如镜,殿中的西洋钟表滴滴答答,除此,再没有任何声音。   王德化心中不安,心说我哪里做错了?又等了一阵,见陛下还是没有说话,他微微抬起头,偷眼看御座上的崇祯帝。见崇祯帝低头正看着什么,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目光不禁求援的看向了站在崇祯帝身后的王承恩,却发现王承恩皱着眉头,脸上隐隐有冷汗。   这一来,王德化更惶恐了。他只能抬高声音,再次禀报。   御座上,崇祯帝根本没有听见王德化的进入,他正脸色铁青的盯着御案上的一张纸,思想已经完全沉浸其中。   纸,雪一样的白,乃是最好的官宣纸。墨是最好的墨,如西山之煤,但纸上的字,却像是刺人的刀子,每一个刀口都在流血。   “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嵩藁换新颜。”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儒家教育,诗词书文都有相当造诣的书生皇帝,崇祯帝很轻易的就看懂了童谣的意思——白纸上那二十几个通黑透亮的大字,像是一把把地利剑,插在了他本就脆弱的心头。   也因此,他脸色才如此难看,心中的愤怒才有点难以控制。   直到王德化跪在他面前,提高声调,再一次向他禀报时,他才听到了,然后他缓缓抬起杀人的眼睛,冷冷看向王德化。   王德化吓的一哆嗦,急忙又叩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张缙彦告了我一状?这个混蛋,有机会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东边来,帽下口……”此时,崇祯帝咬牙切齿的念出宣纸上的字。   跪伏在地的王德化,身子一颤。   “这首童谣,已经在京师传唱三天了,你听说没有?”   崇祯帝冰冷的声音,从御座飘来。   王德化猛的一叩头。“奴婢……今日刚刚听到。”   “那你为什么不报?”崇祯帝的声音里带着杀气。   “事情仓促,奴婢还来不及禀告……”   “朕看你是不敢禀报!”   崇祯抓起砚台,用力砸了下来,口中愤怒的说道:“朕养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如养一个外人!”   王德化不敢闪躲,直任砚台砸到自己身上,墨水喷溅一身,一张惨白的脸,也变成了黑色。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德化吓的连连叩首,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罪不至死,崇祯帝不会处置他,其实,当听说这首童谣之时,王德化心中就大喜,他知道,给太子泼脏水的机会来了,但他常在皇帝身边,深知皇帝性情多疑,又事关太子,如果他冒然上报,不但没有功,很有可能还会被皇帝怀疑他在离间天家,到时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人头非是落地不可了。   骆养性应该也是这种想法,因此不敢上报童谣,只轻描淡写的上报了流言。   这两天,王德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将这个信息禀告给崇祯,但想不到,有他人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真是天助我啊。   不经由他,而是别人将这四句童谣告诉皇帝,他免去了“离间天家父子”的嫌疑,他东厂和锦衣卫,也摘的干干净净,任何人也不能说是他们兴风作浪,惹起陛下对太子的猜忌了。   “申春秀怎么说?”   痛斥了王德化之后,崇祯帝压着怒气问。   王德化将申春秀所说,一五一十的禀报。   听完之后,崇祯帝脸色更加难看,他咬着牙,抓起面前的“二十把刀子”,狠狠地揉成了一团,猛地塞到茶碗里,不顾涌溅出来的茶水,用力的将碗盖盖上!   就好像他是要永远的隔绝这四句的童谣,令它永远都不能发生一样。   做完这一切,崇祯帝这才抬起头,眼睛冒着火,咬牙切齿的说道:“杀,申春秀连同那些传播流言的保定败兵,一个不留,全杀了,以后再有奸佞传播此等流言,不必报朕,你知道该怎么处置!”   王德化吓的一哆嗦,跪拜道:“奴婢明白。”   “派人到街上,再有人传唱童谣,都给朕抓起来!”   “是。”   “下去吧。”   崇祯帝摆手,感觉他无比疲惫。   王德化躬身退下。   在崇祯帝面前,王德化低伏恭谨,一副忠仆的样子,但等到走出乾清宫,四处无人时,他却微微松口气,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也许,有些事情,未必是不可能的。   大殿中。   崇祯帝颓坐在椅子里,脸色疲惫而铁青,眼神一时坚定,一时却迷茫……   侍立在旁边,一直悄无声息、微微冷汗的王承恩,终于是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跪在崇祯帝面前,伏地说道:“陛下,奴婢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你要为太子说话?”崇祯帝瞪起眼,目光一下就冰冷了,他看出了王承恩的意思。   王承恩硬着头皮:“奴婢不敢,奴婢听闻,建虏素来狡诈,今番太子殿下紧守通州,他们攻取不得,又损兵折将,心中必然怨恨,退兵之际,造谣中伤太子,制造我大明君臣矛盾,乃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若是有机会攻陷通州,建虏是绝不会撤退的,比起什么协议,他们抓获太子的所得,岂非是更大?再者,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岂会做这种和建虏秘密协议、坏自己名节的蠢事?即便是秘密协议,又岂会被申春秀和一干败兵听到?凡此种种,皆是漏洞……”   崇祯帝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王承恩。   王承恩继续道:“至于童谣,奴婢以为,更是荒谬不可言,陛下盛年,太子仁善,哪有什么一天两天?分明是建虏挑拨,为了就是离间陛下和太子……”   “不要说了!”   崇祯帝忽然打断了王承恩的话,黄昏的余光照在崇祯帝的脸上,映着他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和他眼中越来越重的焦虑。   对于太子和建虏秘密协议之事,他是绝对不相信的,其间的离间意味,他也敏感的察觉到了,他怕的也不是童谣,而是童谣后面反应的民心——东厂锦衣卫都回报,最近十几天,天下人都在传播太子的功德,太子声望,隐隐已经超过了他这个皇帝。太子两年,做了他十六年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击败建虏,令建虏无法入塞,百姓都感恩太子恩德,视太子为神,他这个父亲皇帝,又算什么呢?   王承恩以头磕地,再不敢说话……   晚间,东缉事厂后面的小屋中。   房门紧闭,一灯如豆。   两个太监在烛光下相对而坐,正是沈霑和李晃。   沈霑今夜脸上带着笑,神情显得非常愉悦,他用手指敲着桌面,小声说:“太子坚守通州成功,他的党羽吴甡又在河间府大败建虏,逼的建虏不得不退兵,内外双胜。如此辉煌之下,他一定不会想到,京师里竟然会冒出这么大的流言……嘿嘿,正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   李晃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茶。   “你说,陛下会不会令东厂和锦衣卫彻查流言,以确定太子是否和建虏有秘密协议?”沈霑看李晃,忽然问。   秘密协议这个事情是一个巨大的劲爆点,沈霑第一次听到时,都惊讶的张大了嘴,虽然他不是太子的支持者,但却也不相信,太子会如此愚蠢,敢越过陛下和朝廷,与建虏进行谈判!   即便通州危在旦夕,也是不可能的。   但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绝不是那种怯弱胆小,轻易就会屈服的人,也因此,沈霑有点担心,一旦东厂和锦衣卫彻查,发现秘密协议之事,子虚乌有,太子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洗清了,也就没有人敢再议论此事了。   李晃轻轻摇头道:“怕是不会。”   “为何?”   “流言如此拙劣和漏洞百出,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聪睿如陛下,岂会相信?如果陛下令人到通州调查,只能说明他对太子已经有了疑心,陛下怀疑太子,不但本朝,就是历朝历代,也都是不祥和朝政不稳的预兆,陛下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怕是不会令人详查。要查,也只是查传播流言的那些蠢人。”   沈霑面露喜色:“如果不澄清,流言岂不一直都在?”   “周公恐惧流言日……”李晃淡淡道:“流言这种东西,你不理它,它渐渐就会败落,但如果你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去应对,反倒有可能会惹人猜忌,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沈霑点点头,笑了:“这也好,秘密协议加上那一首童谣,太子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陛下再是信任,怕也是要对他有所芥蒂了。”   说着,忍不住轻声念道:“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嵩藁换新颜……崇祯朝竟然只有一到两年的时间了,如此童谣,直入人心,陛下听了是一定会生气的。”   “陛下不是愚笨之人,眉眼清着呢,流言和童谣的本身,是骗不过他的,真正令陛下不安的,怕是后面反应的民情。”李晃摇头。   “功高震主?子夺父光?”沈霑一点就透。   李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端起茶杯,长长地啜了一口,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眉头始终紧皱,眉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和彷徨,就如他手中的茶水,看似平静,但其实却在微微荡漾。   “既然如此,咱家就放心了。”   沈霑忽然收住笑容,望着李晃,用一种严肃无比的表情和口气说道:“李晃,时间差不多了,娘娘说,为五皇子伸冤明屈,使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奸人得惩,就在这半月了!”   李晃身体微微一震,但表情和眼神却一点都不惊讶,当听到陈妃流产的时候,就知道娘娘的计划,已经是水到渠成,箭在弦上了,现在沈霑的话,不过就是证实他的猜测罢了,于是他站起来,向沈霑深深一躬,肃然道:“李晃,谨受命!”   ……   大明崇祯十六年,腊月初五,大明太子朱慈烺率追击建虏的胜利大军,返回京师。   原本,朱慈烺想要追击建虏,扩大战果,尤其是在得到消息,知道吴三桂率领的兵马,已经成功完成了渡海攻击的计划,顺利返回,此时正在秦皇岛整兵之时,他的信心就更是足了,立刻给吴三桂下令,令吴三桂配合夹击建虏。   但建虏相当谨慎,多铎开路,阿济格断后,多尔衮自领中军,直接从遵化长城出关,根本不给两边明军夹击的机会——和历次入塞不同,建虏这一次入塞,几乎是空手而归,并没有抢掠到粮草,青壮掳掠的也极少。负担轻,因此退兵的速度非常快。   照历史和过往看,阿济格是一个相当鲁莽,有极强战斗欲的人,但这一次撤退却是怪了,阿济格谨慎小心的像是一个小老头,即便朱慈烺使出诱敌之策,故意派遣少量兵马接近阿济格,试图钓鱼,但阿济格却始终不上当,只是闷头赶路。   阿济格的变化,令朱慈烺隐隐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猜测恐怕是真的。   黄太吉怕是已经死了。   合理推断,因为黄太吉身死,所以建虏才会急急撤兵,连一向嚣张好战的阿济格都变的谨慎起来,保存实力,不轻易和人交战,以保存实力,回到沈阳,和豪格争夺大位。   推断在前,朱慈烺就更是急于抓捕建虏的俘虏了。   一路追击,陆续抓到一些俘虏,虽然这些俘虏对于黄太吉的病情和建虏上层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黄太吉是否死亡,不过从他们的供述中,朱慈烺却探知到了一个重要情报,那就是,两白旗和两黄旗剑拔弩张,有内讧之势。   而如果黄太吉还在,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由此,朱慈烺断定,黄太吉已经死了!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太子归来   黄太吉,这个满清的奠基者,联合蒙汉,壮大满清,对明做战,几无一败的心头大患,终于是死了,归于了尘土,想到此,朱慈烺忍不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里的那一块大石头,可算是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了。   虽然多尔衮也不是好对付的,但比起狡诈的黄太吉,多尔衮的手腕,总是少一些的。   最重要的是,黄太吉死后,建虏表面的团结被打破了,不管是豪格继位,多尔衮继位,或者是像真实历史那样,由黄太吉的九子福临,也就是顺治继位,建虏内部的矛盾,一时是无法平息的,除非大明再有“甲申之变”和吴三桂的请清兵入关,否则,建虏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入主中原了。   而此次入塞劫掠失败,建虏元气大伤,蒙古人马也损失不少,大明边境,或能有一到两年的安稳了。   确定了黄太吉身死的重大消息之后,朱慈烺不再担心建虏是伪退,他率兵继续追击,先后在蓟州和永平府,和建虏发生了两场战斗。蓟州战果不大,但永平府之战,却击溃了不甘心空手出关,试图劫掠永平府的两万蒙古兵,斩杀两千骑,又给了蒙古人沉重一击。   而就在此战中,一个骁将进入了朱慈烺的视线,那就是明末清初,被人称为当代吕奉先,又号“马鹞子”的王辅臣。   顺义之战中,王辅臣就因为其勇猛的表现,被朝廷嘉奖,永平府之战中,太子殿下亲临,王辅臣更是拼命表现,乱军之中,他手中一杆长刀,左突右冲,无人能挡,令朱慈烺第一次领略到了,掌中刀,胯下马,明末汉人第一猛将的风采。   作为一个想要逆转历史的穿越者,遇上王辅臣这样的猛将,肯定是必须收服的,不管王辅臣是不是像历史上记载的那样,是一个三心二意,翻脸不认人,对谁也不忠心的三姓家奴,但朱慈烺相信,只要将他收在身边,真诚以待,悉心教导,令其知道忠义,就不信王辅臣愿意做一个叛贼。   另有史书记载:王辅臣为人,恭以事上,信以处友,宽以待人,而严以御下,然有功必赏,虽严,士亦乐为之用。   从后一句看,王辅臣俨然就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啊。   “王辅臣,本宫欲招你入武襄左卫,为本宫的亲卫,你可愿意?”战斗结束,朱慈烺亲自召见王辅臣,先予以重赏,然后欲将其收入麾下。   王辅臣大喜,他只是佣人之子,在明末的饥荒乱世里,仗着一身武力,漂泊谋生,对他来说,谁给他饭食,谁给他荣华,谁就是他忠心的主子,反之,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而若论天下的尊贵,最能给他荣华富贵的人,除了当今皇上,怕就是眼前的太子殿下了,得太子殿下的垂青,他如何能不喜?   “臣愿意!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王辅臣大声。   朱慈烺微笑点头。   像王辅臣这样的人,在没有确定他的心志之前,绝对不能重用,以免惹出大祸,留在身边,一边用忠义教导他,一边培养相互间的感情,使之成为自己的心腹,等时机到了,再放他出去,到外面独领一军。   收服王辅臣的同时,朱慈烺对大同总兵姜镶也分外留意。   历史上,李自成的大军逼近京师,因为在山西宁武关前损兵折将,被周遇吉的死战打怕了,李自成本已经有退缩返回西安、整顿兵马之意,但就在此时此刻,姜镶的降表却送到了,这大大鼓舞了李自成,原来我的名声已经这么大,连堂堂大同总兵,都主动投降于我了!于是他领兵继续向京师前进,最终造成了甲申之变,改变了中国三百年的历史。   如果姜镶不那么积极,只是观望,哪怕是李自成兵临大同城下再投降,甲申之变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姜镶之祸,甚矣。   姜镶虽然是大明将门世家出身,但其心中毫无忠义,只为个人利益打算,闯来了降闯,清来了降清,膝盖软趴趴,是人就可以跪。   这样的人,朱慈烺心中厌恶。   但就实务来说,姜镶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带兵还是有一套的,顺治六年,他在大同反正之时,面对多尔衮统领的十万大军,坚守半年,令多尔衮束手无策,最后多尔衮本人也病死在大同城下。由此可知,姜镶还是有一定能力的。   对姜镶这样的人,用肯定是要用的,但不能重用,朱慈烺想着,找机会,还是要把姜镶从大同总兵的位置上换下来,虽然松锦之战中,大同兵精锐尽失,但大同镇是大明九边重镇,为京师西面的门户,境内民风彪悍,又临着蒙古,青壮年多会骑马,有不错的兵源,这样的地方,交给姜镶这样三心二意,没有忠义的总兵,朱慈烺是不放心的。   王辅臣和姜镶,一个观察,一个保留使用,而对于宣府总兵周遇吉,朱慈烺却是毫无保留,一心一意要重的,顺义之战时,宣府骑兵损失惨重,几乎是全军覆没,因此在分配缴获的蒙古战马时,朱慈烺给宣府镇多分派了两百战马,甲胄辎重,更是不吝给予。   周遇吉不善言语,对太子殿下只是感激。   永平府之战后,建虏主力已经退出了长城边关,大军留也无用,于是朱慈烺令顺天巡抚潘永图暂时留守遵化,和蓟州总督赵光抃共同负责蓟州防线,以防建虏杀一个回马枪,然后他率领张国维、吴三桂、周遇吉、马科、虎大威、唐通、白广恩、姜镶等有功将帅返回京师。   而就在到达京师的前一天,他收到了军情司萧汉俊送来的密报。   看完密报,朱慈烺脸色沉沉。   这已经是近期萧汉俊送来的第三封密报了。   三封密报都不关军务,不关朝政,只关两个字:流言。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想不到堂堂大明太子,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说他和建虏达成了朝廷不愿意和建虏达成的秘密协议,所以建虏才退兵,这实在是一种侮辱,朱慈烺觉得,建虏派人传播这种流言,不但侮辱他的人格,也是在侮辱了崇祯帝和大明百官的智商——如此拙劣的谎言,我那父皇岂会相信?   但是当看到京师最近三天忽然流传开的那四句童谣,他额头立刻就冒出了细汗。   ……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嵩藁换新颜。   杀人诛心啊这是。   和建虏签订秘密协议之事,可以派人调查,轻易的就能查出真相,但这四句童谣,天下地下,却没有人可以为他澄清,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楚——未来的事情,谁能知道?说他一年两年就要取代崇祯帝,这岂非是将他置于了一个“篡位者”的角色?   萧汉俊在密报的最后说道:“臣无能,京师为锦衣卫和东厂控制,臣无法揪住散播留言者。”   又道:“建虏退走,京师百姓奔走相告,都说是太子殿下之功,殿下声望已达顶峰,再联系童谣,臣冒死直言,陛下怕是会有疑心啊,望殿下有所准备……”   看完萧汉俊的密报,朱慈烺脸色不但是凝重,而且有点发青,他意识到,自己穿越以来的最大风暴,正在酝酿中,随时都有可能扑面而来——流言童谣,必然都是建虏的诡计,想不到在仓皇撤退、急于回到沈阳抢夺权力之中,多尔衮也不忘记使出离间之策,看来,自己对多尔衮还是小视了,多尔衮也许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自古以来,人和事都好对付,战场上,面对敌人的真刀真枪,也可以闪躲,但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却最是难以应付,尤其谣言和童谣结合,变成预言性质之后,就更是难以化解了,如果主事之人,轻信童谣,产生芥蒂,有再多的解释,也怕是难以消解。   即便是最亲密的父子。   朱慈烺默默想着,眼前闪现崇祯帝疲惫严肃的面容,一直以来,崇祯帝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严父,但朱慈烺内心却知道,父皇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对他这个太子,极尽关心和爱护,对大臣其实也一样,有君子之心,一直想要效仿古代的君明臣贤。   只是性子急躁,可以轻易被感动,也可以轻易被激怒,加上国事纷乱,内外灾祸不断,以至于乱了方寸,同时疑心也是很重,说他和建虏签署秘密协议,或许不会给他造成什么伤害,但这四句童谣,还有京师百姓对他山呼海啸的拥戴,却有可能伤到父皇那脆弱的自尊心,到最后,有可能会生出一些不应有的怀疑……   如果是朱慈烺的本尊,一定不会、也不敢这么猜疑自己的皇帝父亲,朱慈烺是穿越者,前世身为残疾人的白眼和目睹的一些悲惨,令他心志比一般人坚定的多,熟读的历史,加上穿越以来的相处,更是令他对崇祯帝有了自己的一些独特看法。   崇祯帝不是昏君,但对于权力,却一直都有一种一定要抓在手中,谁也不能威胁的执念。   他不会用最坏,但却也绝不敢用最好去想象崇祯帝对此事的处置。   做最坏的打算,用最大的诚意,他相信,虽然他和崇祯帝不是真正的灵魂父子,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血肉父子……   “父皇,你真的会怀疑我吗?”   最后,朱慈烺忍不住轻轻叹。   ……   第二天中午,太子朱慈烺率领的得胜大军,抵达京师安定门。   首辅周延儒率领满朝众臣连同京师的勋贵,早已经在城门前等候,而官道两边,城外门外,看热闹的京师百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朱慈烺银盔银甲,于众将簇拥之中出现。   所谓众星捧月,北辰星拱,正是如此。   一番仪式,鼓乐,内廷司礼监秉笔王承恩展开黄帛,宣读崇祯帝的圣旨,   朱慈烺率众将谢恩,然后入城,去往皇宫,去面见崇祯帝。   内内外外,一切都是喜庆,乍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谣言的影响。   原本,原兵部侍郎,现在是山东保定总督的吴甡,应该早于太子回京,而吴甡在击败豪格之后,本来也是要趁势追击,以解通州之围的,但行到半途,消息忽然传来,说建虏已经从通州撤兵,而同时的,山东却发来求救军报。原来,山东总兵尤世威带兵北上勤王,省内兵力空虚,一直蛰伏不动的闻香教,趁机起事,短短五天时间,就已经攻陷了三四个州县,山东半岛震动,山东巡抚王永吉见势不妙,紧急向朝廷求援。   作为保定山东总督,吴甡首先要负责的就是保定山东事务,山东有危,他不能不顾,于是他令刘耀仁带了京营兵返回京师,他自己则是率领山东总兵尤世威,连同贺珍的三千营,一起回援山东,剿灭闻香教。   朱慈烺带兵回京的时候,吴甡正带兵围剿闻香教的残余。   “宣太子,领兵部侍郎,总督宣大军务张国维,宁远总兵……进殿!”   门前监大声传旨。   皇极殿上,朱慈烺见到了分别将近三月的崇祯帝。   当迈过门槛,望见端坐在御座上的崇祯帝,发现崇祯帝脸上带着笑,目光如常时,朱慈烺心中微微一松,或许,自己多虑了,对于京师那居心叵测,但却又毫无逻辑的流言和童谣,父皇一点都没有相信。   “儿臣朱慈烺叩见父皇!”   朱慈烺来到殿中御台下,在左右两侧文武百官的瞩目下,向崇祯帝跪拜,此时的他,已经换了一袭崭新的龙纹便服,头戴善翼冠,腰中玉带,脚下黑靴,英雄少年,气宇不可形容,两侧的文武,都是在心中暗叫一声,我皇明好一个国本。   朱慈烺身后,张国维领着吴三桂周遇吉等人都是跪拜。山呼万岁。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颌首——满朝文武,猛将云集,真映着大明气势如虹,崇祯帝忍不住欣慰。   “众卿平身~~”司礼监王之心代为表达圣意,随即再度传旨。   张国维,周遇吉白广恩唐通姜镶,连同精武营刘肇基,马德仁,刘耀仁,贺赞,阎应元,杨轩等勤王有功,连同吴三桂虎大威等渡海攻击的有功之臣,都被升官加爵,官爵都升了一级,都督同知升左右都督,都督佥事升都督同知,张国维被赐了斗牛服,吴三桂等人赐了玉带,赏了御酒,以示圣恩。   至于银两,则都是象征性的。 第八百九十九章 太子的法宝   只有太子朱慈烺没有实际的恩赏,只是在圣旨中,不加吝啬的对太子进行了赞扬。   殿中的群臣听到圣旨,很多人都是暗暗松口气,陛下圣明,对京师流言和童谣,一点都不没有在意,我等原来也是多心了。   只有一些老谋深算和远虑深忧者,隐隐觉得,此事怕还没有结束,或者说,此事造成的余波,将会久久荡漾。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番叩拜,终于是结束了整个恩赏仪式,接着转往武英殿,皇帝赐宴。   这其中,朱慈烺没有和崇祯帝独处的机会,一直都是遵照仪式,按部就班,按他大军统帅和太子身份,去扮演应有的角色和表现应有的礼仪。   其间,他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崇祯帝的神情,但却看不出什么。   击退建虏入塞,而且不论是通州,河间府,还是辽南的盖州海州,大明都取得大胜,照各部报上来的胜表,歼灭建虏将近八万,虽然有一定的水分,但去掉一半,但连蒙古和汉军旗,建虏这一次损失五万人马,应该是有的,从崇祯帝到百官,每一个人都是欣喜,这可是几十年来,大明对建虏最大的胜利,有此一次,看建虏再猖狂?   席间,百官向崇祯帝祝贺,也向太子祝贺,不过出言都很谨慎,这其中,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最为明显。显然,众臣都受了流言和童谣的影响。   ……   赐宴进行的同时,在武英殿外,一个面孔白皙、眉如卧蚕的新任武襄左卫的百总,望着巍峨的宫殿,手扶刀柄,心生感慨的说道:“我这辈子,要是能上一次英武殿,得陛下赐酒,就心满意足了。”   正是王辅臣。   ……   黄昏时,赐宴终于结束,张国维吴三桂等外臣向崇祯帝叩拜,随后离宫。得皇帝赏赐,又赐宴恩宠,众臣都是感激涕零。   到这时,朱慈烺终于有机会和崇祯帝独处了,他跟随崇祯帝,来到乾清宫后面的暖阁,一进阁,崇祯帝就冷冷说道:“你胆子可真是不小啊,不经朕的同意,就敢死守通州,你把自己当成是谁了,是县令主事一类的小吏吗?”   朱慈烺急忙跪下:“儿臣也是迫不得己……”   “朕瞧你是自作主张习惯了!”崇祯帝打断他的辩解,涨红着脸:“你可知道,为了你,朝堂上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朕几乎把宣大兵连同整个京营都葬送进去!一旦通州有失,你死了也就算了,我大明该如何是好?”   朱慈烺心中却是微微松口气,崇祯帝依然是那么的严厉,不给面子,看来自己的确是多虑了,流言和童谣,并没有影响到父皇对自己的信任,于是拜首:“儿臣知罪了。”   崇祯帝哼了一声,从桌上拿出一份奏疏,开始板着指头,数落朱慈烺的不是。   朱慈烺静听,崇祯帝既为严父,又好为人师,此次坚守通州,实乃是不得已的险招,面对建虏重兵围城,崇祯帝一定是坐卧不宁,着急坏了,此时这一番的严厉训斥和发泄,完全在意料之中。   终于,崇祯帝说累了,坐下来喝茶。   见崇祯帝的怒气发泄地差不多了,朱慈烺这才决定使出自己的法宝,他抬起头,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事向你禀报。”   “说!”崇祯帝没好气。   “综合各方面情报,儿臣以为,虏酋黄太吉,很有可能已经在军中病故了,这应该也是建虏大军急急撤退的原因。”朱慈烺声音清楚。   “你说什么?”   崇祯帝愣住了,端着茶,错愕的望着儿子,这一瞬,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虏酋,黄太吉已经死在军中了!”朱慈烺提高声调,重复一次。   因为是法宝,为了就是应付崇祯帝的盛怒,所以此前朱慈烺在军报中从没有提起过。   “可是真的?”   崇祯帝楞了一下,随即放下茶杯,双手撑着桌子,猛地就站了起来,脸色一下涨红,张着嘴,眼睛瞪圆了,因为激动,额头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地都冒了出来。   黄太吉,这个天杀的贼子,若非他屡屡带兵犯我大明,我大明岂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大明说不定早就中兴了,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贼子。每每想到黄太吉,崇祯帝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如果谁能擒杀黄太吉,那绝对是大明两百七十年来,最大的功劳,给其封王都不为过,只可惜,崇祯帝满心满骨的愤怒,并不能反应到战场上,相反,在太子抚军之前,大明不住的失败,黄太吉却是节节胜利。   现在听到黄太吉身死的消息,崇祯帝太激动了,那种激动,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从身体里兴奋的跳出来了。   “九成九是真的。”   朱慈烺声音清楚,表情坚定的将自己获取到的情报,从黄太吉肥胖的身躯,到建虏大军的异常,一一分析给崇祯帝听。   崇祯帝的智商,不在儿子之下,听完儿子的分析,他立刻就有了和儿子同样的判断。   不错,黄太吉是死了,不然建虏大军不会退去,两白旗和两黄旗更不会剑拔弩张。   原来虏酋被老天收了。   “哈哈,哈哈~~”   崇祯帝平生少有的,对天大笑了起来。这一刻,他忘记了大明的内外交困,忘记了朝廷财政的困窘,也忘记了一直压在他心头,令他隐隐不安的那四句童谣,从里到外,真正畅快的大笑了起来。   皇帝喜悦,一边的王承恩也是激动,叩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   朱慈烺则是微微松口气。   大笑之后,崇祯帝忽然又咬着牙,碎碎念:“便宜他了,便宜他了……”原来,在崇祯帝的心目中,现俘阙下,黄太吉跪在地上,向他求饶,才是黄太吉应得的下场,而不是死在病榻上。   不过黄太吉终究是死了,大明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辽东局势,应该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又或者,我大明可以在辽东反守为攻了……   崇祯帝激动的想。   “陛下,殿下还跪着呢。”王承恩小声提醒。   崇祯帝这才醒悟,收住激动的心情,看一眼跪着太子,迅速恢复他君父的尊严和冰冷,冷冷道:“起来吧。”   “谢父皇。”   朱慈烺站起,双手不自觉的摸了两下,已经有点酸麻的膝盖。   王承恩早已经取过软墩,扶他坐下。   “你说九成九,但还有一丝可能,黄太吉没有死,只是病了,所以仍不能大意。”崇祯帝严肃。   朱慈烺恭谨的回:“父皇英明。”   崇祯帝转对王承恩:“给范志完传令,令他不惜一切,也要搞清楚,黄太吉究竟死了没有?”   “是。”   此时,坤宁宫主官太监徐高,适时的出现在了阁外,说晚膳已经准备好,皇后请陛下和太子前往。   崇祯帝心情好,笑着站起道:“走。”   朱慈烺乘坐步辇,跟在崇祯帝的身后,一路,他隐隐听见前方步辇上的崇祯帝一直在轻笑。继位十几年,估计今夜是崇祯帝心情最好的一次。   来到坤宁宫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坤宁宫前,几个太监和宫女挑着灯笼,定王朱慈炯,坤兴公主正在迎接,除了这两个同胞弟妹,朱慈烺微微惊奇的还看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永王朱慈炤。   永王朱慈炤是田贵妃所生,田贵妃多病,永王身为人子,除了读书,闲暇时间多在承乾宫照顾其母,一般很少出现,更很少现身坤宁宫,但想不到,今夜他竟然是出现了。   不用问,一定是崇祯帝的旨意,太子大胜归来,所有弟弟妹妹都应该来祝贺,永王也不例外。   下了步辇,崇祯帝少有的对几个儿女露出了微笑。   “参见父皇。”   “见过太子哥哥。”   永王微微笑,温和有礼。   对这样的弟弟,朱慈烺无可挑衅,点头微笑。   相比之下,定王朱慈炯叫的那一声略带冰冷的“太子哥哥”,令朱慈烺敏感的察觉到,定王对自己的气,还没有消呢。   唉,痴情种。   三人弟妹之后,还是坤兴最贴心,见到朱慈烺,笑的不行,若不是崇祯帝在场,她肯定又要拉住朱慈烺的袖子撒娇了。   “春哥儿……”   当朱慈烺随着崇祯帝进殿,站在殿门口,迎接崇祯帝的周后,见到在通州被围困、久别归来的儿子,眼睛立刻就红了,眼角也湿润了,急忙拿出丝帕,轻按眼角。   朱慈烺眼眶一时也是发红,深深一拜:“见过母后。”   这一晚的膳食,非常丰盛,周后拼着被崇祯帝责怪,整出了十几个菜,若是平常,崇祯帝肯定是要有微词了,但黄太吉身死的消息令他极度兴奋,不但没有责怪,还令王承恩取来一壶酒,给太子倒了两杯,父子两人斟着喝了好几大杯,直喝的脸色红红。   周后吃惊不已,不明白丈夫今日怎么变性了?难道是有什么冲天的大喜?   想要问,崇祯帝却不说,只摇手,朝政上的事,妇人不要关心。   崇祯帝心情好,几个儿女感觉到的压力就小了不少,少的一次,坤兴敢在父皇面前,开怀大笑,而不担心被父皇责怪。   崇祯帝简单的用了几筷子,就起身离开,返回乾清宫了,照惯例,他会先到母后的画像前祈祷,顺道把黄太吉身死的消息,告诉母后。   崇祯帝一走,殿中只剩下周后和三个儿女,外加永王。   虽然永王是田贵妃之子,但周后对永王并没有偏待,言语表情,皆如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般,只是永王自己感觉有点不自在,稍待了一会,他便借故要照顾田妃,起身离开了。   永王一走,只剩下周后母子四人。   这一下,气氛彻底解放。   周后问起通州战事,朱慈烺假装轻松,轻描淡写的描述,即便如此,也把周后吓的胆战心惊,连连用丝帕捂嘴,又说,朱慈烺,你以后万万不可这样了,不然本宫非为你担心死不可。   坤兴却不知道怕,她鼓掌笑,说太子哥哥你真厉害,你的兵,一个能打十个建虏呢。   这期间,定王却是默默。   “定王,你怎么不说话?”   周后忽然看向定王,声音里带着嗔怪,不同于对太子的疼爱,周后最近对定王越发的严厉,只因为她感觉定王越来越古怪,让她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定王却依然低着头,对母后的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   周后皱眉:“太子千辛万苦,为国家为朝廷,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取得胜利,作为弟弟,朝廷的亲王,你难道不应该祝贺吗?你一直装哑巴是什么意思?”   这中间,坤兴一直在悄悄拉定王的袖子,用眼神劝说、或者说是在哀求定王。   定王终于不情愿的抬起头,目光只看到太子的下巴,面无表情的说道:“太子哥哥劳苦功高,又取得了胜利,多少人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弟弟佩服。”   “定王!”   定王有气无力、话中有话的样子,终于是惹怒了周后,她放下筷子,怒道:“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儿臣知罪了,儿臣这就回殿罚跪。”   定王好像早就在等这个机会了,他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因为他脚步过于急促,身上带着风,差点把旁边的巨烛都扑灭了,看他的样子,他好像早已经受够了,再也忍受不了了。   “你回来!你回来!”   周后跳起来,气的脸都红了,但定王也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头到尾,他目光都没有直视过哥哥。   “母后息怒。”   朱慈烺急忙站起劝,弟弟对他的不满,他心里很清楚,弟弟的小脾气,他当哥哥的,也只能容忍,谁让他当初没有照顾好绿萝呢。对于弟弟,他从来也没有多想过什么。   一边劝周后,朱慈烺一边向坤兴使眼色。   坤兴明白,悄悄跑出去,去追定王了。   等坤兴走了,周后坚强的表皮,顿时就被戳破,她坐下来,用丝帕试泪,无力的说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只因为一个宫女,就闷闷不乐,摆出一个臭脸蛋,快要有半年了,他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说完,抬头看向朱慈烺:“春哥儿,定王打小就任性,死一只猫也要难受一个月,躲屋里不见人,你当哥哥要多让着他一点,千万不要生他的气啊。”   朱慈烺笑道:“母后哪里话了,我怎么会生他的气?定王还小,过些年就好了。”   周后展颜一笑:“知道你不会怪,唉,要是定王也像是这般懂事就好了,省得我操心。” 第九百章 效仿唐太宗?   戌时(8点),宫门关闭之前,朱慈烺离开皇宫,返回太子府。   虽然定王的行为有点扫兴,但朱慈烺心情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亲情和暖意,在他胸腔里荡漾,他全身都浸泡在有家的幸福中。恍惚中,他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了朱慈烺本尊。   而从周后和定王、坤兴的表情中,他已然知道,他们三个一定还不知道京师里的流言和童谣,不然周后一定会忧虑。   不知道也好,省得担心。   另外,童谣虽然隐隐影响了崇祯帝,不过好像还在可控之内……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在外面乱嚼舌根子!”坤宁宫中,送走太子的周后正在严肃地叮嘱徐高。   天家兄弟不和,有心结,不是光彩的事情,周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丈夫,崇祯皇帝。   徐高躬身,坚定的说道:“娘娘放心,此事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   乾清宫偏殿中,正在母亲画像前祈祷的崇祯帝,忽然想到了什么。   黄太吉如果真的死在了通州军中,那就是春哥儿的功劳啊。那一来,春哥儿的声望,岂不是更高?   ……   同一时间,定王朱慈炯已经支走了坤兴公主,在灯下发了一会呆,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弹身而起,抓起笔来,在灯下写了一封密信,写完后,放下笔,轻轻一吹,小心装进一个特制的信封,转对身边的心腹小太监:“去,把这封信连夜送给李师傅!”   “是。”   小太监揣了信,急急而去。   小太监离开后,朱慈炯坐在灯下,久久不动,烛光映着他的脸,他脸色半黑半白,眼神里充满了矛盾,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直到现在,他都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那个人不满,并充满了那么多的恨和那么多的嫉妒?   只因为他害死了绿萝吗?   不,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   深夜,朱慈烺在太子府秘密召见萧汉俊。   作为京营军情司的实际统领,萧汉俊一直秘密留守京师,为京营打探消息,虽然在崇祯帝的旨令下,军情司的情报人员已经全部撤出了京师,且没有再返回,但萧汉俊本人,却一直都留在京师,一来,名义上,萧汉俊已经不是军情司照磨,二来,崇祯帝并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对儿子的军情司,他还是有一定容忍的,只要不压过东厂和锦衣卫,军情司在京师没有明显的存在,他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不过那是过去,在流言和童谣事件之后,不知道崇祯帝的心思,会不会有改变?   离京这么多天,朱慈烺急于知道京师动态,更想知道崇祯帝关于此事的真实态度,因此,回到京师的第一件事,他就是召见萧汉俊。   “东厂锦衣卫已经抓到了五六个传播流言的保定败兵,听说内廷还抓了一个太监,所有人都已经被秘密处死。”   “童谣居心险恶,必是建虏所为,虽然在战前,东厂锦衣卫号称已经肃清了京师的建虏奸细,但臣推断,建虏大军从通州撤退,京师九门重新开放之时,建虏留下的汉人奸细,很有可能已经混进了京师,他们用糖果小吃,蛊惑京师孩童,令他们传颂童谣,孩童没有分辨力,上当是很正常的事。”   “东厂锦衣卫只是抓捕传播流言之人,传颂童谣的孩童,也都被恐吓驱散,但并没有派人到通州调查秘密协议之事,通州的文官武将,也没有人因此而受到朝廷的询问。”   “臣以为,陛下的态度很明确,他对秘密协议是不信的,更不允许有人在京师传播流言和童谣。”   “王德化和骆养性两人的态度值得警惕,他们两人将查无实据的童谣和流言,禀告给陛下,虽说是职责所在,但未必就没有机心……殿下需要小心他们。”   一袭青衫的萧汉俊禀报。   “你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吗?”沉吟了良久,朱慈烺缓缓问。王德化和骆养性不是好鸟,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他也从不期待他们两人会在御前说什么好话,但无奈的是,这两人都是崇祯帝的心腹,身为太子,他无法动他们,只能小心提防。   “臣不敢说。”   “说吧,我不会怪罪。”朱慈烺道。   “那臣斗胆了。”   萧汉俊抬起头,目视太子,烛光下,表情严肃的说道:“臣以为不会,就算流言和童谣都是假的,但两次击退建虏之功,天下无人能有,百姓对太子您的拥戴,也是实实在在,无人能否认的。陛下口中不说,但心中怕是已经有了芥蒂和不悦,以后殿下行事,怕不会像过往那么顺利了。”   朱慈烺沉思更久:“你以为我当如何?”   “无非是进和退。”   “如何进,如何退?”   萧汉俊缓缓道:“先说退。恕臣直言,就算没有童谣和流言,臣也建议,殿下此次大胜之后,应该歇一歇了。”   “为什么?”朱慈烺不喜不怒。   “子盖父光,过犹不及。”萧汉俊道:“虽然殿下是太子,大明储君稳固,但也不能违了人伦。”   朱慈烺久久不语,他能明白萧汉俊的意思,他的父亲崇祯帝,是一个非常好面子的察察之君,且一直都把能否掌握权力看的很重,他是否能接受年幼太子的声望,压过自己,是谁也不能保证的事情。   如果崇祯帝真起了疑心,对他有了芥蒂和提防,身为儿子和臣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退让、释疑,他好像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朱慈烺一时沉思。   萧汉俊察言观色,轻声补充了一句:“童谣说,一年两年殿上走,殿下自请卸去京营抚军,清心无为一两年,谣言不攻自破。”   “什么?”朱慈烺登时就皱起眉头。   他怎么可以卸去京营抚军、清心无为一两年?   虽然开封之胜和两次击退建虏入塞,大明朝已经从生死线上被拉了回来,喘过了一口大气,但这并不表示,大明朝就可以转危为安了,不说流贼未灭,张献忠仍然在湖广一带猖獗,也不说今年各地的旱情和灾祸,只说大明朝的财政困窘,就又已经成为一场迫在眉睫的大危机了。   去年的时候,他抄了晋商八大家,一共获取了一千多万两银子,但补发各地欠饷和欠俸,赈济河南灾民,今年又应对建虏入塞,修建各地城池和棱堡,招募义勇,这一千多万两银子,已经流水去也,花的一分不剩了。   此次各军大胜归来,有功将士甚多,但一片欢喜之中,户部尚书傅永淳却一直愁眉苦脸,原因很简单,他户部拿不出应有的赏赐金银,这还是太子临阵修改了赏赐的办法,不再以人头计赏,改以集体功和个人功,强调先登、先进、即便没有人头,先登和先进,都是一等功,如此,最大程度的避免了同袍在前面奋勇杀敌,你在后面割脑袋的恶习,军士们不再以割人头为第一,而是冲锋在前为第一。   即便如此,今年的赏银都是一个大数目。   如果以朝廷过去的标准,以一颗建虏首级十两、蒙虏五银子算,朝廷这一次需要付出的赏银会更多。   一月两月也就罢了,如果一年半载,赏银都迟迟不能到位的话,必然会伤了将士们的心。   此外还要安置吴三桂从辽南带回来的两万汉人百姓,他们千辛万苦,从敌占区归来,不能让他们太受委屈,不然敌占区的辽东百姓,岂会再归来?   这都需要银子,但朝廷却没有,朝廷的财税改革,在厘金税之外,必须再有进展。   而税制改革的艰巨任务,靠现在的朝中大臣,是不可能完成的,他们只会拆东西补西墙,缝缝补补,虽有蒋德璟李邦华等人,但没有皇帝和首辅的强力支持,他们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绩的。   这一切。朱慈烺必须自己挑起。   财政之外,京营的兵权就更是不能交了。   如果朱慈烺交出京营,崇祯帝重新任命一位勋贵为京营总督,朱慈烺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在京营的苦心经营,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京营故态重萌,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那不止是意味着京营的糜烂,更表示朱慈烺穿越以来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了泡影。   这是朱慈烺决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一刻都不能无为,他必须继续作为,如此才能不负他穿越的使命和雄心!   朱慈烺没有说话,但萧汉俊却已经从他阴沉的脸色中,看出了他的心志,知道太子不愿意无为、等待,以至于将现在的大好局面,付之流水,于是他缓缓说道:“如果殿下不愿意退,那就只能进了。”   朱慈烺抬头看他,意思是,怎么进?   萧汉俊的双眼忽然冒出了光,这一刻,他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失去了睿智和冷静,撩袍猛地跪拜在地,目视太子,慨然说道。   “臣冒死进言!”   “从现在起,殿下就需做最坏的准备,秘密筹划,笼络龙骧两卫和武襄右卫,待时机成熟,就效仿当年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   “京营在手,殿下一呼百应,毫无阻碍!”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群臣也不耐陛下久矣,只要殿下入据皇宫,召集群臣,宣读命令,将陛下奉为太上皇,大事就可定!”   “如此,不论征伐建虏,还是剿灭流贼,亦或是改革朝廷的税制盐法,殿下就可以任意挥洒。”   “大明中兴,指日可待!殿下必将和唐太宗,太祖文祖皇帝同列,彪炳千秋。”   “如此百姓幸矣,大明幸矣!”   “此事大,臣萧汉俊愿为前驱,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说罢,萧汉俊深深拜伏在地,久久不动。   这一刻,殿中雅雀无声。   因为是秘密见萧汉俊,所以殿中只有朱慈烺和萧汉俊两人,连唐亮都被支到了殿外,只有朱慈烺听到了萧汉俊这番惊世骇俗的语言。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君君臣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并不以为然,他骨子里是现代人,不认为一个人有任意剥夺另一个人生命的权力,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如果必要,如果皇帝昏庸,祸害天下,臣未必不能反君。   就如东汉霍光,皇帝荒淫,不理政事,那好,我就换一个。   这才是真正的风骨大臣。   但历史上毕竟只有一个霍光,曹操董卓等人虽然也曾废立皇帝,但他们是军阀,掌握实际权力,和霍光这样的文臣完全不同,动机更是截然相反。   霍光之后,再没有文臣能凭一己之力,废立皇帝了。   原因并非是大臣变了,而是时代变了,封建制度愈加完善,皇帝们为了避免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被臣子罢免,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补上了漏洞。文臣们为了避嫌,也千方百计的限制自己的权力。   防住了臣子,但却防不住儿子。   因此,有了玄武门之变。   但想要像唐太宗学习,发动玄武门之变,却并非容易的事情。   唐朝之时,思想还开放,各种礼制还没有完全确立,那时,唐太宗可以娶自己的弟妹,唐玄宗更可以将儿媳妇变成自己的杨贵妃,民间也可以自由离婚,甚至写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选聘高官之主”这样优美的休妻书,从上到下,都还有很大的自由,三纲五常,还没有被捧到任何人也不能触犯,否则人神共诛的地步。   换句话说,那时依然还有野心家发动权谋的空间。   但经过宋元到明朝,尤其是程朱理学的兴起和确立,明朝的风气已经和唐朝完全不同了。   三纲五常,不但成了读书人,也成了普通百姓不能僭越的天条,如果朱慈烺学习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推翻他的父亲崇祯,违反了人伦,不说别人,就是鲁督吴甡,怕也会强烈反对他,像是黄道周马世奇等人,更是会以死相逼,即便他有兵权,到时他也必将受到文官集团的全面反对。   现在内阁诸臣,六部尚书和侍郎,没有一个会支持自己。   到时怎么办、他总不能把所有文官都杀了吧?   而没有文官系统的支持,他如何善后,又如何奉崇祯帝为太上皇? 第九百零一章 杨尔铭和张缙彦   再者,京营就一定会支持他这个太子吗?京营上下拥戴他,乃是因为他是太子,但如果他这个太子攻入皇宫,要挟崇祯帝,变成了乱臣,京营还会支持他吗?朱慈烺想,大约只有王辅臣这样没有根基的人会支持他,京营第一将,阎应元估计就不会支持。因为这和阎应元心中的“大义”,也和太子一直在京营中训导的“忠义”,完全不同。   还有,以崇祯帝的刚烈,岂会接受太上皇的安排?   也就是说,大明丝毫也没有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基础和条件,崇祯帝在位十六年,虽然内外交困,灾祸不断,但却没有人能挑战他的帝位。   退一万步讲,就算京营支持,依靠残酷手段,压制文官,稳定住了京师,但江南呢?江南的士风和礼制可比北方强烈多了,朱慈烺敢玄武门,江南士绅就敢派兵勤王,营救崇祯帝,尤其南京还有一个兵部,还掌握相当的人马,到时天下大乱,大明内部激战,建虏和流贼趁势再起,朱慈烺岂非成了历史的第一罪人?他穿越以来的所有努力,岂非都变成了一场空。   因此,玄武门之变,断断不可行!   不论现在,还是将来。   萧汉俊,太想当然了。   或者说,他想法太大胆了,几乎超过了一个文臣应有的分寸,这样大胆的想法,是永远不可能在吴甡张家玉这些科榜进士的口中听到的。   虽然萧汉俊不是举人进士,但毕竟是一个读书人,他脑中何以有这么大胆,但细想却根本难以实施的策略,难道他不知道文官体系的顽固以及天下百姓,对子造父反的反对?   玄武门之变,并非是唐太宗的闪光点,而是他一声的污点,若非是有后来的雄才大略,贞观之治,唐太宗必然和隋炀帝一样,都是千古的恶名。朱慈烺虽然对崇祯帝可能的“压制”,已经有所警惕和准备,但他却绝不想通过玄武门之变这种激烈无比、有可能惹起天下动荡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意图。   原因很简单,他太子之位,稳如泰山,崇祯帝或会压制他,但绝不会废除他,他没有当年李世民身处险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危急,因此也就不需要去承担玄武门的巨大风险。   一旦失败,他太子之位不但不保,而且还会身败名裂,逆转之志,也就无从谈起了。   萧汉俊太激进了。   朱慈烺久久沉思,不说话。   萧汉俊脸上的红潮正慢慢退去,眼中灼热燃烧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从太子殿下冷静不回应的气氛中,他意识到,太子殿下对他的提议,是不支持的……   “起来吧,此事再议。”朱慈烺缓缓道。   萧汉俊慢慢起身,脸色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和不羁。   ……   萧汉俊之后,朱慈烺又见了一个人。   火器厂主管太监刘若愚。   如果说,萧汉俊的军情司负责外,那么,刘若愚就是负责内,内廷有什么消息和动静,都由刘若愚负责。   刘若愚四十年的老监,在宫中人脉广泛,有他传递消息,朱慈烺可以知道一些萧汉俊探查不到的消息。   “张缙彦……”   听完李若愚所说,朱慈烺脸色异常冰冷。   ……   第二日早朝,卯时,东方还没有现出鱼肚白,太子朱慈烺就准时出现在午门——虽然刚刚带兵归来,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按理应该是休息几日的,但皇帝父亲宵衣更食,日日为国操劳,他这个太子又岂敢偷懒?   太子驾到,早已经在午门前等候的百官群臣,急忙上前见礼。   首辅周延儒,一如既往的深沉,对着太子躬身行礼,淡淡笑,不亲近,但也不疏远。   其他官员都依次行礼。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朱慈烺却知道,流言和童谣,依然在影响着他们。蒋德璟范景文分明是眼里有话,但却不能说出来,其他各臣,也都用眼神在说着什么。   而在群臣中,朱慈烺特别留意了两个人,一人是广东道御史杨尔铭,另一个则是兵科给事中张缙彦。   此时建虏入塞之战中,武人中,周遇吉王辅臣最出彩,而文官之中,史可法和杨尔铭的表现令朱慈烺眼前一亮,原本,朱慈烺对史可法统帅技能,是不敢恭维的,史可法是直臣,也是清官,历史上,在担任安庆巡抚和漕运总督之时,史可法倒也曾经显示出一些带兵之能,因而被任命为南京兵部尚书。甲申之变后,北方混乱,作为南京兵部尚书,掌握江南兵权,史可法本应该有所作为,奈何史可法在拥立福王的事情上,犹豫不决,政治斗争中,缺乏手腕和权谋,不但在拥立福王的事情上失了分,而且很快就被马士英排挤出了南京,被逼到江北督师。   政治上,史可法优柔寡断,军事上,史可法督师江北,一败糊涂,建虏大军来袭,江北十几万大军毫无抵抗,分崩离析,作为督师,史可法责任难逃。虽然在风骨和气节上,史可法毫无瑕疵,令人尊敬,但其政治和军事能力却不能让人放心。   所以,五千漕运兵被豪格的奇兵击败,消息传来之时,朱慈烺并没有太惊讶,只是叹息。   但史可法坚守河间府,弱兵弱将,顽强击退豪格大军的猛攻,却让朱慈烺重新认识了这一位民族英雄。   看来,史可法并没有那么差,他带兵统军,还是有一定能力的。   河间府之所以能反败为胜,史可法的誓死坚守是基础,而杨尔铭的奇谋是关键,若没有杨尔铭的谋划,豪格绝对不会大败。   如此智谋之人,朱慈烺自然要多留意。   当见到杨尔铭年轻英俊,年不过二十五之时,心中不禁叹服,果然是少年进士,未来前途不可量也!   这样的人,是参谋高才,有机会,要将他放在军事用途上。   明代官制,御史不是直接派任,而都是从地方优秀县令选拔而出的,杨尔铭在桐城县令的任上,击退流贼,表现优秀,因而被提拔为御史。正常情况下,磨砺五六年之后,就会再次外放,担任副省级的官员,又或者进入六部,以杨尔铭之才,定可有所作为。当年,于谦就是在御史任上,一辩成名,最后成为兵部尚书的。   像是感觉到了太子殿下的注视目光,杨尔铭微微行礼。   杨尔铭之后,就是张缙彦了。   和杨尔铭不同,张缙彦给朱慈烺的印象却是恶劣。   历史上,张缙彦能从一个七品言官,一跃成为二品的兵部尚书,连升七级,靠的就是一张嘴皮子,用慷慨漂亮的言辞,忽悠住了崇祯帝,令崇祯帝以为,他真有逆天的才能,在大厦将倾,李自成逼近京师之时候。将其任命为兵部尚书,张缙彦对崇祯帝的建言,就有名的就是在开封之战后,他建议派人捞取周王府沉没在黄河河道中的财物,以解朝廷的财政困难。   这么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竟然获得崇祯帝的同意,真派人到黄河里面去捞了。可知大明朝真是穷疯了,也可知,到了崇祯十六十七年的时候,崇祯帝已经是乱了方寸,慌了手脚。   这一世,因为开封之战的改变,张缙彦没有机会向崇祯帝进献他那“不拘一格”的想法。   但张缙彦却将童谣之事,告知了崇祯帝。   童谣在京师里传播了三日,朝野上下,人人皆知,但众人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沉默,不论是为了保护太子,还是老谋深算、明哲保身。   连东厂和锦衣卫,都在犹犹豫豫,想着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向崇祯帝透露,以免告密不成,反而被多疑的崇祯帝认为是在离间天家,但想不到,张缙彦这个愣头青,竟然迫不及待的将此事告知了崇祯帝。   现在,除了太子和司礼监的几个人,满朝文武都还不知道,崇祯帝已经知晓了童谣,他们都以为崇祯帝还蒙在鼓里,彼此心照不宣的依然在保守这个秘密呢。   和杨尔铭坦荡不同,张缙彦做了亏心事,心中很是发虚,站在一众言官中,低头不语,尤其不敢向太子所在的防卫张望。   “吱呀呀~~”   时辰到,午门开启了。   太子在前,百官鱼贯而入。   崇祯帝十几年如一日,准时出现在皇极殿,灯笼光亮之下,他脸色疲惫,看起来昨晚批阅奏疏又到很晚——不过黄太吉身死的喜悦,还在影响他,感觉他今天精神很是不错,目光也炯炯有神。   今日朝议的内容有三个,一个是建虏退兵之后,各处的善后,有功将士的奖赏和长城的重新布防,第二,辽东百姓的安置,第三,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六,马上就要过年了,很多因为建虏入塞而被压下来的事务,必须在年前做一个处理了。   朱慈烺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听,心想如非必要,我绝不说话。   虽然萧汉俊的玄武门之变太过大胆,不可能成功,但萧汉俊所说的有一点是没错的,那就是,他声望可能太高了,已经影响到崇祯帝的心情,他必须有所收敛和抑制,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猜忌。   但听着听着,他心中还是不免升腾起了怒气。   为了钱粮,户部兵部工部又吵了起来。   长城驻防的钱粮,户部勉强凑够了,但有功将士的赏银,户部东拼七凑,却只能凑到四分之一,剩下的,只能明年补发,照朝廷过往的惯例,一旦补发,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至于安置辽东百姓的钱粮,更是一分没有,只能令登莱巡抚和山东巡抚自己想办法。   但两地正在经历闻香教之变,怕是凑不出多少钱粮。   最重要的,因为躲避建虏入塞,京畿周边乃至蓟州遵化等地的十几万百姓,纷纷逃入大城,而恶毒的建虏在临撤退之前,将经过的所有村庄市镇,全部付之一炬,现在建虏撤了,他们要回家过年了,但家已经变成了废墟,他们要如何回家,如何过年?朝廷必须有所赈济,不然,百姓们是过不了这个年的。   打打算算,几十万的京畿百姓,所需钱粮不是一个小数目。   粮食,朝廷已经令南方各省,加紧向京师运了,但进入腊月之后,京畿运河已经冰冻,南方粮米只能运到徐州,再通过陆路运往京师,车马人马损耗大大增加,要等运河畅通,最快也要到明年三四月了,因此,最近京师粮价一支在上涨中。虽然京惠商行一直在努力的平抑粮价,徽商粮行也不敢轻易涨价,但众人一致看涨,所有人都在囤积,粮价还是涨了不少。   因为粮食涨了,朝廷想要赈济灾民,就需要付出更多的银子。   另外,建虏入塞,工部拼命造甲造箭,赊欠了不少银子,工部几万工匠,都嗷嗷待哺,等着钱粮过年呢,工部跟户部伸手要银,户部两手一摊,拿不出。工部非常不满,而朝廷各部官员,半年的俸禄也还没有着落呢,面对年关,一个个都是心有不满。   因此,户部成了众矢之的。   但户部也不是吃素的,户部尚书傅永淳翻出账本,将今年的开销,一笔笔的算,令各部渐渐哑口无言。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也渐渐难看。   唯一的好消息,是建虏退兵之后,兵部已经发下命令,令陕西孙传庭,湖广马士英不必率兵北上了,原路返回,继续剿贼即可,如此一来,户部省了一大笔的钱粮,终于不用再为他们北上的钱粮发愁了,他们回到原地,就是地方督抚的发愁事了。   不过算算时间,孙传庭他们从剿匪战场脱离,整兵北上勤王,怕是已经二十几天了,路程也走了七八百里了,这一下再返回,等于白白折腾两个月,士兵必然疲乏和不满。   为了不多的银子,各部相互争夺,都想解自己的燃眉之急。但却没有人能提出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   而后,言官也加入了战团。   今年和去年一样,朝中所有的言官,都被派到江南,追缴逮赋,比起去年,今年成效好了不少,朝廷连续两年派遣御史下江南,令江南士绅看到了朝廷追缴逮赋的决心,加上去年魏国公的老丈人被朝廷拿下,抄没家产,充军流放,震慑住了他们,又有“滞纳金”的逼迫效果,因此,今年的催收比去年顺利了不少,大部分的言官都追回了七八成,有的甚至追到了十成。   追回了这么多,朝廷居然还没钱,临近年关,他们的俸禄都还没有着落,言官们如何能不怒? 第九百零二章 国债之策   傅永淳被攻讦的满头大汗,急的说不出话来。   朱慈烺心情渐渐沉重,倒不是心疼傅永淳,傅永淳能力一般,操守也一般,不是什么贤臣,被攻讦也是应该,他担心的是京畿形势,虽然建虏退走了,但京畿地区几十万百姓的生存条件,却也是被破坏了,家园被毁,粮食无存,现在年关逼近,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他们要如何渡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一旦朝廷赈济不利,京畿百姓揭竿而起,那引起的风波和动荡,可不是陕西河南能比的。到时,因为击退建虏入塞而积攒起来的民心民气,瞬间就会荡然无存。   朝廷必须赈济,而且要大规模的赈济,不管令难民返回家园,还是留在京师,都必须大批的钱粮做支撑。   此外,建虏虽然入塞失败,狼狈的退回了辽东,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兴兵了,但这并不是表示大明的边境就安宁了,原本,蒙古人跟随建虏入塞,心中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趁此机会,大肆劫掠大明,以弥补大明封锁边境,严禁粮食布匹出关,给他们造成的巨大损失,但想不到却在大明碰了一鼻子灰,不但损兵折将,而且毫无所得。   灰溜溜出关,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漫长的冬季将是蒙古人的生死关,很多人必将死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冬季,被迫之下,蒙古人一定会铤而走险,攻掠大明边境,而和他们接壤宣府和大同,将是重点防御地区。   这一情况,大明朝廷已经有所预料,在朱慈烺回京之前,兵部就已经拟出计划,调精武营阎应元暂时移防宣府,协助周遇吉防守宣府,大同那边,则是由山西镇倾力相助,宣大总督张国维坐镇指挥,不给蒙古人可乘之机。   而兵马出动就需要粮饷,但朝廷此时偏偏就没有粮饷。   没有粮饷,纵是阎应元的战兵营,怕也是难以发挥战力。   想到此,朱慈烺的眉头不知不觉就皱了起来。   此时殿中群臣的争论,并不是在商讨如何筹集粮饷?而是在相互追究,相互推卸责任。内阁五辅,从周延儒以下,都阴沉着脸——能想的办法,他们都已经想了,但实在是凑不到需要的钱粮,照次辅陈演刚才所说,现在只能是勒紧裤腰带,先过了这个年再说。   但一句勒紧裤腰带,不知道要饿死多少灾民?   有官员站出,说,可请京师里的粮商放粮,说话间,还有意无意的看了太子一眼。   但朱慈烺却不能接,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为了压低粮价,支应京师百姓的口粮,京惠粮行粮库里的粮米,已经是所剩无几了,无法再承担更多的负荷了。强压下去,京惠商行一定是倒闭。   而这,是和朱慈烺的愿望不符的,他绝不能让京惠商行倒闭,在他的谋划里,京惠商行未来要承担更多的重任。   除了粮米,京惠商行的存银其实也已经没有多少了,虽然事先就有准备,春秋之际,赵敬之从江南运来了大批粮米,奈何京师人口众多,建虏入塞之后,因为担忧粮食断绝,一些家中存有粮米的中小富户,也开始到京惠商行排队买粮,额外增加了京惠商行的压力,进入十一月底,京惠商行的米库就已经见底了,赵敬之紧急从淮安徐州等地购粮,价钱是平时的两倍,运到京师,却只能平价售卖,一来一去,亏空不少。   一月之间,赵敬之鬓角的白发就增加了很多。为了不影响太子的大计,各个苦处,他并没有告诉太子,而且自己独立苦撑。   赵敬之虽不说,但朱慈烺却知道的清清楚楚,心中感佩的同时,却也明白,他必须尽快伸出援手,为京惠商行补上银子,不然不等过了这个年,京惠商行可能就无法继续了。   ……   看一眼争辩的群臣,又看御座上,那满是疲惫焦躁的崇祯帝,朱慈烺不再犹豫,他决定,将心中那个不太成熟、原本想要以后实行的办法说出来,助朝廷度过此难。至于父皇可能的忌惮,他一时也是顾不了了,于是他起身来到殿中,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父皇,儿臣有本。”   殿中登时肃静。   原本正在争辩的群臣,都齐刷刷地退回了原位,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是要提出解决的办法了,只是银子可不是其他的东西,就算你太子再有本事,也不能凭空变出来不是?   见太子出列,御座上,正自焦躁的崇祯帝抬起了头——有点期望,但却又带着一点犹豫。   “陛下,儿臣以为,年关已近,将士和百姓都急于拿着钱粮过年,如果朝廷不能及时发放钱粮,民心不稳,京畿必然动荡。”朱慈烺态度恭谨的回道:“因此,如何筹集钱粮,及时发放,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崇祯帝和群臣都静听。   “方才儿臣听大司农所言,虽然取消了辽饷,但我朝今年岁入其实是增加的,厘金税加上追缴的逮赋,比去年多出了八十万两,如果没有建虏入塞,今岁我大明朝的财政,还是可以勉强支撑的。但因为应对建虏入塞,我朝多付出了百万两的粮米,因此才造成现在的困境。”   听到此,户部尚书傅永淳,点头如捣蒜,对太子殿下所言,他是再赞成不过了。   “建虏今年败走,实力受损,照儿臣推断,明年应该不会再来了,也就是说,明年的财政状况,一定会比今年好,今年付不出的一百两,来年应该是能补上的。”   朱慈烺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群臣默默,都想:来年能补上又怎样?现在是年关难过。没有钱粮,不能赈济,这个年,京畿怕是难以太平……   朱慈烺继续道:“刚才说到粮商,儿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去年河南灾变,灾民百万,朝廷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粮赈济灾民,河南巡抚高名衡为了赈济灾民,便以河南巡抚衙门的名义,向粮商们赊欠粮米,以开设粥厂,赈济灾民,前后一共赊欠了百万两的粮米,成功稳住了河南的局面,安抚了灾民,而且以工代赈,重新了修建加固河南境内不少的城墙,为防御流贼再起,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去年的欠账,今年年中五月份的时候,河南巡抚衙门就已经基本清偿,所用的,乃是八大晋商的抄家脏银。照高名衡所说,朝廷,百姓,乃至商人,都获得了利益。朝廷虽然花了百万两的银子,但稳定住了河南,平了贼乱,百姓得衣食,商人得通路,今年建虏入塞,河南民情稳定,高名衡和河南总兵陈永福能率兵北上勤王,这都是去年赈济之功啊!”   听到此,一些聪明的臣子已经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太子是要朝廷效仿河南巡抚衙门,向商人赊账啊。   去年赊账是京惠商行起的头,最后河南巡抚衙门还钱,大部分的银子,也都是还给了京惠商行,时至今日,殿中群臣都已经知道,京惠商行乃是太子殿下的产业,说起来等于是左手换右手,现在朝廷困难,如果京惠商行愿意拿出钱粮,解朝廷危难,日后再还给京惠商行,倒也不是不可以。   户部尚书傅永淳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如果京惠商行愿意帮他挑这个担子,那就太好不过了。   但出乎崇祯帝和群臣的意料,太子的意思,并不是朝廷向商家赊账,而是有另外的打算。   太子继续道:“儿臣以为,河南的例子说明,朝廷钱粮使用,未必要全盯着府库,有些事情,可以找商人来帮忙,只要朝廷遵守承诺,到期还钱,商人们是很愿意和朝廷合作的……”   一些臣子的脸上,流出不满,本朝以农业立国,从太祖皇帝开始,就压制商人的地位,将商人列为最低等,虽然明中后期之后,商人地位大幅提高,太祖当初压制商人的一些政策,已经是名存实亡,但毕竟祖制未变,太子这么高调的在朝堂上夸奖商人,好像不好吧?   也就是太子,如果是一般臣子这么说,早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了。   “不过和河南的情况不同,历经建虏入塞,京师九门,封闭两月,京师商人的仓储已经是不多,不说其他,只说京惠商行,现在在城中的九个粮仓,基本都已经空了……”朱慈烺叹道。   听到此,群臣微微骚动,他们还期待京惠商行救急呢,想不到京惠商行竟然也快支持不住了。   只有知道内情的五个辅臣和户部傅永淳默默,京惠商行的困境,他们早就知道了。   辅臣知道,皇帝自然也是知道,这也是崇祯帝没有和太子提起京惠商行的原因。   朱慈烺继续道:“因此,单靠几个大商人,是不能渡过这次难关的,需要将京师的大小商人,乃至富余的百姓都发动起来,令他们心甘情愿,为国分忧。京畿危机,才有可能解除。”   听到此,崇祯帝终于忍不住问:“如何发动?又如何令他们心甘情愿?”   在崇祯帝看来,世界上,最难的四个字,就是心甘情愿了,崇祯十二年时,朝廷财政困难,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勋贵和朝臣们募捐,明明知道勋贵们有钱,但却没有人愿意拿出,连他的老丈人都是虚假应付,最后不得不草草收场,还搭上他刚刚一岁的五皇子……   想起往事,崇祯帝就心痛。   “无利不起早,要令人心甘情愿,非有利益不可,借钱更是如此,儿臣以为,白白募捐是不可能的,朝廷需要拿出相当的诚意,那就是学习民间借贷之法,向每一个愿意借钱给朝廷的百姓和商人,支付利息。”   嗡。   殿中群臣都惊讶的议论起来了。   惊世骇俗。   他们想不到,太子的办法居然是向商人百姓借钱。   朝廷向民间借钱,本来就已经很是丢脸了,但想不到还要出示票据,给利息。   “天子向民间借钱,还要付利息,颜面何存?”   一个白须老臣站出来,高声反对。   却是礼部林欲辑。   “老尚书差矣,向民间借钱,并非没有,我朝太祖就曾经向沈万三借钱、成祖靖难时,也曾有商人资助。”   朱慈烺早有准备,不等林欲辑继续说,就用一句淡淡地“太祖和成祖”堵住了他的嘴。   “这……”   林欲辑无法再说,如果是其他,他还可以反驳,但说到太祖和成祖,他就只能避让了。   “太祖成祖时,商人都是心甘情愿,此时又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次辅陈演问。   朱慈烺再转回来:“当然是令他们看到,朝廷保证还钱的制度和诚意。”目光再望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道:“父皇,朝廷向商人借钱,付利息,约定期限归还,并立下票据为证。就如民间商人,相互借贷一样,并没有什么丢人。天子借钱,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为了京畿几十万百姓不至于哎哎受饿,圣人云,爱民如子,岂不正是如此?”   听到此,原本皱着眉头,似有抗拒的崇祯帝,点了一下头,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   说起来,崇祯十二年,他低声下气的向勋贵和朝臣们请求募捐,那脸面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那才是本朝本代,他老朱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丢脸事情呢。   不理会群臣的嗡嗡,朱慈烺继续道:“朝廷向民间借银子,应叫国债。刚才听大司农说,户部空缺在一百万两,儿臣以为,朝廷就发行一笔特殊的国债,定额一百万两,年息六厘,即借朝廷一百两银子,朝廷来年还他一百零六两,国债票券可分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三种,一年为期,不但商人,任何人都可以购买,朝廷信誉保证,到期一定兑换,只要朝廷做出保证,儿臣以为,筹集一百万两银子,还是有可能的。有了此笔银子,朝廷就可以安然渡过年关,到明年年底,再偿还此笔国债。有一年的时间做缓冲,户部就多了许多闪躲腾挪的空间。”   说完后,深深一鞠。   “不可,寅吃卯粮,何况还多付了六两银子,岂非是便宜了那些奸商?”   “如果不成,你可有其他办法?”   “想来想去,倒也是一个缓解朝廷危机的良策。”   殿中议论,嗡嗡而起。 第九百零三章 朝堂激辩   群臣议论声十分激烈,怀疑声和支持声此起彼伏。   总体来说,反对者占据多数,支持者只是少数,一来大明官员顽固,大部分的官员都难以接受新鲜事物,二来,朝廷向百姓借钱,有失体统,第三,对国债能否筹集到一百万两银子,表示疑问——如果朝廷舍出了面子,最后却没有借到钱,岂不是变成了笑话一场?不可,不可啊。   少数开明的支持者认为,这是筹集银两,渡过年关的唯一办法,朝廷向商人借钱,并没有什么丢人,去年河南巡抚衙门做的就很好,朝廷如果不效仿,难道是要看着灾民饿死、冻死吗?   对大多数人的反对,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目光望着御座上的崇祯帝,等崇祯帝说话,耳朵却竖起来,听群臣的议论,对于每一个支持或者是反对他的论点,都记在心中,一会论证的时候,再一一引用,或者解释释疑。   “说来容易……但出钱如割肉,商人未必肯借啊。”崇祯帝没有说话,次辅陈演先发出感叹。   朱慈烺转向他:“商人和富家的存银,都藏在自己地窖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灰尘不知道落了多少层,只所以不愿意出借,一来是备灾,二来是担心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即便是有忠义之心,想为国家分忧,但却也是报效无门。去年,河南巡抚衙门,按时按价,还清了粮米欠款,给朝廷肃立了威信,只要能解开商家富人的心结,去除他们的担忧,商人们算盘一打,发现既能赚取利息,又能为朝廷分忧,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陈演摇头,显然还是不能被说服,在他心中,好像认定向商人借钱,几乎不可能   三辅蒋德璟站出来,向朱慈烺拱手行礼:“如果能将商人百姓都发动起来,为国分忧,那当然是好的。只是,人多自私,用真金白银换纸,他们如何能愿意?”   蒋德璟说的隐晦,但朱慈烺却知道,他是在暗指大明前期大肆发行“大明宝钞”也就是纸钞,最后变成一张废纸,无人认可的前事。宝钞是纸,国债票据也是纸,宝钞是大明朝廷发行,是朝廷的信誉和脸面,最后却失败的如此狼狈,太子殿下你提出的国债,和宝钞有什么区别呢?   蒋德璟所问,正是朱慈烺想说的,他还礼,肃然道:“国债发行,需有严格的制度,第一,国债券由户部负责发行,发行数量,严格控制,绝不能滥发,今年借债,明年需有偿还之根基,否则不得发债。发债所得银两,全部进入太仓库,来年还款之时,太仓库亦要准备相对应的银两,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国债券的兑换。否则,唯户部是问。”   “这一点至关重要,乃是国债之根基……”   “殿下,”一臣忽然站出,向朱慈烺拱手:“臣有一点不明,为什么要控制数量,朝廷借债一次不容易,为何要自我限定一百万两?如果能借来更多的银子,缓解朝廷财政,岂不是更好?”   朱慈烺一看,原来是御史马嘉植,马嘉植人称马面,有刚正不阿之称,其人虽刚正,但对于经济,显然是不通的。   不止马嘉植,殿中群臣,估计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想法,恨不得一口气将民间的金银全部搜刮干净,都为朝廷所用。   而这,正是大明王朝,当年发行“大明宝钞”失败的原因。   朱慈烺道:“原因很简单,发行国债,非是常例,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如民间百姓,不得已才和他人借钱一样,如果一个人,家中只有三亩田,但却想向他人借三十亩田,一定没有人敢借给他,都担心他还不起,变成了空债,民间如此,朝廷亦是如此,需量力而行。唯有如此,国债才能永续发展,朝廷信誉才能得到保证。”   “更何况,借钱不是白借,是要有利息的,朝廷借一百万两,来年利息是六万两,如果是两百万,一年就需要十二万两,以此类推,借的越多,朝廷需要偿还的利息就越多,如果还不上,朝廷信誉必受损害,以后怕也是再也借不上了。因此必须有所控制。”   马嘉植听完,不再问,深深一礼,退下了。   朱慈烺继续:“第二。国债券不记名,到期之后,任何人拿着国债券到户部,都可以换取应有的银两,同时允许国债券转让流通,可以换金银,亦能抵偿赋税,比如京师一个商人,来年他需要缴纳赋税一百两,但如果他手中恰有一张一百两的国债劵,那么他就不必辛辛苦苦的带着银子到衙门了,他只要把他手中的国债卷还给朝廷就可以了,如果是到期的,朝廷还需要另付他六两利息。”   “各地衙门,不得以任何理由,拒收,或者是折价收购国债券,违者以重罪论处!”   “如此一来,国债卷就不再是废纸一张,而是等同是真金白银,商人必然愿意认购。”   大明宝钞失败的两大原因,一是毫无节制的滥发,根本没有保证金的概念,二是不能按实际数目兑换,亦不能抵充赋税,朝廷只发行宝钞,但却不回收。   白话讲,大明朝廷鼓励你们商人之间用大明宝钞进行交易,但想要用宝钞抵偿朝廷赋税,却是没门。交税还得真金白银。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把百姓当傻子吗?   洪武朝刚发行时,一张钞值1000文的大明宝钞,还能换800文铜钱,后来越发越滥,兑换的铜钱越来越少,从800一路跌到80,最后干脆没人要了,变成了废纸。   和大明宝钞相比,国债券不但可以抵偿赋税,控制发行数量,而且还有利息,岂不是香的很?   当然了,百数之六的利息有点高,但谁让情势着急呢。   轰   听完太子的两点,殿中立刻就哗然一片,什么,债券可以抵税负,那明年的岁入不就少了吗?   愚者惊讶,聪明者却在点头,原本他们不支持国债,就是担心国债不能流通,不能兑现,变成另一种的无人问津的大明宝钞,徒自扰乱社会和经济,现在听完太子对国债和宝钞截然不同的设计,国债能当真金白银,他们觉得,或许可以一试。百姓们或许会接受。   至于抵扣赋税,本来就要还的,用一张纸代替,倒是省事了。   朱慈烺继续:“第三,学习钱庄票号之法,多用防伪和暗记,不给奸人可乘之机,同时严峻刑罚,胆敢伪造朝廷债券者,斩!”   “只要三管齐下,公之于众,令百姓商人安心,视国债券为金银,那商人百姓自然就愿意购买国债。”   听完太子的三个建议,殿中群臣的争论更加激烈。   真实的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朝廷财政枯竭,无银可用的时候,桐城秀才蒋臣向朝廷献策,提出重启宝钞法,将正德年间废止发行的纸币恢复,但依然是没有保证金,依然是朝廷随意发行,一千就一千,五百就五百,也依然是强制百姓,必须将手中的金银,换成宝钞。并说:“民间不用,以违法论!”又说,五年之内,天下金银,尽归内廷。   焦头烂额的崇祯帝心动了,户部右侍郎王鳌永也同意,但首辅蒋德璟却强烈反对,他说道:“百姓虽愚,谁肯以一金买一纸?”   又说,太祖朝的宝钞都不能成功,何况现在?   崇祯帝不听,继续推行,结果惹的市井大乱,募商发卖,无一应者,印出来的精美宝钞,变成了一张张废纸,不但没有能改善朝廷的财政状况,反而惹起民怨,不得已,崇祯帝只能收回宝钞,同时将责任推到王鳌永头上,将其调出户部,以平民愤。   如果朱慈烺今日提出的国债,和宝钞一个性质,蒋德璟肯定也是会反对的。他没有反对,只是沉思,就说明他对国债,隐隐然已经是支持了。   太子提出了“国债”,这忽然出现的概念,令群臣新奇又惊异,他们激烈争论,对国债是否可以施行,相互言辞交锋。   和刚才不同,支持者的言论,渐渐多了起来。太子说的有理有据,又或者,这是解决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不说赈济灾民的粮米,各部官员的俸禄。都还欠着半年了,如果有了银子,他们才有发俸的可能。   有人想,太子一连说出三条建议,俨然是胸有成竹,早有准备,照过去两年的经验看,太子提出的建议,都是利国利民,这一次应该也是不会错的。   群臣激辩,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却不是太好看。   如果能快速筹到了一百万两银子,渡过这个年关,那当然是好的,但朝廷的颜面也是重要的,虽然太祖皇帝曾经向商人沈万三借钱,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是否有这样的时机呢?天下百姓又会不会因此而小看他的这个“穷鬼皇帝”呢?   写票据,给利息,发行一百两,来年利息就需要六万两,这不是让那些奸商占了朝廷的便宜吗?   另外,儿子的脑子里为什么总是有这一些出人意料,奇离古怪的想法呢?   如果朝廷用了,岂非又是证明了太子的英明?   但如果不用,又去哪里找寻这笔钱粮?   没有钱粮,京畿岂不是要动荡?   崇祯帝越想越焦躁。   殿中的争吵也进行了有一段了,皇帝迟迟不说话,作为首辅的周延儒察言观色,却也揣测不出皇帝的心意,眼见殿中争吵越来越激烈,他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待殿中的争吵稍微平息之后,他望向傅永淳:“户部什么意思啊?”   对户部来说,太子的建议,就像是一根缓解他们危机的救命稻草,或者说,这是推卸责任的最好方式,不管此事成不成,他们都成功的将危机转移了。因此,傅永淳第一时间在心里就已经同意了,但因为皇帝和阁臣都没有发表意见,所以他也不敢轻易站出来,只是和站在身边的户部侍郎王鳌永相互商议,两人很快就取得了共识,此时见周延儒问,傅永淳急忙拱手道:“户部以为,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户部可以尝试……”   只说尝试,并不说一定能成功。老官吏,果然奸猾。   但周延儒并不满意,他脸色一沉:“太子殿下三条建议,户部做来,可有困难?”   官场问话,都是有学问的,周延儒的问话,隐隐是有拖延之意,只要傅永淳说有什么什么难处,暂时还做不到,那么,今日的议事就会到此为止,散朝之后,各部再商议,等到周延儒弄清楚崇祯帝的心思之后,以后再推行也不迟。   傅永淳也是老官吏,鸡贼的很,立刻就明白了周延儒的意思,身为户部尚书,对首辅的意思,不敢不遵从,急忙拱手,正要说拖延之策,忽然就听见太子高声道:“父皇,儿臣以为,户部当然是有困难的,其最大的困难,并不是国债的发行,而是如何号召百姓购买国债!”   “朝廷首次发行国债,纵使解释的再是详细,制度再是齐整,百姓们心中也难免会有疑虑,为解百姓疑虑,儿臣以为,朝中勋贵百官,应该先行认购,以为百姓楷模,但使勋贵百官,争相认购,商人百姓自然就会去除疑心,勇于响应!这一来,户部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听到此,傅永淳张口结舌,原本要说的“困难”,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首辅虽大,但大不过太子,太子已经把户部的困难说明白了,并且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如果他不领情,继续叽叽歪歪,且不是明着和太子作对?   再者,太子既然打断他的话,抢先回答,显然是已经看穿了周延儒的用意,他岂能再回答?   殿中也忽然肃静了。   群臣都想,原来,太子殿下算来算去,还是把我们都算进去了啊。   哎呀,我可没有钱。   也有人想,不知道我们要认购多少,太子和陛下才会满意呢?   御座上,崇祯帝脸色更阴沉,他感觉到了群臣情绪的变化,心中不免恼怒,你们吃朝廷的,用朝廷的,朝廷有难,你们却是一毛不拔,一个个都装穷,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中间很多人都是小财主吗? 第九百零四章 太子领衔   四年前,因财政困窘,崇祯帝向勋贵百官募捐,不想最后却落了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在崇祯帝看来,那是他登基十几年来,最丢脸的一件事情,现在,满殿群臣的肃静,令他依稀的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那个,他在御座上低声下气的请求募捐,但殿中群臣却无人响应的尴尬时刻……四年了,还是这样!一时,对群臣的恼怒,压过了心里的那一丝犹豫。   太子抢答,周延儒不敢再明目张胆的使用拖延战术了,傅永淳之后,他再问户部右侍郎王鳌永,这一次,他的问话就很公允,没有了上一次的暗示了。   王鳌永的回答和傅永淳的一模一样,说户部可以做,但能不能成功,户部却不敢保证。   周延儒再看向其他重臣。   陈演,范景文和黄景坊都是低头默默,三辅蒋德璟似有所思。   静寂之中,忽然有一臣站出,高声道:“殿下所言,老臣以为可行!”   众人扭头一看,原来是詹事府少詹事,也就是太子的老师黄道周。   黄道周1585年生人,今年已经快六十,字幼玄,号石斋,是和刘宗周齐名的一代大儒,黄道周是标准的东林,崇祯四年春正月,身为翰林院编修黄道周就上疏救东林领袖钱龙锡,不成,为崇祯帝所恶,被贬,其后仕途坎坷,几起几落,直到去年重新被启用为詹事府詹事,这十几年间,他倒有一半的时间在家闲居,被任为詹事府詹事之后,他极力教导太子,想要用圣人之学,把太子塑成心目中的完美太子,以不负陛下所托。奈何,太子非是一个勤勉好学的好学生,对他能躲就躲,躲不过了,就虚掩应付。   如果是刘宗周那样的清傲脾气,立刻就会甩手而去:哼,你不学,老子还不想教呢。   但黄道周偏偏是一个倔脾气,你越是不听,我越是要教。   后半年以来,他想尽办法的想要跟在太子的身边,托着老迈的身躯,跟随太子到秦皇岛,来回奔波,不想遇上建虏入塞,差点死在中途,回京之后,又率着詹事府的官员,在城门前拦阻,不许太子出城冒险。   几番折腾之下,他不但没有能跟上太子的脚步,反倒是把自己累的够呛,尤其是城门前拦阻失败,太子轻骑出城,更是令他惊恐——如果太子在通州出了意外,他如何面对陛下,如何面对天下人?   那一刻,黄道周恨不得自己死去。   万幸的是,太子成功坚守住了通州。不但如此,大明更是顺利的击退了建虏的入塞。   消息传来,原本已经有自缢觉悟的黄道周,失声痛哭。   太子回京时,黄道周带着詹事府官员,在城门前迎接,这一次,他没有像过去几次那样,粘着太子,更没有以老师之姿,追着太子上早课或者是午课,而是选择了默默行礼。   并非是懈怠,也不是心冷,而是痛定思痛之后,他渐渐意识到,太子的能力和睿智,不是一般人能比,对太子的教育,也不能采取寻常的方式,他需要换一种太子能接受的方法,以便将自己胸中的圣人之学,都教授给太子,令太子变成一个千古圣君。   今日在朝堂上,听到太子提出国债之策,对国家财政原本就有相当研究的黄道周,立刻就知道,太子此策可行,虽不能说完美,但却是解决朝廷燃眉之急的唯一之策,身为老师,他必须支持。   原本,黄道周并不打算说话的,毕竟他是詹事府,不属六部,又是太子老师,需要避嫌,但见满朝沉默,宰辅阁员,户部司农,都是支支吾吾,一向自诩清流的言官们,面对自己可能的切身利益,都选择了沉默之后,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身为太子之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的正确政策,被这些私心庸人所阻,于是他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   黄道周拱手,向御座上的崇祯帝高声道:“臣愿意倾尽所有,先认购五十两!”   朝堂静寂。   群臣或惊讶,或默然。   御座上的崇祯帝微微点头。   朱慈烺望着老师,心中激动,不由向老师拱手行礼。   他心目的黄道周,是那个在隆武元年,求郑芝龙出兵不能,前线溃败如山,大好江山即将沦落敌手,一腔悲愤无法发挥,面对郑芝龙的冷言冷语和隆武帝的期盼,毅然决然,带着拼凑起来的数千新兵,携一个月的粮食,就挥军北上,迎击清军的刚烈风骨……   正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一介书生,没有带过兵,带着一群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没有兵器,没有甲胄,更没有粮草……谁都知道,黄道周必败。   事实也确实如此。   数千人马,一战而溃。黄道周本人也被敌人擒获。但坚不投降,并写下“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其门人,蔡春溶、赖继谨、赵士超和毛玉洁同日被杀,人称“黄门四君子”   穿越以来,现实中的黄道周给朱慈烺的印象,却是啰嗦而迂腐。   今日,终是黄道周的本来。   虽然书生气,但却一腔热血,忠义刚直,面对国家朝廷危难,不逃避,不推诿,倾尽所有,为国尽力。   黄道周之言,震住了朝堂,令一些朝臣惭愧——他们都知道,黄道周虽然桃李满天下,但家中是真不富裕,这五十两,真的是散尽家财了。   “太子之策,利国利民,百官群臣先行认购,亦是正理。臣也愿意认购五十两!”   又一臣站出,却是太子的另一个老师,马世奇。   朱慈烺再行礼,心中感动,历来大儒,最看重的就是纲常和道义,对钱财,真的很轻视。而纲常之中,就有师生之礼,学生尊敬老师,视老师为父,老师不但要传业授道,答题解惑,而且有保护、提携学生之责。   黄道周和马世奇,都做到了。   静寂之中,三辅蒋德璟向黄道周拱手行礼,然后看向朱慈烺,脸色严肃的问道:“殿下,如今已经是腊月初六,距离过年,不过二十几天了,殿下以为,年前能完成吗?”   朱慈烺心中微微一轻——从蒋德璟的问话就可以知道,对于国债之策,蒋德璟已经倾向于同意了,不然不会跳过具体的问题,而直接问时间。   有黄道周和马世奇的号召,蒋德璟的支持,事情应该可以成了。   不止朱慈烺,殿中群臣也都看出了蒋德璟对国债的支持之意,一时,人心有有了些许的变化——黄道周虽然是一个少詹事,但影响力却巨大,马世奇虽然不如黄道周,但亦是大儒;最重要的是,蒋德璟虽然只是三辅,但在群臣中的声望,却是仅次于首辅周延儒,人都说,周延儒之后,首辅之位就是蒋德璟,蒋德璟的支持,足可以影响到一大批人。   朱慈烺回礼,声音清楚的回道:“这是朝廷第一次发行国债,稳妥起见,发行地区暂时只圈定在京师,三到五天的时间进行准备并制造声势,向百姓商人们详细解释国债的用途和必要,再用五到七天的时间,进行发行和认购,如果抓的紧,朝廷完全可以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之前,完成国债的发行,用朝廷的信用票据,换取百姓手中的真金白银。”   “一个京师,能凑到一百万吗?”四辅范景文有所怀疑。   朱慈烺淡淡:“我以为,能的。”   京师藏龙卧虎,一百万算什么?   “如果商人百姓,没有人认购,该如何是好?”蒋德璟追问。   朱慈烺坚定说道:“只要朝廷将国债之法,告知天下,说明国债短期运用和短期偿还,朝廷信誉保证,宣传得宜,我相信,商人百姓一定不会无动于衷。朝廷既爱民,百姓又怎会不爱朝廷。”   蒋德璟不再问,转对崇祯帝:“陛下,臣以为,殿下之法,可以一试,如果能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来年就算多付六万两,也是值得的。”   “蒋阁老所言甚是!”黄道周高声。   “臣附议。”范景文也拱手。   到此时,周延儒也已经盘算清楚了利害,黄道周和蒋德璟先后支持,知道此事已经是挡不住了,又或者,这是缓解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于是向崇祯帝行礼:“陛下,老臣详细思虑,也认为,殿下此策,可以一试,但商人百姓认购,必须应该秉持自愿原则,绝不可扰民。另外,利息是不是有点高了,改成年息五厘,或许更合适。”   三位阁老领头,黄道周和马世奇慷慨支持,群臣虽没有表态,但他们的默默不反对,其实就是一种支持了——争论了这么久,国债俨然已经是解决朝廷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黄道周马世奇又占据了道德高点,更何况此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提出,谁又敢跳出来,公开反对,得罪太子呢?   连礼部尚书林欲辑都是默默。   只可惜啊,荷包又要破费了,虽然太子斩钉截铁,说明年朝廷一定会连本带利的归还,但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样呢?   见大局已定,户部尚书傅永淳和侍郎王鳌永急忙站出,这一次,两人说出了户部的真正困难,傅永淳认为,发行国债,兹事体大,户部独自难承担,需要有重臣领衔——宣传国债、号召商人百姓购买国债,并不难,难的是卖出足够的国债,更难的是,如何令勋贵和百官,成为积极购买国债的示范和榜样?   这个世界上,除了割肉就属出钱疼了,虽然这一次和崇祯十二年不同,那一次是募捐,意思是白白捐给朝廷,这一次是借,而且还有利息,但这并不表示勋贵百官就会踊跃购买,毕竟财不外露是古训,谁也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家里有多少财富,所以一定是能少则少,别人五十我四十,总之,一定要把自己装做是一个两袖清风,家无余财的清官。   至于勋贵就更难弄了,他们才瞧不上一个小小的户部呢,所以必须有重臣坐镇,勋贵才有可能卖面子,拿出银子来购买国债。   但从周延儒以下,内阁五臣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主动承担这个责任。   周延儒和陈演是明哲保身,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弄不好就把勋贵和百官都得罪了,蒋德璟虽有想法,但觉得自己还是镇不住,至于范景文和黄景坊都自认威望不够,不要说勋贵,就是殿中的百官,他们也压制不住。   左思右想,算来算去,能担当此任的,好像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聪慧睿智,军事和政事都有一套,声望正高,此策又是太子提出,所以再没有比太子殿下更合适的人了。   只是太子是国本,他们是臣子,臣子不能要求国本,所以心里虽然都有这个想法,但却没有人敢提出。   群臣的心思,御座上的崇祯帝感觉到了,站在群臣之前的朱慈烺更是清楚感受,于是向着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父皇,国债发行能否成功,最关键在于,勋贵和百官能否踊跃购买,成为商人百姓的榜样,既然国债是儿臣提出的,那儿臣愿意担起这个责任,领衔督办此事,望父皇恩准!”   见太子主动请缨,内阁五臣都是暗暗松口气,其他朝臣心思各异,有人担心,太子出马,十两二十两的银子怕是打发不了了,有人觉得,太子这是自找麻烦,如此得罪人的事情,干嘛自己出头,交给内阁五臣不好吗?   国债成功了,未必有多大功劳,但如果失败了,那可是灰头土脸,会大大降低太子的声望啊。就像崇祯十二年,崇祯帝低声下气,向勋贵百官募捐,前后半年,最后募集出来的数目,却只有区区二十万两银子,堂堂皇帝的面子,难道只值二十万两吗?虽然不说,但对崇祯帝的威望,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消磨。   太子请缨,群臣的目光都望向了崇祯帝。   崇祯帝却久久不说话了,他皱着眉头,脸色很是焦躁,俨然还在思索其间的利弊,然后他忽然说道:“退朝吧。”   群臣都惊异。 第九百零五章 京师百态   崇祯帝忽然退朝,群臣都是惊讶,崇祯帝可是一个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有什么事情,恨不得现在决定了,明天就干,今日朝议,群臣对国债基本达成了共识,照崇祯帝过往的脾气,应该立刻就下旨。毕竟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六,年关在即,时间一刻也不容拖延啊。   但想不到,崇祯帝居然就这么转身走了。   群臣惊异,朱慈烺心中却是苦笑,他知道,那四句童谣,终究是影响了崇祯帝,令崇祯帝对他提出的政策,不免生出了警惕……   “周阁老,蒋阁老,陛下令你二人去。”   下了御台的司礼监掌印王之心,来到周延儒面前,微笑拱手。   周延儒和蒋德璟还礼,跟着王之心去了。   过往,太子朱慈烺一定会跟着崇祯帝去到乾清宫后面的暖阁,父子两人议论几句,没什么事情了,他才会离开,但今日他在暖阁前等了很久,但却迟迟等不到父皇的召见,只隐隐听见周延儒和蒋德璟就“国债”进行争辩……   过了很久,终于,周延儒和蒋德璟从暖阁里面走出来了,两人向朱慈烺行礼,都是面色凝重,所以朱慈烺也看不出究竟谁胜谁负?   周延儒和蒋德璟离开,急急往内阁值房而去了。   “殿下,陛下召你。”内监秦方出现在暖阁门口。   朱慈烺迈步进入。   崇祯帝正在暖阁中踱步,脸色一如既往的疲惫,黄太吉的死,只令他高兴了半天,焦头烂额的国事,随即就又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见太子跪拜,他也不说话,直到太子跪拜许久,他才站住了脚步,望着儿子,用他略显焦躁、但又有点无奈的语气说道:“国债之事……朕同意了,就由你领衔督办。”   “是,儿臣遵旨。”朱慈烺心中一松,急忙跪拜,心知父皇还是脑袋清醒、知大事的。   “但你要记住,千万不可扰民,购买国债,一律自愿,绝不能强买强卖!”   崇祯帝声音又严厉。   “是,儿臣谨记。”   崇祯帝望着儿子,忽然又轻轻一叹:“令人拿真金白银换纸,绝非容易之事,如果不能成功,你也不必强求。”   “是。”朱慈烺知道,崇祯帝一定是想到了四年前的灰头土脸,四年前,作为皇帝的他都没有做到,现在的太子,能行吗?   崇祯帝摆手:“去忙吧。”   “儿臣告退。”   等太子退出,崇祯帝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脸色沉沉。   ……   虽然崇祯帝有所犹豫,但终于是把国债之事,交在了朱慈烺的肩膀上。   朱慈烺顾不上父皇心中那小小地忌惮,他现在只想把这件火烧眉毛的事情办好。   从皇宫离开,朱慈烺直奔户部,和傅永淳、王鳌永商议,又召集户部各司郎中和主事,就国债和国债券的印制和数目,进行详细探讨。   “国债能不能成功发行,又能不能筹集到一百万两,一个关键是制度,另一个关键是宣传,制度令百姓商人相信,朝廷明年可以还钱;宣传则是让更多的百姓和商人知道,朝廷发行国债的用意和用途,令他们知道,他们不止是在购买国债,也是在为国分忧……”   具体细节,朱慈烺不干涉,他只是把中心思想向众官员讲明。   “臣等明白。”   有太子坐镇和领衔,傅永淳王鳌永都是心气大增,比起阁员,太子殿下的号召力,显然更强,不说其他,只说京师里的商人,估计就得卖太子殿下的面子……   “勋贵那边,由本宫负责,官员,由内阁和吏部督导,宣传,则是你户部和顺天府府衙的责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总之,三天之内,京师每一个百姓和商人,都必须了解和知道国债,如果做不到,唯你傅永淳是问!”朱慈烺道。   “是。”傅永淳拱手,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去忙吧,第一张国债券印出来之后,要先送到十王府,本宫要亲自看。”朱慈烺道。   “是。”   从户部离开之时,已经是中午了,唐亮问是不是回府,朱慈烺却说去军营,午饭也在军营解决,于是,太子车马出了户部,往德胜门东街的精武营驻地而去。   经过黄华坊时,唐亮忽然说道:“殿下,那里就是黄华坊。”   朱慈烺知道他在说什么,点点头,并不多言。   唐亮却扭着脖子,不住的朝黄华坊观望,口中小声道:“好久没见小宝,怪想他的……”   颜灵素和他两岁的弟弟颜灵璧就住在黄华坊,平日在京的时候,每隔两天,唐亮就会去看他们一次,但建虏入塞,唐亮跟随太子出征,一别两个多月,昨日回到京师,又忙地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去见他们姐弟,唐亮心中不免想念。   朱慈烺虽然没有扭头往黄华坊看,但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颜灵素一袭白衣,一尘不染的倩影,又想到开封之战时,她衣服褴褛,抱着弟弟在荒野求生的坚强,还有那洗去脸上的黑垢,露出雪白容颜的惊艳,心中不禁甚是思念。   但家国军事,暂时的,他还没有时间见他们。   另外,今日是张国维吴三桂周遇吉等有功将士离京之日,照朱慈烺的本心,他原本是想要送别一下,以增加双方的感情,不过眼下局势太敏感,他不宜张扬,只能放弃。   ……   下午申时(3点),京师九门,连同各个主要街道,都贴出了朝廷的最新告示。   朝廷要发国债!   初听到国债,从士子百姓到商人都是惊讶,国债是个什么东西?但看完告示,立刻就恍然。   “……建虏入塞,运河中断,南方钱粮难以北运,而恰逢年关,百姓流离,陛下甚忧。”   “太子提议,发行国债,所得金银,全部用于赈济百姓……”   “一年为期,年息五厘,朝廷到期归还,连本带息,绝不拖欠。”   “国债券可抵赋税。”   “望商贾义士、市井贤达,慷慨解囊,购买国债,上解圣忧,下慰百姓。”   ……   消息一出,立刻就在京师里面掀起轰动。   先是太子击退建虏,接着关于太子的流言在京师忽然而起,东厂锦衣卫侦骑四处,喝令不得传播流言,以免中建虏的诡计,而京师百姓还没有回过味来,朝廷却又有发行国债的大消息。   和崇祯十二年,崇祯帝号召勋贵百官募捐相比,这一次的动静好像更大,上一次崇祯帝只是发了圣旨,影响也只在勋贵和百官之间,但这一次,却是大张旗鼓的张贴告示,直接点名商人巨贾,而且从国债券的票额来看,有十两的小票,明显就是针对一般的小富商家的。   “朝廷借银子就够新鲜的了,想不到还有利息!”   “是,隔壁王掌柜去年借人银子,利息五厘,想不到朝廷利息也是五厘。”   “王掌柜借钱,没人敢不还,但如果朝廷不还,你敢去要吗?到时不但利息,怕是本金也拿不回啊。”   “是啊是啊,官子两张口,这事咱老百姓还是少参与。”   “不错,不过就是巧立名目,收刮百姓罢了。”   百姓议论纷纷,第一直觉都是要离朝廷和官府远一点,免得被殃及。   不过在纷乱之中,却也有一些不同意见。   “此事是太子殿下总揽,太子乃是我大明国本,既然说了按期兑现,朝廷到时应该不敢推脱吧?不然太子何以面对天下人?再者,只不过一百万两银子,我大明富有四海,但使建虏不来,朝廷明年拿出一百万两银子,应该能做到吧?”   “能是能,就怕朝廷到时不肯做。”   “如果不做,那就是坠了太子的名声,太子爷可是我大明未来的皇帝,金口玉言,难道还没有登基,就要失信于天下的百姓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可以一试……”   “算了吧,官员都还没有买,你们着什么急?”   有商人却已经在打算盘了,年息五厘,这笔借钱生意可以做,唯一担心的是,朝廷会赖账……   “哎,我听说你和户部的张主事和朋友,不如去打听打听,他在户部,知道的消息,一定比我们多。”   也有贤达在忧心忡忡:“我大明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连一百万两也要向百姓借?唉,唉,唉!”   ……   黄华坊,一间幽静清雅的小院里,一个三岁左右,穿着粗布棉服,小脸冻的通红的孩童穿院而过,跑进西屋的织房里,张着小手,喊道:“姐姐,姐姐~~”   已经是腊月,穿窗而进的午后阳光一点都不温暖,织布机的后面,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素衣,正在织布机后吱吱呀呀的织布,不时呵手,驱赶双手上的寒意,听见弟弟的呼喊,抬起头,微微一笑,阳光照着她的脸,容颜雪白,相貌绝美,微笑时露出一口贝壳般的玉齿。   “慢点,慢点。”   孩童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着追了进来,进屋之后,发现温度不对,急忙走到铁炉边,用叉子拨亮了炉火,口中说道:“姑娘你怎么又压住了火?这多冷啊,唐公公要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女子也不说话,只是抱住弟弟笑。用脸贴住弟弟的脸蛋,小声说什么。   脚步声响,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厮走了进来,进屋就躬身行礼,然后急急说道:“姑娘,打听清楚了,彻底打听清楚了,发行国债确实是太子倡议的,太子号召大家认购,利息五厘,十两银子,明年还十两五钱呢。”   女子哦了一声,心中立刻做了决定,既然是太子倡议,她就能一定要支持,但她却没有那么多的银子,这一年来,她织布卖钱,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赚了一两银子,其他九两,她又向哪里凑去呢?   妇人和小厮都已经看出了女子的心意,相互一看,妇人上前道:“姑娘,太子殿下号召认购国债,指的是家有余财的人,像普通百姓,哪能有十两银子?姑娘有这心意就可以了,殿下必不会见怪的……”   小厮也点头:“是啊姑娘,小的也想认购,但小的连半钱银子都没有啊。”   女子却不说话,而是看向了弟弟的脖颈,在弟弟的脖颈下,贴身的衣物里,有弟弟满月时,父亲请工匠为弟弟打造的银锁,最少价值八两银子,加上积攒的一两多银子,差不多就够了。   弟弟却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他只是伸出胖乎乎地小手,抱着姐姐笑。   姐姐眼中现出坚毅之色,低声说:“弟弟,姐和你商量一件事……”   ……   嘉定伯府。   花厅后面的暖阁中,嘉定伯周奎正在砸核桃吃,他吃的极其仔细,连夹缝里的核桃肉,都要用针一一抠出来,一点都不浪费的送入口中,每吃一次,他老脸上都会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自从去年被那可恶的外孙,一下子敲诈了数万两银子之后,周奎虽然没有病,但却也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每日里长吁短叹,对影发呆,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数万银两,一下子就化成了乌有——没有穷过,就不知道贫困的艰难,不知道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周奎小家小户,商人出身,从小是吃了大苦的,对银子的意义,太了解不过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即便女儿成了一国之母,自己还被封为了嘉定伯,以后再不用为生机发愁了,但骨子里的穷酸,却是永远也改不了。   相比于周奎,国舅爷周镜的脑子还比较清楚的,他认为,都是外面的店铺和那些不长眼的狗腿子,给嘉定伯府惹了祸、招来了风雨,既然经商之事已经被太子发现,且府里也并不缺银子,不如就此斩断,将店铺全部变卖,以后老老实实的做国丈、国舅就可以了。也省得再有什么灾祸。   但周奎却舍不得,这些店铺都是他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虽然被太子夺去大半,但依然还有不少的产业,就这么交出去,实在不甘心。   周奎不同意,周镜也无可奈何。   于是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幸运的是,这一年多来,太子并没有再为难自己的外公,不论是带兵出征,义卖字画,还是招募钱粮,太子一次也没有在嘉定伯府出现过,伯府开在京师的几家店铺,也都是安安稳稳,照常经营,周奎不安的心,渐渐稳定了下来,而随着太子的节节胜利和声望升高,原本对太子颇有微词和不满,认为太子不顾亲情,不是好外孙的周奎,对外孙的印象,也渐渐好了起来——让他出银子,他是不愿意的,但如果只是鼓掌喝彩,他还是很愿意将所有的热情,都灌给自己外孙的。 第九百零六章 相府密谋   这一次建虏入塞,太子又赢了,声望大涨,而随着太子的胜利,他周家和嘉定伯府的地位,也日渐拔高,不说一般的百姓,就是京师里的勋贵,也对他嘉定伯府高看一眼,对他家的生意多有照顾,周奎心满意足,吃着核桃,嘴里哼唱着家乡小调,只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老爷,老爷~~”   管家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慌什么慌?出什么事了?”周奎不屑的撇嘴,大明江山之下,他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威胁到他嘉定伯府。   “朝廷贴出告示,要发行国债……”管家气喘吁吁。   “什么国债?”周奎不明白。   “就是朝廷向商人百姓借钱,分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你给银子,朝廷给一张国债券,明年还付利息……”管家解释。   听到此,周奎脸色立刻就变了,手指一松,核桃滚到了桌子上,他脑海里则是立刻就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一次募捐,那一次好险,他差点也被逼着捐出万两的银子,最后幸好是躲过去了。想不到四年之后,朝廷又一次动了借钱的念头……什么国债券,不过就是一张废纸!   “告示说,太子殿下领衔处置,并号召勋贵外戚和朝中官员,先行购买国债。”官家继续道。   “什么?太子领衔?”   周奎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这一次不但脸色,声音也变了,他敏锐的察觉到,太子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有钱外公的,自己剩余的几家店铺,怕也是要保不住,想到此,身体都哆嗦了起来,举着手:“要债的要来了,快,快,快叫周镜来!”   ……   在告示贴出、满城皆知的同时,所有在京的官员连同京师的所有勋贵,都接到了内廷和吏部的通知。   国债之事,勋贵百官为先,各人量力而行,需为百姓的表率。   内阁五臣,除了首辅周延儒之外,其他四臣都到六部和都察院,为官员讲解,或者说是施压,强力推行国债。   对于国债,中下层官员都不支持,甚至是带着抵触,和一品二品大员相比,他们俸禄本来就微薄,加上朝廷一直都拖欠,他们哪有余钱购买国债?   “请问阁老,认购国债,是强制的吗?”都察院里,有御史向次辅陈演发问。   陈演一身绯袍,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的环视着下面的御史们,点头说道:“量力而为。”   “朝廷俸禄,又积欠半年了,请问下官可以用积欠的俸禄,认购国债吗?”   “不可以,购买国债,需真金白银。”   “那下官没有银子购买国债,不知可不可以?”   陈演脸色一沉:“不可以,一个人不够十两,两个人凑,两人不够,三人凑,总之,凡朝廷官员都得购买国债。”   “但不知阁老你认购多少两?”有御史不客气的问。   陈演脸色一红:“老夫自然也是量力而为,认购结束,你自然就会知道!”   ……   晚间,首辅周延儒的宅子里。   一杯顶级的狮峰龙井之后,周延儒将茶杯递给站在身边的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身子一仰,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吴昌时放好了茶杯,察言观色,小心的说道:“阁老,朝廷半年没有发俸禄了,太子要百官都购买国债,这不是为难人吗?一张国债,最小的也是十两银子,满朝文武,能拿出来的,又能有几个?”   周延儒闭着眼,冷冷:“怎么,你拿不出?”   吴昌时干笑:“下官倒是能拿出,只是可怜几个同僚,他们实实在在在是拿不出十两现银啊。”   “不是拿不出,是怕漏财吧?”周延儒冷哼,在自己心腹面前,他没什么可装的。   吴昌时尴尬道:“他们请下官向阁老求情,是否可以……”   “糊涂!陛下已经下了旨意,殿下督办,你以为还有谁可以阻挡,可以抗旨不遵吗?”   周延儒睁开眼,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同时,眉宇间也忍不住露出了烦躁——太子说的清楚,勋贵那边由太子负责,百官这边由内阁和吏部负责,虽然太子没有说具体的任务数目,但如果少了,达不到太子的要求,不但太子,就是陛下也会不悦,但如果多了,岂非证明他们一个个富得流油,都是贪官污吏?   所以,多也不是,少也不行,如何拿捏这个度,实在是难办。   四年前,陛下募捐的时候,彼时的首辅是薛国观,因为事情处理的不好,不但得罪了勋贵,也惹的陛下不悦,最后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言官一弹劾,薛国观不但是丢了首辅,连小命都没了。   这个前车之鉴,周延儒可是记在心头呢,因此,今日朝堂,当他听到太子说要发行国债,勋贵百官要带头购买之时,他心中就是咯噔一跳,只恐重蹈薛国观的覆辙。   内阁议事的时候,他就绞尽脑汁的想,回到府中,也依然是想,隐隐地,他已经为自己定出了一个任务目标——崇祯十二年时,满朝官员,最后拿出来的银子,连一万两都不到,这一次,肯定要比上一次多一些,不然他没法交代,说不定就是薛国观的下场,但也不能太多,不然得罪人太多,太惹人注目,他也依然还是薛国观的下场。   身为首辅,难啊。   事情还没有开始,就有人不想出银子,这怎么可以?如果他答应了,那他怎么向陛下交代?   “百官之中,哪些人真没银子,哪些人是假装没银子,你比老夫清楚的很,你放风出去,就说是老夫说的,家中有银子但不愿意拿出来为国分忧者,明年京察,休想得到吏部的甲等!”周延儒怒道。   京察,大明官员三年一次,京官六年一次的大考核,如果被评为不合格,评为丙等者,则视为不合格,要被罢职,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被起用,不但仕途断绝,也是终身的耻辱,因此,京官们对京察极其看重,周延儒用京察做要挟,实是握住了他们的命根子。   “是。”   吴昌时躬身答应。   作为周延儒的心腹,他根本不担心京察,就算京官都被打成丙等,他也绝对会是甲等,直身之后他有点不甘心,试探的问道:“阁老,你说六部百官,要筹集到多少银子,太子才会满意?”   周延儒又把眼睛闭上了:“不着急,先看看勋贵们在说。”   “下官明白了。”   吴昌时微微松口气,以他对勋贵们的了解,知道勋贵们一定不会拿出太多,顶多就是八百一千两,给太子一个面子,应付了事,就像四年前,应付陛下一样,如果勋贵应付,那他们这些当官的,就更有理由应付了。   “阁老,下官有一点不明白,望阁老赐教。”   吴昌时向前一步,压低声音。   “什么?”周延儒呢喃。   “你说,这满城的流言,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听说吗?怎么还敢在这个时候,异想天开,推出什么国债呢?这一来,他不是把勋贵和百官都得罪了吗?大家一意为他瞒着童谣和流言的事情,如果哪个勋贵和官员心中不满,将事情捅到陛下那里,那不是就糟了吗?”   周延儒睁开眼:“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   吴昌时一惊:“您是说,陛下已经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东厂和锦衣卫可不是摆设。”   “可你前日不是说,这般重大的事情,王德化和骆养性都不敢轻易禀报吗?”   “我是说了,不过看陛下近日的情绪,他显然已经是知道了。”周延儒脸色凝重。   “怪不得今日在朝上,陛下没有立刻答应太子的请求呢。”吴昌时猛然醒悟。   周延儒叹口气,慢慢坐起来:“所以老夫对太子推出这个劳什子的国债,也有点不明白。太子究竟想做什么呢?”   吴昌时急忙将斟满的茶杯,呈到了他手中。   周延儒接过茶,啜了一口,沉思的说道:“我们这个陛下,虽然多疑好面子,但内心里却是柔软的,对自己的儿子,就更是如此了,流言虽然令他不悦,但还不至于动摇他对太子的信任,只要太子安静一段时间,不和群臣交往,不参与朝政,亦没有表现出其他令他不悦的事情,他对太子的不悦和疑心,自然就会消退。”   “太子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今日他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发行国债,虽然不比去年的废辽饷和开厘金,但同样也是惊世骇俗,就如同是在一池还未平静的池水中,再扔下一颗巨石,你说陛下的心里,该会怎么想呢?太子,岂非是自寻烦恼?”周延儒叹。   吴昌时沉思了一下,说道:“发国债是得罪人的差事,弄不好,就是灰头土脸……太子会不会是以此来自坠名声,洗脱怀疑?”   “胡思乱想什么呢?”周延儒偏头看向吴昌时,冷笑:“太子像是自坠名声的人吗?再者,做不到是灰头土脸,里外得罪人。做好了,就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声望大涨!你说,以太子这两年表现出来的手腕和谋略,这件事他是做好,还是做不好呢?”   “这……”   吴昌时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太子虽然年轻,但从他抚军京营,击退建虏来看,太子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是其他小事,那是一定能成的,但发行国债,拿人金银,却是难说了……”   周延儒冷哼一声,摇头道:“你太小看太子了,以老夫的判断,此事八成能行!”   “阁老赐教。”吴昌时问。   周延儒又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太子不是常人,从他今日在朝堂上抛出来的三条配套看,他是早有谋划和研究的,不用细想,就知道比大明宝钞合理多了,平常里他和商人们又多有来往,深懂商人心理。上一次在府中义卖,光他一幅字,就卖了十几万两,今日他主持国债发行,那些商人们岂能不捧场?”   “商人纷纷解囊,加上勋贵和百官,就算最后凑不够一百万,只要有六七十万两,助朝廷度过了这个危机,太子,就算是成功了。”周延儒道。   吴昌时一脸沉思的说道:“可这样一来,太子声望又会大涨,想到四年前只募到二十万两,陛下说不得会悄悄不悦……”刚说到这,发现周延儒严厉的目光忽然刺来,心中一惊,急忙抬手打自己嘴巴:“该死,陛下心境,岂是臣子可以评断的?掌嘴,掌嘴!”假装很是用力,啪啪,但却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周延儒哼了一声,又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吴昌时躬着身子,试探着问:“阁老,既然这样,我们配合还是不配合啊?”   “发行国债是缓解朝廷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老夫身为首辅,岂能不配合?”周延儒面无表情。   “可是……”   “住嘴!”周延儒知道吴昌时要说什么,睁开眼睛,老脸寒霜的说道:“身为臣子,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任意揣测的,但是出了什么漏子,老夫也救不了你。”   吴昌时一哆嗦,深辑到地:“下官明白了。”   从周宅离开,吴昌时返回自己的住所。   而在他住所后面的密室里,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面目全部遮挡的客人,已经在灯下等他很久了。   吴昌时关好了门窗,撩袍坐下,将今夜和周延儒见面的情况,包括两人之间的对话,都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黑色斗篷听完,什么也不说,只从袖中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   看到银票,吴昌时立刻就眼冒喜色——他什么也不爱,最爱的就是银子。身为吏部文选司郎中,掌握百官升迁,又是周延儒的心腹,每日收受贿赂不知道多少,但他依然不满足,但是有银子送来,他一概来者不拒。   不过黑色斗篷来历不凡,面对这一张的银票,吴昌时不敢轻易接受,假装惊讶的说道:“伯公这是干什么?把下官当成什么人了?再者,举手之劳,何敢劳伯公如此大礼?快快收回。”   手压住银票,又推了回去。   “不必客气,这是你应该得的。”黑色斗篷之下,飘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原来是襄城伯李守錡! 第九百零七章 暗波流动   说着,李守錡起身站起:“这并非老夫一人,而是几个伯府共同的心意,所要的,只是一个安心,以免再出现四年前的悲剧。个中事情,还需要吴郎中居中联络,内阁有什么动静,也请郎中多多通报,因此五百两银子一点都不多。”   四年前,崇祯帝找上了勋贵之中,最为有钱的武清侯李国瑞,希望李国瑞能拿出二十万两作为军饷。李国瑞是一个守财奴,死活不肯出,逼迫之下,他甚至将府中的家具摆到街道上变卖,以示自己无钱,崇祯帝怒不可遏,将李国瑞投入大狱,夺其爵位,并抄没其家产四十余万两。李国瑞又气又病,没几天就死在了狱中,如此一来,勋贵外戚哗然,纷纷抱怨崇祯帝只为银子,不顾恩义亲情,恰在此时,宫中流言四起,五皇子忽然染病离世,临死前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吓坏了崇祯。急忙加封李国瑞7岁的儿子李存善为武清侯,所追缴的40万银两也全部退还。   经此一闹,募捐之事彻底被搞黄。   不过勋贵外戚受到的惊吓也着实不小,若非李国瑞在狱中亡故,若非五皇子病死,崇祯帝肯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逼迫他们这些勋贵外戚拿钱的,如果不拿,就是李国瑞的下场。   今日,太子推出国债,虽然方式和方法和四年前不同,但本质却没有多少差别,都是要勋贵拿银子,李守錡身为勋贵,担心再被要挟,向他来打听消息,好像也合情合理,于是吴昌时不再多问,只拱手笑:“既如此,下官就愧受了。”   李守錡点点头,迈步推门而去。   走时,他没有关门,只任夜风吹进屋中,打在吴昌时的脸上。   吴昌时却不觉,只看着手中的银票,脸上笑开了花,虽然他对李守錡的话,并不相信,隐隐觉得李守錡另有图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和李守錡的买卖,短短几句话,就能赚五百两,这生意哪找去啊?   ……   太子府。   直到亥时(晚10点),朱慈烺才离开军营,返回太子府,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巡视京营,看望伤兵,和军中将领攀谈,就此次抵御建虏入塞的一些心得和教训,和将士们进行交流。因为大战刚刚归来,又临近年关,京营轮流给将士们放了三天假,军中每日必须的城外操练,也暂时了取消三日,这三天里,京营将士都在营中修整。   刘肇基,马德仁,刘耀仁,贺赞,李顺阎应元杨轩徐文朴魏闯张名振等所有参战有功的将领,朱慈烺都一一和他们谈话,勉励他们再立新功,尤其是明日就要离开京师,前往宣府协防的阎应元,朱慈烺更是和他谈了很久——马上要过年了,这个时候移防宣府,将士们心里难免会有怨言,阎应元又是一个大孝子,其母留在京师,他却要出征,真是忠孝难两全啊。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但使边境安宁,臣宁愿永驻宣府。”阎应元声音坚毅。   朱慈烺心头欣慰,有阎应元这样的将领,京营之幸也。点头问:“令堂身体最近如何?”   “谢殿下挂念,家母一切都好。”   朱慈烺笑:“你一直都没有续弦,听说令堂很挂念,这一次你回来之后,请鲁督做媒,为你选一房好的,你看如何?”   阎应元脸色臊红,支吾的说不出话。   英雄,原来也是一个薄面人。   晚间,还举行了一个大型的军中晚宴,京营百总以上的立功将官,都出席,就在德胜门营房的校场上,燃起了十几堆的大篝火,摆开流水席,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众将痛饮。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朱慈烺才能暂时忘却朝政的纷扰和父皇那忧虑的眼神……   “唐亮,明天上午,你替我去城外烈士陵园,祭奠战死的将士,再代我去看望烈属院的遗孤。”朱慈烺道。   “是。”   皇家子弟,尤其是太子,除了他老朱家的皇陵,其他人的坟地是不能去的,那不吉利,尤其朱慈烺还没有大婚,因此是绝对不能去陵墓的。   烈属院也一样,非他这个太子可以亲自去。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这个太子身份,远没有一般将领自由。   “下午京师有什么动静吗?”朱慈烺问。   “告示已经贴出去了,百姓们议论纷纷,暂时的还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认购?”唐亮眼神有不安,一百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不明白,太子爷为什么要揽这个苦差事,有那么多的臣子,让他们去做不好吗?   朱慈烺淡淡:“不着急,让子弹先飞一会。”   “恩?”唐亮不解。   朱慈烺也不解释,说道:“对了,告诉汤神父,佛朗机人,红夷人,西班牙人可以安排他们和我见面了,时间就明天下午吧。”   “是。”   朱慈烺催马向前。   ……   乾清宫。   脚步声响,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进入暖阁,向仍然在灯下批阅奏疏的崇祯帝跪拜。   崇祯帝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看向王德化,面无表情的问:“太子今日都干什么了?”   王德化小心翼翼地回答:“上午在户部,和户部官员商讨国债之事,下午一直都待在德胜门军营,晚上和京营将士晚宴,这会已经离开京营,返回太子府了。”   “张国维等人离京,太子没有去送吗?”崇祯帝问。   “没有。”   崇祯帝点点头:“国债之事,百姓如何议论的?”   “大部人都是看热闹,是否会认购国债,尚不知道。”   崇祯帝不再问,继续批阅奏疏。   王德化悄然推出。   ……   东缉事厂后院。   小屋中。   灰暗的灯光下,一个低沉但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太子,又自找麻烦了,发行什么国债,还要勋贵外戚带头购买,这不是要把满朝文武和勋贵,都得罪光吗?”   另一人却不说话,只是默默。   “李晃,你怎么了,感觉你有心事?”先一人声音忽然冰冷。   李晃抬起头,淡淡道:“大事在即,我岂能没有心事?”   “你想大事就好……千万不要想别的。”沈霑声音里似有警告。   “你信不过我?”李晃声音也严厉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和和气气的说话,鲜少有动怒和严厉声音的时候,但这一次,他显然是动了怒气。   小屋中,昏暗的烛光下,两人原本亲如兄弟的青衣太监,忽然剑拔弩张。   沈霑知道自己过了,虽然最近李晃的情绪有点反常,但他相信,李晃绝对不会背叛,于是放缓声调:“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最近有点怪。和以前不同……”   李晃冷冷:“没有什么不同,该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那就好。”   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了下去。谁也不再说话。   黑暗中,只有烛光摇曳。   ……   这一夜,朱慈烺躺在榻上,有点失眠,脑子里面想着很多事,从金戈铁马,到粮饷练兵,一会又想到了崇祯帝,想到紫禁城那巍峨的宫殿,以及在那宫殿之下,漂浮着的无数灯笼……好不容易睡去,但感觉刚睡着,唐亮的声音就在帐外响起。   “殿下,该上朝了……”   今日朝议依然很激烈,虽然关于国债的事情,昨日朝廷就已经做出了决意,并且下发了下去,但不满和反对的声音,依然存在,昨日下午,陆续有反对的奏疏送到通政使司,崇祯帝一一看过,然后又一一按下,眼中的焦躁和愤怒,越来越明显,已经很多官员在奏疏中,或明或暗的就听到了崇祯十二年的失败,对崇祯帝来说,等于是被臣子打脸,他如何能高兴起来?   和昨日早朝不同,今日,朱慈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该说的,昨天他就已经说了,该做的,他也已经吩咐下去,如果做不到,唯户部和顺天府是问,面对一些官员的无理纠缠和鸡蛋挑骨头,他懒得理他们。   虽然有反对,但除了国债,满朝官员实在想不出缓解朝廷危急,能筹来银子的其他办法,因此,内阁五辅,都察院和六部重臣,大部分都是支持的,反对声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国债之后,有一件振奋的事,那就是尚可喜等一干汉奸的处置。   这样的人,照例是凌迟。   于是定下,尚可喜和他的两个儿子,连同许尔显,凌迟,其家族男性,全部斩首,女性,罚没为娼。   行刑的日子,就定在两日后,也就是国债券正式发卖的第一天。   ……   早朝结束,朱慈烺一如既往的跟随崇祯帝来到后面的暖阁,向崇祯帝禀报今日的一些行程。听儿子说今日想要见红毛人和佛郎机人,崇祯帝头也不抬:“洋夷狡诈,和他们交往要小心。”   “是。”朱慈烺恭谨回答:“儿臣也不想见他们的,只是我朝向他们订购了船只和四千具半身甲胄,都如约送到,一年以来,更是从东印度吕宋等地,为我大明输送了不少粮米,解了朝廷不少的困难,儿臣想着,或许能从他们那里再拿到一些千里镜之类的军用,同时令他们继续为我大明运粮。”   崇祯帝面无表情:“去吧。”   朱慈烺这才退出。   上午,朱慈烺站在德胜门城楼上,亲送阎应元的战兵营,离开京营,往宣府而去。   铁甲锃锃,脚步声声,旌旗长枪如林,经过一年多的操练和两次入塞之战的洗礼,阎应元的战兵营,不但具备了强兵的实力,而且也有了一支强兵的气势,从德胜门而出,队列齐整,士气如虹,长枪大盾之后,更有一杆杆地燧发枪和一门门用马匹拖拉着的大小不一的铸铁炮。   就这个时代来说,阎应元的战兵营,足可以称得上是一支钢铁洪流了。   看热闹的京师百姓,早已经将街道两边和城门口的附近,挤得水泄不通,不时还掀起欢呼声。   “殿下在城楼~~”   “是阎游击,听说他在子牙河边,一人就斩杀了三十个建虏呢……”   全身披甲的阎应元带着麾下的都司,千总,把总在城楼前,向城楼上的太子殿下行礼,然后率众翻身上马,往宣府而去。   望着大军离开的背影,朱慈烺脸色凝重,阎应元走了,现在他要保证的是他们的后勤补给,以及尽快的把将士们杀敌的赏银发下去,如此,才能保持士气的长久。   ……   下午,朱慈烺在府中会见了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代表。   明末清初,正是大航海时代,西洋各国在海上争锋,这三国人先后崛起,都领了十年的风骚。到现在,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渐渐没落,只能吃过去的老本,荷兰人却是如日中天,不过荷兰人的好日子也不会太久,日不落英国,很快就会崛起,继而顶替荷兰人的位置。   各国船舰争锋,但其根本,还是为了争夺陆上的利益,而遥远富庶,有着美丽瓷器和丝绸的东方,是他们梦想的乐园,也因此,从葡萄牙人开始,他们三国都想要打开大明的通商大门,以期正大光明,不受阻碍的和大明通商,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通过海盗和中间人之手。   朱慈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去年的时候,分别从他们三方达成了一些口头协议。并签订了两份商业合同。   一年来,葡萄人主要向大明提供了甲胄精铁,荷兰人提供了战船和粮食,西班牙人从吕宋岛转运了四批粮米到天津,说起来,都为大明出了力,但三者的关系,却也渐渐分出了远近。   葡萄牙人为大明提供了四千具的半身板甲,赠送了五百套全身板甲,此外,一直在努力的为大明提供各种火炮和器械,荷兰人除了为大明提供了三桅战舰,重新为大明组建了天津水师、提供海训技术之外,还不停的在亚洲各地征集粮米,通过海路,运到天津,交给京惠商行。   只有西班牙人的表现不如预期,西拔牙人只是从吕宋岛,前后为大明运送了四批粮食,完成了和京惠商行的基本交易,然后就没有了动静,朱慈烺向他们要求的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马”,一直都没有出现。   这令朱慈烺十分不满。   …… 第九百零八章 三国外交   最初,西班牙人的确想向大明提供一些安达卢西亚马,以换取大明的好感和贸易,但在听闻,大明从东印度公司也就是死对头荷兰人的手中,租借了大批船舰之后,他们就暂缓了。   很明显,在争夺大明通商权的进程中,荷兰人已经先登一步,占据上风了,甚至有可能已经和大明签订了盟约,不然荷兰人不会将自己心爱的三桅战舰出借给大明。   心中有这种怀疑,加上时任西班牙国王,对遥远东方的兴趣,远逊历任,战马横跨大洋,从欧洲运送到大明,又极其困难,因此战马之事,就被搁置了。   只有马六甲的西班牙总督,为了维持和大明贸易可能的窗口,通过海路,向大明输送粮食,回程时,则是捎回大明的丝绸和瓷器。   去时粮食,来时丝绸瓷器,这也是最近一年来,三国和大明通商的基本模式。   但四批粮食之后,荷兰人在台湾发动进攻,占据了西班牙人在台湾北部基隆的据点,西班牙人不得不退守吕宋岛。   失去了台湾这个据点,海上势力有被荷兰人压制,自保都困难,西班牙收缩兵力,暂时无力推动和大明的贸易。   也因此,三国之中,西班牙人对大明的贸易量是最小的。   这一次,虽然西班牙人也有使者到来,试图游说大明,离间大明和荷兰人的关系,但却连内阁五辅的面,都没有见到,他们见到的最大官员,只是户部的一个五品主事,这还是使了银子的关系,不想刚谈了没两句,那户部主事就没耐心的将他们轰了出来。   西班牙使者不甘心,想着明太子平易近人,应该是可以见的。   但建虏入塞,大明太子忙于军事,到今日算一算,他们在京师已经快三个月了。   葡萄牙和荷兰人的代表,留在京师的时间,其实差不多也有三个月了,但和西班牙人不同的是,他们两国通过汤若望的关系,加上甲胄和战舰的加持,他们不但见到了工部和兵部尚书,还先后拜见了内阁四臣,除了首辅周延儒自持身份之外,其他四臣,他们都见到了。   不过见面的过程,并不愉快,虽然有贸易往来,但大明上下,尤其是士大夫   百官,依然对他们有很多的敌意和警惕,且一个个都充满了天朝上国对蛮夷小国的俯视。相比较而言,还是和大明太子见面的过程,比较愉悦。   于是,两国使者都没有离开,一直留在京师,直到太子得胜归来。   虽然忙于军事,但朱慈烺对三国的事务,却从来都没有懈怠——剿灭流贼,收复辽东是现在,和三国发展关系,拓展海上贸易,则是未来,相比于现在,未来其实更需要耕耘。   “先见荷兰人,接着葡萄牙,最后才是西班牙人。”朱慈烺在后殿吩咐唐亮。   “是。”   荷兰人为大明提供的三桅战舰,在此次渡海做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要想扩大海军,继续从荷兰人那里学习先进的海军技术,和荷兰人搞好关系就是必须的,加上荷兰人遵守承诺,一年之中,为大明运来了不少的粮食,为缓解大明的粮荒,做出了贡献,朱慈烺身为大明太子,必须给他们面子,先接见他们。   荷兰人的使者,这一次不再是那个日后会担任台湾总督的范揆一,而是最开始的那个传教士克鲁士。   一番客套,献上朱慈烺心仪的两件礼物,两把短铳和四管千里镜之后,克鲁士开始诉苦。   原来,虽然大明为荷兰人开了贸易通商的一小道门缝,虽然郑芝龙在钱谦益的劝说后,不再假扮海盗,袭击东印度公司的船队,但荷兰人的上岸,并不顺利,不但民众恐惧,躲避他们,地方官员更是一味的敲诈索贿,令荷兰人苦不堪言,稍有不从,立刻就被地方官员找隙捉拿,即便是有朝廷的命令,也无济于事。不同于后世,大明对外国人可是很刚的。   同时的,大明朝廷并没有按照合同,支付租借三位战舰的尾款,而是一直拖延,从今年又拖到明年了。   东印度公司有点承受不住,若非大明市场的巨大利益,他们肯定就甩手不干了。   听完克鲁士的诉苦,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告诉克鲁士,大明地大物博,人口广泛,是一个复杂的地方,有时候中央的权力,未必能全部下到地方,请东印度公司耐心,这些问题,未来都会一一解决。   没有掩饰,朱慈烺直接把问题告知,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些理由,即便他不说,荷兰人也应该了解的差不多了,掩饰遮挡,甚至失口否定,文过饰非,只会降低他的身份和格局,他没有必要撒谎。大明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身为大明太子,他不会逃避推诿。   至于拖欠的租金,他向克鲁士保证,明年四月之前,一定会补上。   得了朱慈烺的保证,克鲁士这才放心——和内阁辅臣那些云山雾罩,令他摸不着头脑、无法理解、不知道何去何从的脸面话相比,大明太子的话不但更有诚意,而且说到了实处,令他们对未来有了比较清晰的展望。   但朱慈烺随后的话,却又让他紧张了起来。   虽然东印度公司照合同,将战舰租借给了大明,但大明太子依然不满,大明太子认为,东印度公司输送粮食和种子的速度太慢,和他的期待差太远,明年继续加大力度。另外,东印度驱逐西班牙人,完全占据大明的台湾,对大明形成了侵犯,这一点,东印度公司必须了解,应立刻撤出台湾,或者是等待大明朝廷的接收。   克鲁士唯唯诺诺,对大明太子的要求,无法做出回应。   关于台湾问题,第一次见面时,大明太子就向他提起过,这一点和大明官员完全不同,不说普通的官员,就是内阁辅臣,也没有一人和他提起过台湾,在大明官员的眼中,台湾好像根本不存在,又或者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郊野岛,根本不在他们的眼中。   但大明太子,却对台湾无比的重视。   这一点,令克鲁士很是讶异。   “如果东印度公司不愿意立刻撤出台湾,那就要时刻准备,等待我大明朝廷的接收,这一点,希望明确你告诉东印度公司的总督。生意是生意,领土是领土,既然要和我大明做生意,就要尊重我大明的领土,不然,不但生意没得谈,双方也难做朋友了!”朱慈烺声音冷冷。   大明太子态度坚定,克鲁士心有震动,急忙手抚胸口,躬身:“明白了,殿下今日所有的话,我都会如实传达!”   东印度公司占据台湾,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和葡萄牙人的澳门一样,想要有一个和大明交易的沿海据点,如果大明答应通商,准许荷兰人全面上岸,台湾的意义就会大大降低,因此,令荷兰人乖乖交出台湾,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最后,朱慈烺说道:“不知道你们东印度公司,可有好的战马,提供给我大明?”   ……   葡萄牙人的使者,依然是那个商人范德昭。   范德昭是葡萄牙人,取的汉名,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他,朱慈烺没什么说的,双方只是谈生意,和克鲁士一样,范德昭也带来了礼物,同样是手铳和千里镜,上一次分别时,唐亮就向他们暗示:我们太子爷,不喜欢金银奇巧,最喜欢的就是手铳和千里镜这一类的军事物件,但有,你们就都拿来,我们太子爷一定会高兴,因此,这一次三国使者所带来的,都是这一类的礼品。   葡萄牙人久在澳门,范德昭更是说一口流利的汉文,对大明的风土人情,官场上的腐败,早就习以为常了,因此,他就没有克鲁士刚才的抱怨,只是希望能扩大生意,继续向大明售卖板甲,同时推销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各型火炮,希望大明能多多购买。   不过他的这些期望,在大明兵部和工部那里都落了空,大明财政困窘,已经无力大规模购买了。   范德昭不甘心,这才等着要见大明太子。   “甲胄和火炮,我大明暂时不需要了……但优良的战马,我大明却是一直都需要,而且是有多少要多少。”朱慈烺道。   有汤若望的铸炮厂,大明暂时不需要向葡萄牙人购买,但战马,却始终都是大明的紧缺。   “明白了,卜加劳公司会努力。”   范德昭有点失落,因为战马生意不是他擅长,葡萄牙人本身也没有战马,需要从其他地方购买,加上大海茫茫,从欧洲到亚洲,一趟差不多得半年,再好的战马,也承受不了这种颠簸,加上大明太子不愿意出高价,上一次他说一匹安达卢西亚马一千两银子,直接就被大明太子拒绝,听大明太子的意思,最多只能给出三百两,这样的价钱,赔死他他也做不到。   “不一定要是你们那的马,阿拉伯马,印度的马瓦里马都可以,总之,要雄健高大,擅长冲刺。价钱却又不能贵了,只要合适,我大明愿意大量采购。”朱慈烺补充。   “明白了。”   范德昭精神稍微一震,这两种马,在亚洲本地或许就能弄到一些。   最后进来的是西班牙传教士西梅多。   不同于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的生意,西梅多一上来,说的就是政治,仍然是想要游说大明朝廷放弃和荷兰人的关系,继而和他们西班牙人结盟。   朱慈烺不动声色的静听,听他说完之后,淡淡说道:“你错了,我大明并没有和荷兰人结盟,就贵国和荷兰人的冲突,我大明永远保持中立。荷兰人租借船舰给大明,为的是通商,如果你们西班牙人也能提供我大明急需的一些战略物资,我大明也愿意给贵国同样的待遇。”   西梅多比较满意的走了,虽然他没有具体从大明太子这里得到什么,但大明朝臣到太子,都说保持中立,对西班牙和荷兰的争斗,不敢兴趣,就足以让他微微松口气了,只要大明保持中立。他西班牙人在东方,就仍然有机会。   三国使者见罢,朱慈烺望着桌子上摆着的十几只短铳和千里镜,眼里露出了笑,如果每次都能有这样的收获,他倒愿意多见一些老外。   说到老外,就不能不提汤若望。   这一年来,汤若望从欧洲召来了十几个通晓物理几何化学冶金医学天文各方面基础科学的传教士,在朱慈烺看来,其意义和重要性,一点都不亚于大明在内外战线的胜利,这些人,就是科学的种子啊,只恨自己现在是太子,朝中仍然有很多官员,视汤若望等人为“异端之人”,怀着警惕的目光,这对推广物理几何等基础科学,形成了不大不小的阻碍,而他却不能管的太多,背地里虽然做了一些事情,但效果并不是太明显。   “汤神父又铸炮又当中间人辛苦了,唐亮,一会,你将宫里的好茶。给汤神父送去一些。”朱慈烺道。   “是。”   这一次发行国债,除了难民的赈济,将士的奖赏,另一个原因就是铸炮厂和火器厂的生产,为了避免这两个地方停产,影响了京营的装备速度,朱慈烺不得不提出国债之法。   ……   接下来的两天里,国债之事,一直都是京师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谈论的话题,利息,国债,成了百姓口中密集念叨的两个词,中间还夹杂着“太子”,大部分的百姓们都是看热闹,即便有银子的富家人,脑子里也都没有购买国债的念头——即便有利息,但谁知道明年朝廷承认不承认呢?世道这么差,银子还在留在自己手里最放心。   “朝廷的事情,还是让当官去发愁吧,我们老百姓,看看热闹就好……”   一间酒馆之中,一个外地小商人和自己的同乡说。   国债之外,大奸贼尚可喜一家即将在两天后被凌迟的消息,也是京师百姓议论兴奋的热点。   有聪明人觉得,朝廷将这两件事放在同一天,怕是有深意啊。 第九百零九章 敬酒不吃   而在勋贵外戚、侯爷府邸之中,各个公侯伯爷也都在秘密商议,想着如何应对朝廷的国债——有四年前的那一次经历,这一次勋贵侯爷们都比较镇定,因为上一次他们就已经看穿了崇祯帝的手脚,就算是分文不捐,崇祯帝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担心?   不过却也有人在忧虑。   “这一次是太子领衔处置啊。你说,太子会不会有什么逼迫手段?”   太子抚军京营,清退勋贵子弟,撸掉了朱纯臣和徐允祯,西山煤案时,又牵连了一大批的勋贵,闹的鸡飞蛋打,众勋贵对太子爷,已经有了相当的警惕和惧怕心理,如果是朝中文臣领衔,他们鸟都不会鸟,但太子领衔,却让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感到不安。   “管他什么手段?反正我没钱。大不了拿出一百两意思意思,再多了,一分没有!”   “咱们这个太子,胃口大的很,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出此策,并且亲自领衔办理,心中怕是早已经有了定见,一百两百,怕是交代不住。还是找英国公,襄城伯商议一下吧。”   “不可!朝廷既然发了命令,令我等勋贵带头购买国债,东厂锦衣卫肯定盯着咱们呢,这个时候去找英国公和襄城伯,不是自找麻烦吗?”   “那怎么办?这么多的勋贵,万一有人不长眼,要拍太子的马屁,岂不是糟糕?”   “放心吧,没人敢出风头,整个京师谁不知道,若论勋贵外戚最有钱者,嘉定伯周奎,绝对可以排在前三名,周奎有是当朝国丈,太子的亲外公,只要周奎不多出,又有谁敢超过他?”   “倒也是,以周奎吝啬的脾气,一定不会多出。”   “所以啊,我们先看热闹就好了,看太子如何处置自己的外公?只要周奎不倒,我们又有何惧?”   ……   很快的,三天的宣传期结束,而户部和内廷宝钞局也趁着这三天,印出了第一批的国债券,并先后送到乾清宫,内阁和太子府,请陛下,首辅和太子鉴览。   若说印刷纸钞,内廷宝钞局还是很有经验的,印出来的国债券足够精美,且防伪也做的非常到位,就朱慈烺目测,民间应该很难伪造,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一共三种面额,不记名,不挂失,准许流通,几乎可以等同于后世的纸钞了。   “唐亮,明天中午,我要去看外公,你安排一下。”   “是。”   第三天,朝廷正式开卖国债的日子,一大早,户部设在正阳门外的临时衙署就推开大门,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维持秩序,穿着青色甚至是绿色官服的低品级官吏早已经在衙署中就位,衙前铺着红毯,有门童负责引领,做好了迎接每一个认购国债的勋贵官员和商人百姓的准备。   此外,衙门前有大幅的告示,再一次的重申了朝廷关于国债券到期之后,一定会兑换的承诺。户部和内廷宝钞局的殷红大印,清楚可见。   正阳门大街,也就是后世的前门大街,是为京师为繁华的两条街道之一,户部将发行国债的衙署设置在这里,而不是户部所在地,皇城外的六部衙门广场,就是为了方便百姓和商人。   户部衙署一开门,立刻就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人们都想知道,究竟有谁会认购朝廷发行的国债?   一边围观,一边议论,衙署两侧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   百姓一阵拥挤。   却见最先来到衙署门前的,是两个年轻书童,他们怀里都抱着一个小包袱,想必是银子,然后在门童的引领下,进入衙署,再出来时,包袱已经不见了,手里却多了一张一尺长,半尺宽的国债券,站在台阶前,对着众人展示了一圈,然后就去了。   “是少詹事黄道周和左庶子马世奇两位大人府上的书童。”   “他们手中的国债券,正是五十两啊!”   “不愧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先响应太子的号召啊。”   有人认出,在人群中小声议论。   黄道周马世奇之后,又有一个官员出现,却是兵科给事中张缙彦。   不同于黄道周马世奇的书童,张缙彦是亲自来的,并且站在衙署门前,自报家门,高声道:“兵科张缙彦,认购国债三十两!”   一个七品的给事中,认购三十两,倒也算不少了。   很快,黄道周马世奇第一第二,张缙彦第三的消息,就在京师传开了。   张缙彦之后,又有几个小官的家仆来到衙署,认购了十两或者是二十两的国债,但有头有脸,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却是一个也没有出现,至于众人翘首以待的勋贵外戚,更是不见踪影。   所有人都知道,官员和勋贵都在等呢,官员在等内阁五辅,勋贵则是在等嘉定伯周奎。   官员以五辅为尊,没有官员敢超过他们,勋贵虽然不是周奎最尊,但周奎是当朝国丈,京师百姓又都知道,国丈经营有道,生意做的很是兴旺,朝廷发动国债,太子领衔,身为外公的嘉定伯是一个重要指标,在嘉定伯没有出手之前,勋贵们是绝对不会冒然出现的。   ……   同一时间,嘉定伯府。   嘉定伯就离着宣武门不远,距离菜市口,也不过六七百步,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隐隐听见菜市口街道上好像有欢呼声,不过此时此刻,嘉定伯府从上到下,没有人对菜市口的热闹有兴趣,以周奎父子三人为首,此时都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府门前,迎接一个大人物的来到。   一刻钟前,太子府唐亮亲自来告谕,说太子殿下想念外公,一会就到,你嘉定伯府早做准备。   听完唐亮所说,周奎就知道,自己预料果然没错,太子,果然是不放过自己这个外公,果然是要来讨债啊。   而唐亮的下一句问话,也是他的预料之中。   “老伯公,朝廷发行国债,太子殿下领衔处置,众人都看着您呢,不知道您打算认购多少国债呢?”唐亮一脸微笑,非常恭敬的问。   周奎愁眉苦脸:“朝廷有令,我自当遵从,只是府中困难,实在拿不出太多银子啊。”   “老伯公打算拿多少?”   “五百两吧。”周奎咬牙。   唐亮脸上的微笑,顿时就变成了苦笑:“老伯公,这是不是有点太少啊?朝廷一共可是需要一百万两啊,如果您只拿五百两,其他勋贵必然不会超过,太子殿下想要完成一百万两的国债,怕就是难了……”   “我只是一个伯,管不了他人。”周奎冷冷。   “老伯公再想想吧,五百两实在太少,你这样,让殿下很难做啊……”唐亮叹。   “公公何意?我有银子,岂能不拿出?”周奎不满。   见此,唐亮不再说,摇头失望离去。   但跟随唐亮而来的几个锦衣卫却没有离开,他们守在伯府的前后门,开始禁止闲人出入。   周奎心里是紧张的,他清楚知道,小太监唐亮只是前哨,真正的考验,还是自己那个外孙,于是他一面令下人打扫门庭,准备迎接事宜,一边把两个儿子,周镜和周训,叫到一边,嘀咕了半天,确定没有问题了,他们父子三人才到府门前迎接。   刚回到府门前,太子卫队和仪仗,就在府门街道前出现。   父子三人,急忙上前迎接。   “臣,周奎,周镜,周训,参见太子殿下~~”   ……   乾清宫。   王德化轻步见到暖阁,向崇祯帝禀报:“陛下,太子去嘉定伯府了。”   崇祯帝执着朱笔的手,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淡淡道:“和他外公要银子去了,倒也不错。只是他外公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要的。”   ……   嘉定伯府。   武襄左卫闪开,锦衣卫和几个太监的簇拥之中,骑在马上,穿大红龙纹便服,戴善翼冠的年轻太子翻身下马,来到周奎面前,双手将周奎搀起,笑道:“外公快起,”又扶起周镜和周训:“大舅,二舅快起。”   太子心情愉快,跟在太子身边的唐亮也是一脸平静,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刚才的影响。   但周奎却知道,以太子的脾气,绝对不会轻易就罢休的,于是,他悄悄向两个儿子使眼色,意思都给我精神点,千万不要出岔子,不然咱嘉定伯府就要倒霉了。次子周训连连点头,长子周镜却是一脸忧虑。   周家父子三人迎着太子进入伯府正堂,随行的太监和侍卫,将一些礼品抬进了伯府,而护卫的武襄左卫,则是把守住了伯府的前后门左右,为了太子的安全,任何人也不能随意出入了。   见太子居然带了礼物,周镜周训都是受宠若惊,周奎却更是不安,他心中那种要债的感觉,就更是强烈了。   进入正堂坐下之后,太子并没有提银子,只是闲聊一些家常。   周奎小心翼翼回答,只恐一句答错,被太子抓住了漏子。   “外公,我怎么感觉这堂中空空荡荡,摆设少了很多?”太子目光在堂中一扫,忽然问。   周奎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愁眉苦脸的回答:“回殿下,朝廷的俸禄,已经半年没有发了,周镜周训在锦衣卫那边的跑腿钱,也是一钱银子也没有见到,唉,马上就要过年了,要办年货,这府中上下,几十口子的人,都要张嘴吃饭,不得已,臣只能变卖了一些家具……”   周奎越说越苦,都快要哭出来了——他用意很简单,你外公这么苦,连家具都卖了,你总不好意思,再逼迫着外公去买那“劳什子”的国债了吧?   “想不到外公这么苦,”太子轻轻叹:“是朝廷对不住你们啊。”   周奎吓了一跳,急忙跪倒:“折煞周奎了,臣不是那意思……”   周镜周训急忙也跪倒。   太子道:“外公快起,两位舅舅也快起,自家人客气什么?”   唐亮上前,将周家父子三人扶起。   周奎就着这个机会开始抹泪,说自己多么的苦,前年的时候,府中开支勉强还能够用,但去年到今年到就不行了,意思是说,要不是你这个太子,收了我那几处的店铺,我府中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我都这样了,你总不能再逼迫了吧?   太子默默听完,然后叹口气:“听得本宫真是难过,怪不得这两天,舅舅赶着马车,进进出出,原来都是在变卖家具啊。”   听到此,周奎父子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想不到太子居然知道伯府的动静,难道是派人在盯着伯府吗?   尤其周镜,他脸色一下就变了。   原来,听闻太子领衔国债之事,周奎心知事情不好,为了避免剩余的几家店铺被太子“算计”,周奎先是让周镜,将几家店铺中的值钱物件和存银,都拉回了伯府,同时秘密联系城中商人,试图将店铺变卖,但急切之间,哪能卖出去?降价贱卖,周奎又不愿意,不得已,周镜只能想办法和京师的几个商人商议,暂时将店铺转到他们名下,等风声过去再转回来,反正他是当朝国舅,也不怕商人敢私吞他的店铺。   为了这件事,周镜忙的脚不沾地,每日进进出出,想不到太子都知道。   “不知道大舅这两天变卖家具,卖了多少银子啊?”朱慈烺是笑非笑的看向周镜。   周镜的脸,一下就红了。   不同于父亲的吝啬和弟弟的不务正业,周镜还是有点羞耻心的,朝廷财政困窘,为了应对内外的困境和赈济十几万的灾民,不得已发行国债,尤其还是太子领衔,身为外公和舅舅的他们,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朝廷,为外孙外甥出力分忧也就罢了,反而绞尽脑汁的到处隐匿财产,偷偷摸摸像是做贼一般,对太子的来到,更是极尽防备,说出去,实在是让人笑话。   身为舅舅,面对外甥赤诚的眼神,周镜感到惭愧。   奈何周镜做不了父亲的主,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却也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对财产做了秘密处置,现在听到太子问,他脸色立刻就红了,羞臊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谎就是欺君,虽然太子还不是皇帝,但对国本撒谎,其罪也差不了多少,更何况,太子怕是已经知道了真相,这种情况下撒谎,岂不是拿脑袋往钉子上面碰? 第九百一十章 吃罚酒   面对太子,周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红脸低头。   周奎的脸皮却比城墙还厚,明明已经意识到,外孙可能知晓了真相,但心中却依然抱持侥幸,见儿子不回答,他就硬着头皮代为回答:“不多不多,也就二三十两吧……”   “二三十两,”太子轻轻叹口气,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才这么一点啊,据我上次看,外公的那些家具,可都是上好的楠木啊。只材料就不止这个价钱吧。”   周奎尴尬的笑:“现在时节不好,价钱低一点也正常……”   太子脸色突然一沉:“不知道买家具的人是谁?居然敢占嘉定伯府的便宜?难道不知当今是谁家之天下吗?”   “这个这个……”周奎心里发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周镜依旧低头红脸——府里的家具根本一件也没有卖,都被塞到库房里藏起来了,为了就是眼前的这份寒酸样,现在太子问起买主,他如何能回答?   太子转头看唐亮:“唐亮,你派人调查一下。”   唐亮拱手,一本正经的回道:“殿下,说来也是巧了,奴婢恰好知道那些买主的名字。”   “说来听听。我倒要知道,到底是谁,居然敢贱买我外公的物件!”   “城西南,田记当铺李掌柜,正阳门大街,售卖丝绸的张老板……”   唐亮声音清楚的念出了几个名字。   听到这几个名字,周奎脸色终于是变了,这些掌柜,当然不是家具的买主,但却是他几间店铺的新老板,想不到太子居然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了,这一来,这一场假装“寒苦”的悲情戏,立刻就演不下去了——太子什么都知道,还演个什么劲?   “另外,据奴婢所知,这几个掌柜老板,最近两天,手里忽然都多了一处店铺,听说是别人白给的,一分银子都没有花……”唐亮最后补充。   听到此,周奎和周镜再无侥幸,他们知道,太子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虽然太子不是皇帝,但对着太子公然撒谎,却也是不小的罪名,周奎还在犹豫,但周镜却已经离座,噗通跪在太子面前,叩首道:“臣对不起殿下,臣有罪!”   太子脸色沉沉:“你有何罪?”   周镜不能回答。   太子又看向周奎,疑惑:“外公,大舅说他有罪,却不肯回答是什么罪?这到底什么意思?”   周奎脸色阵青阵白,硬着头皮冲周镜叫道:“在太子殿下面前,你胡言乱语什么呢?还不快起来!”   心中打定主意,就算你知道我卖了店铺又如何,只要我不承认,难道你还能明抢不成?   周镜却不起身,依旧拜伏在地。   太子望了外公周奎几眼,轻轻一叹,转头看向周训:“小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和父亲哥哥不同,周训虽然陪坐,但始终不发一语,因为终日酒色,他眼圈发黑,脸色发白,坐在那里无精打采,不管父亲和哥哥,如何撒谎,如何惊慌,他都不参与,只是打哈欠,瞌睡,此时听到太子问,他忽然精神一振,站起来,向太子行礼:“回殿下,臣知道,我哥他,撒谎了……”   听到此言,周奎和周镜都是吃惊,周奎瞪大了眼,跪在地上的周镜也猛然抬起头,惊讶的看着弟弟。   “哪里撒谎了?”太子冷冷问。   “这堂中家具,根本没有变卖,都在后面仓库呢,至于嘉定伯府穷的揭不开锅,更是一派谎言,不说别的,只说后院窖子里,银子就多的是呢。”周训道。   “啊!”   不等周训说完,周奎就大叫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天大的秘密,竟然会被儿子捅破,为了保住家财,他四年前在崇祯帝面前装穷,今日又在太子面前装穷,几乎是想尽了一切的办法,连老脸都豁出去不要了,但想不到,他所有的苦心,都被周训给破坏了。   “逆子,你胡说什么?”   周奎跳了起来,脸色涨红,右手戟指,眼睛左右找寻,似乎是想要找什么趁手的武器,将这个胡说八道的逆子打倒在地。   这一刻,他好像忘记太子就在眼前。   但人影一闪,唐亮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浮尘一甩,笑道:“老伯公,冷静啊。”   周奎身子僵住了,他对儿子的怒气再大,也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动武。   有人护着,周训胆子更大,他耿着脖子,棱着眼睛,大声说道:“我是逆子,那你们就是佞臣!明明有银子,却不愿意为朝廷分忧解难,也不让我使,我姐姐做国母,外甥是太子,大明朝给我周家无尽的荣华富贵,可我周家,又是怎么报效朝廷的?”   “你……”   周奎脸色铁青,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只能转对太子,颓然跪下,哭嚎道:“逆子胡言乱语,殿下切莫相信啊~~~”   “殿下,臣说的句句是实啊!”周训叫。   父子两人争辩了起来。   太子脸色沉沉,目光望向周奎:“外公,原来您一直在骗我……”   “臣没有,臣没有……”周奎恨死了,只恨不得将周训掐死。   “此事,我必须弄个清楚。”太子面色冷酷。   周奎吓的一哆嗦。   唐亮上前一步,小声道:“殿下,父子争讦,关乎伯府声誉,不论谁对谁错,都不是光彩,不如关起门来细问……”   太子点头,转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官佟定方:“关上正堂的门,封锁伯府,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全身披甲的佟定方得令而去,急步踩在地砖上,身上的甲胄蹭蹭作响。随后,堂中堂前的太监宫女还有周府管家下人都被赶了出去,嘎嘎嘎,正堂的五扇雕花木门被关上,佟定方带着武襄左卫在堂外值守,堂中只剩下太子,唐亮,和周家父子三人。   太子望向周训,脸色凝重的说道:“周训,我朝以孝治天下,你刚才所说,已经是忤逆,原本这是顺天府的事,我不该管,但家丑不宜外扬,你们一个是我外公,一个是我舅舅,不论谁对谁错,对我脸上都没有光彩,所以我又不能不管。据外公所说,嘉定伯府贫寒,你却说,后院窖子里有银两无数,如果你诬陷嘉定伯,那就是铁定的不孝忤逆,即便你是我舅舅,我也是保不了你的!”   周训噗通跪下了,举手发誓:“殿下明鉴,臣刚才所说,句句是实。不信你派人到后院窖子里详查!”   太子再看向周奎和周镜。   “逆子,逆子……”周奎已经跪不住,跌坐在地上——逆子建议太子派人到后院搜查,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周镜脸色惨白,到这时,他已经明白,老二今日的“忤逆”,怕是和太子殿下脱不了关系,怪不得他们哭穷哭惨,太子殿下一点都不阻止,反而老神在在,原来早就和老二套好招了。   而如果没有太子殿下的撑腰,给老二一百个胆子,老二也不敢站在堂上胡言乱语!   原来,和周奎的吝啬,周镜的本分不同,周训喜欢流连花街柳巷,最近更是迷上了一个新来的扬州歌姬,偏偏周奎吝啬,不愿意给周训银子,致使扬州歌姬为抚宁侯朱国弼所得。因为这个,前些日子,父子两人大吵了一架,周训气死了,也恨死了。   而这,正为太子所用。在这之前,他就已经联络二舅了。   “外公,你怎么说?”太子问。   “一派胡言,殿下,你千万不可相信这个逆子啊,他逛窑子逛瞎心了……”周奎爬起来,猛烈磕头。   “我说的句句是实,如果后院窖子里没有十万两的银子,我就把脑袋揪下来赎罪!”周训叫。   太子冷冷:“你们一个是我外公,一个是我舅舅,各执一词,究竟谁是真话,谁是假言,谁是逆子,谁又是佞臣?看来只有一个评判标准了……”转看唐亮:“唐亮,你带人去后院,看后院窖子里,究竟有多少银子……”   “不可呀~~~”   不等太子说完,周奎就哭嚎了起来,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后院窖子里   的银子,可不止几万两,而是有将近十万两,如果被太子搜出来,不但证实了逆子所言不虚,而且最可怕的是,以太子“横征暴敛”的性子,这十万两银子,怕是一个子都不会剩下,都会变成朝廷的国债,他以后还怎么活啊。   想要阻止,一时却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咒骂逆子,同时也暗暗咒骂太子: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外孙?千方百计的想要夺我的银子,你干脆杀了我算了……越想越伤心,忍不住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殿下,不能搜啊,臣是嘉定伯,没有陛下的圣旨,谁也不能搜臣的府邸……”   太子冷冷:“外公你错了,这不是搜,而是看。为的乃是证明你和二舅的真伪,无论你窖子里有多少银子,我都不会动一两。”转对周训:“二舅,你随唐亮去。”   “是。”周训跳起来,兴奋的跟唐亮往外走。   “不能查啊~~”   周奎噗的跪行向前,一把抱住了太子的小腿。哭嚎道:“殿下,看在臣老迈,没有几天活头的份上,你就饶了老臣,和老臣这一家吧……老臣向你磕头了~~呜呜,磕头了~~”   疯狂的磕头,老泪都把太子的裤腿沾湿了。   太子却不为所动——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太了解周奎的贪财和无耻了,对这样的人,他不会有任何的怜悯。   眼见唐亮带着周训走出正堂,呀的一声推开门,又呀的一声关上门,而那个全身甲胄的少年中军官重新回到了正堂,扶着刀把,冷冷站回太子身边之后,周奎知道,今日的事情,他不出血是不可能善了了,于是哭嚎一声,双手抱紧太子的小腿,老泪纵横的大叫道:“殿下,老臣愿意拿出两千两购买国债!”   不就是为了国债吗?我买还不行吗?   太子却不说话,目光看都不看他,只看着前方,显然,对这个数目,太子是不满意的。   “那就,三,不,五,五千两……”周奎一咬牙,对他来说,这可是下了血本,也是他最大的容忍。   太子还是冷冷。   “八千两!臣愿意出八千两。求你不要搜了啊~~”   周奎都快疼死了。   太子这次终于低下头,看向周奎,面无表情:“我问你,你银窖里到底有多少银子?以至于你这般害怕被我知道?”   周奎哭嚎:“殿下,窖子里的银子,真没有多少啊,你不能相信周训那个逆子,你就放了外公吧。”   “是吗?那我们就等着吧……”太子声音无比冰冷。   “殿下啊~~”   周奎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了,或者是正在被凌迟,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有一个这样狠心无情的外孙啊,天啊,你快来救救我吧,周奎在心中哭嚎。他抱着太子的小腿,连哭带嚎,死死不放。   朱慈烺皱起眉头,脸色越发的不好看,周奎的哭嚎,令他心烦意乱,原本他还想要忍,还要继续演,但忍到这时,终于是忍不住了,猛的一拍桌子,右腿一振,摆脱周奎的紧抱,将周奎掀翻在地,然后站起来喝道:“够了!不要再给本宫演戏了!”   这一声断喝,声音不高,但极有威势,吓的周奎一哆嗦,冲到嘴边的哭声,硬生生地又咽回去了。   周镜更已经是全身冷汗,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外公,实话和你说吧,今日你在演戏,我也是在演戏。”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朱慈烺盯着周奎,冷冷说道:“你府中有没有银子,有几多银子,其实我都已经是清清楚楚,更知道为了躲避国债,这三天来,你绞尽脑汁,到处藏银子,所以我不得不和你演这场戏,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外公,为了我母后,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和你撕破脸,让天下人看我皇家的笑话!”   “但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不停的暗示你,你却百般狡辩,无动于衷!”   “……”周奎脸色煞白。   “外公,你求我饶你,但其实不是我不饶你,而是你不饶我,不饶大明啊!”太子声音和表情,忽然激动起来,他盯着周奎:“平常收敛钱财有你,享受荣华有你,国家危难,为什么就不见你了?大明现在内外交困,急需银子,没有银子,京畿这十几万的难民就没有活路,一旦有什么事变,京畿大乱,大厦摇晃,身为国丈,我的外公,到时你岂能独保平安?” 第九百一十一章 出钱如割肉   “我,我……”周奎说不出话。   朱慈烺声音激动的继续道:“不得已,朝廷只能放下身段,向勋贵百官,商人百姓借钱,此事由我领衔办理,事情成败,关乎社稷,身为嘉定伯,我的外公,你难道不应该第一个支持我吗?可你是怎么做的?不慷慨解囊也就罢了,反而想方设法的隐藏金银,虚掩应付!”   “如果国债失败了,筹集不到应有的银子,最后失败的是谁,是我啊。到那时,你外孙,我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得稳当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公,你嘉定伯府这里里外外的财产,都是从哪来的?还不是仗着陛下的恩宠,官府的方便,商人们的投效而来?一旦国事坏了,大厦将倾,你广蓄私财,又有何用?到时还不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此种后果,你想过没有!”   朱慈烺越说越激动,仿佛是看到了甲申之变时,身为当朝国丈,周奎的丑恶嘴脸。他握着拳头,目光像是要杀人,对这样的外公,他实在是欢喜不起来,如果不是顾忌周后,顾全大局,他早就想办法将嘉定伯府铲除了……   周奎听的大汗淋淋,伏在地上,吓的根本说不出话……   ……   与此同时,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人头攒动,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来了,来了!”有百姓在欢呼。   大奸贼尚可喜,以及他全家的男丁,站在囚车里,正在被押赴菜市口。为防尚可喜自杀,半个月前,狱卒每日就只灌尚可喜四五口的稀粥,一连半个月的饿下来,尚可喜已经是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当他被押到囚车里,被颠簸震醒,感觉到街道两边汹涌呼喊和咒骂,还有砸来的果菜皮和臭垃圾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最后时刻来临了。   尚可喜拼命的抬起头,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看到了街道两边汹涌的百姓,和一张张痛恨的脸,从妇人小孩到街边的乞丐,每一个人都在指着他骂。   “尚可喜,狗贼,死有余辜!”   “儿啊,你的仇,总算是可以报了~~”   手中的烂菜叶,各种碎小杂物,都向尚可喜砸去。   维持秩序的兵丁来回拨挡,但却也难以阻止。   尚可喜仰面向天,忽然大声呼喊。   “冤枉,冤枉,我不服啊~~”   “我要见陛下~~”   “陛下,我冤枉啊~~”   ……   嘉定伯府。   面对太子的声声严厉,周奎跪在地上,满头大汗——他一直听说,太子带兵打仗,杀伐果断,今日终于是领教了,不同于女婿的好面子和温良恭俭让,外孙完全是另一种性格,这让他非常恐惧,隐隐有一种,如果他不答应,未来嘉定伯府一定会遭到灭顶之灾的感觉。   朱慈烺一口气吐出了胸中的郁闷,或者说,是对周奎的厌恶,心情感觉轻松了不少,他冷冷望着周奎:“外公,今日你出银子也得出,不出也得出,朝廷发行国债,你必须支持!”   “臣,臣,愿意支持……”周奎艰难的说。   平生第一次,他愿意割肉。   然后他颤巍巍的说道:“臣,臣……愿意出一万两。”   他说的很慢很苦,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他的肉。比起最开始唐亮问起时的五百两,到现在已经足足翻了二十倍。   朱慈烺望着他,冷冷道:“外公,这是国债,明年朝廷会连本带息的还你,一厘都不会少你,你那么多的银子,放在窖子里,除了长灰,又有什么用呢?你拿出了银子,不止是支持了朝廷,更是支持了我,大明安定,你周家富贵荣华,有何不好呢?”   “我,我我……”周奎一时却还是绕不过弯子。   “殿下!”   这时,一直跪伏在地,全身已经冷汗淋淋的周镜忽然想明白了,也看清楚了,他抬起头,望向太子:“……臣知道家父吝啬,后面的窖子里也有不少银子,但此中情况,不能为外人所知啊,事情传出去,嘉定伯府收敛钱财、声名狼藉也就罢了,但如果影响到娘娘和殿下的名誉,周家就万死莫恕了。因此,后院是万万不能搜的啊,望殿下三思,三思啊~~”   说完,猛烈叩头。   大明以孝治天下,不管怎么说,太子对外公的逼迫行为,都有违孝道,对太子的名声,都不是好影响,消息传出去,百姓们怕是不会称赞太子的聪明,而是会说,外公贪财吝啬,外孙无情巧取。   最重要的是,当今国母,周后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非常伤心,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最是难受……   太子却不惧,冷冷道:“发行国债失败,筹集不到应该的银子,大明立刻就有危机,相比之下,我的那点名声又算什么呢?至于母后,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周镜脸色发白,知道自己不能不做决定了,不然嘉定伯府就要声名扫地了,而等到太子继位,嘉定伯府更是会大祸临头,于是看一眼哭嚎的老爹,咬牙道:“殿下,臣愿代家父答应,购买国债三万两!不,五万两,嘉定伯府愿出五万两!只求殿下,不要搜查后院了。”   “什么?”   正在干嚎的周奎大吃一惊,转头怒视儿子:“五万两,你疯了?”   周镜却不理老爹的吼叫,只是拜伏在地,连续叩首。   朱慈烺低头沉思,在堂中踱步,老实说,他恨不得将周府的银子全部都抄拿了,换成是国债券,但他知道,他不能赶尽杀绝,为了母后的面子,他必须给嘉定伯府留一些余地,据萧汉俊推测,周府窖子里的现银,大约在十万两左右,现在周镜愿意拿出五万两,已经是一半,以周奎的尿性,怕已经是到了他忍受的极限,如果继续追迫,怕是会有意外,所以,见好就收,才是上策。   于是站住脚步,说道:“六万两!”   周镜想也不想,叩首:“谨遵殿下令。”   朱慈烺欣慰点头:“舅舅知大义,我很欣慰,我现在就进宫,禀报父皇,为你嘉定伯府请功!”   “谢殿下!臣这就去装银。”   周镜长长松口气,站起来,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急急往外走——现在的情况下,已经是外甥高抬贵手了,他不敢拖延,只恐外甥忽然反悔。   周奎却是捶胸顿足,大哭:“六万两,啊,逆子,两个逆子啊~~”   朱慈烺知道,他想骂的其实还有自己这个太子……   周镜走出正堂,却发现唐亮和周训一直都守在堂前,根本就没有离开,唐亮脸带微笑,向他微微点头,倏然之间,周镜就明白,太子根本就没有搜查后院的打算,刚才的一切,不过就是在演戏!   随即又明白,怪不得太子殿下要封锁嘉定伯府,为的就是封锁消息,不使他们爷孙,甥舅之前的对话为外人所知。   太子殿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们心甘情愿,主动自觉的拿出银子,购买国债。   至于对嘉定伯府的粗暴,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和母后的声誉,太子早已经想到了,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场戏……   周镜正自发呆,就听见唐亮的声音:“国舅爷,走吧。”   “走。”周镜脸色难看。   “对了,除了国债银,二舅爷还需要三千两,希望国舅爷,一并提出来……”唐亮笑。   周镜狠狠瞪了一眼周训,但却也不敢不从。   就在通过圆门,向后院行走之时,伯府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阵地欢呼,周镜站住脚步,疑惑的望,跟在他身后的唐亮却是明白,笑道:“奸贼尚可喜被判凌迟,这会正在行刑呢。”   凌迟。   周镜心中一寒……   菜市口。   尚可喜和他的两个儿子,连同亲信许尔显,正在被凌迟。   所谓凌迟,就是一片片割肉,最少一千刀,如果割到途中,罪人提前死了,刽子手就算是失职。   刽子手咬着牙,一刀一刀的仔细剔。   “啊!啊!啊!”被绑在柱子上的尚可喜疼的死去活来。   而在嘉定伯府,周奎哭的死去活来,银子,就是他的肉啊。   ……   乾清宫。   崇祯帝正在批阅奏疏,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疲惫的脸,他鬓角的白发,越发的明显了。   “陛下,太子来了。”王承恩报。   “让他进来。”崇祯帝头也不抬。   太子朱慈烺轻步进入,在崇祯帝面前跪下:“儿臣有罪!”   “恩?”   崇祯帝这才抬起头,看向太子,他刚命太子署理国债券,也知道儿子刚刚去了嘉定伯府,现在来请罪,难道是事情不顺,嘉定伯府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了?”崇祯帝放下笔,目光严峻的看向太子。   朱慈烺将嘉定伯府的经过,向崇祯帝讲诉了一遍——嘉定伯府的事,可以瞒着民间,但绝不能瞒着崇祯帝,不唯崇祯帝迟早都会知道,更因为此事牵连周后和崇祯帝,身为儿子和太子的他,绝不能欺瞒崇祯帝,必须一五一十的如实相告,如此才能避免可能的风波。   至于有罪,乃是因为他毕竟使了手腕,外孙逼迫外公拿银子,按伦理,肯定是不对的。   “六万两?”   听儿子说完,崇祯帝惊讶的瞪大了眼。   嘉定伯府竟然能拿出这么多的银子,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嘉定伯被赐封,不过十年的时间,平常也没有听过他有什么大生意,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的积蓄,这太让人意外了。   嘉定伯府这般有钱,四年前却不肯募捐,实在可恶!   这一刻,虽然儿子的手段不甚光明,但崇祯帝对周奎的愤怒却超过了一切。   “你外公……还真是有钱啊。你没有搜查后院的窖子是一个错误,说不定里面的银子,不止六万两呢。”崇祯帝声音嘲讽。   朱慈烺拜在地上:“儿臣只是耍了一点心眼,没有圣旨,儿臣焉敢搜查?”   崇祯帝手一挥:“起来吧。”   “谢父皇。”朱慈烺起身。   崇祯帝望着他:“朕这里好说,你母后那里怕是会有一些别扭,你去见她吧。”   “是。”   朱慈烺领旨退出,然后往坤宁宫。   崇祯帝阴沉着脸,转对王承恩:“叫王德化来。”   东厂提督王德化一进入,崇祯帝就劈头盖脸的怒喝:“嘉定伯府一次就能拿出六万现银,你东厂事先可有了解?”   王德化吓的颤抖,跪在地上只是请罪……   同一时间,坤宁宫。   周后已经得到消息了。   原来太子一走,周奎立刻就派亲信家人进宫报信,虽然家人不能随意进宫,更不能随意见到当朝皇后,但却见到了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听完之后,徐高不敢怠慢,急忙告知皇后娘娘。   周后惊的站了起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老父亲出银六万两购买国债,这怎么可能?虽然她知道娘家是有一些银子的,但有这么多,却出乎她的意料,而当知道老父亲是为太子所逼,不得不出银时,周后忍不住跺脚:“春哥儿!”   上一次查抄店铺之事,周后就怒过太子一次,想不到这一次太子玩的更大,   一方面周后恼怒春哥儿给她惹事,惹老父亲生气,一方面又哀怨,既然有这么多银子,老父亲为什么不愿意为国分忧,反而逼着外孙使出这等手段?我为国母,你们娘家为什么总是给我扯后腿?   但父亲毕竟是父亲,娘家也毕竟是娘家,周后叹口气,抹了几把眼泪,然后取出锦盒,将她好不容易节省出来的一张银票取了出来,交给徐高:“徐高,你送这个到伯府……”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太监来报。   “不见,让他走。”周后忍不住怒气。   ……   嘉定伯府。   周奎躺在病榻上,嘴里哼哼唧唧:“我的银子……逆子,逆子啊~~”   从后院窖子里拉走的一箱箱银子,就像是割去了他的血肉,攫取了他的元气,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只觉得没有了银子,自己整个身子都空了,心口疼的像是刀割。   忽然,耳边听见唢呐声,随即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好像有一支乐队进到了伯府前院。   “老爷,老爷~~”   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大公子亲自押送银子到正阳街的户部衙署,户部点了银子,给了六万两的国债券,又说咱嘉定伯府认购国债超过一万两,且是第一个,因此特赠首辅周延儒老大人亲写的公忠体国的牌匾,现在户部官员,携了乐队,带着牌匾,正送过来了呢。”   管家眼有喜色,觉得周延儒的字,可以为伯府挽回一些损失。   周奎却是怒,周延儒算什么东西?焉能抵得上我的六万两银子?   “出去!”周奎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扔了过去。   管家抱头而逃。 第九百一十二章 暗夜黑影   很快,在尚可喜被凌迟,京师群情振奋之外,当今国丈,嘉定伯周奎,拿出了六万两巨银,用五辆马车装着,运到正阳门的户部衙署,用五车银子,换取了朝廷的国债券的消息,轰动了京师。   六万两啊。   国丈果然有钱!   但惊异的是,国丈一向小气,视财如命,这一次怎么这么大方?恩,不用问,一定是因为此次国债发行,乃是太子主事,嘉定伯身为太子的外公,岂能不大力捧场?   这么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嘉定伯府能得那一块“公忠体国”的牌匾,倒也是实至名归。   百姓惊异,勋贵们却是惊慌失措。   他们原本以为,以周奎吝啬的脾气,最多拿出一两千的银子就了不得了,他们八百五百的,也能交代过去,但想不啊,周奎竟然一次性的拿出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把嘉定伯府压箱底的银子都拿出来了吗?周奎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吗?   购买国债,有点像是随礼,周奎一马当先,随了六万两,他们这些勋贵又该出多少呢?   虽然朝廷承诺,明年会连本带息的归还,但大部分勋贵都是不信的,朝廷或许会归还小民的国债,但他们这些勋贵的银子,十有八九会有去无回。   忽生变故,勋贵们着急要商议。但自从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倒台,西山煤案爆发,一大批的勋贵受到牵连,应城伯孙廷勋被褫夺爵位之后,勋贵们的气势就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面对朝廷发行国债,并且点名勋贵外戚要先行购买,以为百姓商人的榜样的情况下,他们不敢公开聚会,只能急急地私下联络,交换看法。   而这其中,爵位最高的英国公张世泽,是马首是瞻的所在。   但张世泽年轻,又和抚宁侯朱国弼,恭顺侯吴惟英一起被崇祯帝任命为京营的协理,等于是太子的副手,面对太子领衔处理的国债,张世泽不好说话,或者说,他本就是一个没有多大主见的年轻人,面对各家的问询,他一问三不知,毫无主见。   另两个太子的副手,恭顺侯吴惟英病重卧床不起,抚宁侯朱国弼则是聪明的选择了回避。   至于勋贵的另一个主心骨,一向被大家认为最有主意的襄城伯李守錡闭门不出,各家勋贵派往襄城伯府的管家和亲信,一概都被挡了出来,没有一人能见到他。   没有领头的,也没有智囊,朝廷日期又压得近,勋贵们无所适从。   “英国公,发行国债,利国利民,嘉定伯先拔头筹,认购了六万两,论爵位和影响,您可比嘉定伯强多了,不知道您打算认购多少呢?”   黄昏时,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唐亮,忽然造访英国公府。   英国公涨红了脸……   从英国公府出来后,唐亮又去了抚宁侯朱国弼的府邸。然后定西侯、武清侯……   消息传开,各大勋贵就更是忧愁,太子亲自派人上门,出的少了,不给太子面子,多的话,下一次出银子,怕又被太子找上,在破财和守主之间,众勋贵小心翼翼地进行拿捏……   坤宁宫前。   太子朱慈烺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虽然拿了六万两银子,但却也惹了周后伤心,眼见周后的气,一时难消,朱慈烺只能叩了一个头,起身离开,他并不担心周后的怒气会持续多久,因为他清楚知道,周后是一个明理之人,她现在的怒气,未必完全是冲着自己,其中怕有很大一部分是冲着娘家人的,等过了这几天,周后的怒气,自然就会消去。   ……   深夜,嘉定伯府。   周奎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   室內昏暗,只点了一盏蜡烛,另外的两盏,都被周奎吹熄了,周奎没有明说,但下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无缘无故的没有了六万两,只能从小地方节省了。   脚步声响,门一开,夜风涌进,周镜忽然推门走了进来,脸色紧张的禀报:“爹。有客来。”   “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逆子~~”   周奎却依然在为失去六万两银子而肉疼,他腾的坐起,抓起茶碗,就向儿子掷去。   周镜急忙侧身。   “啪!”   茶碗掉在地上,摔了一个粉碎,泼溅起的茶水,飞到了周镜身后那人的靴尖上。   黑色的斗篷,将上半个脸都隐藏,只能看到他半张消瘦的老脸和下巴上的斑白胡须。   周奎一愣,他隐隐觉得这个“黑色斗篷”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   周镜却已经离开,出门后,小心的关上了房门。   黑色斗篷一撩袍角,在周奎榻前的椅子里坐下。   到这时,借着昏暗的烛光,周奎终于是认出了黑色斗篷,忍不住失声问道:“是你?你来做甚?”   黑色斗篷微微一笑,双手放在膝盖上:“怎么,老朋友相见,不欢迎吗?”   “哼!”   周奎冷哼一声:“用不着你来幸灾乐祸,有事说,没事就请走吧!”   黑色斗篷叹:“何必呢?我今日来,并没有恶意。”   周奎转开头,显然,他并不想同这个人多说。   黑色斗篷又叹口气:“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间卧室,用一种极低的,只有周奎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四年前,武清伯被抓,定国公徐允祯深夜来找你,商议如何应付陛下募捐之时,想必也是在这里吧?”   周奎脸色大变,差点从榻上摔下来,指着黑色斗篷:“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论贪财,论吝啬,周奎是第一,但论城府和智谋,他却差的太远。   黑色斗篷微笑:“我不但知道这个,而且还知道后面的事……”   这一次,周奎支持不住,真的是从榻上摔了下来,指着黑色斗篷,说话结巴,冷汗如雨:“你,你你……”   黑色斗篷却依然微笑:“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我今日来,不过就是给你提一个醒。有些事你做的并不干净,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到这时,周奎忽然反应过来了,他挣扎着站起:“老夫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哼哼哼,胡言乱语,打搅人的清梦,走走走,老夫要睡觉了,没时间听你胡扯!”   黑色斗篷叹:“老友……”   “什么老友,我不是你的老友,送客!”   周奎却是惊慌、急躁的不能自己,他转过头,不让自己的目光面对黑色斗篷,以免被对方看穿自己的心事。   黑色斗篷站起,无奈的拱拱手:“既然老友今日心情不好,那咱们改日再谈。”叹息一声,摇摇头,起身离开。   等听到黑色斗篷推门离开,夜风吹进来,吹的蜡烛摇晃,满室寒意之时,周奎才慢慢转过头,望着房门,呆呆出神——烛光照着他的老脸,他额头上的细密冷汗,清楚可见,仿佛现在不是寒冬腊月天,而是盛夏的三伏酷暑。   楞了好一阵,周奎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周镜!周镜!”   脚步声急促,刚刚送客离开的周镜急匆匆地走了回来,关上房门,将寒意关在门外,搓搓手:“爹。你喊我?”   周奎看着他吗,问:“外面有人没人?”   “没有,刚才都让我支走了。”周镜回答。   “我让你再去看看!”周奎几乎是吼了出来。   周镜吓了一跳,急忙又出门查看,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确定府中的下人和丫鬟都已经休息,周围没有他人时,这才回到房间,重新关上房门:“爹,没人。呀,爹。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周镜这才发现,他老爹的脸色,难看的像是死人——虽然老爹从上午到晚上,一直躺在榻上哼哼唧唧,骂这个骂那个,但脸色却红润,这一会功夫没见,就变得苍白如纸,难道是和刚才的访客有关?   “我没事。”周奎摇头,盯着儿子:“我问你,你在锦衣卫时间也不短了,你有没有认识什么可靠的亡命之徒?”   “爹,你什么意思呀?”周镜越发不解,而且惶恐了起来,从“访客”出现,他就感觉有事,现在这种感觉就更是强烈了。   “回答我!”周奎很急。   周镜想了想。点头:“有。”   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银子,什么事情都有人替你做。   “那好,你去窖子里取五十两银子,不,一百两,你取一百两,找两个身手好的,替爹去杀一个人。”周奎压低声音说道。   周镜闻言,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爹,你说什么?”   “小声!怕别人听不见吗?”周奎气的要一巴掌呼过去。   周镜吓的一缩脖子,放低声音,脸色也白了:“为什么呀爹?”   “不要问,总之你去找人就行了。”   “要杀谁?”   “前定国公徐允祯。”周奎一字一顿。   “啊?”周镜轻轻惊呼一声:“徐允祯不是被贬为庶民,流放云南了吗?”   “是。”周奎点头:“不过他身上还牵扯着一件秘密,关系着咱嘉定伯府上下的安危,以前他是国公,我是伯,不怕他会胡说八道,但现在不同了,因此,必须把他除掉。”   周镜盯着父亲,隐隐有所明白:“爹,是和四年前的事情有关吗?”   “闭嘴!”周奎怒。   周镜却是已经明白了,他冷静的想了一下,说道:“爹,虽然徐允祯现在只是一个平民了,但他毕竟是曾经的定国公,杀他要担很大的风险,京师到云南,又千里迢迢,一百两银子,怕是不够。”   “那要多少?”   “五百两。”周镜说。   周奎一听就瞪大了老眼,正想骂你个败家子,杀个人,就要五百两?!当你爹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不过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心想只要除了这个祸害,以后就高深无忧,再者,窖子里的银子,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那心狠的太子夺去呢,这么一想,倒也心宽了,于是咬牙点头:“好,就五百两,记着,一定要找高手,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   周镜重重点头。   ……   暗夜街头,一辆马车正缓缓前行,马前灯笼昏暗,漆黑的车厢里,两个人正在对话。   “伯公这一招打草惊蛇真是妙啊,我料周奎必然上当,自证其罪。只是那田弘遇也并非是什么能人,他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呢?”   田弘遇,田贵妃之父。   “放心,他一定能。”沉默的斗篷说。   先一人不再问了,他隐隐意识到,伯公在田弘遇的府中,一定有人手,所以才会如此肯定。   ……   第二日。   夜晚。   承乾宫。   低垂的帐帘后,一个病重、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一丝动弹力气的女人,忽然像是吃了救命丹,夜枭一般的笑了起来;“嘿嘿,咯咯,哈哈,天助我也,周后,你的末日到了。”   ……   正阳街户部衙署。   嘉定伯周奎之后,陆续有勋贵和官员,出现在衙署门口,认购购债,第一个出现的勋贵乃是驸马都尉巩永固,驸马都尉并非世袭,不是勋贵,只是外戚,且是最低级的外戚,虽然巩永固认购的数目不多,只有五百两,但知情者却都知道,这已经是巩永固的极限了。   新乐侯刘文炳、新城侯王国兴等一些外戚在巩永固之后出现,数目从两千到四千两不等——相比于那些世袭百年、军功起家的勋贵,刘文炳他们这些被封不过几十年的外戚,在勋贵圈里其实是受鄙视的,但他们对皇家的向心力,却算是比较强的,四年前,他们虽然不是出银子最多的,但却是最用心的,甲申之变时,刘文炳和王国兴等人也都是自杀殉国。   而后,勋贵中爵位最高、也是最有代表性的英国公张世泽的管家出现了,两辆马车,承载了两万两银子。   抚宁侯朱国弼出了一万两——能一掷千金,娶秦淮八艳的人,府中积蓄那是有相当的。   他们两人的认购,奠定了勋贵认购的基调和根本,无论愿意不愿意,勋贵都不能像四年前那么敷衍了。   乾清宫。   崇祯帝望着最新的认购名单,眼神很复杂。老实说,对于勋贵们能拿出这么多的银子,他是很意外的,四年前的募捐,伤了他的自尊,也伤了他的心,他对勋贵们出银,已经不抱希望,想不到在太子的逼压之下,这一次,勋贵们竟然乖乖地拿出了银子。   只是因为办法不同吗? 第九百一十三章 灵素进宫   ……   勋贵之后,开始有大商人出现了。   首先是京惠商行的掌柜赵敬之,他认购了五万两,赵敬之之后,京师的徽商晋商浙商也陆续开始认购。   除了赵敬之之外,其他大商家并非是心甘情愿的要参加,只是太子秘密打了招呼,他们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几经商议、反复研究,有京惠商行的带头,去年朝廷在河南赈灾粮款如数还清,肃立了信誉,朝廷又反复强调,明年一定会连本带息的兑换,商人们这才下定决心,冒险和朝廷赌一把。   这其中,商人们愿意购买国债的根本原因还是看太子的面子。   不同于大明朝廷和大明官员的“轻商贱商”,太子对商人,一直都平等对待,商人们有什么陈情,太子府也乐意接受,加上太子亲自下海经商,开设了京惠商行,这让商人们隐隐看到地位正常的希望。   退一步讲,只要能给大明未来的皇帝留下好印象,只要太子能记住自家名字,即便亏了万儿八千两,也是值得的。   “我徽商各大家,一共认购十万两。”   “浙商五万。”   “潮商五万。”   “晋商五万。”   大商家出手,连着几个大一点的勋贵,三日时间,户部衙署的银子就达到了五十万两,完成了一半。   消息传到太子府,朱慈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商家之后,开始有小商人跟进。   而到了下午,第一个购买国债的百姓也出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厮,两人来到衙署,说是要替他们家小姐购买国债。   将银子换成国债券之后,小厮来到围观的人群前,举着国债券,向众人大声的宣扬。   “圣人云,人饥己饥,人溺己溺。朝廷发行国债,乃是为了赈济京畿周边的百姓,也就是救助我们的亲人朋友,虽女子,亦不能袖手旁观。十两银子不多,但却是我家小姐,织布一年,加上卖了弟弟的满月锁而成,交给朝廷,让灾民过一个暖年!”   围观百姓先是默然,接着有人开始叫好。隐隐然,众人心思都有所触动。   ……   “殿下,是颜姑娘。”太子府,唐亮眉开眼笑的向朱慈烺报告。   对户部衙署的动静,朱慈烺是时时了解的,对颜灵素能拿出十两银子购买国债,他心中感动,织布一年的辛苦不说,颜灵素的父亲乃是忠烈之臣,他给儿子留下的满月银锁,不能流到他人之手,于是对唐亮说道:“去打听一下,看颜姑娘把银锁卖到哪间当铺了,你去赎回来。”   “是。”   唐亮办事很是得力,第二天早朝散罢,就把一个银锁交到了朱慈烺的手中。   “平安。”   银锁很是精巧,上面简单篆刻着两个字。   朱慈烺看着银锁,心中不由就响起颜灵素姐弟,嘴角微微一笑……   揣好了银锁,朱慈烺来到坤宁宫,再次试探的向周后请罪。   嘉定伯府的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但周后的怒气一直都没有消,一直都不肯见他,他悄悄向坤兴打听,坤兴却摇头,说,母后这一次真生气了,谁劝也不听,朱慈烺只能苦笑,今日来到坤宁宫前,他准备向周后跪拜,看周后是否会见他?   远远地,当太子的步撵在殿前出现时,坤宁宫前守卫的小太监急急进殿禀报。   等下了步撵,殿前的太监和宫女,都是躬身。守在殿门前的小太监,更是为他推开了殿门。   朱慈烺心中一喜,小太监没有拦驾,看来母后的气消的差不多,今日要见自己了。   于是,他迈步进入。   正殿没有人,他转往后面的暖阁,刚到暖阁前,就听见里面传出周后的笑声。   “恩?”   周后的笑声令朱慈烺心情一松,而在笑声之外,他竟然还听到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孩童声音。   是小宝颜灵璧!   朱慈烺对声音的辨识度,一向有非常高的灵敏和准确性,他一下就听出,孩童乃是颜灵璧。   只是颜灵璧怎么会在这里?颜灵璧在,意味这颜灵素也在。   一时,朱慈烺惊讶无比。   暖阁前的小太监见太子驾到,急忙迎上来,小声说道:“殿下,娘娘令你稍等。”   朱慈烺就在外面等候,他竖着耳朵,仔细听。   终于,他听到了颜灵素的声音——周后问起河南和四川的风土人情,颜灵素   轻声细语的回答。听的出,她虽然有点紧张,但回答却非常得体。   而朱慈烺也想明白,颜灵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一定是颜灵素昨天第一个购买国债的事情,传到了周后的耳中,周后一打听,就知道了颜灵素乃是他从河南带回来的忠良之后,且安置在京师中,一个年轻女子,又恰在年纪,被太子特意安置,作为母亲,周后心中自然会有想法,也因此,她派人将颜灵素招进宫中,当面见一见,也就顺理成章了。   感觉周后对颜灵素很是欢喜,一直在笑,完全驱散了前几天的不快。   一会,门帘一挑,不施粉黛、素衣长裙的颜灵素牵着弟弟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见到门外的朱慈烺,急忙下跪行礼。   朱慈烺的脸,竟然有点红。   论起来,他和颜灵素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虽然颜灵素的情况,他时时掌握,唐亮有事没事的就会在他面前念叨,老实说,他心中还真是想念,不过他脸皮薄,事情又比较多,太子的身份更是敏感,因此,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去看颜灵素,今日一见,发现她更窈窕了,肌肤也更雪白了,幽香阵阵,长长地睫毛下,那一双美目满是羞涩。   颜灵素低着头,和太子见面,她脸上的红晕,都直漫到脖子根了。   “起来吧。”   朱慈烺镇定。   颜灵素和弟弟起身。   颜灵璧跟在姐姐身边,虎头虎头的,感觉一年没见,他结实了不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冲着朱慈烺笑。   朱慈烺涌起欢喜,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小宝,想我吗?”   “想。”颜灵璧拼命点头。   颜灵素悄悄拉了一下他的手。   颜灵璧这才重新回答:“回殿下,想。”   朱慈烺笑了,看来,颜灵素日常没少教导他。   颜灵素做了一个万福,引着弟弟去了,颜灵璧不住的回头,悄悄看太子。   朱慈烺整理衣冠,进暖阁向周后请安:“母后万安。”   周后脸上原本还有笑意,但见到朱慈烺,立刻就又寒了起来。   “这女子是不错,但也不能为了她,而废了祖宗家法。”   “我已经和你父皇说过了,礼部那边也准备妥当了,等过了年,就为你选妃。”   周后板着脸,不废话,直接和朱慈烺说主题。   朱慈烺原本还想要否认,但见周后对颜灵素并不抗拒,也没有想象中封建家长对儿子婚事的一味包办,甚至是棒打鸳鸯,心中暗暗松口气,于是也就默默认了。   “是。”朱慈烺答应。   “下去吧。”今日的周后,一点都没有往常的亲切柔语,显然,她肚里的气也还没有完全消,或者说,即便已经不生气了,她也觉得要给朱慈烺一个教训,以免朱慈烺再犯同样的错误。   等朱慈烺退出,周后轻轻叹口气,脸上的寒霜,瞬间就变成了柔和,嘴角也露出了笑,对身边的徐高说道:“这女子不错,得体大方,春哥儿对她有心,又是忠良之后,你一定要派人看好了。”   感觉因为有绿萝的前车之鉴,周后对儿女们的婚事,越发谨慎和关心起来。   “是。”徐高躬身。   周后站起来,轻声说道:“不过这女子能不能顺利入宫,成为皇后或者是侧妃,却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我能左右的,还要看礼部和内廷。”   徐高听出了周后的意思,小声道:“奴婢明白。”   ……   颜灵素入宫觐见周后的消息,很快就在宫中传了开来,说皇后见了一个民女,乃是太子殿下喜欢的。   这件事,周后自然没有瞒崇祯帝,第一时间就向崇祯帝禀报了,崇祯帝听完:“你是国母,怎么做,你看着处理吧。”说完,就离开坤宁宫,往乾清殿继续批阅奏疏。   ……   有嘉定伯的六万银子起头,英国公等人的跟进,越来越多的勋贵和百官,出现在正阳街的户部衙署,一辆辆载着银子的马车,在正阳门街道上行走,络绎不绝,和勋贵们最初的预想不同,他们最后拿出的银子,比预计的提高了很多,鲜有五百两,都是一千两起步。   勋贵外戚之后,百官群臣的认购银,也陆续交到了户部衙署。   首辅周延儒八百两,次辅陈演,三辅蒋德璟,四辅范景文五辅黄景坊皆是六百两,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都在五百两上下,下面的官员则是依次递减,不论是多是少,就像周延儒事先要求的那样,所有的官员,不管你家里有没有银子,都得购买国债。   随着勋贵外戚,百官群臣,大小商家的积极响应,原本看热闹的一般百姓也渐渐动了心思,勋贵官员都这么踊跃,莫非朝廷明年真的会兑现?如果能兑现,那可比放在窖子里实惠多了,五厘的利息,多多少少也能补偿一点家用。   尤其发行国债乃是太子在主持,太子英明神武,两次击退建虏,这样的人,岂会欺骗老百姓?   “官爷,我也要买国债,支持朝廷。”   “还有我。”   到后期,一些小富之家也开始试探着购买国债。   而在募集还没有完成的情况下,朝廷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使用刚刚募集而来,还热乎着的国债银了。   一辆辆的银车驶出京师,去往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和山东,为抗击建虏入塞的有功将士,发放应有的奖赏,不出意外的话,他们都会在年前收到朝廷的赏银,这对将士们的士气,各地民生的缓解,都有很大的帮助。   同时,一辆辆地粮米车辆和棉布车,以及各种生活必须品,也都源源不断的进入京师……银子在手,朝廷终于可以赈济京畿难民,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了。   这其间,一个新官任命的消息,忽然传了出来,那就是崇祯帝忽然下旨,提拔兵科给事中张缙彦为兵部右侍郎。   消息一出,群臣都是惊异。   原来,兵部右侍郎乃是吴甡,但吴甡先是辅佐太子守卫运河,在运河失守,保定总督杨文岳殉国之后,又被朝廷火速任命为保定山东总督,总揽保定山东的军务,这一来,兵部右侍郎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不同于其他五部,在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战事不断的情况下,兵部尚书和侍郎的位置都是火山口,稍不顺利,就有可能被烧了屁股,轻则罢免,重则丢了性命,因此,大部分的臣子都不愿意沾染这三个位置,但同时,这三个位置又非一般臣子所能但当,非有一定的能力不可。   也因此,这样的位置绝非张缙彦这样,崇祯四年中进士,阅历平平,只做过清涧知县,户部主事,编修,其间,其间并无明显功绩,尤其没有显现出军事才能的张缙彦所能承担。   三辅蒋德璟极力反对,认为张缙彦没有大的才能和功绩,从七品给事中,冒然拔擢为三品的兵部侍郎,难以服众。   崇祯帝召张缙彦上殿,面对诸位阁老,张缙彦侃侃而谈,将内外兵事,说的头头是道,乍看起来,好像还颇有能力。   但蒋德璟依然不同意,他依然认为,兵部侍郎之职,还是应当从朝臣推选的三人之中选出——在这之间,对于兵部右侍郎的人选,朝臣有过廷推,送给崇祯帝的三个人选中,漕督史可法最受支持,虽然在建虏入塞时,史可法麾下的五千漕兵被建虏的铁骑击溃,但史可法败而不乱,退入河间府之后,凭城死守,成功的击退了豪格对河间府的猛攻,也为吴甡在子牙河击溃豪格大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史可法先败后胜,坚守住了第三道防线的关键核心河间府,就朝臣来看,史可法的攻,是大于过的,加上在之前,在安庆巡抚和漕运总督的任上,史可法都显现出了一定的军事才能,资质也够,因此,调史可法入京,担任兵部侍郎,在蒋德璟等一众大臣看来,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第九百一十四章 湖广兵败   但想不到啊,崇祯帝竟然抛开廷推名单,忽然要用一个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只是一个七品,只去年在南京被打,闹的沸沸扬扬的张缙彦!   蒋德璟据理力争,但崇祯帝心意已定,首辅周延儒等人又都是默默,俨然已经是默许了崇祯帝对张缙彦的拔擢   蒋德璟独木难支,无法阻止,最后,张缙彦还是被朝廷任命为了兵部右侍郎。   因为是散朝之后的事情,所以整个过程朱慈烺并不知情,直到圣旨颁下,既成事实之后,他才得到消息。   “张缙彦……”   这个名字,带给朱慈烺的,不是什么好心情,并非是因为张缙彦向崇祯帝密报了童谣之事,而是因为在历史上,张缙彦乃是大明的末代兵部尚书,是崇祯十六十七年,朝政混乱,崇祯帝病急乱投医,胡乱用人的一个标志事件,今世的历史已经和往时不同了,但崇祯帝却还是拔擢了张缙彦。   这难道是宿命?   虽然不比尚书,但兵部侍郎,依然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   如果没有童谣事件,朱慈烺是一定是上疏反对的,但因为有了童谣,他不得不收去锋芒,更何况,崇祯帝的旨意已下,事实已成,这个时候再要反对,怕也是晚了。   唉。   这个事情,朱慈烺只能苦笑接受,同时心中也思索,吴甡去了山东,现在的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又身体不好,随时都可能去职,对兵部尚书后续的人选,需要早做打算——其他各部朱慈烺可以不管,但兵部事关兵事,他不敢轻忽大意。想来想来,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还是觉得,等剿灭山东闻香教,调鲁督吴甡回京,担任兵部尚书最为合适,自己也最为放心……   眼下,国债发行还是当务之急。   张缙彦的忽然擢升,如果是一朵激烈的浪花,忽然翻起,但又很快落下,虽然蒋德璟等人反对,但圣旨以下,木已成舟,大家只能叹息听令。   “张缙彦,何德何能……”   从上到下,对张缙彦都是深深怀疑,但张缙彦却不畏众人目光,每日进宫,和崇祯帝密议,从辽东局势到陕西匪患,说的头头是道,为崇祯帝献言献策,深得崇祯帝的欢喜和器重。   不过张缙彦升任不过三天,国债发行,吐火如荼,难民赈济,也开始逐步展开之时,一个噩耗,却忽然传来。   领兵部尚书,右都御史,总督湖广军务的侯恂,兵败了!   建虏入塞,突破长城,直达运河,朝廷急调陕西孙传庭和凤阳马士英的人马北上勤王。原本和侯恂相互配合,左右夹击,对张献忠形成钳制,将其困在泸州和桐城一代的马士英,不得不率黄得功和刘良佐的兵马北上,马士英一走,朝廷兵力出现空虚,虽然有方国安的浙江兵和孔有贞的四川兵勉强补上,侯恂也调兵遣将,从左良玉麾下调出一部,弥补可能的缺口,但嗅觉敏锐的张献忠,已经察觉到了官军的调遣。   于是他迅速突破,往安庆府而去,看样子,似乎是想要走安庆,和革左五营汇合,继而过长江,侵扰南京。   南京乃是大明陪都,绝不可有失。   侯恂急令左良玉追赶,同时也计划在安庆府怀宁一带,聚歼张献忠。   不想追到半途,后方忽然急报,说,官军屯粮重地无为州被流贼攻克!   侯恂大吃一惊,为保军粮,他可是在无为州派驻了重兵的,怎么可能被流贼轻易攻克?   探马说,流贼假扮官军,骗开城门,官军措不及防,城中军粮,皆被烧毁。   侯恂捶胸顿足,但却也无可奈何。   兵法云,军无粮则败,军粮被烧,事情重大,听到消息的左良玉,急忙到侯恂帐中请令,认为应该暂缓进兵,先图粮草,侯恂却摇头,侯恂认为,无为州的军粮虽然被烧,但长江沿线的大城,都还是朝廷所有,张献忠不可能攻破,大军按照原计划继续追击,从安庆府、池州府等地取粮即可。   左良玉对侯恂一向言听计从,但今日却有不同意见,他说,连年战乱,安庆府和池州府的府库早已经空了,根本拿不出支持大军的粮草。   将帅意见不合,不过最后左良玉还是听从了侯恂的命令,继续追击。   两日后,大军在浮山一带和张献忠的大军相遇,官军想要速战,但张献忠却凭借山头死守,侯恂虽然拼力调粮,但十万大军,每日所耗众多,临近州府实在是接济不上,没办法,侯恂只能分兵,一部分兵马继续和张献忠对峙,一部分兵马撤退,就在撤退之中,张献忠忽然发动攻击,各处流贼不顾死伤的猛冲,同时一小股流贼忽然出现在官军背后,官军大乱,自相践踏。   眼见局势无法挽回,左良玉保了侯恂急急退走。   浮山一战,官军浮尸遍野,伤亡惨重,左良玉麾下的十万兵马,最后成功撤退的,不过五万人。   其惨烈程度,虽然比历史上的开封之战要好一点,但就左良玉的军旅生涯来说,却也算是败的最狼狈的一次了,在这之前,左良玉对张献忠屡战屡胜,这一战却是被张献忠杀的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左部对张献忠心理优势,一下就荡然无存。   左部大败,退回襄阳修整,而原本北上勤王的马士英部,在接到朝廷的命令,得知建虏已经退去,不需要他们勤王之后,重新率兵返回,不过此时左良玉已经败了,马士英孤军无力抗衡张献忠,加上粮草短缺,因此只能紧守凤阳府和庐州,等待朝廷救援。   浮山一战,张献忠杀伤无数官军,又缴获无数,实力大涨,战后,张献忠如同是脱缰的野蛮,抢掠周围的州县,湖广之地,一时再难有拦阻他的兵马,安庆巡抚方孔炤闻左良玉兵败,急忙调集兵马,紧守安庆和怀宁,而张献忠也果然带兵杀向了安庆,围住安庆,四面攻打,方孔炤急急向朝廷求救。   一时,湖广震动,江南震动。   消息传来,京师自然也是震动。   “侯恂无能败军!”   崇祯帝愤怒的扔掉了塘报:“锦衣卫,即刻缉拿侯恂进京!”   原本,崇祯帝就不愿意放侯恂出狱,是在朝中众臣劝说,又为了安抚使用左良玉,这才勉强令侯恂总督湖广军务,现在侯恂大变,他对侯恂的愤怒和不满,无可抑制。   崇祯帝盛怒,朝中大臣无人敢劝,虽然众臣心中都明白,侯恂其实有点冤,若非朝廷急调马士英北上勤王,致使湖广兵力出现空缺,以至于被张献忠钻了空子,不然照侯恂步步紧逼、稳扎稳打的策略,将张献忠困死在安庆庐州一带,是完全有可能的,而在这之前,官军也的确掌握主动,连续取得大小胜利,形势曾经一片大好,但马士英部的北上,却改变了这一切。   只能说,这就是侯恂的命。   罢了侯恂,朝中重臣,连同太子朱慈烺都被叫到御前,商讨湖广对策。   新任兵部侍郎张缙彦第一个跳出,提议调三边总督孙传庭率领秦兵,入湖广救援,顶替侯恂的位置。   对他这个提议,众臣都是赞成的。   但不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朝议还没有结束,陕西消息忽然又传来,说趁着孙传庭大军离开之际,原本蛰伏在商洛山中的李自成又趁势而起,带兵出了商洛山,攻掠商州不成之后,又向河南流窜了。   孙传庭命令留守商洛的陕西总兵高杰,虽然拼命阻挡,但却也没有能挡住李自成。   这个消息,和左良玉兵败的消息同样震撼。   李自成率兵五十万,围攻开封的旧事仿佛还在昨日,想不到他竟然又要进入河南了,虽然太子殿下去年在开封痛击李自成,将他精锐主力歼灭了一个七七八八,刘宗敏郝摇旗等大将更是身死,但李自成本人还在,他“闯”字旗号,在河南犹有一定号召力,一旦他进入河南,刚刚平静的河南,刚刚平静的中原大地,怕是要再起风波。   和张献忠相比,朝中群臣对李自成的忌惮显然更大,和河南也更重要,因此,他们都改变了调孙传庭入湖广的主意,认为孙传庭应该继续回援河南,剿灭李自成,确保中原安定。   那么问题就来了,不调孙传庭,朝廷如何平定张献忠,又该调谁继任湖广总督,收拾那里的烂摊子呢?   众臣议论纷纷,一时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议论之中,有朝臣看向了站在前方的太子朱慈烺。   去年开封大捷和击退建虏入塞,今年再一次的击退建虏,太子殿下已经充分显示他强大的军略之能,不夸张的讲,经此三次,太子俨然已经成了大明第一统帅,湖广现在的困局,或许需要太子殿下统领京营南下,一战而定之……   但太子不是一般的朝臣,湖广又在千里之外,太子亲自统军南下,差不多等于是半个御驾亲征,朝廷耗费必然众多,再者,现在已经是年关了,太子又刚刚击退建虏,风尘未洗,现在再令太子出征,是不是有点残酷了?   又或者,满朝文武真的找不出人了吗?需要国本往来奔波?   照大明祖制,太子是不能轻动,离开京师的,非要万不得已,众臣不能同意太子领兵南下。   又或者,现在的情况下,陛下也不会同意。   但不用太子,那又有谁呢?   “殿下,臣举荐鲁督吴甡,继任湖广总督,总揽剿贼之事……”   兵部尚书冯元飚站出,向御座上的崇祯帝建议。   “臣也以为,吴甡可当此重任!”三辅蒋德璟也站出。   太子不能轻动,那么现在能用的就只有一个鲁督吴甡了。   山东战事已经接近尾声,吴甡轻松的击败了闻香教的主力,现在只小股残余仍在流窜,吴甡带兵围剿,全面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局势来说,吴甡完全可以离开山东,去往湖广,挑起更重大的责任。   兵部尚书和蒋阁老推荐,朝中众臣也都是赞同,就眼下局势来说,吴甡的确是唯一合适的那个人。   朱慈烺却是默默,他对吴甡的能力,是不怀疑的,他担心的是,吴甡能不能有效统御左良玉?或者说,左良玉愿不愿意听从吴甡的指挥?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吴甡的湖广之行,注定是一片荆棘!   虽然左良玉败了,但麾下依然有五万大军,能不能用好他这五万人,仍然是湖广剿贼成败的关键。   在这之前,朝廷只所以用侯恂为湖广总督,就是因为侯恂对左良玉有救命提携之恩,左良玉可以不鸟别人,但对侯恂却不能不从,而侯恂到任之后,左良玉也的确是一反过往慵懒的表现,进兵颇为积极,猛冲猛打,连续取得胜利。现在浮山大败,他的恩人侯恂被朝廷锦衣卫捉拿回京,左良玉是否会对朝廷有所怨言,继而对继任的湖广总督使绊子呢?   这一点,聪明如吴甡,一定早想到了,如果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朝堂,被任命为湖广总督之后,他一定会向朝廷提出要求,那就是从京师调兵,只有手里有兵,他才能压住地方军阀,也才能令左良玉等人,乖乖就范,不然他一个空头总督,就算有尚方宝剑金牌和圣命,左良玉等人怕也是不会鸟他——若说权重位高,谁还能比过当初的杨嗣昌呢?当年杨嗣昌以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全天下人都知道,杨嗣昌是崇祯帝的宠臣,但左良玉照坑不误,现在换一个吴甡,但是吴甡不能令他满意,他坑吴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真实的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崇祯帝令吴甡总督湖广之时,吴甡就看出左良玉刘泽清等军头难以节制,提出要从京师带兵两万的要求,不然他难以赴任。   但朝廷哪有兵啊?   一来而去,耽误了时间,崇祯帝一怒之下,就把吴甡下了狱。   这一世,吴甡远在山东,无法当堂向崇祯帝求兵,同时,整个时局也和历史上的崇祯十六年有所不同,不过吴甡当时的忧虑,却依然存在。   没有可以使用的亲信将士,只靠左良玉,湖广剿匪,注定将是一场失败。那一来,不但湖广,整个江南怕也是无法收拾了…… 第九百一十五章 李定国登场   想到此,朱慈烺出列拱手,向崇祯帝行礼:“父皇,儿臣以为,湖广总督的人选虽然重要,但兵马调遣亦不可偏废,如今左良玉大败,急需修整,黄得功刘良佐的人马,加起来也不过三万,湖广境内,官军数量严重不足,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儿臣以为,在任命湖广总督之外,朝廷还需再向湖广增兵!”   群臣都是点头。   所谓空头总督的忧虑,虽然太子没有明说,但内阁五辅和六部重臣都是心知肚明——吴甡虽然是保定山东总督,但保定兵在运河之战,几乎全军覆没,现在残留不过两千人,山东兵又需要留守山东,继续剿灭闻香教,因此,吴甡能带到湖广的,大约只有一直跟随他的三千营,但三千营不过一千多骑兵,想要震慑左良玉等军头,肯定是做不到的。   吴甡如果就这么上任,加上他和左良玉素无交情往来,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空头总督。   “你以为需增多少?从哪里增兵?”崇祯帝问。   “湖广地域广阔,山川河流众多,兵马少了是不行的,儿臣以为,最少两万。眼下各处皆兵力紧张,唯京营尚有余力,这两万人,就从京营抽。另外再令孙传庭抽调一万人,从河南入湖广,以为侧翼,加上左良玉黄得功等人的兵马,朝廷兵力仍占优势,彻底围歼张献忠,才有可能!”朱慈烺回道。   太子的回答,并不意外,但两万京营出京,加上支应孙传庭,兵马粮草又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朝廷怕是凑不出啊,太子话音一落,群臣立刻又嗡嗡议论了起来。   朱慈烺心中却是庆幸,幸亏是发行了国债,否则京师纵有兵马,在粮饷不济的情况下,怕也是难以出京,那一来,湖广形势就会更加危急,现在虽然也很困难,但勒勒裤腰带,出征的钱粮,还是能凑出来的。   以吴甡之才,加上两万京营,或可一战平定张献忠。   “太子殿下考虑周详,臣附议。”兵部老尚书冯元飚站出,   群臣也都是赞同。   户部尚书傅永淳站出,愁眉苦脸,表示粮饷实在困难,户部砸锅卖铁,也只能凑出大军两月的粮草,两月之后,就只能由江南接济了——两月时间,京营两万兵马足可以到湖广了,其后就是南京户部和湖广各州府的责任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崇祯帝颁下旨意,擢吴甡为领兵部尚书、右都御史、太子少保、总督湖广四川军务,旨到即刻赴任,同时特准三千营继续跟随吴甡剿贼,京营两万人马,粮饷齐备之后,也即刻出京,往湖广剿贼,听从吴甡的号令。   至于山东闻香教,则由山东巡抚王永吉继续剿灭。   定下湖广总督的人选和两万京营出兵事宜之后,崇祯帝余怒未消,又令罢黜南京兵部尚书丁启睿。   浮山之败,侯恂是首罪,身为南京兵部尚书的丁启睿也有配合不力,敌情探查不明,危急时刻,调兵不利的责任,崇祯帝身为察察之君,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但比侯恂幸运,丁启睿只能被罢黜,逃过了牢狱之灾。   而丁启睿的继任者,崇祯帝也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漕督史可法,   前番,朝中群臣推荐史可法为兵部侍郎,但崇祯帝却用了给事中张缙彦,不过崇祯帝心里或也知道,史可法是一个可用之人,这一次丁启睿出漏子,崇祯帝毫不犹豫的就把这个机会给了史可法。   南京六部大部分都是摆设,只有户部和兵部是真正有权力,管着南直隶的钱粮和兵马,史可法从原定的北京兵部侍郎,变成南京兵部尚书,倒算是更进了一步。   论起来,这和历史上是一样的,历史上,史可法就是崇祯十六年,被任命为南京兵部尚书的。   议事结束,诸位朝臣急急去执行,朱慈烺也急急赶往城外大校场,准备调遣人马——三日的休息之后,京营已经恢复了每日的城外拉练,清晨出,傍晚归,勤练不辍。   虽然朝议定下了两万人马的数目,但谁出征,谁留守,还要朱慈烺亲自决定。   通州之战,京营成功的坚守住了通州,击退了建虏的攻击,但自身伤亡也是不小,加上运河之战和一些零零星星的战斗,京营损失的兵马,超过两万人,其中只精武营就损失了一万,现在阎应元的战兵营又去了宣府,如何抽调兵马,为吴甡选出能打胜仗、完全听从吴甡指挥的两万人,是朱慈烺要仔细思索的。   同时的,他也要写信给吴甡,将心中的一些忧虑和对湖广局势的看法,讲给吴甡。   “殿下,下雪了……”   行到半途,唐亮惊喜的叫了起来。   朱慈烺仰头望天,心情却是复杂。   大明太旱了,太需要雨雪了,但此时的大雪却又有可能加重朝廷赈济的困难,令一些无有厚棉衣的难民,冻死在街头,各中矛盾,就如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令人难以取舍。   ……   城外大校场。   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正在巡视校场,作为崇祯帝任命的京营协理,在太子领兵出征期间,他们一直留守京师,负责京营的日常工作,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对于京营操练和管理,他们几乎插不上手,京营各营,从精武营到右柳营,都有一本细致到极点的操练教程和后勤规范,依照太子的命令,除非是出征或者是重大事故,一律不能停歇,违者以军法论,对京营各级军官来说,能否完成每日必须的操练,是他们职务的基准。连续完不成,贬,连续完成,士兵有功者,升。   因为层层监督,月底还有比赛,想要弄虚作假,几乎不可能,因此,军官们一门心思都花在操练上。   相比之上,拍上司马屁,就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此,张世泽和朱国弼到京营后,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被各级军官簇拥,送礼献殷勤的情况,大部分的军官,对他们都只是公事公办,见面抱拳行礼。   这令他们又惊讶又失望,张世泽还好,他一个小年轻,没有什么城府,朱国弼心中却颇为不快,只后悔自己不该接这个苦差事。   除了巡视溜达,他们两人再没有其他可做的。   但京营的军规军律,却又令他们两人苦恼和不满,任何人,包括他们两位勋贵协理都不能逾越。贵为国公和侯爷,他们在军中,竟然也需要遵守很多的条条框框。   也就是太子抚军,他们不得不遵从,如果是一般文臣和武将,他们早就掀桌子了。   更郁闷的是,因为是京营协理,朝廷发行国债之事,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顶在前面,一个出了两万,一个出了一万,虽然他们都是传承两百年的勋贵,底子厚,这点银子对他们不算什么,朝廷也大营明年会还他们,但他们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总觉得是露了财,被朝廷盯上了。   无聊之中,天空飘起了雪花。   “哈,下雪了。”   朱国弼笑。   下雪肯定要回城,他们两也不用再在这里受冻了。   作为协理,虽然不能干预具体的操练,但大雪天气,下令回城,他们还是有这一项权力的。   于是,张世泽令人去传令。令各营结束今日的操练,返回京城。   命令刚传下去,一个传令兵忽然急急出现:“国公,侯爷,太子殿下来了。”   张世泽和朱国弼不敢怠慢,急忙领了各营将领,到营门口迎接。   飘飘洒洒地小雪之中,太子马队出现,等到了营门前,武襄左卫左右一分,将中间的太子亮了出来,太子披着大氅,戴着暖帽,在马上微笑点头。   因为已经下了回城的命令,各部都已经要回城,太子没有多打搅,下了马,就在营门边,将朝廷的命令说了一下,令众军多做准备,最快七天,也就是年前就得出征,最慢也慢也不过明年正月初六,大军务必做好准备。   众将都听令。   但听到要去南方和流贼做战,千里迢迢,各个将领并不是兴奋。和流贼相比,京营将士更愿意和建虏交手。   回程时,朱慈烺将精武营主将刘肇基和战兵二营杨轩叫到了身边,一路交谈——今日虽然没有直接命令,但朱慈烺心中却已经有了主意,刘肇基领两万精武营,以入塞之战时,留守京师,实力未损的精武营为主体,配上杨轩的第二战兵营,一起奔赴江南,助吴甡剿灭流贼。大军离开京城一次不容易,粮饷更是珍贵,因此派出去的必须全部都是能战的主力。   “殿下放心,臣必谨遵鲁督之名,死不回旋!”   朱慈烺欣慰点头。   京营众将都知他心意,面对吴甡的调遣,绝对不敢阳奉阴违。   ……   湖广兵败的噩耗,冲淡了顺利发行国债的喜悦,也令朱慈烺暂时的将注意力从辽东的建虏转移到湖广的张献忠和陕西的李自成的身上,这两贼不灭,大明终不能安稳。   随后,更多的消息和军报传来。   原来,在无为州焚烧官军粮草的,乃是张献忠的一个义子,名叫刘文秀。   至于浮山之战中,在官军后方出现的流贼骑兵,乃是张献忠的另一个义子,大名鼎鼎的李定国领军,正是因为李定国的勇猛穿插,到处放火,才造成了左良玉部的混乱。   “李定国……怪不得左良玉会败。”   朱慈烺心中发苦,他意识到,张献忠的这一番奇谋,很有可能是出自李定国之手。同时的,看到李定国的名字,朱慈烺忍不住想到了他的妹妹,也就是那个女刺客,不知道她是否回到了湖广,并且将那些话,连同那一封自己亲自所写的书信,交给了李定国?   ……   湖广。   安庆府。   不同于朝廷的预料,击破左良玉之后,和革左五营汇合之中,张献忠的十几万流贼并没有围攻安庆府,而是掉头往西,往黄州府,武昌一带杀去,原来,张献忠的目标并非是打过长江,攻取南京,因为他知道,南京城高池深,官军兵马众多,绝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更何况,滚滚长江,天堑之隔,也不是他们这些缺少船只的流贼可以逾越的。   灵活游击,专挑那些官军防御薄弱的富裕城池进行攻击,抢掠抢粮和妇女,裹挟百姓,才是“义军”生存之道。   这一点,张献忠可能比李自成更精通。   而击败左良玉更是令张献忠扬眉吐气,这么多年来,左良玉仿佛是他张献忠的克星,每每遇上左良玉,他都必败无疑,十四年年底信阳之战,他更是全军覆没,几乎为左良玉所杀,不得已去投靠李自成,听到左良玉的名字,就像是听到了阎王爷。   但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他张献忠也又追着左良玉四处乱跑,将左良玉杀的血流成河的这一天。哈哈,从此以后,他张献忠再也不怕左良玉,湖广一带,可以由横着走了。   满营的欢呼,大鱼大肉,杯酒荒淫之中,一处静寂的偏帐里,一个年轻将领正举着蜡烛,站在一副从官军手中缴获的湖广地图前,仔细观察。烛光照着他的脸,他年轻,消瘦,目光坚定,眉宇间满是英气,即便身在帐中,他也宝剑不离身。   和满营的欢喜不同,他表情很冷静,看地图看得非常专注。   夜风吹进,一人掀帘走进了帐篷。   年轻将领却恍似不觉,目光依旧紧盯着地图。   过了一会,见进来的那个人久久没有说话,年轻将领才回转头来,好奇的问道:“怎么不说话?”   那人已经在帐中的小桌子坐下了。   身体娇小,穿着半身的铁甲,头上戴官军的笠盔,脚下踩黑靴,看起来像是一个瘦弱的孩童兵,但借着灯光细看就可以知道,她肌肤雪白,眉目如画,年纪不过十七八,是军中的一个女兵。此时,她抿着红唇,眼角带泪,好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年轻将领吃了一惊,急忙来到桌边:“妹,你这是怎么了?”   女兵轻轻摇头,抹了一把眼泪,用清脆忧郁的声音说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了一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第九百一十六章 太子之信   年轻将领默了一下,说道:“不是不让你去看吗?你怎么又去了?”   他知道,妹妹又见到军中士兵对临近县城的屠杀和掳掠了,但使攻破一处城池,他们献营首先要虐杀的,就是守城的官员,不论使用乱刀或者是车马,总之一句话,不能让官员好死,官员死的越惨,他们就越高兴。   继而是那些帮助官军守城的士绅乡贤,从官员到士绅,不但他们自己要死,他们的家人也得被虐杀,家中的女子,更是要被凌辱,并带回军中,继续供他们玩乐,直到有一天他们腻了,再一刀了了结,而在被官军包围,没有军粮的情况下,这些被掳掠的女子,就将成为他们的军粮……   官员士绅之后,就轮到普通的百姓了。   见人就杀,见人就抢,献营士兵才不会因为你也是穷苦百姓,就对你高抬贵手,相反,他们对普通百姓更狠,不但夺去百姓财产,而且会杀人立威,在震慑百姓之后,就会裹挟驱赶他们,使他们变成流贼中的一员。敢有不从者,就一个字,杀。   往往几百个流贼攻陷一座县城,最后驱赶裹挟出的百姓连同他们自己,就变成了数千人,如滚雪球一般,几千流贼,很短时间就可以变成数万、数十万。   那些被裹挟加入流贼的良善百姓,一开始都是不愿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不由他们不愿意了,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遇上官军,他们也要拼力战斗,因为在官军的眼中,他们都已经是流贼,每当攻陷一座新的城池,这些新加入者,也会像流贼当初驱赶、掳掠他们一样,去驱赶、掳掠新的无辜者。   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良民变成流贼,新流贼变成老流贼,城市变成废墟,土地被荒废,百姓不得食,周而复始,星星之火,燎原不熄。   这也是张献忠屡屡被官军击溃,但屡屡又能东山再起的原因。   除了掳掠百姓,将一座座抵抗激烈的县城,变成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是献营流窜作战的另一个风格。   相比较李自成的“仁义”,有时候攻下一座城池,只杀官员,或者是只收府库钱粮,不犯百姓。献营,确实暴虐很多。   对这样的做法,年轻将领心中是强烈反对的,但他却无法改变。   因为这是义父张献忠的意思,或者说,这是义父统御兵马、震慑人心的一种手段。   在献营中,张献忠为王,张献忠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能反对,也没有人敢反对。   年轻将领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自己身边的少量兵马,尽量不要参与这种无意义的、只是张扬兽性的屠杀。   “我忍不住。”女兵咬着红唇,过去的时候,她一般都带在哥哥的亲兵营,对献营的残酷,虽然知道一些,但她认为,那都是必要之恶,是生存的不得已,加上哥哥刻意护着她,不让她看到一些场景,因此,她一直都是懵懵懂懂,可自从开封之战,京师之行,尤其是在京师,那可恶的朱家太子,令人给她念了一些献营残杀百姓、老少皆诛的恶行之后,她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了怀疑……难道,真的有那么过分吗?   从京师回来后,她的注意力,不再只是集中在战场,当献营攻陷城池之后,她不顾哥哥的反对,会亲自到城中查看。   这一看,朱家太子所说的,竟然都是真的,在献营刀下,每一个沦陷的城池,都变了地狱,那些该死的朝廷官员也就罢了,普通的百姓也都无人能避免,过一处,乱一处,烧一处,狼烟滚滚,几百里之内,没有一处安宁,妇孺不得免,只喂饱了那些食尸的鹰鹫。   眼前的场景,和建虏入塞几乎差不多,都是鸡犬不留,她去年有多么痛恨建虏,今日就是多么心凉……   年轻将领轻轻一叹,在桌边坐下,一脸歉意的为妹妹倒了热茶,双手小心推了过来,劝慰道:“喝口茶,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些,都是必须的吗?”女兵忽然抬头。   烛光照着她的脸,感觉她比在京师之时,消瘦了很多,原本明亮的眼神,好像也黯然许多。   年轻将领沉默了一下,点头:“要取得钱粮,要生存,暂时只能这样。”   女兵也默了一下,然后幽幽说道:“有件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   “建虏今年又入塞了……”   年轻将领肃然:“当然,我们能击破左良玉,还多亏了建虏入塞呢,若不是建虏入塞,逼近北京,崇祯老儿也不会急急调走马士英,给我们露出了空子。现在建虏退走,马士英返回,朝廷必不会罢休,接下来我们还有恶战。”   “你觉得建虏入塞……是好事?”女兵抬起头,盯着年轻将领,去年蓟州玉田的经历,令她心境改变不少,不然她一定不会有现在的想法和悲戚。   “当然不是。”   年轻将领摇头:“建虏乃辽东蛮夷,入我边关,杀我百姓,论起来,比朱家朝廷还可恶,但建虏入塞,确实帮了我们不少的忙,不然我们献营说不定早就被官军剿灭了,这一点,不能不承认。”   女兵眼神黯然了一下:“这么说,建虏和我们,是里应外合了?”   不等年轻将领回答,她继续说道:“听说,辽东的汉人都被逼着削发留了辫子,改了衣冠,成了建虏的奴才,还有人说,如果大明再内乱,建虏渔翁得利,入了关,占了天下,汉人都得留辫子、改衣冠。到时就悔之晚矣!”   年轻将领微微惊讶:“这谁说的?怎么可能?我汉人千千万,建虏才多少人?入关占我天下,简直是异想天开!也就是朱家朝廷无能,不然建虏岂能猖獗?”   心中觉得,“大明”“内乱”这两个词,好像不应该从妹妹口中吐出来。又感觉,自从去了一趟开封之后,妹妹好像变了很多。   女兵盯着他:“哥,如果一边是官军,一边是建虏,你会打哪一个?”   年轻将领更惊讶:“小云,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问一些奇离古怪的问题?”   “回答我!”女兵板着粉脸。   “好好好,我回答。”年轻将领对妹妹一向娇宠,今日也不例外,他缓缓说道:“其实你不该问我先打谁,应该问官军会先打谁?以我对官军的了解,他们怕是不敢打建虏,而是会打我们……”   见妹妹仍旧板着粉脸,对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满意,于是急忙补充道:“但如果官军不打我,我也不会打他,我两不相帮,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将他们全部歼灭。”   “只能打一个。”女兵重申自己的问题。   年轻将领笑:“如果只能打一个,那当然是要打建虏了。都说建虏厉害,满万不可敌,我李定国还真不信呢。”   答完之后,见妹妹久久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于是他笑道:“怎么样,我回答你还满意吗?”   女兵盯着他,不回答他问题,却忽然反问道:“哥,你见过秋毫无犯,而且还给百姓疗伤看病的官军吗?”   “没。”李定国摇头:“听都没听说过,即便是当日卢象升,也发生过和民争粮之事。”   “但我见过。”女兵咬咬唇。   “哦,在哪?”李定国好奇。   女兵不回答他的问题,低头想了一下,再抬头说道:“哥,有件事,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定国觉得妹妹今晚太奇怪了,他好像能感觉道妹妹内心的痛苦,于是安慰的说道:“什么事,说出来,哥帮你解决。”   “有人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女兵声音低沉下去。   “我的信?”李定国又惊讶了,他没有什么朋友,认识的兄弟,也都在营中,他们大部分都不识字,根本不需要给他写信,所以他不明白,信从何来?   “是。”   女兵重重点头:“写信的人,是一个非常特别,特别到你永远想不到,不敢相信的人,信中所写,也都是非常诳悖诋毁之言……”   李定国何等聪明,他立刻就猜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官府的人?”   女兵咬了咬唇:“算是吧。”   李定国惊的站起,急步冲出帐篷,左右观看,当刚看到帐篷外只有黎叔一人,所有亲卫都被远远地支到十几步之外,听不到帐中动静后,他才微微松口气,冲黎叔一点头,返回帐中,压低声音,冲着妹妹说道:“你怎么能同官府的人往来,要是让义父知道,那就大事不好了!”   虽然是张献忠的义子,但李定国对张献忠的暴虐,却也是胆战心惊,张献忠真要怒了,不要说义子,就是亲生儿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杀掉。而在张献忠最为愤怒的几件事中,排名第一的就是和官府往来,在他看来,那是出卖他的前奏,他绝不能容许的。   女兵不理会哥哥的斥责,她弯下腰,从靴筒里抽出一个信封,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冷静如冰,但眼眸却如火的少年……她摇摇头,努力的将其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后非常郑重的将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我不看,烧了它!”李定国却是像是看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还是看看吧。”女兵声音低低:“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信里就有。”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李定国反倒会坚定了不看的信心,但对自己的妹妹,他却有不同的想法,另外,他也实在好奇,究竟是谁,能说服倔强的妹妹,向他传递消息?   李定国终究是上前一步,拿起信封,打开了看。   只看了两句,李定国脸色就大变,他抬起头,用一种惊骇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妹妹。像是在问:朱家太子?写信的真是朱家太子?   女兵坐在桌边不动,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李定国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惊骇,目光再转回信纸,继续看,   然后他脸色越发严肃,不知道什么时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反复看了两遍,李定国拿过蜡烛,将手中的信纸烧成灰烬。   再转过身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   “第一,这件事,就当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永远也不要再提起!”   “第二,你是在哪里见到朱家太子,这封信,又是如何到你手中的,你要详详细细的告诉我!”李定国看着妹妹,很严肃,很认真的说道。   ……   京师。   乾清宫。   最近一段时间,崇祯帝很是烦躁。   第一,湖广的溃败,令他心情极度恶劣,他恨死侯恂这种无用的官吏了。   第二,建虏退走已经一个月了,但黄太吉是否已经身死的消息,辽东边军却迟迟不能确认。   第三,储秀宫最近闹鬼了,先是有一个小太监说,她夜里听到有小孩在殿中哭泣,后来,竟然有更多的人听到,人们传说,是流产的小皇子,不甘离开,在殿中伤心呢,再后来,陈妃竟然梦到了流产的儿子,她向崇祯帝哭泣,惹的崇祯帝心中不安。   崇祯帝对鬼神之说,是非常相信的,常常以此自省,隐隐的,他又想起了四年前,五皇子病死之后,宫中传播的一些流言,以及五皇子临死之前的那一句话……   另外,国债的顺利发行,朝廷如愿以偿的凑够了一百万两银子,不但解决了年关前的燃眉之急,而且也勉强凑出了两万京营兵马,前往江南平贼的粮饷,说起来,实在是好事一件,但不知道为什么,崇祯帝心中却有一些别扭,总是联想起他四年前的尴尬。   四年前,他低声下气,不要面子,但最后却不过凑了二十万两,但今日,太子却轻轻松松,只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就在京师集够了一百万两的银子,虽然没有人说,但崇祯帝总觉得,臣子和百姓们一定会相互比较,比较下来,当然是他这个做父皇的太差劲……   一时,崇祯帝有点患得患失。   但不管这样,崇祯十六年,总算是要过去了,内内外外的局面,也都应付了下来,只希望来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在乾清宫的侧殿,在母亲的遗像前,崇祯帝再一次的祈祷…… 第九百一十七章 风波乍起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   这是春节前的一个大节。   照习俗,这一天,百姓们都会祭灶,为灶王爷准备丰盛的祭品,尤其麦芽糖和酒是必不可少,祭拜之后,百姓们食用祭灶食品为晚餐,还会放鞭炮,送灶王爷上天,欢庆今年,祝福来年。   虽然这些年年景不好,但百姓们对“小年”依然很重视,进入腊月二十,京师大街小巷都开始喜气洋洋,不论富商还是乞丐,都准备要过年了——照传统,一入腊月二十三,就等于正式迈入年节,蒸花馍、剪窗花、办年货,各家忙忙碌碌,欢喜过年,衙门里的官员,准备封印。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否则一律都等到明年再说吧。   民间如此,皇家亦不例外。   腊月二十三,崇祯帝会在坤宁宫亲自祀神,设供案,奉神牌,备香烛、燎炉拜褥,坤宁宫内灶间东壁上设有灶君牌位:“东厨司命神牌”,御茶房、御膳房设供献三十二品加黄羊一只。祭祀时,宫殿监奏请皇帝诣佛前、神前和灶君前拈香行礼。整个仪典,异常肃穆庄重,比民间可严厉多了,因为皇帝祈祷的,可不是自己一家,而是全天下的百姓。   崇祯帝继位十六年,每一年都如此郑重,不管平常多么节俭,这一天对灶王爷都是不能小气的。   祭祀完毕之后,崇祯帝会召集所有嫔妃和儿女,包括张皇太后,一起品尝祭品,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为七天之后的大年做预备。   因为是每年照例的祭祀,所以一个星期前,宫殿监御膳房就忙开了,各级太监宫女,各司其职,都忙忙碌碌的为祭灶而准备——崇祯帝对祭祀一向重视,若是出了漏子,保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此刻,对整个皇宫来说,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乃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不过就在准备祭灶的繁忙之中,却有一股暗流,正慢慢卷起……   腊月二十,永王骑马,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折了小腿。   一般来说,大明皇子都不尚武,虽然学习骑马是必备,但却也仅限于此,永王今年十三岁,正到了学习骑马的年纪,教习骑马的师傅和太监小心谨慎,想不到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消息传出,崇祯帝急急到承乾宫看望,见儿子只是骨折,医官说没有做瘸子的危险,他这才放了心,连带着,崇祯帝也再一次的看望了田贵妃,隔着帘子,听着田贵妃不复柔美,已经干涩沙哑的嗓音,想到过去的恩爱和田贵妃的绝美,崇祯帝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子摔马是大事,古代医学不发达,很有可能会造成残疾,继而影响皇家的形象,历史上,唐太宗的长子李承乾就是因此失去了李世民的钟爱,继而谋反而被贬为平民,永王的伤虽然不重,医官也说了不会有伤残的危险,但崇祯帝依然怒气难消,要处罚随性的骑马师傅和太监。   隔着帘子,田贵妃带着哭腔为下人求情,崇祯帝这才作罢,又安慰了田贵妃一番,崇祯帝才叹息的离去。   等殿中静寂,崇祯帝和跟随的太监都远去,沈霑走进殿中,向帘子行礼。   “怎么样?永王没事吧?”田贵妃急切的问。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不过伤筋动骨了,得三个月才能康复。”沈霑回答。   田贵妃叹一声:“这样也好……这团乱局,就不用他参与了。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给他出的?”   “是李晃。”   “就知道是他。”田贵妃剧烈咳嗽,随即叹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事情都妥了吗?”   “妥了。”   “张天师什么时候到?”   “明日就可以进京。”沈霑回。   田贵妃欣慰点头:“其他不会有意外吧?”   “不会,云南和芸娘那边,也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不能大意,尤其不能走漏消息,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咳咳……”   “娘娘放心,保密之事,有李晃负责,各个地方,他都已经安排了人手。”   “还是要小心……”田贵妃一口气好像喘不上来。   “娘娘!”   “不用担心,我还死不了……不为我儿神张冤屈,出了这口怨气,我死也不能瞑目!”田贵妃摆手:“去忙吧。”   “是。”   ……   沈霑说的肯定,但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沈公公,徐公公叫你去一趟。”腊月二十二,祭灶的前一天,一个小太监忽然来报。   沈霑脸色微微一变。   徐公公,就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同时也是整个皇宫的太监总管徐高,虽然不比司礼监、东厂提督等几个能干预朝政的内廷太监职务,徐高总管太监的职务,只局限在后宫,但他的权力,亦是相当广泛的,   照制度来说,沈霑的直接上司并不是承乾宫的娘娘,也不是司礼监掌印王之心,而是这一位徐高。   “知道了。”   沈霑点头,假装轻松,吩咐了一下工作,然后就在那一位小太监,同时也是徐高亲信的监视下,去见徐高。   ……   坤宁宫。   侧殿后的一间小院子里。   徐高正负手站在一株梅花前,静静地想着心事。   天冷了,院子里的花草都凋敝了,只有这一株的寒梅,在寒风中,绽放花朵,吐出芬芳。   看到梅花,徐高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乡。   和宫里太监大部分都是北方人不同,徐高是南方人,和周后的老家,相隔没有多远,每当听到周后的吴语,他就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他年少时,为了家族生意,徐父带着家人从南方迁到了北方,但不想遇上了山贼,货物被抢,父亲被杀,母亲染病亡故,徐高孤零零一人,差点饿死在街头,为了维生,他不得不进宫。   幸运的是,徐高被分到了当时的信王府,当时信王刚刚受封,和周后成婚也没有多久,信王和周后都还是年少,周后天性善良,对他们这些少年太监毫无鄙视,只是可怜,闲暇之时,周后教他们读文写字,徐高本身是读过几天书的,也认识字,但为了和周后亲近,他假装目不识丁,和秦方,连同另外几个小太监,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廊下,听周后讲课。   几人之中,秦方是最笨的,常常被周后打手心,但现在,秦方已经是司礼监的行走太监了,虽然不如秉笔太监地位高,但却很得崇祯帝的信任,重要的圣旨,一般都是秦方去传。   因为勤谨,忠诚,聪明,徐高很快就得了信王和周后的赏识,变成了周后贴身太监,俄而随着信王的登基,他更是水涨船高,直接变成了坤宁宫的主管太监,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信王登基,他第一天进宫,成为坤宁宫主管太监的紧张和无所适从,仿佛还是昨天,但一晃,却已经是十几年过去了。   如今,徐高已经从少年变成了中年,鬓间也有了白发,但他的心思,却从未改变。   任何人胆敢触犯周后,他都绝不放过。   “公公,沈霑来了……”小太监的脚步和禀报声,打断了徐高的沉思。   徐高抬头:“让他进来吧。”   “是。”   脚步急响,同样穿着绯色宦服的沈霑急步出现,来到徐高面前,纳头就拜:“叩见公公。”   不论资历,年纪还是地位,沈霑都远在徐高之下,在徐高面前,他也一直都假装恭敬。   徐高没有令他起,大冷的天气,地砖如冰的情况下,继续令他跪在地上,目光扫他一眼,口中冷冷问:“知道咱家为什么叫你来吗?”   “奴婢不知。”   “哼,”徐高冷哼一声:“不知?咱家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咱家什么都不知道吗?”   听到此,沈霑眉角猛的一跳,脸色也有点变,只因为他跪地垂首,所以徐高并不能发现,但他的声音却依然冷静:“公公指的是什么?奴婢实在不明白啊?”   “还嘴硬?带上来!”徐高喝道。   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太监被拖了上来。   沈霑抬头看见,脸色顿时大变。   “沈霑,你还有何话说?”徐高厉声。   沈霑再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咬牙叩首:“这人是谁,奴婢不认识,也不明白公公在说什么?”   “事到临头,还不承认!”   “前些日子,储秀宫闹鬼了,咱家一查,发现是这小子搞得鬼,他唆使对食,到处造谣,说储秀宫夜间有孩童哭泣,闹的人心惶惶,甚至惊动了陛下,现在,他和他的对食,都已经供认不讳了,怎么你沈霑还想要顽抗吗?”徐高厉声,   对食,宫中太监和宫女,相互结伴,假夫妻的一种形式。   “徐公公,这事和奴婢没有任何关系啊~~您明察啊。”沈霑连连磕头,恐惧的浑身发抖。   徐高脸色寒霜:“沈霑,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不然谁护不了你!”   “公公,奴婢真的和他没有关系啊。”   “还嘴硬!这人是你的同乡,半个月之前,你在浣衣局后面的巷子和他见面……”徐高厉声。   “奴婢谁也没有见,这一个月,奴婢根本没有去过浣衣局!”   “可是有人看见你了!”   “绝没有,奴婢愿意和他对质,但有一句谎言,奴婢听任徐公公的处置!”沈霑说的斩钉截铁。   徐高冷笑一声,看向那个被打的半死的小太监:“听见没?你为他卖命,他却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你难道不寒心吗?”   那小太监痛苦的呻吟着,因为受了酷刑,他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眼神涣散,不过却始终不说话。   “回话!”   押着他的两个太监立刻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小太监仰面向天,然后张开嘴唇,牙齿伴着血水,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奴婢没有撒谎,殿中确有小孩哭……”   听到此言,跪在地上的沈霑心情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刚才其实是在赌,如果小太监真的已经把他供了出来,就足以要他的脑袋,幸运的是,他赌对了。小太监并没有招供,依然咬定殿中有人哭。   徐高咬着牙,双眼冒着怒火。   殿中小孩哭,肯定是假的,他才不会相信呢,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储秀宫的事,就是沈霑搞的鬼,只可惜,浣衣局的看门人看到小太监和另一个太监秘密相见,但具体是谁,却不能确定,今日讹诈沈霑,但沈霑狡猾如斯,矢口否认,却也让他无可奈何。   他担心的不是沈霑,而是沈霑的行为后面,蕴藏着其他的阴谋。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悔改!”徐高瞪了那小太监一眼,转向沈霑:“假借鬼神,造谣生事,按宫中的规矩,该怎么处置?”   沈霑激灵了一下,意识到问的是自己,抬起头,回答:“死罪!”   “好。”   徐高点头,缓缓道:“拿上来。”   “是。”   一个太监呈上了一根粗绳——宫中不能见血,但是处死,一般都是勒死。   徐高使一个眼色,那太监将粗绳递到了沈霑面前。   沈霑明白,这是要逼自己行刑啊。   徐高没有说话,没有命令,只是冷冷盯着沈霑。   沈霑知道,他不能犹豫,不然自己身死是小,坏了娘娘为五皇子伸张冤屈的大计,那他就万死莫恕了。   于是他一咬牙,猛地站起来,接过粗绳,面无表情的对那小太监说道:“对不住了!”   然后快步转到小太监的身后,将粗绳套上他的脖子,就要用力勒。   “慢着!”   徐高忽然说话了,他抬手制止沈霑的动作,目光望着那小太监,语意深长:“绳子都已经套脖子上了,你现在还不想实话吗?”   小太监却还是一口咬定,他痛苦的呢喃:“不敢骗公公,奴婢说的就是实话……”   徐高脸色发青,咬牙切齿:“既然你一心求死,那咱家也救不了你!”说罢,转过身去。   沈霑立刻双手用力,绳子勒紧,小太监的脖子咯咯作响,瞳孔放大,眼珠凸出……   沈霑是一点都没有留情啊。   “住手!”徐高忽然又转过身来。   而帮助沈霑行刑的两个太监,也猛地按住了绳子,沈霑想要继续勒,也是不可能了。   沈霑松开绳子,他知道,这是徐高对他的试探,也是对他和小太监关系的一次挑拨,在经历了鬼门关前的生死,尤其还是他沈霑亲自动手之后,这个小太监是否还能像刚才那般坚定,却是谁也不能肯定的…… 第九百一十八章 嘉定伯案发   沈霑心脏砰砰跳,他只能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李晃介绍的,保的就是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以李晃的眼光,应该不会错。   目光看向小太监,发现小太监喘过一口大气,蜷缩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咱家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徐高冷峻的声音再飘来。   这一次,小太监好像是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说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沈霑心头,再一次的掠过庆幸。   徐高脸色阵青阵白,咬着牙,像是想要干脆杀了小太监,以解心头之恨!但咬牙很久,终是一挥手,两个侍立的太监会意,架起胳膊,将满身是伤的小太监拖走了。不用问,迎接他的,将是连绵不断的严刑拷打。   这中间,沈霑一直躬身,对小太监没有丝毫的怜悯之色,心中却是长长松口气、暗道,小李子,对不住了。   徐高转过身来,冷冷望着沈霑,说道:“很多人可以忍一时,但却忍不住一世,无论多么精心策划的秘密和阴谋,终究会大白于天下,聪明人,都应该临渊止步。沈霑,你说对吗?”   “公公说的极是。”沈霑颌首“凝听”,他知道徐高是在警告他,但无碍他的心志。   徐高又叹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沈霑,你到宫中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宫中要的是一个静字,任何人想要在宫中兴风作浪,搞事情,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死,不但自己死,家人朋友,怕也是要被牵连,这句话,咱家希望你能谨记!”   “谢公公教诲。奴婢必永记在心。”沈霑恭敬无比的答应。   “去吧。”徐高摆摆手。   虽然他很不愿意,但却也必须让沈霑离开。   沈霑走了。   梅花树下,望着沈霑的背影,徐高脸色很是凝重,一会,他转对身边的心腹:“一定要把他盯紧了。”   “放心公公,就算他上茅房,奴婢的人,也会把他盯的清清楚楚!”   徐高点头,随即眉宇间忧虑更多:“那个芸娘最近怎么样?可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触她吗?”   “没,王公公(王承恩)盯的很紧,除了他的人。谁也无法靠近。”   徐高不满:“还是要想办法,告诉芸娘,要想活着,就要把嘴闭紧了!”   “是。”   徐高转过身,目光看向梅花,口中轻轻一叹,眉间满是忧虑:“不知道为什么,咱家总感觉最近要出事……”   同一时间,沈霑急步离开,黑色棉帽之下,谁也不能注意到,他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腊月二十二的上午,小年夜的前一天,有两个消息轰动京师。   第一,龙虎山张天师进京面圣了。   第二,嘉定伯府出了大事。   “听说了吗?嘉定伯府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嘉定伯的大公子,派杀手到云南去杀人,结果在通州被逮着了!”   消息传到宫中,刚刚在坤宁宫忙了一阵,正要喝口茶,休憩一会的徐高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不停指挥,手中的茶碗,叮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同一时间。   承乾宫。   锦衣卫指挥使田弘遇请旨进宫,正在拜见田贵妃。   帷幔低沉,药味浓郁。   自四年前染病,到今日,田贵妃在病榻上已经足足有四年,从一个花容月貌的美贵妃,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将亡人,崇祯帝怜惜田贵妃,特准   田弘遇随时都可以进宫看女。   田贵妃是一个倔强的女子,未病之前,她不但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写的一手好字,弹的一手好琵琶,而且还会骑马射箭,有时甚至能百步穿杨,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阳刚之气。   史书记载她:“上尝试马于射场,知田贵妃之善骑也,命之骑。妃形既妙,回策如萦,名骑无以过之。……宫眷喜蹴鞠之戏,田贵妃风度安雅,众莫能及。”   只是五皇子的死,彻底打击了她,从此,她钻进了心魔,再没有过去的容颜。   不过她的倔强依然存在,每次崇祯帝来看望,她都是隔着帘子和崇祯帝说话,即便崇祯帝命令撤帘,她也坚决不同意,为的就是不让崇祯帝看见她现在的枯槁模样,永远在崇祯帝的心中保留她的美丽容颜。   崇祯帝之外,父亲,儿子,甚至连沈霑这种的贴身太监,都极难看到她的病容,说话做事,都要隔着一个帘子。   今日也不例外。   田弘遇行礼之后,坐在帘外的软墩上,隔着帘子和女儿说话。说家长里短,到永王的伤势,全部是父女亲情。   一会,宫女太监都退下,关上殿门,沈霑守在殿外,殿中只留下他们父女二人密谈。   于是,田贵妃迫不及待的问:“那件事呢,办妥了吗?”   “妥了。昨天夜里,那两个人宿在通州。被咱们的人,成功抓获,面对拷打,他们都招供了……”田弘遇压低声音,神情紧张的回答。这才是他今日进宫的主要原因。   田贵妃激动不已:“他们是怎么供的?”   “都供认不讳,他们说,他们拿了周家长子周镜的银子,出京到云南去刺杀前定国公徐允祯,至于为什么要杀徐允祯,他们却是不知道的。”   “嘿嘿,哈哈,这就足够了,足够了!”田贵妃一边咳嗽一边笑。然后好不容易的止住咳嗽:“现在那两个人,是不是已经被押到了顺天府?”   “是的,今早就已经到了。”   “那此时此刻,这个消息,应该已经在京师传开了,是不是?”田贵妃眼睛发亮。   “是,当朝国丈派人刺杀已经被削爵的前定国公徐允祯,兹事体大,百官震动,朝廷必然要彻查,而那些言官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定会上疏弹劾嘉定伯,陛下想盖也盖不住!”田弘遇回答。   “哈哈,嘿嘿……看周后灰头土脸,如何应对?”   田贵妃又是一阵狂笑。   田弘遇听的却是脸色发寒,从女儿的笑声中他就知道,女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随时都可能会油尽灯枯,虽然说,医官早就判了田贵妃的死刑,但田贵妃居然倔强的活到了今日,论起来,也真是奇迹一件。田弘遇多希望这奇迹能永远继续啊,那样,田家就永远不回被风雨淋到,但如果贵妃不在,他田家就难说了……   田弘遇正在为田家的未来而忧虑,田贵妃咳嗽的声音又飘来:“父亲,这件事,你做的非常好,你升任左都督之事,我已经和陛下提过了,陛下也点头了,相信很快就会宣布。”   “谢贵妃娘娘!”田弘遇大喜。急忙跪下拜谢。   原来,田弘遇颇有野心,他不甘心只做虚衔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想要更近一步,攫取实际的权力。虽然五军都督府早已经名存实亡,左都督俨然也是一个虚衔,但毕竟衙门还在,随从也还有,比起他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那实实在在的是前进了一大步。   不过田弘遇并没有什么功绩,加上田妃只是贵妃,而非皇后,因此,崇祯帝能提拔他的力度有限。能得到一个左都督,已经是崇祯帝格外开恩,对田弘遇来说,可算是喜出望外了。   回到软墩坐好,田弘遇忽然又忧虑了起来,他小心的问道:“娘娘,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田贵妃咳嗽:“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娘娘……”   “有些事,你不必知道,知道多了,对你没有好处。”田贵妃打断他的话,咳嗽着说道:“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而且也只有照我说的做了,在我去了之后,田家才能安稳!”   原来,田贵妃的复仇计划,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心腹知道,作为田贵妃的父亲,田弘遇只知道是针对周后,但具体计划,他却完全不知,一来田贵妃是保护他,二来田贵妃也知道自己父亲是一个什么东西,机密事件,还是少让他参与的好。   田弘遇知道的,只是一些外围,比如,他奉了田贵妃的命令,一直在悄悄盯着嘉定伯府,又比如到江南收集美女,送陈圆圆进宫,也都是田妃的意思——后者的用意,田弘遇是明白,并且支持的。田贵妃病危,一旦撒手西去了,陛下对田家的照顾,必然不会再像从前,到前,他田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说不定就会被人掀出来,为了保证田家的荣宠不至于消失的太快,献上陈圆圆,令崇祯帝念及田家的好,而陈圆圆鲤鱼跳龙门,对引荐的田家,自然也会有所回报,如此一来,即便田贵妃去了,田家也可以安宁。   但对于前者,田弘遇却一直都不是太明白,同时也隐隐有所担心,周奎的后面是周后,现在皇太子声势又这么旺,搞臭周奎,和周后作对,好像并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有所担心。   不过贵妃的话已经说的这么明显了,又许了左都督,他也不好再问,只能点头:“是。”   乾清宫。   崇祯帝已经得到了消息,锦衣卫和顺天府先后向他禀报,说通州巡捕昨夜在城中发现两个藏刀的可疑人员,一番争斗,将二人拿下,拷问之后,二人竟然供认,他们是奉了嘉定伯的大公子周镜之命,准备前往云南,去杀前定国公徐允祯。   崇祯帝先是不敢相信,随即就是暴怒,他隐隐意识到,周奎一定有不法的勾当瞒着他,因此才要派人到云南去杀人灭口!   好啊,都会杀人了。   只是徐允祯已经被削爵,他和周奎又能有什么必须杀人灭口的勾当?   事关周后,崇祯帝虽然怒火中烧,倒也没有独断,而是紧急召集内阁诸臣商议。   内阁五臣一致认为,事关重大,不可冒然决定,应令两个杀手和周镜对质,厘清真相,同时令四川巡抚陈文奇提问徐允祯,以确定徐允祯和国丈之间,有什么必须杀人灭口的大罪过?   至于嘉定伯府,在事情还没有清楚之前,不宜轻动。   “刑部和顺天府彻查!”   “再给四川巡抚陈文奇传旨,令其提问徐允祯,看徐允祯和周奎,究竟有什么不法的勾当!”   崇祯帝立刻传旨。   其时云南尚没有设置巡抚,由四川巡抚节制,因此交给四川巡抚陈文奇。   “是。”   “派人把嘉定伯府盯紧了,没有朕的命令,任何闲人也不得进出!”崇祯帝道。   听到此,内阁五臣都是心中一颤:陛下这是打算彻查嘉定伯府,一点都没有看周后的面子啊。   “遵旨。”   从暖阁出来之后,崇祯帝直奔坤宁宫,见到殿中,对着迎接的周后,只冷冷一句:“你的好父亲!”   此时,周后已经知道了忽然传开的爆炸消息,想要向崇祯帝解释,但崇祯帝却袍袖一甩,气冲冲地离开了,根本不想听她一句。   周后呆呆地站在原地,泪如泉涌。   她不相信老父亲和哥哥有杀人灭口的狠心,但同时却也知道,嘉定伯府有不少狗屁倒灶的事情,真要一件件的捅出来,对嘉定伯府绝对没有好,如此之际,只有把父亲和哥哥叫到面前,看他们究竟都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不法的事情,如此,她才能想方设法的弥补……   “徐高!”周后习惯喊。   “娘娘,徐公公出去了。”一个中年绯袍太监躬身。   “去哪了?”   “不知道。他没说。”太监摇头。   周后却已经知道徐高去哪儿了,徐高一定是去嘉定伯府了。   嘉定伯府前。   围观的百姓,隔着街道,对嘉定伯府指指点点,府门紧闭,门前的台阶下,有两个带刀锦衣卫正在守卫,任何人试图靠近伯府,都会被他们呵斥。   徐高正在离开,他抢在锦衣卫之前,到达嘉定伯府,但却来不及进府,只令人将一封信送进府中,交给周奎,然后就急急离开。他刚离开,锦衣卫就到了,如果他慢一步,嘉定伯府可能就被封锁了。   一路回程,徐高一路痛恨,他不明白,周奎怎么这般愚蠢,怎么忽然想起暗杀徐允祯,而且还被人抓到了?   蠢,蠢不可及!   嘉定伯府连着周后,一旦周奎的事情被查出来,那必然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事。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叮嘱,准确的说,应该是警告周奎,他告诉周奎,你绝不能承认,你是国丈,只要你坚不承认,没有人能奈何你。   不然不但你倒霉,周后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周家就大祸至矣!   至于徐允祯那边,咱家自会想办法处置。   此时此刻,周奎应该已经看到信了,即便他再是愚蠢,也应该能明白徐高信中的意思。 第九百一十九章 当堂对质   “快,快!”   徐高不住的催促,嘉定伯府的事,暂时处置了,但宫中的事情,却还没有开始呢。   回到宫中,已经是中午了,徐高并没有立即去往坤宁宫复命,虽然他知道,周后正焦急的等待他呢,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置。   “芸娘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刻处置!”   徐高召来两个心腹,用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严厉语言,向两人下令。   芸娘,就是太子当日从内廷库救下的那个女官,随后被交给王承恩保护,因为她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徐高一直派人在盯着她,以防有什么祸事。原本,徐高并没有用强的打算,因为芸娘的安全,不但关乎王承恩王公公,也关系太子,当日太子殿下严厉向他询问,为什么要杀芸娘?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虽然暂时稳住了太子,但却也惹了太子的疑心,如果芸娘忽然死了,太子殿下必然会怀疑他。   但此时此刻,徐高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宁愿自己担下这天大的责任,也不愿意四年前的事情爆发出来。   “公公,王公公的人一直都看着呢,那女官也颇为警觉,除了王公公给她安排的事情,其他事,她一概不接……”两个心腹一脸为难。   “咱家不管!”   徐高打断他们的话,冷冷说道:“三天之内,拿不下她,你们就不必来见我了。”   两个心腹相互一看,单膝跪下:“明白。请公公放心,我等一定完成!”   安排了这件大事,徐高才来到坤宁宫,向周后请安。   “徐高,到底怎么回事?”见到徐高,周后惊慌的问。   “娘娘放心,国丈不过是被奸小陷害,什么买凶杀人,完全都是栽赃!刑部和顺天府正在查,真相很快就会大白。”徐高坚定回答。   “真的吗?”周后又庆幸又担心。   徐高点头。   周后这才微微松口气,在椅子里坐下,颓然泣道:“我这个老父亲,总是给我惹事,唉,你可见到他了吗?他都说什么了?”   “没。”   徐高小声:“锦衣卫守着门,不许闲人出入。”   周后震惊的抬起头,她没有想到,丈夫居然这么果决,这边刚有消息,还不知道真伪呢,锦衣卫居然就封了嘉定伯府,感觉丈夫对老丈人毫无信心,俨然是已经相信了那两个杀手之言,又或者,即便相信,也应该给老丈人留一点面子和回旋的空间,而不是这么决绝。   如果嘉定伯府有罪,朝廷当然应该处置,但国法之外还有人情,尤其关系到她这个国母……   周后眼眶一红,泪水止不住,感觉自从陈妃受宠之后,陛下对她越来越冷淡……   “太子去哪了?”周后忽然抬头问。   这一刻,她想到了儿子。   ……   户部衙门。   朱慈烺听到周镜雇凶杀人,但两个杀手在通州被抓获的消息时,他正在户部,和户部尚书傅永淳,侍郎王鳌永商议军需粮饷的时间,湖广战事危急,新任湖广总督吴甡已然要从山东启程,但京营的两万人马却迟迟无法出京,一旦耽误了湖广战事,那就悔之莫及,因此,朱慈烺最近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往户部跑,京师的几个大粮仓他也挨个看了一遍,说起来也不是傅永淳和王鳌永耽搁,实在是仓中无粮。   心中着急,朱慈烺脸上不免就露出了怒意,户部众人见到他就战战兢兢,只恐太子爷生气。   如此情况下,嘉定伯府的大事,就更是令他吃了一惊。   说周奎贪财、吝啬,他绝对相信,但敢派杀手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前定国公徐允祯,一时他还真不敢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历史上,各个封建王朝,对皇子王爷之一类的皇亲,多有保护,即便有不法和胡作非为,也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外戚却不同了,什么国丈,国舅,驸马,长驸马,历来都是乱世重典、杀鸡儆猴的对象,不论京剧评剧上党梆子,皇帝最后挥泪斩杀的,都是这一类人,而不是自己的皇子。   如果这事真是周奎做的,嘉定伯府这一次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即便是有周后的面子和崇祯帝的卫护,怕也是不能幸免。因为文官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对朱慈烺来说,他早就看周奎不爽了,周奎被朝廷惩治,老实说,他真想幸灾乐祸一番。   但偏偏他又乐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思想是思想,现实是现实,思想里,他恨不得抄了周奎的家,充实国家财政,但现实里,周奎是他的外公,牵连着周后,也牵连着他,如果周奎做了什么不法的事情,他这个当朝太子的脸上,怕也是没有光彩,继而有所影响。   所以,这件事不能不管,朱慈烺必须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周镜为什么要派人去杀徐允祯?   而本能的,朱慈烺就有一种感觉,周镜派出的杀手,在通州被抓获,恐怕不是“巧合”两个字就可以解释的。幕后说不定会有一些秘密……   “给萧汉俊传信,令他查一下,通州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再查一下,看嘉定伯府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急匆匆地走出户部衙门,朱慈烺小声叮嘱唐亮。   “是。”   军情司虽然退出了京师,但并没有退出通州,以军情司的实力,调查出真相,应该不是问题。   “殿下,皇后娘娘召你立即进宫。”   在户部衙门前面的小广场,朱慈烺正要上马,坤宁宫的一个绯袍太监就到了。   朱慈烺点头,急急往坤宁宫而去——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周后没有什么人可以商议,大约就只有他这个儿子了。   坤宁宫中,周后正焦急的踱步,虽然徐高“斩钉截铁”的说,嘉定伯府不会有问题,但她却不能放心,此时此刻,她心中满是惶恐和无助,丈夫的冰冷,让她只有一个人能依靠,那就是儿子。   但事情不明朗,细节不清楚,朱慈烺短时间之内,却也无法为她驱散忧愁,只能安慰、劝解。   等周后的心情稍微平静之后,朱慈烺离开坤宁宫,来到乾清殿。   “父皇万安。”进到暖阁,朱慈烺先请安。   “嘉定伯府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如山的奏疏后,崇祯帝一脸疲惫的抬起头,看向儿子。   朱慈烺点头。   “你怎么看?”崇祯帝问。   “当然以国法论处,勿枉勿纵,无论他是皇亲还是贵戚,都要一查到底!”朱慈烺回。   “恩。”崇祯帝欣慰点头。作为一个察察之君,崇祯帝是一个典型的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角色,事情闹的这么大,百官都已经听闻,要求严查,甚至是弹劾嘉定伯的奏疏,都可能已经在路上了,这个情况下,肯定是不能纵放,周镜为什么要派人暗杀徐允祯的真相,一定要查出来。   ……   同一时间。   内廷司礼监的红墙黄瓦下,几个小太监正在小声议论。   “嘉定伯派人暗杀前定国公徐允祯,两个杀手在通州露出马脚,被巡夜的捕快抓到了!”   “啊。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人都被押到顺天府大牢了。”   “嘉定伯为什么要杀定国公?”   “不知道啊,所以才奇怪,定国公都已经被贬为庶民,流放云南了,嘉定伯怎么还不放过他?”   “不明白,不明白啊。”   “嘉定伯刚刚出了六万两银子买国债,想不到接着就出事了。”   “别说了,王公公来了……”   内廷三公,东厂提督王德化出现了,他红光满面,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在几个太监和东厂番子的簇拥下,来到司礼监,掀帘进去之后,王德化向坐在正中的司礼监大太监王之心行礼。   虽然是内廷司礼监的掌门人,但王之心只是一个老好人,他不比魏忠贤,比前任曹化淳也要差上不少,王德化今日明着是来向他禀报,但其实根本不经他的同意,简单几句,说为了祭灶日的安全,东厂锦衣卫要加强内廷各门查缉和守卫之后,王德化就离开了。   屋中的王之心望着王德化的背影,有点厌恶,但却又无可奈何……   ……   离开皇宫,朱慈烺去往京营,一路,他默默想着心情,两万京营将士出京的粮草,令他烦躁,而嘉定伯的事情,也让他不敢大意,他想不出,周镜能和徐允祯能有什么勾当,以至于非要杀人灭口不可?如果嘉定伯府没有被封闭,现在当面质问周镜最好,但嘉定伯府被封了,即便身为太子,他也不方便在嘉定伯府出现,因为那明显的就是要插手案子。   一切,只能等萧汉俊在通州的调查之后再说了。   另外,此事不宜找大臣商议,只能和参谋司李纪泽他们研讨几个方案,以应对不同的局面,就像行军作战一样。   黄昏,朱慈烺得到消息,刑部宗人府顺天府联合审理此案,已经定下明天上午,也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当天,就在顺天府大堂,请国舅周镜和两个杀手当场对质。   这一夜,嘉定伯府不眠,各处勋贵和朝臣的府中,也都有人在小声议论,心忧朝局者担心嘉定伯府的事件,会影响到太子声望,幸灾乐祸则是在窃笑,让你嘉定伯府出风头,一下认购六万两的国债,害我们也受到牵连,现在报应来了不是?   而在襄城伯府之中,正在摆道场,法器怦然,香烟缭绕之中,襄城伯李守錡一身道袍,向一名年轻道人连连跪拜。   原来是龙虎山张天师张应京。   张应京今日进宫面圣,为大明祈禳,并和崇祯帝有过一番长谈,出宫之后,张天师就被这帮勋贵请来了,不同于其他勋贵的求符问药,李守錡却是要拜师,虽然他已经六十多岁,张应京刚二十出头,但龙虎山张天师地位尊贵,道教又俨然是大明的国教,因此,李守錡向张应京行弟子之礼,不但不屈,反而是一种荣耀。   一切完毕,李守錡屏退众人,恭恭敬敬的问:“师傅,弟子有一事,要请你指点迷津。”   “但说无妨。”张应京笑。   ……   不出朱慈烺的预料,第二日的早朝,嘉定伯府之事,成了朝臣言官们最关注的话题,言官们一个一个站出,要求彻查,厘清真相,相比之下,户部粮饷困难,两万京营兵马恐怕得推迟出京的议题,却并没有多少人提起。   朱慈烺面色淡淡,心中却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善于清谈,热衷名节,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实务,这怕是中国文人士子们,从古到今的一大顽疾了。   御座上,崇祯帝脸色阴沉,看起来心情很是不好,有两个言官因为太过激动,被他当堂呵斥,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上午,在顺天府大堂,在刑部宗人府顺天府三方合审之下,国舅周镜和两个杀手的对质,正式展开。   审理是秘密进行,没有百姓围观和旁听,只有三部官员和锦衣卫。   主审乃是刑部侍郎孟兆祥。   面对两个杀手的指认,周镜矢口否认,并说两人乃是受人指使,故意栽赃诬陷他。   中午时分,审理结束,虽然周镜坚不承认,但孟兆祥是老刑官,参与审理的各个官员也都不是傻子,两个杀手把他们两人和周镜见面的地点、时间,银子的交付说的清清楚楚,如何联络,甚至连周镜如何叮嘱他们,也都说的一字不差,酒楼的伙计还可以作证。   相比之下,周镜只是否认,却提不出任何反驳的证据。   两个杀手虽然是亡命之徒,但却不至于无缘无故的诬陷当朝国舅,要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孟兆祥等人心里和明镜似的,这两个杀手,就是周镜指使的。   如果没有国舅的身份,如果只是普通的案子,孟兆祥早就扔下令签,命令大刑伺候了。   但周镜是国舅,不能用刑,明明知道他在撒谎,刑部官员也只能忍着。   堂审结束,孟兆祥亲自进宫,向崇祯帝汇报——并没有说结论,只将整个过程禀报。   听完过程,看完堂审记录,崇祯帝也得出了和刑部官员同样的结论,又想到张天师的谶言,顿时就怒不可遏:“周镜,好大的胆子!他杀徐允祯,究竟想要隐藏什么?”脸色涨红,负手踱步,在殿中来回的走。 第九百二十章 腊月二十三   “陛下息怒。”   孟兆祥拱手:“两个杀手虽然言之凿凿,但毕竟只是一方之言,且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不若等四川那边有了消息,再一并审理。到时,真相大白,无论是诬陷,还是确有其事,谁都无法抵赖。”   崇祯帝站住脚步,咬牙想了一下,终是点头。   孟兆祥走后,崇祯帝心中烦躁,无心批阅奏疏,起驾去往储秀宫。   不知道什么时候,崇祯帝已经彻底的离不开陈妃了,虽然因为出身的原因,他无法给陈妃更高的地位,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陈妃的宠爱。   ……   周镜的审理虽然是秘密进行,但其间的情况,还是很快就在朝野上下传开了,作为太子,朱慈烺是除了崇祯帝之外,最早知道堂审过程的人之一。周镜的坚不承认乃是预料之中,但纵观整个堂审过程和口供,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周镜肯定是做了,现在就看朝廷怎么处置了。   “周镜,究竟想要隐藏什么?”   “徐允祯被流放云南,也快一年了,最好的时机其实是半路下手,现在徐允祯已经到云南,并且已经安顿,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杀人灭口?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两大疑问,在朱慈烺脑海里盘旋,他真想冲到嘉定伯府,向周镜问一个究竟。   但堂审结束,周镜被送回嘉定伯府,府外的锦衣卫又多了一些,明显的,崇祯帝是想要彻查到底,不想让任何人接触嘉定伯府。   这一刻,朱慈烺觉得自己对舅舅和外公的了解,还是有点少,他一点都想不出,周镜有暗杀徐允祯的动机……   “殿下,恕臣直言,如今看起来,国舅派人暗杀徐允祯是确有其事,我朝国法森严,国舅怕是很难脱罪了,如果是一般的罪责,哪怕是杀人越货,照律处置,都无碍大局,臣担心的是,国舅可能牵扯到更深的事件,继而影响到嘉定伯府和皇后娘娘……”参谋司李纪泽说。   “你指的什么?”朱慈烺问。   李纪泽摇头:“臣不知道。但国舅既然都已经被逼到杀人了,而且杀的还是徐允祯,细想起来,不由不令人担心啊……”   “关键还是陛下的态度!”   刘子政说道:“国舅有罪,自然该罚,但陛下这一次如此决绝,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朱慈烺沉思一下,转对唐亮:“你去一趟火器厂……”   ……   腊月二十三,小年,下午之前,国舅爷在顺天府的审理,张天师到京,信徒云集,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但下午之后,随着黄昏的降临,所有人,不论是皇宫里的崇祯帝,还是京师街头的普通百姓,都开始为小年夜的祭灶做准备了。   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   对华夏民族来说,二十三小年的象征性和意义性,可是仅次于春节和元宵。   ……   “快!再快一点!”   下午,一顶轿子正急急出宫,坐轿的人,不停的催促。   “站住!”   但轿子在东华门附近,被拦下了,轿帘挑开,一个中年太监探出头来,皱着眉头,不耐的说道:“这是干什么呀?快快让开,咱家有急事出宫!”   “原来是冯公公。”拦路的两个东厂番子行礼,其中一人说道:“对不起石公公,二十三,今天儿都封门了,任何人不得出入。”   中年太监不悦:“这刚什么时辰?年年二十三,也没见这么早就封门的,快快让开,耽误了咱家的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对不起,这是王公公的命令,谁也不敢违背啊。”东厂番子连同领头的太监,丝毫没有让路放行的意思。   “你们!”   中年太监气的脸红,但却也知道,没办法和这些人理论,于是问道:“管事的在哪,咱家要见他。”   “冯公公是要见我吗?”   东厂番子向两边闪,一个青衣,缀着六品补子,负手,面色冷峻的小太监走了出来,却是李晃。   冯公公是五品,论起来,比李晃高一级,但李晃是提督东厂王德化面前的红人,他却只是一个司设监的中层,在李晃面前,一点都不能托大,于是下了轿子,一拱手:“咱家奉了老祖宗的命令,有要事出宫,还望李公公通融。”   李晃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怕是不行,冯公公还是请回吧,今日门禁,任何人也不能出宫。”   “你……”   冯公公怒,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上轿离开。   原本,冯公公还想要去其他宫门碰碰运气,但轿子刚离开,他就发现,身后跟上了两个东厂番子,明显的,这是监视他,除非他返回。否则两个东厂番子会跟他到底,不论他去到哪处宫门,都休想出宫。   冯公公心中焦急,不知不觉,他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他不能出宫,不能把手中的紧急情报送出去,今晚说不定就会出大事……   ……   火器厂。   掌厂老太监刘若愚,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从万历皇帝一直到现在的崇祯皇帝,刘若愚历经四帝,在宫中的地位也是起起伏伏,最高时,曾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忠贤倒台时,差点被当成阉党,被崇祯帝一并铲除,幸亏有几个徒弟为他仗义执言,他本人又在狱中写自辩状,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即便如此,他也在狱中被关押了三四年,经此一变,刘若愚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加上满头白发,年近古稀,想着就在宫中苟延残喘,扫扫地,清清草,潦过此生就完了。   不想有一日,太子殿下竟然出现,命他为火器厂掌厂太监。   惊讶、感激之余,刘若愚敢不报答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   自到任以来,刘若愚整饬火器厂,绞尽脑汁,设定了一套严格的生产和保密制度,并时时监督,日夜不离,这一年多来,火器厂源源不断的生产新式的燧发枪,又产出令建虏丧胆的手炸雷,从来没有耽误过京营的使用。   对太子来说,刘若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掌厂太监。因为有火器厂的稳定供应,京营才能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而对刘若愚来说,这一年多的火器厂掌厂太监,是他一生中最充实、最有意义的一段时间,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却也能知道,火器厂生产的武器,对建虏的杀伤和对大明胜利的重要性——比起宫中司礼监的尔虞我诈,火器厂掌厂太监,更能令刘若愚发挥,也更令他有成就感。   闲暇之时,刘若愚还可以同毕懋康、宋应星、薄珏等在火器厂开设有实验室的学人才子,一起讨论各式武器的发展和应用,又青梅煮酒,对月当歌,实在是快哉。   火器厂井井有条,但刘若愚却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另一个职责,那就是帮助太子殿下在宫中打探消息。   将近六十年的宫中宦者,刘若愚的徒子徒孙,遍布宫中,虽然其间没有什么显赫之人,兵杖局管事太监褚宪章是官最大的一个了,其他人都只是寻常的中下层太监,不过这并不表示,他在宫中没有能量。   太监都是无根的人,一旦进宫,很多人终身再也见不到亲人,而师傅、徒弟,就成了他们在宫中最亲的人,甚至和普通人的父子没有区别,师傅死了,徒弟披麻戴孝,为师傅出殡,在明朝皇宫之中,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情。   因此,师傅有吩咐,只要不是大逆或者是谋罪之事,徒弟们一般都不会拒绝。   靠着这个,刘若愚在宫中建立了一套信息网。   去年,太子殿下令刘若愚调查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刘若愚派人查了,不过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徐高每日在坤宁宫,鲜有出入,加上徐高毕竟是有身份的大太监,调查起来,实在不易。   今日中午,冯习从宫中传出消息,说下午会到火器厂,有事向他禀报,但眼见天色已黄昏,冯习却迟迟没有出现,刘若愚心中不禁升起不安。   ……   腊月二十三,晚间。   大明皇帝崇祯,带着太子和定王,着大礼服,在宫殿监的主持下,祭祀灶王。   原本永王也应该参加的,但他骑马受伤,得在榻上休息两个月,一段时间内,怕是见不到他了。   整个仪式非常庄重,崇祯帝一丝不苟,任何细小的环节,包括向神灵行礼的时间,但遵照祖制,绝不应付。   身为太子,朱慈烺就跟在崇祯帝身后,随他一起拈香行礼,并能听到崇祯帝口中的祈祷之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收复辽东……   而就在仪式进行之前,辽东有好消息传来,那就是宁远总兵吴三桂,终于是探查到了确切的情报,黄太吉,真的已经死了!   建虏是十一月末出关的,一直到十天前,腊月十三,其大军主力回到沈阳,建虏才挂起缟素,三军痛哭,说他们的主子,在回师途中,染病驾崩了。   随后,辽阳,广宁,直至和大明对峙的最前线锦州,也开始一一挂起缟素,军士披麻戴孝,等于是将黄太吉身死的消息,正式告知天下……   吴三桂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八百里急报,告知在山海关的辽东督师范志完,范志完得报之后,在大喜之中,也是八百里急报,向崇祯帝报告这个好消息,对大明君臣来说,再没有比黄太吉身死更好的消息了,其喜悦程度,比击退建虏入塞,更胜一筹。   “哈哈~~”   得到确切的消息,崇祯帝终于是开怀大笑了,黄太吉这个心腹大患,这个诳悖好战,屡屡入塞的虏酋,终于是死了,然后一个晚上,崇祯帝都心情极好,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连湖广兵败的噩耗,储秀宫闹鬼的疑虑,大舅子买凶杀人的愤怒,他都暂时抛开了。   崇祯帝开心,朱慈烺的心情却一点都不轻松,黄太吉的死,完全在他意料中,一点惊喜的意味都没有。这些天,为了京营两万兵马南下平贼之事,他一直在忙碌,奈何户部粮草调运不易,沿运河的几个粮仓都是空的,眼见大军无法在年前起行,最早怕也要过完年,正月初六了,心中不禁忧急,而此时此刻,吴甡已经带着三千营,从山东出发,往湖广去了,以吴甡孤傲的脾气,到了襄阳之后,能否和左良玉处好关系呢?而如果没有两万京营做后盾,吴甡怕是很难指挥左良玉……   除了户部粮草,嘉定伯府的事情,也令朱慈烺隐隐担忧,昨天中午,他令萧汉俊秘密调查,一天的时间过去了,虽然最终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萧汉俊已经初步断定,两个杀手在通州被抓之事,完全是一场局。   至于设局的人是谁?目的又为何?萧汉俊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却不敢肯定,尤其对手相当老道,痕迹清除的很是干净,想要彻查清楚,还需要一些时间。   仅仅一天,萧汉俊能调查到这么多,已经不容易了。   朱慈烺现在只能等,等有了结果,真相大白,再决定如何出手。   ……   仪式进行的同时,两个小太监从汉白玉栏杆前,擦身而过。却是李晃和沈霑。   李晃小声道:“一切都如计划。”   沈霑不说话,但眼角眉梢的激动却是藏不住。   追寻了三年,准备了三年,今日终于有结果了。   ……   仪式结束,坤宁宫挂起一盏盏明亮的灯笼,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天家家宴开始。   崇祯帝,周后,袁妃,陈妃,连同张皇太后,宫中资历最老的刘太妃(万历之妃),太子定王,两个公主,全部出席。   虽然平时节俭,但每年的小年和除夕,崇祯帝都是默许,可以奢侈一次的,不唯儿女,也是为了照顾张皇太后和刘太妃。祭祀用的黄羊,由御膳房分割,取最鲜最嫩的地方,献给皇帝皇后和诸位皇子公主、皇太后和刘太妃、留下的,崇祯帝会赏赐给朝中大臣。   黄羊之外,各种冬季时令的鲜品和美食,也一一送上来,虽然朝廷财政困难,崇祯帝又一向节俭,但天家的家宴,还是相当盛大的。   今日崇祯帝心情好,脸上带着笑,座中人也都是轻松。   而就在家宴上,身为太子的朱慈烺,终于正式的见到了陈妃陈圆圆。 第九百二十一章 五皇子之死   去年在通州酒楼,惊鸿一瞥,陈圆圆给朱慈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当时他就已经知道,陈圆圆即将被田贵妃之父田弘遇送给崇祯帝。   老实说,他倒宁愿陈圆圆是一个红颜祸水,将崇祯帝迷的神魂颠倒,不理政事。那一来,他这个太子,说不定能有更多的权力。   但事实偏偏不是这样,崇祯帝在宠爱陈圆圆的同时,对国事一点都没有放松。   去年,陈圆圆还没有被册封为妃,因此没有资格出席家宴,今年虽然为妃,但朱慈烺一直在外奔波,回到京师时,陈妃又因为流产,一直静养,所以直到今夜,他才第一见正式的见到了被后人形容为明清第一美人的陈圆圆。   大约是因为流产不久,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陈圆圆脸色有点苍白,不过却丝毫不碍她的美丽,崇祯帝看向她的眼光里,满是怜爱……   对父皇的后宫,朱慈烺毫无兴趣,只不过是因为陈圆圆之名,他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陈圆圆美是美,但不碍他的心境。现在,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军队建设和平贼之策上,即便是小年夜,身在皇宫、参加这种仪式性极强的家宴,他心中想的,也还是皇宫之外的东西……   朱慈烺沉思的时候,周后因为娘家的事情,一直郁郁,定王低头默默,连一向活泼的坤兴,今夜也显得有点兴致缺缺——虽然不比太子,但她却也知道了外公和舅舅的麻烦,母后如此忧虑,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高兴不起来。   袁妃忙着哄小公主,刘太妃上了年纪,张皇太后是寡居之人,脸上也难有什么笑意,   相比之下,殿中之人,倒数崇祯帝的心情最是好了。   “殿下。”   脚步声响,一个小太监忽然急急进入殿中,却是唐亮,他先向御座上的崇祯帝和周后叩拜行礼,然后来到太子朱慈烺的面前,小声说了一句。   朱慈烺听完脸色立刻就变了,放下筷子,腾地站起。   “怎么了?”崇祯帝望来。   “父皇。”   朱慈烺绕出桌子,来到崇祯帝座前,拱手:“兵杖局火器厂传出火警,火势颇大,儿臣得亲自去看一下。”   火器厂,不止是一个制造鸟铳的火器厂,更是朱慈烺研发新式武器的基地,如果火器厂出了意外,他整军备战的大战略,必然受到影响,更不用说,火器厂还有毕懋康宋应星这些大才,一旦这些人才出了问题,那对大明的损失,更是无可计量。   崇祯帝脸色微微一沉,他觉得儿子有点小题大做,一个火器厂,值得亲自去吗?令工部和顺天府看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又想起天启六年,火药厂大爆炸,震动京师,死者千人的惨剧,火器厂虽然不是火药厂,不会有剧烈爆炸如地震的恐怖,但也不可不防,儿子在小年之夜的欢乐中,也不忘记国事,这一点,倒也颇似自己,于是点头:“恩,去吧。”   朱慈烺急急离开。   对朱慈烺来说,此时心里眼里只有火器厂的安危。   但他不会知道,他的离开,将会是一件永远的憾事。   坤宁宫外,两个小太监紧紧盯着太子离开的背影,对太子的忽然离开,一人震惊恼怒,担心原本的策划变成了空,另一人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计划成功了,太子一走,无论如何,今夜发生的事情,对太子的影响,都会降到最低。同时的,太子的离开也有利计划的展开,不然以太子的聪慧,说不定会搞出什么意外呢。   “陛下。”   太子刚走,一个小太监急急进入殿中,向王承恩禀报了什么,王承恩眼中微露惊异,急忙躬身,小声对崇祯帝说道:“田贵妃坐着步辇,正往坤宁宫而来。说是要参加家宴,并向陛下谢恩。”   崇祯帝吃了一惊:“她病好了吗?”   王承恩摇头,意思并不知道。   “叫太医来。”田贵妃要来,崇祯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他对田妃的身体极度担心,一个坐都坐不起来的人,怎么能来参加家宴?该不会是田妃又犯了什么脾气,想要胡闹吧?对田妃倔强的性子,崇祯帝是比较有了解的。   听到田妃要来,殿中的人,从周后刘太妃到袁妃也都是惊讶,田贵妃病了这么久,已经四年没有公开出现了,今夜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身体康复了?   很快,听见殿外有落撵的声音。   接着,一个身穿白色斗篷、脸上罩着薄雾轻纱的女子,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艰难的走进殿中。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曾经的田贵妃,是那么的风华绝代,国色天香,其绝美的容颜,一点都不亚于此时座中的陈妃,但一场大病夺去了她的所有,现在她连走路都无法自己进行,都需要两个宫女的搀扶,严格的说,并不是搀扶,而是拖拉,也幸亏田贵妃病的久了,体轻如草,不然两个宫女还真拖她不起来。   刘太妃和张皇太后都在暗暗叹息,她们两个,可是最知道田贵妃的绝世容颜,田贵妃身体安好的时候,常常到她们两人的宫中闲坐,病了以后,她两也时常到承乾宫探望,但最近一年,田贵妃拒绝她们的探望,说起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田贵妃了。   见到田妃这个样子,崇祯帝动容了,他一下就站了起来,口中说道:“贵妃这是干什么?快快,扶贵妃入座!”   田妃却没有入座,而是推开搀扶她的两个宫女,拜在地上,用她沙哑悲戚的声音说道:“今日祭灶,臣妾素装素颜,唐突来到,望陛下恕罪。”   如果是一般的妃子,今日祭灶,穿成这般模样来见,崇祯帝早就雷霆大怒了,但田妃是将死之人,想到过往的恩爱,崇祯帝心中只有疼惜,没有怒意。   “朕恕你无罪,快起来,快起来!”崇祯帝。   “臣妾不能起。”   田贵妃跪在地上,继续道:“臣妾今夜亲来,一为祭灶,二来,是有一件冤屈,要请陛下您住持公道!”   听到此,殿中人都脸色大变。   田贵妃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御前喊冤,请陛下断案吗?   而她要喊的冤屈又是什么?身为大明的田贵妃,又有什么人能给田贵妃制造冤屈?   电光火石间,袁妃抬头看向周后,对田贵妃和周后的恩怨,袁妃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若说田贵妃心中有什么冤屈,最恨的一个人是谁,那一定非是周后莫属。   周后是国母,后宫之主,但田贵妃却是最得崇祯帝宠爱的妃子,加上田贵妃倔强,任性,两人发生冲突,是难免的事情,而最后的胜利者,属于周后,崇祯帝虽然娇宠田妃,但在祖制和后宫之事上,却是无条件的支持周后,田贵妃的病,一半是因为五皇子的夭折,但在夭折之外,她对周后不可散去的怨气,怕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听到田贵妃要伸张冤屈,袁妃第一个想到的是,今晚田贵妃是针对周后而来!   袁妃想到了,周后自然也有所感觉,不过她并不惧,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田贵妃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规矩,包括对田贵妃几次惩戒,令她在殿外跪着,也都是在提醒她要注意宫中的规矩和主次,田贵妃病了之后,她也派人去看望,逢年过节,也不忘送去礼品和药物,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偏废。   或许,她对田贵妃有那么一点的苛刻,但她良心无愧。   刘太妃和张皇太后,都是脸色大变,刘太妃在宫中这么多人,张皇太后是天启帝的遗孀,当初为了争宠天启帝,生下龙子,又有魏忠贤的兴风作浪,宫中可是有不少的大事发生,连天启帝的乳娘都被牵扯,今日看田贵妃的架势,难道是想要兴起一场吗?   “贵妃,今日是祭灶,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可吗?”   聪睿如崇祯帝,自然也感受到了田贵妃话里的刀锋,他沉下脸,满是不悦的说,也就是田贵妃病了,不然他一定会下令,将田贵妃逐出殿外。   “臣妾可以明天说。但臣妾担心,自己活不到明天……”   说到此,田贵妃哭了出来。   座中陈妃像是受到了感染,也用丝帕轻轻抹着眼角。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崇祯帝也不能不让田妃说了,叹口气:“你要为谁伸张冤屈?”   “臣妾要为死去的五皇子,伸冤明屈!”田贵妃一字一句,如刀又如泣。   轰。   殿中人都是脸色大变,五皇子都已经死去四年了,今日田贵妃怎么想起为他明屈?难道是说他的死吗?五皇子可是皇子,如果他的死真有什么冤屈,那可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所有人都惊讶,连周后都惊讶的看着田妃。   崇祯帝脸色却是涨红,关于五皇子有可能是被人害死之事,他并非第一次听到,三年前,五皇子刚刚去世不久,田贵妃心中就有了这个念头,在他面前不住的哭泣,但却拿不出证据,三番两次之下,他也恼了,认为田贵妃疑神疑鬼,胡乱怀疑,怕是病糊涂了。   这两年,田贵妃再也没有提过,想不到今日在祭灶之礼上,田妃竟然又提出来了。   “贵妃,”崇祯帝压着怒气,尽量把语气放柔和:“五皇子之死,朕知道你很伤心,但都已经过去四年了,你就不要再挂怀了,今日是祭灶之日,神灵都在天上看着呢,你坐下来,我们全家人一起过一个祥和的小年。”   “正是因为神灵在天上看着呢,臣妾才要在今夜说明五皇子身死的冤屈!”   田妃已经哭了出来:“陛下,臣妾不是胡说,臣妾有证据!”   殿中人微微耸动。   “证据在哪?”崇祯帝问,如果有证据,的确证明五皇子是被人害死的,崇祯帝当然不会放过。   田妃抬起头,看向崇祯帝身边的王承恩:“王公公,那一个叫芸娘的女官,现在是在你的保护中,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承恩,包括崇祯帝。   众人注视之下,尤其是皇帝怀疑的目光,令王承恩有点慌,他急忙躬身,向皇帝报告:“回陛下,奴婢管辖之下,确实有一个叫芸娘的女官。”   “请陛下宣芸娘上殿,五皇子之死的冤屈,芸娘是知情人。”田妃道。   王承恩眉角跳动,虽然他有所预料,但听到田妃所说,他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去传!”崇祯帝脸色发冷。   “是。”   王承恩招呼一个亲信小太监,令他去传芸娘。   殿中人都等待。   崇祯帝令人扶田妃起来,田妃却坚决不起。崇祯帝知她倔强的脾气,也不再劝,这中间,崇祯帝小声向王承恩询问,王承恩将他知道的,关于芸娘的事情说出,崇祯帝听完,脸色顿时变了,目光倏地望向周后。   周后却淡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没有什么可怕的。   张皇太后和刘太妃却仿佛是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两人都皱着眉头,眼睛流露出叹息,明眼人都知道,田妃是冲着周后来的,但没有人会相信,周后会和五皇子之死有关,陛下登基十六年,周后也做了十六年的国母,一向慈善,处事也公平,性子又柔弱,岂会做那样大胆的事情?   很快,一个女官就被领上了殿。   如果朱慈烺在场,他一定有所惊奇,因为和去年内廷库相比,这位女官感觉今年瘦了很多,脸色发白,像是病了一样,眼神满是惶恐——去年在内廷库,朱慈烺救下了芸娘,交给王承恩保护,但他不会想到,有一日,芸娘会出现在这里。   “内官李芸,叩见陛下。”女官跪在地上,感觉身体都在颤抖。   “抬起头来。”崇祯帝冷冷。   芸娘慢慢抬起头。   崇祯帝看了一眼,似是有所印象,知道她曾经是掌管内廷库的,于是问道:“李芸,朕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如果敢有一句谎言,朕必以欺君之罪处你!”   “臣女不敢欺瞒。”芸娘声音发抖。   “关于五皇子之死,你究竟知道什么?”崇祯帝问。   “臣女,臣女……”芸娘跪在地上一时说出话,只是颤抖。   殿中人心中都是一动,这芸娘,果然是知道一些东西。 第九百二十二章 当年真相   “芸娘!”见芸娘犹豫怯弱,好像要打退堂鼓,跪在地上的田妃抬起头来,看向芸娘,用一种咒骂一样的声音激励道:“都到陛下面前了,你还有什么可隐藏的?说出你知道的,你就能摆脱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不然你永远永远也不得安宁,迟早得被杀人灭口,到时,不但屈死的五皇子,青梅,你的同乡,就是我,五皇子的母亲,也会在九泉之下诅咒你!”   田妃声音恐怖,芸娘吓的哭了出来。   殿中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五皇子的死,真有什么隐情?如果五皇子真是被人害死的,但一定会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彻查!   崇祯帝也是一脸怀疑,原本他以为五皇子是正常夭折,难道真有奸人?   “说吧芸娘,如果你不说,你就是欺君,不但你,就是你家人,也会受到牵连……”田妃忽然又放缓了口气。   终于,芸娘悲泣了一声,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慢慢看向御座上的皇帝,颤抖的说道:“回陛下,关于五皇子之事,臣女确实知道一些,但臣女并不能确定真假……”   “说。”崇祯帝脸色凝重。   “请陛下保臣女和臣女全家的平安,不然臣女不敢说啊……”芸娘哭。   “朕保你和你全家的平安。”   “谢陛下。”芸娘这才放心,她缓过一口气,斟酌着言语,缓缓说道:“臣女有一个同乡,名字叫青梅,原本在坤宁宫当差……”   听到此,殿中人都是勃然色变,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周后。   周后终于是色变了,虽然她有所预感,但真没想到,田贵妃居然真的指向了她!   崇祯帝也惊了,他没有想到,芸娘一开口,竟然就指向了坤宁宫。   难道芸娘所说的五皇子被害的真相,和坤宁宫有关?   崇祯帝迅速的看了一眼周后,发现周后一脸震惊之后,他又转头回来,将近二十年的夫妻,他对周后还是有信心的,周后,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像是感觉到了殿中的震惊,芸娘嗓子眼被堵住,颤抖的不敢说了。   “不要怕!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田妃鼓励,她咬牙切齿的嘶吼,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看过周后一眼,她一直在心中憋着气,只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再向周后讨还一切。   崇祯帝目光已经又转回芸娘,显然是要芸娘继续说。   芸娘鼓起勇气,颤抖着继续道:“去年,青梅忽然慌慌张张地找到臣女,将一封信塞给臣女,说有人可能要害她,如果她死了,臣女就打开看,然后不等臣女细问,她就急急慌慌地跑开了,后来没几天,听到消息,她果然是死了……”   众人听的更惊。   “信呢?信在哪?”田妃急切的问。   “臣女不敢留,听说她死后,臣女就烧了。”   听到此言,殿中有人心中一轻。   “什么?”田妃却惊的差点晕过去,芸娘是她最重要的人证,也是计划的根基,如果芸娘烧了信,等于一切都是白作,或者说,芸娘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令陛下宣芸娘上殿,根本毫无意义。   “但臣女好奇,在烧毁之前,悄悄看了一眼……”芸娘忽然“哇”的哭了出来:“早知道,臣女就不该看。”   田妃差点晕死过去的那口气,这才缓了过来,急切的问:“信里都写什么了?”   “青梅说,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三年前,有一次她在坤宁宫当差,身子不舒服,就悄悄躲进后殿,坐在一棵柱子后睡着了,忽然被惊醒,却发现是管事太监徐高和国丈周奎正在后殿中小声争吵,两人提到了承乾宫,又提到了五皇子,周奎很生气,说,徐高你不该横叉一手,把小事闹成大事,徐高却说,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轰。   听到此,殿中人都忍不住心中的惊骇,骚动了起来。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周奎和徐高对五皇子的死,都脱不了关系!   袁妃惊呆,周后脸色苍白如纸。   田妃却是笑了起来。   芸娘没有令她失望,说出了她所期待的那些话。   御座上,崇祯帝惊的涨红了脸。   看这女官的颜色,不像是撒谎和诬陷,难道五皇子真是被害死的?而且还是国丈周奎和徐高动的手脚?想到周奎之子周镜派人暗杀徐允祯之事,难道他们隐藏的秘密是和五皇子有关?一瞬间,又想到了张天师谶言,一时,怀疑和愤怒之火,在崇祯帝心中剧烈的燃烧,令崇祯帝不能自己,他猛地看向周后。   平生第一次,崇祯帝用这种夹杂着怀疑和愤怒的目光,瞪向周后。   迎着崇祯帝的目光,周后脸色苍白的摇摇头,然后看向身后的徐高,咬着银牙,声音颤抖的问:“徐高,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有人都看向徐高。   自从田妃进入殿中,徐高的脸色就微微有点变,眼神微微有懊悔,虽然他有所预感,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今日是小年,田妃竟然选在今日发动!   不过他脸色始终镇定,即便芸娘出人预料的出现在殿中,他脸上也没有露出太多惊慌之色。   事到如今,只能山倒扶山,水来挡水了。   芸娘只是一面之词,毫无证据,只要他坚不承认,就能保坤宁宫的安稳!   现在周后望来,徐高立刻奔出,到了殿中,在崇祯帝和周后面前噗通跪下:喊道:“陛下,娘娘,奴婢根本不知这女官所说为何?坤宁宫中,却曾经有一个叫青梅的宫女,但因为染病,去年就已经亡故了,不明白女官为什么要把她拉出来,编造出了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来诬陷国丈和奴婢?什么密信,什么杀人灭口,什么奴婢和国丈争吵,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徐高,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徐高话音不落,田妃就抬起头,望向徐高,虽然她罩着薄纱,但即便隔着薄纱,也能真切感觉到她恶毒痛恨的目光:“当着陛下的面,你居然还敢狡辩?你真以为,你做过的恶事,就真没有人会知道吗?为了掩饰当年的事,你不但杀了青梅,还将青梅几个同室,都以染病的借口逐出了宫外,随后,她们就都悄无声息的死了!”   徐高向田妃叩拜一下,委屈:“绝无此事!可请锦衣卫调查。”   “你当然处理的干净,但你不要忘记了,嘉定伯还在呢,徐允祯也还在呢!你能杀青梅,但你能把他们一起杀掉吗?”田妃盯着徐高,她的声音像是从地上升起,充满悲愤,带着寒意。   徐高叹:“娘娘,奴婢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即便嘉定伯和徐允祯就在面前,奴婢刚才所说,也绝不会修改一个字!”   徐高说的如此肯定,如此坦然,一时,崇祯帝又有点动摇了,徐高是他信王府的老人,对徐高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点的,他不觉得徐高能有这样的狠心。   “嘿嘿,咯咯~~不见棺材不掉泪。”   田妃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恨意,她抬眼看向御座:“王公公,都现在了,今日黄昏发生的那件事,你难道还要隐瞒陛下吗?”   听到隐瞒两字,崇祯帝猛地一刺,转头看向王承恩——崇祯帝最恨的不是臣子做错事,而是臣子瞒着他做事,那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王承恩脸色发白,不明白田妃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情,难道是有暗探?又或者,此前得到的示警,是田妃派人发出的?但此时却也顾不上多想了,急忙向崇祯帝躬身:“陛下,今日黄昏,确实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有人向奴婢示警……”   “说。”崇祯帝脸色沉沉。   王承恩小声禀告。   因为声音太小,其他人都听不到,但就坐在崇祯帝身边的周后却是听到了,然后脸色瞬间煞白,眼睛瞪大了,用一种惊异无比,不敢相信的目光看向殿中的徐高。   崇祯帝转头看她,冷笑:“你都听见了?真是你坤宁宫的好奴婢啊!?一边铁齿钢牙,绝不承认,一边学那周镜,也想要杀人灭口,若非是王承恩机警,就真让他得逞了!”   听到此言,跪在殿中的徐高猛然一震,脸色大变,额头立刻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和周奎同样的错误,周奎派人到云南去杀徐允祯,他则是派出心腹,想要秘密除掉芸娘,但不同的是,他派出的心腹,是绝对的专业高手,就算失手,也不会被逮到,王承恩又是怎么识破的?   “徐高!”   周后终于忍不住了,她颤抖的看向徐高。   徐高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这一刻,他想着如何应对?又或者,他还有一丝侥幸,想着如何牺牲自己,而能保全周后?   “王守一,钱卓,这两个人你认识吗?”周后声音颤抖的问。   听到这两个名字,徐高再无侥幸,他知道,这两人失手了,不但芸娘完好的出现在了这里,而且他们两人也已经被王承恩识破……刚才王承恩向陛下回报的,一定是此事。   “认识。”徐高咬牙回答。   “他们两人要杀芸娘,你知道吗?”周后问。   “不知。”徐高回答。   “哈哈……”田妃尖笑了起来:“他们两人是你的心腹,你竟然不知道?”   “徐高,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周后的情绪,已经快有点绷不住了。   徐高却不能回答了,只能沉默——否认已经没有意义,王守一,钱卓既然已经失手,秘密怕也很难保存,但承认则意味着天崩地裂,所以不能认。   “那两个人在哪,把他们带上来!”崇祯帝怒。   王承恩答应一声,又在崇祯帝耳边小声道:“他们两人形迹败露,拒捕,一个自杀,一人伤重,尚不能说话。”   崇祯帝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好啊,都是我大明的忠臣烈子啊。派人去传嘉定伯,让他和徐高对质,看李芸说的是真是假?”   说话间,崇祯帝脸色铁青,额头青筋一根根的凸显,感觉都快要气炸了——周镜要杀徐允祯,徐高要杀芸娘,两件事都和皇后有关,牵着五皇子当年死亡的真相,徐高又是他极为极为信任的奴婢,是他信王府的老人,想不到却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如何能不怒?   “是。”   如果说,周镜派人暗杀徐允祯,还是朝事和政事,自有刑部处置,身为皇帝,不能公开插手,此乃祖宗明训,但五皇子之死,却是皇帝的家事,皇帝有权亲自审理。   令嘉定伯和徐高对质,真相自会分晓,如果两人都不说,还有云南的徐允祯,总之,崇祯帝一定要知道真相,揪出当年的凶手!   太监急急去传嘉定伯。   嘉定伯的到来,需要一定的时间。   但殿中已经卷起的狂风骤雨,却是不能停歇。   “徐高,你还不承认,供出指使你的背后主子,减免罪行,难道你要陛下,诛你的九族吗?”田妃叫。   谋杀皇子,在大明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如果是受人指使,罪过就能小一点。   “徐高,那两个歹人。究竟是不是你派的?你和国丈,又究竟有没有密议,你给本宫说实话!”忽然来临的打击,几乎让周后崩溃了,她不敢相信,但证据却隐隐然这么确实。她稳住心神,盯着徐高,几乎是嘶吼的问。   “娘娘……”徐高身子在颤抖,他慢慢抬起头,望着周后的泪脸,他知道,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了,田妃有备而来,怕是还有后招,而以嘉定伯的尿性,在陛下的威逼下,怕也没有多少抵抗能力的,最重要的是,他继续的沉默,有可能为周后惹来更多的猜疑,令人以为周后是幕后的主使,给周后蒙黑!   此时陛下看向周后的目光,已经是混合了冷笑和愤怒,再等下去,不知道会是什么?   但说出真相,陛下就会信吗?会不会为皇后娘娘惹来更多的灾祸?   徐高痛苦无比。   周后却已经明白了,她从前胸凉到后背,又从后背凉到脚趾,从徐高不敢抬头的样子她就已经知道,一切怕都是真的…… 第九百二十三章 天命原是五皇子   “徐高,说吧,佛祖在天上看着呢,瞒是瞒不住的。”周后叹息道。   “娘娘……”徐高哭了,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说出来无济于事,反惹更多麻烦。   眼见徐高还是不说,周后忽然起身,走到殿中,跪在崇祯帝面前,双手摘下头上的凤冠,放在地板上,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伏地而拜:“臣妾乃后宫之主,但娘家无德,御下无能,致使五皇子为奸人所害,罪责难逃,请陛下下旨,废了臣妾……”   此话一出,殿中众女更都是惊呼。   只有田妃笑:“演的一出好戏啊。”   崇祯帝脸色铁青不说话。   徐高闭目流泪,他知道,如果他再不说,周后说不得还会有更激烈的手段,只能在心里叹口气,先向周后拜,再向崇祯帝拜首,声音哽咽沙哑:“陛下,奴婢死罪,王守一,钱卓,他们两人……的确是奴婢派的!”   见徐高终于承认,张皇太后和刘太妃都是惊,袁妃叹口气,悲伤的看着周后,田妃干笑了起来:“哈哈,嘿嘿,终于是认了。”   虽然已经猜出了真相,但听到徐高承认,周后还是惊呆了,她不明白,徐高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她眼中,徐高忠诚勤勉,不贪权势,心地也善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老父亲做事糊涂,徐高一向聪明,怎么也会做这种蠢事?   “奴婢万死,奴婢猪油蒙了心……”   到这时,徐高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他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原来,四年前,也就是崇祯十二年,崇祯帝号召勋贵外戚募捐,最有钱的武清伯因为不肯带头出银,还到街上变卖家具,故意给朝廷丢脸,崇祯帝一怒之下,抄了武清侯的家,将并其投入大狱,这一来,整个勋贵外戚阶层都慌了,人人都恐变成下一个武清伯,于是一天夜里,定国公徐允祯秘密找上了周奎。   为什么找周奎?因为在这帮勋贵外戚中,就属他们两家就有钱,和他们相比,武清伯的银子算是少的。   只不过他们一个是国公,一个是国丈,崇祯帝并没有首先冲向他们。   但他们两人都明白,照这么发展下去,崇祯帝收敛钱粮的大刀,迟早会落到他们的脑袋上。   徐允祯就是一个绣花枕头,无才无德,就喜欢银子,偏偏周奎也是一个爱财的草包,为了银子,其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两人为了钱财而焦急,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两人竟然想出了一个馊主意——现在皇帝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满朝上下,没有谁能劝住皇帝了,除非是那刚刚三岁多的五皇子。   五皇子是田贵妃所生,现在最得陛下宠爱,陛下即便忙于国政之中,每日也都会到承乾宫看望一次,对五皇子的要求,从来都是一概满足,如果五皇子能张口,为他们勋贵求情,陛下说不定会饶过他们。   周奎虽为国丈,但田贵妃和周后不合,甚至是周后的对头,日常他和田贵妃之父田弘遇也常有一些生意和脸面上的争斗,彼此都看对方是眼中钉,对针对五皇子的计划,他乐于点头,如果是针对太子和定王,身为外公的他,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一个是纨绔,一个是吝啬鬼,不过最后商议出的计策,却并非不可行,五皇子的乳娘,乃是京师昌平人,其舅舅正好在周奎的店铺里当伙计,两人决计收买乳娘,令乳娘给五皇子下点药,让五皇子病上一场,同时派人在京师散布流言,说皇帝待勋贵外戚太刻薄,上天不满,所以降病于五皇子,但使皇帝收回暴政,五皇子自然就会痊愈。   他们都知道,崇祯帝极相信鬼神,只要配合的好,完全有可能吓退崇祯帝。   说干就干。   原本说得是,一人一半银子。初始,徐允祯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但不想等周奎联系上乳娘,商议妥当,找他要后续的银子之时,徐允祯却反悔了,还说自己当夜说的都是醉酒的胡话,过去就过去了,国丈不必当真。又说一百两银子是借给国丈的,国丈什么时候想还都可以。   周奎知道,徐允祯是害怕了。   但周奎并没有退却的打算,身为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经过商,摆过卦摊的穷苦者,周奎有自己的执拗,为了保护自己的银子,他决计一个人走到底。   于是,按照原计划,乳娘丈夫为乳娘送冬衣,而在冬衣里,藏了一小罐樟脑丸。   注:明朝宫禁森严,尤其是对宫女管理严厉,宫女一旦入宫,除非是年老放逐,否则终身是不许出宫的,乳娘则是一个例外,毕竟得有乳吗,所以得从京师附近寻找。   另注:明清两代,富家子三岁不断奶是很寻常的,溥仪回忆录,说自己七岁还吃奶,五皇子身为皇子,三岁还有乳娘,完全是很正常的事。   但不想却出了意外,因为乳娘丈夫的表情太慌张,在皇宫门前被锦衣卫察觉不对,虽然没找到实际的证据,也没看出樟脑丸的破绽,但锦衣卫还是把乳娘丈夫扣了起来。   周奎得到消息,惊慌不已,急忙请徐高帮忙。   就这样,徐高入局。   徐高赶到时,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也到了。   虽然锦衣卫受内廷指挥,但骆养性是否给面子,徐高原本并没有把握。找了一番理由,上前一说,骆养性倒也没有为难,答应放行。   徐高心细的很,等锦衣卫离开之后,他打开冬衣一一检查,徐高可不是一般小太监,他对药理非常有研究,比太医院的御医也差不了多少,这一看,他就察觉樟脑丸有点不对,仔细一闻,又抠了一点,在舌尖一尝,立刻就知道其中的奥秘了,于是去到嘉定伯府,责问周奎。   周奎无法隐瞒,只能将实情说出。   令他意外的是,徐高并没有痛骂他,令他收回计划,而是冷冷说了两句,第一:这点伎俩,以为能骗过御医吗?   第二,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先找他商议,而不是自作主张!   说完,徐高就去了。   虽然有宫门前的风波,但周奎的计划却顺利的推行。   很快,宫中传出消息,五皇子病了。   但周奎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五皇子的病没有好,反而是死了。   这大大出乎周奎的意料,周奎虽然不是医生,但开过药铺算过卦,对药理是了解的,他知道,自己亲自配给的药物,是不可能造成死亡的,最多就是晕晕沉沉,身上没有气力,即便是御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但躺了时间长了,就会有并病恹恹的感觉,但绝对不是真病,更不会死。   周奎很惊恐,五皇子生病是一回事,但死亡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他找到徐高——他怀疑是徐高在中间动了手脚。因为徐高当日话语的意思,明显流出对他配置药物的不满和鄙视。   最开始,徐高是不承认的,但在周奎发疯一般的追问下,他才承认了,说他的确是在樟脑丸里,新添了一味药,以便更能骗过御医。   这也是周奎和徐高在殿中争吵,周奎非常惊恐,结果被青梅听到的原因。   ……   “一切都是奴婢的罪责,奴婢罪该万死,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赎罪!”   徐高将经过说完,最后伏地请罪。   殿中一片静寂,只有田妃的哭泣声……   所有人都是脸色苍白,震撼无声,   原来田妃说的是真的,当日,五皇子果然是被人害死的。   而且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当朝皇后的人!   徐高虽然不是御医,但宫中人都知道,徐高医术相当高明,所以他不可能是加错了药,而是故意的。   加害皇子,那是灭族的大罪,虽然坤宁宫和承乾宫不和,身为坤宁宫主管太监,徐高对承乾宫言语不善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直接动手,甚至加害皇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徐高身为一个奴婢,没有加害五皇子的理由,如果有,那一定是他主子的指使。   于是,所有怀疑的目光都望向了周后,   连一直支持周后的袁妃,此时脸上也露出了惊骇之色。   只有周后才能指使徐高,也只有在周后的指使下,徐高才敢行如此大胆的事!   “好奴婢,好奴婢!”   崇祯帝的脸色,一会涨红,一会铁青,他感觉,自己像是傻子一样的被骗了四年,原来当初勋贵外戚为了抗拒他的“募捐之策”竟然是绞尽脑汁……不,是无所不用其极!连伤害五皇子这样胆大包天的点子也能想出来,可恶,该杀!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一瞬间,崇祯帝胸中腾起杀意,恨不得将徐高,连同还没有赶到宫中的嘉定伯和远在云南的徐允祯,将他们全部推出午门斩首,以告慰儿子的在天之灵!   包括此时就跪在殿中的周后,崇祯帝也觉得不能轻饶,必须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像是感觉到了众人的怀疑,徐高抬起头,望向崇祯帝,满脸是泪,高声说道:“陛下!奴婢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没有什么忌讳的,奴婢要说,此事,皇后娘娘,从始至终,都丝毫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奴婢一个人在使坏,千千万万,所有的罪责都是在奴婢!”   “杀害皇子,这天大的罪责,你一个奴婢,担的起吗?”   田妃忽然尖叫了起来。   殿中默然。   田妃说的确实没错,徐高只凭短短两句话,就想要把周后摘出来,怕是难服人心。   “陛下如果不信……”徐高忽然直起上身,双手一抓,撕碎衣衫,露出胸膛,悲声道:“可以现在就把徐高的心肝摘出来,看徐高究竟说的是真是假!?”   “谎言,都是谎言!”   田妃向崇祯帝再拜:“这事绝不是徐高一个人可以做到的,陛下,您千万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一切的幕后指使都是皇后,您要为五皇子做主啊!”   崇祯帝脸色铁青的看向周后,声音冰冷无比:“皇后,你有何话说?”   这一刻,他目光不是愤怒,而是陌生和冰冷,多年的枕边人,好似已经成了陌路者。   周后满脸泪水,伏地道:“臣妾无话可说……唯请陛下废后!”   徐高是她的奴婢,周奎是她的父亲,他们两人造的孽,终归还得她这个做皇后来承担。   崇祯帝默然,虽然他胸中怒火熊熊,但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废后又是牵动国本和朝政的大事,他一时倒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胡说!母后不是那样的人!”   一个稚嫩愤怒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却是坤兴公主忽然站了起来,涨红着小脸,眼眶里满是泪水。   十四岁,坤兴公主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她才不相信母后会派徐高去杀五皇子呢,田妃今日参加祭灶是假,诬陷她母后是真,眼见母后泪流满面,她忍不住也哭了,更是站起来,大声为母亲辩解。   站在坤兴公主身边不远的定王,却是满脸通红,像他父亲一样,他一直在压制心中的愤怒,不同的是,他愤怒的乃是田妃对他母后的污蔑和父皇对母后的不相信!   “坤兴公主自然不会知道皇后娘娘毒杀五皇子的原因,因为原因产生之时,坤兴公主还是一个小孩子呢。”田妃忽然又叫了起来。   崇祯帝瞳孔一缩,猛然想到了什么。   不止崇祯帝,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刻,再没有人把田妃当成一个病人,所有人都知道,今晚这一切,都是田妃早有预谋的,她为了这一天,也许已经准备了很久。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查到这后面的真相的,但其心机着实可怕。   “当日五皇子降生之时,红光现于承乾宫,耀眼如天日,宫中传说,五皇子乃是真龙天子下凡,当有天下,坤宁宫害怕五皇子会威胁太子,因此才要不惜一切,害死五皇子!”田妃声嘶力竭,到最后,她的叫声已经变成了大哭。   坤兴公主一脸惊讶,这个流言,她显然是没有听过的,不过这并不表示她会相信田妃所说。   崇祯帝脸色再一次的巨变!! 第九百二十四章 坤宁宫的夜   这个传言,崇祯帝当然是听说过的,五皇子出生之时,承乾宫确有异象发生,但五皇子根本不可能拥有天下,因为他是庶出,又排行老五,除非太子定王,连同他哥哥永王都死了,而且还得保证周后没有再诞下其他皇子,这样的情况下,五皇子才有可能继承皇位,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非发生天崩地裂的大事。   大明储君稳固,绝不许有人在储君的问题上兴风作浪,这一点,不但皇帝不同意,百官也不会同意,因此,当听到宫中有这样的传说时,崇祯帝第一时间就是命令禁止,任何人也不得在宫中传播流言,否则死罪!   虽然表面上装无所谓,但内心里,崇祯帝对承乾宫的异象却是惊异的,于是,他对五皇子十分宠爱,即使是繁忙的国事中,他也不忘记每日都要去看五皇子一次,对五皇子的要求,也基本听从,但没有想到,却是因此害了五皇子。   这一来,徐高或者说是坤宁宫加害五皇子的理由就有了,为防五皇子长大,夺了太子的江山,坤宁宫提前下手,除去了带着异象诞生的五皇子!   张皇太后,刘太妃都不说话,表情黯然又叹息,如果是其他的理由,她们不会相信,周后会狠心害死五皇子,但事关储君,事关大明未来的江山继承,为了太子,周后发下狠心,害死五皇子,却是极有可能的,她们都是宫中老人,知道宫廷争斗的残酷,也能体会母亲护犊可能的疯狂。   而崇祯帝也终于去掉了心中最后一丝的怀疑,他和周后多年夫妻,知道周后的善良,一开始,他是不相信周后能做出这么凶狠的事情的,但现在,他相信了多半,为了春哥儿,周后或许真有可能下这种狠心。   糊涂,糊涂啊!   而这时,周后也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徐高会参与此事,向五皇子下狠手,原来是为了那个传言!   这个糊涂的奴才啊。   周后眼泪更多,她想起,当初五皇子诞生、红光现于承乾宫,宫中传言四起之时,身为太子的母亲,后宫之主,她确实是有过慌张,其后每每看到田贵妃,想到五皇子,心中就涌起惶恐,她不是担心自己的皇后位置,而是担心真如异象所预测的那样,未来的天下,会是五皇子的,那岂不是意味着太子春哥儿和定王两个人都将死于非命?   惶恐、不安、夜里难眠,有时还会偷偷的落泪。   但她却从来什么动作,只是把太子和定王看得更紧,教育的更好,她就不信了,只凭出生的红光,五皇子就能夺了春哥儿的天下!   但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却都被徐高看在了眼里。   正好,她那糊涂的父亲,收买了五皇子的乳娘,于是,徐高就背着她,悄悄动了一点手脚,以至于惹出了这弥天的大祸。   ……   到此时,五皇子之死的真相,基本已经清楚,虽然徐高咬牙不说,但殿中人却都能知道,徐高在樟脑丸里动手脚,一定和五皇子降生时的传言有关。   为了坤宁宫,为了太子,徐高下了狠手。   “我儿本是天命啊……”田妃大哭。   “说,徐高,你是不是因为传言就害了五皇子!”崇祯帝指着徐高怒问。   徐高慢慢抬起头,满脸泪水,声音平静的回答:“陛下,如果五皇子真有天命,奴婢能害死他吗?事情是奴婢做的,奴婢承认,千刀万剐,奴婢为五皇子恕罪!但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此事确和皇后娘娘无关啊,她天性善良,怎么会教奴婢做这种阴毒之事?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有一句虚假,奴婢愿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说着,猛烈叩头,额头碰在地板上,猛烈作响,鲜血浸湿了地板。   崇祯帝咬牙切齿:“拉下去!”   两个锦衣卫奔上殿来。   “陛下!”   见崇祯帝并不相信,皇后娘娘未来的悲惨境遇可以想象,徐高忽然抬起头,悲声叫道:“陛下,您既然不信,奴婢只有以死明志了~~”猛地跳起来,向距离最近的一根殿柱撞去!   而在撞柱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周后。   他看到了周后惊慌哭泣的脸,然后他就迅速的转过头去,毫无犹豫。   众女惊呼。   王承恩大叫:“拦住他!”   但晚了。   “砰”的一声,徐高头部重重地撞在了殿柱之上。   整个大殿仿佛都晃动了一下。   徐高倒在地上,鲜血满面。   众女惊叫,还有人哭,像是坤兴。   徐高并没有立刻死去,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抬头望向周后:“娘娘对不住,是奴婢害了你……”说话间,额头的鲜血和眼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也凝噎住了他的咽喉。   “徐高……”周后跪不住,眼前发黑,软软地瘫在地上,定王和坤兴都扑了上来,扶住她,哭道:“母后!”   崇祯帝呆了一下,徐高的刚烈,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依然怒火中烧,喝道:“死了就完了吗?你害死我儿,其罪难饶!”   田妃却扑了过去,抓住徐高的衣袖,尖叫:“徐高,告诉我,我对焕儿的饮食一向注意,他又是如何中毒的?”   五皇子叫朱慈焕。   皇子不比常人,每日进食,都是由专人勘验的,沈霑李晃也都是机警的人,想要下毒,很难。   乳娘在五皇子病死之后的第二天,就悬梁自尽,其家人也不见踪影,知道当初手法的,大约只有徐高一人了。   “乳娘,抹在了胸口上……”   到这时,徐高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而说完这一句话,徐高眼睛瞪大,很快就没有了气息。   “果然如此!”田贵妃大哭,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儿子死亡的真相了,然后她向周后看去,激动无比的叫道:“周后,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都是你,你还我儿的命来!”两臂为腿,向周后爬去。   坤兴和定王挡在周后面前,定王红脸:“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田妃激动大叫,忽然一个激灵,趴在地上,不动了,脑袋低垂的挨上了地板。   “娘娘!”   一个年轻的绯袍太监扑了过来,原来是沈霑。   沈霑扶住田妃,立刻惊觉不对,随即叫:“太医,太医!”   太医奔了进来,为田妃把脉,又急忙取出银针急救,但终是跪地向崇祯帝请罪:“陛下,微臣无能,田妃已经……宾天了。”   沈霑伏地痛哭。   殿中人,眼中的惊骇之色无法散去,一个原本应该祥和的祭灶小年,硬生生地变成了田贵妃的复仇之夜,五皇子的死,终于是真相大白,徐高伏法,周后的皇后之位,怕也是难保,田贵妃复仇成功了,但后宫却也是大乱了。   “啊?”   虽然已经有预感,但崇祯帝还是激动的红了眼眶。他冲下御台,来到田贵妃身边,当薄纱掀起,看到田贵妃那张枯槁的脸,崇祯帝忍不住就流下了眼泪,都是为了给儿子复仇啊,不然一代绝世美人儿,何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而作为父皇,自己却一直都蒙在鼓中,田妃数次向他哭谏,说五皇子是被人害死,但他却始终不信,反说田贵妃疑神疑鬼,现在想来,自己这个父皇太不称职,太对不起田妃和五皇子了!   而田贵妃的千般温柔和美丽,也同时在崇祯帝心头涌起,又想起被害死的五皇子,想到五皇子可爱的笑颜,崇祯帝的心,就像是刀割一般,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周后啊!   一瞬间,   崇祯帝双眼里似乎是燃烧起了火焰,他冷冷看一眼被坤兴和定王卫护,也已经快要晕过去的周后,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崇祯帝什么也没有说,但所有人却都能感觉到他决绝的杀意。   废后,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皇帝一走,殿中的人,很快就都散去,连徐高的尸体也不知道什么被人拖走了,最后只剩下周后,定王和坤兴三人。   定王和坤兴扶周后在后殿坐了,宫女呈上茶水,坤兴又小心的喂母亲喝。   周后喝罢,精神也稍好了一点,脸上露出微笑:“好了,母后没事了,你们去休息吧。”   “母后,父皇为什么不肯相信你?”坤兴流泪。   周后轻轻拍她的手背,笑:“傻孩子,你父皇是天下之主,有些事,他是不能直接说的。”   “母后,父皇不会真想要废了你吧?”坤兴一脸担心。   周后又是笑,宽慰道:“你父皇就是这种脾气,眼下怒气高,等过了今夜,明天就好了,放心,你父皇不会废我的。”   一番安慰,坤兴这才放心。   定王一直默默无语。   “定王,夜黑,照顾好坤兴。”两人离开时,周后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叮嘱。   定王点头。   回到自己的寝殿,关上了殿门,定王流着泪,对贴身的小太监说道:“母后骗我们,害死五皇子这样的大罪,父皇是一定会废了母后的!”   小太监大惊:“殿下这是哪里话,陛下不会的。”   定王摇头:“一定会的,父皇的脾气,我太了解了。”   想了一下,定王忽然恶狠狠地说道:“都怨徐高!他害了母后,要不是这个狗奴婢自作主张,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   忽然又哭:“太子为什么不在?如果他在,说不定能阻止……”   ……   小年夜里,京师万家灯火,各处鞭炮不时响起,虽然比不上除夕,但却也是   热闹无比。   朱慈烺纵马从街道上急急而过,眼前的祥和,令他心中安慰。如果不是火器厂急火,他一定会停下来,欣赏这一年难见的欢乐喜气。   火器厂。   朱慈烺带人急急赶到时,火势已经熄灭,见太子驾到,火器厂掌厂太监刘若愚急忙带人迎接,先下跪请罪,然后将火情简单介绍。   “殿下,此事蹊跷,火势看似很大,但烧毁的乃是一间空着的库房,隔壁两间装有燧发枪的,都却毫发无损,奴婢调查了一下,发现极有可能是人为纵火。”   “人为纵火?”朱慈烺一惊,他原本以为是小年夜顽童燃放鞭炮,引起了火器厂的火情,想不到却是人为。   “是的。”   “有内鬼?”朱慈烺脸色凝重。火器厂制度严格,戒备森严,进出都严格勘察,外人进入火器厂放火,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内鬼。   刘若愚点头:“奴婢失职,请殿下放心,奴婢已经展开调查,一定把内鬼揪出来!”   “如果是内鬼纵火,他为什么烧一间空库房?”朱慈烺疑问。   “是啊,这正是奴婢所疑惑的。”刘若愚回答。   “可有什么损失?”朱慈烺问,内鬼烧空库,也有可能是调虎离山,吸引注意力,从其他地方下手。   “奴婢已经查过了,物件,人员,包括不多的银两和粮食,都完好如初,一丁点的损失都没有。”刘若愚回答的肯定,显然他在救火之余,已经先行调查过了。   朱慈烺疑惑更多,沉思了一下,说道:“一定要查清楚,火器厂现在是我大明的重要之所,决不能出任何意外,被人放火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允许再发生!”   “奴婢明白。”   虽然刘若愚说火情不严重,但朱慈烺还是实地探查了一下,发现就像刘若愚所说的那样,现场人为纵火的痕迹,非常明显,纵火之人穿过前面两间装有燧发枪的仓库,选择了最后面的空库作为了放火的地点,但这样一来,他不但脱身的时间变长,而且最后面一间仓库,紧邻岗楼不远,极易被岗楼上面的士兵发现,   所以就令人非常奇怪了,这纵火犯大费周章,折腾放火,到底所为何来?   朱慈烺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难道这一场“假火”,是冲我而来的吗?   “殿下,还有一件事,奴婢要向你禀报。”刘若愚道。   “说。”   “奴婢有一个徒弟,叫冯习,在司设监当差,今日中午,他派人传出消息,说有重要消息,下午会亲自来见奴婢,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出现,火情之前,奴婢派人去打听,发现今年的门禁,比往前提前了两个时辰,下午的时候,就不许进出了。”刘若愚报。   “你的意思,宫里有事?”朱慈烺心中一紧,忍不住就想到了嘉定伯府的祸事。   “奴婢不敢说,只是,确有些不寻常……”刘若愚道。   “走,回宫!”   虽然夜已经深了,皇宫的家宴,肯定是已经散了,但朱慈烺却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此他绝对返回皇宫……   正这么想呢,忽然马蹄声急促,一骑急急而来,远远就喊:“殿下,太子殿下~~”   声音甚是惊慌。 第九百二十五章 废后   朱慈烺抬头望去,借着火把的光亮,依稀看到是宫中的一名小太监,乃是属于内监秦方的手下。   秦方是信王府的老人,为司礼监的行走太监,主管传旨,今日他的徒弟怎么跑这里来了?   朱慈烺立刻意识到出了紧急事务。   小太监在太子面前下马,一边行礼一边气喘吁吁的道:“殿下,出大事了!”   “怎么了?”   “内阁急召内阁五辅进宫,怕是有大事要发生,秦公公请你想办法立刻进宫。”小太监压低声音,但却又难忍惊骇的说。   原来,在这小年夜的深夜,崇祯急招内阁五辅进宫,但却没有召太子,身为信王府旧人、又亲眼目睹了田妃之死的秦方满是惊骇,他隐隐然已经是猜测出了崇祯帝的心意,为了报答周后恩德,不惜冒着泄旨杀人的危险,在出宫传旨的同时,急令心腹小太监通知太子。   但秦方不敢明说宫中之事,小太监更是不敢,因此只能用“大事”两字概括。   “父皇传了内阁五辅,但没有传我?”朱慈烺惊。   “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五皇子之死,好像是和国丈和坤宁宫徐公公有关……”   “走!”   不等小太监说完,朱慈烺就脸色大变,马缰一甩,就要催马。   “殿下!”   刘若愚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不可冲动,要三思啊。”   朱慈烺点头:“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向皇宫急急而去。   唐亮佟定方等人急忙跟上。   暗夜里,马蹄如雨,惊得街道两边,正在欢庆小年夜的百姓们都是惊讶,心说:“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刘若愚站在原地,痛悔的跺脚:“我误了殿下的大事啊!”   ……   一路疾行,朱慈烺心中惊涛骇浪,五皇子居然是被徐高和周奎两人害死的,这太惊人了,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朱慈烺却也知道,谋杀皇子是仅次于谋逆的大罪,徐高和周奎两人是疯了吗?哪怕是因为后宫争宠,也不因为杀皇子啊?更何况,大明的太子和皇后一向稳固,何至于此?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细节,但朱慈烺相信,周后和谋害五皇子的事情,是没有关系的,不止因为周后善良,更因为周后绝对不会犯这种糊涂!   但现在去想起因已经没有意义了,关键是如何挽救?   以崇祯帝的暴脾气,朱慈烺能猜测到,废后已经是必然的选择了,不然内阁五辅也不会打破大明两百七十年来的惯例,深夜进宫!   如果崇祯帝执意从废后,身为太子的自己,应该怎么办?   就历史来说,皇后被废,太子必然不稳,没有哪一个生母被废的太子,能安然登上皇位,最后不是被废黜,就是被逼造反。   一瞬间,朱慈烺真想调转马头,冲向京营,调集兵马,围了皇宫。   但理智告诉他,这事不能做,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   大明和历代王朝有很多的相同,但却也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大明吸取了汉唐的教训,将皇嫡长子继承制变成了铁一般的柱石,比如他的爷爷,崇祯帝的父亲光宗皇帝为万历皇帝所不喜,万历皇帝想尽一切办法,都想要废了光宗,但前后努力了十几年来,甚至拖着不上朝,最后却不能成功,万历皇帝不可谓不强势,但在储君的问题上,却依然碰了壁,究其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强大文官集团的反对,另一个就是祖制。   祖制这一顶大帽子盖下来,即便是万历皇帝也不能承受。   崇祯帝能吗?   可以肯定,只要没有抓到周后确实参与的证据,对于废后,内阁五辅就一定不会同意的,而在内阁五辅之外,朝臣也会群起反对,即便崇祯帝强硬,发出圣旨,也有可能会被封驳。   所以,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   ……   东华门门前。   一盏盏通红的灯笼下,武襄右卫和锦衣卫林立。   朱慈烺被拦住了。   带队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跪在他面前:“殿下,陛下有旨,除了内阁五辅,其他任何人也不得进宫。”   “包括我吗?”朱慈烺怒。   都指挥使不敢回答,但显然是包括的。   宫门紧闭,甲士林立,朱慈烺无法进宫。   虽然怒,但朱慈烺却也是非常冷静,他知道,皇宫门前,他不能硬来,于是翻身下马,跪在宫门前。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守门侍卫已经急急将他来到的事情,向里面通报了。   紫禁城有一个最著名的格局,叫做左祖右坛,进入午门之后,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左边,是太庙,右边为社稷坛,这是严格按照《周礼》的规制建造的,一般来说,这两个地方只在特定日子才会开放的,平常就是紧闭,但今夜却是一个例外,因为是小年夜,所以太庙开了,而在坤宁宫的巨变发生之后,崇祯帝就直接来到了太庙,跪在祖宗灵位之前,脸色凝重的向祖宗汇报。   一会,内阁五辅到了。   暗夜里,五个人被紧急召来,每个人都是心惊,他们都能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然崇祯帝不会在深夜召见他们,问起传旨的太监,但却没有一人肯多说一字,只是不停催促,请阁老们快快进宫。   而进宫之后,不是乾清宫,而是被领到太庙,五人就更是惊骇无比了。   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太庙不能轻入,五人在太庙前等待。   很快,怒气冲冲,眼眶还泛红的崇祯帝从里面走了出来,环视五人,说道:“皇后无德,朕要废后!”   这一句,石破天惊。   皇帝急招大臣深夜进宫,这是大明两百七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照祖制,宫门一旦关闭,就不能在夜间开启,甚至不要说开门,就是要人扣门,动门栓,都是大罪。   一开口就废后,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崇祯帝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是祖宗都没有干过的事情,但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宫门两百七十年没有在夜间开启,但朕的儿子被奸人害死,也是两百七十年没有过的事情!”   五皇子当初是被害死,田贵妃又死在殿中,两件事叠加在一起,更加刺激了崇祯帝的怒气,他一刻也等不及,他要废后,而且要立刻废后。只有如此,他才能平息心中的愧疚和怒气,也才能对得住刚刚死去的田妃。   “陛下,不可啊!”   不等崇祯帝说完,内阁五辅就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平常时候,五人在政见上或有不同意见,但今日面对废后,却是心意一致,后,绝对不能废。   “朕意已决!”崇祯帝咆哮的说。   “为何呀陛下?”   周延儒抬起头,惶恐不已。   崇祯帝不说话。   身后的王承恩小心站出,将五皇子死亡的真相,连同在坤宁宫发生的一切,向五位阁老讲明。   五人都听的目瞪口呆。   竟然有这样的事,国丈和徐高合谋,害死了五皇子……   “如此国丈,如此皇后,朕还能要吗?”崇祯帝愤怒的说道:“朕不废了她,难道还要等明日吗?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天下人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待朕这个皇帝?”   ……   皇帝和辅臣在太庙争论,太庙之外,锦衣卫和龙骧卫,在暗夜里守卫。   龙骧卫统领为龙骧右卫指挥使许达允,锦衣卫统领则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两人都站在台阶下。   众人各司其职,没有人会发现,骆养性眼神里满是不安,不时会回头看太庙,就好像担心里面会忽然冲出一个人,厉声问:“骆养性,你可知罪?”   多年以后,有人谈起骆养性。   一人说:“五皇子之死,骆养性好像没做什么错事啊?为什么一直担惊受怕,被李守錡抓住了把柄?”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另一人笑道:“骆养性岂能无错?当日他受人所托,赶到宫门处,即便没有徐高的说清,他也是会放行的。”   “原来他一开始就是参与者啊。”   “是啊,如果骆养性只是一个庸人、糊里糊涂的过去也就算了,偏偏骆养性自以为聪明,用小指指甲,悄悄地抠下了一点樟脑丸,离开皇宫后,立刻去找名医检测,那名医看后,说道这并不是毒药,只是让人浑身没有力气的睡药,骆养性听完犹豫,如果是毒药,他立刻就会告发,但睡药无害,又关系人情,所以他有所犹豫,而就他犹犹豫豫、在告发和缄默之间徘徊之时,五皇子身死的消息忽然传来。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犯了大错。”   “愤怒的骆养性找到了当初托他的那个人,那人却说,事情也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木已成舟,五皇子已死,大家还是保守这个秘密的好,不然谁也没有好下场。”   “明白了!事情一旦捅出去,周奎和徐高这样的罪魁祸首要被诛杀,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明明发现了睡药,但却隐瞒不报的骆养性,亦是重罪。”   “是啊,骆养性惜命,又贪图富贵,一条路走到黑,也就顺理成章了。”   ……   坤宁宫。   已经是子时了。   周后支退了所有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人坐在铜镜前,梳妆了一下,烛光下,铜镜里的容颜依然年轻,但笑容却已是不见……左手边的小桌上,放在一封亲笔所写、油墨未干的请罪疏,一张刚刚写完的信笺,用砚石压着,就放在请罪疏的旁边。   烛光照耀,清楚的看到开头一行娟秀的小字:吾儿慈烺、慈炯、坤兴……隐隐地,好像还有泪珠滴落。   而在周后右手边的一张大桌子,摆着从徐高住处搜出的一个小锦盒。   周后打开锦盒,望着里面的一颗小小红丸,叹道:“徐高,原来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惨然一笑,将红丸塞入口中。   ……   太庙。   内阁五辅都跪在崇祯帝面前。争论继续。   原本,在得知虏酋黄太吉的确已死的消息后,内阁五辅都是欢喜,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甚至已经想好了,明日上朝,如何拍崇祯帝的马屁,但想不到啊,后宫居然冒出这样的大事。如此一来,黄太吉身死的喜悦,一下就被冲的无影无踪了。   三辅蒋德璟说道:“陛下,国丈和徐高害死五皇子,但皇后是否知情,是否指使?仍是一个未知数,仍需要详查。废后大事,关乎国体,不可草率。请陛下三思啊!”   “一个父亲,一个是贴身奴婢,她岂能不知情,岂能不指使?”崇祯帝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   “两个岂能,怎能服天下?”蒋德璟直视崇祯帝冒着怒火的眼睛。   “你……”崇祯帝一时无语。   “陛下,如果废后,太子又当如何?”四辅范景文拱手。   “与太子无关!”像是被刺到了心里的痛处,崇祯帝大叫了起来。   “母子相依,岂能无关?”蒋德璟高声:“一旦废后,陛下要立谁为后?一旦立新后,太子又要如何自处?”   “殿下,三思啊!”   周延儒三人也都是叩拜。   “不必说了!”   崇祯帝涨红着脸,焦躁的踱步:“太子是太子,皇后是皇后,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司礼监已经拟旨了,你们内廷……”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脚步急促,内监秦方满脸通红,急慌慌的跑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喊:“陛下,陛下~~~”   崇祯帝抬眼看去。   秦方踉跄的来到他面前,噗通跪下,张口想要说话,但却先失声痛哭了出来。   “嚎什么嚎?出什么事了?”崇祯帝暴躁无比,现在他看谁的目光,都像是要杀人。   秦方抬起头,满脸泪水:“皇后……宾天了。”   “你说什么?”崇祯帝涨红的脸色瞬间变的青紫。   “皇后娘娘,服毒……宾天了!”   秦方大哭,然后双手捧起周后留在桌上的那封请罪疏:“这是皇后娘娘的奏疏。”   崇祯帝一下就呆住了,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像是变成了雕塑,眉毛不动眼不动,身体四肢都僵硬在那里,只有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铁青,全身的血液瞬间从脚底冲到头顶,但随即又快速的退去,将他所有的力气都带走。而秦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皇后服毒自杀了,自杀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朕并没有想到杀你啊。   嘴里却说道:“好,死的好,死的好啊。省得朕再处置了……”   崇祯帝呢喃了两句,像是喜,又像是悲,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双腿再也支持不住,翻身倒在了地上——五皇子死亡的真相,田妃的死,现在周后又死,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加上崇祯帝勤于政事,日常批阅奏疏,他身体早已经到了负荷的极限,这一下,终于是承受不住了……   “陛下,陛下!”   所有人都大惊。 第九百二十六章 震后余波   东华门前。   宫门打开,林立的武襄右卫和锦衣卫向两边一闪,内阁五辅从里面走了出来。   跪在宫门前的朱慈烺慢慢抬起头。   火把光亮下,周延儒,陈演,蒋德璟,范景文和黄景坊依次而出。   而朱慈烺惊讶的发现,他们头上,竟然都系了白。   见到跪着的太子,四辅范景文第一个忍不住,大哭了出来:“殿下,皇后宾天了~~”   朱慈烺听完,眼前一黑……   大明崇祯十六年腊月二十三,宫中巨变,田妃死,皇后死,崇祯帝大病。   消息震动了京师朝野,也震动了天下。   “母后!”   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从灵魂上讲,他和周后并不是母子,但两年的时间,他的灵魂早已经和朱慈烺的骨血融合在了一起,他就是朱慈烺,朱慈烺就是他,面对周后之死,而且还是服毒死,在看到周后的临终遗嘱之后,他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一时哭的死去活来。   “慈烺,慈炯,坤兴我儿:母先去,勿悲,一切都是母后无德无能、咎由自取,母后轻松而去,望你们慈爱在心,勿生怨恨,汝父忙于国政,宵衣更食,我走之后,尔等不可惹他生气,尤其慈烺,你是太子,切不可意气用事,国事家事,你要尽力辅佐,以解圣忧。停笔凝神,一时哽咽……”   周后很坦然,很从容,虽然语气中还透着眷恋,坤兴定王未成人,太子未大婚,她还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实在是不甘啊。但面对巨变,她毅然选择了承担,临行绝笔,也毫无怨恨,只有不尽的爱恋和慈母的叮嘱……   朱慈烺泣不成声,他知道,母后是为了避免废后掀起的风波,更是为了避免连累到他的太子之位,因而才一肩挑起,吞下了毒药的,也只有如此,才能彻底的扑灭崇祯帝心中的怒火,免去一场大祸。不然崇祯帝是一定要为五皇子和田妃报仇的,那一来,朝堂翻滚,天崩地裂,不但嘉定伯府,就说他这个太子,怕也是要受到牵连。   “母后……”   朱慈烺痛悔不已。   如果没有火器厂的火情。如果他不离开坤宁宫,或许事情就能转机,最起码,他能意识到周后可能的自尽。并提前做出预防。   只可惜,他离开了。   定王和坤兴都懵懵懂懂,没有想到母后会如此决绝。   后宫的争斗,令朱慈烺悲愤,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失去周后……   “都怨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悲痛中,一个哭声惊醒了朱慈烺,抬头一看,是定王,定王满脸是泪,朝他怒目而视:“那个女官也是你救下的,为什么,你为什么救她?”   朱慈烺无法回答。   ……   皇后出殡,乃是国之大事,也是国之大礼。   宫中妃、嫔等宫眷要身着素服,一日两次致奠。京师文武官员服素服,冠乌纱、腰系黑色犀角带,在午门外哭临。在京的文武员及文武三品以上命妇,连续三天身着丧衣,由西华门入宫到思善门外哭临。   京城内的寺观各要击钟三万杵,代死的皇后“造福冥中”。京城内禁屠宰13日。分封在外地的亲王、郡王、王妃、郡王妃、郡主及文武官均于本地面向宫阙哭临致丧。   照例,皇后的尚期需要十三天,但临近春节,棺椁不能在宫中过年,因此礼部只能急就章,更急的是,崇祯帝虽然继位十几年,但还没有决定吉壤,也就还没有给自己修建陵墓,如今皇后大丧,吉壤之事不能再拖,非是立刻办理不可,而一旦决定了吉壤,帝陵的修建自然也得马上开始。对大明财政来说,明年又多了一大笔的开销。   礼部一个头两个大,决定大殓之后,先将皇后的棺椁移出皇宫,年后二月再行大丧。同时选定吉壤和开始修建帝陵。   礼部报于崇祯帝,病榻上的崇祯帝什么也没有说,只点头。   除了周后的大丧,田贵妃的小丧也是一齐进行。   作为贵妃,亦是地位尊荣,虽然丧礼比不上皇后,但却也是小敛、大敛,各种仪式和哭祭,一样都不能少——田贵妃和周后一生为敌,无比怨恨,为了五皇子,殚精竭虑,不惜拖着残病的身子,向周后复仇,生前她一定想不到她会和周后在同日死去。   “黄泉路上都是伴,恩仇虽未泯,相逢求一笑吧。”司礼监掌印王之心,一身素衣,正在廊柱下,轻声叹息……   身为太子,亦是人子,朱慈烺自然是亦步亦趋,从现在起,他唯一的事情就是守丧出殡,军中朝中,所有的事情,都得暂时放下。明制,人子要守孝二十七个月,除了天子可以以天代月,只守二十七天之外,其他人,从太子以下,无人能免,是为“丁忧”,哪怕你现在是当朝首辅,父母不在了,也得辞官回家守孝“丁忧”二十七个月。   随着丧礼的进行和时间的推移,很多细节和真相都清楚起来。   五皇子之死,确实是徐高做的。   但周奎是引子,如果没有周奎起头,徐高或许有心思,但不会行动。   这就是命。   而徐高一直想要竭力隐藏的,就是这一件天大的秘密。   通州之事,萧汉俊顺藤摸瓜,查到了田弘遇的府上,那一夜,正是田弘遇的人使了手脚,花了银子,带着通州巡捕捉到了两个杀手,从而掀开了这一场大戏,而大戏的另一个主角,芸娘竟然是朱慈烺当日在内廷库救下来的,说来真是难以相信——如果什么事情也不管,任由徐高杀了芸娘,说不定不会有今日的事情。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会,田贵妃谋划如此之深,准备多年,对坤宁宫肯定早有监控,徐高忽然杀青梅,出乎他们的意料,但青梅一死,他们就立刻意识到,青梅可能和四年前的事情有关,而后和青梅有关的人,都会被他们关注。如果徐高当时就杀芸娘,说不定五皇子身死的真相,当日就爆了。   田贵妃已经死了,朱慈烺不相信她是策划者,后面一定有一个高明的藏镜人。   是谁呢?   但朱慈烺现在不关心这个了。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崇祯帝的身体,帝国之主,忽然病倒,谁也不知道会怎样?性情是否是改变,是否会更急躁?   其次是眼前的治丧和守孝,身为人子,他必须放下手里全部的工作,准信守孝,因此他主动上疏,请求辞去京营抚军的职务——大明以孝治天下,身为太子,他必须为天下人的表率,即便他不主动辞职,言官们也会疯狂上疏,要他辞职的,就如当然首辅张居正丧母之后,朝堂上下都要求他回乡丁忧,为母守陵一样,朱慈烺思虑再三,决定以退为进,主动辞职,如此,他不但赢得了体面,而且还可以从容的布置后招。   另外,还可以试探崇祯帝对他的态度。   但崇祯帝病重,连日辍朝,谁也不见,政事由内阁处理,太子自请辞职的奏疏和言官们要求太子辞职的奏疏,都被压在了内阁,内阁五臣按中不发,只等崇祯帝病好之后再处置。   ……   东缉事厂。   后面的小屋中。   两个太监相对而坐。   和往时不同,今日不再是黑夜相见,而是在一个阳光还算明媚的冬日下午。   “陛下召见我,问我,娘娘怎么会知道五皇子是被人害死,并找到这么多的证据?”沈霑说。   “你怎么回答的?”李晃问。   “我说,是五皇子托梦,五皇子在梦中说了一切,所以娘娘才能抓的这么准。”沈霑道。   “陛下信吗?”   “像是信,又像是不信。”沈霑一脸轻松:“不过不重要了,事情已了,真相大白,我们这些当年本应该为五皇子殉葬,但却被娘娘保下来的人,终于可以放下这幅担子了。只是苦了娘娘……”说道最后,忍不住又试泪。   李晃也黯然。   沈霑忽然抬头看他:“火器厂的火,是不是你派人放的?”   李晃微微点头。   “为什么?”沈霑声音忽然又严厉:“你难道不知道,娘娘原本的计划,是要将周后的本来面目,公之于众,令陛下,令刘太妃张皇太后,她的儿女都知道,她是怎样一个狠毒的妇人?更可令父子争执,殿堂如鼎沸,令周后无地自容?”   “那日殿堂,还不够鼎沸吗?”李晃表情平静:“再者,如果太子在场,芸娘肯说真相?以太子之智,说不得会挑出我们计划中的一些漏洞,那样岂不是弄巧成拙?”   沈霑不说话了。   李晃喝了一口茶,叹道:“娘娘和皇后斗了一辈子了,争强好胜,但对皇后却还是不够了解,周后是一个知廉耻的人,更了解陛下的脾气,五皇子身死的真相一揭开,事关嘉定伯和坤宁宫,以陛下的暴脾气,是一定要废后不可,可废后岂是小事?不说朝堂争辩,群臣反对,更不说太子会被连累,只说廉耻两字,周后就受不了,所以她一定会自我了断的,她死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陛下不必废后,群臣不必争论,太子也不会被连累……”   沈霑沉默了一下,不得不点头:“这倒是,皇后娘娘真是刚烈。”   李晃放下茶碗,低声叹:“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将陛下和殿下,搅的不合,对我大明,对朝政,对承乾宫又有什么好处呢?五皇子在天上有灵,又真的乐意看到吗?”   沈霑无法回答,他默了一会,发现他和李晃竟然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原本亲如兄弟,为了解开五皇子身死的真相,冒着生命危险,在宫中游走四年,在真相揭开之后,彼此竟然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在这其间,两人有太多的争执和分歧,价值观不同,以后怕难再续了。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两人坐在一起,如兄弟般的喝茶了。   沈霑端起茶碗,向李晃敬了一下,啜了一口,放下茶碗,朝李晃微微一笑:“告辞了。”   “去哪?”李晃问。   “承乾宫,娘娘虽然去了,但永王还在。”   沈霑迈步向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站住,转头看李晃:“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并不想待在东厂的……”   “那是过去。”李晃淡淡:“现在我发现,再没有比东厂更适合我的地方了。”   沈霑眼光闪动,似有所悟,不过并不点破,做了一个保重的手势,大步去了。   ……   皇后和田妃的同日死去,打乱了大明的朝政,也打乱了即将来到的,崇祯十七年的春节,京师的天空,在这一月之间,好像都黯然了许多,没有鞭炮,没有庆祝,街道上的百姓都是小心走过。虽然内廷封锁消息,将周后和田贵妃的死因,都归结为病重,但两人同日病死,实在蹊跷,何况周后一向康健,而在这之前,嘉定伯府买凶杀人的事情,已经闹的沸沸扬扬,好事者不免将这两件事连接一起,于是,各种流言在京师不胫而走……   腊月二十九,飘洒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了,戴孝官员在景运门两侧跪拜,景运门开启,上百个全身缟素的太监锦衣卫抬着周后的棺椁而出。   周后棺椁之后,是田妃的棺椁。   哭声四起。   而在棺椁之后,披麻戴孝的太子朱慈烺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定王,眼有泪花的坤兴牵着小小地昭仁公主,脚上有伤,腿骨断裂的永王被两个小太监抬着,在几人之中,他哭的最是伤心。   街道两边,有京师的百姓自发为周后送行,他们戴着孝,跪在街边,有人拿着供品燃香。   当周后棺椁经过,很多人都哭了起来,周后为国母十几年,虽然有周奎这个扫帚星一样的父亲,但仁善、勤俭之德,还是广为天下人所知的。   朱慈烺泪眼朦胧,忽然在重重锦衣卫的孝衣之中,他看到一个女子,携着年幼的弟弟,戴着孝,跪在街边,哭的泪流满面。   是颜灵素。   朱慈烺的心,微微一颤。   但他不能停,他必须继续前行,于是他连续三次回头,望着颜灵素所在的方位…… 第九百二十七章 甲申年来到   乾清宫。   大明皇帝崇祯帝躺在病榻上大哭,他忍了七天,今日终于是忍不住了。   周后,田妃,两个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相爱相杀,同一天死去,令他何能承受?   如果说,五皇子之死,令他怨恨周后,但是当周后自杀,并奉上请罪疏之后,他便已经原谅了周后。   倏忽之间,他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早一点化解两个女人的恩怨,以至于造成现在的结局。   廊檐之下,王承恩也在试泪。   ……   晚间。   身穿孝衣,疲惫无比的朱慈烺回到了太子府。   坐在后殿,望着烛光,朱慈烺一时竟有一种无比孤独和凄凉的感觉。   前世,他是一个福利院的孤儿,孤独,本就常伴他的左右,这一世,他成了明太子,感受到了周后的温暖,很长一段时间,周后是除了逆转历史之外,另一个给他力量、令他前行的所在。   但现在,周后不在了,温暖失去了。他恍惚的,就好像又变成了前世的那个孤儿。   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朱慈烺原本以为是唐亮,不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一身素衣,脸上带着泪珠的清秀美人儿。   是颜灵素。   颜灵素身后,唐亮轻轻地关上了殿门。   两人四目相望。   颜灵素轻轻跪了下去:“殿下节哀。”   朱慈烺望着她,眼眶中忽然有泪水,不知道为什么,在颜灵素的泪眼里,他感到了亲近,也卸下了心防。他不必再端着皇太子的架子,这一刻,他只想抱住颜灵素大哭一场……   而在皇后移棺结束的同时,一个被内阁压着的消息也在朝中传开了。   御史马嘉植和韩如愈一同上疏,说,如今朝廷钱粮困窘,官员无俸,士兵无饷,在勋贵认购,士绅百姓也纷纷慷慨解囊,认购国债之时,大明朝的王亲,也就是各地的亲王郡王,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也应该急朝廷之所急,想朝廷之所想,将他们藏在府库中的银子和粮食拿出来,以解国难!   马嘉植和韩如愈甚至列出了标准,亲王最少纳捐二十万两平库银,郡王最少十万两。全国的亲王郡王加一加,朝廷可得五六百万两,朝廷的财政困窘,立刻就可以缓解。   因为事关老朱家,内阁不敢擅断,加上又值皇后大丧,崇祯帝病倒,因此两人的奏疏被压了下来,直到移棺结束,崇祯帝病情稍缓,这封奏疏才被送到崇祯帝面前。   消息传开,朝臣议论纷纷。   其实关于亲王纳捐之事,以前并非没有人提过,但最后却都无果而终,又或者,亲王们只是拿出极少的银子,就如崇祯十二年那一次一样,三千五千的就糊弄过去了,究其原因,还是崇祯帝面子薄,极度遵守《皇明祖训》,善待同宗,又念及亲情,不忍强逼各地亲王纳捐。明知道有几个亲王富得流油,却也不忍向他们下手。   不仅如此,过去有御史或者户部官员提出强制亲王纳捐,都被崇祯帝拒绝并惩处,想不到这一次马嘉植和韩如愈又提出来了。   ……   乾清宫。   崇祯帝看完马嘉植和韩如愈的奏疏,脸色阴沉,又剧烈咳嗽起来了……他气的不是两人的奏疏,而是锦衣卫的密报,说两人最近和太子府的瞿式耜走的极近。   ……   春节。   这一天,正是甲申,大明崇祯十七年。   甲申年,历史上的劫数年,终于是来到了。   早上,一连辍朝七日的崇祯帝终于勉强支撑的出现在了皇极殿,接受在京官员的新年贺拜。   见皇帝还好,众臣这才安心。   天知道,崇祯帝不能理政的这几天,群臣是何等的惶惶?   山呼万岁之中,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苍白如纸,神情萧索,短短七天,他整个人足足瘦了一圈,相貌苍老了十几岁,目光无神,鬓角的白发和额头的皱眉,明显增加了许多。   面对群臣朝拜,他只是微微点头,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慈烺守孝,所以没有上朝。   听到崇祯帝恢复上朝,并不顾病体,又开始批阅奏疏,朱慈烺心情沉重。崇祯帝这是在拼命啊,虽然论年纪来说,崇祯帝刚刚不过三十四岁,犹在壮年,但长年累月的超负荷的工作,加上这突发的沉重打击,这远比刀子砍在身上,更令人伤痛,崇祯帝真能继续坚持吗?   原本,身为太子的朱慈烺应该在早朝之后,就向父皇拜年,但下了早朝的崇祯帝支持不住,又倒下了,御医慌慌张张地进出,朱慈烺带着定王坤兴站在殿前等候,三人都是凄然。原本对崇祯帝的痛恨,在这一刻,都消泯了不少。   一直到中午,崇祯帝才好了一些。   于是,朱慈烺进到暖阁,向父皇拜年。   这是周后身死之后,父子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暖阁有点冷。   王承恩将炉火拨的已经够旺了,火焰腾腾,但暖阁却好像始终都暖和不起来。   朱慈烺一身素衣坐在软墩上,眼观鼻鼻观心,崇祯帝披着厚厚地棉衣,半坐半躺在龙榻之上,感觉喘息很重,很虚弱,因为刚刚用完了药,他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却依然苍白如纸,同时不住的咳嗽,虽然他今日坚持上朝,接受了百官的新年贺拜,但明显的,他身体不如以前了,眼神失去了过往的锋芒和锐利,只有焦躁和怀疑,依然徘徊在他的眉宇间。   朱慈烺看着心疼,父皇也不容易啊,但想到自杀的周后,他的心肠,却又硬了几分。   因为周后之死,父子关系已经变的疏远,甚至是陌生了许多。   这一点,父子双方都有清楚的感觉。   彼此默默。   “你自请辞去京营抚军,专心守孝,”崇祯帝忽然道:“朕已经批了。”   “谢父皇。”朱慈烺拜谢。   等他起身,崇祯帝问道:“谁接你的位置,你心里可有人选吗?”   周后和田妃的死,不止是打击了崇祯帝的心气,令他的声音,低沉了不少。   朱慈烺暗暗吸口气,假装沉思了一下,拱手:“父皇,京营历来都是勋贵统领,然世宗皇帝以来,京营糜烂,不堪一用,儿臣抚军京营,更是查出了很多触目惊心,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究其原因,乃是勋贵用人,从来不是举贤用能,而是看亲疏远近,一年年,一世世,造成京营糜烂不堪,徒废国家的钱粮,却一无用处。”   “再看眼下的勋贵,又能几人能骑马射箭,敢上阵杀敌的?将领如此,何敢期望士兵?因为儿臣以为,为了京营的康健,绝不能再用勋贵抚军了,不然,用不了多久,京营就会故态重萌!”   崇祯帝沉思良久:“可用勋贵是祖制……”   朱慈烺不说话,祖制还没有太子抚军呢,他不也抚了吗?   崇祯帝想了一会,知道太子说的有理,叹口气:“不用勋贵,但就只能用文臣了。眼下重臣,你以为谁合适?”   朱慈烺小心翼翼:“儿臣以为,京营事大,非一般官员可以驾驭,应选一个知兵、且德高望重的辅臣。”   崇祯帝不再问,只是沉思。   朱慈烺静静坐着。   崇祯帝没有提周后,更没有为当日想要废后的那个冲动想法,表示后悔,朱慈烺也没有提,虽然他心中很想问一声:父皇,你和母后夫妻十几年,难道你对她就一点信任都没有?难道你真相信,五皇子之死,是母后指使和策划的吗?   但朱慈烺没有问,   他不想在崇祯帝的伤口上撒盐,他能看出,崇祯帝是很痛悔的,事情之后,东厂和锦衣卫将更多的资料和口供送到他面前,周奎虽然不堪,但在这件事上,却坚决否认是女儿指使,他全盘认了下来,说自己是利令智昏,受了徐允祯的蛊惑。   原本,崇祯帝是要重处周奎的,但周后的死,改变了崇祯帝的想法,他没有削爵嘉定伯,也没有降罪周奎,只是夺了周镜的锦衣卫职务,也流放到了云南。谁都知道,崇祯帝这是轻放了,不然一个谋杀皇子的罪名,就够周奎人头落地了。   至于徐允祯,则是必死无疑。   崇祯帝表面不承认,但内心却忍不住对周后的思念,他把周后的画像和自己母亲刘太后的画像放在了一起,时常追忆。   而同时的,崇祯帝封死去的五皇子朱慈焕为“玄机慈应真君”,谥田贵妃为   “恭淑端惠静怀皇贵妃”,并多次举办法事,亦是对他们母子的一种愧疚和补偿。   对崇祯帝的处置,朱慈烺不能说有错,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五皇子的死,作为父亲的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崇祯帝太冲动,太不相信人,如果崇祯帝能不那么愤怒,能对自己的发妻,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事情也许就不会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另外,五皇子之死,到现在还是朝廷的机密,当日周后自杀,崇祯帝晕倒之后,在蒋德璟的提议下,内阁五臣一致同意,封锁五皇子的案件,除了他们五人之外,其他朝臣再没有权力知道,这等于是捂住了这个秘密,同时也是保护了嘉定伯府和皇后的名誉。朝廷要处理的,只是周镜雇凶杀人之事,至于周镜为什么杀人,外人就不会知道了。   崇祯帝苏醒之后,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默默接受了。   默了一会,崇祯帝点头:“朕知道了。”咳嗽了几下,右手抬起,指指案上的一份奏疏,又指指太子。   王承恩明白,拿起奏疏,双手呈到太子面前。   “马嘉植和韩如愈上疏,强制亲王纳捐之事。你知道吗?”崇祯帝看着儿子。   朱慈烺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儿臣听说了,但具体细节却不清楚。”   “那你看看吧。”崇祯帝盯着儿子。   朱慈烺接过奏疏展开看,脸上表情始终平静。   等他看完,崇祯帝盯着他问:“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马嘉植和韩如愈所说……还是不错的。”虽然隐隐意识到,父皇可能已经探知到詹事府右庶子,也就是他的另一个老师瞿式耜和两位御史,马嘉植韩如愈走的极近,这封奏疏虽然不是他的直接授意,但却也是他通过瞿式耜间接影响了马韩二人,为的就是趁热打铁,趁着国债发行的热潮,将大明另一群有钱人,拉到财政大局之中。   于是,马嘉植和韩如愈在国债发行尚未结束之时就上疏,要大明宗亲一体跟进,亲王郡王出银,以解朝廷的财政困局!   就大明祖制来说,大明并不忌讳太子和朝臣的交往,甚至有几任皇帝将内阁阁员直接任命为太子老师,国家朝廷发生了什么事,太子立刻就可以知道,并且可以同老师商议谈论。   但这毕竟是明面上的,太子同御史交往,上了一封令皇帝不是那么高兴的奏疏,论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朱慈烺脑子里面瞬间闪过几个念头,对马韩二人的奏疏,是应该赞同,反对,还是中立呢?   反对是不可能的,赞同则意味着默认了他和马嘉植韩如愈可能的交往,中立则有点虚伪,甚至有可能更惹父皇不悦。于是决定,坦然相挺,支持马嘉植和韩如愈,因为这不止是马韩两个人的意见,朝中文臣基本都是同意的,即便被父皇察觉到,马嘉植和韩如愈可能是受他影响,他也没有怨言。   “不错在哪里?”崇祯帝淡淡。   “天下是咱老朱家的,咱朱家人都不愿出银出力,又何敢要求他人?”朱慈烺缓缓道:“远的不说,就说洛阳的福王,当日闯贼在福王府搜出来的钱粮,何止千万两?如果福王当日能拿出这些银子,哪怕只出十分之一,赈济灾民,缓解灾情,供朝廷招募新兵,让守城士兵,吃饱穿暖,闯贼又怎能在河南肆虐?他本人又怎会死于非命?”   “过去的福王、襄王,现在的楚王、蜀王,哪一个府中不是钱粮无数?父皇您为了大明殚精竭虑,为将士们的粮饷发愁,他们却在府中安然享乐,一毛不拔,这公平吗?他们也是太祖的子孙,朝廷遇上了困难,他们伸一把手,出一点银子,儿臣以为,完全是理所因当,没什么不妥,如果他们不愿意出银,也不配做太祖的子孙了!”   “过去依靠自觉,但除了开封的周王叔之外,其他各地的亲王,都是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儿臣以为,是到了该点醒他们的时候了。连普通百姓都购买国债,支持朝廷,他们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朱慈烺清朗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   崇祯帝脸色沉沉。 第九百二十八章 京营出京   太子所说的道理,崇祯帝不是不明白,但明旨天下,强逼亲王郡王纳捐,这样的事情,他却是做不出来的。不止是因为这样做有失仁善,更因为太没有面子,感觉他这个皇帝像是强盗一样,逼着宗亲们出钱。   而这,是和《皇明祖训》不符的。   也正因为如此,崇祯帝默许各地官员向藩王们“求钱”。但朝廷却从来不发明旨,向藩王们要钱。   藩王们出钱不出钱,就看他们自己的觉悟了。   崇祯帝这点好面子的心理,群臣都是明白的,没有人点破,或者说,没有人做无用功,因为都知道,陛下不会同意的,但现在,马嘉植和韩如愈却跳了出来……   说完之后,朱慈烺静静等崇祯帝裁决,但崇祯帝却久久不说话,只是咳嗽的更厉害。   朱慈烺心中叹息,他知道,崇祯帝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抹不开这个面子。   即便有国债的示范也不行。   看来,想要用各地亲王的银子,补上今年军费的窟窿,怕是不能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马嘉植和韩如愈的上疏没有意义,即便崇祯帝不同意,但这件事已经传遍京师,很快就会传到各地亲王的耳中,对那些富可敌国的亲王们,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鞭策警示的作用。   “吴甡上疏说,希望朕能给他两年的时间,清剿张献忠,并说要动用五省之兵,沿着各省边界,挖一道壕沟,修建城堡,将张献忠困在壕沟之中,不同于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一方固守,九面出击,他的策略就是两个字,一个是围,一个困,只要朕能准他的奏疏,给他支持,他说,他就一定能剿灭张献忠,还江北太平,你以为如何?”崇祯帝忽然又问。   吴甡的策略,朱慈烺当然是知晓的,因为这本就是他和吴甡共同商议过的,学习的乃是曾国藩剿灭太平天国和捻军的做法,圈一块地,大挖壕沟,将敌人围住了,逐步搜小包围圈,令敌人无法继续流窜,等到包围圈中的人员和物资耗尽,敌人也就无路可逃了。这种策略的优点是,步步进逼,令敌人无处可逃,但缺点是时间长,所需兵马众多,因为每一处壕沟都是需要人马驻守的,粮草耗费多,就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是支撑不住的。   同时的,被围起来的地区,也等于是朝廷正式放弃,任由包围圈里的百姓自生自灭,而这,是崇祯帝最不可能答应的,现在张献忠正在武昌府一带肆虐,照吴甡的意思,难道是要将武昌府连同城中的楚王一起放弃吗?   再者,湖广是天下的粮仓,所谓湖广熟、天下足,难道是要把湖广这个大粮仓圈起来吗?   原本,朱慈烺并不赞同吴甡上疏,看时机和条件,调整执行即可,但吴甡还是上了。   现在崇祯帝问起,朱慈烺也只能想办法为他圆。   “流贼只所以为流贼,乃是一个流字,朝廷只所以难以剿灭,也是因为一个流字,如果能克制住这个流字,流贼不足为虑,”朱慈烺小心说道:“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其实就是这种思路。现在献贼在武昌府一带肆虐。不远就是长江,如果能将其围在长江边,令其不能过江,又不能逃窜,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湖广现在兵力不足,如果没有兵马守卫,就算挖了壕沟,也是无济于事,因此儿臣以为,吴甡所想虽好,但现在怕是没有实施的条件。”   除了兵员,朱慈烺另一个没有说的是粮草,维持现有的兵马,朝廷已经是举步维艰了,再增加兵马,朝廷又去哪里找那么多的粮草?   听到此,崇祯帝欣慰点头:“所以朕斥责了他,告诉他,流贼一日不除,朕心一日难安,先解了武昌之危,再和朕谈条件吧。”说完,他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眼神有点悲凉,眼眶也好像红了一下,这一刻,他像是想到了死去的周后,情绪有点波动,不过很快的他就恢复了冰冷,掩饰地闭上了眼睛。   “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朱慈烺拱手。   “说。”崇祯帝睁开眼。   “建虏以武功立国,虏酋黄太吉新丧,无论新君是谁,其必然还会向我大明用兵,以期立威,稳固地位,但其两次入塞失败,已经元气大伤,大举入侵已经是不可能,儿臣以为,建虏很有可能会取用旋风进攻,一战即退的策略,向我大明发动短期进攻,这其中,连接宁远和山海关的几个前屯卫所,最有可能成为建虏攻击的目标,儿臣以为,需立刻加强这几地的防守!”   “你和冯元飚说了吗?”崇祯帝咳嗽的问。   “已经和老本兵提过了。兵部已经下文,提醒辽东督师范志完和辽东巡抚黎玉田。”   既然兵部下文,朱慈烺为什么还要当面和崇祯帝提?   原因乃是范志完现在是崇祯帝的宠臣,也是崇祯帝心目中的兵部尚书的继任人选,加上建虏新败,冯元飚的提醒,范志完未必会放到心上。   “那就可以了,要是有什么闪失,就拿范志完是问。”崇祯帝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朱慈烺告退。   从始至终,崇祯帝和朱慈烺都没有提起周后,就好像周后还在,坤宁宫也还祥和,一切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离开暖阁,朱慈烺前往思善宫守孝,一路,他心情沉重,周后的死,令他情绪无法高昂,而吴甡在湖广的困境,以及建虏可能对宁远的攻击,更令他十分担心。   虽然已经提前示警,但宁远和山海关之间的三处卫所,范志完能不能守住,朱慈烺却是不敢有把握,这个范志完,勤快是勤快,但并没有大的才能,目光也有限,比他的祖先范仲淹差的远。   朱慈烺身在京师,又逢大丧,无法插手辽西防务,不然他一定能让建虏在宁远和山海关之间,再吃一次败仗。   朱慈烺能做的,只能是秘密给吴三桂去了一封书信,要其一定要小心,并要提前机动,于三处卫所做布防,不需要大胜,只要能守住城池,挫败多尔衮的图谋,大明就算是胜了。   至于京营戎政,朱慈烺相信父皇还是有所定夺的,如果不出意外,父皇应该会任命蒋德璟为京营戎政。   现在的内阁五臣中,若论知兵,当属蒋德璟。同时,以蒋德璟倔强刚烈,敢同崇祯帝顶嘴的脾气,也足以压制张世泽朱国弼两人。   ……   果然,崇祯帝很快就传下旨意,令东阁大学士,领工部尚书蒋德璟,接替太子的位置,兼领京营戎政。   消息一出,原本对京营戎政颇有希望的几个京营勋贵,如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都颇为失望,原本他们以为,太子守孝,他们两人都会再进一步,各领戎政和提督,但想不到陛下却一番常态,命令一文臣为京营戎政——这不合祖制啊?   如果是过去,勋贵们一定会消极怠工,以此表现不满,但现在京营完全被太子控制,他们上工不上工,毫无区别,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怠工了。   “陛下和太子,如此轻看我等,真让人寒心。”小年轻张世泽没说什么,朱国弼却有点不满。   襄城伯府。   李守錡躺在榻上,喃喃自语:“蒋德璟,太子傀儡而已。太子……还是紧抓京营不放啊。”   至于强制各地宗亲纳捐之事,崇祯帝却迟迟没有决定,马嘉植和韩如愈的奏疏,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   下午。   京营大帐。   “今日召集诸位,是想要告诉你们,太子殿下有令,要我等必须遵从蒋阁老的指令,专心练兵,但有人敢阳奉阴违,以为太子不抚军了就可以怠忽职守,太子必严惩不贷!”   精武营,善柳营,左右柳营,神机营的主将,都在自家帐中,召集下属,大声宣读太子的命令。   无人敢懈怠。   虽然因为大丧,太子不抚军了,但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们今日在营中的偷懒,来日必将被太子清算,加上营中各处都是太子提拔起来的亲信将领,因此,没有人敢大意——某种意义上讲,太子虽然名义上不是京营抚军了,但却依然牢牢控制着京营。   萧规曹随,蒋德璟到任之后,不改京营旧制,不改人员任命,一切都如太子在时一样,操练作训,奖惩提拔,也一如过去。蒋德璟每日上午到京营一个时辰,处理军务,下午赶往内阁,每日忙的停不住脚。   “蒋阁老戎政之后,萧规曹随,完全照旧,一丝一毫的改动都没有,莫非是和太子早有谋划?”朝中有人怀疑。   “蒋阁老岂是那样的人?不过是因为太子练兵有方,内外连连取胜,如果蒋阁老改了京营制度,战力下降,这责任谁能承担?再者了,谁都知道,蒋阁老不就是一个过渡,等太子守孝期满,这京营抚军的职位,终究还是要还给太子殿下的。”   “说的倒也是……对了,皇后娘娘和田贵妃同日病逝,外面传言甚多,朝廷就一直不管吗?”   “众口悠悠,又没有泄露军机,不干涉建虏,如何管?而且流言这东西,越管越乱,倒不如随他去。”   “可外面的流言,越来越离奇了,说什么皇后和田贵妃,在后宫相争而死……”   “慎言!朝廷管不了百姓,但锦衣卫却能管了我们。”   ……   初三日,宣府巡抚朱之冯报,万余蒙古骑兵侵扰宣府边关,前后十几战,但都被宣府总兵周遇吉和京营阎应元击退。   初五日,大同巡抚卫景瑷报,蒙古骑兵侵扰大同,数量甚多,有几处卫所失守。被蒙古人侵入。山西兵紧急援助,此时战事正处于焦灼拉锯中……   蒙古人很少在过年的时候对大明发动攻击,消息传到京师,所有人都意识到,蒙古人快要支持不住了。   大明关闭边贸,蒙古人连续两年跟随建虏入塞,但却毫无所得,现在蒙古草原上,从粮食布匹医药盐巴茶叶,各项物资都极其短缺,蒙古人被逼无奈,不得不在寒冬大雪,不适合进兵的情况下,向大明发起进攻,以期能抢到一些粮食和紧缺物资。   由此可知,蒙古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只要大明紧守边关,严密封锁,就算建虏再会笼络人心,蒙古王爷们对建虏再是忠心,但在族人纷纷饿死冻死的情况下,蒙古和建虏的联盟,怕也是难以长久。   ……   正月初六日。   精武营主将刘肇基,统领两万精兵,穿着新式棉甲,从德胜门出京,浩浩荡荡南下平贼。   京营戎政蒋德璟,兵部侍郎张缙彦,两位勋贵协理,一众兵部官员在校场为大军送行,并宣读陛下的圣旨,鼓励众将。   太子没有出现。   但是,当刘肇基统领大军出城,回头望的时候,却发现在德胜门的城楼上,一个披着白色大氅,头戴白色暖帽,脸色严肃的少年,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殿下!”   刘肇基急忙勒住战马,翻身下马,对着德胜门城楼,深深一辑。   太子看到了,微笑的向他一挥手。   “是殿下,殿下!”   刘肇基以下,所有京营将官都下马,向城楼行礼,然后才上马离开。   将官如此,士兵也都是回头。   从开封之战,到两次击退建虏入塞,每一个受死受伤的京营将士都得到了尊严和妥善的处置,士兵们不像是过去一样,默默无闻的死去,不但有尊严,而且享有丰厚的抚恤,即便伤残,也不担心无依无靠,而这,都是太子对京营将士重视和善待的结果啊。   “必胜~~”   有将官喊。   随即,必胜之声响成一片,从队伍头一直到队伍尾。   城头上。   朱慈烺在感动之余,又有些隐忧。   为了京营将士的军需粮饷和补给,他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不但从户部争取,而且通过京惠商行,不断的向京营挹注,不客气的讲,傅永淳是大明名义上的户部尚书,崇祯帝是实际的户部尚书,而他这个太子,则是秘密的地下户部尚书,为了筹集粮饷,几乎把脑汁都快要绞尽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皇位之争   奈何京营人马众多,所耗巨大,钱粮如流水一样,所谓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朱慈烺是真真体会到了,再大的雄心和抱负,在困窘的国家财政面前,也是毫无办法的。   原本照朱慈烺的计划,今年还要再招募两万精锐,以补充去年建虏入塞,给京营造成的损失。但朝廷财政困窘,眼见是抽不出这一笔的银子,强逼各地亲王纳捐之策也失败,今年的招募,肯定是要暂缓了。   大明的财税改革,已经是迫在眉睫。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推动财税改革呢?而在不触动财税制度的同时,又如何筹集到大军所需要的粮饷?   照朱慈烺的计划,原本接下来他是要参与户部的,但随着大丧,这个打算显然是不可能了。   朱慈烺心情沉重。   ……   就在朱慈烺卸下所有职务,守孝开始,进入一段的沉淀期之时,远在辽东沈阳城,建虏的帝位之争,也终于是尘埃落定。   建虏大军,是腊月初十,回到沈阳城的。一路,军心士气低落,尤其是经过海州,发现海州已经变成废墟一片,原本驻守在这里的两白旗和汉军旗都尸骨无存时,原本就被征明失败而打击的建虏兵马,顿时就哗然一片,尤其是两白旗,他们很多的家人和亲朋,就驻守在海州盖州一代,现在却都变成了鬼魂,他们在海州盖州的财产,更都是被付之一炬,这让一向享受胜利成果的他们,如何能承受?   一时,群情激愤,哭哭嚷嚷,闹着要杀明人。   但激愤的大部分都是中下层军士,上层将官都是默然,   而在激愤默然,一片哭泣和懊恼中,建虏下层对上层的不满,却隐隐然有升起的苗头。   不过等到代善和多尔衮站出,一切不满就都被压下了。建虏主子奴才之理念,已经深入骨髓,奴才再是不满,主子出面了,也得打碎了牙含着血水往下吞。   两白旗擦干了泪,大军继续北返。   郑亲王济尔哈朗负责守家,但家里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被明军偷袭,海州盖州变成了废墟,建虏在这里苦心经营十几年,一夕都变成了泡影,如果是黄太吉还在,一定会严厉斥责他,罢了他的亲王爵位,但黄太吉不在了,不论是多尔衮还是豪格,此时都要拉拢济尔哈朗,以为争位做准备,因此,几个亲王和贝勒在广宁议事,丝毫没有提到论罪之事,只是讨论黄太吉的治丧以及海州盖州的后续防守。   “盖州城必须重筑,而且要派重兵,绝不能让明人再从这里登陆了!”济尔哈朗的意见。   众亲王都没有意见,于是留下吴守进的汉军正红旗驻守海州,满洲八旗一个兵也没有留,全部都随着几位亲王返回了沈阳。   原本,两黄旗的八大臣是想要逼着两白旗留兵驻守的,毕竟海州盖州都是你两白旗的地盘,现在变成废墟了,后续建设,自然也当是你两白旗的责任,你两白旗不留人,谁留人?只要两白旗留了兵马,那便随驾返回沈阳的兵马就会变少,到时一旦有变,两黄旗就可以控制。   但多尔衮三兄弟不是傻子,如果轻易的计谋,他们怎会看不出。因此坚不同意,非要护驾回沈阳不可,剑拔弩张之际,代善站出来调和,留下吴守进的汉军正红旗,吴守进虽然是汉军正红旗,但众人却知道,他和多尔衮的关系比较近,留下他,也算是削弱了两白旗的力量。但在两白旗看来,有没有吴守进也没有多大关系,如此,两黄旗和两白旗都才勉强同意。   回到沈阳,在距离沈阳还有三日路程之前,代善多尔衮和豪格,才召集众将,正式宣布黄太吉身死的消息,其后,全身挂起缟素,哭哭啼啼的返回沈阳。   虽然不同于大明,但建虏学习大明的各项制度已经很久,其中就包括帝王之殡,因此,整个建虏统治的地区,从辽东到蒙古草原,所有人都得为黄太吉戴孝,官员和将领则朝着沈阳的方向,跪拜哭泣。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就在披麻戴孝,大丧开始之时,关于继位人选之争,也同时展开。   照老奴努尔哈赤早年立下的规矩,建虏乃是八旗共治,由八旗旗主选择共主。虽然黄太吉继位之后,加强权势,改革多项制度,将原本平起平坐的八旗旗主,变成了君臣有别,叩拜有礼,宫中的各项制度,都也是学习明国,但唯独在储君一事上,黄太吉却始终难以有所改变,一来努尔哈赤是他们心中的天神,而天神的话,是不可以改的,因此,黄太吉威望再高,即便是变成了皇帝,想要更改努尔哈赤的遗训,也是难上加难。   现在黄太吉撒手去了,虽然他生前绞尽脑汁,已经在安排后事,并为豪格铺好了一条平坦的继位之路,只可惜豪格太不争气,有河间府之败,而黄太吉自己又去世的太急,无法继续为豪格提供保护,现在就看豪格和被黄太吉寄以众望的两黄旗八大臣了。   继位之议,就在沈阳故宫的崇政殿之内。   出席的有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英亲王阿济格,豫贝勒多铎,加上肃亲王豪格和禧郡王罗洛浑,因为老奴努尔哈赤的遗训是八旗旗主公推,因此除了他们几个,索尼鳌拜这些奴才,是没有资格在庙中出现的,这对豪格相当不利,虽然代善和济尔哈朗隐隐是偏向他的,但两人都不会太明显,相反,多尔衮三兄弟却是毫不忌讳,他们是明目张胆的站在一起,豪格的口齿又不是太凌厉,更有河间府之败,一人对三人,俨然是吃了一个大亏。   但没有办法,谁让黄太吉百密一疏,没有留下遗诏呢?   又或者说,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黄太吉有遗诏,两白旗怕也不会遵从,多尔衮三兄弟更是不会服气,因为大清没有储君制度,也不是你黄太吉一个人可以决定的,谁来继位,还是要遵照努尔哈赤的遗训,进行八旗共议。你黄太吉活着的时候,我们不敢反叛你,但你已经死了,还想要留下一张明显违反太祖遗训,立自己儿子为皇帝的遗诏,来约束我们吗?门都没有!   崇政殿内,几位亲王团团而坐。而在崇政殿外,两黄旗团团把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崇政殿,就庙内局势来说,豪格是处于劣势,就在庙外形势,他却完全占据上风,皇宫是两黄旗的地盘,内内外外都是他阿玛黄太吉的心腹,但有什么不对,两黄旗将士随时都可以冲进来,而两白旗干着急没办法,只能在皇宫门外列阵,做出唬人的架势,但却不敢冲进宫来。   从这一点上来说,豪格和多尔衮,倒算是打平了。   议事开始。   首先是最年长,也是唯一能平衡两方的礼亲王代善发言。   此次征明中,代善又没了一个孙子阿达礼,加上去年的七子满达海和已经死去的岳托和萨哈廉,代善为了大清,那可真是献子又奉孙,尤其是阿达礼之死,更是几乎就发生在他面前,令他痛心疾首。这一趟下来,感觉他苍老憔悴很多,胡须和头发,都已经白透了,他先是轻轻咳嗽一声,镇住嗓子,然后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已去,今日我们就议一议,接下来由谁继位,带着我大清,继续向前。”   说完,代善环视众人,等大家先说。   代善是主持者,又是平衡者,不宜率先表明态度,这一点,多尔衮和豪格都体谅,因此,对代善所说,两人没有意见。   代善暂时不表明自己的意见,接下来,众人目光就都投向了殿中第二长,郑亲王济尔哈朗。   众人注视之下,济尔哈朗有点犹豫,代善能闪,他却不能闪了,沉思了两下,终是缓缓说道:“大行皇帝戎马一生,连续征讨,在太祖皇帝的基础上,为我大清闯下了这份基业,为了继承大行皇帝的遗志,我以为,大行皇帝之长子,正蓝旗旗主,肃亲王豪格继位最是合适!”   黄太吉对济尔哈朗有大恩,若非黄太吉的提携和恩遇,济尔哈朗根本不可能成为镶蓝旗的旗主,和代善多尔衮平起平坐,这一点,济尔哈朗心中是无比感激的,一直以来,他对黄太吉也是唯命是从,现在黄太吉刚死,他当然不能过河拆桥,而且是投桃报李,扶豪格上位。   见济尔哈朗推荐自己,豪格颇为感激。   不想济尔哈朗话音刚落,就有人冷笑道:“我大清什么时候改成嫡长子继承制了?是不是只要是嫡长子,不管是猫是狗,都可以当我大清的皇帝呢?如果是那样,我们今天还讨论什么?直接跪下来磕头不就可以了嘛!”   声音尖酸又讥诮。   听到这个声音,豪格心中就冒起怒火——这明显讽刺他只是猫狗,不配当皇帝嘛。   循着声音一看,果然就是豫贝勒多铎!   像是没有看到豪格愤怒的目光,多铎冷笑的继续说道:“照太祖遗训,我大清的皇帝之位,乃是八旗公推,有德有能者居之,而不是像汉人那样,定什么嫡长子!如果真要是嫡长子就可以继位,大行皇帝只是太祖皇帝第八子,母亲也只是侧福晋,照郑亲王所说,当年就该是我十二哥阿济格,而不是大行皇帝即位!”   此言一出,代善济尔哈朗豪格都变了脸色。   多铎此话,是杀人诛心啊,同时也是扯出了当年的那段公案。   多铎所说,一点没错,黄太吉的母亲只是侧福晋,他们三兄弟的母亲阿巴亥却是努尔哈赤正式册封的第四任大福晋,也就是“皇后”,若论嫡长子,当然应该是阿济格继位。   即便努尔哈赤不喜欢阿济格,也应该是多尔衮或者是多铎继位,怎么数,也轮不到庶出的黄太吉。   但最后偏偏是最有权谋的黄太吉继位。   黄太吉欺负多尔衮三兄弟,联合其他三大贝勒,迫阿巴亥殉葬,自己则是合纵连横,巧妙的变成了大汗。   长大之后,多尔衮三兄弟对此事耿耿于怀,今日听到济尔哈朗拿“嫡长子”来说事,多铎当然不能同意,多尔衮和阿济格当然也不同意,只不过多尔衮隐忍,阿济格没有这么会说的嘴皮子,说不出多铎这般有理有据,锋利无比的话。   听多铎说完,阿济格立刻叫好附和:“不错,老十五说的太对了,如果照郑亲王所说,我阿济格当日岂不就是皇帝了?”   被多铎阿济格兄弟一呛,济尔哈朗脸色发红,他虽然不是当时的处理者,但确也知道黄太吉做事不地道,偷了多尔衮三兄弟的皇位,现在多铎拿这个说事,他自然无话可说。   豪格脸色也涨红,想要反驳,但却又无法反驳。   代善咳嗽一声:“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今日只论今日。”   多铎瞥他一眼:“既然礼亲王这么说,那就之论今日,我刚才说了,八旗公推,乃是太祖遗训,所要选的,就是有能有德之人,豪格刚在河间府大败,两万兵马,只余三千不到,乃是我大清征明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如此之人,岂能当我大清的皇帝?如果选这样的人当皇帝,太祖在天之灵,岂不是要骂我等不肖子孙?”   这一下,豪格脸色更涨红。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疤。多铎这是故意拱他的火呢。   见豪格情绪有点激动,快要失控,代善再一次大声的咳嗽,以提醒豪格控制情绪,然后看向阿济格:“英亲王,你的意思呢?”   殿中人发言,以年岁排列,济尔哈朗下来,就是阿济格。   阿济格大咧咧:“当然是我兄弟,睿亲王多尔衮。论军功,论能力。殿中人又有谁能比过他?”   豪格冷哼一声,表示不服,如果没有河间府之败,他一定站出来,大声反驳,但河间府的失败实在是让他没有脸面,心中虽然万丈怒火,但一点也发泄不出来。   代善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低头不说话,他不宜自夸,但态度却是明显。除了他自己,他不会支持其他任何人。 第九百三十章 剑拔弩张   见多尔衮并不打算说话,代善微微皱眉。   济尔哈朗,多铎,阿济格三人态度明确,各有支持,多尔衮和豪格都是当事人,根本不必问,代善暂时不宜表态,罗洛浑和他爷爷代善一样,属于中间偏向豪格那么一点点,如果投票,豪格和济尔哈朗两票,多尔衮兄弟三票,豪格处于下风,现在关键就是代善爷俩,如果他们两人投豪格,豪格有四票,立马转败为胜,如果继续保持中立,则胜利属于多尔衮,所以多尔衮三兄弟今日对代善和两红旗十分尊敬,他们不需要两红旗支持,只要两红旗中立就可以了。   众人各怀心思,殿中一时静寂下来。   “礼亲王,你怎么看?”殿中的静寂令济尔哈朗有点不安,他抬头看向代善。己方只有两票,而且自己第一个发言,已经得罪了多尔衮三兄弟,现在唯有拉住代善,才有可能成功,偏偏看代善的样子,好像并不想表态,济尔哈朗忍不住了,他觉得,同受大行皇帝的大恩,代善应该知恩图报,支持豪格一票。   豪格也眼巴巴地看向代善。   如果加上两红旗两票,他们四票就可以赢。因此济尔哈朗和豪格都迫切的希望,代善能够表态。   代善却继续沉思不语。   就情感上来说,黄太吉待他不薄,他自然是偏向其子豪格的,但今日情势,如果他支持豪格,多尔衮三兄弟是非同他翻脸不可,看多尔衮三兄弟的意思,是绝对不会接受豪格这个败军之将担任大清皇帝的,同样,豪格和两黄旗也不可能接受多尔衮,不管他支持谁,另一方立刻就会掀桌子,大清立马就会陷入内乱——六十多岁的老人,代善太知道其中的凶险了,因此,他知道,自己这个态,不能轻易的表。   他不表态,两方都仍有希望,仍不会撕破脸,那样就仍有谈判的空间。   “郑亲王,礼亲王现在是主持者,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怎么,你要逼他吗?”多铎冷笑。   济尔哈朗大红脸:“怎么是逼?今日大家不都应该表态吗?这样不才是八旗公推吗?”   济尔哈朗说的有理,既然共推,就需要讲话,不说谈什么共推?   代善却还是皱着眉头,沉思不语。   到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豪格终于是忍不住了,他知道,如果代善不说话,不站在他这这边,就眼下殿中人来说,他是必败无疑的,于是他说道:“礼亲王,侄儿知道两红旗最公道,继位之事,就请您说句公道话吧。”   听到豪格直接指向自己,代善在心中忍不住叹口气,豪格如果不直接指他,他或许还能帮着豪格说上一句,但现在豪格开口,他却一丝一毫都不能再为豪格说了,因为如果说了,他就好像是受了豪格的逼迫,他两红旗就失去了中立的资本,为两白旗所不信任,再向当这个中道者就难了。   “唉,为什么这么着急,一点都没有学到乃父的聪慧呢?”代善在心里苦笑,然后打定主意,今日共推,他是绝对不能说话了,尤其是不能当面支持豪格。不然必将引起动乱。   但豪格却不自觉,依然在追:“礼亲王,我皇阿玛留下的基业,谁才能发扬光大,你是最清楚的……”   “不错!礼亲王最清楚!”   多铎截断他的话:“那就是睿亲王多尔衮,历次出征,只要大行皇帝不在军中,就是睿亲王领军,甚至大行皇帝在军中、也会命令睿亲王统领全军,由此可知,大行皇帝最信任的就是睿亲王啊,只有睿亲王才能继承大行皇帝的事业!”   “你!”豪格气的脸红脖子粗。   而阿济格则是大声叫好,然后迫不及待的站起来,说道:“我看也不用推了,豪格兵败,已经失去了继承皇帝的资格,殿中之人,只睿亲王最有资格,功劳也最大,我两白旗全力支持,我大清之主,就是睿亲王了!”   双手抬起,几乎就要奉多尔衮为皇帝了。   豪格的暴脾气终于是忍不住了,也跳起来:“我为大清立的功劳难道少吗?”   “多吗?”多铎斜眼讥笑。   “你!”豪格本就不善言辞,被多铎激的说不出话来。   代善心中终是不忍,目光看向一直静默,但却完全掌握主动的多尔衮。问道:“老十四,你就不想说句话吗?”   多尔衮是当事人,原本不当问,但眼见场面火爆,快要控制不住,代善不得不问一下,他希望多尔衮能压下多铎,令双方的情绪稍微缓和一点。   和多铎、阿济格的斗志昂扬不同,多尔衮一直都比较低调,因为他清楚知道。即便自己三兄弟在殿中的人数占优势,但在场外,在崇政殿前,在八旗占比中,他们三兄弟却是处于劣势的,他们三兄弟能掌握的,只有两白旗,但明确支持豪格的,却有豪格的正蓝旗,虽然正蓝旗在河间府败北,损失惨重,但归来的三千人,大部分都是正蓝旗的主力,仍旧有相当实力,加上两黄旗和济尔哈朗的镶蓝旗,豪格在八旗之中,掌握了四旗,代善的两红旗明着中立,但其实也是暗暗偏向豪格的,总体算起来,他和豪格二比四,论起来实力不如豪格。   如果真的发生了冲突,他两白旗占不到便宜。   更重要的是,那样一来,大清必将陷入混乱,先祖创下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多尔衮不想做这个罪人。   但这并不是要放弃,相反,他们三兄弟必须豁出更多的力气去争,只有态度表现的足够强硬,要的足够多,才有可能退而求此次,得到不太满意,但可以勉强接受的东西。   今日如果能逼退豪格,令豪格俯首称臣最好,如果不能逼退,那就要想别的办法,   总之,就算自己得不到,也绝不能让豪格得到!   这一点,多尔衮已经盘算的无比清楚了。   现在听代善问到自己,多尔衮抬起头,声音冷静而清楚的说道:“我自然是遵从大家的意见,只要是大家推出来的,不论是谁,我都同意。”   代善脸色一沉,他看出来了,多尔衮并没有缓和局势的打算,难道你多尔衮要看着多铎和豪格起冲突,继而演变成内讧吗?   “睿亲王众望所归,当为我大清的新皇帝!”多铎也站了起来,附和着阿济格。   面对多铎和阿济格的一唱一和,豪格有点气糊涂了,他怒道:“凭什么?我皇阿玛是怎么死的,这笔账还没有算呢?”   “大行皇帝是病死的,大家都知道,若论算账,我们倒应该先算算,睿亲王遇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为了争夺皇位,坏了良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多铎冷冷怒视。   豪格和多铎素来不睦,见多铎站起,言语又一直在嘲讽他,在他们兄弟的围攻下,言辞占不到上风,偏偏代善又不肯帮他,心中的怒火顿时就压不住,右手不由自主的就摸向了腰间的剑柄。   多铎和阿济格也都不是吃素的,见豪格表情不善,手握剑柄,他们两个也都针锋相对,右手也都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同时目光狠狠地瞪着豪格——如果豪格敢拔剑,他们是绝对不会客气的,哪怕就是在这崇政殿,两黄旗的甲士就在外面,他们也毫不畏惧。   见三人同时握剑,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脸色大变,眼中有惊恐,深知只要有有人动手,殿中必然是刀光剑影,而后整个大清也会是尸横遍野,两黄旗和两白旗捉对厮杀。代善急忙站起来,叫道:“你们要干什么?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同室操戈吗?”   多铎豪格阿济格这才松开了握剑的手,口中同时哼了一声。   而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殿门打开,索尼和鳌拜为首,两黄旗八大臣都手扶剑柄,撞了进来。   殿中人都是色变。   代善先是一愣,接着跳了起来,怒道:“大胆,亲王议事,你们几个进来干什么?”   原来,虽然不能进殿,但两黄旗八大臣一直都在殿门口偷听和偷望呢,听到小主子被多尔衮三兄弟围攻,逼的说不出话来,多铎和阿济格更是得理不饶人,连续大喊要立多尔衮为帝,殿中的气氛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八人也都是愤怒到了极点——好啊,先帝活着的时候,你们三人就不轨,今日竟如此大胆,欺我们小主子只是一个人吗?   而当豪格、多铎阿济格都是手握剑柄,一触即发之时,八人再也忍不住了,尤其是索尼和鳌拜,他们担心豪格独自一人吃亏,如果豪格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两黄旗立刻就无主了,于是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砰的一声,推门而入。   身后的图赖、图尔格,拜图音,谭泰,何洛会、冷僧机也都跟了进来。   走在最前的索尼和鳌拜都是手握剑柄,不想冲进崇政殿,却发现在代善的呵斥之下,豪格,多铎和阿济格三人都已经分开,并且重新坐下,现在他们八人冲进来,倒成了违反规定的众矢之的。   主持议事的代善害怕多铎和豪格再起争执,急忙呵斥。   鳌拜涨红着大脸,松开剑柄,一时语塞。索尼却反应极快,立刻跪在地上,对着空着的皇帝座位磕头,哭道:“先帝待奴才等恩重如山,奴才们食于帝,衣于帝,养育之恩,同于天大,今日若不能立先帝之子继位,奴才等有何脸目去见先帝?不如今日就死在这里吧!”   说完,猛的磕头。   索尼一跪,其他七人也都跪下了。都是大哭:“不立先帝之子,我等今日宁死在这里!”   八人这么一拜,代善和济尔哈朗的脸色都变成了涨红,不唯八大臣,他们两人受黄太吉的恩遇也颇多,黄太吉刚死,他们就不能维护黄太吉之子的利益,岂不是惭愧?但如果硬推豪格,今日就是火拼,那样的结局,又岂是他们可以承受的?   豪格却是感动,关键时刻,还是自家的奴才管用啊。   多铎和阿济格却是怒,两人跳起来,多铎怒道:“怎么的,你们要逼宫啊?我大清拥立新君,什么时候论到奴才们说话了?”   ……   崇政殿。   火药味浓重,双方剑拔弩张。   面对多铎和阿济格两位王爷的威逼,跪在地上的索尼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回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们只是报答先帝的养育提拔之恩。”然后一字一句,再一次的重复:“不立先帝之子,今日宁死于殿中!”   “宁死于殿中!”其他七人齐声呼应。   “大胆!”   这一次是阿济格咆哮,他跳起来,瞪着眼珠子,右手握住了剑柄,一向恭顺的奴才们也敢如此大胆,真以为他们几个亲王是吃素的?   阿济格以勇武而闻名,但索尼等八人却是不惧,他们虽然没有手握剑柄,但却都挺起胸膛,意思是,来啊,你往这里刺!   眼看就剑拔弩张,不可抑制,代善和济尔哈朗眼中都闪过惊恐,沉默许久的多尔衮忽然说道:“你们必须拥立先帝之子,是吗?”   “不错。”索尼昂然回答。   “那好。”   多尔衮站起来,脸色凝重的说道:“本王也赞同,不过肃亲王豪格河间府大败,违背了太祖用能用才的遗训,因此本王建议,从大行皇帝剩下的儿子中挑选。如此,两白旗也愿意支持。”   听此一言,两黄旗八大臣都愣住了,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多尔衮居然还有这一手。   不错,除了豪格,黄太吉却是还有七个儿子,但皆是年幼,最大的不过七岁,如何能当皇帝?   也是因为如此,八大臣虽然一口一个先帝之子,但心中认定的却是豪格,现在多尔衮抓住他们的话柄,提出其他的皇子,一时倒令他们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豪格涨红了脸,想要反驳,但河间府战败和太祖遗训又都是事实,他一时想不出反驳的此言。   代善却是眼睛一亮。忍不住的点了一下头。   其他人震惊,多铎和阿济格也是愕然的张大了嘴巴,这和他们的计划不符啊,他们今日是力争,不止是为自己,也是为了两白旗,如果拥立黄太吉其他的儿子,不还是被两黄旗占了皇位吗? 第九百三十一章 辅政王   “十四哥。你这是怎么了?大清皇帝,有能者任之,我们大家一致推选你,你怎么能退让!”多铎脸色涨红,惊讶的看着多尔衮,抬手一指:“是为了这些奴才吗?”   多尔衮脸色凝重:“是为了大清的稳定!为了大清,我宁愿让出皇位。”   跪在地上的两黄旗八大臣,相互一看,眼神微有触动。   “不行,我不同意!”   多铎高声。   多尔衮三兄弟一向一体,但想不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多尔衮的,居然是多铎。   “我也不同意!”阿济格附和。   “黄口小儿,岂能当皇帝?”多铎红着脸:“如果你们都不愿当皇帝,那我来当!”   被憋的快要爆炸的豪格怒回:“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太祖皇帝十五子,我的名字,在太祖遗诏之上!”多铎厉声道。   “那又怎样?”豪格同样厉声。   “豪格,不要以为两黄旗在外面,我就会怕你,你要不服,咱俩就比试比试!”多铎向前一步,右手又握住了剑柄。   豪格同样向前,毫不畏惧,而且他右手的剑柄,隐隐然已经拔出了那么一点,露出了寒光。   “住手!”   这中间,代善终于下定决心了,豪格和多尔衮势同水火,肯定是谁也不能立了,立一人,另一人必反,大清就亡了。倒是多尔衮提出的,选立黄太吉其他的儿子,是一个高招,这一来,既能对得起黄太吉,两黄旗满意,两白旗也能接受,一场拥立的大祸,就可以消泯于无形!   “我以为,睿亲王说的甚善。肃亲王兵败河间府,确实不宜拥立为新君,选大行皇帝其他儿子,最为合适,郑亲王,你以为如何?”代善看向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脸色发红,眼下的情形他也看清楚了,自己虽然支持豪格,但豪格显然是不可能了,倒不如退而求其次,推选黄太吉其他的儿子,免得多尔衮三兄弟上位。于是点头:“我同意。”   代善又看豪格:“肃亲王,你以为呢?”   豪格涨红着脸,心中满是愤怒,他知道,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抛弃他了,他真想拔出剑来,将两人都砍了,但理智告诉他,这是无益的,不但代善和济尔哈朗,连跪在地上的两黄旗八大臣都俨然是同意了,谁都知道,他豪格和多尔衮三兄弟势同水火,想拥他上位,今日非有一场刀光剑影不可,就算是胜利了,他们这些大臣,也必然会蒙上噬主的罪名,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清算,因此,非到最后,他们绝不愿意拔剑。   现在睿亲王愿意退一步,推选先帝其他的儿子继位,在两黄旗看来,皇位还在先帝后裔中,也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如此,豪格又能说什么呢?   何况,毕竟是从自己的弟弟之中选择,排除了多尔衮三兄弟,如此一来,自己不会被清算,多铎也不能再嚣张。   于是咬咬牙,最后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八大臣,发现他们并没有投来坚定的眼神,而是都低下头之后,豪格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于是长叹一口气,落寞无比的点头:“为了大清……我可以让。”   代善长长松了一口气,微微激动的拱手:“肃亲王识大体,先帝在天之灵,必然欣慰。”   豪格的眼泪却都快要掉下来了。   咫尺之遥的距离,他却倒在了皇位之前。   他恨啊。   代善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八大臣:“都出去吧,来日再治你们的擅闯之罪。”   八大臣相互一看,犹豫了一会。终于,索尼第一个向黄太吉的空座拜了下去,如此,剩下的七人依次而拜,站起来退出——他们的动作表明,他们也接受多尔衮的建议了。他们的进入虽然没有能成功推上豪格,但却保证了先帝之子,虽然有点对不住豪格,但却也是现在局面下,最好的结局了。   鳌拜和索尼心有歉意,不敢看豪格。   八人退出,议事继续。   多铎呆呆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的叫道:“这还议什么议?”起身走了。好像在他看来,皇位还在黄太吉一系,那就是失败。   阿济格也好像不忿,跟着离开。   两人离开,但并没有影响议事的继续进行。   黄太吉有十一个儿子,夭折三人,除去豪格之外,还有七人,最后定下了六岁的皇九子福临。   为什么是福临?第一,剩下的七子中,就属福临的母亲侧福晋庄妃地位最高,其二,庄妃的妹妹正是多尔衮的福晋,也就是说,多尔衮是福临的姨夫。也因此,在几子之中,多尔衮最支持福临,最后,福临乃是蒙古外甥,拥立福临,更能得到科尔沁蒙古的支持。   如此,就定下了福临。   皇帝定下,但年幼不能理事,接着就是辅政王了。   按理说,最有资格作辅政的乃是礼亲王代善,因为他年纪最老,威望最高,有公道伯之称,但代善已经六十岁,谢政多年,并无此心,他今日主持议事,就是想要维持建虏内部的团结,尽力撮合豪格和多尔衮,不使他们道刀兵相见,因此他甘愿让出辅政。   至于豪格和多尔衮,因为两人已经势同水火,肯定是不能同时理政了,不然必起争执,使朝政陷入空转混乱,而两人之中,多尔衮对朝政的熟稔远远超过豪格,而且做所谓的“辅政大臣”或者是辅政王,并非越亲越好,因为史书说“位相近则相逼”,时间长了,便会有僭越之嫌,豪格是福临的哥哥,关系远比多尔衮亲近,从这一点上来说,多尔衮又略胜一筹。   因此,多尔衮的辅政王是确定的。   但也不能偏废了豪格,所以就定下济尔哈朗为另一个辅政王,为豪格利益的代表。   争位失败,豪格已经是万念俱灰,整个人呆若木鸡,对于选哪个弟弟做皇帝,谁代表自己为辅政王,老实说,他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一切都由代善定夺——从这一点上来说,豪格的幼稚和短谋,清楚可见。他不知道辅政王也是可以变成“摄政王”的。   大势底定,多尔衮不争皇位,落一辅政王;豪格虽然没有争到皇位,但皇位仍在黄太吉一系,对他也是一种安慰,最重要的一点,两人虽然都没有得到,但同时却也没有让对方得到。这就来说,两人都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把继位人选和辅政王的人选全部商量好了以后,代善这才站起,宣布黄太吉的治丧事宜,然后众人大嘴一咧,连多尔衮都挤出了眼泪,开始为他们的“大行皇帝”哭灵去了。   ……   一番忙碌之后,披着孝的多尔衮却悄悄来到一处院子,向一个披麻戴孝,留着山羊胡的尖瘦老者躬身:“谢先生指点。”   原来是洪承畴。   今日,多尔衮能成功逼退豪格,成为辅政王,暗中多亏了洪承畴的指点。   洪承畴急忙还礼。   多尔衮沉思道:“先生,我大清以武功立国,虽然去年征明失败,急需休养生息,但我新为辅政王,非有军功不可,不然不足以服众,因此,就算有困难,我大清也必须和明国再小打一场,以振奋人心,肃立威望,先生以为,我大清该从何处下手?”   多尔衮是明智的,他知道两次征明失败,损失惨重,建虏急需修整,恢复元气,但他新为辅政王,又必须建立军功,两难之中,他想要选一个明军的薄弱环节下手,以速战速决,既取得胜利,又不至于陷入战争的泥潭。   不同于大明,建虏为皇帝守孝不过二十七天,二十七天后,他们就可以出兵。   洪承畴思量了一下,沉吟道:“罪臣以为,应以宁远和山海关之间的中后所,中前所,前屯卫为最佳目标,此三城连接宁远和山海关,但其城池和兵马,都不如山海关和宁远,尤其松锦之战后,此三城的防卫,已经大不如前,我大清快速而去,绕过宁远,忽然杀至,宁远和山海关不明虚实,短期之内,必不敢救,以辅政王的武力,取下三城,应不是问题。等到明军醒悟,从关内派兵,我军要早已经退去了。”   多尔衮笑:“先生所说,正和我意。”随即又叹息:“只可惜两次征明耗费了大量的钱粮,明国又封锁边贸,府库已经不充实了,再想出征,还得费些日子调集钱粮。”   ……   历史上,建虏在确定福临为皇帝,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为辅政王的第二天又生出波澜。   代善的次子硕托和三子萨哈廉的儿子阿达礼忽然又秘密来到代善的府上,请带上支持多尔衮为帝,从而又引发了一场风波,但这一世,阿达礼战死在了通州,硕托虽然很支持多尔衮,但他一人孤掌难鸣,又或者是通州之败,两红旗精锐受损,给了硕托重大的打击,所以这一世的硕托默默接受了发生了一切,没有敢再兴起什么波浪。   ……   京师。   辽东建虏黄太吉身死的消息,已经在京师传开,百姓们都是喜悦,这个数次带兵入塞,害死无数大明百姓的虏贼,终于是得到报应,被老天收走了,至于继位的小福临,连大明百姓都能看出,他只是一个傀儡,真正掌权的,还是建虏的两个辅政王。   如此一来,建虏想必得消停一两年了吧?   如果不是皇后宾天,国家大丧,只黄太吉身死的这一个消息,就足够京师鞭炮震天了。   现在,大家只能面带喜悦的议论这个消息,但却没有人狂喜。俄而,又有人穿插谈起南方的匪患和陕北的饥荒,气氛又压抑起来。当然了,周后和田妃的事情,依然还是大家猜测和议论的重点,只不过关系到皇家,所以没有人敢公开,都是私下里小声讨论。   ……   太子府。   朱慈烺一身素衣,在后殿守孝。   因为守孝,所以他放下了所有的职务,兵部的塘报,也不再像过去一样,会抄送他一份了,太子府感觉也清净了很多,现在,他情报的主要来源,一个是公开消息,另一个就是军情司秘密传递——蒋德璟接了京营戎政,不但没有更改京营的制度和人事,对各个司的具体运作,也丝毫不干涉,   因此,军情司毫无阻碍的继续向他传递情报。   “一切都如历史啊。”   朱慈烺放下密报,暗暗想,多尔衮果然是一如预料的成了辅政王,小福临也一如预料的成了皇帝,豪格被远远踢开,如果历史不是在自己这里开了一个叉道,多尔衮带着福临入主中原,亦是不远之事了。   多尔衮的下一步,一定是攻击宁远三前卫,肃立威望,朱慈烺心中担心,不知道范志完是否已经布置妥当,以迎接多尔衮的攻击?   “殿下,陛下对原蓟州总督赵光抃处置,已经下来了。”   唐亮走了进来。   大丧在进行中,但崇祯帝的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但关于国事,崇祯帝却一件也没有落下。该提升的,该罢黜的,一一在朝堂上讨论。   去年十月建虏提前入塞,蓟州防备不足,被建虏两路突破,蓟州总督赵光抃责无旁贷,是为建虏入塞的第一罪,赵光抃深知这一点,他老早就上表,向朝廷自请处罚,只不过当时建虏虽然退去了,但蓟州情势并没有完全稳定,建虏可能会杀一个回马枪,因此朝廷一直压着他的请罪书,令他戴罪立功,现在形势已经完全稳定,赵光抃也已经请罪回京,关于他的处置自然就提上了案头。   当初,赵光抃上任之时,崇祯帝对他是给予厚望的,亲在文华殿接见,但想不到,建虏竟然从他蓟州轻松突破,因此,崇祯帝对赵光抃非常不满,“大义凛然”的言官们也纷纷上疏,要求严惩赵光抃。即便是周后的大丧中,言官们的杀气也丝毫不减。   过去,但是建虏入塞,作为防御第一线的蓟州总督,不是死在军中,就是事后被斩首,原本这一次,赵光抃怕也是在劫难逃,等待他的,不是诏狱就是菜市口。   但就在众多言官的弹劾之中,却也有人站出来为赵光抃说话,那就是宣大总督张国维,张国维上疏,认为赵光抃虽有过,但不至死,应该给戴罪立功的机会。 第九百三十二章 新督上任   如果说,此次抗击建虏,太子首功,吴甡次之,那张国维就是第三功,张国维年不过五十,却一头白发,那乃是在安庆任上,为了击退流贼,一夜愁白了的,到任宣大之后,整饬边防,勤勉清廉,此时建虏入塞,他又亲率兵马驰援京师,劳苦功高,满朝上下,都对张国维尊敬有加,因此,张国维为赵光抃求情的奏疏,很有份量。   但张国维和赵光抃素无交往,却为什么要冒险为赵光抃这个后生晚辈求情呢?   对于张国维冒险上疏,为赵光抃之事,朝臣多有猜测,但具体原因为何,却没有人知道了。   为什么说是冒险?因为大明惯例,督抚丧地败师,是为最大的罪过,死刑是基本,这个时候,任何人敢为之辩解,都有可能被殃及,袁崇焕就是例子,己巳之变后,当日为袁崇焕求情的,从阁员到大臣,没一个好,最后全部被崇祯帝贬斥,东林领袖钱龙锡更是因此被流放贵州。   从那以后,重臣们都对打了败仗的督抚,唯恐避之不及,即便有冤屈,也无人敢为他们仗义执言了,颜继祖、郑崇俭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像孙传庭那样,被投入大狱,但保有性命的,就更是不用提了。   十几年来,朝廷光斩杀督抚,就斩杀了十几位,每一个都是血泪斑斑。   张国维起了头,接着,兵部尚书冯元飚又站出来为赵光抃缓和,如此,崇祯帝的怒气,才消了一点,冯元飚以为,赵光抃到任蓟州不到一年,但巡视边关,整饬防务,更用自己的私财,招募兵马,缓解朝廷之急,有励精之心,不如降而使用,令他戴罪立功。   崇祯帝犹豫很久,始终难下决定,而赵光抃也就一直被押在诏狱中。   直到昨天夜里,崇祯帝翻到大同的奏疏,方才下了决心,于是今早在朝堂上,同意将赵光抃降职使用,贬到大同,担任大同北的七品兵备道。   从二品总督变成七品的兵备道,连降九级,可谓是朝廷少有。   但比起菜市口,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消息传来,朱慈烺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赵光抃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还保留了官身,但是在大同做出成绩,日后还可以起用,也不枉自己的这一番苦心了。   “湖广有消息吗?”朱慈烺问。   现在他最担心的,其实是湖广战局,算日子,吴甡应该已经快到襄阳了,刘肇基率领的两万精锐,已经过了河间府,照现在的行军速度,大约二月下旬,最迟三月初,就可以到湖广。   “张献忠屠了黄州府,屯兵麻城一代。”唐亮回答。一边回答,一边为太子取过湖广地图。   这个魔头。   朱慈烺心情沉重,恨的牙痒:“其他呢?”   “没新的消息,只有侯恂被锦衣卫押解,正往京师而来。”唐亮回答。   侯恂。   这一次怕很难再从诏狱走出来了。   朱慈烺心中想,目光则投到湖广地图之上,并死死盯着武昌府不放,他知道,张献忠的下一步很有可能是武昌,历史上,张献忠就是在攻下武昌之后建政,自称大西王的,虽然在这一世里,没有李自成在开封的策应,张献忠显得有点孤单,但他目前的兵力,却也是超过真实历史的,他的野心,应该也是在膨胀中,所以,张献忠攻打武昌,是大概率的事情。   只是武昌有楚王,亲王失陷是大罪,吴甡现在已经赴任湖广总督,如果武昌在这期间失陷,朝廷降罪,吴甡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盯着地图,朱慈烺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的谋划,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吴甡拾遗补缺。   ……   湖广。   不比京师的寒冷,二月初的襄阳,已经春风拂面,作为七省通衢,南船北马,万商云集的之地,襄阳是明末湖广第一大城,同时的,襄阳也是湖广西北部的军事重镇,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有说据襄阳,进可居高临下,直捣武汉,夺取中原,退可依险固守。清初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说,湖广之形势,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以湖广言之,则重在荆州;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由此可知襄阳的重要地位。   前番,杨嗣昌督师时,就将行辕和屯粮之所都设置在了襄阳,用以左右调度,不想他大兵出击,留守的襄阳知府王承曾怠忽职守,被张献忠偷袭取了襄阳,烧了粮草,杀了襄王,导致杨嗣昌惊恐而死。   侯恂为湖广总督之后,也将行辕设在了襄阳,加上左良玉的总兵府,襄阳继续成为湖广南直隶的剿匪中心,而在侯恂为督师后,左良玉也确实颇为用命,追的张献忠到处跑,但浮山一战,左良玉大败而回,损失过半,不得不退回襄阳修整,而他的恩公则被崇祯帝一道圣旨拿下,半月之前,已经被京师来的锦衣卫索拿回京了。   “黄州太惨了,血流成河,妇女小孩一个不剩,河沟都堵塞了。”   “不是人啊。”   “听说了吗?新任湖广总督吴甡吴大人,马上就要到了。”街头巷尾,有百姓忧心的在议论。   “吴老大人在河间府击溃建虏,当之无愧,乃是我大明现在的第一督抚啊。他一定能打败流贼。”   “但愿吴老大人能早日击破流贼,还我湖广太平。”   ……   左良玉总兵府。   左良玉坐在大堂正中。脸色阴沉。   作为一名起身于行伍,三十多岁才第一次崭露头角,被侯恂器重和推荐,继而一路升迁,其间还差点因为贪墨军饷而被杀的左良玉来说,侯恂不止是他的恩公,也是他的靠山,即便侯恂在诏狱里一蹲就是六年,但凭借着侯恂的东林招牌,他还是可以得到很多文官的帮助。   因此,左良玉对侯恂非常尊重,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侯恂给的,侯恂为湖广总督之后,左良玉也的确奋发,想要给恩公长脸,同时给自己建功立业,奈何时运不济,浮山竟然大败。   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左良玉自己却清楚,浮山之败,不同于以往,不但折损了一半的兵力,而且其中很多都是他左部的精锐,短时间之内,他左部很难恢复过往的战力了。   兵马受损,而自己的恩公靠山,却又被朝廷索拿走了,侯恂心中极其不满,倒不完全因为侯恂是他的恩公,另外一个原因是,在侯恂麾下,他粮饷得到完全的保证,侯恂充分信任他,也充分给他授权,但如果换一个督抚,就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了。最重要的是,浮山之败,朝廷索拿了侯恂,同时也收回了他的“平贼将军”印。   对左良玉来说,这是相当严厉的一个惩罚,等于他不再是“左帅”,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总兵官了。   历史上,即便左良玉在开封大败,朝廷也没有收回他的将军印,只是降了他的官衔,原因就是投鼠忌器,左良玉虽然败了,但麾下仍有十几万的兵马,不论是继续剿匪,还是安抚左良玉、不让他的乱兵闹事,朝廷都必须隐忍,但这一世不同了,在浮山兵败的消息传回京师后,关于如何处置左良玉,在朝堂上有过一番争论,有人以为,应该照例安抚左良玉,毕竟左良玉手里还有五六万的兵马呢,剿匪仍需倚重他,但御史马嘉植认为,左良玉应该一并惩处,不然不足以警示那些骄兵悍将。   左都御史李邦华支持,太子默许,而朝臣对左良玉的不满早已经累积很久,即便左良玉打的是东林人的旗号,东林人这一次也都没有放过,面对朝臣的一致意见,崇祯帝没有犹豫,即刻下旨,夺了左良玉的将军印。   历史上朝廷不敢惩处左良玉,反而纵容,乃是因为朝廷手中没兵,得继续倚仗左良玉,但这一世不同,朝廷有京营,京营兵马就好比是定海神针,也是朝廷的底气所在,朝廷敢于处置像左良玉这样的大军头了。   消息传来,左良玉气炸了。   平贼将军印可是他最大的尊荣,也是他能率领十万兵马的根据,如果没有了平贼将军印,他统帅这么多的兵马,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因此,当听到新任总督吴甡已经快到襄阳之时,他恼怒的不想去迎接,他倒不是恼怒吴甡,而是恼怒朝廷,他为朝廷打了那么的仗,出生入死,只为了一次浮山之败,就剥夺了他的将军印,让他实在是不满。   “父亲,你真的不去吗?”其子左梦庚站在左良玉面前,小声问。   左良玉冷冷道:“不去!恩公被拿,我左良玉如果高高兴兴的去迎接新督抚,岂不是要被人以为是一个无心无肺之人吗?”   “可是儿子听说,吴甡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如果不迎,他说不定会给咱们穿小鞋……”左梦庚一脸担心。   “那也不迎!”左良玉一摆手:“就说我有病难以起身,去吧。”   左梦庚不敢再劝,只能去了。   左良玉一个人在坐在堂中发愣。   除了将军印,另一个让他闹心的事情是,吴甡这一次不但是带来了一千京营骑兵,而在骑兵之后,还有两万精锐的京营步兵,正向湖广开拔而来——过去,崇祯十五年之前,有人做书说:军中有一曹(曹文诏),流贼闻之心胆凉。次左良玉、汤九州(原昌平副总兵);若京营兵,贼甚轻之。   但想不到啊,在太子的抚军之下,京营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支强兵了。   前年开封之战,左良玉可是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见识了京营的战力,京营两万大军,足可独当一面,不过这并不表示,京营就一定能击败张献忠,和李自成相比,张献忠更狡诈,更残暴。在湖广这一大片宽阔的战场上,没有其他兵马的配合,最主要是他左良玉的配合,两万兵马其实是杯水车薪,难以发挥什么重大的作用。   你不要靠京营吗?好啊,那你就带着京营打吧……   ……   三日后。   襄阳十里之外的官道上,襄阳所有的文武官员在官道两边列队而站,向北而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任湖广总督吴甡。因为周后大丧,所有人的头上都缠着白,同时的,张献忠的流贼大军正在武昌府一带肆虐,随时有可能会杀到襄阳府,因此人人脸色都凝重。   临近中午时分,烟尘踏起,护卫吴甡的马队在官道上出现。不同于地方部队的骑兵,吴甡的护卫,乃是京师三千营,清一色的高头大马,旗帜鲜明,盔全甲亮,一看就知道是能战之兵,中军簇拥处,一杆杏黄大旗高高挑起,上面绣着“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军务吴”。   “来了!”   襄阳知府周二南急忙带着道边的文武迎了上去。   除了文武,迎接的人群中还有襄阳在地的一些士绅和举人,一眼望过去,最少百人以上。   护骑左右一分,中间一辆双马大车闪了出来,一个腰悬长刀的年轻护卫中军官放了下车凳,掀开车帘。   戴着黑色暖帽,缠着白布,穿绯色官袍的吴甡探身出来,但并没有着急下车,而是先站在车上,冷冷地扫了一眼涌到车前的襄阳文武。   阳光照着他的脸。   五十三岁的年纪,脸色刚毅,鬓角微有灰白,正是文臣的当打之年,虽然在吴甡的人生规划里,地方督抚并非他所愿,内阁首辅才是他所想,但面对内外危局,他却也没有犹豫过。   河间府之胜,给了吴甡无比的信心,短暂的保定山东总督,又令他平添了几分锐气。   和去年相比,今日的吴甡更自信,也更加有雄心——虽然他上疏崇祯帝的建议,非常遗憾的被崇祯帝驳回了,不过他并没有失去信心,围困之策是剿灭流贼的终极之策,但在这个终极办法之外,他胸中也有短暂的治标之法。   在吴甡扫视襄阳官员之时,襄阳官员也都微微翘首,仰望这一位新任的,在河间府大败建虏,声名正旺,甚至有人传说,乃是太子智囊的湖广总督。和吴甡目光相遇时,所有官员都低下头,不唯是下级面对上级的礼貌,更因为吴甡目光犀利,不似文臣,倒像是一个武将了。   吴甡走下车来。   “下官襄阳知府周二南参见吴部堂!”   在襄阳知府周二南带领下,迎接的襄阳文武自我介绍,各报姓名,向吴甡行礼。 第九百三十三章 武昌危急   虽然左良玉没有出现。但左梦庚和其亲信副将马士秀却是出现,他们恭恭敬敬地向吴甡行礼,至于左良玉麾下的其他重要将领,比如惠登相,王允才,卢光祖,吴学礼、李国英等人,在浮山兵败之后,就收拢兵马,分守湖广各地,因为距离襄阳尚远,且张献忠的大军在武昌府、黄州府、德安府一带流窜,攻城略地,形势十分危急,因此他们并没有亲到襄阳迎接,一方面的确是军情危殆,张献忠在浮山获胜之后,实力急剧膨胀,各地官军疲于防备,守将都不敢轻易离开驻地,另一方面,左良玉怕也是打过招呼,没有左良玉的准许,他们不敢和新任湖广总督走的太近。   这一点,吴甡心知肚明。   吴甡下了车,身后跟着三千营主将贺珍,一一和襄阳文武点头认识,从山东到湖广,千里的路途,一路又思谋平贼之策,但吴甡却毫无疲惫,精神极其旺盛,而在这之前,前哨已经向他报告,因为有急疾,所以总兵官左良玉没有出现在迎接的人群中。   当时吴甡就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左良玉这是在闹脾气、耍性子呢,如果没有后续的两万京营精锐,为了倚仗左良玉,吴甡还真得放下身段,好言细语的安抚,但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左梦庚见过部堂。”   轮到左梦庚行礼时,左梦庚抱拳到地,态度恭谨。   前年,开封之战时,吴甡就认识左梦庚,在他的印象里,左梦庚就是一个能力全无,只是靠着左良玉庇护,才能在军中立足的绣花枕头,开封一别,两年过去,今日一见,发现他还是细皮嫩肉,目光游离不定,显然是一点上进都没有,心中摇头,脸上却微微点头:“贤侄请起。你父昆山将军身体如何?”   “谢部堂关心,家父只是忧心战局,又偶感风寒,这才猝然倒下,医官说,休息两天就会没事了。”左梦庚回。   吴甡点头:“替本督向昆山将军问好。请他专心安养身体,剿匪大局,还要昆山将军全力以赴啊。”   虽然心里对这个军头不满,但吴甡脸上还是很客气的。   左梦庚急忙再行礼。   吴甡微微一笑,不再问,然后在众人簇拥下,进入襄阳城。   虽然经过张献忠一乱,襄阳的繁华已经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大的城楼,宽阔的街道,熙熙攘攘地人群,无不显示湖广第一大城的气势,只不过人人脸上都有惊惶,看不到笑容,由此可知,流贼对湖广的民心稳定是一个极大的挫折和威胁。   吴甡坐在马车上,透着车窗向外看,一路想着心事,脸色非常凝重。   作为一个天启年就出仕,早早就成为巡抚的老官吏,吴甡心中清楚的很,自己这一趟湖广之行,可不是什么轻松差事,前有杨嗣昌,后有侯恂,先后都栽在了湖广总督的任上,杨嗣昌更是把命都留在了湖广,虽然吴甡从心底里看不上两人,认为杨嗣昌能力尚可,但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以至于败事;侯恂虽有气量,也能识人,但能力却不足,两人在湖广的失败,都是咎由自取,但两人的前车之鉴,却也令吴甡非常警惕。   如果朝廷只是一个空头任命,没有后续的两万京营精锐,吴甡是说什么也不肯到湖广的,无兵无将,就是一个空头总督,压不住左良玉,可以预料的必败之局,他又何必来呢?   但有两万京营精锐,有太子的全力支持,孙传庭那边,又拨了一万兵马相助,虎大威的一千多骑兵正在修整,很快也会赶到襄阳助战,吴甡的底气,一下就充足了起来,他自信能掌握湖广局面,就算左良玉阳奉阴违,就算朝廷不同意他的剿匪之法,他也有信心能稳定住湖广大局,继而想办法歼灭张献忠!   因此,对于此行,吴甡是抱着必胜的信心的。   但现在湖广的形势却是极其危险的,张献忠的兵马将近二十万,号称五十万,在攻下黄州,并行屠城之后,又猛攻麻城,临近的郸水也岌岌可危,而官军捉襟见肘,无力围剿,现在只能固守待援。   和太子一样,吴甡已经判断出,张献忠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武昌府。   而武昌府决不能失守,不然他这个总督就堪忧。   因此,在赴任的路上,吴甡就开始开始发号施令,向湖广文武传达各项命令,除了湖广巡抚宋一鹤紧守承天府,武昌总兵方国安守武昌,德安总兵杨德政守德安,在桐城一代驻守的马士英部,向太湖黄梅一带移防、以期支援武昌,又令孙传庭增援而来的一万人马,从河南信阳进入湖广,尽快赶到武昌府府,稳定武昌防务,同时令安庆、九江等地的守军严密防守,决不能让张献忠脱离黄州府,最后一个,乃是命令南京水师船舰,巡弋武昌长江——浮山大败后,官军暂时处于守势,缺兵缺粮,就算吴甡谋略再多,一时也是无法改变的,在京营两万精锐赶到湖广之前,他要做的是重点防卫,稳定局面,等到京营和陕西兵赶到,才是官军反击的开始。   这其中,武昌是重点中的重点。   在赴任途中,吴甡给武昌留守沈寿崇和武昌总兵方国安去了一份密令,他告诉两人:“贼兵屯于黄州、麻城,隔着支江觊觎武昌,而团风、煤炭、鸭蛋诸洲几处渡口,水浅不及马腹,极易被流贼飞渡,因此,守城必守江,此几个地方,一定要派重兵驻守,绝不可全部退入城中,坐守孤城。切记,切记!”   支江,长江的支流,横在武昌和黄州之间。只要守住支江,张献忠就无法从黄州杀到武昌城下。   历史上,张献忠就是忽然从鸭蛋洲渡口渡过支江,兵临武昌城下的,因为当时武昌总兵方国安带兵去守郸州了,城中兵力空虚,守军惊慌,不敢迎战,楚王新募的兵马开城投降,以致武昌轻易被张献忠攻破。   吴甡不是穿越者,不知道这段历史,但他是一个兵家,他清楚知道武昌守卫的重点。   吴甡安排了一切,但独独没有调遣左良玉,一来左良玉新败,士气未复,一时难以再用,二来,吴甡想要当面和左良玉商议,以示对左良玉的尊重,继而收服左良玉的心,但想不到,左良玉没有体会他的苦心,反倒一上来,就给了他一道下马威。   除了左良玉,另一个让吴甡隐隐忧虑的,乃是京师的变故,也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皇后大丧。   周后还年轻,吴甡印象里,她身体一直都很好,怎么会忽然病逝?周后病逝,太子就得守孝,心情会有影响,朝政上的事务,怕就不能干预,如此一来,朝堂上的臂助,怕是要少一些……   正想着呢,马车停了,中军官快步来到车前,抱拳:“部堂,衙署到了。”   吴甡正要下马车。   “报~~”   一骑急急而来,却是武昌来的求救信使,满脸是汗,气喘吁吁:“部堂大人,流贼在支江对岸流窜,似有造船过江之意,城内兵马不足,方总兵请你速发援兵啊!”   吴甡看完求救信,皱着眉头:“知道了,告诉方国安,照本督所说,严密防守,援兵不日就可到!”   ……   风尘未洗,武昌求援信就来到,吴甡顾不上休息,立刻就在衙署中召集军政会议,商讨湖广局势,研议剿贼策略,襄阳城中文武悉数参加,除了左良玉。   “今日两事,一个是整兵,另一个是筹粮!”   吴甡开宗明义。   不出吴甡预料,粮饷是眼下最严峻的问题,湖广被流贼蹂躏多年,去年的收成又不是太好,好不容易凑起的一些粮草又在无为州被化为灰烬,各处官员实在是为难。   “不管诸位用什么办法,粮饷一定要凑足,不然湖广危殆,圣上震怒,本督也顾不得那么多人情!”吴甡冷冷。   接下来的两天里,吴甡连续不停的召见湖广官员和武将,详细了解各地的战防,并视察襄阳城防,而了解的越多,他心中就越是惊骇——湖广的糜烂,兵备的不修,比他想象的还严重,这也怪不得湖广地方官员对左良玉十分倚仗,明明知道左良玉军纪混乱,常常劫掠民众,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靠他们自己,肯定是挡不住流贼大军的。   “部堂,左良玉还是请病不出。”贺珍进入大堂,向吴甡禀报。   吴甡面色冷冷:“怎么的?难道他还想三顾茅庐,让本督亲自去请他吗?”   贺珍苦笑。   吴甡踱了几步,问:“刘肇基到哪里了?”   “已过了开封。”   吴甡点头:“也就说,最多二十天,就可以到襄阳了。”   贺珍点头。   吴甡又踱了几步,忽然站定,说道:“也罢,那就再等两天,本督看他的病,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   原本以吴甡的脾气,他是一天也等不及,如果左良玉不来拜见,他就敢直接到左良玉的军中。但太子有书信,在信中,太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维持好和左良玉的关系,太子说,左良玉虽然桀骜不驯,但并非不知忠义,只要晓以大义,还是可以使用的,所以吴甡这才按住性子,决定再给左良玉一天的机会,如果左良玉再不出现,那他就要动用一些手段了。   大约是心有灵犀,又或者是,左良玉觉得给吴甡这个下马威也足够了,毕竟吴甡是皇太子的心腹,而皇太子又神武聪睿,非一般督抚可比,在怠慢吴甡的同时,说不得也是得罪了皇太子,因此,左良玉不敢太过托大,在第四天的早上,他终于是出现在了湖广总督的衙署,一脸恭敬的拜见吴甡。   为了释疑,他在额头上拔了一个大大地火罐,以示自己没有装病,乃是真病。   吴甡也不点破,   开封之战时,两人都是熟人,此番见面,自有一番寒暄和客气,不过很快的,吴甡就拉入主题,询问左良玉修整的怎样?大军是否可以出战了?以及面对张献忠,有什么歼敌良策?   左良玉起身,慷慨抱拳:“浮山一战,良玉愧对朝廷,此番戴罪立功,但听部堂命令,就算刀山火海,良玉也在所不辞!”   吴甡知道,左良玉这番表态,不过三分真情,剩下的七分,全都是应付,不过吴甡也没打算把左良玉当成主力,刘肇基才是他剿匪的中流砥柱,只要左良玉的兵马能在旁边策应,表现出应有的战力,不使流贼脱困就可以了。   左良玉表了态,吴甡也得有所回报,于是他将好不容易筹集到的钱粮,分了一部分给左良玉,左良玉浮山大败,最近正急于招兵买马,重整旗鼓,最是需要钱粮,这也是左良玉拖了四天,却依然不得不来拜见吴甡的原因。   吴甡此举,绝对是雪中送炭,但左良玉却不满意,因为吴甡允诺的数目,和他要求的相距甚远。   吴甡知道左良玉不满,但却也没有办法,如今朝廷财政困窘,粮饷极度缺乏,不多的粮草要优先保证主力部队,也就是京营两万人马的供给,这一来,对左部的供给,自然不可能像侯恂那样的慷慨。   但吴甡答应,等后续的钱粮到了,会优先补给左良玉。   左良玉脸色却依然冷冷,对于吴甡的示好,他只是冷冷说了一句:“谢部堂!”   随后,左良玉按兵不动,虽然吴甡要求他整顿兵马,选出四万精锐,等陕西兵和京营两万精锐赶到之后,分进合击,进军围剿张献忠,解除武昌的危险。但左良玉表面应允,但实际的动作,却几乎没有,各部依然照旧,吴甡听闻,心中恶之。   原本,吴甡是想要稳定局面,等到京营两万兵马赶到之后,再率领左良玉,连同京营,一共六万人马,一起出征的。   但三四天之后,战况忽然发生了巨变,那就是张献忠的兵马从鸭蛋洲渡过了支江,大军直达武昌城下了! 第九百三十四章 汉阳之战   原来,虽然吴甡给武昌总兵方国安下下了命令,并且写了亲笔信,要他重兵防守那几处江水浅薄的渡口,但方国安的兵,实在是没有战力,而且士气十分低落,原因竟然是武昌城中的楚王一毛不拔,不肯出银犒军,军中欠饷半年,又缺乏棉衣,军士们怨声载道,鸭蛋洲虽然布置有一千守军,但被刘文秀的流贼骑兵一个冲锋,伤亡不过几十人,就溃散而逃了,渡口失守,十几万流贼大军蜂拥过河,方国安见势不妙,急忙龟缩进武昌城中,凭城拒守,同时向湖广总督吴甡紧急求援。   “方国安,废物!”   看完急报,吴甡大怒。   武昌决不能有失,因为楚王就在武昌,前番,杨嗣昌就是因为失了襄阳,致使襄王被张献忠,因而惊恐万状,自吓而死的,吴甡可不想重蹈杨嗣昌的覆辙,不过吴甡却也没有盲目救援,他知道,武昌城池高大,绝非流贼可以轻易攻破的,如果张献忠屯兵城下,反倒是一个一战破之的好机会。   另外,张献忠虽然围住了武昌,但汉阳和汉口,却还在朝廷的控制之下,武汉三镇明为三城,实为一体,在不攻占汉阳和汉口的情况下,张献忠的侧翼始终受到威胁,不能全力攻城,除非是有内应开城,否则他想要拿下武昌,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于是,吴甡决定继续等,他要等刘肇基的京营兵到来,再出兵救援武昌,那样他才有信心,不然单单依靠左良玉,他还真没有把握。   但武昌一天一封求救信。   而消息陆续传来,说流贼在武昌和汉阳的江面上,搭起了两座浮桥,一座从武昌白沙洲到汉阳鹦鹉洲,另一座从武昌大堤至汉阳南岸嘴,而一大股的流贼已经渡过了浮桥,围住了汉阳。   这一来,汉阳也危急了。   吴甡脸色凝重,他意识到,张献忠军中,还是有能人的,看出了汉阳和汉口的重要。   “南京水师呢?令他们截断浮桥!”吴甡命令。   但流贼在江边架起大炮,又在江中设置障碍物,南京水师久不经战事,试探着靠近了一下,就被流贼大炮轰的屁滚尿流。   听到南京水师的回报,吴甡气的说不出话来——江南兵马糜烂,不堪一战,竟到这种地步!   各方压力也接踵而来,不说武昌楚王的求救书,就是襄阳的官员,也都开始一个个催吴甡出战了——如果吴甡再是按兵不动,一定会有人上疏朝廷,弹劾他不救武昌,虽然太子和兵部老尚书冯元飚,能体察他的良苦和艰难,但陛下就未必了。   更何况,方国安的战力,实在是不怎样,如果武昌不幸失守,楚王遇难,他吴甡就会变成第二个杨嗣昌!   而此时,临洮总兵牛成虎率领的一万秦兵,进入了湖广,吴甡手中,多了一支可用之兵。   看样子,不能再等了。   虽然京营还没有到,但吴甡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出征,最起码先解除了汉阳的围困,等京营大军赶到,再合击武昌城下的流贼大军。   于是,吴甡召来左良玉,商议出征之事,但左良玉却百般推脱,一说粮草不备,二说各部还没有整顿完毕,还是等京营人马赶到,再一起出征吧,吴甡知道,左良玉在给自己难堪,但这种关键时刻,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好言相劝,一是将京师刚刚发来的甲胄兵器全部拨给了左良玉,二是对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有所应允,如此,左良玉才勉强答应出征。   “这都是杨嗣昌,熊文灿,侯恂之祸啊!”   等左良玉退出,吴甡心中郁闷。   吴甡领左良玉大军出襄阳,走承天府,应城,汉川到汉阳,解围汉阳;牛成虎率一万秦兵进入德安府,和德安总兵杨德政汇合,从西北方向,也就是黄州府进发武昌,截断张献忠的退路;马士英统领黄得功和刘良佐,从东面救援武昌,三路大军齐发,在解围武昌的同时,也是步步为营,决不能使张献忠从指缝中溜出去。   “把这封信交给刘肇基,告诉他,武昌危急,要他一定要加快行军步伐!”   出征前,吴甡令亲信幕僚送信给刘肇基。   “是。”   从襄阳到武昌,约七百余里,大军救援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因此,吴甡和马士英、牛成虎约好了二月二十五,在武汉三镇会师,以免有一路冒进,陷入张献忠大军的重围之中。   烟尘滚滚,旌旗蔽日,吴甡统领左良玉的四万大军,离开襄阳,往汉阳而去。   但只行军了三日,吴甡就看出了问题,左良玉所部无精打采,除了中军精锐能够兼程赶路之外,剩下大部分的兵马,一天连四十里都走不了,细查之下发现,各营之中拖累甚多,有的营中,甚至有随军的女妓,这种情况下,能走的快才怪呢?   这还是挑选出的四万精锐呢,如果五万人都带上,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吴甡十分震怒,虽然他对左营的军纪败坏有所了解,心理也有所准备,但左营各部表现出来的状况,还是让他吃惊,吴甡召来左良玉,一阵斥责,左良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召来众将,也是一顿骂,并当场鞭打了几个千总,同时严厉传令,军中女眷,一律留在当地,但有再随军者,定斩不赦!   这一下,从军中清出了不少的女眷和女妓。   大军前行速度,提高了不少。   但几天之后,吴甡发现,各营营中还是有女人,有的甚至是清了出去,但军官又悄悄派人接了回来的。   这一次,吴甡没有找来左良玉斥责,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对于这几万人马,左良玉也并非完全都能控制。左部原本分前五营、后五营,前五营基本都是左良玉的亲信,乃是左良玉能完全指挥的,后五营是招降纳叛而来,对左良玉并非完全服从,而在釜山之战中,前五营伤亡惨重,左良玉多年积攒的老本,付之一炬,反倒是后五营见事情不妙,提前逃跑,因而保存了实力。   这一来,左良玉元气大损,前五营补充不上,只能仰仗后五营,但后五营军纪本就不彰,粮饷又不到位,左良玉平常练兵也是连哄带骗,对后五营的将领,拉拢善待,以期他们能为自己卖命,因此,对于军中的“龌龊”,他只能假装不知道,不然真要严肃军纪,后五营怕是剩不了几个人,甚至有可能激起哗变。   吴甡气的咬牙,如果不是军情紧急,不能误了二十五日会师之期,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绝对会停下脚步,严厉整顿军纪,杀一批,降一批的,但现在,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左良玉,言过其实啊……”   十九日,大军到达应城县城时,从襄阳出发的四万兵马,只有两万人跟随。剩下的两万人,距离不一的拖在后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上来。左良玉脸色涨红,看来也是气的不轻。   吴甡心中怒,但却也无可奈何。   大军在应城城外扎营。   应城知县王良鉴带着汉川的乡绅父老,于城外迎接,并抬着猪羊,慰劳大军。   从王良鉴口中,吴甡大约知道了汉阳府的最新情况,汉阳府城下的流贼,最少两三万,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流贼将领,好像是张献忠的一个义子,这两三万流贼正在猛攻汉阳府,同时派出兵马,不停的劫掠周围的乡镇和村庄,方圆一百里,所有的市镇都已经被洗劫一空,百姓不是逃散就是被流贼斩杀,连百里之外的应城县也都是闭门自守,若不是吴甡率领左良玉的大军赶到,王良鉴也是不敢开城门的。   “张献忠的义子?叫什么?是叫李定国吗?”听到是张献忠的义子领军,吴甡立刻就警惕起来。   原本,他对李定国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太子在给他的书信中,反复提起,说张献忠有一个义子叫李定国,通晓兵法,做战灵活,如果遇上李定国一定要小心提防,同时李定国虽然是张献忠的义子,但其人并非顽固不化,心中仍存忠义,如果遇上了,能够招降一定要尽力招降。   虽然不明白太子殿下从哪里探听到关于李定国的消息,但吴甡对太子的判断,还是相信的,从开封到建虏入塞,太子殿下看人看事,一向都准确无比,连吴甡都不由不佩服起来,太子如此郑重的提到李定国,一定是有原因,所以他不敢大意。   “不知。”王良鉴却摇头,距离差不多两百里,应城的消息比较落后,王良鉴并不能知道那个领兵的年轻贼首,是否就是李定国?   “部堂,流贼行动迅速,飘忽不定,一定要小心啊。”王良鉴又道。   吴甡点头,但却也没有太过以为然,流贼战术,从崇祯二年到现在,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不过是更精进,兵马更众多了,只要切断一个“流”字,就可以克制流贼——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出现在汉阳府的贼首是不是李定国,其实都不重要。   第二日,大军顺着官道,继续向汉阳行进。   “报~~~”   马蹄如雷,探骑急急来报:“报部堂,汉阳已经失守,城中浓烟滚滚。”   吴甡咬牙切齿,晚了一步,流贼实在是可恶!   而在连续派出探骑之后,吴甡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也大略知道了流贼在汉阳府的部署。   在汉阳府流窜的年轻贼首,果然是叫李定国,只不过跟随张献忠的姓氏,对外为张定国。   而李定国率领的人马,大约在四万人左右,现在以汉阳府为中心,四处劫掠,招募青壮,同时派了重兵守卫两座浮桥,吴甡知道,李定国部的主要目的,除了攻下汉阳府,抢掠钱粮之外,亦是作为张献忠主力大军攻打武昌府的屏障,阻挡从西面救援而来的官军,并支援武昌的攻城战。   汉阳必须立刻夺回来,不然等流贼再在汉阳和汉口之间架设浮桥,将武汉三镇连为一体,二十万流贼随时都可以三地支援,那武昌就危险了!   吴甡立刻升帐聚将,商议夺回汉阳之策。   流贼四万,官军两万,如果是浮山之战前,左部是绝对不惧的,过往的战事中,左部遇上李自成,或许战绩不如意,但遇上张献忠,那可是一打一个准,十四年信阳之战时,几乎就杀的张献忠全军覆没,但时过境迁,现在的情势已经不同了,浮山之战,不但折损了左部大部分的精锐,而且对他们的信心,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提起张献忠,他们再不敢像过去那么轻视了。   因此,左部大部分将官都认为,连日行军疲乏,加上人数又不占优,敌情又不甚明朗,大军应该就地修整,等后续兵马跟上来,再向流贼发动进攻也不迟。   但吴甡却不能认同,一来战机稍纵即逝,二来,他已经和马士英牛成虎约好了共同进兵的时间,身为主帅,他如果迟到了,岂不是让人笑话?更何况面对的并不是张献忠的大军主力,而只是偏师?   再者,流贼的战力,他还是有数的,四万流贼,能战的不过几千人,只要官军一鼓作气,完全有可能将这股流贼全歼,他不明白,左部将领为何如此怯懦?这难道就是朝廷一直倚仗的剿匪主力吗?   “昆山将军,你以为呢?”吴甡脸色沉沉地看向左良玉。   左良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默默,此时听到吴甡询问,站起抱拳说道:“但听部堂调遣!”   意思很明显,他也不想打。他也想等后续的部队跟上来,更有把握之后再打。   吴甡气的要发作,但军无战心,非是一通怒火可以解决的事情,于是他压下怒火,缓缓说道:“大家的心思我明白,但我军疲惫,流贼难道就不疲惫吗?连续围攻汉阳,堪堪攻下,流贼的力气必然已经到了极限,又急于抢掠,其军中必乱,如果等到流贼抢掠完毕,恢复元气,反倒是不好攻了。再者,这只是献贼的偏师,如果我军遇上献贼的偏师都不敢攻,献贼主力来到,我军又当如何?难道是要掉头逃跑吗?” 第九百三十五章 逐鹿图(上)   听到此言,左良玉立刻涨成大红脸,帐中众将的脸色,也都不是太好看。   左良玉本是勇将,勇猛曾经仅次于曹文诏,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功劳的增加,他渐渐变的桀骜起来,管你什么督师巡抚,不和老子的脾气,老子一概不理!   同时的,他性子也变的圆滑起来,遇强则走,遇弱则战,总之,没有胜算的仗,他是绝对不打的,前番在浮山,因为恩公侯恂督师,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了一张,而浮山一败,成了他永远的痛,想起来他就后悔,吴甡新任督抚,对他的器重远远不如侯恂,所拨钱粮也和他期望甚远,因此他心中甚是不满,他手下的将官就更是不满了,尤其是后五营的惠登相吴学礼等人,每日在他面前说吴甡的坏话,不想为吴甡卖命,这一路而来,掉队的那两万人,一半确实是因为游兵散勇,不经操练,另一半却也是惠登相他们的纵容,故意给吴甡难堪的结果。   而左良玉虽然没有指使,但却也是默许了。   同样的,今日的议事,众将都不想出战,虽然也不是他左良玉指使和授意的,但同样也是他默许的。   现在被吴甡一激,他却也忍不住脸红起来,毕竟,他心中还是存有一些忠勇的。一直以来的私心,某种程度是对文官胡乱指挥的不满和粮饷无继的愤怒,骨子里,他还是想要奋勇杀敌,报效朝廷的。   不止左良玉,王允才马士秀也都有羞臊之色,其他众将,却都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对吴甡的痛心疾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吴甡环视众将,忽然提高声调:“流贼四万,但能战之兵,不过几千,正是我军一举破之、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如果犹豫不决,胆小怕事,错失战机,不但为天下人耻笑,朝廷亦不会放过我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本督已经下定决定,汉阳是非打不可,而且要在流贼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速前行,杀流贼一个措手不及,如果胜了,本督必上疏朝廷,为诸将请功,如果败了,一切责任,皆是我吴甡,绝不拖累诸位!”   吴甡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良玉也不禁微微动容,霍然站起,朝吴甡抱拳躬身:“良玉愿随部堂战!!”   左良玉没有多说,但他表情和动作就是一种表态。   于是,帐中众将纷纷站起,表示愿意战。   吴甡点头,不管怎样,总算是说服左良玉,而左良玉一人表态,全军通过,由此可知,左部剩下的五万人马,依然是牢牢控制在左良玉的手中,左良玉要战便战,如果左良玉不愿意战,帐中怕是没有一人会同意战。   军阀之相啊。   吴甡暗暗忧虑。   众将都愿意战,接下来就是如何战了。经过商议,最后定下了大军左右包抄,派奇兵绕后,截断、烧毁汉阳和武昌之间的两座浮桥,将四万流贼击溃,甚至是全歼的战略。   吴甡和左良玉坐镇中军,马士秀和惠登相各率五千人,左右包抄,这都没有问题,但派谁为奇兵,截断烧毁两座浮桥却是问题。因为是奇兵,又需要绕后,因此风险相当大,闹不好就会陷入流贼的重重包围之中,就像当日的曹文诏一样,力尽而死。   猛将王允才站起,愿领本部人马,绕后奇袭流贼架设在武昌白沙洲到汉阳鹦鹉洲的浮桥,但另一座武昌大堤至汉阳南岸嘴的浮桥,却无人认领,众人都看向前五营的李国英,李国英却低下头,汉阳南岸嘴的浮桥比鹦鹉洲的浮桥更危险,更容易陷入流贼的包围之中,即便是李国英,也没有胆气担任这个奇兵。   一时,帐中沉寂,吴甡和左良玉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以往这种情况,肯定是要左良玉指定一人,但南岸嘴的浮桥至关重要,如果没有一定的实力和相当的胆气,怕是完不成这个任务。   左良玉皱着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或者是在等什么?   吴甡明白左良玉的意思,于是看向左手边,坐在第一顺位的那个将军。   那将明白吴甡的意思,立刻起身抱拳:“末将愿领!”   却是三千营主将贺珍。   众人都是大喜。   三千营的实力,他们在开封之战都是见识过的,开封之战后,三千营更是补充了一些原本是属于李自成三堵墙的骑兵,整体实力,不降反升,担任这个绕后奇袭的任务,还是合适的,只是三千营乃是吴甡从京师带来的中军护卫骑兵,三千营出击,吴甡的中军可就空了。   但吴甡却不能不派贺珍,不然只靠左部冲锋陷阵,三千营留在后方,不论左良玉本人或者他的部下,都是不会服气的。   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取得此战的胜利。   战略战术都确定,然后众将立刻执行,虽然左良玉在这之前磨磨蹭蹭,心中多有不满,但一旦确定,他立刻就进入了角色,调兵遣将,亲自披挂,鼓舞士气。   “今夜突袭,明日清晨到达汉江边,诸君奋勇,杀流贼一个片甲不留,以为浮山死难的兄弟报仇!!待到功成,良玉必不负你们!出击,出击~~”左良玉纵马来去,挥舞手臂。   于是,官军兵分四路,马士秀和惠登相明进,贺珍和王允才暗潜,向汉阳杀去。   ……   汉阳。   深夜。   城中浓烟滚滚,火光四起,静静听,似乎能听到城中传来的阵阵哭声……   城外大营。   年轻的流贼将领还没有休息,还站在地图前,举着蜡烛,仔细思索。然后转过身来,对站在帐中的几个部下说道:“浮山一败,左良玉已经丧胆,想不到今日还敢来,看来,新任湖广总督吴甡,给他的压力不小啊。”   “少将军,我们该怎么办?”一个络腮胡须,脸有疤痕的精壮汉子问。   “看左良玉的下一步了,如果左良玉磨磨蹭蹭最好,彼此默契,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左良玉挥军疾进,那我们就不得不同他打一场,以为义父攻打武昌争取一些时间了。”年轻将领脸色凝重。   “浮山一战,左良玉已经没有多少兵了,如果献帅能支援我们几千老营,我们说不定能吃了他!”精壮汉子摩拳擦掌。   年轻将领摇头:“我们兵马虽然多,但多是不经操练的乌合之众,左良玉却是沙场老将,部下兵马也都是久战之兵,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真逼的他们使出拼命的狠劲,我们这四万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个丢盔弃甲,脸上带血的流贼小头目闯进大帐,急慌慌地说道:“少将军,左良玉兵分两路,向我军杀来了,蔡店镇二十里之外,有官军侦骑出现!”   原来,年纪将领在外围布置了多个据点,只要官军大兵逼近汉阳一百里,他立刻就能发现。   “来的好快!”   年轻将领微微吃惊,先是奖励了小头目突围而出,带回了这个重要情报,然后在详细听完小头目的回报之后,他冷静思索了一会,说道:“兵分两路,左良玉自领中军,算时间,最快明日清晨就可以到汉阳,看来左良玉胃口不小,想要一口吞下我们啊……传令,全军戒备,做好迎战的准备。再给窦明望传令,令他集结兵马,多设弩箭,严防官军骑兵突袭浮桥!”   帐中大小掌盘听闻,都一个抱拳,急急出帐去准备了。   年轻将领看向精壮汉子,说道:“勒统武,你率咱们的一千多老兄弟,立刻整备,不打旗帜,穿官军甲胄,随我往西!”   勒统武吃惊:“少将军,官军可是从西面来的呀?我们为什么还要往西啊?”   年轻将领声音冷静:“守怕是守不住的,但我们又不能轻易撤退,撤退必然导致溃败,更会影响武昌大局,因此,我们必须拖延一点时间。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官军汹汹而来,想要一口将我们吞下,必定是主力在前,辎重在后,如果我们轻骑突进,偷袭他们后方,或有事半功倍之效。蔡店镇距离汉阳二十里,如果我预料不错,官军一定会将后营和指挥所设置在蔡店镇,前番我已经探出了一条小道,我们从小道趁夜绕行蔡店镇,杀左良玉一个措手不及,不但可以反败为胜,说不定还能一了百了,彻底解决了左良玉!左良玉没了,官军就会溃败。汉阳的危局,自然也就解除。”   “可这太危险了……再者,你去了,这里谁指挥?”勒统武犹豫。   “交给窦明望吧,对于守城,他最是擅长。临机应变,冲阵擒将,却是我擅长。”年轻将领。   “少将军……”   “不要说了,做战就没有不危险的。而且这是我们唯一的胜机。”年纪将领脸色毅然,摆手:“去准备吧。”   “是!”   勒统武抱拳躬身,然后离开。   “哥,我要和你一起去!”勒统武离开后,大帐的角落里,忽然站起一个人影。   年轻将领脸色一沉:“胡闹!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你的任务,乃是立刻过江,向义父回信,告诉义父,官军倾巢而来,兵马众多,我义军不可小视,武昌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要迅速转进,绝不能困于坚城之下,被官军合围!”   人影哼了一声,从帐篷角落里走出来,烛光照着她雪白的脸:“这些道理还用你说?义父岂会不知?你不过就是要找一个支我离开的理由罢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的,蔡店镇,我去定了!”   “你~!”年轻将领怒。   “你什么你?你放心,我不会是你的累赘!”人影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年轻将领站在原地,只能摇头。一会看向地图,眼神更是忧虑。   脚步声响,一个黑脸将领走了出来,向年轻将领行礼。   年轻将领转头看他:“窦明望,官军即将杀到,不需要多,你只需要守住一天就算你功劳,但使我击破官军后营,官军就会不战自退!而防守之中,两座浮桥最是关键,因此,一定要调集重兵,不惜一切,严守浮桥,决不能让官军断了我们和老营的联系,不然我们必败。”   窦明望抱拳:“少将军放心,人在桥在。”   ……   凌晨时分,官军大兵果然迅捷杀到。   箭矢如雨,杀声震天。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马士秀和惠登相,率领官军主力兵马于清晨时分,分别杀到了汉军城北和城南,然后面对流贼大营,一南一北,开始猛烈冲击,流贼利用构建的工事,张弓搭箭,拼命的向官军倾射箭雨,又用不多的火炮,向官军发动轰击,一时双方杀的难解难分。   虽然李定国早有预料,并且发下军令,授权窦明望,要各部严防死守,但面对官军忽然来到,各部流贼还是一片惊慌,人喊马叫的。   从这一点上来,流贼毕竟是流贼,成军时间短,虽然有李定国这样的年轻的,有智谋的贼首,但下层军士的军事素养和执行力度,却远远跟不上。   一个骑着黄骠马的黑脸贼首,正在阵前大声呼喊,指挥流贼迎战。   正是李定国的部将窦明望。   李定国要他主持汉阳防御,尤其是要紧守两座浮桥,以保证大军的后路,窦明望不敢怠慢,半夜就调派兵马,增强汉阳周边,尤其是身后两座浮桥的防御,但刚布置完毕,官军的铁骑就冲到了。   流贼窜起,已经十几年,一般的地方部队早已经不是张献忠这种老贼部队的对手,但左部底气还在,面对面的硬拼,依然有一定的胜算。箭射刀砍之中,流贼死伤众多,纷纷倒下,倒毙的尸体,铺了一层又一层,但流贼人命不值钱,窦明望不住的调集兵马,将新流贼作为炮灰,一拨一拨的往上驱赶,用他们血肉抵挡官军的箭矢和刀枪,耗费官军的力气。   一时,战事陷入僵局,马士秀和惠登相竟然迟迟无法突破…… 第九百三十六章 逐鹿图(下)   而此时,贺珍的三千营和王允才率领的精锐骑兵,成功绕后,忽然出现在了汉江边上,当看到汉阳周边火光四起,炮声隆隆之时,就知道马士秀和惠登相的左右两翼已经对流贼展开了攻击,于是依照计划,大声呼喊,挥兵疾进,分别向鹦鹉洲和南岸嘴发起突袭。   汉江边的流贼顿时大乱,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是搏杀的战场和惶惶逃窜的流贼。   “杀!!!”   马蹄滚滚,杀声四起,弓箭之声密如急雨,骑着高头大马,头上红缨,盔明甲亮的官军骑兵从晨曦之中杀了出来,马蹄踏在地上,如奔雷一般,长刀闪烁,如勾魂的钩子,将驻守在汉江边的流贼杀去。   流贼拼命射箭,拒马和壕沟也给官军造成了巨大的阻碍,箭雨之下,不断有官军中箭落马,但官军却不退,王允才乃是一名见血眼红的猛将,贺珍虽然冷静,但却也知道,两座浮桥的关键,今日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要拿下浮桥,不然吴部堂歼灭汉阳流贼,驰援武昌的谋划就会落空,因此他不顾危险,挥刀亲自冲在最前方。   “杀,杀!”   窦明望布置在浮桥边的,是除了李定国带走之外,剩下的另一股老贼,人数众多,战力也是有的,因此,官军的前三轮冲锋,都被他们挡住了,但在官军不顾死伤,王允才和贺珍亲自督战,骑兵猛冲,弓箭急射之下,却也渐渐露出了败相,特别是在盔明甲亮,战力强悍的三千营面前,流贼被杀的连连后退,即便流贼督战官连连斩杀败兵,却也是抵挡不住,眼见阵地不可守,很多流贼扔了武器,撒腿就跑,又或者跪在地上,向官军投降求饶,而倒毙的尸体落入江中,将江水都染红了一半……   左路贺珍率领的三千营硬生生地趟出了一条血路,冲到了南岸嘴的浮桥边,人喊马嘶,狼烟滚滚之中,全身披甲、甲上染血的贺珍在砍倒一名流贼小头目之后,长刀一挥,指着浮桥吼道:“快,快烧桥!”   火光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差不多的时间,绰号“铁骑王”的王允才也杀到了鹦鹉洲的浮桥边,不过他的进展却不顺利,在浮桥之前,窦明望负隅顽抗,咫尺距离,他竟然迟迟不能突破,急的王允才啊啊大叫。   而此时,左良玉亲自率领的中军主力也杀到了。马蹄如雷,旌旗招展,左良玉全身甲胄,于大旗之下亲自督战,勇将李国英冲在最前,“左帅到~~”左部军中都是呼喊,士气大振,前后五处一起呼应,南北两边马士秀和惠登相受到鼓舞,拼命突击,流贼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各处军阵,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陷入了崩溃和混乱中。   ……   蔡店镇。   清晨。   一如李定国预料,官军果然是将后营和指挥所暂时设置在了这里,原因也简单,流贼烧毁了周边所有的市镇,但独独留下了这里,且蔡店镇距离汉阳府城不到二十里,位在官道边,是官军主力进军的必经之路,设置为囤积粮草的大后方和指挥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左良玉的大旗竖了起来,但左良玉本人和他手下的中军精锐骑兵,连同手下几个猛将都已经冲到前线,只有吴学礼率兵五百,驻守蔡店镇,保护将临时中军帐设置在这里的湖广总督吴甡。   此外,后续押送辎重粮草的部队正源源不断的向这里开进,前方向后方报信的探骑,在官道上不停的奔驰来去,方圆几十里之内,都是官军兵马和探骑,看起来安全极了。   原本,吴甡是一个坐不住的性子,他是一定要亲自到前线视察的,但昨夜行军,他马车车抽忽然断裂,十分不祥,不得不改乘战马,一夜颠簸奔驰,清晨才赶到了蔡店镇,已经是人困马乏。自己赶不到,于是他就催促左良玉,快到前方督战,于是左良玉率领中军主力向前突进,留他在后方督帅辎重。   清晨,前方捷报不停传来,左良玉亲自突击,官军不但合围了汉江的流贼,而且已经烧断了流贼架设在汉江上的浮桥,等于这四万流贼已经和武昌张献忠的主力流贼大军被分割开来,照目前的进展,将这四万流贼彻底击溃,只是时间问题,到此,吴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决定缓口气,在蔡店镇歇息一阵,同时和幕僚们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总督大人召集幕僚,在镇中的韩信庙里商议军政。   原来,当初楚汉相争时,韩信曾经在这里谋划军事,后人在这里建起了一座韩信庙纪念他,虽然比不上文庙武庙的盛大,但规模却也是不小,吴甡将中军行辕设置在庙里,正是合适。   大人们忙碌,随行的护卫兵马则是急急埋锅造饭,镇中很快冒起烟火,一夜行军,众人都疲乏了,但前方胜利的消息却让每一个人都是面带喜悦。   “咦?这院子里的干草怎么这么多?”有军士好奇。   其他军士却是笑:“正好可以斩了喂马……”   ……   “滴的达,滴的达~~”   天色大亮之时,在镇口守卫的几个官军忽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抬头看,只见一个失去了头盔官军骑兵,正向镇子疾驰而来,远远就挥舞手臂,好像在呼喊着什么。   几个官军立刻就警惕,原本他们想要等待骑兵冲到镇前,再拦阻询问,不想行到中途,在距离镇子还有一百步距离之时,那骑兵就忽然从马上栽了下去,几个官军知道事情不妙,急忙跑过去查看。   “有贼兵……”   那骑兵全身是血,扑倒在地上,向跑过来的几个官兵伸手,艰难的说道:“快,快报告总督……”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晕了过去,原来他后背中了一箭,能坚持到这里,已经是不容易了,几个官军大惊,正要回镇禀报,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抬头一看,只见烟尘滚滚,一大波的骑兵正急急奔驰而来。   虽然离的远,虽然没有打旗号,但几个官兵立刻就知道,来的不是友军,而是流贼,他们撒腿就往镇子里跑,同时高声呼喊,提醒镇子里各处的守军。   但晚了。   流贼骑兵迅捷而到,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将他们全部射倒在镇口,随即,流贼骑兵冲入镇中,一边放火,一边沿着沿街,猛烈击杀官军。因为蔡店镇多处存有干草,因此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就蔓延到了全镇。   马蹄滚滚,杀声忽然四起,正在埋锅造饭的官兵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尤其现在驻守这里的乃是吴学礼的五百弱兵,管管后勤,运运粮草还行,遇上精锐的流贼骑兵,根本不是对手,稍微一抵抗,随即就溃散而逃,吴学礼见势不妙,更是直接上马逃走了……   韩信庙。   耳边忽然响起的喊杀和镇子忽然的骚动,令吴甡吃了一惊,他知道事情有变。冲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冲天冲天,周边马蹄杀声惨叫不断,心知是流贼突袭,这会也顾不上想流贼是从哪里来的了,只能召集亲卫和家丁,拒庙死守。   原本,贺珍出征之前,想要留两百骑兵给吴甡为护卫,但吴甡却没有答应,前方战事紧急,奇袭夺桥的任务又非常艰巨,三千营本身兵力就不多,只有千余人,因此他只留下了五十个护卫,算上身边的家丁、随从、幕僚以及少部分逃入庙中的溃兵,整个韩信庙仍有两百人可以战斗。   流贼虽然来的快,来的急,但方圆几十里都是官军,不需要多,只要坚守一会,就会有官兵回援,流贼就会狼狈逃走,但吴甡想错了,当得知在韩信庙中拒守的乃是朝廷的湖广总督吴甡之后,流贼发疯了一般的围住韩信庙猛攻,他们取来梯子,不顾死伤,从前院后院不住的攀爬,又取来圆木,砰砰猛烈撞门,吴甡身边的亲兵家丁拼死抵挡,连最后连幕僚都提刀上阵,但却依然挡不住,在流贼的猛攻之下,吴甡身边的护卫和家丁渐渐死伤殆尽。   而援兵却迟迟不见。   眼见流贼已经占据围墙,在墙头上不断射箭,而庙门也即将被撞开,几个家丁和幕僚,急忙护着吴甡,撤到旁边的侧殿里。   “我乃张定国是也,吴部堂,你已经被左良玉卖了,出来投降吧,我绝不会杀你!”   一个年轻的贼首在庙门外大声呼喊。   声音传到庙内。   吴甡脸色发白。   “原来是李定国!”吴甡口中喃喃。   其他人却是惊骇李定国所说,他们被左良玉所卖之事。   “援兵怎么还不来?”他身边的幕僚却是哭了:“吴学礼干什么去了?难道是坐视督师失陷吗?”   其他人都是悲愤,眼中也都有泪。   吴甡却什么也不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侧殿墙壁上的一幅壁画。   《逐鹿图》   说的是韩信辅佐汉王刘邦,平底天下,逐鹿中原的几个故事。从萧何月下追韩信到乌江垓下,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应有尽有。吴甡进到韩信庙,匆匆商议军务,如果不是被流贼所逼,他是绝对不会进到侧殿,进而看到这一幅长图的。   吴甡不看其他,只是盯着“逐鹿图”三个字。   他字“鹿友”,今日在《逐鹿图》前被流贼所围,难道是天意吗?   “悔不听太子殿下之言,小看了李定国!”吴甡仰天长叹,眼中忽然也有泪,但不是害怕,而是后悔。   “砰!”   庙门被撞开了,流贼蜂拥而入。   “保护部堂!”   不多的亲卫家丁都跳起来,挥刀迎向流贼。   ……   京师。   二月二十三,国丧之后,太子朱慈烺正式进入守孝期,太子府府门紧闭,除了他几个老师,黄道周马世奇瞿式耜之外,再无人可以进入太子府,原本照抄一份到太子府的兵部塘报,也早已经停止了,朱慈烺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守孝,除此,再无其他的事情。   仿佛是桃花源,将一切不好的消息都隔绝在外,又仿佛是禁锢,小小地一个太子府,成了朱慈烺暂时的牢笼。   但表面的平静之下,朱慈烺却一刻都没有停歇。   军情司的密报和兵部抄送的邸报,仍然通过特殊的管道,送到他的面前,他对京师动态,天下局势,时时掌握,而随着隆冬的过去,运河的消化,南方的粮米和漕银终于可以通过运河,再一次顺畅的抵达京师,京师的粮荒和钱荒,暂时得到缓解,但财政困窘的状况依然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善,即便“厘金税”已经在全国大范围的展开,即便是各地逮赋的情况,已经不再严重,但银子依然不够花,各处依然是捉襟见肘。   这些天,除了辽东和湖广的战局,朱慈烺也想着要把大明财税改革的事情,提上日程了,虽然他只是太子,而且还在守孝中,无法参与朝政,但大明朝的财税改革却是不能拖延下去了,尤其今年还是甲申年,煤山上的那棵始终存在,这令朱慈烺总有一些不安。   要推行财政改革,就必须掌握户部,可现在户部三长,一个尚书两个侍郎,都是周延儒的人,他这个太子伸不进手……   而现在的满殿群臣之中,怕也没有一个人能顶住千夫所指,所以朱慈烺已经想的很透彻了,这个问题,只能自己来。   就算被全天下骂,他也义无反顾。   关键是如何让崇祯帝授权并支持?这一点,或许比推行改革更加艰难。   辽东倒是平静,原本朱慈烺以为,多尔衮在成为摄政王之后,会在宁远发动战事,肃立声望,但一直到二月二十三,山海关宁远送来的军报,也都是一切正常,没有发现建虏调兵遣将的动作。难道因为两次入塞失败,建虏已经暂时失去了进攻的勇气,多尔衮不会发兵立威呢?   湖广战事,却是一日数变,张献忠忽然越过支江,大军围困武昌城,湖广震惊,崇祯帝心急如焚,在内阁会议上,责问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吴甡为何不火速救援,他在等什么? 第九百三十七章 鞠躬尽瘁   面对崇祯帝的责问,冯元飚无法回答——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回答,冯元飚当然知道吴甡对左良玉的忧虑,也知道吴甡是在等京营,但他却不能直接回答崇祯帝,因为以崇祯帝的聪明,何尝不知道吴甡是在等京营?但左良玉犹有五万人,为什么不能先带左良玉去救援呢?   不止崇祯帝,朝中清流也有意见,认为吴甡太谨慎、太胆小了。   内外巨大压力之下,吴甡终于是顶不住了,六日前军报送到京师,说,吴甡已经督帅左良玉的四万大军连同一万秦兵,救援武昌去了。   朱慈烺隐隐有点担忧,京营的两万精锐尚需要十天左右,才能赶到武昌战场,这中间,吴甡能不能完整有效的指挥左良玉,稳定局面呢?   只要能稳住当下的局面,等两万京营赶到,加上左良玉和孙传庭派去的一万秦兵,击溃流贼,解围武昌。还是是很有希望的。   朱慈烺不担心双方的战力,他最担心的时间,如果在这期间,武昌守军顶不住流贼,或者有什么其他大变,情势就会变得糟糕;其次是粮草,湖广久战,百姓疲惫,粮草辎重的供应,十分艰难,而无粮则必败,这一项则是考验南京户部筹集粮饷和各地粮草转运的能力。   最后,照张献忠擅长游击的风格,当官军援军大举赶到,压力足够时,他一定会撤离武昌,转往其他地方,吴甡能不能堵住张献忠,令他无法继续逃窜,也是战事成败的关键所在。不然解围了武昌,张献忠又围了九江,官军疲于奔命,时间成了,必然重蹈杨嗣昌的覆辙。   除了吴甡的奏报,朱慈烺也把凤阳总督马士英、安庆巡抚方孔炤的奏报,摆在灯下,再结合这几天的军报和湖广地图,仔细思索——对于军政和用兵谋略,他自认是不如吴甡的,他强过吴甡的,只是做为一个穿越者,携带而来的,关于前世的一些历史记载,以及大明剿匪失败的惨痛教训,这些问题,日常和吴甡谈论之时,他都有意无意的透给了吴甡,希望能对吴甡有所帮助。   “李定国……”   而想到湖广,想到张献忠,朱慈烺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闪现李定国的名字。   他不希望李定国这样历史上的抗清英雄死在官军的刀锋之下,但他更不希望,官军为李定国所败,矛盾之中,只能希望李定国为官军所擒,或者自己的书信能起一点的作用,李定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归于吴甡帐下……虽然有点太理想了,但朱慈烺内心里真是这么期望的。   “呀。”   殿门轻响,幽香淡淡。   朱慈烺心中有温暖,抬头看,正是颜灵素走了进来。   颜灵素一身素衣,端着一碗羹汤走了进来,见到太子抬头,她脸上又飞起了红晕……   清晨。   朱慈烺早早起床,在母亲画像前上香祭拜,并念了母亲最喜欢的一段法华经,然后回到侧殿书房,在窗户前就着晨光,专心看书,自从守孝开始,最大的好处就是每日睡眠比较充足了,清早不必上早朝,不必到京营巡视,上午听老师讲课,下午在后院跟着王辅臣练习骑马射箭,锻炼身体,生活变的规律起来,同时的,朱慈烺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强壮起来,毕竟今年他已经十七岁了,又勤于锻炼,不论身高还是体魄,都比同龄人高大强壮许多。   殿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恩?”   朱慈烺抬起头,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詹事府詹事黄道周和左庶子马世奇出现的时间,他们两人都是四平八稳的性子,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跑这么急。   人影闪现,果然不是这两人,而是主管机密的太监于海。   “陛下,军情司湖广飞鸽急报!”   于海脸上有汗,手里捧着的信封上,粘着三根鸡毛。   这是情况紧急的表示。   朱慈烺腾的站起,接过于海手中的信,然后撕开了看。   只看了两行,朱慈烺就脸色大变,身子摇晃了一下,手一松,信纸飘飘洒洒地掉在了地上。   “殿下?”于海急忙上前,要搀扶他。   朱慈烺却是推开于海,双手捂脸,无语凝噎起来……   ……   兵部。   “八百里急报~~~”   “什么?”   “左良玉在汉阳大胜,收复汉阳,击溃了流贼,但湖广总督吴甡却不幸遭到了残留流贼的袭击,自刎殉国了。”   “啊……”   兵部老尚书冯元飚跌坐在椅子里,面无死灰,随即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部堂!部堂!”   内阁值房。   听到吴甡身死的消息,三辅蒋德璟楞在原地,许久才跺脚叫了一声:“鹿友啊~~”眼泪夺眶而出,他和吴甡是好友,想不到京师一别,竟难以再见。   京营。   参赞张家玉正在校场上和张名振较量剑法,两人刀光剑影,斗的甚是激烈,虽然是三榜进士,但张家玉的剑法,却一点都不弱,张名振需要打起精神,不然还真有可能被他战败。   正激烈处,湖广消息忽然传来。   张家玉收了剑,向南拱手,眼眶泛红的说道:“吴部堂,走好。”   ……   湖广总督殉国,兵部老尚书病重难起的消息,迅速就震惊了朝堂,也震惊了京师,相比之下,汉阳大胜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乾清宫。   崇祯帝愤怒的将塘报仍在了地上。   风吹进。   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翻卷的信笺。   内阁五辅包括兵部户部工部加上都察院等朝中重臣急急进攻面圣。兵部冯元飚病重,因此只有兵部的两个侍郎,张凤翔和张缙彦到场。   “汉阳胜了,但吴甡却没了……”   崇祯帝脸色发青发紫,他愤怒的看着殿中的群臣。   无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明督抚一级的官员,死在流贼手中的,已经有傅宗龙和汪乔年,现在又多了一个吴甡,而且和傅宗龙汪乔年不同的是,吴甡是在打了胜仗的情况下,被流贼所乘,说起来就更是让人可惜和嘘嘘。   隐隐地,众臣心中有怀疑,吴甡之死,怕不是那么简单,或许又是一个被武将们坑死的督抚。   但这种怀疑谁也不敢说出来,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诬陷在外带兵的武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吴甡是不错的,虽然被流贼所乘,但没有丢朝廷的脸!传旨,礼部商议谥号,赠太子少保,荫封子孙为世袭锦衣百户,公祭、公葬!”崇祯帝道。   “遵旨。”   “汉阳虽然胜了,但武昌之围依然没有解,张献忠的流贼大军,依然还在武昌城下,你们说,朝廷该怎么办?”崇祯帝道。   一片静寂,众臣都被崇祯帝愤怒的眼神和狂躁的情绪,吓的屏气凝息。   崇祯帝先看向了年轻的兵部侍郎张缙彦。   张缙彦早有准备,立刻站出,拱手道:“陛下,如今两件要紧事,一是稳定湖广的防务,武昌,承天,德安决不能再有失。左良玉击溃流贼,收复汉阳,马士英到达郸州,刘肇基的精武营和临洮总兵牛成虎的秦兵,也已经到武昌附近,正在官军全力出击,一举击溃流贼的好时机,但吴部堂却不幸殉国,此时此刻,朝廷最要紧的是立刻确定湖广总督的继任人选,以率领官军,全围献贼!”   张缙彦的话,令崇祯帝稍微欣慰,他目光看向内阁五辅,意思是,湖广总督,你们可有人选推荐?   首辅周延儒沉思不语,眼角的余光却是瞥向了次辅陈演——虽然是次辅,但陈演的声望比三辅蒋德璟差得远,因此他事事和首辅周延儒站在一起,以压制三辅蒋德璟。   陈演会意,站出,向崇祯帝拱手行礼。用谨慎小心的声音说道:“老臣以为,可令凤阳总督马士英为湖广总督,就近指挥,率领京营、左良玉黄得功和刘良佐,同心协力,击溃献贼!”   三辅蒋德璟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陈演所说,其实乃是周延儒的意思。   马士英原本是罪吏,能复出成为凤阳总督,乃是周延儒大力举荐的结果,因此,马士英是实实在在的周党,自从马士英成为凤阳总督,表现还算是差强人意,因此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但马士英却绝不能成为湖广总督,因为左良玉和马士英素来不睦,尤其浮山之战,左良玉更是认为马士英坐视不救,才会有浮山之败,为此,左良玉连续上疏三次,弹劾马士英。但都被周延儒压下了。   将帅不和,左良玉对马士英满是愤怒和鄙夷,如何肯听从马士英的调遣,并配合打胜仗?   于是蒋德璟立刻站出,向崇祯帝行礼:“陛下,马士英虽有一定干才,但却不宜为湖广总督,前番浮山之战,左良玉已经对马士英多有不满,任马士英为湖广总督,左良玉焉能心服?即便强压,到了战场之上,也难免会生出龌龊,因此臣以为,马士英为湖广总督,还需要慎重考虑。”   陈演转对他:“马士英和左良玉此前确有不快,不过大敌当前,朝廷可以派人调解,我相信,两人都有放下芥蒂的智慧。再者,武昌危急,战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不用就在武昌的马士英,又有何人可以统筹湖广战局?”   “可令孙传庭急赴武昌,以为湖广总督。”蒋德璟道。   “但陕西河南呢,据兵部塘报,闯贼又聚起了两万多人,河南动荡。再者,时间来得及吗……”陈演反问。   蒋德璟也早已经想到了对招,拱手道:“陕西河南的局势,尚在可控之中,臣举荐甘肃巡抚吕大器接替孙传庭为三边总督,调孙传庭为湖广总督。至于时间,臣以为,可令马士英暂时督师湖广,摄领众军,待孙传庭赶到,再行交接,如此,陕西湖广都可以兼顾。”   陈演摇头:“马士英自从起复以来,一直对献贼做战,经验丰富,不用马士英,却用其他人,没有道理。”   “马士英才能不足,又和左良玉有隙,担不起湖广总督的担子,用之,将帅不和,大军隐患重重啊……”   次辅和三辅争执,崇祯帝看向了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这才出列,用他沙哑稳重的声音说道:“闯贼虽然去年开封之败,元气大伤,但影响犹在,前番十二年,没有斩草除根,致使闯贼死灰复燃的前车之鉴,不可以再犯。因此老臣以为,孙传庭不宜轻动,还是要以剿灭闯贼、安稳河南陕西局势为第一。”   虽然没有直接说,但俨然是否定了蒋德璟的建议。   “吕大器之才,或许不如孙传庭,但安定陕西河南,臣以为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军阵做战和剿贼经验,放眼朝堂,怕是没有人能比过孙传庭。湖广总督,非孙传庭莫属!”蒋德璟坚持己见。   马士英是周党,吕大器是东林,至于孙传庭,则是介于两者之间,在陈演和蒋德璟争辩,为国举贤任能、献言献策之中,却也隐隐透出了一些其他含义……   御座上,崇祯帝皱着眉头,脸色铁青的不说话——湖广总督事关重大,周延儒陈演和蒋德璟所说,各有道理,一时他也有点拿不定主意。想到浮躁处,他眼神更焦虑。   ……   太子府。   朱慈烺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放下了笔。   “殿下,你真的不再想想了吗?”   右庶子瞿式耜站在他面前,一脸无奈和忧虑。   朱慈烺捧起面前奏疏,最后检查了一遍,脸色凝重的说道:“守孝是大义,但剿灭流贼,令国家归于太平,国泰民安,更是大义。身为太子,我责无旁贷。”   瞿式耜长叹一声,苦笑的说道:“大明以孝治天下,国丧期间,陛下和朝臣,怕是绝不会同意殿下带兵出京,南下平贼的!”   “马士英不足用,孙传庭不可轻动。”   朱慈烺目光沉沉:“不论用谁,湖广和陕西的局面,怕都是会有巨变,因此,我不得不提醒陛下,再者,我大明并非没有夺情的先例。过去有张居正,不远有杨嗣昌,卢象升亦戴孝出征,臣子可以夺情,太子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第九百三十八章 太子夺情   夺情,就是放弃“丁忧”和守孝,继续为朝廷做事,张居正为首辅,杨嗣昌为兵部尚书之时,就都发生过这种情况,不过却也都在朝堂掀起了轩然大波,如今太子殿下夺情,恐怕就更是惊天动地了。   “立刻派人送进宫中。”   朱慈烺将奏疏合起,交给唐亮。   “是。”   唐亮接了奏疏,急急去办。   瞿式耜知道劝不住,只能一脸愁容,他能想象到,太子这封奏疏,一被送到御前,就会掀起轩然大波,过去不管张居正或者是杨嗣昌,他们的夺情,都是被动,由皇帝下旨,要他们继续工作,为朝廷分忧的,但太子殿下这一次却是主动。   明中前期以前,内阁六部重臣夺情,是很普通的事情,永乐到成化年,内阁中枢十人丁忧,十人全部被夺情,但成化皇帝之后,守制风气趋于严谨,夺情官员极易受到言官攻击,为人所诟病。   万历时,因为首辅张居正被夺情所掀起的轩然大波,久久不能平息,甚至演变成了党争,从那之后,夺情继续为官之事,大幅减少。崇祯九年,建虏入塞,兵部尚书张凤翼失职,畏罪自杀。崇祯帝环顾群臣,竟没有一个通晓军事的,遂想起前任宣大总督、丁忧在家的杨嗣昌。   为免被内阁和言官掣肘,崇祯帝不经过吏部与内阁的会推,径直由自己下旨,以“夺情起复”的形式和“木已成舟”的方式,命令正在为父杨鹤守孝的杨嗣昌出任兵部尚书。   即便如此,却仍然遭到了黄道周,御史成勇,修撰刘同升等人的弹劾,其中尤其以黄道周最为激烈,惹的崇祯帝大怒,罢了黄道周的官。   两次夺情,两次激烈,现在黄道周为詹事府詹事,他最为坚持“纲常”。太子夺情,亲自领兵,南下平贼之事,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马世奇也一样,也因此,太子才没有找他们两人,而是找来了右庶子瞿式耜商议。   就心里来说,瞿式耜也是不同意的,只不过他没有黄道周和马世奇那么激烈,在听完太子殿下对湖广忧心忡忡的分析,以及孙传庭和马士英都不可为湖广总督的原因之后,他渐渐有所接受,愿意为太子殿下润色奏疏,不过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还想要劝说太子殿下改变主意。   太子为天下人的表率,绝不可轻易放弃守孝和丁忧。   但太子意志坚定。   另外,瞿式耜也明白太子的苦心,如果太子自己不主动上疏,满朝文武怕是没有一人敢提出,让太子夺情的。   太子为君,百官为臣,只有君上令臣子夺情,岂有反过来的道理?   如果太子什么也不做,湖广总督不是孙传庭就是马士英,照太子殿下所说,湖广和陕西的形势都可能变的糟糕,相比夺情可能引起的哗然,太子殿下更看重实际的利益,也就是湖广和陕西的稳定。   因此,太子这个奏疏,是非上不可。   “如果并未如殿下所料,陛下不用孙传庭和马士英,亦不用殿下呢?”   瞿式耜拱手。   朱慈烺站起身,走到窗户,负手望着窗外已经快要春暖花开的风景,声音坚定的说道:“那我就进宫,亲自到殿前,向陛下说明个中利害。”   瞿式耜眼有哀伤,从太子殿下最后略带哽咽的声音他已经知道,太子殿下又想起吴甡了……   乾清宫。   争论仍在进行中。   对湖广局势,对湖广总督的继任人选,殿中重臣分成了三派,一派支持马士英,一派支持孙传庭,另一派则是中立。   争吵之中,难有结论。   崇祯帝难以拿定主意,因为他清楚知道,湖广总督之位,至关重要,能不能平定张献忠,还湖广安宁,关键就在这个总督,如果所用非人,照张献忠现在的猖獗情势,湖广乃至整个南直隶都必将大乱……   脚步声响,内监秦方忽然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奏疏,一般来说,奏疏都是先通过通政使司,再到司礼监,最后才到崇祯帝的御前,但这是常态,内阁五辅的奏疏,是完全可以不通过通政使司和司礼监,直接送呈皇帝御览的,而除了内阁五辅,还有一人有这样的权力,那就是太子。   王承恩接了秦方的奏疏,呈到了崇祯帝面前。   崇祯帝打开了看,看完之后,他脸色勃然大变,   正在争吵的殿中群臣都是吃了一惊,相互一看,心说难道湖广又有变化,朝廷吃了败仗吗?   崇祯帝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向众臣:“太子上疏,说孙传庭和马士英都不可用。”转对王承恩:“给他们看看吧。”   “是。”   王承恩接了奏疏,转呈给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接了仔细的看,然后是次辅陈演,三辅蒋德璟……   看完之后,殿中都是默然。   就像周延儒和蒋德璟刚才所反对和支持的一样,太子将孙传庭和马士英担任湖广总督的利弊,更加清楚的用文字的形式,展现了出来。闯贼在陕西再起,已经聚起了两万人,实力尚未壮大,现在正是扑灭他的最佳时间,一旦在这个时候换帅,调走孙传庭,陕西河南的局势,有变化未知的风险。   至于马士英,太子认为,虽然有一定的才能,但从马士英担任凤阳总督这几年的表现看,一个凤阳总督,已经是马士英能力的极限,加上马士英和左良玉矛盾重重,偏偏左良玉又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如果朝廷硬压着他接受马士英的任命,来日必生祸患。   不用孙传庭,也不用马士英,但两人之外,谁还可以为湖广总督,太子却一个字也没有提。   群臣默然。   虽然太子没有说,但众人却都看出了太子想要主动请缨之意,有解围开封和两次击退建虏入塞之功,就现在的大明统帅来说,太子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偏偏现在是国丧期,为皇后守孝的太子,是绝对不可以出京打仗的。   臣子“夺情”都为人所非议,太子夺情,岂不是更要掀起惊天巨浪?   群臣明白太子的意思,崇祯帝又何尝不明白?但他是绝不会同意的,不止是因为他心中觉得愧对周后,不能在周后丧期,将周后最疼爱的太子,派出去领兵打仗,更因为京师里流传的那首童谣,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些阴影——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松藁换新颜……每每想到,崇祯帝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太子声望已经如日中天,从开封到击退建虏入塞,都是太子之功,现在湖广又需要太子,再这样下去,天下人怕是只知道太子,不知道我这个皇帝了,因此从心底里,他不想用太子。   ……   商议没有结果,崇祯帝脸色铁青,满心焦急的回到后面的暖阁。他知道,湖广总督的人选不能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不然群龙无首,武昌战事就可能未战先败。   孙传庭和马士英必须择一,但崇祯帝一时却下不定决心要用谁?   “陛下,该进药了。”   王承恩端着药汤。   “先放那吧。”   崇祯帝忧虑的坐卧难安,哪有心情喝药?   王承恩只能暗暗叹口气,将药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脚步轻响,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向王承恩轻声禀报。   王承恩听了,急忙进到崇祯帝身边,报道:“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恩?”   正在踱步的崇祯帝立刻就站住了脚步,想也不想的说道:“不见!”   王承恩微微一惊,虽然周后的死,令陛下和太子之间,产生了心结,关系变的冷淡起来,但不管怎样,只要是太子求见,崇祯帝就从来没有拒绝过的时候,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告诉太子,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守孝,其他的心思不要有,朕不会同意的!”崇祯帝咳嗽的说道。   “是。”   王承恩明白崇祯帝为什么不见太子了,轻步退出,来到殿外,正看见穿衰服、戴白帽的少年太子,一脸凝重的站在廊柱之下。   “殿下。”王承恩上前行礼,然后将崇祯帝的口谕一字不差的告知太子。   听完,朱慈烺嘴角浮现苦笑。   虽然崇祯帝的态度不意外,见拒门不见,却让他头疼,这一来,纵是他巧舌如簧,也是无法说动崇祯帝。   “王公公,请转报父皇。湖广危殆,父皇忧心如焚,然孙传庭不可轻动,马士英不能重用,我为太子,愿为父皇分忧,杨嗣昌卢象升都曾为国夺情,移孝为忠,身为太子,我难道还不如他们吗?我母后大仁,亦有大义,她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的。”   王承恩一脸忧色:“殿下,恕奴婢大胆说一句,太子夺情,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湖广的事,就让外臣去忙,你又何必参与呢?”   朱慈烺肃然:“王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但外臣各有任用,且湖广乃是我大明的粮仓,一旦糜烂,我大明十年之内,怕是恢复不了元气,我不得不如此啊。还请公公向父皇转告。”   王承恩叹口气,转身回到殿中,一会再出现,轻轻向朱慈烺摇了一下头。   显然,崇祯帝还是不同意。   没办法,朱慈烺只能离开。这一刻,他更加思念周后,如果周后在,他或许能从周后那里想到办法,但现在却无计可施,只能先回府再说。   ……   瞿宅。   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瞿式耜,坐在堂中,脸色凝重。   他右手边,京营参赞张家玉正慷慨激昂:“吴部堂殉国,流贼云集,湖广形势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进一步,全歼献贼,湖广之患,一招解除;退一步,官军大败,死无其所,湖广怕是不复为朝廷所有,此危急时刻,非太子殿下出马不可!学生已经想好了,今日朝议结束,陛下不夺情太子,学生就到午门前泣血上疏。”   瞿式耜皱眉:“不可!守孝乃是大义,国母新丧,陛下岂会同意太子夺情出征?午门又岂是上疏的地方,就算陛下不怒,吏部也是不会轻放。”   “湖广危局,不可等待,就算朝廷要罢学生的功名,学生也认了!”张家玉仍激动。   瞿式耜叹口气,端起茶碗:“万事不可冲动,你回去吧,此事,我会找蒋阁老商议。”   张家玉意犹未尽,但老师已经端起茶碗,没办法,他只能拱手离开。   等张家玉走后,瞿式耜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就写好的奏疏,说道:“备轿。”   很快,瞿式耜来到了通政使司。   站在通政使司面前的小广场,看了一眼通政使司的门楣,又看天上的太阳,他暗暗吸口气,迈开步子,毅然走了进去。   “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瞿式耜有本!”   ……   “什么,瞿式耜上疏请太子夺情?”   “瞿式耜疯了吗?他这是干什么?”   “是啊,他本身就是詹事府右庶子,这岂不是将太子架在火上了吗?”   “非是那么简单,此事怕是太子授意。”   “太子自己要夺情?”   “是啊,不然瞿式耜何敢上这样的奏疏?”   瞿式耜乃是钱谦益的门人,是正儿八经的东林,而东林最看重守孝的,所以他的这个奏疏送到通政使司,再送到内阁和御前之后,消息很快就传开,并轰动了京师。   乾清宫。   剧烈的咳嗽声中,崇祯帝将瞿式耜的奏疏抛在地上,怒道:“皇后尸骨未寒,朕就让太子夺情,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朕?”   ……   太子府。   朱慈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脸上带着感激。   他知道,瞿式耜这是把自己舍出去,以为他吸引火力,毕竟没有人会自己上疏,请朝廷“夺情”——在这个礼法严谨的时代,这属于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身为太子,朱慈烺也不能这么做,因此,在给崇祯帝的奏疏中,朱慈烺只是说了孙传庭和马士英都不合适,但却也不能自己主动提出“夺情”。   现在瞿式耜替他做了。   可以想象,瞿式耜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明日早朝,他一定会是所有人都弹劾的对象。 第九百三十九章 雪上加霜   前番,开封之战时,为了太子是否可以代天出征,朝堂有过激辩,当时为了暗助太子,大理寺卿凌义渠首先提出请崇祯帝御驾亲征,结果满朝反对,凌义渠被抨击的体无完肤,有激动的言官甚至直指他为奸臣,凌义渠差点就身败名裂。   这一次,瞿式耜怕也不会比凌义渠好过多少。   陛下盛怒,瞿式耜罢官免职是好的,说不定还会有更严重的处置。   想到此,朱慈烺表情变的忧虑。   ……   果然,第二日的早朝,变成了对瞿式耜的批判大会,一个五品的詹事府右庶子,竟然压过了湖广总督的继任人选,成了朝堂的最大焦点。   这其中,詹事府詹事黄道周最为愤怒,瞿式耜是他的下属,但却瞒着他,上了这么一封请太子“夺情为帅”的奏疏,完全违背伦常,令他胸中的怒火无法遏制——如果连太子都可以夺情,不遵守丧仪,不为母守孝,那以后大家是不是都可以不守孝,都可以夺情呢?   “陛下,孝亲才能忠君,所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未有不能尽孝而为忠者,孝是忠的起点,忠是孝的完成。太子乃我朝国本,更应该为天下臣子的表率,安心为大行皇后守孝。夺情,决不可为!”黄道周激动。   “臣附议!”十几个官员都站了出来。   其他人却都是默默。   傻子都知道,瞿式耜绝不是自己,而是得了太子的默许,才上这封奏疏的,只不过大家不能弹劾太子,所以才一股脑的将怒气撒向瞿式耜。   “瞿式耜,你有何话说?”   一片愤怒的攻讦之中,左都御史李邦华看向跪在殿中的瞿式耜。   终于,瞿式耜有了这一个说话的机会,于是他抬起头,望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平静的说道:“陛下,我朝丁忧,有一事可以例外,那就是兵事,所谓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如今湖广动荡,流贼猖狂,正是兵事危急,能解此局者,除了太子殿下,臣想不出第二人。臣以为,为天下计,为湖广的百姓计,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计,太子应该夺情为帅,只有如此,才能稳定湖广局面,歼灭献贼!若只是为了守孝,置太子殿下这样的良帅于不用,从而湖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万千百姓死于非命,这样的守孝,又有何意义?”   “因此,臣冒死上疏,望陛下恩准!”   说罢,瞿式耜拜首在地。   “一派胡言!”   黄道周和瞿式耜的老师钱谦益交善,平常和瞿式耜关系良好,他实在想不透,瞿式耜怎么会忽然变的这么难以理解,难道是受了太子的影响吗?   “兵凶战危,太子千乘之躯,岂可轻入虎狼之地,万一变生不测,该如何是好?再者,湖广局势,自有文臣担当,不论孙传庭还是马士英,都可以为湖广总督,岂可令太子殿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轻易出京?你瞿式耜饱读圣学之道,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今日上疏,你到底是何居心?”黄道周言辞咄咄。   “不错。”   群臣多是赞同。   御座上,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崇祯帝,此时终于是咳嗽了一声,用他疲惫焦虑的声音说道:“瞿式耜妄议夺情,着即革去所有职务,立刻离京!”   殿堂静寂。   看向瞿式耜的目光,有叹息,有怜悯,也有幸灾乐祸,   瞿式耜却并不意外,他摘下头上的纱帽,再次拜首,声音微微颤抖:“谢陛下。”   起身,满是落寞的离开。   “再传旨,马士英加兵部尚书衔,总督湖广军务,左良玉挂平贼将军……”   原本,崇祯帝还有点犹豫,但就在刚刚,一份塘报送到他御案上,说孙传庭已经咬住了李自成的主力,正在与其大战。   孙传庭顾不上,而湖广局势又不能等,太子之事更是必须快刀斩乱麻,以免再生变故,所以只能用马士英,同时提拔左良玉——汉阳大胜,但却失了总督,就功过来说,左良玉其实是过大于功的,应该被处分,但在此种关键时刻,朝廷非但不能惩处,反而要加封,以安抚左良玉,要他继续为朝廷效力。   “遵旨!”   “圣旨由秦方去传,兵部再派一个得力之人同去。”崇祯帝再道。   秦方不轻易出京传旨,派秦方传旨,足以表现皇帝对马士英的重视,同时兵部派人调解马士英和左良玉的矛盾,希望两人将相和,就眼下情形来说,这好像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   太子府。   听到瞿式耜被当庭摘了官帽,革职回乡,崇祯帝擢升马士英,总督湖广军务,朱慈烺心中发苦,一个夺情,竟然如此艰难,想到马士英的用兵,还有马士英和左良玉的矛盾,他心中忧虑更深,以马士英为湖广总督,湖广局面怕是难有改善,甚至有可能更加糟糕……   但圣旨以下,他无法阻止,现在只能期盼马士英能超常发挥了。   想到此,朱慈烺在桌边坐下,提笔为刘肇基写信,虽然湖广总督变了,从吴甡变成了马士英,但京营不能变,他告诉刘肇基,一定要全力配合马士英,哪怕损失兵马也在所不惜。   写完后,交给唐亮:“令人快马送给刘肇基!”   “是。”   ……   京师南门外的官道驿站。   一辆马车缓缓向南而去。   张家玉站在官道旁,向老师深辑告别。   一直到老师的马车不见了,他才慢慢地直起身,然后返回京师。   朝议汹汹,陛下对守孝相当坚持,瞿式耜被罢黜,不过张家玉的心志丝毫没有改变,湖广督师,非太子不可。   ……   京师内城勾栏胡同。   燕春楼。   京师最著名的一家风月场所。   后院的一间单独小楼中,一个穿着灰衫的中年文士,正将一杯酒缓缓地泼洒在地板上,口中道:“部堂请了,萧汉俊在这里敬你了。”   一个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美目如星,巧笑嫣然的盯着他的面庞,忽然说道:“吴甡死了你不应该高兴吗?我可听说,他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你的来历……”   “公是公,私是私,吴部堂是我大明的大才,就算他调查我,也无碍我对他的尊敬。”萧汉俊道。   倒完酒,将空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叹道:“只是这件事,本是可以避免的。”   “怎么说?”美人笑问。   “一个字,催,如果不是朝廷催促,吴部堂又怎会在没有京营的情况下,独自带着左良玉前去救援武昌,以至于被流贼钻了空子,遭逢大难?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说着,萧汉俊不禁伤感起来,又道:“现在陛下不用太子,而是令马士英为湖广总督,湖广局势怕是难以好转,太子殿下空有才干,却也只能坐困京师,眼看湖广的败局,就像皇后娘娘的事情一样,徒叹奈何,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太子殿下能听我之言,当机立断,早做准备,何至于此?”   美人不笑了,她定定地盯着萧汉俊:“太子在守孝,我朝礼制,是不可以出征的。”   “不过就是一个借口。当今陛下,对太子已经有了忌惮。”萧汉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冷冷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太子殿下,终究会后悔。”   “你是说,太子是一个软弱的国本?”美人问。   萧汉俊摇头:“当然不是,只是有时候太过仁慈。”   美人起身,移步到萧汉俊的身边,为他斟满酒杯,非常认真的说道:“仁慈不好吗?当初不就是因为太子仁慈,你才决定,为太子做事的吗?”   萧汉俊默然了半晌,放下酒杯,缓缓说道:“没错,的确是这样。但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我预料……”   美人忽然也忧虑起来,压低声音:“老家的情况怎么样?”   “很差。”萧汉俊脸色阴沉。   “别担心,会逢凶化吉的。”美女伸出玉手,放在萧汉俊的手背上,轻轻安抚。   萧汉俊的眼神一下也温柔了起来,他握住了美人的玉手,轻轻将美人拉入怀中。   两人温存了一阵,美人忽然说道:“萧郎,要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太子殿下,请殿下出手相助如何?”   萧汉俊脸色立刻就冷了:“妇人之见!”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美人叹。   萧汉俊不说话,烛光照着他的脸,感觉越发忧郁。   ……   一连十几天,朱慈烺都在府中安静的读书,前日觐见失败之后,崇祯帝派人来传旨,告诉他近日不必进宫请安,安心在府中守孝即可,朱慈烺知道,父皇对他夺情的心思,有所不满,又或者是为了压制朝中大臣的非议,所以给了他一个“禁足”的处分,忧虑无奈,但他却也只能接受。   黄道周、马世奇两位老师更是抓住机会,连续为他上课,将“丁忧守孝”的大义,不厌其烦的向他讲解。   除了读书、练剑,向王辅臣学习马上刀术,朱慈烺也陆续看到了更多的军报,而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奇袭蔡店镇的,居然是李定国。   李定国围住韩信庙,猛攻而入,在最后时刻,吴甡为免被俘受辱,拔剑自刎。   不同于过往流贼对官员的屠戮和尸体的凌虐,这一次,李定国对吴甡相当尊敬,他令人为吴甡整理衣冠,将吴甡的遗体抬到院中不会被大火殃及的地方,亲自拜了三拜,然后就率兵撤走了,那些受伤或者被擒的吴甡亲卫,全部释放,一人也没有带走。   而这些情况,都是吴甡的亲卫们回报的。   “李定国……”   一时,朱慈烺情绪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定国是他心目的抗清英雄,但现在却奇袭吴甡。   想到吴甡刚毅决然的面容,想到最初罢辽饷,开厘金之时,吴甡在朝堂上的大力支持,又想到开封之战的奔波,运河之战的劳苦,吴甡始终是救火队员,又想到千里之外的韩信庙,吴甡在最后关头的无助和孤独,朱慈烺鼻子就发酸,忍不住就想要大哭一场……   而在这之外,朱慈烺也不由不怀疑,在吴甡遇难的事情里,左良玉究竟做了什么?又或者,没有做什么?   悲伤之外,朱慈烺更忧虑现在的战局,虽然对马士英的能力没有多大信心,但他还是希望,马士英能稳住湖广的局面,特别是在京营的两万兵马,已经抵达湖广的情况下……   忽然。   脚步急促,声声踏地。   朱慈烺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因为他已经听出,这是于海的脚步。   “殿下~~湖广急报!”   于海手里捧着刚刚送到的军报。   朱慈烺立刻接过,撕开了看。   然后他脸色瞬间涨红。   因为是飞鸽传书,所以军报的内容很简单,只两行字,武昌失守,马士英兵败,京营退守孝感。   “无能……”   朱慈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算时间,秦方和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瑜应该还没有到武昌,也就是说,任命马士英为湖广总督的圣旨,还没有送到马士英的手中,不过照过往惯例,在吴甡身死之后,作为在地官阶最高的马士英,已经是湖广的最高统帅,有权调配包括左良玉在内的所有兵马,而在拥有权力的同时,马士英也担起了解围武昌的责任,现在看起来,他完成的并不好。   武昌失守,楚王被杀,已经致仕的大学士贺逢圣原本帮助守城,闻流贼进城,自缢而死,参将崔文荣战死,留守沈寿崇,及武昌通判李毓英,武昌知县邹逢吉,嘉鱼知县王良鉴皆死于乱军之中。   倒是武昌城中的第一武将,武昌总兵方国安见势不妙,带着一队兵马逃出了武昌,目前不知去向。   楚王被杀,王府被抢掠一空,这是继襄王福王之后,又一个死于流贼之手的大明藩王。   朝堂必然再一次的震动。   ……   京师内城西南。   冯宅。   惊慌的气氛,在府中的蔓延,倒不是因为武昌兵败,而是因为宅子的主人,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在听闻武昌失守之后,吐血三口,昏迷了过去,眼看就是不行了,家人围在床榻前,都是涕零。   油尽灯枯之际,冯元飚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令家人取过笔墨,就在病榻之上,艰难的写了一封奏疏。   午后的阳光里,冯元飚哆哆嗦嗦,每写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   对于武昌的失守的消息,冯元飚其实也不是太惊讶,在他心目中,马士英本就不是能统领大局之才,只是可惜了吴甡,如果吴甡在,武昌或许不会失守,而在武昌失守,楚王沦陷,湖广形势大坏的情况下,有些话,他不能不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老臣时日无多,唯一句话如鲠在喉……” 第九百四十章 最后一疏   内阁。   内阁五辅坐在长桌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尤其是次辅陈演,马士英是他向皇帝推荐的,但不想还没有上任,就被张献忠击败了。说小了,是他举荐不明,往大了说,是他有眼无珠,没有识人之明,难为内阁次辅。   次辅都不行,还谈什么首辅?   陈演心里恨啊,恨马士英如此不中用,但使马士英稍有成绩,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堪。   另外,他也很周延儒——你收了阮大铖的银子,却让我出头推荐马士英,现在可好了,陛下将会如何看我?   周延儒却顾不上陈演的不满。   武昌失守,湖广糜烂,南直隶震动,官员和百姓都深恐张献忠的流贼大军会趁机渡过长江,镇江南京一带,现在都已经乱了。求援和弹劾的奏疏,想必也已经在路上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压在内阁,也就是他这个内阁首辅的肩膀上,内阁必须迅速议出一个应对之法,不然明日早朝,面对的必然又是崇祯帝的泼天怒火。   “你们怎么看?”周延儒强自镇定,环视另外四位辅臣,问。   无人回答。   周延儒看向蒋德璟。   蒋德璟握着冯元飚的奏疏,已经看很久了,他知道,蒋德璟心中一定有想法,而这,正是他希望的。   蒋德璟抬起头,脸色凝重的看向他,问道:“阁老,冯元飚说,现在危局,唯有请太子殿下夺情为帅,您以为如何?”   周延儒脸色平静,沉稳道:“夺情之事,非我等所能决断,只能圣裁。”   蒋德璟皱眉:“纵是圣裁,也需要有人提出啊?”   “冯元飚不已经提出了吗?”周延儒道。   蒋德璟明白了,周延儒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不参与太子夺情了。如果周延儒不参与,只靠冯元飚一个奏疏,怕是打动不了陛下……   “中葆可有其他良策?”周延儒的声音再飘来。   蒋德璟抬起头,绵里藏针的回道:“无有。如何解眼下的危局,还要请阁老示下。”   周延儒盯着他,以退为进:“中葆前些日子说,调三边总督孙传庭为湖广总督,我以为可算是良策!”   蒋德璟心中不满,前日你如果支持,不就过了吗?何到现在?但现在想用孙传庭也是来不及,因为商洛一带战事激烈,孙传庭围剿李自成正急,根本抽不出身来,这个情况,周延儒是很清楚的,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提用孙传庭?   于是摇头:“商洛战事紧急,孙传庭怕是脱不了身。”   “商洛战事再紧,也紧不过湖广。”周延儒道。   蒋德璟冷冷:“既然阁老心意已定。那就请圣裁吧。”   周延儒脸色一寒。   ……   午门前。   禁军守卫的眼皮子底下,一个素衣长衫的年轻文士,忽然出现在午门前的小广场,将手中一面白布大旗伸展开来,大旗上用鲜血写就了两行大字:天子门生、京营参赞张家玉泣血上疏,太子夺情,移孝为忠,统领湖广,兼济天下!   原来正是张家玉。   张家玉是三榜进士,原本是可以进入翰林院,做翰林院庶吉士,也就有了给皇帝上疏的权力,但他偏偏投笔从戎,去京营做了参赞,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直接向皇帝上疏的权力。为了表达自己的意见,今日他不惜在午门之前扯旗。   但午门是何等地方?   张家玉一出现,锦衣卫和午门守卫就注意到他了,当他把血旗展开之后,锦衣卫立刻一拥而上,要将他夺旗拿下。   “我乃天子门生,你们谁敢?”   张家玉怒喝。   中进士,就等于是天子门生。   但锦衣卫不管,还是将他拿下,张家玉拼命反抗,保护手中的血旗……   ……   乾清宫。   崇祯帝剧烈咳嗽,一口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武昌失守,楚王身死,像是又一计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令他有一种心肝俱裂,朝臣都不足用的愤怒,见陛下如此,王承恩急的满头大汗,一边呼叫御医,一边为崇祯帝捶背,并哭道:“陛下,保重龙体啊,外臣做事不利,严厉处罚即可,为他们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啊~~~”   崇祯帝推开他的手,眼睛血红,喘息的问:“去追秦方和马绍瑜的人,出发了没有?”   “已经出发了。”王承恩急忙回答。   崇祯帝这才放心,武昌失守,马士英兵败之时,他擢升马士英加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军务的圣旨应该还没有到武昌,如今兵败的情况下,还令马士英为湖广总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秦方和马绍瑜虽然都不会这么糊涂,听到马士英兵败的消息,应该立刻就会按下圣旨,返程复命,但崇祯帝还是不放心,还是担心出意外,于是令王承恩速速派人,去把秦方马绍瑜,连同那一道丢人的圣旨,追回来。   “好,好……”   崇祯帝重新躺下,心头一个声音在哀鸣,难道只能用春哥儿了吗?   御医赶到,为他诊脉。   好一阵的折腾,喝了一碗药汤,崇祯帝终于感觉是好了一点。   脚步声响,东厂提督王德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像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但见到崇祯帝闭目眼神,好像已经休息了,于是悄然要退出。   但崇祯帝却早已经看见了他,冷冷问:“出什么事了?”   王德化改退为进,来到崇祯帝榻前:“禀陛下,京营参赞张家玉在午门前面闹事……”   “张家玉?”崇祯帝似是有印象,他咳嗽的说道:“就是那个中了进士,不肯进翰林院,却要去京营的张家玉?”   像张家玉这样的人太少了,本朝独有,因此崇祯帝记着他。   “是。”   “他闹什么?”   “张家玉在午门扯了血旗,说要谏请太子夺情……”   “恩?”崇祯帝眼睛立刻瞪了起来。   身后正在给他搅合药汤的王承恩,身子好像也僵了一下,手指不动了。   崇祯帝长长喘息,脸上露出痛恨的表情:“好啊,连血旗都出来了?”   “张家玉胆大妄为,其后必有人指使,奴婢已经将他拿住了,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王德化察言观色,杀气腾腾地说道。   王承恩惊的眼皮子直跳。他知道,但是陛下一点头,王承恩一定能顺着张家玉,揪出一大窜无辜的人来。   “血旗在哪?”崇祯帝不说处置,只问。   王德化转向外面招手。   两个小太监进入殿中,将张家玉的血旗展给崇祯帝看。   太子夺情,移孝为忠,统领湖广,兼济天下……   崇祯帝看完,立刻又剧烈咳嗽了起来,王承恩急忙扶着,又端来了汤药,口中哭道:“狂缪之言,陛下不看也罢……王德化,还不快拿下去!?”   王德化急忙跪倒,两个小太监也吓的退出。   “你也下去吧!”   喘过这口气,崇祯帝朝王德化挥手。   王德化退下。   崇祯帝再向王承恩抬手,咳嗽的说道:“把冯元飚那道奏疏……给朕拿过来。”   “陛下……”王承恩担心他的身体。   “去拿!”崇祯帝提高声调。   “是。”   王承恩不敢不从,从桌上捡出冯元飚的奏疏,呈到崇祯帝的面前。   崇祯帝展开了,再次看。   “孝礼虽重,但湖广更是燃眉之急。为今之计,只有太子殿下夺情为帅,方有可能挽回湖广的颓势,继而安定江北,歼灭献贼,否则,湖广难定,南直隶人心浮动,社稷危殆……”   看完,崇祯帝痛苦的闭上眼睛。   龙榻旁。   王承恩小心伺候,崇祯帝脸上的痛苦时时牵动他的心,他知道,崇祯帝又必须做一个痛苦的选择了……   脚步声响,一个小太监进到殿中,到王承恩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就退出去了。   “又出什么事了?”崇祯帝睁开疲惫的眼睛,声音焦躁。   王承恩躬身,声音透着凄凉:“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刚刚去了。”   崇祯帝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发红,再拿起冯元飚的最后一疏,看起来就更觉得动容了。   “自古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太子夺情,天下人必不以陛下无情,而是大仁。”   “太子之才,定可约束众军,平定湖广。”   “此老臣为陛下最后一谏。”   崇祯帝慢慢放下冯元飚的奏疏,眼中忽然有泪,用一种悲凉无比的声音说道:“传旨,冯元飚公忠体国,鞠躬尽瘁,从内廷拨银,从重抚恤。”   历史上,冯元飚病故于弘光元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的次年,但这一世他在兵部尚书的任上经历了太多,特别是他最最看重的吴甡吴鹿友,死在湖广,对他是沉重一击,面对内外局势,特别是湖广乱局,他终于是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   太子府。   太子朱慈烺上了一炷香,脸色凝重。   吴甡去了,现在冯元飚又去了,大明兵部一连去了两根柱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虽然自病倒之后,冯元飚就向崇祯帝推荐,现任左都御史李邦华接替自己的位置,署理兵部之事。但崇祯帝不置可否。   现在冯元飚去了,不知道崇祯帝会不会改变主意?   另外最重要的是,在武昌失守,楚王被杀,湖广大乱的情况下,父皇是否会同意自己夺情为帅,前往湖广呢?   朱慈烺心中忧愤,这个小小的太子府,俨然就像是一个牢笼,困住了他的手脚。   “殿下。”   唐亮轻步走了进来。   朱慈烺转头看他:“怎样了?”   “张家玉被锦衣卫带走,被他们看起来了。”唐亮回。   “可受伤?”   “无碍,就是争斗中,流了一点鼻血。”唐亮道。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这个张家玉,胆子也大的很,身为京营参赞,居然敢违背礼制,跑到午门前去谏言,此事非同小可,如果闹大了,张家玉的官身怕是不保,所以朱慈烺有点担心。   “另外,今日蒋阁老巡视京营,李照磨将殿下的意思,向他说了。”唐亮道。   “蒋德璟怎么说?”   “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对,只说营中不谈朝政。”唐亮摇头。   朱慈烺微微失望,但随即一想,却是品出了蒋德璟话中的意思,随即神情一松:“其他的事先不用管了,派人盯着锦衣卫,如果对张家玉有什么处置,立刻报于我。”   “是。”   准不准夺情,关键还在崇祯帝。如果崇祯帝不为所动,坚定不同意,朱慈烺也是毫无办法的,只能在府中干等。如果周后在,他或许还能从周后那里打听消息,或者请周后出面,向崇祯帝求情,但现在,他却失去了这一个管道。   想到周后,朱慈烺又心酸。而想到湖广局面,更是忧虑连绵……   凌晨。   卯时。   崇祯帝按时起床,太监宫女服侍更衣,见皇帝眼圈发黑,眼眼子发红,太监宫女们都知道,皇帝陛下又是一夜没有合眼,在龙榻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今日罢朝。宣,内阁五辅,左都御史李邦华,兵部户部尚书侍郎,乾清宫觐见。”   “再宣太子,令他乾清宫外候旨。”   就在穿衣洗漱之中,崇祯帝终于是下定了决定。   “是。”   太子府。   得到崇祯帝忽然召见的旨意,朱慈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父皇终于是想通,终于是肯同意他夺情的请求了。   上了马车,急急去往皇宫。   乾清宫中。   崇祯帝眼圈发黑,脸色苍白如纸,坐在御座里,向内阁六部重臣询问湖广战事以及湖广总督下任人选的看法。   众臣都是默然。   时至于此,在马士英兵败,陕西战事正急的情况下,谁都知道,朝堂上下,现在能统帅湖广兵马,胜任这个位置的,怕就只剩下一个太子殿下了,但太子殿下是国本,国本本应该留在京师享清福,现在却要被他们推出去,去湖广为大明遮风挡雨,这本是臣子的责任啊,更何况,太子殿下就一定胜吗?如果太子殿下在湖广出一个三长两短,那提出此议的人,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将沦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在这些顾虑之前,更有国丧守礼的大义,所以就更是没有人敢第一个提出,让太子夺情,去统帅湖广兵马了。   “你们……就真没有什么说的吗?”崇祯帝咳嗽的问——直接下旨,令儿子夺情的事,他还是做不出来,他还是希望朝臣们能推一把,以为他分担一些道义上的责任。但眼前的众臣,却偏偏不让他省心。 第九百四十一章 钦差人选   乾清殿。   一片静寂。   群臣都低着头。首辅周延儒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太子夺情,这个锅太大了,他不敢背,也背不起。   眼见皇帝还是眼巴巴地望着,群臣却都默默无反应,不想承担这个责任,御座上,崇祯帝的身影,越发孤独,脸色越发难看,三辅蒋德璟暗叹一声,出列向崇祯帝拱手:“陛下,臣万死,臣恳请,太子殿下夺情起复,以为湖广统帅,总揽湖广南直隶的军务!”   见是三辅蒋德璟站出,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崇祯帝微微松口气,有点欣慰,又有点难过,咬牙看向其他人:“你们以为呢?”   “唯请陛下圣裁!”   群臣一起躬身,异口同声。周延儒带头行礼,对于太子夺情,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崇祯帝冷冷扫了周延儒一眼,然后疲惫喘息,用一种无奈嘲讽的声音说道:“既然卿等一致认为,那让太子上殿吧。”   “是。”王之心躬身,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宣扬道:“宣,太子上殿~~~”   脚步声中,在殿外等候很久,穿衰服、戴白色冠的太子朱慈烺走进殿中,向崇祯帝跪拜。   群臣看向太子的目光都是凝重,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御座上,崇祯帝盯着儿子,面无表情的说道:“湖广兵败,武昌失守,楚王遇难,朕欲用你节制湖广南直隶所有兵马,平定流贼,你可愿意?”   “圣人云,移孝为忠,孝则不匱。黄师傅也时常教导儿臣,身为国本,当以天下为重,此不止是报答父皇,也是报答母后的养育之恩,为大明,为社稷,儿臣愿意。”朱慈烺肃然道。   黄师傅,就是黄道周。   但今日是重臣议事,身为詹事府詹事的黄道周并不在殿中,不然听到太子拿自己的话当挡箭牌,黄道周一定会急的跳起。   崇祯帝点点头。疲惫的说道:“那就拟旨吧。”   于是就在殿中,内阁和司礼监共同拟旨,太子假天子节钺,代天巡狩,节制湖广陕西四川南直隶所有文武和兵马,务使早日平定流贼——大部分的内容都和太子第一次解围开封相同,不同的是,这一次,在随太子出京南下的人员中,多了一个人,那就是抚宁侯朱国弼,朱国弼现在是京营协理,太子出京,京营肯定要再出护卫兵马,崇祯帝又有锻炼勋贵的意思,因此,朱国弼随行,倒也合情合理。   至于兵马,也几乎是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   出京一次不易,平贼更是一刻都不能停缓,为了尽快剿灭张献忠,只有尽可能的率领更多的京营兵马出京,如此才能保证军令畅通,如臂使指,而不是受左良玉等在地军阀的羁绊,到最后延误了大事。   这是朱慈烺的想法。   而群臣想的是,太子亲率大军出征,兵马自然是愈多愈好,为了就是取得大胜,不坠储君的英明,因此,对于兵马,双方毫无争议。经过太子和群臣商议,最后商定,太子从京营带走三万兵,其中一万五千精武营,一万左柳营,再加上少部分的神机营和随军马夫,大军人数在三万余人——经过去年运河和入塞之战,除了牺牲和受伤未愈者,精武营的总兵力只有五万人,现在刘肇基的先遣两万人到湖广,阎应元的五千人在宣府驻防,朝廷能调动的,其实只剩两万五千人了。带走一万五,留守一万,加上善柳营一万八千人,右柳营一万人,另外还有五城兵马司和京直二十四卫,京师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圣旨好拟,兵马也在营中,随时都可以出征,但粮饷却是难筹。   三万余人的粮草,其实并不是一个惊天的大数目,但大明朝廷此时却是困窘到连三万人的出征粮饷都拿不出。   前番,刘肇基率领的两万京营出京,已经掏空了户部的粮仓,虽然三月春暖花开,运河消冻,南方的粮米已经可以通过运河,源源不断的北上了,但户部的府库却基本还是空的——前年到去年,增加了厘金税,太子更从张家口弄来了千万两的银子,去年又发行了一百万的国债,但朝廷废除辽饷,补上历年亏欠的饷银和欠俸,内外灾变不乱,兵事连连,建虏又两次入塞,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去,算起来,朝廷的岁入,始终是入不敷出。   户部尚书傅永淳和侍郎王鳖永焦头烂额。   御座上的崇祯帝,更是愁的快要白了头。   “陛下,现在太仓库中,只有库银十一万三千两,粮米不足十万石……”傅永淳道。   殿中默然。   御座上的崇祯帝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朱慈烺和群臣都跪下,请崇祯帝保重龙体。   崇祯帝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你们继续议。   太子朱慈烺想一想,抬头看向首辅周延儒:“周老大人,前番山东地区试行盐税改革,不知道到现在进展如何?盐税可有增加?”   湖广危急,粮饷无继之中,太子却忽然提到无关的民政,在场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谁都知道,盐税改革可是两年前太子殿下在朝堂上亲自提出的,只不过并没有得到陛下和朝臣的完全同意,最后只定了一个山东试行,其他地区再看的   策略,到现在时间已经将近两年,但其实山东盐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现在太子忽然问起,众人都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御座上,崇祯帝闭目无言。   “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中。但盐税却无甚增加。”周延儒却是大言不惭。   朱慈烺心中明白,不过却也不点破,只假装失望的叹口气,转向御座上的崇祯帝:“父皇,山东盐税只占岁入的极少部分,两淮才是大头,这一次南下平乱,所需粮饷众多,儿臣的意思,太仓库中的银子就不用动了,先拨两万石粮米,供大军出征使用,其余不足之数,就地取用沿途州县粮仓和今年两淮的盐税,多退少补,如此也省得南北折腾了。”   话音一落,五个辅臣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户部尚书傅永淳急忙说道:“殿下,两淮盐税虽然每年都约有八十万两,是全国盐税的七成,但自从崇祯八年,流贼窜入湖广,四处作乱之后,这每年八十万两的银子,就很难再送到京师,大部分都做了各部官军的军饷,尤其前年到去年,更是所耗众多。今日虽然刚是三月,但两淮盐税,却基本都已经花出去了。”   意思是,殿下你惦记晚了,这些银子早有用途,并且已经被左良玉马士英使用了。而且不是现在,是崇祯八年之后就这样了。   朱慈烺假装惊讶:“一点也不剩了吗?”   傅永淳和王鳖永低语了两句,回道:“如果今年两淮的盐税,能有八十万两,那大约还可以支用两三万两……”   朱慈烺心中黯然,竟然到这种地步,眼见御座上的父皇和内阁五辅都不惊讶,显然,他们都已经是知道了的,而从他们的愁眉和叹息中,朱慈烺知道,殿中人并非没有想过办法,只是兵事连连,银子粮米又平白变不出来,最后只能是徒叹奈何。   不过傅永淳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一个台阶,于是说道:“父皇,儿臣愚见,就支用剩下的两淮盐税为大军此次出征的粮饷,同时,严令南京户部,为大军输送粮饷,但浮山和武昌之败,南京户部所费众多,怕是筹不出太多的粮草了,因此儿臣恳请父皇下旨派出一位钦差,一来到江南督促粮饷,二来,向江南富户筹款购粮,以为大军提供臂助!”   内阁五辅相互一看,微有惊讶,到江南募捐,太子想法,又不同于常人啊。   “太子殿下所说,臣赞同!”三辅蒋德璟站出:“如今只靠朝廷,只靠南京户部,怕是难以支撑大军,江南富庶,正应该号召江南士绅出人出力,为朝廷分忧。”   其他人默然。   崇祯帝环视众臣,叹道:“灾祸不断,国库空虚,皆是朕的罪过啊。”   群臣脸色一变,急忙都又跪下,朱慈烺也自然也免不了,同声:“臣等位忝中枢,却不能为国分忧,臣等有罪,请陛下治臣等失职之罪。”   “都起来吧。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谁也替谁担不了的。”崇祯帝的声音无比疲惫,似叹息,又似责难。   众臣心情忐忑的起身。   崇祯帝咳嗽的说道:“那就派钦差吧,何人可为钦差?你们可有人选?”   殿中默然。   这个钦差可不好当,到江南督促粮饷,还要向江南富户募捐,明显就是得罪人的差事,筹到了,得罪一大批人,筹不到,就等于是办砸了差事,大军没有了粮饷,岂不是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人?   崇祯帝把目光徐徐转向太子:“钦差是你提出来的,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人选,你说,谁可为钦差?”   朱慈烺拱手:“钦差需有尊贵身份,如此才能压住场面,同时又不能是江南人士,以免人情理短,更要铁面无私,一心为国,因此儿臣以为,驸马都尉巩永固是合适人选。”   去年,朱慈烺亲到运河指挥,巩永固回京复命,为太子说情,惹的崇祯帝大怒,令巩永固禁足。到现在巩永固都不能出府门一步呢。朱慈烺趁此也是想要解除他的门禁,令他重新为朝廷效力。   殿中又默然。   大明除了太子,皇子和宗亲都是不能干政的,两者之下,自然就是驸马最尊贵了,但外戚也是不能干政的,甚至是太祖高皇帝严厉禁止的,驸马都尉到江南募捐,为朝廷分忧,还可以勉强接受,但如果是督饷,插手政务,那是不是有违背祖制的嫌疑呢?可如果没有钦差的身份,谁又愿意把银子拿出来,交给巩永固呢?   如果是其他人提出,内阁五辅立刻就会质疑,但面对太子,他们暂时保持了沉默,只等崇祯帝决断。   御座上,崇祯帝皱起眉头,显然,他有这个顾虑。于是说道:“派谁为钦差,朕再考虑,今日就散了吧。”   “是。”   ……   圣旨定下,群臣退出,朱慈烺跟着崇祯帝来到后面的暖阁中。   已经是三月,天气已经渐渐缓和起来,但暖炉中的木炭,却依然烧的旺旺。   崇祯帝拥着厚厚地被褥坐在卧榻里,望着即将出征的太子,忽然说道:“法华经你可都背下来了?你母后生前最喜欢法华经。”   “回父皇,儿臣已经背下来了。”朱慈烺回。   “给朕念一段吧。”崇祯帝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朱慈烺轻声默念。   “……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如贾客得海,如炬除暗,众生离一切苦,解一切生死之缚……”   崇祯帝睁开眼睛:“好,到军中之后,你每日都要念诵一遍。”   “儿臣遵旨。”朱慈烺拜首。   “湖广战事,非同一般,切记要小心。通州之事,不可再有。”   “是。”   “去吧,朕等你胜利的消息。”崇祯帝闭上了眼睛。   “是。”   朱慈烺再拜,然后说道:“父皇,此次南下湖广,军务繁琐,儿臣想向你要两个人。”   崇祯帝点头:“说吧。”   “前五省总督陈奇瑜。陈奇瑜因罪下狱,前番建虏入塞之时,儿臣曾经向他请教,收益颇多,献贼又是他旧识,如果令他在军中谋划,戴罪立功,必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儿臣想要带上他。”   “准。”   “御史杨尔铭,通晓军政,颇有谋略,又曾经在桐城做知县,击退流贼,熟悉当地地形,儿臣想带上他。”   “准。”   “谢父皇。儿臣这就去准备,出征前,再向父皇告别。”   朱慈烺起身,匆匆而去。   脚步远去,崇祯帝睁开眼睛,定定望着儿子消失的地方,似乎有点出神,然后忽然道:“王德化。”   “奴婢在!”   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从旁边钻了出来。   “你的人,准备好了吗?”崇祯帝冷冷问。   “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崇祯帝点头,疲惫的闭上眼睛:“那就出发吧。”忽然又想起什么,睁开眼,对王承恩说道:“告诉内阁,令他们商议钦差人选。”   …… 第九百四十二章 再领圣命   圣旨夺情,太子殿下代天巡狩,出征湖广之事,很快就在朝堂里传开。詹事府黄道周等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他们先是冲到内阁,拦阻未果,然后直奔皇宫,请见崇祯帝,但崇祯帝不见,于是黄道周他们就跪在午门前,不肯离开。   而在黄道周之前,有一个白发苍苍地老者已经抢先跪在了午门之前。   原来是刚刚致仕的礼部尚书林欲辑。   林欲辑年迈,身体不好,向崇祯帝请求致仕,崇祯帝数次不准,但在这之前,终于是准了,林欲辑原本要高高兴兴地返回老家,但皇后虽然薨逝,作为老臣,他暂时留在了京师,接着就出了太子夺情,南下平乱这档子的大事,林欲辑虽然他已经致仕,不是朝臣,已经没有了直接向皇帝上疏的权力,但面对这等“违反礼教”“骇人听闻”的大事,他却也不能熟视无睹,于是他就冲到午门前,嚎哭着请崇祯帝收回圣旨。   “孝字不存,朝廷何以为天下人的表率啊~~”   而朝中群臣对于太子夺情,到湖广平乱,意见呈现分歧,一部分年轻气盛的清流,面对崇祯帝圣旨以下,木已成舟的局面,他们心中气愤难平,纷纷随林欲辑和黄道周的脚步,在午门外跪拜,要逼着崇祯帝收回圣旨,留太子在京师守孝,另寻他人前往湖广平乱。   一时,午门之前,绯袍青袍跪在一片。你哭我叫,乱哄哄。   ……   东缉事厂。   京营参赞张家玉走出大门,被关押了一夜,他显得有点疲惫,不过斗志却昂扬,东厂番子打开房门,放他离开,他却不肯走,一副誓把“诤言”进行到底的模样。   直到东厂番子告诉他,陛下已经准许太子夺情出征,而太子殿下召他回营之时,他才激动的跳起来,对着皇宫深深一辑:“陛下圣明啊。”   大门外,京营参谋司照磨李纪泽正等着张家玉。见张家玉出来,不多言,急忙迎上去,见张家玉脸有淤青,忍不住叹,张家玉却是叫:“照磨大人,快带我去见太子殿下!”   ……   此时,穿衰服、戴白色冠的朱慈烺已经离开皇宫,正在兵部侍郎张缙彦的陪同下,往城外大校场而去。一路,张缙彦侃侃而谈,从辽东边事说到湖广流贼,竭力在他面前表现,朱慈烺时而倾听,时而询问,老实说,张缙彦嘴皮子功夫是不错的,胸中也是有些东西的,但历练不足,威望不够,做这个兵部侍郎,实在是勉强,如果能在基层磨练一段时间,比如做几年兵备道,说不定能有大用,现在不过就是拔苗助长。   因此,在张缙彦的慷慨大论中,朱慈烺不时“叮”他一两句,希望能提醒他,刺醒他,让他不要做当代赵括。   张缙彦表面遵从,但是否进到了心里,朱慈烺却不能保证。   城外大校场。   圣旨早已经传达。   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带着京营众将,在校场大门口列队迎接,虽然太子辞去京营抚军快三个月,但京营各项基本如故,例行的城外操练,从正月十六之后,就恢复正常,远远看,大校场旌旗招展,烟尘踏起,整齐有力的呼喊刺杀之声,隐隐传来。   远远望见,朱慈烺心中欣慰。   “参见殿下~~”   太子出现,营门前的众将急忙躬身迎接,朱慈烺目光一扫,看到了小将中军官佟定方,佟定方是京营的中军官,朱慈烺辞去京营抚军之后,他就不能再跟随朱慈烺了,算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见,和佟定方目光对视,朱慈烺微微一笑,佟定方笑的就更是开心了。   下马进入校场,在中军大帐召集众将,张缙彦宣读出征圣旨之后,朱慈烺立即点兵,最后定下了出征的将官人选和军马——精武营副将刘耀仁,连同骨干将领,杨轩,徐文朴,魏闯等人,点齐一万五千人马,一并出征,另一个副将董琦,留守京师;左柳营主将马德仁和副将贺赞,率所有左柳营一同出京南下,以为精武营的辅助;神机营副将李顺率神机营一千八百人,携带各式大小火炮七十门,一共出京,此外,孟文龙的一千工兵营也随大军出征。   “六日准备,六日之后,大军随我出征!”   朱慈烺站在中军大帐,大声下令。   “遵令!”   帐中众将,轰然答应。   虽然太子殿下辞去京营抚军已经快三个月了,但京营众将却感觉,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命令一下,整个京营立刻就动了起来,整饬军备,检修鸟铳和火炮——照太子抚军京营时的章程和朝廷过往出征的惯例,京营出征,自有一套标准和程序,各部按部就班,照着执行就可以,不管是被点名出征的,还是留守京师的,这六日里,都难得一时闲……   而太子即将夺情出征,南下平乱的消息,此时已经在京师传开了,随即,内城外城都是轰动,国丧期间,太子带兵出征,就我朝来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一个是孝,一个是忠,臣子可以夺情,但太子是不是可以夺情?百姓们却是议论纷纷,难有定论。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太子出征,湖广的献贼肯定猖狂不了多长时间了,连建虏和闯贼都不是太子的对手,何况献贼?   ……   午门门口。   林欲辑黄道周等人还跪着呢,绯袍青袍,乌压压一大片。   奉了崇祯帝的命令,东厂提督王德化和次辅陈演,都到现场劝说。大部分的官员都在劝说下撤了,只有黄道周林欲辑等极少数的倔脾气,依然跪在午门前不肯起,而王德化可没有什么好脾气,一声令下,锦衣卫和和东厂番子们一拥而上,架起几个老先生,将他们硬生生地抬离了午门广场,黄道周等人拼命挣扎,带哭带嚎,但却也无济于事。   ……   黄昏,宫中传出消息。   崇祯帝下旨,令驸马都尉巩永固为募款钦差,御史马嘉植为督饷钦差,一同南下,为大军筹集钱粮。   听到消息,朱慈烺微微松口气,一切都如预料,在湖广军情紧急,粮饷匮乏之际,派遣钦差南下,到富庶的江南去募款,是朝廷唯一的选择,虽然驸马都尉巩永固没有全部但当,只得了一个募款钦差,但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马嘉植,在朝中一向是两袖清风,为人刚直,有“马面王”之称,令他为督饷钦差,倒也是恰如其分。   当然了,也是因为督饷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不但得罪人,而且难以完成任务,也就马嘉植这样的憨直,才会主动接受这样的苦差事。   ……   抚宁侯府。   抚宁侯朱国弼校场归来,又在营中忙乎了一阵,傍晚回到府中时,府中已经坐了两个客人,却是兴安伯徐治安和新宁伯谭弘业。两位伯公是来向朱国弼恭喜的——能随太子出征,南下扫荡流贼,在两人看来,是朱国弼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朱国弼表面高兴,心中其实却有点不耐,因为他清楚知道两人的来意。   在太子抚军京营之前,京营是勋贵的天下,挂了名,勋贵子弟们就可以领取国家的饷银,却什么也不用做,连操练都不用,但太子抚军之后,这些尸位素餐的勋贵子弟都被一扫而空、没有了营生,没有了正式的国家承认的职位,这些勋贵子弟连同他们的长辈,都觉得空空的,仿佛是被挖了根,因此,都挖空心思的想要返回京营。   听闻英国公和抚宁侯被陛下任命为京营协理,尤其是太子辞去京营抚军,专心守孝之后,这些人都觉得机会来了,于是纷纷涌到两家的府上,请托关系,希望能重返京营。   都是世交,一个个又都送来厚礼,朱国弼实在舍不得往外推,毕竟发行国债,他可是出了一万两银子的,于是就和英国公张世泽商议,安排了十几个勋贵子弟重返京营——虽然太子殿下临行有规定,各项制度齐全,但制度都是人执行的,张世泽和朱国弼动不了精武营,但在其他营,却也是有一些上下其手的机会。   当然了,勋贵子弟也都根本不想去精武营,谁都知道,精武营是要打仗死人的,他们想去的是善柳营和右柳营。这两个营一向留守京师,最是安全。   而照他们所愿,张世泽和朱国弼也成功的安排了他们。   但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这么快就重返京营,兴安伯徐治安和新宁伯谭弘业心中忐忑,担心自己的子侄再被扫地出门,继而连累到他们自己,所以今日一是来祝贺,二是来是探口风。   好不容易将他们两人打发走,朱国弼一个人正在正堂里,皱着眉头想心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京营协理,他已经知道,太子治军极严,即便他和英国公是世袭的勋贵,也得遵守军中的规矩,一点都不能马虎,而在太子辞去抚军,专心守孝的这段时间里,他和张世泽也试图想要撬动一下京营的规矩,给自己“扩权”,不过却失败了,并不是因为蒋德璟的顽固和坚持,而是因为太子辞去抚军之前,就有所布置,尤其是精武营,从上到下都是太子的亲信,他们两个勋贵干着急却也插不进手。   平常如此,战时恐怕就更是如此了,这一番随太子南下平乱,在旁人看来,是镀金的好机会,朱国弼心中却是忐忑,兵凶战危,太子又是一个冷面无情的人,当初在京营治军,除了杀人就是杖毙,对他们勋贵可是一点都不留情,跟随南下,就一定是好处吗?如果出了什么漏子,会不会被太子严厉处罚呢?   朱国弼越想越不安,披衣而起:“备轿。”   夜里,朱国弼的轿子离开抚宁侯府,往襄城伯府而去。满京城,朱国弼觉得,也就襄城伯能给自己出一点主意了。   ……   太子府。   朱慈烺正在灯下沉思。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湖广南直隶地图,同时还有沿途各个州县粮仓,大致的储粮情况,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此次出征来说,粮草是极大的一个问题,而军无粮草则败,没有充足的粮草和后勤辎重补给,即便是精锐如精武营,怕也是逃脱不了失败的结局。   这也是他向崇祯帝建议,一定要派出督饷钦差和募款钦差的原因。   但只有钦差是不够的。   殿门推开,脚步声响,一人走了进来,一身白衣如水洗,头上戴孝,脸色苍白,原本一头黑漆的头发,鬓角隐隐已经现出白发。   “罪人田守信拜见殿下。”来到朱慈烺桌前,白衣人跪下。   朱慈烺抬起头,目光看向田守信,一时心情波动,心中颇多感伤——田守信被禁锢一年快一年了,这一年里,田守信从来没有出过后面的小院,虽然衣食无缺,但却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一年下来,感觉田守信好像苍老了十几岁,神情也憔悴了许多。   但朱慈烺不后悔,对田守信的处置是必须的,调查也是必须的,不然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可以继续用?   朱慈烺盯着田守信,语有伤感:“一年了,当初你为什么要写我的起居注,今日应该能说了吧?”   田守信默然了一下,用头猛地触地:“一切都是奴婢的罪过,奴婢死罪。”   “你还在保那个人,不惜把自己的命都搭上?”朱慈烺脸色一沉。   田守信已经哭了出来:“殿下。奴婢只能说,那个人对殿下绝无恶意……”   “他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肯说?”朱慈烺叹。   田守信抬起头,泪眼惊讶:“您都已经知道了……”   朱慈烺点头:“你虽然是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的人,是他的徒弟,但对你恩惠最大的人,却不是他,而是坤宁宫主管徐高,如果不是徐高,十年前,你就被乱棍打死了,而如果不是徐高的暗助,你也不可能成为东宫典玺。”   田守信哭泣了出来:“徐公公是好人啊……”   “是好人,但可惜,他太执拗,他的一些手段,也没有用到正途。”朱慈烺叹口气,向站在旁边的唐亮点点头。   唐亮将手中的一封信笺,送到田守信的面前。   田守信惊讶。   朱慈烺道:“看看吧,这是徐高死后,从他住处搜到的,别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我却知道,他说的是你。”   田守信展开看,看后之后,伏在地上,呜呜哭泣。   朱慈烺叹:“为了隐藏当年的事情,徐高可谓是费尽心思,连我都要监控。” 第九百四十三章 粮饷重担   被太子道破真相,田守信伏地哭泣。   “五皇子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朱慈烺问。   田守信点头:“殿下在内廷库,救下芸娘之后,徐高就找到了奴婢,将事情和盘托出,要奴婢想办法,和他共同隐瞒此事,同时,徐高怀疑,田贵妃那边的人,已经对五皇子之死产生了怀疑,因而要我用田家故人的身份做暗探,以探听田贵妃那边的图谋。听完之后,奴婢震撼无比,反复思量,觉得此等祸事还是不要让殿下知道的好,于是奴婢答应了他。但……奴婢糊涂啊,奴婢万万没有想到,此事最后竟然闹的如此之大,害的娘娘也薨逝,奴婢有罪,罪不容恕啊~~”   说道最后,田守信呜呜哭了起来。   朱慈烺心中悲凉,徐高和田守信的初心都是好的,但所做的事情,却是极其不好的,身为奴婢,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有任何隐瞒,必须将所有知道的实情,如实禀报皇帝皇后和太子。   如果司礼监的公公们,都像徐高、田守信这样,自以为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瞒着皇帝,掩藏、搅动风云,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徐高不说了,但田守信其实已经不适合做东宫典玺,未来也不适合进入司礼监。   但这并不表示田守信无用。   田守信的忠心,以及他做事的能力,还是大有用处。   朱慈烺默默看着田守信,等田守信哭了一会,他缓缓说道:“起来吧,赐座。”   田守信抬起泪眼,惶恐:“殿下面前,焉有奴婢的座位,奴婢不敢啊。”以头触地。   “起来吧,我有大事要你去做。”朱慈烺道。   田守信激动起来,他想不到太子殿下在知晓真相之后,还会用他,一时,他激动的哆嗦起来,双手双脚根本不听指挥,唐亮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取来一个软墩,但田守信说什么也不肯坐,唐亮无法,看向朱慈烺,朱慈烺微点头,意思就随他吧。   唐亮退下,田守信恭敬的站在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望着他,问:“我关了你一年,你不会怨我吧?”   “奴婢岂敢?一切都是奴婢罪有应得。”田守信眼眶泛红,又要落泪。但迅速擦擦眼角:“殿下有何吩咐,纵是刀山火海,奴婢也在所不辞!”   朱慈烺道:“我即将要出征,但大军的粮饷,却是一个大问题,陛下派了募款钦差巩永固和督饷钦差马嘉植,到扬州为我筹集粮饷,我宫中也需派一人同去,扬州是一个繁华地,人多银子多,但问题也多,如果去的人,不够得力,镇不住场子,就有可能会耽搁了大军的使用,你是东宫典玺,又是我的心腹,正是合适,因此我决定派你去!”   田守信激动的跪倒,颜色和声音都是决绝:“奴婢明白了,请殿下放心,就是拼了这条命,奴婢也一定相助驸马都尉,完成粮饷!”   “起来说话。”待田守信起身,朱慈烺继续道:“你此去,虽然名义上辅助驸马都尉和马大人,支用今年剩下的两淮盐税,并向江南大户筹款购粮,支援大军,但其实重点并不是这两个,因为只有把另外一件事情做好了,才有可能完成前面的两个目标。”   田守信立刻躬身:“请殿下示下。”   “那就是查弊!”   朱慈烺声音清楚:“前年,左懋第在淮安查盐失败,朝廷的盐税改革,也迟迟无法展开,究其原因,就是两淮的盐官和盐商们沆瀣一气,对抗朝廷,你此去,重点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尤其是对那些盐商,不必客气,只有把他们偷税漏税,两淮盐官贪赃枉法的丑事,斗了出来,他们才有可能害怕敬畏,继而拿出银子。”   “奴婢明白了。”田守信点头,虽然这一年他没有跟在太子身边,但太子清理晋商八大家的过程和手段,他可是全看在眼里,不需要太子多说,他已经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不要怕事大,出了事,我自帮你顶着。御史马嘉植是一个刚正之人,可以完全信赖,驸马都尉自不必说。这一点,我也会告知驸马都尉和马嘉植,总之一句话,扬州盐弊不揭,你们三人是不可能筹集到所需粮草的。而没有粮草,我这个太子,还有我率领的大军,不用流贼攻击,自己就会溃败。”   “殿下放心,就是死,奴婢也要筹集到粮饷。”田守信脸色更加凝重,他知道,太子殿下还是将大军的成败,都托付给他了。   朱慈烺点头,继续叮嘱:“两淮盐运司副使龚鼎孳是吴部堂推荐的人,当初用他为两淮盐运使副使,就是为了掺沙子,布耳目。经过这两年,他对两淮的情况,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你带我的信,到了扬州之后,先和他见面商议。拿到需要的线索和证据。”   “是。”   “除了龚鼎孳,扬州参将汪思诚,也是可用之人,当初用他这个北方将领为扬州参将,本就是吴部堂为今日查盐而准备的。你到扬州后,可直接见他,他会全力配合你……”说到此,朱慈烺微微停顿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吴甡,为了两淮的盐税改革,吴甡和他商议很多,也在幕后做了很多事情,为的就是等待合适机会,一击而下,现在机会有了,但吴甡却不在了……   “是。奴婢记下了。”   “除了朋友,也有敌人。”朱慈烺道:“两淮盐运使丁魁楚,此人表面清廉,其实是一个大贪官,和盐商,南京勋贵,还有朝里的靠山,都勾结甚深。如何对付他,还有他背后的那些人,你和驸马都尉商议。”   田守信点头。   “扬州监盐太监张元辅乃是东厂王德化的人,在扬州贪墨极多,又和京师有联系,你也要小心。”   “是。”   “我会于六天之后出征,你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和巩永固、马嘉植离京往扬州,军情司会暗中配合你。记住,到扬州之后,十五天之内,必须为我大军筹集到三十万石军粮,送往前线,此是重中之重,决不能有任何耽误!”朱慈烺道。   田守信再次跪倒:“殿下放心,就算肝脑涂地,奴婢也绝不负使命!”   ……   同一时间。   首辅周延儒的府邸。   周延儒放下毛笔,吹干墨迹,将刚写好的书信装进信封里,交给身边的管家:“立刻派人,加急送给两淮盐运使丁魁楚。”   “是。”管家接了信,急急去办。   周延儒靠在椅背上,微闭眼睛:“丁魁楚,老夫能为你做的,都做了,希望你能识时务,不要给老夫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   一连五天,整个京营,整个朝廷,都在为太子出征做准备,而就在一片忙碌中,一个好消息传来。   “山东大捷!”   山东巡抚王永吉在山东大捷,全歼了闻香教作乱的教徒,并生擒闻香教教首徐大娘和其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几十个头目。等于闻香教的骨干精锐,被一网打尽,全部为官军俘获。   消息传来,朝堂上下都是喜悦。   “好!”   内阁首辅周延儒大笑,急急捧着捷报去见崇祯帝。   闻香教虽然不是李自成张献忠那样的大寇,但其从天启二年开始,就不断的在山东起事,虽然很快就被朝廷扑杀,但余部却一直都在活动,屡屡在地方兴起事端,威胁运河,山东登莱两地的官府,十分苦恼,现在闻香教的首脑被一网打尽,闻香教应该可以消停一段时间了,朝廷在山东的兵力,亦可以有其他调遣。   “山东大捷。山东大捷~~”   ……   京师城南的一处幽静宅子,一个三缕长髯,身着灰衫的俊朗文士,正眉头紧锁,默默地在想着心事,端在手中的茶,早已经冷却,他却一点都不觉,面前的桌子上,铺着纸墨砚台,像是要写什么,文士数次提笔,但却又数次放下……   正是萧汉俊。   脚步声响,一个黑衣劲装的汉子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躬身:“掌柜的,山东捷报。”   萧汉俊猛地被惊醒,急忙站起,接过密报,拆开了看,看完之后,他脸色煞白如纸……   太子府。   出征前的忙碌中,山东传来的好消息,令朱慈烺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就现在的北方各省来说,山东是最富庶的,平定闻香教,山东安稳,百姓安居之后,能为朝廷输送更多的钱粮,更因为支撑京畿的京杭大运河就通过山东境内,山东平静,商贸繁荣,也意味着厘金税能有更多的进项,同时,山东登莱又和辽东隔海相望,日后反击辽东,山东毕将是重要的跳板和后方基地,因此,王永吉平定闻香教,意义重大。   尤其是在湖广大乱的情况下。   严格来讲,这并非是王永吉之功,而是吴甡之功,吴甡在山东时,就定下了平定闻香教之策,吴甡走后,王永吉萧规曹随,照着吴甡的策略,步步执行,终究彻底根除了闻香教。   想到吴甡,朱慈烺心头黯然……   “殿下。”   傍晚,朱慈烺离开火器厂,返回太子府,刚在后殿坐下,唐亮就小声来报:“殿下,萧汉俊求见。”   萧汉俊管着军情司,但因为东厂和锦衣卫盯得紧,不许军情司在京师有所活动,萧汉俊的身份十分敏感,所以他一直都避免在太子府公开出现,如果要见太子,也都是深夜,乔装从后门进入,今夜却还早,朱慈烺心中不免有点奇怪,心想难道是有重大情报?又想自己离开前,有些事情是要交代给萧汉俊的,今夜来的倒也是时候,于是点头:“让他进来吧。”   “是。”   很快,一袭灰衫的萧汉俊进入后殿,向朱慈烺行礼。   “免,赐座。”朱慈烺端坐于桌子之后。   萧汉俊谢过,然后坐下。   除了唐亮,其他人都退下了。   “殿下,湖广局面仍是一片混乱,臣刚刚收到的消息,献贼自称为永昌奉天大元帅,在城中设置官员,分封许愿,又将从楚王府搜出的白银六百万两,连同无数的金银财宝,在武昌广招流民,短短三日,又聚集了数万青壮,声势浩大,更秘密派人,拿着银子,伪装成小商人,到各处买粮,还在武昌城中设置粥厂,赈济百姓,收买人心。”不浪费时间,萧汉俊坐下直接说道。   过去是永昌大元帅,现在永昌之后,又加了一个奉天。   朱慈烺听的心情沉重,楚王一毛不拔,不愿意出银助军,或者说,只出了极少的一部分,但却留了六百万两银子在库房,结果被张献忠一锅端,都变成了张献忠的军饷,这样的亲王,实在是可恶,大明朝要他们干什么?给大明掘墓吗?   “军情司派往湖广武昌的特别小队已经出发,由费鸿泰带领,但有情报,会立刻禀报殿下。”萧汉俊道。   朱慈烺点头。   “运河兵败之事,臣新探到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事关重大,不得不紧急来见你。”萧汉俊道。   “哦?”朱慈烺眉毛一挑。   自从抚军京营,朱慈烺不但重视京营的武备和操练,定下了各项严格先进,多来自后世的军规军法,同时的,他极重视将官的培养,在京营设立了“讲武堂”,以《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为基本教材,在职培训,每日授课,培养下层军官。千总以上的将官,都必须通过一定的战术战略考核,方得就任。同时的,在军中选取识字青年,特别是那些仍然留在军中、能吃苦头的勋贵子弟,经过培训之后,将他们派到千总身边,担任参谋,照朱慈烺的计划,未来百总一级的军官身边,也要配备参谋人员。为的就是减轻将官的负担,令他们可以更好更全面的驾驭战场。   而在教材之外,更要有鲜活的战例,照朱慈烺的命令,讲武堂不但要讲胜仗,更要讲败仗,如此才能深刻检讨,吸取教训,避免失败。运河之战,是京营新军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自班师回京之后,参谋司,军法司,讲武堂,就开始检讨其间的每一个细节,推敲失败的原因,想着是否可以避免,或者可以做的更好?   其间,朱慈烺甚至亲自参与了两次,就自己当时的指挥,做出了说明,并承认失误。 第九百四十四章 军情司之报   统帅亲自承认失误,而且还是当朝太子,这是大明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而所有人的发言,都要记录在案,编成教材,以教育后来者。也就是说,即使百年之后,人们也会知道,大明皇太子朱慈烺在指挥运河之战时出现了失误,这对一向自诩“英明”,也必须英明,不能承认错误的皇族来说,可是第一次。   记录人员不敢记录,参谋司李纪泽等人也都劝说,但朱慈烺发下命令,坚持战例必须如实记载,如实保留,不能有任何虚假。   而在各司之外,军情司当然也不能闲着,也必须检讨在这其间的情报失误。   今夜,萧汉俊就是来回报的。   难道,运河之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隐情吗?   “据臣调查,运河之战,阿济格的骑兵绕行昌平,出现在大军之后时,玉田总兵白广恩的探骑,提前发现了敌情,并回报了白广恩,但白广恩轻忽大意,认为不可能是建虏,等建虏骑兵冲到之时,他又惊慌失措,没有全力阻击,而是选择了保存实力,任由建虏穿营而过,如果白广恩当时能拼力死战,拦住阿济格,那么,保定军的中军大营,就不会那么快被建虏骑兵突破,整个运河防线也不会那么快崩溃,我大军会有更多的反应时间,也会有更多的兄弟能安全撤退到通州。战事,或有改变。”萧汉俊声音冷静而清楚。   朱慈烺脸色沉沉。   当日运河一败,对于建虏铁骑忽然杀到,保定军全军覆没,杨文岳身死,他心中一直是有疑问的,他总觉得,当日败的有点太快了,肯定是哪里出现了漏子。   今日终于是知道了原因。   “事后,白广恩隐瞒不报,并且严令麾下的官佐,任何人也不得泄露,即便太子殿下令人检讨此战,白广恩都不为所动。”   朱慈烺在心中微微叹口气。   建虏入塞之战中,白广恩的表现,虽然称不上优秀,但也算勉强,但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事。   难道说,军头为了一己之私,保存实力,置战局于不顾的弊病,已经深入骨髓了吗?   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事后隐藏真相,推卸责任,坚不承认。   “证据确实吗?”朱慈烺问。   “事实基本已经清楚,但人证事证,还需要进一步的夯实。”萧汉俊道。   朱慈烺点头,他知道,萧汉俊向他汇报此事,其实是在询问他,此事是否还要继续调查?毕竟白广恩是玉田总兵,此次也立有功勋,真相一旦爆发出来,一定会有不小的震动。   “兵部和都察院那边,可有人知道这个事情?”朱慈烺问。   萧汉俊摇头。   “继续查吧,查清楚之后,交给兵部。”朱慈烺道。对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容忍的,任何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都要负责,当初松山兵败,王朴被斩首,运河之败的严重性虽然不比松山,但却也是损失惨重,白广恩身为朝廷的总兵,事前疏忽畏敌,事后隐瞒,将一镇之兵,等同于自己的私兵和私产,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能隐瞒住,若不是军情司调查,说不定就真被他蒙混过去了,这样的人和事如果不能严厉惩罚,大明的军纪,又何以彰显?   “是。”萧汉俊起身领命,稍微沉吟了一下,说道:“殿下,还有一事,山东登莱两地的军情司,基本已经搭起来了,并未发现两地境内有建虏的奸细,这是两地刚刚发来的报告。”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特制的信封。   照朱慈烺规划,军情司第一档的重点为京畿,辽西,蒙古和陕西,这四地建立之后,再向其他地区发展,毕竟经费有限,不可能全面铺开,而照他的命令,京畿辽西陕西三地的情报网基本已经完善,可以做到,但有大事,三天之内就可以把消息传到京师,比朝廷的八百里加急,足足快一倍。   蒙古的谍报网,困难比较多,还在艰难起步中。   而山东和登莱属于是第二档。经过两年的谋划和准备,两地的分支也已经开始铺陈。   唐亮接过,交给朱慈烺。   朱慈烺展开看。   看完后,他脸色严肃。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关于山东登莱两地的政局民情报告了。   地方有塘报,官员有奏疏,山东的情况,他时时能了解,但不同的是,在军情司的报告里,他看到了一些地方官员没有或者是不愿意上报的事件,   “山东巡抚王永吉说,闻香教残余都已经全部清缴,但这份报告却说,犹有残余,而且数量不少,在贼首徐大娘被捉之后,他们已经推出了新的教主?”朱慈烺脸色严肃。   “是。”萧汉俊回答:“军情司正在侦办,一旦查出,立刻会通报官府。”   朱慈烺皱起眉头,如果军情司的情报是真的,那就意味着王永吉说了假话,闻香教远没有剿灭彻底,既然他们有了新的教主,在短暂的偃旗息鼓之后,几年之后,肯定还会再来……   “要全力搜寻,闻香教不平,山东难安……”朱慈烺道。   萧汉俊看着太子,忽然说道:“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闻香教久久难灭,关键是其教义在直隶山东山西湖广陕西等地广为传播,除非这些地区无人,否则想要彻底清除闻香教几乎是不可能,而闻香教数次反叛,除了第一次是教主王好贤,野心狂妄,想要反叛朝廷之外,其后几次,都是因为朝廷抓捕禁止,从而引发的事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臣以为,堵不如疏,不如趁此机会,朝廷派宣抚使到山东抚慰,令闻香教众安心,同时,善待徐大娘等人,令她安抚教众,如此,闻香教之乱,或可一朝平息。”萧汉俊道。   招安?   但张献忠之后,招安已经成了一个谁也不愿意碰触的禁忌话题,当初招安了那么多的流贼,最后除了刘国能李万庆等少数几人之外,其他全部重新反叛,不但是浪费了朝廷的钱粮,而且给了流贼喘息之机,令他们招安的短暂时间里,的以壮大,崇祯帝为此痛悔不已,从那以后,对于流贼,只有一个字,剿。   山东闻香教虽然不是张献忠,但却也是屡次反叛,是山东境内的最大的隐患,如今在抓获徐大娘等人,几乎是将闻香教领导层,一扫而空的情况下,朝廷怎么还会浪费人力物力去招安?   再者,招安都是在未失败之前,像徐大娘这样的阶下囚,朝廷是不会招安的。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如果能稳定山东,招安当然是可以的,但眼下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山东巡抚王永吉在奏疏中,极力主张斩草除根,朝堂上,群臣大多是这样的意见,陛下也已经给山东下旨,令王永吉将教首徐大娘等人,全部押解进京,按律处置。”   圣旨以下,不可能再更改。   等待闻香教一干人等的,只能是一个字,死。   萧汉俊淡淡地哦了一下,不再多言。   又论了一会军情,朱慈烺交代萧汉俊和李若链留守京师,京师但有动静,要千里急报,听完李若链不随军出征,而是留在京师,萧汉俊微微惊讶,但却没有问。   商议完毕,萧汉俊领了命,起身去了。   等他走后,朱慈烺拿起军情司山东站的那份报告,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眼神若有所思……   三日后,太子朱慈烺率领一万五千精武营,一万左柳营,加上神机营工兵营,一共三万余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京师,南下平乱。   在离开的前一日黄昏,朱慈烺进宫向崇祯帝辞行。   落日的余晖中,父子二人在暖阁相对而坐,彼此却并没有多少话可以说,夺情太子,令太子带兵出京,为湖广南直隶的统帅,其实并非崇祯帝的本意,只是湖广糜烂,局势大坏,他不得不使用太子这一支利剑,   此时望着白衣白帽,眼角有悲戚,似乎还在为母后难过的太子,他心情复杂,湖广的危局,周后的面容,还有那曾经在京师流传的童谣,在他心中交替出现……   朱慈烺离开座位,跪下叩头说道:“儿臣明日就去了,父皇保证龙体,待儿臣得胜归来。”   崇祯帝脸色灰白的点点头,停了片刻,说到:“朕已令内阁六部众臣明日在德胜门外为你饯行。望你平定湖广,早日归来。”   朱慈烺抬起头,望着疲惫的崇祯帝,嘴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见崇祯帝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心中一叹,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   次日清早,太子朱慈烺白衣白甲,进宫陛辞,司礼监掌印王之心宣读圣旨,赐下了一大堆的东西,十几个太监捧着,什么假天子节钺,金银牌令箭,印玺宝剑,应有尽有,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一面“代天巡狩”的大旗,然后崇祯帝亲自赐下宝剑,朱慈烺领剑谢恩,行礼如议,说下必胜的誓言,随即洒泪辞别父皇,翻身上马,在众多幕僚和亲卫簇拥之中,离开皇宫,往德胜门而去。   听闻太子又出征,街道两边早已经挤满了送行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涌动,旗帜招展之中,朱慈烺心情却是沉重,不同于第一次出征开封的激动,也不同于两次抵御建虏入塞的踌躇满志,这一次,他却隐隐有一种孤单的感觉。   虽然有前五省总督陈奇瑜和御史杨尔铭跟随,但少了吴甡,听不到他爽朗的声音,总让有一些忍不住的伤感在心头盘旋。   太子之后,抚宁侯朱国弼,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精武营副将刘耀仁,左柳营主将马德仁,副将贺赞,杨轩,徐文朴,魏闯,张名振,神机营李顺,工兵营孟文龙。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全身甲胄,连同参谋司后勤司的诸位幕僚,各色旗帜,浩浩荡荡,一同出征。   首辅周延儒带着百官,在德胜门外等候。   周边一千步之内,已经戒严。   等太子在城门口出现,周延儒立刻带领百官,躬身肃立迎接,同时礼炮鸣响,鼓乐响起。   白衣白甲的朱慈烺下马,和百官见礼,喝了周延儒奉上来的酒,和三辅周延儒说一声:“京营事务,阁老费心。”再次上马,向南方而去。   太子亲征,阵仗非同小可,各式旗帜,遮天蔽日,盔明甲亮,士兵雄壮,马蹄急急之中,太子身边的护卫和随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走完,至于精武营,左柳营,神机营,则都已经从其他城门出京,跟随太子脚步,往湖广而去。   正是: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   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   遍野屯万骑,临原五营急。   登山麾节武,背水纵神兵。   在昔戎戈动,归来宇宙平。   ……   兵马踏起的烟尘,逐渐散去,城门口送行的百官,也陆续返回城中,但却有一个穿着绯袍,胡须斑白的正二品大员,迟迟没有挪动脚步,依旧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太子远去的方向,眼有忧虑。   “宪台。”   一个三缕长髯,正是盛年的绯袍官员向他行礼。却是三辅蒋德璟。   被唤作宪台的,自然就是左都御史李邦华了。   李邦华还礼。   蒋德璟道:“宪台是在为大军的粮草担心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普通百姓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朝廷重臣、内阁宰辅可都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大军出征,太子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饷银一两没有,这还是户部砸锅卖铁,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剩下所需,都要从江南就地取用。更需要两位钦差在江南募集,如果出了意外,大军真的有可能会陷入困境。   李邦华不说话,只是摆手,蒋德璟会意,向他凑近一点。   李邦华压低声音,一脸忧虑的说道:“粮草虽然可虑,但依太子殿下的威望和两位钦差,粮草或许难以充沛,但供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老夫忧心的是,湖广非比开封,距离京师足足两千余里,往来急报,非五日不能到达,太子殿下千乘之躯,深入险地,陛下圣体违和,日渐苍老,万一变生不测,该如何是好?”   蒋德璟却不忧,摇头道:“宪台却是多虑了,陛下正在盛年,刚不过三十四,岂能有什么不测?即便有不测,有我等臣子在,又有何人能够移动龟鼎?”   蒋德璟说的有理,但李邦华心里的担忧,却总是有点散不开。   ……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下扬州   皇宫。   思善殿中。   一身白裙的坤兴公主站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阳光,轻声说道:“太子哥哥又出征了,可惜,我不能送他……”   他身后不远,定王一身白衣,正跪坐在“孝哲懿庄温正仁靖仪天昭圣周皇后”牌位前,默默念着法华经,对坤兴公主所说,对太子带领大军出征的消息,他好像一点都不关心。   “如果母后在,她一定又会担心。”   想到周后,坤兴忍不住红了眼眶。   定王不回头,不搭腔,口中的法华经,却是越念越急……   ……   太子府。   一身素衣的颜灵素正在菩萨前祷告。   颜灵璧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跪在菩萨前,叩头又叩头。   ……   扬州。   扬州自古就是繁华地。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清楼薄幸名,都是千百年来,关于扬州的脍炙人口的诗词,中国古诗词中,出现地名最频繁的是长安和洛阳,下一个就是扬州了。原因不外乎在古代中国,长安洛阳是政治中心,扬州某种意义上,则是经济中心。   隋炀帝杨广未登基之前,曾做过九年的扬州总管,期间倾力发展扬州,政绩斐然,也就是在这期间,他萌生了开凿运河,使扬州更加繁荣的想法,登基之后,杨广践行理想,举全国之力开凿了沟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而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正是扬州。   于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自此,南来北往的客商货船如同过江之鲫,扬州盛极一时,千年不变,而到了明末,在北方千里无人烟,一片萧条的惨况之下,扬州却依然繁华如斯,商客密集,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当然了,一点影响没有是不可能的,扬州城外,那连绵不断的难民营,往来官道上的兵马,都在提醒着人们,现在并非是太平光景,流贼在湖广一带肆虐,说不得哪一天就会杀到扬州来。   这一日上午,扬州城内大小官员,都聚集在天宁寺下的码头边。这座码头是扬州城外东南最大的一座客运码头,从东北面高邮湖引出的水道往南同大运河相连,在扬州这里向东拐了一圈才进入运河,历来客商北上,京师南下,大底都从这里上下船。   此时,绯袍青袍的官员在码头边站成了好几排,翘首望着运河。而在队伍的最前面,是一名留着大胡子的三品绯袍大员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四品太监,同样穿着绯袍,两人并肩而立,三品大员甚至稍稍退了一步,由此显现出太监的尊贵地位。   官员身后,鼓乐礼铳都已经准备齐当,但使钦差一到,立刻就会奏响。   “来了来了!”   当河面上有官船出现,且船头挑着“奉旨督饷”的方旗之时,已经等待许久,有些疲惫的官员都振作起来,当官船靠上码头,首先是四个挎刀锦衣卫上岸,躬身迎出了一个身穿锦服、挎着宝剑,眼有沉思的贵人,然后是一名长脸黑须、身穿青袍的严肃官员,最后则是一个穿着绯袍的精干太监。   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御史马嘉植和东宫典玺田守信。   “钦差到了,奏乐!奏乐!快放礼铳!”   有官员喊。   鼓乐立刻响了起来。同时砰砰砰,礼铳也响了起来,一时热闹非凡。   刚刚上岸,走在最前的巩永固,立刻皱起眉头,身后的马嘉植和田守信却都是不喜,只觉得排场太大了。马嘉植更是上前一步,就要阻止,但却被田守信一把拉住了。   官员们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三品绯袍大员和四品太监,两人一起前行,向上岸的三位钦差施礼。   “两淮盐监张元辅见过三位上差。”太监道。   身穿三品绯色官服、留着一把漂亮大胡子的两淮盐运使丁魁楚上前深深一辑:“两淮盐运使丁魁楚见过驸马都尉、田公公、周御史。”   驸马都尉巩永固和田守信交换了一下眼神,像是要记住丁魁楚和张元辅的样子。   或者是,这两个人怕是他们扬州之行的最大对手。   丁魁楚之后,张元辅又向田守信单独行礼。   虽然都是内监,但田守信和张元辅并不认识,不过张元辅还是竭力装出亲近和亲热,不唯田守信是上差,更因为田守信是东宫典玺,一旦太子登基,那就是未来的司礼监掌印,他的顶头上司。   丁魁楚和张元辅满脸堆笑,竭力奉承三位上差,丁魁楚说道:“三位上差一路辛苦,下官略备薄酒,为三位上差接风洗尘,快请,快请。”   ……   码头迎接之后,驸马都尉巩永固,东宫典玺田守信,督饷御史马嘉直在扬州官员的簇拥下,坐着轿子,去往两淮盐运使衙门。   一路,看着扬州的繁华街市,想着北方的混乱和太子殿下急需的粮饷,三人心情都是沉重。   大明洪武年,朝廷在两京十三省产盐地“次第设官”,全国设有两淮、两浙、长卢、山东、福建、河东等6个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中,两淮产盐量占了全国的七成,每年上缴朝廷的“盐课银”也占了七成,就现在每年盐税一百余万两来计算,两淮为朝廷贡献的盐税在八十万两上下,但可惜的,这八十万两银子根本不够使用,照户部所说,今年两淮的盐税虽然还没有收到手,但却已经花出去了,如今,能够供太子大军支用的,只有两万两银子,甚至今年两淮的盐税如果收不够八十万两,那这两万两银子也是没有的……   没有银子,太子如何剿贼?   在前来的路上,巩永固马嘉植田守信三人就已经商议了无数遍,彼此不说,但心中都已经有定见,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无论如何,也要为太子殿下募集够所需钱粮。   进到丁魁楚为他们准备的临时行辕,换衣洗漱之后,丁魁楚要为三位上差接风洗尘,但被巩永固拒绝了,简单的吃了一点饭食之后,就在行辕正堂,召集驻衙扬州的所有官员,商议为大军筹集粮草之事。   大堂上,驸马都尉巩永固端坐中间。田守信和周而铭坐在左右两边的最上手。监盐太监张元辅则是坐在田守信的下手。   官员们行礼如仪,一一递上手本,表明自己的身份和职务。   扬州知府任民育尚在赴任的路上,因此知府是空缺的。   巩永固一一看过,一一记下。   扬州乃是繁华地,人口稠密,衙署并不少,但重要的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两淮盐运司衙门,一个是知府衙门,两淮盐运使三品,扬州知府五品,因此刚才迎接上差,乃是盐运司丁魁楚领头,现在扬州所有在职的官员,包括下面的知县都已经到齐,就等上差指示和训话。   “丁大人,两淮盐税入库如何?你盐运司衙门为大军准备的饷银,可已经筹备妥当了?”   巩永固不耽搁,立刻询问粮草和饷银的准备情况——去年他为太子说话,结果被崇祯帝禁足,一度有些消沉,但此番得到旨意,立刻就又振作了起来,成为驸马都尉这么多年,一直战战兢兢,无所事事,只有在太子殿下,在军中的这段岁月,他才好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价值所在,尤其长公主病情渐渐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更是让他完全去除了后顾之忧,可以全心全意的辅助太子。   此番到扬州募款购粮,他和田守信都已经抱定决心,不筹到足够的钱粮,绝不离开江南。   丁魁楚轻轻咳嗽了一声,起身站起,一脸尊敬的说道:“回上差,虽然今年的盐税,盐商们都预交的差不多了,但听闻太子殿下亲征,急需饷银,驸马都尉您南下募款之后,张公公就急忙领着下官,召集扬州盐商,晓以大义,盐商们都表示愿意为国分忧,除去应该预交的两万两盐税之外,各家盐商纷纷慷慨解囊,又募集四万两银子,加上两万盐税。一共六万两。认捐名册在这里,请上差过目。”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双手呈给巩永固。   原来,在两位钦差南下,以为大军筹集粮饷的紧急公文到达扬州的同时,首辅周延儒的密信也到了,在密信里,周延儒告诉丁魁楚,大军粮饷是朝廷的急务,要他务必想尽办法,为大军筹集粮草。   最后更是告诫,驸马都尉和田守信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更背负筹集粮草的圣命,令他万万小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这两人。   言外之意,你的把柄都给我藏好了,切不可被这两人发现!   这是周延儒第一次给丁魁楚写信,虽然在就任前和就任后,丁魁楚先后两次送去大礼,周延儒都笑纳了,但却一个字也没有给他,今番却是用如此严肃的口吻和他说话,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丁魁楚也清楚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此他   丝毫不敢怠慢,在这几天里,他先是和张元辅商议,又召集各级官员和扬州八大盐商,晓以利害,摊派任务,在昨天晚上,终于是逼着盐商们在盐税之外,又拿出了四万两银子。   不用两位钦差开尊口,一下就拿出六万两银子。在丁魁楚看来,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他丁魁楚足可以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周首辅了。   扬州之后,还有镇江九江南京,尤其南京,繁华更胜扬州,如果每一个地方都能拿出六七万,筹集几十万的军饷,倒也不成问题。   不过丁魁楚仍然不敢大意,他知道,京城里的官,胃口都是很大的,太子大军粮饷,又是一个大数目,六万两银子能不能满足,他并不敢完全保证。   因此,在驸马都尉巩永固接过名册,仔细翻看的同时,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巩永固,以期从巩永固的神色中,看出巩永固满意与否?   巩永固看完,微笑的说道:“不错,丁大人辛苦了。”   丁魁楚暗暗松口气,看来驸马是满意的,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于是赶紧行礼:“为朝廷做事,乃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这中间,坐在田守信下方的张元辅伸展了一下有些拘谨的手臂,显然也是松了心中的一口气——丁魁楚是盐运使,他是盐监太监,如果两位钦差不满意,他的责任也是跑不了的。   “今日就这样吧。”巩永固合上名册,笑道:“明日上午巳时,扬州所有官员和盐商都到行辕集合,本钦差要答谢他们。”   “是。”巩永固和蔼可亲,一点都不为难的样子,令在场的扬州官员都感觉是如沐春风。当然了,也有人在心中鄙视,什么驸马?就是草包而已,区区四万两银子,就把你打法了……   ……   官员走后,堂中只剩下巩永固,田守信和马嘉植三人。巩永固脸色立刻就变了,拍案而起:“堂堂扬州,盐商巨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只愿意拿出四两万银子来搪塞。简直是把我等当成叫花子了!”   马嘉植看了名册也是怒:“这等名册,也能在扬州官员那里通过?”   田守信却是默默无语,他皱着眉头,盘算着下一步。   ……   夜晚。   扬州忽然飘起了小雨。   白门柳,红灯笼的掩映之下,两顶小轿子在一家名叫悦来福的客栈门前停下了。左右护卫掀起轿帘,轿中下来两个客商,在油纸伞的遮挡下,进入了客栈。   客栈二楼,一个清瘦俊朗的年轻文士摇着折扇,已经等待很久了,他一直站在窗户边,向下面街道上张望,当看到两顶轿子在客栈门前停下,两个客商走进客栈之后,他立刻啪的收了折扇,整理衣冠。   等两个客商进到房间,他行礼:“两淮盐运司副使龚鼎孳,见过驸马都尉,见过田公公。”   其实,下午他跟在丁魁楚的身后,他就已经见过巩永固和田守信,但当时他是一个普通的官员,面对钦差,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表示亲近,只能行礼如仪——盐运司副使,听起来好像是二把手,但其实在他的职位之前,还有两位同知和正使,他官职只是一个从五品,在整个盐运司衙门里,他权力远远排在后面。   巩永固和田公公拱手还礼,巩永固更是说道:“龚大人好久不见,潇洒如故啊。” 第九百四十六章 请君入瓮   龚鼎孳是江南才俊,少年早慧,十二三岁时即能做八股文,崇祯七年中进士,十二年,在湖广做蕲水县令时,因为抵御张献忠有功,而被调为兵科给事中,十五年,又被调到两淮盐运司,担任副使。而在京师为官期间,龚鼎孳结识了秦淮名妓寇白门,一时难舍难分,竟不顾世俗眼光,将寇白门收入了家中,其间还有人弹劾他,不过不了了之。   巩永固平时喜欢和俊才结交,在京师时,就认识龚鼎孳,但若不是田守信向他透露,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龚鼎孳能到两淮盐运司担任副使,会是太子殿下和吴部堂的安排,   龚鼎孳这样的人,竟然能为“间”,巩永固心中颇为惊奇。   一番客气,三人坐下,开始详谈,而在房间之外,穿着便服的锦衣卫和护卫,严密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下官自受命之时,就不敢忘记太子殿下和吴部堂的嘱托,这两年,如履薄冰,矜矜业业,总算小有收获,也算对得起吴部堂了,只是可惜吴部堂为国尽忠,下官再也难听到他的教诲了……”龚鼎孳叹息,表情哀伤。   巩永固和田守信也都是黯然。   若论太子党,吴甡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龚鼎孳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地书册:“这是下官这两年收集的,扬州盐商和盐官相互勾结,贪赃枉法,偷漏盐税的一些事证和记载,请两位上差过目。另外,为了不惹人怀疑,下官不得不违心收了一些银子,具体数目,在名册的最后一页都写了,还望两位上差据实向朝廷禀报。”   龚鼎孳这个人长袖善舞,又有才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最开始,两淮盐官对他还有防御,后来见他和大家和光同尘,照样拿银子,不过也就是一个凡人罢了,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有些事情不再避着他,甚至是邀他参加。于是,龚鼎孳得以知道了更多的舞弊。   巩永固接过了,就在灯下展开,田守信凑过来,两人一起简单翻了一遍,看完后,眼神一对,既有喜,也有忧。   两淮盐官的贪污舞弊,其实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止是现在,自太祖高皇帝设立两淮盐运司开始,每隔几年,朝廷就会派御史巡按出京,到两淮来稽查,为了就是清查贪墨。这两百多年间,两淮盐官的人头,掉了无数,但两淮的盐弊却始终难以断绝,究其原因,就是人性贪婪,面对白花花地银子,谁也忍不住想要伸手,即便是有一两个清官,但在上下一体,都是贪官的情况下,也很快就会排挤走,朝堂派人来查,也常常是隔靴挠痒,无果而终,除了银子的作用,更因为在两淮发财的,不止是盐官和盐官,更有更方面的权贵和勋亲,甚至是内阁宰辅。因此,每一次稽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包括前年的左懋第。   左懋第不可谓不清,决心不可谓不大,但最后却依然是灰溜溜地返回了京师,原因就是两淮官场铁板一块,牵一发而动全身,利益牵扯太广,无数的人在后面动手脚,给左懋第使绊子,刚正如左懋第加上御马监的方正化,最后也只是查掉了被当做顶罪羔羊的两淮盐运使和一些小猫小狗。   但中层的贪墨主力和庞大利益结构,却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一次幸亏有龚鼎孳,否则只靠御史巡查,是绝对不可能查到这些黑幕的。   “怪不得两淮盐弊一直难以清查……”田守信叹口气:“龚大人来扬州不到两年,都已经收集了这么多,这几十年来,朝廷不知道流失了多少盐税呢。”   巩永固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愤然道:“这一次就把他们连根拔起!”望向龚鼎孳:“龚大人,望你鼎力相助。”   龚鼎孳微微一惊,拱手道:“驸马,田公公,下官收集这些事证虽然绝对属实,但有些是拿不上台面,也做不了呈堂证供,只要他们矢口否认,朝廷就拿他们没有办法,更何况,两淮官官相护,南直隶和京师,都有他们的靠山,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全动是不可能的。下官以为,还是要从小处着手,先为太子殿下筹集到需要的粮饷,再慢慢扩大战果也不迟。”   巩永固摇头:“如果是平日,自然可以慢慢查,但现在不行,太子殿下正急需军饷,如果不使出雷霆手段,他们是不会乖乖地在短期之内,拿出银粮的。”   龚鼎孳苦笑:“不是下官给你泼冷水,两淮铁板一块,不管驸马和公公有什么命令,他们都会想办法拖延,雷霆手段,在扬州是使不出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巩永固问。   龚鼎孳拱手:“不知驸马这一次从京师带了多少人?”   巩永固和田守信相互一看,都觉得盛名之下果无虚士,龚鼎孳所说,和他们的一路谋划差不多,于是巩永固问道:“你是担心人手不够,威压不够,我指挥不动扬州文武?”   “下官不敢,但……”龚鼎孳欲言又止的叹息道:“前番左懋第查弊之时,也是衔有圣命。”   “放心,我不是左懋第。”巩永固脸色严肃:“而且这一次我们虽然只带了五十人,但扬州自有臂助!”   见巩永固信心十足,声音决绝,似乎成竹在胸,早有计划,龚鼎孳拱手:“如此倒可一试。”   但语气仍有怀疑。   此时,田守信推过册子:“以副使看,这些人、事之中,谁可为突破口?”   龚鼎孳想一想,翻开册子,点了一个名字。   ……   第二日上午。   巳时(上午九点)不到,扬州大小官员和七八十位盐商,就已经等待在了行辕衙门的院子里,两位钦差说,今日要会见并感谢纳捐的盐商,又听盐运使丁魁楚大人说,钦差甚是和蔼,所以众位盐商毫无负担,也毫无察觉,站在院子里,相互寒暄客气,甚至还谈起了生意。   至于扬州大小官员,则是坐在两项的偏房里,分官职而坐,等着两位钦差大人的出现。   监盐太监张元辅单独一人坐在一处,两个小太监伺候在他身边,比官员们的架子大多了。   时间慢慢过去。   但两位钦差却迟迟没有出现。   从最开始的气定神闲,心情愉快,官员们渐渐地都有点烦躁,不耐了,丁魁楚也皱起了眉头,眼见快到中午,钦差还是不出现,几个官员站起来,走到门边,向守卫询问。   因为守卫都是钦差从京师带来的,不是锦衣卫就是京营兵,因此官员都非常客气。   一个锦衣卫冷冷告诉他们,钦差马上就到,请大人稍等,   无奈,官员们只能继续等,不过却再没有刚才的轻松了。   “钦差大人到!”   终于,中午时分,两位钦差,驸马都尉巩永固和御史马嘉植一前一后的出现了,不过令盐官和盐商们不安的是,两位钦差的脸色都很难看,御史马嘉植一上堂就说喊道:“竟然有此事,本官一定要严查!”   声音洪亮,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   大堂台阶之下,站在最前面,已经准备上堂向两位钦差见礼的丁魁楚心中咯噔就是一下,目光不由就看向张元辅。   张元辅皱着眉头不说话。   “诸位大人先回偏房去歇息吧,驸马爷临时有急务,处置完毕再请诸位大人上堂!”   一个驸马都尉巩永固的随行近侍站在台阶上,满脸微笑的向众人解释。   众官员无奈,丁魁楚问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等可否帮忙?”   近侍微笑摇头,转身回了正堂,   没办法,众官员只能又退回偏房。小声议论,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院中等待的众位盐官更是不安。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见日头向西,已经过了饭点,钦差大人既不见面,也不提供饭食,只是坐在正堂里,和进进出出的锦衣卫商议着什么,盐商们都有点等不了了——从早上等到下年,坐没地方坐,歇没地方歇,两条腿都站麻木了,肚子呢,更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身为巨富的他们,何曾遭过这样的罪?于是,盐商们纷纷进到偏房,向两淮盐运使丁魁楚及其他官员打听情况。   但官员们无法给答案,连他们自己都已经等的心慌,饿得心急了呢。   “大人,要不我们先回去?等两位钦差大人忙完了,我们明天再来拜见?”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盐官试探着向丁魁楚说。   丁魁楚皱着眉头,一把漂亮的大胡须已经被他抓了无数次,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下属所说,正是他的心意,于是他向两淮盐运司泰州分司主事黄灿使了一个眼色。   黄灿心领神会,立刻离座,向偏房门口的锦衣卫走去。   不过很快的,黄灿就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到丁魁楚身边,小声道:“大人,锦衣卫说,两位钦差正处理重要公务,随时都可能会召见,所以谁也不能离开。”   丁魁楚的眉毛猛的就是一跳,他先是条件反射的看了一眼正堂,然后对黄灿低声道:“派人到外面去看看,看城中是否有什么变故?”   黄灿点头,但很快就又急匆匆的跑了回来,这一次,神色明显惊慌了许多,到了丁魁楚身边,慌到:“大人,外面全是兵,这里被封锁了……”   丁魁楚一惊:“兵?哪来的兵?”   “是汪思诚的兵!”黄灿回。   丁魁楚左右一看,这才发现,今日扬州城中的文武都到了,只短一个人,那就是扬州参将汪思诚。汪思诚是武将,现在流贼在湖广肆虐,虽然离着扬州还很远,但却也不能不防,照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史部堂的命令,江北各处官军,都加强防务和操练,汪思诚不在现场也正常,但现在才明白,原来汪思诚是另有领命,调兵马把这里围了。   “汪思诚好大的胆子,他怎么敢私调兵马,围困钦差衙署?”丁魁楚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因为声音有点大,周围官员都被惊动,纷纷抬头看过来。   但这时丁魁楚已经顾不了了,他意识到,事情怕是有意外,于是快步走到张元辅面前:“张公公,外面看来是出了一点事,不管三位上差在忙什么,我们都不能坐在这里干等了!”   张元辅也早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不等丁魁楚说完,他站起来,和丁魁楚结伴向正堂走。   他们两人带头,偏房里所有官员都站起,跟在他们身后,一时浩浩荡荡。   院中的商人也受了鼓舞,纷纷站起。   但两个锦衣卫和四个京营兵却脸色冰冷的挡在门口。   “我们要见钦差!”   不用丁魁楚和张元辅说话,他们身后的心腹官员早已经替他们喊了出来。   “钦差大人有急务,”锦衣卫冷冷道:“暂时还不能见诸位大人。”   “不行,我们都等了一天了,钦差大人到底是有急务,还是不想见我们?!”官员嚷。   锦衣卫立刻就瞪起了眼:“懂不懂规矩,钦差是你们相见就能见的吗?”   众官员顿时就萎了,随即都看向张元辅——他们是官,不方面和锦衣卫硬对,张元辅却不同,论起来,厂卫一家,他们原本是一起的。   “不见就不见,为什么不让咱家出门,咱家这是被软禁了吗?”张元辅是东厂王德化的人,别人怕锦衣卫,他可不怕,于是他尖着嗓子,冷着脸问。   锦衣卫知道他的身份,对他倒也不敢冒犯,不卑不亢的回道:“张公公言重了,谁敢软禁你?只是钦差有令,我等不得不从,还请张公公稍安勿躁,暂行等待。”   张元辅忍着怒气:“咱家等不了。外面的兵,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汪参将调来保护钦差行辕安全的。”锦衣卫回。   “谁调他来的?”丁魁楚问一句。   锦衣卫冷冷:“恕难奉告。”   “不行,我们要见钦差!”   官员们都激动起来,嚷嚷着要见钦差,所谓法不责众,人多势众,他们竟然闹嚷着,想要夺门而出。   “呛!”   就见刀光一闪,两个锦衣卫连同左右的四个京营兵都拔出了腰刀,横刀在前:“谁敢乱动!?” 第九百四十七章 驸马爷的怒火   刀锋一出,众官员立刻就被吓住了,本能的往后缩。   但随即又往前涌,他们都是官,法不责众,就不信锦衣卫敢动刀。   院中的盐商见到,也开始骚动起来。   “这是干什么?”   就在这时,听见一声断喝,锦衣劲装的驸马都尉巩永固负手急步走了过来。   见到驸马,官员们立刻就安静了,在丁魁楚和张元辅的带领下,躬身行礼。   也正是这时,听见脚步声急促,田守信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在他身后,跟着一大群的官兵,为首是一名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的参将。   一进院子,官兵们立刻将四个角守住,有意无意的将院中的盐商们包围住了。   那参将站在院中,冷冷扫着所有人。   盐商们都惊恐,这是怎么回事啊,等了一天,居然等来了兵?   田守信进到巩永固面前,拱手:“驸马,事情都已经妥了。”   官员们这才明白,怪不得一直不见田公公,原来他去外面公干了。   巩永固暗暗松口气,目光冷冷扫向面前的众位官员:“你们不是要急着上堂吗?那好,咱们现在就上堂!”   “上堂!掌灯!”   因为已经天黑,所以灯笼和火把都亮了起来,整个行辕大堂和院子都照的亮如白昼。   巩永固端坐正堂,田守信和马嘉植分坐左右上首,张元辅丁魁楚和扬州知府任民育等六七个官员,分作在两边下首,至于其他官员,什么县令主事的,就只能站在旁边两侧,站着聆听了。   官员们还能进到堂中,盐商们就惨了,只能站在堂前,七八十个盐商,在堂前站的黑黑压压。   “让大家久等了,在这里,我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   令众人惊讶的是,巩永固并没有坐在桌后,摆他驸马爷钦差的官架子,而是从桌后踱步到了堂前,望着台阶下的盐商说道:“你们一定想知道,是什么耽误我,让我迟迟不能见大家吧?”   盐商肃听,官员们也都是竖起耳朵,谁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共两件事。”   巩永固目视众人,朗声道:“第一,太子代天巡狩,南下平贼的大军,已经过了大名府,往湖广而来了,一共十万大军,全是朝廷的精兵良将,剿灭献贼。还湖广南直隶太平,只在朝夕!”   嗡。   盐商们都激动的议论了起来,虽然流贼没有杀到扬州,但武昌距离扬州可没有多远,张献忠在湖广的烧杀掳掠,他们更是没少听闻,对于张献忠的痛恨和太平的渴望,盐商们和普通百姓差不多,甚至更强烈,因为只有太平了,他们才能扩大生意,才能多赚钱。   堂中的官员们也都是兴奋,太子殿下来了,而且带了十万大兵,湖广有救,我扬州也安稳了。   巩永固目视全场,给众人一点表现激动的时间,然后提高声调:“古人有句话,叫无粮不聚兵,没有粮饷,再强的兵马,也不能打胜仗,太子南下而来,精兵良将,什么也不缺,缺的就是粮草,因此,陛下派我到扬州来,募款购粮,我本以为扬州富庶,诸位乐善好施,一定能解大军危难,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啊,你们扬州盐商,竟然是这种德行!”   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份纳捐名册,举着说道:“最高不过两千两,少的竟然只有两百两!两百两够干什么?够不够你们吃一顿花酒,上一趟妓院!?”   说完,将手中的名册,愤怒的摔在地上。   巩永固声色俱厉,怒火毫不隐藏,盐商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胆小的更是吓的小腿发软。   自古盐业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因为利润极高,一直都是朝廷特许经营,明代更是如此,凡能经营盐业者,都非一般商户。明初期时,沿袭宋、元制度,实行“开中法”,商人想要合法贩盐,必须先向政府取得盐引。商人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再回到指定区域销售。   而要取得盐引,盐商必须先输运粮食到边塞。这项政策的目的,就是鼓励商人运粮到边防,充实边境军粮储备。运粮是不赚钱的,甚至是赔钱,赚钱只能是盐业,一来一去,边关有粮食,商人有利润。   因为边关遥远,长途运输粮食耗费巨大,于是山西陕西商人就雇佣内地劳力,到边关开垦田地,就地生产粮食,换取盐引。   这一来,不但保证了边关的粮草,而且充实了边关的人口,对边关的稳定,有极大的好处。   但可惜的是,明中叶以后,开中法败坏,皇室、宦官、勋贵、官僚们见盐引有利可图,纷纷向皇帝奏讨盐引,转卖于盐商,从中牟利。偏偏有几个皇帝,慷慨大方,滥发盐引。明武宗时,曾经一次赏赐太监两万张盐引,逼的内阁三辅一起辞职,才勉强答应收回一半,只发了一万张。为此,武宗皇帝觉得内阁扫了自己的面子,还大发雷霆。   在明武宗看来,这一万张盐引就是一万张纸,大笔一挥就出去了,自己毫无损失,却不知道,这是国家的命脉,盐商们发家致富的资本。   因为开中法败坏,盐引滥发,逼的朝廷不得不改革盐法,实行以银代米。   白话讲,就是不用送粮到边关了,只要出银子,也就是缴纳盐课税,就可以拿到盐引了,如此一来,国家财政短期之内,收入骤增。但边关粮储却大大减少。原因很简单,不用粮食换盐引,那些原本设置在边关的商号屯田也就不必存在了,他们纷纷举家内迁,因为他们的离去,人口减少,边关屯田迅速破坏,边军粮食储备自然也就大减。   等到朝廷醒悟过来,想要改回开中法,却已经是覆水难收了,加上明中期之时,蒙古人衰落,建虏尚为崛起,边关无有战事,虽然朝廷上下都知道新法对边关不利,但对朝廷税收却有利,因此也就默认了。   以银代米,换取盐引,对山西陕西商人是不利的,但对徽商却是大大有利,论风餐露宿、到边关受苦,他们绝对比不上山西陕西的两地商人,但如果用银子购买,低买高卖,坐地起价,却是他们的强项,因此,明中期以后,迅速窜起的盐商中,大部分都是徽商,他们守在自己的家门口,也就是两淮,结交官员和勋贵,广结善缘,只用极短的时间,就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百年多之前,首辅严嵩对嘉靖帝谈论天下富豪时,说财产超过50万两的巨富,全国不会超过十几个,且多为山右(山西)人。虽然说严嵩是奸相爷,但就判断来说,他当时还算是准确的,但到了今天,五十万两已经算不得巨富了,不说其他,起码在两淮盐商中,财产超过50万的比比皆是,只有超过两百万两的才可以称得上巨富。   清初,有人做过统计,每年在两淮盐业中流通的银子超过三千万两,可以计算的利润则将近一千万两。   如此情况下,两淮盐商焉能不富?   最重要的是,盐商基本是世袭,其他行业的商人,很难插进手。   当然了,利润不是盐商全拿,勋贵,官员,都是要分一杯羹的,即便如此,他们每年的利润,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巨富的盐商,并没有忧国忧民,他们最追求的,还是个人的享受,从扬州瘦马、秦淮名妓、到修建园林,两淮盐商都领一时之风潮,同时的,为了提高个人地位和获取商业利益,两淮盐商毫不吝啬的官僚权贵和文人雅士身上大把大把的花钱,刚才驸马都尉所说,两百两银子够不够一顿花酒,一次妓院,完全是实情,对他们这些巨富来说,给一个歌姬赎身,都还得一两万银子呢。   扬州盐商什么钱都可以花,但唯独给皇帝纳税这种事,他们是不愿意的——在文人雅士或是官僚权贵身上花钱,总是会有回报的,不赚银子,也可以赚名声。但是把银子交给皇帝,不但没有回报,说不定还会暴露了家产,被宫里的那些太监给盯上,最后家破人亡。   这一次也是一样。   盐商们遵循财不外漏的宗旨,极尽可能的压低自己的捐款。   现在见到驸马爷勃然大怒,好像是知道了他们的家底,他们一个个却也不由得是胆战心惊。   大堂两边的丁魁楚和张元辅也是勃然色变——驸马都尉明着是训斥盐商,实则是他在训斥他们。   “两百两,你们真能拿得出!”   巩永固负手在台阶上,气的来回踱步,缓缓语气,又说道:“你们都饿了一天了,没进午饭,你们应当也看到了,我一直都在堂中,午饭也是没有进。为什么?我就是要让大家和我一起体验一下,出征将士,没有粮草,挨饥受饿的滋味!”   “如果是你们,饿成这样,还能杀贼吗?而如果没有人杀贼,不但湖广,就是这扬州城,也很快就会被献贼占领!到时你们还能锦衣玉食,花天酒地吗?你们攒下的那些银子,还能是你们的吗?你们的妻妾儿女,还能站在你们面前吗?为什么不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拿出一点银子,给朝廷分忧,也给自己解难呢?非要大祸临头,流贼杀进城中,毁了你们家,烧了扬州城,你们才心甘情愿吗?”   众盐商雅雀无声,脸色灰黄不定。   丁魁楚和张元辅却已经是脸色惨白。   “当然了,你们中间一定有人会想,我们应交的盐税早已经交了,朝廷的募捐,我们出一两银子也是人情,怎么能强迫呢?”   说到此,巩永固站住脚步,目光冷冷的望着台阶下的盐商,一字一句:“这就是第二件大事了。你们这些扬州盐商,真的遵纪守法,向朝廷如实纳税了吗?”   听到此,盐商们表面上虽然还是肃静,但很多人的心中,却已经是敲起了暗鼓。   作为商人,不可能不偷税,即便是一本万利的盐业,也是要想办法少交盐税的,不然他们又何必巴结官员,向官员行贿?   大堂上,丁魁楚和张元辅目光对视,都感觉情况不妙,但却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因为他们还不知道,驸马都尉会怎么出牌呢,现在他们只能等,就像是即将被审判的囚犯一样,恐惧而忐忑。   就在众人等待巩永固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巩永固却不说了,而是转身回到正堂坐下,督饷御史马嘉植却站了起来,拉着他的马脸,走到台阶前,弯腰捡起被驸马爷丢在地上的名册,拍拍上面的灰,冷冷说道:“下面由本官接着来说,就从这两百两说起吧。”目光看向台下的盐商:“谁叫林锡耀啊?”   盐商最后排之中,有人猛的一颤,但不得不硬着头皮,顺着诸位盐商为他闪开的甬道,来到最前,躬身行礼:“草民林锡耀见过钦差大人。”   一个保养得体、白白胖胖地中年商人,目光却闪烁而狡诈。   “两百两,看来你是一个小盐商了?”马嘉植问。   “是,草民只是小本生意。”   “小本?那你一年行多少盐引?”   “草民一年……大约行一千张盐引。”   “纳税几何?”   “六百两。”   “一年六百两的盐税,这一次捐了两百两,等于是多交了三分之一的盐税,这么说起来,你倒算是一个义商了?”马嘉植冷冷。   听出了钦差语气里的不善,林锡耀急忙道:“不敢不敢,草民只是力所能及,为朝廷分忧。”   马嘉植马脸一沉:“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如果不是有人密报,本钦差还真有可能被你骗了呢!林锡耀,有人举报你偷逃盐税,行贿官员,你可承认?”   林锡耀吓了一跳:“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向守法,从不敢为违法的事。”   “是吗?”马嘉植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递给林锡耀:“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锡耀的脸色瞬间大变,不用接,他从册子的颜色和模样就已经看出,那乃是他店中的账簿,而且不是外账,是内账!   扬州盐商一般都有两本账簿,一本外账,用来应付官府,掩饰利润,内账才是真正的账簿,只是内账乃是他铺中最高机密,一向都不放在铺中,而是藏于家中,且放置在秘密的地方,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九百四十八章 冰山一角   林锡耀惊恐无比,但还是颤抖着接过了账簿,翻开一看,心中再无侥幸,果然就是他的秘密账簿!   内账不但记载了他每年的实际进出,而且还用进出账的方式,记载了一些他向官员行贿的数目……   顿时,冷汗从林锡耀的额头上涔涔而下,像是淋雨一般,但却依然硬着头皮回道:“草民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马嘉植马脸冰冷,高声道:“带上来!”   立刻,两个穿着粗布蓝袍,看起来像是管家和账房的人被押了上来,两人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布袍多有破损,哭哭啼啼,脸上更有鞭伤,一看就知道,是被严刑拷打过的。   林锡耀回头望见,双腿立刻就软了,不由自主,哆哆嗦嗦地就跪在了地上。   盐商们骚动了起来。   林锡耀所做的事情,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做,见林锡耀跪倒,而林锡耀的管家和账房被带了上来,他们立刻明白,就在他们等待的这一天里,驸马爷的人,已经围了林锡耀的铺子,抓了林锡耀的人,然后严刑拷打,逼出了林锡耀的内账。   现在账簿在手,又有管家和账房两个人证,林锡耀偷逃税款的罪名,肯定是跑不了了。   本朝对商人偷税的处置,虽然没有汉唐严厉,动辄抄家流放,比元朝也要稍微宽容一点,但偷税依然是重罪,不但加倍罚款,同时还要施加杖刑。严重者,抄没家产,流放边关。   盐商们惊慌,都担心自己家的店铺也被围了,账簿也被驸马爷拿了,于是他们纷纷看向自己的靠山,正坐在大堂中的老爷们。   而坐在堂中的扬州官员,一个个也都是变了脸色,他们这才明白,怪不得驸马爷不许他们离开,足足软禁了他们一天呢,原来是驸马爷的人,正在扬州城中,大动干戈。   如果他们不留在这里,而是在衙门中,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就算不敢拦阻,也能透风报信,令和自己交好的商人隐藏证据,早做准备,有或者想出各种办法拖延。但今天一天他们都被困在行辕中,消息被阻隔,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大事,面对发生的变局,一时也都是坐不住了——商人偷税还好,照律处置就可以了,如果商人嘴不严,供出他们的行贿受贿之事,那他们就大祸临头了。   立时,官员们也微微有所骚动。   丁魁楚更是脸色发白,他知道,自己被耍了,两位钦差对扬州的捐款数量,根本一点都不满意,因而才有了今天的这场鸿门宴,一天时间,居然就抓到了盐商逃税的证据,难道钦差提前派人在扬州调查了吗?   “肃静!”坐在堂中的巩永固一拍惊堂木。   官员都静寂。   “说吧,你们盐行去年一年行盐多少,又应该交多少盐税?”马嘉植站在台阶上,不怒自威,目光直视那管家和账房。   管家和账房在严刑拷打之下,早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招了,现在钦差爷问起,立刻毫不犹豫,争前恐后的回道:“去年实际行盐两千,应交盐课税一千二百两……”   听到此,林锡耀再也不敢否认,趴在地上,对马嘉植连连磕头:“草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一千二百两,却只交了六百两!”   马嘉植从京师来,深深知道朝廷的困难和户部的短缺,但眼下一个小小的盐商,一年就逃税了六百两,可想那些大盐商逃了多少?一时他怒火无法抑制,吼道:“足足少了六百两,这还只是去年一年,林锡耀经营盐业十年,算上他的老爹和他爷爷,他林家在两淮贩盐,已经四十几年了,以一年偷逃盐课税六百两计算,这四十年来,他一共偷逃了将近三万两的盐税!如此之人,居然也敢说什么为国分忧,慷慨解囊,这是把朝廷,把扬州官员都当成傻子了呢!”   众人听的脸色发白,很多盐商都心虚的低下头。   林锡耀喊冤:“冤枉啊,草民只有去年逃了六百两,此前绝无逃税……”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   忽然听见一声尖喝,却是两淮盐运使丁魁楚跳了起来,他一脸正义:“此等奸商,不用大刑是不会说实话的,交给扬州府,管保叫他老实交代!”   众官员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丁魁楚的用意,于是纷纷站起,向巩永固请命:“不错。查案缉私,何用钦差?交给扬州府就好了。”   如果是钦差审问,不知道会从林锡耀口中问出什么呢,一旦林锡耀口无遮挡,将扬州盐业的黑幕揭了开来,在场的人都要倒霉,但如果交给扬州府,由他们自己来审,那情况就完全可以掌控。   “啪!”   但扬州官员的私心,早在巩永固的意料中,他猛的一拍惊堂木,冷冷道:“盐弊乃是国家之大患,朝廷屡次三番派御史巡查,马大人南下,身负圣命,查盐正是职责所在,岂是你们可以置喙的?难不成你们想要吞案?”   “……”   巩永固所说,直指人心,官员们灰溜溜地坐下,再无人敢说话。   “马大人,请继续。”巩永固道。   马嘉植点头,看向堂中的官员:“既然诸位大人都想要断案,那我就挑一位吧。泰州分司主事,黄灿是哪一位?”   “下官黄灿。”   一个脸上有冷汗的从五官官员站了起来。   马嘉植冷冷盯着他:“你是盐官,以我大明盐法,林锡耀应该如何处置?”   黄灿是老官吏,倒也还能沉住气,拱手道:“不知钦差可否将账簿给下官一看?”   意思是,不看实证,只凭嘴说,我无法判断。   马嘉植心中冷笑:“可以。”   黄灿上前,接过账簿,仔细翻看,虽然他故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是出卖了他,林锡耀不止有偷税,更有数条关于他的记载:某月某日,泰州,黄,两百两。   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他黄灿,也没有说明用途,但黄灿自己心里却清楚,那都是林锡耀向自己行贿的记录。   这个混蛋,不想活了吗,为什么要在账簿上写这些?   众目睽睽之下,黄灿不敢多看,简单翻了一下,他抬起头,斟酌着说道:“如果账簿是真的,林锡耀……应该三倍罚银,仗四十。”   林锡耀哭嚎了起来:“钦差饶命啊~~”   就他的身板,四十板子有可能就要了他的命。   “就是说,只用交一千八百两吗?”马嘉植盯着黄灿,脸色更冷。   黄灿额头上的细汗更多,硬着头皮,拱手道:“林锡耀偷逃盐税,实在可恶,上差刚才分析,也是人之常情,但大明律法以证据为第一,这账簿只能证明林锡耀去年偷逃盐税,过去之事,却无法证明,因此现在还难以一并处罚……”   马嘉植不怒反笑:“说的好,那本钦差要再问一句,盐商偷税,三倍处罚,那官员受贿,该如何处置?”   黄灿脸色一变,脸上的冷汗更明显:“依律论处即可,下官非是刑官,不敢妄言。”   “不敢?你敢做的事情太多了。”马嘉植冷笑。   “下官不明白……”黄灿强笑。   “不明白?好啊,那本钦差就给你找一个明白的。”马嘉植看向那管家和账房:“账簿上有泰州,黄,两百两,是什么意思啊?”   “那是掌柜的……给黄大人的孝敬银。”账房哆哆嗦嗦地回答。   “哪个黄大人?”巩永固追。   “就是……就是泰州分司黄灿黄大人……”账房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黄灿立刻就跳了起来:“污蔑!污蔑!血口喷人,下官绝没有收他的贿赂!”   马嘉植不管他,只向坐在正堂上的巩永固拱手。   巩永固一拍惊堂木:“来啊,带黄大人到隔壁房间休息。”   “是!”   两个锦衣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夹住了黄灿。   “我是朝廷命官,谁也不能动我……”黄灿挣扎,但在两个锦衣卫铁掌之下,岂有他挣脱的可能?   很快,在众人的注视中,黄灿就被拖走了。   现场雅雀无声。   盐商们一个个脸上有汗,官员们则是脸色发白,到现在,他们已经彻底明白,今日答谢是假,请君入瓮是真,一切的一切,都是早有谋划,今日他们进到这里,想要轻易脱身,怕是很难了。   林锡耀更是软在地上,黄灿是他的靠山,眼见黄灿都自身难保,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劫难逃了。   “林锡耀,逃税加上行贿,你有何话说?”巩永固的声音从堂中传出。   “草民愿意拿出银子赎罪,草民愿出一万两,只求钦差饶了草民,草民再也不敢了……”林锡耀跪在台阶前,连连叩头。   “这林家这几十年偷逃盐税,怕也逃了三万两,现在却想要用一万两搪塞本钦差,真以为我大明的律法治不了你吗?”巩永固怒。   “草民愿出三万两~~”听出了巩永固声音里的杀气,林锡耀吓的都快要尿了。   巩永固哼了一声:“拖下去,严加拷问,看他这些年究竟偷逃了多少盐税?又都向那些官员行贿?”   “是。”   林锡耀连同他的管家和账房,都被拖了下去,到后面的小房子里,继续被拷问。   大堂静了下来。   巩永固开始闭目养神。   田守信和马嘉植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椅子里,若有所思。   堂下的盐商都是满脸冷汗,虽然到现在为止,钦差只拿了一个林锡耀,但杀鸡儆猴的意味,相当明显,而林锡耀被拿下之后,以他的软骨头,一定会招供更多的官员,同时也会把知道的,关于两淮盐商的秘密,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钦差,那一来,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无法幸免……   盐商能想到的,官员们自然早已经想到了,他们相互用眼神交流,彼此示意,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监盐太监张元辅和盐运使丁魁楚,但丁魁楚低头不语,刚才他出头失败,这会显然是不想再站出了,没办法,众人只能看向张元辅。   张元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知道,自己不说话是不行了,不然大家都得完蛋,于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向巩永固行礼:“上差,奸商偷逃盐税,着实可恶,不过天色已晚,大家今日也都饿了一天了,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置,是否今日就暂且到这,明日再行商议?”   听张元辅所说,官员和园中的盐商都抬起头,眼中都是期盼,现在的局面已经不能挽回了,只能离开这里,再商议对策。再者,等了一天,饿了一天,所有人都有点支持不住了,尤其是盐商,他们一个个家财万贯,肥的流油,几时受过这样的辛苦?   “是啊是啊。”官员们都附和。   “不急,等审出一个初步结果,诸位就可以离开了。”巩永固依旧眯缝着眼。   “上差的意思是?”张元辅试探的问。   “很简单,和林锡耀有关的人,今晚是走不了了。”巩永固冷冷。   众官员和盐商们都明白了,一个个就更加忐忑不安,尤其是那些平常和林锡耀有生意往来,或者是受过他贿赂的人。   但忐忑归忐忑,钦差没有命令,他们谁也不敢离开。   并没有等多久,负责审讯的锦衣卫,很快就拿着林锡耀的口供,进到堂中,交给巩永固。   巩永固迅速翻过,然后站起说道:“江春、黄均泰、马曰琯、马曰璐、程之韺、汪应庚、黄至筠、鲍志道八人留下,其他人都可以回去了。”   盐商们微微骚动,有人庆幸,有人却是脸色大变。   被留下的八个人,正是扬州的八大盐商啊。   “钦差,我们冤枉啊,为什么留我们~~”八大盐商立刻就喊起冤来。   巩永固将口供一扬,冷冷到:“林锡耀供诉,你们八人都有偷逃盐税的恶行,在本钦差查明之前,你们自然是不能离开的。带他们下去!”   “是。”   锦衣卫和京营兵向前,将这八个人从人群中揪出来,一一押下。“冤枉,冤枉啊~~”八个人不停的喊,但却无人理会他们。   逃过一劫,其他盐商再不敢停留,急忙逃散,只恐多停留一秒,自己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八人之后。   丁魁楚张元辅等扬州官员都是脸色灰白…… 第九百四十九章 密谋对抗   “今日到这吧,明日再议。”   巩永固腾地站起,和田守信和马嘉植往后堂而去。   丁魁楚张元辅等扬州官员起身目送,等三人身影消失,众官相互一看,眼中都是恐惧。   如果说,林锡耀只是一个小盐商,影响还不至于太大的话,那驸马爷现在留下的八人,那可是扬州的八大盐官,两淮产出的食盐,几乎全在他们的掌握中,   而日常里,扬州府的官员,谁人没有受过他们的好处?如果他们出了事情,在场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张元辅脸色铁青,迈步第一个离开。   丁魁楚跟上,脸色比张元辅更难看。   这一夜,是扬州盐商和官员的不眠之夜。很多人彻夜难眠,想着要如何度过这一关?也有人连夜写信,向京师或者是南京的恩主求救……   一连三天,八大盐商连同两淮盐运司泰州分司的主事黄灿都没有从钦差行辕中走出来。   只有快马不停的从行辕进出,将巩永固马嘉植写给朝廷的奏疏,一道道地送了出去。   扬州官员想要打听消息,一概都吃了闭门羹。   连南京来的一些说情贴,都有去无回,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而林锡耀在扬州的所有店铺和宅子,都已经被查封,贴上了钦差的封条,没有钦差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揭去。   一时,城内的盐商人心惶惶,八大盐商的家人更都是坐不住,除了每日到行辕门口,哭泣讨要家人之外,更纷纷到扬州各级官员府中求援:你们平日都拿了那么多的好处,现在我家老爷有难,你们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这其中,两淮盐运使丁魁楚和监盐太监张元辅的府门,都快要被敲烂了,两人虽然拒门不见,但耐不住人多,面对众多家属的围门,也不得不派人出来安抚几句。   深夜。丁魁楚和张元辅密议。   “张公公,咱们得赶紧想办法,不然照这么下去,迟早会坏事!”烛光下,丁魁楚脸色难看。   作为两淮盐运使,八大盐商和他勾连甚深,如果其中有一两个人受不住煎熬,将他的丑事抖了出来,那他就完了,不但两淮盐运使的官位做不成,说不得还会有牢狱之灾。   张元辅也一样,作为监盐太监,他没少拿八大盐商的银子,一旦爆发,他逃不了一个索拿回京的结局。   张元辅摇头,靠在椅子里,愁眉苦脸的说道:“这还用你说?但钦差不见我们,行辕又看守极紧,咱们的人进不去,一丝风声透不出来,那个汪思诚更是胳膊肘往外拐,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丁魁楚抓着胡须。   “什么办法?”张元辅精神一震,立刻坐直。   “巩永固和马嘉植,到扬州是干什么来的?”   “筹集粮饷来的啊。太子那边要打仗,没有粮饷可不行,所以他们才要扣住八大盐商,想从盐商口袋里掏出银子,可他们哪里知道,扬州盐商虽然肥的流油,但一个个却都是鼠目寸光、爱财如命之辈,又自恃有京里和南京那帮勋贵的保护,不到最后时刻,他们是绝对不会痛痛快快的拿出银子的。”说到此,张元辅长长叹口气:“舍财不舍命,这些人,咱家太了解了。如果现在能有谁说服他们,愿意拿出银子,令两位钦差满意,不牵连咱们,咱家宁愿叫他一声祖宗!”   “公公以为,巩永固和马嘉植,只是为了银子?”丁魁楚冷冷。   “那当然,不为银子,还能为什么?”张元辅道。   丁魁楚摇头,沉沉说道:“怕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为了银子,扣人之后,就会立刻谈条件,就好比是绑匪绑票,你总得让家人知道,出多少赎金,并给一定的时间进行准备吧?可一连三天了,钦差行辕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见盐商的家人,也不和咱们见面,丝毫没有谈判拿银的意思,下官觉得啊,这后面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听丁魁楚一说,张元辅也觉得事情有点可疑,向前探着身子:“你是说……”   丁魁楚沉着脸:“前年左懋第到扬州查盐,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建议,听说太子殿下对查盐无果,十分不满意,这一番到江南募款,也是太子的提议,来的驸马都尉和马嘉植,又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更不用说还跟了一个东宫典玺田守信!他们三人一到,就拿了林锡耀。汪思诚那家伙,更是一反常态,忽然就背叛了我们,如果下官猜的不错,汪思诚并不是遵循巩永固的命令,而是太子的命令,事情连接在一起,公公不觉得这都是刻意安排的吗?”   张元辅眼睛转了转,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你是说,他们想要效仿左懋第,再兴大案?”   “八九不离十!”丁魁楚肯定回答。   张元辅脸色发白,这是要命啊!如果是要钱,他还可以想办法让盐商们割肉出血,满足两位钦差的要求,但如果要兴起盐案,那可是不行,虽然只有两年,虽然有前任监盐太监的前车之鉴,但他张元辅可是一点都没有顾忌,自上任初始,就大肆收受银子,到现在已经是腰包鼓鼓,想让他舍去这一切,被索拿回京,乱棍杖毙,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愿意的。   同样的,张元辅也知道,丁魁楚也是不愿意的,这两年里,他们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谁也不比谁清白,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张元辅踱了几步,目光看向丁魁楚:“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丁魁楚向前倾着身子,低声:“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博一下。张公公可知道当年苏州抗税的事情?”   “你是说……”张元辅立刻明白了。   当年神宗皇帝派人到苏州收纺织税,结果在纺织老板们的组织下,纺织工人尽数上街抗议,掀起民变,不但殴死了在地的税官,还把神宗皇帝亲派的收税太监当场给打死了。   就大明律来说,这可是视同谋反。   宫里的太监们,尤其气愤,纷纷向神宗皇帝进言,要求严惩。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只抓了两个带头的工人,投进了死牢,其他人一概没有追究。   而收取纺织税的事情,更是就此夭折。   究其原因,就是两个字,民变。   即便是神宗皇帝,也害怕民变,所谓法不责众,为了平息事件,神宗皇帝也不得不忍气吞声,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张元辅是宫中太监,对这件事当然是了解的。因此,丁魁楚一提,他就知道丁魁楚的意思了。   连皇帝到最后都只能忍气吞声,更不用说太子和驸马了。   丁魁楚压低声音:“不错,下官的意思,咱们就效仿苏州,给驸马爷施加一点压力,让他知道,要银子可以,到如果想要在扬州兴起大狱,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不但咱们,就是扬州的士绅百姓也不会答应!”   “你就说,咱们怎么做吧……”张元辅毫不犹豫。   “一,联络八大盐商,令他们再派人去南京找寻靠山,告诉南京的那些勋贵公亲,再不出手,大家一起玩完。驸马的钦差在咱们面前是一个爷,但在那帮勋贵公亲眼里,怕也不算什么。只要他们下狠心,一定能给巩永固更大的压力!”   “二,号召扬州盐商和其他商家集体罢市,召集更多的义民,到钦差行辕讨要家人,制造民意汹汹、民变在即的假象!两淮食盐都自扬州转运,一旦扬州乱了,少则三天,多则七天,各地的食盐就会出现短缺,而一旦没有了食盐,淮扬南直隶,甚至湖广都会大乱,到时,太子还能剿贼吗?他巩永固和马嘉植,想要筹集的粮饷,还能拿到吗?不用咱们说,就会有御史上疏弹劾,朝廷不要了他们两人的脑袋才怪呢。”   “只要双管齐下,用不了几天,扬州就会变成当年的苏州,到时不用咱们去求巩永固,巩永固怕是要来求咱们了!”丁魁楚说的杀气腾腾。   张元辅瞪着凶狠的眼睛,一拍掌:“好,就这么干!”   “不过此计要想成功,还需要做一件事。”丁魁楚补充道。   “什么?”   “调走汪思诚。”丁魁楚阴沉着脸:“前番左懋第为什么在扬州束手无措?就是因为扬州里外都是咱们的人,这一次巩永固为什么能杀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就是因为汪思诚投靠了他,不论罢市,还是在行辕门口聚集抗议,都需要兵马配合,如果汪思诚有所警觉,带兵弹压,咱们的图谋,说不定就会失败,因此,必须调走汪思诚,换上一个咱们的人。”   张元辅皱起眉头:“可汪思诚是扬州参将,又没犯什么错误,怎么才能调走他?”   “可以用调防的名义……”丁魁楚小声提醒:“公公可能忘了,咱们扬州这一块的防务,属于操江提督。”   张元辅眼睛一亮,抚掌一笑:“明白了,咱家这就给诚意伯去信!”   诚意伯,就是刘孔昭,是为刘伯温的后裔,现在领南京右军都督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扬州正在他的权限范围内。   张元辅眼珠一转,忽然又说道:“咱家才疏学浅,识字不多,如何向诚意伯陈说利害,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不如请大人先润色一封,咱家照抄如何?”   丁魁楚点头:“也好。”   ……   暗夜里,一片快马急急奔出扬州,连夜过江,过南京而去。   ……   第二日黄昏,从南京来的驿差,不停的进入到钦差行辕。   为盐商说情,甚至是威胁的咨文,堆在巩永固的案头。   巩永固冷冷一笑:“魏国公,隆平侯,各部尚书,各种晓以利害,威逼利诱,盐商的路子,可真是广啊。”   ……   “巩永固不为所动,看来,不动杀招是不行了……”   丁魁楚恶狠狠。   ……   翌日,城中八大盐商连同其他大小店铺,一早就没有开门,同时的,城内外一十三处主要码头也都停止了货运,有小掌柜在码头大声宣扬,因为盐商老板都被官府捉去了,货款没有着落,所以不得不停止。码头工人都是哗然,他们穷苦百姓,靠出卖体力为生,家中根本没有积蓄,今日不劳作,就意味着明日可能要挨饿。   这时有人说话了。   “与其坐在这里饿死,不如去请钦差老爷开恩,把八位盐商给放出来,恢复运盐,好让大家有活干……”   顿时一呼百应,码头工人才管不了什么盐弊,他们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生计。   同一时间,不止是盐商铺子,其他各行各业的店铺,也都大范围的关门——盐商在扬州势力极大,涉及的行业极多,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面对八大盐商家人的劝说(威逼),没有人敢反抗他们。   不到中午,钦差行辕的大门口,就聚集了大批的人潮。   “我们要见钦差大人~~”   “我们掌柜无罪,为什么要抓我们掌柜~~放我们掌柜出来~~”   “不能欺压我们扬州人~~”   “放人,放人,钦差也不能随意抓人!”   人潮汹涌,不止是盐商家人,店中伙计,码头工人和看热闹的百姓,更有一些好事分子在暗中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撩拨众人的情绪。   守在钦差行辕门口的扬州官兵立刻就警惕起来,在参将汪思诚的指挥下,他们在行辕门口摆出军阵,不许任何人靠近,同时大声警告,令百姓立刻散去,不得侵扰公署。   但百姓们哪里肯听?在有心人的鼓动下,他们呼喊口号,一声声,一阵阵,最初的口号还算是平和,渐渐就激动了起来。很多平常对官府和生活的不满,都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发泄了出来……   行辕内。   百姓们汹涌的口号声,如惊涛拍岸,一浪一浪的传了进来。   大堂上。   驸马都尉巩永固坐在左手边的椅子里,脸色难看,御史马嘉植则是负手在堂中踱步,眼神满是忧虑,不时走到堂前,侧耳倾听外面的呼喊,然后眼中的忧虑就更多…… 第九百五十章 民变在即   钦差行辕。   听着行辕外,那此起彼伏的抗议声,巩永固和马嘉植都是忧虑。   虽然是商人,但八大盐商的顽固,却超乎他们的想象,面对龚鼎孳私下里收集的一些事证,八人全部否认,同时不住的喊冤,显然,这八人都是久经历练的人精,深知钦差不可能永远关着他们,只要咬紧牙关不承认,恩主迟早能捞他们出去,但如果他们低头认罪了,那可就要牢底坐穿、家财耗尽了,因此,他们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不管什么事,不管证据有多充分,一概不承认,一概呼喊冤枉。   至于那个黄灿,更是铁齿铜牙,一口咬定林锡耀栽赃陷害他。   林锡耀倒是交代了一些,但他只是一个小盐商,知道的东西并不多,难以影响大局。   原本,巩永固想着继续施压,威逼利诱,总能从八大盐商中找到缺口,但今日醒来,一切都变了。   听到行辕外的呼喊声,八大盐商都是精神一震,态度更加顽固。   行辕大堂。   马嘉植猛地站住脚步,转对驸马都尉:“人这么多,声势这么大,这是想要效仿当年苏州抗税之事,逼着我们收手啊!”   巩永固沉着脸:“绝不能遂了他们的意,不然扬州盐业黑幕再难揭开,而太子殿下在扬州筹集粮饷的打算,也将付之东流!”   “可如果事情闹大,在奸商的煽动之下,真的演变成了民变,扬州大乱,粮饷不也就没有了吗?”马嘉植心惊。   “乱不了。”巩永固坚定的说道:“有龚鼎孳和汪思诚在,就不怕他们乱。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住了。”   脚步声响,田守信走了进来。   “怎么样田公公?”马嘉植忙问。   田守信摇摇头,坐下来,端茶咕咚咕咚急喝。   巩永固和马嘉植都皱眉,看来审讯还是不顺利,八大盐商牙关紧咬,一时难以打开缺口。   “文审不行……那就武讯吧。”巩永固忽然道。   到现在为止,对八大盐商的审问都是威逼,还没有动刑,原因就是他们是钦差,而非地方镍台,一旦动了刑,最后却没有审出想要的结果,那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不止他们自己有罪,更是玷污了圣名,因此非到最后,绝不可以轻易动刑。   同时,刑具并非随意可以动的,大明律又规定,非到一定的罪责,一定的证据,官员不得拷打百姓。   马嘉植和田守信都是一惊,田守信急忙放下茶杯:“倒也不急。现在关键是驱散门外的盐商党羽,只要我们控制住局面,盐商们自知无望,自然就会老实交代,现在党羽在外闹事,盐商们受到鼓舞,心志都转向坚定,动刑未必会有预计的好效果。即便今日承认,明日怕也会翻供。”   马嘉植赞同道:“是啊,民众聚事,最怕天黑,一旦天黑,进入暗夜之后,万一有歹徒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事情怕就真的控制不住了。因此,驱散百姓为当务之急!”   巩永固脸色沉沉,马嘉植所说,正是他心中最担心的,叹口气:“那你们说,该如何驱散?”   田守信拱手:“此必是丁魁楚和张元辅搞的鬼,先把他们找来,看他们是何意思?再决定下一步。”   巩永固点头:“去传丁魁楚和张元辅。”   ……   两淮盐运使衙门。   “火候还不到,我们还不能去!”   丁魁楚先甩出结论。然后解释:“如果我们现在去了,一来有可能被巩永固看破手脚,第二,如果我们身在钦差行辕,无论行辕发生什么事,是好是坏,我们都得承担。”   “可钦差传唤,你我不去,岂不是落人口实?”张元辅担心。   “这好办。”丁魁楚笑:“我们可以答应,但却说百姓汹涌,堵塞街道,我们无法通行,请参将汪思诚派兵清理。现在钦差行辕被围,汪思诚的亲兵都在钦差行辕,如果他派其他的兵马来清理街道,我们就可以动点手脚,造成兵民冲突,引发民变,那一来,巩永固就更是焦头烂额,不服软也不行了。”   “妙!”张元辅抚掌:“就这么办!”   ……   钦差行辕。   巩永固霍地站起:“这两个狗贼,竟敢抗命!”   “丁魁楚和张元辅其心已经昭然而揭。”马嘉植怒。一掌拍在桌子上。   田守信不说话,好像是在等什么。   脚步声响,一个锦衣卫急步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一封信呈到田守信面前。   田守信看完大喜,站起来笑道:“龚鼎孳好样的!”   随即交给巩永固和马嘉植,两人一看,原来是一个个的名字,都是八大盐商派出来的,夹杂在抗议民众的,煽风点火之人,只要把这些人揪出来,没有了领头之人,百姓自然就会散去——这份名单得来不容易,龚鼎孳两年的副使,果然不是白做的。   田守信压住喜悦,肃然道:“接下来请驸马爷坐镇大堂,咱家和马大人前去安抚百姓。”   巩永固点头,转对站在旁边的扬州参将汪思诚:“注意安全。”   全身披甲的汪思诚不说话,只对着巩永固深深一抱拳,然后跟着田守信和马嘉植,往行辕大门走去。   行辕门口,   两百多个持枪军士正将钦差行辕紧紧卫护,枪尖向外,红缨醒目,而在长枪兵的身后,还有两排挎刀的军士,前后两队,保证钦差行辕万无一失,门前聚集的百姓再是激动,也无法冲将进来。   虽说如此,但面对越来越多的聚集百姓,和随着时间推移,一张张被太阳晒了一天,已经有点心浮气躁,渐渐失去耐心的面孔,这两百多个汪思诚从北方带来的亲兵,心中也不免打起了小鼓,真是激起了民变,这数不清的百姓往前拥冲,他们这两百多人还真未必就能挡住。   “狗官,放人,放人~~我们扬州人不是好欺负的~~”   人群中,一直有人在带头喊口号,眼见口号越来越激烈,连狗官都骂出来了。   忽然,嘎嘎,行辕大门忽然开了,八个护卫钦差的京营士兵挎着刀,齐步而出,一起高喊:“钦差到~~~”   声音洪亮,中气充足,硬生生地将门外的抗议声压了下来。   听到钦差两字,百姓都静了下来。   随即,又两个士兵抬着八仙桌而出,就放在行辕门前,也就是军士的长枪阵之后。   接着四个挎刀锦衣卫迈步而出,在八仙桌的两边站定,再然后,一个全身披甲的参将,护卫着一个马脸长须的官员和一绯袍太监走了出来。   一个锦衣卫取过凳子,众人注视之中,马嘉植踩着凳子,站到了八仙桌之上。   他站的高,看的远,不论仪表还是目光,都甚是威严。   百姓们看着他,更加安静。   连那些挑唆的人,一时都不敢说话。   “本官叫马嘉植,乃是陛下派来,到扬州来督饷的人。”   马嘉植声音洪亮,高声道:“为什么要督饷?因为流贼正在湖广肆虐,屠了黄州,又抢了武昌,还随时都可能会杀向扬州和南直隶,朝廷必须用兵,而用兵就需要粮饷,所以本官就来了!”   “但本官不是向普通百姓督饷,而是向各地官员和有钱有粮的富豪督饷!”   “扬州最有钱的人是谁?就是现在被关在行辕里的八大盐商。为什么关他们,不是他们小气吝啬,只愿意出两百两,还不如他们平常喝一次花酒的消费,而是因为他们偷逃盐税!”   “逃了多少呢,少的一年一千两,多的超过了一万两!”   听到此,百姓们一阵骚动,对他们来说,一万两,完全就是一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乡亲们啊,本官相信,你们应该交的人头税,田亩赋都已经交了,但朝廷为什么还是没钱?本官为什么还要来督饷?就是因为这些有前的大盐商逃税啊,如果他们如实报税,朝廷有兵剿贼,流贼何以能肆虐?”   “穷苦百姓,一分不少的照交赋税,但这些肥的流油的大盐商,却逃税漏税,一毛不拔,你们说,这公平吗?他们难道不应该被关吗?”   马嘉植高声。   百姓们一阵沉默。   他们心里或许已经认定该关,但他们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因为人群之中,到处都是盐商的耳目,而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的饭碗,都在盐商手里攥着呢,一时痛快了,等到钦差走了,盐商报复,没有了饭碗,他们以后靠什么维生?   即便那些不靠盐商的,也得考虑盐商在扬州城中的强大势力,因此,就算心中赞同马嘉植所说,但却也没有人敢公开赞同。   但这就足够了,只要百姓们清醒,不被少数人鼓动,闹事,局面就乱不了了。   八仙桌上。   马嘉植环视百姓,高声说道:“本官知道,你们中间的有些人,并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而是被掌柜指使,不得不出现在这里。”说着,从袖中一卷纸,举在手中:“现在本官这里有一份名单,乃是盐商派来,故意闹事挑衅,想要让扬州变成一片火海的人。本官在这里声名,但有什么祸事,这份名单上的人,都将以蛊惑百姓、冲击公署的罪名,杖二十,流放边疆,严重者,斩!但如果能就此离开,则既往不咎。”   说完,马嘉植站来纸卷,开始念起名字。   “蒯大富,于三……”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中就会有人吓的缩脖子,而随着名字的增多,人群中渐渐掀起小骚动——原来,钦差大人什么都知道啊。   一口气念完六七十个名字,马嘉植放下纸卷,厉声:“立刻离开,既往不咎,但如果继续挑衅,以朝廷作对,不但救不了你们的掌柜,反而会误了自己的小命,是走是留,你们自己考虑!”   马嘉植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之中鼓荡,终于,有胆小的人退缩,开始离开了。   有一个,就有两个,三个……   很快的,钦差行辕门口聚集的人群,就已经不成气势,除了八大盐商的死忠和他们的家属,依然聚在行辕门口,不肯离开之外,其他凑热闹的百姓,已经远远退后,隔着一条街,对着钦差行辕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马嘉植暗暗松口气,下了八仙桌。   田守信伸手扶他,赞道:“大人讲的太好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马嘉植却是苦笑:“我刚才这一番话传回京师,必有人弹劾我。”   “大人怕吗?”田守信笑。   马嘉植仰天,畅快的笑道:“自然是不怕。”   ……   两淮盐运司。   听到御史马嘉植出马,念出了一些名字,成功瓦解了“义民”们的气势,张元辅脸色发白,跌坐在椅子里,口中喃喃:“我应该早想到的……论口才,论针砭人心,又有谁能比过朝中的这些御史呢?”   “不对,这里面有内奸!”   丁魁楚却是想的另一个方面,他猛的跳起来,着急的来回踱步:“林锡耀被话的事情,我就怀疑,巩永固和马嘉植初来乍到,怎么可能就拿到实证,现在看起来,是我们中间出现了内奸,将消息泄露给了他们,今日更是如此,不然八大盐商指派的那些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指出来?”   “内奸是谁?咱家宰了他!”   张元辅也跳了起来。   丁魁楚站住脚步,咬牙道:“内奸的事,得慢慢查,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过了这一关。”   张元辅颓然坐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怕是难啊,百姓们都被马嘉植吓跑了,我们还拿什么和他们斗?”   “拿银子!”   丁魁楚咬牙切齿:“让八大盐商拿银子,扬州城里其他没有,但游手好闲,坑蒙拐骗的混混,到处都是,只要有银子,他们什么都肯干。另外,诚意伯的人走到哪里了,怎么还不到?”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脚步急促,一个盐吏急急进了堂中,说道:“大人,诚意伯的人,到了!”   张元辅和丁魁楚都是大喜。   ……   钦差行辕。   扬州参将汪思诚正带着手下的两百多个亲兵,在行辕门口严密守卫。   虽然此时聚集在门前的百姓,已经比刚才少了很多,而且不再呼喊口号,但依然是人多势众,更有几个人举着状子,请求释放他们家老爷和掌柜,局面依然没有稳定,盐商家属,依然悲愤和不甘心,只要一点火星,现场就会爆发,那些躲在街边看热闹的好事之徒,立刻就会重新聚拢上来。   因此,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马蹄声急促,一个信兵顺着街道跑过来,到行辕门口翻身下马,到汪思诚身边小声报告。   汪思诚脸色一变…… 第九百五十一章 艰难抉择   钦差行辕。   事情临时有变,汪思诚不得不暂时离开,离开前,他对身边的副将说道:“你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副将点头。   汪思诚翻身上马,又不放心的叮嘱一句:“我回来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何人命令,你们都不许离开行辕一步,否则我拿你是问!”   “是。”   汪思诚急急而去。   来到他扬州参将的衙署前,翻身下马,将马鞭甩给随从,快步进堂,口中问道:“诚意伯在哪?”   没看到诚意伯,但却看到了十几个诚意伯的兵站在堂中,随即两边一分,一个同样披着参将甲胄、留着小胡子的将官举着手中的一卷咨文走了出来,冷冷说道:“汪思诚接令!”   汪思诚心中惊疑,认出乃是诚意伯身边的田参将,不知道田参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急忙抱拳听令。   “仪真有贼,令汪思诚率所部,即刻前往仪真平贼。”田参将展开咨文,高声念。   汪思诚更惊,一时说不话来。   扬州参将署。   见汪思诚呆立不领命,田参将眉毛一挑,冷冷说道:“汪思诚,接令吧?”   汪思诚急忙抱拳:“末将有下情禀报,兵部咨文,令本将护卫两位钦差的安全,寸步不得离,诚意伯忽然调本将到仪真,本将实不敢遵从。还请田参将向诚意伯说明苦衷!”   “你是要抗命?”田参将瞪眼。   “不敢。”汪思诚躬身更低。   “果然是抗命!”   田参将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咨文,又取出另一份咨文,大声念道:“流贼肆虐,江北军情紧急,扬州参将汪思诚抗命不尊,贻误军机,着即革去参将之职,贬回南京,听候发落!”   汪思诚脸色大变,抬头:“我乃扬州参将,诚意伯无权处置我……”   “平常是没有,但现在是战时,”田参将冷笑:“操江军务,诚意伯可以一言而决。至于兵部咨文,诚意伯自会向兵部解释,你有什么委屈,也到兵部去说吧!”   “你……”汪思诚双眼冒火,他清楚知道,诚意伯撤换自己,乃是因为两位钦差的查盐,虽然当日他被任命为扬州参将时,时任兵部侍郎,也就是他的老上司吴甡曾经对他有秘密叮嘱,但今日吴甡不在了,兵部的咨文也只是令他保护两位钦差,其他并没有提及。而诚意伯乃操江提督,是他的直属上级,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作为一个参将,他实在无法和诚意伯抗衡……   “怎么?两道咨文都命令不动你汪思诚,难道你汪思诚是想要谋反吗?”   田参将厉喝。   他手下的亲兵配合的向前迈了一步。   汪思诚身边也有护卫,立刻手按刀柄,上前护卫。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火拼。   汪思诚叹一声,向田参将抱拳:“可否容我向两位钦差禀报?”   “不必了!”   田参将冷冷:“诚意伯的命令,乃是你见令立刻执行,一刻也不得拖延,不然本将就有督促不利之罪!”   ……   钦差行辕。   田参将带着自己的两百亲兵,忽然出现。   见到是诚意伯的江防兵,那些跪在地上的盐商家属都露出了喜色。   “换防!”   田参将拿着咨文,大步到行辕门口,将手中的咨文递给汪思诚留在现场的副将。   主将不在,又有诚意伯的命令,副将不敢不从,带着手下军士撤走,田参将的两百江防兵,变成了钦差行辕的守卫。   行辕内。   驸马都尉巩永固和御史马嘉植得到消息,都是吃惊,但不等他们出去查看,田参将就已经走进堂中,向他们抱拳躬身:“田茂才奉诚意伯之令,特来卫护两位钦差。”   巩永固眼睛里冒着怒火,他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扬州盐官算计了,或者说,他没有想到,堂堂诚意伯,操江提督,居然也和盐商勾结如此之深!   “汪思诚呢?”压着怒气,巩永固问。   “回南京了。现在扬州的防务,由末将负责。”   “好手段。”巩永固冷笑:“诚意伯这么做。想必收获颇丰吧?”   田茂才不敢回答,只低下头,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了喧哗和口号呼喊声——原本已经散去的百姓,又聚集起来了。   “放人!钦差也无权随意缉拿百姓~~”   “放人那~~”   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   田茂才假装一惊,抱拳:“末将去看看。”   急急奔出大堂,往行辕门口而去。   巩永固和马嘉植相互一看,脸色都是难看,汪思诚一走,外面换上诚意伯的人,局势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我要参他!”   马嘉植站起,气的直哆嗦,这个他,指的自然就是诚意伯刘孔昭了。   此时,田守信听到消息,急急奔进堂中。他一直在后院,负责主审八大盐商,原本八大盐商似有松动,但听到外面忽然响起的口号声,一个个又变的顽固了,田守信知道事情有变,急急回到前院,见守卫兵丁已经改变,原本的汪思诚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参将,心知大事不妙。   “我们漏算了诚意伯,查弊督饷,怕是要失败了。”巩永固坐在椅子里,一脸痛苦。   马嘉植坐在桌边,奋笔疾书,正在写弹劾奏疏,不但弹劾扬州盐官,更弹劾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   “倒也未必。”   田守信稳定心神:“这里是钦差行辕,就算是诚意伯的人,也绝不敢放任乱民冲进来,诚意伯丁魁楚等人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在给我们施加压力,逼我们放人。”   “不能放!”巩永固咬着牙:“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招?”   田守信抬头看向堂外,忧虑道:“现在天快黑了,一旦天黑下来,外面的乱民迟迟不散,事情怕就难以控制了。一旦扬州发生动乱,扬州官员要担罪,我们怕也是跑不了。而担罪是小,如果耽误了太子殿下筹集粮饷的大事,我们就万死莫恕了。”   巩永固痛苦的闭上眼睛,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   这时,脚步声响,一个锦衣卫急急走了进来,抱拳禀告:“禀驸马,丁魁楚和张元辅在外面求见。”   巩永固睁开眼睛。   马嘉植停住笔。   田守信说道:“他们这是来谈条件了……”   巩永固点点头,咬牙:“让他们进来。”   “是。”   很快,丁魁楚和张元辅走进正堂,两人都是惊慌,一进堂就拜:“下官来迟,请上差恕罪。”   巩永固上午就召他们,现在都已经黄昏,马上就要掌灯了,他们才来相见,巩永固完全可以治他们两人一个不敬之罪。   但两人也是有理由的,说是刁民堵路,直到田茂才带着江防兵赶到,驱散了街道上的刁民,他们才得以赶到钦差行辕。   巩永固知道两人在撒谎,但却也不点破,只铁青着脸,询问他们该当如何处置?   ……   行辕门外。   抗议的百姓越聚越多,口号越来越响,表情也越来越激动,江防兵“竭力弹压”,却好像有点招架不住,而田茂才本人,并没有站在门外督阵,而是缩在辕门里,遥控指挥,对于外面汹汹的百姓,他一点都不在意,反而不住的向衙门里面观望。   ……   “什么?放人?”丁魁楚的建议没有说完,巩永固的怒火就有点压不住。   “是啊。”丁魁楚哭丧着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民情汹汹,万一引发民变,那就大事不好了,尤其现在马上就要天黑,夜黑风高,局面难以控制,一旦入夜后,歹人趁机做乱,扬州就乱了,所以下官以为,放人虽然是不得已,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请上差明鉴!”   巩永固冷笑一声。   丁魁楚急忙又道:“当然了,这并不表示要放过这些盐商,下官以为,可以令他们出银助饷,以恕前罪。”   “他们会愿意出吗?”巩永固冷冷。   见巩永固的语气似有缓和和商量之意,丁魁楚心中大喜,急忙说道:“容不得他们不出,林锡耀偷逃盐税,他们也清白不了多少,下官以为,放他们回家,令他们筹集粮饷,三日之内,交到钦差行辕。”   “交多少?”巩永固追问。   “下官以为,最少二十万两,如果凑不够,再把他们抓起来。”丁魁楚早有准备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扬州盐商主动捐款四万两,现在罚银二十万两,听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巩永固知道,别看丁魁楚话说的漂亮,但只要把人放出去,一切就都有可能改变。   首先,八大盐商一被放出去,立刻就会销毁证据,勾连串供,令案件无法再查,再想找借口抓他们,怕就是难了。   而要想拿到他们的银子,自己也肯定是要做出一些保证,比如不再追究他们的前罪。   只用区区二十万两,就洗刷了前罪,也把丁魁楚和张元辅摘了出来。这个算盘,打的真够精的。   二十万两多吗?对扬州盐商不过是九牛一毛。   同时,这与太子殿下的要求也相距甚远。   见巩永固脸色铁青,田守信和马嘉植都寒着脸,心知他们三人都对这个数目不满意,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元辅立刻尖着嗓子说道:“二十万两怎么够?太子十万大军,所耗众多,咱家以为,最少得二十五万两!”   “银子可以商议,但不管多少银子,总得放他们回去才能筹集不是?”丁魁楚哭丧着脸。   巩永固,田守信,马嘉植三人相互对视——丁魁楚和张元辅的双簧太拙劣,他们不屑看。   但人放是不放?丁魁楚的条件,答应还是不答应?却是他们必须立刻决定的。   不答应,眼见天色见黑,局面怕是一发不可收拾,丁魁楚他们在狗急跳墙之下,真有可能把扬州的天给捅破了;如果答应了,那扬州查盐,就只能到此为止,三拾万两,是能筹集到的最多数目,这或许能为太子带了一时的军饷,但想要依靠这笔银子,平定张献忠,却是不可能的。   而经过此事,盐商和盐官必然勾结更紧,也更团结,同时他们也看破了朝廷的手脚,原来朝廷也不过如此啊,只要祭出民变朝廷就会后退,下一次朝廷再想要清查盐弊,会比这一次更艰难。   “上差,快下决定吧,不然天黑下来就晚了……”丁魁楚一副忧国忧民(威逼要挟)的样子。   田守信和马嘉植看着巩永固。   巩永固却难下决定。   而此时,天色已经蒙蒙黑了。   ……   千里之外。   湖广岳州。   偏沅巡抚李乾德、岳州知州王章,偏沅总兵孔希贵三人正在商议。   明中后期,为了在西南贵州地区推行改土归流,万历二十七年设置“偏沅巡抚”之职,先驻偏桥镇(今贵州施秉县),后迁驻黔、楚重镇沅州(今湖南芷江),因此称“偏沅巡抚”。   原本,偏沅巡抚是管不到湖广的,但张献忠攻克武昌,湖广震动,朝廷急令   李乾德率所部兵马,前往湖广救急,进驻岳州,他于五天前到达岳州,几乎同时,太子殿下的钧令也到了。太子令他招募义勇,加固城墙,死守岳州。   “岳州在,你李乾德在,如果岳州被献贼攻破,你李乾德也就不必在了!”   太子的命令很直接,很严厉,李乾德有点心惊肉跳。   岳州距离长沙三百里,乃是湖广南部的门户,也是长沙的北大门,岳州在,长沙就安稳,流贼就无法进入湖广南部,继而往四川发展。如果岳州失守,长沙门户顿开,湖广南部就无险可守了。   三藩之乱时,岳州是为吴周和满清对峙的第一军事重镇,而吴三桂看重的就是岳州的战略地位。   历史上,张献忠攻陷武昌,在武昌自封大西王,开科取士,遍封官吏,原本是想要割据武昌的,但很快他就受到了东西两面的压力。西面是襄阳的李自成,李自成对张献忠称王,非常不满,东面是九江的左良玉,在朝廷的严令下,试图收复武昌。   两面威压下,张献忠只能放弃武昌,在谋士的建议下,决定进取四川为基地,带李自成和官军两败俱伤,再兵出四川,夺取天下。于是在崇祯十六年八月,他放弃武昌,率兵二十余万,南下围攻岳州,在轻松攻下岳州之后,进入湖南,最终在四川称王。 第九百五十二章 银牌令箭   这一世的情况虽然有大改变,李自成没有在开封取胜,更没有占据襄阳攻陷承天,杀承天巡抚宋一鹤,难以为张献忠分担压力,不过张献忠还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打下了武昌,兵马也达到了历史上的二十万。   现在马士英退守瑞昌、黄梅,左良玉驻兵汉川、应城,刘肇基和牛成虎在黄州、德安,安庆巡抚方孔炤守安庆、九江,虽然有武昌之胜,张献忠击败了马士英,官军实力大损,他们却士气正盛,但仍然是一个四面是敌的环境,张献忠极有可能还是会南下攻取岳州,以摆脱围困,实行他入川建政的战略目的——和南直隶湖广相比,官兵在湖广南部和四川的兵力,还是比较薄弱的。这一点,和历史相比并没有任何改变。   因此,受命出京,节制湖广南直隶所有文武之时,朱慈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发给偏沅巡抚李乾德,令他加强岳州防务。   现在,太子殿下的第二道命令又来了。   “什么?咸宁、蒲圻、临湘、通山四地的军民,全部撤到岳州?”岳州知州王章惊讶。   “是。”李乾德点头,将手中的咨文递给王章。   王章看完,惊异:“朝廷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命令啊。”心道:也就是太子殿下,不然谁敢发这样的命令?不说别的,只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更不用说这四城中的士绅,要他们放弃自己的财产,任由流贼进城抢劫,只怕比割肉还难呢,谁敢提弃城逃跑,第一个就会被他们骂死。   因此,各地各城就只有死守,那怕无兵无将,官员们也只能坐困孤城,原因就是官员失地则死。现在献贼占据武昌,兵马众多,周围仍被官府控制的城池,都已经是惊弓之鸟,咸宁、蒲圻、临湘三城位在岳州和武昌之间,如果张献忠要取岳州,必然要攻下这三地。而这三地,也一定是挡不住的。   也因此,朱慈烺在和陈奇瑜、杨尔铭以及参谋司的诸位参谋商议之后,决意放弃这四个地方,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到岳州,岳州好像是一个口袋口子,只要扎紧了这个口子,张献忠就无法进入湖广南部,战火也就不会蔓延扩大,江西四川就可以安稳。   “言官们要弹劾,就让他们弹劾我吧。严令所属官员,必须严格执行本宫的命令,但有违抗,致使百姓受害、钱粮辎重被流贼所夺的官员,无论品级,一律严惩不怠!”   在做出决定之后,太子对陈奇瑜等人说。   当然了,李乾德现在在咨文里看到的,只有太子所说的后半句。   “这份命令,咸宁、蒲圻、临湘、通山四地官员和守将,应该已经收到了,孔总兵,你派兵接应。”李乾德道。   这四地中,距离岳州最远的是通山,大约两百五十里,百姓撤退,最少也得十天。   偏沅总兵孔希贵抱拳:“是。”   王章却忧虑:“岳州粮草本来就已经紧张,一下来这么多人,肯定是接济不上了啊……”   “太子殿下说,扬州会有粮米来,要我们等待。”李乾德道。   王章微微苦笑,普通百姓不知道,但他这个六品知州却是知道的,朝廷财政困窘,粮草困乏,连续的大战,更是几乎耗尽了南直隶湖广全部的存粮,即便太子有令,但在府库空虚的情况下,又从哪里调粮呢?   但太子的命令,他也不便腹诽,只能去准备。   刚要走,脚步声响,李乾德的亲兵队长急急走了进来:“抚台,京营的兵到了。”   李乾德和王章都是大喜。   “快走!”   两人急急先去迎接。   岳阳位在长江边,和对岸白螺矶相望。白螺矶亦是长江边上的战略要地,是谓:南扼衡岳,北控荆襄,东拒吴越,西镇巴蜀,古来就战事不断,三国时,曹操孙权在这里争夺,两宋时,岳飞在这里平杨幺,元末,朱元璋陈友谅在这里大战,张献忠攻陷武昌之后,白螺矶越发重要,为了遏阻张献忠沿江而下,袭取岳州和荆州的可能,朝廷增加了白螺矶的防卫和水军船只数量。   此时,一道浮桥,正从对岸白螺矶通到了岳州道人矶。   午后的阳光下,军旗猎猎,盔明甲亮,一队队京营兵正扛着长枪和燧发枪,踩着浮桥,急急而过。   虽然连日疾行,风尘仆仆,脸色多是疲惫,但军容军貌却丝毫不见混乱,整个行军过程中,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和盔甲的锵然声,偶尔会有将官的号令之外,除此,再无其他任何声响。   李乾德在偏沅巡抚任上,已经四年之久,见过的兵多了,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像这么一支军容严整、士兵雄壮的精锐之师,心中不禁赞叹,怪不得太子殿下能两败建虏,击溃李自成呢,这样的天下雄兵,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过令李乾德微微失望的是,这支兵马并不多,只有两千人。   但令他惊喜的是,居然是精武营主将刘肇基亲自领兵。   刘肇基原是辽东边将,在进入京营之前,就已经是二品的总兵,进入京营后,跟随太子在开封浴血,两次建虏入塞立功,现在他的声名,已经是压过了宁远总兵吴三桂,变成大明的第一总兵了。   这样的悍将到岳州来,李乾德岂能不喜?   而当听到两千人只是前队,后队还有八千人时,他就更喜了。   一万精武营,他岳州的防务,就算是安稳了。   双方在江边见礼。   刘肇基全身甲胄,眼睛发红,胡须杂乱,俨然是好几天没有休息好了,见礼完毕,他立刻说道:“奉太子殿下令,紧急协防岳州,不知咸宁、蒲圻、临湘、通山四地兵马可已经撤回?岳州的船只收集的怎样了?抚台大人可有安排?”   从德安到岳州,六百余里,刘肇基紧急行军赶到,但因为顾忌德安和黄州的防务,担心张献忠从这两个地方脱困,因此不敢多带,只带了一万人。分前后两队急急而来。   “照太子殿下的命令,四地兵马正在撤回中,到今日为止,共收集两岸大小渔船五百余艘,精壮渔夫一千余人。”李乾德道。   刘肇基脸色沉沉,五百渔船可是不够,张献忠占据武昌之后,一边招募青壮,修整兵马,一边收集各种大小船只,接下来不管他是东攻九江,还是西下岳州,都是要水陆并进的,南京水师又倚仗不上,如果没有足够的船只,还真担心抵挡不住,一旦水路失守,流贼就可以从水路越过岳州,对岳州前后夹击,或者直接西入荆州,那一来,太子殿下的谋划,就有可能会落空……   “总镇,有句话本不当问,但下官又不得不问。”刘肇基正忧心,岳州知州王章的声音飘来。   他抱拳:“大人但说无妨。”   王章还礼:“下官看总镇军中,车马众多,不知总镇此来,携了多少军粮?”   “车马虽多,但多是弹药,至于军粮。不过十五日,一路用的都已经差不多了。”刘肇基回。   王章眼中的期盼,立刻就变成了失望。   “别说这些了,先进城吧。”李乾德抬手。   ……   江西袁州。   袁州乃是赣西门户,自从张献忠攻陷武昌,湖广震动,临近的江西也紧张了起来,江西巡抚郭都贤从南昌移驻袁州,招募义勇,督促防务,而现在,他又接到了兵部和户部的紧急咨文,看完之后,他叹一口气:“现在连我江西兵,都快吃不上粮了,拿什么往湖广运?”   ……   扬州。   行辕门外。   “放人,放人~~”   在江防兵的纵容下,抗议百姓的情绪越发激动,尤其见到天色渐黑,可以浑水摸鱼之后,人群中的无赖地痞都兴奋了起来,心里都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他们的目标当然不是攻入钦差行辕,和官兵作对,而是周围的商户店铺,只等天色黑下来,抗议百姓的情绪被撩拨到最高,他们就可以趁机闹事,抢劫商铺了。   到此时,江防参将田茂才也有点坐不住了,虽然在他的暗示下,手下兵丁对抗议百姓颇为纵容,百姓们的声势,越来越大,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愿意看到扬州发生动乱,汪思诚被调走了,如果扬州发生了动荡,那责任肯定是他田茂才的。   “不要喊了,这里是钦差行辕,冲击钦差行辕,死罪一条!”   眼见行辕们的百姓越来越激动,田茂才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大声警告。   意思是,冲击行辕不可以,但抢劫店铺,打砸抢烧,我却未必会干预。   “参将大人,天快黑了,是否要点灯?”   亲兵队长询问。   田茂才却不回答,只是转头,一脸焦躁的看行辕衙门,暗暗连骂:“娘的,丁魁楚和张元辅两人办事这么啰嗦?都半个时辰了,还说服不了钦差,非要等扬州动乱吗?”   忽然,“砰砰砰砰~~”   就在现场百姓的呼喊声之外,他耳朵里隐隐忽然听到了另一种的声音。   那是几百个人,脚步踏在地上,向这里急急奔来的声音。   “恩?”   田茂才脸色登时大变,本能的手按刀柄,抬目向街道上望去,心说难道民变已经开始了?有刁民想要冲击行辕?又或者,是扬州的官兵向这里增援来了?但他已经接手了扬州的防务,没有他的命令,城内兵将一兵一卒也不能擅动的啊。   不止是田茂才,围在行辕门口抗议的百姓,渐渐也都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回头望去,只见一大队的官兵正高举火把,向这里奔来,同时官兵呼喊的口号声,也压过了他们的抗议声。   “太子殿下到~~”   “代天巡狩,剿灭乱贼~~”   “传太子命令,扬州宵禁,百姓们速速回家,但有闹事者,以从贼论处~~”   一声声,一道道。   由远及近,渐渐而来。   同时的,不止行辕周围的街道,扬州四门,各个主要大街上,也都出现了官兵,并呼喊以上的口号。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南下剿贼的事情,早已经天下皆知,扬州百姓自然也不例外,听到官军呼喊,又是太子命令,都吓的心中一颤,啊呀,太子殿下居然来扬州了!   而且从贼可是杀头的大罪。   那些原本围在钦差行辕四周,想要看热闹,或者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人,立刻就一哄而散。   盐商家人,以及他们花钱雇来的混混无赖,也都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呼喊,一些心眼灵活的混混,见官军动了真格,事情不妙,转身撒腿就跑。再也不顾不上挣盐商的二两银子了。   几乎是很短的时间里,聚集在行辕门口的人群,就少了一大半。   台阶上,田茂才一脸惊恐,什么,太子殿下来了?这怎么可能?   而很快的,他就看到,带着大队官军出现在行辕门口,骑马冲在最前的的,居然是已经离开的汪思诚!   见到是汪思诚,田茂才怒:“汪思诚,你敢抗命?”   汪思诚冷冷扫他一眼,翻身下马,穿过盐商家属自动为他让开的一条甬道,来到田茂才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支银光闪闪的东西:“田茂才,你看这是什么?!”   田茂才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   是一支银牌令箭。   虽然比不上金牌令箭的如朕亲临,但效力却也非同小可。   当下,他再无怀疑,果然是太子来了。   只有太子殿下的银牌能驳回诚意伯的命令,才能令汪思诚毫无顾忌的去而复返,继而用银牌令箭配合太子的手书,调动扬州全城的官兵,上街弹压。   ……   钦差行辕内。   眼见天色渐黑,为防事变,巩永固已经不得不就要同意丁魁楚的提议之时,耳朵里忽然听到行辕外面一阵骚动,接着,“太子殿下架到”“扬州宵禁”的呼喊声,清晰的传入耳朵。   巩永固先是一愣,继而激动的跳了起来。   田守信和马嘉植也都是惊喜。   丁魁楚和张元辅却都是脸色煞白……太子居然亲自来了,这下可完了,天上地下,整个江南,怕是再也没有人能救八大盐商了。   额头的冷汗,瞬间就涔涔而下,现在,他们两人必须思索,如何自保了。   …… 第九百五十三章 太子亲临   扬州。   行辕门口。   火把熊熊。   驸马都尉巩永固,钦差御史马嘉植,东宫田守信,加上丁魁楚和张元辅,列队迎接太子。   汪思诚的扬州兵和田茂才的江防兵分列两边,汪思诚气势高昂,田茂才却是垂头丧气,胆战心惊,只恐太子到来之后,会拿他问罪。   聚集在行辕门口的盐商家属和亲近,此时已经一个不见,整个扬州城都安静了许多,四个城门街道和几条繁华大街看不到一人,只有持枪的官军,举着火把,沿街往来巡逻。   但在街边的百姓家中和阁楼之上,却有一双双的眼睛躲在门缝之后,偷偷向外观望,他们都想知道,当今大明皇太子究竟长的什么样?又是何等的气势?   “哒哒哒……”   马蹄声响起。   随即熊熊火把照亮了街道。   火把光亮之中,清楚看见一队挎长弓、带短铳、打着三角祥云旗的铁甲骑兵在街头出现,不同于扬州百姓经常看到的本地骑兵,这些北方骑兵尤其高大,虽然长途跋涉,好像很是疲惫,但却掩不住他们身上的精悍和威严之气。   “祥云旗,是武襄左卫,太子的卫队!”   门缝后,有见多识广之人,忍不住悄声喊了出来。   “果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到咱这,这可是几百年没有的大事啊。”   ……   马蹄踩踏青石街面的清脆声中,更多的武襄左卫和北方骑兵,出现在街道上。   “来了!”   行辕门口,见武襄左卫出现,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第一队一百人的武襄左卫到达行辕门口之后,迅速下马,领头的百总向巩永固抱拳行礼,然后指挥部下,往左右两边街道展开,对行辕形成拱卫。第二队武襄左卫在行辕门口警戒,最后是第三队,也是兵马最多、旗帜也最多的一队,兵器寒光和高头大马之中,象征太子身份的十二面旗帜清楚可见。   到达行辕门口,骑队左右一分,闪出中间的几个人来。   几个全身甲胄的将领,护卫着一个银盔银甲、罩白色战袍、银盔上系着孝带的少年人。   正是当朝太子。   行辕门前的众人,全都都跪了下去,齐声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巩永固和田守信都带着激动,也有一些惭愧,幸亏太子殿下来了,不然他们两人的差事,还真有可能就办砸了。   火把光亮之中,朱慈烺徐徐扫视跪在地下的几人。火光照着他的脸,他风尘仆仆,脸色有些疲惫,但目光却依然清澈而坚定——虽然是刚到,但对扬州的局势,眼前的几人,他却都已经洞若观火,而目光一扫之间,也已经注定了某些人的命运。   跟在太子身边,披了一件皮甲、戴着黑帽的随侍太监唐亮说道:“起~~”   “谢殿下。”   众人起身。   朱慈烺踩着下马石下马。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入钦差行辕。   众人跟入,心情各不相同。   很快,得到消息的扬州各级官员都地涌到了钦差行辕门口——乱民聚集行辕门前之时不见他们,一个个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现在却纷纷要来觐见太子了。   哒哒哒哒……   官员等待之中,马蹄声急促,一队精骑兵忽然又来到,火把光亮之下,看见领头的那一位将领四十岁左右,虬髯胡须,马鞍上挂着长刀,身子壮实的像是一座铁塔,身后的亲兵举着一面战旗,上写:都督同知保定总兵虎。   原来是虎大威。   去年入塞之战,虎大威率领麾下骑兵渡海攻击,建立功勋,班师回朝之后,因为修整补充,所以没有跟随吴甡南下平贼,原本,虎大威已经得到了命令,准备前往湖广助战,但刚要启程,吴甡殉国的消息就传来。   闻讯,虎大威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他本是吴甡担任山西巡抚时,在军中提拔起来的,若非吴甡,他现在说不定还是一个小游击呢。这份情谊,虎大威始终铭记,视吴甡为“恩”,原想着此番到湖广,一定要助吴甡平贼,以报恩德,想不到吴甡竟然是去了……   太子平定湖广,虎大威主动请缨,将他麾下的一千五百骑兵全部带来,誓死为吴部堂报仇。   “是保定总兵虎大威……”   等待的官员中,有人小声道。   虎大威翻身下马,甩了马鞭,急匆匆地进入行辕。   原来,太子忧心大军的粮饷和长江防务,大军到了开封之后,就将军中事务暂时交给陈奇瑜,大军继续向湖广,他则是离开大军,快马加鞭,急急往扬州而来,除了护卫的武襄左卫,以及虎大威的一千五百名保定骑兵之外,张名振和张家玉也率领三百名京营步兵,一路骑马跟随。   从开封走归德,经徐州,往扬州而来,一共一千三百里,两千多人,足足走了十六天,今日终于是赶到了扬州。   人困马乏,但却没有人敢说苦,因为一国储君,堂堂太子殿下也和他们一样,一路骑马奔驰,一日也没有落下,太子都不说苦累,何人敢说?   进城之后,太子担心汪思诚的人控制不住扬州,于是令虎大威带兵协助,现在扬州全城安定,虎大威赶回行辕复命。   ……   行辕正堂。   太子朱慈烺简单洗漱,换了一身素白常服,戴善翼冠,披孝带,于堂中端坐。   巩永固,田守信和马嘉植三人正在向他汇报扬州查弊和盐商募款的情况。   堂前台阶下,武襄左卫宗俊泰,京营守备张名振,参赞张家玉正等待。   另一边则是丁魁楚和张元辅。   和张家玉等人的气定神闲不同,丁魁楚和张元辅心虚忐忑,火把光亮之下,两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大堂上,朱慈烺已经了然于胸,于是说道:“令他们都进来吧。”   “是。”   行辕大门打开,等候在行辕门口的扬州官员鱼贯而入,觐见太子。觐见完毕,于大堂两边肃立。接着,扬州八大盐商被押了上来,跪在堂前的空地上——被囚禁审讯了四五天,八人都是憔悴,虚弱不堪,虽然没有受刑,但受到的心理煎熬却着实不小,尤其是今日,当听到外面震天的抗议声之时,他们都精神大振,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脱困了,但随后而来的消息,却让他们都傻了眼。   太子殿下居然来了。   虽然没有见过太子,但他们却都听闻过太子在京师的霹雳手段,尤其是抚军京营,一百杀一,接着又在张家口抄了八大晋商,令繁华百年的张家口晋商,瞬间变成阶下囚、刀下鬼的事迹。   啊呀,这一来,背地里的那些靠山,怕是都不管用了。   此时他们跪在地上,一个个抖的像是风中的蒲公英,但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抬起头,向大堂偷望,想知道大明皇太子,长的究竟是何等模样?真是天颜难犯吗?   不唯盐商,在场的官员也都是忐忑,同在扬州为官,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拿过盐商好处的,如果盐商挺不住,把他们抖了出来,太子又一向严厉,那他们可就没有好了……   “张元辅!”   静寂等待之中,穿绯袍,带黑帽的田守信大踏步的从堂中走出来,在堂前站定,目光看向扬州监盐太监张元辅。   张元辅急忙出列。   “现在我代太子殿下问话,希望你能如实回答!”田守信肃然。   “必不敢隐瞒。”张元辅眉眼急跳,心惊胆战——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先挑我?难道是掌握了我什么?   “殿下问你,你到扬州两年,收了盐商多少贿赂,今日盐商在外面聚众闹事,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张元辅大惊,急忙跪下:“冤枉啊,奴婢绝没有收受贿赂,对奸商们聚众闹事,更是毫不知情啊……”   “那你看这是什么?”   田守信从袖中取出两张纸,递了过去。   张元辅上前接住,只看了两眼,就脸色大变,上面记载的,是他几次收受盐商贿赂的事件,从时间到地点,都写的清楚,其中还包括一处盐商送给他的秘密豪宅……不等看完,张元辅就吓的又跪回地上:“冤枉啊,太子殿下明鉴,这是有人陷害奴婢啊!”   “还敢狡辩?”田守信冷冷,一挥手:“带上来!”   两个张元辅身边的小太监和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被押了上来,三人在堂前跪倒,一起哭喊:“殿下饶命啊,都是张公公的意思,奴婢等只是奉命行事啊……”   张元辅瘫在了地上。   他是宫里的人,没有官员敢轻易动他和他身边的人,但太子除外,不要说他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就是现在将他立毙杖下,也没有人敢为他多说一句。   这两个小太监是他的亲信,几乎知道他所有的事情,管家则是被他派去给诚意伯刘孔昭送信的人,这三人被抓到,意味着他所作的事情,都已经被太子殿下知道了。   “张元辅,你还有何话说?”田守信喝问。   “饶命,殿下饶命啊~~”   张元辅呆愣了半晌,迅速磕头求饶,他知道,顽抗是没有意义的,太子不比文臣,处置他不会有任何顾忌,相反,太子处置文臣,反倒是会有一些顾忌的。   田守信厌恶的看他:“拖下去!”   张元辅连同他手下的三个人,都被拖到了旁边的偏院。随即就听见惨叫声传出,原来,隔壁偏院是临时审讯处,张元辅一被带入,立刻就被严刑拷打——张元辅是宫中的人,也就是太子亲临,否则绝没有人敢对他用刑的。   听到张元辅的惨叫,在场所有官员都变了脸色,盐商们更是哆嗦了起来。   张元辅是监盐太监,知道太多事情了,如果张元辅全说了,在场的人。谁也跑不了。如果是面对钦差,他们还可以抱团顽抗,但面对太子,他们却都得掂量掂量——太子代天巡狩,掌生杀之权,可不是有所顾忌的钦差能比的。   很快,一名锦衣卫就捧着张元辅的口供,快步进到大堂:“殿下,张元辅已经全招了。”   站在堂外的扬州官员听到之后,一个个脸色发白,丁魁楚已经在抬袖擦汗了——今日之事,乃是他和张元辅谋划的,如果张元辅全说了,他岂能有跑?   脚步声响,田守信再一次出现在堂前,却没有点名丁魁楚,而是看向跪在堂前的八大盐商,高声:“张元辅已经招供了,你们八人还想要顽抗吗?”   短暂静寂了一下,八大盐商一起呼喊起来:“草民愿招,草民愿招~~草民等是被张元辅胁迫,不得不如此啊。”   太子驾临,张元辅被拿,就算南京的勋贵和京师的靠山,怕是也不敢出手了,对于钦差先前所掌握的问题,他们现在除了老实交代,好像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带下去!”   八大盐商都被带下,同样进到偏院被审讯。   现场又静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火把的噼啪声,现场再无任何声息,扬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从盐官到县官,一个个如坐针毡。   锦衣卫进进出出,不断将盐商的口供,送到太子殿下面前。   每送一份,丁魁楚的脸色就白一分。   半个时辰后,田守信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两叠口供,目光冷冷一扫:“两淮盐运,丁魁楚!”   “下官在。”丁魁楚一哆嗦,但还是强自镇定的站出。   “咱家代太子殿下问话,希望你如实回答。”和刚才一样,田守信依然是代太子问话。   “是。”丁魁楚的额头。已经是冷汗涔涔,张元辅俨然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殿下问你,张元辅说,今日盐商在外面聚众闹事,是你幕后策划指使,他给诚意伯写信,调走汪思诚,也是你怂恿的,平常八大盐商送孝敬银子,更是给的你多,给的他少,是这样么?”田守信冷冷问。   噗通。   丁魁楚跪下来,哭嚎道:“臣冤枉啊,奸商闹事,臣一无所知,给诚意伯写信,更是无子虚乌有,一切都是张元辅……至于银子,臣的确是收过一些,但绝不是受贿。”   有些事可以认,有些事,却决不能认,不然将永世不得翻身。   太子殿下是代天巡狩的身份,尊贵无比,权力极大,但他是朝廷正三品的官员,照惯例,太子殿下是不能直接处置他的,只能将他免职,交付京师,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只要到了京里,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因此他打定主意,小错可以担下,但大罪却一定要都推到张元辅的头上,如此,才有可能侥幸过关。   但他想的太容易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先斩后奏   扬州。   钦差行辕。   熊熊火把之下,穿绯袍,脸色严峻的东宫典玺田守信站在台阶上,冷冷望着丁魁楚:“冤枉?谁不知道你和张元辅同进同出,狼狈为奸,控制了两淮盐业?张元辅短谋,一切都是听你的,而你自以为聪明,常常以诸葛亮自诩,但你可能忘记了,你虽然聪明,但张元辅却也不傻,你怂恿他出头做的那些事情,你真以为他就一点证据都不留下,任凭被你当枪使?你觉得,张元辅是一个那么良善,乐于为他人背黑锅的人吗?”   丁魁楚忽然想到了什么,脑子里轰的一声,额头顿时就见了汗珠……   “看这!”   田守信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展开丁魁楚看。   丁魁楚看罢,不由就软在了地上,怕什么来什么,正是他给张元辅润色的那一封示范信……   “丁魁楚,你还有何话说?”田守信盯着丁魁楚。   “是张元辅逼着臣写的,臣没有办法啊~~”丁魁楚爬起来,在地上连连磕头。   “那你收受盐商的银子呢?也是张元辅逼着你收的吗?”田守信喝问。   “……下官是收了他们一点银子,但不过是为了人情往来,绝没有枉法徇私啊!”丁魁楚还狡辩。   田守信怒极,正要呵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于是急忙躬身退后。   太子出现在堂前。   堂前的官员们慌忙躬身行礼:“臣等参见殿下。”   火把光亮中,素白常服的朱慈烺脸色严肃,静静站在台阶上,一向冷静的目光里,此时却隐隐奔涌着怒意。   田守信微微惊异,他很少见太子殿下如此愤怒,难道丁魁楚这个大贪官,还有其他地方惹到了太子?   有吗?丁魁楚有惹到太子吗?   当然是有的。   但不是现在,而是历史。   历史上,丁魁楚贪墨无能,原本被罢职,但因为结交马士英,因而在弘光朝被委以重任,先被任命为河南、湖广总督,旋即又任两广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就明末历史来说,两广是最后被波及的地方,如果丁魁楚能在两广励精图治,整军备武,两广之地,还是能为南明提供相当的财力和兵力的,但令人愤恨的是,丁魁楚在两广只知道争夺权力,搜刮钱财,对于经营两广,以为复兴大明的基地,毫无心思。天下风雨飘扬,民不聊生之际,他竟然动用大量的兵马和民夫,到各处湖底,为他寻找砚台,可知其奢靡夸张的程度。   因此,清军杀来时,两广毫无抵抗。   丁魁楚先是逃跑,接着联络清将李成栋,想要投降,李成栋许他两广总督的职位,丁魁楚大喜,坐船归来,不想却中了李成栋的圈套,全家两百余口在半路被截杀,所带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二百四十余万两,两百船的财物,全部为李成栋所得。   明末历史,奸佞贰臣,数不胜数,但读来最令人厌恶的就是丁魁楚,其他如马士英于腾蛟,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起码保存了最后的气节,但丁魁楚却是烂到了家,大明在两广一触即溃,快速瓦解,丁魁楚功不可没,   这样的人,如果一直在家赋闲,做他的富家翁,不在朱慈烺面前讨嫌,朱慈烺也不会想起去惩治他,但丁魁楚偏偏不甘寂寞,花了大价钱,行贿周延儒,得了这个两淮盐运使,而他上任之后,自然也是疯狂敛财,收回成本。前一世,他逃离广州时,搜刮的钱财,足足装了两百艘大船。这一世他到任两淮,不过两年,不过据龚鼎孳暗中调查,二三十万两白银,也已经是有了。   这样的奸佞,朱慈烺岂能放过?   太子咄咄目光之下,堂下的官员都是心惊,跪在地上的丁魁楚更有大事不妙的感觉。   静默了片刻,朱慈烺用他坚定清楚的声音说道:“丁魁楚,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对吗?”   “是。”丁魁楚哭答:“臣是万历四十四年,二甲第四。”   “这么说,你也应该是饱读圣贤书之人了?”   “臣时时不忘圣贤……”   “那你以为,作为一个臣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忠。”   “那你可做到了?”   “做到了,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丁魁楚提高声音。   “哦,是吗,那我要问了,勾连盐商,鼓励他们闹事,是忠吗?两年的盐运使,就在扬州拥有两处豪宅,府中上下百十人,养歌姬几十,不理盐务,只知道收敛钱财,收受盐商贿赂,两淮盐务,乌烟瘴气,是忠吗?面对本宫问话,负隅顽抗,谎话连篇,是忠吗?”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极其威严,仿佛一把把刀子,削向丁魁楚。   “臣……”太子威压之下,丁魁楚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罪证确凿,却还言辞狡辩,可知你心中毫无悔意,对你这等不忠不义,瞒上欺下的大贪巨墨,非用极刑不可,不然不足以振作两淮的盐务,更无法震慑天下的贪官!来啊,把他的官帽和官服都扒了。”   两个锦衣卫立刻扑上去,摘了丁魁楚的官帽,剥去他官服,将他按在了地上。   朱慈烺看向堂下的官员,朗声道:“两淮盐运使丁魁楚,本系罪官犯吏,蒙朝廷不弃,继任为两淮盐运使,然其恶习难改,贪墨无度,祸害两淮盐政,更勾结监盐太监张元辅,鼓动奸商,闭门罢市,围攻钦差行辕,险掀起民变,其罪行触目惊人,罄竹难书!为正国法,安民心,兴盐务,着即革去所有职务,抄没所有家产,明日午时,押赴扬州菜市口问斩!”   此言一出,堂下官员都是大吃一惊。   太子代天巡狩,节制所有文武,有没有先斩后奏,杀官员的权力?   当然是有的。   不唯太子,凡有尚方宝剑的督抚,都是可以先斩后奏,处置官员的。   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所斩杀对象仅限于低阶官员。   兵部尚书杨嗣昌在围剿李自成时,手中握有尚方宝剑,他在朝廷的奏疏中说道:“巡抚不用命,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总兵不用命,立夺其帅印,简一副将代之;监司、副将以下,悉以尚方剑从事。”   意思是,对于巡抚、总兵以上的地方大员,不能直接斩杀,只就地免职。只有对于监司、副将以下的低阶官员,才能请出尚方宝剑“先斩后奏”。《明史·杨镐传》中也有类似规定:“诏赐镐尚方剑,得斩总兵以下官。”   杨嗣昌和杨镐都紧守规矩,另一个不守规矩的袁崇焕,却杀了身为一品总兵官的毛文龙,虽然袁崇焕手中有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但毛文龙官职太高,不是他可以直接就杀的,此后,袁崇焕下狱,再给袁崇焕论罪时,就有一条“擅杀岛帅(毛文龙)”。   丁魁楚是朝廷正三品的官员,对这样官员的处置,即便有尚方宝剑,即便是罪行确凿,也是需要上报朝廷,然后才可以处置的,这也是丁魁楚的侥幸所在,他知道,他自己的罪是跑不了了,但只要到了京师,他就有机会拖延,甚至是免罪。   但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居然直接就要杀他。   “啊,殿下,臣是朝廷任命的三品盐运使,你不能杀臣啊!”   丁魁楚大叫了出来。   “为什么不能?像你这样的大贪巨墨,人人得而诛之!”朱慈烺冷冷。   “殿下,即便臣有罪,也要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定验,你这样杀臣,不怕留下骂名吗?”   丁魁楚倒也是一个狠角色,这般时候了,居然也能反唇狡辩。   “如果杀你这样的巨贪,要担负骂名,本宫宁愿担了。带走!”朱慈烺手一挥。又道:“扬州七品以上官员,明日全部到场观刑!”   丁魁楚彻底绝望了,哭嚎:“殿下,饶命啊,你杀臣,会留下骂名的啊~~”   “臣是三品盐运使啊~~刑部都察院都还没有定罪呢~~”   “这是擅权啊~~”   丁魁楚胡言乱语,连哭带叫,但还是被锦衣卫拖走了。   在场所有人都是心惊肉跳。   大堂里。   站在太子身后的驸马都尉巩永固和马嘉植微微不安,对太子殿下忽然行使代天巡狩的权力,要处死丁魁楚,两人都以为有点不妥,想要劝,但太子的话已经出口,收回已经是不可能了,不然太子威严何在?于是两人相互一看,又默默地退了回去——但丁魁楚的胡言乱语,却实实在在落在了他们心里,他们知道,此事传到京师,必然会有一些风波。   朱慈烺却不惧,他冷冷扫视堂下的官员:“你们中间,可有人觉得本宫处罚过重了,可有人想要替丁魁楚求情?”   “臣等不敢。丁魁楚罪有应得。”   扬州官员一个个都吓的直冒冷汗,自袁崇焕之后,再没有督抚敢随意处死高级官员了,再大的罪,也得押起来,交朝廷发落,先斩后奏已经很久不见了,但想不到,太子殿下今日竟然是拿了出来,而且一出手就是一个三品的盐运使!   如果是督抚,是否能直接下令斩杀丁魁楚,还真是有疑问,又或者说,一切的后果都要督抚自己去承担,就如当年的袁崇焕一样。但太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不但有太子的尊贵身份,更有代天巡狩的名义,只要丁魁楚贪墨之事确凿,就没有人能说出什么。   又想,丁魁楚被杀了,自己向丁魁楚行贿的事情,就不会有人知道了,这么一想,官员倒觉得丁魁楚死的越快越好了。   “丁魁楚巨贪,但你们就是无辜的吗?”   太子如剑的目光,又射了过来。   官员们都低下头。   “黄国琦,孙以敬,王孙蕙……”田守信拿起口供,又念了六七个名字。   都是在盐运司待了两年以上的老官吏。   谁都知道盐运司是肥差,为防贪,也为了给更多的人挪位置,盐运司官员一般只能做三年,三年后就会被吏部调走,因此,在这三年里,他们都可劲捞钱。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锦衣卫扑上去,将那个官员从人群里揪出来,摘去官帽,剥去官服。   “查抄所有家产,交吏部都察院议处!”朱慈烺令。   “是。”   这六七个官员被拖了下去,虽然一个个也是喊冤,但却无济于事。   其他官员噤如寒蝉。   太子返回堂中休息。   唐亮捧着一个木盘而出,田守信从木盘中取出一张张信笺,念官员的名字,每念到的官员,都出列领取信笺,看完之后,顿时都满头大汗,原来信笺上面都是八大盐商招供的向他们行贿以及他们索贿的时间和数目……   官员们谎成一团。   “贪污受贿在本朝是大罪,按律都应该严惩!”   田守信高声:“但太子殿下仁慈,又念你们所犯数目不多,特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三天之内,上缴所受全部贿银。从今以后,清清白白做人,兢兢业业做事,则既往不咎,否认,两罪并罚,定叫尔等人头落地!”   “谢殿下恩典……”   罪官一个个都跪在地上,惶恐庆幸的都快要哭了。   “至于其他……”   田守信又看向那些依然站着的少数官员,激励的说道:“你们没有乱收盐商的银子,洁身自好,太子殿下很是欣慰,特赏纹银十两,望你们再接再厉,不负所托……”   这些官员真没收银子吗?倒也未必,他们或许没有收受大盐商的银子,但却说不定拿了下面中小盐商的银子,只不过流贼肆虐,军情紧急,朱慈烺暂时还不能将扬州盐官上下一锅端,更不能在仓促之间改革盐政,毕竟盐务还要继续推进,扬州的稳定也要顾及,如果一下子把扬州盐官全部都清空了,接下来谁来做事?   因此,抓大放小,稳定扬州的盐务和人心,以抄家筹集粮饷为第一,就是不得不的选择了。   “谢殿下~~”   被太子夸赞的官员都是喜悦。   接着,官员退下,八大盐商被带上了大堂,由太子殿下亲自审理。   明亮的烛光下,八人在堂中跪成两排,一个个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 第九百五十五章 平贼之策   “你们听着。”   太子清朗的声音传来:“你们八大盐商垄断两淮盐务,一本万利,日进斗金,这本是朝廷的恩赐,你们本当感恩涕德,报效朝廷才是,但你们非但不思回报,反而穷尽心思,偷逃盐税,这几十年来。你们偷逃的盐税,怕是有几百万两了吧?”   “没有啊,殿下明鉴。”   八大盐商哭嚎着,一个个叩头如捣蒜,太子连盐运使都能杀,杀他们这些奸商,岂不是比捏死一个臭虫还容易?   朱慈烺冷冷看着他们:“论财力,你们八人之中,江春和黄均泰,数一数二,论和朝中的关系,则是马曰琯、马曰璐两兄弟了,而据本宫调查,你们四人也是历年来,偷逃盐税最多、和官员勾结最深的人!”   江春四人吓的快要瘫了:“殿下饶命啊~~”   朱慈烺声音更厉:“钦差行辕外面的地痞混混,大部分都是你们四家出银雇的吧?一人一天十两银子,你们可真是豪横啊,比我这个太子还要大方呢。”   “像你们这等贪婪成性、胆敢围攻钦差行辕的奸商,不重处不足以正国法,佟定方,即刻带人,查封这四人名下全部财产,待完毕之后,将这四人流放云南,其家人后代,永世不得经营盐业!”   “是!”   中军官佟定方轰然答应,立即带了一队武襄左卫,连同汪思诚的扬州兵,前去查封江春等四人在城中的宅邸和所有店铺财产。   江春四人容颜惨白,瘫在地上嚎哭不已,有的甚至已经吓晕过去了——他们荣华几世,到今日算是到头了。   锦衣卫进入,将四人拖了出去。   剩下四个盐商都快要吓尿了,连喊饶命。   朱慈烺看向他们:“至于你们四个,所作所为,比江春四人稍微好一点,起码懂的收敛,知道敬畏,但依然难逃罪责,一人出一百万两赎罪银,三日之内,送到钦差行辕,少一两银子,两罪并罚!”   “啊……”   一百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盐商都是巨富,但一下子要拿出一百万两银子,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们四家不比前面的四家,他们的全部财产也就是一百多万两,等于太子一下子几乎就拿走了他们全部的财产……   “怎么,不愿意?”太子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愿意,愿意!草民一定凑够……”家财散尽虽然很是凄惨,但比起抄家流放,已经算是仁慈了。更何况,太子殿下好像并没有剥夺他们继续行盐的资格,只要还能行盐,他们就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还不快谢恩?”田守信道。   “谢殿下,谢殿下~~”   逃过一劫的四大盐商对太子连感恩带叩谢。   大堂两侧,巩永固微微激动,四百万两罚银,加上江春等四人的抄家银,怕是有一千万两了吧。   如此,不但大军粮饷足够,朝廷财政困窘的状况,也将能大大缓解!   马嘉植却捋着胡子,马脸沉沉——虽然太子代天巡狩,有无上的权力,但在扬州的这番大动作,却也实在是惊天动地,不用想他也知道,消息传回京师,一定会有人提出异议……   “用抄出的银子,先在扬州购买一批军粮,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尽快起运,令汪思诚带兵护卫,送往黄州,交给牛成虎!”朱慈烺叮嘱田守信。   军情紧急,但湖广军粮却迟迟供应不足,左良玉和京营兵尚好,左良玉自己有办法,不行就从邻近府库中硬借,甚至是抢大户,京营是太子的兵,各地官府都优先供应。   但秦兵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若不是京营时时接济,他们早就断炊了,牛成虎非常不满,数次念叨着要领兵回陕西,为了安抚他,也为了振作秦兵的士气,朱慈烺拿到银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秦兵运粮。   从扬州走,粮船顺着长江,快则十五天,慢则二十天,就可以运到黄州。   “是。”   “另外,抄出的第一批银子中,先拨五十万两给赵敬之,令他想尽一切办法,从江南购粮。”   “是。”   ……   暗夜里,扬州城喧闹了起来,四大盐商的宅子,早已经被扬州兵围,佟定方带人一到,立刻开始查抄……   金银财宝,古玩字画。一箱箱地抬了出来,四大盐商的家人,哭的惊天动地,但荣华富贵,烟消云散,有时只在弹指间……   ……   钦差行辕。   处置完一切,朱慈烺密见龚鼎孳。   扬州盐弊,能一朝揭开,朱慈烺能对盐商底细能这么了解,龚鼎孳功莫大焉,若不是龚鼎孳潜伏两年,秘密收集,这些盐官盐商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黑幕,怕是到现在也揭不开。   但这种卧底的暗功,不能公开表彰,不然龚鼎孳就无法在朝为官了。因此,朱慈烺只能私下表扬。   龚鼎孳是贰臣,原本,朱慈烺对他印象并不好,若非吴甡推荐和安排,他是绝对不会用龚鼎孳到两淮来查弊的。   现在龚鼎孳圆满完成任务,在赞叹吴甡先见之明的同时,却也不由伤感。   得太子亲见,龚鼎孳颇为激动,就扬州盐弊,详细而谈,提出了不少改进的建议和想法,朱慈烺静静听,不时点头,就卧底来说,龚鼎孳非常合格,以他的谋略和机变,或许可以继续留在扬州,秘密监视两淮盐务,避免下一任的两淮盐运使再重蹈丁魁楚的覆辙……   “殿下,兵部抄送的宁远军报~~~”   脚步急急,于海奔了进来。   龚鼎孳告退,朱慈烺立刻展开军报,看完之后,脸色凝重。   建虏辅政王多尔衮率大军突袭宁远,现在正在猛攻宁远和山海关之间的三处卫所城!   年前就有预料,只不过多尔衮大兵来到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足足晚了好几个月,由此可知,建虏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困难,不是兵员就是粮草。   从发出警告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朝廷也向辽西拨付了所需的粮饷,希望范志完和吴三桂能够顶得住。   而在军报的最后,朱慈烺看到了另一个不太喜欢的消息。   空悬许久的兵部尚书的职位,终于是有人继任了,崇祯帝力排众议,任命兵部侍郎,年轻的张缙彦为兵部尚书,从七品的兵科给事中,到二品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创下了大明官员升迁的一大奇迹。   至于兵部侍郎的空缺,则由太仆寺卿王家彦接任。   张缙彦……终究还是成了兵部尚书。由此可知,父皇对朝中的老臣,已经渐渐失去信任和耐心了,宁愿拔擢一些没有资历的年轻官员,也不愿再用老人。   朱慈烺幽幽一叹——当年长平之战,赵括比廉颇更年轻,更有想法,也更有冲劲,但最后的结果呢?军国大政,没有经过历练的年轻官员,却绝对不可重用的,幸好,兵部尚书并不直接领兵,不然朱慈烺一定要上疏反对。   “岳州的军报到了没有?”   朱慈烺放下辽西军报,问。   辽西战事,他鞭长莫及,官员的任命,他也是有心无力,湖广的战局才是他眼下的急切。   而湖广战局中,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并不是收复武昌,而是加强岳州的防御,决不能使张献忠越过岳州,进入湖南。当然了,现在还没有湖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决不能让张献忠的贼兵,进入湖广南部,动摇江西和四川。   为此,除了严令偏沅巡抚李乾德死守岳州,将咸宁等四地的军民,撤回岳州,加强岳州防务之外,他还急令刘肇基紧急驰援岳州,为的就是保证岳州的安稳。   “没。”于海回。   没有岳州军报,朱慈烺坐下来,开始写奏疏,将今日的过程,详细向崇祯帝禀报。   而在这之前,在离开开封,将大军交给陈奇瑜等之时,朱慈烺当时就写了奏疏,向父皇阐明了自己暂时离开大军,前往扬州的必要性。   “湖广南直隶明为两地,但实为一体,不唯钱粮,更因为长江,南直隶军政不修,水军孱弱,无法封锁长江,此乃武昌失守一大主因,要想将献贼禁锢于湖广,歼灭于武昌,南京水师非奋起不可,儿臣前往扬州,一来巡视南直隶军务,挑选精兵,二来就是要亲率水军西上,收复武昌。”   “军中事务,儿臣都已经详细安排,有陈奇瑜杨尔铭和各级将领,严格执行,断不会有差错,儿臣快马疾驰,大军抵达湖广之时,儿臣必已至矣!”   当然了,朱慈烺心中清楚,自己这一份奏疏送上去,对于他擅自离开大军之事,崇祯帝一定会有所不满,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了彻底剿灭张献忠,将湖广南直隶所有的资源,连兵马到粮草,全部都动员起来,他不得不到扬州走一趟,甚至有时间,他也不排除进南京。   今日到了扬州,处理了八大盐商,更要将三品的盐运使斩首,这么大的事情,他也必须向崇祯帝禀报。   写完了奏疏,放下笔,朱慈烺靠上椅背,微微松口气,脑子里又盘算起他和陈奇瑜杨尔铭,连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一起制定的策略……   张献忠占据了武昌,看似风光,但其实却也是将自己置于了一个险地。   武汉三镇是大明的腹心之地,占据武昌,向南就可以控制广东、湖南;向北可以直达中原,进取京畿;向东可以直取南直隶。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武昌其实也是一个四战之地。   现在,刘肇基留下的一万京营和牛成虎的一万秦兵在北面的黄州府,隔着支江,和武昌对望,左良玉在西面的汉川,马士英在东面的九江,和武昌分别是长江上下游,等于武昌的北、西、东三个方向都是官军,虽然在武昌之战中,马士英被张献忠击败,损失惨重,已经无力主动出击,但左良玉和刘肇基牛成虎的部队,却都没有受损,只等时机一到,他们就可以架起浮桥,攻击武昌。   时机是什么呢?   就是朱慈烺亲率的三万大军赶到,官军的兵力和战力,完全占据优势之时,就可以大举过江,一举收复武昌,歼灭张献忠。   这样的险境,狡诈如张献忠不会不知道,但他现在仍然留在武昌,不外乎是因为修整兵马,招募青壮,收集船只,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三面的官军虽然虎视眈眈,但却无力向他发动进攻,他一时不用担心。   同时,他一定也是在观察、思考,以确定下一个攻击目标。   如果张献忠有一支强大的水军,他完全可以顺江而下,东进九江、安庆,继而夺取南京,就像后世的太平天国一样,建立基业。但他没有,而明军在南直隶犹有相当的力量,一旦他东进,左良玉牛成虎必然尾随其后,在滔滔江水和九江坚城之下,他失败是大概率的事情。   不东进九江,那么,张献忠就只能南下夺取岳州了。   为了稳住张献忠,令他继续留在武昌,以给岳州争取更多加固城防的时间,在离开大军之时,朱慈烺叮嘱陈奇瑜,要陈放慢行军的速度,只要这三万大军不出现在湖广,张献忠就没有立刻离开武昌的急迫,就有可能继续在武昌修整练兵。历史上,张献忠足足在武昌停留了半年,才不情愿的离开。   不需要半年,只要三个月,等到岳州城防完备,大军衔枚疾进,加上左良玉马士英牛成虎,以及仍然留在黄州的一万精武营,四面齐攻,就可以围歼张献忠!   这是最好的预料。   但在最好之外,朱慈烺也想到了最差,那就是张献忠从包围圈中脱困,又窜   回了承天府、襄阳一带,又或者是突破了岳州,进入了湖广南部,威胁四川和江西,那一来,海阔天空,战场扩大,张献忠就非一时所能剿灭。朝廷必须做好长期围剿,耗费钱粮的准备,就像清朝剿灭捻军一样,历时数载,使用圈地封锁的策略,花费数百万两,前后调兵二十万,才将流窜数省的捻军完全剿灭。   而不管最好还是最坏,粮饷充足,各部协调指挥,如臂使指,都是必备的条件。   这也是朱慈烺一定要亲到扬州的原因。   现在,粮饷问题基本解决,南京带兵的那些勋贵和将领,也可以顺道敲打。督促刘孔昭,带领水师西进,不是问题,唯一担心的就是张献忠这条大鱼会不会提前脱钩?   …… 第九百五十六章 唯我独尊   武昌。   原先楚王宫的正殿里,红色的宫灯高高挂起。   殿中酒气熏天,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不绝于耳,十几条大汉喝得面红耳热,原先楚王的侍女和太监,不停的添酒上菜,心惊胆战的伺候着,旁边的乐队,也是使出浑身力气,鼓瑟吹笙,一点都不敢怠慢。谁都知道,前天因为一个侍女动作稍慢,结果被“奉天永昌大元帅”,直接拉出去,剁成了肉泥。   喝的差不多了,坐在正中间,楚王那把鎏金大椅上的张献忠打了一个酒嗝,   左手放下手里的大骨头,右手推开身边的美妾,目光在殿中徐徐一扫。   鼓乐停止,大殿立刻就静了下来。   张献忠身材瘦高,满面麻子,一把大胡子,天生的一副恶相,多年的流贼大王,更是养成了他暴虐易杀、喜怒无常的脾气,喝酒吃肉时,如果他停下了,你还敢再啃,轻则一顿板子,重则就要你的脑袋!   “咱在武昌待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朱家太子率领的大军,估计也快到了,下一步怎么走,兄弟们说叨一下。”张献忠沙哑如烟的大嗓门在殿中响起。   殿中人立刻嗡嗡议论了起来。   和半年前不同,现在张献忠麾下,除了一干义子和老兄弟,还有革左五营的五个老贼首,分别是(乱世王)蔺养成、(老回回)马守应、(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革里眼)贺一龙。   这五人各有兵马,虽然人数都不是太多,但战力却不俗。又因为都是老资格的流贼,因此平常里张献忠颇为器重,不过今日里,事情却隐隐有一些变化……   明末流贼窜起,从崇祯二年到十五年,最后剩下的其实只有三股,李自成,张献忠,最后就是革左五营,和李自成张献忠的声势浩大不同,革左五营的兵马比较少,十三年被杨嗣昌严厉围剿后,最后只能潜伏在太湖、潜山一代,苟延残喘。历史上,当李自成开封大胜,震动天下之后,他们便从太湖窜出,攻掠州县,北上和李自成汇合,原本他们是想要借助李自成,壮大自己,不想李自成却是想要收服他们,(革里眼)贺一龙不服,密谋逃走,被李自成斩杀,剩下人在(乱世王)蔺养成的带领下,彻底归顺李自成,成为李自成的部将。但后来蔺养成也被李自成所杀。   这一世,李自成没有能在开封大胜,贺一龙他们也就没有北上,而是继续留在太湖一带,随着张献忠声势窜起,他们便投了张献忠,和张献忠合兵一处,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加入,张献忠的实力才会骤然增长,在浮山击败左良玉,继而又攻陷武昌。   但一样的是,革左五营的五个贼首,并没有把张献忠当成老板,他们自觉仍是独立,和张献忠是合作关系,刚才张献忠目光一扫,其他人都是立刻放下了碗筷,只有他们五人慢吞吞。   张献忠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思,不过表面却假装不知,相反,他对五人恩遇极厚,楚王府的宝物,分了很多给他们。   “额看啊,咱们直接去打马士英最好,先取九江,再下安庆,最后攻入南京,抢他一个痛快,杀他一个片甲不留,顺道扒了朱重八的坟!哈哈哈~~~”   一人首先大笑道,却是革里眼贺一龙。   “不错不错。”(左金王)贺锦大声赞同。   其他人却都是默不作声。   张献忠不置可否,看向殿中一个中年书生:“军师怎么说?”   那书生捋着胡须,微微一笑:“献帅,下官以为,此时取南京,尚不成熟,马士英虽然败了,但黄得功刘良佐犹有一战的能力,从九江安庆到南京,官军更是处处布防,左良玉牛成虎也正虎视眈眈盯着咱们,更不用说朱家太子率领的大军已经到了河南,不出半个月,就会进入湖广,一旦我们攻击九江不顺,就会进退两难,为官军所包围。”   “退一步,就算我们能打下九江又如何?不同于其他地方,有长江相助,官军可以利用战船快速调兵,我义军却没有这个优势,稍有差池,就会万劫不复。”   “因此,”书生顿了一下,继续道:“带兵东进,并非上策。”   贺一龙最着急,喊道:“什么是上策,你倒是快说啊。”   书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紧不慢的继续说:“现在官军主力云集湖广,下官以为,这湖广是不能待了,咱们等赶紧离开,但东面不能进,西面和北面,又都有官军大军,更有长江阻隔,不利咱们行军,就现在的情势看,取道岳州,夺取四川天府之国。以为基本,才是上上之策。就算不能称雄天下,至少也可像刘备一样,割据四川。”   听书生说完,殿中人都点头。   张献忠的长子孙可望更是赞道:“汪军师分析极是,南下岳州,正是上策。”   原来这书生叫汪兆麟,安庆桐城人。崇祯十四年归附张献忠,因有一点智谋,被张献忠倚重,封为军师,张献忠更把自己的女儿许配了他,由此,汪兆麟更加卖力。   贺一龙也没有提出异议,所谓的攻打九江,夺取南京,不过就是他随便说说,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见众人取得一致,张献忠点头,然后沙哑说道:“那就打岳州吧,不过在打岳州之前,必须先完成整编,严肃军纪,不然军无号令,额们这二十万多人,迟早得完蛋!”   听张献忠这么所说,殿中人,尤其是革左五营的五个贼首,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原来,虽然不是李自成,但张献忠却也操了和李自成一样的心思,想要趁着整编的机会,吞并了革左五营的兵马,贺一龙等五人都是老贼,论资格,张献忠还远在他们之下呢,张献忠的心思,他们岂能看不明白?因此,五人对于整编之事,推三阻四,表面答应,背地里却拖延,这其中,贺一龙最是明显,不但拒绝整编,甚至将张献忠派到他营中的人,都赶了回去。   不过这事发生已经半个月了,张献忠一直默默,好像是吞了回去,贺一龙等五人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但想不到今日,张献忠忽然提起此事。   张献忠果然是看向了贺一龙:“革里眼,额派到你营中的督战官,被你赶了出来,额命令你整编兵马,你也是拖拖拉拉,比老驴拉屎还要慢,你娘求的什么意思啊?”   贺一龙却是不惧:“献帅,额营中兄弟,虽然不是个个英勇,但却也没有孬种,用不着什么督战官,至于整编,额革里眼一直就是这么带兵的,用起来十分顺手,如果整编了,大小掌盘都不认识手下的兄弟,那还打什么仗?”   张献忠目光凶狠:“这么说,你是要抗命了?”   “八大王!”贺一龙脸色涨红:“额们兄弟投奔你来,图的是一齐打官军,你要是这般对额们,那就只有散伙了。”   “散伙?你当额老张这是什么地方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张献忠冷笑。   贺一龙的脸色终于是挂不住了,腾的站了起来:“八大王,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献忠的凶眼也是瞪了起来:“娘求的,反了你?”抓起桌上的大骨头,就向贺一龙掷了过去。   贺一龙闪躲不及,被砸了一个正着,登时大怒,跳起来,一脚踹了面前的案子,伸手就要摸腰间的刀柄,但却摸了一个空,这才警醒,进殿之前,他们的武器都被收走了。   蔺养成马回回等四人,都想要站起来打圆场,但忽然发现,自己四人竟然都不在贺一龙身边,他们每一个人的身边,都坐了一个张献忠部下,正好将他们隔了开来,而就在贺一龙踹翻桌子的同时,两个身影忽然腾的蹿起,一左一右,抓住贺一龙的胳膊,使用擒拿,脚下一绊,砰的一声,就将贺一龙摁倒在地。   却是坐在贺一龙左右的献部大将冯双礼和张献忠的义子艾能奇。   贺一龙猝不及防,想要反抗,但手腕却已经被死死拧住,头脸着地,痛彻心扉,忍不住一声大叫。   蔺养成马回回等四人都惊呆了。   脚步急促,桌子被踹翻、贺一龙倒地的声音,惊动了门口的卫兵,他们冲了进来,一时刀光闪烁,殿中所有人,都腾的站了起来。不同于蔺养成四人的吃惊,其他献部将领都是面色冷静,显然,他们早知道了。   “娘求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老子生气不可!”只有张献忠还坐着,他狞笑道:“军师,按额献营规矩,不听号令,辱骂本帅,该当何罪?”   汪兆麟向前一步,大声迸出一个字:“斩!”   蔺养成四人还没有回过神,就听见张献忠一声大喊:“革里眼是额兄弟,上酒,额亲自为他送行!”   话音刚落,一个亲兵捧着酒坛,另一个端着两个大碗,就上到了殿中。   大碗摆开,酒坛倾倒。   “慢着!”   蔺养成四人终于是回过劲了,四人急忙一起站出,向张献忠抱拳躬身,替贺一龙请罪:“革里眼鲁莽无知,献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又冲贺一龙:“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不快向献帅请罪?”   但贺一龙犹不死期到来,口中吼道:“放开老子,放开老子!”   但冯双礼和艾能奇非但不放他,反而在亲兵的帮助下,将他捆了起来,贺一龙拼命挣扎,但却也无济于事。将他捆绑妥当之后,两个亲兵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又有一个亲兵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朝向张献忠。   贺一龙眼中终于是有了一丝惧怕,但依然吼叫:“张献忠,你他么的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营中的兄弟,都跟你拼命!”   “你们都看到了,不是额老张不饶他,是他实在不知悔改,”张献忠目光凶狠:“再说了,这里是老子发号施令的楚王府,不是小孩玩家家!革里眼不听老子的命令,还顶撞老子,老子今日要是宽纵了他,以后还怎么约束这城中的二十万兄弟?”   “献帅献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蔺养成四人还是哀求,他们不止是在为贺一龙求情,也是在为自己求情,明知道张献忠可能是在杀鸡儆猴,但他们却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出来。   “别咧咧了!”   张献忠腾的站起,来到殿中。   亲兵捧着一碗酒,举过头顶。   张献忠接了,凶眼看向贺一龙:“革里眼,虽然你他娘的不知道好歹,不听号令,不知上下,但额老张却不能不讲兄弟情义,喝了这碗酒,好生上路,等额老张打下了天下,功臣庙里,也不会少你一个位置。”   “八大王,你他么的敢杀我……”   贺一龙终于满是恐惧,但嘴里依然不服软,他的话没有说完,一个亲兵捏住他的嘴,另一个亲兵端起酒碗,就朝他嘴里灌。   “呜呜呜……”贺一龙怒。   张献忠也仰头咕咚一声,将酒喝干,随手将酒碗往地下一摔:“拖出去!”   四个亲兵一声答应,扭住贺一龙,就往外面推。   “张献忠,你他么敢杀老子……”贺一龙大叫。   蔺养成四人相互一看,都一撩袍角,单膝跪了下来:“献帅,求你饶了革里眼,督战官和各营整编之事,他如果不推行,不劳你动手,额们四个就杀了他。”   话音还没有落呢,就听见殿外一声惨叫,随即,脚步声响,行刑的亲兵提了一颗血淋淋地人头走了进来。   正是贺一龙。   贺一龙呲牙咧嘴,瞪着眼,一脸愤怒,死不瞑目。   蔺养成四人都是呆若木鸡——张献忠的亲兵居然在殿门口就行刑了。   “好头!”   张献忠大笑。   这时,脚步声响,一个脚步沉稳,英气勃发的年轻将领走了进来,向张献忠抱拳行礼:“大大,革营已经稳定,大小掌盘都愿意接受整编。”   却是李定国。   陕西话喊爸为大。   蔺养成等四人更惊。怪不得李定国今日不在殿中,原来是去整编革营去了。左右偷瞧,发现两边帷幔后,隐隐有刀光斧影,心中明白,今日这是鸿门宴啊。他们如果不低头,肯定是走不出去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京师春雨   楚王殿。   面对贺一龙血淋淋地人头,蔺养成四人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张献忠却是痛快极了,哈哈大笑:“好。革里眼娘求的不愿做,额老张替他做!”说罢,向李定国摆摆手。   李定国上前。   张献忠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革里眼的那些心腹家人,一个不能留,全部给额咔嚓了!”   李定国点头,正要走,张献忠却一把又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这事交给张志去做。”   张志就是刘志,因为也成了张献忠的义子,所以改姓张。   “是。”   李定国大步离开。   张献忠扫了蔺养成四人一眼,返回楚王座椅,笑着招呼:“娘求的。都愣着干什么?人头放桌上,额们继续喝,继续奏乐。”   于是,贺一龙血淋淋地的人头,就放到他面前的大案上,他一点不忌讳,坐下继续喝,但他身边的美妾,却已经是吓晕过去了。   “娘求的,这般胆小,”张献忠瞪眼,转对身边的亲兵:“赏给你们了,拖下去~~”   鼓乐又响起。   美酒又奉上。   张献忠的部下都坐下,又捧起酒杯,谈笑风生。   但蔺养成四人却还站在殿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见差不多了,张献忠的军师汪兆麟说话了,他笑眯眯地说道:“四位大掌盘,奉天大元帅整编各营,乃是为了统一号令,增加战力,免的各自为政,一盘散沙,革里眼不服号令,罪有应得,你四人可不能学他啊。”   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的捋着胡须,眼神满是深意。   蔺养成四人相互一看,都知道今天肯定是免不了了,最终,蔺养成在心中暗暗叹口气,第一个走到张献忠面前,抱拳躬身:“献帅,打今日起,额营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说了算,再没有什么蔺营了。额蔺养成,唯献帅是命!”   其他三人,(老回回)马守应、(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也只能上前躬身,虽然心底里一万个不愿意,但却也不能不从。   张献忠心里无比惬意,张着血盆大口,大笑道:“说是自家兄弟,说什么你的额的?以后只要额老张有一口肉,就绝少不了你们的,快坐快坐,能奇,快给四位大大斟酒!”   艾能奇起身,为四人斟酒。   蔺养成四人知道,这是从命酒,喝了,他们就是张献忠的部下了,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喝,相互一看,一咬牙,一仰脖子,都喝下去了。   “好兄弟!”   张献忠大笑:“额老张没看错你们,今日额们一醉方休!”   ……   酒宴进行的同时。   武昌西南角的一处富商大院子里。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漫,闻之令人作呕。   这里原本是贺一龙的住处,但现在却变成了修罗场,尸体铺满了一地,鲜血到处都是,贺一龙的亲信,都已经被斩杀殆尽,最后剩下的是贺一龙的家人,三四个老婆,五六个儿女,连同老妈子管家仆从,将近一百多人跪在地上,哭喊求饶声中,贺一龙去年新抢的一个美妇人举起手中的襁褓婴儿,哭道:“他才三个月,求大王放过他吧,下一辈妾做牛做马报答你……”   左右拿着血刀的兵丁相互一看,都微微有点动容,一时下不了手。   正屋台阶上,一个面色蜡黄消瘦、不过二十多岁的贼首,正坐在椅子里,右手柱刀,刀尖带血,冷冷扫视着台阶下那求饶的妇人,原本毫无表情的黄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要破坏一切、毁掉一切美好的狞笑,喝道:“摔死!”   立刻,站在他身后的亲兵队长金忌九大步上前,从妇人手中抢过襁褓婴儿,婴儿的啼哭声中,高高举起,照着台阶的石棱处,猛的一摔!   砰,脑浆进迸,红的白的,溅的满地都是。   一阵惊呼。   妇人哦了一声,直接就晕死了过去。   满院一百多人,一个个都是眼神惊恐,脊背发凉。   但众人惊恐害怕的表情,却更加刺激了黄脸贼首,他仿佛是见了血的野兽,猛地是跳起来,吼道:“杀,全杀了,一个不留!”   “杀!”   刀光闪烁,血光飞起,一百多老幼妇孺,很快就都倒在了血泊里……   ……   扬州。   人潮涌动。   沸沸扬扬地声音四面而来。   “快去看啊,杀贪官了~~”   呼喊声,奔跑声。   百姓们欢呼喜悦,奔走相告。   维持秩序的官军横着枪,抵住汹涌的人潮。   车轱辘转动,押着原两淮盐运使丁魁楚的囚车,辚辚而来。   “冤枉啊,不能杀我啊~~”   死到临头,丁魁楚还在哭嚎。   ……   菜市口。   扬州七品以上的官员,照太子的命令,今日都来观刑了,一个个坐在那里,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   临街的酒楼上,几个原本也是来观刑的清流文士忽然争吵了起来。原本的好友,甚至拍桌怒骂。   原来,其中一人认为,丁魁楚虽然该杀,但太子不请陛下令,不经刑部大理寺,就判了丁魁楚的极刑,于法不和,不是圣人治国之道。另一人反唇相讥,认为太子衔圣命,代天巡狩,自有处置丁魁楚的权力,如果连一个丁魁楚都不能杀,还谈什么代天?丁魁楚这样的巨贪不立刻处置,又何以显现朝廷肃贪的决心?   双方越吵越激动,终于是翻了桌子。   不止文士清流,对于太子的处置,扬州官员和朝廷御史,自也有不同的看法。   ……   同一时间。   钦差行辕。   一大拨盐商跪在堂中。   八大盐商已经被惩治了,现在到场的,都是中等盐商。   盐商一共分三种,一是总商,他们财力最雄厚,和官府的关系也最好的,盐业进出,都得经他们的手,有时,盐运司甚至会把征收盐课税的任务包给他们,他们承诺一年交给官府一定数额的盐税,剩下的事就不用官府管了,他们多收少缴,这其中的利差,就落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八大盐商就是如此。   第二是“运商”,即不经营生产,只负责贩运的盐商。   相比总商,“运商”虽然也是暴利,但并不稳定,遇上天灾人祸,乱兵流贼,人财两空也是常有的事情。   最后是“场商”,所谓场商,就是垄断了一地盐场的收购权,盐商灶户低价把盐卖给他,他们再高价往外卖,坐收巨利。比起运商,他们的获利更稳定,财力也更雄厚。   现在跪在堂中的,正是这些中等场商——一大早,就被军士们从家中提出来,吉凶未卜,此时他们跪在地上,一个个都是脸色灰白,惊恐之色溢于言表。   “都起来吧。”脚步声响,有人从后堂走了出来,却不是太子,而是身着绯袍的东宫典玺田守信。   “谢公公。”   待他们起身,田守信环视一圈,朗声道:“江春、黄均泰、马曰琯、马曰璐,偷逃盐税,数额巨大,已经被太子殿下查抄全部家产。程之韺、汪应庚、黄至筠、鲍志道各出一百万两罚银,以观后效,但这并不表示,太子殿下整治所有盐商,和盐商为敌,相反,太子殿下要重建扬州盐务,但是奉公守法,不偷逃盐税的盐商,太子殿下都愿意为他们的后盾!”   盐商们心情稍安。   “江春等四人抄家流放,空出的四个总商的位置,以及他们手中的盐务,还是需要有人来继续的。”田守信道。   听到八大盐商,四个被抄家,四个被罚一百万之时,商人们都是兔死狐悲,而听到四个总商的位置,需要有人继任,隐隐是要从他们中间挑选之时,他们脸上却都又冒出了喜色——总商可是扬州的稀缺资源,但是能坐上总商,那就意味着滚滚钱财,不过总商可不是谁都可以做的,需要相当的人脉和钱脉,若没有靠山支持,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掀翻下来……   像是看出了盐商们的顾忌,田守信接着说道:“咱家再重申一遍,有太子殿下撑腰,只要继任者奉公守法,不偷逃盐税,绝没有人敢为难你们!”   盐商们点头如捣蒜。有田守信这句话,他们就放心多了。   “但给谁不给谁呢?”   田守信踱了几步,说道:“为显公正,太子殿下决定使用拍卖之法,来确定这四个名额,十五天之后,盐运司会有一场拍卖,分别拍卖江春等四人的店铺和通路。不论晋商徽商,也不论过去是否经营盐业,凡是商人,都可以参加,底价为二十万两银子,价高者得。”   拍卖是一个新鲜词,但自从太子殿下在京师拍卖字画,又拍卖西山煤矿的使用权之后,这个词,渐渐在大江南北流传开来,作为嗅觉敏锐的商人,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盐商们迅速在心里盘算——二十万两银子,换一个总商,又能得店铺,这笔生意还是可以做的。   但坏消息是,除了盐商,其他商人也可以参加,等于是增加了竞争者,这就大大不妙了。   “回去好生准备,莫要辜负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好意。”田守信摆手。   盐商们退出,心思各异的走了。   ……   菜市口。   穿着囚衣、插着标牌的丁魁楚跪在刑台上,左右两边,各立着一个手捧鬼头刀的刽子手。   作为监斩钦差的马嘉植见时辰已到,从令筒里面抽出一支死签,往地下一掷:“斩!”   ……   在丁魁楚被斩,百姓欢呼,扬州盐商心情各异的同时,朱慈烺早已经马不停蹄,离开了扬州,乘坐大船,往南京而去。   扬州的事情,就交给巩永固马嘉植和田守信,无论后续的罚银还是拍卖,亦或是转运粮饷,往前线输送,朱慈烺相信,经过丁魁楚一事,扬州官员和奸商,应该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以巩永固三人的能力和官衔,足可以应对。   “从抄家银之中,装两百万两,先运回京师。”   这是临走前,朱慈烺叮嘱巩永固说的。   江春等四家大盐商的家中,抄出的金银财宝加上银票,有三百多万两,家中的盐引,库中的袋盐,古玩字画,田产店铺,更是不计其数,笼统一算,差不多有八百万两,只要拍卖正常,将店铺盐引什么都拍卖出去,最少还能进一百五十万两,也就是说,只这四大盐商,就有九百万两的财富,再加上另外四家的百万罚银和抄没丁魁楚黄灿林锡耀的家产,一共有一千三百多万两,不但凑够了剿贼的饷银,就是朝廷现在的财政困窘,也能得到很大的缓解。   希望这批银子,能弥平崇祯帝心中的一些不满。   此时站在船舷边,迎着江风,望着江岸,朱慈烺已经将扬州抛在了脑后,现在他脑子里面想的是南京和湖广……   ……   京师。   乾清宫。   看到太子的奏疏,得知三品的盐运使丁魁楚被太子公开处斩,崇祯帝一口气上不来,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陛下,息怒啊~~”   王德化嚎了起来。   ……   首辅周延儒的宅邸。   周延儒脸色发白,他千叮咛万嘱咐,但丁魁楚还是不长眼,还是惹了太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鼠辈!   太子也真是胆大,居然直接杀了丁魁楚。自袁崇焕之后,再没有人敢轻易斩杀大员了,想不到太子起了这个头。   丁魁楚死不足惜,担心的是,自己给丁魁楚的亲笔信,是否被太子抄家抄到了?还有,丁魁楚送银子的那些事,太子是否已经知道了呢?   如果太子知悉,自己该如何应对?   周延儒越想越忧,在房中焦躁的踱步……   “老爷,外面下雨了。”   管家走进来,一脸喜色的报告。   都说春雨贵如油,不比去年,今年开春,已经连续下了三场雨,是近年来少有的好气象,作为大明之首辅,管着天下左右的事情,风调雨顺是他最最期盼的,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高兴的站起来,走到窗边,欣赏这一番的美景,但今夜,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不止周延儒,朝中一些拿过丁魁楚和八大盐商银子的官员,都是忐忑,担心被太子拿到了把柄……   内阁值房。   三辅蒋德璟看完塘报,即喜且忧…… 第九百五十八章 定王的人情   京师内城勾栏胡同。   燕春楼。   霏霏小雨之中,一个中年文士撑着油布伞,穿过雨帘,来到后院的独立小楼之下,望着楼上的灯笼微微一笑,然后踩着楼梯,上到了二楼,而秘密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黑衣汉子,则悄无声息的隐藏在楼梯两边的黑暗之中,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上到二楼,文士收了雨伞,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二楼屋檐下亮着三盏灯笼,那是安全无人的信号。   小楼温暖依旧,珠帘之后,隐隐看到美人儿正在里间对镜梳妆。   文士叫一声:“燕儿。”   把雨伞放在门边,弹弹帽子上的雨滴,掀开珠帘,迈步走了进去。   当双脚刚进入,他就意识到不对,寒光一闪,左右各有一个黑衣壮汉欺身而进,手里锋利的短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虽然智谋开出,但文士却是一点武艺都没有的,面对两个忽然出现的黑衣壮汉,他是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不过他并没有慌张,也没有失声喊叫,而是冷静的站在原地,任由两把利刃横在他的脖子上。   这时,坐在镜前的美人儿慢慢回过头来,脸上有泪,眼神满是惊恐,但却不是燕儿,而是燕春楼的花旦——她本该是前楼接客的,怎么会在这里?   文士瞳孔收缩,心中有不祥的预感,立刻说道:“骆指挥使,你还藏着干什么?出来吧。”   原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文士已经判断出了两个黑衣壮汉的身份,不唯他们手中的利刃,更因为他们的黑衣之下,隐隐露出的一角锦衣……   京师燕春楼。   一个面无表情,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人负手从墙角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冷冷说道:“遭逢大事而色不变。萧照磨,果然不是常人。”   “骆指挥使谬赞了,想不到骆指挥使和萧某有同样的爱好。”萧汉俊微微笑,在这瞬间,他又披上了他潇洒不羁的外表,仿佛到这里是来寻春的。   骆养性却依然板着脸:“萧照磨不必演戏了,骆某当不起。”   “那骆指挥使深夜到此,是有圣命吗?”萧汉俊假装害怕。   骆养性摇头。   萧汉俊松口气:“既然不是圣命,萧某又只是一个力不能缚鸡的书生,何用如此?”说着,抬手轻轻推抵在脖子上的刀锋……   烛光下,他脸色镇定无比。   持刀的两个黑衣壮汉看向骆养性,见骆养性点头,这才收了刀,向骆养性抱拳行礼,悄无声息的退到了外间。   “小红,你姐姐呢?”萧汉俊看向坐在镜子前的美人儿。   小红不敢回答。   萧汉俊看向骆养性,笑道:“骆指挥使大张旗鼓,带这么多人,就只是为了扫萧某的兴,抓一个女子吗?”   骆养性抬起右手。   立刻,一个红衣红裙的美人儿被推了出来,正是燕春楼的二号花旦,燕儿。   不同于小红的惊慌,燕儿却相当冷静,只不过她嘴里塞了布团,双手被缚在背后,身后一个黑衣壮汉看管,在此之前,无法为萧汉俊示警。   见燕儿没有受伤,眼神也坚定,知道她没有被拷打,一些机密的事情也没有泄露,萧汉俊心中微微松口气。但很快的,他脸色就又严峻起来——燕儿身后,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踱了出来,全身罩着斗篷,看不到面目,只有胡须斑白的下巴,露在烛光之中。   萧汉俊瞳孔猛的收缩,他隐隐好像认出是谁了。   ……   燕春楼。   萧汉俊和黑色斗篷相对而站,谁也不说话。   此时,黑衣壮汉已经解了燕儿双手上的绳子,燕儿一把扯掉口中的布团,叫一声:“萧郎~”   萧汉俊却不看她,只盯着黑色斗篷,冷静说道:“出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燕儿犹豫了一下,牵了小红的手离开。   骆养性也离开。   房间静下来。   黑色斗篷微微一笑,向萧汉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向指向更里面的卧室。   萧汉俊回了一个你先请的手指,他知道,黑色斗篷不会无缘无故,冒着风险出现在这里,其间一定是有大事。   黑色斗篷不再客气,迈步进入里间。   萧汉俊跟入。   两人在灯下而坐。   黑色斗篷摘了帽子,露出他那张苍老斑驳的脸。   萧汉俊一点都不惊讶,他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他只是惊疑,对方怎么敢这么大胆,亲自找上门来。   “燕儿,真乃女中豪杰也。”李守錡第一句话就是称赞。   “风尘女子,见的事情多了,胆子自然就会稍微大一些。”萧汉俊好像没有听出对方的深意。   李守錡笑一笑,也不点破:“萧照磨一定奇怪,老夫为什么会亲自登门造访吧?”   萧汉俊微微一笑:“老伯公玩笑了,这里并不是萧宅,只是萧某风花雪月的一个场所罢了。再者,萧某一介草民,何劳伯公记挂?”   “你可不是草民,多少人的性命,都在你手里捏着呢。”李守錡叹。   “伯公玩笑。”萧汉俊还是四两拨千斤。   “老夫知道,萧照磨你派人盯着我襄城伯府呢。”   萧汉俊惊讶:“伯公这是从何说起?”   李守錡笑:“萧照磨不用否认,老夫不做亏心事,不担心被人监视。而今夜来,老夫也绝不是向萧照磨求情,相反,老夫这里倒是有一个人情……”   “哦?”   “今日,陛下发下诏书,暂停勾决死囚,包括刚刚押解到京的闻香教人士,都暂时免于一死……”李守錡紧紧盯着萧汉俊   萧汉俊眉毛急剧一跳,但脸色却依然平静:“这消息,京师都知道了。”   “但萧照磨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忽然下这一个诏书吗?”   萧汉俊摇头:“不知。”   李守錡笑了:“萧照磨太谦虚了,京师里的动静哪能瞒过你?虽然陛下不许军情司在京师活动,太子殿下也给你下了严令,令军情司撤出京师,以免陛下猜忌,但据老夫所知,你可并没有完全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在一些重要地方,你还是留有人手的。”   萧汉俊脸色骤然一变,随即又笑:“萧某早不在军情司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   李守錡:“有些事心照不宣,萧照磨又何必否认呢。难道萧照磨真的不想知道其间的内情吗?”   萧汉俊脸色阴沉,默了半晌:“老伯公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守錡道:“陛下暂停死刑勾决,乃是因为定王梦到了大行皇后,向陛下哭求请旨而来的,这一点,萧照磨应该是听说了吧?”   萧汉俊不点头,不摇头。   李守錡继续道:“说句大不敬的说,定王根本就没有梦到大行皇后,假借大行皇后之名,暂停死刑勾决,不过就是一个借口罢了。”说着,望向萧汉俊:“萧照磨知道,定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萧汉俊眉毛一跳,他好像知道,李守錡所说的“人情”是什么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震惊,因为李守錡的所言所行,明显就是有一种定王“代理人”的意味,难道李守錡和定王有所连接?   “定王殿下住在皇宫内院,定王的事,伯公是怎么知道的?”萧汉俊冷冷问。   李守錡笑一笑:“消息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消息是不是真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放在桌子上,慢慢推给萧汉俊。   “这是什么?”萧汉俊问。   “照磨看了就知道了。”李守錡笑的深沉。   萧汉俊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拿起了信笺,打开了看。   只看了两眼,他脸色就骤然大变,一向冷静如山的他,这一次终于是蹦不住了,他猛的跳了起来,用一种惊骇的目光盯着李守錡:“你……”   “放心。”李守錡始终淡定:“这事天知地知,定王知,你知我知,除此,再没有人知道。”   萧汉俊拿着信笺,眉眼急跳,脸色阵青阵白,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他首先想要的就是杀人灭口,决不能让纸上的秘密流出去,但面对李守錡这样的老狐狸,深知对方没有万全的准备,是绝对不会轻易上门的,更何况,背后还有定王……   “因为知道闻香教教主徐大娘乃是照磨的令慈,定王这才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保下了令慈……”李守錡道。   萧汉俊脸色阵青阵白,脑子里轰轰而响,瞬间闪过许多智谋和计划,但最后却都一一放弃,半晌后,他目光看向李守錡,笑道:“原来伯公是定王的代言人,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只是伯公怕是要失望了,因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萧某山西祁县人事,家父家母,早已经过世多年,说我是闻香教的少教主,哈哈,简直让人笑出声来,最拙劣的污蔑,也不过如此。伯公大可以去举报,等朝廷来将我斩首就是了!”   说着,将手中的信笺,不屑的扔在桌上。   对萧汉俊的动作,李守錡一点都不意外,他盯着萧汉俊,平静无比的说道:“照磨承认也好,否认也罢,老夫一点都不在意,更不会去告发。老夫只是希望萧照磨你能明白,定王对你的一片爱护之心……”   说到定王两字,着重加强了语气。   萧汉俊脸色又微微一变:“伯公什么意思?”   “萧照磨刚才说了,老夫是定王的代言人,不错,萧照磨猜对了,老夫今晚,就是奉定王之命而来的。”李守錡道。   萧汉俊的眼神,倏地变的严厉:“定王想作乱?”   “哈哈。”   李守錡仰天轻笑:“萧照磨说哪里去了。定王乃是皇子,岂会作乱?”   说着,收住笑容:“老夫知道,你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为他做了无数的事情,但太子殿下对你的建议,却并没有完全听从,甚至十分反对,你一腔热血,无处挥洒。还有,太子殿下对你真的完全信任吗?此次出征,为什么要留下李若链?不就是因为,他对你已经有所疑心了吗?如果老夫猜的不错,李若链此时正在对面的酒馆里,盯着你呢。”   ……   燕春楼对面的酒馆。   二楼之上,一个戴着大斗笠的客人,正坐在窗户边,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   紧紧盯着对面。   ……   萧汉俊脸色阴的不说话,但眼神里的惊心却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放心,老夫不会要挟你,定王更不会,对萧照磨也没有什么所求,只所以出手相助。只不过是想要接一个善缘,和照磨你,交一个朋友。”   李守錡重新戴上了帽子:“如果萧照磨不信,尽可以将这事。告诉太子殿下。”   ……   噔噔蹬蹬。   脚步声急促,萧汉俊撑着油布伞,下了楼,楼下黑暗中的几个护卫都是惊讶,掌柜的今夜怎么下来的这么快。   萧汉俊出了燕春楼,上了马车,掀起车帘,扫了对面的酒馆一眼,然后问:“今夜盯着襄城伯府的人是谁?”   “是徐三他们四人。”   “全部调出京师,派往蒙古!”萧汉俊声音里带着杀气。   回话的人,心里微微一惊,然后道:“是,但他们走了,襄城伯府那边就空了,是否再调人过去?”   萧汉俊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不必了。”   ……   车轮辚辚,昏暗的灯笼下,马车缓缓向前。   车厢里。   两人同乘而归。   黑暗中,一人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像萧汉俊这样的人,不拿出一点真东西,又怎么能动摇到他的心志?”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   “万一……”   “你担心他告诉太子?”   “是。”   “放心,他绝不会告诉太子的,第一,老夫并没有向他要求什么,他没有立刻抉择的紧迫,就算日后被太子发现,他也有解释的理由。其次,他的身份是决不能泄露,一旦泄露,太子绝不会再用他为军情司照磨,这一点,萧汉俊比任何人都清楚,而没有了军情司照磨,他就什么也不是,萧汉俊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绝不甘心就这么轻易的退出舞台的,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他是绝不会对太子说的。”   先一人默了很久,不甘的说道:“但愿吧……”   车轮辚辚,渐渐远去…… 第九百五十九章 措手不及   ……   南京。   南京自古繁华,又叫金陵,石头城,孙权在这里建政,之后东晋及南朝的宋、齐、梁、陈均以此为都,繁盛之景不亚于长安洛阳,本朝太祖在淮西起兵,发展壮大之后在南京称帝,但靖难之役中,镇守北平的成祖朱棣夺取天下,遂迁都北平,南京改为应天府,为陪都,自此成为定制。   虽然是陪都,但因为扼守长江天险,掌控东南财赋,南京地位依然重要,大明在南京留了一套完整的中央政府机构,北京有的,六部、五寺、都察院等机构,南京也一应俱全,官员设置及品级也与北京的相应机构完全一样,从官阶上说,南京礼部尚书和北京礼部尚书是平等的。   唯一不同,南京没有皇帝的秘书机构,内阁。   南京各部衙门,除了兵部和户部,掌管东南的兵马和钱粮,是真正的实权衙门之外,其他都是摆设,多年来,只是负责养老,或者是给某些官员镀金。既如此,朝廷为什么不裁撤呢?   最大的原因是祖制,成祖当年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轻易废除,大明富有四海,养一些赋闲官员,并不是大问题,再者说,如果当初成祖的担忧成真,京师不幸被外族陷落,在京官员被一网打尽,那么南京的政府机构就可以立即发挥作用。   此外,在军事部署上,南京仍然保留了大量的兵力。和北京一样,南京也设有五军都督府,统领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虎贲左卫、江淮卫、济川卫、孝陵卫等等十八卫。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由南京镇守太监直接统领的锦衣卫。   按照大明卫所制,每卫下辖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又下辖十个百户所,每个百户所定额一百一十二人。这样算下来,十八卫的总兵力就应该达到十万人以上,这还不算南京周围附近的卫所官军和南京水师。   当然了,明中期以后,各地卫所缺额严重,远达不到兵册上的人数,南京也不例外,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南京的钱粮,凑出十万官军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也是张献忠不敢轻易攻打南京的原因。   历史上,清军南下时,南京城内以及周边卫所,一共有二十万大军,如果凭借坚城,绝对有一战的能力,只可惜,一矢未发,在软骨勋贵带领下,就都跪地投降了。   大明崇祯十七年,四月初七,晴。   一大早,南京就戒严了,十三处城门中,有六处控制人员出入。   很快,一个消息就在城中不胫而走——当今太子殿下,要到南京了!   ……   江岸边,江风习习,旗帜招展。   旗帜下,南京勋贵,文臣,武将,加上上百名中高级官员排列如仪,肃立在码头边,恭迎太子殿下的到来。   站在最前的,乃是魏国公徐文爵,他身边是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同,以及南京六部尚书,再后面是隆平侯张拱日,灵壁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定远侯邓文囿,诚意伯刘孔昭等人。   忻城伯赵之龙虽然是南京留守,掌握南京的兵马,是南京的实权人物。但因为他只是一个伯。因此他和刘孔昭的位置,反倒是在后面。   礼炮,礼乐,十二杆大旗,各式仪仗都已经准备好,但等载着太子殿下的官船一到,就会鸣响——自成祖迁都,南京成为陪都以来,就再没有皇太子踏上过南京的地界,今日太子殿下代天巡狩,率领大军南下平贼,原本南京的官员都以为,太子殿下会直接到湖广,领军作战,但万万没有想到,前日忽然传来消息,那就是太子殿下忽然莅临扬州,而且还定了两淮盐运使丁魁楚的死罪,并且没有押回京师,而是直接就在扬州菜市口斩首了……   直接斩杀一个三品的盐运使,这可是大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此外,太子还查抄了一批官员连同扬州四大盐商的全身家产。   现在,太子又往南京来了。   那些曾经给巩永固写信,为盐商求情,甚至是威胁的勋贵和官员,心中都是惶恐。   这可怎么办?巩永固一定向太子殿下汇报了,太子殿下移驾到南京来,会不会就是为了此事?   这一刻,很多人都悔死了,早知道,就不掺和这一潭浑水了,谁不知道当朝太子是一个杀伐果决的狠角色,从抚军京营,到查抄张家口,现在又抄了扬州,倒在太子面前的贪官和奸商,不计其数,连勋贵都不能免……   而这些人中,颜色最灰败、最为忐忑不安的就是领南京右军都督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的诚意伯刘孔昭了。他受监盐太监张元辅所托,派参将田茂才前去顶替汪思诚的职务,原本这是他的职权范围,就算事后追究起来,他也有话可说,但万万没有想到啊,太子殿下忽然杀到扬州,这一来,不但将盐商盐官们一窝端,他和张元辅勾结的事情,也暴露了出来。   怎么办?   到现在田茂才都没有回来,显然是被太子扣押了,不知道太子要如何处置?刘孔昭先去找兵部尚书史可法,希望史可法能从中撮合,讲两句好话,为他说一些人情,但不想却吃了瘪,史可法不但不答应为他说情,反而痛斥他不该胡乱调防汪思诚,刘孔昭心中恼火,但又去找镇守太监韩赞同,不想去吃了一个闭门羹,韩赞周根本见到都不见他。   刘孔昭只能自己想办法,从昨天到今天,他绞尽脑汁,和幕僚们商议了一遍又一遍,但却想不出一个能对太子殿下合理解释的良策。   没办法,只能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了,大不了就丢了这个操江提督。   想到这个官职,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现在却有可能会丢掉,刘孔昭心中就涌起无尽的不甘……   时间渐渐过去,终于,江面上出现了官船,等候的官员们都是精神一振,不过随即的,他们就感觉不对了,因为官船数量太少,据扬州报,太子殿下随行骑兵有两千人,扬州府一共准备了一百艘大船,但眼前出现的,却只有三四艘。   ……   江岸边。   面对江面上出现的四艘官船,南京官员都是惊疑,但这是太子殿下的官船是没有错的,船首飘扬着代表太子殿下的令旗,可不是谁敢伪造的。   但为何只有四艘呢?   惊疑中,四艘官船已经靠上码头,跳板搭了上去,一个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的将官走了下来,却是武襄左卫副指挥使富魁。   “太子殿下呢?”   江边的官员勋贵都是惊,兵部尚书史可法上前一步,问道:“太子殿下呢?”   六部之中,礼部为首,历史上,这个时候的南京礼部尚书,应该是太子的老师王铎,但这一世,十五年的时候,王铎就被崇祯帝罢黜了,因此也就坐不上礼部尚书的座位了,现在南京的礼部尚书是本应该致仕的熊明遇,因为王铎的改变,他阴错阳差的成了礼部尚书,只不过他身体不好,说话就大喘气,而史可法又性子急,因此第一个发声询问的就变成了兵部史可法了。   富魁环环抱拳:“正要向诸位大人禀报,太子殿下从前方上岸,拜谒孝陵去了。”   孝陵,太祖朱元璋的皇陵,位在南京紫金山。   “啊,快走!”   史可法叫一声。   于是,上马的上马,喊轿的喊轿,百官勋贵,急哄哄地向孝陵走。   孝陵位在南京紫金山,而紫金山在南京城东面,距离南京并不远,不过对坐轿子的文官来说,却是有点远了,史可法脾气急,干脆不坐轿,直接跳上马匹,和勋贵武将们一样,扬鞭策马,往孝陵而去。其他官员也都是有样学样,除了一些年迈体弱,无法乘马的官员,剩下的全部提起官袍,改轿为马,甚至连镇守太监韩赞同都跳上了战马,一起往孝陵奔去。   哒哒哒哒……   一个多时辰后,文武百官们,终于是到了孝陵。   但孝陵卫却说,太子殿下拜谒孝陵之后,刚刚离开。   听完这句话,又急又累的韩赞周终于是忍不住了,喝道:“太子拜谒孝陵,如此大事,你等为什么不报?”   “报了。”孝陵卫委屈。   史可法却明白,城中百官都去江边迎接太子了,太子殿下来去又太快,不等反应,太子殿下却又已经离开了。   “太子殿下现在去哪了?”史可法问。   “江左军营……殿下临走留言,令南京文武,到江左军营见他。”孝陵卫回。   听到此,南京留守忻城伯赵之龙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喝道:“为什么不早说?”   江左军营,是现在南京最大的军营,位在北门郊外,长江东岸,太子殿下到江左军营,难道是巡视军务去了?可听说当日太子殿下抚军京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杖毙假兵,严惩带兵将领,哎呀,不好,江左军营的军容和军纪,可称不上什么强兵,糊弄外行还可以,遇上太子殿下这样的行家,怕是要露馅!   江左军营驻扎的是南京防卫的主力部队,也是他赵之龙担任南京留守以来,倾尽全力,花费重金打造的部队,如果被太子殿下查出了问题,他这个南京留守怕是难逃责任。   孝陵卫吓的急忙抱拳。   赵之龙却已经拨转马头,就向江左军营奔去。   一干文武,从史可法徐文爵韩赞周,到下面的大小官员,也都一窝蜂的跟在赵之龙之后,打马向江左军营狂奔。   ……   江左军营。   南京是大明的陪都,孝陵之所在,也是东南第一城,对于南京的防卫,朝廷一向都十分重视,即便是在辽东战事紧急,剿贼粮饷匮乏之际,朝廷也是拨出了一部分的钱粮,调集兵马,加强南京的防务。   而江左军营就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符号。   崇祯十四年末,松锦大战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有感于辽东即将兵败,流贼肆虐,湖广不稳,临近的南直隶也受到波及,为免南京出现意外,崇祯帝考虑良久,决定将风评一向不错的忻城伯赵之龙派到南京,以为南京留守,整饬南京军务。其实从这个时候起,崇祯帝心中就隐隐有了迁都的意念,只不过不能说,只能做一些隐蔽的准备工作。   赵之龙向皇帝辞行那天,崇祯帝给赵之龙非常高规格的待遇,“赐坐、赐茶,二王侍”   历史上,太子也作陪,只不过这一世的时候,朱慈烺刚刚穿越而来,正在病中,所以缺席了。   从十五年到现在,两年时间过去了,南京防务最大的变化,就是江左军营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兵马从一万变成了两万,对外号称精兵,南京士绅,颇为赞誉。而这一切都是赵之龙的功劳。   ……   江左军营。   下午。   军旗飘扬,   午后阳光的照耀下,角楼观望的士兵来回走动,营门边的八个守卫无精打采的地挎着腰刀,分在营门两边守卫。有军官骑马出入,喝道:“站直了,是他娘的没吃饭吗?”   军官喝令,八个卫兵急忙挺胸抬头站直了,但等到军官离开,他们偷偷朝军官背影啐一口:“你们在营中喝酒享乐,却还管我们?”   于是,但有军官出入,卫兵们都站直了,军官一走,立刻就又松松垮垮,只盼着早点换班——这本就是江左军营的常态,上下都已经习惯,即便是忻城伯赵之龙亲到江左军营,上下也都是这么给他表演的,赵之龙本人未必不知,但奈何军中顽疾如此,赵之龙又没有舍得一身剐的勇气和担当,只要表面上能过去,他赵之龙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   负责巡视江防的一队骑兵从营中骑马而出,挑着三角巡视旗,带队的是一个百总。   和营门守卫一样,他们也是公事公办,每日例行到江边走两趟。   卫兵们挺腰送他们离开,随即又松了下来,心想终于是快到换班时间,可以歇息一会了。   不想,这一队骑兵很快却又转了回来。   而在他们身后,更是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好像是有一大彪的骑兵,正急急靠近中。   八个卫兵立刻就紧张了起来,心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而营门角楼之上,负责远望的卫兵也伸长了脖子,极目远望,在滚滚地尘土中,他们隐隐看到了一些旗帜和一些泛着明光的甲胄…… 第九百六十章 江左阅兵   江左军营。   隆隆隆隆……   急促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奔雷一般。而尘土中的旗帜和甲胄,也渐渐清楚。   角楼上的卫兵吃了一惊,看旗帜和甲胄,这可不是咱南京的兵!   正这么想着呢,就看见那一队骑兵已经奔回了营门之前,离着还有很远,带领的骑兵百总就已经忍不住惊慌,大声呼喊了起来:“快去报,太子殿下来了~~”   什么?   太子殿下?   无论是角楼上观望的卫兵还是营门前的守卫,第一时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军官奔到营门前,再一次呼喊,他们这才确定,然后急急慌慌向里面禀报。   很快,营中聚将的鼓声就敲了起来。   咚咚咚咚……   但不等鼓声停下,那一大队的骑兵大军就已经裹着漫天的尘土,来到了营门之前,然后左右两翼一分,马上骑士纷纷下马,尘土渐渐落下之后,营门前的八个卫兵连同刚刚冲出来的一个执勤百总,这才看清楚,冲到营门边的骑士,全部都是圆盔鳞甲的北方壮士,长刀弩箭一应俱全,跨下的战马,也都非常雄健,比他们巡营的战马,好像高大了不少,中军闪开处,一杆杏黄军旗亮了出来,上面绣着斗大的一行字:都督同知保定总兵虎。   军旗之下,一个全身甲胄、披着总兵大氅的虬髯汉子在马上喝:“太子殿下驾到,营中各将,速速出迎~~~”   ……   江左军营中,一阵慌乱。   脚步声,呼喊声,急急穿甲的声音,响成一片。   主将张鹏翼是第一个奔出营门的。   一出营门,见到营门外,两队盔明甲亮,异常雄健的北方骑兵正分列两边,中间十几个全身甲胄的将官,簇拥着中间一名银盔银甲、罩白色战袍、银盔上系有白色孝带的少年时,张鹏翼就知道,那就是当今太子殿下了。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但保定总兵虎大威的军旗不会有错,武襄左卫那独特的甲胄和祥云旗不会错,那众人簇拥之中,安稳如山的尊贵之气,更是不会有错,于是急忙奔过去,在少年面前单膝跪倒:“臣江左营张鹏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不说话,只冷冷看着他。   虽然还是春季,但江南午后的阳光,是非常灼热的,太子一身银甲,里外两层,又一路疾行,脸上满是汗水,但却不曾抬手擦一下,连身边的唐亮要擦,都被他阻止——不是因为他不热,而是因为从虎大威宗俊泰以下,所有人都是内外湿透,此时很多人正抱着水壶猛灌,他虽为太子,但却也要和将士们共甘共苦。   相比之下,眼前这一位张鹏翼却是清瘦俊逸,保养得体,如果不是一身甲胄,还以为他是一个文臣呢。   没有太子令,张鹏翼不敢起身,继续跪在地上。   接着,营中众将三三两两地从营中奔出,和张鹏翼一样,都惶恐的跪在太子面前。   好一阵,营中游击以上的将官才全部凑齐。   太子身边的虎大威宗俊泰等人眼中都是怒意,一个聚将都这么困难,如果是敌人杀到,这营中之兵,如何能够迎敌?   望着眼前的这三四十人,太子朱慈烺脸色沉沉:“今日营门值守是谁?”   “是臣。”   一名游击脸色惨白的回答。   “你居然比张鹏翼来的还迟……”朱慈烺冷冷扫他一眼,再看张鹏翼:“张指挥使,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营门不严,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   江左军营。   张鹏翼是金吾卫指挥使兼江左军营主将。   面对太子喝问,张鹏翼满头大汗的回答:“呼名不应,点时不到,是慢军。营门不严,擅离职守,乃懈军,按律……当斩。”   “那你还等什么?”朱慈烺冷冷。   张鹏翼倒也是果断之人,立刻站起:“来呀,将他拖下去,立刻斩首,首级悬于营门,以儆效尤!”   “啊,饶命啊~~”那游击没想到自己会被杀,惊恐求饶,但无济于事,两个甲兵扑了上去,将他拖了下去,随着一声惨叫,很快,一颗血淋淋地人头,就呈了上来。   江左众将,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眼中敬畏之色更多。   朱慈烺这才起身,说道:“进营!”   ……   兵道之上。   “驾!驾!”   忻城伯赵之龙正快马加鞭。   ……   “砰砰砰~~”   号炮响起。   “太子殿下驾到,宣令阅兵~~~”   一声声的传令之后,整个江左大营很快就沸腾了起来。   ……   中军大帐。   太子朱慈烺坐在帅案后的大椅子里,翻看桌上的兵册和功册,唐亮和佟定方站在身后,虎大威和宗俊泰坐在左首边、头两把的椅子里,而张鹏翼正立在帐中,表情忐忑的等候训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假天子节钺,宣令阅兵,作为江左军营品级最高的主将的张鹏翼,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原本他想要亲自去安排阅兵,以免露出什么破绽,但太子殿下不准,只令他身边的副将参将去准备,却把他留下来,细细询问营中情况。   兵册也就罢了,江左营虽然兵额有短缺,但并不严重,功册却有很大的学问,里面有功提拔的大部分都是忻城伯的亲信或者是有门路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用大臣,将官用部下,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都喜欢用自己亲近、信得过的人。这原本也没有什么,但关键是,功册上的很多记载,并非实功,或者说,很多做战英勇,该提拔的没有提拔,反倒是花银子、使路子的人,提拔了不少。虽然功劳册记载简单,写的也是滴水不露,但太子可不是一般人,如果真让太子瞧出什么破绽,忻城伯就麻烦了……   想到营门口的那颗人头,张鹏翼就更忧。   张鹏翼的担忧不是白来的,他清楚看到,在兵册和功册之外,太子面前还摆着一个小册子,太子不时就会拿起来看,隐隐是在和功册做对比……   张鹏翼正自忐忑,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一名武襄左卫进帐禀报:“禀殿下,忻城伯和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在帐外求见。”   “就他们两人?”太子头也不抬。但心中却是叹,史可法,终于是要见到了。   “是。”   “让他们进来吧。”   脚步声急促,有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张鹏翼回头一看,正是忻城伯赵之龙和南京本兵史可法。   两人都是大汗淋淋。   赵之龙超史可法半个身子,他三步两步进到帐中,向坐在正中的太子纳首就拜。   “臣南京留守赵之龙参见太子殿下。臣来迟,殿下恕罪。”   崇祯十五年之前,赵之龙一直都在京师,对太子的模样,他是有印象的,他离开京师时,太子好像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储君,但仅仅两年,太子却已经内平流贼,外抵建虏,声望直抵陛下了。日前忽然到扬州,处置了扬州官吏,今日又突然杀到江左军营,不召集他这个南京留守,立刻就下令阅兵,难道是有什么针对性吗?   赵之龙心中极度不安。   史可法却是安稳,等赵之龙跪在地上都说完话了,他才赶到了赵之龙身边,撩袍跪下:“南京兵部、参赞机务史可法,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赐座。”朱慈烺还是头也不抬。   史可法坐在右首边第一张椅子里,虎大威和宗俊泰自动挪了一个座位,将左边上首让给了赵之龙。   张鹏翼则是自觉的退出。   待史赵二人坐下,朱慈烺抬起头,看向史可法。   个字不高,清瘦,面黑,目烁烁有光,穿着绯袍,甚是威严,就容貌来说,史可法和史书记载,几乎完全相同。史书另有记载,史可法清廉有信,与将士同甘苦,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得士兵爱戴,就安庆巡抚和漕运总督两任来说,史可法的政绩是非常卓越的,整饬兵马也见成效,但坏就坏在,史可法不善谋权,在政治上过于幼稚和犹豫,以至于被马士英抢先拥立弘光帝,继而坏了大事。   最终,权臣掣肘于内,悍将跋扈于外,心力交瘁之下,史可法乱了分寸……综合来讲,史可法所长,不在带兵,对于带兵,他没有天赋,他有的只是气节和清廉。   这一世,史可法有河间府之功,声名更胜前世。   但据军情司的密报,史可法就任南京兵部尚书已经两个月了,但却并未完全掌握南京兵权,最大的原因就是赵之龙和刘孔昭这两个勋贵,一个南京留守,一个操江提督,他们两人虽然对史可法尊敬有加,但对兵权却始终抓的很紧。史可法一时也没可奈何。   ……   太子看史可法的同时,史可法也在观察着太子。   和一般人不同,史可法对太子的了解,可不是从市井流言而来,而是从各种咨文,以及在京师的好友同僚的书信中得知——很多人隐隐担忧,当今太子会是下一个明武宗,史可法虽然不这么认为,但从心底里讲,他对太子的某些作为和言行,也是不赞同的,最大的一点,太子疏离士子,却亲近异端(汤若望)。   但从抚军京营,到击退建虏,太子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挽救了大明的危急之后,史可法的心思,渐渐有所改变,太子殿下虽然不太守礼,不好学习,但极有谋略,庙堂之上提出的财策之法,也都一一得到了印证,尤其是废除辽饷,更是完成了东林人十几年不能完成的任务。   太子看似不羁,但细究起来,却并没有出格的举动,只要善加劝谏,太子未来定可成为明君。   今日急急赶来,看到营门口的那颗人头,一惊之下,却也更明白太子治军之严厉,怪不得京营能击退建虏。   现在和太子同帐而坐,史可法抬眼望去,见太子果然是天颜冷静,英姿勃发,心中不由升起宽慰……   和史可法对视一扫间,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再看向赵之龙。   乌纱帽,狮子袍,面容端坐,三缕长髯,看起来雍容贵气,一下就知道是从小无忧、没受过艰难的世家子弟,如果只论容颜,赵之龙倒像是一个正直之臣,可用之勋贵,就历史表现来说,他却是极其龌龊。不说他率领二十万大军投降建虏,只说他配合马士英,迎合阮大铖,排挤史可法和朝中的正直之士的恶劣表现,就足够推出去斩首了。   但朱慈烺不能这么做。   赵之龙是忻城伯,世袭的勋贵,没有十足的大罪,不要说他,就是崇祯帝也不能轻易处置。   虽然厌恶,但现在只能忍。   “殿下,您兼程而来,车马劳顿,不到江岸,不进南京,匆匆祭拜太祖之后就到江左,臣听闻,乃是为了阅兵?”史可法的声音飘来,虽然声音很平和,但隐隐却透出劝谏之意。   祭拜太祖,非是小事,光礼部就得准备好几天。太子却都一概略过了,简直是儿戏。   史可法只差把儿戏两字,脱口而出了。   朱慈烺看向史可法,淡淡:“军情紧急,容不得多耽搁,不得已从权”   太子稍有低头,史可法也不再揪着不放,说道:“阅兵乃是大事。仓促之间,江左军营怕是难以发挥……”   朱慈烺心中叹,心说你个愚笨的史阁部啊,我只所以今日阅兵,就是为了你呀。避开史可法灼灼目光,看向赵之龙:“忻城伯以为呢?”   “回殿下,确实是有点仓促……”赵之龙斟酌着。   朱慈烺笑:“忻城伯,你是十五年到南京的吧。”   “是。”   “两年时间,南京京营怎么着都应该有点起色了。再者,阅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检验军容军貌和士兵的战力,显露不足,如果提前准备,什么事情都预备好了、演练好了,还还阅什么兵?如今流贼在湖广肆虐,南直隶不平,随时都会有战事爆发,敌人若是杀来,又岂会给我们准备的时间?”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透出严厉。   “是。”   赵之龙心中一颤,急忙起身抱拳称是。   此时,脚步声响,张家玉和张名振进帐,向太子抱拳躬身。   “阅兵事急,请忻城伯、史部堂去准备吧。”朱慈烺道。   史可法和赵之龙起身告退。   待两人走后,朱慈烺立刻问:“怎样?” 第九百六十一章 两颗人头   江左军营。   面对太子所问,张家玉和张名振都是摇头,张家玉道:“乱,都快成一锅粥了,这样的兵,上了战场,怕是难有战力!”   他和张名振奉了太子的命令,一直在营中游走,观察各部准备阅兵的情况,发现各部混乱,你喊我叫,乱哄哄地,这样的兵,肯定是不会有什么战力的。   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脸色沉沉地合上手中的小册子,正待说话,就听见帐外一阵乱,脚步声嘈杂,有人在喊:“殿下,太子殿下在哪?”   武襄左卫进帐禀报:“殿下,南京镇守太监韩公公连同南京文武都来了。”   “魏国公徐文爵、诚意伯刘孔昭也到了吗?”   “到了。”   “那正好。”朱慈烺点头站起来:“让他们校场觐见,和我一起阅兵。”又对张家玉张名振:“你们也去准备。”   “是。”   ……   “咚咚咚咚~~”战鼓擂响。   十二杆大旗竖起,银盔银甲的太子走进了木台之上,临时搭起的一个阅兵棚里,着绯袍,戴乌纱帽,年不过四旬的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紧跟在后,魏国公徐文爵,隆平侯张拱日,灵壁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定远侯邓文囿,忻城伯赵之龙诚意伯刘孔昭等南京勋贵连同南京六部官员,簇拥着太子,在阅兵棚里坐下。   随行将官和南京文武,分列左右,站不下的,就挤在阅兵棚的两边。   一眼望过去,一色的绯色青色官袍。   但各人心情,却截然不同。韩赞周史可法等没有涉入扬州盐案的人,心思都比较简单,其他勋贵和官员,却都担心太子责罚,一个个都是忐忑不安。   勋贵官员簇拥之外,五百武襄左卫,铁盔鳞甲,配备腰刀短铳,将阅兵棚护卫的极其严密。   “停!”   此时,令旗摇动,鼓声骤然停止。   江左营中的两万军士,也已经都在校场列阵,风吹过,各色旌旗猎猎作响,士兵都站的笔直,长刀弓箭一应俱全,更有不少的鸟铳手,骑兵也有一千人左右,看起来,倒像是一支精锐之师。   主将张鹏翼上前请令。   朱慈烺点头。   张鹏翼领命转身。   “放炮~~”旗牌官号令。   “砰砰砰……”   号炮响起,阅兵开始了。   不同于北京京营的阅兵,军士要列队从阅兵棚前走过,南京京营阅兵,走的还是大明传统阅兵路线,简单讲,就是军士们穿戴整齐,手持兵器,在校场列阵即可,只有被阅兵官点到的方阵,才会走到阅兵棚之前,现场演练。   比如,盾兵和枪兵,一刺一挡,往来十几个回合,完成一套操练动作,弓兵射箭,鸟铳放枪,骑兵奔驰。因为兵马众多,不可能人人都轮到,甚至阅兵官都不可能人人看到,因此,这种阅兵其实是可以演出来的。   崇祯十年,京营大阅兵,李守錡糊弄崇祯帝的那一次就是如此,看似军容盛大,旌旗招展,但内里却是不堪一击,连士兵们的甲胄,都是临时用红漆刷出来的。   相反,戚继光初到蓟镇,第一次阅兵时,遭逢大雨,校场上,高大的蓟州兵七倒八歪,叫苦不迭,戚继光带来的浙江兵却在大雨中纹丝不动……   在这之前,蓟州兵十分小看身材矮小的浙江兵。从那之后,他们对浙江兵都肃然起敬。   也才是阅兵的意义和强兵的显示。   今日亦是如此。   朱慈烺看的可不是表面功夫,除了军容军貌,看军士是否雄健之外,他更要看,南京京营士兵,究竟有没有战斗的能力和意志?   “开始,上!”   作为江左军营的主将,也是赵之龙的亲信臂膀,张鹏翼深知此次阅兵的重要性,因此,他派出的第一个方阵,就是他营中最精锐的一个千总队。而这一千人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阅兵棚里虎虎生风的表现了一通盾牌手和长枪手的攻防操练,接着又表演弓箭,将竖立的草人,射成了马蜂窝,赢得一片喝彩之声。连史可法都露出了欣慰之色。   但太子却不为所动,只对佟定方小声说一句。   佟定方点头,然后走到前方,朗声道:“太子殿下有令,游击陆元龙部。上阵!”   听到陆元龙三字,张鹏翼心里咯噔一下。   阅兵棚里,赵之龙脸色一变……   陆元龙可不是什么强兵,甚至是营中中等偏下的弱兵,但因为陆元龙是魏国公徐文爵的表亲,魏国公打过招呼,为了照顾魏国公的面子,赵之龙一直默许张鹏翼一将陆元龙列为营中的主力,优先保证粮饷,有什么战功,也尽量把陆元龙的名字写上。   但陆元龙其实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其麾下兵马,根本没有战力。   现在太子点到陆元龙,赵之龙如何不惊?   但太子点名,众目睽睽,谁也无法阻挡。   陆元龙也是心虚,但临到关头,也容不得他退后了,只能硬着头皮,带着部下而出……   大明兵制,游击所辖兵马,并没有固定,可能两千,也可能只一千。陆元龙   兵马约在一千三百人左右,摆成三个方阵,依照刚才所演,从盾牌刀枪到弓箭,依次来了一遍。   不说后面的弓箭,只军容军貌,官员们就能看出这支人马乱糟糟,等到演练开始,立刻状况百出,根本不像是官军操练,倒像是百姓群殴……   阅兵棚里,朱慈烺脸色沉沉,史可法怒,赵之龙脸色尴尬,徐文爵脸色微红,陆元龙是他的表亲,想不到却如此不堪,今日在太子殿下丢脸,真是悔不当初。   不等演练完毕,史可法就霍然站起:“张鹏翼!”   张鹏翼奔到棚下。   “这就是你帐下的精锐之兵?”   张鹏翼急忙跪下:“回部堂,陆元龙部新练,兵还不堪用。”   “新练?”   史可法也不是好糊弄的,他怒道:“据本兵所知,陆元龙部早有,前年击退流贼对南直隶的袭扰,就有陆元龙之功。”   张鹏翼一时无语。   史可法看向赵之龙。   赵之龙脸色阵青阵白,此时他脑子里面所想的,并不是眼前的张鹏翼,而是朱纯臣和徐允祯,这两个国公,原本是京营戎政和提督,就因为太子阅兵,查出来了他们在京营的龌龊,最后,这两个国公不但没有了爵位,而且都落了一个身死的下场,今日太子到南京,直扑江左营,俨然是对军务不满,难道自己是要重蹈朱纯臣和徐允祯的覆辙了吗……   见赵之龙不说话,史可法看向太子:“殿下,陆元龙部如此混乱,可见其平常操练,根本就是虚掩应付,应严惩。张鹏翼身为主将,亦难脱关系!”   自从到任南京兵部,史可法一直就想要整饬军务,但南直隶的兵马分为两种,一种是地方部队,比如各地的参将守备,这些史可法很快就掌握,人事升迁,都在他的手中,但南京京营和江防,他却有点插不进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督促赵之龙和刘孔昭,加紧操练,不要辜负陛下的圣恩,但两人是否听从,他却并不能完全掌握。   现在见陆元龙部如此不堪,他忍不住就怒。   “没无用之兵,只有无能之将!”   朱慈烺声音不高,但清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名为精锐,实则不堪一战。陆元龙误军,革去所有职务,杖二十,其余之罪,交付兵部议处!”   “是。”   陆元龙被拿下,随即惨叫连连,二十军棍打下去,皮开肉绽,晕了过去——行刑的乃是武襄左卫,对他这个魏国公的表亲,可是一点都不留情,这二十军棍下去,他最少得在床上躺半年,而且会落下小残疾……   魏国公徐文爵脸色发白,面对太子,他丝毫不敢为自己的表亲求情,而太子也假装不知他和陆元龙的关系。   不但对魏国公,太子对张鹏翼,乃至张鹏翼后面的忻城伯赵之龙,都一字未提,史可法也未多言,他已经看出了,太子殿下早有准备,没有处置张鹏翼,想必也是有后续安排,他静观就是了。   此时,阅兵棚前的众将都有点忐忑。整个江左军营,真正有一些战力的精锐,不过两三千,他们手下的兵丁,其实比陆元龙也强不了多少,如果太子殿下点到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他们的下场,不会比陆元龙更好。   果然,太子又点名了,但这一次点的却是一个千总。   “千总李国彦!”   “在。”   一个留着小胡子,看起来很是精练的千总急急来到阅兵棚前,躬身行礼。   阅兵棚里,朱慈烺扫他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册子,朗声念道:“十五日,海寇三麻子率数百艘战船侵扰,百总李国彦领兵拒守,百步之外,一箭射死三麻子,其后连发三箭,皆有人应弦而倒。又带队冲上贼船,杀贼甚多,海贼心惊胆战,遂退去……”   念完,朱慈烺看向李国彦,说道:“这是你去年冬刚立的功绩,也因此,你从一个百总,连跳两级,被拔擢为了千总,是不是?”   “回殿下。是。”李国彦回答的镇定,但脸色却是有点白。   “百步之外,射死贼首,又连发三箭,海贼应弦而倒,这么说,你箭术已经非常了得了?”朱慈烺问。   “臣不敢,只是粗通。”李国彦回。   “那好。”   朱慈烺点头:“今日就给本宫表演一下吧。”   “……是。”李国彦眼睛里闪过惊慌,但太子命令,他不敢不从。   于是,校场上摆开箭靶,李国彦取了自己的弓,张弓搭箭,向箭靶射去,但一连三箭。却没有一箭能射中靶心,更有一箭,连箭靶都没有碰到,根本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现场微微哗然。   这怎么可能是神射手,一箭射死贼首,应弦倒地呢?   李国彦惊慌流汗,但越是惊慌,双手就越不听指挥,射出去的羽箭就越是没有准头,回手往箭壶一摸,却是一惊,箭壶中的十五支箭,竟然是已经射完了……   但箭靶红心之上,却一箭也没有。更丢人的是,十五支箭,竟然有一半都没有射到箭靶上。   阅兵棚下。   太子朱慈烺脸色沉沉,史可法又站了起来:“岂有这等神箭手?去年功报,必然有假!”   赵之龙的脸色更难看,他狠狠瞪了一眼张鹏翼。   张鹏翼已经是头也不敢抬了。   “把总徐行可!”朱慈烺却没有搭史可法的腔,而是又点了一个军官的名字。   一个精壮汉子来到阅兵棚前,向太子躬身行礼。   “去年海寇袭扰江口,是你和李国彦一起击退的,对吗?”朱慈烺问。   “回殿下,是。”徐行可道。   “战后叙功,你从百总变把总,李国彦从百总变千总,赏金也比你多一倍,你没有什么说的吗?”   徐行可低头犹豫。   朱慈烺看着他:“说吧,今日本宫在此,没有人敢为难你。”   徐行可立刻单膝跪下:“回殿下,去年之战,一直都是臣在带兵据守,李国彦虽然和臣近在咫尺,但却并不支援,直到臣射死三麻子,海贼大乱,李国彦才带兵冲了上来……”   听到此,阅兵棚下的勋贵和官员,脸色都是一变。   这是冒功啊。   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就军规来说,这是可以杀头的大罪啊。   张鹏翼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朱慈烺盯着徐行可:“既然是你立的功,功报上为什么会是李国彦的名字?”   徐行可涨红了脸:“回殿下,乃是因为有人找到了臣,劝臣将这一次功劳让给李国彦,以后再有功劳,会弥补给臣。臣虽然不愿意,但耐不住他的威压,最后不得不违心同意。”   “是谁找了你?”朱慈烺问。   “是张鹏翼,张指挥使!”到这时,徐行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大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张鹏翼立刻奔出,噗通跪到棚前:“殿下明鉴,绝无此事啊。”   朱慈烺不理他,只看徐行可:“你有何证明?”   “臣营中的兄弟,都可证明,另外……”徐行可站了起来:“臣愿意试箭!”   朱慈烺点头:“准!”   于是徐行可大步而出,接了弓箭,百步之距,嗖嗖嗖连射三箭。   三角红旗摇动。   三箭皆中红心。   勋贵和官员相互一看,心中都明白,这才是射死海贼的正主啊…… 第九百六十二章 整肃军纪   阅兵棚下。   史可法高声赞道:“好箭!”   徐行可将长弓扔给部下,再回棚前跪下,而这时,满头大汗的李国彦也被押到棚前,不等喝令,他自己就噗通跪下了。   朱慈烺看张鹏翼:“张鹏翼,你有何话说?”   张鹏翼跪在地上,颤抖的不说话。   朱慈烺也不追,只冷冷看他。   赵之龙坐不住了,张鹏翼是他的心腹,也是他罪倚仗的大将,太子对张鹏翼拷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他的身上,而太子的不急不缓,更是让他有一种大祸即将来临的恐慌,于是跳起来,喝道:“张鹏翼。我真瞎了眼,居然用你做江左主将,看你带的都是什么兵?干的都是什么事?太子问话,还不老实交代?”   张鹏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连叩头:“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收了李国彦的银子,臣糊涂,求殿下饶命啊……”   李国彦更是吓的叩头:“殿下饶命……”   朱慈烺冷冷扫他们:“除此一例。可还有其他?”   “没有了。”张鹏翼叩头。   “给他看。”朱慈烺道。   佟定方将军情司调查的,关于江左营舞弊和混乱的一些情报,也就是太子面前的那个小册子,在张鹏翼面前,一页页展开。   只看了两页,张鹏翼就知道太子殿下对自己调查很久了。膝盖一软,摊在了地上……   朱慈烺道:“考功司!”   “臣在。”   一个青袍官员一脸冷汗而出。   “当初查核,叙功,是何人经办?”朱慈烺问。   “臣失职……”官员跪在地上。   “臣亦失职,请殿下责罚!”史可法也站出,脸色涨红的跪下,考功司归兵部,兵部归他,他自然是有责任的。   “兵部是有责任,但罪不在部堂。去冬之际,史部堂还没有就任呢。部堂起来吧。”太子声音飘来。   史可法却不起:“虽然去冬臣没有就任,但臣就任之后,不能明察秋毫,恪尽职守,依然是有罪。臣为南京兵部尚书,不能推诿,也不敢推诿。”   史可法这么说,赵之龙就更是坐不住了,他急忙也起身跪下:“臣为南京留守,主管南京军务,张鹏翼更是臣任命,臣有罪。”   朱慈烺看着他们两人:“你们能自省,很好,各写一份奏疏,向陛下请罪吧。”   “是。”两人起身,赵之龙暗暗松口气,看样子,太子殿下好像并不会深究。   但他错了,他刚站起,就听见太子殿下朗声说道:“冒功实为军中的大弊!真正立功的人得不到赏赐和重用,寒了心,奸小邪逆之辈却是攀附而上,得了意。再有海贼来犯,又有谁会再卖命杀贼?!更可恶的是,身为一军之主将,张鹏翼居然亲自操作,假军功给他人,将军纪视若无物!”   到这里,所有人都听出了太子口中的杀气。   “本宫代天巡狩,遇上这等恶事,决不能坐视。忻城伯,你是南京留守,此罪该如何处置?”朱慈烺看向赵之龙。   赵之龙站起来,额头有汗,犹豫了一下:“杖……”   本来他想要杖四十,是死是活,就看张鹏翼的造化了,但杖字刚出口,就见到太子凌厉的目光忽然扫来,他心中一颤,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张鹏翼,又看太子冷峻的面容,心知张鹏翼今日决不能免了,于是一咬牙,从牙间吐出三个字:“应当……斩!”   “就依忻城伯的处置。来呀,剥去张鹏翼和李国彦的甲胄,拖下去,斩!”朱慈烺冷冷道。   侍立在两边的武襄左卫,轰雷般的一声响应,剥去两人的甲胄,扭住胳膊,苍鹰搏小鸡一般的就往外推。   张鹏翼和李国彦都吓傻了,齐喊:“饶命啊~~”   但太子钧令已下,谁能阻止?   在场的勋贵官员,一个个都是色变,太子说杀就杀啊,前日在扬州杀了丁魁楚,今日对两个武将也是毫不手软,隐隐地,借机整饬江南军政的用意,已经是十分明显……   “呜呜~~”斩首的法号又一次的吹了起来。   “斩!”   一声号令,两颗人头立刻就落了地。   随即,两颗血淋淋地人头被放在木盘中,呈到阅兵棚前。   这一刻,不止是阅兵棚前的文官和武将,就是校场上的军士,一个个都感到脖子凉飕飕……   赵之龙脸上的冷汗,已经是如雨点一般。   座中勋贵,更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美人儿常见,淋血的人头,他们可是很少见,有胆小的已经是双腿发颤,即便是胆大的,也在暗暗想:“”太子如此严厉,我们和盐商们乌七八糟的那些事情,不知道太子会如何处置?   “徐行可有功,着升为千总,一应赏赐,由兵部补齐。”朱慈烺道。   “谢殿下~~”徐行可跪地谢恩。   朱慈烺转对唐亮:“取我弓来。”   唐亮将太子亲用,内廷兵器坊精制的长弓取来。   朱慈烺拿了长弓,亲自来到徐行可面前,左手将他扶起,右手将弓交到他的手中,望着他的眼,肃然说道:“此乃我用之弓,赐予你。”   “臣何敢受?”徐行可吓的又要跪下。   朱慈烺拉住他:“这是你应得的。宝剑赠英雄,良弓予勇士,这把弓在你手中,一定能多杀贼人,望你再接再厉,本宫等你下一次立功的好消息!”   徐行可激动无比,双手接弓,举过头顶,眼眶通红的说道:“殿下隆恩,臣必勇往无前……”   朱慈烺点头微笑。   徐行可捧着弓,反步退下。   阅兵棚前的诸将,微微骚动。   为将之人,谁不想杀敌立功?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不得不随波逐流。亦或者是技不如人,如果营风端正,大家都以立功为第一,那他们自认也不比其他人差多少。   朱慈烺望向校场上的两万士兵,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传令,所有把总以上军官,都到棚前,听候训话。”   “是。”   ……   黑压压的人头,几百个把总以上的军官,聚在阅兵棚之下,按官阶品级而站。一个指挥使一个参将一个千总,三颗血淋淋地人头,震撼了所有人,自南京京营成立,怕就没有这么严厉过——太子治军之术,他们算是领教到了。   朱慈烺站在木台之上,望着台下的军官,朗声说道:“张鹏翼的罪行,你们都知道了,一个指挥使,两万人的主将,居然将部下出生入死,拿命拼出来的功劳,交给另一个人,只因为那人给了他贿赂银!这样的人,只有私心和贪念,看银子用人,毫无公平公信,何能为一营之主将?今日能出卖部下的功劳,明日就能出卖部下的性命!”   “所以,我替你们拔了他!”   “从今以后,江左营唯能是用,能者上,无能者下,各位要比拼的是军功,是勇气,是杀敌的数量,不是银子!”   “所以李国彦也得死,这样的人,不配为将!”   “你们都是行伍之人,但其实我也是行伍!从开封到蓟州,再到宣府和通州,其间的枪林弹雨我都经历过,有人说,你是太子,千乘之躯,不可深入险地,但我却是不听,不是因为我好战,而是因为我知道,咱大明朝的兵,再不奋起,建虏人的刀,就要架到我们脖子上了!”   “有人说,这里是江南,离着建虏远,但流贼远吗?流贼攻陷黄州,老幼妇孺,一个不留,长江虽然宽,但流贼未必不能飞渡。一旦流贼过江,该如何是好?”   “平常不操练,难道要等上了战场,给贼人送人头吗?”   “各位到军中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混日子,就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给子孙留下一份基业吗?”   “过去的事不提了,但从今日起,南京兵部要严抓军纪,欺下瞒上,懈怠操练的人。一个也不能有!”   “那么……”朱慈烺踱了几步:“你们有人要问了,怎样的人,才配为将,怎样的兵,才能称为强兵呢?”   没有人敢回答,现场雅雀无声。   “本宫十五年抚军京师京营,到现在两年,略有所成。今日南下剿贼,正好有随行的军士,就让诸位看看,京师京营是如何操练的。张名振,张家玉!”朱慈烺转向右边。   “在!”   张名振和张家玉同声大营,他们和他们身后的三百京营军士,早已经等待多时了,听到太子命令,立刻齐声:“虎!”   声动天地。   三百人,竟然比刚才一千人操练的声音还要大。   疾如风,徐如林,侵如火,不动如山。   三百京营兵的操练,震撼了江左军营的将官以及校场上的士兵,他们这才知道,怪不得京营能在开封击溃五十万流贼,又两次击败建虏入塞呢,和这三百人相比,刚才江左营的操练就显得太过简单和表演了。   ……   操练完毕,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了下来。   营中掌起灯笼和火把。   军士退下,各回帐中,同时炊烟撩起,军营晚饭开始,但把总以上的军官却没有离开,照朱慈烺到军中的惯例,今夜他要和军官们共进晚餐,江左营的军官们听了先是惊讶,接着就都微微激动,和当今太子共进晚餐,那可是难得的恩遇。   而在晚宴之上,太子不时举杯,同众将共饮,那谈笑风生、和蔼可亲的样子,和下午冷面杀人的森寒,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南京勋贵和官员都作陪,有人暗暗赞:太子殿下一手软,一手硬,又打又拉,手腕真是灵活。   晚宴后,太子朱慈烺发下钧令,决定今夜就宿在江左营,南京文武听了都吃惊,急忙跪下来恳求太子进南京休息,尤其韩赞周和史可法,两人最是坚决。   朱慈烺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于是笑道:“怕什么,大明太子在大明的军中,难道还会出什么事吗?”   韩赞周和史可法两人无法回答,只好退而求其次,恳请留下做宿卫。不但他们两,其他勋贵和大臣也都请命留下——江左营多是赵之龙的亲信,更全部是张鹏翼的旧部,如果有人对张鹏翼之死心有不满,暗夜作乱,太子岂不是危险?因此大家都要留下。   朱慈烺笑:“不必,就忻城伯和诚意伯陪我就可以了。”   赵之龙和刘孔昭出列:“臣遵令。”   得太子点名,留在营中,那是一种恩宠,若不是信任,太子又怎么会留他们在身边呢?   但细想之下,却也是一种保险,忻城伯和诚意伯留在军中,就近看管,就算有人想作乱,也没有组织和头脑。当然了,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勋贵作乱,就明末的这些勋贵来说,胆子一个比一个小,他们若是有作乱犯上、敢捅破天的胆气,也不会在手中握有二十万重兵的情况下,一矢不发,就向建虏投降了。   历史家顾城曾说:明朝那些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靠着祖宗余荫,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极其怕死,一旦国难当头,除个别稍有志节者以外,大部分都是身家之念重于国家,保命胜过一切,投降是势在必然。   换句话说,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作乱。不做乱,还有荣华,一旦作乱,那九族都要被诛灭了。   再者,太子身边还有武襄左卫和虎大威的保定骑兵,就算营中有人作乱,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太子心意已决,韩赞周和史可法心知无法再劝,只能离开,不过他们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有意外,立刻就会调兵来救。   “张家玉张名振连同三百军士,留在江左营之事,你们商议的怎样了?”临行前,朱慈烺问。   这一次带张家玉张名振到南京,包括最后的操练,都是有意为之,朱慈烺所想的,就是把京师京营的火种,传播到南京京营,以备可能的大战。   “臣以为,可。”史可法拱手:“张家玉为营中机务,张名振暂领参将。”   朱慈烺看赵之龙。   赵之龙立刻警醒,急忙抱拳道:“臣赞同,江左营以后操练,以京营为师,乃是上上之策,臣全力支持。臣已经和部堂商量好了,一会就联名上奏疏。”   朱慈烺深意的看了赵之龙一眼,赞许的点头。   赵之龙惶恐拱手…… 第九百六十三章 后背顶刀   张鹏翼被斩首,但作为幕后老板的赵之龙,并没有受到波及,太子连一句责罚的话都没有,而在盐商事件里,赵之龙也是拿过银子、上过名册的,太子同样也没有提起。   赵之龙明白,太子放过他,并不只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命的南京留守,是勋贵,更因为太子有所图——太子所要的,无非就是整饬南京军务,使江左营变成强军,而他想要的,则是荣华富贵。太子留下张家玉和张名振,明显就是要以这两人节制江左营,再加上兵部尚书一个史可法,等于是他这个南京留守被架空了……   如果他不配合,不说太子将来登基之后的报复,只说眼下太子借着张鹏翼的事,治他一个用人不明、江左营混乱的罪,就足够他受的了……   忻城伯赵之龙并不是一个大有野心的人,只要能保住荣华和地位,他并不介意被“架空”。   而就在刚才和太子目光对视之中,他已经和太子达成了默契——兵你练,荣华我有。   赵之龙虽然是一个投降的软骨头,该杀,但此时此刻,为了南京军务的整饬,为了稳定,也为了不逾越太子的权限,在杀了这么多人头之外,不再节外生枝,朱慈烺暂时只能放过他。   软骨头也有软骨头的好处,识时务,会低头。   从这一点上来说,朱慈烺暂时放过赵之龙也就是必然了。   “江左营主将的人选,是史部堂和忻城伯的权限,我不干涉,但我以为,新主将必须是一个公忠体国,识大体,英勇敢战之人。”朱慈烺又道。   史可法和赵之龙都拱手称是,但两人的表情却完全不同,赵之龙有点垂头丧气,因为他知道,在新主将的选择和任命上,他已经失去了置喙的权力了,相反,是史可法却是踌躇满志,准备精心挑选一位猛将作为江左营的主将。   当然了,与之相应的,史可法和新来的主将必须做坏人,将太子点出的军中弊端,一一整饬,这是臣子的责任,也是太子对他们能力的考验。   ……   夜晚。   喧闹了一天的江左营,终于是静了下来。   中军大帐。   太子朱慈烺招诚意伯刘孔昭单独觐见。   刘孔昭已经忐忑了一天了,从营中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以及过往的听闻,他清楚知道,当今太子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他和张元辅搅合在一起、贪墨银子的那些事情,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是他派去的田茂才,接管扬州防务之后,放纵乱民抗议,几乎掀起民变,差点就破坏了太子在扬州筹集粮饷的大计,这样严重的事情,太子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但整整一天,太子都没有提起,这让刘孔昭越发的不安。   刚才和太子殿下同进晚餐,座中勋贵和将领,大部分都是开心。只有刘孔昭一人郁郁。   直到晚间被太子单独召见,刘孔昭心中才微微一喜——太子不公开处置他,而是秘密召见,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啊,我刘孔昭还有机会!   此时站在灯下,望着太子年轻威严和面容和严厉的眼神,他却又不安起来,难道自己的猜测错了,太子还是要重处他?   “刘孔昭,你可知罪!”   没有喊他的爵位,太子直接喊他的名字,而且一上来就大发雷霆,把他的罪行都抖了出来,从他指使田茂才接防扬州,到他和张元辅、以及扬州盐商的一些勾结,所有的证据,全部都摆在了在桌面上。   一瞬间,满帐杀气,俨然就是今日斩首张鹏翼的中军帐。   刘孔昭倒也是个狠角色,虽慌不乱,他心念急转,急剧盘算。   照他过往的性子,遇上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要矢口否认的,不管证据多么充分,他都不会承认,总之,他要死扛到底,凭着勋贵的身份,闯出一条活路。   但今夜,他却决定认了,并不是因为太子摆出的证据多充分,张元辅和盐商的口供多严密,而是因为他决定赌一把——虽然太子不是皇帝,但却是未来的皇帝,就算他今日一昧狡辩,躲过了一劫,但以后呢,他还能躲一辈子吗,等到太子继位的那一天,他岂不是要大祸临头?太子没有公开宣布他的罪行,而是单独召见他,明显就是有深意,如果他不能领会,一味顽抗,很有可能就会错过机会,并给太子造成恶劣印象,未来再难翻身。   心里这么想,刘孔昭也是这么做的,于是他噗通一声的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哭道,说自己辜负了陛下,对不起朝廷,不该收盐商的好处,更不该受张元辅蛊惑……哭道激动处,刘孔昭捶胸顿足,不能自己。   “殿下,罪臣无脸目求你宽容,只求殿下能看着罪臣先祖的面子上,能给罪臣安排一个荣耀的死法……”刘孔昭哭。   忏悔好像是有效的,太子看着他,怒气好像没有最开始那么充盈了,往来踱了几步,冷冷说道:“你真心悔改?”   “真心,真心!”刘孔昭抬起头,满脸泪水的说道:“若有一句虚言,定叫天打五雷轰!”   太子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所犯罪行,本不容赦,去除你爵位,都算是轻的,不过念在你先祖刘伯温乃是高祖皇帝的臂膀,为我大明屡出奇谋的情分上,我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殿下,谢殿下。”刘孔昭大喜。   “你是十五年到南京的吧?”朱慈烺问。   “是。”刘孔昭哭哑着嗓子。   “这两年整饬水军可有成效?”   “这……”刘孔昭一时答不出,成效是有一些的,但成绩却没有,前番更在武昌吃了败仗。   “武昌水战,听说你受了伤?”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朱慈烺追问。   刘孔昭心中大惊,急忙说道:“谢殿下关心,只是摔了一跤。”   他并不是战事中受伤,而是在后方听说,前锋水军被流贼战船冲击,竟然没有挡住,败退而回时,气的他一脚踹翻了回报的中军官,因为太用力,不慎摔了一跤,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有奋起而战、反败为胜的勇气,相反,他立刻就率领水军撤退了,由此造成了武昌的失守。   战后,崇祯帝有责罚的圣旨送到南京,不过却并没有实际处罚刘孔昭,一来刘孔昭是勋贵,崇祯帝一直都把勋贵当成自己人,二来,在崇祯帝看来,水军只是辅助的侧翼,胜败作用不大。   今夜太子忽然又提起,而且竟然知道他在船上摔倒的事情,他不由吃惊,难道身边有太子的探子?同时的,他也立刻明白,太子将功赎罪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他立刻哭道:“殿下明鉴,臣并非有意撤退,只是刘良佐他们……”   “我不想听理由,我要的是胜利!”   朱慈烺冷冷打断他的话:“明日清早,我就会起身,往武昌而去,你点齐南京水师,于我一同收复武昌。献贼在武昌搜刮船只,建了一支庞大的水军,你的任务就是击溃他们,前番在武昌败逃的事,绝不能再发生,就算是只剩下最后一艘船,你也必须给我战到最后,如果能取胜,我就恕了你的前罪,不然,我两罪并罚,谁也救不了你!”   刘孔昭一颤抖,击溃流贼水军,这并非可以轻易完成的任务啊。但此时此刻,却也不容他退缩,他咬牙道:“臣明白了。臣现在就离开江左营,回江船之上,连夜准备出征。”   “可。”朱慈烺脸色沉沉地点头:“去吧,望你不负你先祖的威名,也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番苦心。!”   “不破贼。罪臣绝不回来见你!”刘孔昭再拜了一下,爬起来,急急地走了。   望着刘孔昭背影,朱慈烺脸色凝重,一点都没有激励成功的喜悦。   就朱慈烺的本意来说,他并不想使用刘孔昭,不止是因为刘孔昭品行不端,和贪官奸商勾结,更因为刘孔昭无才能,无勇气,只有野心和贪欲!   但刘孔昭担任两年的操江提督,已经将南京水师牢牢控制在了手里,上下安插了不少心腹,如果拉下刘孔昭,换上其他人,新来的主帅没有一定时间,是掌握不了军队的,而收复武昌,迫在眉睫,容不得半点耽搁。   更何况刘孔昭是崇祯帝任命,即便手握这些证据,上疏弹劾,来回就是一个月过去了,因此,想来想去,朱慈烺最后还是决定留用刘孔昭。   因此,才有了今晚的棒喝和将功赎罪。   和赵之龙的安于富贵不同,刘孔昭的野心可是从来都不掩饰的,他原本是庶出,原本是没有资格继承诚意伯的爵位的,只因为正经的继承人,他年幼尚为成年的叔叔,忽然暴毙,奶奶也暴毙,诚意伯的爵位,这才落到他的头上。坊间传言,叔叔和奶奶,都是被他毒死的,朝廷曾经派人调查,但没有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流言始终存在。   成为诚意伯之后,刘孔昭抓住机会,不停向崇祯帝上疏,提出各种国策建议,终获得崇祯帝青睐,外放南京,成为了掌握一方兵权的操江提督,而在甲申之变,拥立福王的过程中,刘孔昭上蹿下跳,出力不少。弘光帝立,组建内阁之时,他竟然想要入阁担任阁员,并大闹朝堂,甚至还当庭拔刀,要砍杀吏部尚书张慎言,激化了党争,凡此种种,都是大明两百七十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身为操江提督,担负江防重担,但清军杀到江边时,他毫无抵抗,仓惶逃回南京,虽然最后保留了一点气节,没有投降建虏,入海不知所终,但就破坏性而言,刘孔昭可是一点都不比赵之龙差……   但愿刘孔昭的野心,能化成他的战力。如果刘孔昭做不到,朱慈烺也不惜成为第一个处置勋贵的皇太子!   这一夜,朱慈烺宿在江左军营,虽然梦中有金戈铁马,惊涛骇浪,但却无碍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   江边水军大营。   刘孔昭回到营中,召集心腹将领,杀气腾腾地说道:“都去准备,明日一早,随太子出征,这一次不同以往,只能向前,不许后退,但有敢后退者,休怪本伯公无情!”   说着,拔出腰间长剑,狠狠斩在帅案的斜角上,   砰的一声,帅案一角,直接落地。   帐中水军将领都是惊骇,心知诚意伯真是急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从刘孔昭凶狠的眼神却也知道,诚意伯绝不是在说笑……   ……   江左大营。   清晨。   朱慈烺早早醒来,洗漱吃饭,还未吃完,全身甲胄的刘孔昭就到了,说水师已经准备完毕,请太子上船检阅,朱慈烺换了一个常服,批了大氅,在晨曦之中,离开大营,往江岸而去,虎大威的保定骑兵和武襄左卫在身前左右护卫,赵之龙连同江左营中的所有将官,在后跟随送行。   到了江边,只见帆樯如云,百舟云集,一百多艘大小战船已经集结完毕,虽然比不上天津水师和登莱水师,但场面亦是相当壮观。   朱慈烺更加确定,只要将官用命,全歼流贼水军,封锁长江,完全不应该成为问题。   宗俊泰例行上船检查,一切无误之后,朱慈烺登上刘孔昭的中军旗舰,离开南京。   临行前,他再次叮嘱张家玉和张名振,两人躬身听令。   等到韩赞周史可法连同南京的文武勋贵急急赶到,载着太子的战船,已经顺江而上,往芜湖、安庆、九江而去了。   一众人都是跺脚,恨自己来晚了,但除了史可法等少数几人,大多数人都是暗暗松口气,太子终于是离开了,这尊佛也终于是送走了,不然太子再在南京多待两天,不知道又会查出什么龌龊的事情呢,一旦和他们有关,那他们都逃不过责罚。   这一次太子到南京,虽然斩了三个人头,整肃了江左营的军纪,但是对南京勋贵官员和盐商勾结,收受盐商贿赂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勋贵和官员的心中,却并没有侥幸过关的轻松感,因为他们都知道,太子不提,并不表示不知道,不惩处,而是因为现在军情紧急,为了安定南直隶,不得不暂时放下罢了,等到缓过这一阵,就算太子不提,朝中的御史言官也不会放过他们。   但御史言官总好过太子,只要太子离开,不使用当场决断的雷霆手段,那他们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第九百六十四章 朱家小儿   ……   武昌。   火光冲天而起。   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众人簇拥之中,张献忠走楚王府,骑上战马,回头望一眼,哈哈大笑:“烧,烧,都给老子烧了~~”   ……   信阳。   烟尘滚滚,旗帜翻天,车马连绵不绝,一支军容壮丽、盔明甲亮的大军,正沿着官道,不急不缓的行军,中军大纛处,飘扬的军旗清楚可见,正是京营各色龙虎大旗。   眼看再过五十里,就是湖广地界,进入德安府了,一匹快马忽然从前方急急而来,来到中军大纛处,马上骑兵将手中的急件交给护卫的将官,将官见急件上粘着三根鸡毛,心知是紧急军务,不敢怠慢,急忙递到了中军大纛之下。   奉太子令,临时指挥大军行军的抚宁侯朱国弼和前五省总督陈奇瑜、监军御史杨尔铭一同打开了急件。   看完之后,三人对视一眼,取得了一致意见,朱国弼下令:“传令,加快行军速度,今日夜里,务必在湖广地界安营扎寨!”   “是~”   踏起的烟尘更高,大军前进的速度,陡然加快……   ……   安庆。   从南京顺长江,过芜湖,到安庆,一共五百里,虽然是逆流而上,但战船前行的速度,依然极快,四天后,南京水师到达了安庆,太子朱慈烺短暂停留,安庆巡抚方孔炤登船,向他汇报安庆军情,以及流贼最新的动向,但汇报还没有结束,一个消息忽然传来。   张献忠放弃武昌,率领大军,水陆并进,往咸宁、蒲圻杀去,其战略目标很清楚,那就是湖南的门户,长沙的北大门,岳州!   ……   安庆。   江面战船之上。   “三十万流贼,虽不中,亦不远矣……”朱慈烺放下军报,脸色凝重。   这一次军报没有浮夸,说张献忠水陆两路大军有三十万人,裹挟的老弱妇孺,最少也有十万人,也就是说,张献忠一共夹带了四十万人南下。   以左良玉的尿性,得到张献忠撤退,武昌成为空城的消息之后,他一定会立刻过江,攫取收复武昌的大功劳。所以,此时此刻,武昌应该已经在官军的控制之下了,不过张献忠临走前焚烧全城,百姓不是被裹挟离开,就是被杀,武昌八成已经变成了废墟,收复武昌的象征性,远大过实际意义。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使张献忠改变计划,如果张献忠在途中渡过长江,重新杀回承天府襄阳,那战事就会变的复杂,因此,歼灭流贼水军,使其无法过江,就成了眼下的急务。   而另一个关键则是岳州的防务。   岳州西边是长江,东面是湖南和江西分割的天然群山,扎紧了岳州这个口袋,使张献忠三十万大军顿于岳州城下,用南京水师灭掉流贼的水军,封锁长江,官军精锐直袭其后,就可以大败张献忠。   但如果岳州守不住,被张献忠攻克,一切都是白说。   “告诉刘孔昭,加速前进,五日之内,必须赶到武昌!”   ……   咸宁。   众人簇拥之下,张献忠脸色阴沉的进入咸宁县衙,原以为能在咸宁抢一笔,但想不到咸宁早已经是人去城空,不止咸宁,周遭的通山、蒲圻的官军和百姓,好像都已经撤走了。   咸宁距离武昌,一百七十里,事先探子就有回报,说官军已经从这三地撤走。   原本以为,就算官军都撤走,百姓总会有一些,但想不到居然逃的如此干净,连周边的市镇,也一个人不见了,据探子说,城中一半的百姓跟着官军跑了,另一半跑到通山附近的大山里了。   所以,要人没人,要粮没粮。   但这并不是张献忠脸色阴沉的原因,咸宁通山望风而逃,早在他的预料中,令他心情烦躁的是,据探子回报,朝廷在岳州好像集结了不少兵马,岳州也许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一旦在岳州受阻,官军从后面追上来,事情可能就会不妙。另外,官军在岳州也聚集了不少船只,江面之上,怕是要有一场大水战,而对水战,张献忠心里还是没有把握的。   在县衙正堂的大椅子里坐下,张献忠看身边的义子和兄弟,说道:“娘求的,官军跑的这么快,这么急,连一个看门的都没有留下,额老张还是第一次见呢,你们都怎么看?”   蔺养成四人同意整编后,张献忠大刀阔斧,一天之内,就将四人连同贺一龙的人马整编完毕,并仿效朝廷,成立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是王尚礼,前军都督贺锦,后军都督蔺养成,左军都督马回回,都督右军刘希尧。蔺养成四人虽然被封了都督,但有名无实,原本属于他们的亲信被张献忠分散到其他各营,蔺养成他们现在所带领的,都是原本属于张献忠的兵马,等于四人已经被架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能再向过去那样,随心所欲了。   五军都督之外,张献忠又设大营十,小营十二,中置老营,献忠自己居之。又命孙可望为平东将军,监十九营;李定国为安西将军,监十六营;刘文秀为抚南将军,监十五营;艾能奇为定北将军,监二十营。   此外,又命马元利为水军都督,掌管从武昌缴获搜刮来的千余条大小船舰。   一共二十余万大军,加上家眷和老弱,将近四十万人,烧了武昌,水陆并进,浩浩荡荡的南下岳州。   而此时,跟在张献忠身边的有军师汪兆麟,义子孙可望艾能奇,以及中军都督王尚礼和后军都督蔺养成。其他人都正统领兵马,在咸宁周围,扎下了绵延十几里的大营。   听到张献忠问,军师汪兆麟说道:“狗官们跑的这么快,府库也一干二净,由此可知,并不是仓促逃跑,而是有计划的撤退,以下官看来,狗官们自己是没有这种胆子的,很有可能是朱家太子的命令。”   “哦?”听到朱家太子四个字,张献忠眼中立刻放出了凶光。   前年开封之战,李自成五十万兵马,气势汹汹,一副非要夺下开封不可的架势,当时远在湖广的张献忠虽然已经和李自成交恶,对李自成的实力,却是一点都不敢小瞧,他知道,李自成已经成气候了,这一次说不定真能夺下开封,占据中原,成为王侯呢。但没想到,狗朝廷没有使用丁启睿杨文岳等那些软弱文臣督军,而是令太子亲自出征,一番鏖战,竟然将李自成杀的全军覆没。连李自成本人,也差点被官军俘获。   消息传来,张献忠十分失望,心想:李自成这个烂求子的货,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还不如额老张呢,额老张要是有五十万兵丁,一定拿下开封!   而后更多的消息传来,当知道开封大战的详细经过之后,张献忠渐渐改变了看法,他意识到,并不是李自成不中用,实在是官军在开封打的太好,连一向不太听从号令,任意独行的左良玉,都好像是被架上车辕的牲口一样,一心往前狂奔,官军又策略得宜,策反了小袁营,李自成最后的大败,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朱家太子。   嘿嘿,朱家小太子,倒还真有点能耐,额老张真不能小看他。   等到去年,消失了一年,他以为以为已经死在开封的义女李湘云奇迹的返回,向他禀报了朱家太子击退建虏的经过,听完之后,他对朱家太子和朱家太子手下的京营兵,就更是不敢小瞧了。   前次武昌大战时,他只用少部分兵马牵制汉阳的左良玉,却令王尚礼率领重兵,死守支江,不许京营和秦兵过江,担心的就是京营兵的战力,而后他战略成功,左良玉按兵不动,京营和秦兵被堵在江边,而他自己统帅全部的主力,扑向马士英,一场激战,将马士英杀的溃不成军,黄得功和刘良佐保着马士英逃走。武昌随即被攻破。   这一次,他急急从武昌离开,杀向岳州,表面上是修整完毕,战略转移,但其实是担心朱家太子统帅的大军赶到之后,他会被瓮中捉鳖,现在大军离开武昌,咸宁通山却是两座完全的空城,令他有不祥的预感,而汪兆麟所说的朱家太子,正是他担忧的最大所在。   “你是说,朱家小儿要和额玩坚壁清野?”张献忠瞪眼。   前年,朱家太子只所以能成功逼迫建虏撤兵,其中很大的一个关键就是坚壁清野,使建虏难以得到粮草的补给。而坚壁清野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放弃所有难以坚守的小城池,坚守于要点大城之上。   现在咸宁通山是空城,蒲圻估计也好不了,官军坚守岳州是肯定的,这隐隐不就是坚壁清野吗?不同于建虏的十万大军,他张献忠可有四十万张吃饭的嘴要顾及,一旦没有粮草,不用官军攻击,大军立刻就会烟消云散……   “极有可能。”汪兆麟说道:“官军将咸宁通山蒲圻的兵马撤回岳州,一来加强岳州防御,二来使我义军得不到粮草辎重,一旦在岳州久攻不下,我义军就会陷入困境。”   “那你说怎么办?”张献忠问。   “为今之计,首先要探明岳州究竟有多少官军,城防是否坚固?如果官军人少,那自不待言,我义军夺下岳州即可,如果官军人多,城防坚固,那我义军就只能借助水军。从岳州绕行而过了。总之一句话,决不能在岳州城下久留!”汪兆麟道。   张献忠道:“再派探子,一定要探查清楚岳州的军情!”   王尚礼抱拳,急急去办。   汪兆麟继续道:“此外,我义军必须加快行军的速度,我义军越早在岳州城下,官军的防备都越不充分。”   听到此,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孙可望终于忍不住道:“四十万人,想要快速行军,谈何容易?”   “那就派一支前锋大军,轻车快马,直扑岳州,就算不能拿下,也可以打乱官军的防守。”汪兆麟道。   张献忠点头:“恩,此重任,非我儿定国不可。传额的令,令定国挑选精锐三万,带十五日的粮草,先去岳州,额率大军,随后就到!”   “是。”   “另外告诉马元利和钱文选,叫他们两人利索一点,额给他们的船,一艘也不少,少了一艘,额就治他们的罪!”   马元利是张献忠的老部下,钱文轩是原武昌水军游击,武昌城破时,钱文选   来不及逃跑,就投降了张献忠,张献忠令他辅佐马元利,一起统领那些搜刮到的大小船只。   如果岳州不能攻下,那就只能通过水路绕行,但四十万人,想要通过水路运输,需要的船只,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不要说张献忠,就是官军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运送一两万精锐,绕过岳州,甚至从岳州后方发起攻击,却是有可能的,这种情况下,船只就显得越发重要,因此张献忠要给马元利和钱文选再发一道严令。   张献忠想一想又道:“还有,娘求的官军有可能会追击额们,给文秀传令,令他带一万人,在咸宁通山一带给额埋伏了,如果官军来到,就杀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是。”   ……   九江。   九江城区背靠庐山,面朝长江,东临鄱阳湖,只要控制住九江,就可以封锁长江水道和鄱阳湖的出口,自古就是江南征战的兵家必争之地,流贼兴起,特别是武昌被张献忠攻破之后,九江就显得越发重要,一旦流贼攻破九江,流贼水师就可以顺江而下,直取南京,因此,武昌兵败之后,朝廷严令马士英守卫九江,于是马士英收拢人马,一部守黄梅,另一部就驻扎九江。   太子战船到九江时,马士英率九江的文武官员,连同驻守九江的刘良佐,在江边恭迎——凤阳总兵黄得功现在驻守黄梅一代,不在九江,因此朱慈烺还见他不到。   朱慈烺没有时间下船,只令马士英和刘良佐两人上船相见。   和他们两人一起上船的,还有一人,那就是被五花大绑的原武昌总兵方国安…… 第九百六十五章 兵临城下   方国安兵败之后,就一直躲在九江,原本他期盼的是,马士英上疏为他说话,他可以戴罪立功,继续做他的总兵,而在他重金贿赂之下,马士英也的确是动心了,上疏朝廷,拐着弯为方国安说话,希望朝廷能珍惜将才,准方国安继续戴罪立功。   不过马士英的奏疏还没有获得朝廷答复,太子的密令就到了,令其拿下方国安。   得到太子密令,马士英立刻就翻了脸,先令人将金银退回方国安,然后趁方国安不备,一举将其拿下。   方国安大呼小叫,咒骂马士英,但却也无济于事……   九江。   战船之上,朱慈烺终于见到了马士英这个集大奸大恶,大乱大昏,一把好牌耍到烂,弘光朝不到一年就覆灭的最大祸首,但最后却能为大明殉节的矛盾体。   四方脸,大胡须,绯色官服,普通的相貌,但也有一些威严之气。见到太子时,脸上带着惶恐尊敬之色。   刘良佐,字明辅,北直隶人,因常骑一匹杂色马,人称花马刘。在南明覆灭,建虏秋风扫落叶,迅捷平定江南的过程中,刘良佐这一位享受大明荣华富贵,原本应该是大明柱石的四镇总兵之一,却屈膝投降建虏,成了建虏的马前卒,从扬州,芜湖,江阴……死在他刀下的忠臣义士不计其数,其间更数度屠城,尤其是在扬州,刘良佐几乎是将人性之恶,发挥到了极点。   南京的四镇总兵,高杰,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四人之中,高杰和黄得功战死,刘泽清被建虏解除兵权,只有他刘良佐得以继续领兵,为建虏卖命。也因此,他对大明造成的祸害也最大。   如果以历史功罪,遇上刘良佐这样的贰臣,千刀万剐才是他应该的结局。   但此时此刻,马士英是大明的凤阳总督,刘良佐是大明的九江总兵,就剿贼来说,两人都还算是中规中矩。只要建虏不到江南,他们两人想要作乱或者投降,也是没有机会的。   虽然心中不喜,但朱慈烺还是以平常心态,接见了马士英和刘良佐二人。   张献忠放弃武昌,率军南下的消息,马士英和刘良佐都已经知道了,马士英请令,带兵跟随太子殿下西上,围歼张献忠,以将功赎罪。朱慈烺没有同意,只令马士英守好九江和瑞昌——武昌败后,刘良佐部损失严重,短时期难以恢复战力,加上九江位置重要,为了避免重蹈杨嗣昌精锐尽出,结果被张献忠偷袭老巢的覆辙,此次大战,朱慈烺不打算用马士英和刘良佐,当然了,隐隐可能也是心理膈应的原因。   “马部堂,你和献贼交战许久,可有良策与我?”最后,朱慈烺微笑问。   马士英说道:“臣不敢,臣以为,献贼虽然有三十万,但多是乌合之众,只要岳州能够坚守,阻敌前方,我大军于后方痛击,以京营之精锐,殿下之运筹,击溃献贼不是问题。”   朱慈烺心道:“马屁精。”脸上却是笑着颌首:“部堂所说,本宫记下了。”   砰砰砰砰,这时,脚步踩在甲板上的声音急促,于海上到了二层:“殿下,岳州军报!”   朱慈烺脸色一变:“快拿来!”   ……   岳州。   城头之上,军旗飘动,军士们在墙垛边肃立,一个全身甲胄的大将,正举着千里眼,向城外的原野,徐徐观望,正是刘肇基——流贼前锋已经到了,人数最少有两万人,且有不少的骑兵,此时正在城外的原野奔驰,往来探查情况,如果照刘肇基的本意,他很有可能会主动出击,夺一个开门红,给流贼来一个下马威,不过想到太子殿下的叮嘱,他还是压住了主动出击的冲动,决定凭城固守,现在在他的身后,城中青壮正将各种守城器械和物资,运上城头,或者是堆积在城墙下面等待使用。   而在城外,经过数万民夫连续十几天、日夜不停的劳作,已经掘濠三重,间设陷坑、木桩、竹签,京营精锐和岳州守军间步其中,将城外贯通南北的狭长平原,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岳州北面的长江江面上,临时组建的岳州水军已经封锁住了整个江面,西面是洞庭湖以及湘江,敌人如果来攻,只能打东面和南面,就岳州城防来说,在京营一万兵马赶到,又撤回咸宁四地的守军之后,整个城防和防守实力,得到了极大的加强,偏沅巡抚李乾德已经从最初的惴惴不安,渐渐安定下来,但刘肇基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不止是流贼人数众多,将近三十四万,壕沟战术,或可以大量杀伤流贼,但如果流贼不顾一切,用血肉填充壕沟,壕沟也未必能坚守到最后,那一来,就需要是面对面的直接砍杀了。刘肇基对自己部下的战力,充满信心,但对岳州兵以及李乾德的偏沅兵,却不能完全放心。   另一个好消息,经过详细拷问和重金悬赏,岳州知府王章从逃入城中的数万逃难百姓中,成功甄别出了一百多个混入其间,想要为内应的流贼,全部收押在牢,这一来,等于是消除了城中的隐患。   流贼,尤其是张献忠惯常使用内应开城之术,派部下假装为逃难的百姓,混入城中,等张献忠杀到城下时,他们在城中制造混乱,并寻机打开城门,很多原本能够坚守的州府郡县,就是这么被流贼攻破的。而最近的例子就是武昌。   因此,如何在收拢难民的同时,甄别出混在其间的流贼奸细,一直是各地官员头疼的一个大问题。   岳州地位关键,张献忠既然决定攻打岳州,那么他一定会提前派遣奸细进入岳州,不但探取城中情报,也是为攻城的内应。如何甄别,成为岳州知府王章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   于是,刘肇基照太子所说,向王章提了几个建议。   第一,登记难民身份籍贯,老弱和青壮分开,免的青壮裹挟老弱。   第二,再将青壮难民中有家属和没家属的分开,有家属的青壮,十人编为一队,五队编为一甲,各任命队长和甲长,承担后勤和修建城防的各种工作。十人小队中,实行连坐制,彼此相互监视,但有流贼奸细,其他人没有发现或者隐瞒,队中十人,皆以奸细论处。   同样的,如果一队骚动,其他队没有制止,整个甲,也都会受到牵连。   第三,对于剩下的、没有家属的青壮难民,实行重点甄别,严密监视,固定区域居住,不得乱跑,违者以奸细论处。   观察一段时间之后,选出其中的老实者,将他们分批分次的安置到各个队中,以一队三人为上限,就算他们是奸细,但在其他十人的监视下,短时间也难以掀起什么风浪。   有嫌疑者,则继续关押。   第四,发动群众,宣传流贼之害和奸细的可恶,让百姓们提高警惕。同时重金悬赏,但有发现流贼奸细者,赏银五两,流贼奸细幡然醒悟,愿意归顺朝廷,指证同伙者,赏银二十两。   几管齐下,可以最大可能的消除流贼奸细。   王章听完,说了一个“善”字,照着执行,果然成效不错,成功的挖出了一百多个混入城中,想要作乱的流贼。   但坏消息也是有的,从咸宁等四地撤退的百姓,一部分腿脚慢的,被流贼追上,携带的粮食辎重都为流贼所得。   而粮草问题,正是刘肇基心中最大的隐忧。到今日为止,城中存粮不到十日,虽然因为紧邻长江和湘江。不怕流贼围城,粮草随时都可以通过水路运到城中,但怕就怕,上游荆州以及南面的长沙府无粮可运。一旦没有粮草,兵马再多,城防再坚固,也是无用……   同一时间,城下的原野中,一个流贼年轻将领,正立马旗下,远远观望岳州城。   岳州城头旗帜不多,军士看起来也稀疏,乍一看,城中守军好像并不多,但城外东面原野里的壕沟,却让他心惊。少小被张献忠收为义子,十年的戎马做战,马踏南北,他见过的城防和官军守备有很多,但却没有一城,像今日岳州这样,硬生生地将城外的原野,挖成了一道道的沟堑,他能想象到,一旦战事打响,那一道道壕沟将会吞噬很多义军的性命……   “城里有消息传出吗?”李定国问。   “没。”   李定国眉头皱着更深,照岳州城防看,岳州官员和守将早有准备,事先派出去的内应,怕是难有作为。   “梁大勋!”李定国转头喊。   “在!”   一骑跃马而出。   “你回去禀报我义父,就说岳州城防坚固,急切怕是难下,我义军上策,应该还是避实就虚,利用水军,打通水路,从长江直入湘江,绕开岳州城,直取长沙,如果义父非取岳州不可,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吗?”李定国道。   “记下了。”   “那快去!”   “是。”梁大勋拨转马头,带了几个人,急急回后方禀报。   李定国转头再望向岳州,对左右说道:“岳州接纳了咸宁等四地的百姓,城中粮草必然缺乏,官军如果要运粮,一定是要通过水路,告诉弟兄们都休息,选一些精通水性的兄弟,明日凌晨,随我突袭,占据城陵矶,将长江边上的官军船只给我烧个一干二净!”   “是。”   ……   长沙。   吉王府。   长沙知府刘熙柞、推官蔡道宪,此时正跪在吉王府的前院中。   从清晨到现在,两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但吉王却迟迟不见他们,吉王府的大太监也几次来看,劝他们两人离开,但刘熙柞和蔡道宪却是不肯离开。   刘熙柞道:“岳州现在已经几近断粮,没有粮食,岳州必然不保。一旦岳州不保,门户顿开,我长沙又拿什么去抵抗几十万的流贼?到时,吉王能独与此曹保富贵乎?”   蔡道宪更是高声:“拿不到粮食,下官二人今日就只能跪死在这里了!”   虽然太子在扬州在筹集到了大批的钱粮,但扬州距离长沙遥远,短期之内,那些钱粮是难以运到长沙的。因此,长沙官员只能自己想办法,以渡过眼前的危局。而长沙城中,最富有的就是吉王了,除了吉王,他两人找不到其他的募粮处。   大太监跺脚:“王爷已经答应给五千石。你们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五千石杯水车薪,最少得两万石!”刘熙柞道。   “你们这是何苦呢?”大太监叹口气,又离开了。   后堂。   书生模样的吉王生气的踱步:“他们两人干什么,是要逼死本王吗?”   大太监躬身,不敢回答。   吉王踱了很久,终于颓然的倒在椅子里,叹道:“罢了罢了,算他们厉害,给他们就是了。”   “可两万石需要很多银子啊,咱库里可一下就被搬空了……”大太监道。   “那又怎样?”   吉王叹道:“这两人虽然顽固,但说的倒也不错,岳州如果真丢了,咱吉王府也好不了……”   前院。   听到吉王同意给银买粮,刘熙柞和蔡道宪都快哭了,两人再拜,刘熙柞道:“王爷深明大义,上至陛下,下至百官,必将人人称颂王爷的仁德!”   ……   黄昏。   粮船都已经装好,蔡道宪亲自压粮,对刘熙柞说道:“请大人放心,下官必亲手将粮食交到李抚台的手中,但有任何失误,下官就绝不回来见你和长沙父老!”   蔡道宪,字元白,晋江人。崇祯十年进士。初授大理推官,后补长沙推官。流贼攻克岳州,往长沙汹汹而来之际,时知府堵胤锡入觐未返,长沙人心惶惶,蔡道宪先后劝诫偏沅巡抚李乾德和湖广巡抚王聚奎,但不为二人所听,流贼逼近长沙,城中官员拥着吉王逃散,只有蔡道宪独自拒守,后城破,张献忠诱之以重利,不屈,大骂张献忠,被张献忠凌迟处死。   时年29岁,卒谥忠烈。   ……   岳州。   “杀!”   凌晨时分,城陵矶附近忽然杀声四起,流贼忽然向城陵矶渡口发起攻击,城陵矶渡口就在岳州城北十里之处,现在是岳州水军的第二道防线,第一道防线乃是更前面的道人矶和白螺矶,流贼忽然出现在城陵矶,向驻守岸边的明军发动猛攻…… 第九百六十六章 武昌移营   但出乎李定国的意料,战局并没有朝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虽然流贼暗夜突袭,来的十分突然,官军好像是仓促应战,但流贼却并没有占到便宜,在官军早就挖掘的明沟暗沟,各种陷阱,以及犀利的火器面前,原本的突袭,硬生生地变成了一场攻坚战,李定国见势不妙,急忙下令撤退,但冲上去的精锐,却已经损失过半了。   等到天亮,激战结束之后,岸边到处都是流贼的尸体。   “少将军。”   勒统武脸上带血,气喘吁吁的从前方撤了回来,一边请罪,一边说道:“官军火器太厉害了,放铳跟放鞭炮似的,这绝不是普通的官军!”   晨光之中,李定国脸色沉沉,他当然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官军,而是朱家太子的京营,在这之时,他早就听闻京营的名字,知道京营火器犀利,战力强大,但却还没有和京营交过手,今日是第一次,他算是领教了,不止是火器犀利,京营在面对凌晨突袭,虽然慌乱,但没有人放弃阵地,惊慌逃窜,而是坚守阵地,有组织的进行反击,这这一份的定力,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下去休息吧。”李定国摆手。   勒统武抱拳,一瘸一拐的下去包扎休息。   李定国站在原地,望着岳州城,脸色越发凝重,心底里那种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城中。   得到流贼忽然在凌晨时分,偷袭城陵矶的消息后,刘肇基并不吃惊,他早就预料,流贼有可能会偷袭城陵矶,但让他微微意外和警惕的是,流贼在城陵矶表现出的战力,一点都不亚于闯贼精锐在开封城下的表现,官军虽然用火器击退了流贼,但自身却也遭到了不小的伤亡,由此看起来,献贼之兵,并不弱啊。   而现在只是流贼的前锋,等流贼主力杀到,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可有粮草送到?求粮的人,回来了没有?”   刘肇基现在最担心的,依然还是粮草。   ……   武昌。   在张献忠离开武昌的第二天,左良玉大军就从汉阳渡过长江,收复了武昌,将左营大旗插在了武昌城头,等到牛成虎的秦兵和一万精武营从黄州渡过支江,来到武昌城下时,武昌已经被左良玉占据,于是两军只能在城外扎营。而后,左良玉牛成虎都接到了太子的命令,不必追击张献忠,暂时在武昌修整,而这,正和他们两人的心意,虽然流贼能战之人不多,但人海战术使将开来,三十万人站在那里让他们砍,都有可能把他们累死,更何况张献忠一向狡诈,非常善于伏击,追击有可能会吃瘪,现在有太子的命令,他们都非常乐意听从。   三天后,武昌阳逻镇。   武昌的文武百官,在江边迎候太子。文官以承天巡抚宋一鹤为首,武将则是平贼将军左良玉。   而在等候的中间,一个好消息又传来,太子从京师带来的三万大军,已经到了汉川,其前锋五千人,甚至已经是到了汉阳,现在正在过江,等于朝廷聚集在武昌的人马,已经将近九万人,粮饷也正源源不断的从扬州各地运来,后勤无忧,全军士气大振。   最重要的是,此次大战,乃是太子殿下亲自挂帅,众人的信心就更是充足,尤其是宋一鹤等文官,一个个都是喜上眉梢,觉得湖广的贼乱,很快就可以平息了。   不同于文官的喜悦,平贼将军左良玉的眼神里,却是藏着一些掩不住的阴郁。   收复汉阳和武昌固然都是大功,但再大的功劳,怕也是比不过吴甡的身死……   虽然汉阳之战后,朝廷对左良玉不奖不罚,但左良玉太了解吴甡和太子的亲密关系了,为了平息太子的怒火,左良玉将当日在蔡店镇带头逃跑的五十个军校全部处死,又不顾众将的求情,将当日负责防守蔡店镇的吴学礼打了四十军棍,几乎就当场打死,并将吴学礼从堂堂的副将,贬为了一个平民,给了吴学礼一笔银子,令其离开军中。   其实照左良玉的本意,他本想将吴学礼斩首的,但求情的人太多,他最后不得不高抬贵手,放了吴学礼一马。   处置完吴学礼之后,左良玉令幕僚写了一封请罪书,送往朝廷。   明着是向朝廷请罪,其实是向太子。   但太子是否能满意,是否能放下?左良玉不敢保证,此时即将见到太子,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中午时分,大批南京水师的船舰在江面上出现,帆船云集,文官们看到,就更是振奋了。   此一次,刘孔昭豁出去了,不但调集了南京,而且从邻近的芜湖,安庆等地调集了所有能够调动的船只,一起往武昌而来,整体船舰的数量,已经从一百多艘扩张成了三百艘,浩浩荡荡,云帆蔽日,大有一雪前耻,不胜不归的气息。   “来了!放铳,奏乐~~~”   当载着太子殿下,插着十二面大旗的旗舰在江面上出现,缓缓向江边码头靠岸之时,江边的礼部司官和典礼官急忙挥手。   ……   武昌江边。   鼓乐大作。礼铳砰砰作响。   迎接的人群,如山似海。   当船舰靠岸、跳板搭上,太子在众人护卫之中,走下战船之时,码头上的文武百官一起躬身,轰然说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护卫的武襄左卫闪开,一身素白的常服,善翼冠上系着孝带,年轻太子面色严肃的在码头上站定,环视一眼迎接的武昌文武,微微点头,跟在身边的唐亮立刻一甩浮尘,叫一声:“起~~”   于是众人平身,都用一种小心敬畏的眼神看向太子。   离得远,很多人根本看不到太子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年轻贵气的人儿,在重重护卫之中,迈步走来。   太子唤承天巡抚宋一鹤、平贼左良玉、秦兵牛成虎以及京营参将姚成近前说话。左良玉和太子已经是“熟人”了,姚成是太子的部下,朱慈烺叫一声昆山将军,又向姚成点头。宋一鹤和牛成虎却都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见太子年轻温和,却不失威严尊贵之气,心中的尊敬不禁又多了几分。   “长江西岸防守的几个重点,沔阳、洪湖、监利等地的沿江防务,可都已经安置妥当了?”礼罢,朱慈烺立刻就问。   他现在不担心流贼围攻岳州,只担心流贼会放弃岳州,用船只渡过长江,也就是从沔阳或者是洪湖、监利一带过江,杀回承天府襄阳一带,那一来,他围歼张献忠于岳州,一战荡平流贼的计划就会落空。为防意外,他不止给刘肇基发去密令,令刘肇基死守岳州,同时也给左良玉和宋一鹤都给有密令,令两人调集兵马,防守洪湖、监利等地渡口,兵马不需要太多,只需要有一定的阻拦功能,令流贼无法快速过江就可以。   兵法云,半渡而击,只要官军有充分的预警时间,等流贼过江到一半,官军忽然出现,两边击杀,流贼必败。   狡诈如张献忠,深知这一点,因此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他一定不敢轻易率领几十万人过江。   “照殿下的命令,臣已经调集各地卫所,严守西岸各处渡口,并搜集所有船只,昆山将军亦派了五千人马,从金口,东山,新滩,赤壁,嘉鱼,一直到洪湖白螺矶,都有我军严守,绝不叫流贼再窜回西岸。”宋一鹤回。   “不能大意,一定小心,告诉各处守军,坚守渡口,本宫有重赏,但如果懈怠,坏了朝廷的大计,本宫绝不轻饶!”   朱慈烺点头,虽然宋一鹤所说的这些情况,塘报中都有写,但当面听宋一鹤说,朱慈烺心中更踏实一些。   又简单问过粮草和军饷的欠缺情况以及流贼最新的动向、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告诉众人不必担心,粮草正源源不断的送来之后,朱慈烺翻身上马,往武昌而去。   而刘孔昭统领的南京水师,则是继续顺着长江而上,浩浩荡荡地往岳州而去——太子给他的命令是,率领水军,先行支援岳州,一刻也不得停,刘孔昭现在就像是一个后背被顶着钢刀的冲锋者一样,除了向前,他再无第二条退路。   一路,宋一鹤和左良玉向朱慈烺汇报了武昌城中的情况。   张献忠离开武昌时,一把火烧了武昌,城中建筑大部分都化成了废墟,尤其是富丽堂皇的楚王府,几乎是被烧成了白地,一栋完整的建筑都没有了,城中街道两边的店铺,更都是残垣断壁。至于城中的百姓,除了百十个不能离开的老弱,其他人不是被张献忠裹挟,就是被斩杀。   开封之战时,朱慈烺不止一次的进到被李自成占领,随后又被官军收复的城池,虽然在开封战败后,李自成一路溃散,又恢复了过去的烧杀抢掠,不过和张献忠相比,他还是比较“仁慈”,有一些底线的,但张献忠却是毫无顾忌,刀锋所向,就是天王老子也不饶……   “张献忠……浩劫也。”   朱慈烺脸色沉沉。   一路继续询问军情,几人之中,左良玉是平贼将军,军务最熟,兵马也最多,因此大半都是由他来回答。   “殿下,吴部堂之事,臣罪责难逃,每每想起,都是痛不欲生……”左良玉终于找到机会,说出自己的痛悔。   朱慈烺轻轻一叹:“昆山将军不必过于自责,蔡店镇之战,非将军之过,实乃流贼太过狡猾。”   左良玉急忙抱拳,脸膛更红,激动道:“有贼无我,有我无贼。就是粉身碎骨,臣也要为部堂报得此仇,以告慰吴部堂在天之灵!”   朱慈烺点头。   见太子殿下面带微笑,丝毫没有不悦之色,好似已经放下了吴甡之事,左良玉暗暗松口气。   “对李定国,昆山将军怎么看?”朱慈烺又问。   算上浮山之战,左良玉已经和李定国直接交手两次了,浮山之战不说,蔡店镇之战中,李定国偷袭蔡店镇之后,迅速撤离,左良玉得到消息,急忙回军急救,但却连李定国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只知道李定国是突围往北面去了,左良玉率兵追出四十里,眼见追不上,最后只能无奈返回。   两次交手,等于左良玉败了两次。   “不过就是投机取巧的小贼罢了。下次相遇,臣必将其碎尸万段!”   提到李定国,左良玉就咬牙切齿,他自认一世英名,几乎就要毁在李定国手中了。   “李定国之才,绝不可小视,下次相遇,昆山将军一定要小心,绝不可有一丝大意!”朱慈烺脸色凝重的叮嘱,虽然他操了收服李定国之心,但却绝不容李定国再在战场上取胜,两者相比,他宁愿不收李定国,也要保证官军的优势。   左良玉点头称是,但心里却不以为意。他戎马生涯几十年,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贼首,岂在他的眼中?   ……   来到武昌,远远就看见,武昌南面的原野中,官军营帐连绵不绝,牛成虎的秦兵以及姚成的京营兵,分在东西两面扎营,旗帜鲜艳,泾渭分明,从南面而来,伸展到武昌城前的官道上,马蹄急急,有官军的探骑正急速奔驰。   而武昌城头上悬挂的则是左良玉的帅旗。各个墙垛飘扬的也都是左部旗帜,由此可知,左良玉的兵马,全数在城中驻扎。   朱慈烺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皱起眉头。   “殿下,城中都已经预备妥当,请您入城休息。”   宋一鹤道,历史上,宋一鹤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杨嗣昌为兵部尚书之时,他有一次拜见杨嗣昌,需要先递上拜帖,因为杨嗣昌的父亲叫叫杨鹤,为了避讳“鹤”字,宋一鹤遂自己的署名写成了宋一鸟。   杨嗣昌当时在朝中政敌颇多,为群臣所嫉恨,此事一传出,立刻就成了笑柄,不止是笑宋一鹤,更隐隐的是在反衬杨嗣昌的跋扈——你看吧,杨嗣昌嚣张权重,连地方督抚都怕的要改名。   不过崇祯帝并不为所动。   而宋一鹤就是一个攀附权势的小人吗?   并不是。   任汝南兵备道时,平定境内流贼,十五年为巡抚后,焚毁渡船,阻止流贼渡江,崇祯十六年正月,李自成二十万大军围攻承天府,总兵副将御史都投降了,只有宋一鹤这个巡抚誓死不屈,自杀殉国…… 第九百六十七章 太子升帐   这一世,因为李自成在开封就败了,也就没有了后来的襄阳和承天府之战,因此,宋一鹤的巡抚做的稳稳当当——就明末官员来说,宋一鹤非是什么大才,但却绝对称职。   “不,”朱慈烺摇头,目光看向远方:“去秦兵营。”   宋一鹤眼有惊奇,拱手:“是。”   左良玉却是眉毛一跳,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放慢马速,脱离太子大队,压着声音,对跟在身后的儿子左梦庚说道:“去传令,全军移出武昌城,全部到城东扎营!”   左梦庚不明白:“为什么呀爹?”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左良玉一马鞭抽了过去,怒道:“快去!”   挨了一马鞭,左梦庚这才有所醒悟,急急打马去传令了。   左良玉收复武昌之后,就带兵驻扎在武昌城内,其实是有企图的,武昌城虽然被张献忠劫掠,临走还放了一把大火,但火势再大,也改变不了武昌城的优越地位。得宜长江水运,用不了多久,武昌就会再次繁华起来,和只有陆路的襄阳相比,武昌未来更有前景,筹集粮饷也更加方便,因此左良玉就动了心思,想着先到先占,我占了武昌,摆出架势,朝廷就不得不令我镇守武昌,即便最后令我移驻他地,也需要给一些补偿……   如果是一般文臣督抚,哪怕是吴甡领军,左良玉都会不管不顾,只在武昌住了,只等吴甡问起,他才会说道:“部堂,我部营帐短缺,士兵们十几二十人挤一个营帐,实在睡不下,不得已才在武昌城内驻防。”   意思是,要我移出武昌也可以,先把营帐和粮饷给我拨付足够了。   这本是左良玉的风格,当初面对杨嗣昌之时也是毫不退让。又或者说,这不是左良玉一人,左营上下,都养成这种吃拿卡要的坏习惯了。   但太子不是督抚,左良玉不敢那么托大,他原本想着,等到进城之后,主动向太子提起,说不得太子会同意他驻守武昌呢,就算不同意,求得一些好处,大军再撤出武昌也是好的,但不想太子居然不进武昌,而是要去秦兵营,左良玉立刻意识到,太子对他占据武昌的行为,怕是十分不满,继续留在武昌城里,太子的不满会越来越强烈,因此他不得不紧急处置。   等左梦庚去了,跟在左良玉身边的马士秀说道:“左帅,这偌大的武昌城,总是需要有人镇守的,不论京营还是秦兵,都是客兵,终究还是要走的,只要打好这一仗,灭了张献忠,就算咱们不提,朝廷也会让咱们分兵镇守武昌的。”   左良玉脸色沉沉地不说话,只快马向前跟上,马士秀再不敢多言……   ……   秦兵营中。   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高高竖起,迎风飘扬。   “砰砰砰!”   “咚咚咚咚……”   三声号炮,鼓声响起。   “太子殿下升帐喽~~~”   “升帐喽~~”   十二名武襄左卫挎刀站立在中军大帐前,用尽最大的肺活量,高声的呼喊出去,随即,肃立在营帐两边的军校,一声声的向外传递,直至传到全营上下,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这才算是作罢。   太子在秦兵营中驻节,显示对秦兵的器重,临洮总兵牛成虎受宠若惊,严令所有秦兵都拿出精气神,给太子殿下看,但有一丝懈怠,斩!而就在进营的过程中,朱慈烺也管中窥豹,对秦兵的战力和孙传庭的志军之术有了初步了解。   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以车营火器为主,效仿的其实也是戚继光。前番开封大胜后,朱慈烺将京营携带的火器,连同剩余的火药,全部都送给了孙传庭,这两年,朝廷下旨开办厘金局,孙传庭是两京一十三省中,最为积极的一个督抚,设立厘金局的时间最早,等于他在清理军屯之外,又多了另一个粮饷进项。因此,现在陕西的财政困境,比历史上缓解不少,而眼前的牛成虎带来的这一万人,虽然不是孙传庭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但却也是厢车火器齐全,更配有一支千余人的骑兵,具备相当的战力。   简单走过秦兵军营,见营帐整齐,士兵虽然不似京营精悍,但却也精神,朱慈烺心中微微点头。   “禀殿下,京营,左部,临洮,各部将官应到九十七人,实到九十七人!”   中军官佟定方高声而报。   简单洗漱,朱慈烺端坐中军大帐,宋一鹤左良玉虎大威等文武分坐左右,因为是皇太子,又是代天巡狩,因此升帐仪式相当隆重,又是号炮,又是大鼓的,同时高声点名,点到的将校都要大声应答。   帐内帐外甲士林立,全军肃静,军中千总以上的将官,都在大帐之外集合,气氛非是一般。   点名完毕,军议开始。   首先,由承天巡抚宋一鹤介绍军情,以及粮饷辎重的筹备情况——虽然朱慈烺在扬州大动干戈,筹集到了所需的银两,但把银子换成粮食,从各省调运买卖,仍需一定时间,运输更是需要时间,而张献忠临走前,又刮地三尺,将武昌搜了一个干净,因此,武昌现在的屯粮并不充足,只够大军十日使用。   另外,宋一鹤也简单说了岳州的情况,   刘肇基的一万京营兵连同偏沅巡抚李乾德的三千贵州兵,加上咸宁通山通城蒲圻等四地撤回的兵马,现在岳州守军将近两万人,水军也有三千人,整个岳州枕戈待旦,严阵以待,绝非流贼可以轻易攻克。   “献贼逃离武昌,现在正往岳州而去,下一步该如何,诸位都说说吧。”宋一鹤说完坐下,接着,太子清朗的声音从帐中传出,不唯帐中人,就在立在帐外的一些将官也隐隐也听到。   帐中静寂。   所有人都看向左良玉。   军中历来都是论资排辈,帐中武将,左良玉官阶最高,第一发言的权力肯定属于他,除非他明确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否则,没有人敢抢他风头。   身为平贼将军,左良玉的气场也比一般总兵明显强大许多,他站起,抱拳说道:“献贼虽然号称三十万,但在臣眼中,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臣愿率领本部人马为先锋,为殿下打开道路,直捣岳州,生擒张献忠!”   帐中熟悉左良玉秉性的人,都有点惊讶,尤其是承天巡抚宋一鹤,作为湖广官员,他和左良玉打交道太多了,深知左良玉心高气傲,极少主动请缨,从来都是督抚低下身段求他,他才肯出兵,但太子不是督抚,面对太子带领,左良玉主动请缨,虽然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朱慈烺却知道,左良玉如此积极,主动请为前锋,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当朝太子,有代天巡狩的权力,也不只是为了弥补吴甡之死和刚才自己表现出来的对左营占据武昌的不满,而是因为在他这个太子的身后,站立着数万京营精锐!   以往,左良玉是剿匪的第一主力,历任督抚都不得不倚重他,如果左良玉不配合,剿贼不可能成功,但今日情况却是不同,太子身边有京营和秦兵,朱国弼和陈奇瑜率领的京营大军,已经到德安,随时都会出现在武昌,兵力如此众多,且都是精锐,左良玉的作用大大降低,如果左良玉不主动表现,太子不可能弯下身子求他,而吴甡之死,就像是达摩利克斯之剑,悬在左良玉的头顶,他心中惴惴不安,急于立功,因此,才会主动请为前锋。   不管左良玉动机如何,但左良玉的主动请缨,朱慈烺还是乐意看见的,他微微赞许。   左良玉之后,众人纷纷起身献策请战。   从领兵的将官到负责整训的兵备道,一个个都是信心十足,认为屯粮虽然不多,但后续正源源不断的送来,大军粮草无忧,此时此刻,应该迅速追击,全歼张献忠于岳州城下,不然等到流贼逃走就来不及了。虎大威更要和左良玉抢前锋。   朱慈烺微笑,将众人的意见和看法,都收在心里,众将踊跃请战,说明军心士气可用,这是大战前的好现象。待众将都坐下,他环视全场,缓缓说道:“据报,献贼在武昌停留修整了三月,其间收拢了贺一龙等人,又任命将校,整顿兵马,演练阵法,多造兵器和铠甲,战力比之过去,有所提升。这一点,诸位一点要小心,切不可对献贼过于轻视,以被他钻了空子。”   “献贼狡诈,极善于流窜,稍有不对,就会化整为零,难觅踪迹,再然后他星星燎原,卷土重来。过去,朝廷数次大败献贼,但却始终不能斩草除根,岳州左边为江,右边为山,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大好战场,我们绝不可辜负,一定要想尽半个办法,将献贼堵死在岳州城下。”   “因此,此战不在快,而在稳,剿贼之术也不在胜,而在于灭!如果不能彻底歼灭张献忠,令他逃出生天,我军就算胜,也是败了,总之一句话,本宫要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将张献忠连根拔起、一战而定的结果!”   宋一鹤连连点头,对太子殿下的见识和远谋,佩服的五体投地。于是他带头站起,向太子行礼:“殿下深谋远虑,臣等不胜钦佩~~~”   对众人的马屁,朱慈烺点头受了,然后说道:“关于作战计划,本宫已经制定,诸将的任务,本宫也会一一分派,不过在这前,有件事必须要先处理。”说完,朱慈烺向佟定方点了一下头。   佟定方明白,立刻大步走到帐门外,高声道:“带方国安~~”   “带方国安~~”   “带方国安~~”   帐外的旗牌官和传令兵层层传递。   左良玉等人听到方国安的名字,心中一动,隐隐知道太子要做什么了。   连续十几声的传递,将中军大帐带方国安的命令,传到一千步之外的小校场。   “方国安,出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被从囚车里拉了出来,随即四个兵丁押着他,往中军大帐推。   忽然从囚车里脱困,方国安像是看到了生的希望,他铆足了精神,急切的向前走,脑子里急剧想着见到太子殿下该如何辩解?就算不能官复原职,只要能逃的一命就好……   肃立在大帐之外的,千总以上的将官都齐刷刷地看着他——方国安,原武昌总兵,就大明官制来说,武将做到总兵,就已经快是接近尽头了,虽然上面还有总兵官,以及各种各样的加衔,但就实务来说,那都需要非常的机遇和特殊的战功才可以得到,非一般人可以成就,方国安做到总兵,已经是武将的顶点了,照往常的惯例,朝廷对总兵的处置,都是非常慎重的,甚至大多数的情况下,对兵败总兵的处置,都是戴罪立功,原因很简单,总兵虽然败了,但他手底下还有兵呢,真要把他逼急了,他反叛为寇,掀起一方动乱,就不是朝廷可以承受的了,因此到了明末,即便是兵败,只要有兵,朝廷就不敢擅自处置。   在这之前,崇祯帝为了杀连续害死两个督抚,桀骜不听号令的贺人龙,那可是绞尽脑汁,执行的孙传庭更是周密部署,方才拿下了贺人龙。这和宋代时候,宋高宗一道金牌,就可以解了岳飞的兵权,屈杀了岳飞,军中也没有波澜,完全是天上地下的两种境遇。   因为距离和传播速度的原因,此时肃立在大帐外的大部分将官都还不知道,太子在扬州处死三品丁魁楚的事情,此时见方国安被五花大绑的推进中军大帐,一个个都忍不住心想:难道太子殿下要杀了方国安不成?   ……   大帐内。   还没有进帐,方国安腿就又有点软了,不知道是因为两边肃立的威猛甲士,还是因为心虚害怕?又或者是感觉到了杀气?他竟然有点挪不动步子了,门口的两个武襄左卫一左一右的拎住他,方才将他送入帐中。   不敢看坐在正中的太子,方国安噗通跪倒在地,颤抖的说道:“罪臣方国安,叩见太子殿下。”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一赏一杀   中军帐。   “方国安。”   太子冷冷地声音从前方飘来:“献贼在黄州之时,前湖广总督吴甡,给你密令和密信,说守城必守江,要你一定要重兵防守几处可能被流贼飞渡的滩头,是否有此事?”   “有。”方国安点头,随即立刻辩解:“罪臣照做了,但流贼暗夜偷袭,将士们没有棉服……”   “砰!”朱慈烺一拍惊堂木:“都这时候了,还在找理由!你武昌城中,连正兵带辅兵,将近两万人,可你派了多少人守江,不到两千人!你军中棉服再是短缺,难道连两千件都凑不够吗?更何况,你派的都是什么兵?是你部的精锐,还是黄州逃回来的败兵?他们在黄州早已经被流贼杀破了胆,已是惊弓之鸟,你将自己的亲信主力放在武昌城中,却让一群败兵和弱兵守卫渡口。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臣……”方国安一时说不出话来,守江是一个辛苦活,谁也不愿意去,只能欺负那些逃过来的黄州兵。这本是军中现实,历来如此,只是没有想到,黄州兵如此不堪一击,他方国安收到消息,刚要去救,渡口就已经被流贼占据了。   “本宫再问你,流贼攻上武昌东城墙之时,你人在哪?”朱慈烺再问。   “就在东城楼……”方国安。   “既然你人在东城楼,那为什么不阻止反扑?夺回城墙?”朱慈烺喝问。   “罪臣组织了,但流贼太多了……”方国安干嚎。   朱慈烺冷冷道:“所以你就带了自己的一干亲信,头也不回,径直就从西门逃走了?”   “罪臣……”方国安答不出。   “逃到西门,负责防守西门的武昌知县邹逢吉劝阻你,竟然被你的兵丁推下长江,溺水而亡!”朱慈烺脸色越发严厉。   “……”方国安答不出,他不明白,这些事情,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帐中众将相互一看,心里都明白,方国安这颗人头,怕是保不住了。   朱慈烺却没有立刻处置方国安,而是又向佟定方点头。   佟定方再走到帐门口,大声:“传原武昌卫经历汪文熙进帐~~”   “传汪文熙~~”   ……   一声声传下去。   很快,一个穿着平民服装,用棉布吊着胳膊的中年汉子走进大帐,在太子面前跪倒:“臣汪文熙参见殿下。”   朱慈烺望着他:“你就是原武昌卫经历汪文熙?”   “是。”   “武昌之战时,你带兵一千,负责守卫城东的钵盂山和洪山?”   “是。”   “东城墙被流贼攻克之时,你在干什么?”   “臣正在山上酣战,流贼众多,臣抵抗不住……”汪文熙声音沙哑,隐隐已经是透出了哭腔。   “武昌东城墙是什么时候被流贼占据?整个武昌又是什么时候失守的?”朱慈烺问。   “流贼攻上东城墙,大约是申时,武昌失守,约是酉时。”汪文熙回。   “你是什么时候从钵盂山突围的?”朱慈烺问。   “就是酉时。”   “一千军士,随你杀出来的有多少?”   “……不到十人。”汪文熙已经哽咽。   帐内文武都肃然,看向汪文熙的眼神充满尊敬。   朱慈烺点头,看向帐内文武:“申时到酉时,一共一个时辰,身为武昌主将的方国安已经早早地弃城逃跑,但他的部下,守卫钵盂山的汪文熙却没有放弃,依然在死战,直到武昌完全被流贼占据,坚守无望之后,汪文熙才放弃钵盂山,率军撤退。我不知道汪文熙在钵盂山杀了多少流贼?但我知道,如果武昌守军,人人都能像汪文熙,坚持到最后一刻,武昌就不会这么轻易的失守!湖广的局面。就不会像今日这般的糜烂!”   说到最后,微微有些激动。   帐内文武都急忙站起,躬身请罪:“臣等有罪。”   朱慈烺摆手,示意他们都坐下了,平静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因为武昌失守,汪文熙现在是革职待用,但本宫以为,汪文熙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不但不应该责罚,反而应该重重赏赐!唐亮。”   “是。”   唐亮手一挥,两名锦衣卫托着早已经准备好的两个木盘托了出来,送到汪文熙面前。   一个木盘放的是纹银五十两,红纸衬底;另一个木盘是武将官服。   “汪文熙血战有功,暂升为参将,仍驻武昌,赏银五十两,另,凡战死在钵盂山的将士,不论官职大小,一律从重抚恤~~”   唐亮高声。   从经历到参将。那可是连升两级。   为什么是暂?太子虽然代天巡狩,节制文武,三品以下官员可立定升迁,但参将是三品,最后仍需要报兵部核准。   当然了,兵部绝不敢不准,如果不准,朱慈烺说话不算数,这个太子也就做不成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太子居然要抚恤战死在钵盂山的普通士兵,虽然京营战死受伤都有抚恤,已经是惯例。但就地方部队来说,战死抚恤根本是不敢想象的抚恤——连军饷都不能保证,何谈抚恤?现在太子金口玉言,钵盂山战死将士的家属,肯定是能得到补偿了。   汪文熙大喜,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战死的兄弟,他叩首在地,已经是哭了出来:“臣替弟兄们谢殿下……”单手抬起,颤抖的接过木盘。唐亮怕他不稳,急忙扶住他:“参戎小心。”   “平身,赐座。”朱慈烺道。   汪文熙再谢恩,满脸泪水的站起来到帐外换了官服,再回到帐中坐下。   从败将革职,可能被朝廷惩处,最后却被太子殿下擢升为三品的参将,可谓是从地狱到天堂,汪文熙激动的脸色发红,腰杆却笔直,帐内文武见了,都暗暗感叹他是一个幸运儿,若非是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拔擢于他,他一个没有兵马,只剩光杆的戴罪之人,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被朝廷起用了。   太子拔擢汪文熙,抚恤阵亡将士,是赏,以提振军心,令军士死战。但方国安呢?太子又要怎么处置?   朱慈烺这时才又看向了仍然跪在地上的方国安,冷冷说道:“至于方国安……其罪有三,身为武昌主将,不听密令,疏忽大意,致使渡口被流贼夺取,武昌危急。此罪一;流贼攻城,不督战死守,反而轻易弃城逃走,致使武昌沦入贼手,楚王遇难,贪生怕死,误国败军,莫过于死,此罪二!治军松垮,号令不严,害死武昌知县邹逢吉,武昌战后,不思悔改,反而蝇营狗苟,妄图脱罪,此罪三!为整肃军纪,也为了告慰那些在武昌血战的英灵和死在流贼屠刀下的百姓,方国安罪不容赦,着即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啊,殿下饶命啊~~我方国安能打仗,还能为朝廷效力啊~~”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听到自己要被斩首,方国安还是哭嚎了出来,砰砰地连续叩头。又环环叩首:“宋抚台,汪参将,诸位大人,帮方某求情啊~~方某愿意戴罪立功……”   但太子钧令以下,岂容他求饶?太子将他罪行说的清楚,帐中中人更是不会为他求情,所有人都转开了头,只有左良玉略带怜悯的看了他一眼。两个武襄左卫早已经奔了进来,一左一右的夹住方国安,苍鹰缚鸡般的将他往外拖去。   “饶命啊~~”   方国安声音远去。   随即,就听见鼓声咚咚,然后法号“呜呜”地也吹了起来。   “斩!”   鬼头刀落下。   血光飞起。   ……   没多久,一名武襄左卫大步而入,双手捧着一个木盘,盘中正是方国安呲牙咧嘴的首级。   站在帐中,向太子和帐中诸位大人展示了一圈之后,武襄左卫退下。   帐中文武,一个个都是肃然,很多人手心都攥着冷汗。   果然是太子,说杀就杀,一点都不迟疑啊。   太子一赏一杀,其用意非常清楚。为的就是整肃军纪,给座中人一个提醒——在太子帐下,不容方国安这样不战而逃的武将,即便是二品的总兵,他也是说杀就杀。但只要肯战,即便是打了败仗,变成光棍,亦会被擢升。   这其中,左良玉的心情最是复杂。别人不知,他却能感觉到,太子殿下这番敲山震虎,给他提醒的意味怕是最浓……   中军帐。   方国安的人头,令所有人肃然。   朱慈烺环视众将,脸色无比严肃:“守要守的住,攻要攻的上,只要是尽力了,哪怕战败了,在本宫这里,也是有功无过!但如果军纪散漫,心存侥幸,误了剿贼的大计,本宫只会加倍严惩,而绝不会宽纵!这句话,望诸位谨记了。”   帐中文武一起起身抱拳:“臣等必不敢忘。谨遵殿下令,誓死杀贼~~”   朱慈烺点头:“昆山将军!”   “臣在。”左良玉出列。   方国安的死,令左良玉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但表面依然镇定。   朱慈烺看着他:“你部正在移营,我看也不必了,让将士们好生休息,今夜就宿在城中,明日清早,你部为前锋,先行开拔,救援岳州。小股流贼,将军替我吞之,若是献贼亲来,将军拒之,我自领大军在后灭之,将军以为可否?”   左良玉眼皮微跳,觉得太子的命令好像有深意,但却不敢问、也来不及想,只能抱拳,高声回道:“谨遵殿下令!”   朱慈烺再看承天巡抚宋一鹤:“粮草调拨,就有劳抚台了,军械粮草,不可有任何延误,否则唯你是为!”   “臣领命。”宋一鹤肃然领命。   朱慈烺再看帐中其余众将,朗声:“其余人回营整顿兵马,挑选精锐,等我出征命令!”   “是。”轰然答应。   ……   领令之后,文官武将都行礼退出,各去忙碌。   大帐安静了下来。   朱慈烺坐在椅子里想心事。   对于左良玉擅自占据武昌,他心中是很在意的,今日在秦兵营设立行辕,一来是想要了解秦兵的战力,二来也是给左良玉提一个醒,令左良玉知道,朝廷还在呢,不是你左良玉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见左良玉识趣的主动退出武昌,朱慈烺心中稍有欣慰,而令左良玉统领他的四万兵马为前锋,是朱慈烺给左良玉的又一次机会,他真切的希望,左良玉能好好把握……   武昌。   左营士兵正在忙着往城外移营,虽然武昌被张献忠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很多的建筑,但仍有不少存留,左营士兵进到城中之后,就霸占了那些完好的宅邸,反正武昌人不是逃走就是被张献忠杀了,也没人向他们讨要,比起帐篷的冷风苦雨,城里的宅邸实在是太舒服了,但不想今日,左帅命令忽然下达,全军移营城东。任何人,包括总兵以上的将官,都不得再在城中居住!   虽然左营士兵良莠不齐,新营旧营,泾渭分明,但对于左良玉的命令,却还没有人刚公开抗拒,虽然心中虽然不满,但各营将官们还是遵照命令,收拾细软,手忙脚乱的离开武昌。   “停!停!左帅有令,不必搬了~~”   一个旗牌官,骑着战马,在大街上来回奔驰。   听到这个命令,一些不愿离开的将官都是欣喜,但很快的,他们就欣喜不起来,因为左良玉下一个命令又到了,众将集合,准备明日出征!   武昌李宅。   原本这里是一处大徽商的宅子,张献忠攻入武昌后,为王尚礼占据,王尚礼这个人心比较软,离走之时,并没有烧毁这里,左良玉进城之后,遂把这里定为自己的临时将军府。   此时,左良玉正负手在大堂中来回踱步,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发红的面膛上,他眉间的忧虑清楚可见。   虽然在太子面前夸下海口,不把张献忠放下眼里,但左良玉心里却知道,张献忠已经不是过去的张献忠了,而他左营的实力,不但没有增强,反而因为浮山之败,损失了不少,遇上张献忠的大军,能不能取胜,还是一个未知数。   但胜败并不是左良玉现阶段最担心的——就算不能胜,以左营的实力,徐徐进军,自保待援也是没有问题的,左良玉忧虑的是,太子对自己的态度…… 第九百六十九章 关键水师   带兵这么多年,朝中言官对他左良玉这个平贼将军,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湖广各地的官员,更是对他敢怒不敢言,这一点,左良玉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惧,一来他早已经看破朝廷的手脚,只有他手里有兵,是朝廷倚仗的主力,朝廷就对他没可奈何。   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廷有了京营,太子又是带兵的统帅行家,他左良玉的重要性已经大大降低,如果他左良玉还是照过去的行事作风,不等朝廷,太子怕就会先处置他。   太子今日雷厉风行,斩了方国安,明显就是有提醒的意味。   想到太子温和但却不失严厉的眼神,下令杀人时的冷酷,左良玉的眼皮子忍不住就会急跳……   看来,他左良玉必须需要一场彻底的大胜,来缓解各方对他的压力和质疑,同时也向太子证明,他左营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主力……   “父帅,众将都到齐了。”左梦庚进入后堂禀报。   左良玉迈步来到前堂。   左营众将都已经聚齐,左良玉出现时,一齐抱拳行礼,铁甲锵然作响。   左良玉目光环视,然后脸色沉沉地分派出征任务,前队后队,左翼右翼,军需粮草,都是大军出征前的例行分派,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自崇祯十一年之后,左营一直都是朝廷剿匪的主力,鲜少为他人做前锋,今日也算是破例了。   另外,左营众将都能感觉到,左大帅今日尤其严厉,   “都听好了,我部为前锋,此乃太子殿下对我左营的器重,我左营除了拼力杀贼,再无其他可报!你们营中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今夜都给我归拢好了,明日出征之后,休得再让我有任何听闻,否则我绝不轻饶!”   众将轰然应答:“是。”   ……   城外秦兵营。   朱慈烺正在地图前沉思。   左良玉在思谋他的态度,但他现在所想的,却是岳州的战局。   有刘肇基在,朱慈烺对岳州城防是有信心的,但对岳州水军,他却是非常担心……   脚步声响,中军官佟定方一脸喜色的走了进来:“殿下,杨守备率领的战兵二营,已经到了,现在杨守备正在帐外求见。与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参谋司的刘参谋。”   刘参谋,就是军情司三参刘子政。   “哦,快让他们进来!”朱慈烺喜。   去年京营精武营改制,组建了五个战兵营,第一营阎应元,第二营杨轩都是甲种,其余三个是乙种。现在阎应元在宣府,杨轩的战兵营作为大军南下的前锋,一路急行军,终于是跟着朱慈烺的前后脚来到了武昌。   杨轩和刘子政,一前一后,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作为京营之中少有的能担起重任的勋贵后代,几年的磨练下来,杨轩变的稳重了许多,尤其是去年通州之战,几乎是九死一生,险到了极点,而经此一战,杨轩彻底的锻炼,在朱慈烺心中,他已经足可以担任一方的大将了。   和一般的将领不同,杨轩喜欢使用鸟铳,因此他和亲兵卫队,清一色的鸟铳配长刀,非常的标新立异。   杨轩和刘子政进到帐中,向朱慈烺行礼。   “大军主力到哪了?”朱慈烺急切的问。   “已到汉川,明日黄昏就可以到武昌。”杨轩回。   朱慈烺点头,明日黄昏赶到,正不误后日的出征,朱国弼陈奇瑜率领的京营主力,再算上现在武昌的兵马,官军战力已经占据相当优势……   “殿下,听说你令左良玉为前锋了,臣也想去!”杨轩抱拳。   朱慈烺笑:“先去休息吧,后日出征,我自会有重任交予你。”   杨轩退下,朱慈烺却留刘子政商议了一会。   和杨轩负责带兵打仗不同,身为参谋的刘子政,最大的职责就是参谋军事,谋划全局,为主将献言献策,比起杨轩,他肩负的担子,其实一点都不轻。赐茶赐座,两人细谈。   ……   如果大军现在就全面出击,水陆并进,令张献忠感受到泰山压顶的压力,岳州又城防坚固,难以攻打的情况下,张献忠很有可能会抛弃裹挟的老弱,只带精锐渡江,逃回承天府襄阳一代,继续流窜,就如他惯常使用的伎俩一样,   那一来,想要一举歼灭张献忠的过程,就有可能被无限拖延。   因此朱慈烺认为,雷霆闪电不是上策,温水煮青蛙才是最佳,保持距离,分批派兵,令张献忠感觉到有取胜入川的机会,徐徐将张献忠套入彀中,等张献忠感觉到情况不对,想要跳起逃跑时,蒸锅的大盖,却已经是盖了下来!   岳州这个地形,对官军实在太有利了。岳州左边是长江和湘江,右边是湖南和江西天然分界的茫茫群山,岳州那一道狭窄细长的平原,是流贼唯一的出口。主要堵死了这个缺口,就可以将流贼全歼于城下。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朱慈烺决定令刘孔昭的水军先行,只有水军,没有陆军,张献忠感受到的压力不会太大,不至于立刻狗急跳墙的逃走,如果刘孔昭胜了,歼灭了张献忠的水军,封锁长江,断了张献忠渡江的路,那么,张献忠就只剩下强攻岳州和逃入莽莽群山两条路,以张献忠的性子,不到最后时候,他肯定不会甘心逃入山中,因此,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摆开阵势,和官军面对面的大战一场了。   而这,正是朱慈烺所希望的。   只要流贼不流,张献忠的几十万人,在他眼中,不过就是几十万的插标卖首。   当然了,朱慈烺令刘孔昭火速前进,一刻不停,也是担心岳州当地薄弱的水军,挡不住流贼,一旦岳州水军全灭,流贼控制了岳州附近的长江湘江和洞庭湖,那张献忠就会掌握战局的主动。   水战,将是此战的关键。   如果岳州水军失利,刘孔昭的南京水师也没有能返回劣势,双方僵持,甚至是落败的时候,那朱慈烺就必须立刻率军出击,哪怕主力没有到,他也要率军突进,不给张献忠逃过长江的时间!   武昌距离岳州四百多里,以一天一百多里计算,三天后,南京水师就会抵达岳州,照朱慈烺事先给刘孔昭的命令,到达岳州之后。他的第一要务是援救岳州水师,如果岳州水师已经被流贼击败,那他就要立刻攻击,夺回水面的控制权;如果岳州水师没有被流贼击败,依然控制着岳州水域,那么,他就不必急于和流贼交战,和岳州水师,一上一下,咬住流贼水军,封锁岳州长江,就算他立下大功。   “左良玉,刘孔昭,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朱慈烺沉思又期盼。   ……   “岳州城防坚固,如果正面强攻,我义军怕是占不到便宜,为今之计,派一支精锐,从长江绕到岳州后面,前后夹击,才是拿下岳州的上策,而在这之前,首先要做的就是肃清岳州水面,击溃岳州水师!”   岳州。   张献忠的中军大帐里,军师汪兆麟指着地图,沉思说道。   大军主力现在还没有完全到达岳州,但张献忠亲率的一部分主力,却已经是先行到了岳州城下十里之外,和李定国率领的三万前锋汇合了,而听了李定国的汇报,又看了岳州城防之后,张献忠微微倒吸一口凉气,以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岳州绝不是轻易可以拿下的。   但回头已经是不可能了,改变进攻的方向,渡江杀回承天府襄阳,也非张献忠所愿。   岳州必须拿下,又或者是绕行,但岳州北面是长江,西面是湘江,右边是茫茫群山,想要绕行的话,群山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能选择江面,但几十万的大军,车马辎重众多,如果坐船绕行,那一定是非常混乱和缓慢的,非几日不能完成,一旦官军趁势在后方攻击,几十万的大军,必然自我践踏,兵败如山倒。   因此,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拿下岳州城,大军成编制的通过。   哪怕是强攻。   但正面强攻是最笨的办法,因此,击败岳州水军,控制江面,截断岳州的粮道,从侧翼呼应,就成为当务之急。   对汪兆麟所说,从张献忠以下,所有人都是赞同的,如今情势下,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张献忠抓着大胡子:“叫定国准备攻城事宜,娘求的,不惜一切,也要拿下岳州!再叫马元利和钱文选来,老子要见他们。”   马元利和钱文选急匆匆的来了。   马元利是跟随张献忠多年的铁杆老部下,钱文选是新降,因此眼神带着不安和忐忑。但张献忠却不持身份,不等钱文选下跪见礼,就已经大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望着他的脸,哈哈笑道:“钱将军免礼,都是兄弟,以后没有外人,不必行礼。额老张可不是崇祯小儿,没那么多的讲究!”   “不敢,末将岂敢乱了上下尊卑。”钱文选又惶恐又感激。   张献忠哈哈一笑:“钱将军客气。”见钱文选外罩的战袍有点破旧,张献忠   怒道:“怎么让钱将军穿旧袍?来呀,把额的新袍拿来!”   钱文选大吃一惊,摇头像是拨浪鼓:“末将怎敢……”   但张献忠的亲兵早已经捧来了一件崭新的战袍,张献忠不由分说的就披在了钱文选的身上,还上下打量,哈哈大笑的赞道:“合身,合身!人是衣裳马是鞍,钱将军穿上这件战袍,立刻就威风多了。”   钱文选双腿发抖,他虽然是刚投降,但却也知道张献忠喜怒无常,暴虐成性的脾气,张献忠的战袍,他怎么敢穿?今日赏他,明日就可以以此为罪,杀他的头!但张献忠的大手,死死按着他,令他不穿也不行,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受了,跪在地上:“大帅恩遇,钱文选肝脑涂地,以死报之!”   张献忠大笑:“不需要肝脑涂地,帮额打胜仗就可以了!”   忽然收住笑容:“钱将军,你是带水军的,你说,咱献营的水军有战力吗?岳州的水军,是咱献营水军的对手吗?”   “岳州水师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渔船,正式的战船,一艘都没有,我献营水军虽然组建时间不长,但不论船舰还是兵员,都胜他们多多,末将以为,那些岳州水军不成问题!”钱文选说。   “好!”   张献忠哈哈大笑:“额就喜欢你这份豪气。现在就去准备吧,如果胜了,额封你为天下水师大将军,额营中的财宝女人,随你挑选!”   “谢永昌奉天大大帅!”钱文选惶恐抱拳,双手捧着张献忠赐予的战袍,和马元利急急去准备了——张献忠的袍子,他可不敢穿,只敢供在家中。   等钱文选和马元利走后,张献忠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成了凝重,他转头看向汪兆麟和孙可望:“你们说,钱文选,中用吗?”   汪兆麟没有敢回答。   孙可望却斩钉截铁的说道:“没有谁就是中用的。刀抵在脖子上,不由他不中用!”   张献忠笑,对孙可望的回答很赞许——论骨子里的狠劲,孙可望其实一点都不亚于他。   张献忠转头看向岳州城,叹口气:“娘求的,岳州城这样子,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额们要是提前一个月南下就好了,省得今日这般麻烦……”   “大帅也不必懊恼,我军人多势众,水军又占优,小小的岳州城,挡不住我们的。”汪兆麟劝解道。   张献忠摇头:“不能大意呀,别看额们人多势众,兵马众多,但只要一场败仗,就会跑的干干净净……有没有左良玉那贼求子的消息?额老张放弃了武昌,估计又便宜了他。”   刚说到这,脚步声响,亲兵来报,说派出来的探马回来了,张献忠急忙令进帐。   一个穿着粗布烂衫、一副逃难百姓模样的探马和另外一个商人打扮的探马,一起进到帐中,先是拜,接着气喘吁吁的说道:“禀大王,官军已经占了武昌,兵马旗帜无数。”   “是左良玉那贼求的吗?”   “是,左良玉在城中,秦兵和朱家太子的京兵在城外。”首先由百姓探马回。   张献忠笑:“左良玉这贼求的,连京兵都敢欺负。”又问:“朱家小儿到了没有?” 第九百七十章 岳州战起   中军帐。   张献忠笑问:“朱家小儿到了没有?”   “还没有到。朱家太子并没有直接到武昌,而是先去了扬州,而且还在扬州杀了两淮盐运使丁魁楚。扬州的盐商,也都被他抄家了。听说,抄出的银子,有好几百万两呢。”这次回答的是商人探马。   “杀官抄家?”张献忠笑道:“朱家小儿这是在跟额老张学啊,只不过额老张能杀,他却未必能杀。他这么做,不怕崇祯跟他急,不怕那些当官的造他的反吗?”   “朱家太子这么大胆子?居然敢杀三品的盐运使,还抄了扬州盐商的家?”汪兆麟却是有点不信,作为一个参加过乡试,差点中举的江浙读书人,他深知盐政的敏感和两淮盐商背影之强大、关系之复杂,即便是太子,好像也不敢轻易掀翻,惹的两淮大乱吧?更何况还杀了丁魁楚?   如果是真的,那就说明,朱家太子为了筹集钱粮,已经被逼的不择手段了……   正待说话,孙可望却已经抢先向张献忠拱手:“大大,朱家太子这是在筹集粮饷,准备和咱义军长期做战啊!”   张献忠眯缝着眼:“敢向当官的开刀,这朱家小儿,倒是有些狠劲。”   目光看向百姓探马:“朱家小儿的京营主力到武昌没有?”   “没。小的离开武昌时,京营主力还没有到湖广,这三天里,即便他们行军再快,最多也只能到德安府。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号称的十万,最多不过两三万人。”   “你肯定?”张献忠瞪眼。   “这消息是小的用十两银子买到的,小的敢以向上人头作保!”这探马也是张献忠营中的老人,一向机灵,探查情报十分得力。他既然敢这么保证,就是有相当的把握……   商人探马也回答:“小的也探了,从京师来的商人说,京营一共不过才十万人,大部分都留守京城,能派出的,最多也就一两万。”   张献忠笑了,他虽然凶煞,但跟随他的老兄弟都知道,他并不喜欢一味顺从的部下,如果你能提出正确的不同意见,并且敢于坚持,八大王不但不会怒,反而会奖励你。   今日就是如此。   见两个探马回答的坚定,情报也一致,张献忠很满意,他接着问:“说说武昌的情况吧。”   “左良玉,牛成虎,还有承天巡抚宋一鹤的兵,都已经到武昌了,他们都按兵不动,但看起来并没有追击我义军的打算,好像是要等朱家太子到了之后再做决定。”   汪兆麟和孙可望的表情都微微一松,武昌距离岳州五百里,就算官军现在就出发,最少也需要十天才能赶到岳州,而那时,他献营肯定早已经越过岳州,逃离包围圈,到别处逍遥自在了……   汪兆麟和孙可望轻松,张献忠却依然皱着眉头,从崇祯二年到现在,他张献忠所以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甚至几番覆灭又几番再起,靠的可不全是运气,而是他极其灵敏的嗅觉和谨慎狡猾的性子。   只要风向稍有不对,他就会立刻逃走,武昌距离岳州五百里,看似很远,其实却是很近,如果官军派出一支精锐骑兵,三天多的时间,就可以杀到岳州。   不说那朱家小儿,只说那贼求子的左良玉,就有轻骑突袭、三百里的距离,两日杀到的先例,信阳之战时,张献忠就吃了左良玉骑兵突袭的大亏,差点全军覆没,这个教训,张献忠可是不敢忘记呢。   因此,虽然是相隔五百里,但他一点都不在意,为了防止官军突袭,他在身后放了无数的探马,时时通报,只要官军进到二百里之内,他立刻就可以知道。   “还有其他吗?”张献忠问。   “听九江商人说,官军的水军正在大规模的集结。安庆九江到处都是战船,怕是很快就会杀到岳州。”好消息之后,商人探马又报了一个坏消息。   张献忠眼睛一瞪:“武昌可有官军的战船?”   “只有破船十几艘,战船一艘也没有见到。”   张献忠点头:“这么说,他们还没有到武昌……恩,你们探的好,赏!”   孙可望摸出两个金锭,一人一锭扔了过去,两个探马接过,叩了个头,欢天喜地下去休息了。   张献忠转对汪兆麟和孙可望:“你们怎么看?”   “官军水师怕是要先来!”汪兆麟拱手:“事不宜迟,我义军应立刻展开攻击,先灭了岳州水师,不然等官军水师赶到,前后夹击,我义军想要控制岳州水面就难了!”   孙可望拱手:“军师说的对,不但水军,步军也得准备好强攻。”   张献忠却不着急说话,眯缝着眼睛,想了半晌,然后恶狠狠地说道:“娘求的,来就来吧,反正老子是非入川不可!今日让他们准备,明日一早,老子亲自督战水军!!能奇,你去城下,明日帮定国一起攻城!”   一直跟在身后,默默不语的艾能奇抱拳:“是,大大。”   ……   岳州两面为水,北面是长江,西面是湘江和洞庭湖。湘江和长江相连,洞庭湖又和湘江相连,现在官军水军扼守住了岳州江面,流贼水军无法通过,大军也被拦截在岳州城下。但如果流贼水军能击败岳州水军,肃清岳州水面,那么接下来不管是经湘江入洞庭湖,或者从岳州后方登陆,杀向长沙,战局的主动权就完全在张献忠的掌握中,因此听完探马的回报之后,张献忠对水战就更加重视,决意不惜一切,打通水路。   第二日清晨,献贼从步军到水军,都是饱餐一顿,随后战鼓咚咚,各部兵马从营中轰隆隆而出。   江面之上,晨雾尚未散去,一艘艘地渔船改成的战船,就已经在江面上排列了。   “奉天永昌大元帅到!!”   “娃娃们,杀官军,分田分粮,分女人啊~~”张献忠操着陕西话大笑。   “奉天永昌大元帅有令,但使击破官军一艘小船,赏银十两,大船二十两,夺船而归者,赏银五十两!”   张献忠亲到江边,更是鼓舞了流贼水军,于是赏赐激励的语言不绝于耳,流贼水军士气大振,随着钱文选的一声命令,无数的船桨飞舞,水花乱溅中,向岳州水军压去。   为了防守岳州水面,从偏沅巡抚李乾德到岳州知州王章都想了很多的办法,他们将搜集来的五百多艘渔船进行改装,连同二十艘巡检船分成前、后、左、右、中五队,选精壮之士任命,日夜操练,不过毕竟不是正经的水军,操练时间又短,能否挡住流贼水军,从李乾德到王章,信心都有点不足,但危局关头,也容不得他们多考虑,只能一面鼓舞士气,一面向南京请调水军支援,但时至今日,南京水军还没有出现。   当今日清晨,流贼水军出现在岳州江面,浩浩荡荡,帆如叠雪,樯若丛芦,大小船只最少在一千艘以上时,李乾德和王章都是脸色发白,他们知道,这一战,怕是不好打了。   一旦水战失利,岳州就危险了。   但他们却也顾不上水军,因为同一时间,流贼步军也已经在城下摆开阵势,   号炮连响,旗帜摇动,人潮漫山遍野,流贼呼喊之声,震天动地,而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们推出了几十辆连夜赶制的盾车,准备盾车开刀,用木板和泥土袋填平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然后再发动攻城。   小小地岳州城,在数十万流贼的包围中,宛若江边的一艘小舟,随时都有可能被倾覆。   “刘总镇,贼兵势大,你怎么看?”岳州城头上,偏沅巡抚李乾德脸上有汗,急问刘肇基。   刘肇基却冷静,他放下千里镜:“岳州城防无忧,关键是水战。”   见李乾德和王章都脸色发白,眼有惧色,他安慰的说道:“两位大人不必太过担心,流贼虽然船多,但他们和咱们一样,大多数都是民船,船上没有炮,只有弓弩和长枪,而且操船的水手大多数是俘虏的百姓,勉强打桨,勉强扶舵,看似强大,其实并没有多少战力,只要能顶住他们的三板斧,拖延时间,我水军就能胜利!”   李乾德和王章微微松口气,对刘肇基的判断,他们都是信服的。王章拱手:“刘总镇以为,可否用火攻?”   刘肇基摇头,文士们看小说看多了,总以为火攻是对付水军的不二法门,却不知,火攻要想成功,需要相当条件,其中有一点,对方需都是大型船舰,转向不灵,但流贼多是小船,进退灵活,现在又没有风向,根本不惧火攻。   何况,经过三国演义的传播,即使是操船的老渔夫,也知道要防备火攻,何况流贼将领?   今日,只能是真刀真枪的硬拼。   这时,就看见一个挑着三角白旗的骑兵从流贼大阵中缓缓而出,一边出,一边摇动手中的三角旗,渐渐来到了官军壕沟一百步之前,官军静寂,没有人开火,只静静看着他。   “城中的,快快投降,我奉天永昌大元帅,只杀官,不杀民,只杀强,不杀降,但使开城投降,人人都有赏银~~~如果顽抗,攻破城池,必然鸡犬不留……~~”   那流贼扯开了嗓子,在官军阵前拼命的喊。但一声尚没有喊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官军壕沟胸墙之后,忽然有白烟冒起,那流贼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胸口一阵剧痛,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倒飞了出去,砰的,重重摔在马下。   后面的流贼都是惊呼。   直到这时,这个流贼才惊骇的发现,自己胸口,竟然是出现了一个血洞,正咕咕冒血……   胸墙之后,一个官军小旗长高声呼喊:“一枪毙敌,显我军威。个人三等功一次!”   ……   献营军旗之下,李定国微微惊异,官军的鸟铳竟然能打这么远?   但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抬手一挥:“攻城!”   ……   城头上,刘肇基举着千里镜,观察流贼军势——流贼军中的清一色的献字旗,只是大大小小,形状不同,他看不出对方将领的名字,也不知道献贼是否就在城下的军阵中?   “大元帅炮~~~”   忽然听见流贼阵中掀起欢呼,接着就看见城外流贼推出了他们在武昌铸造的十几门土炮,也就是张献忠命名的大元帅炮,官军使用的不都是大将军炮吗,他偏偏要命名大元帅炮,压官军一头。   一口气,流贼从营中推出了大小炮几十,但大部分都是在武昌缴获的官军旧炮,少部分是新铸的大元帅炮,总体威力并不大,壮威的意义远大过实际杀伤。   这样的大炮,就算是轰鸣一天,怕也是轰不塌岳州的城墙。   面对流贼示威一般的炮阵和那汹涌看不到边际、长枪林立的兵海,刘肇基一点都不担心,身为辽东边将,他见过的大场面多了,不要说流贼,就算城外是建虏看,他也不会畏惧。虽然这一次紧急驰援岳州,他带来的弹药并不多,但依靠岳州的城墙和城外的壕沟胸墙,加上咸宁等四地撤回来的兵马,他对坚守岳州,有无比的信心。   刘肇基真正担心的是水军,虽然刚才面对两位大人,他成竹在胸的分析敌我实力,做出我军必胜的判断,但其实他内心里是非常忐忑的,他是辽东边军,擅长的是骑战和步战,水军对决,他是绝对的外行。水军能不能顶住,他真没有绝对的把握。   现在,他只能期盼临危受命的万金刚,能不负众望,吊起水军的重担。   万金刚,京营千总,此次跟随刘肇基南下驰援岳州,因为太子的密令中有交代,要刘肇基想方设法加强岳州水军的力量,于是刘肇基到达岳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挑选会水的兄弟,加入到岳州水军之中。   可惜的是,一万精武营之中,会水的人,竟然只有一百人,这还多亏京营的兵源,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运河上的纤夫,临水而可能会水,如果是其他的北方军队,恐怕连一百人也是挑不出来的。   万金刚是北直隶通州人,小时在河边长大精通水性,因此被刘肇基派为这一百人的统领,以辅助岳州水军…… 第九百七十一章 初战告捷   注:为什么水军必须会水?一来岳州都是小船,航行颠簸不稳,极易落水,如果不会水,落水必死无疑,二来,如果不会水,在船上站不稳,不管是发射鸟铳还是投掷火罐的动作,都难以顺利完成,说不得还会造成己方的伤亡。   万金刚临危受命,以精武营千总的官职,带了这一百兄弟到了岳州水师之中,多携带炸雷和火罐,振作水军士气,提升水军的战力,只是一百人太少了,能不能顶住,谁也不敢保证。   刘肇基正沉思间,就听见城外战鼓猛烈剧响,随即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杀啊~~攻下岳州,分田分女人了~~”流贼人潮呼喊着,推着盾车,向岳州压了过来。跟在盾车后面的流贼,除了少数的督战队手拿武器,剩下的全部扛着沙袋,或者是抱着砖石,乱哄哄地你推我挤,他们的任务很明显,那就是填埋壕沟。   ……   江面之上。   流贼也派人劝降水军,不过却被万金刚一箭射死。   见岳州水军顽固,张献忠亲自任命的水军都督马元利大怒:“不识好歹,给老子杀!”   于是,“咚咚咚咚……”战鼓擂响,大战开始。   “向前,向前!!”   流贼水军先派了三十艘小渔船,船上立着盾牌,后面站着弓箭和长枪手。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向岳州水军直扑而来。   对面,岳州水军人人紧张。   和流贼水军一样,岳州水师的兵丁大部分也都是临时抓来的渔夫和船夫,虽然操练了一段时间,但距离真正的士兵,还有相当的距离,即便有万金刚率领的一百精武营压阵,但整体士气依然不高,而全部船只加起来也不过五百多艘,对面流贼水军却是有千余艘,且每艘船上都密密麻麻地占满了水兵,摇旗呐喊,气势极盛,还未交锋,岳州水师在心理就已经矮了一截。   “稳住!前队,迎战!”   万金刚和岳州巡检司的把总张国清共同指挥,见流贼水军派船试阵,两人也不能示弱,同样派出三十艘渔船迎战。   “放箭,放箭!”   “杀啊,杀啊~~”   有流贼头目摇旗呼喊。   “杀!”   六十艘渔船很快就对撞在了一起,然后在江中战成了一团,离得远用弓箭乱射,离近了,两船相近,就用长枪乱捅——和陆战不同,水上大多使用勾镰枪,不但能刺敌,而且还可以勾住敌方的船舷,跳将上去,杀敌夺船。一时呼喊大叫,中枪落水的声音,不绝于耳,而战鼓之声也越响越烈,江水都被震得隆隆响……   岳州。   攻城战和水战同时展开。   流贼已经越来靠近。   壕沟胸墙之后,官军鸟铳手和弓箭手举枪张弓,已经做好了射击的准备,长枪手严阵以待,掷弹手也把炸雷或者是火罐,拿在了手中,只等流贼靠近,就会投掷。   而在胸墙之前的那深达六尺的壕沟里,一个个倒栽的尖刺,仿佛是一颗颗择人而噬的獠牙,但使流贼跌将下去,必死无疑……   城头上,刘肇基不看城下汹涌呐喊的流贼,而是举着千里镜,紧张的观望江面,他知道,有壕沟和胸墙,城下流贼休想轻易突破,今日真正的战斗,乃是在江面上。   ……   江面上。   双方小船在江中杀成一片。   一刻钟的缠斗之后,流贼小船略占上风,岳州水军抵挡不住,往回败走。   江岸边,张献忠拍腿大笑:“好!马元利这娃干的不错!”   己方初阵得胜,流贼马元利和钱文选都是欣喜不已。于是乘胜攻击,钱文选亲自带了一百艘船,担任主攻。   不同于刚才的三十条小船,这一次出动的船只中有七艘的大船,前三后四,其中有四艘是正式的水军战船,都是张献忠在武昌缴获的,七艘大船的船首和船尾,都安装有自制的土炮——这也是张献忠在武昌修整了将近三个月的成果,作为多年的老贼,张献忠对火炮非常重视,趁着在武昌的这段时间,他令人铸造了不少的土炮,命名为大元帅炮,虽然工艺和质量不能和工部制造相比,更不能比京师镇虏厂的相比,但扩大声势,吓唬地方官军还是绰绰有余的。   “前进,杀~~”   钱文选站在船头。   战鼓声中,船桨飞舞,一百艘贼船摆出一字长蛇阵,连绵不断的压了过来。   对面岳州水师。   初战失败,各船都是紧张。   “前营,随我杀!~~~”   万金刚早已经按捺不住了,见贼船逼近,立刻就要迎战。   “不!”   巡检司张国清却一把拉住了他:“水战你不如我,你在这压阵,我去迎敌!”   说完,不管万金刚同意不同意,张国清就已经大步离开旗舰,踩着跳板,下到一艘小船之中,接过弓箭,高喊:“前营,随我杀~~”   敌船一百艘,但他们却只能用五十艘迎战,且都是小船。   不同于大海,岳州江面的河道,最宽处也不过一百二十步,狭窄处只一百步步左右,流贼船只虽然众多,但一次能投入的船舰却有限,一百艘是极限了,真正第一线临敌的,只有前面的十几艘,因此,岳州水师船只虽然少,在真正打起来,并不一定落下风。怕的是消耗,流贼一千艘船,随时都可以补充,岳州水师只有五百艘,且都是小渔船改装,败一艘少一艘,一旦被突破,将无可挽回。   “砰!”   这时,流贼船只上的土炮忽然鸣响了,白烟弥漫,惊天动地,感觉江水都震动,有铁弹砸中了岳州水军的船只,木屑横飞,桅杆断裂,扫倒一片人。   “砰砰砰砰……”流贼一连放了四炮,有两炮砸中了岳州水军的船只。   流贼欢呼。   岳州水师出现慌乱。   “不要乱,不要乱!没有命令,谁也不许开火!逃跑者,格杀勿论!”   刘国清战在船头,大声号令,向前后左右的船只呼喊。不止他,他身边的亲兵和信兵也都在大声呼喊,同时令旗摇动,告诫各船进行前进,不得后退。   严令之下,岳州水军稍稍安定。   但流贼的炮击并不停止,七艘大船泊在原地,正在忙着装填,准备下一轮射击,其他小船则是受到鼓舞,鼓噪着,快速逼近而来。   而这时,官军的火炮也响了,“砰砰砰砰……”但不是来自船上,而是来自岸边,原来,就在岳州城北,临着江面的重重壕沟之后,官军修建了三个炮台,将城中仅有的三门射程较远的老式大将军炮布置在了这里,在这之前,用稻草进行伪装,流贼以为是观望台,却不想原来是炮台,此时,流贼水军进入火力射程,他们立刻掀去伪装,点火开炮。   官军火炮的鸣响,振奋了岳州水军的气势。   但流贼并不后退,八大王在岸上盯着呢?谁敢胆怯?七艘大船中的四艘官船在江面上横着摆开了,和炮台展开对轰,剩下的三艘大船率领贼船继续冲击。   一时,炮声隆隆,鼓声震天。   “开火!”   双方第一线的船只距离已经到了五十步之内,弓箭开始乱射,彼此甚至已经可以透过水汽和盾牌的缝隙,看到彼此惊慌的脸的时候。张国清下令开火。   “砰砰砰砰……”   岳州水军的鸟铳响起,从精武营挑出的一百兄弟,虽然有鸟铳手也有长枪手,但此时大部分人都改成了鸟铳手,万金刚和张国清将他们统一布置在了第一线,在这之前,他们趴在船上,躲在盾牌之后,举枪瞄准,面对流贼火炮,丝毫没有慌乱,现在得到命令,立刻向逼近的流贼船只急射!   白烟冒起,火光乍现。铅弹呼啸而出。   虽然鸟铳击发的声音不比火炮,但同样是惊心动魄,那些猫趴在船只上的岳州兵,同样也被鸟铳击发的巨大声音吓了一跳,比起他们平常见过的官军鸟铳,京营鸟铳明显声音更大。   “啊……”   惨叫响起。   虽然流贼船只也都进行了改装,前面立着木板,手中也举着盾牌遮挡,但他们船上站立的人太多了,燧发枪威力又大,五十步之内,不要说木盾,就是铁甲也难以抵挡,就像是下饺子一样,枪响之后,噗通噗通,流贼纷纷落水,最先冲过来的十艘贼船之上,瞬间就被扫掉了一半的人……   流贼被忽如其来的弹雨打蒙了,最前面的十艘船原地打转,无法前进,官军弓箭手趁势急射,将这十艘小船上的流贼射死大半,剩下的流贼见势不妙,想要调转船头逃跑,但其他贼船这时嗷嗷乱叫的已经追上来了,将他们堵在原地,动弹不得——虽然前锋十艘船损失惨重,几乎全灭,但流贼攻击的态势和速度没有受到影响,在后方督战队的督促下,他们架着小船,胡乱射箭,向岳州水军发动一拨又一拨的攻击……   “火罐!扔!”   这一次双方临近之后,不再只是用弓箭和长枪胡乱攻击,而是都使用了火罐——虽然是流贼,但张献忠趁着武昌丰富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在武昌制造了不少的火罐,从武昌撤退时,大部分都装在了船上,水军作战,正好是用上了。   火罐和空中飞舞来去,落到对方船只上,砰的摔破,引燃甲板——比起弓箭和枪刺,火罐更能造成对方的混乱。   原本,马元利对己方的火罐是很有信心的,做流贼这么多年,他营中第一次有这么多的火罐,在武昌的三个月里,也有操练,但令他意外的是,对面岳州水军的火罐,虽然没有己方多,但却多了一种能类似于火罐,但却不同于火罐,能直接上船上爆炸的铁疙瘩!   一枚冒着火星的铁疙瘩飞起,落在了贼船上,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之后,硝烟弥漫,惨叫声一片,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一船人,不是被炸入水中,就被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一枚铁疙瘩,就几乎扫清了一条小船上的所有人!   相比与火罐,铁疙瘩的威力大多了。   前方的流贼水兵更是感受强烈,在剧烈的爆炸声中,他们看到身边好几船的同伴都被炸的血肉横飞,失去操作的船只在江中乱转,很快就沉没,于是,再看见有冒着火星的铁疙瘩从官军船中抛出,向己船投掷过来之时,他们一个个都吓的大喊大叫,拼命用手中的长枪格挡,同时呼唤船夫赶紧躲避。   但躲避哪是那么容易的?常常尖叫声还没有落下,铁疙瘩就已经在他们的头顶爆炸,又或者是落在了甲板上,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密集站立的流贼都被送上了天。   “跑啊,跑啊~~”   ……   战斗大约进行了一个时辰,流贼水军终于是失去进攻的锐气,在官军鸟铳火罐,尤其是铁疙瘩的攻击之下,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调船逃回,负责第一线指挥的钱文选压也压不住,最后也被裹挟着逃了回来。   一百艘船冲了上去,最后撤回来的只有五十多艘,一半的船只都折损了。   马元利怒,对钱文选劈头盖脸的骂。   钱文选跪在请罪,再请出战。   于是,流贼重整旗鼓,钱文选又带了一百艘船冲了上去。   但岳州水军已经士气大振,觉得流贼水军不过如此,一个个越战越勇,万金刚布置在第一线的一百名精武营,更是发挥了稳定军心,打击敌人的巨大作用,在他们的带领下,岳州水师用鸟铳和炸雷,将流贼船只打的七零八落,没多久,流贼船只再一次的一哄而退……   “娘求的,这打的什么鸟仗!?叫他们滚回来!”   江岸边,张献忠都快要气炸了。他眼力贼好,知道水军士气已泄,再战也没有意义了,于是命令撤军。   “当当当当~~~”锣声响起,令旗摇动。   流贼水军如逢大赦,纷纷调转船头,往回撤退。   “胜了!胜了~~~”   岳州水军的所有将士,都是振臂高呼,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有将士想要追击,但被张国清制止,流贼水军虽退,但实力依然强大,岳州水军只宜固守,不可追击。 第九百七十二章 张献忠的担心   水战结束,江面之上,浓烟滚滚,燃烧的船只和漂浮的尸体,到处都是,有跳水逃生的流贼在江中挣扎呼救,但根本不会有人救他们,几个沉浮,很快就不见……   与此同时,岳州城头也掀起巨大的欢呼声,原来,见水军退却,负责攻城的李定国立刻下达了停止攻城的命令,填埋壕沟的流贼大军,潮水般的退去,等他们退去,一眼望过去,只见在各个壕沟胸前之前,横七竖八的倒毙了几千具的尸体。但真正被他们填埋的壕沟,却少之又少。   ……   江边。   “跪下!”   水军初战就是大败,张献忠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血了。他还倚仗水军护送他进四川呢,今天这样子怎么能行?所有败退的流贼水兵都被押到了他面前,一共将近一千人,黑压压地跪成了一片。   跪在最前面的两个,一个是马元利,另一个就是今日指挥作战的钱文选。   马元利面无死灰,钱文选哆哆嗦嗦,只恐性命不保。   “临阵逃脱者,斩!”   毡帽箭衣的张献忠却没有看他们两人,瞪着凶眼,忽然抬起马鞭,向左一指。   原来,跪在左边的,都是最先逃脱的两百多个溃兵。   “大王,饶命啊。”   “不要杀我们啊。我们愿意战。”   听到要被处死。这两百多人都吓的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哭喊着连连叩头。但张阎王命令已下,要他们三更死,谁能留他们到五更?于是,艾能奇手一挥,四百流贼精锐一拥而上,分成左右两队,两边包围,步步进逼,刀砍枪刺,毫不留情,将这两百人全部斩杀。   “啊……”   奔跑,求饶,但却没有人敢反抗。   刀枪刺入血肉的声音,惨叫,挣扎,不甘,咒骂,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江岸边的浅滩地,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张献忠身后的义子中,大部分人都是默默,李定国更是低下了头,只有刘志瞪着三角眼,难掩兴奋的看着江岸边的屠宰场。   很快,两百人就都变成了一具具尸体,没有一个能逃走。   江水涌上来,再退回时,隐然是变成了红色……   四百行刑的精锐老贼,人人身上带血。   因为嗜血杀人,目光都变的狰狞无比。   依然跪在地上的那些败兵,一个个都吓的颤抖啼哭,有的甚至大小便失禁,瘫软在了那里。   张献忠的凶眼终于是看向了马元利和钱文选:“马元利,钱文选!”   “在!”   马元利和钱文选一起答应,声音恐惧的发抖。   张献忠用手中的马鞭戳着他们的鼻子,大骂:“你们两个怂货太不给老张挣面子了。官军有多少船,不过三四百,你们多少!有一千条,娘求的,就算是不用刀枪,直接撞过去,也能把他们撞的稀里哗啦,但你们是怎么做的?一千条船,竟然被三百条船杀了一个稀里哗啦,钱文选,你他娘的还是四品水军游击呢,啊呸!”   “大帅饶命~~”钱文选惊恐的快要晕过去了。   马元利却是慢慢放下了心。作为老部下,他了解张献忠的脾气,如果张献忠一言不发,那就是坏事了,就算不死,也要被斩去一条胳膊,以示惩戒,但张献忠开口大骂,那就是还把他们当兄弟,还要用他们。   张献忠负手踱步,骂道:“额把水军交给了你们两人,你们两人就要担责,谁不听指挥,谁他么孬种,就给老子杀!哪怕就是把水军杀光了,老子也不会怨你们,但像今天这般孬种,乱哄哄地像是赶鸡,就算是打了胜仗,老子也要砍你们两人的脑袋!”   马元利和钱文选连连叩头:“我等无能,请大帅降罪。”   张献忠站住脚步,猛地回头,瞪眼道:“要不是你们一个是献营的老弟兄,一个忠心降额,额非宰了你们不可!去整军,明日继续战,胜了,一笔勾销,如果再败,娘求的,你们就不必再来见老子了!”   “是是,谢大帅不杀之恩,不击破岳州水军,我等绝不回来见你!”马元利和钱文选齐声而答……   ……   直到张献忠远去,马元利和钱文选才敢抬起头来,马元利擦擦额头的上,恼怒的瞪了钱文选一眼,起身走了,钱文选却还跪在原地,冷汗涔涔,像是洗澡一般——他知道,如果明日再败,不但是自己项上人头难保,就是他的妻子儿女,怕也要成为江中之鬼了……   “娘求的,娘求的……”   回到大帐中,张献忠扯着胡须,焦急的踱步,不住的咒骂。   今日水军之战,让他十分失望,攻城战也很不顺利,半天多的时间,他献营就在岳州城下的壕沟前丢弃了五六千具的尸体,虽然都是裹挟来的民夫老弱,本就是当做炮灰使用,死再多也不心疼,但这些人连壕沟都没有靠近,就已经被官军打的血肉横飞,由此可知,岳州绝不是可以轻易拿下的。   最要命的是,朱家太子的官军主力随时都可能会杀到岳州城下,一旦攻城不下,官军从后杀来,岂不是要大败?   “大大不必担心,岳州水军船只有限,挡不住我水军的。”孙可望说。   张献忠斜了他一眼,忧心的摇头:“怕的是不能速胜……”   “义父,今日官军水师只所以能连胜我们两阵,并非是他们多强大,而是因为他们的鸟铳和火罐太过厉害,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挫了我义军的士气。我看了一下,对付鸟铳火罐,最好的办法,还是盾牌。盾牌不但能挡鸟铳,而且还能格挡火罐,明日我义军多配盾牌,令军士小心防备,强弓劲弩专门射杀那些投弹手,只要压制住官军的火罐,杀败岳州的那些破败小渔船,不成任何问题。”孙可望道。   张献忠瞪眼:“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令人做?”   孙可望笑道:“儿已经令人去做了,明天清晨之前,赶制一千面超大盾牌,加派强弓手,专门对付官军的火罐。”   张献忠大笑:“好好,不愧是额老张的儿子,哈哈,事事都做到前头了。”   孙可望谦虚:“义父过奖。”   张献忠倏地收住笑容:“不过这还不够,你再去做两件事……第一,再加派人手去临近大山中找寻绕行的道路,但是有谁找到了,额八大王赏他一百两黄金!”   “是。”   “第二,在道人矶的江面上,架设一座浮桥。”张献忠道。   孙可望楞了一下:“大大。这是为何啊?”   孙可望一瞪眼:“这都不懂?不虑胜,先虑败,狡兔三窟,这是咱献营生存的根本,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现在岳州在前,官军在后,万一拿不下岳州怎么办?咱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留一条后路……”   见孙可望还是犹豫,张献忠登时大怒:“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老子说话吗?”   孙可望急忙拱手:“儿子岂敢?只是义父,岳州江面比武昌宽阔了不少,架设浮桥,怕需要更多的船只和时间啊。”   长江不比小河,在长江上架设浮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双排船只串联起来,用铁索捆绑结实,上面再覆盖木板,才可以勉强行走车马,有时双排都不保险,需要三排甚至是四排,才能保证浮桥的稳定。这其间需要大量的工匠,非一日可成。   “费多的船也得去做。这是关乎咱献营生死的大事!”张献忠瞪眼。   “是。”   孙可望领命,急急要去办。   “回来。”张献忠忽然又喊住了他。   孙可望回头。   “把定国和能奇叫来,咱爷四个商议一下。”张献忠道。   听到定国两字,孙可望的脸色,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在张献忠诸位义子之中,孙可望地位最高,万事也都以孙可望为主,不过孙可望却有一种感觉,义父真正倚重和喜欢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小自己很多岁的李定国,所以孙可望并不在意军师汪兆麟的得宠,因为汪兆麟威胁不到他,但他对李定国每一次的被重用,心中都会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很快,孙可望返回,身后跟着因为攻城不顺,满是忧虑的李定国。李定国身后则是艾能奇。连着中军都督王尚礼,几人一起商议。   礼罢,张献忠看着李定国:“定国,你以为,岳州几日可下?”   李定国抱拳:“大大,官军狡诈,在城墙挖掘的壕沟和那些坑人的小陷阱,十分恶毒,今日伤了我们不少的兄弟,其进退调度,也颇有章法,火器更是犀利,由此可知,岳州守军,非是弱兵,想要攻下,非一两日可成……”   “恩?”张献忠的两道扫帚眉立刻就挑了起来,麻子脸刷地一沉:“听你的意思……你对拿下岳州没有信心?”   李定国低头不语。   “今天伤亡多少人?”张献忠问。   “八千人左右……”李定国道。   “才八千人?”张献忠瞪着他,忽然道:“老四,你跟额多久了?”   李定国连忙跪倒在地:“大大,儿子跟了你十年了。”   “十年,也算是不短了,怎么额平常教你的一些事情,你就怎么也学不会呢?”张献忠声音冰冷。   李定国不敢抬头。   “额再和你说一次,打仗不要怕死人,若是怕死人,额献营根本到不了现在,崇祯二年就让官军灭了。更不要怕没有兵,这大明朝缺粮缺钱,但最不缺的就是两条腿的人!”   “所以你顾忌什么,犹豫什么?咱们从武昌带了十几万人,给他们吃,给他们穿,为的什么?不就是让他们替咱攻城、给咱开路吗?不然那么多的馍馍,何必给他们吃?”   张献忠的声音越发严厉:“官军火器是犀利,但他们能有多少火药呢?壕沟再深,但又能埋多少尸体呢?心太软是带不了兵的,那不但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整个献营!额把攻城的重任交给你,不让你犹犹豫豫,考虑伤亡的,额要的是岳州,只要能拿下岳州,就算城外的人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因为岳州城里那十几万人,就是咱们下一波的兵!”   李定国跪在那里不动,额头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   张献忠又瞪向艾能奇:“还有你,老四顾忌伤亡,总是打算盘,你就不能劝他一下吗?”   艾能奇也跪下了。   李定国吃了瘪,孙可望心中颇为痛快,表面却帮着李定国解围:“大大不要生气,老四知道错了,老四,还不快认错?”   “儿错了,请大大责罚。”李定国拜了一下。   张献忠的怒气,稍微收敛了一些,抓着胡须,瞪李定国:“额知道,你今天试探的意味比较多,并没有真正发力,不过你的心思,额却是明白的,因此,额不得不提醒你,咱几十万大军既然离开武昌,来到了岳州城下,那就等于是没有退路了,如果不死命攻城,咱们父子,连同献营这二十万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候,你就献营的第一号罪人,兄弟门在黄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的!”   “武昌如何,开封如何,京师又如何?只要人马足够,方式得宜,这天底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怕就怕瞻前顾后,三心二意!”张献忠盯着李定国:“额的意思,你明白吗?”   “是,儿子明白。”李定国冷汗更多。   张献忠凶眼冰冷:“明白就好,明日全力攻城,就是用血水淹,也要淹了岳州城!”   “大大放心。”李定国一咬牙,坚定回答。   “去吧。”张献忠摆手。   李定国起身抱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儿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说。”   李定国道:“岳州自然应该猛攻,但江面之战,我献营却也不能忽略,儿以为,应该在道人矶附近架设两座浮桥。”   “恩?为什么?”张献忠眉眼挑了起来。   孙可望却心说不妙,老四和义父想到一起了……   李定国抬起头。小心回答:“第一,可以截断长江,拦阻官军水军从武昌来援,保证我水军的优势,第二,有备无患,万一有什么变化,我大军也可以迅速灵活调动,撤往对岸……” 第九百七十三章 人肉炮灰   听完李定国的建议,张献忠斜了一眼孙可望,像是在说:看见没有,老四就比你想的周到。   孙可望低头。   张献忠目光转回李定国,不置可否,只冷冷反问道:“还有吗?”   “没有了,儿告退。”   李定国抱拳离开。   艾能奇也跟着走了。   等李定国走了,张献忠目光看向孙可望:“可望,老四说,要防着南京水师,你怎么看?”   孙可望斟酌着回道:“据昨日的探马回报,官军水师还在九江,离着这里远着呢,短时间不可能到达,再者,就算他们到了又如何?武昌之战,他们不是也到了,咱们聚集人马,站在岸边一吆喝,放了十几炮,就吓的他们落荒而逃,一口气逃回了南京,这样的水军,能有什么战力?儿以为,不必太为他们担心。”   张献忠抓着胡须:“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老四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南京水师发了神经,冲到岳州怎么办?那一来,水路可就会被他们封死了。”   “可能性不大。”孙可望小心翼翼地说道:“没有什么人能忽然勇敢,也没有什么部队,战力能忽然变强,老四就是太小心了。”   张献忠想了一下:“那也不能大意。”又道:“浮桥的事你要抓紧。”   “是。”孙可望领命,然后说道:“大大,如今的关键,还是攻城,我义军几十万人,兵强马壮,岂能被一个小小地岳州拦阻?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岳州再是坚固,难道还能比过武昌?只要拿下岳州,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如果拿不下,不管是渡江还是架桥,对我献营来说,都将是失败……”   隐隐地,有主动请缨,代替李定国领兵攻城之意。   张献忠瞥他一眼,摆手:“知道了,你去忙吧。”   孙可望退下。   帐中只剩下张献忠和中军都督王尚礼。   张献忠走到地图前,抓着胡须想。   “大掌盘,可望想带兵攻城啊。”王尚礼跟上来,粗着嗓门说。   王尚礼是跟随张献忠多年的老兄弟,深的张献忠信任,是张献忠暴怒之时,唯一敢劝说他的一个人,同时,他是看着孙可望李定国等人长大的,孙可望李定国都称呼他为叔。   张献忠哼了一声:“他哪是那块料?”   王尚礼笑:“既然大掌盘知道,又何必责难老四?第一天攻城本来就是试探嘛。”   张献忠哼道:“你懂个球?老四那软脾气,额不给他增加点压力能行吗?”   又道:“如果只是左良玉和马士英那两个娘求的,即便岳州是坚城,额老张也是有底的,但关键是多了一个朱家小儿。今日水军又不顺利,如果迟迟不能进展,额们这几十万大军困在岳州城下,一旦朱家小儿率军杀到,岂不是要糟糕?”   王尚礼笑:“大掌盘忘了吗?文秀还在咸宁呢,有他在,官军追不上来的。”   张献忠忽然有点烦躁,瞪眼道:“娘求的,老子不知道文秀在咸宁吗?但文秀不过一万人,万一有什么差错,他传不出消息,咱们岂不是都要被包饺子?”   王尚礼不说话了。   ……   如果是过去的张献忠,只是万数人马,到处被官军撵着走,面对岳州,他第一想法就是坐船过江,躲开官军,去北岸发展,但现在不同了,他麾下有几十万的大军,人多势众,野心渐渐膨胀了许多,面对官军,他不再甘心一昧逃跑了,但有机会,他就一定要被官军战一把。武昌如此,岳州也是如此。   另外,这几十万人每日人吃马嚼,需要的粮草补给太多了,现在长江对岸,也就是湖广北部已经糜烂,根本供应不起他大军的消耗,而没有粮草,不用官军围剿,他献营自己就会崩溃。   想来想去,除了湖广南部和天府之国的四川,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加上四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帝王之业,因此,张献忠入川的心思非常坚定。   而要入川,就必须拿下岳州。   这一点,没有任何可以取巧的。   因此,明知道岳州城防坚固,他也非是要强攻不可。   “再给文秀传令,令他一定要给额盯紧了官军,如果出了岔子,额饶他不得!”张献忠道。   “是。”王尚礼抱拳。   张献忠走到地图前,用粗大的指头戳着某一点。喃喃自语的说道:“官军现在在武昌,距离岳州五百里,照额老张的推断,少则五天,多则七天,官军就会轻骑突袭,杀到岳州,因此,留给咱献营的时间只有三天,三天之内,必须拿下岳州城!如果拿不下,咱们就得准备逃跑了……”   “放心吧大掌盘,一定能拿下。”王尚礼道。   ……   岳州。   虽然水师胜利,成功的击退了流贼水军,但战后一清点,发现自身的损失也是不小,船只大约损失了五六十艘,虽然都是小型的渔船,称不上战船,但对岳州水师来说,却也都是弥足珍贵的,另外,军士损失在五百人左右,其中很多人并不是被戳死、射死,而是在慌乱中掉入江水,糊里糊涂的溺死的……   万金刚和张国清站在岳州水师唯一的一艘大船上,望着静静黑下来的夜色,脸色都是凝重,他们知道,今日只是一个开始,明天他们将会面对更加严峻的考验……   这一夜,城外流贼大营始终乱哄哄,流贼正在连夜赶制各种攻城器械,挖土装袋,连水军都没有闲着,砰砰砰的在船舷两边加高各种防护木板,从城头望去,周边十几里,水上城下,到处都是火光。   当然了,城里也没有闲着,刘肇基巡视全城,加固城防,李乾德和王章调集人力物力,给水军派去援助……   谁都知道,明日必将是一场血战……   第二日清晨,天空忽然飘起小雨。   “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   小雨并没有影响流贼的进攻计划,经过昨天黄昏的严厉整顿,流贼水军今日的气势虽然不如昨日盛大,但肃杀之气就更加浓重。昨日逃过一劫的钱文选亲自选出了一千水兵,担任今日的冲锋队,为表决心,他将自己的旗舰摆在最前方,誓言,敢后退者,立斩不赦。   马元利在其后方战舰,同样也是咬牙切齿,严厉命令。   但献营令旗升起之后,钱文选先是命令擂鼓,然后右手一挥:“杀啊~~”   “杀!”   像昨天一样,五十艘贼船快速冲出,前去骚扰破坏岳州水军的阵型。   但和昨天不同的是,这些快船加装的木板,明显比昨天高了一截,士兵们手中的盾牌,也更厚更大,弓弩手也更多,他们的目标,就是岳州水师船只上的投弹手。   岳州水军派出三十艘快船迎战。   “杀~~”   军旗摇动,船桨飞舞,盾牌后的士兵张弓搭箭,或者是端着鸟铳,瞄着前方,准备击发。   双方水军快速逼近中。   随即,箭雨在空中呼啸而起……   与此同时,流贼大军在岳州城下的攻击,也准备展开了。   更多的流贼,更多的军旗,如果说,昨日的攻城,只是在各处试探,以找寻官军防守的薄弱点,攻击的也都是老弱辅兵,那么,今日就是流贼攻城术的真正展示。   攻击开始前,李定国召集各部将领,分派任务,下达严厉命令。   一队队的督战官,在后方列阵督战,旗帜飘扬,火炮手,弓箭手,临时赶制的各种大盾牌,一架架地都推了出来。那些被驱赶为炮灰的流贼,依然是扛着沙袋和砖石,他们的任务,依然是填埋胸墙前的壕沟,不同的是,他们今日被分成了十个波次,一个波次一万人,半个时辰一轮换。   另外,今日李定国将自己的将旗,立在了岳州北门之外。   岳州北门距离长江江岸,不过四里地,官军在这四里的范围里,挖掘了重重壕沟,构建了数个炮台,以支援江中的水战——如果流贼能侵占这些壕沟,摧毁炮台,切断岳州守军对水军的支援,那么,流贼水师的胜利,必将事半功倍。   这点肤浅的战略,自然瞒不过李定国的眼,因此,今日一上来,他就把攻击的重点,摆在了北门。   当献营令旗升起,张献忠的命令传来后,李定国猛地挥手。   “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   “攻城~~~”靳统武拔出长刀,高声大喝。   流贼轰然一声喊,自我壮胆,然后盾车向前,辚辚地车轮声中,督战队驱赶着第一批背着沙袋的两万炮灰,冲了上来。   从城上看,人潮汹涌,铺天盖地,   ……   “滴,滴~~~”   当流贼进到六十步之后,尖锐的竹哨响起,胸墙之后的火枪手弓箭手,立刻向靠近壕沟胸墙的流贼挥洒弹雨。硝烟弥漫,羽箭急射,枪弹如雨之下,那些不在盾车保护下的流贼,顿时就如割草般的倒下一片,血雨飞起,哀嚎响成一片,很多初上战场,根本没有见过这种这种血腥场面的流贼吓得跪在了地上,哇哇大哭,但很快就被督战的老贼一脚踢起。有人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根本起不来,督战队提他几次,最后干脆恼怒的一刀就削了他的脑袋。   脑袋落地,其他伏在地上的流贼都吓的跳起来,失心疯一般的往前冲……   等流贼更近了一些之后,胸墙后面的掷弹手也开始投弹。   轰轰轰轰。   虽然有盾车防护,虽然顶在第一线的都是盾牌手,但官军火器犀利,一个个手炸雷更是从天而降,盾车护的了前面,却护不了上空,但是爆炸响起,立刻就会掀倒一片,飞起一片血雨。   “砰砰砰……”   同时,官军在城头的火炮开始鸣响,轰轰轰,将一枚枚铁蛋子砸将下来,把盾车砸的木屑横飞,更有铁弹落入流贼群中,掀起碎肉和血雨——流贼攻城完全就是凭借人数,很多新贼或者是被裹挟的老百姓,在督战队的驱赶下,扛着沙袋往前冲,根本没有纪律,更没有防护。   如此攻城,在京营精心挖掘的死亡壕沟和火器胸墙面前,自然是要付出代价,就像是死亡收割机,冲上去的流贼,倒下又一批,尸体很快就铺满了原野。很多初上战场,或者是被裹挟的新贼,吓的哇哇大叫,转身撒腿就跑,但跑不了多远,就会被督战官追上,狠狠一刀,直接砍死在泥泞里……   “四将军有令,冲上去,扔了沙袋,一人一个馍馍,然后就可以去后面歇息,再不用参战。但如果敢后退,杀无赦!”有流贼头目大喊。   当然了,流贼也不是白送人头,他们驱赶炮灰在前,精锐的老贼弓箭手躲在后面不停的倾射箭雨,给胸墙后的官军造成损伤,又或者他们拼命推着土炮向前,近距离的向官军轰击。   猛攻之中,胸墙后的官军,也倒下不少。   第一波上攻的一万流贼,很快就损失了一多半,眼看就是攻击无力。   “再上!”李定国面无表情的挥手。   于是,第二批一万人的炮灰,被驱赶,扛着沙袋抱着砖石往前涌……   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流贼用血肉生命耗费着官军的弹药和箭矢……他们所想的,就是将背负的沙袋投入壕沟中,逃回后阵,得一个馍馍,和家人团聚。   渐渐的,他们已经能靠近壕沟了,并且连续的将背负的沙袋投入壕沟之中,但却几乎没有人能成功逃离,在官军近距离的鸟铳和弓弩急射之下,那些扔掉沙袋、试图转身的流贼,都割草般的倒在了逃跑途中……   献营军旗之下。   李定国身后,一个身材娇小的亲兵,脸色微微发白,攻城战她不是没有见过,但像今日这样,还没有靠近壕沟,就已经被官军的火器和炸雷,杀的血肉横飞,哭爹喊娘,却是第一次,官军的鸟铳弓箭太凶猛了,壕沟胸墙设计的太恶毒了,这样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她微微侧头,目光看向立在将旗下的哥哥。   李定国脸色沉沉,对于伤亡的惨重和官军的凶猛,他早有预料,这也是他内心里,一直都不想强攻的原因,但义父心意已定,他不能违抗,为今之计,就只能咬牙督战,不惜一切,拿下北门外的空地,切断城内兵马对水师的支持,大军才有胜利的可能。   …… 第九百七十四章 水军援兵   江面之上,激战更烈。   “砰砰砰砰……”   最初的时候,和昨天一样,凭借鸟铳和炸雷,岳州水军占据上风,将贼船上的流贼打的血肉横飞,进攻无法连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江水的染红,激战道中午之时,遂发枪的枪声和手雷的爆炸声,渐渐被流贼的喊杀和战鼓声压过,变的零星起来……   一来是流贼的进攻比昨天有秩序了许多,战力也得到了加强;二来流贼配备了更多的盾牌,在船只上组成盾阵,投掷过去的炸雷和火罐,很多都被盾牌遮挡,不是弹入江中,就是爆炸威力被盾牌吸收,不能像昨天一样,一炸就一船了。第三,流贼无人敢逃,但有逃散回去的流贼,立刻就被当场射杀,没有退路,流贼水兵只能拼命一般的向前冲。   “杀啊,杀啊。”   双方船只上虽然都有火炮,但却都缺乏一锤定音、一炮而灭的威慑力,因此,更是比拼的还是火罐投掷和弓箭长枪,流贼水军凭借人数和船只数量的优势,采用车轮战,不断的向前推进。岳州水军拼命抵挡,陆续增船,但却始终落于下风……。   这种情况下,流贼的大船开始发挥优势了。他们扯起风帆,船桨飞舞,想要凭借速度和体型,撞沉江中的官军小船,尤其是冲在最前的那艘大船,冲的最勇,砰砰砰,一连三下,竟然连续撞沉了三艘官军的小船,军士纷纷落水,船上流贼都是兴奋。   隐隐看见有一个流贼首领站在大船二层,命令指挥。   “张巡检,命令上前,我们会会他!”   见流贼这艘大船猖狂,万金刚忍不住了,他大声命令。   张国清咬牙,原本,他们所乘的这艘大船,乃是岳州水师唯一的一艘真正意义上的战船,是为岳州水师的旗舰,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能轻易冲到前线,一旦有失误,自己身死是小,岳州水师就会崩溃,但此时此刻,见流贼大船横冲直撞,无人能挡,在这样下去,江中的己方小船都会被撞翻,情势已经到了危急时刻,于是咬牙点头,用湖南话高声命令:“向前向前,迎住那个狗娘养的!”   船桨急划,拼力向前。   “砰!”   两大船相交,边角微微发成了一点擦撞,但却并没有直接相撞,因为体型差不多,谁也不敢保证自身的安全性,因此都不敢直接撞。两船相交,船舷对船舷,船上士兵都操起船中的火罐,向对方猛烈投掷,同时用弓箭勾镰枪进行攻击,盾牌进行保护。   “砰砰砰砰……”   如此近距离,万金刚的十个亲兵鸟铳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站在船舷边,对敌船进行了一轮集射。   枪声中,举着盾牌的流贼,瞬间就被打倒一片——盾牌虽厚,但却也挡不住燧发枪的近距离急射。接着,五六枚冒着火光的手炸雷又飞了过去,轰轰轰,没有盾牌的格挡和保护,船舷边的流贼惨叫着扑倒一片,残肢血雨到处飞溅。   硝烟还没有散去,就见一名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用手中的勾镰枪勾住贼船,腰腹用力,用力一跃,就已经是跳上了敌船,随即,手中的勾镰枪连续吞吐,翻起血花,将两个试图向他挥刀的流贼扎翻在地。   却是万金刚。   万金刚冲上贼船,搅的贼船大乱,官军却是士气大振,随即更多的官军士兵跳上了贼船,将抵挡的流贼杀的人仰马翻。眼见挡不住,流贼纷纷跳船,万金刚握着勾镰枪,连杀数人,冲上二层,原本他想要生擒在二层指挥的那名流贼头领,不想二层已经没人了,万金刚只能拔下流贼水军的军旗,扔到江中。   原来,刚才在二楼指挥的那人正是原大明武昌水师游击钱文选。   钱文选狡猾的很,见万金刚忽然冲上船来,手下人挡不住,他直接从另一边下了大船,坐小船逃走了。   钱文选逃走,冲在前面的流贼水军暂时没有了指挥,一时陷入了混乱、岳州水师稍微喘过了一口气,得以重整队形。   ……   江岸边。   隆隆地战鼓声中,张献忠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高高木台上,一会观望攻城战,一会又远眺江面上的水战,攻城战现在还处于外围的壕沟争夺中,虽然惨烈,但一时半会却难有进展,而水军却已经是到了快要决出胜负的关键阶段,因此,张献忠瞪着牛眼,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远眺江面,当见到献营水军向前冲击,官军水师已经出现混乱之时,他捋着胡须大笑,不过刚没笑几声,就看见冲在最前的那艘己方大船,忽然和官军大船相撞,接着,船上的献营军旗也不见了,心知是被官军占据了,登时就是大怒:“马元利和钱文选这两个瓜怂!”   不过很快的,当看见钱文选逃到另一艘大船,很快就又重新挑起将旗,继续指挥,对官军发动猛攻之后,张献忠又笑了:“娘求的,还算有点能耐。”   随着时间的推移,激战到下午之时,流贼水师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虽然官军在岳州北门外设置了数个炮台,支援水军,但面对众多的流贼船只,却也是难以形成压制。   官军为什么不把大炮架设到战船上?一来需要改装,二来都是小船,顶不住大炮发射的后坐力,因此只能在岸上支援,到最后,刘肇基甚至不顾流贼步兵对岳州北门的猛攻,冒险将带来的十门铸铁小炮,全部推出北门,摆在江岸边,对江中的流贼水军连续猛轰。   “砰砰砰……”   有了十门小炮,流贼水师的攻势,稍微得到遏制。但危局却依然没有缓解。同时的,因为十门小炮的刺激,流贼对北门的攻势更加猛烈,李定国麾下悍将靳统武,披着重甲,亲自冲到第一线,挥刀督战。   连续激战,无数性命填充之下,战死流贼的沙袋和尸体在壕沟里堆积地层层叠叠,不知不觉就把壕沟填平了,血水流淌,壕沟周边的土,都变成了暗红色,很多处的壕沟,已经不再是阻拦,流贼嚎叫着,踩着同伴的血肉,踏过壕沟,挥舞武器,试图翻越胸墙,又或者是隔着胸墙,和官军对刺……   而近距离的搏斗下,官军已经失去了火器杀敌的优势……而随着激战的进行,官军使用的炸雷,也渐渐短缺起来。   城头上。   刘肇基也暗暗心惊,不是心惊流贼的战力,而是那连绵不绝,始终不中断的人海,感觉那些已经不再是人,只是一堆堆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他们嚎叫着,甚至是哭泣着,冲上来,只是为了浪费官军的一发铅弹或者是一支羽箭……   而在流贼不计死伤的猛攻之下,很多处的壕沟,已经渐渐被填平,官军开始按照计划,分批分次的从第一道胸墙退到了城墙下的第二道——虽然京营火器精良,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近现代的军队,没有轻重机枪,面对汹汹地人潮,无法凭借壕沟胸墙,将所有的敌人全部杀灭在壕沟之前,为了避免近战伤亡,放弃第一道,退守第二道,是必然的选择。   “杀啊,狗官军顶不住了~~”   见官军阵势动摇,一线督战的靳统武大喜。   献字军旗下,观战的献营将领也都是欣喜,只有李定国面色不变——太惨烈了,不说死在官军壕沟前的,只说被督战队处死的,这一天下来,就有数千人……   官军边打边撤,带不走的火罐,都被全部点燃,引起冲天的火光。   “快,快,快填沟~~”   靳统武大声命令。   无数流贼冲上来,将背负的沙袋投入壕沟之中,又推倒胸墙,连着壕沟中的血肉尸体,很快就将官军放弃的第一道壕沟全部填平了。   而在北门和江岸的连接处,官军依然在死守,官军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向北门增派了更多的兵马,以保证岸边火炮对水军的支持……   黄昏,攻城战出现变局的同时,江中水战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万金刚和张国清虽然拼力而战,但流贼船只太多了,前后相连,一艘又一艘的向他们逼来,万金刚夺来的那艘大船守不住,不得不烧毁,而后,为了拦阻流贼进攻,张国清将准备好的,堆积了柴薪的几十个木筏点燃了,顺流而下,堵截流贼水军的进攻。   火光熊熊,滚滚浓烟笼罩了整个江面,对面三尺难以见人——这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燃烧的木筏虽然可以阻挡一时,但却阻挡不了太长的时间,所幸现在快要黄昏了,只要能挨过天黑,就有重整旗鼓,明日再战的机会。   但张国清的心思,被曾经是朝廷水军游击的钱文选看的清楚,他在战船二层大叫:“攻,攻,不必管那些木筏,给老子冲!”   ……   北门城头。   刘肇基举着千里镜,手心已经汗津津,他知道,岳州水师支持不了多少时间了,被流贼水军击溃,怕就是眼前了,一旦水军溃败,流贼控制了岳州江面,下一步,不管是进还是退,向东还是向西,流贼就完全掌握了主动……太子殿下的谋划,很有可能会落空。   想到此,刘肇基真恨不得自己是水军,可以亲自下场。   “粮草来了,援兵来了~~~”   正焦急中,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狂喊,转头一看,却见是岳州知州王章拎着袍角跑上了城楼,一边跑,一边喊,满脸喜色,状若癫狂。   “什么援兵?”   刘肇基大喜,难道是太子的援兵到了?   “长沙……船……兵……”因为跑的太急,王章已经是气喘吁吁,说不出一句话来。   ……   岳州城西门码头。   顺着湘江,从长沙而来的运粮船,正在码头紧急卸粮,卸粮之后,所有的船只不休息,径直就航向长江,增援岳州水师,长沙推官蔡道宪立在最前面的一艘大船上,桅杆上的大旗迎着江风,猎猎作响,而在他身后的每一艘运粮船上,都悬挂有一面大旗,持枪的军士于船舷两边列队,   原来,蔡道宪此来,不止是运粮,更是要增援岳州,他将长沙附近所有船只和水兵,连同临时招募的精壮渔夫,全部都带来了。   “咚咚咚咚~~”,一百艘运粮船,百船百旗百鼓,乘风破浪,隐隐然竟有千舟万船、帆如叠雪之势……   岳州江面上,已经陷入全面被动,即将要溃散的岳州水军,见有援兵到来,士气登时一振。   张国清嘶声大喊,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凸显了出来:“援兵来了,援兵来了~~~杀啊,杀啊~~~”   ……   长沙水军来的正是时候,不但振作了岳州水军的士气,最重要的是,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蒙蒙灰暗之中,长沙水军鼓声如雷,气势雄壮,令流贼水兵摸不清虚实,不知道官军来了多少援兵?连钱文选都微微有点犹豫。   这一来,原本就疲惫不堪的流贼水军一下就泄了气,攻势再也难起。   夜色一旦漆黑,水战就无法继续,不止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人都是雀眼,晚上目不视物,更因为夜晚水象会有变化,船只难以操控,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出现撞击事故。   不管马元利和钱文选多么不愿意,面对夜幕的降临,都不得不下令收船。   “当当当当~~”   夜幕降临,不但水军,流贼步兵对岳州的猛攻,也在急促的锣声之中,戛然而止。   “撤啊~~”早已经疲惫不堪的流贼大军潮水般的退去,一个个争先恐后,只恐慢了一步,被官军所杀,其间,伴随着无数快要崩溃了的哭声……   流贼退去,原野中,壕沟间,浓烟滚滚,焦木依然在燃烧,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横叠的尸体,壕沟血泊之中,有未死的流贼在尸体间辗转呻吟,悲惨求救,但却无人能救他们,只有闻到血腥气的黑鸟,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去……   军旗之下,李定国依然伫立,但他脸色却惨白无比……   “好惨。”   李定国的身后,有一人轻轻叹。   李定国面无表情。忽然道:“派人,将城外的尸体全部收敛,烧了。”说罢,拨转马头…… 第九百七十五章 李定国的奇谋   ……   张献忠站在高台上,麻子脸满是杀气。   马元利和钱文选跪在他面前,微微颤抖。   两人原以为,肯定是要被重责了,不想张献忠狠狠瞪视了他们两眼,忽然笑了:“哈哈,今日打的不错,明日继续这么战,额老张等着给你们摆庆功宴!”   “谢大帅!”马元利欢喜叩首,钱文选长长地松口气,仿佛是捡了一条命,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前心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   ……   与此同时,岳州城中却是欢呼一片。   对于长沙水军,对于蔡道宪的及时到来,众人都是感激,更不用说,蔡道宪还带来了城中急缺的粮草。   “江西巡抚郭都宪有信到,他江西筹集的粮草已经在途中,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就可以运到岳州!”   此外,蔡道宪还带了另一个好消息。   由此,李乾德和王章都是心情大定,短时间之内,他们再不用为城中的粮草担心了。   但水军面对的情势,依然严峻。   “长沙水军愿和岳州水军,一同死战!”蔡道宪却一点都不惧,他今年刚二十九岁,面目俊朗,虽是文官,但却不乏武人的慷慨之气。   李乾德和王章默然,以现在的情势,即便死战,怕也不是流贼水军的对手,江面控制权,迟早要落入流贼之手。   “诸位大人也不用太过担心,南京水师……应该快到了。”刘肇基忽然道。   众人都是惊喜。王章急问:“刘总镇何以得知?”   刘肇基望向东北方向,长江的下游:“太子殿下在密令中说,只要岳州战起,少则三四日,多则五六日,南京水师就会出现在岳州江面上。流贼到岳州城下已经三日了,明日是第四日,只要我们坚持,南京水师一定能赶到!”   ……   半夜,岳州东门外忽然响起枪声。同时伴随着火光,却是李定国挑选了精锐,发动了夜袭,不过官军早有准备,双方在暗夜里交火,胡乱的放箭打铳。   天色大亮时,原野中又多了一千具流贼的尸体。   ……   流贼大营。   天刚蒙亮。   营中各处,隐隐都有哭声。   一夜在城外指挥夜袭,快天亮才回到帐中,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李定国,忽然被人推醒:“少将军,少将军?”   李定国猛地睁眼,翻身而起,左手习惯成自然的抓住了榻边的长刀,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是黎叔,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握刀的手也松开了,坐直了,打着哈欠问道:“怎么了?”   “八大王传你去。”黎叔的老脸没有表情。   “出什么事了?”   从黎叔凝重的表情,李定国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急事。   黎叔摇头。   李定国急忙穿靴。   黎叔为他取衣,同时小声说道:“八大王昨夜醉酒,亲手杀了两个侍寝的美妾,今晨忽然有军报送来,八大王看后大怒,又杀了前几日,刚回来的几个探马……”   李定国脸色沉沉,他知道,黎叔是在提醒他,义父性子正在暴虐期,一会见了义父,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以免义父生气。   又想,为什么杀探马,难道是探马的情报有误?   虽然是义父义子的关系,但李定国在张献忠面前始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说一句话,都会反复考虑,只恐一句不对,就会惹的张献忠大怒。   不是他李定国过于小心,实在是因为张献忠的脾气,太难以琢磨,有时喜,有时怒,即便是义子,只要是惹怒了他,他同样也不会放过,轻则板子,重则就是杀头。   从起事到现在,张献忠正式收了二十几个义子,但现在还留在献营的,只有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和刘志五人了,其他人不是失踪战死,就是因为做事不利,又或者是被张献忠怀疑有异心,而秘密处死了。   因此,李定国一直都很小心。   穿好衣衫,披上甲胄,穿过晨起做饭的炊烟和营中乱糟糟地百姓和兵士,李定国急急来到张献忠的中军大帐,远远就看见中军帐前的高高木栏上,悬着两颗呲牙咧嘴的人头,正是前些日子,去往武昌打探消息,还被孙可望赏了两颗金豆的那两个便衣探马……   大帐前。   一个全身甲胄的大将正在帐前踱步,却是中军副将冯双礼,见李定国来到,他向李定国点头致意。   李定国站住脚步,用目光问询。   冯双礼压着声音:“官军水师,已经过了石头口了……”   李定国脸色骤然一变,急急进入大帐。   石头口,距离岳州不过一百五十里,刨去探马回报的时间,现在说不定已经不到一百里了。   官军水师来的好快!   大帐内。   孙可望汪兆麟已经到了,连着中军王尚礼,正围在桌上地图前,脸色都阴沉,张献忠正扯着胡子,坐在大椅子里,一张麻子脸,因为过于愤怒和焦灼,而变的有点变形了。   “石头口,石头口,过了石头口,就是鸭栏矶和临湘……”汪兆麟正在说:“如果快的话,今日中午,他们就能出现在岳州。但我义军却未必能在中午之前击溃岳州水师,就算击溃了,也来不及渡人过江……”   “探马误事,娘贼的!”王尚礼怒。   孙可望却还冷静,他仍有信心的说道:“来的是南京水师,战力有限,不必太担心……我军布置重兵在岳州前方,架设火炮和弩箭,于岸边吓阻,南兵孱弱,必不敢靠近岳州。”   李定国两步近到张献忠面前,抱拳行礼:“大大安。”   张献忠扫帚眉一挑:“官军水师马上就要到了,步军虽然还没有消息,但估计也不远了,今日攻城,你还得再加把力!”   李定国默了一下,忽然单膝跪倒:“大大,昨日一战,我义军精锐虽然损失不多,但那些新兵,却是损失惨重,儿算了一下,只昨天一天,我义军就损失了两万余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入夜后,营中哭泣不断,士气十分低落。官军火器凶猛,战力不俗,我义军奋战一天,所得的,不过是城外的一道壕沟,壕沟之后,却还有岳州坚城,如果照这么攻下去,不等攻下岳州,咱献营的士气,倒是要先败了……”   “你什么意思?”   张献忠麻子脸顿时涨成了酱紫色,眼里猛地迸出寒光,像是要杀人。   李定国不敢回答。   孙可望察言观色,立刻大声道:“老四,你该不是胆怯了吧?”   “大哥。”李定国抬起头,看向他:“我什么时候胆怯过?只是岳州并非正面强攻就可以拿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担心官军的水师吗?”   孙可望说道:“但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官军水军虽然到了石头口,但其步军主力,却还远在武昌,南京水师虚有其表,战力孱弱,武昌之战就已经证明了的,我们又何必为他惊慌?昨日一战,我义军已经基本肃清岳州城外的壕沟,岳州只是州县,城墙不过八九尺,城中缺少火炮,只要我义军全面进攻,沙袋在前,填平壕沟,盾车云梯在后,勇士登城,又或者使用掘墙之术,多管齐下,攻陷岳州,不过就是两三日的时间,老四,在这紧要关头,你可不能没有了胆气啊?”   李定国脸色沉沉:“大哥所说的是争胜,是最理想的状况,我所说的是图存,是最危险的情况,如果我军胜了,三两日之内攻下了岳州,那自然皆大欢喜,但如果攻不下呢?岳州城防坚固,我义军又缺少火炮和攻城的器械,唯一能凭借的,不过就是兄弟们的血肉,但血肉之躯能抵过官军的火器吗?如果岳州迟迟不下,官军杀来,我军该如何?又或者损失过重,最后就算是拿下岳州,我义军也没有实力入川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胆!”孙可望带着讥诮。   李定国不语。   张献忠的扫帚眉却一阵乱跳,他抓着胡须,盯着李定国:“你说图存。怎么个图存法?”   李定国抬头,声音沉稳的说道:“大大,恕儿子直言,岳州非一时可以拿下,武昌的官军,又随时都可能杀到,各中危险,不可不察啊。儿以为,在南京水师即将杀到的情况下,强攻岳州,已经不是上策。”   “那什么是上策?”张献忠的麻子脸毫无表情。   “儿有两策,请义父斟酌。第一:放弃攻打岳州,集中所有的力量,使用所有水军船只,全力搭建浮桥,而后大军依序撤到长江北岸,先离开有可能被官军前后夹击的包围圈,徐图再举。”   “放弃岳州,全部撤到北岸?”孙可望皱眉道:“老四的意思,是回襄阳承天府吗?不,绝不可以。”   向张献忠抱拳:“大大,承天府襄阳一带已经被我义军走过好几次了,州府县城,已经没有什么存粮了,当初咱们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不就是因为那里没粮了吗?现在反身杀回去,没有道理啊?”   “前些日子传来消息,李自成被孙传庭围在了商洛,常理推断,李自成怕难是孙传庭的对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孙传庭击败,一旦孙传庭击破了李自成,继而带兵进入湖广,加上朱家太子左良玉马士英,咱献营岂不是要陷入重重包围?”   听到此,张献忠脸色不变,眼角却跳动。   孙可望的话说到他心坎里了,这本就是他一心想要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   孙可望最后说道:“眼下朱家太子左良玉的兵马都聚集在湖广,湖广已经是一个危险地。但四川等地的官军却薄弱,只要咱们进了四川,将大门一关,天险一守,就可以和官军抗衡,因此,入川的大策略,绝不能轻易改变,岳州非是啃下不可。”   李定国脸色憋的有点红,说道:“湖广广阔。未必就要去襄阳和承天。我军过到北岸,可走监利、荆州,勋阳,先杀官军一个措手不及,等官军往湖广救援,我义军再杀回岳州也不迟!”   孙可望反驳:“监利、荆州等地,水多地少,河流湖泊众多,极难行军,也无处隐藏,我大军走监利荆州,就如同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迟早被官军包围。”   “路都是人趟出来的。再难,也不会难过岳州。”李定国道。   “岳州有何难?”孙可望还要反对。   “不要吵了!”   张献忠却已经打断了他,阴沉地问道:“浮桥架设的怎样了?中午前能完成吗?”   孙可望面色一窘,抱拳,低声回道:“不能。”   “为什么?不是加派人手了吗?”张献忠眼中闪过寒光。   孙可望微微哆嗦了一下,躬身更低:“架设浮桥,关键是连接船只的铁索,如果铁索不牢,中途开裂,就前功尽弃了,而营中没有合适的铁索,工匠们从烧炉、熔铁到串联,都需要一定时间。此外,对岸有官军骑兵在游走,隐隐好像是朱家太子的三千营,他们一直在袭扰……”   张献忠不说话,只是冷冷瞪他。   孙可望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解释,急忙跪下请罪。   张献忠目光这才又转向李定国:“你刚才说有两策,第二策是什么?”   李定国默了一下,抱拳:“那就只能同官军决战了!”   “决战?”张献忠那两道扫帚一样的眉毛又拧在了一起。   “是的。”   李定国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坚定,生死关头,他抛开了惯常的小心,开始将胸臆直抒而出:“从各方面的情报看,武昌官军约在七万人左右,且多是精锐,这一次浩浩荡荡,明显是想要将我义军全歼于岳州城下。如果我义军驻守不动,顿于岳州城下、被他们前后夹击,必败。但如果我义军能摆脱前后都是敌人的困境,忽然出现在官军面前,在我义军选择的战场,和官军决战,说不得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一旦胜了,击溃了这七万的官军,到时,就算岳州不下,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义军入川了!” 第九百七十六章 伏兵之计   中军帐。   张献忠眼睛听的发亮:“如何战?”   李定国走到桌边的地图前,手指放在一个点上:“这里,羊楼洞镇!羊楼洞镇距离岳州,一百六十里,距离临湘,一百一十里,乃是从蒲圻到岳州的必经之路,羊楼洞镇位在龙窑山脚下,南面为松峰山,东面为马鞍山,两座山都森林茂密,易于藏兵,但镇子所在的地方却是一个平原,实为一个天然的好战场。如果我义军主力,伪装成是一支拦阻的偏师,在羊楼镇摆开决战的阵势,为了救援岳州,官军一定会和我义军决战,而我义军,提前埋伏两支精锐,分别藏于松峰山和马鞍山之上,等到决战开始之后,忽然从后方出击,杀官军一个措手不及,纵然不能全歼官军,也能夺一个大胜!”   听完李定国之策,张献忠不置可否,只是使劲抓胡须,一直没有说话的汪兆麟却是眼睛大亮,忍不住叫了出来:“反客为主,出其不意,妙啊秒啊。”向张献忠深辑:“大帅,我以为此计可以一试!”   孙可望却反对:“不妥。岳州在前,不全力攻击近在迟尺的岳州,却要劳师动众的反身迎击官军,于兵法不合。一旦失败,我军将逃无可逃!”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比起在岳州城下的苦战,羊楼洞或许更适合我义军。我义军选出二十万精锐,对官军的七万人,胜机是绝对有的。”汪兆麟道。   孙可望还是摇头:“岳州难道就没有胜机吗?我义军主力离开岳州,岳州官军必然察觉,如果他们出城追击……”   说到此,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立刻哑住了。   汪兆麟捋须笑道:“那岂不是更好?我义军杀了一个回马枪,正可以灭了他们,到时再攻取岳州,岂不是事半功倍?”   但随即又叹口气:“不过我观岳州守将谨慎,怕是不会带兵出城追击的。”   孙可望闭嘴不说话了。   张献忠踱了几步,盯着李定国,沉吟道:“老四的想法很好,不过此计要想成功,却并不容易啊。”   李定国抱拳,补充道:“大大英明,此计要成,关键的胜负手在于两支伏兵的出击,只有在双方混乱,战局陷入焦灼之际,伏兵忽然杀出,才会有事半功倍的奇效。但如果我献营顶不住官军的进攻,不能疲惫官军,一切就都是空谈。”   李定国说的隐晦,但帐中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官军上来两个冲锋,就把献营冲了一个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就算后面的伏兵再多,也是没有意义了   “有甚不容易?咱献营二十万人,还顶不住几万狗官军?”王尚礼叫。   李定国不说话,只是盯着张献忠。   对于此策,他并没有十足成功的把握,不然他也不会拖到最后才说。   为什么没有把握?   关键就是这一次参战的官军,不是地方军头的弱兵,也不是左良玉那样良莠不齐的乱兵,而是朱家太子亲自率领的精兵,从开封之战和击退建虏就可以知道,朱家太子麾下的京营,其战力已经不亚于辽东边军,而不管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他们的队伍遇上辽东军,一向都没有取胜的机会,连左良玉这样的杂牌辽东,都曾经追的他们到处跑。   如果正面挡不住官军的冲击,李定国这个前后夹击的伏兵之策,不但不能取胜,反而会加速失败的进程——两支精兵去山上打埋伏,等于主力被分散了,十分战力,只剩下了六分。   该说的都说了,李定国看向张献忠,就等张献忠的决断了。   张献忠使劲抓着抓着胡须,忽然说道:“此计在浮山已经用过了,官军吃一堑长一智,那朱家小儿在开封击败李自成,又打退建虏,绝非平庸之辈,万一他不上当,在羊楼镇按兵不动,却利用长江向岳州输送援兵,额献营力量分散两边,粮草又不济,到最后岂不是自败?”   “大大!”   李定国抱拳,声音恳切:“儿以为,这是咱献营唯有的胜机,如果朱家太子小心谨慎,不向前攻击,那么,儿也可以趁夜,从后方袭击其粮草辎重,儿有信心搅乱官军大营,只要官军乱了阵脚,大大带兵趁势突击,我军依然可以胜!”   张献忠眼睛一亮,不过却依然不能下决定,他焦急的踱步,在帐中来回的走了十几圈。   “大大,岳州是我献营的死地,不可久留啊~在羊楼镇,我军犹有一战的机会,如果困在岳州城下,官军不必战,只要围住了,我军就逃无可逃~~”李定国提高声调,他眼睛都红了。   张献忠站住脚步,目光猛地望向李定国,终于一咬牙:“老四,大大信你了,你起来,咱们详细商议!”   说完,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的山川城池,脸色变的狰狞:“岳州确实不好看,朱家小儿提前派京兵到岳州,明显就是想把额老张灭在岳州城下,但额老张偏不让他得意,他不是京营精锐吗?老子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   抬头看向李定国:“老四,两支伏兵,你需要多少人?”   “伏兵在精不在多,五千人足够。”李定国道。   “好,额就给你五千人,今日天气阴沉,正利于隐蔽行军,你立刻挑选精锐,携带粮草,前去埋伏。”张献忠道。   “是,儿请令冯双礼为副将,和儿分别藏于两山。”李定国请命。   “准。”   接着,李定国又说了一下双方的联络暗号,已经应对各种突发的预备方案,张献忠一一点头同意。   议罢,李定国抱拳领令,急急出帐去点兵了。   见李定国意气风发,孙可望表面平静,心中却是极度嫉妒……   张献忠看向王尚礼:“去整兵,今日额老张要亲自督阵攻城!”   王尚礼惊讶:“大掌盘,咱不是要去羊楼镇吗?”   “娘求的,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甚?”张献忠瞪眼。   王尚礼急急去了。   孙可望也有点不解,汪兆麟却是明白张献忠的心思,李定国的计划,要想成功,其实还有两个关键……   第一,伏兵可以提前藏于两山,但献营的主力大军却不能提前到达,他们必须算好时间,恰到好处的赶到羊楼镇,造成和官军在羊楼镇猝然相遇的假象。   这样,官军才不会疑心。   现在李定国的伏兵还没有出发呢,献营主力大军当然不用着急动。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献营对岳州的攻击不能停,必须像昨日那样,继续竖着献字大旗,对岳州发动一轮又一轮的猛攻,造成流贼主力还在岳州,岳州岌岌可危,羊楼镇只是偏师的假象,如此才能逼着官军尽快决战。   当然了,照李定国所说,就算官军在羊楼镇按兵不动,他也可以从后面袭击官军的粮草辎重。   不过比起前者,袭击粮草的成功率,显然是要低不少……   这些,李定国都没有明说,但张献忠和汪兆麟却都是明白的。   ……   安排完一切,张献忠摆手:“都去准备吧。”   孙可望犹豫了一下,抱拳:“大大,那水军还要攻吗?”   “屁话!”   张献忠瞪眼:“当然要攻,而且要竭尽全力,不然等南京水师那帮驴求的赶到,咱献营水师岂不是要被前后夹击?你带兵去支援,再告诉马元利和钱文选两个怂货,中午之前,必须击溃岳州水师!”   “是!”   ……   “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的声音,再一次震开了晨曦的薄雾,船桨飞起,划破了江水的沉寂,流贼水军鼓噪着,又一次的对岳州水师发动了攻击。   经过昨天的血战,岳州水师可用的船只,已经只有一百多艘了,加上蔡道宪带来的长沙水师,总攻不过两百多艘小船,但流贼水师却依然是浩浩荡荡,大小船只,不计其数,今日之战,已经是凶多吉少。   “放木筏,点火~~”   一开始,张国清就令人放下木帆,试图用火光和浓烟消磨流贼的士气。   但这一次,流贼水军早有防备,他们用小船开路,拨开燃烧的木筏,继续向前。   万金刚,张国清和昨天增援而到的蔡道宪各领一军,严阵以待。   虽是文官,但长沙推官蔡道宪却也站立船头,高举长剑:“杀贼~~”   ……   水战开始的同时,大批流贼也涌出大营,在城东的原野里摆开阵势,准备攻城。   乱哄哄之中,却有一支五千人的骑兵,悄悄离开大营,往羊楼镇而去……   几十万人的大营,连绵十几里,加上流贼一直都很喧闹,因此五千人的出入,可以说是毫无声息,城头守军根本无法察觉。   ……   “奉天永昌大元帅~~~”   “杀官兵,得赏银~~~”   张献忠毡帽箭衣,骑着一匹大黑马,亲自在阵前奔驰,鼓舞士气。   城头上,刘肇基脸色凝重,他知道,这肯定就是张献忠没错了。   张献忠耀武扬威的跑了几圈,然后马鞭向岳州一指:“给额杀啊~~杀进岳州城,人人有赏银~~”   “攻城~~”   十万流贼,轰然响应,随即盾车辚辚向前,向岳州攻去……   同一时间。   江面上的激战已经展开。   连续鏖战两天,不论是岳州水师还是流贼水师,都有点精疲力尽,今日交战,双方也不再试探,直接上来就是面对面,流贼水军凭借着数量和人数优势,一拨又一拨的向岳州水师发动猛攻,虽然万金刚张国清和蔡道宪拼力死战,甚至将受了重创,已经难以再战的唯一一艘大船也点燃了,试图阻止流贼的攻击,但战到中午,岳州水师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是被流贼水军冲开了。   浓烟滚滚,杀声震天之中,万金刚拼命大喊:“撤,撤~~往岸上撤~~”   一眼望过去,岳州水师最后的船只已经是各自为战,被流贼船只所包围。   “蔡大人在哪里?”   万金刚急于寻找蔡道宪。   “在那边。张巡检已经去救了!”一艘败逃的小船上,一个脸上带血的水兵,满脸惊恐的回答。   “跟我走!”万金刚毫不犹豫,一手盾牌,一场长刀,带着身边的两艘小船,去营救蔡道宪,他们是武人,死在战场上本是应该,蔡道宪是文官,又只有运粮的使命,原本不必亲冒箭矢,在战场上出现的,但蔡道宪还是来了,而且坚不撤退,从昨天到今日,蔡道宪的气度和胆气,折服了很多人,万金刚就在其中,他这才相信,大明朝原来也有这样的刚胆文官啊,因此,他绝不能让蔡道宪出任何意外,即便再大的风险,他也要把蔡道宪救出险境。   已经是败局,江面到处都是逃散的岳州船只,浓烟滚滚,哭喊连连,万金刚杀退两艘贼船的袭扰,极目向前看,正看见一艘小船从前方急急划来,船夫拼命摇桨,有几个军士正举着盾牌,护卫着坐在船中的一个文士,而在他们身后,正有贼船追赶,万金刚心中一喜,那正是蔡道宪蔡大人啊,急忙命令迎上去。   两船在江中相接。   “快,扶蔡大人过来!”万金刚的船只稍大,航行速度稍快,他伸出手臂,急切的喊。   军士扶起蔡道宪。   蔡道宪却叫一声:“快,快去救张巡检!”   万金刚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在追击的贼船中,还夹杂着一艘岳州水师的小船。小船上,一个孤独的官军,正挥舞勾镰枪,和左右两边,包围住他的贼船格挡乱刺,看那背影,正是巡检张国清。   一个流贼跳上小船,张国清撤步闪身,手中的勾镰枪一振,闪电刺中了那个流贼胸口,那流贼惨叫一声,往后栽倒,张国清想要拔枪,但枪尖却被对方的骨头夹住了,一拔之下,竟然是连着尸体往前拖了两步。   张国清心知不妙,只能松了勾镰枪,反手去拔腰间的长刀,但就是这一下耽搁了时间,左边一根勾镰枪刺来,正勾住了他拔刀的手臂,噌的一声,他手臂就冒出了鲜血,张国清“啊”的一声大叫,身子不听指挥,长刀也掉在了甲板,而这时,又一名流贼跳上船,挺枪朝张国清猛刺,张国清无法闪躲,胸口直接被扎中,他单手抱住枪杆,奋力一扫,握枪的流贼把持不住,惊呼着直接被他扫到了江中。   张国清挣扎要起,但更多的流贼跳上船上,挥刀朝他乱砍……   只看见刀影,张国清再没有起来。   “……张巡检!”   蔡道宪大哭了出来。   万金刚转过头,悲声:“快走!”一把抓住蔡道宪的胳膊,将他提过船来,转身朝江岸急划……   一口气到岸边,扶蔡道宪上岸,转身一看,整个岳州水师连同驰援而来的长沙水军,已经是全军覆没,挂着献营军旗的流贼船只,正在江面上四处追击、围剿残余的官军船只。   一场血战下来,浓烟,尸体,无主燃烧的船只,漂浮的木板,充斥了整个江面。   连空气中,都满是血腥和硝烟味。   “败了……”   万金刚眼眶泛红,一股无法言说的悲愤,在胸中升腾。   就在这时,他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什么巨大的声音,不但他,所有人都听到了,于是都抬头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千头,你快看!”   一个亲兵大叫了起来。   万金刚已经看到了,在东北方面的江面上,隐隐有船只出现,不是他们和流贼酣战的小渔船,而是真正的战船,有巨大的风帆,隐隐还能看见飘扬的红蓝战旗。   “是南京水师,南京水师啊~~~”   原本已经精疲力尽,扑在岸边哭泣的蔡道宪忽然跳了起来,状若疯癫的大叫…… 第九百七十七章 水调歌头   与此同时,岳州城头也掀起欢呼。   江中的流贼船,一个个却是惊慌……   “咚咚咚咚~~~”   江面之上,有大批的战船出现,扬着风帆,船身涂着红漆,分上下两层,船首船尾都安置有大炮,两边船舷士兵站立,举着盾牌或者是鸟铳,下一层的摇桨方口处,伸出几十根的船桨,密密麻麻像是蜈蚣腿,正合着鼓声,奋力摇荡。   而在军旗飘扬处,一个全身披甲,外罩战袍的水军大将,正站在旗舰三层的甲板上,向长江岸边眺望。   正是诚意伯、领左军都督府、操江提督的刘孔昭。   从南京出发,一路行到岳州,终于是在太子殿下规定的时间里赶到了岳州,刘孔昭心里暗暗松口气,其实,他本来还可以再快一点的,但是当过了石头口,到了临湘之后,面对江岸边出现的大量流贼,他有点胆怯了,于是命令放慢速度,等后续的战船更多的跟上来。   这么一耽搁,就浪费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从而也造成了岳州水师的全军覆没。   当然了,刘孔昭才不在意岳州水军的覆没呢,他在意的是江岸边的汹汹流贼。   虽然表面镇定,但刘孔昭的手心一直都捏着一把冷汗。   “向前,谁他么也不许后退,违者斩!”   就这么一句话,从临湘到岳州,刘孔昭不止一次的嘶吼,即像是鞭策部下,又像是在提醒自己——太子殿下可是有严令,如果做不到,就等着被处置吧。   为了自己的爵位,刘孔昭真是拼了,他南京水师这支多年没有打仗,外强中干,老弱病残充斥,但听到炮声,每一个人都是肝颤的部队,若不是他强力督促,发下严令,这支部队肯定是没有勇气,一路出现在岳州江面的。   但也因为急行军,一路出了不少擦撞的事故,过临湘时,竟然一口气连沉了四艘船舰,气的刘孔昭跺脚大骂,而当过了临湘,快要岳州之时,岸边的流贼明显多了起来,他们用土炮轰击,又乱哄哄地朝江中射箭,给南京水师造成了不小的惊吓,若非刘孔昭强力弹压,几乎就要半途而废。   此时来到岳州江面,见岳州城外的流贼虽然山呼海啸,铺天盖地,正在前赴后继的攻城,但岳州依然在官军的控制之中,城头依然飘扬着朝廷的大旗之后,刘孔昭才放下心来。   “开炮,开炮~~”   江面上,流贼水师慌张的整理队形,正准备迎战,刘孔昭虽然不是宿将,但却也知道机会难得,尤其对方都是小船,且已经被岳州水师杀的精疲力尽了,他就更有信心了,于是他兴奋的拔出腰间宝剑,高声命令,决定拿下南京水师的首胜。   ……   岳州城下。   虽然南京水师的大船出现在了江面之上,江上局面,陡然巨变,但攻城战却并没有停止。   “上,后退者斩~~”   战鼓声,杀声,喊声惨叫声,密集的枪声炮声和流贼头目的催促声中,流贼一波波地冲上去,又一波波地被打退了下去,倒毙的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如山,很多在血泊之中挣扎的未死之人,伸出手臂,哀呼求教……   谁人不怕死,谁人不贪生?   那些原本都是普通人的善良百姓,没有经过任何操练,被流贼逼迫着,不得已拿起了武器,向乐岳州发动无谓的、几乎就是送死的攻击,恐惧压迫着他们,却也支撑着他们,为了每日的口粮,为了不死于督战队的刀下,他们飞蛾扑火一般的向前扑腾……   献营军旗之下。   如张献忠这样的老贼,早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尸山血海,残肢碎肉,所以一点都不在意,真正令他色变的,是江面上忽然出现的南京水师。   “娘求的!”   张献忠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怕什么来什么。   献营将领,从孙可望汪兆麟一直到蔺养成、马回回,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他们都知道,南京水师来了,封锁了江面,接下来他们再没有过江绕道,或者是渡江逃跑的机会了,留在他们面前的,好像只有最后一条路了,那就是攻下岳州,不然官军主力从后方杀到,他们必败无疑……   “再攻!”   张献忠又喝。   ……   城头上。   南京水师的到来,令刘肇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危急过去了,岳州水师虽败犹荣,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为南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如此,就再不用担心流贼渡江逃走了。   不过城下流贼汹涌不断的攻击,却让他渐渐担心起来,不是担心部下的战力,而是忧心弹药,此次驰援岳州,他带来的弹药并不多,经过三日的激战,他京营最有威力的武器,手炸雷已经消耗了一多半了,如果流贼继续这般猛攻,用不了多久,官军就只能使用弓箭长枪,和流贼来一场传统意义上的守城战了……   “撤吧,令城外弟兄,分批分次,全部撤回城中!”   刘肇基下令。   南京水师来到,江面危急解除,北门外的阵地,已经不需要死守了,壕沟胸墙虽然犀利,但却需要大量的手炸雷和火罐为辅助,现在是时候收缩防线,凭借岳州城墙作为最后的防守了。   “是!”   副将去传令。   刘肇基举起千里镜,再向张献忠望去。   虽然离得比较远,他看不到张献忠的面目表情,但却能看到,毡帽箭衣,骑着黑马,立身军旗之下的张献忠,一直在焦躁的挥舞马鞭,像是指挥战斗,又像是在怒骂部下。   “献贼……”   刘肇基有一种想要冲出城去,生擒张献忠,为国止乱的冲动。   忽然的,他看到张献忠举起马鞭,大声的呼喝了几下,然后张献忠身后的两个将领拨马而出,返回营中去了,随他们两人一起离开的,还有一些旗帜和兵马。   刘肇基看的奇怪,心说张献忠搞什么鬼?   但很快的,他就看见流贼营中尘土大起,军旗摇动,一大队的人马,拔营离开,往东北方向去了。   而不久之后,又有一大队的人马离开,这一次的兵马更多,从移除的营帐数量看,最少有数万人之多。   “攻城要紧,流贼不往城下加兵,却往后方调遣,这什么意思?难道是太子殿下的兵马已经到了?”   刘肇基惊喜的想。   虽然有兵马调走,但张献忠本人连同他麾下的主力部队,却并没有移动,依然留在岳州城下,一波又一波的,继续向岳州猛攻。   ……   江面上。   已经被岳州水师耗的精疲力尽的流贼水师根本不是南京水师的对手,南京水师或许不是精兵,但他们的战船大,水军应有的各项设施和装备,也都一应俱全,对付一般的海贼和流贼的残余,是不成任何问题的。   “别打了,我们投降……”   流贼水师被冲的四散。逃不走的流贼,都在船上跪地投降。   马元利见势不妙,早已经逃上岸,钱文选的反应稍微慢一点,等他想要逃离之时,却发现已经被官军的船只包围了。有官军的勾镰枪勾住船舷,正呼喊着往上跳。   钱文选知道,其他人都能降,唯独他不能降,朝廷对他这种投降流贼的将官,是绝不会容情的,只恨自己当初在武昌不该投降,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为今之计,只能跳水逃生了。于是他慌不迭的甩去头盔甲胄和身上的一切累赘,噗通一声,纵身跳入江中,一个下潜,猛地向江边游去。   钱文选水性极好,自认没有人可以挡。   但不想他刚游出去几步,就听见噗通一声,也有人跳入了江中。   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精壮汉子正双臂划水,奋力向他追来。   隔着这么远,他也感觉到精壮汉子的满腔怒火。   钱文选心知不妙,拼命划水,但奈何体力不如人,那精壮汉子,飞鱼一般,很快就追进了他,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两人在水中激烈搏斗,最终,钱文选精疲力尽,肚子被江水灌的满满,不得不放弃抵抗,被壮汉拖到了一条小平板船上。   “你是谁?”扑在甲板上,钱文选一边哇哇地吐水,一边不甘心的问。   壮汉呸了他一口:“记住了,到了阴朝地府告诉阎王爷,老子叫万金刚!”   ……   “胜了,胜了!”   旗舰之上,刘孔昭手舞足蹈,状若癫狂:“快快,快给太子殿下写捷报,就说我南京水师浴血奋战,大破流贼水军!哈哈,哈哈哈~~~”   ……   江岸边。   望着江面上的滚滚浓烟和南京水师的高大船舰,流贼们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   军旗之下,张献忠面无狰狞:“攻城,再给老子上!”   轰轰轰。   在精锐老贼的驱赶下,新加入的流贼和被裹挟的青壮,一拨又一拨,仿佛潮汐一般,永不停息。   ……   岳州战况激烈,刘孔昭急于报捷,而在三百多里之外的咸宁,也有人在报捷。   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之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遗弃的战马和尸体。   中军大旗之下,左良玉哈哈大笑:“向太子殿下报捷!就说我左营击溃献贼刘文秀部,杀敌数千!”   原来,张献忠留刘文秀断后,刘文秀在咸宁附近摆了一个套,想要伏击左营,但不想却被左营发觉,左营一个反伏击,杀的刘文秀大败,狼狈而逃。   “是。”   左良玉马鞭一指,左营继续向前。   马蹄滚滚,军旗无数,一场胜利,令左营的军心士气振奋了不少,军士踏起的尘土,在空中久久不散……   当晚,左营在一个叫王家店的地方扎下大营,这里距离蒲圻已经不到三十里了,距离岳州,还有两百八十里,以左营一日五十里的速度算,再有五天,就可以到岳州。   今日的胜利,令左良玉欣慰,而后方传来的消息,更令他心安——抚宁侯朱国弼统领的京营主力,于他离开的次日抵达武昌,稍作修整之后,现在已经在太子殿下的亲自统领下,连同秦兵和虎大威的精锐骑兵,浩浩荡荡,一共四万大军,从武昌拔营,向岳州进发了。   算时间和路程,双方只隔着一日多,但使左营有事,太子殿下的大军,随时都可以赶到。   也因此,第二天拔营之后,左良玉命令全军加快行军的速度,身为前锋,他总得比后方的主力快上那么一两天,再这么慢悠悠地行军,被太子殿下追上,那他脸上就不好看了——为什么慢悠悠?左良玉天性谨慎,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他深知张献忠狡诈,极善于伏击,一旦行军过快,兵马疲惫,就容易中招,昨日之战就是一个明证,若非他行军缓慢,并且叮嘱担任前锋的王允才和李国英小心,说不定就会吃亏呢,现在击败了伏兵,他心情安定了不少,太子又在身后急赶,他不得不加快速度。   连续急行军两日,第三日的中午,左部大军来到了蒲圻,因为在这之前,官军放弃了咸宁蒲圻等四城,并将乡间的百姓全部疏散,因此,流贼在这四个地方,什么也没有抢到,愤怒之下,他们放火泄愤,焚烧了四城,蒲圻原本也是一个繁华的地方,但现在却是变成了废墟一片,只有四面城墙和城楼证明蒲圻的存在,城中却一时难以住人了。   已经是五月,天气渐渐闷热了起来,连日行军,军士都有点疲惫,左良玉于是命令全军在蒲圻城外埋锅造饭,大军短暂休息,同时派人给担任前锋的王允才传令:这里距离岳州只有两百里,流贼随时都会出现,令他务必小心,又令马士秀等人扫荡周边,防止有流贼残留。   年纪大了,左良玉的身子骨已经是大不如从前,发布完命令,他就下马休息,亲兵们为他铺了毯子,取了茶水和肉干,他摘去头盔,半躺半卧,舒缓一些双腿。   左梦庚却是精力充沛,代他巡视全营。   不想左良玉一杯茶还没有喝完,就听见马蹄声急促,抬头一看,只见前方道路上,两匹后背插着三角令旗的快骑正急急而来。   左良玉腾的一下就坐直了。   到了左良玉面前,两骑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报道:“禀大帅,前方五十里羊楼镇,发现大队流贼骑兵,王副镇正在和他们对峙。”   “哦?有多少人?!打的是谁的旗帜?”左良玉已经是站了起来…… 第九百七十八章 羊楼镇   蒲圻。   “有多少人?!打的是谁的旗帜?”左良玉急问。   “三四千人左右,一部分是刘文秀败退回去的逃兵,另一部分则是新来的流贼,看不出是谁领兵。”探骑回答。   “李国英!”左良玉转头。   “在!”一将出列。   “带你部骑兵,立刻支援王允才!”   “是。”   李国英急急上马,带了一千骑兵,急急往羊楼镇而去。   “全军戒备!”   左良玉下令。五十里之外,出现三四千流贼,意味着更大股的流贼,可能就在附近,所以一点都不能马虎……   随后,更多的消息传回,王允才李国英和流贼在羊楼镇对峙,其间,双方发生了小规模的缠斗,王允才抓到了两个舌头,审问之下知道,对面流贼乃是张献忠义子艾能奇的前锋部队,原本,他们的目的地是蒲圻,但在羊楼镇遇上了刘文秀败兵,得知蒲圻已经被官军收复之后,就顿兵在羊楼镇等待,而在他们之后,艾能奇的大军主力,正快速赶来。   “他们有多少人?”听到只是一个艾能奇,并不是张献忠亲领的流贼主力,左良玉微微松口气。   “艾能奇,加上蔺养成马回回刘希尧等人的兵马,差不多有十万人。”探骑回。   “十万人。”左良玉脸色一凛,如果只是十万普通的流贼,他是不怕的,他左营四万兵马,足可以将对方击退,怕的是,艾能奇的十万人之后,还会有张献忠的中军主力。   “岳州正在激战,献贼派十万人到蒲圻干什么?”马士秀沉思。   “这都不明白?担心我们操他的后路,派兵来拦截了呗。”左梦庚自作聪明。   为了拍“少帅”马屁,很多将领都是点头:“不错不错。”   左良玉目视前方,红脸严肃:“全军向前,开赴羊楼镇!”   ……   羊楼镇。   因为战事的原因,镇子里的百姓,都已经全部逃散了,现在几千流贼占据了镇子,摆出了一个防御的阵势,王允才和李国英的三千人马,在镇子东面的原野里警惕观察,双方隔着两里的距离,彼此都是小心翼翼,原本,王允才想要趁着流贼立足未稳,和李国英两人联合,分别从南北进攻,将流贼赶出羊楼镇,但李国英拒绝了,一来,镇子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二来,流贼人数占据,且后方烟尘不断,明显是有兵马源源不断的在赶到,因此,他不想冒险。   黄昏时分,左良玉亲率的左营主力赶到,一共四万人马,在羊楼镇东的原野里摆开,军旗飘扬,浩浩荡荡,而几乎就在同时,流贼的主力大军也赶到了,沿着镇子西面的官道而来,同样是烟尘滚滚,旗帜铺天盖地。因为已经占据了羊楼镇,所以流贼就以羊楼镇为核心,扎下了连绵数里的大营寨,等到夜晚降临,火光燃起,以羊楼镇为中心的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是白色的营帐。   军旗之下,已经安营扎寨的左良玉举着太子送给他的千里镜望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返回中军帐。   众将聚到中军帐,一起议事。   事情已经很明显,对面出现的流贼。乃是张献忠派出的拦截之兵,为的就是阻止官军南下,救援岳州。从军容军貌看,虽然并不是流贼最精锐的部队,但应该也是有一定战力的——艾能奇在张献忠的几个义子中,以勇猛而著称,他带领的部队,应该不会太弱。   何况还有蔺养成马回回等几个老贼。   就战略来说,如果能迅疾击溃艾能奇最好,那一来,就可以驰援岳州,同时的,也可以彰显左营的军威,一旦形成僵持,艾能奇在羊楼镇筑起阵地,事情就不妙。   但取胜并不容易,四万对十万,左营非付出巨大代价不可。   胜了当然是大功,但万一不胜,他左营可就彻底玩完了……   营中众将都知道,左良玉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因此按兵不动,等太子的主力,就成了众将一致的心思。   “小心戒备,严防敌袭。”   最后商定的不出意料就是这八个字。   众将退下,各去布置。   左良玉独自在灯下踱步。   他记得太子殿下那一句话,“如果是小股流贼,将军替我吞之,如果是献贼主力,将军替我拒之……”这话听到左良玉心中,其实挺不是滋味的,他左营原是剿贼主力,遇上流贼,从来都是督抚们求着他,要他“一口吞之”,他那时颇为烦躁,又十分鄙夷,觉得督抚们根本不知兵,流贼势大,那有那么容易一口吞之?   现在太子降低对他的要求,他反倒是被鞭策了一把,想要一口吞之,给太子看看,让太子知道,他左昆山绝不是浪得虚名!   不过心里虽然豪气,但真正面对艾能奇的十万流贼,他心里还是打了鼓。   他左良玉不能败,里里外外很多人都盯着他、恨着他呢,如果败了,他必将一无所有。   左良玉倒不是贪图富贵和平贼将军的虚名,他只是不甘,不甘自己戎马一生,最后什么也不能落下,变成他人的笑柄。   ……   次日,左良玉和流贼就在羊楼镇对峙,其间,双方侦骑连续发生小规模的战斗,官军骑兵皆占据了上风,随着一个接一个胜报,左良玉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犹豫着,是否要在太子到来之前,和流贼来一场规模可控的战斗,取得一场货真价实的胜利呢?   但就在左良玉犹豫间,流贼探骑已经全部撤回了羊楼镇,不再和官军纠缠。同时挖掘壕沟,设置拒马,构建营寨,做出了死守羊楼镇一线的模样。   如此一来,左营想要进攻,就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了,左良玉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   “太子殿下到哪儿了?”左良玉问。   过去他左良玉的兵是剿匪主力,是众人的倚仗,但想不到有一天,他也要倚仗别人。   “太子殿下距此已经不过三十里了~~”   “二十里~~”   黄昏,令骑不住来报。   羊楼镇东面的官道上,烟尘大起,车马辚辚,旗帜连绵不绝,太子主力的大军,赶到了。牛成虎的秦兵营在前,太子的京营在后,连日的行军之中,各部将士虽然都有些疲惫,但精神却都非常好,从武昌出征前,太子补发了饷银,犒赏了全军,全军士气高昂。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左良玉率领左营众将,前出十里迎接。   “都平身。”   虽然天色已经渐黑,虽然风尘仆仆,但朱慈烺连气都顾不上喘。和左良玉见面,剪短问了一些羊楼镇的情况之后,就翻身上马,向羊楼镇疾行,天黑时,他来到了左部大营,近距离的观望羊楼镇的流贼。   一路,左营众将小心跟随,在他们眼中,白衣白甲,盔上系着孝带的年轻太子,神色冷峻,英气不凡,和开封之战时的初次领兵相比,现在他的太子,俨然已经是成竹在胸,天威不可侵犯了。   登上搭起的小木台,朱慈烺向对面远望,他看到,流贼的营帐层层叠叠,在羊楼镇周边展开,正堵住了大军前进的道路,而在大营的前面,流贼挖掘了不少的壕沟,摆放了大量的拒马和鹿角,作为防御中心的羊楼镇,竖着一面高大的将旗,隐隐能看到献字。   献营只有献旗,并没有领兵将领的单独名号,因此只看旗号,很难分辨对方主将的名姓。   天色黑下来之后,流贼首先亮起了火把,侧耳静听,隐隐还能听到对面的人喊和马嘶之声……   因为天已经黑,千里镜效用不大,朱慈烺放下千里镜,一脸沉思……   昨日,通过水路快船,他先后收到了刘孔昭的捷报和刘肇基的军报,对岳州军情,已经有了完全了解。   四天前,南京水师顺利抵达岳州,控制了岳州江面,刘孔昭在捷报里说,他南京水师浴血奋战,击溃了流贼水军,刘肇基却说是岳州水师和长沙蔡道宪的功劳,这个时候,朱慈烺没有时间追究刘孔昭虚报之罪,相反,他还亲自写了一封回信,鼓励刘孔昭,令他再接再厉,封锁长江江面,务必不使一个流贼逃过长江。   而对于流贼对岳州的猛攻,他对刘肇基只有两个字:“坚守!”   刘肇基和刘孔昭在军报里都说,献贼张献忠亲自指挥攻城,日夜不停,又说有大批兵马向东北方向而去,结合眼前的情景,一切就都对上了——在南京水师抵达岳州,控制江面之后,张献忠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强攻岳州,而为了避免被官军掏取后路,于是就派了艾能奇带兵阻截。   如果艾能奇能顶住官军,坚持到张献忠攻陷岳州,那么,张献忠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如果不能,艾能奇的大军将会在张献忠之前覆灭。   就营帐和火把数量来,艾能奇率领的流贼在十万人左右,只是因为天黑,看不出有多少战兵,又有多少是裹挟的百姓?   ……   这中间,左良玉将今日的一些战况,向太子禀报。   今日又抓了两个舌头,进一步的确定了流贼将领、兵马和粮草情况,又说对面并不只有艾能奇,还有从咸宁败回的刘文秀——刘文秀在南明时被封为蜀王,军事能力虽然不如李定国,但却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总体来说,艾能奇加上刘文秀,对面流贼的实力并不弱,左良玉隐隐也是在为自己辩解,他为什么没有主动出击,而是要等太子的主力了。   听完,朱慈烺微微点头,然后转向站在身后的一名中年文士:“玉铉先生怎么看?”   正是前五省总督,被朱慈烺临时任命,和抚宁侯朱国弼、监军御史杨尔铭一起节制大军的陈奇瑜。   陈奇瑜,字玉铉。   从一个戴罪之身的阶下囚,被太子提到军中,虽然没有正式的职务,却可以和抚宁侯监军御史一起节制数万大军,对陈奇瑜来说,可谓是拨开云雾见日月,生命重见光辉了,因此,从授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兢兢业业,一点都不敢大意。太子的脾气他还不太了解,但陛下的用人之术他却太有体会了,如果他不能在军中建功,即便有太子保荐,陛下也会再一次的将他投入诏狱,就如侯恂一样。   因此他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更何况,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只要表现的好,还怕未来不能飞黄腾达?   听到太子殿下问,他立刻拱手回答:“殿下,从营帐看,对面流贼颇有一些章法,带兵的贼首,应该是有所能力,因此,臣赞同昆山将军的分析,对面流贼,我们不可小视。”   朱慈烺却是若有所思,说道:“回帐吧。如何战,明日再议。”   众将相互一看,微微惊奇,这不像是太子殿下的急脾气啊,难道太子殿下有什么疑虑?   刚回到帐中,兵部的塘报就送到了。   朱慈烺看完,微微苦笑,将塘报交给陈奇瑜。   “建虏破了中后所?”陈奇瑜看了几眼,脸上露出惊色。   朱慈烺点头:“今年初,兵部就提醒范志完和吴三桂,令他们早做准备,两人信誓旦旦,想不到还是丢了一处。不过也还好,只丢了一处,多尔衮迅捷来,又迅捷去,为的只是立威,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骚扰宁远了……只是苦了中后所的两千将士。”   说罢,长长一叹。   ……   对面。   羊楼镇。   “军师,你说朱家小儿会上当吗?”张献忠的声音有点焦灼。   这是他生命中的又一次赌博,如果失败,他又得落荒而逃,被官军追着跑了。   “大帅放心,除非朱家太子不想救岳州,否则他一定会上当,今晚他刚到,不明情况,不会攻击,等到明日上午,看清我义军军情之后,他一定会发动进攻的。”军师汪兆麟为张献忠宽心。   张献忠点点头:“左良玉那娘求的,被额老张吓破胆了,额原本以为,他不等朱家小儿,会独自进攻呢,想不到他竟然是怂了。”   “那岂不是正好?如果左良玉进攻,我义军败露了实力,说不定会被朱家太子看出破绽。”   “就看明天了……”张献忠咬着牙,抬目望向羊楼镇东北方向的两座山峰…… 第九百七十九章 山中伏兵   ……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晚,他站在地图前,久久沉思,脑子里面一直在想两个名字,一个张献忠,一个李定国。   这两个都是明末的风云人物,也都是危险人物,张献忠坑了杨嗣昌,李定国坑了吴甡,就谋略来说,朱慈烺自认是不如杨嗣昌和吴甡的,他唯一胜过他们两人的,就是穿越历史而来的史书、科技记忆和身为太子国本的天然优势,另外,因为是穿越者,知道张献忠和李定国的厉害,也是他略占优势的地方。   有杨嗣昌和吴甡在前,他必须更加的小心谨慎。   此时,在对面羊楼镇,领兵的既不是张献忠,也不是李定国,而是一个并不太出名的艾能奇。按理说,朱慈烺应该轻松才是,毕竟艾能奇只是以勇猛为名,论谋略和用兵,他比张献忠李定国都差得远。   但不知道为什么,朱慈烺就是轻松不起来,他隐隐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拦截之兵,关乎献营成败,就算张献忠亲自在岳州城下督战,脱不开身,也应该是派李定国才对,怎么会是艾能奇呢?   难道艾能奇是张献忠的弃子?   但如果艾能奇败的太快,张献忠岂不是把自己也弃了?   会不会情报有误,对面并不是艾能奇,而是李定国呢?   如果是李定国,那就要小心了……   “殿下,该休息了。”唐亮再一次催。   ……   大约是因为在军营夜宿的时间多了,每每到早上,军中起床的第一遍鼓声敲响之前,朱慈烺就会很自然的睁眼醒来,今日也不例外,他准时醒来,帐中还是漆黑,天还没有亮,他抹黑坐起来,摸索着披上衣裳,穿差不多了,才叫一声唐亮,等唐亮走进来,点亮灯烛时,他衣服已经穿好了,唐亮见怪不怪,为他系好后襟,然后急急去准备早餐。   就在早餐准备之中,朱慈烺却已经披了大氅,出了大帐,骑上战马,冲到营前去查看了。帐前侍立的武襄左卫急忙都跟上。   等唐亮急急慌慌的跑来,太子早已经不见影了。   唐亮一脸苦笑,急急追到时,朱慈烺已经站在角楼上,举着千里镜,借着晨光,仔细观望对面的流贼大营……   同一时间,张献忠也已经是醒了,亲随为他准备好了他最爱吃的米汤烧饼配马肉。   但今日张献忠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吃,而是披了大氅,急步登上院中的鼓楼,向对面看。   “娘求的,朱家太子的排场,还真是不小啊~~”   看着代天巡狩的大纛和一面面官军大旗之时,张献忠又冷笑又心惊。   ……   天色大亮时,朱国弼,左良玉虎大威牛成虎连同京营众将来到中军帐,参见太子。   太子正在用餐。   参见之后就是议事。   岳州正在被流贼猛攻,流贼派兵在羊楼洞拦截的用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心急如虎大威者,嚷嚷着事不宜迟,应该立刻进攻,击溃羊楼镇的流贼,杀向岳州,决不能让张献忠跑了。   即便是陈奇瑜和杨尔铭等文官,包括参谋司的一干参谋,也都认为应该进攻——对面流贼约有十万人,最多十二三万,官军八万人,兵力并不落下风,何况从左营秦兵到京营,都是一时之精锐,面对十万流贼,没有不胜的道理。   朱慈烺却不急,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对面流贼主将究竟是谁?虽然连续抓来的两拨舌头,都说是艾能奇加上蔺养成马回回等人,但他却不能轻信。现在,照他的命令,参谋司李纪泽江启臣,见那几个舌头都提到了后营,正在严加审讯,结果出来之前,他还不想冒然行动。   至于岳州的危局,他对刘肇基有信心,尤其是在南京水师控制江面之后,岳州再守个五六天应该不成问题。   因此,虽然众将连续请命,但朱慈烺却始终不动声色——打仗重在知己知彼,在不了解敌人的情况下,他不会轻易做出下一个决定的……   脚步声响,李纪泽脚步匆匆地进入帐中,将刚刚审完的口供,交到朱慈烺案上,然后说道:“殿下,经过臣严密审讯,确定被抓来的几个舌头,都是张献忠的第三子艾能奇的手下,他们奉了艾能奇的命令,为流贼前锋。但他们自从离开岳州,急急往蒲圻而来之后,就没有再回过中军,中军的情况,他们并没有亲见。艾能奇为主将,蔺养成马回回等人为副将之事,乃是他们从流贼头目口中听到的……”   听到李纪泽所说,帐中人都微微惊讶,难道舌头们的供述有假,不然太子殿下为什么要令李纪泽重新审问?   左良玉脸微微皱眉,两批舌头都是他抓获并审问的,如果有假,那他可就失职了。   朱慈烺看完口供,交给唐亮。   唐亮递给抚宁侯朱国弼,朱国弼看完之后,给了陈奇瑜,随后,一一传递。   陈奇瑜心思通透,看完之后,立刻就知道了朱慈烺的心思,于是拱手道:“殿下是怀疑……流贼使诈,主将并不是艾能奇?”   朱慈烺点头:“是啊,从这些舌头的口供中就可以知道,不论攻城还是做战,张献忠平常最倚重的乃是四子李定国,何以这么重大的任务,不交给李定国,却交给了三子艾能奇?”   “或许是李定国辅助献贼攻城,脱不开身……”陈奇瑜沉思。   朱慈烺摇头:“以张献忠之能,并非一定要用李定国辅助,拦截任务艰巨。留艾能奇在身边,令李定国领兵,才是最恰当的,也是最合理的。张献忠不用李定国,却用艾能奇,令我有点不解。另外,大军主将是谁?有谁跟随?虽然不是军中的最高机密,但好像也不应该为前锋小兵轻易能听到的,所以我不得不谨慎……”   陈奇瑜眼神一惊:“殿下的意思,这是流贼故意让我们知道的?”   朱慈烺摇头:“只是怀疑,并不敢肯定。”   陈奇瑜深思。   其他众将却对李定国、艾能奇什么的,没有什么太大的重视,就算是李定国又如何?难道他还能挡住八万大军不成?   虎大威忽然站起,握拳说道:“殿下,如果是李定国,那我军就更应该进攻,李定国害死吴部堂,决不能放过!”   “对!”京营刘耀仁,马德仁,贺赞杨轩等人都是响应。他们对吴甡的感情,可比地方将领深。   朱慈烺示意众将坐下,然后脸色严肃的说道:“李定国虽然年轻,但却不可小视,纵观浮山、汉阳、武昌之战,其人很少和官军面对面的硬拼,从来都是以智谋取胜,如果对面流贼头领真的是他,我军就不能大意,需想好对策……”   “殿下担心,李定国有诡计?”陈奇瑜问。   朱慈烺点头:“李定国不会摆开阵势,和我军真刀真枪的硬拼的。因为他知道,如果真刀真枪,流贼绝不是我天兵的对手,但今日羊楼镇的流贼,却是摆出了一副死战拦截的架势。要不是我怀疑错了,对面贼首不是李定国,要不……就是李定国另有图谋。”   众将沉寂,有人心中想,殿下是不是太小心了?对一个小贼也这么重视?又想,两军对战,流贼能有什么阴谋……   这时,一直沉思不语的监军御史杨尔铭忽然说道:“刚才殿下说到浮山之战,臣忽然想到……浮山之战时,昆山将军统领大军和张献忠的主力杀的难解难分,我军甚至占据优势,但关键时刻,一支流贼骑兵忽然在后方出现,到处放火,扰乱了我军的阵脚,从而造成了我军大败……”   听到浮山之战,坐在左侧上首、朱国弼之下的左良玉立刻就涨红了脸,浮山之战是他近年来少有的大败,他左营也因此元气大伤,每每提起,他就觉得丢人,今日在太子殿下面前,就更是如此了。   杨尔铭却不管他的想法,继续说道:“今日流贼在羊楼镇摆开阵势,拦截我军,会不会故技重施,等我们上攻,和流贼陷入焦灼、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从背后杀出呢?”   众人心中一凛。   朱慈烺的眼睛,却是微微一亮。说道:“拿地图来!”   唐亮和佟定方拿过地图。   众将也都围了过来。   “这两座山,叫什么?”朱慈烺一眼就看到了羊楼镇附近的山岚。   “一个松峰山,一为马鞍山。”李纪泽回答。   “山势如何?山上可能藏兵?”朱慈烺问。   “山并不高,也不险峻,南北绵延几十里,树木茂盛。臣到羊楼镇之后,派人搜查三十里之内的所有地方,并没有发现有流贼的踪迹。”这一次的回答是左良玉,他是大军的前锋,又是宿将,和流贼大军在羊楼镇相遇,扎下大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派出侦骑,将周围三十里来回翻了一遍,防备的,就是流贼的残余和伏兵。   朱慈烺皱着眉头:“那就再搜一遍,松峰山和马鞍山是重点,一定要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搜!”   羊楼镇周边都是平原,难以藏兵,如果流贼真有伏兵,那么,松峰山和马鞍山是唯一的两个地点,如果能搜出伏兵,那一切问题就豁然开朗,如果没有,也不碍和羊楼镇的流贼展开决战。   “是。”   左良玉领命。   军议结束,朱慈烺做出暂时按兵不动,先观察流贼动静,确定主将之后,再决定下一步战略的决定。   众将散去,各去忙碌。   ……   松峰山。   五百名左营骑兵在山脚下出现,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下,各寻道路进山。   “都给我听好了,一定要仔细搜,仔细找,但有异常,立刻烟火为号,如果但敢懈怠,耽误了军情,就等着掉脑袋吧!”   军官大声喝令。   “是。”   五百多人,分成几十队,很快就消失在山林间。   ……   一个樵夫模样的年轻人,在山林间飞奔。   很快的,原本有所声响的山谷,立刻变的悄无声息。   ……   “娘的,鬼都没有,搜什么呀?”有官军抱怨。   “干脆一把火烧了,有贼没贼不就知道吗?”另一人道。   不过也只是说说,并没有人真放火,现在是五月,正是葱葱绿绿、青翠盎然的时候,山火并不容易燃烧。   ……   日上中午,见对面官军没有动静,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军师汪兆麟有点忐忑了。   张献忠却一点都不慌,坐在大椅子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嘴里还哼着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小调。   见大帅镇定,汪兆麟和流贼大小头目渐渐也放松了下来。   ……   下午。   中军大帐。   经过一个上午的观察和各方方面的汇报,朱慈烺已经可以确定,对面流贼最少在十二万人以上,他们以羊楼镇为核心,摆开了连绵的营寨,截断了道路和平原,并挖掘壕沟,设置拒马和陷阱。就兵力和战力,如果强攻,朱慈烺觉得还是可以拿下的,不过伤亡一定会比较大。   “殿下。”   左营惠登相和李国英先后来报,说松峰山和马鞍山都搜了,并没有发现流贼的踪迹。   众将都微微松口气,觉得不能再耽搁,应该对羊楼镇发动攻击了,因为就在这一天里,羊楼镇的流贼在镇子前方的原野里,不停的挖掘壕沟,虽然没有堆成胸墙,也没有犀利的火器,只设置了拒马和鹿角,但如果任由他们这么挖下去,官军进攻的难度,肯定会持续增加。   地图前,朱慈烺皱着眉头,难道自己的怀疑错了?对面流贼头领真的就是艾能奇?   又或者,李定国的诡计,并不在后面,而是镇子里面?   “佟定方。”   “在!”   “你带人再去查一下,记着,人不要多,也不要穿甲胄。”朱慈烺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安心,决定派佟定方再去,如果还是没有流贼的踪迹,那他才能心安。   “是。”佟定方点了五个精明能干的帐前探骑,没有穿甲胄,都换了平民服装,急急而去了。   ……   松峰山和马鞍山距离官军大营有十里地,来回一个时辰,算上搜山,也就两三个时辰,但直到天黑,佟定方都没有回来。朱慈烺心中渐渐不安,开始为佟定方的安全担心起来…… 第九百八十章 将计就计   历史上,佟翰邦佟定方父子,坚守塔山,引爆炸药,和冲入城中的建虏同归于尽,是松山塔山杏山三城中,唯一血战到底的一城,但其英勇惨烈,却湮没在史册中,知道的人并不多。作为一个知晓历史的穿越者,朱慈烺对佟家父子十分敬重,前年在蓟州第一次见到佟定方之时,他就把佟定方留在了身边,一来,佟定方的英勇让他喜欢,二来,他也是想要拔擢英烈的后代。   这两年里,佟定方快速成长,不但身材更壮了,而且每日涉猎军机,又和参谋司的诸位高参在一起讨论各次战役,军略大幅增进,在参谋司的研议中,常常能说出一些高明的见解,朱慈烺很欣慰,心中已经暗暗打算,找机会要将佟定方放出去,让他独领一军,真正成为一方大将。   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事啊。不然他何以对得起佟翰邦佟总兵?   晚饭之后,佟定方还是没有回来,朱慈烺越发担心起来,一面加派人手出去寻找,一面在帐中来回踱步,焦急等待。   “殿下~~”   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急步奔了进来,一脸喜色的报道:“佟定方回来了!”   朱慈烺大喜,停住脚步:“快让他进来。”   佟定方急急进入,一身粗布烂衫,赤膊绑腿,樵夫的打扮,见他无恙,朱慈烺暗暗欣慰,不等他拜,就抢说道:“免礼。快说说,发现了什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因为急急奔回,感觉佟定方还有点喘息,他抱拳回道:“回殿下,松峰山中,确实藏有流贼伏兵!”   朱慈烺惊道:“快细细讲来。”   原来,佟定方带了五个探骑,六个人分成三组,分别进山探查,他和第二组都没有什么发现,都按原计划、原时间,返回了出发点,但第三组却迟迟没有回来。   一直等到天色渐黑,他们四人渐渐紧张起来,山中不知道有没有伏兵,但野兽肯定是有的,第三组该不会是遇上野兽了吧?   如果是其他的明军将官,说不定就会放弃,返回复命了,但佟定方却不,他坚持要等。   终于,半个时辰后,第三组两个人终于是抹黑赶回来了。   “有,山中有伏兵……”   山中夜冷,两人已经冻的说出话来了。   佟定方又惊又喜,急忙带两人返回,路上详细询问,这才知道,松峰山虽然不高,但却甚是广阔,如果要搜到其间的每一个角落,非的数万人不可,不管是前面左营兵马还是后面的佟定方,他们都是沿着道路,登到高处山岭一眺望,又或者是到山间的溪水边,看没有人马经过的痕迹?如果没有,就会认为这一片没有藏人,但第三组不同,他们两人专找低处,终于是在一处看似平静的山谷中发现了异常……   “好,此等大功,我非重赏不可,快,带他们上来!”听完佟定方所说,朱慈烺又惊喜又庆幸,幸亏又派人了,不但战事必然会出意外。   脚步声响,第三组的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换衫,得太子召见,急忙进帐跪倒:“参见殿下。”   “快起。”   待两人起身,朱慈烺看着其中一人,眼中忽然闪过惊异,目光看向佟定方。   佟定方知道太子为什么惊异?于是抱拳回禀:“殿下,他们一个叫季大勇,一个叫李来亨,山谷中的流贼,就是他们两人发现的。”   朱慈烺点头,详细询问经过。   季大勇不善言辞,都是李来亨回答。   朱慈烺仔细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   李来亨,李过的义子,原本是李自成的人,现在却是他帐下的传令兵。   开封之战时,其时刚刚十五岁的李来亨被逼归降,朱慈烺特意将他安排为传令兵,时时刻刻在帐前听令,经过两年的磨练,李来亨不但长高长壮不少,而且也黝黑成熟了很多。   而朱慈烺对李来亨的特殊关注,并非只是因为李来亨在抗清历史上的忠贞和名气,更是因为,朱慈烺想知道,少年流贼经过教化,究竟能不能重新接受朱明朝廷呢?   就表现看,李来亨这两年的表现,还算是优秀,各项任务,都能完成。   但今日勘察流贼踪迹,如果事先知道,朱慈烺怕是不会同意使用李来亨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李来亨心中还存有杂念,顺势跑到流贼那一边怎么办?虽然李自成和张献忠不是一挂,甚至有点势同水火,但毕竟都是流贼,谁知道李来亨会不会一时糊涂?   更甚至,李来亨回报一个假消息,岂不是更害人?   不过当看到佟定方坦然轻松的笑容,朱慈烺顿时明白,看来,佟定方对李来亨有相当了解,相信李来亨不会背叛,才会在如此重要的任务里带上他,又或者,佟定方意识到李来亨出身流贼,对流贼藏匿之术最为了解,带他上山,有事半功倍之效。   在回答太子问题之时,李来亨不卑不亢,既没有出身流贼而不得不投降的胆怯,也没有立下大功,那抑制不住的骄傲,只是冷静平和的将整个经过说出。   朱慈烺暗暗点头,能在历史上留名之人,果然都是有过人之处的,李来亨之能,未来也是能领兵的,仔细问过之后,他欣慰的点头:“赏,一人二十两!”又对佟定方道:“两人现在是什么职?各提一级。”   “谢殿下。”   李来亨和季大勇拜。   朱慈烺望着李来亨,语有深意的说道:“季大勇,李来亨,望你二人再接再厉,大明朝不负忠臣良将!”   ……   走出太子营帐,李来亨迎着夜风微微舒了一口气,老实说,最初投向官军,成为官军一员之后,他是极其不适应的,有段时间,他一直在谋划着逃亡,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惊讶的发现,京营和他印象里的官军完全不同,不但军纪严明,从不搅扰百姓,而且军中上下,都以操练为荣,从将官到下面的小旗长,在京营军规之外,还会反复强调三个词,荣誉、勇气、责任。并详细解释。   而也这其间,他也第一次了解到了另一个陌生词:民族。   但真正改变他想法的,还是前年年底,建虏的入塞。当时,面对汹汹的建虏和被烧杀抢掠之后的焦土,他心中涌起了一个热血男儿都会有的愤怒,而当思想教导官宋天显说,因为流贼施虐,官军抽不身来,建虏才能一次又一次的入塞,烧杀抢掠之后,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过去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从那时起,李来亨就不再想着逃跑了,而是安下心来,在军中做事   虽然有时候,他还是会想起义父李过和闯营的那些人,但心中却已经没有逃跑的冲动了。   渐渐地,他习惯并且溶入了京营之中。   今日在松峰山中,发现山谷中的伏兵时,他心中也曾经闪过一丝犹豫,不过也只是那么一闪,因为他心中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当在暗夜里,摸爬滚打,回到出发点时,发现中军官佟定方还在原地等待时,他心中涌起激动——长官果然没有负我,我更不能负长官了。   ……   “侯爷,太子传你去。”   抚宁侯朱国弼用完了晚饭,意兴阑珊的坐在灯下发呆,表面看起来他是抚宁侯,又是京营辅佐,军中地位仅次于太子殿下,但实际上的权力,比工兵营的孟文龙还不如呢,孟文龙好歹还管着几千人,有发号施令之权,而他这个侯爷,除了账里账外的一百亲兵,其他人,他一个也调遣不动。   即便太子急赴扬州,不在军中的那段时间,他也不能自由发挥,想要做任何事情,都得陈奇瑜和杨尔铭同意,如果他二人不同意,下面的将官根本不会遵从。   而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也都是表面尊敬,私下里无所谓,谁都知道他就是一个摆设,太子在是太子决断,太子不在是陈奇瑜和杨尔铭两人决断。   朱国弼心里恼怒。   哼,狗眼看人低,总有一天,老子要你们好看!   心里恼怒,但表面上朱国弼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他清楚知道,这京营军纪森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太子的人,如果他乱发牢骚,被太子知道了,即便是他勋贵,太子怕也不会给他面子。   没办法,只能忍着。   听到太子召见,朱国弼不敢怠慢,急急披了甲胄,赶往太子的中军帐。   等朱国弼进帐时,发现陈奇瑜、杨尔铭,连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李纪泽江启臣刘子政等人都已经在帐中了,而且看意思,他们已经商量了很久,哼,又瞒着我议事,朱国弼心中不悦。   朱国弼进入不久,平贼将军左良玉,保定虎大威,秦兵牛成虎,京营刘耀仁杨轩李顺等武将也都先后进入。   “看来有大事啊。”朱国弼心里嘀咕,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等人都到齐了,太子朱慈烺环视众人,目如点漆的说道:“最新军情,松峰山中确有流贼伏兵,人数在两千人左右……”   听到此言,众将都是惊讶,尤其是左良玉,他今日派了惠登相和李国英两人,分别搜查两山,两人搜了一上午,都说没有人,他便将这个结果,回报太子殿下了,怎么忽然的,太子殿下却说,山中有伏兵呢?   朱慈烺平静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左良玉,温和说道:“流贼藏于山谷的极深处,非一般探查可以找到,若非有熟悉流贼习性之人引路,我也被他们骗过了。”   太子亲口所说,自然不然有错,左良玉急忙站起请罪,一张长脸涨成了酱色。   朱慈烺不怪,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环视帐中众人:“流贼狡诈,预先埋设伏兵于松峰山,如何应对,参谋司列出了几个对策,大家一起研议。”   于是李纪泽站起,将参谋司的对策说出。   “流贼伏于山中,不外乎两个目的,第一,趁我军和流贼交战之时,忽然从背后杀出,乱我阵脚;第二,偷袭我军的粮仓,造成我军无粮,不得不退。这两点无论哪一点达成,都是我军不能承受的。”   众将听的点头。   “那么,流贼伏兵究竟是要背袭,还是要烧粮呢?”李纪泽道:“参谋司以为,流贼伏兵要如何做,并没有定数,关键是看我我军如何应对?如果我军明日和流贼决战,双方在羊楼镇陷入焦灼,那么,流贼伏兵就会背袭。如果我军占优,又或者我军按兵不动,那么,松峰山上的流贼,就有可能会偷袭我们的粮仓。”   “伏兵危险,我军要如何应对?是应该先剿灭山中的流贼,解除后患,还是假装不知,暗中准备,待其从山中蹿出,再一举歼灭呢?参谋司以为,当然应该选后者,不但可以事半功倍的全歼这股伏兵,而且更可以迷惑对面羊楼镇的流贼大军!”   “因此,参谋司的建议是,将计就计,引诱流贼大军和我决战……”   ……   凌晨。   正在呼呼大睡的张献忠忽然被推醒。他恼怒极了,他最恨的就是熟睡之中被人惊扰,很多第一次侍寝的美妾,因为不知道他的睡觉气,恃宠而骄,不小心惊扰了他,而被他毫不客气的推出斩首。即便是大战中,在第一线也一样。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王尚礼。   张献忠睁开眼,发现面前正是王尚礼之后,他眼睛里的怒气,很快就消散,坐起来问:“怎么了?”   “大掌盘,事情好像不妙,官军兵马正在往西面秘密调动……”王尚礼脸色凝重。   在他身后,军师汪兆麟和艾能奇一前一后站立,火把光亮之下,两人脸色也都是严肃。   张献忠麻子脸一变,猛的跳起来:“西面,那是哪里?”   “好像是往江边去。”这一次回答的是汪兆麟。   “江边……”张献忠穿上箭衣,咬牙想:“这里距离江边六十里,朱家小儿是想要通过水路运兵,绕开额们吗?”   三人不回答,因为张献忠已经在艾能奇的帮助下,火速穿好靴子,披了一件大氅,扣上毡帽,等等等,大步离开房间了。   而在房间之外,就是羊楼镇最高的一个建筑,相当于是三层高的一个鼓楼,张献忠快步登上鼓楼,极目向对面观望。   官军大营安寂,天色将亮未亮之中,各处的火把依然在燃烧,军旗都还笼罩在黑暗之中,从这里看,并不能看出官军在调兵……   张献忠急急下了鼓楼:“走!” 第九百八十一章 暗夜火起   很快,在众人护卫之中,张献忠悄悄离开羊楼镇,出了西面的大营,来到了最前线。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   眼中看不到有官军调动,但西面那隐隐踏起、渐渐远去的烟尘,却清楚的表明,最后一波离开的官军,正向长江的方向而去。   一个刚刚回来的探骑被带到了张献忠面前。他在张献忠面前磕头:“见过大帅。”   “你跟官军走了多久?”张献忠问。   “小的一行,一共三个人,跟了有小半个时辰,他两还在悄悄跟着呢,小的先回来复命。”   张献忠点头:“官军有多少人?”   “最少一万五,多了怕是两万,车马很多,浩浩荡荡地走了很长时间,看旗帜,都是京营的兵。”探骑回答。   “一万五,两万……”张献忠的麻子脸发紧,如果这一万多两万人坐船到了岳州,加上岳州原有的驻兵,岳州城防必然更加坚固,他们想要攻陷岳州,怕更是不可能了。   “你确定他们是去江边吗?”张献忠说。   “小的也不敢完全确定。不过前面是黄盖湖,不能行军,他们能去的,只能是江边。”探马回。   “赏!”   张献忠扔下一个字,转身返回。   ……   回到羊楼镇,张献忠召集众将商议。   “此处距离江边六十里,就算官军急行军,也需要一天,且江边没有合适的码头,这么多的人,军士战马连同辎重,上船需要相当时间,南京水师的船只,不过三百艘,运输力量有限,从这里航行到岳州,又需要差不多一天,算来算去,这一万多官军,最少需要三天半时间,才能到达岳州。”汪兆麟先分析。   众人沉默。   汪兆麟继续:“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官军的意图是什么?是担心岳州危急,所以派一支援兵从水路支援,还是已经看出了我们的图谋,所以并不着急发动攻击呢?”   这才是重点……   汪兆麟所说,正是众人担心之所在,他们献营全部的精锐可都在这里,如果官军迟迟不战,就这么耗着,孙可望那边,迟早要露出马脚,一旦官军发觉,岳州城下都是老弱,没有战力,那他们可就必败无疑,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李定国不在,蔺养成等人又是面和心不和,能给张献忠出主意了,就只有汪兆麟了。   但汪兆麟此时却不敢献策,因为意念决定命运,不是天堂就是地狱,万一有所差池,张献忠第一个要杀的,恐怕就是他了。   因此,介绍完情况,汪兆麟就坐下了。   一切都等张献忠决断。   张献忠坐在大椅里,抓着胡须,眼神凶狠,麻子脸铁青的难看……   脚步声响,一将走了进来,却是前营副将白文选。   “大帅,官军毫无动静,看起来今日是不会攻了。”白文选报。   此时天色大亮,太阳已经升起,如果官军今日要战,肯定要出营列阵,现在迟迟没有动静,显然今日又是没有进攻的打算了。   听到白文选所说,流贼将领们的脸色就更加凝重。   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拖延的越长,岳州城下的虚实越容易暴露,另一个他们的粮草并不充裕,无法长期和官军对峙,一句话,羊楼镇是战地,也是死地,如果不能速战,他们必败无疑……   “大帅!”   眼见没有人说话,王尚礼终于是忍不住了,他站起说道:“官军不战,我们就和他战,只要我们能咬住官军,老四从背后发起一击,依然有胜机!”   “不错,我们二十万人,官军本来七八万,现在走了一两万,就更好战了……”艾能奇站起,表示赞同。   其他各将也都有点头。   二十万对六万官军,还是有相当胜机的。   蔺养成马回回刘希尧贺锦四人却都是低头默默,他们不得已降服,手下兵马都被张献忠收走,一个个都变成了空头都督,此时见献营窘迫,他们都是幸灾乐祸,做壁上观,并没有为张献忠献言献策的打算。   “不要咧咧了!”   张献忠忽然站起来。   房间立刻静寂无声。   ……   羊楼镇。   张献忠的凶眼环视众人:“额们在这里着急,朱家小儿难道就不急吗?说不得也和咱们一样,这会正在商议呢,所以你们都慌一个甚?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沉住气,遇事就慌张,还打什么仗?都回去,整理兵马,额老张自有命令!”   众将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退去。   张献忠瞪着蔺养成等四人离开的背影,目光一瞬间,很是凶狠。   众人都离去,只有军师汪兆麟一人留下。   “军师啊,你说,朱家小儿该不会发现老四了吧?”不同于刚才的信心和粗横,此时的张献忠拧着扫帚眉,很是担心的问。   汪兆麟拱手道:“四将军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做伏兵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隐藏行迹,躲避官军的搜山,早有心得,大帅不必太过担心。”   “额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怕万一啊……”张献忠叹。   “四将军不是说了吗?如果有变,他会在两山燃起烽火,现在没有烽火,说明一切安然。”汪兆麟道。   张献忠自我安慰的点点头。   汪兆麟又道:“朱家太子不急于进攻,却在凌晨时分,秘密调兵,想要通过水路支援岳州,说明他还是担心岳州的战况的,只所以现在按兵不动,也许并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天生谨慎小心的性子。”   “据各方传言,开封之战还有两次击退建虏入塞,朱家太子采用的都是后发制人的策略,尤其开封之战最为明显,开封被李自成围攻,岌岌可危,朱家太子不但不救,反而在归德逍遥自在,养精蓄锐,等李自成疲惫,他却连夜急行军,用极快的速度,忽然出现在了贾鲁河,杀了李自成一个措手不及……”   张献忠听的入神,两道粗重的眉毛搅在一起:“你的意思,朱家小儿又想故技重施?”   “下官不敢,只是有所猜测。”汪兆麟道。   张献忠的麻子脸忽然一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道:“娘求的,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一两万的官军,并不是支援岳州,而是抄我们的后路去了?”   汪兆麟脸色也是一变。   羊楼镇东面是全山,西面不宽的平原,已经被他们用壕沟挖断,并将营帐密密麻麻地排列,再远一点就是狭长的黄盖湖,一直延续到长江边,也就是说,除非官军击败他们,否则根本无法从羊楼镇逾越,唯一的绕行办法,就是通过长江船舰,所以,当今晨官军秘密行军,往长江方向而去之时,汪兆麟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官军派兵支援岳州去了,但现在听张献忠一说,他才猛然警醒,那一两万的官军,未必一定要坐船到岳州,他们只要绕过黄盖湖这一段,从黄盖湖后方上岸,秘密行军,就可以杀到羊楼镇的后方,到时前后夹击,他献营必败!   现在朱家太子按兵不动,莫非就是在这两万绕到羊楼镇的后方?   如果是,那献营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想到这一点,张献忠焦急的来回踱步,胡子都被扯下了好几把。   不能这么僵持,如果官军不出战,他就得出战了,可是只要他一出战,官军怕是就会看穿他们主力伪装偏师的计谋……   娘的,战不成,守不就,太他么的难做了。   “去传令,让娃娃们今日白天轮流睡觉,说不得今晚就会有大战!”张献忠蓦地站住脚步,恶狠狠地说道。   ……   一个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官军和流贼相隔十里,在羊楼镇对峙,彼此小心提防,但却没有人发动进攻。   夜晚降临,火把亮了起来。   不论站在官军营还是流贼营,都能看到对面那连绵不绝的火把光亮,就如天上的繁星,点点滴滴,将方圆几十里的原野都点亮了。   军旗之下,一人望着对面,脸色沉思……   ……   这一夜,张献忠没有脱衣,就穿着箭衣披着大氅睡在罗汉床,其间,数次惊醒,提刀冲到房门前看,确定没有异常之后,才回到罗汉床再睡,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到了半夜,他猛然觉得有人在推自己。   “大掌盘,大掌盘!”   是王尚礼的声音。   张献忠猛地睁眼醒来。   果然是王尚礼。   火把光亮下,王尚礼一脸惊喜,眼睛发红:“大掌盘,官军营中燃起大火。一片混乱,还有爆炸声,好像是老四得手了啊!”   张献忠大喜,猛地跳起来,连头盔都顾不上戴,直接就冲出了房间。   夜风迎面吹来,他鼻子里隐隐闻到了大火的灰烬味,心中更觉喜悦,哈,再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   噔噔蹬,急步登上鼓楼,向对面观望。   果然,对面官军大营有火光燃起,隐隐好像还有骚动的迹象,虽然不是所有,只是西南角的一块,但燃烧的火焰,却已经是将夜空都照亮了。   不用问,肯定是老四得手了,不然不会有这么亮的火光,也才能掀起官军大营这么大的骚动!   王尚礼已经追了上来,双手捧着张献忠的铁甲和头盔。   几乎同时,院子里脚步急响,艾能奇刘文秀白文选等将领都全身披挂,出现在鼓楼下了,他们翘首上望,眼神兴奋,都在等张献忠出击的命令。   虽然惊喜,但张献忠的脑子依然清楚,他一边戴盔披甲,一边下令:“白文选!”   “在!”   “你带一万人出营,直冲官军大营,给额大军杀出一条道路来!”   “是。”   “老三!老六!”   “在。”艾能奇和刘文秀抱拳。   “你两各带兵三万,跟在白文选之后,但是白文选破营,你两要立刻跟进,扩大战果!如果白文秀迟迟不破,官军防守稳固,你二人就要立刻撤回来!”   “是。”   “剩下的,随额老张一起出营,额献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了,都随额杀啊!”   ……   “咚咚咚咚~~”   暗夜凌晨,战鼓敲了起来,照张献忠的命令,今日流贼本来就是和衣而睡,因此大军集合的非常快速,战鼓刚响了三通,担任前锋的白文选就已经召集了麾下的兵马,连同临时播出的两个营。一共一万人,其中两千骑兵,八千步兵,他们呼喊着,在白文选的带领下,向对面官军大营杀去。   而在他们准备其间,夜间负责巡防的流贼,早已经木板覆盖了壕沟,给他们造成数十条通行的道路,因此他们很快就冲出了羊楼镇。   相隔十里,白文选的一万兵很快就杀到了官军营前,“当当当当~~”当他们出现在官军营寨之前时,报警的铜锣响了起来,随即,人影闪动,官军纷纷钻出营帐,涌到栅栏面前,对外面的流贼抛射箭雨。   白文选也大呼射箭。   在营前有壕沟有拒马,更有无数的守兵。暗夜里,双方激战,箭雨在空中呼啸来去。   刚战了一会,白文选就感觉到官军非常乱,根本没有组织,反击也是乱糟糟了,心知有胜机,顿时大喜,不住的督促:“杀,杀,向前!”   “砰!”流贼步兵凭着盾牌和长枪,终于是冲开了明军营寨的一处栅栏,栏墙轰然而倒,出现了一个缺口,“杀!”白文选狂喜,策马挥刀,带着两千骑兵跃马冲进缺口,开始砍杀,在他们身后,步兵蜂拥而进。   此时,刀光剑影,喊杀之声更加激烈。官军营后的大火,也越发蔓延,从最初的西南角,渐渐演变成了整个西面。火光,浓烟,暗夜喊杀,充斥了整个兵营、隐隐还能听见火药爆炸的剧烈声音和官军惊慌的呼喊:“着火了,着火了……”   “老四好样的!把官军的火药库都点着了。哈哈!哈哈哈~~~”   见火光冲天,情势大好,白文选已经破营,艾能奇按捺不住,叫一声:“杀啊!”带着后续的三万人,分成三队,向官军大营滚滚杀去。   刘文秀一看,也不再等待,也挥兵杀入。   而就在艾能奇和刘文秀带兵冲锋之时,张献忠率领的献营主力,已经全部出营,在营前列阵,做好冲锋的准备了,当刘文秀和艾能奇先后带兵冲进去,官军大营喊杀更烈,感觉战斗更猛之后,众将都是踊跃,纷纷要求出战。   张献忠却咬着牙,依然冷静…… 第九百八十二章 中计矣   虽然对面的官军大营火光冲天,杀声不断,看起来已经是大乱,正是突击的好时机,但张献忠却迟迟不下令,直到一匹快骑从对面疾驰而来,马上骑兵高声而报:“大帅,白将军已经连破两营,在第三营遇上了官军的阻击,正在苦战……”   “可有老四的消息?”张献忠问。   骑兵气喘吁吁地摇头。   “报~~”   艾能奇的信骑也来回报了:“三将军正遇上了左良玉,正在混战……”   “可有老四的消息?”张献忠再问。   骑兵还是摇头。   而此时,官军大营的喊杀之声更加激烈,营后的火光还在蔓延中。   “大掌盘,冲吧!老四人少,万一他们被官军控制住,官军稳住阵脚,我们就失了战机了!”王尚礼一脸焦急。   其他众将也都是请战:“是啊大帅,冲吧。”   张献忠咬着牙,他知道战机不可错过,一旦错过,就不再来,虽然内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依然觉得,先和老四联系上,才是最稳妥的策略,但此种关头,却也容不得他继续犹豫了,不说岳州,只说官军绕后的兵马,就让他心急如焚,于是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高声分派命令,最后,拔出腰间长刀,高喊:“官军已经乱了,杀啊~~生擒朱家小儿者,赏金万两~~~”   “杀~~”   王尚礼等人高声响应,随即各领兵马,向官军大营冲去。   暗夜里,十万的流贼,点着火把,如同是一条条飞舞的火龙,向官军滚滚而去。   王尚礼带着中军精锐,保护张献忠在最中间,在他们的前方和左右,各有数营军士,他们举着长枪大刀,奋力奔跑,冲进官军大营,开始砍杀,最初的时候,他们冲过的地方,都是白文选和艾能奇他们已经经过的地方,官军都已经逃散,根本无人可杀,只有丢弃的盔甲兵器和一面面燃烧的帐篷在暗夜里乱舞……   ……   松峰山。   已经埋伏了五天了,官军主力大军到达羊楼镇也已经两天了,但官军迟迟不动,好像并没有强攻羊楼镇的意思,李定国表现镇定,心中却是焦急,因为时间拖得越长,他们暴露的可能性就越高,一旦暴露,不但他们身死,想要击败官军的图谋,也必然失败。   暗夜,李定国睡不着,离了自己的帐篷,在山谷中巡视,一来安抚手下军士,二来也是散心。   几天的埋伏,军士们都有些疲惫,并不是因为体力消耗,而是因为山中埋伏,不能点火,他们的食物都是随身携带的大饼,连续几天啃食,又窝在山谷中不能活动,夜间蚊虫不断,所以一个个都有点无精打采。   李定国一路安抚,心知不能再等了,如果官军还是不动,那就只能实施乙计划,暗夜偷袭官军的屯粮之所了。   “少将军~~”   负责观望的靳统武忽然急急跑来,脸色惊喜:“你快去看,官军营中忽然冒起大火~”   “什么?”   李定国吃了一惊,急忙登上附近的一个小山坡,向羊楼镇的方向望去。   虽然离得远,虽然是暗夜,但却也能看到官军大营的熊熊火光,感觉那不是一处两处,而是很多处的军营,一起被点燃了——这不是偶然的营中走火,而应该是两军交战,敌我激烈交锋,才有可能掀起的大火……   “一定是大帅暗夜突袭,杀进了官军营中,少将军,下令吧,我们也杀下山去!”靳统武兴奋的请令。   李定国却是呆愣,接着猛地跺脚:“官军识破我们的计策了,这是一个陷阱!快,快点兵,我们杀下山去。”   靳统武不明白,为什么说是识破了计策?不过李定国的命令他也不敢多问,答一声是,急忙去点兵。   李定国站在原地,痛悔的咬牙,他现在只期望义父能稳住大局,不要轻易全军突入官军大营,那样还有一线希望,不然必将全军覆没……   ……   羊楼镇。   流贼大军冲入官军大营之后,一路顺遂,艾能奇他们杀的兴起,将路过的十几个军营,都翻了一个天,不过很快的,身在中军的张献忠就感觉到了不对,虽然全营鼎沸,官军好像已经是乱了套,但尸体太少了,感觉官军并没有激烈抵抗,而是边打边退,迅速撤离,   难道有诈?   “停!”   张献忠猛地勒住了战马,大吼。   ……   同一时间。   冲在最前的白文选也感觉情况有点不对,他在突破第一第二营之时,还能遇上官军的激烈抵抗,从旗帜看,应该是左良玉的兵,他拼命向,直往中军闯,等冲到第三营,他遇上了左良玉麾下的李国英,双方很是激战了一阵,不过很快的李国英就抛弃了营帐,往后急退,白文选杀红了眼,一路急追,而在这一路之中,竟然再没有遇上官军,所经营帐,一个个都是空的,不见一个官兵,只有亮着的火把点缀其间。   “停,停,不要追了!”   白文选勒住战马,大叫。   他身边的亲兵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勒住了战马,茫然的看向他。   白文选瞪大了眼,望向左右两边的黑暗,就在这瞬息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两边黑暗后的滚滚脚步声。   砰!   忽然,他耳朵里忽然就听到了一声震天动地的炮响,然后又砰!砰!不是一声,而是连续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直惊的他们胯下的战马,一个个都是嘶鸣不已,胡乱尥蹶子,而炮声过后,就觉得四面火光大亮,山呼海啸的一声喊:“杀贼啊~~”   原本静寂,好像是无人的营帐,忽然是沸腾了起来。   无数的人影从左右两侧的黑暗中整齐而出。借着火把的光亮,依稀看见官军厢车盾牌在前,鸟铳弓箭在后,阵型齐整,黑压压地像山一般。   而听到炮声,原来一路奔逃的李国英部,也转身杀了回来。   这哪是火烧连营的败逃,分明是早有准备!   “有诈,快撤!”   白文选嘶声大叫。   但晚了,官军一起杀出,弓铳齐发,白烟冒起,火光乍现处,一枚枚铅弹伴随着天空的箭矢,呼啸而出,同时的,又有冒着火星的手炸雷向他们的密集之处投掷而来……   “轰轰……”   困在中间的流贼,瞬间就倒下一大片,他们惊叫着想要撤退,但后面的人还没有警醒,还在继续往前冲,顿时挤成了一团,自相践踏。   后方。   当听到震耳的炮声和杀声四起之声,张献忠就知道中计了,他骂了一声娘求的,中朱家小儿诡计了,拨转马头:“撤~~”   但这么多的兵马,猝然掉头岂是容易?   后面奔涌而来的流贼步兵,堵住了他后退的道路。几万大军,前进后撤,岂是那么容易?   “调头,撤,撤!”王尚礼大声嘶吼,率领精锐骑兵在前,为张献忠开路,但有拥堵道路的,先是用皮鞭猛抽,还是趟不开,干脆马踏刀砍……   张献忠焦急无比,麻子脸都扭曲了,嘶吼着催促:“快,快!”   “砰!”   又一声炮响,后方忽然天翻地覆,鸟铳之声密集响起,无数的官军在后方出现,截断了他们的退路,人喊马嘶之中,听见一人大笑:“哈哈哈,拦住了,都拦住了,一个也不能跑!张献忠在哪?张献忠在哪?我要他的狗命!杀啊,杀啊~~”   正是保定总兵虎大威。   “啊……”   一片惨叫和血雨,后方的流贼瞬间倒下一片,官军骑兵猛冲,步兵结阵,盾牌长枪加上弓箭鸟铳和炸雷,如同是一面面地墙壁,硬生生地堵死了流贼大军后撤的道路。   军师汪兆麟忽然明白,今日凌晨离开的那两万官军并不是通过长江支援岳州了,也不是绕道羊楼镇的后方,而是去而复返,暗夜里,就秘密潜伏在了官军大营周边,等到他们十万人一窝蜂的杀进官军大营之后,他们立刻冲出,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大掌盘,怎么办?”   前后都有堵截,乱战如火,形势已经是到了最后时刻,跟在张献忠身边的人都慌了,他们看向张献忠,等张献忠拿主意。   张献忠咬着牙,麻子脸已经变成了铁青,不过他并不慌张,从崇祯二年到现在,他被杀全军覆没好几次了,论战败逃跑的经验,再没有人比他更丰富了,他举刀向前一指着:“向前杀,我们的生路在前方!”又道:“扔了所有旗帜和无用的零散,随额杀啊!”   朱家小儿既然设置了这个圈套,那么,在后面堵截的,一定是官军精锐中的精锐,想要回转头去,从后方杀出一条生路,怕是不容易,更何况,就算是冲出去了,羊楼镇以及后面的岳州,也是不能守的,迟早是一个亡。   相反,朱家小儿一定想不到,他不后退,反而会向前冲,兵法云,出其不意才能致胜。再者,艾能奇刘文秀还在前方,他们麾下还有数万大军,而官军的兵力是有限的,只要众人合力,奋力向前,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很有可能的。   鱼死网破,只要鱼够凶狠,咬破渔网,逃出生天,也是常有的事情。   “杀~~”   张献忠下了命令,于是流贼中军精锐,不再想着后退逃跑,而是拥着张献忠,奋力往前冲……   ……   “哒哒哒哒……”   暗夜里,马蹄声密集,李定国率领藏在松峰山上的三千伏兵杀出,向官军大营急袭,在半路,遇上了冯双礼率领的两千人,双方合兵一处,继续向前。   其时,天色已经快要蒙蒙亮,但官军大营的喊杀之声却愈发激烈。   李定国心中有失败的预感,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明知失败,他也必须撞进去!   “砰!”   离着官军大营还有一里地,已经清楚看到官军营中的大火和飘扬的军旗时,忽然一声炮声,晨曦的薄光中,两边忽然涌出了无数的官军,而就在同时,冲在最前面的一百多骑兵,踏中了官军早就埋伏好的陷阱,战马陷入坑中,悲惨嘶鸣,马上骑士摔了下去,瞬间一片混乱……   “砰砰砰砰……”   随即,密集的鸟铳声响起,白烟火光,瞬间就笼罩了周边,李定国身边的骑兵,身上冒出血点,割草一般的倒下,余者一片大乱。慌乱之中,看见官军打的是秦兵的旗帜。   “冲,冲,往前冲!”   李定国咬着牙,依然命令往前冲……   ……   硝烟喊杀之中,天渐渐亮了,从半夜到现在,激战已经进行了一个时辰,十二三万的流贼,在营中奔突了一夜,到这时,出大营而不得,终于是开始崩溃了,一批批,一处处,流贼将领已经无法约束手下人,流贼士兵豕突狼奔,到处逃窜,不过这并不表示所有流贼都失去了指挥,依然有几大股的流贼成建制的往来冲锋,拼力而战,试图冲出官军的包围圈,避免全军覆没的命运。   高高的角楼上,硝烟弥漫中,白衣白甲的大明太子朱慈烺举着千里镜,正徐徐观望整个战场。   在他身边,抚宁侯朱国弼,前五省总督陈奇瑜,监军御史杨尔铭,连同参谋司的几位参谋,一起观望。   对朱慈烺来说,昨晚是难眠的一夜,也是兴奋的一夜,连番策划之下,张献忠终于是沉不住气,鱼儿上钩了。当十几万的流贼出现在官军大营之前,分成三批,连续不断的突入官军大营之中,于暗处观望的朱慈烺当时就忍不住兴奋——唐朝时,李世民看着上殿的士子,说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朱慈烺现在所想的是,天下流贼皆入我营中,湖广贼乱,一日可平也!   当十几万流贼在营前排开,白文选艾能奇刘文秀先后杀进,但依然还有一半的流贼大军留在原野中之时,朱慈烺立刻就知道,流贼大军的主将统帅,既不是艾能奇,也不是李定国,而是张献忠本人!   因为只有张献忠,才能驱使刘文秀艾能奇做前锋。   如此一来,一切疑惑就都迎刃而解。   张献忠亲自领军,那么,埋伏在松峰山的就一定是李定国——只有李定国才能承担流贼敌后袭击的重任,也只有他才能把握住那关键的时机。   由此可知,流贼出现在羊楼镇并不是为了拦截,而是要和官军决战!   幸亏是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查到了山中的伏兵。不然官军说不定要吃大亏…… 第九百八十三章 覆灭   角楼之上。   朱慈烺举着千里镜,徐徐而望。   战局的进展,在他的预料中,但张献忠不打旗号,各处传来的信息也不一,有人说在东,有人说在西,战场又在动态中,虽然朱慈烺一直下令寻找,但直到现在各部也没有确定张献忠的所在。   ——今日如果不能生擒或者是击毙张献忠,令他逃出天生,眼前的胜利光芒就会黯然许多,因此,朱慈烺不停的给各将发下命令:一定要找到张献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张献忠逃走!   “殿下,牛成虎来报,流贼伏兵向我大营杀来了。贼首果然就是李定国!”此时,楼梯蹬蹬响,佟定方跑了上来,抱拳而报。   朱慈烺脸色一喜,急忙把千里镜转向后方,朱国弼和陈奇瑜也跟着转了过去。   大营后方军旗摇动,杀声震天,在那里,李定国率领的五千人,撞入了秦兵和少部分的京营预先埋伏好的伏击圈。   “好!”   朱慈烺脸上的喜色藏不住——张献忠和李定国都现身了。如果一战能同时解决他们两个,此次剿匪之战,就可以称为完胜。   就像朱慈烺预料的那样,当发现官军大营半夜火起,双方激战之时,藏在山中的李定国没有逃跑,也没有按兵不动,而是迅速率兵离开隐藏的山谷,向官军大营杀来了——如果李定国是一个胆小的将领,那他一定不敢这么做,因为此时出谷,冲向官军大营,九成是送死。   但朱慈烺断定,李定国一定会出谷的。   就历史所知,李定国胆子极大,而且有相当的坚持,面对张献忠有可能会全军覆没的结局,他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李定国来了。   通过千里镜,清楚看到,李定国的五千人被秦兵重重包围,箭矢弹雨之中,不住落马,不过却没有看到李定国的将旗,只看到,这五千流贼确实是流贼之中的精锐,虽然被伏击,被官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但却依然没有放弃,依然在试图向前冲锋……   很快的,在秦兵稳定的防守和密集的鸟铳箭雨之下,五千流贼损失大半,已经开始溃散,隐约看到,军旗摇动间,有一个年轻的流贼将领正拼命挥刀大喊。看来,他们似乎放弃了前冲的打算,开始想要夺路逃走了,   不过只是一瞬,这年轻流贼很快就又隐于烟尘之中了……   朱慈烺远远看着,心说这一位应该就是李定国了吧?倒也年轻,只可惜,刀枪无眼,李定国怕是要阵亡在军中了……脑海倏忽又想到,李湘云在哪?会不会就在李定国身边?而那封信,李湘云究竟有没有交给李定国?   ……   正思虑间,朱国弼忽然叫:“哎呀不好,有流贼逃了!”   原来,就在李定国思虑间,有少量流贼骑兵突破秦兵的包围,从一处缺口逃出去了,虽然在弓箭急雨之下倒下很多,但还是有几十骑成功的脱离了包围圈,又向松峰山逃去了……   除此之外,其余流贼骑兵全数被歼,尸体铺满了原野。   朱慈烺心中一沉。不会是李定国逃出去了吧?   “噔噔蹬蹬……”   稍倾,脚步急响,武襄左卫副指挥使富魁登上了角楼,抱拳报:“殿下,牛成虎派人来报,李定国伏在松峰马鞍两山的流贼,被我全歼,但有少数脱阵。”   “李定国呢?”朱慈烺问。   富魁黯然:“没拦住他,被他突出包围,跑了。但抓到了他的副手冯双礼。”   朱慈烺暗暗失望,但脸上却不露声色:“知道了。”   富魁抱拳行礼,登登下角楼。   “殿下不必担心,只要抓到张献忠,就算李定国逃脱,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陈奇瑜难掩兴奋的说道,虽然李定国跑了,但在他眼里,李定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之不过因为太子对李定国十分看重,他才对这个名字多注意了一些,他心中真正在意的,还是场中的大贼张献忠,只要抓到了张献忠,全歼场中的十万流贼,那就是一场可以彪炳史册的大胜!   一瞬间,陈奇瑜仿佛又回到了车厢峡,回到了将所有流贼都包围在峡谷中,胜利就在手指间的兴奋。   朱慈烺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于是他举起千里镜,继续观望大营中的激战。   ……   箭矢如雨之中。   已经被逼入绝路的张献忠快要疯了,随着战事的进行,围在他身边的护卫已经越来越少,但官军的堵截,却始终难以突破。   “老三,不能歇,再给额冲!”张献忠冲艾能奇大吼。   艾能奇已经半身浴血,听了张献忠的命令,他大叫一声:“随我冲~~”这一次也是拼了,他亲自冲锋在前。   ……   “不好!”   角楼上,站在朱慈烺身边,同样举着千里镜观战的陈奇瑜忽然也叫了一声不好。   朱慈烺急忙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浓烟火光之中,在流贼不顾死伤、拼死猛攻之下,东北角的官军防线出现了动摇,一大队流贼成功的冲开了官军的堵截,杀的官军纷纷后退,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全甲贼首,手舞长刀,极为悍勇。在他的督战和亲自冲锋之下,官军防线的缺口,迅速扩大。   随即,更多的流贼顺着缺口逃了出去,潮水般的向前涌。   不过这并不表示这股流贼就能突出重围了,因为在大营后方,朱慈烺还预备了一道防线,那就是刚才拦阻李定国的秦兵。   官军拼命反卷,想要堵上缺口,但一时却也难以成功。   “那是谁的防区?”   朱慈烺怒问。   “是左部前营,应该是左梦庚……”陈奇瑜对此战的排兵布防了如指掌,因此立刻回答。   朱慈烺暗骂一声混蛋,放下千里镜:“抚宁侯,玉铉先生,杨御史,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营中的流贼,绝不能再有一个逃出!”   三人都惊。刚要问,却见太子已经霍然转身,蹬蹬下了角楼,命令宗俊泰和富魁点齐所有的武襄左卫,   “殿下,你这是要去哪?”   陈奇瑜三人追了下来,惊问。   朱慈烺翻身上马,决然说道:“我去后方指挥,你们三人坐镇此地,协调大军!”说完,一甩马缰:“走!”   唐亮佟定方等人也都是惊,但太子战马已经奔出,他们无法阻拦,只能策马跟上。   四百武襄左卫,护卫着太子,急急向北面追去。   “殿下,殿下~~”   陈奇瑜三人想要劝阻,但太子却已经远去。   陈奇瑜跺脚:“左营误事!”   ……   “杀呀,杀呀,冲出去~~”   从左营缺口杀出来的流贼残余,有七八千人,冲破官军防线,令他们看到了生的希望,一个个士气大振,不过刚奔出去一里多地,他们就又遇上了官军的阻击——刚刚全歼了李定国五千精锐的牛成虎,来不及重整,就立刻率军迎住了流贼。“挡住,挡住,决不能让一个流贼逃脱~~”牛成虎大叫,刚才跑了李定国,就让他颇没有面子,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流贼从他面前逃走了。   秦兵多是车兵,最擅长防守,他们在厢车之后,连放鸟铳和弓箭,将涌上来的流贼打的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但求生的希望驱赶着流贼,令他们不顾死伤,一拨又一拨的往上猛冲。而且他们多半不是步兵,是骑兵,冲锋速度极快,这种情况下,鸟铳装填速度慢的弊病就显现了出来,在贼骑兵的猛冲之下,从鸟铳弓箭战,很快就变成了近身肉搏战。   “顶住,杀,杀!”   牛成虎往来督战,率领三百骑兵,堵漏各个缺口,他清楚知道,不需要多,只需要咬牙坚持一刻钟,不但援兵会到,而且流贼也会因为精疲力尽而失去战力,现在流贼上攻的这么猛,不过就是最后一口气在支撑着他们罢了,只要这最后一口气散了,流贼立刻就会兵败如山倒。   “冲!”   马蹄滚滚,铁甲锃亮,一队官军骑兵在流贼后方出现,先用弓箭,挥舞长刀,如同是虎入羊群,将流贼杀的人仰马翻。众人重重护卫之中,看见一个银盔银甲的少年,正在马上张弓搭箭,向前方的流贼急射。   砰!   一贼应弦而倒。   正是太子朱慈烺和他的武襄左卫。   而在太子之前,冲在最前面,充当箭头的,乃是一名黄马白袍的武襄左卫百总,他先是弓箭急射,然后挥舞长刀,冲入流贼群中,冲突奔驰,无人能挡,所过之处,掀起一片血雨和惨叫。   正是王辅臣。   王辅臣杀的痛快,不住大叫:“瓜娃子都闪开了,张献忠在哪,我要他的狗命!”   朱慈烺在后看到,心中欣慰,果然是猛将难得。   “跑啊!”   武襄左卫的出现,彻底击溃了流贼的士气,令他们最后残存的一点士气,轰然倒塌,在前面秦兵阻击,后方武襄左卫横冲直撞的情况下,他们要不扔下兵器,跪地求饶,要不就是胡乱奔跑,精神崩溃一样的大喊大叫,直到被飞来一刀砍死……   但混乱之中,却也有流贼找到了包围圈的空缺,拼命逃生。   “向前!杀,杀~~”   初次上阵,平生第一次在战场上张弓射箭,亲手射倒两个贼骑兵,四面喊杀和血腥之气铺面而来,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近乎野兽般的生死嚎叫,实地的战场残酷体验,和站在角楼上轻松指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但朱慈烺却并不惧怕,也没有慌张,相反,在少许的兴奋之外,他始终都非常冷静。   冲入流贼群中,将流贼冲的七零八落之后,朱慈烺就开始寻找张献忠。   “殿下,你看!”   佟定方知道他的心思,向右边急指。   朱慈烺抬头看去。   只见十几个流贼骑兵侥幸逃出了包围圈,正向北面的原野,狂奔而去,虽然   在官军亡羊补牢的箭雨急射之下,有六七人中间落马,但仍然有八九骑成功的逃离了战场。   朱慈烺急忙取出千里镜,高举查看。通过千里镜,他清楚看到,这八九骑之中,有一人毡帽箭衣,骑着一匹黑马,伏在马背上,不住的扬鞭策马……   为什么要到后方指挥?一来没有其他的骑兵可用了,二来,朱慈烺强烈怀疑,张献忠就藏在这股流贼之中,现在看到依稀神似,像是传说中张献忠的模样,他就更是不能忍了,“张献忠在那,追,追!”他将千里镜塞回腰间,大声命令,然后奋力策马,向前追了出去。   宗俊泰佟定方护卫在他身边,四百武襄左卫急急向前,顺着张献忠逃出的那个缺口,向前急追。   ……   战斗进行到现在,流贼已经是全线崩溃,战场之上,火光和浓烟还在继续,但喊杀之声,却渐渐减弱了下来——即便是那些顽固的流贼,在陷入官军重重包围,被鸟铳弓箭密集射杀之下,也已经是心胆俱裂,再无战意了,尤其是当张献忠逃走之后,剩余的流贼就更是失去了主心骨,真的是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   朱国弼陈奇瑜和杨尔铭三人站在角楼之上,连续的调兵遣将。   官军从最开始的包围、分割、进入到了最后的绞杀,除非是放下武器,跪地投降的流贼,否则一律斩杀。   “跪地免死~~”   官军的呼喊劝降之声,响彻方圆十几里。   角楼之上,朱国弼狂喜:“大胜,大胜啊~~”   虽然他就是一个打酱油的,毫无付出和存在,但事后论功,却也少不了他这个抚宁侯的功劳。   “报~~”   一匹快骑急急而来,在角楼前面下马,向上面三人禀报:“左良玉报捷,说射死了张献忠的三子艾能奇,杀流贼骑兵数千人,但张献忠不知去向。左良玉令马士秀等人继续围剿流贼,他则是亲率一支骑兵,往北面追贼去了……”   “知道了。”   陈奇瑜脸上不动声色,嘴角却是冷笑:左良玉还算是机灵,知道杀了艾能奇并不算什么大功,儿子左梦庚放跑张献忠才是大过,此番带兵追击,是想补过去了。   “报~~”   左良玉的快骑还没有走,牛成虎的快骑就到了,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禀报:“禀侯爷,太子殿下追献贼去了……”   “什么?”陈奇瑜大惊。急问:“殿下身边多少人?”   “随行武襄左卫。”快骑回。   陈奇瑜脸色凝重,叫道:“快,叫牛成虎快跟上去!”   其实不用陈奇瑜命令,牛成虎也已经率兵跟上去了,他率三百骑兵,撒开四蹄,玩命的追着太子的后尘…… 第九百八十四章 九宫山(上)   ……   马蹄踏地,战马向前狂奔,侥幸逃出的张献忠拼命策马。此时天色早已经大亮,太阳升起,又是一个炙热的夏日,但张献忠却感觉不到温暖,前胸后背的冷汗,依然在笼罩着他,他只感觉到那些夹杂了浓烈灰烬和血腥气的空气,随着马蹄奔驰,已经渐渐被他抛在脑后了,迎面而来的,都是新的空气,就像是新的希望。   ——虽然已经是全军覆没,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六七个骑兵了,老三艾能奇更是为了掩护他,替他断后,而被官军乱箭射死了,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他张献忠还活着,性命还在,他就可以重新聚拢起更多的兵马,也会有更多的义子。   “加!”   他再一次的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逃。   ……   “加!”   左良玉也在奋力策马。   昨晚战前,太子进行了周密的布置,他左营的任务是诈败和守营,领令之时,左良玉心中是不悦的,诈败就意味着伤亡,更不用说,诈败历来都是由军中最弱部队来承担,他左营一向是剿匪主力,诈败的苦活,从来都是其他部队。   领这样的军令,左良玉实在不甘。   像是看出了左良玉的心思,分派完军令之后,太子遣散众将,独留下左良玉,和他推心置腹的谈。不说一口一个昆山将军的尊敬,只说太子殿下对战局的分析,以及守营诈败、非他左营不可的理由之后,左良玉虽然还是有点不甘,但心气却渐渐平复了。   “昆山将军,此战乃是剿贼之关键,胜了,湖广贼患,一夕可平,如果失败,战火怕就要再燃烧一段时间了,而胜败之关键,就在引诱流贼进入我大营,秦兵多是车兵,撤退往来,极不便捷,京营也都是重甲长枪鸟铳,如果诈败,被流贼纠缠,不易脱离,只有将军的左营和流贼多年交战,熟悉流贼战法,最适合担任此任务。”   “我知道将军心中有委屈,但为了朝廷,为了湖广百姓,还请将军能够体谅。”   “此战若胜,我保将军一生富贵也!”   朱慈烺最后一句说的很明了,只要你左良玉尽心尽力,完成这个任务,我不会亏待你。   反之,你就等着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良玉自然无法拒绝。   不过他回到营中,和部将商议时,还是很多人不满,诈败岂是那么容易?轻轻两字,最少就是五千人的损失……   但左良玉还是用自己的威严压住了。   左部也成功的完成了诈败,边打边败,将前面十几处营寨,全部丢给流贼,令流贼突进,进入包围圈的任务。   原本这是大功。   但没有想到,在最后的决战关头,左部却出了漏子。   献贼竟然在左部防守的区域,杀出了一个缺口。   更令左良玉无奈的是,那处区域是自己的前营,也就是左营少帅左梦庚的防守区域。   虽然左梦庚调兵回卷,射杀了断后的艾能奇。但艾能奇怎能比过张献忠?   如果是其他将领,左良玉一定会毫不客气的处置,但左梦庚是他的独子,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现在只能拼劲办法去弥补,   “加!”   左良玉在挥鞭。   在他身后,是他精锐的五百家丁骑兵,左梦庚跑在最前,一头一脸的大汗……   日上三杆时,战事彻底结束。   十几万的流贼,一朝覆没,战死的不算,光被俘投降的,就有七八万人之多,陈奇瑜三人按部就班的派人打扫战场,收拢降兵,将其中的老贼和新贼分割开来,以不同的区域安置,同时点验各部损失,为阵亡将士记名,并查验被官军击毙的几个流贼头目的尸体,这其中最有名的当然就是艾能奇。   艾能奇一身是箭,被左部射成了刺猬。   另一个死在军中的是献营中军大将王尚礼。他也是在掩护张献忠逃跑之中,被官军击杀的。   除他二人之外,献营有名有姓的大贼首,几乎全部投降了,军师汪兆麟,前锋大将白文选,还有革左五营的三位,马回回、贺锦和刘希尧。尤其汪兆麟,在进入大营,发现是一个陷阱之后,他就悄悄脱离张献忠大队,主动向官军投降,并且嚎啕大哭,说自己为张献忠献策,并非自愿,乃是为张献忠所逼。   逃走的,只有张献忠刘文秀加上一个蔺养成。   胜利辉煌,但陈奇瑜脸上却不敢有喜色,因为太子殿下去追张献忠,还没有回来呢。   除去牛成虎和左良玉,战事结束之后,陈奇瑜又将虎大威派了出去。连续几波,派出去的骑兵有将近三千了,张献忠逃出去的流贼不过八九骑,看起来不回有问题,但陈奇瑜心中却是难安,毕竟太子殿下的身份太贵重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追上殿下,一定要劝殿下立刻回转,追击献贼之事,你等去做!”临行前,陈奇瑜叮嘱虎大威。   虎大威记住了,带兵急急离开。   陈奇瑜和杨尔铭焦急等待。   但直到黄昏,都没有消息传回。   两人就更是不安了。于是有加派更多的人马,并且杨尔铭亲自带兵,前去追寻太子了。   夜晚。   陈奇瑜和朱国弼两人在帐中等候,烛光下,陈奇瑜不停的踱步,朱国弼也是皱着眉。   “报~~”   脚步急促,一个派出去的探骑终于是回来了,进到帐中单膝跪倒:“禀侯爷,太子殿下在九宫山,左良玉虎大威都已经前去卫护了。”   “九宫山?”   陈奇瑜惊异。   ……   马蹄急急,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朱慈烺策马扬鞭,奋力追赶张献忠,茫茫天地,追赶几个溃兵并不容易,但凡是经过村庄,或者是可以供人隐藏的林子,都要派出一些人去搜查,但大部队却不停,沿着道路继续追,就历史和逃跑者的本能来说,一定是跑的越远越好,因为用不了多久,官军就会对周边地区实行大搜查,一旦在这其间停留,就跑不了了。   何况,人心中那口气是不能泄的,一旦泄了,在某地停了下来,再想要继续跑就难了。   因此,张献忠一定是扬鞭催马,跑的越远越好,直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才会停下来。   朱慈烺认定张献忠就在前方。   从上午一直追到下午,足足追出去八十里,其间,连续发现累毙在路边的战马。心知一定是张献忠一行人所乘,于是,奋力催马,追的更急。   “殿下,你在此歇息,臣等去追。”宗俊泰和佟定方连续劝,朱慈烺却不理,他不觉得疲惫,十七八的年纪,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张献忠近在眼前,他岂能停顿?   下午申时(三点),追在最前面的宗俊泰抓到了一个人。   朱慈烺听了大喜,急急赶到前方。   “罪民参见太子殿下……”   一个全身大汗淋淋,累的已经站不起来的中年流贼挣扎着爬起来,向朱慈烺跪拜。   “你就是乱世王蔺养成?”朱慈烺在马上冷冷问。   “是罪民。”   “张献忠呢?”   “张献忠的马跑死了,于是他就抢了罪民的马,带着他的两个义子,继续往前跑了。”   原来,蔺养成的坐骑是一匹名马,加上他偏瘦,因此一路奔驰,他坐骑还可以坚持,张献忠却不行了,虽然其坐骑也是一匹名马,但张献忠体型壮硕,偏胖,担负重,连夜奔驰之下,他坐骑承受不住,嘶鸣一声,倒在了路边,差点将张献忠摔伤,张献忠跳起来,想也没有想,就将蔺养成从马上拖了下来,夺了他的马。   ——虽然都是老流贼,但张献忠从心里是看不上蔺养成的,此前收了他们四人的兵权,将他们四人纳入麾下,就更是不把他们四人当人了,偏偏蔺养成坐下又是一匹名马,不夺他的夺谁?   夺了马,张献忠和两个义子继续向前逃奔。   而没有了马的蔺养成,已经是无路而逃,雪上加霜的是,张献忠拖他下马时,摔伤了他的小腿,他站立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行,被宗俊泰发现并俘获,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两个义子?张献忠身边只有两人了?”朱慈烺问。   “是,”蔺养成回答:“一个是他的六子张文秀,哦,本名刘文秀,另一个是十九子刘志。”   恩?   刘志?   朱慈烺第一感觉这个名字很是熟悉,随即醒悟,刘志不正是前世里,推自己入河的那个小孩的名字吗?   不过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何况是穿越?因此他也没有多想,只追问:“他们往哪里去了?”   蔺养成却不回答,只是叩首。   朱慈烺知道他在求什么,于是冷冷道:“你罪孽深重,死刑是跑不了的,不过你的家人但有在世上的,我也可以免他们一死。”   “谢殿下仁德~~”   蔺养成抬起头,眼中满是泪:“罪民有一妻两女,现正在岳州城下。她们虽然是罪民的家眷,但却从来参与过罪民的罪孽……”   朱慈烺点头:“我保她们平安。”   “谢殿下!”   蔺养成再拜了一次,这才说道:“献贼虽然夺了罪民的马,但他也已经快是支撑不住了,两个贼子的马,也随时都可能倒毙,听那刘志说,应该去九宫山,九宫山据此不过十里,山林茂密,可以躲藏官兵的追击,山中更有小道,可以逃到江西,献贼好像是同意了……”   “九宫山?”   朱慈烺微微惊异,猛地一想,这才惊醒,原来湖广咸宁通山到蒲圻的这一片地区,正是历史上李自成从九江瑞昌败亡之后,一路逃窜的地方,而九宫山,正是他最后殒命之所。   朱慈烺抬头望向前方,心中惊喜。   张献忠,刘文秀刘志不过三个人,历史上,李自成在九宫上身死的时候,就是带着两个亲兵在山中探查道路,结果被几个贪图他胯下战马的农民用锄头锄死   的。   谁能想到,一代大贼,竟然会死在几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农民手中。   历史,有时候真是笑谈。   现在,张献忠同样也是只有三个人,同样也是惶惶逃入九宫山……   难道历史是有宿命的吗?这一世李自成被困在陕西,无法来到湖广,自然也就不能殒命在九宫山,但九宫山却不能逃脱他终究贼首的宿命,虽然无法埋葬李自成,但却要终究张献忠……   不知道那几个农民还在不在山中?算时间,现在是崇祯十七年的五月,和历史上李自成毙命的时间,只差一年了。   就算没有农民也没有关系,我亲自来!   “走,九宫山!”   朱慈烺一甩马缰,再次向前,目标九宫山。   ……   酉时(五点)。   朱慈烺来到了九宫山附近。   九宫山位在湖广通山县境内,山这一边是湖广,另一边是江西,因为山脉连绵,地势险峻,千年以来,就是湖广和江西的天然分割线,从来没有听过有小路可以到江西。   山中有山民居住,亦有很多的道观,是为五大道教名山之一,隋朝时,道人   陈伯恭在山中建了九座宫殿,后来他被隋文帝杨坚召回长安作官,设九宫供奉九真,山也得名为九宫山。   到明末时,九宫山的香火虽然已经从北宋时的巅峰时候滑落,但山中依然有不少的道士和道观。   注:九宫山被毁是在太平天国时,太平军将领林启容率兵上山,因宗教信仰不同,捣毁了山中全部的道观和道场,杀死道人,九宫山从此山灵空寂,不负昔日的辉煌。   有道士道观和山民,那山中就有通行的道路,因此,张献忠三人躲入山中,隐藏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都是不成任何问题的。   从通山到九宫山,虽然没有驿道,但却是有小道的,一路,佟定方发现了一些新鲜的马蹄印,从马蹄可知,对方正是三骑,由此就更能确定,张献忠就是往九宫山逃窜了,此时来到九宫山山下,望着翠绿的山峦,又看通入山中的土道,已经是满头大汗的朱慈烺,却丝毫感觉不到累,他马鞭一指:“进山。”   “殿下~~”   宗俊泰大汗淋淋,纵马挡在他前面:“山中情况复杂,何况现在已经是酉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不如等后续大军来到,明日再进山搜寻?” 第九百八十五章 九宫山(中)   朱慈烺摇头:“夜长梦多,献贼又极度狡诈,一夜时间,说不定就让他跑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一只手已经要碰到张献忠了,这时候决不能泄气,不然就前功尽弃了。不要多说了,进山!”   “殿下,献贼已经不过两三人,何用你亲自进山?不如臣和指挥使进山,你在此歇息如何?”佟定方又道。   朱慈烺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心中还是放不下张献忠,于是摇头:“不,先进山在说。”   宗俊泰和佟定方都拦不住,没办法,只能护着太子进山,同时再派人去传消息,说太子殿下在九宫山,令后续的人马快快赶来护驾。   虽然是山路,但初进九宫山的山路并不狭窄,宽约十尺,可供三到四骑并马通行,还能看到清楚的车辙印,看来平常时不时就会有富贵人家,乘坐马车,进山上香。   但三里之后,在一个岔路口,道路明显开始变的陡峭了,而且道路从中而分,一道叉成了三路,不知道张献忠会走哪一路?   佟定方下了马,和宗俊泰、王辅臣一起到了岔路口,三人仔细找寻踪迹,并商议张献忠可能的去处。   这中间,朱慈烺在马上左右环视,他发现岔路口的道边搭着一个草棚,旁边的空地上还立着一些拴马用的木柱,顿时明白,这个岔路口,乃是供香客歇息的中转站,马车到了这里就不能再继续向前了,坐马车的贵人或者是富家小姐,都得从这里下车,步行或者单骑往山中去,而随行的马车和车夫则在草棚下休息,等候他们回转。   当然了,因为战乱,道边的草棚和拴马柱,好像很久已经没人使用了,草棚下的那一张木桌东倒西歪,凳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起来,张献忠也没有在这里歇息。   “殿下,下马歇息一会吧。”   唐亮令人扶正木桌,又令人从乱草中找到了一条凳子,擦拭干净,然后急忙请朱慈烺下马。   朱慈烺点头下马,但却没有走到草棚下,而是径直去了前方。   宗俊泰、佟定方和王辅臣三人,正在小声争论,见太子来到,急忙都抱拳行礼。   原来三条小路上,都有新鲜的马蹄印,对于张献忠究竟去了哪个方向,三人无法达成统一的意见。   朱慈烺抬目向三个方向看,隐隐看到,三个方向都有道观或者是炊烟的存在,也就是说,张献忠走哪一个方向都是有可能的,而天色已经黄昏,不能在这里犹豫不决,必须尽快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道:“不必争辩了,你们三人各领三十人,分头追击,但是发现献贼踪迹,立刻放焰火为号。”   三人抱拳听令,宗俊泰说道:“殿下,不必三十人,十人足够。”   朱慈烺知道他担心什么,摆手:“山中情况复杂,万一有变故,十人可不好应对,你放心,你们去了一百人,我身边还有五十多人呢,我就在草棚下等你们的消息,但见焰火起,就会立刻支援你们。好了,不要多说了,快快行动。”   经过一日的狂奔追袭,很多武襄左卫因为战马的原因掉了队,此时还跟在朱慈烺身边的,不到两百人。   宗俊泰三人只能听令,于是他们各领三十人,分走一路,前去追击张献忠。   武襄左卫副使富魁和唐亮连同剩下的五十个武襄左卫留在草棚,一边护卫太子,一边等消息。   太子在桌边坐了,唐亮捡了一些干柴,点着了,架上随身携带的铁军壶咕噜咕噜地烧开水。   除了十个轮流放哨的,其他军士们也都盘腿休息,并取出干粮猛嚼,水壶猛灌,追击了一日,所有人都是疲惫。   一时,感觉九宫山更加静谧,除了山间的鸟语和山风卷过密林之声,再无其他声响。   ……   “九宫山,快,快!”   蒲圻通山的官道上,烟尘大起,马蹄滚滚,大批官军骑兵正在急速行军。   ……   铁壶很快就开了。   唐亮取出携带的银杯,为朱慈烺倒了热水。   朱慈烺却是焦急,他根本坐不住,起身来到草棚外,眺望三条小路分别通向的高峰和道观。   其实宗俊泰他们刚走了不过一刻钟,但朱慈烺却感觉快要一个时辰了。   “殿下,天色马上就要黑了,山中夜里凉,不如我们出山吧。”   唐亮将银杯送到朱慈烺面前,小声劝。   朱慈烺接住银杯,看了一下天色:“再等一会。”   这里距离山外不过三里地,即使天黑了出山也来的即,更何况张献忠就在咫尺,他哪里甘心出山?   喝完了银杯中的热水,朱慈烺将银杯交还唐亮,唐亮接了,正准备再接,但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听到了马蹄声,不是来自山中,还是来自山外,他心中一紧,不由就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有一支骑兵来了,打的左字旗号,好像是左良玉的兵!”   一个负责放哨的武襄左卫,站在临近的一处小山坡上,高声向这边传报。   听到是左良玉的兵,唐亮忽然提起来的心,猛地又放了下来,也是,张献忠十几万人马,已经在羊楼镇全灭,唯一逃生的,不过就是张献忠等寥寥几人,现在他们正在山中窝藏,逃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出现在身后?   不止唐亮,手握刀柄、脸露紧张的副指挥使富魁也松了下来。   “哒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促。   忽然,站在山坡上的那个武襄左卫脸色巨变,回头惊叫道:“不是左良玉,是流贼!快保护……”   一句话没有喊完,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破长空,急射而来,那武襄左卫闪躲不及,应声而倒。   但草棚边的武襄左卫连同太子朱慈烺本人都已经是听到了他的呼喊,急忙都跳了起来,富魁大叫:“保护殿下,放焰火~”   焰火是报警信号,上山的宗俊泰等人看见焰火,就会转身来救。   一名武襄左卫从腰间取出焰火,俯身在柴火上点燃了,抬手平举。   “嗖!”   “砰!”   焰火高高窜起,绚丽绽开。   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在空中分外醒目。   此时,富魁和唐亮一左一右,扶着朱慈烺就要上马,但已经来不及了,马蹄滚滚之中,一大队的骑兵已经是杀到,在距离还有五六十步时,他们就在马上张弓搭箭,向草棚倾射箭雨,然后弓箭一扔,拔出长刀,向道边的武襄左卫挥砍。   在此之前,因为一日追击,武襄左卫都疲惫,除了哨兵,其他人都坐地休息,更有人摘了头盔,靠着树木小憩,听到呼喊和马蹄之声,急忙跳起来,抓兵器迎战,但时间和战机上,都已经落于下风,很多人刚拔出腰间的长刀,流贼骑兵就冲到了,这种情况下,只能仓促迎战,根本谈不上战法,更来不及上马。   听到是敌袭,朱慈烺也是吃惊,他想不到这里怎么还会有流贼兵?而且听马蹄之声,人数还不少,最少也在百人以上,但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多想,朱慈烺推开搀扶自己的富魁和唐亮,吼道:“慌什么?迎战!”一边吼,一边箭步冲到自己的坐骑边,摘弓搭箭。回首之时,正看见一个穿着官军铠甲的流贼骑兵,举着长刀,嚎叫着快速扑近,于是拉满弓弦,稍加瞄准,嗖的一箭射出,那流贼应声落马,重重地摔在马下。   太子亲自张弓射敌,富魁他们自然不能落后,于是都吼叫着迎上流贼。   唐亮拔出长刀,护在太子身边。   “朱家太子在那!”   朱慈烺的银盔银甲太醒目了,滚滚马蹄之中,奔驰而近的流贼骑兵很快就发现了他。   也就在同时,朱慈烺知晓了这支贼骑兵的来路。   原来是李定国的败兵。   李定国带兵五千,伏在羊楼镇东北的松峰山和马鞍山,想要背袭官军,不想却被识破,朱慈烺和参谋司商议之后,决定将计就计,制造了粮草起火,火药仓被炸的假象,不但诱使张献忠倾巢出动,而且也逼的李定国不得不离开山谷,向官军大营发动飞蛾扑火一般的明袭。   一场围歼下来,李定国率领的五千流贼精锐,全部被歼,连副将冯双礼也被擒,只有李定国带着百十骑逃出了重围。   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就是李定国的骑兵,或许他沿途又收拢了一些败兵,感觉不止一百,差不多有将近两百骑。   为什么知道是李定国?   因为在尘土滚滚、箭矢飞去、人吼马嘶之中,朱慈烺看到一个年轻的流贼将领正张弓弓箭,连续射倒了两名武襄左卫,正和他今日凌晨,通过千里镜,在乱军之中看到的李定国一模一样。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李定国。   朱慈烺心中发苦。   “捉住朱家太子!”朱慈烺认出李定国的时候,李定国正放下弓箭,拔出长刀,向他挥指。   “唐亮,保护殿下快走!”   富魁大吼。   武襄左卫人少,而且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瞬间已经倒下了十几个,汹汹而来的流贼骑兵也已经将他们半包围,如果迟疑下去,被流贼完全包围,那情况就糟糕了。大明太子,说不定真要折在这里,变成英宗第二了。   “殿下,走!”   唐亮急道。   朱慈烺也知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于是提着短弓,转身顺着山道,就往山里跑,山道陡峭,战马已经是无用了。唐亮和几个武襄左卫的随后跟上,现场留下富魁带着剩下的武襄左卫拼力抵挡。   刀光剑影,喊杀血雨。   武襄左卫原本是崇祯帝的内宫四卫之一,因为朱慈烺出宫居住,担心他的安全,所以崇祯帝将武襄左卫冲作了他的东宫卫,原本,武襄左卫就是精挑细选,是为京师皇宫之内,为数不多的精锐,自从变成东宫卫,随朱慈烺征战四方以来,实力更是得到了加强,不但甲胄装备待遇是最好的,而是得到了极大的磨练,在杀人对敌的胆气上,和过往没有尝过血腥气的深宫近卫完全不同。   只恨人太少,不然这两百流贼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朱家太子跑了,追,追!”   李定国奋力驱马挥刀,想要冲破武襄左卫的拦阻,但剩余武襄左卫在富魁的带领下,结成战阵,拼死挡住了山道口,流贼虽然人多,但一时却也冲不过去,李定国急的大叫:“快呀快呀~~”   焦灼之中,就看见八九个流贼跳下战马,抛出抓钩,抓住大树,随即手脚并用,快速的攀上了山道边的一处高坡,正越过了武襄左卫在山道口的拦截。   富魁看见了,急的大叫一声:“你们挡在这里,谁也不许后退!我去救太子!”   说完,转身提着刀,就向那几个流贼追去。   太子身边只有一个唐亮,而此处的战斗虽然激烈,又放了报警的焰火,但山上的宗俊泰佟定方等人往下奔返,需要一定的时间,一旦太子在这其间被这几个流贼追上,那就天崩地裂了,因此,富魁顾不上再拦阻山道口的流贼,他现在一心要追上那几个身形灵巧,善于爬山的流贼,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他们追上太子!   忽然“嗖”的一声,身后有劲风袭来,富魁心中后背来箭,于是本能闪躲,同时挥刀格挡,但不想对方是乱箭,嗖嗖嗖嗖,连珠射来五六支,他连闪了几支,最后一支却是闪不过,砰的射在他的后腿上。   “啊。”富魁全身剧痛,但却不回头,咬牙坚持向前追赶。   ……   朱慈烺沿着山道,向前狂奔,唐亮紧跟身后,不过很快的,两人就感觉到了身后追击的脚步声,朱慈烺回头一望,只见八九个流贼正急步跟来,八九人都没有披甲,皆是轻身便衣,行动极快,转眼间,已经又追近了好几步,而就在这一瞥之间,朱慈烺似乎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娇小身影……   不过他来不及多想,眼见流贼越追越近,再这么继续沿着山道狂奔,肯定要被追上,于是他叫一声:“唐亮,进林子!”   唐亮会意,于是两人冲入道边的林子。   一边冲,朱慈烺一边卸掉了上身的银甲,连短弓也不要了,只提着手中的长剑。 第九百八十六章 九宫山(下)   九个流贼在身后紧追不舍。   原本朱慈烺以为,冲入山林,就可以凝滞追击,找寻躲藏之处,以待宗俊泰佟定方来救,但进到林子之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九宫山上的林子,虽然不太茂密,但却极其难行,到处都是石头和坑洞,稍不留意就会崴脚,而流贼对山林的熟悉,远胜过他和唐亮,脚步像是飞一般,随着靴子布鞋踩在草间的沙沙响,感觉九人已经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朵后,不过奇怪的是,九人却没有人呼喊他朱家太子的名字,只是喊左边右边,始终呈扇形包围他,令他无法突出包围圈。   “呀!”   跑着跑着,朱慈烺忽然脸色大变,因为他震惊的发现,前面竟然是没路了。   ——原来,这里竟然是一处悬崖,冲到崖边一看,足足三丈高,将近十米,想要回身,找寻另一个方向逃跑,却已经是来不及了。九个流贼已经追到了十几步之内,林木树叶之间,不但已经能看到他们手中的刀光,甚至能看到他们的脸。   要不拼了?   这是朱慈烺脑子里面第一闪过的念头。   自从穿越以来,除了学习兵法,研议国策,他另一个重点就是强健身体,向董琦王辅臣等人学习武艺和剑法,如果一对一,朱慈烺自认不会输过一般的流贼精锐,但面对九个,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的。   而宗俊泰等人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追到的。   他不能被俘。   如果被俘,成了流贼的战利品,他所有抱负和雄心,都将化成流水——大明绝不会让一个被流贼俘虏过的人,继续做太子的,不说朝臣,只说他父皇崇祯帝的刚烈脾气,就不会容忍,那是对天家最大的侮辱。   不管在这之前,他立过多少战功,有过多少辉煌?只这一件,就足以将他从天堂打到地狱。   更不用说,流贼有可能会羞辱他,甚至是拿他的脑袋,发泄羊楼镇之败的愤怒……   所以他不能被俘。   “唐亮,跳!”   朱慈烺冲唐亮吼,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做了决定,悬崖虽然高,但下面却是一处湖泊,跳下去,未必就死。   唐亮在他身边这么久,早明白了他的脾气和心境,点头:“奴婢先跳!”探头向下面张望了一下,然后大叫一声,箭步冲前,毫不犹豫的就跳了下去。   他在为朱慈烺探路,如果他跳下去,幸运存活,朱慈烺就可以从此处接着跳,如果他不幸摔死,朱慈烺也可以选别的地方。   在朱慈烺的目光中,唐亮双手挥舞,坠入了下方,随即听到砰的一声,像是落入湖中的声音。   朱慈烺于是也不再犹豫,啊的一叫,壮胆同时也是蓄气,扔了长剑,然后箭步前冲,向下跳去。   “拦住他!”   就在身体腾空,跳出悬崖的一刹那,朱慈烺听到了一声呼喊,不是男人,而是一声娇脆的女声,他瞬间就听了出来:哦,果然是那个女刺客……   ……   “你说什么?”   临洮总兵牛成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信骑的声音都在发抖:“太子殿下在九宫山中遇上了小股流贼,现情况不明……”   “快走!”   牛成虎大吼,如果太子殿下出了事情,今日军中,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脱不了死罪。   加!加!   牛成虎赶到九宫山时,天色已经大黑,但山中却有火把在闪动,更有一声声地喊:“殿下,殿下~~~”   ……   戌时(晚八点),左良玉也到了,听到太子失踪,他红脸也是煞白,急忙督着手下的五百家丁,也进山寻找。   半夜,虎大威的一千骑兵也到了,昨日浴血,杀的流贼丢盔弃甲,全军覆没,虎大威无比痛快,但想不到大胜之后,太子殿下追击张献忠,竟然会出意外……   “找,快去找!”   虎大威疯了一样的进山……   第二日黄昏,抚宁侯朱国弼,陈奇瑜带着一万兵马急急赶到,   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他双眼通红,跪在地上,话都不说齐整了。   “殿下被小股流贼突袭……我等冲下山来,杀散流贼……但太子殿下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富魁身受重伤,被我们救下,他说,太子殿下往山林中跑了……于是我们就去山林中找,但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只找到了太子的头盔短弓和臂甲……”   听完,陈奇瑜脸色煞白,双腿发抖的站立不住,他可是罪臣,还没有被崇祯帝赦免,如果太子殿下出了事情,诛他九族都不够啊。   朱国弼更是呆若木鸡,他一个侯爷,原本以为这太子出征,能赚到一些功劳,以光耀门楣,一个羊楼镇大胜,令他欣喜不已,以为功劳到手,可以回京师吹嘘了,想不到竟忽然冒出这么大的一个事,这不是把他坑了吗?他为太子的副手,太子出了事,陛下岂能饶他?   “还愣着干什么?搜山啊!”左柳营主将马德仁跺脚。   陈奇瑜这才惊醒:“搜山,搜山!就算是把九宫山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太子!”   在这之前,抓捕张献忠,解围岳州是大事,但在太子失踪之后,一切的一切,就都是小事了。   陈奇瑜他们脖子上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关键就看太子能不能平安?如果太子出了意外,从陈奇瑜朱国弼杨尔铭,直到左良玉虎大威,都逃不过重罪,一个亲王遇难,就能让菜市口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何况是国本太子?   第三日,更多的兵马赶到,加入对九宫山的搜寻之中。   第四日,监军御史杨尔铭和承天巡抚宋一鹤也先后赶到。   九宫山地区,聚集的官兵和民夫,已经快要接近十万了,搜索的范围,也从九宫山,慢慢扩展到太平山,乃至整个幕埠山山脉……但依然没有发现太子的踪迹。   第五日,消息传来,但得知羊楼镇大败,张献忠败逃之后,岳州城下的流贼,一哄而散,孙可望带了少部分的流贼,逃入了岳州附近的大山之中,岳州之围自解。   但却没有一人高兴。   第六天。   九宫山地区,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万的官兵和民夫,而且还在持续不断的增加中。   红着眼珠子,已经几天没有休息的陈奇瑜将众人召到一起:“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向陛下上奏疏……”   众人默然,这么大的一个坏消息,谁也不敢领衔。   按理说,座中爵位最高的是抚宁侯朱国弼,在太子不在的情况下,上疏应该以他为首。   但朱国弼却低头不语。他怕死了,他可不敢触崇祯帝这个霉头。   宋一鹤也低头。   静寂之中,杨尔铭站了起来:“下官来吧。”   ……   同一时间。   千里之外的开封。   作为南北通衢,中原腹心,即使是在经历了和连续两年的旱灾饥荒和十五年的开封之战,开封也没有因此变的萧条,相反,随着局势的稳定和旱情的减缓,开封用极快的速度就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城中向阳大街有一家名叫福记的客栈,老板李福原是南直隶人,看准开封战后,商市房价的短暂萧条,果断盘下了这间已经营运了几十年的老客栈,改名福记,果然这两年的生意做的红红火火。   中午刚过,气温也有点高,李福交代了小伙计两句,正准备去后堂休息,就听见“砰”的一声,有人忽然走进了客栈,准确的说,不是走,而是摔进了客栈。   一个戴着斗笠,车夫打扮的劲装汉子直挺挺地摔在了堂中。   李福吃了一惊,急忙和小伙计去扶。   劲装汉子满脸大汗,脸色苍白,像是中暑,又像是累的虚脱,他睁开眼睛看向李福。   李福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双手相接,一个小物件已经悄无声息的递到了李福的手掌心。   “这位客人可能是中暑了,快,扶进去休息。”李福道。   小伙计扶客人下去。   李福却急急去到后堂,关上所有的门,然后打开手中的小竹管,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卷。   看完之后,他脸色大变,双手都哆嗦了起来。   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迅速在桌上铺开笔墨,照着小纸卷所说,又写了一张,卷好了,走到后院,打开鸽子笼,将两张纸卷,分别绑在两只信鸽腿上,然后振臂一扔。   整个动作熟练无比。   信鸽扑腾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圈,辨明了方向,往大名府飞起。   大名府是一个中继点。   大名府的下一站,就是京师了。   李福望着已经飞走的两只信鸽,表情久久不能平静……   ……   京师。   自从太子带兵出京,南下平贼之后,大明朝堂比之过往,好像安静了许多,再没有人提出什么“耸人听闻”的革新除弊的建议,朝臣勋贵都安稳了许多,虽然建虏多尔衮忽然对宁远发动了突袭,不过倏忽来,倏忽去,还没有等大明朝廷调兵遣将,多尔衮自己就退去了。   面对中后所丢失的结果,朝臣多有不满,言官们都上疏弹劾范志完和吴三桂,认为朝廷早有预警,但两人却还是丢了一城,乃懈怠之罪,不过崇祯帝却没有苛责,知晓崇祯帝心思的兵部尚书张缙彦也对范志完和吴三桂多加维护,因此最后朝廷只是训斥了吴三桂几句,并没有实际的处罚。   春季一来,京畿地区连下了几场小雨,正是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播分外顺利,尤其是京营的两百万亩官田,全部种上了玉米,进入五月之后,已经是绿油油地一片,青苗茁壮,附近西山的山地里,更是种植了很多的红薯和土豆,五月之后,一样也是郁郁葱葱,看着喜人。   内阁五辅左都御史包括六部尚书,都曾经亲到田野里看过,对玉米土豆红薯这些新奇作物,都是啧啧称奇——前年的时候,红薯土豆是一个稀罕物,但经过两年的推广,现在京师人人都认识了这三个物品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很多人都已经把玉米红薯土豆,当作是米面之外的又一种主食了,红薯土豆直接可以使用,玉米需要加工,磨成面,称为“玉面”,虽然不比白面绵细,但吃起来却也是甚是爽口,还可以做成玉面馍馍玉面饼,尤其是那些穷困的底层百姓,吃不起米面,玉米红薯土豆就成了他们维系生存的最佳食物了。   不止京畿,保定大名府一直到河南陕西,整个北方地区都在推广玉米土豆和红薯的种植。   虽然还没有到秋天,但朝堂上下,人人都有感觉,今年的饥荒问题,一定会比往年缓解很多。   粮食如此,财税也一样。   虽然废了辽饷,但在厘金税的加持下,朝廷的岁入不但没有减少,隐隐还少有增加。   当然了,因为内外的征战,耗费钱粮实在是巨大,朝廷岁入还是入不敷出的,户部也还是焦头烂额,算盘一打,每年的亏空还在几百万两以上。但在击退两次建虏入塞,李自成被困在陕西,现在太子又亲征湖广的情况下,人人都看到了扫平内外,天下太平的希望……   有希望,就有未来。   四月,南直隶传来消息,两淮盐运使丁魁楚被太子殿下在扬州示众斩首。   不经刑部大理寺,三品官员直接被斩首,这可是一个大消息,大明律法严谨,对死刑十分慎重,不说三品,就是七品的县令,没有朝廷的旨意,不经审讯,也是不能处死,只能羁押请旨的,但想不到,太子说杀就杀了。   但朝堂上下,却并没有太多的惊异——咱们这位太子,眼里不揉沙子,杀伐果决,当日初到京营抚军,还没有威望之时,就敢在校场杀一百人,今日在扬州杀一个的三品盐运使,倒也不是什么太令人惊奇的事情。   大部分人都静默,但翰林院、国子监却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上疏崇祯帝,认为太子做法不妥。   其后,又一个大消息传来,说太子在扬州惩治盐商,抄家抄出了千万两的银子,除了用做剿匪的饷银之外,还解了两百万两的现银,往京师送来了。   消息传出,又是轰动。   原来,扬州盐商这么有钱了啊。   不过和斩杀丁魁楚不同,太子在扬州的抄家,却是引起了朝堂上的哗然…… 第九百八十七章 天也无常   京师。   ——张家口的晋商通虏,这样的大罪,抄家斩首流放,没有人敢说什么,但扬州盐商只是逃税,就被抄家,于法不符,加上大明官员七成以上都是来自南方,人不亲土亲,对于太子在南直隶的严峻刑法,他们不能不说几句话。   这一次,不再只有翰林院和国子监,连都察院也又有几个御史按捺不住,上疏弹劾,但不是弹劾太子,而是弹劾驸马都尉巩永固和监饷御史马嘉植。   明着弹劾他们两人,暗地里却是指着太子……   这些朝堂上的暗流,自然瞒不过朝中的明眼人。   而作为太子的耳目,京营军情司,虽然撤出了京师,但并不表示他们对京师朝堂就漠不关心,相反,正因为退出,他们对京师的动态才更加在意,尤其是在太子离京的情况下,他们就更是要紧盯京师的一举一动……   京师内城西南的一处秘密宅院。   一个灰衫长髯的中年人放下笔,将写好的简报拿起来,轻轻吹了几口,吹干了湿墨,然后小心翼翼地卷成纸团,交给身边的黑衣人:“交给鸽房,立刻去传。”   “是。”   黑衣人双手接了,急步退出。   中年人坐在椅子里,闭目沉思。   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脸,虽然年纪并不是太大,但因为思虑过多,他脸上已经显出皱纹,沉思之中,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口,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噔噔蹬。   脚步急促。   中年人睁开眼睛。   刚刚离开的黑衣人返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鸽房刚刚送到的小纸卷,呈到中年人:“掌柜的,刚刚送到的加急。”   中年人急忙接住了,小心的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就倏然大变。   ……   京师内城燕春楼。   已经是深夜,但燕春楼依然是灯红柳绿,客人往来不绝。   后院小楼中。   脚步声响,一个罩着黑斗篷的客人推门而入。   房中的美人儿看见,脸上惊异:“你怎么来了?不是不让你来了吗?”   黑色斗篷不说话,只是在桌子坐下来,摘了斗篷帽子,自己倒茶水。   烛光照着他的脸。   正是萧汉俊。   “锦衣卫盯着这里呢。”美人儿有点急,走到窗边看了看,虽然看不到人,但她却能知道,锦衣卫一直都没有离开,所以她不明白了,萧郎为什么深夜来此,上次被骆养性闯入,不是说好,再不来这里吗?   萧汉俊却不担心,只慢慢将杯中的茶喝完。   “怎么了?”美人儿看他脸色不对。   萧汉俊不回答。   “是教尊出事了吗?”美人儿脸色一变。   萧汉俊摇头。   美人儿微微松口气:“那你这是怎么了?你看你脸色,白的像是一张纸……”   “燕儿,你说,我殚精竭虑,小心翼翼,为的是什么?”萧汉俊忽然问。   美人儿怀疑的看他:“你今晚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是李守錡要挟你了吗?”   萧汉俊摇头:“没,他敢要挟,我就敢捅破天,他还没这个胆子。”   美人儿这才放心,在桌边坐下,玉手轻轻握住萧汉俊的手,安慰道:“当然是为了解救教中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让他们不再为朝廷围剿,可以堂堂正正的弘扬教义。另外,就是救出教尊……”   萧汉俊叹口气:“但我怕是做不到了。”   “一定能做到!”美人儿看向萧汉俊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崇拜,鼓励道:“你有能力……又有太子殿下的赏识,只要不为李守錡那些歹人所乱,坚持初心,等太子殿下回到京师,向他请罪坦白,妾以为,以太子殿下的仁德,或许不会继续让你掌管军情司,但我闻香教从此不再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的传教,或是有可能的,就算现在不能,以后等太子殿下登基了,也是可能的。”   萧汉俊默了半晌,说道:“你想的太简单了,太子殿下在有些事情上或许仁慈,但对有些事情,却绝对残酷,两淮盐运使和扬州那些盐商的处置,你应该听说了吧?”   美人儿点头:“妾倒觉得,这反倒是太子的仁慈,杀一人救万人,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嘛。”   萧汉俊摇头:“妇人之见。你完全不了解一个帝王的心思……不过也许不重要了。”   “怎么了?”美人儿不解。   萧汉俊抬头看她:“燕儿,你说……如果有什么意外,太子殿下不在了,我该如何?”   美人儿笑了:“怎么可能?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会不在?”   萧汉俊不说话了,烛光照着他的脸,映着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和郁郁……   ……   紫禁城。   乾清宫。   又是一天的黄昏,落日照在殿顶的琉璃黄瓦之上,映出一片光芒。   光芒之下,一个绯袍大太监,正提着袍角,沿着汉白玉道狂奔。   却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侍卫都惊异,心说王祖宗今日怎么这般失态?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吗?   ……   殿中。   崇祯帝又在批阅奏疏。   “咳咳……”   虽然经过几月的调养,崇祯帝的身子骨已经恢复了不少,但却依然有点虚弱,咳嗽声永远伴随,御医开了方子,要崇祯帝安心调养,但崇祯帝怎能安心?内内外外的事情,都等着他呢,所以他依旧是一日不得闲,每日批阅奏疏到深夜。   湖广的战报,包括南直隶官员的奏疏,在御案上堆成山,崇祯帝每一章都仔细批阅。   太子在扬州杀丁魁楚,在南京杀总兵杀副将,又杀了方国安,杀的人头滚滚,而从东厂的密报里,崇祯帝知道了太子在扬州查抄盐商,差点酿成扬州民变的秘事,心中又是怒,又是恨,怒的是春哥儿太不走君王正道,却好用旁门左道的心机,还有,这些杀伐抄家的恶事,交给臣子去做多好,身为储君,何必担这样的恶名?朕的教诲,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记住?你这般大胆,视朝廷法纪若无物,以后如何治理天下?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恨的是,南直隶官场,竟然如此颓废,被他委以重任的赵之龙和刘孔昭两个勋贵,竟然都是如此的不堪重用。两年过去了,南京军务,竟然毫无改善。   因此,对太子在军中的整饬,崇祯帝是赞同的。   随后而来的两百万两现银,却并不让崇祯帝太喜,哼,故技重施,你这是堵我这个父皇的嘴来了。   朕就如此爱钱吗?   爱恨之中,崇祯帝真恨不得将太子召回来。   当然了,只是心里的气话。   崇祯帝心里清楚的很,太子既然出了京师,不得胜,是绝对不能回京,而湖广的局势,眼下也只有这个麒麟子才能罩住,不过等到湖广平息,太子回京之后,他对太子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放松了。   朱慈烺,非是严管不可……   崇祯帝看着太子亲写的,收复武昌、准备歼敌于岳州的奏疏,心思却有点飘远……   噔噔蹬。   脚步声响,一人急匆匆地走进殿中。   站在崇祯帝身后的王承恩微微皱眉,心说这是谁这般不懂规矩,脚步声这般大,就不怕惊扰了圣驾吗?   抬头一去,却是王德化。   崇祯帝也抬头,见到是王德化,微微皱眉。   “陛下。”   王德化却是满头是汗,双手捧着一个急件:“锦衣卫湖广急报!”   “拿上来!”听到是湖广急报,崇祯帝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奏疏。   王承恩从王德化手中接过,呈到崇祯帝面前。   崇祯帝打开看,第一眼,他脸上是喜色,因为急报里说,朝廷在羊楼镇大破张献忠,歼敌十万,张献忠数骑逃走,看到此,崇祯帝嘴角忍不住就露出了笑意,眼神激动,啊,我儿果然厉害,一战就击溃了献贼,但看着看着,崇祯帝脸上的笑意,就变成了震惊,随即,双手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站在崇祯帝身后的王承恩见皇帝忽然面色大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惶恐的望向阶下的王德化。   王德化低着头,脸上的汗,一直在流。   显然,急报的内容,他是知道的。   “这是真的?”看完后,崇祯帝抬头看向王德化,他脸色煞白,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   王德化“噗通”跪倒:“奴婢也不敢确定。但奴婢派往湖广的,都是最得力,最忠心的属下,这等大事,想必他们绝不敢虚报。”   崇祯帝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变的急促了,呆愣了片刻,他忽然吼道:“朱国弼,陈奇瑜呢?……他们两人的奏疏,为什么还不到?啊?他们在干什么?”   这一声,好像是用尽了崇祯帝胸腹中的所有力量,就像是狂风卷过大殿,殿中所有人,都吓的跪倒了。   王德化哭道:“他们两人必是怕担罪,所以不敢轻易上疏……”又道:“陛下不用担心,殿下吉人天相,自会没事的”   王承恩惊骇的抬头,看向王德化,心说什么意思?难道是太子殿下出什么意外了吗?   崇祯帝却已经是猛地一拍御案,跳起来再次咆哮道:“凤阳总督马士英,承天巡抚宋一鹤呢,武昌岳州的官员呢,他们的奏疏,为什么也没有到??他们为什么不报捷?为什么不说太子已经失踪了三日?为什么?”   “快,给骆养性传旨,令他立刻带人出京,找寻太子!”   ……   雷霆大怒。   整个紫禁城都在颤抖。   王承恩惊的快要晕过去了,太子失踪,这可是天大的祸事啊,不过他脑子里有清明,直起身,对身边的王德化道:“王德化,如此大事,你东厂可得查实清楚了啊。”   “已经去查了,现在就看兵部了……”王德化道。   “咳咳咳……”崇祯帝一口气没上来,又剧烈咳嗽。   “陛下……”殿中一团乱,王承恩急忙上前服侍,王德化也跟着忙乎,眼中含泪,陛下陛下的叫。   ……   一刻钟后。   王德化满头大汗的退出乾清宫。   出了殿门,擦一把额头的汗,望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眼睛里经似乎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嘴里轻声念叨了一句:“原来,天命也无常啊~~”   ……   第二日,崇祯帝没有早朝,他一夜无眠,在殿中踱步,焦灼愤怒,一次又一次的下圣旨,严令在军中的抚宁侯朱国弼立刻上疏,说明九宫山的情况,又令内阁兵部,迅速派人去湖广……   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愤怒的布谷鸟,崇祯帝彻夜不停。   这一来,自然不能上早朝。   而内阁五辅和六部重臣已经得到了消息,在无比惊骇之下,齐聚殿中,商议该如何是好?   大明朝的太子为什么叫国本?   意思就是国之根基,如果国本出了意外,未来不定,国家就将动荡,人心就会不稳,也就会给阴谋家以空间。因此,大明朝立国到现在,朝臣最关心的就是国本,只有国本确定,朝政才能安稳。皇帝,内阁,司礼监,这一头双臂的马车,才能向前。   但现在,国本太子却在九宫山失踪了,消息传来,群臣如何不能惊骇?   “现在只能等!在情况未明、骆养性没有回来之前,谁也不准擅加猜测,也不能随意弹劾朱国弼和湖广文武!”   三辅蒋德璟大声。   “中葆说的对,消息要立刻封锁,除今日在场之人外,再不许其他人知道。”首辅周延儒和蒋德璟一向不对盘,但今日却也赞同蒋德璟所说。   五辅黄景坊呼吸急促,最是沉不住气:“但也不能干等啊,陛下龙颜震怒,正着急呢。一会召见,我们总得有一个对策啊。”   “就是一个字,等。”   蒋德璟再一次重复:“情况未明之前,只能等,任何人都不能有其他妄想,以免动摇人心!”   蒋德璟自己可以没有妄想,但并不表示其他人的心里没有妄想。   ——太子在九宫山遇上小股流贼,战斗中失踪,官军已经搜寻三天了,依然没有太子的踪迹,如果急报属实,那太子的安危,可能真的就要打一个问号了……而如果太子不幸遇难,那太子的弟弟,定王,自然而然的就要入主东宫了。   定王,陡然就变的这般重要。   对一般朝臣来说,谁为太子,好像都没有区别,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区别却实在是大了…… 第九百八十八章 崇祯帝危   ……   第三日,崇祯帝还是没有上朝,御医聚集在乾清宫,一个个愁眉苦脸,宫中上下都知道,崇祯帝又病倒了。   这一日,正是五月十五,是东城娘娘庙的忌扫日,过去,周后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到娘娘庙许愿祈祷,又或者是差遣太子或者是坤兴公主代替,现在周后虽然不在了,但坤宁宫却并没有忘记娘娘庙,加上崇祯帝病倒,太子在湖广,隐隐然出了一些事情,今年的五月十五,好像比往日更重要了。   一大早,娘娘庙周边戒严,五城兵马司和宫中的侍卫,站满了周边的街道。   巳时,两顶轿子出现在娘娘庙前。   正是定王和坤兴公主。   随行的,还有定王的老师,翰林院学士杨士聪。   原本,永王也是应该来的,只是因为他腿疾未好,因此也就没有出现。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周后之死,他和定王坤兴已经是水火不容,定王坤兴是不可能接受他的。   庙里的师太,迎接两位贵客。   进入正殿,跪在菩萨娘娘前,坤信公主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开始哭……   母后不在了,而且不在的那么离奇,那么的令人不可接受,太子哥哥去了湖广,定王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父皇却还是那般的冰冷不可接受,坤兴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这半年来,她只感觉,宫里的天空好像都昏暗了许多……   现在跪在菩萨前,想到母后,她泪水根本止不住,嘴里说一些想念母后的话,又求菩萨娘娘保佑父皇,保佑太子哥哥,还念到了定王,哭了很久,猛然一抬头,这才发现,身边的蒲团空空如也,定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定王呢?”坤兴擦泪。   “回公主。定王在出恭。”一个侍卫回。   皇帝亲王上厕所,都叫出恭,是一种雅称。   “出恭?”坤兴眼中闪过怀疑。   ……   娘娘庙后院的一间密室里。   定王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相对而坐。   “殿下,机会来了。”黑色斗篷一向苍老、冷静的声音,今日也有点激动:“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太子之败,乃是咎由自取。而这,正是上天对殿下您的眷顾啊!”   定王默了一下,说道:“太子只是失踪,未必就会有意外……”他面无表情,眼神忽而呆滞悲伤,忽而像火焰一般的发红燃烧,就像是两种不同的念头,在他心中翻搅,又像是两个生死对头,在他心中拼命搏杀,要将另一个人驱逐出去。   “不然!”黑色斗篷摇头:“十万人,搜了三天,树根都翻起来了,但依旧踪迹全无,所以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太子已经被流贼杀了,被抛尸在了一个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不过这可能性并不高,太子身份何其尊贵?流贼不会轻易杀他,所以臣判断,太子是被流贼带走了……”   “流贼为什么要带走太子?”定王问。   “也许是奇货可居,也许是要挟朝廷。”黑色斗篷回。   定王点头。   黑色斗篷继续道:“常理来说,不管流贼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太子落入流贼手中,受此大辱,他就不可能再为我大明的国本了,但偏偏我们这位太子不是一般人物,聪明果决,心狠手辣,朝中又多是他的党羽,只要他不死,能从流贼手中逃脱,他继续为大明的太子,继而继承大统,仍然是有很大可能的!”   定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呆呆地不说话。   “定王殿下!”   黑色斗篷盯着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声调:“所以,我们必须做一点什么,不然有可能会空高兴一场。”   定王仿佛是被惊醒,抬起头:“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我怎么做?”   “殿下什么也不必做。只要专心服侍陛下,另外拉住东厂王德化就可以。”黑色斗篷道。   定王点头。   黑色斗篷又说道:“三五天之内,湖广的奏疏肯定会到,这期间,臣暂时也不会做什么。虽然臣判断流贼不会杀太子,但万一出了意外,上苍有眼,太子真就没在了九宫山了呢?如此,定王殿下您自然而然的就是我大明的储君,何用劳作?臣在家中,遥祝殿下即可。”   定王木然的点头。   “但如果不能确定,那么,臣就得有所动作,以防太子回归了。”黑色斗篷道。   “你想怎么做?”定王望他。   “殿下不必知道,一切都有臣。殿下出宫一次不易,为防意外,臣需要殿下的一件信物,以便事急之时,可以取信于人。”黑色斗篷道。   定王将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在手心一亮:“这个可以吗?”   “可以。”黑色斗篷双手要接。   定王却收了回去,冷冷道:“说说你要怎么做?”   “只是初步的一些想法……”黑色斗篷沉吟。   “那本王也要知道。”定王很坚持。   ……   正密议中,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定王猛然一震,喝问:“谁?”   “是臣。”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却是定王的老师,翰林院杨士聪。   “殿下,坤兴公主往这边来了,何成拦不住……”杨士聪道。   何成,定王的贴身太监。   定王霍然站起:“就这样吧。”   黑色斗篷拱手,向他深辑送行。   定王走到门口,脚步忽然停了一下,回头问道:“襄城伯,你这么助我,为的什么?”   黑色斗篷抬头:“但殿下登基,封我为公。”   “就这些?”定王像是不信。   黑色斗篷忽然跪倒:“实话和殿下说吧,臣已经是一头白发了,又没有子嗣,公不公的,根本不是臣在乎的,臣在乎的是,这大明的天下,不能落到一个心狠手辣,不近士子,不讲人情的人手中,而殿下仁德刚毅,正该为我大明的储君。”   定王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殿下快呀,坤兴公主过来了……”杨士聪急的催。   定王快步离开,在月亮门前,正遇上坤兴公主。   “你干什么去了?”   坤兴公主质问。   “出恭。”定王淡淡回答,快步离开。   坤兴公主满是怀疑,看他背影,又看他的老师杨士聪和贴身何成。   何成已经跟着定王去了。   杨士聪拱手低头。   坤兴公主又瞟了一眼后院,乱树深处的那间小屋……   ……   马蹄急急,一个箭衣紧装的信骑不断挥鞭猛抽胯下战马,沿着官道,向京师大门疾驰而来。   “让开!让开!”   亲信不住的大喊,他身后插着三面小旗,那是紧急军务的代表。   路上行人和商贾,纷纷闪避。   眼见已经望见了城门,只不过一里多的距离了,信骑胯下的战马,忽然一声长嘶,口吐白沫,摔倒了官道上,出京进京的人都是大惊。   信骑挣扎爬起,踉踉跄跄的向城门口奔去。   知道是紧急事务,城门口的小校已经快步迎了上来。   信骑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举在空中,喊一声:“湖广,六百里加急……”   一句话没有喊完,他也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   紫禁城。   乾清宫。   崇祯帝躺在病榻上,太子在九宫山失踪的消息,令他急怒攻心,一下就病倒了,这两天昏昏沉沉,但是醒来,就会追问太子的消息。定王要到榻前服侍,他却是不准,吼道:“回你的坤宁宫去,朕没事!”   午后,还是没有太子的消息,崇祯帝怒不可遏,摔了药汤,太监宫女急忙收拾,王承恩小声劝慰,劝崇祯帝按时吃药,保重龙体,说到最后,王承恩都快要哭了,但崇祯帝却是不听,只是咳嗽。   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来,怯生生地报:“陛下,定王和坤兴公主求见。”   “让定王回去!”   想也没有想,崇祯帝就甩手,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道:“朕已经说了,不要他来,他为什么还要来!?非要朕把他禁足了吗?”   小太监吓的一哆嗦,急忙退下。   “回来!”   崇祯帝又吼。   小太监急忙又回身跪倒。   崇祯帝声音放软:“让坤兴进来。”   “是。”   一会,坤兴眼眶红红地奔了进来,见崇祯帝脸色苍白,神形消瘦,只叫了一声父皇,她就落泪了。   崇祯帝靠在龙榻上喘息,眼神少有的柔和:“朕没事,坤兴,过来,到朕身边来。王承恩,给坤兴搬把椅子……”   “是。”王承恩搬把椅子,放在榻前。坤兴坐了,抓住崇祯帝的手,忍不住又掉泪。   “朕没事。”   崇祯帝看着坤兴,目光满是怜爱,忽然的,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眼中忽然闪过悲伤,隐隐地,竟然是泛起了泪花——病中的人,情绪都会比平常脆弱很多,即便是刚硬如崇祯帝也一样。此时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女儿,想到下落不明的儿子,又想到忽然离去的皇后,一时情绪有点失控……   脚步声急促,一人忽然奔了进来,正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王德化一进殿中就跪下了,哭道:“殿下,湖广急报……”   崇祯帝腾地坐直,眼珠子瞪大,王德化的表情令他恐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说,都写了什么?”   “二十多万人,在九宫山已经连续搜了七天七夜,九宫山方圆一百里,都翻了一个遍,但还是不见太子殿下的踪影,只在一处悬崖边,找到了太子殿下的臂甲,现场还有搏斗的痕迹。太子殿下怕是,怕是……”王德化已经不敢说了。   崇祯帝呆愣住了,他定定地望着王德化,脸色由苍白,渐渐变成了涨红……   “王德化,你胡说什么?”   王承恩见崇祯帝脸色大变,心知不好,立刻制止王德化。   但晚了。   “噗!”   就见崇祯帝脖子一伸,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父皇~~”坤兴大惊。   “陛下~~~”   “御医!快叫御医!”   现场乱成一团,崇祯帝这一次不但是晕了,而且是连吐了三口鲜血。   ……   很快,崇祯帝吐血晕倒的消息,就在宫中传开,而湖广急报的内容,内阁和六部重臣,也都陆续知晓。   ——连续搜查了七天七夜,找遍了方圆一百里的每一个角落,但依然不见太子的踪迹……   看完之后,所有重臣都是脸色凝重,一个他们不愿意面对,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太子失踪已经是必然,甚至遇害都是有可能的,而现在陛下又口吐鲜血,陷入昏迷,能不能醒来,谁也不敢保证。   一旦陛下出现意外,这天下该如何是好?   三辅蒋德璟急的眼角冒火,这时他忽然响起太子出征之时,左都御史李邦华望着太子背影,说出的那句忧虑。   想不到,李邦华的忧虑,竟然成真了。   “陛下病急,太子殿下却不知去向,这可如何是好?”五辅黄景坊最是沉不住气,他焦急的说道。   正常情况下,陛下病急,不管前线真是多么紧急,太子都得立刻回京。   父危,儿子没有不回的道理。   但现在太子却失踪了,无法回转。   黄景坊要问的其实是,一旦陛下发生意外,这皇位由谁继承?   无人回答。   大明立国三百年,很多事情已经形成了规章制度,尤其是继位的大事。   如果皇帝驾崩,太子失踪,那么就只能请嫡次子,定王继承大统。   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日后太子归来,但君臣名分已定,也是无可奈何了。   群臣的沉默,自然也都是这个意思。   “何必惊慌?”一人忽然缓缓说道:“太子殿下绝不是夭折之象,陛下的身体,更远没有到病急,此时此刻,我等应该专心朝政,督促湖广寻找太子,断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却是李邦华。   蒋德璟明白李邦华的意思,立刻附议:“不错,值此时刻,坚守职责,才是我等本分。”   不同于上一回,这一次首辅周延儒没有响应蒋德璟的号召,他皱着眉头,默默无语。   次辅陈演捻着胡须,似有所思。   众臣嗡嗡议论,或着急或叹息。   一场朝会下来,什么结果也没有议出。   蒋德璟知道,人心已经动荡了,在太子不明,陛下病急的情况下,很多人已经在为未来做谋划了,   这是人性。   除了呼吁坚守本心,蒋德璟没有其他办法,更何况他只是一个三辅?   为今之计,除了期盼陛下快点好起来,另外就是能有太子殿下的好消息。   想到此,蒋德璟忍不住望向南方:“殿下,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在哪?”…… 第九百八十九章 威逼利诱   ……   皇宫。   东厂提督王德化正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询问御医。   面对东厂大太监,御医不敢隐瞒,将皇帝的病情,一五一十的说出。   听完后,王德化脸色阴沉的摆手。   御医如逢大赦,急急退走。   等御医走了,王德化看向身后的屏风处:“都听见了?”   “听见了。”一个小太监从屏风后转出来,向王德化行礼。   却是定王的贴身太监何成。   “那去吧……”王德化摆手。   何成再行一礼,然后离开。   等何成走远了,王德化负手望天,欣慰的笑道:“这天,是真要变了。”   ……   夜晚的京师,又下起了小雨。   “掌柜的,有客来访。”   萧汉俊正在灯下发呆。管家忽然来报。   这里是他的秘密住宅,从入住到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来过,若非是他的特意叮嘱,门口的警卫也绝对不会让生人靠近。   萧汉俊默了片刻,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请他到后院密室。”   很快,脚步声响,一个罩着黑色斗篷的高瘦身影,穿过院中的雨帘,推门进到了后院的密室,先抖一抖肩膀上的雨点,再笑道:“萧照磨好雅兴,这一处宅子,正是清静幽雅,陶冶情操的好地方啊。”   萧汉俊面色冷冷。   管家早已经关门退出。   黑色斗篷也不待请,自动就在萧汉俊对面坐下,摘去帽子,露出他苍老沟壑的脸。   灯光下,他笑的很是深意。   “襄城伯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连茶都没有,萧汉俊只冷冷看着李守錡。   “萧照磨何必明知故问?九宫山之事,想必照磨早就知道了吧?”李守錡反问。   萧汉俊面无表情:“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李守錡叹:“九宫山之事,惊天动地,足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其中就包括照磨你,还有你在诏狱里的令慈。这种生死存亡之事,照磨你岂能不知?”   萧汉俊微微跳动一下,咬牙:“你什么意思?”   “照磨这么聪明,何须老夫挑明?”   李守錡目光灼灼:“太子在九宫山遇袭失踪,但今日,已经足足十三天了,几十万人,已经将九宫山附近翻了一个底朝天,但踪迹全无,试问,太子还能归来吗?”   “太子吉人天相,是不会有事的!”萧汉俊咬牙。   李守錡盯着他:“但又有几成机会呢?怕是连三成都没有吧?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没有遭逢意外,只是被流贼劫持,但什么时候才能从流贼手中脱困?当年,英宗皇帝可是被蒙古人留置了好多年啊,如今陛下病急,朝中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已经开始为未来做打算了,照磨您身为军情司首脑,掌握京师内外那么多的军机,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萧汉俊哼了一声,目光如剑的看向李守錡:“襄城伯,你是想鼓动萧某随你们一起作乱吗?如果是,那就请回吧,我萧汉俊绝不会做乱臣贼子的!”   李守錡仰天,无声的笑了几下,然后脸色一寒:“老夫以为萧照磨是一个聪明人,想不到却如此看不透!太子失踪,陛下危急,一旦有所意外,登基的必然是定王殿下,老夫坐在府中,安然享福即可,何必在这里暗夜小雨里,忙忙碌碌、鬼鬼祟祟的跑到你萧照磨的府上呢?老夫为的什么?不就是不愿意看到萧照磨一身才华,但却困于执拗,最终毁于一旦吗?”   萧汉俊脸色稍缓。   李守奇继续攻心:“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未来的天下,必然是定王的,一旦定王登基,军情司肯定是要收回的,退一步讲,就算定王不登基,只是继为太子,萧照磨以为,这军情司还能继续存在吗?不说陛下对军情司早有猜忌,只说定王,就绝不会容忍前太子创立的军情司,一支直存在于军中。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萧照磨你要如何自处?你所有的抱负,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流水,你在狱中的亲人,以及千千万万的教徒,也必将会被牵连!”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谓字字如刀。   萧汉俊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眼神中的焦灼却已经是藏不住。   李守錡盯着他:“古人云,时也,势也,命也,萧照磨你之所以投身太子,不就是为了给闻香教谋一个出路吗?但太子并非一定要是某个人……”   萧汉俊眉角急跳。   李守錡甩出最后的杀手锏,他盯着萧汉俊,缓缓道:“定王殿下说了,如果萧照磨愿意在此时投他,助他稳定局势,一旦他登基,不但赦免令慈的罪过,而且会考虑放开闻香教,准你闻香教在山东传播……”   萧汉俊的脸色终于是变了。   这一些,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要答应李守錡,他冷冷看着李守錡,忽然说道:“时间不早了,襄城伯早回吧。”   李守錡笑一下,站起来:“事关重大,萧照磨尽可以考虑。不过时间可不多,一旦大事定了,定王成了太子或者是登基,一切就都过去了,定王殿下对萧照磨你,可就不是现在的态度了。”   萧汉俊咬牙不说话。   李守錡戴上帽子,缓缓道:“至于这时间到底是多少呢?老夫也不知道,也许是半年、一年,也许就是一两天,总之,要看天意……哦,对了,还有一句,老英国公好赌,他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曾经和老夫说,赌局如人生,人生又如筹码,筹码放在赌桌上是筹码,如果离了桌,那可就一文不值了。”   说完,迈步向房门走。   萧汉俊盯着他的后背,眉毛剧烈跳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李守錡走到门前,伸手推门时,终于是忍不住了,说道:“等等!”   李守錡微微一笑,回转身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是变成了严肃,假装惊讶:“萧照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萧汉俊盯着他,深深吸口气:“定王……想要我做什么?”   李守錡笑了:“很简单,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中断湖广和京师的消息往来,不论京师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再向湖广传递。”李守錡道。   萧汉俊瞳孔收缩,如此一来,就算太子殿下此时此刻,侥幸脱困了,一时半会也无法了解到京师的情况,朝廷六百里加急和地方塘报的速度,比军情司最少慢三到六天,而这三到六天,可以做很多事情。   甚至更深处想,说不定朝廷的塘报也会被定王的人单方面的断绝,也就是说,湖广的消息可以到京师,但京师的消息,却一丝也传不到湖广。即便太子脱困,他也不能知道,京师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样一来,即便太子短期脱困,但京师却也已经是风云变色了。   “第二,将太子布置在善柳营,右柳营,以及内阁都察院六部衙门的亲信名单,写一份出来……”   烛光下,李守錡的声音忽然阴冷了很多。   ……   离开萧宅时,李守錡心满意足,上到马车后,问:“给抚宁侯朱国弼的信,发出去了吗?”   “发出去了,六百里加急。”   李守錡点头:“那就好……”   眯缝上眼睛,靠在软软地坐垫上,嘴里轻声道:“上天有眼,老夫看你如何逃……”   ……   同一时间,定王的老师杨士聪正在密见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   谁都知道,吴昌时是首辅周延儒的心腹,杨士聪自然也不例外,但今日密见吴昌时,却只是为了奖赏一副古画,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吴昌时却是明白他的意思……   杨士聪离开后,吴昌时就去了首辅周延儒的府邸。   而杨士聪马不停蹄,又去见了次辅陈演……   ……   承乾宫。   帷幔低沉。   一个焦虑的声音传出。   “原想着,等我年岁到了,就向父皇自请出藩,离开这是非地,但想不到竟忽然出了这等祸事……”   一个身穿赤色蟠龙袍,黑冠玉带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语气悲伤而沮丧。   却是永王朱慈炤。   “殿下勿忧,陛下龙体康健,又是盛年,不会有事的。”   站在他身边的青袍太监,安慰的说道。   永王摇头:“父皇的身体,过去确实康健,但经过去年那件事,他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这半年里,一直都是病病殃殃,这一次又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怕是……”   又叹口气。   “宫里传言,说父皇吐了三口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惜,父皇不见我。我难辨真假。”永王沮丧。   “殿下,陛下不见你和定王,并非是不想见你们,而是借此在诏告众人,太子还在,谁也不可有觊觎之心。”沈霑道。   “我知道父皇的意思,可我心里就是难安……”永王叹。   “殿下担心太子?”沈霑问。   永王点头:“一连十天都没有消息,太子哥哥怕真是凶多吉少了……唉,太子哥哥这么英武,攘外安内,奔波劳碌,为我大明朝立了这么多的功绩,上天为什么就没有保佑他呢?”   说着,竟然是落下泪来。   沈霑也黯然,但还是安慰:“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永王呆愣了半晌,忽然说道:“如果太子哥哥不在了,定王继承大统,我怕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说不得会身首异处……”想到定王对周后之死的怨恨,永王脊背发凉,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殿下不用担心,你是皇家血脉,有皇明祖训和满朝文武,就算定王登基,他也不敢拿你怎样!”沈霑宽慰。   永王摇头,惨笑道:“未必未必,定王心硬的很……”   见永王如此忧虑,沈霑也不禁坐卧难安起来。   服侍永王休息之后,他换了一身衣服,悄悄离开了承乾宫。   ……   一灯如豆。   两人在灯下相对而坐。   灯光照着他们两人的脸,正是好久没见的李晃和沈霑两兄弟。   “定王那边的人,已经在活动了,王德化也已经倒向了定王,你告诉永王殿下,此时此刻,一定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被人抓到把柄!”李晃脸色无比凝重,原本就有点小的眼睛,感觉都咪成米粒了。   沈霑脸色微微一变:“王德化怎敢?”   “他怎么会不敢?”   李晃苦笑:“细说起来,还是你我的功劳呢。”   沈霑明白了,也苦笑一下:“永王殿下安分守己,只想做一个富贵王爷,他是不会有什么把柄的。”   “那也要小心……”李晃脸色严肃:“这是王权之争,不是小孩过家家。虽然永王殿下自己没有心思,但谁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呢?要知道,如果太子回不来,能继承皇位的,就只有定王和永王啊。”   沈霑吸口凉气:“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叮嘱定王小心的。”   李晃紧绷的脸色,这才放松下来。   沈霑看着他:“李晃,你聪明的很。你说说,太子殿下真的回不来了吗?”   听到此问,李晃脸色又凝重起来,语气沉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聪睿,果决,本是我大明最佳的储君,未来也必然是一代明君,但九宫山的事,太蹊跷了,东厂探子的密报,还有在地官员将领的奏疏,都让人有一种感觉,太子好像就是凭空消失了,二三十万人,七天七夜,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太子殿下被流贼劫持走了,而且那伙流贼极善于山林行走,在官军赶到,大规模搜山之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了。”   沈霑眼睛发亮:“太子没死?但流贼为什么要带走太子?他们又要把太子带到哪?”   李晃摇头:“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沈霑默了一下,说道:“李晃,你想过没有,如果太子回不来,这天下就是定王的了……如果定王要对永王殿下不利,那该如何是好?”   “尽人事听天命。如果天命真在定王,定王真的登基,为我大明的皇帝,他要惩治永王,又有谁能拦阻?君叫臣死,谁又能不死?我等奴婢也没什么说的,到时一起陪永王殿下上路就是了。”李晃说的沉重。   沈霑仰天:“怎么会这样?”   默了半晌,李晃缓缓说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看太子殿下不像是夭折之人,何况,流贼既然没有杀太子,而是费尽力气的裹挟带走,那就说明,太子对他们是有用的,他们不会轻易杀死太子。如果天命在太子,那太子就一定有办法脱困,只要太子脱困,回到军中,即便定王费劲心机,有勋贵和王德化,甚至是周延儒的支持,我料他也不是太子的对手!” 第九百九十章 皇宫刺客之   ……   虽然朝廷竭力封锁,但九宫山的消息,还是很快就在京师里面流传开来。   “什么,太子殿下不见了?”   “是啊,听说九宫山都翻了一个底朝天,什么山猪蛇鼠,都捉了无数,但就是没有找到太子。”   “啊?那太子殿下能去哪?”   “唉,听说太子殿下在山中遇上小股流贼袭击,被迫逃入山林,现在踪迹全无,怕是……”   “不可能不可能,太子国之储君,天神下凡,小小流贼岂能奈何他?”   “我也希望啊,但这半个月了,太子殿下如果没有出意外,怎么也应该露面啊,要知道,几十万的官军,已经将周边一百里,甚至两百里都快要搜遍了,太子殿下如果在,怎会不现身?”   “不可能,不可能……”后一人还是摇头,但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百姓都如此议论,朝臣勋贵一个个就更是暗中密议不停了,和普通百姓不同,太子的安危,储君的更迭,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他们个人的利益和荣华,因此,他们比普通百姓更加关心,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忧国忧民、担心朝堂会产生动乱的忠义人士。   老实说,对于咱们的这位太子,虽然里里外外立下了这么多的战功,但不喜欢他的人也是大有存在,别的不说,只说京师勋贵就对他一肚子牢骚,平常不敢说,只敢埋在心中,这一次借着失踪,很多人有意无意的将心中的牢骚,发泄了出来。   “天意,这也许就是天意啊……”   ……   很快的,大明皇太子失踪的消息,不但京师,连千里之外的辽东,也都听闻了。   “可是真的?”   正整饬兵马,积蓄粮草的多尔衮听闻,喜不自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整个北京都传遍了,明国很多朝臣和勋贵,都正秘密议论,明太子之后的政局了。”   虽然军情司清除了京畿的奸细,又封闭边关,禁绝商贸,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员流动,加上明太子失踪的消息太轰动,都已经传遍京师,妇孺皆知,因此,这个消息流到辽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哈哈,哈哈,太祖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啊~~”   多尔衮双手对天,哈哈大笑,如果明太子不在,那么,他就不需要修养三年,或许今年一年,明年就可以再次挥兵入塞了……   ……   京师。   乾清宫。   内阁五辅在崇祯帝的病榻前,跪成了一片,人人都有凄色。   二十多天过去了,太子还是没有消息。   而崇祯帝这一次,是真的病重了,连龙榻都下不了了,脑子也糊涂,一直昏迷,嘴里呼喊胡话,一会太子,一会周后,俨然已经是不知道天白黑夜了,极像是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刻,今日五辅觐见崇祯帝,大声请命,报自己的名字,但崇祯帝却是听不见,只是望着殿顶,眼神呆滞的反复念叨:“找太子……找太子……骆养性回来了没有?啊?是骆养性吗?”   王承恩红着眼眶,泪光闪闪。   五辅之中,范景文情绪最薄弱,已经忍不住伏地哇哇地哭了出来……其他几人也都是试泪。   从御前退出,回到内阁值房,五人面色凝重,谁也不说话。   今日面见,他们都已经看的很清楚,陛下已经是不能理事,甚至连人都不认了了。   如果太子在,没什么说的,请太子监国即可。   但太子偏偏不在。   如果周后在,亦可以有一些决断,虽然大明朝祖训严厉,后宫不得干政,但像万历皇帝的母亲,李后那样,当一个人形立牌,为朝臣们做主,却是可以的。   但偏偏周后也不在了。   有些事,得内阁自己做决断了。   静寂之中,次辅陈演看一眼首辅周延儒,又看一眼三位同僚,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国子监监生靳主泉上疏,认为陛下病急,不能理事,太子失连,朝廷应该请定王上殿,以为辅政,待太子归来,再还归坤宁宫,不知诸位阁老怎么看?”   “靳主泉的奏疏,我也正要说。”三辅蒋德璟脸色凝重:“陛下的病情乃是朝廷的最高机密,一个小小地监生,何以知道陛下卧床不起,不能理事?我以为,应彻查,看到底是谁向外泄露了陛下的病情!”   陈演叹:“现在已经是满城风雨,连街头的小儿都知道陛下病危……要去追泄露的来源,何谈容易?”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不外乎就是宫中。”蒋德璟道。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都默然了,牵涉到宫中,事情就不好办了,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敏感时期。   首辅周延儒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蒋阁老说的不错,陛下的病情不应该泄露,这中间一定有奸人作祟,应该查,也必须查。我已经和司礼监王之心公公,东厂王德化公公都打过招呼了,他们已经在宫中详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今日就说说靳主泉的奏疏吧。”   蒋德璟知道,周延儒在和稀泥,让内廷自己查自己,根本不可能有结果,但内阁确实也管不到内廷,何况,隐隐然这事还牵扯到了后面的储位之争,稍微不甚,就有可能兴起腥风血雨,因此,谁也不敢大意,都是小心翼翼。   “好,那就说奏疏。依下官看来,靳主泉的奏疏,洋洋洒洒五千字,但说穿了其实就是八个字:哗众取宠,邀功媚上!太子只是失踪,并没有身死,陛下也还在,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要向定王献媚了,此种奸巧之言,我等决不能听!”说道最后,蒋德璟微微有点激动。   陈演淡淡道:“中保何须这么激动?不过就一个监生嘛,上疏是他的权力,听不听,是不是要认真研议,还在内阁吗。阁老,你说是吧?”目光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脸色沉沉,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四两拨千斤的说道:“下面人说什么,由他们说去,但咱们五个人得把住舵,话不可以乱说,事也不可以乱做,一切都有法纪。”   四人都默然。周延儒说的刚正,但其实也跟没说一样,现在朝里朝外都在议论,太子已经失踪二十多天了,皇帝病危,司礼监的披红,已经是停了,很多奏疏都无法处理,所以是不是应该请坤宁宫的定王殿下暂时辅政?   靳主泉的奏疏一出,立刻就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这其中,京师勋贵最为响应,他们也最为支持定王上殿的。   这时,脚步声响,通政使司施邦昭急步走了进来,脸上有汗,双手捧着一份奏疏,一进值房就喊:“诸位阁老,刚刚送来的。英国公、定西侯阳武侯等在京勋贵二十六人,联名上书,请定王殿下辅政!”   “什么?”   蒋德璟腾的就站了起来。   他心中清楚的很,辅政是假,拥立新太子是真,只不过因为太子在湖广的消息还没有完全确定,这个时候就拥立定王,难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这些人才会退而求其次,先让定王上殿辅政,然后定王就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子了。   虽然不是拥立皇帝,但这也等于是有拥立之功,一旦定王成了太子,日后又成了皇帝,肯定是不会忘记这些勋贵的。   在京勋贵,伯公以上有四十人,现在二十六人联名,等于三分之二都拥护定王上殿。   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一点都不惊讶,显然,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了。   蒋德璟左右一看,心中凉了半截,看周延儒和陈演的意思,明显是不想阻拦。   周延儒看完勋贵联名的奏疏,默不吱声,抬手交给次辅陈演,然后依次传递。   三辅蒋德璟看完之后,声音激动,站起说道:“太子殿下刚失踪不过半个多月,湖广消息远没有确定,这个时候就想要定王辅政,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难道在他们眼中,眼下还有比陛下的病情,太子殿下的安危,更重要的事情吗?”   四辅范景文看完后也站起:“蒋阁老的话,我赞同,在骆养性没有回来之前,不宜擅动。至于那些奏疏,该批的,可以批的,咱们和司礼监商议着,先批了红再说。”   周延儒,黄景坊却是沉默。   陈演却轻轻叹一声:“国事不可废啊。”   ……   第二日,一个惊骇的消息忽然传来,昨夜,坤宁宫有刺客,定王被刺!   皇宫出现刺客,这可是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二次。   第一次是万历43年,刺客行刺的是当时不被万历皇帝喜欢,蹲了几十年冷板凳,随时都可能被废掉的皇太子朱常洛。   初夏,一个樵夫模样的壮汉突然闯入皇宫,没有知道他是怎么进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破禁军的?只见他拿着一根枣木棍,气势汹汹的朝着皇太子朱常洛的寝殿奔去。   皇宫多年未见这样的事情,一干侍卫和太监都看呆了,直到他冲到太子殿门前,看门的侍卫才惊醒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擒获。   事后审讯,樵夫一口咬定,说,自己在民间受了委屈,被官府冤枉,因而到皇宫杀人泄愤。   但朝里朝外的人却都怀疑,樵夫乃是受了郑贵妃,也就是福王的母妃所指使,想要害死皇太子朱常洛,以便福王取而代之。   风波越闹越大,传闻也越来越离奇,最后逼得郑贵妃跑到万历皇帝面前,哭诉自辩。   刑部调查了很长时间,但却依然调查不出樵夫和其他人的联系?最终,万历皇帝快刀斩乱麻,决定让这件皇家丑事尽早落幕,于是樵夫被凌迟处死,至于他幕后的指使者,究竟是谁,就永远的是一个迷了。   刺客案之后,福王迅速出京就藩,从此失去了争夺皇位的机会。   事后也有人传言,说樵夫是皇太子朱常洛自己收买的“演员”,为的就是这场苦肉计,以逼迫万历和郑贵妃,从而稳固了自己的储位。   从结果看,事情确实就是这么发展的。   朱常洛是当今崇祯帝的父亲,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刺客竟然又一次现身皇宫。   “刺客被诛,但定王胳膊上却也受了一点小伤。”   “经查,刺客乃是金吾卫的一员,前番,陛下令武襄左卫冲为皇太子的东宫卫,宫中守卫出现空缺,因而调金吾卫入宫。”   “刺客今年四十岁,无儿无女,晚间执勤时,忽然挥刀冲入坤宁宫,幸亏定王殿下身边的侍卫和太监反应及时,不然必出大祸。”   “定王伤情无恙,但受惊不小。”   “现在,坤宁宫的守卫增加了两倍。每一个守卫,都被严查,绝不容其中再有心有叵测的歹人。”   关于定王遇刺的报告,很快就摆在了内阁五辅的面前。   “事情蹊跷啊……”蒋德璟满腔怀疑,最后却也只能化成一声叹息。   皇子遇刺,乃是天大之事。   他是臣子,有些事情,不是他可以多加揣测和怀疑的。   ……   定王遇刺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师传开。   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这一来,连一直信奉,遵守祖制,太子绝不能轻动的文官集团,也开始动摇了。   定王遇刺,说明是有歹人在背后搅动风云。   在陛下病危,太子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如果定王再出什么意外,大明岂不是要玩完?   又有人想,定王如果遇刺,那最大的得利者就是永王了啊。   难道是永王指使的?   下午,二十五位联名的勋贵,义愤填膺的出现在内阁值房之外,嚷嚷着请命——在京勋贵中,身份地位,还有实际权力,都以英国公张世泽为首。联名疏中,张世泽也排在第一,不过他自持身份,并没有出现在内阁值房外。   至于老狐狸李守錡,就更是不在了。   “陛下病危,太子失连,定王又遇刺,国家已经是风雨飘扬,如此时刻,内阁却不愿意定王上殿参政,难道是想要独揽朝廷权力?乱我大明吗!?”   这个帽子太大了,内阁五辅听了都是脸色大变——这是把他们五个,都当成是奸相攻讦了。   这天下是老朱家的,他们五辅和朝中的官员,都是为朱家服务的,他们五人断不敢有其他非分的想法。如果给别人造成这样的印象,尤其是未来的皇帝也这么想,那他们五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周延儒,出来!”   “陈演,出来!”   勋贵们在外面聚集呼喊…… 第九百九十一章 定王野心   除了英国公张世泽外,二十五个联名的勋贵,全部出现在内阁值房外,一个个都是“忧国忧民”,“义愤填膺”。   内阁五辅躲在值房中,都颇为狼狈,蒋德璟要出去,但被范景文拉住了——外面的可都是端着金饭碗的勋贵,他们的祖上,都是跟着太祖成祖,风里血里,打出天下来的功臣。照《皇明祖训》,即便他们犯了法,做了错事,只要是谋逆之外,都是可以从轻发落的,相比之下,文臣却是没有这个保护,如果出去,被他们羞辱,甚至推搡,只能自己承受,而一旦受了这样的侮辱,文臣就没有面子继续为阁员了,请辞回家,是他们唯一的一条路。   范景文知道蒋德璟的脾气,出去一定会和勋贵们吵,因此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   ……   同一时间。   襄城伯府。   定王老师杨士聪正在和李守錡密议。   “何必这么麻烦,明日一早,英国公带兵,大家簇拥着定王上殿,我看谁敢阻拦?”杨士聪说。   李守錡心中鄙夷,脸上却不漏声色:“那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现在远没有到那个时候,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拥护定王上殿的,不能只有我们,必须把内阁和六部重臣都拉上,如此,就算太子三头六臂,日后忽然回来了,面对君臣之分,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朝臣们今日既然支持了定王,也就没有脸,日后转身再去支持太子了。”   杨士聪恍然:“伯公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除了勋贵文臣,还需要武将支持,以防万一。有英国公张世泽在,善柳营和右柳营问题不大,太子留在京师的八千精武营新兵,虽然有点棘手,但只要定王上殿,拿了朝廷的旨意,罢黜了那个董琦,也不是什么难事。”李守錡道。   杨士聪听得连连点头。   李守錡继续道:“但只有这样,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京畿附近的兵马,除了京营,还有密云兵和玉田兵,为防意外,这两支人马也是必须要控制在手中的。”   杨士聪拱手:“正要向伯公汇报,照伯公的意思,下官已经派人,秘密去见唐通和白广恩两位总兵了。唐通是首辅周延儒的人,到现在为止,周延儒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但隐隐然已经是支持定王了,有他的面子,加上现在的大势,唐通肯定会听命,至于白广恩就更是简单了,运河之战时,他疏忽大意,致使保定兵全军覆没,保督杨文岳战死军中,只需将太子正在严厉调查此事的信息,透露给他,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守錡点头:“还是要小心,不可大意……”   杨士聪拱手。   “回去吧,告诉定王殿下,盯紧乾清宫,主要宫中不出乱,天下就是定王的。”李守錡闭上老眼。   等杨士聪走后,李守錡张开眼,问:“骆养性的消息,还是没有传回吗?”   一个亲信家人从旁边闪出:“没。”   李守錡皱着眉头,老眼里透出焦急。   虽然京师一切尽在掌握,情势也照预料的发展,定王形势大好,但李守錡一点都不敢大意,他知道,除非是太子死了,又或者是崇祯帝驾崩,定王立刻继位,否则,只要太子的消息一天不确定,定王的位置就一天不安稳……就像当年成祖夺了靖文帝的帝位,但因为没有找到靖文帝的尸体一样,一生不安,临了还要派郑和下西洋……   不过这并不是李守錡最在意的,在他的内心里,弄死太子,为儿报仇,才是他的第一目标,至于推定王登基,只不过是他惩罚太子的次要手段而已。   “朱慈烺,你在哪?你究竟死了没有?”   ……   东厂。   “干爹真要去?”小太监李晃站在东厂提督王德化的身后,问。   王德化意气风发:“恩,当然要去,这个时候,咱家没有退缩的道理!”   李晃面色淡然:“勋贵们都在内阁值房,内阁此时正犹豫不决,干爹此时出现,确实有助推一把的效果,只是……干爹你想过没有?太子非是一般人物,定王也非短期就可以扶正,如果在这其间,太子忽然回来了,干爹你该如何自处?”   “不可能了!”   王德化显然是有其他渠道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是最高机密,连李晃他都没有告诉,他踌躇满志的说道:“九宫山距离京师两千里,往来最少二十天,就算太子此时出现,怕也是来不及回京了……”   李晃听的眉毛一跳,他隐隐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又或者是其他……   “退一步讲,就算太子回来,咱家也不怕,因为咱家此去,并不要要参与外廷的事情,也不是要帮助谁?咱家不过就是传达司礼监的意思,和内阁探讨披红之事……”王德化道。   李晃默然,他知道,王德化心意已决,没有人可以劝说了,或者说,王德化存活在太子的阴影恐惧之下太久了,眼见可以拨开云雾见日月,成功就在眼前,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开的。   “盯紧乾清宫,王承恩那个榆木疙瘩,到这个时候还认不清形势,还想着太子,你要提防他出什么幺蛾子!”王德化叮嘱。   “儿子明白。”李晃躬身。   王德化去了。   等他离开,李晃慢慢直起身,一向冷静的目光里,也不禁露出了焦急……   太子,已经是危如累卵了。   不止是太子自己的性命,他的太子之位,连带这万里的江山,也正在渐渐离他远去。   ……   内阁值房。   勋贵们正乱哄哄,自从太子抚军,继而上殿参与国事,绊倒朱纯臣和徐允祯之后,勋贵们很久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了,不说太子初自抚军的严厉军罚,也不说西山煤案的一窝端,只说太子排斥勋贵子弟,不许他们到京营担任官职,断了他们的营生,就足以让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了。   如今,上苍有眼,太子在九宫山出了意外,眼见是不得回了,而他们重新出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他们如何能不兴奋?   “蒋德璟是谄媚小人,惑乱内阁……”   这会,勋贵们已经不再只是呼喊周延儒陈演,转而把目标对向了三辅蒋德璟,因为他们知道,内阁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同意他们的请命,就是蒋德璟在从中作梗。   “侯爷,伯公!求你们不要嚷了好不好?”   通政使司中书舍人,连着吏部的等一干官吏都挡在值房门外,向勋贵们赔笑劝说,劝他们散去。但勋贵们却不肯,依然嚷嚷。   不过也只是嚷嚷,并没有人敢带头闯进内阁值房,崇祯帝还在,大明法纪也还没有散,他们为自己的爵位考虑,也不敢太过分。   “王公公来了!”   正乱腾间,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众勋贵回头一看,果然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侯爷,伯爷~~这是怎么了?”   王德化虽然是内廷三公,有极大的权力,但究其根子,不过就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奴婢而已,面对在场的世袭勋贵,他地位是低的,因此他按照礼数,向诸位勋贵伯爷拱手作礼。   勋贵们都急忙还礼,虽然他们是世袭的勋贵,但却没有人敢端架子,不要说内廷三公之一的王德化,就算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他们也得毕恭毕敬的相迎,不然谁知道小太监会在皇帝耳边说什么坏话呢?   “王公公来的正好,陛下病危,定王又遇刺,宫里没有一个主事的,但内阁却不同意定王殿下上殿,这什么意思吗?难不成是想要擅权吗?我等绝不能坐视!”   定西侯蒋秉忠到。   “对对。”阳武侯薛濂附议,其他勋贵也都是嚷嚷。   又有人道:“王公公,司礼监什么意思啊?是否同意定王上殿呢?”   王德化板着脸——皇帝病危,他不能笑,倒不是给勋贵们摆架子,王德化严肃的说道:“诸位侯爷,伯公,司礼监的事,咱家不便回答,诸位请让一下,咱家有事和内阁商议。”   “王公公……”有人不肯罢休。   王德化却已经沉下了脸。   众勋贵一看,只能灰溜溜地让开。   王德化进入内阁值房。   值房里,五个五辅正焦急呢,见王德化来到,都起身相迎。不等见礼,蒋德璟就急问:“王公公,陛下身体如何?”   王德化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挤出一滴泪,抬袖擦了擦:“还是那个样,彻夜不眠,嘴里念念叨叨……”   蒋德璟脸色发白:“可有进膳?”   王德化稍有犹豫,不过还是回答:“进了一点。”   蒋德璟暗暗松一口气,只要进食,就是说明大限还没有来到,事情就还有转机的可能。   “王公公到内阁,是陛下有旨意吗?”次辅陈演问。   王德化摇头,假装忧国忧民的一叹:“哪还能有旨意?咱家今日来,是奉了掌印王公公的命令,来和诸位阁老商议,内阁司礼监的奏疏,要如何处置?天下这么大,各处要处理的事情都那么急。辽东有建虏,陕西湖广有流贼,很多事情都不能拖啊,还是要尽早决断啊……”   蒋德璟脸色一变,范景文却已经忍不住的急问道:“听公公的意思……司礼监同意定王上殿?”   王德化皮笑肉不笑,歪着脑袋,一脸狐疑:“范阁老这话,咱家可是听不明白了?……咱家可有提过定王两字吗?”   王德化不敢怼蒋德璟,但对范景文却不会客气。   范景文低头。   王德化哼了一声,转向首辅周延儒:“还望内阁早做定夺,如今情况下,只要内阁做出决断,合情合理,不违背祖制,司礼监就绝不阻拦!”   说完,退到一边,坐在旁边的椅子里,悠然的喝起茶水来,一副随你们决定,我绝不会干涉的样子。   这时,一直默默地周延儒,终于是说话了,他环视其他四个辅臣,缓缓道:“天下苍生,寄于我等。没有什么说的了,是福是祸,我们都必须做一个决定了。”   陈演点头:“阁老说的对。”   黄景坊点头。   蒋德璟和范景文却是默然。   看了他二人一眼,周延儒缓缓道:“既然没有一致意见……那我们就票拟吧。”   蒋德璟脸色一变,五辅之中,也就只有范景文和他理念相近,但他和范景文只有两票,周延儒陈演加黄景坊,却是三票。两票对三票,他们必输。   于是,蒋德璟忍不住向周延儒拱手,叫一声:“阁老,慎重啊!”   蒋德璟声音不高,但却极有分量,   周延儒抬起眼皮,轻描淡写的看了蒋德璟一眼,然后缓缓说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再犹豫不决,说不定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因此,必须做决断,老夫首先表个态吧。定王上殿之事,老夫同意。”   蒋德璟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纸——虽然不能说,但蒋德璟心里却清楚的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从国子监的监生上疏,勋贵上疏,到定王遇刺,都是有人在幕后策划的,为的就是早日将定王推上太子的位置!   但无奈的是,明明知道对方有阴谋,但他却无力抗争,不止是因为周延儒陈演都压着他,他这个三辅,无法在内阁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更为关键的是,他面对的对手,可能不是什么奸人宵小,很有可能就是定王本人……   定王和太子殿下一奶同胞,过去,蒋德璟虽然也听说,因为一个宫女的事情,两位皇子有点不愉快,在周后的大丧中,定王也毫不掩饰流露出他对太子的不满,不过蒋德璟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子为国征战,在九宫山失踪不多十几天,作为弟弟的定王竟然就按捺不住胸中的野心,上蹿下跳,鼓动群臣,想要夺哥哥的储位了。   难道在定王心中,对太子就没有一点的兄弟情义吗?   定王一旦上殿,朝廷的各项命令,从人事到军政,必然要以定王的意思为主,那一样,定王悄无声息的就可以掌控内外的权力…… 第九百九十二章 午夜暗杀   但真正令蒋德璟心痛和不安的,并不是定王会掌握了朝廷的权力,而是定王的野心!   以定王近日的表现看,定王有着极大的野心,上殿不是他的终极目的,太子或者皇帝才是。因此,即便太子最后归来,他也是不会心甘情愿的交出权力的。   而以太子的性子,会认输吗?   怕是不会。   太子绝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他不会让自己一手稳定下来的江山,交个一个从没有涉猎国政,对军事一窍不通,但热衷于权力暗斗,窃取他位置的阴谋者手中。   即便是亲弟弟也不行。   何况,太子一手打造的精武营主力和左柳营都在湖广,只要太子回到军中,一呼百应,不要说定王上殿,就算是定王登基了,太子也有扳回的可能。   如果双方都不退让,那岂不是要重蹈靖难之役的悲剧?   定王,你何必这么着急?   如果太子殿下真有意外,那天下自然就是你定王的,你何必争?如果太子还在,你又如何能争的过?   蒋德璟心头发苦……想了这么多,他终究是挡不住。想到最后,他长长一叹,痛苦的闭上眼睛。   ……   内阁值房的外面,响起欢呼声。   勋贵们的要求,终于是获得了内阁的首肯。   有内阁,有司礼监,定王上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宫中传开。   乾清宫。   王承恩跪在崇祯帝的病榻前,哭道:“陛下,你醒来,你快醒来啊,你再不醒来,这朝堂怕就要乱了啊……”   崇祯帝却毫无反应,只望着殿顶,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一些什么乱语……   ……   午夜。   一条暗巷里。   一个戴着斗笠的脚夫忽然被人拦住了。   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一共八个人,手持兵器将脚夫围在中间。   脚夫慢慢抬起头,露出了他斗笠下的脸,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京营军情司   副司李若链。   李若链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望着前面的四人,忽然说道:“原来是你们!”   开封之战时,到洛阳探取消息的李若链在白马寺被流贼包围,他奋力杀出重围,不想却又被几个蒙面汉子劫持,一直关押了他半个月,蒙面汉子们才将他释放。   从始至终,李若链都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不明白为什么被抓,又为什么被放?   而那些蒙面汉子,也始终他们透露他们的身份和意图,事后,李若链也曾经详加调查,但却毫无结果。今日在这暗巷被围,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忽然认出,前面拦阻的那四人,正在洛阳白马寺劫持他的那四个蒙面汉子。   李若链记性极好,对人过目不忘,虽然这四个人,还跟上次一样,黑布蒙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李若链还是认出了他们。   随即,就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了,你们果然是萧汉俊的人!”   李若链咬着牙,怒不可遏,他也明白,萧汉俊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碍手碍脚,想着趁洛阳白马寺之乱,除掉他,独自掌控军情司,不过那时候萧汉俊刚刚掌管军情司,翅膀还没有长硬,太子殿下又追的紧,萧汉俊深怕太子怀疑,因此,犹犹豫豫了几天,还是把他放了。   但今夜,当他跟踪萧汉俊到此地时,萧汉俊却是不能放他了——原因很简单,太子出了意外,萧汉俊已经没有了顾忌。   “废话少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八个黑衣人却不多说,前后冲上来,向李若链砍杀。   “逆贼!”   李若链拔刀迎战。   没有人呼喊,只有刀光剑影,双方在暗巷里叮叮当当地战成一团。   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常常一人独自执行危险任务,李若链的刀术,那是京师首屈一指的,对方虽然有八个人,前后将他围住,但想要将他擒杀,却也并不容易。   不过李若链想要脱困,却也是难。   而随着战斗的进行,李若链越来越被动,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一人对八人,他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眼见就要被黑衣人擒杀,忽然的,猛听见一声口哨,右边屋脊上,忽然站起了五六个黑影,手中都端着弩箭,带头那人叫一声:“李指挥使,小心!”随即扣动扳机,手中弩箭急射而出!   正在围攻李若链的八个黑影猝不及防,瞬间就被射倒了三个,余者大惊。   但也就在这其间,听见两边脚步声急促,又有十几个黑衣壮汉出现。原来,为了擒杀李若链,萧汉俊可不止布置了一道防线,前后最少有三道,即便有人相助,李若链想要脱困也是难。   眼见出现情况,原本在暗中埋伏的第二道防线,立刻涌出。   火把光亮之下,巷子两头都已经被堵死。   “李指挥使,接着!”   屋脊上的黑衣人一边放弩箭,一边从上面抛下一根绳索。   李若链心中明白,挥刀砍倒一人,然后单手抓住绳索,上面的人用力猛提,他吸口气,腰腹用力,顺势而起,双脚在墙壁上连登,几个健步就上了屋脊。   “拦住他,射箭,射箭!”   见李若链走脱,围攻他的黑衣壮汉都是气急败坏,他们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弩箭,向李若链以及帮助李若链脱困的那几个黑衣人急射。   “撤,快撤!”   李若链上了屋脊之后,助他脱困的几个黑衣人扔了弩箭,护着他,在屋脊之上狂奔,从一处又跳到另一处,听到动静的百姓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看到屋脊上的黑衣人之后,一个个都吓的惊叫,急忙又躲回房间。   也就在这其间,李若链已经看出,助自己脱困的这几个人黑衣人都绝非常人,不但身后矫健,动作迅速,而且刚才使用的弩弓乃是军中使用,工部督造,绝非一般人可以获得。   但危急时刻,他也顾不上问。   就在连续跳过几个屋脊之后,为首之人忽然向下一指:“李指挥使,那里请,我等继续引开追兵!”   下面是一条胡同,灰暗的灯光下,隐约看到,一辆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李若链明白,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纵下屋脊。   黑衣人则继续向前,吸引追兵。   李若链下到胡同,几个箭步走到马车前,看了一下坐在车前,戴着斗笠,一身黑衣,看不到面目的车夫一眼,稍微犹豫,终究还是掀起车帘,钻入车中。   “加!”   车夫立刻扬鞭。   ……   “什么?跑了?”萧汉俊脸色铁青,李若链不但是军情司副司,掌握军情司相当的机密和人员,而且还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如果李若链逃走了,将他的秘密散播,一定会有相当的军情司谍报人员相信李若链,那一来,军情司就会分裂,就不是他所能完全控制了。   更严重的是,李若链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而是被他人救走的,难道李若链瞒着自己,在京师还有秘密的人手?又或者,那些救走李若链的人,并不是李若链的部下,而是其他人?   如果是,那情况就严重了,意味着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黑暗之中盯着他……   一旦李若链逃走,逃到湖广,而太子殿下还在的话,那他萧汉俊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传令,封锁京畿通往湖广的所有道路,同时在京师给我找,不惜一切,也要把李若链给我抓到!”萧汉俊心中惊惧,声音微微颤抖。   ……   车轮辚辚。   李若链坐在车中,惊异的看着对坐的那个人。   年纪轻轻,戴黑色纱帽,着青色五品宦官服,眼睛不大,脸上带着笑。   “是你?”李若链惊讶。   他万万没有想到,救自己脱险的,居然是东厂的人,而且面前的这个小太监,正是东厂提督王德化的机密心腹,人称“小眼公公”的李晃。   其实,李若链此前并没有和李晃真正见过面,但他身为军情司副司,对朝堂上下,里里外外的人物,都需要认识,加上军情司成立之后,就成了东厂锦衣卫的眼中钉,双方摩擦不断,李若链对东城和锦衣卫的几个头脑,是相当认识的,因此他一眼就认出了王德化的心腹李晃。   “不错,是我。”   李晃收住笑容,脸色严肃的说道:“我们长话短说吧,不管过去如何?但现在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李某今日冒了天大的风险,将李指挥使救出险境,不为其他,只是为了一个希望,如果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平安归来,则我大明幸甚,你我幸甚,如果太子遇难,我也没什么说的,权当是救指挥使一命。”   李若链却还是警惕的望着李晃,毕竟李晃是王德化的心腹,而王德化和太子一向不对盘,李若链担心李晃有什么阴谋。   李晃不管他,继续说道:“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记好了。萧汉俊已经背叛太子,彻底的投向了定王和襄城伯李守錡,也因此,他今日才会对指挥使痛下杀手。至于背叛的原因也很简单……萧汉俊乃是闻香教的少教主,定王答应了他某些事情。”   “什么,萧汉俊是闻香教?”李若链吃惊,虽然他已经知道萧汉俊有歹心,但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闻香教的人。   李晃肯定的给了他一个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其实萧汉俊并不重要,重要是的是定王,定王的野心,超乎想象,谁也不能想到,他竟然如此的急切,完全不顾陛下的病情和太子殿下的安危,一心要占据储位。”   李若链的脸色沉了下来。   李晃道:“现在,陛下病情危急,定王和李守錡已经控制了京师内外,勋贵是他们拥趸,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已经被他们延揽,内廷王德化,也就是我那干爹,已经是死心塌地的投了定王,掌印王之心,则是一个墙头草,随风摇动,毫无主见,现在只有王承恩王公公依然对陛下和殿下,忠心耿耿……”   听到此,李若链一脸惊疑。   李晃知道他怀疑什么,淡淡道:“王德化是王德化,我是我,这一点,李指挥使切勿生疑。”   然后继续道:“因为萧汉俊的背叛,现在定王已经掌握了太子殿下留在这两营的亲信和暗探,加上有英国公张世泽的关系,现在这两营,实际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精武营留在京师的八千兵,虽然有董琦的统领,而董琦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但是定王一旦上殿,第一个命令,一定是废除董琦的副营官之职,到时,这八千人也不复为太子所用,加上我今日刚得到的消息,玉田总兵白广恩,密云总兵唐通,都已经表示了向定王的效忠,也就是说,京畿附近的兵马,文臣武将,已经全数为定王掌握了,定王随时都可能被立为太子,一旦陛下驾崩,他就会继位……”   听到此,李若链脸色更加大变。   李晃盯着他:“即便太子殿下无恙,现在已经回到了湖广军中,怕也有可能赶不上京师的变化了,因为东厂锦衣卫和军情司,都已经单向封锁了京师的消息,太子殿下和湖广官员,都不能知道,京师发生了什么事?一旦在这期间,陛下驾崩,定王继位,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李若链眉眼急跳。   “所以,李指挥使的使命,就是离开京师,去往湖广,将京师的危局,详细的告诉殿下。”   李晃脸色凝重,说完,轻轻叹口气,补充道:“当然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太子殿下还在,如果殿下不在,一切也都无意义了……”   “放心,太子殿下天命所降,决不会轻易为奸人所害,他一定在!”李若链说的坚定无比。   李晃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车轮停止,马车缓缓停下了。   “公公,到了。”   车夫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进来。   李晃点头,从座位取出一套衣服,递给李若链:“换上这身衣服,跟随外面的那个兄弟上城,他会想办法放你下去。”   待李若链接过,他又缓缓道:“我可以送你出京师,但京师之外我就管不了了,萧汉俊一定已经派人封锁了京畿到湖广的所有道路,你是军情司副司,很多人都认识你,又有东厂锦衣卫的配合,想要去到湖广,怕不是容易……” 第九百九十三章 潭水深几许   “我自有办法。”李若链快速换衣,听到萧汉俊三字,他眼睛里不由就喷涌出了怒火。   换衣妥当,李若链掀帘下车,临了,他望向李晃:“我有一疑,不知当不当问?”   “请问。”   “公公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这大明锦绣江山,绝不能落入一个阴谋者的手中。”李晃脸色严肃。   李若链点点头,去了。   脚步声响,渐渐远去。   而马车也迅速离开,载着李晃,溶于这京师的茫茫夜幕中……   ……   九宫山。   太子殿下已经失踪二十天了,这九宫山方圆两百里,都已经被翻了一个底朝天,刚开始是官府的命令,后来很多百姓自发自觉的进山寻找太子,动用的官军和民夫,已经超过四五十万人,但却依然没有发现太子的踪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营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大明皇储在军中出了意外,随行的文武百官,谁也逃脱不了责任。轻则下狱,重则怕就是要调脑袋了。尤其是几个主事之人,从抚宁侯朱国弼以下,一个个都是惶恐不安,彻夜难眠。   给朝廷的奏疏,已经发出去了,皇太子失踪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一定会派出钦差来处置。而他们罪行能不能被减免,就看能不能在钦差赶来的这段时间里,找到太子了。   这其中,尤其以陈奇瑜最为惊恐,连续十几天,他已经是支持不住,病倒在了营中,每日里唉声叹气,悄悄叮嘱后事,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   “老爷,有消息,有消息了……”   一个亲兵忽然疯也似的跑了进来。   “啊!”垂死病中惊坐起,陈奇瑜一下就从卧榻里弹跳而起。   “五十里之外,在山道边的荆棘树上,发现了一块布片,经武襄左卫确定,正是太子殿下的贴身衣物……”亲兵报。   “五十里,五十里……”   陈奇瑜嘴里呢喃,忽然叫道:“抚宁侯知道了没有?快,快,传令移营五十里!”   ……   五十里之外。   山道边的荆棘枝上,挂着一小块碎布,现在碎步已经被取下来了,在陈奇瑜朱国弼左良玉宋一鹤刘肇基马德仁刘耀仁杨轩贺赞李纪泽宗俊泰佟定方等人手中传递,每一个人都是激动,尤其是宗俊泰佟定方,两人都已经满脸是泪。太子失踪,作为太子的近卫,他们罪不可赦,凌迟都是可能的。而在大罪之外,两人更痛心的是自己的失职。若他们尽心,事先侦查到周围还有流贼残余,太子又何至于遇险?   一小块碎布说明不了很多,但却能可以说明,太子殿下并没有死在了悬崖之下,而是被人带走了,从这个方向,一支往东南去了——其实这一片的区域早就搜过,只不过前几次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荆棘枝上的这小小碎布,这一次重新搜索,终于是有人注意到了。   悬崖之下,没有找到血迹,这里也没有,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太子殿下并没有受伤,也就更没有生命危险,而太子有命,他们才能有命,不然他们都得为太子殉葬。   但和众人的激动不同,抚宁侯朱国弼的表情却隐隐有点怪异,不止是今天,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觉到,太子最初失踪的时候,朱国弼是最最惊恐的那一个,几乎是吓滩了,吓傻了,蹲在地上嗷嗷哭,责骂宗俊泰,又骂陈奇瑜和杨尔铭,说他们三人一起害死了太子,而他却被他们牵连,他恨死他们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朱国弼好像不再那么惊恐了,他不再随着众人的惶恐而惶恐,对于太子的下落,也不再每天反复追问几十遍,每日躲在帐中,不知道和几个机密心腹在商议什么?   如果是平常,他这么怪异,早有人注意到了,但太子失踪之后,营中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拼力寻找太子,对于朱国弼的怪异,也就没有人再注意。   此时此时站在山道边,望着荆棘枝,又往东南方面的绵连大山,朱国弼和其他人的表情,明显不同……他眼睛里不是希望,而是隐隐地担心。   “追,往东南方向!经过的所有地方都要翻三遍!”陈奇瑜道。   “不急!”朱国弼却忽然说道:“这一小块碎步究竟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我觉得,不能贸然决断,还是要再商议……”   “商议什么呀?再商议黄花菜都凉了!”陈奇瑜跺脚:“追,立刻就去追!”   朱国弼脸色一沉:“陈奇瑜,我看你是忘记了吧?你只是一个戴罪之身,并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   陈奇瑜却是不惧,不说他过去五省总督的身份,只说现在的生死存亡,他就容不得有人耽搁,于是说道;“抚宁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追吗?”   “谁说不追?本侯爷的意思,是要先确定!如果是流贼的迷敌之策,又或者这根本不是太子殿下身上的衣物,我等冒然去追,岂不是耽误时间?”朱国弼振振有词。   “这绝对是殿下的衣物!”   不等其他人,中军官佟定方已经第一个站出来:“卑职可以用性命担保!”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去追!”陈奇瑜大声下令:“所经过的地方,一寸一厘,都不能放过!”   “是!”众将听令,都去追,连左良玉都抱拳。   “站住!回来!”朱国弼大吼。   但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众将包括左良玉在内,都急急离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嘶吼。   而陈奇瑜和杨尔铭也快步离去,根本没有把他这个侯爷放在眼里。   “好,好,”朱国弼气的咬牙:“你们有种,等钦差到来,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   所有人都在等待太子的消息。   生,死?   又或者是永远的失踪?   但现在朱慈烺却是有苦难言……   死亡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咸?死亡是什么颜色?橙红黄绿紫?   朱慈烺没有感觉,他唯一感觉的,就是彻骨的冰冷。   就像他前世里,被人推入冰河里一样,这一世,他忽然又感觉到了前世被人推入河中的惊吓,以及被河水淹没包围后的绝望和无助,直到跳入水潭的那一刹那,他才忽然警醒,自己只会狗刨,以他的泳技,无法在水中施展,如果潭水够深,下坠的力量够大,他是没有办法从水中脱困的,只怕这下坠的力量,就足以把他砸晕。   朱慈烺没有晕,只觉得跳入谭中之后,身体下坠,潭水冰冷。整个人被潭水包围,不知道东南西北,嘴里不知不觉的,已经灌了好几口的水。他拼命挣扎,但却感觉自己依然在下沉,就好像是有一个死亡的漩涡,一直在盘吸着他,令他无法挣脱……   “噗!”   忽然,朱慈烺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猛然提出了水面。   在贪婪的,大口呼吸空气的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张沾满水滴、冰冷俏丽的粉脸。   “坏了。是那个女刺客!”朱慈烺心中一惊。随即明白,对方跟着自己跳了下来,而且对方水性极好,完全不惧深潭。   想要挣扎,但手臂四肢完全无力,脑子嗡嗡,肚子鼓鼓,不知道灌进了多少的潭水。   随即他就感觉,女刺客将他拖出了潭水,按在潭边的砂石上,用脚踩着他的后心,连续不停,使劲催吐,踩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翻滚,腹中的潭水,哇哇地吐出,连吐几口之后,他抬头想要看拖自己出水的女刺客,但此时天色已经漆黑,他竟是看不清人脸了,只看到女刺客冰冷的眼。   “狗太子!”旁边忽然冲出一个壮汉,浑身也是湿漉漉,手中提着一把长刀,一下就放到朱慈烺的脖子上,吼道:“你也有今天,我非杀了你不可,为在羊楼镇死难的兄弟报仇!”   说着,就要往下刺。   但他却没有刺到,因为女刺客猛地一推,将他推到一边,因为力量太大,壮汉甚至是被推的踉跄。   他惊讶的看向女刺客:“饼妹,你?”   原来,女刺客李湘云的小名叫饼妹。   李湘云冷冷看着他:“你疯了吗?好不容易抓到朱家太子,就是为了让你过一个痛快,一刀杀吗?”   “可咱们在羊楼镇死了那么多的兄弟,难道是要白死吗?”壮汉支吾。   “谁说是要白死了?”李湘云冷冷:“现在情况不明,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就在两人争执的中间,朱慈烺猛地跳起,想要逃跑,但李湘云一直都防着他呢,伸脚一绊,又猛的一脚踩在他的脖颈,力量恰到好处,直接将他踩晕过去了。   “没跑了……”这是朱慈烺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再醒来时,朱慈烺感觉自己正在颠簸中,周边漆黑,不知道身处哪里?只感觉周边都是山林树叶,双脚双手却不能动弹,脖颈还是隐隐作痛,嘴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使劲睁大了眼,这才发现,前面好像有微弱的光亮传来,像是有火把引路,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担架上,嘴里塞着布团,两个紧衣劲装的汉子,正抬着他,在山林间穿梭。   “完了,被流贼抓到了……”   朱慈烺心中苦笑。   怕什么,结果就来了什么。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唐亮。   唐亮跟在后方,双手被捆在背后,嘴里塞着布团,身后有一个黑影正在推搡他,嘴里喝道:“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   唐亮一直在盯着担架上的太子,见太子醒来,脸上立刻露出大喜之色,双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急向前奔了几步,到了担架边,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冲太子流泪点头。   唐亮微微欣慰,唐亮没有死,和自己一样,从潭水里被人拖出来了。   但痛苦的是,自己成了流贼的俘虏,接下来命运如何,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这时才又发现,自己身上冰冰凉,不但是因为从潭水脱困,衣襟湿透,又因为山中夜晚有点凉,虽然现在已经是五月份,白天温度已经极高,但夜晚却还是奇冷。   感觉到了太子的寒颤,唐亮冲抬着朱慈烺的两个流贼“呜呜”叫,又停下脚步,不肯走。   “娘求的,想死吗?”   听到了后方的骚动,一个非常健壮的流贼从前方奔转回来,一脚将唐亮踢翻在地。   朱慈烺立刻知道,刚才在潭水边,和李湘云争执的壮汉就是他。   “狗太子?醒了,哈哈~~”   见朱慈烺醒了,那壮汉流贼先是冷笑,然后讥诮的说道:“想不到堂堂大明太子,居然也会被流贼俘虏,哈哈,崇祯老儿知道了,该不是会气死吧?”   从他的言语和表情看,朱慈烺知道,他对自己还有现在的朝廷,充满了无比的怨恨。   “怎么?嫌冷啊?”   也看到了朱慈烺的寒颤,壮汉冷笑。   朱慈烺不说话,他也不能说话,他只是看着壮汉,确认自己是第一次见他。   唐亮爬起来,呜呜说话,但壮汉反手一个巴掌,“滚!”又将他打倒在地。   “给他一件衣服……”   此时,一个清澈的声音,忽然从前方飘来。   朱慈烺耳根微微一动。   “饼妹?”   壮汉抬头,有点抗议。   “给他!”   清澈的声音不容置疑。   没办法,壮汉只能取了一件衣衫,甩在朱慈烺身上:“哼,便宜你了!”   唐亮爬起来,用嘴巴和肩膀,为朱慈烺盖好了衣衫,朱慈烺向他笑,安慰他,示意自己没事,但脑子里面却已经开始急剧思索,如何在这些流贼的劫持下脱困?   女刺客没有直接杀他,而是选择带他离开,那么显然是要继续利用他,短时间之内,他应该不是有生命危险。   但他不但是太子,而且还是一军之主,他现在被流贼带走,军中找他不到,必然会出现混乱……   而这种混乱,会随着他失踪时间的增长,而成倍增加……   所以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尽早脱困,不然事情就有可能会滑向难以预知的深渊…… 第九百九十四章 杀与不杀   山林中。   朱慈烺绞尽脑汁的思索,同时急切的观察,不过很快的,他就发现自己是徒劳的,他双手双脚被捆,不能说话,连身在哪里都不知道?前后的流贼又对他十分警惕,他根本无法可想。   另外,跳崖的后遗症,开始渐渐显示,他感觉自己全身发疼,骨头都快要散架了,颠簸之中,疲惫渐渐包围了他,不知不觉,他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渐亮,他惊讶的发现,这几个流贼竟然是轮流抬着他,在山林中穿梭了一夜!   左右看,发现流贼一共九人,为首的正是那个女刺客——劲装黑衣,腰悬短剑,背着短弓羽箭。虽然她把长发在头上盘了起来,成一个髻子,男兵的打扮,但朱慈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此时,女刺客正站在前面的小山坡山观望,好像是在寻找下一步的道路。   其他八人则都分坐在地上休息。一夜赶路,一个个都累的贼死,感觉站都不站起来了。   朱慈烺小心地左右看,想要知道自己所在何处?同时找寻逃跑的机会。   “呜呜……”唐亮爬了过来,到了他身边,两人用眼神交流——对于太子落到流贼手中,唐亮比太子更焦急,他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朱慈烺向他点头微笑,示意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逃脱。   “狗太子,该喝水了……”脚步声响,那一个对朱慈烺充满恶意的壮汉走了过来,手中拿一个水葫芦,到朱慈烺身边,俯身拔去朱慈烺口中的布团,水葫芦倒转了,往朱慈烺嘴里猛灌……咕噜咕噜,一口水差点把朱慈烺呛死。   壮汉哈哈大笑,笑声中透出报复的得意,然后他收回水葫芦,将那个布团,又狠狠塞回了朱慈烺口中,   转头对唐亮重复了一遍,而动作就更加的粗鲁了。   经过一夜,朱慈烺已经知道这个壮汉的名字叫靳统武,乃是李定国手下的一个悍将,对官军和朝廷,极度仇视。昨日激战,他和李定国走散,现在跟着女刺客。听他们的议论,他们的第一目标是摆脱官军的追击,然后再想办法和流贼的残余汇合……   “官军很快就要搜到这里了,我们得赶紧走!”   女刺客下了山坡,走到众人面前,声音一如记忆里的清澈。   她目光看都没有看朱慈烺,仿佛被捆在担架上的朱家太子,根本不存在一样。   但朱慈烺却不能不让自己存在,因为在这其间,他发现了一个机会,于是他猛地用力,向旁边滚去——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在担架上,无法站立,不过并不表示他不能动弹。现在流贼都休息,担架放在地上,他全身全力,整个人连着担架就翻滚了起来,顺着山坡,向下面咕噜咕噜而去。   李湘云大惊,不过她反应极快,两个箭步就已经追上了朱慈烺。伸脚一踩,就已经死死踩住了朱慈烺。   朱慈烺不能动弹了,心中苦笑,堂堂太子,竟然如此狼狈……   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旁边的荆棘枝勾住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挣,正好撕下了一块布头,如果官军搜寻这里,只要稍加仔细,就一定能看到的。   靳统武他们都是吃惊咒骂,一个个拎着兵器追上来,靳统武伸脚朝着朱慈烺的脑袋就要踢。但李湘云脚尖一松,朱慈烺一滚,恰到好处的闪过了这一脚,靳统武还待再踢,李湘云却已经说道:“好了,快带他走吧。”   靳统武恨恨不平,啐了朱慈烺一口,说道:“饼妹,我觉得不能留他了,他是太子,官军疯了一样的找他,一天没有他的确切消息,官军就一天不会放松,咱们这么带着他,迟早要被官军追上,不如一刀宰了,彻底断了官军的念想,那样咱们也可以轻装离开。”   见饼妹皱起秀眉,好像十分不满,于是他又补充道:“不用其他人,就我动手就可以,杀狗太子者,靳统武是也!反正我孤身一人,也不怕狗朝廷诛我的九族!”   李湘云终于忍不住了,粉脸一沉:“你胡说什么?朱家太子,岂是可以随便杀的?”   “为什么不可以?他杀老百姓的时候,可没有多想过!”   靳统武道。   “做人要讲良心啊~~~~殿下没有杀过老百姓,一个也没有!他爱民如子,他杀的都是贪官污吏和无能的将官,为的乃是天下的太平和百姓的安居……”唐亮忽然大叫了起来。   原来,刚才靳统武喂水之后,塞回他口中的布团有点敷衍,唐亮一直默默地试图在挣脱,当见到靳统武试图对太子不利的时候,唐亮急了,他将嘴往荆棘枝上一伸,不顾被刺的满脸是血,只趁着荆棘枝勾住口中布团的那个机会,用力一甩,将口中的布团甩了出去,然后大叫了起来。   见被塞着嘴的小太监忽然说话,靳统武吃了一惊,转身一看,登时大怒,一脚就将唐亮揣在地上。   唐亮虽然倒地,但口中呼喊却不绝:“我说的都是实话!辽饷是太子殿下废除的,河南百姓的赈济,也都是太子殿下大力支持的,更不用说击退建虏入塞,救了多少的百姓?你再看看你们,从黄州到武昌,你们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又有多少良善的人,被你们害的家破人亡,死无全尸?要说杀百姓,你们才是第一呀!今日你们胆敢害了太子殿下,必遭天谴,天下的百姓,也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你娘的屁。你这个黑了心肝的狗奴才!”靳统武连续猛踹,唐亮却不停息,连续呼喊,只被踹的满脸是血。   朱慈烺被捆在担架上无法动弹,见唐亮为了卫护自己,被靳统武如此凌虐,激动的想要挣扎,但却无法成功。   “我宰了你!”   靳统武怒不可遏,猛地拔出了腰间长刀,向唐亮砍去。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双刀相交,一把短刀却是拦住了他的刀锋,靳统武抬头一看,是李湘云。   李湘云粉脸无比严肃。   “饼妹,你干什么?”靳统武瞪着眼:“狗太子不能杀,难道他身边的狗奴才也不能杀吗?”   李湘云冷冷:“暂时还不能。”   “为什么?”靳统武忍着气。   “武哥,”李湘云声音稍微放缓:“羊楼镇大败,献帅和我哥哥现在下落不明,要是他们落到官军手中了,只有朱家太子才能换他们,而到时,这个小太监是通报消息的唯一人选,不然不管我们派谁,官府都是不会轻易相信的,因此,暂时还不能动他。”   靳统武的刀,慢慢放了下来,但脸上的怒气却依然不能消去。   唐亮却不惧,叫道:“杀了我我也不会改口的,天下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太子。没有太子殿下,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又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   “堵上他的嘴!”靳统武怒指。   两个流贼冲上来,手忙脚乱的堵上唐亮的嘴,唐亮再无法出声。   而朱慈烺已经泪流满面。   李湘云默了一下,抬步离开。   靳统武低声咒骂,而为了防止朱慈烺捣乱,他用一块布条蒙上了朱慈烺的眼睛。   这一来,朱慈烺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还好,他能感觉到,唐亮虽然被踹了很多脚,但都是皮肉伤,并没有生命危险。   担架又被抬起,流贼带着朱慈烺继续向前穿行。   唐亮一瘸一拐,被一个流贼押着,跟在后面。   见唐亮真的没事,朱慈烺微微松口气。   山林漫漫,道路难行,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不得不说,这几个流贼的脚力和体力真是利害,昨夜在山林中穿梭,今晨刚休息不过一个小时,就能咬牙继续上路,虽然一个个看着非常的疲乏,但却不碍他们继续上路。   在山林中穿梭了两个多时辰,中午的时候,流贼终于是累了,于是就在一处避风的山洞中歇息。朱慈烺被蒙着眼,看不到周边的景象,只能是静听,也因为如此,他心中才越发的焦急,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离着九宫山已经是越来越远了,宗俊泰他们如果是要寻找自己,一定是在九宫山着重寻找,但却不知道,他早已经被带离九宫山了……   怎么办?如何才能脱困?   朱慈烺绞尽脑汁,但却想不出一个办法,只能且看且走且等待。   “呜呜……”   唐亮爬了过来,用肩膀和太子交流,朱慈烺被蒙眼,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他的动作,心情就微微放松,不管怎样,唐亮没事,只有伤情无碍,身体康健,脱困就有可能。   晚间,急急行走了一天的流贼终于是停下,决定在一处背风点过夜,不过刚停下没有多久,就出了一点意外,那就是两个到山间捕猎的流贼,一直都没有回来,架子和篝火,都预备好了,但他们想要的兔子野鸡,却同两个流贼,却迟迟没有出现,流贼都有不安,靳统武亲自去寻找,一会回来了,脸色很是难看,小声的和李湘云嘀咕。   朱慈烺被蒙住了眼睛,但耳朵却贼好,他隐隐听到,靳统武说,那两人好像是被野狼袭击了,死的非常惨,他赶到时,一群野狼还围着啃食呢……   因为这个意外,流贼都沮丧,原先的饱餐化成了乌有,只能继续用随身携带的冷面充饥。   也就在这一晚,已经饿了一天一夜的朱慈烺,终于有了第一口吃的。   面粉加食盐,配一些花椒大料面,简单炒过,就放在每个士兵的兜兜里,但是饿了,就抓上一把吃,这本是这个时代士兵的随身军粮,从官军到流贼都是这么做的,朱慈烺也曾经吃过,不过他京营的随身军粮,除了炒面还会有鱼干或者是肉干,流贼却没有,就是一把糊涂面。   靳统武骂骂咧咧,从兜里掏出一把半湿半干、黏黏糊糊的干粮面,塞到朱慈烺嘴里。   看得出,他并不乐意,只是李湘云所说,他不得不遵从。一会,朱慈烺又被抬到了篝火边的温暖处,显然,这也是李湘云的安排。   这一夜,流贼们都睡的贼死,一个个都是鼾声如雷,朱慈烺睡不着,他手心里握着下午悄悄捡到的一块小石子,正在不动声色的摩割着手腕上的绳索……   但就在忽然间,朱慈烺忽然感觉,身前好像是多了一个人,不是因为罩眼的黑布透进了一些火光,而是他鼻子间,忽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女刺客!   立刻,朱慈烺停住了小石子的摩割。   女刺客蹲下来,冷冷道:“睡觉都不安分。手中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吧?”   朱慈烺心头一颤,藏在手心的那块小石子,掉落地上。   女刺客冷冷扫了一眼,也不捡,只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想要骗过我?我告诉你,不要想耍花招,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朱慈烺拼命摇头又点头,做出癫狂的样子。   李湘云果然是好奇了,于是拔出了他口中的布团,   朱慈烺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然后说道:“你错了,大错特错,想要以我换张献忠和你哥哥,是没用的。我救不了他们,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李湘云不除去朱慈烺的眼罩,这样,她可以冷冷地、肆无忌惮的望着朱慈烺   的脸,口中冷笑:“都死到临头了,还端着你朱家太子的臭架子,说这些云山雾罩的话,想要蒙人。或许你不愿意,但你麾下的那些督抚将官,还有你京师的崇祯老爹,会不愿意吗?吓死他们!”   朱慈烺叹口气:“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本朝的历史,你知道土木堡之变吗?我大明英宗皇帝落入蒙古人,蒙古人想要以此要挟我大明,但我大明毫无犹豫,立刻就换了一个皇帝,皇帝都如此,何况太子?我这个太子,在军中是太子,但落到你们手中后,就不在是太子了……”   “那正好,我杀了你,为羊楼镇死难的兄弟报仇!”   噌的一声响,李湘云好像是拔出了腰间的短刃,横在了朱慈烺的脖子上…… 第九百九十五章 林秘人险   钢刀横在脖子上的那一刹那,朱慈烺心念急转。   这一刻,他想起了在京时,他和李岩的一次谈话。   也就是去年四月,他释放女刺客离开京师,携信返回湖广之后,李岩回到太子府,向他复命,其后,两人简单闲聊了几句,除了分析李定国幡然醒悟的可能性之外,李岩对李湘云也有几句评语。   “看似刚硬,其实柔软。”   “对朝廷的恨,乃是因为少小被豪绅欺压,官府不能主持公道,反而害她家破人亡。”   “从玉田之战的表现看,她心中还是有大义,知道善恶的。”   ……   于是,朱慈烺毫无退缩,他说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告诉你,你杀了我,并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相反,你身边的这些兄弟,包括你的哥哥李定国,都将因此成为朝廷誓死追杀的敌人,他们和家人永远都不得安宁。”   “少吓唬我,既然当了义军,就没有想过再和你朱家朝廷有什么往来!”李湘云喝。   朱慈烺笑:“我没有吓唬你,我说的是事实,我活着,你身边的兄弟还有你哥哥李定国,都还有最后一条退路,那就是归顺朝廷,重新过上安分守己,安居乐业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们愿意归顺朝廷,朝廷一定既往不咎,李岩就是一个明例子。”   李湘云哼了一声:“那曹操,宋献策郝摇旗呢?他们都是被剐了。”   “他们是被官军俘虏,或者是被官军包围,山穷水尽,不得已下马,算不得归顺。”朱慈烺继续道:“开封之战,你也是经历过的,现在河南已经平息,百姓生活也渐渐恢复安宁,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我希望什么?希望百姓继续被你们朱家统治,被狗官们欺压吗!”李湘云冷笑。   “我承认,朝廷吏治却有腐败之处,但我发誓,我大明未来的吏治一定会比现在好上很多,百姓们但有冤屈,都有地方伸冤,不管是县令,知府,乃是一省的巡抚,都无法独霸一地。贪官污吏,不能藏匿,为非作歹者,必须监牢!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弱者得其助,老者有其养,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果做不到,我朱慈烺不配为朱家之人!”朱慈烺用一种非常平静,但却极其有力的声音,将自己对未来的谋划,清楚说出。   李湘云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如果是其他人说,她一定会不屑,但说话的是当今的皇太子,未来的皇帝。虽然她对朱家很是不满,但内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朱家现在还有天命,天下百姓是否能安宁,还在于朱家皇帝的好坏?   如果朱家太子说的是的,他心里也是这般的高尚,未来继位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但现在,这个好皇帝却在自己手中,随时都可能见阎王……   如果他死了,换另一个人当皇帝,岂不是糟糕?   某种程度讲,岂不是自己葬送了天下百姓的幸福?   “哼!”   心有所动,但李湘云依然冷笑,她盯着朱家太子那虽然年轻,虽然被黑布蒙眼,但却始终透出凛然,更有朗逸英俊之气的脸庞,冷冷道:“巧舌如簧,官员骗人的鬼话,我听的多了。”   “那不说朝廷,就说说张献忠吧。羊楼镇之战,张献忠为了自己逃跑,不惜抛下你营中的十几万兄弟,毫无义气,更不用说,他烧杀掳掠,伤天害理,这种暴虐之人,就算朝廷不收,老天爷也要收了他的,你们继续跟随他,除了多造杀孽,又有什么意义呢?黄州,武昌,百姓们的尸山血海,难道还不够吗?你和你哥哥,难道还想要继续追随他,从黄州武昌,再杀到长沙,四川,让鲜血流遍大江南北,造成累累白骨吗?”朱慈烺道。   “住嘴!”   这一下,李湘云无法镇定了,她情绪明显的激动了起来。   朱慈烺没有闭嘴,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到李湘云的内心了,他必须趁热打铁,于是继续说道:“李湘云,虽然我现在看不到你的脸,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柔软有义气的女子,你和流贼不一样的,还有,虽然我和你哥哥也没有见过面,但我却也知道,他是一个恩怨分明,胸有家国的真汉子,他和张献忠绝不是同一类人,只要他愿意归顺朝廷,我一定给他一个恰当的安排……”   “不可能,我哥哥是不可能投降的,我也不会!”李湘云咬牙。忽然一把抓起布团,狠狠塞回朱慈烺的口中。   这一下力量奇大,一口气差点把朱慈烺噎过去。   朱慈烺心里正想说,这女人变脸真是快,但耳朵忽然听见脚步,随即一个粗重怀疑的声音响起:“饼妹,你和狗太子说什么呢?”   是靳统武。   “什么也没有,休息吧。”李湘云冷冷。   脚步远去,离开了朱慈烺。   靳统武却没有离开,而是在朱慈烺身边躺下,用一种只有他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狗太子挺会骗啊?舌头比油还滑,我告诉你,少哔哔,不然我立刻就宰了你!”   朱慈烺心知靳统武已经听到了自己刚才对李湘云所说,就冲靳统武的恨意和恶意,他也知道,此人是不可挽救的,于是点头。   见朱慈烺点头,靳统武这才满意。   ……   凌晨。   朱慈烺又被拎起,继续赶路。   因为被蒙着眼,所以朱慈烺并不能知道自己被流贼带往哪个方向,他只是凭感觉,觉得流贼应该是顺着山林,往岳州方向在逃窜,原因很简单,羊楼镇的流贼虽然全军覆没了,但岳州还有流贼的十几万兵马呢,虽然九成九都是老弱,但应该还是会有一部分的兵马骨干留守,加上羊楼镇之战中,并没有发现张献忠长义子孙可望,那么常理推断,在岳州主持局面的就是孙可望,因此,李湘云他们才要往岳州方向潜逃,以期望和孙可望汇合,相信张献忠和李定国如果没有被俘虏,应该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就这么在山中走了两日,第三日中午,又出了意外,抬着朱慈烺的一个流贼忽然大叫一声,扔了担架,抱着小腿,在地下打滚,嘴里大叫:“蛇,蛇!”   朱慈烺被摔了一个七荤八素,这才明白,原来这流贼是被毒蛇咬了。   不知道是什么毒蛇,咬人之后,立刻就嗖嗖逃窜了,但那流贼的小腿很快就肿了起来,疼的他啊啊大叫,虽然他试图挤出毒液,但却无济于事,靳统武倒也手狠,毫不犹豫,抽出刀来,一刀就砍下了他的小腿。   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   那流贼直接晕死了过去。   靳统武撕下一块布,很笨拙也很敷衍的为他包扎创口。   其他人都默默。   中毒砍腿,这是活命的唯一机会,在这个时代,只能这么处理。   当然了,砍腿并不保证一定就能活,在没有抗生素没有现代医疗的情况下,伤口被感染,继而丧命,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但不管这样,总比立刻丧命好。   两天前两个人被狼吃,今天一个被蛇咬,一下就少了三个人,更麻烦的是,断腿之人,需要有人照顾。   靳统武和李湘云在小声争执,听靳统武的意思,是想要留下那人,任其自生自灭,但李湘云却坚持不同意。一会,两人吵的更加激烈,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那个断腿之人,而是为了朱慈烺。   最后,靳统武压不过李湘云,只能同意了李湘云的处理,他气呼呼地走过来,踢了朱慈烺一脚:“娘求的,滚下来!”   朱慈烺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要把担架让给那个断腿的倒霉流贼了,虽然徒步在山林中行走,极其辛苦,但因为活动空间的增加,也意味着他逃跑成功的机会在增大。   所以他心里是十分乐意的。   两个流贼解开朱慈烺的手脚,将他从担架上放了下来,然后将他双手捆到后背,又在他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最后才揭开了罩在他双眼上的黑布。   ——阳光有点刺眼,朱慈烺一时有点睁不开,等到适应光线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唐亮鼻青脸肿、但眼中却有热泪的脸庞,点了一下头,他用目光告诉唐亮:没事,我们一定会脱困的!   眼光向两边扫,看见两个流贼正将那个断腿昏迷的流贼抬上担架,靳统武正目光凶狠的瞪着他。   而在靳统武身后,李湘云正粉脸严肃的走了过来。   靳统武哼了一声,抓起套在唐亮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用力一拖,几乎就将唐亮拖倒在地上,嘴里骂道:“老实点,要是敢逃跑,老子立马就宰了你,走!”   朱慈烺知道,他不唯是在警告唐亮,更是在警告自己。   李湘云走过来,面无表情,牵起那根套在朱慈烺脖子上的绳索,也是用力拉了一下,   朱慈烺苦笑一下,只能跟上。   就这样,李湘云和靳统武一人牵一个,两个流贼抬担架,另外两个流贼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行人继续钻山林。   没有了眼罩,朱慈烺终于可以自由的观察所经地域,在被催促的同时,心里不住的盘算着,自己现在是到了哪?又如何才能留下印记,令后面的追兵发现呢?   李湘云和靳统武看的极紧,朱慈烺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踩倒更多的乱草,制造更多的脚印,同时在每经过树枝时,他就会故意用肩膀去勾连,试图不经意中撕下一块布条,给寻找自己的官军,留下更多的线索。   不过很快,朱慈烺自己是徒劳,不但李湘云会回头,非常警惕的望他,后面跟随的那个流贼,也会想办法抹平他留下一些痕迹,但他们经过,一夜的山风和露水之后,能被人辨别出来的印记,几乎就没有了。   但朱慈烺不放弃,他依然在努力,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脱困的最大希望。   就这么行走了一天,晚间,再一次休息时,那个断腿的流贼,惨叫不绝,虽然是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嘴,但却依然无法制止他的哼唧,眼见的他脸色白里透黑,眼睛发红,已经是毒素进入全身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流贼都被他的呻吟声折磨的快要崩溃了。靳统武骂骂咧咧。只有李湘云始终冷静。   半夜,朱慈烺忽然被惊醒,不但他,所有人都醒了,借着夜风,他们隐约的听到,群山之间,有人在呼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所有人都是色变,唐亮却已经喜极而泣,看样子,官军正在没日没夜的寻找他们,听声音,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靳统武登上一处高坡,向后方观望之后,急急下来向李湘云禀报:“饼妹,离的还还有八九里,从火把看,最少两三千人……”   “撤!”   朱慈烺和唐亮都被拽了起来,被流贼拖着急走,唐亮试图挣扎反抗,争取时间,但被朱慈烺用眼神制止了——现在不是好时机,流贼正处在激动惊慌中,如果这个时候他们两人不配合,必然会被流贼捅死。   见了太子的眼色,唐亮这才配合   “磨蹭什么?想死?”但暴躁不安的靳统武已经冲了过来,一脚就将唐亮踹翻在地,然后拔刀就要砍。   朱慈烺大惊,想要扑过去救援却是来不及。   “够了!”   李湘云冰冷的声音飘来,然后她一把拎起了唐亮,盯着唐亮的眼:“小太监,我告诉你,但是我们被官军发现,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家的主子,如果你要害他,那你就折腾吧!”   唐亮脸色发暗,他知道这凶狠的女刺客一定会说到做到,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他才不得不配合了……   朱慈烺心中苦笑,不愧是李定国的妹妹,做事极能抓住重点……   清晨。   一夜狂奔,流贼终于是摆脱了官军的追寻,周围几十里,再听不到有人呼喊太子。看样子这股官军并不是发现了什么?而且恰好从这一片山间经过,他们和流贼交错而过之后,往另一个方向寻找了。   而那个断腿的流贼疼了一夜,早上的时候也终于是没有了声息,乌黑的鲜血从身下流出,他的人已经是死在了担架上……   虽然是敌对,但朱慈烺并没有什么快乐之意,只觉得人世无常,什么事情都无法预料,就像刚才那一股官军一样,如果他们在找寻的时候,能往东边多偏移一些,也许就能发现他和唐亮。   但过去的事情没有如果…… 第九百九十六章 铁马冰河   一夜奔逃,剩余的四个流贼都已经累的爬不起来了,连死去同伴的尸体,都懒的掩埋,而靳统武和李湘云却是又争吵了起来,朱慈烺竖起耳朵凝听,隐隐听见,靳统武还是要杀“狗太子”,他觉得,大家都这么累了,留着狗太子是祸害,迟早要被官军追上,到时,所有人都得死。   朱慈烺心头发紧,这个靳统武,这是把我当成死敌,非要除之而后快了。   所幸,李湘云不同意,用她冰冷的言语,再一次的回绝了靳统武。   靳统武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听从了。   不过一会回来,他望向朱慈烺的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透出了一股杀气。   朱慈烺知道,自己得小心了,这个靳统武,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有李湘云的命令,靳统武等人草草埋葬了那个倒霉的断腿流贼,然后歇息了一个时辰,就拖着朱慈烺和唐亮继续上路了。   朱慈烺失去了坐担架的待遇,所有人都是两条腿急行,靳统武一路骂骂咧咧,尽显暴虐,他对朱慈烺还好,动作都还有所克制,但对唐亮却是毫不客气,稍不如意,就是拳打脚踢,就这样,朱慈烺唐亮被靳统武驱赶着,一天时间,足足走了四十里的山路,到黄昏时,唐亮终于是支撑不住了,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这一次不是故意磨蹭,拖延时间,而是真的累不行了。   靳统武拿脚猛踹:“给老子起来,不然老子弄死你!”   朱慈烺心里的愤怒压不住,想要呼喊怒斥,但偏偏嘴里塞着布团,一个字也不说不出来,愤怒到极点时,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跳起来,肩膀猛地顶上了靳统武的小腿,砰的一声,直接将靳统武顶了一个四脚朝天。   四个流贼都惊异。   靳统武摔的狼狈,站起来之时,眼珠子都红了,嚎道:“敢顶我?我宰了你!”拔出腰刀,就向朱慈烺急砍。   朱慈烺侧身急闪。   靳统武第一刀没有砍中,再想砍第二刀时,一个人影已经冲到,叮的一声,用手中的短刀,架住了靳统武的长刀。   “靳统武,你疯了吗?”   李湘云怒。   靳统武脸色涨红,咬牙道:“饼妹你让开,我非杀了狗太子不可!”   “我说过好几次了,他不能杀。”   李湘云却不让,面色冷冷。   “……”靳统武气到极点,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一跺脚,恨恨地放下了手里的刀。   李湘云也收了刀,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张叔,王义,你们两人去捡点干柴,今晚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了。”   两个流贼答应,去捡干柴了。   靳统武也气呼呼地转身,照他的任务,去找寻猎物,准备晚餐了。   这时,朱慈烺才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唐亮爬到他身边,呜呜地哭——他一个奴婢,尊贵如太子刚才竟然舍出性命救他,他如何不感动?朱慈烺却不在意,只是笑。   “愚蠢!”   耳边忽然传来两个字,朱慈烺转头看去,发现李湘云正冷冷看着自己,黄昏落日下,她表情依旧冷艳,但眼神却好像没有过去那般冰冷了……   ……   篝火亮了起来,一只野兔一只野鸡都被剥了皮,架上火上烤,香味四溢之时,靳统武和四个流贼都是流口水,李湘云坐在篝火边,用手中的小刀,轻轻地削着一根树丫子,好像是做一根拐杖。   至于朱慈烺和唐亮,两人都被捆结实了,背靠背的坐在离着篝火稍远一点的地方。   眼睛自由了,但两人嘴里都还是塞着布团,所以无法用语言交流,只能用肩膀肘部,相互提醒。   “给。”   大约是发了慈心,朱慈烺竟然是得到了野兔的左前腿,而且不是由靳统武,是由那一个叫张叔的流贼,送到朱慈烺的嘴前,并拔去了他口中的布团。   “谢谢。”   一连八九天,每天都是被靳统武强逼着喂了两口糊涂面,肚子早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闻到香气溢人的兔腿,朱慈烺忍不住了,牙齿衔住,狼吞虎咽的大嚼。   张叔很好奇的看他——对普通流贼来说,大明皇太子确实是一个令他们好奇的所在。   原来,尊贵不可及的皇太子,也是一个普通人啊。   等朱慈烺狼吞虎咽完,张叔不忘记把他的嘴重新堵上。   唐亮没有朱慈烺的待遇,只分到了一块根本没有多少肉的鸡骨头。不过比糊涂面却也是强多了。   就在这其间,朱慈烺扭头看向李湘云。   拿着一个小鸡腿,在篝火边慢条斯理的吃,篝火映着她的粉脸,她眼神若有所思……   “她在想什么?我的话究竟有没有打动她?”   朱慈烺心中忧想,而就在这一恍间,他也看到了一双恶毒的眼——靳统武一边啃着兔腿,一边用一种阴冷的目光扫着他。   朱慈烺不由一凛。   ……   很多天都没有这么饱餐过了,加上连日钻林子,流贼们又都累坏了,因此饱餐之后,除了一个守夜的,三个流贼加上靳统武,都和衣而卧,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李湘云很谨慎,临休息之前,她转了一圈,又特别检查朱慈烺和唐亮手上的绳索。趁着这机会,朱慈烺呜呜呜呜,猛烈的摇头又点头,希望引起李湘云的注意,但李湘云却不上当了,她目光看也不看朱慈烺的脸,更不肯摘去他口中的布团,只有若有若无的轻香,在身边环绕。   没有效果,朱慈烺只能放弃。   确定没有问题,李湘云铺了大氅,就在离着朱慈烺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躺下。   朱慈烺注意到,她的短刀始终不离身,即便睡觉,短刀刀把也在手指之间。   这天生的就是一个刺客啊。   流贼都躺了,朱慈烺和唐亮却没有躺下休息的权力,两人被捆在一棵大树上,即便睡觉,也是背靠大树,难以得到完全的休息。   但朱慈烺还是很快的就睡过去了,因为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都没有在十天里走过这么长的山路,感觉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夜静寂。   茫茫大山的山野里,除了虫鸣山风,再无其他声音……   ……炮声隆隆,尸山血海,喊杀身不断,睡梦中,朱慈烺感觉自己好像是回到了战场,正骑着一匹的神骏,全身甲胄,高举宝剑,大声的指挥。但敌人太强了,一拨又一拨的上攻,精武营竟然都是顶不住,有崩溃之相。他急了,亲自策马向前,唐亮和宗俊泰拼命拦他,却也是拦不住。   “杀,杀,向前!”他拼命的喊。   但不知道怎么的,身边的人却是越来越少,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唐亮佟定方宗俊泰等人竟然都是不在了,连跟在身后的武襄左卫也是一个不见,茫茫天地,面对敌人的,竟然只是他孤身一骑。   他大吃一惊,心说这是怎么了?他们怎么都不见了?   “拿命来!”   在惊讶间,一个敌骑忽然向他冲了过来,挥舞一杆长长的马槊,不等他反应,就已经一槊将他刺于马下……   恍惚之中,好像是李定国,又好像是多尔衮。   朱慈烺只觉得心头一痛,啊的叫一声,睁眼醒来,发现前胸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这才意识到是做了一个噩梦,而也就在同时,借着篝火的微弱光亮,他赫然发现,一个黑影正弓着腰,蹑步走到他面前。   朱慈烺心中一寒,猛地抬起头,正看见一双狠毒的眼。   是靳统武。   靳统武的右手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朱慈烺的忽然醒来,令他有点意外,于是他蹲下身,望着朱慈烺的眼,小声说道:“醒了?嘿嘿,山里冷吧?你是太子,应该住在宫殿里,锦衣玉食,何必和我们这些流贼搅在一起呢?我送你上路,十八年后,说不定你又能做太子呢……”   说着,他右手抬了起来,露出了掌底的一道寒光。   朱慈烺大吃一惊,他知道,那是凶器,看来靳统武真是不死心,趁着众人熟睡,想要了结了他。   不过一瞬间,朱慈烺就冷静了下来,因为在靳统武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不要动!”   一把短刀横在了靳统武的脖子上。   靳统武不动了,右手掌心里的寒光,又收回了袖口,脸上尴尬的笑:“饼妹,你这是干什么?”   “拿出来!”李湘云声音冷冷。   靳统武知道瞒不过,于是右手一抬,叮的一声,一把短刀从袖管滑出,掉在了地上。   “献营是有规矩的,我哥哥更是对你有过叮嘱,我虽然不是掌盘的,但你跟在我手下,却是需要听的我,我的没错吧?”李湘云道。   “没错。”   靳统武倒也不惧,直接说道:“我是应该听你的,不过这并不表示,你做错了我也要听。朱家太子是不能留的,他已经知道了你我的名字,如果哪一天他脱困了,逃跑了,我们的九族没有一个能跑,都得被他诛灭!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刀了结了,找一个地方埋了,如此再没有人会知道朱家太子死在我们手中,就算朝廷想要报复,也无处可报!所以饼妹,我杀他绝不是私心,更不是一时冲动,这是我反复考虑后的决定。”   “是啊,所以你就夜半起来,悄悄地想要杀人,在你看来,杀人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吗?”   微弱的篝火下,李湘云脸色很白。   靳统武点头:“不错,咱们是贼,不杀人,难道还要救人吗?”   李湘云不说话了,但脸色更冷,半晌,把短刀慢慢收回来,说道:“你走吧。”   靳统武回身,不明白什么意思:“饼妹?”   “我管不了你,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了,你现在就走,我再不想再看见你。”李湘云容颜冷冷,毫无商议。   “饼妹?”   “走!”   李湘云又抬起了短刀,刀刃对着靳统武,就好像她正压着心中的怒气。   靳统武脸色变了,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显了出来,他咬牙道:“饼妹,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和狗太子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被他说动了,想要背叛献营是不是?”   “滚!”李湘云声音更厉。   靳统武咬着牙,如果李湘云不是李定国的妹妹,而是其他人,又如果,他心里不是对李湘云有那么一丝的情愫,他不会隐忍到现在,早就脾气爆发,一刀砍过去了。   话说到如此,李湘云如此决绝,靳统武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想要对李湘云动粗,他又没有那种胆子,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冲着已经被惊醒的四个流贼说道:“我们走!”   四个流贼面面相觑,他们是李定国的部下,但同时却也受靳统武的指挥,现在靳统武要带他们走,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想跟他走的,就随他去吧。”   李湘云淡淡。   四个流贼还是犹豫。   “走啊!”   靳统武又叫一声。   四个流贼之中,有两个是靳统武的最亲信,见靳统武急了,他们不敢再犹豫,向李湘云深深一抱拳:“云姑娘,对不住了。”   然后收拾东西,随靳统武去。   留下的两个流贼,一个张叔,一个王义,正是平常和李湘云比较近的两个流贼,他们都是李定国的亲兵,在李定国不在的情况下,肯定是要留在李湘云的身边的,因此对靳统武的召唤,毫不动心。   靳统武三人走了,点着一根火把,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逃过一劫,朱慈烺暗暗松口气,他拼命摇头又点头,想要向李湘云表示感谢,更希望李湘云能拔出他口中的布团,令他可以说一些感激的话,但李湘云却看也不看他,只冷着脸对张叔和王义说道:“你们两人休息吧,我值夜。”   “云姑娘,还是我来吧。”张叔道。   李湘云却不再多说,把篝火挑得更旺,就在篝火边坐了,拿过那一根还未成型的拐杖,用小刀慢慢地削了起来,篝火照着她的脸,她粉脸严肃,眉宇间有散不开的愁绪……   张叔和王义知道她的脾气,于是就都躺下了,想着一会再替她。   朱慈烺睡不着了,他一直希望李湘云能拔出他口中的布团,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但李湘云却根本就是忘记了他,看都不看他,只是坐在篝火边,慢慢削着枝丫。   朱慈烺远远望着,实在是猜不出她的心思,最后终于是支撑不住,沉沉地睡去了…… 第九百九十七章 君无戏言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朱慈烺心中一惊,急忙抬头。   ——篝火还有残余,李湘云还坐在篝火边,还是一手刀,一手枝丫,就好像她一夜都没有动过,晨光中,她黑衣劲装,背着短弓,长发在头上盘起,肌肤白净,安静而祥和。   朱慈烺双臂一挣,发现自己还被绑在大树上呢,而在他挣动的同时,另一边也有人在呼应,显然,唐亮也还在。   同时,口中的布团也依然留存。   朱慈烺苦笑,看来靳统武的离去,并没有改变什么。   “云姑娘~看我们猎到了什么?”   听见有惊喜的叫,然后脚步声响,李湘云的两个流贼亲兵,好像是抬着什么东西,满脸喜色的从对面林子里奔出。   近了才看见,原来两人扛回了一头野猪。   野猪个头不大,但身上的黑毛根根如刺,此时好像还没有死绝,流着黑血,哼哼唧唧。   李湘云站了起来,对于两人猎到了一个大家伙,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朱慈烺心中却是惊疑,大早上不应该立刻赶路吗?怎么去狩猎了?抓到了就得拔毛剥皮,耽搁半天的时间,难道今日是不走了吗?   如果是,那就说明李湘云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还是靳统武的刺杀,推了一把?   不管怎样,如果不继续往深山里面逃窜,留在原地,不需要多,只需要一两天,或许官军就会追到。   但李湘云会在这里停留一两天吗?   怕是不会。   ……   就像朱慈烺猜测的那样,两个流贼亲兵开始忙乎起来,烧水拔毛,开膛破肚,那个张叔好像是屠户出身,宰杀甚是利索,五脏肠子各处关节,分的清清楚楚。   李湘云并不帮助,只是坐在旁边的青石上,静静地看着,阳光下,她眉头不展,一脸的心事,就好像一直在思索某一件事情,又或者是要做某一个决定。只是这个决定太难做了,她犹豫不决,始终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   ……   山里的野猪甚是肥美,铁锅大炖,咕嘟一个时辰原本是最好的,但此处没有铁锅,于是只能劈成几半,架起来用火烤。两个流贼亲兵连拔毛带分解,终于是做完,然后就捡来很多的柴火,架起来,准备烤制了。   点火之前,张叔跟李湘云嘀咕了很长时间,像是在问,大白天点火,万一被官军发现怎么办?   不知道李湘云是怎么回答的,总之,张叔和另外一个流贼,还是点了火。   只不过火头很小,不到近处查看,绝不能发现。   流贼在烤猪,但朱慈烺却心急如焚,算算时间,他被劫持已经有十一二天了,十一二天的时间,足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不知道他失踪之后,大军有没有乱?虽然有陈奇瑜朱国弼主持军务,但在自己猝然失踪的情况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压住局面?另外,朝廷那边又如何?会不会慌乱?自己的父皇,一向急脾气的崇祯帝,会不会在暴怒之下,做出什么决定呢?   心中焦急,但朱慈烺却也无能为力……   日上三竿,天气渐渐闷热起来的时候,猪油香气开始溢出。   连心中焦急的朱慈烺,都馋的满嘴口水在唇齿之间打转。   李湘云却依然面无表情,从头到尾,都不曾向朱慈烺多看一眼,只是一会敏捷的登上旁边的小山坡,向远望观望,一会又回到青石边,静静地继续想心事,而在她之后,那个叫王义的流贼就站到了山坡的高处,开始担任岗哨,张叔则是忙乎着,同时烤制两支猪大腿。   “有人来了~”王义忽然叫了一声。   原本坐在青石上的李湘云立刻就跳起,张叔也抓起了长刀。   朱慈烺一喜,是官兵吗?   林木晃动,几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看到来人,李湘云脸色更加凝重。   是靳统武。   靳统武去而复返。   但不同的是,他身后多了一个人。   “就在那,朱家太子就在那!”   一出林子,靳统武就大声的喊,手指着朱慈烺所在的方向,给身后的那人看。   ——面色蜡黄,耷拉眉,三角眼,面无表情,身材却是高高瘦瘦,穿着半身的披甲,腰间悬着一把长刀,靳统武一边向他指,一边为他让开半个身子。显然,这个来人身份地位比他高,即便靳统武是李定国手下的悍将,在此人面前,也要弯腰低头。   离得远,朱慈烺看不清是谁。   只听见李湘云冷冷说道:“靳统武,你回来干什么?”   “饼妹,快把朱家太子交出来,由我和九将军带走。”靳统武道。   “我不认识什么九将军!”李湘云苍白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她显然意识到了危机的临近。   “饼妹,朱家太子交给我吧。”靳统武身后那人说话了。他上前两步,走到靳统武之前,面无表情的说。   此时正是上午巳时,充沛的阳光照着他的脸。   正是张献忠的第九子刘志。   阳光下,感觉他脸色更加蜡黄,一向阴冷不可测的三角眼里,忽然充满了炙热,那可是朱家太子啊,好比是一座金灿灿的宝藏,抓到他,不管是交给张献忠,还是献给朝廷,那都是无与伦比的大功一件……   “凭什么?”李湘云冷冷。   “我有义父的金牌。”   刘志从腰间取出一个金牌,在手中一亮——虽然没有正式号称大西王,但张献忠在武昌时,已经搭起了一个基本的框架,其中就有代表他的金牌,但见金牌,献营之人都得听令。   “义父现在在哪?”李湘云问。   “他现在和六哥在一起。”   “在哪?”李湘云追问。   刘志脸色一寒,显然,他对李湘云的追问很是不满,不过还是回答:“据此大约二十里,正在往南面走……”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羊楼镇兵败,义父令我携带金牌,收拢散落的兄弟,聚事再起。我在山间遇见了靳统武。”说道这里,刘志终于是不耐烦了,收了金牌,不管李湘云同意不同意,急不可耐的就向捆着朱慈烺的大树走去。   李湘云却挡住了他,冷冷道:“不劳九将军,我自会带朱家太子去见义父。另外,九将军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没。”刘志摇头。   李湘云脸色一寒:“既如此,九将军去忙吧。朱家太子我自会处置!”   刘志的三角眼,立刻就挑了起来,不过随即又收敛,他知道,这么多的义子中,张献忠最看重的就是孙可望和李定国,像自己这样的,只是边角料,在张献忠心中,没有太高的地位,而李湘云是李定国的妹妹,也是张献忠唯一的一个义女,不是他轻易能得罪的,于是阴阴道:“再忙的要事,还能忙过这个吗?”   “怎么,见我哥哥不在,你想要抢我的功吗?!”李湘云冷冷。   刘志面无表情:“饼妹这是什么话?谁敢抢你的功?……不过我听靳统武说,你和朱家太子好像有什么往来?”   “他的话,你也能信?”   李湘云粉脸无情。   “信不信的,我自有判断……”   刘志忽然一个闪身,就从李湘云身边超了过去,直奔朱慈烺。   李湘云一个不防被刘志钻了破绽,不过她反应极快,反手一拿,短刀刷的一下就拔了出来,闪电般的向刘志后脑砍去,口中清叱:“站住,不然要你的脑袋!”   虽然刘志是张献忠的九子,但在李湘云眼里,却也不算什么。   闻到后面风声,刘志吓的魂飞魄散,他没有想到,李湘云敢直接向他动刀。回身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刀锋擦着刘志的头发掠了过去,如果他动作稍慢,真有可能被李湘云削去了脑袋。   刘志顿时大怒,眼珠子迸出了血,他可是谁也不能惹的,整个献营之中,也就有那么三五个人,令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把怒气放在心里,记在账上,但总有一天,他要连本带息的讨回!   今日如果是李定国,刘志也只能压下火气记账本,谁让李定国是红人,而且实力比他强呢?   不过面对李湘云,他却未必需要记,不说朱家太子这个大油头,只说他身揣金牌,但李湘云却依然敢向他动刀的理由,就足以让他发威了。   刘志翻滚了两下,翻身而起,呛的一声拔出了腰刀,目光凶狠的瞪着李湘云,怪叫道:“李湘云,你眼里还有义父吗?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有你哥哥李定国,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李湘云却不理他,侧脸左右看:“张叔,王义,挡住他们,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近前!”   “是。”   张叔和王义答应一声,各自挺刀挡住刘志。   李湘云则转身向捆绑朱慈烺的大树走去。   “滚开!”   刘志凶眼。   被他一瞪,张叔和王义心生胆怯,不由就退了一步。   刘志拎着刀,急步跟在李湘云的身后。   李湘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张叔和王义是拦不住刘志的,对刘志的追来并不意外,于是她加快脚步,两个箭步就来到了朱慈烺的面前。   朱慈烺满脸是汗——当靳统武去而复返,而且身后出了一人之后,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妙,而后见到新来的那人拿出金牌,勒令李湘云交出自己时,他就知道,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   在李湘云手中,他或许还有机会,但如果落到靳统武的手中,他肯定是必死无疑。   于是,他不得不冒险执行自己的脱困计划了。   昨晚,靳统武试图弑他之时,被李湘云发现,那把短刀就掉落在他的面前,事后,李湘云好像是忘记了,并没有收起那把刀,于是,朱慈烺伸出脚尖,一点一点,用了一夜的时间,才将那把短刀勾到了自己的身下,不过他双手都被绑在大树上,指尖要想够到短刀,并不容易,因此他将短刀藏于身下,想着等启程动身之际,再想办法拿到短刀。   不想今日李湘云迟迟不出发,而靳统武又忽然杀回,因此,就在刚刚之间,他顾不上危险,不惜受伤,用大腿和臀部,将身下的短刀,拼命的往手指间腾挪。   不过还没有成功,李湘云就已经出现他面前了,冰冷的眼神看他一眼,忽然蹲下身,用手中的短刀,去割他双手上的绳索。   朱慈烺吃惊。   李湘云却冷冷:“都说君无戏言,我希望你能永远记着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过的话,如果你做不到,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朱慈烺惊讶,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拿好你藏着的那把短刀,一直往西走,你就可以走出大山。”李湘云动作极其麻利,刷刷两刀,就已经割断了朱慈烺手上的绳索,站起来,望着朱慈烺的脸:“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站起来跑?”   这一瞬,朱慈烺有点呆,因为事情有点来的太突然,让他有点措不及防,不过只是一瞬,下一瞬,他就跳了起来,抄起身下的那把短刀,急急去割唐亮手腕上的绳索。   听见惊呼声。   显然,几个跟过来的流贼,都被李湘云的动作惊骇住了,他们或许对李湘云有所怀疑,但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李湘云会忽然割绳放了朱家太子。   “饼妹,你疯了?”听见靳统武叫。   “谁也不许过来!”   李湘云已经横刀挡住了他们。   随即。“叮叮当当”的刀剑之声急响,却是刘志试图想要绕过李湘云,但被李湘云挥刀挡住。刘志不耐,终于是出刀,两人战在了一起。   这中间,朱慈烺已经割断了唐亮手腕上的绳索,拉起唐亮,就往林子里面钻。   “别让他们跑了,追啊!”听见靳统武大叫。   脚步匆匆,树叶沙沙。所有的景象都在晃动。   朱慈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侥幸逃生,漏网之鱼的急切和惶恐,他拼命的跑,什么也不顾,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追上!   “殿下,你先跑,奴婢断后!”眼见追兵不绝,唐亮喊。   “不,一起跑,不要说话,用尽所有的力气,跑!”   朱慈烺喝。   两人豁出去了所有,亡命狂奔…… 第九百九十八章 原来是你   幸运是,朱慈烺和唐亮虽然被流贼劫持了很多日,唐亮更是被靳统武拳打脚踢,不过他们的双腿都没有受伤,朱慈烺平常之时,勤练武艺,强健身体,唐亮每日跟在他身边,一起参与,身体也强健了不少,因此虽然是深一脚浅一脚,但在密林逃生之中,却也激发出了无穷的潜力。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终于,他们听不到身后的追击和呼喊声了。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歇息。   不等缓过气,朱慈烺看一眼天上的太阳,又算时辰,辨别了一下方向,往西面一指:“走,那边!”   李湘云说一直往西面走,就可以走出群山和密林,朱慈烺相信她的话,而在密林之中辨别方向,并不容易,需要一定的技能知识并有太阳做为参照物,朱慈烺前世是老师,各项科学知识都有粗浅的涉猎,这一下就正好用上了。   继续向前跑。   又跑了一个时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跑出来了,两人的脸部和手臂,更是被树枝划出了无数道的伤口,实在是跑不动了,两人这才停了下来,躺在乱草中,距离的喘息。   “殿下,喝水……”   唐亮双手捧来一杯清泉。   原来,不远处正有小溪。   望着唐亮那原本鼻青脸肿,现在又多了十几道被树枝划出血印的脸,朱慈烺心中感动。   若非唐亮,他未必能说服李湘云,说不得当日就被靳统武杀了。   但感激虽多,却不能明说,他微笑点头,咕咕地喝完。   唐亮又到溪边去捧。   再回身时,发现太子殿下已经跟了过来,蹲在溪边,一边自己捧水喝,一边清洗脸上和身上的污泥和汗水。   ——已经有十二天了吧,朱慈烺在心中默默计算被流贼劫持的日子,想着十二天的时间,因为自己的失踪,军中大营一定已经是闹的天翻地覆了,京师也必然被惊动,所以他必须尽快的返回军中,稳定局面。   都说山中一日,人间一年,只希望这半月里,京师和军中,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故。   借着清澈的山溪,朱慈烺隐约的看到自己蓬头垢面,哪像是一个太子?比逃亡的流贼也好不了多少……   唐亮也急急清洗。   他和太子一个心思,这里不能久留,简单清理和歇息之后,要迅速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耳朵里忽然听见了声响,不是虫鸣鸟语,而是非常轻微的,树枝被人踩折了的声音,他大吃一惊,急忙站起,就看见一个黄脸汉子出现在了山溪边,距离他们不过八九步的距离。   “啊!”唐亮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心想大事不好,流贼追上来了。   就在唐亮啊叫的同时,朱慈烺已经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短刀,他比唐亮的耳力更好,所以他清楚听到,来到的追兵,只有这黄脸汉子,也就是李湘云所说的九将军一人。   所以不用太惊慌。   四目相对。   朱慈烺看黄脸汉,黄脸汉也看他。   午后的阳光,照着两人的脸。   一个目光稳定,虽然有点气喘,但并没有太多的惊慌。   另一个面无表情,但目光的深处,却是闪着眦睚必报,视人命如草芥,报仇从不在乎手段的冷森。   两人就这么定定地对视了几十秒钟。   然后,几乎是在同时,两人就认出了彼此。   虽然两世为人,容貌和身份都已经改变,但彼此目光对视的时候,心中却都是一颤,什么都可以改变,但唯独眼神改变不了,而就在这一刹那,两人的脑子里面电光火石一般,同时都闪过了前世的画面……   ——冰冷的河水,掉落的轮椅,两人同时落入水中,水花飞溅中,那种冰冷和面对死亡的绝望,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恍惚中,天空似乎有雷电闪过。   朱慈烺瞪着眼睛,几乎不能相信,那个推自己入河的凶手,自己一直细心照顾的学生,竟然和自己一样,也来到了这个三百年大变的世界!   刘志,原来张献忠的第九子,就是他。   最初,在穿越后的前几天,朱慈烺一直在苦思冥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吗?刘志为什么要下此毒手?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要面对这个世界的挑战,更要担负自己应当担负的责任,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念头,才渐渐从他脑海里散去。   想不到今日,竟然会遇到刘志。   “哈哈哈哈哈~~~”   彼此认出之后,刘志忽然一反常态的大笑了起来,他笑的前仰后合,状若癫狂,感觉他穿越这么久,也没有这么笑过一次,又或者是因为好久没有笑了,他面部肌肉已经忘记了笑容的伸展,看起来狰狞而扭曲,他一边笑一边说:“怪不得,怪不得呢……朱老师,原来是你啊……”   作为一个没有上过学的残疾,刘志是不知道太多历史的,他对明末清初的唯一一些认知,都是通过电影电视剧得到的,他知道顺治康熙,也知道崇祯帝李自成,知道大明的江山,会被满清人夺取,知道崇祯帝上吊,知道李自成会死在九宫山,但对其下的名臣良将,包括一些具体的历史事件,他是不清楚的。   这不怨他,明末清初的历史,本就不是中国历史课本的重点,甚至是故意阉割隐藏,中小学完全不说,直到高中,才稍有涉猎,电视电影更是颇有忌讳,很少提到这个时期,雍正乾隆的电影电视倒是有不少,但对穿越无益。   不知道具体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刘志只是知道历史大势的大致走向,所以他才会一路向南走,想要逃到最为安全的南京。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志忽然感觉到,历史好像有点不对劲了,就他所知,明末官军已经没有什么战力了,被建虏和李自成张献忠打的落花流水,崇祯帝皇帝更是只坐了十七年,最后一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带兵攻破北京,崇祯就在煤山上吊了。   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七年的五月了,李自成不但没有打进北京,照陕西传来的消息,却已经快是要被官军剿灭了。   这是完全不对了啊?   更不用说,在羊楼镇之战中,他真切感受到了官军的恐怖战力,在鸟铳密集如雨之中,他献营十几万的精锐人马,竟然一朝覆灭。他想不出,这般强大的官军,会守不住京师北京?   所以,刘志渐渐明白,历史不一样了,难道是以为他自己的穿越吗?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改变了什么。   而现在,当他见到朱家太子,两人目光相对之时,他忽然明白了历史改变的原因了。   “哈哈哈哈……”刘志狂笑,对于朱慈烺的名字,他听说太多了,都说是朱家太子练兵,才打败了李自成和建虏,他一直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历史也许就是这样的,只恨自己前世学的太少,所以没有能够了解,现在见到朱慈烺,哦。不,应该是他的老师朱新宇,他忽然才明白了。   原来朱新宇也穿越了,并且变成了朱家太子,因此历史才会发生改变,都十七年五月了,天下还是崇祯帝的,而九宫山没有埋葬李自成,自己原本想着,趁着兵败,骗张献忠到九宫山,凌杀张献忠,报的大仇,但张献忠太警觉,一路急逃,又拖着一个刘文秀,他根本没有下手的时机,而在这片混乱中,他竟然遇见了自己的老师。   哈哈。   刘志的笑声,渐渐变成了狰狞。   他不甘啊,前世他是一个要饭的,这一世也是乞丐,但想不到坐在轮椅上,说话都是小声小气,没有什么力量的残疾老师,竟然是变成了太子,以后会是皇帝,这不公平!   这一刻,刘志什么也不想。   历史,民族,天下苍生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屁,都死了才好呢,管我什么事?幸福的景象越多,他心中的愤怒就越多,他不许别人幸福,他希望每一个都像他这么凄惨,不,应该比他更凄惨,那样他才会平衡。   朱新宇,你凭什么穿太子?前世里,你又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今日让我遇见你,我要再宰你一次!   面色狰狞中,刘志提着刀,向朱慈烺逼近!   朱慈烺心中的震惊,更胜过刘志。   一时几乎不敢相信。   而当刘志一脸杀气,提刀走来时,他知道,虽然两世为人,但刘志还是那个狠毒的小孩,一点都没有改变,他丝毫不念及情谊,前世杀,这一世还是要杀他。   但这一世的朱慈烺,已经不是前世里,坐在轮椅里的朱新宇了。   面对刘志,他并不畏惧,他深深吸口气,把短刀抬了起来——他刀术的老师是王辅臣,几次战役,特别是羊楼镇的冲阵,提升了他的信心,他自信,自己是有一战能力的。   “殿下,你快走!这里有我!”   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手握木棍,挡在了朱慈烺的面前。   却是唐亮。   他脸色涨红,握着木棍,誓死保卫。   “你不是他对手……”   朱慈烺正要说让开,刘志就已经挥刀冲了上来,唐亮大叫一声,迎上去,举着木棍,朝着刘志当头就砸,刘志刀锋一削,噗的一声,木棍就被砍成了两截,唐亮手中一空,顿时就失去了平衡,刘志抬脚飞起,踢的他翻了一个筋斗,摔在了两三米之外。   这一下摔的奇猛,直摔的唐亮眼冒金星,四肢发麻,一时根本爬不起来。   见唐亮倒地,朱慈烺毫不犹豫,立刻挥刀向刘志砍去。   “叮”的一声,双刀在空中交错,火星四溅。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刀锋交错的时候,朱慈烺低吼着问,虽然是低吼,但他的心情和表情却都非常冷静,前世经历了那么多,这一世又经历了这么多,大约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惊慌失措,不能自己了。   “再死一次,到阎王殿去问吧!”   刘志已经又恢复了他面无表情的阴冷和嘲笑。   朱慈烺知道,这刘志是一个疯子,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反手一刀挥出,说道:“无药可救!”   刘志侧身闪过,面无表情的说道:“扔了刀,我给你死一个痛快,不然落到张献忠手里,他非用大锅把你煮熟了吃不可!”   朱慈烺针锋相对:“刘志,我也给你一个机会,放下刀,我可以饶你不死!”   刘志冷冷:“朱老师,你是吓糊涂了吧?你真以为你是太子啊?扔刀吧,你不适合来这个时代……”   声音未绝,他脸色忽然大变,因为他听到了身后的凛凛风声,像是有羽箭扑来,他反应极快,噗通就卧倒。   正常情况下,只要及时卧倒,羽箭就会从上方掠过,从而躲过一劫,但这一次却是有点意外,那个发射羽箭的人,好像有点太着急了,腕力也好像有点不济,张弓搭箭急射之中,离弦而出的羽箭,并没有准确的射向刘志的后心,而是射向了下半部,刘志这一卧倒,不但没有躲过羽箭,反而是正中目标。   “啊!”   就听见一声惨叫,刘志抱着小腿倒地。   这一支羽箭,好巧不巧,直接射穿了他的脚后跟。   虽然暂时没有流血,但疼痛钻心,刘志根本支撑不住,倒地啊啊大叫。   朱慈烺心中一松,抬头向羽箭的来源处看去,正看见一个轻灵的身影钻出林子。   正是李湘云。   原来,刚才刘志持刀要挟之时,李湘云正追到了林边,见朱家太子被刘志逼住,好像有危险,于是摘下短弓,张弓搭箭,朱慈烺和她处在正面,看的清楚,所以才故意用那句话激怒刘志,吸引刘志的注意力。现在李湘云一箭得手,正是趁势攻击的机会,于是朱慈烺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一刀就向刘志砍去。   这一刻,朱慈烺想的并不是复仇,而是担心同为穿越者的刘志,会给他逆转历史的目标,带来难以预知的危险,为了天下的大计。他觉得,刘志不能留,即便心狠手辣,手上沾血,这一刀他也必须砍下去!   这一刀,朱慈烺毫不留情。   不过刘志却极为机警,中箭倒地之后,他就知道情况不妙,身体就在积蓄力量,当朱慈烺刀锋落下之时,他用力翻身一滚,连续两次,已经滚离了朱慈烺身边十几步。   而就在这其间,脚步声响,又有几个人从林子里面钻了出来。   却是靳统武和两个流贼兵。   “快走!”   李湘云清叱。 第九百九十九章 快意恩仇   朱慈烺知道,今日是杀不了刘志了,没办法,只能扶起唐亮,向西狂奔。   而李湘云已经横刀,拦住了靳统武。   “快,快给我包伤,看我的腿啊!”   刘志倒在地上,抱着小腿,疯狂的大叫。因为疼痛,他脸上的青筋一根根都凸显了出来,同时他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包围住了他,他仿佛是回到了前世,被乞丐王割断脚筋的那一个夜晚,冷汗淋淋,痛不欲生,难道这一世,自己又要残疾了吗?   但靳统武却顾不上管他,现在靳统武的眼里,只有逃跑的朱家太子,于是箭步就要追。   李湘云拦住了他。   “饼妹!你是疯了吗?”   看着李湘云,靳统武已经是有点歇斯底里了,他不明白,朱家太子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怎么就能打动饼妹呢?   李湘云冷冷看他:“张叔和王义呢?他们怎么没有跟来?”   靳统武不说话。   李湘云却是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粉脸立刻涨红,柳眉倒立,大叫道:“我要杀了你!”   挥刀向靳统武砍去。   叮叮当当。   刀剑相交。   两人战在一起。   朱慈烺和唐亮此时已经离开了溪边,在即将钻入林子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李湘云正和靳统武战在一起,午后的阳光里,清澈的溪水边,李湘云娇小的身影,虽然不落下风,但却显得单薄了一些……   那一边,两个流贼已经扶起了刘志,刘志却在咆哮:“金疮药,金疮药,你们有金疮药没有?没有?快给老子找去!”   “殿下,快走吧……”唐亮急。   朱慈烺又盘算了一下敌我的力量,然后压下了心里的那一丝犹豫,忽然说道:“不,先杀了靳统武!”   说着,提刀又冲了回去。   唐亮大吃一惊:“殿下!”   但殿下回头,他不能不跟随,于是操起一根枯木枝,也跟着冲了回去。   见朱家太子竟然转头跑了回来,靳统武大喜,李湘云却是大惊,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朱慈烺,像是看着一个什么怪物?朱慈烺却不管,加入战团,挥刀向靳统武砍去,靳统武抬刀架住,狰狞道:“狗太子,劲不小啊,老子宰了你!”   如果说,面对李湘云,他还有所顾忌,有所保留,那对朱慈烺,他可就毫不客气了。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朱家太子并不是他以为的柔弱之人,只交手两三招,他就意识到,朱家太子得名师指点,刀法有相当的造诣,配上李湘云,一时竟然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娘求的,你两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靳统武嘶吼,要手下的两个亲兵上来帮忙,那两人搀扶起刘志,正对刘志后脚跟上的羽箭束手无策,闻到靳统武的召唤,急急放下刘志,拔刀冲上来——靳统武和李湘云两个领导打斗,他们这些当小兵的,实在是不好参与,只能是两不相帮,但对朱家太子就不一样了。   两个流贼提刀冲了上来。   不过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朱慈烺已经找到了靳统武的破绽,当靳统武挥刀格挡开李湘云,招式已老,前力已去,后力未生之时,他忽然一个疾进,手中的短刀,嗤的一声,插入了靳统武的胸膛!   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刀刃刺入别人血肉、顿挫却又带着一点磁力的滋味,朱慈烺不由自主的楞了一下,这一刻,他这样的战场新人和沙场老将,显示出了细微的差别。老将的话,绝对不会发楞,而是会立刻拧转刀把,让刀锋在敌人的胸膛里旋转喷血,造成更大的伤害,然后迅速拔刀。   朱慈烺这一愣,给了靳统武机会。   “啊!”   靳统武啊的痛叫,反手一刀就向朱慈烺削去。   这是靳统武受创之后的怒极出手,力量大,速度快,朱慈烺几乎不能闪。   血雨飞起。   一条手臂飞上了半空。   但不是朱慈烺,而是靳统武的手臂。   “闪开!”李湘云大叫。   却是李湘云在关键时刻,及时挥刀,准确的斩下了靳统武握刀的右手。   朱慈烺也立刻警醒,一身冷汗的迅疾拔刀。   断臂和鲜血在空中飞舞。   靳统武捂着喷血的断臂处,啊啊大叫,踉跄着后退。   李湘云再一刀削去。   “饼妹,不要!”   靳统武满眼惊恐,大叫。   但晚了。   噗!   刀光闪过,他的脑袋离开了脖腔,飞到了半空。   而他脖腔的血,如喷泉一般,鲜血喷尽,脑袋落地的同时,他的尸体,才怦然倒地。   直到临死,靳统武都瞪着大眼珠,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会死在李湘云之手。   血雨落下。   李湘云面色也有点白,半晌后,缓缓说道:“这是为张叔和王义报仇!”   两个提刀正要上攻的流贼呆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不过一个眨眼,靳统武竟然已经是变成了无头的尸体!两人相互一看,转身撒腿就跑。   而在他们之前,刘志已经单脚连跳,一瘸一拐的逃入林中了。   平生第一次用刀剑杀人,如此近距离的沐浴血雨,朱慈烺气喘吁吁,额头有冷汗,每一滴淋在他身上的鲜血,都让他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不过他表情却冷静,脑子更是清楚,指着刘志的背影说道:“不能让他们跑了,追!”   “站住!”   李湘云忽然道。   朱慈烺站住了,看向李湘云。   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中,李湘云粉脸严肃,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逢林莫入,穷寇勿追,你知道林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像你这么冒冒失失追进去了,如果被捉了,张叔王义岂不是白死了?”   “但让他们这么跑了,后患无穷啊……”朱慈烺担心刘志。   “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李湘云冷冷道:“你已经失踪十几天了,你军中大营,怕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吧?”   朱慈烺的心渐渐沉淀下来,心想,自己是太子,只要自己用心经营,选贤任能,扫除弊政,引进新科技,又何惧一个流贼?再者,仔细回想一下,刘志对明末清初的历史,所知并不多,因为时间太短的原因,自己这个老师,根本还没有向详细讲解过南明以及李定国等人的历史,而从刘志今日的表现看,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不过刘志能成为张献忠的义子,倒也颇令人意外。   心里这么想,朱慈烺的心情立刻就轻松了不少,他放开了刘志,望着李湘云那依旧冰冷,但却已经渐渐熟悉的眼,笑一下:“谢谢你救我。”   “不用。”   李湘云转开脸:“我放你不过是因为你当晚的承诺……我现在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不兑现,未来不是好皇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看来我必须得做一个好皇帝了。”   朱慈烺笑,他声音不高,但非常清楚和坚定,然后他望着李湘云的侧脸:“你放了我,又杀了靳统武,张献忠不会放你的,不如你跟我走吧。”   “为什么要跟你?”   李湘云还是看着旁边,嘴角微微扬起,粉脸好像很是不屑:“你是太子,我是贼,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走不到一起的!”   “那也未必……”   “不要说了,你快滚吧,刘志之后,说不定还会有其他人追来!”李湘云打断他的话。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朱慈烺问。不知不觉,在感激之外,他对李湘云   有了一些关心。   “当然是去找我哥!”李湘云终于回转头来,用她清澈明亮的目光看着朱慈烺:“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被你的官军抓到。”   “不,你不能去找你哥。”朱慈烺摇头,坚定说道:“刘志跑了,如果他把你纵放我的事情,告诉张献忠,张献忠一定会大怒,以张献忠的狠毒,即便有你哥哥李定国,他也未必能维护你,你还是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出山。为报你救命之恩,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尽力答应你!”   李湘云望着他,冰冷的眼神里终于是闪过一丝感动,不过却是一闪即没,很快又冷冷说道:“有这种仁慈心肠,还是多善待百姓吧。”说完,将手中的血刀在靳统武的尸体上擦了擦,还刀入鞘,向林中走去。   “你要去哪?”   朱慈烺惊。   “你在这里婆婆妈妈,我却没有时间陪你……”李湘云撂下一句。   音犹在耳,但她的身影却早已经隐入林中不见。   “李湘云?李湘云?”   朱慈烺叫了两声。   但没有回应,只有摇动的树枝树叶沙沙作响。   ……   “你说什么?”   张献忠瞪着血红的牛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刘志。   刘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回答:“义父,李湘云背叛了献营,她不但放跑了朱家太子,坏了我献营反败为胜的机会,而且还杀了靳统武……”   “娘求的!”   刘志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张献忠忽然跳了起来,一脚踢了他一个筋斗,嘴里骂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   刘志爬起来,再次跪倒:“儿亲眼所见。”   “放你娘的屁!”   张献忠又一次将刘志踹倒,而且不再给刘志起身的机会,他用右脚踩住刘志被李湘云射穿,刚刚去掉箭杆,包扎好的脚后跟,使劲的碾,嘴里疯狂的嘶吼:“说,你是不是有了二心,想要离间我和老四的关系?”   “我,我……”   刘志疼的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如雨,到这时,他才忽然醒悟,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将这个消息禀告张献忠的。   ——因为在兵败之后,张献忠身边的精锐,已经是全军覆没,如果想要再起,就必须依靠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个义子,现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李湘云放走朱家太子的事情是真是假,张献忠都是不会追究的。李湘云和李定国乃是亲兄妹,如果此时追究李湘云,岂不是要逼反李定国?   所以,即便张献忠心里已经相信,并且对李湘云痛恨无比,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但嘴上也是不能相信,为了取信李定国,必须对密报的他,予以重罚。   “说!”   张献忠脚上更加用力。   “儿,错了……”   刘志终于晕过去了,脚后跟咕咕地流血,经此一踩,他的脚后跟已经是不可能伤愈。从今以后,他将永远是一个瘸子……   ……   山高林密,道路难寻。   朱慈烺和唐亮两人,足足在山中钻了五天,方才走出了这片大山。   这还要多亏朱慈烺有前世的知识,知道辨别方向的办法,最近这两三年,又一直勤练武艺,强健身体,所以才能坚持下来,如果是朱慈烺本尊,非是饿死病死在山林之中不可。   这五日间,朱慈烺始终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李湘云还跟在身后。   不过只是一种感觉,他并没有任何证据。   “老人家,这里是哪?”   走出大山,看到平原,朱慈烺和唐亮两人都激动的快要哭了。彼此一看,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都和叫花子差不多,朱慈烺躺在山前的道路边休息,唐亮踉踉跄跄,找寻了一个田间的老人问。   “岳州!”   唐亮连滚带爬的回来告诉:“殿下,这是岳州的幕埠山!官军在岳州大胜,流贼都已经跑了。”   朱慈烺不意外,只是苦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被裹挟了三百多里,从通山县的九宫山到了岳州境内的幕埠山。   “岳州。”   朱慈烺站起来:“刘肇基还在岳州吗?”   唐亮扶住他:“不知道,不过听那老农说,岳州好像还有大批官军。”   朱慈烺点点头,转身冲身后的大山摆手。   他隐隐觉得,有人一定能看见。   ……   岳州。   被几十万流贼围困了二十多天,其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流贼都在猛烈攻城,激烈的战斗中,城上上下被挥洒了无数的箭矢和火药,倒毙的尸体,层层叠叠,积累成山……   终于,羊楼镇之战的消息传回,二十万的老弱流贼,一夜之间就逃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向官军投降,直到此时,城中人才知道,原来张献忠的主力早已经不在城下了,在庆幸被流贼所骗,却依然取得胜利的激动后,众人对羊楼镇的胜利就更加振奋了。   从偏沅巡抚李乾德到长沙推官蔡道宪,知州王章都是作诗祝贺。刘肇基则是带兵围剿逃散的流贼。   但很快的,一个惊天的坏消息传来,太子殿下在九宫山追敌失踪了。 第一千章 魑魅魍魉   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尤其刘肇基等京营将官,更是无法相信,太子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主心骨不在,每个人都有发虚的感觉,于是顾不上继续再追缴流贼的残余,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刘肇基就带了大部分的京营主力,离开岳州,往羊楼镇通山开拔,准备参与对太子殿下的找寻。   六日后,待岳州形势稳定之后,万金刚带着剩余的京营离开——除了有几百伤兵留在岳州修养之外,京营兵已经全部从岳州撤走。   而又是六七日过去了,太子殿下还是毫无消息。击溃张献忠的胜利喜悦,早已经在岳州官员的脸上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在想,太子殿下去哪了?如果太子殿下出了意外,朝廷要如何追责?而他们这些人,又会不会被波及?   长沙推官蔡道宪原本以为可以返回长沙了,但岳州一下收拢了二十万的流贼难民,钱粮和人员都是短缺,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协助偏沅巡抚李乾德和岳州知州王章署理各项事务,听闻太子失踪之后,他更是夜不能寐,率领兵丁和义民,在各处设卡检查,并亲自带人进山,搜寻太子可能的踪迹。   偏沅巡抚李乾德心中不免庆幸,幸亏自己是在岳州,如果是在九宫山军中,怕是逃不过罪责的。   “报~~~报~~~”   黄昏,一个信兵忽然撞进了李乾德临时理事的行辕大门之内,一口气奔进大堂,在李乾德面前跪倒,上气不接下气:“报抚台,蔡大人……找到太子殿下了!”   “啊?”李乾德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   九宫山。   十万官军大营。   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九宫山,并成为最高统帅,在他的指挥下,十万官军连同几十万的民夫,对九宫山周边展开地毯式的搜查,每一个山谷,每一处洞穴,都不放过。   而五十里之外发现太的那一块碎布,令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从白天到黑夜,照着东南方向,又整整搜了一天,一刻也没有停。直到凌晨时分,在九宫山连绵不绝的山脉之中,依然火把明亮,到处都是人。   但还是没有好消息。   一夜无眠的史可法忧心忡忡,在帐中来回踱步,作为朝廷二品的大员,南京兵部尚书,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太子失踪可能会带来的巨大风暴,而京师传来消息,说崇祯帝染病之后,他心中的忧急就更多了。   算时间,太子已经失踪二十天了,如果再不出现,很多事情将无可挽回……   下午,衔有圣命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到了九宫山大营。   史可法带着抚宁侯朱国弼,诚意伯刘孔昭,戴罪陈奇瑜,承天巡抚宋一鹤,御史杨尔铭,以及在营的所有将官迎接。   太子失踪二十天,所有人都一身疲惫,惶恐不已,谁也不知道,骆养性会带来什么?   同时的,他们隐隐也都听说了,因为太子失踪,崇祯帝忧心过重,已然是病倒了。   如此一来,他们的罪过就更是大了。   骆养性一行有五十人,除了锦衣卫之外,还跟随有一辆马车,骆养性本人却是骑马,也不知道轿中是何人?   但骆养性是钦差,谁也不敢过问。   果然,骆养性一到营中就带来了崇祯帝的口谕,对朱国弼陈奇瑜等人严厉斥责,令他们停职待命,又说他在途中得到消息,朝廷已经任命凤阳总督马士英为新的湖广总督,不日就会到任九宫山,总揽湖广全部兵马——听到此令,有人微微惊奇,不是有史部堂吗?干嘛再派马士英?这其中,平贼将军左良玉的脸色最阴沉,谁都知道,他和马士英的关系最是不睦。   史可法也微微皱眉。   最后,骆养性将带来的五十锦衣卫分入各营,令他们督促各营寻找太子,明着是督促,其实也是监管,但有太子的消息,骆养性会第一时间得知。   说完崇祯帝的口谕,骆养性就被史可法等人围住了,众人小心谨慎的询问崇祯帝的病情。   “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御医调理,我出京时,听说已经见好了。”骆养性宽慰众人。   众人这才放心。   安排完了一切,骆养性亲自入山,寻找太子。   陪在他身边的,正是抚宁侯朱国弼。   在一处山峰,四下无人,朱国弼终于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拉住骆养性,小声问:“你怎么才来呀?可急死我了!”   “路上有事,耽搁了三五天。”骆养性回。   寻找太子,居然也能耽搁三五天,肯定是有更重要的大事,但朱国弼不敢细问,只问道:“陛下身体到底如何?京师情况又如何?”   原来,和史可法陈奇瑜等人对京师情况一无所知不同,朱国弼已经接到了李守錡的密信,对京师变故,已经有所知晓,知道崇祯帝病危,定王即将上殿,他们一众勋贵也即将会受到重用。   但朱国弼心中的忐忑,却还是难免,毕竟他是太子殿下的副手,太子殿下走失,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太子殿下最后遇难,他的责任就更大了,虽然李守錡隐隐向他透露,只要他能控制精武营和左柳营,朝廷就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但他心中还是难安,此时见到骆养性,迫不及待的要询问崇祯病情和京师情况。   这两个问题极为关键。   如果崇祯帝病危,随时都可能驾崩,那就意味着身在京师的定王,随时都会登基,变成新皇帝,那一来,朱国弼就会安心许多,很多事也敢帮着定王去做,如果崇祯帝只是久病,并没有到油尽灯枯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说不定哪天会忽然冒出来,那么,朱国弼做事就不敢太过大胆。   毕竟,他也要给自己留后路的。   “侯爷没有收到伯公的信?”骆养性面无表情。   “收到了,”朱国弼尴尬:“但我更相信指挥使。”   骆养性眼中闪过鄙夷,然后左右一扫,压低声音,附耳道:“陛下……病情堪忧,已经不能识人了。”   朱国弼脸色一紧,抓住骆养性的袖子,盯着他的眼,声音也颤抖:“指挥使可不要瞒我,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路养性脸色严肃:“骆某怎敢欺瞒侯爷?”   朱国弼这才慢慢放开骆养性的袖子,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眼神一会兴奋,一会又害怕。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看向骆养性:“指挥使此次前来,就没有什么带给我的吗?”   “有。”骆养性肯定回答。   “是什么?”朱国弼急问。   “有人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骆养性盯着他。   “快拿出来!”朱国弼急不可耐。   骆养性脸色凝重:“……这封信太过重大,弄不好就人头滚滚,骆某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朱国弼明白骆养性的意思,一咬牙,抽出腰间的小刀,在左手掌心一划,鲜血流出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的说道:“以此为誓,若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骆养性假装惊:“侯爷何必如此?”   朱国弼道:“不必多说,我追随定王殿下的心,日月可鉴,死不回旋!”   骆养性这才满意,左右看了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压低声音:“这是定王的亲笔。”   朱国弼脸色一变,急忙收了短刀,接过信,恭恭敬敬地地看。   看完之后,他脸色难看的将信笺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在手中揉巴,然后抛到山间的乱草之中。   骆养性看他,眼神不屑,明知故问道:“定王信中说什么了?”   “定王要我掌控着十万大军……只是,这何其难?”朱国弼一脸难色。   “怎么,你做不到?”骆养性盯着他。   朱国弼叹一声,尴尬的说道:“不瞒指挥使,我虽然到京营一年多了,但营中上下到处都是太子的亲信,太子日常又都有规范,我一个协理,根本是插不上手,现在太子虽然失联,但他留下的规矩还在,各营依旧照着执行,我虽然一直努力,但陈奇瑜和杨尔铭事事和我作对,我实在无能为力。”   “陈奇瑜和杨尔铭长不了了,朝廷很快就会处置他们。”骆养性问。   “但还有刘肇基和马德仁呢。这两人也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难以理喻。他两人,怕是不会听我的指挥。”朱国弼摇头。   “如果把他们免了呢?”   朱国弼眼神一喜:“那就没有问题了。”   骆养性点头道:“实话和侯爷说吧。马士英再有三两天就会到九宫山,他手里有圣旨,到时,陈奇瑜杨尔铭两人会被缉拿回京,保定总兵虎大威,精武营主将刘肇基,副将刘耀仁,左柳营主将马德仁,副将贺赞,武襄左卫的宗俊泰,都会被革职待审,如果把他们都撤了,侯爷还不能掌控精武营和左柳营吗?”   “那当然能!”   朱国弼忍不住搓手,仿佛看到了自己扬眉吐气,所有京营将官都拜伏在他脚下的痛快场面。   不过很快的,他眼中却又闪过担心,小声问:“一下把他们全免了,军中会不会不服?”   “失陷太子是何等的重罪?不要说免职,就算是杀头,又有人敢说什么呢?”骆养性道。   朱国弼连连点头。但眼神还是有点不放心,或者是说信心不足,京营的军官可不是地方部队,他们都是太子一手提携起来的,一个个心气极高,除了太子,谁也不服,虽然拔了刘肇基和马德仁,但下面的中层军官还有一把呢,自己素无威望,又能不能压住他们呢?   骆养性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斜他:“侯爷没有信心吗?”   “有有,怎么会没有信心?”朱国弼掩饰心虚。   “好了,”骆养性不耐:“定王已经给你找了帮手了,你看马士英如何?”   “马士英也……”朱国弼微喜。   “恩,马士英是周延儒的人,这一次能为湖广总督,乃是定王之力……”骆养性道。   朱国弼大喜:“那就没问题了。”   马士英是湖广总督,节制湖广所有兵马,京营军官可以不服其他,但不能不服圣旨,有马士英相助,自己又是抚宁侯加上京营协理,掌控这支大军,应该不是问题,就算真有刺头,杀掉几个就可以了,反正有马士英这个湖广总督挡着。   “定王殿下对侯爷寄予厚望,希望侯爷不要让殿下失望。”骆养性盯着朱国弼。   朱国弼行礼:“请转告殿下,必效死!”   骆养性看向远处:“说说吧,太子情况如何?这茫茫大山,究竟还能不能找到?”   朱国弼压低声音,眼睛闪光:“周围两百里都翻遍了,我以为,怕是凶多吉少了……”   “万一回来呢?如何处置,侯爷心里可有准备?”骆养性脸色阴冷。   朱国弼不敢回答。   弑储两个字,是谁也不敢说的。   于是,朱国弼只能小心翼翼地反问:“指挥使……以为当如何?”   骆养性心里对朱国弼越发鄙视了,只觉得这些勋贵,一个不如一个,都是酒囊饭袋,脸上却冷冷道:“我的意思是,外紧内松,不必对流贼追的太紧,另外,这茫茫地大山,或许可以留出几个缺口……”   朱国弼稍微一想,顿时明白了骆养性的意思,太子失踪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已经被害,沉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另一个是被流贼带走,前者不用担心,但后者却是一个难以测量的未知,流贼带着太子在大山中游走,终究是需要出口的,如果官军围剿的太凶,流贼害怕,说不定会交出太子投降,那一来,事情就会有变化。   但如果官军外紧内松,拖拖拉拉,给流贼喘息的机会,再拖个一两个月,又或者是流贼裹挟太子,从官军的缺口逃出去,等京师有变,定王登基,就算太子从流贼手中脱困,也是来不及了。   而这一切,都需要朱国弼能完全掌控军中的指挥权。如此,他才能做出一些相应的布置。而不会被陈奇瑜等人反对。   “指挥使高明。”朱国弼点头。   骆养性盯着朱国弼:“其实侯爷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替定王殿下看紧了这十万人,不使他们坏了殿下的大计。但有太子的消息,就要立刻封锁消息,看住了太子,然后自有他人处置……只要是做好了这一切,侯爷变成国公,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   朱国弼眼角跳,心说骆养性难道已经找好了杀手,以备万一,要杀太子吗? 第一千零一章 仇转父子   朱国弼心中惊惧,但不敢问,只点头拱手:“到时定忘不了指挥使。”   路养性点点头,迈步下山。   朱国弼望着他背影,眼中的惊恐忍不住的流了出来:如果太子真回来了,那可怎么办啊?骆养性真敢杀太子吗?那一来,自己肯定也是要被牵连的。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这一刻,朱国弼忽然有点后悔,自己身为侯爷,何必参与到这种危险的事情里,只因为不甘寂寞,想要更进一步吗?但此时想要退缩,已经是不可能了……   ……   夜晚,满山的火把依旧。   史可法陈奇瑜都已经是身心疲惫,但却依然支撑着带人搜索群山,文臣如此,营中的武将就更不必说了,即便是身体大不如前的左良玉,也是支撑着,每日都要进山走一趟。   深夜,回到帐中,左良玉疲惫不堪,正要休息,左梦庚忽然来了。   “爹。”   看到这个儿子,左良玉气就不打一处来,也就是他其他几个儿子当年都被叛军杀了,不然他是绝对不会再留左梦庚在身边的。   ——这个酒囊饭袋,好色,贪财,吃嘛嘛不够,干嘛嘛不行,一无是处,羊楼镇之战,大好的战局,生擒活捉张献忠,本应该是他左营的大功劳,他左良玉也可因此扬眉吐气,加官进爵,但想不到啊,别人都顶住了压力,只有被他赋予众望,想要在羊楼镇立下大功的儿子,出了漏子,放跑了张献忠。   更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追击张献忠,太子在九宫山遭遇流贼袭击,至今下落不明,如今二十天过去了,太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如果太子最后真是出了什么,他左良玉的大罪一定是跑不了。   今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到来,虽然没有斥责他左营,也没有具体的责罚,但等到新任总督马士英到任,怕就不会轻饶他,谁都知道,他左良玉和马士英可是死敌,前番朝廷要用马士英为湖广总督,就是因为顾忌他左良玉,才改派吴甡的,现在马士英起来,肯定会新仇旧恨一起算,痛打他这个落水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孽子。   ……   左良玉寝帐。   “你来干什么?”左良玉没好气,放跑张献忠之后,他将儿子左梦庚降为千总,负责最辛苦的巡营,以示惩戒,现在正是巡营的时间,左梦庚怎么可以乱跑?   “爹,有要事。”   左梦庚一边说,一边向帐中的亲兵使眼色。   众亲兵明白,都悄悄退出帐去。   只有左梦庚和他带来的那个客人,留在左良玉的面前。   “恩?”   左良玉的目光越过左梦庚,看向他身后那人……   那人披着大氅戴着帽子,此时正抬手摘帽。   灯光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左良玉的眼前。   待到看清楚后,左良玉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行礼:“指挥使大人?”   骆养性上前一步,躬身回礼:“不敢,左帅客气。”   “是有密旨吗?庚儿,快摆香案!”   左良玉自觉和骆养性素无交情,骆养性深夜秘密出现在面前,一定是有密旨,于是急忙招呼。   “左帅不需忙,并没有密旨。”骆养性笑。   “哦?”左良玉心中惊疑,隐隐意识到怕是和太子有关,但也不主动问,只请骆养性坐下。   左良玉请骆养性上座,骆养性坚辞不坐,最后,左梦庚搬来一把椅子,两人相对而坐。   “久闻左帅大名,骆某在京师时就颇为敬仰,今日在军中,众目睽睽之下,不宜和左帅亲近,但有怠慢,还望左帅见谅。”骆养性态度和蔼,说话极为客气。   左良玉心中更是惊疑,他一个带兵的武夫,何敢被锦衣卫指挥使这般高看?要知道,每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都是皇帝的心腹,有句话说,宁得罪朝中的大臣,也不能得罪锦衣卫和东厂,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实话说吧,骆某虽然没有密旨,但却有内阁和司礼监的机密交代,除左帅之外,军中其他人,都不能告之。”骆养性脸色又凝重起来。   “上差尽管吩咐。”惊疑越来越多,但左良玉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因此他表情反倒是越发冷静起来。   烛光下,骆养性微微前倾身子,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左良玉惊的跳了起来。一瞬间,他五官好像都错了位置……   ……   左良玉中军帐。   烛光下。   左良玉惊骇的跳起来,用一种不能相信的目光望着骆养性。   骆养性轻轻叹,小声重复。   “不可能,陛下还在盛年!”左良玉几乎要叫出来。如果说,左良玉桀骜不驯,对文臣督抚们多有所轻视和抵触,但他对崇祯皇帝的忠诚,却是没有问题的,而骨子里,左良玉是有一定“忠义”,也爱惜面子的,历史上,闻崇祯帝遇难,他大哭吐血,九江之变时,听城中大乱,左部士兵在城中劫掠,在船中养病的他大叫一声:我负袁公也!吐血而亡。   袁公,就是时任九江总督袁继咸,左良玉答应袁继咸,不会纵兵劫掠九江,但可惜,他那时已经控制不了麾下的乱兵了。   在这之前,左良玉也听闻了崇祯帝生病的消息,不过想崇祯帝刚34岁,还在盛年,因此没有多想,此时此刻,听到崇祯帝病危、随时都可能驾崩的消息,他不敢相信的站了起来。   “此乃朝廷的最高机密,为免人心浮动,朝廷封锁了消息,现在整个大营之中,除了我,就只有左帅和令郎知道了。”骆养性道。   左良玉呆呆地又坐了下来,眼中有泪光,默了半晌,缓缓问道:“指挥使想要我做什么?……”   骆养性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告诉他一个这么重大而震撼的消息,一定是有所用意的。   骆养性站起来,向左良玉行礼:“大变在即……唯请左帅稳定军心。”   左良玉惊讶:“末将不明白,虽然太子殿下失踪,军心不安,但并没有人有作乱的心思,何用稳定?”   骆养性叹气:“原本是没有的,但京营多是太子殿下的亲信,如果京师真有变故,怕是有人会不甘……”   左良玉明白了,他虽然不识字,但心思却极为聪明,他知道,骆养性所指,乃是今上驾崩,定王继位之事……   这事太惊骇了,左良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他忽然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出来:“指挥使找错人了,军中有史部堂,有侯爷,马士英也即将到任,何用我这个武夫?再者,听到陛下病危,我现在心都乱了……”   “史可法一介书生,朱国弼和马士英,皆是无能之辈,朝廷任用马士英,也是不得已,要稳定这十万人,非左帅不可。左帅放心,马士英这一次来,绝不敢和你为难,否则,朝廷必拿下他!”骆养性道。   左良玉还是捂脸摇头。   “左帅……”骆养性道。   “上差请回吧,我现在心乱的很……”左良玉捂着脸,已经是哭出声来了。   没办法,骆养性只能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   回到他自己的帐中,抚宁侯朱国弼已经在等待,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   骆养性却不着急,撩袍在桌边桌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冷笑说道:“左良玉这个老狐狸,在我面前演戏!”   “怎么?他不答应?”朱国弼惊。   骆养性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放心,他一定会答应。”   “为何?”   骆养性缓缓:“因为他有一个好儿子……”   ……   左良玉大帐。   左良玉躺在榻上,长长叹息。   “爹,骆养性说了,只要稳定大军,定王继位,不但赦免我在羊楼镇失职之罪,而且加封你为宁南伯,我为平贼将军……”左梦庚站在榻前,兴奋的道。   “住嘴!”   左良玉愤怒的坐起来,将枕头狠狠砸向左梦庚。   左梦庚反应倒也是快,侧头闪过,惊慌道:“爹……”   “爹什么爹?你再这么下去,我就要被你气死了!”左良玉怒,又指着左梦庚的鼻子:“你也不用你的榆木脑袋想一想,骆养性算什么东西,他随便一句话,就能封伯?他是陛下还是太子?再者,你怎么知道,太子就一定回不来了,这天下就是定王的?万一有什么差错,我们左家就会身败名裂,满门遭殃!”   “爹,你是不是太谨慎了。”   左梦庚不服,硬着脖子说道:“太子都失踪这么长时间了,肯定是已经遭流贼毒手了,就算没有,一个被流贼俘虏过的太子,还能是太子吗?还在坐在龙椅上吗?陛下现在又已经病危,湖广距离京师两千余里,太子纵是有天下的本是也是不行了,所以这天下肯定就是定王的了!”   太子军纪严厉,以羊楼镇放跑张献忠的罪责,左梦庚清楚知道,如果太子回来,即便他是左良玉的儿子,太子怕也是不会轻放他,因此他是全营之中,最不希望太子回来的那个人。   只要不是太子,他失职之罪,看在他老爹的份上,朝廷和督抚都不敢轻易处置他的。   “谁和你说的?是骆养性吗?”左良玉怒。   “是。”左梦庚倒也不避讳,直接承认:“爹,现在正是咱们立功的好机会,如果错过就太可惜了。只要搭上了定王殿下,以后就不怕那些文官的弹劾了。”   “闭嘴闭嘴!”   左良玉手拍床榻,气的脸色涨红:“早晚有一天,你要把我气死!”   左梦庚这才不说话。   “唉,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左良玉倒回床榻上,长吁短叹。一会又流泪。   左梦庚站了半晌,见左良玉还是不说话,他忍不住问道:“爹,那骆养性所说,我们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滚!”   左良玉怒。   等左梦庚走后,左良玉狂怒不已,胸中的气血根本压不住,连续剧烈的咳嗽,伸手一捂,再张开手心时,赫然见到一滩鲜血……   ……   第二日,对太子的搜寻,依然在继续,九宫山方圆两百里之内,都是搜索的范围。   下午,新任湖广总督马士英到了,随行的,还有宫中的一位传旨公公,姓孙名节。   ——虽然也是绯袍,不过脸生的很,看起来并不怎么出宫,只有认识的人知道,孙节本是宫中酒厨面局的主管太监,怎么忽然就进入了司礼监,成传旨太监了呢?   马士英身后,还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两位总兵。他二人带兵护卫,虽人数不多,只三千人,但却都是两部的精锐。   史可法,抚宁侯朱国弼,诚意伯刘孔昭,承天巡抚宋一鹤,陈奇瑜杨尔铭,连着营中的将官,在大营门口相迎。左良玉推脱有病,没有出现。   就在大营门口,摆开香案,孙节宣读圣旨。   “太子失踪,朕心痛亦!”   “你等侯爷督抚总兵,连太子都不能保,要你们何用?”   众人伏地,都是惶恐。   “着马士英领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军务,抚宁侯朱国弼节制京营,望你们不负朕望,寻归太子,早平匪患……”孙节阴阳顿挫的声音。   马士英和朱国弼跪谢。   史可法脸色却是微微一变,马士英的湖广总督好说,但圣旨为什么忽然令抚宁侯为京营总督,难道陛下已经在做最坏的准备了吗……   宣读完毕,孙节将圣旨交给了马士英,等于是完成了任务。马士英进入中军大帐,将圣旨放在正中,随即,以湖广总督的身份,升帐聚将。   “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   但将官们却迟迟没有到齐,原来,大部分的将官,尤其是京营刘肇基马德仁等人,都亲自带队,在山中搜寻太子的踪迹,不要说马士英,史可法来了三四天了,都还没有见过他们两人一面呢。   马士英脸色尴尬,不过他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而是按部就班的拿出兵部公文,宣布对一些人的处置。   “太子失联,陈奇瑜和杨尔铭责任难逃,着即革去所有职务,索拿回京!”   听完,陈奇瑜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杨尔铭却是坦然,自己摘了官帽,略带叹息的走出大帐。   “保定总兵虎大威,精武营刘肇基,左柳营马德仁,刘耀仁,贺赞,杨轩,武襄左卫宗俊泰,中军佟定方,参谋司李纪泽等,连同当日入山的所有武襄左卫,护卫失职,全部拿下,关押候审!”马士英又拿出一纸公文…… 第一千零二章 惊骇消息   中军帐,众人都是色变,对于陈奇瑜和杨尔铭被索拿,他们都早有预料,陈奇瑜和杨尔铭是太子的左右手,太子出事,他们两人自然是跑不了责任的,但对于虎大威刘肇基马德仁等人都被罢免候审,却是太过出人意料,毕竟太子殿下的下落还没有确实,这些人都正在山中拼命寻找,这个时候将他们全部拿下囚禁,岂不是已经要定他们的死罪了?   这其中,刘肇基尤其冤枉,羊楼镇之战中,他根本不在羊楼镇,而是在岳州,就算太子失陷,他的罪也应该是最小的,何以被拿下?   还有,为什么只有京营,左良玉和秦兵牛成虎却都没有涉及?   ……   京师。   三辅蒋德璟冲进兵部衙门,举着手中的一份咨文:“张缙彦,这是怎么回事?”   兵部商户张缙彦看了一下,脸色略有惊慌:“回禀阁老,这是关于九宫山失职人员的处置。”   “太子殿下的下落还没有确实,事情真相尚不清楚,这个时候你兵部就有处置了?你兵部好大的胆子!”蒋德璟脸色森冷。   张缙彦支支吾吾的说道:“虽然太子殿下还没有找到,但他们失职是确定的,此时处置,也没有什么不对,再说了,也只是撤职,并没有定罪……”   “但为什么现在才报到内阁?”蒋德璟怒。   “兵部早送上去了啊,是阁老现在才看到吧……”   蒋德璟一愣,随即明白了。   ……   九宫山大营。   史可法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望着马士英,目光炯炯:“湖督!何以精武营和左柳营所有将官全部被关押候审?就算有错,也不至于所有人都错了吧?再者,太子殿下的安危尚未确定,真相尚为明朗,这时就处置他们,不但过于着急,而且于法不符啊,往湖督三思!”   史可法是南京兵马尚书兼参赞军务,马士英是领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军务,论品级,两人是平级,论实际职务和权力,史可法其实是在马士英之上的,只不过这里是马士英的主场,马士英又新官上任,衔有圣命,因此才由马士英主持军务,史可法坐在右首第一位。   照官场传统,不管史可法对马士英的处置有多么不满,都是不应该直接站出的,毕竟他们都是二品的大员,身份地位在那摆着呢,一旦争执起来,岂不是被下面的人看笑话?   但史可法一时情急,也顾不了了。   马士英却是不动声色,将手中的公文一亮,一脸为难:“部堂,这非是我,乃是兵部的命令,我不得不依照处置啊。”   ……   中军帐。   众人静寂。   史可法望着马士英,正色:“就算是兵部公文,但有不妥之处,也是可以驳回的,本兵愿意和湖督一起上疏,说明原委,请兵部重新议处!”   “怕是不妥吧……”   马士英道。   “有什么不妥?”史可法问。   “咱家也觉得不妥……”   忽然有人接话了。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坐在马士英身边的孙节。   孙节是传旨太监,原本,传完圣旨就没有他的事情,他就可以到后帐歇息了,但孙节却跟进了大帐,在马士英身边坐下,明眼人都知道,孙节的任务,怕不只是传递圣旨。   史可法一愣,看向孙节。   孙节不起身,坐在那里,阴恻恻地道:“兵部的命令,岂是说改就可以改的?那样,岂不是乱了套,朝廷的威严法纪,还能有吗?”   史可法脸色一下涨红,他不和孙节争辩,只看向马士英,看马士英如何处置?   马士英却四平八稳,他缓缓说道:“部堂可以上疏,但本督以为,兵部的处置,还是要执行的,但是有误,兵部有新的处置,再改过来也不迟。本督新到,如果不能严明军纪,何以治军?还望部堂体谅。”   “……”史可法一时说不出话,他虽然是南京兵部尚书,职位高过马士英,但却直接管不到马士英,有什么争执,都需要上疏京师,由朝廷决断。此时马士英坚持己见,他也毫无办法。   两个大官争执,帐中其他人都是默默,从朱国弼刘孔昭到宋一鹤,都是低头不语。   史可法无奈,只能坐下。   马士英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得意:“来呀,即刻去传这些将官来见!”   ……   黄昏。   虎大威刘肇基马德仁刘耀仁贺赞宗俊泰佟定方都人全部被召回,在中军帐里单膝跪下,黑压压地一片。   太子已经失踪二十二天,他们也已经都在山中找寻了二十二天,这二十二天,几乎是没有白天黑夜的在山中奔波,所有人都是双眼血丝,疲惫不堪。但山太大了,树高林密,连绵不绝,到现在也没有搜寻到太子的踪迹。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放弃,每一个都在咬牙坚持,若非是马士英严令,又听说有圣旨,否则他们是绝不会从山中撤回的。   此时,听到马士英的中军官宣读命令,将他们全部撤职关押,所有人都是不甘。   并非是因为要被关押,而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太子。   如果太子真的已经死了,就算是杀了他们,他们也毫无怨言,但现在,太子失踪在外,正是竭力寻找的关键时间,但偏偏这个时候,朝廷要把他们关押撤职,如果在这期间,太子殿下出了意外,他们又如何能甘心?   “制台!”   静寂之中,保定总兵虎大威以头叩地,悲声道:“太子失联,末将最不可赦!但求制台能再给末将一些时间,若不能找到太子,不用制台治罪,末将愿自刎于九宫山前,望制台恩准!”   其他众将也都是轰然而叩:“我等愿一起,望制台恩准!”   帐中人静寂。   坐在上首的史可法脸色发红,强压着激动。   朱国弼的眉角却是跳,偷瞧了一眼路养性,发现座中的骆养性面无表情,他赶紧也收敛心神。   马士英好像也微微有点动容,叹道:“非本督不准,实乃是兵部命令,你等暂且关押,找寻太子之事,交给本督。”   “制台~~”   虎大威已经是哭腔。   其他人也透出悲伤。   只有精武营主将刘肇基站了起来,双手摘了头上的铁盔,交给站在旁边的中军官,再向史可法和马士英抱拳行礼:“罪将失职,太子安危,就拜托两位部堂了。”   刘肇基出身辽东,和建虏做战,几起几伏,也曾被洪承畴罢黜过一次,因而清楚的知道,督抚是不可能收回钧令的,恳求也是无用,他们这些做总兵和指挥使,除了听令,再无第二选择。   刘肇基之后,内监于海站了起来,摘了纱帽,默默退下。他是太子殿下身边主管机密的太监,不涉军政,太子失踪之时和之后,他仍然在署理从京师和各处送来的情报,大约是有所预料,在昨天之前,他已经秘密将一些资料,全部焚毁了。   于海之后,马德仁刘耀仁贺赞杨轩,宗俊泰和佟定方也都先后摘了头盔,最后,虎大威也大叫一声,甩了头盔……   座中,临洮总兵牛成虎一脸惭愧,欲言又止。   左营众将,则都是默默。   只有左梦庚没脸没皮,嘴角好像透出了笑意。   随后,虎大威刘肇基他们走出中军帐,自有一左一右的两个军士迎上来,将他们分别押下去看管。与此同时,当日随太子进山,杀退流贼,但却没有找到太子的所有武襄左卫,包括王辅臣在内,也都被卸去甲胄,成了罪兵,被严加看管。   李纪泽等参谋司人员,也都失去了自由。   一时,营中到处都是叹息声。   很多人都是沮丧。   “咚咚咚咚……”   鼓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京营的聚将鼓。   “升帐喽~~”   帐前军士一声声传。   脚步整齐,一双双地战靴奔了进来,于大帐两侧站立。   火把光亮下,清一色的鳞甲铁盔长刀,都是精武营和左柳营的中层将官,唯一算高层的,只有神机营李顺了,不过李顺虽然是副将,但兵马少,在营中影响力极低,此时他垂头丧气,似乎颇为沮丧。   “侯爷到!”   朱国弼的中军官扯开嗓子喊。   众将看向帘门口。   帘子一挑,抚宁侯朱国弼顶盔掼甲,腰悬长剑,满面红光的从后帐走了出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和宣旨太监孙节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的为他撑腰助威。   众目注视之下,朱国弼坐到了他从来都没有坐到的中间位置,感觉无比舒服。   没有了太子,也没有了陈奇瑜杨尔铭刘肇基和马德仁,现在,他已经是唯我独尊了。   朱国弼坐定之后,就是点名。   除了仍在山中的四个千总,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朱国弼不客气,先宣读兵部的命令,然后宣布自己兼领精武营的主将,又任命两个平常对他还算尊敬的千总为暂副将,最后连续提拔为了五六个把总为千总,并将千总们手下的把总百总进行了调换。   众千总都是不满,但没有办法,朱国弼是京营协理,刘肇基马德仁被关押,众人没有主心骨,朱国弼身边,更有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和宣旨太监孙节,因此敢怒不敢言,只能听从。   处置完人事,貌似控制了军权之后,朱国弼假惺惺的宣布,明日要派出更多的兵马找寻太子,随后他又亲自夜巡军营,显示他的气度和威严,同时也是向全营宣布,从现在起,我就是京营的最高统帅了。   骆养性虽然对他不屑,但却也不得不承认,朱国弼这一套动作还是很漂亮的,尤其是夜巡军营,稳定军心这一项。   ——看来,朱国弼一年的京营协理没有白做,还是从太子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的。   见精武营和左柳营基本已经被控制,没有了刘肇基马德仁,下面的将士翻不起大浪,左营那边也很安稳,大功几近告成,骆养性也就放心了,于是他转回自己帐中,摊开笔墨,准备将今日之事和九宫山的动向,急报京师。   烛光照着骆养性的脸色,他脸色半黑半白,既有喜悦,也有不安。   老实说,被捆绑到定王的战舰上,并非他的本意,但他却无法拒绝,从最开始的小把柄,不知不觉的,就沉沦到了极深处,到现在,他已经无法抽身,或者说,在崇祯帝病危的情况下,他必须做一个抉择,太子和定王之间,他必须选一个。   如果不能顺着定王和李守錡的心思,那么,他立刻就得面对身首异处、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不想死,也不愿意放下手中的荣华。   他只能向前。   所幸,他并不需要坚持太长的时间,崇祯帝的驾崩,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   只要崇祯帝驾崩,定王登基,他就有拥立的大功,他的位置就安稳,就可以继续做他的锦衣卫指挥使,享受荣华富贵,他骆家,依然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世袭。   从现在的局面看,定王稳定局面,继承江山,已经接近于水到渠成。   除非,太子忽然回来。   如果太子归来,不说今日之事,只说宫中的那些往事,太子就不会放过他骆养性。   “指挥使?指挥使?”   骆养性坐下不久,刚写了一个开头,耳朵里忽然就听见帐外传来惊惶的喊。   正是朱国弼的声音。   骆养性心中一惊,难道军中出事了,但没有听到喧哗啊,急忙放下手中的笔。   “嘭!”   朱国弼已经掀开帐帘,猛地冲了进来。   烛光下,一张原本满面红光、志得意满的面容,已经变成了苍白如纸,眼神恐惧,额头满是冷汗,细看之下,五官已经扭曲错位,就好像是知道了什么惊骇无比的事情,吓的他已经是灵魂出窍了……   “恩?怎么了?”   骆养性心中也是惊骇,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难道太子出现了?   朱国弼踉踉跄跄地冲到他面前,双手扶着桌子,眼睛瞪的像牛,先是剧烈的喘息,半晌才缓过气,将拿下右手里的一个信笺举了起来,手指颤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这是我在营前刚刚截获的……”   信笺上粘这三根鸡毛,骆养性知道,这是六百里加急的意思,于是急忙接过了看。   信是从岳州发来的。   “偏沅巡抚李乾德报,他们在岳州找到了太子和其随身小太监唐亮,现在,他们正护送太子,往九宫山而来……” 第一千零三章 丧心病狂   骆养性的寝帐。   在骆养性看信的同时,朱国弼瞪着空洞的眼睛,忍不住将信里的内容重复。   每一个字都像是射在他心中的箭,令他心惊胆战,不能自己,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太子年轻冷峻的面容,正狠狠瞪着他,仿佛是在说:朱国弼,你以为我刀锋不利,不敢杀你吗……   骆养性看罢,也是脸色大变,手指颤抖了起来。   太子竟然没死!   急报中的每一个字,同样令骆养性心惊肉跳。   ——在李乾德的偏沅兵的护卫下,太子此时正往九宫山而来。   一切的一切都符合太子的脾气,如果是过往的太平太子,安安稳稳地留在岳州城里,等各级官员去拜见就可以,但咱们这位太子心系军营,在岳州留不住,第一时间就要往九宫山赶。   “完了完了……”   朱国弼瘫软在了桌子前,压着声音,捶胸顿足的哭了起来:“全完了,太子回来,一定饶不了我……呜呜,我朱家两百年荣华毁于一旦……”   “闭嘴!你给我起来!”   和朱国弼的惶恐害怕不同,骆养性在短暂的害怕之后,立刻就又凶狠了起来,他从桌后转出来,一把揪住朱国弼的胸口,老鹰捉小鸡一般的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盯着他的眼,恶狠狠地说道:“现在还没有到哭丧的时候。襄城伯早有预料,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呢?”   朱国弼却是不能信,还是哭:“未知?可太子要回来了……”   “那就让他回不来!”骆养性恶狠狠地低吼道,同时使劲的抖了朱国弼两下。   “你是说……”朱国弼被他凶狠的眼神和动作吓住了。   “我问你,这加急是什么时候送到的?”骆养性脸色阵青阵白,咬着牙,眼神像是要吃人。   “刚刚。”   “可有其他人知道?”   朱国弼摇头。   “那好,我不管用你什么办法,一定要将这份加急瞒住!”骆养性道。   “瞒不住的,很多人都看到了。再者,李乾德一定还会有后续的急报……”朱国弼颤抖。   “瞒到明天早上总可以吧?难道这你也做不到吗?”骆养性瞪着眼。   “明天早上?这倒是可以……”因为恐惧,朱国弼说话都哆嗦:“但又有什么用啊?太子终究是要回来的。”   骆养性慢慢松开朱国弼的胸口,脸色越来越阴冷,声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了:“当然有用……而且用处大了。”   ……   左营。   虽然在羊楼镇之战中,官军取得完胜,一举全歼了张献忠的十几万大军,但各部损失也是不小,其中诈败的左营是损失最大的,而和过去不同,过去,每一次大战之后,左营都会把投降的流贼青壮,不分好坏,全部充实到自己营中,昨日是贼,今日就是左营的官兵了。   这也是左营兵马越来越多,但良莠不齐、军纪败坏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上一次开封之战时,左营挑选俘虏、随意收编的权力,就被抹去了。在太子的命令下,所有投降的流贼,都被统一处置。顽固的、手上沾满血腥的老贼,全部处死,主动投降或者是加入不久的新贼,被编列成队,从事苦力,一段时间后,从中选出老实悔过者,分到各营之中,充实军力。   开封战后,放下武器的流贼将近二十万,但最后成为官军的,连三万人都不到,其中,京营选了七千,左营分了不到两万。并非是左营不愿意多接收,实乃是太子严格控制,不许流贼摇身一变,就可以变成官军的结果。   老实说,即便是两万不到,也是太子开恩了,如果照太子的本心,怕是连一兵一卒都不愿意多给左营的。   开封如此,这一次羊楼镇之战亦是如此。   虽然太子殿下战后失踪,但陈奇瑜杨尔铭最初还是按照原有的计划,也就是吴甡当日在开封处理流贼的方案,对放下武器、跪地投降的流贼,进行了甄别和筛选,经年的、已经不知道劳作为何滋味的老贼被单独挑选出来,第二日,全部在营外斩首,一时间,也是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其他被震慑住了的流贼,则编列成队,从事苦力并进行操练。   原本的计划,这一次视各营的损失,制定收编流贼的人数,但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总数不能超过两万人。   其他流贼,一半分配到武昌黄州等被流贼屠戮,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安置。另一半,分批迁往贵州和云南,以彻底开发两地。   这是太子亲自制定的政策,准备事后亲自向陛下奏请,由内阁和湖广衙门执行,相信崇祯帝不会反对。   但太子忽然的失踪,打乱了所有的计划,听闻太子失踪之后,陈奇瑜已经顾不上管流贼的善后了,都是杨尔铭和军法司的冯厚敦在负责,而在这其间,左营钻了空子,悄悄将一些还没有经过苦力考验的青壮流贼收入了自家营中。   冯厚敦冯老先生十分不满,数次找左良玉理论,左良玉先是避而不见,这两日忽然又病了,而且病的还挺重,左营事务都由少帅左梦庚在处置。   比起其父左良玉,左梦庚更加混账,对冯厚敦的抗议,完全置之不理,甚至是冷嘲热讽。   如果是太子在营中,肯定容不得左梦庚猖狂,但太子不在,史可法和马士英又都管不到左营,冯厚敦一时也是没可奈何。   左梦庚颇为得意。   今日,左梦庚没有带兵进山寻找太子,一来是马士英新官上任,他得迎接,二来,他父左良玉不是装病,而是实实在在地真病了,不知道是因为常年征战的顽疾,还是崇祯帝病危的消息刺激到了,总之,左良玉这一次病的不轻,连床都下不了了,军医看过,出了一个方子,又反复叮嘱左梦庚,左帅需要静心休养,不可动怒动气,一段时间就会好,否则怕是会有大碍。   左梦庚记下了。   今夜,服侍左良玉睡下之后,左梦庚回到自己帐中,虽然父亲病重,但他还是照例令人摆了酒菜,和自己麾下的几个心腹将官推杯换盏的喝了起来。   一边喝,几个将官一边拍他的马屁,一口一个少帅,拍的左梦庚眉开眼笑,一时忘记了老爹病情的忧虑。   正喝到兴头,亲兵队长就忽然走进帐中,在他耳边低语。   左梦庚脸色一变,对手下人说:“你们先喝,我去去就回。”   左梦庚戴上帽子,披了一件大氅,急急来到骆养性的帐中。   “侄儿见过指挥使!”   “少帅快起,骆某可当不起!”   烛光下,骆养性正坐在桌后,皱着眉头,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不过见左梦庚到,他还是站起相迎。   左梦庚受宠若惊,骆养性可是崇祯帝身前的红人,未来也必将是定王的心腹,和骆养性搞好关系,有百里而无一害,更何况,骆养性还答应了他那么多的好处,未来能不能兑现,还要靠骆养性去穿梭呢。骆养性站起相迎,实在是让他感动。   “坐,上茶。”骆养性道。   “侄儿不敢,指挥使的面前,哪有我的座位?有什么事,指挥使尽管吩咐就是了。”   左梦庚嘴上推脱,屁股却是坐了。   亲兵上了茶,退下了。   左梦庚正襟而坐,等骆养性吩咐。   但骆养性却迟迟不说话,只是坐在桌后,一脸愁容的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左梦庚本就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见骆养性迟迟不说话,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站起抱拳:“有什么事,指挥使尽管吩咐,侄儿必尽力而为!”   这时,帐中其他人都已经退出,骆养性的亲信更是站在帐外二十步,不许任何人靠近,所以不管骆养性和左梦庚说什么,都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骆养性望向左梦庚,叹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少帅说……我答应少帅的事,怕是做不到了。”   左梦庚眉角一跳:“啊?”   骆养性拿起桌上的一份硬本子,叹道:“你看看这个吧。”   左梦庚虽然是武将,但却也一眼认出,骆养性手中所拿,乃是官员的奏疏。   只是奏疏怎么会到骆养性的手中?   不过他也并没有多想,起身接过了,展开读。   和左良玉的不识字不同,左梦庚还是有一点文墨的,读书阅史,不成任何问题。   他首先看到,这是偏沅巡抚李乾德上疏朝廷的奏疏。   看着看着,他脸色就大变,看到最后,额头的冷汗都流出来了。   原来,李乾德在奏疏里弹劾了一个人,此人十恶不赦,指挥不力,临阵退缩,害太子殿下失踪,比宗俊泰等人的罪过大多了,非凌迟不足以谢天下;而这个人的父亲,也是跋扈猖狂,残害百姓,有不臣之心,朝廷必须严加惩治,不然久必成祸!   左梦庚冷汗如雨,因为李乾德所弹劾的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左家父子啊。   李乾德用词极为犀利,每一字都是诛心之论,几乎是将他左家父子当成了天底下最恶之人,如果捂住他左家父子的名字,令其他人来看,即便是他左家的心腹大将,怕也是要喊一声:其人该杀!   “这这这……”左梦庚看完,强自镇定,看向骆养性,恼羞成怒的说道:“这完全都是污蔑,指挥使明鉴啊。”   骆养性叹:“我肯定是不信的。今日马士英到营,关押了虎大威等人,却没有提及少帅,也都是定王殿下在背后力保的结果。但如果这份奏疏送到京师,事情怕就难以控制了,那些御史言官一定会一拥而上,对左帅和你,大加攻讦。害太子失陷,可不是小罪,那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啊,到时,即便是定王殿下,怕也是不能保你啊。”   “李乾德何以如此恶毒?我左家父子过往并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什么要针对我们?”左梦庚又怕又怒。   “文官都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但是发现别人的把柄,就会一拥而上,像苍蝇一般。”骆养性叹。   左梦庚呆呆地想了一下,忽然撩袍跪倒:“指挥使,救我们父子啊。”   “少帅这是干什么?快起快起!”   骆养性“吃了一惊”,急忙从桌后转出,将左梦庚搀扶起来。   “李乾德恶毒诬陷,如果这份奏疏送到京师,我父子就算不死,怕也是要脱一层皮了,指挥使既然拿到了奏疏,可否按下不送?”左梦庚望着骆养性:“如果能成,这份大恩大德,我左梦庚永世不忘!”   骆养性叹口气:“不是我不助少帅,只是拦下此疏又有何用?李乾德一定会继续上疏的。此疏因缘巧合,落在我的手中,其他奏疏,我却没有办法控制了。再说了,岳州之战,李乾德守城有功,声望大涨,我在出京前听闻,内阁已经内定他为兵部侍郎了,不日就会进京赴任,等他到了京师,成了兵部侍郎,到时根本不用奏疏,只要他在殿堂之上谏言,就可以对你左营不利,那又有谁能拦阻?”   左梦庚更慌:“就没有办法了吗……”   羊楼镇之战,他清楚知道,正是自己的做战不利,才导致张献忠的逃脱,继而太子为了追寻张献忠,而被流贼袭击,算起来,他真的可以算是始作俑者,如果太子出了意外,将他凌迟处死,一点都不过分。   “难啊,”骆养性叹:“除非李乾德现在就死了……”   左梦庚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   骆养性却好像没有发现左梦庚的表情变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得到消息,李乾德已经离开岳州,往九宫山来了,算时间,后日就可以到。唉,如果他到了九宫山,一定会更加麻烦。”   左梦庚咬着牙,眉角跳动,眼神急剧变化。   一个大胆的想法,已经在他脑子里面冒出来了。   然后他忽然向骆养性抱拳:“谢指挥使提醒,夜深了,侄儿先告退!”   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   骆养性却拦住了他,挡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关心的问道:“少帅,你这是何意?你莫非是有了什么应对之策?”   “没,没有。”左梦庚摇头。   骆养性盯着他,眼珠子转了几下,脸色忽然大变:“少帅,你该不会是想要……呀呀。不可呀,你决不能这么做。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三品的巡抚大员啊!” 第一千零四章 双重杀招   骆养性寝帐。   见被骆养性猜到,左梦庚倒也不隐瞒了,他觉得,骆养性既然冒险把奏疏给他看,就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既然被自己人猜到,他索性也就承认了。于是点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他不让我活,我也不能让他好过,就看看,到底是谁的命更硬!?”   “少帅,你好大的胆子……”骆养性“惊”的脸色发白。   左梦庚向骆养性抱拳躬身:“如果指挥使要告发侄儿,现在就可以,侄儿愿意束手就擒!”   “少帅这是哪里话?我和令尊乃是至交好友,岂能做这样的事?再者,我如果告发少帅,岂非将我自己也陷进去了?”骆养性长叹一声,忽然一跺脚:“罢了罢了,拼着这个指挥使不做了,我再帮少帅一把,少帅这么匆匆,可知道李乾德走哪条路,又带多少人吗?”   左梦庚眼睛里冒着凶光,恶狠狠说道:“谢指挥使。从岳州到九宫山,不过就是官道,至于多少护卫,哼,偏沅兵再多,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不错,他左营确有这样的傲气。除了京营,其他部队,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也不能大意啊,”骆养性叹一声:“据我所知,李乾德此番起来,也是为了寻找太子的,他身边的护卫,在一千人左右。其中骑兵一百,步兵九百。他们顺着官道而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黄昏就会到蒲圻。”   左梦庚明白了,而脑子里面也迅速闪过了伏击李乾德的计划图。于是抱拳:“谢指挥使!”   骆养性托住他的胳膊,望着他的眼,“难过”的说道:“什么谢不谢的?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锦衣卫在蒲圻有人,如果需要,他们可以为少帅提供准确消息。”   左梦庚感动极了,信心更加充足:“指挥使之恩,左梦庚永世不忘!”   “不必多礼,可恨我不能帮你太多。”骆养性叹,扶起左梦庚,又叮嘱的说道:“少帅啊,我有一句话非说不可,此事非同小可,你是不是和左帅商议一下?你毕竟年轻,经历的事少,何况,令尊才是一军的主将啊,如没他的同意,将士们怕未必敢同你出征啊。”   左梦庚感觉自己被小瞧,脸色瞬间涨红:“区区小事,何用惊动家父?五六百兵马,我还是能控制的,再者,家父病重,受不得惊吓,这事就不劳他老人家操心了!”说完,向骆养性一抱拳,大步离开营帐。   他走的很急,气息里带着杀气,很明显,他真是下了狠心,非杀李乾德不可了。   等左梦庚走后,骆养性脸上的担心,渐渐变成了冷笑,待左梦庚远去,他走出帐篷,对外面的亲卫小声道:“去,把车上那人给我带来。”   ……   烛光下。   好酒好肉摆开,一个穿着黑衣,身材壮硕的大汉,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张血拼大口,如鲸吞一般,桌上的酒肉,很快就被他风卷残云。   骆养性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原来,这名壮汉正是马车中的隐蔽人,他带着神秘使命,跟随骆养性从京师,一路来到了九宫山。   “饱了。”   壮汉吃光了最后一块肉,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碗,心满意足的打着酒嗝。   骆养性望着他:“我刚才所说,你都记住了吗?”   壮汉斜他一眼,目露凶光:“怎么,信不过我陈和尚?”   原来,他叫陈和尚,原本是刑部大牢里的一名等待处决的死囚,后被军情司萧汉俊看中换出,其后跟随萧汉俊做事,专门负责杀人,但一次任务中,他却忽然失踪了,萧汉俊派人找寻,但始终没有找到,却不知道,陈和尚原来是中了锦衣卫的圈套,落入骆养性之手了。   骆养性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颇有手段,虽然陈和尚铁齿钢牙,最初什么也不说,任凭严刑拷打,但骆养性还是通过口音形态和刑部户部的资料,加上无数人力的探访,最终确定了陈和尚的身份。   原来,陈和尚曾经是大流贼紫金梁手下的大将,紫金梁被朝廷剿灭之后,他带伤逃走,最后进入寺院,削发成了和尚,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牵挂了,相反,他一直都在寻找自己失散的两个儿子。   萧汉俊没有帮他找到。   但骆养性却是做到了,并以此对陈和尚进行要挟。   于是,陈和尚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军情司所有机密都和盘托出,包括他为萧汉俊秘密做过的那些事情。   由此,骆养性和李守錡才准确判断出了萧汉俊的身份,从而抓住了萧汉俊的把柄。   陈和尚臂力过人,杀起人来,心狠手辣,不问是非黑白,让他杀官就杀官,让他杀民就杀民,不惜命,是个极其凶狠的杀人机器,又曾经在军情司麾下,知道军情司的机密,因此骆养性将他留在了手下。   叛入锦衣卫之后,陈和尚渐渐蓄起了头发,身份打扮的普通人无异,但还是喜欢自称陈和尚。   这一次出京,在李守錡的叮嘱下,骆养性特地将他带上,为的就是预防万一。   但想不到,还真的就是出了万一。   照李守錡的计划,这本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但现在却不得不用了。   见陈和尚反问,骆养性极为客气,一点都没有锦衣卫指挥使的威严和架子,满脸堆笑的回道:“哪能呢?只是那人非是一般的聪明,若有疏忽,必被他识破,你我都不得不更小心一点。”   陈和尚哼了一声,这才将骆养性刚才所说,又重复了一遍。   骆养性认真听完,见没有差错,这才微微松口气,起身向陈和尚深辑抱拳,恭维道:“罗汉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开天辟地的惊世伟业,就拜托您了!”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竟然是深深一辑。   陈和尚动也不动,心安理得的受了,毫无谦让之意。   骆养性又亲手送上一套衣衫,陈和尚起身换了,最后套上平常所穿的那一件黑色斗篷,一切都穿戴妥当之后,他望向骆养性:“这条命,额去送了,捅破天的大罪,额背了。请遵照承诺,善待额的两个幼子!”   “放心,但是事成,他们必终身富贵!”骆养性道。   陈和尚斜眼:“如果食言,额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和你的主子!”   “定王何等尊贵?岂会食言?”   骆养性指天为誓。   陈和尚哼了一声,说道:“那就好。额做人是恶人,做鬼也是恶鬼,如果不能兑现,就算他是皇帝,老子也要从地底下钻出来,向他索命!”   ……   左营。   左梦庚在父亲的病帐前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进去。   并不完全是因为左良玉病重,不能受惊吓,更因为左梦庚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掌控这支队伍了,这样的事情,未必就一定要让父亲拿主意,他完全可以自己承担,成功了,再告诉父亲也不迟,至于失败……哼,不会的,一定能成功!   左梦庚转身而走。   ……   十万官军所驻,九宫山大营一共有十几处的营门,暗夜里,一处营门忽然开了,六百左营精锐骑兵,偃旗息鼓,一人双马,在少帅左梦庚的带领下,悄然离开,往蒲圻而去。   这六百兵,乃是左良玉的贴身护骑,也是他最忠心的家丁,很多都是他从辽东带来,战斗力强悍,对他绝对忠心耿耿,机密大事,左梦庚不敢用其他将,只能用最信任的心腹。   而就在左梦庚离开不久,在另一处营门,也有几骑黑影,离开大营,同样也是往蒲圻而去。   ……   一夜行军,天亮时,左梦庚已经过了通山县城,在金水河边扎营休息,短暂休息了一个上午,下午继续行军,黄昏,他们来了蒲圻附近的壶头镇,并在镇子附近的一处林子里歇息,随后,两名穿着黑衣的神秘人,来到了军中,请见左梦庚。   “好!”   听完两个锦衣卫的密报,知道李乾德一行已经到了蒲圻,正在距离此处三十里之外的一处平原扎营,兵马正是一千之时,左梦庚忍不住叫好。   ——蒲圻被流贼焚毁,已经是废墟,李乾德又急于赶路,所以在原野驻营。   一切都在预料中,也都在掌握中,以他六百左营精锐骑兵,击溃一千毫无防备的偏沅兵,击杀李乾德,不成任何问题。   “传令,让将士们好生歇息,咱们午夜出击!”   左梦庚道。   虽然这六百精锐跟随他这个少帅,离了大营,往蒲圻而来,但究竟要做什么?但却没有人知道,只有左梦庚这个统帅,掌握全部机密。   午夜子时,左梦庚将几个心腹将领叫到身边,然后才将突袭的目标,和今晚的目的,合盘托出。   几个将领听了,都是大惊。   虽然说,他们过往之时,也曾经强取官府的府库,甚至打伤官员,但却不曾公开杀过官员,何况李乾德还不是普通的官员,而是三品的巡抚,一旦泄露出去,其不是等同于反叛吗?   “非我心狠,实在是李乾德欺人太甚,已经和我左营势不两立,一旦他去了京城,成了兵部侍郎,我左营将永无宁日!”   “所以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你们都是我左家的心腹,荣辱系于一身,今夜行动,左某绝不强求,愿意的,随我换了衣裳,假扮流贼,袭杀李乾德,但是成功,左家永记诸位大恩,如果不愿意,诸位尽可以离去,左某绝不埋怨!”   左梦庚望着几个心腹家丁将领,声音和表情都非常决绝。   几个家丁将领相互一看,都知道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就像左梦庚所说,身为家丁,他们的荣辱皆系于左家,一旦左家失势,甚至是被朝廷拿下,他们就都将是丧家之犬,何况他们平常吃左家的,喝左家的,左家有难,他们却要退缩。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一将抱拳:“少帅,末将有一问,今晚之行动,左帅可知晓?”   “当然!”左梦庚肯定回答:“若非如此,家父也不会忽然病重,一切的一切,都是被李乾德逼的!”   既如此,几个将领再不犹豫,一起向左梦庚抱拳躬身:“愿杀李乾德!”   “好!”   左梦庚站起,激动的说道:“立刻整装出发。告诉弟兄们,但是事成,每人赏银一百两!杀李乾德者,赏一千两!”   ……   蒲圻。   因为张献忠大军经过之时,对周边百里都进行了破坏和烧毁,百姓也都被裹挟,虽然随着羊楼镇之战的胜利,逃难和裹挟的百姓,开始陆续返回,但整个地区恢复生机,仍然需要相当时间,一眼望过去,虽然不说百里无人烟,但也是相当破碎和萧瑟了,夜晚时刻,几乎看不到有光亮,天地如死寂一般。   城东十五里,漆黑夜色里,有一处官军临时扎下的大营,军中旗帜不多,兵马看起来也不盛,但火把点的却极多,隐隐看到,即便是到了深夜,也有持枪的军士往来巡弋,连续不停,看起来戒备很是森严。   中军帐。   和昨夜一样,年轻的长沙推官蔡道宪又被太子殿下召入帐中,详谈到深夜。   前世里读史,朱慈烺就知道长沙推官蔡道宪独守长沙,大骂张献忠,忠义殉国的大名,今世穿越,历尽艰险,从山中逃出之后,又知道了蔡道宪率领水师驰援岳州的详情,亲自一见,发现蔡道宪果然年轻才俊,刚直有为。   对这样的人,他想不喜欢都难。   因此,从岳州离开,往九宫山而去之时,特令蔡道宪随行。   在朱慈烺欣赏蔡道宪的同时,蔡道宪却也对太子有着说不出的惊奇,太子殿下在九宫山被流贼袭击失踪,众人都说凶多吉少,连蔡道宪心中都是惊恐,担心殿下为流贼所害。   但不想太子殿下竟然独自带着小太监从茫茫大山之中走出来,前后二十天,毫发无伤,显然不曾为流贼所获,岂非正是上苍的眷顾和保护?   这就是天命啊。   更不用说,太子殿下英气不凡,聪睿明理,柔和而不失威严,正是明君之相,从开封到羊楼镇,太子殿下的用兵之能,更是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有此文武全才的国本,收复辽东,安抚天下,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大明,幸甚啊! 第一千零五章 暗夜凶险   蔡道宪退下,但朱慈烺却依然坐在灯下沉思,皱着眉头,一点困意都没有,并非是因为和蔡道宪相谈甚欢,而且因为——虽然他的身子从山中脱险,但他的心思却依然没有完全从山中走出来。   不唯是山中的死里逃生,也不唯是在山中遇见了害自己穿越的那个凶手刘志,还因为他在山中经历的其他事情……   而在艰难脱险,进入岳州,了解到羊楼镇大战之后和京师的一些消息之后,朱慈烺心中的忧虑就更是增加了许多……   九宫山,京师的朝局,两者交织在一起,令朱慈烺连续两夜失眠。   想来想去,三个担忧。   第一,据李乾德报,自己失踪之后,崇祯帝担心忧虑,已经病倒了……并非是朝廷正式的塘报,而是北面来的商人,口耳相传,在百姓之中流传——皇帝病情,历来都是朝廷的最高机密,除非是驾崩,否则是塘报中是绝对不会有皇帝病情的正式通报的。   以朱慈烺对崇祯帝的了解,在自己失踪后,崇祯帝急怒攻心,猝然病倒,是极有可能的,更不用说崇祯帝勤于政事,常常批阅奏疏到深夜,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又有周后的重大打击,所有事情连接在一起,崇祯帝病倒,一点都不意外。   唉……   想到这些,朱慈烺就忍不住忧虑。   虽然并非是朱慈烺的本尊,但这三年来,朱慈烺和崇祯帝已经有了相当的感情,即便在很多政事和政策上,有着极大的分歧,甚至是对立,更有周后之死的巨大芥蒂,出征之前,父子关系已经到了临界的冰点,父子对坐,竟是无话可说,不过这并不表示,朱慈烺和崇祯帝的关系已经决裂。   相反,崇祯帝一直都是朱慈烺最坚强的支撑,若没有崇祯帝的支持,他是没有办法先斩后奏,在扬州和南京,抄家杀人,重整军纪的。   因为知道崇祯帝虽然会不满、会恼怒,但最终还是会压下火气,哑巴吃黄连,选择支持他,所以他才敢这么做。   如果崇祯帝病了,甚至是更大的意外,他又怎能安心的在外?   于是,进入岳州的第一件事,他就是给朝廷写奏疏,报平安,同时令李乾德六百里加急,通知九宫山大营,将他安全归来的消息,散播出去。   第二。   毋庸置疑,羊楼镇大战是一场大胜,张献忠的十几万兵马被全部歼灭,最后逃出去的,连一千人都不到,艾能奇王尚礼蔺养成等张献忠身边的身边的主力将领和老贼,不是战死就是被朝廷俘获,张献忠的精锐力量,几乎是一朝就被官军扫灭。   经此一次,张献忠精锐尽失,元气大伤,后续只要官军不犯错误,继续追击,不给他喘息再起的机会,全面围剿,绞杀张献忠本人,其实只是时间问题。   但这是正常情况。   偏偏明末不是一个正常的历史,张献忠在信阳被左良玉杀的全军覆没,不得已投靠李自成,最后竟然能凭借罗汝才借给的五百骑兵,半年时间不到,就重新再起,变成十万人马。李自成在潼关被杀的只剩下十八骑,三年后,却也能席卷中原,变成包围开封的五十万大兵。   面对官军的围剿,李和张神仙护体,几乎都是打不死的小强。   但面对建虏,两人却是一朝就死,比窗户纸还不堪一击。   历史没有一点道理可讲。   因此,朱慈烺一点不敢大意,他知道,在朝廷和流贼之间,上苍一向是比较眷顾流贼的,只要张献忠不死,就依然有再起的可能。   何况,张献忠身边还有一个李定国。   第三。   就是九宫山大营。   听李乾德所说,为了找寻他,十万官军连同九宫山周边的百姓,已经是日夜不停的搜寻了二十天了,又说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和朝廷钦差,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已经先后到了九宫山。   但朱慈烺不放心。   他的仪仗大印,银牌令旗,包括主管机密、和军情司对接的内监于海,都在九宫山大营,京师情况如何?商人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崇祯帝病情究竟如何?京师又有没有因为他的失踪,而发生动荡?萧汉俊从京师发来的密报有多少?张献忠和李定国下落如何?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见了于海才知道……   所以他不顾疲惫,急切的想要返回九宫山大营,稳定军心,掌控局面。   “殿下,夜深了,该休息了。”   唐亮轻步进入,小声劝谏。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四天,但唐亮依然是鼻青脸肿,看起来让人想要发笑。   但朱慈烺心中涌动的是感激,若没有这个忠仆,他说不定真就死在山中了,唐亮所受的一切,很多都是替他受的。至于唐亮在山中听到他和刘志的对话,他一点都不担心,一来,唐亮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二来,如果在这个时代,有人说什么穿越,一定会被其他人当成失心疯。   朱慈烺躺下,唐亮为他盖好丝被,然后吹熄了蜡烛……   ……   偏沅巡抚李乾德睡的也很晚,但不是因为忧思和疲惫,而是因为兴奋。   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忽然从岳州地界冒出来,最初听到此消息之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担心有人冒充,但冒充皇亲乃是杀头的大罪,冒充太子更是要杀九族,大明天下还没有人敢有这样的胆子,于是急匆匆去见,同时急令京营留在岳州的伤兵,随他一起去见太子。   在这之前,李乾德并没有见过太子,但是,当见到一坐一立,正在城门前凉棚下休息,周围已经被官兵保护,看起来衣衫有点破烂的两个年轻人时,他立刻判断出,坐着那人,一定就是太子!   不唯是坐着,更因为那一种难以言说的尊贵气质,身为巡抚,李乾德也是有相当识人之能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气质,有时不需要说话交谈,一个眼神就能判断七七八八。   而京营留在岳州的伤兵,也很快就证实了太子的身份。   伤兵们跪在太子面前,呼喊殿下,都是激动。   李乾德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对大明任何一个文官来说,能靠近国本,得国本赏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之机。   当下,李乾德哭泣跪拜,使出浑身解数,表现自己的忠诚和能力。   而太子对他,好像也颇为满意,虽然没有像对蔡道宪那样,一连两日,召到帐中详谈,但相信,他李乾德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印入太子脑海了,有今日之护驾,以后但有机会,太子一定不会忘记他。   “抚台,末将巡营结束,周边没有任何异常。”偏沅总兵孔希贵进帐禀报。   “恩,辛苦了,你也去休息吧。”   李乾德摆手,然后怀着美梦入睡。   ……   “哒哒哒哒……”   暗夜里,密集而低沉的马蹄之声。   一大队的骑兵,打着零星火把,在暗夜里疾行。   队伍的最前方,流贼打扮的左梦庚奋力挥鞭。今夜,不成功,则成仁,没什么可说的。   ……   凌晨寅时(四点)。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夜色依然笼罩。   左梦庚率领的六百骑兵,距离最后的目的地,只有五里地了,在这里,左梦庚命令所有人下马暂时休息,然后他令人前去探查。很快,探骑归来,说偏沅兵暗夜静寂,除了火把和一些旗帜,再无其他动静,而且就扎营来说,偏沅兵的营帐非常简单,连营墙都没有,只是立了一些简单的木桩,毕竟张献忠已经溃散,这里已经不是战场,官军立营,不需要再那么麻烦了。   “好,我们兵分三路,我自领中路,杀进大营,直取李乾德!”   左梦庚下令。   “是!”   几个家丁将领抱拳领命。   ……   “隆隆隆隆~~~”   暗夜里,值夜的几个偏沅兵正在避风处打着哈欠,想着一夜辛苦,天色终于快要亮了,他们也可以休息一阵的,但忽然的,他们耳朵里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隆隆地,好像是从黑暗之中传来,渐渐地由远而近。   他们立刻警惕起来,睁大了眼睛,举起火把向声音来源处观望。   隆隆地声音更近,黑暗中隐隐有火把闪现,好像是有一支骑兵快速逼近,   “不好,有敌!”负责守夜的小校惊叫一声,急忙取出报警的铜锣,“当当当当”的敲了起来,同时嘴里大声呼喊:“敌袭!敌袭啊~~~”   但锣声刚响起,大营中的官兵刚被惊醒,汹涌的战马就如潮水一般的从黑暗中奔腾而出。马上骑士都是裹着头巾,披着铁甲,呼喊着,挥舞着手中的雪亮长刀,向大营冲来。   与此同时,另有两支敌骑兵也在左右两边出现,三路骑兵,如三支利矛,挑开挡路的木桩和栅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了营中。   “杀啊,为献帅报仇!”   敌骑兵呼喊着,横冲直撞,将毫无防备,暗夜里从帐篷里钻出来的偏沅兵,杀的人仰马翻。   ……   唐亮忽然被惊醒——每次在军营中宿夜,太子殿下的耳力都会非常的灵敏,但有什么轻微的动作,就会被惊醒,唐亮知道他的习惯,每每都会命令护卫的武襄左卫离大帐远一点,免得惊扰到太子,今夜护卫的不是武襄左卫,而是偏沅兵,太子身边熟悉的人,除了他唐亮之外,一个也没有。   也因此,当四方喊杀大起,唐亮惊慌的跳起之时,赫然发现,太子殿下身边并没有什么得力的护卫之臣,虽然偏沅总兵孔希贵身材健壮,像是一名猛将,但唐亮总觉得他不是一个死战之臣,至于孔希贵麾下的那些偏沅兵,虽然看起来还算是齐整,但绝称不上精锐,怕是经不起大变。   “殿下!”   此时此刻,唐亮顾不上多想,跳起来,先点燃了灯烛,双手端了往后帐冲。   朱慈烺早已经被惊醒,正站在榻前穿衣,神色虽惊,但并不慌张,见唐亮进入,他一边系衣襟,一边问道:“敌人是谁?有多少兵马?”   “还不知道呢。”唐亮放下灯烛,急急为太子披甲。   太子的银盔银甲都丢在了九宫山,现在的甲胄,是临时从岳州武备库取来的一副上好鳞甲。   唐亮手指有点颤。   想不到刚出大山,又遇见凶险。   “别慌,张献忠大军已经被灭,流贼绝不会太多!”朱慈烺道,他已经听到了为献帅报仇的呼喊声,看起来应该是小股残余的流贼搞夜袭,只是,羊楼镇一战,流贼鲜有逃脱,李定国少数逃出去的精锐,在九宫山撞见了自己,虽然自己被搞得狼狈不堪,还被李湘云所擒,但相信李定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宗俊泰等人及时回援,牛成虎左良玉又随后赶到的情况下,李定国能脱身就已经不易了,根本不可能再拉起大队的人马。   但现在,听大营中的喊杀中,流贼人数竟然不少。   难道除了李定国,在羊楼镇战场,还有漏网的大股流贼?又或者是在岳州漏网的孙可望?但李乾德却说,岳州周边已经没有流贼了啊。   朱慈烺心中惊疑。   “殿下,殿下啊~~”   刚披上鳞甲,扎好腰带,偏沅巡抚李乾德和长沙推官蔡道宪一前一后的冲了进来,他们两人的帐篷,就在太子大帐的附近,听到喊杀声,都心知不妙,官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就急急跑来见太子,进到帐中,见到太子已经穿戴整齐,且神色冷静,李乾德微微一愣,蔡道宪却是钦佩。   朱慈烺戴上头盔,系好盔绳,问道:“李抚台,流贼有多少人?”   “暗夜漆黑,并不能准确判断……不过听声音,大约三千,最少也有两千。”李乾德惊慌回答。   “不可能!”   朱慈烺抓起长弓,急步往外走。   走出帐篷,夜风一吹,朱慈烺的脑子就更是清楚,他极目向四边看,发现四边都有杀声,流贼正从四面袭杀而来,而偏沅兵已经是乱成了一团,除了周边帐篷里钻出来的一两百人,其他人好像都已经陷入了混乱。   而马蹄声越来越密,显然,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殿下,快上马,臣护送你突围!”   马蹄急促,却是偏沅总兵孔希贵带着五六十个骑兵出现在帐前,不等下马,他就惊慌的喊。   李乾德也慌道:“此处危险,请殿下上马,先撤离营中在说。”   朱慈烺心思却极为冷静,他听了听四周奔涌而来的马蹄声,知道敌军已经将这里合围,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于是脸色凝重的摇头道:“不。来不及了,现在只有结阵死守!” 第一千零六章 诡异敌骑   古来大军遭遇夜袭,最怕的就是四散逃走,那一来,几千敌人,也能将数万大军杀的溃败,因此真正的名将,都不会在暗夜里选择突围,而是执行一个字:静!   何谓静?   所有兵丁都守在自己营盘里,不得撤退,其他营盘,不得支援,哪怕眼睁睁看见同袍被敌人砍杀,也不得出营相救。   如此,就将损失控制到最低,敌人可以攻破一营,但却无法攻破全营,但如果胡乱相救,胡乱奔走,敌我难分,不用敌人冲,自相践踏就会败了……   三国时,邓艾遭遇姜维的地道夜袭,全军大乱,但邓艾的军令却非常简单,各营坚守,不得擅出,但有人靠近营寨,不论敌我,一律乱箭射之。   就这样,魏军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等到天亮,姜维不得不撤走。   魏军虽然有损失,但却避免了大败。天亮后,找出地道,填土掩埋,姜维原本一战就可以歼灭魏国十万大军的妙计,变成了泡影。   此时此刻,朱慈烺遇到的情况,也和邓艾当日差不多,他侧耳静听,敌骑并不是太多,如果他慌乱逃走,今日不但是败,他自己甚至都有可能身死。   因此,他决定坚守。   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话音不落,就听见马蹄之声震耳,一队敌骑兵从正前面出现,他们一边疾冲,一边挥舞长刀,将忽然被惊醒,从帐篷里冲出来的官兵砍倒在地。偏沅兵被他们杀的四散而逃。   “贼来了,保护太子殿下!”   蔡道宪拔出腰间长剑,大呼。   李乾德和孔希贵这才惊醒,两人急忙都是大喊:“快快,结阵,保护太子殿下~~”   虽然不是精锐,但偏沅兵毕竟也是朝廷正式的官兵,摆阵平常操练的重点,虽然慌乱,但也很快就列成了阵型。一共两三百人,将朱慈烺团团护卫在中间,从一张张惊慌的脸庞上,朱慈烺看到了他们心里的惊慌和恐惧,于是举起长弓,高声道:“敌军都是骑兵,四面而来,我们却是步兵,如果逃跑,敌军在后方追杀,我们都必死无疑,为今之计,只能结阵死守,敌军突袭,不过就是趁我们不备,只要我们守住阵势,他们就冲不过来,天亮就有援兵,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弓箭手准备,稳住,稳住~~~”   太子清朗坚定的声音,在夜空里传荡。   原本惊慌的偏沅兵,心理都稍微安定了一些——太子殿下都不害怕,如此安稳,他们又何必害怕?   将是兵胆,兵是将威。主将的情绪绝对可以影响到麾下的士兵。   “死战,死战,保护太子殿下~~我等皆为大明忠臣!”   蔡道宪举剑喊,孔希贵和他手下的两百兵,也都是响应,喊声之中,军心士气一下子就聚拢起了很多。   就在偏沅兵喊声震天的时候,那些前冲的流贼骑兵忽然间停了下来,不再猛冲,而是在原地打转起来。火把光亮之下,隐隐看到一张张惊慌迷茫的脸。   不但前方,左右两侧几乎同时冲到的两队敌骑兵,也是猝然之间,放慢了攻击速度,不再往前冲杀,而是原地徘徊起来。   ……   “不可能!太子不可能在这里!”   原来,偏沅兵忽然的呐喊,震慑了左营骑兵,他们假扮流贼,原本要杀的是偏沅巡抚李乾德,老实说,杀巡抚他们心里都已经有点嘀咕了,不过是在少帅威压和一百两银子的重赏之下,才能鼓起勇气,杀向偏沅兵。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只是偏沅兵和偏沅巡抚李乾德,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冲过去,直接砍杀,拿了李乾德的脑袋,然后迅速撤退,湮灭痕迹,就算朝廷日后问起,一概不承认就可以了。   左梦庚身边的心腹家将和家丁,都是这么想的,   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偏沅兵忽然呼喊起了太子殿下。   “保护太子殿下~~”   声声呐喊,一下震住了左营骑兵。他们一下就慌了。   他们可以杀李乾德,最多不过就是一个作乱的罪名,以前辽东军欠饷闹事,也曾经杀过粮饷官,逼死过巡抚,甘肃镇也有过这样的事情,最后的结果,不过就是找几个人顶罪罢了,大多数的人,都安然无恙。   但如果杀太子就不同了,杀太子不是作乱,那是谋反,是要诛灭九族的!   加上左营从开封到羊楼镇,一连两次受太子指挥,和流贼做战,在左营军士的心中,太子殿下已经竖立起了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宛如天神,现在乍听到“保护太子”,而且眼睛也看到,偏沅兵将一人围在中间,那情形绝不像是作假,难道太子真的回来了,此时就在偏沅军中?   一时,左营家丁陷入了混乱,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左梦庚却是不信,怎么可能?太子怎么可能在李乾德的军中?   “假的,假的,太子失踪在九宫山,怎么可能在这里?冲,给我冲!李乾德就在里面,给我杀了他!”   左梦庚大吼。   左右却是犹豫,一将说道:“少帅,不如抓一个俘虏询问?”   左梦庚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即便真是太子,这会也是不能回头了,于是一马鞭抽了过去,怒道:“抓你妈啊?这么简单的诡计都能骗住你?给老子冲!!”   ……   也就在左营犹豫之中,朱慈烺已经判断出,夜袭的敌骑并不多,也就是五六百人,借着火把光亮,隐隐发现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身材彪悍,虽然没有头盔,但身上的铁甲却非常齐全,怎么看,都不像是流贼溃散的败兵。   要知道,流贼甲胄杂乱,皮甲铁甲棉甲,常常混着穿,有的戴铁盔,有的没有,但眼前的兵马,却清一色的没有头盔,反倒是显出整齐和怪异了……   朱慈烺心中惊奇,脑子里忽然有更多的不安。   现在的情况,他并不怕流贼残余,他怕的是其他……   眼见对方忽然停止了进攻,在原地徘徊,朱慈烺立刻明白,一定是出了对方战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对方才会忽然混乱。   但什么是对方没有预料到的突然情况呢……   还不能确定,就看见正对面的那一队敌骑兵,不再混乱,忽然一声喊,正面冲杀而来,   朱慈烺的长弓早已经在手,眼前敌人直撞而来,他高声喊道:“稳住,都稳住,弓箭手放箭!”随即张弓搭箭,拉满了弓弦,砰的一声,一箭射出,将一名冲在最前,正好已经进入射程的敌骑兵射于马下。   随着那骑兵的惨叫,偏沅兵乱糟糟的箭雨噗的飞起,向冲来的敌骑飞去。   有战马中箭,但更多的战马却是冲到了阵前。   砰砰砰砰。   战马和偏沅兵撞在一起,一时人仰马翻,惨叫血雨一片。   “谁也不许后退,顶住,顶住!”孔希贵大声嘶吼。   偏沅兵并非强兵,正常情况下,根本不是左良玉精锐家丁的对手,一个照面,就有可能崩溃,但今日却是不同,不但因为失陷太子是死罪,更因为太子殿下就在他身边,大声呼叫,和他们一起并肩战斗,刀光剑影中,太子毫不畏惧,连续不停的射箭。   太子镇定和勇武,给了他们更多的勇气。   “保护太子殿下,保护太子殿下~~”   偏沅兵的呼喊声更强也更高。   而敌骑兵却犹豫,正面的敌骑兵已经冲撞上来,但左右两侧的敌骑兵却还在观望。   因为冲到了面前,双方变成了近战,重重护卫中的朱慈烺,距离敌骑兵不过十几步,借着火把光亮,隐约已经可以看到敌骑兵的脸,对敌骑兵的装备和冲杀战术,也就看的更加清楚,所以,他更加判断出,眼前的敌骑兵绝不是流贼残余,而应该是精锐官军骑兵假扮!   想明白这一点,朱慈烺胸中心中急怒,他想不出是哪一部的官兵竟然如果大胆?而通过敌骑兵刚才的犹豫,他又清楚判断,这些乱兵并非一心……   事危急,不能再犹豫了。   于是,他不顾危险,猛然在马背上站起,高声喝道:“我乃大明太子,你们是何人?胆敢袭击于我?难道是要做乱臣贼子,祸害自己的家人和亲朋吗?”   这一声,朱慈烺用尽中气,鼓动最大的肺活量,将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送了出去,即便是混战砍杀之中,围在四周的敌骑兵也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就像是一道惊雷闪过,战场喊杀之声,在这倏忽之间,忽然沉寂了下来,正策马砍杀,试图冲散偏沅兵防守的敌骑兵都楞了一下,太子两次统帅大军,除了每日的巡营,他最喜欢的就是发表一些讲话,激励士气,振作军心,因此,军中上下,对太子的声音都非常熟悉。   此时此刻,在夜色喊杀之中,忽然听到太子极具磁性的声音,偏远兵更是一直在呼喊保护太子,火把光亮中,又依稀看到了站在马背上的那个年轻身影,原本就惊疑难安的左营骑兵,心中再无任何怀疑,他们现在冲击围杀的,竟然真的就是当今的太子!   啊,就如同是坠入了万丈深渊,很多人都慌了。   “是太子殿下,真是太子殿下啊~~~”   一名左营骑兵忽然拨转马头,疯了一般的叫。一边喊,一边往回奔驰。   就像是风卷过战场,一人带头,其他人纷纷效仿,他们拨转马头,往回狂奔。   这一刻,不要说左梦庚,就是左良玉在场,怕也是不能指挥他们了。   左梦庚呆在原地,冷汗如雨。   竟然真是太子,我竟然袭击了太子,啊,太子回来了,这可怎么办?我左家在劫难逃了……   “少帅,快走啊。”   亲兵拉马缰,左梦庚这才惊醒,拨转马头,玩命逃奔。也就是挥鞭的刹那,他忽然有所顿悟,今夜所为,该不是被骆养性给骗了吧?!   ……   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就是几个眨眼,围在周边的敌骑兵,就风一样的,全部消失在了暗夜里了。   马蹄声渐渐远去,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若非战场的乱局和地上的尸体,都让人怀疑,刚才是否有过一场激战?   “胜了!”   偏沅兵齐声发出欢呼。   李乾德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己,眼泪已经是流了下来。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想不到流贼竟然是退了。   众人激动,朱慈烺却是心惊,敌骑兵的忽然退走,完全证实他先前的猜测和判断,这股敌骑兵,果然是官军假扮。湖广地区,官军精悍的骑兵,并没有几支,虎大威的保定骑兵,和贺珍的三千营都不可能,黄得功和刘良佐的骑兵,又不可能熟悉他的声音,难道是……   只是这个答案太惊骇了。   短短几个瞬间,朱慈烺脑子里就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们何敢有这样的大胆?难道九宫山军营有大变?又或者是朝廷有大变?不然何以出现今夜的凶险和乱象?   想到那一些,朱慈烺后背不由就冒出一层冷汗……   脚步声响,一脸喜色的孔希贵来报:“殿下,营中死伤三四百,另有两三百逃散,现在营中只剩下三百多兵了,另,打扫战场,抓到一个未死的流贼,他说他不是流贼,臣正在严刑拷打……”   朱慈烺听完,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   “是谁啊殿下……”李乾德和蔡道宪都惊奇。   朱慈烺淡淡道:“蔡大人退下,我有事单独要问李抚台。”   蔡道宪退出。   李乾德微微不安。   朱慈烺望着他:“李抚台,你和平贼将军左良玉,可有什么恩怨?”   “左良玉?”李乾德吃了一惊,结巴的说道:“殿下是说……不,臣和左良玉素无往来,连面都没有见过,何谈恩怨?”   “哦……”   朱慈烺点头,眼中的惊疑更多,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此事机密,不许和任何人提起。”   “是。”李乾德躬身。   朱慈烺望向北方,声音沉重的道:“你去忙吧,清理营帐,天亮之后,我们要加速前行!”   …… 第一千零七章 发簪杀人   漆黑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当看见左梦庚骑兵冲营,但很快又狼狈退出后,黑影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用一种接近于梦呓,或者像是垂死挣扎一般的声音喃喃:“左梦庚,绣花枕头,草包,废物……”   ……   天色大亮了。   被敌骑兵冲散的偏沅兵大部分都没有回来,被敌人冲营,不死战却逃跑,回到营中也是重罪,因此大部分的偏沅兵既然逃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孔希贵点了一下,除了伤兵之外,可战之人,只有四百人。   “殿下,是不是再等一天,等周边的护卫兵马聚齐,再向九宫山?”   李乾德忧虑无比,向朱慈烺谏道。   朱慈烺却微微摇头。   他心中忧急,不止是担心九宫山军营有大变,更担心朝廷会有不测,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赶到九宫山,怕是会有难以挽回的局面发生,于是说道:“不,不能停,此处距离九宫山已经只有一百多里,快马加鞭,一日半可到,这个时候,我们万万不可以停下。”   “但万一……”太子殿下提到左良玉,令李乾德更加不安,他有点不敢往前走了。   “朗朗乾坤,宵小只是少数,如果我们顿足不前,反倒有可能遂了他们的心意,所以不必多说,立刻起行!”朱慈烺声音坚定。   ……   但刚要起行,偏沅总兵孔希贵忽然奔入帐中,报道:“殿下,营外来了一个汉子,手持令牌,说是从京师来,有紧急事务要面见殿下。”   “什么牌子?”   朱慈烺一惊。   孔希贵呈上牌子。   正是军情司的暗记牌子。   朱慈烺接了看过,眼中一喜又一疑:“快,快让他进来!”   从山中脱险之后,朱慈烺两个苦恼,一个是担心九宫山的军心,另一个就是不知京师情况?他知道,自己失踪的事情,一旦传到京师,一定会掀起风波,但风波会有多大,他却不能预测,而崇祯帝的病情更是让他担心,所以他才急切的想要赶回大营,以期尽快的看到军情司的情报,以了解京师的变故,现在军情司的人从京师来,显然是有重大变故,他必须立刻见到。   很快,两个士兵扶着一个黑衣汉子进入了帐中。   朱慈烺凝睛仔细看。   那汉子一脸疲惫,衣服邋遢,两脚拖着地,俨然是长途行走,已经无力再支持的样子,若非两个军士搀扶,他根本进不到帐中……   进到帐中之后,那汉子推开两个军士,强撑着跪下:“军情司通州分司鹰组陈树,叩见殿下……”   声音沙哑低沉,几乎不可闻,一句话没有说完,竟然是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众人吃惊。   朱慈烺也惊。   蔡道宪懂的医术,立刻上前,先查看眼皮瞳孔,又撩袖为其诊脉,然后对军士说道:“去,给他端一碗米汤水来!”   起身对太子行礼:“无甚大碍,应该是劳累过度,休克了。”   朱慈烺忧虑的点头,他大致已经猜出,此人应该是萧汉俊从京师派来的,只是为什么没有通过军情司保定和开封分司呢?而且没有使用飞鸽传书?难道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巨变,以至于他没日没夜的赶路,疲惫过度,休克在了帐中。   隐隐想到一些可能,他心中的不安就更多……   军士端来米汤水,灌陈树喝下。   半晌,陈树睁开眼,缓过了神,然后探出右手,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双手把蜡丸捧在手心。   朱慈烺眼神震惊,难道真是出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一般来说,军情司传递情报的主要方式是飞鸽和快马,只有在这两项都受阻。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蜡丸。   唐亮上前,接过蜡丸,转呈到朱慈烺手中。   蜡丸乃是军情司特制,有专门的印记和特殊标志。旁人做不得假。   朱慈烺捏碎蜡丸,将里面的小纸卷展开了,然后借着帐门撒进的晨光,仔细观看。   只一眼,朱慈烺脸色就大变。   而后,不知不觉,他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到最后,额头上的细汗越来越多。   唐亮站在旁边,心中惊讶。   他成为太子殿下的近侍,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里,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甚至山中被流贼所困,刀刃几乎就架到脖子上的时候,太子殿下都没有色变冷汗,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蜡丸密信中的机密,乃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件?   帐中其他人,从李乾德到蔡道宪,都看出了太子表情的变化,心中也都是惊。   终于,太子看完了手中的小纸卷,然后慢慢抬起头,望向陈树。   不过,和陈树预料的不同,太子并没有立刻屏退所有人,单独和他密谈,而是就这么一直定定地望着他。   陈树心中惊疑,难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漏子?是字迹有问题吗?又或者,太子对崇祯帝的病情和京师巨变毫无关心,所以根本没有细问他的冲动?但不可能啊,崇祯帝的病情和储位的变更,关系何其重大?太子怎么会不关心?更何况,昨晚刚刚经历了暗袭,正是最恐惧的时候,蜡丸密信因为篇幅的原因,写的并不详细,常理推断,太子一定会询问他这个从京师千里赶来的人,而崇祯帝病危的消息,极度机密,不宜为他人所知,太子一定屏退帐中多余的人,秘密询问,而那,正是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但想不到,太子虽然额头冷汗,脸色大变,被蜡丸里的消息所震惊,但却并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进行下一步。   陈树心中不安,但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伏在地毡上,假装虚弱的喘息。   终于,太子虽然震惊、但依然保持冷静的声音飘了过来:“陈树,你是军情司通州分司的鹰组组长,是吗?”   “是。”陈树点头。   “你到通州多长时间了?”   “臣原本是在开封分司,今年年初,刚被调到通州。”   朱慈烺点头,再问:“你离开京师,有几日了?”   陈树艰难的道:“回殿下,七日了。”   “七日。”朱慈烺沉思了一下,又问:“军情司在通州的点,被破坏多严重?多少人被抓?这份蜡丸密信,萧汉俊又是如何交给你的?”   陈树脸上露出悲愤之色:“回殿下……七日前的夜里,东厂和锦衣卫,忽然包围了京营军情司通州分司,并捣毁鸽房,兄弟们猝不及防,来不及送出情报,就都被他们抓了,只有臣一人侥幸逃出。臣连夜进入京师,向萧照磨汇报,不想萧照磨的宅子已经被东厂锦衣卫围了,臣惊骇,于是就去了城中的秘密接头地点,在那里,臣见到了萧照磨,但很快,锦衣卫东厂就追到了,萧照磨在最后时刻将蜡丸交给臣,要臣想尽办法,找到太子殿下,亲手交予。而为了掩护我,萧照磨安坐屋中,任由锦衣卫逮捕带走。”   “臣藏于房梁之上,侥幸逃过。受命以来,臣日夜驰骋,一刻也不敢停。臣昨夜到九宫山,得知殿下此时在岳州,于是就拼力赶来了……”   说道悲愤处,陈树竟然是哽咽了。   “……”   唐亮听了大惊,迅捷的看了朱慈烺一眼,怪不得太子殿下刚才色变了,原来是军情司出事了!   只是东厂锦衣卫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包围军情司逮捕萧汉俊?   王德化和骆养性是疯了吗?   又或者是陛下的命令?   想到此,唐亮脸色发白。   李乾德和蔡道宪虽然对京营军情司不甚了解,但既然属于京营,就必然是太子统领,又牵扯到东厂和锦衣卫,事情必然不一般。因此两人脸色也都是凝重。而对于眼前的陈树,两人都一个想法,这人是忠臣义士也。   朱慈烺脸色却冷静的出奇,再问:“围捕军情司,是哪里的兵?”   “东厂的一个公公和锦衣卫的一个副指挥使,他们手捧圣旨,带着通州本地全部兵马……”   朱慈烺点头,再问:“这密报最后写的甚是潦草,显然萧汉俊来不及写完,他交付蜡丸时,可对你有什么特别叮嘱?”   陈树拜伏:“有。”   “是什么?”   陈树拜伏更低:“臣不敢说。”   “为什么?”   陈树不回答,只是叩头。   朱慈烺明白了,帐中其他人也明白了,一定是太过机密。不能当着众人,只能和太子殿下一人说。   朱慈烺抬起右手。   众人以为,他要令众人出帐。   不过太子盯着陈树,右手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望着陈树,忽然又问道:“陈树,通州南门税官杨元的小妾叫什么名字?”   “……”   陈树愣住了。   不但陈树,蔡道宪等人也是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怎么忽然问这个?   太子却依然盯着陈树。   陈树眼神终于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的惊慌,额头细汗,刷的一下就冒了出来,刚才所答,他完全照骆养性的剧本,毫无破绽,但万万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身为军情司通州分司的人,掌握通州内外的情报,是基础的必须,而所谓的情报,不止是建虏和流贼,也包括反腐和查弊,税官是最容易贪墨的一个职位,身为通州军情司的人,对通州税官,肯定得有掌握,不但要知道他们的脾性,也要知道他们的家人。   太子提出此问,明显已经是对他的身份有怀疑。   如果他回答不出,等于他的身份就会败露。   陈树心知不妙,然后再不犹豫,猛地跳起来,箭步就向太子冲去,同时拔了暗藏在头上的发簪,以簪尖为武器,向太子的喉咙刺去!   几乎在同时,就听见唐亮喊:“他是刺客,快拿下!”   帐中人都是大惊,谁也没有想到,虚弱不堪,看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陈树,竟忽然变成了下山的猛虎,整个动作惊鸿乍现,电闪雷鸣,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只见得陈树身形一晃,就已经到了太子的面前。   “啊,刺客!”反应最快的居然是推官蔡道宪,他嘶声大叫了出来,但他身边并没有武器,只能张开双臂,不顾生死的向陈树扑去,想要将其抱住,以保护太子。   “砰!”   一声巨响,太子面前的大案忽然飞了起来。   却是太子一脚踢翻了大案。   正在前冲的陈树,被大案阻挡,不得不侧身闪避,而这时,就看见剑光一闪,太子已经拔出了宝剑,唐亮则是抄起身边的椅子,向陈树砸去——原来,太子已经对众人有所暗示,只可惜,帐中其他人都没有能明白太子眼中的意思,只有唐亮每日跟在太子身边,深知太子的心思,当太子举起右手,迟迟不发,他就知道事情有异,等到太子询问什么税官和小妾时,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个陈树乃是敌人,于是在大喊之后,立刻就抄起了椅子。   忽然飞起的大案和飞来的椅子,凝滞了陈树的动作,等他闪避而过,冲到太子面前时,太子已经手持宝剑,做好防御了,陈树大急,不顾太子的宝剑,只用手中的发簪猛刺太子的咽喉,想要和太子同归于尽。   但太子却早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意,对他这种困兽犹斗,想要拉人垫背的疯狂,选择避让,而不是直接硬挡。   太子身子灵巧,又有宝剑护身,陈树连刺两次没有刺中,再想要三刺,发现左脚一沉,却是已经被唐亮抱住,正想要挣脱,右脚也是一沉,低头一看,却是那长沙推官不顾一切的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   陈树怒极,双腿一振,唐亮和蔡道宪虽然死命紧抱,但陈树的力量太大了,这一下,两人竟有点撑不住,几乎就要撒手,就在这时,刀风凛凛,陈树身后出现一人,手中长刀猛地向陈树砍去。   却是偏沅总兵孔希贵。   唐亮和蔡道宪的阻止,为他争取到了时间。   噗的一声,长刀砍在了陈树的后背。   血光飞起。   陈树被砍的向前扑倒,不过他并不疼叫,在倒地之前,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手中的发簪,暗箭一般的向太子射去…… 第一千零八章 四个破绽   电光火石间,发簪如暗箭一般的射来。   朱慈烺反应极快,侧头一闪。   那发簪嗤的一声,穿破帐篷,不知道射向哪里了。   这其间,众人一拥而上,手持长刀就要乱砍。   “要活的!”   朱慈烺大叫。   众人的刀,这才有所偏移,不然惊怒之中,他们非把陈树剁成肉酱不可。   即便这样,陈树也挨了好几刀。   “捆起来,捆起来!”李乾德跺脚大叫,惊的脸色煞白。   陈树已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后背那一刀深入骨髓,几乎将他脊梁骨都斩断了,鲜血喷涌,众人一拥而上之时,更是对他连踩带跺,将他踩的鼻青脸肿,太子殿下如果出了意外,在场的人都是死罪,所以谁能不怒?   很快,陈树被五花大绑的提了起来,他咬着牙闭着眼,一言不发。   帐中人都是脸色发白,一个个仿佛都还没有从刚才的凶险中拔身出来。李乾德尤其汗多。   唐亮满头大汗的爬起,走回朱慈烺身边,见朱慈烺无恙,他微微笑。   朱慈烺也已经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非他发现了破绽,没有留下刺客单独询问,说不定现在那一根尖锐的发簪,就已经刺在他的咽喉里了……   昨夜袭营,今日暗杀。   自穿越以来,朱慈烺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危险,战场上也就罢了,想不到在大军军营之中,竟也会连续遭到袭击和暗杀。   “臣等死罪~~”   李乾德孔希贵蔡道宪连同帐中的卫兵,都拜伏在地,每一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冷汗,刚才那一下实在是太险了,若非太子殿下机敏,身手灵巧,说不得真要出大事。而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都起来吧。”   朱慈烺却没有动怒,他知道,此事怨不得这些人,就算这些人又疏忽,现在也不是处置的时候,他目光望向刺客:“你是谁?为何要刺我?”   陈树扬着下巴,斜眼冷笑:“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大胆!”   李乾德一声怒斥,然后对朱慈烺:“殿下,何必和他饶舌,押下去,严刑拷打,就不信他不说!”   ……   大帐中。   朱慈烺不理李乾德,只看着刺客。声音冷静的说道:“刺我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就算你什么也不说,我也能查出你的身份,到时,他们将逃无可逃,但如果你能坦白,说出一切,我可以饶他们不死,百年之后,他坟前不会太冷清,而你在黄泉路上,见了你的祖先,也不会太惭愧。”   陈树却闭上眼,一副随你千刀万剐,我绝不会说一个字的样子。   朱慈烺盯着他:“你可以下去想,我今日所说的话,三日之内有效,三日之后,天上地下,再没有人能救你的家人。”   陈树却仿佛没有听见,依然闭眼冷笑。   朱慈烺知道此人非一时所能说服,而事情危急,他也容不得多耽搁,于是说道:“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防止他自戕。”又对李乾德道:“收拾一下,即刻起行!”   “殿下,现在还要起行?”李乾德惊讶……   李乾德以为,出了这样的大事,太子殿下一定会惊吓恐惧,留在原地,休息半日,想不到太子居然和没事人一样,依然要按照原计划起行。   恩。   朱慈烺点头,目光望向北方,忧虑的说道:“军中恐有大变,我一刻也不能停。”   其实,他内心想说的不是军中,而是京师。   军中就算有大变,他自信只要自己出现,一切事情就都可以平息,他对他一手整饬创立的精武营和左柳营都有无比的信心,对于秦兵不担心,左营虽然有隐忧,但他自信也可以掌控。   但对于京师,朱慈烺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烈。   风从北方来,必有源头,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源自京师……   ……   “起行~~~”   朱慈烺全身甲胄,翻身上马,唐亮高声一喊,众人簇拥之中,队伍继续向前。   ……   远处的小山坡上,一身黑袍的骆养性正脸色煞白的望着起行的偏沅兵。   没有大乱,没有停顿,偏远兵继续向前,由此可知,陈和尚也失手了,太子安然无恙,所以偏沅兵才会按照原计划,继续向前。啊,骆养性心在颤抖,手也在颤抖,他颤抖着取出纸笔,刷刷写了一句,然后摘下了挂在马鞍上的一个鸟笼,取出里面的信鸽——这是从军情司手中借来的,危急时刻,可以将情报迅捷传回京师。   “完了完了,三世富贵,毁于一旦,唉……”   一切完毕,把信鸽扔上天空,信鸽腾飞而起之时,骆养性望着信鸽,心中哀叹,他清楚的知道,只要太子回营,就没有人能拦阻,不要说湖广的十万大军,就算是京师局面,也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除非崇祯帝现在驾崩,定王已经继位,成了皇帝,否则定王将毫无胜算。   而定王一旦失败,他这个帮定王做事的锦衣卫指挥使,必然逃不过人头落地的下场。   九宫山是不能回了,现在只能回京师,只希望京师的定王能迅捷反应,那样,说不定还有一丝反败为胜,又或者说是死里逃生的机会。   “走!”   骆养性下了山坡,向京师急急而去。   ……   “殿下,臣有不解,不知该不该向您问?”   队伍前行,车马辚辚之中,和朱慈烺并马而行的蔡道宪忍了很久,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试探的问。   朱慈烺脸色忧虑的望着前方:“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看出刺客的?”   “殿下英明。”蔡道宪拱手。   朱慈烺却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沉思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京营军情司是我一手创建的,虽然不是亲力亲为,但军情司的每一条规章制度,都经我反复推敲,和众人商议制定的,其中对于选人用人,有严格的规定。”   “此人自称陈树,乃是军情司通州分司的人,手中也有军情司的暗牌,乍看起来,毫无破绽,最初,我也被他蒙过去了,不过很快的我就想到,他手持的乃是鹰组的腰牌,鹰组都是由最健壮、武值最高的人担当,因为执行的都是最危险的任务,极易落入敌人之手,因此鹰组的人,在军情司中属于底级,知道的机密最少,东厂锦衣卫围攻军情司,以他鹰组组长的身份,从通州逃脱是有可能的,但他第二个要找的,不应该是萧汉俊,因为以他的身份,是根本不能知道萧汉俊住在哪里的。”   “萧汉俊为人谨慎,经常会切换住处,不要说他,就是我找萧汉俊,也无法直接知道他的住户,只能通过军情司传达命令。”   “所以,刺客说他,连夜进城,见到萧汉俊的宅子被锦衣卫所围,几乎是不可能的。”   蔡道宪眼睛一亮:“不错。”   “这其一,其二,刺客虽然看着疲惫不堪,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额头有一些油光。那不是汗水,而是最近大鱼大肉,好吃好喝才能养出来的,刺客偏偏说他日夜驰骋,七日不眠,才赶到蒲圻,这令我不得不疑。仔细端详,我又发现他眉毛短粗,右耳下有一颗痦子,于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早已经死去,牌位都已经进了英烈祠的人……”   原来,自组建军情司,任命萧汉俊为军情司照磨以后,朱慈烺并没有完全撒手,他一直都在暗中盯着萧汉俊,李若链都是他预备的后手,开封大战之前,萧汉俊曾经用军情司的名义,从刑部大牢里换出一个死囚,当时李若链就向他报告,说那死囚名叫陈和尚,萧汉俊说此人武艺高强,可为军情司做大事,但李若链却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直都在暗中调查这个陈和尚,也因此,朱慈烺见到过陈和尚的画像,并曾经仔细端详。   其后,在一次任务中,陈和尚忽然消失了,几月之后,萧汉俊以遇难殉职,向朱慈烺奏报,并将陈和尚的牌位,送入英烈祠,至此,陈和尚的事就告结束。李若链对陈和尚的调查,不了了之。   但今日,当发现陈树的疑点,又看到他的短眉和右耳下的痦子之后,朱慈烺心中一凛,仔细端详,心说这不正是那个死去的陈和尚吗?虽然他长了头发,但五官相貌却不能改变,尤其是那一颗痦子。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却忽然出现在面前,并带给他一封惊骇的蜡丸密信,这让他更加警惕。   当然了,朱慈烺并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才有了其后的一些试探。   蔡道宪更加佩服,拱手:“啊呀,臣怎么看出来?臣惭愧啊,臣为他把脉,竟然说他疲惫休克,险些酿成大错,臣惭愧啊~~”   朱慈烺笑道:“这些亡命之徒,心怀叵测,改变脉象,欺瞒医者,是常有的事情,推官你光明磊落,自然不会知道这些鬼蜮伎俩。”   “但殿下却发现了。”蔡道宪又惭愧又后怕。   “只能说上天保佑,刺客所跪的地方,正好晨光撒进,非常耀眼,汗毛都可见,如果是夜晚或者是阴天,我就未必能发现了。”朱慈烺道。   蔡道宪以手加额:“殿下神人也~~”   朱慈烺说了两个理由,但他没说的还有两个理由,第一,自退出京师之后,通州就成为军情司的第一重镇,所以在军情司之外,朱慈烺又在通州安排了一个秘密组织,一共十个人,由李若链负责,专职监督军情司,所有事务都只向他一人汇报,连萧汉俊和于海都不知道这十人的存在,如果通州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根本轮不到刺客,这十个人连同李若链就会第一时间赶到湖广。   其二,堵胤锡为通州厘金局主事,朱慈烺对他有过秘密叮嘱,以堵胤锡之能和谨慎,就算来不及通知,事后他也会想办法弥补,所以断断不会出现,军情司通州分司被大军包围,全部为东厂锦衣卫控制的情况。   所以,刺客的说词乍听起来毫无破绽,但细细探究,却是漏洞多多。失败也就是必然。   而除了理由,还有一个巨大的忧心朱慈烺没有说。   那就是,陈树虽然是假的,但他带来的蜡丸密信却是真的,那的的确确就是萧汉俊的笔迹,乍看起来,和平常无异,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中的潦草和浮躁,完全不像萧汉俊平常密报的四平八稳,这令朱慈烺忧心,难道萧汉俊出什么事情了?   而密信里的内容,更让他惊骇。   ……陛下病危,定王野心乍现,勋贵蠢蠢欲动,朝臣惶惶不安,百姓流言蜚语,一场狂风骤雨已经在京师急剧酝酿之中……   刺客是假的,信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事情比朱慈烺想象的更严重。   如果是假的,萧汉俊被人胁迫写了此信,情况同样也十分重要。   所以,明明连续逃过两劫,但朱慈烺心中没有庆幸,只有惊骇,昨夜的贼兵袭营,今日的刺客,萧汉俊的密信,种种桩桩,都令他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加快速度!”   心中忧急,朱慈烺再次命令加快行军的速度。现在,他心中三个念头,第一尽快赶到军中,控制局面,稳定人心,第二,到营之后,迅速调取军情司这些天从京师发来的密报,看蜡丸密信所说,是真是假?第三,严刑拷打刺客,一定要问出,他究竟是何人派来的?   朱慈烺心情焦急,连连催促。   偏沅兵护卫着他,在官道上连续赶路,这中间,官道上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一些地方衙门的小吏和衙役,拦住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嘉鱼县、赤壁山一带的百姓,奉了官府命令,从百里之外赶来,准备进山搜寻太子,李乾德告诉他们,不必去了,太子殿下现在就在军中,百姓们都可以回家了,但随行的衙役和官兵,却需要进入队伍,护卫殿下。   听到太子殿下已经找到,不用进山,百姓都是呼喊,官道边一时跪满了很多人。等太子的马队离去,他们都跳起来,将这个天大的消息传播开去…… 第一千零九章 太子归来   策马行进之中,朱慈烺在马上看,发觉百姓们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心中不觉凄然,湖广本是粮米之乡,却也穷困如此,这中间,一半是流贼的肆虐,另一半怕也是官府赋税沉重、都压在小民身上的原因吧。   “百姓苦啊……”蔡道宪叹息的说了一句。   ……   “加,加!”   马蹄滚滚,一大队的骑兵,正马踏大地,急急而来。   队伍的最前方,南京兵部尚书,一介文臣的史可法扬鞭策马,拼命奔驰。   烈日下,他一身大红袍分外的显眼,而在他身边,一个锦衣劲装的贵人和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太监也同样在奋力扬鞭,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和东宫殿下田守信……   巩永固和田守信两人原本在扬州督粮。扬州距离九宫山,将近两千里,最初七天,官军又封锁消息,因此,太子失踪的消息,很晚才传到扬州,巩永固和田守信知道消息,都是大吃一惊,将筹集粮饷的事情交给御史马嘉植,二人就急急向湖广而来。   偏偏事急生乱,两人的坐船在九江触礁沉没,惊险逃生,耽搁了两天,直到昨日上午,他们才来到九宫山大营。   一进营,就听见满营欢呼,原来是岳州传来的六百里加急,已经为营中将官知晓——朱国弼可以瞒一夜,但却不敢瞒太多,等天色大亮,马士英升帐议事之时,他就将岳州的加急拿了出来。   巩永固和田守信听了都是大喜,两人不歇息,急急跟着史可法前去迎接太子。   三人的身边和身后,众官兵也都是奋力催马。   而队伍的最后方,却是一辆马车,车夫连续挥鞭,将双马策的飞奔,车厢里的官员掀开车帘,不住的催促:“快呀快呀……”   却是新任湖广总督马士英。   从骑兵到轿子,这支队伍漫延了几十里长。   ……   “殿下,你快看!”   中午时间,正是日照大地,酷热难捱,急于赶路的朱慈烺也不得不下令休息。刚要下马,蔡道宪忽然向前一指,兴奋的大叫了起来。   朱慈烺抬目望去。   只见北面的道路上,黄尘大起,有大队的骑兵,正滚滚而来。   隐隐地,能看见几面官军的旗帜……   李乾德和孔希贵都是激动,原本以为,护送太子殿下回九宫山大营,是一件轻松无比,却能攫取护驾之功的大幸运,但昨夜的敌袭和今晨的刺客,令他们两人都紧张起来,他们意识到,这次护送,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轻松,而太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两人必将是弥天的大罪,非被诛九族不可,现在见到大批官军骑兵到来,不出意外,应该是九宫山大营的兵马,等于他们的护送任务终于是结束,功劳到手,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很快,滚滚黄尘之中,官军骑兵越来越近。   孔希贵策马上前,大喊:“住~~~你们是哪的兵马?太子殿下在此,勿得惊驾!”   ……   骑兵停下了,马上骑士纷纷下马,然后牵着马,步行向偏沅兵走来。   众人簇拥之中,满头大汗的史可法,翻身下的马来,但因为赶路太急,双腿酥麻,这一下竟然是没有站住,幸亏驸马都尉巩永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不然他非是坐在地上不可。   史可法感激的看了一眼巩永固,然后在巩永固的搀扶下,急步向前,大呼:“殿下在哪?殿下在哪?”   他们两人身后,田守信也追了上来。   史可法脚步踉跄,表情激动,当孔希贵引着他来到阵中,见到坐于马上,虽然不再是银盔银甲,只是鳞甲铁盔,但却依然玉面朱唇,脸色冷峻的大明皇太子之时,他心中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几乎是要哭了出来,他推开巩永固,向前急奔几步,扑到朱慈烺马前,拜首道:“殿下无恙就好啊~~接到六百里加急,臣几乎不敢相信……”一时哽咽,竟然说不出话来。   巩永固和田守信也都是跪在地上,同样激动。   朱慈烺翻身下马,双手搀起史可法,说道:“史部堂快请起。见到你,我也是激动啊。”又看巩永固和田守信,见两人眼睛红红,心知他们都为自己担心了,于是笑道:“你们也起来吧,我无事,不必担心。扬州粮饷,可还顺利?”   巩永固和田守信起身,田守信难过道:“赖殿下洪福,一切都顺利,但殿下,你这身形,可是瘦了啊……”   朱慈烺无妨的笑,拉起史可法的手,望着他的眼,脸色一下又严肃:“京师情况如何,部堂可有消息?”   只问京师,不问军中,因为朱慈烺有强烈的自信,只要自己回到军中,大军就可控制,但京师就不然了……   史可法飞快的试了一下眼角的泪花,见太子依然举重若轻,毫发无伤,一如过往的冷静,心中的石头,才完全放下,但听到太子的问题,他心情又沉重起来,斟酌着回答道:“前些日子,听说陛下病了,四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到军中,带来陛下的口谕,说陛下身体并无大碍,今日殿下归来,陛下得知喜讯,一定会迅速康健起来。”   随即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但不论陛下病情如何,太子殿下您都应该尽速返京!”   朱慈烺心中明白,皇帝有病,储君在外,本就有可能是祸乱的根源,史可法进士出身,熟读史书,对这一点太清楚了,于是点头,对史可法的提醒表示感谢,然后问道:“骆养性呢?他在哪?”   “前日他忽然离开军中,说是去探访殿下的消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史可法回。   “哦?”朱慈烺皱起眉头。   这时,史可法巩永固田守信之后,又一将也急急地奔了过来。   却是抚宁侯朱国弼。   即便听见孔希贵呼喊,远远看见,众人簇拥中的一个年轻贵人之时,朱国弼心中还是存留有最后一丝侥幸,那就是,或许那不是太子,而是他人假扮的,但是,当见到兵部史可法和驸马都尉先后扑倒在马前,神色激动时,他知道,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希望也已经是破灭了,骆养性和李守錡算计的再巧妙,定王再有人支持,也比不过太子的天命。   此时此刻,他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学史可法的样子,装作激动,扑倒在太子面前,哭腔道:“殿下,臣救驾来迟,救驾来迟啊。”   朱慈烺点头:“起来吧。”   朱国弼之后,秦兵牛成虎和跟随的京营将官都纷纷奔上来,请见太子,一个个都是表情激动。   但朱慈烺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不见陈奇瑜和杨尔铭,也不见刘肇基、虎大威和马德仁,连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他的中军官佟定方都没有出现。   称得上京营一级将领的,只有神机营副将李顺一个人。其他主将副将一个都不见。   至于左营将领,也是一个不见。   田守信和巩永固也都脸色沉重。   这怎么回事?   朱慈烺看向史可法和朱国弼。   朱国弼低头不敢回答,史可法拱手:“殿下,昨日马士英到任湖广总督,手中有圣旨和兵部命令,陈奇瑜和杨尔铭被索拿回京,刘肇基虎大威佟定方于海等人则是被关押囚禁,等候处置。”   朱慈烺皱眉。   ——事情大不对劲,陈奇瑜和杨尔铭被索拿勉强在他预料之中,以他父皇的急脾气,在他失踪的情况下,的确有可能会拿陈奇瑜和杨尔铭出气,将两人索拿回京问罪。   但将刘肇基等人囚禁关押,就有点过分了,要知道,自己不过失踪二十天,崇祯帝再是着急,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拿武将出气,因为刘肇基等人是最急于找到他的人,如果撤换了其他人,换上其他将领,未必会有他们积极和主动,也不会有他们熟悉。   以崇祯帝的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纵然生气,也只会索拿陈奇瑜和杨尔铭两个文官,而绝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动刘肇基他们。   马士英忽然被任命为湖广总督,也令朱慈烺微微心惊,怎么的,难道父皇认为我已经回不来,所以令马士英为湖广总督,总揽这些兵马吗?但马士英和左良玉素来不合,用马士英为湖广总督,不是自寻烦恼吗?如果自己真的出事了,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史可法,以史可法的威望和能力,绝对可以稳定十万大军。朝廷不用史可法,却用马士英,完全就是昏招!   难道蜡丸密信都是真的,京师已有大变?   心里这么想,但朱慈烺脸上不动声色,只问道:“马士英和左良玉呢?”   “马士英在后方,估计等一会才能到。左良玉病重,已经是不能下地了……”史可法回。   朱慈烺心中一震:“当真?”   史可法有点疑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多问一句,难道左良玉的病,还能有假吗?   但还是如实回答:“应该假不了,这两日,军医连续进出左营,都说左良玉病情堪忧。”   朱慈烺脸色凝重,历史上,左良玉死于弘光元年,也就是明年,但在这之前,他身体就已经显现出了不好的迹象,数次卧床,此后李自成大军来袭,他胆怯害怕,便打起清君侧的旗号,想要逃回南京,但在袁继咸等人的大义劝说下,又陷入后悔,最后乱了方寸,进退失据,死于九江的船中。   这一世,不会再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但左良玉还是病倒了。   难道是天命不饶人吗?   “现在左营谁理事?”朱慈烺问。   “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史可法回。   朱慈烺皱着眉头,望向此时还在陆续赶到的各部官兵。   史可法知道他在望什么?于是小声回道:“禀殿下,昨天上午得到岳州的六百里加急,臣和马士英召集营中众将,前来迎接,只是不但左良玉,其子左梦庚也忽然卧床病倒了,只有左营副将马士秀随我等前来,不想行到半途,马士秀忽然又折回去了,臣已经令人回去探查,查明之后,再禀报殿下。”   朱慈烺心里却已经和明镜一样了。   昨夜的敌骑兵,果然就是左部!   昨夜,当他一声大喝,表情身份,敌骑兵纷纷惊慌,败退而走时,他就已经判断出,这股敌骑兵并不是流贼,而是官军假扮,而他们要袭击的目标并不是他这个太子,而是偏沅巡抚李乾德。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漏子,这股官军事先竟然没有缜密侦查,直接就杀入了营中,以至于见到他之后,惊慌失措,陷入了混乱。   排除了其他营之后,朱慈烺把最大的怀疑,落在了左营身上。   但李乾德却说,他和左良玉素无恩怨。   所以朱慈烺不明白,左营为什么要假扮流贼,袭击李乾德?   李乾德可是朝廷的三品巡抚,袭杀李乾德,绝非小事,说轻了是作乱,说重了就可以是谋反,左良玉虽然桀骜跋扈,但最起码的底线,他应该还是有的,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他真的敢做?   因此,朱慈烺并不敢百分百的确定,他心中仍有最后的一丝怀疑。   但现在,当听闻左家父子都病倒,原本跟随的马士秀也忽然折返之后,他最后的一丝怀疑也散去了,昨夜假扮流贼的,果然就是左营官兵,也因此,左营才会如此反常,左良玉或许有病,但左梦庚绝不会病,昨夜的袭击,也有可能是左梦庚主导的,因为在左良玉病倒的情况下,只有左梦庚才有这样的权力,也才有这样的胆子。   “九宫山现在谁理事?”朱慈烺问。   “臣和马士英出迎,承天巡抚宋一鹤留守。”史可法回。   朱慈烺皱眉,宋一鹤是绝对压不住左梦庚的,于是下令:“上马,走!”   ……   现在,除了先前的那些担忧,朱慈烺心里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在袭击失败,罪行很有可能会败露的情况下,左梦庚会不会铤而走险,做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呢?   为防意外,他必须尽快赶到九宫山大营,安抚军心。   原本是要休息,但左家父子的消息,令朱慈烺心情大急,于是顾不上疲惫,重新上马,向九宫山而去…… 第一千零一十章 襄阳有贼   “加,加!”   马蹄滚滚,黄尘再度扬起,前来迎接的九宫山官军主力和偏沅兵合兵一处,护卫着太子,继续向九宫山前进,和刚才不同,此时队伍之中,已经升起了太子“代天巡狩”的大旗,皇太子的仪仗和二十四面各式旗帜,也都亮了出来。只看那旗帜如云的磅礴气势,就知道是皇太子的马队。   “臣马士英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大约半个时辰后,队伍撞见了急急赶来的马士英。   马士英坐马车,比骑马慢了不少,非是他不愿意早见太子,实在是他骑术不精,不能快骑。   “起来吧,可有军中的消息?”   太子的声音,从巩永固等人的护卫之中传了出来……   马士英闻言微微一愣,不明白太子殿下什么意思?军中现在能有什么消息?但太子询问,他来不及多想,只本能回答:“得知殿下平安归来之后,臣已经命令终止搜山,现在全军都待命营中,只等殿下归来。”   看来,左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朱慈烺压住心中的焦急,目光看向跟在马士英身后的两人。   都是顶盔掼甲的总兵大将,其中一人是上一次在九江见过的花马刘良佐,另一个应该就是久仰大名,但却迟迟未见的凤阳总兵、南明四镇之中,唯一尽忠死国的黄得功了。   朱慈烺心中升起敬意。   黄得功,字虎山,外号黄闯子,行伍出身,积功至总兵,和其他三镇首鼠两端不同,在明末乱局中,黄得功对朝廷的忠心,始终坚定,虽然也有武将的跋扈,但其忠心可嘉、勇武可嘉,是一个难得的勇将。   此时见黄得功,身材高大伟健,一把虬髯大胡须,两颐倒竖,全身甲胄,威风凛凛,自带勇将猛士的肃杀之气。   “两位总镇也请起。”   朱慈烺面对微笑。   “谢殿下……”   黄得功和刘良佐再拜了一下,然后都起身。   一起身,黄得功就发觉太子温和清澈的目光,正在看着自己,于是急忙再抱拳躬身,太子殿下温润的声音也随即再飘来:“黄闯子之名,我在京师就是听说过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黄闯子,花马刘,两位总镇都是我大明的柱石,望努力,我等你们立功!”   黄得功和刘良佐都是受宠若惊,黄得功尤其激动,他不想第一次见面,太子殿下就对他如此赞誉,他何德何能?再看向太子时,他目光里不止有敬畏,更多了感动。   有储如此,他必效死。   “走,继续向前。”朱慈烺向前一指。   但就在这时,就听见马蹄声急促,哒哒哒哒,一个后背插着三面小旗的传信兵,正伏身马上,急急从前方奔驰而来。一边策马一边喊:“让开让开,都让开!”   所经地域,所有人都为他让路。   朱慈烺心中一沉……莫非,军中有大事发生?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信骑兵驰近,在朱慈烺身前十几步下马,然后疾步匆匆来到朱慈烺面前,单膝下跪,高声报:“殿下,左营全部人马忽然拔营而走,说是襄阳有贼,要回防襄阳,宋抚台拦阻不住……”   “什么?”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史可法惊:“襄阳有贼?怎么可能?左良玉这是干什么?”   马士英怒道:“我等都不知道军情,也没有下令,左良玉怎可私自拔营?左良玉这完全是无视朝廷和殿下啊~~”向朱慈烺拱手:“殿下,应立刻派兵追击,同时给武昌下令,令他们拦阻左营。不许左营过江!”   朱慈烺脸色凝重,实话讲,他虽然惊讶,但却也并是不太意外。   蒲圻暗袭之事,肯定是瞒不住的,不管幕后策划者是左良玉还是左梦庚,必定都是心惊肉跳,担心项上的人头不保。   为了防止被太子治罪,离开大营,带兵返回老巢襄阳,是他们必然的选择。   原因很简单,如果继续留在九宫山大营,但使太子聚将升帐,他们非是出现不可,即便他们不出现,他们下面的将领也得出现,到时,太子宣读他们的罪状,令人拿下,他父子二人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是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但如果回到襄阳就不同了……   回到襄阳,他左家父子是左营大军唯一的领导者,襄阳又是他左营的老巢,凭城而守,但使朝廷逼急了,他们不但可以拒不听令,甚至可以领兵作乱,这种情况下,朝廷(太子)再想要惩戒他们左家父子,就需要三思了。   毕竟,他左营的兵马,加加总总,可有七八万人之多呢。一旦他们为乱,刚刚平静下来的湖广,必然会再掀波澜。   “殿下?”   史可法和马士英都是脸色凝重的望着太子,等太子下令。   朱慈烺却不急,看一眼九宫山的方向,冷静说道:“给宋一鹤传令,令他不必阻止左营,随左营去吧。再令武昌和襄阳,不管是左营过江和还是回驻襄阳,都要尽力配合。”   左家父子担心负罪,现在惶惶如丧家之犬,谁拦阻他们,他们就敢咬谁。派兵追击,武昌守军再拦阻他们,只能是坚定他们的叛乱之心,一旦把他们逼到绝境,不顾一切的发动叛乱,事情就会滑向不可预知的深渊……   一句话,左营拔营而走,已经是木已成舟,任何的拦阻都只能是火上浇油,为今的上策,绝不是强硬拦阻,而是派人安抚,等左营父子回到襄阳,心情稳定下来,左营将领也都安心,再派人徐徐分化,最后取之,才是上兵伐谋的智者所为……   几乎是几个转念之间,朱慈烺就已经想透了其间的利害关系,因此,虽然痛恨左家父子,但他却按下了心中的怒意。   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不管为帅为君,都必须谨记。   照马士英的建议,天下必然大乱。   “殿下?”   马士英惊,拱手还想要谏言,但朱慈烺抬手阻止,脸色凝重的说道:“湖督的意思我明白,不必多说,回到大营,我自有主张。”   “是。”   朱慈烺又看巩永固,严肃叮嘱:“姑父,你拿我的银牌,打马前行,先回大营,传我的命令,即刻释放虎大威刘肇基马德仁宗俊泰,以及一甘因为我失踪,而被囚禁关押之人。”   “是。”巩永固大声领命。   ……   九宫山大营。   病榻上的左良玉一直都是迷迷糊糊,但忽然的,他被帐外的喧哗所惊醒了,多年的戎马生涯,令他养成了警觉的习惯,也就是病中,不然他早就醒了,仔细听了一下,他感觉,大军好像是在拔营。   恩?   左良玉眼中闪过震惊。   “外面出什么事了?”他挣扎着直起身来,艰难的问。   服侍的老亲兵却不敢回答,只低头。   “怎么?不敢说?”左良玉察觉不对,眼珠子立刻就瞪了起来,虽然是病中,但虎威犹在,这一瞪依然是杀气腾腾。   老亲兵急忙跪下,但还是不肯回答。   左良玉明白了,脸色瞬间苍白:“是左梦庚那个畜生,他怎敢擅传军令?他在哪?让他来见我!”   “爹!”   不等老亲兵去通报,左梦庚就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疾步匆匆的闯进了帐中。   “襄阳有流贼,我已经下令,咱左营全数返回襄阳!”左梦庚走到病榻前,大声道。   左良玉惊讶无比,他努力的睁大了眼,看着全身披挂,腰悬长刀,一脸杀气但却又透出很多惶恐的儿子,他忽然感觉有点陌生,恍惚的,像是在做梦。而儿子闪避的目光,更是让他觉得事情不单纯。   “襄阳有贼?是李自成?”左良玉问。   “不清楚,应该是吧。”左梦庚回避老爹的目光。   “怎么可能?李自成在陕西,有秦督压制,千里距离,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襄阳,说,到底出什么事了?”左良玉忍不住了,他瞪着眼睛怒问。   “爹,你不要问了!”   在老爹的厉目之下,左梦庚绷不住了,他咬牙切齿的说道:“今日我们必须离开,不然你我父子,包括营中的将领,都得人头落地!”   “你什么意思?”左良玉更惊,身体和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左梦庚却不回答,转身对那个老亲兵以及跟进来的一众人说道:“给左帅更衣,全军立刻拔营。”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站住!你这个孽子!”   左良玉拍着病榻大叫。但就在叫喊愤怒之中,他忽然发现,整个寝帐中,除了榻前伺候的老亲兵,其他的竟全是儿子左梦庚的亲信,呆愣一下之后,顿时明白,儿子左梦庚已经夺权,将他这个老父亲架空了,想明白这一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的强烈,他朝着左梦庚的背影,奋力嘶吼道:“孽子!你给我站住,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   但左梦庚头也不回。   帐中人都围了上来,一个个胆怯但又坚持的说道:“左帅,请更衣!”   看着这些人,左良玉心知已经是不可挽回,大叫一声,气血攻心,晕过去了……   ……   “襄阳有贼~~”   左营将士的家眷都留在襄阳,当听闻襄阳有贼之后,他们一个个就都担心起来,因为少帅传达左帅的命令,不可能有假,因此大部分人都没有怀疑,得令之后就忙乎起来,很快就收拾停当,拔营起行。   留守的承天巡抚宋一鹤想要拦阻,但根本拦阻不住,只能一边令人急报太子,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左营四万大军,离开九宫山,往武昌方向而去。   “左良玉,这是在找死啊……”   站在角楼上,望着左营大军离开,宋一鹤冷笑。   虽然跟随太子的时间并不多,但他却也知道太子军纪森严,左良玉今日擅自拔营,太子是绝不会放过的。   ……   左营一去,九宫山大营空了一半,但全营的士气却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所有将士都已经知道,太子殿下即将归来,他们战胜张献忠的功绩,不会再受到太子失踪的影响和湮没,而太子殿下归来的那一刻,必然是论功行赏、升官晋爵的开始。   第二日的天气尤其好,天空蔚蓝,万里无云,九宫山大营的所有官兵,清晨就开始准备,而当驸马都尉手拿银牌,进入营中,宣布赦免虎大威刘肇基等人之后,全营士气更是冲到了高点,京营欢呼,即便是秦兵,也为太子殿下的归来和虎大威等人的赦免感到高兴。   至于虎大威刘肇基宗俊泰等人,就更是激动不已了。   不唯为自己的赦免,更是为太子的平安归来。   中午,各营将官全部聚集,都在大营门前列队,而武襄左卫和保定骑兵已经在虎大威宗俊泰佟定方的带领下,前去迎护太子殿下了。烈日下,所有将官都全身甲胄,站的笔直,六月的天气,披着几十斤的铁甲,里外冒烟,大汗淋淋,那滋味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但没有人说苦,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和喜悦。   “报~~太子殿下,距此不过二十里~~”   马蹄急促,后背插着三角旗信骑兵不断的传回太子的消息。   领着众将站在营门前的承天巡抚宋一鹤手一摆,信骑兵打马离去,再去探。   “报~~只有十里了~~”   宋一鹤精神一振。   很快,看见西南的道路上烟尘大旗,无数官军骑兵正滚滚而来,各式各样的旗帜在烟尘之中时隐时现,再近了一点,太子“代天巡狩”的大旗清楚可见。   “殿下回来了,快,鼓乐,放礼炮!”   典礼官大声命令。而宋一鹤已经带人迎了上去。   砰砰砰砰……   硝烟升起,礼炮连续不绝,巨大的声响震动天地,山中的林鸟都被惊起,呼啦啦地飞走一片,而随着马蹄奔进,大地轰鸣,整个九宫山隐隐好像都摇晃了起来……   一切如故。   当来到九宫山大营门前,望着那一队队全身甲胄,躬身行礼的各级将官,而营中大旗飘扬,士兵肃立,军容壮盛,虎大威刘肇基宗俊泰巩永固佟定方都在身边之时,朱慈烺一向冷静的情绪,也忍不住微微地激动了起来,死里逃生,重回军营,这番滋味,非一般人可以知道……   进入大营,擂鼓聚将。   “太子升帐喽~~”   十个武襄左卫小校一起呼喊。   “咚咚咚咚~~~”   鼓手奋力擂动。   今日之鼓声,感觉尤其厚重和鼓荡……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左营之变   “咚咚咚咚……”   鼓声中,史可法马士英宋一鹤等文官,以及全营参将以上的将领按位阶尊卑,进入中军大帐,听候太子命令。   所有人都是兴奋抖擞,只有抚宁侯朱国弼脸色发白。   重新换上银甲银盔的朱慈烺在田守信佟定方的护卫下,从后帐转出。再然后是李纪泽等参谋司的诸位参谋。太子归来,他们每一人的命运都随之发生了变化,又或者,他们每个人的身家性命,都和太子捆绑的更紧了……   “参见殿下~~”   太子坐定,众将轰然之声,响彻大帐。   朱慈烺目光一扫,微微点头,先听取史可法马士英宋一鹤李乾德以及帐中众将的报告,了解现在湖广的局势和献贼残余可能的流窜方向和地点。   羊楼镇之战,张献忠精锐尽失,仅以身免,但留在岳州城下,担任疑兵的孙可望,却却还保留了一定的力量,虽然张献忠留给他的都是老弱,但却也有两三千的老贼作弹压,当羊楼镇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孙可望立刻率领这两三千的老贼,抛下老弱,连夜逃去。   但孙可望究竟逃到了哪里?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只是在前有岳州,左有大江的情况下,孙可望好像没有别的去路,只能逃进湖广江西分界的绵绵大山之中……   如果没有太子失踪,斩草除根,绞杀张献忠,不使其再起,一定是各部官兵的重中之重,但因为太子失踪,这二十几天里,所有人都在寻找太子,对张献忠余匪的剿灭,是有所疏忽的,今日朱慈烺归来,就是要布置此事,将官军的战略,重新拉回正轨。   又请众人建言献策之后,朱慈烺开始发布命令。   第一,令湖广总督马士英领黄得功刘良佐牛成虎继续追剿张献忠的残余,务必全面剿灭,不使一人漏网。除了湖广之外,也要调动江西巡抚郭都宪,令其守卫群山的各个隘口,不使流贼逃出群山,窜入江西。   第二,流贼俘虏的处置和难民的安置,则由南京户部和湖广总督马士英、以及宋一鹤李乾德,还有江西巡抚郭都宪共同负责,务必妥善安置,不使其再生祸乱。所需钱粮,由南京户部和扬州转运筹集。   第三,虎大威刘肇基等人全部恢复原职。   ——和陈奇瑜杨尔铭是被圣旨拿走的不同,虎大威等人被革除职位的并非是圣旨,而是兵部的命令,以太子的职权,完全可以覆盖。   第四,朱国弼在京营所做的人事调派,全部作废,回归原样。各营将领和勇士,开始叙功,准备上报朝廷。   最后,在张献忠精锐尽灭,出京任务基本完成的情况下,朱慈烺宣布,京营各部准备班师回朝……   如果崇祯帝康健、京师稳定,没有后顾之忧,朱慈烺说什么也是不会班师回朝的,出京一次不易,他一定要将张献忠连根拔起,彻底解除湖广的贼乱。但现在,崇祯帝病重,京师隐隐风云变幻,所以他不得不压下最初的念头,改变想法,返回京师。   有黄得功刘良佐和牛成虎一万秦兵的相助,又没有了李自成的策应,就算马士英不能彻底剿灭张献忠,也应该可以控制吧?   至于左营之乱。现在只能暂时按下,等时机成熟再处置。   想到左营,朱慈烺就皱眉,如果左营四万兵马在,官军兵力充足,他有何必担忧?   但现在,虽然宣布班师,但他心中却有些惴惴,担心马士英不能剿灭张献忠。   太子的命令,清楚而坚定。   听到太子立刻就要班师,马士英微微有些不安。太子一走,压力就都到他的肩膀上了。   朱国弼则脸色苍白,手心后背都是冷汗。   太子提前回京,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旦太子回京,而定王尚未继位,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另外,在朱国弼看来,今日不是军议,而是对他的一次凌迟啊,他能感觉到,帐中每一个将官,尤其是京营将官,都在冷冷地斜眼瞥他,回想起来,他发号施令,成为京营一尊,不过就是两天前的事情,想不到两天时间,天地变幻,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已经被太子殿下怀疑。   但朱国弼此时根本顾不上众人鄙夷的目光,他现在所思所想的是,如何将做过的那些丑事,磨灭痕迹?   磨不掉的,可能被太子发现的,又如何推到骆养性的脑袋上呢?   ……   军议结束,太子退帐,众将精神振奋、面带微笑的各去执行,朱国弼正要离开。   一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冷冷抱拳行礼道:“抚宁侯,殿下召你。”   却是京营中军官佟定方。   “哦。”   刷的一下,朱国弼额头就流出了冷汗,虽然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极端恐惧,只觉得太子的钢刀,已经是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骆养性可以跑,宣旨太监孙节也已经押着陈奇瑜和杨尔铭回京,他们都逃过了和太子直接面对,但他这个抚宁侯却是逃不过……   朱国弼心中不由升起哀叹。   “侯爷请随我来。”   佟定方在前引路。   朱国弼惊恐不安,强自镇定的在后面跟着,这一刻,他悔死了。   来到太子的寝帐之前,朱国弼却并没有被立刻召见,原来,太子殿下急招了史可法马士英进帐,好像是要有什么紧急事务要商议,佟定方留下一句:“抚宁侯在此稍等。”然后就进帐了。   朱国弼惊惧不已,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等待。   午后的阳光照着他,他仰头望一眼,心中哀叹,这阳光,我不知道还能望多少日?   ……   同一时间,进入太子寝帐的史可法马士英,也都是震惊。   原来,那个在蒲圻被俘的左营伤兵,就在刚才,开口招供了,事情得到了确定,因此,朱慈烺立刻召集他们,并将供词交给他二人看。   看完供词,史可法和马士英都是色变,他们两人这才明白,怪不得左营会不顾命令,急急拔营离开,原来是做贼心虚,害怕被太子问罪!   马士英霍然站起,向太子拱手,怒不可遏的说道:“殿下,左良玉丧心病狂,已经是罪无可赦,臣以为,纵然他兵马众多,也非是剿灭不可,不然必成国家大患!”   史可法却一脸震惊,放下手中的供词,向太子拱手:“殿下,供词说的清楚,左梦庚并非是要袭击殿下,而要是要袭杀偏沅巡抚李乾德……”   “史部堂!”马士英打断他的话,怒道:“这是左梦庚的奸巧之词,你难道看不出吗?如果直说袭击太子,又有谁敢跟他去?夜黑风高,刀箭无眼,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沉着应对,怕是已经糟了他的毒手!”   “左良玉虽然桀骜,但并非不知忠义,袭击太子殿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对他究竟有何好处?我实在想不明白……”史可法摇头。   “定是因为其子左梦庚放走张献忠之罪!”马士英道:“若非左梦庚失职,殿下又怎会遇险?左梦庚是他的独子,他一向爱护有加,现在殿下归来,左良玉担心太子殿下治其罪,为保平安,丧心病狂,做出大逆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史可法默了一下,然后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臣和左良玉虽没有深交,但对其心性,自认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臣以为,这其中怕是有蹊跷,现在左良玉带兵离去,如果冒然对他定罪,必然会掀起大祸,为万全计,臣以为,此事还需要详加调查!”   马士英冷笑摇头,对史可法之言,颇不以为然,不过他却没有再出言讽刺史可法,不是因为他嘴下留情,而是他察言观色,发觉太子对史可法之言,好像有所赞同,于是他便住口不言了。   朱慈烺脸色冷静,望着史可法,缓缓说道:“这件事,的确是有些迷惑不清之处,原本我的意思,将他左家父子叫到帐前,当面对质,厘清真相,自可分出责任和罪行,我也好惩处,但现在,左营没有命令,擅自拔营,就令人不得不怀疑他父子的动机了……退一步讲,即便我不疑,左家父子怕也是要自疑,连夜拔营就是明证。左营兵马七八万,几乎是湖广之兵的全部,一旦左良玉心中不安,刚刚平静下来的湖广,说不得要再起祸端……”   听到此,史可法明白了,立刻拱手:“殿下,臣愿意亲往襄阳,面见左良玉,晓以大义,温言安抚,断不使他生出祸心。”   朱慈烺深深望向他:“部堂,就算左梦庚不是杀我,但袭杀朝廷巡抚,亦是作乱的死罪,左家父子此时必然都是惶恐不安,你去劝说,他们能听你?”   史可法撩袍跪下:“这正是臣要恳请殿下之处!”   “所请何事?”   “请殿下从宽处置左梦庚……”史可法道。   朱慈烺默了一下,缓缓说道:“部堂真乃干臣也,恩,我答应你。见了左良玉,或者是左梦庚,你可以明确的告诉他们,本宫坚信他们父子乃是我大明的忠臣良将,如果是被奸人蒙蔽陷害,以至于有人犯了糊涂,误袭李乾德,只要能说出事情真相,指出幕后真凶,幡然醒悟,本宫自会从宽处置,绝不误他们的福贵。尤其君恩深厚,家国大义,劝他们不可自误!”   史可法拜首,喜道:“谢殿下。”   “部堂快起来。”   待史可法起身,朱慈烺深深望着他:“史部堂,就算我同意从宽,此事也绝不容易……”   “臣明白。”史可法知道太子没有言明的深意,他拱手,声音坚定的回道:“殿下放心,臣必能说服左良玉,稳定大局!”   朱慈烺点头:“有劳部堂了。”   “臣这就动身。”   史可法是一个急脾气,得了命令,向太子深深一辑,转身就走。   望着史可法离开的背影,朱慈烺眼神凝重。   照大明律法,袭击国储,视同谋反,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左家父子的惶恐也就在情理之中。原本,朱慈烺想着,是不是可以假装不知?等左营逃回襄阳,发现朝廷并没有追究,就好像事情并没有败露,于是就会慢慢静下心来,然后事情平息,又恢复过往的宁静?   但细想之后,朱慈烺否定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当日参与袭击的骑兵人数众多,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越是假装不知,就越是会惹左家父子的惊疑和不安,倒不如坦然相告,指出其间的疑点,令左家父子自清。   而这就需要有一个德高望重,有极高身份地位,为左良玉所敬重的人,亲到他面前劝说,才有达成的可能。不然,左良玉心中不安,和朝廷貌合神离,又坐拥重兵,迟早会出问题。   想来想去,又环顾湖广、南直隶,也只有一个兵部尚书史可法了。   不论威望,德行,官阶,史可法都足以承担此重任。   因此,非史可法不可。   但朱慈烺也有忧心,因为史可法此行,其实是有一定风险的。   因为袭杀巡抚也是大罪。即便从宽,左梦庚怕也是得被贬成庶人了。   就像一代名臣、唐颜真卿去晓谕叛将李希烈一样,颜真卿在当年当朝的威望,可胜过十个史可法,但最后却还是被恼羞成怒的李希烈缢杀,左良玉虽然没有李希烈的叛意,也没有李希烈的条件,但谁知道,他又会不会狗急跳墙呢?   尤其,左良玉麾下,大部分都是流贼出身的将领,真正出身官军的清白子弟,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他们对左良玉命令的遵从程度,某种意义上,是超过朝廷的。   历史上,左营就扣押了前往劝说的两位朝廷大员,袁继咸和于腾蛟。   所以,朱慈烺对史可法有点担心。   但没有办法,现今情况下,只能派史可法。   “殿下。”待史可法走后,马士英起身,察言观色的说道:“左良玉桀骜不驯,其子左梦庚亦是虎狼之心,臣以为,只靠史部堂的劝说,是打动不了他们的。为万全计,朝廷需有所预防。”   朱慈烺沉思不语。   老实说,调兵防备左良玉,并不是他想做的,但却又知道,马士英的忧心是有道理的,如果不做任何提防,一旦左良玉作乱,湖广无人可挡,事情将不可收拾,于是问道:“湖督以为当如何预防?”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左良玉之死   中军帐。   “回殿下,臣以为,应该秘密调遣兵马,分别进驻承天和随州,对襄阳形成钳制。如此,就算左良玉丧心病狂,有所作乱,亦不至于乱了湖广大局!”马士英道。   承天和随州,乃是襄阳通往武昌,继而占据湖广中心的必经之路,只要守住这两地,左良玉就无法东进,陕西商洛又有孙传庭,三股兵马,隐隐对襄阳形成了包围之势,如果左良玉够聪明,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朱慈烺脸色凝重:“那湖督以为,应当派谁驻守这两地?”   “左良玉麾下的兵马,零零总总,将近七八万,派驻的兵马少了,难以对他形成钳制,兵马多了,则剿匪之兵又会捉襟见肘,臣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处置,唯请殿下定夺。”马士英躬身行礼。   朱慈烺知道马士英在顾忌什么?要想钳制左良玉,令其不敢轻举妄动,非有京营精锐不可,但他刚刚已经发下命令,要京营各部准备班师,马士英身为湖广总督,可是不敢指使京营,因此才会露出为难之色。   朱慈烺踱步想了一下,说道:“就派刘肇基和牛成虎吧,他两人都是宿将,可以抵左良玉。刘肇基领五千精武营,暂驻承天,牛成虎驻随州,再给秦督孙传庭发文,令其注意襄阳的动向。”   马士英微微松口气,拱手:“殿下英明。”   朱慈烺望着他:“只是这样一来,剿匪的兵马就少了,你能支应吗?”   马士英拱手,慨然道:“”   朱慈烺笑一笑,他虽然看不上马士英的人品,也知道马士英能力有限,驾驭不了大车,不过做一个督抚,他勉强还算是称职的,只希望,他功名富贵和攀附之心,不要那么强烈,安安心心做一个督抚,说不定倒可以青史留名。   “这样吧,我再给你留五千左柳营。”又踱了几步,朱慈烺缓缓说道:“令他们暂时不班师,随你一起剿贼。”   马士英大喜:“谢殿下!”   安排完这一切,朱慈烺抬目望向帐外,耳边有一个声音:“左良玉,左梦庚,这是你父子二人最后的机会,愿你们不要错过……”   ……   辚辚地车马之中,左良玉醒了。   望着车顶,他老眼浑浊,一时迷茫,仿佛不知道身处何方?   “左帅,您醒了?”一个声音传来。   左良玉转头看去,辨别了很久,才认出是自己的亲家王世忠。   王世忠,原本辽东海西女真人,先祖为大明册封,分守南朝关,九岁那年,南朝关被建虏所占,王世忠跟随家人逃难,逃入内地,成年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官职,曾经一度显赫,但崇祯九年,因为贪墨钱粮,被朝廷罢黜,一度潦倒,但也是他命不该绝,十一年的时候,他遇见了左良玉,并投入了左良玉军中,从此,命运大改变。   王世忠有一女,十分美貌,左梦庚见了心动,遂哀求左良玉作主,娶了王家之女。   如此,王世忠就成了左梦庚的丈人,和左良玉也就成了亲家。   因为是海西女真人,所以王世忠是会讲满语的,不但他,他的女儿也会,左梦庚和妻子相处,竟然也学了那么一两句。   真实的历史上,当建虏入关后,王世忠感觉机会来了,于是就悄悄离开左营,前往京师投靠,因为有左营这一层的关系,所以建虏高层对他十分重视,给了他一个高官。等到建虏大军南下,左梦庚又正好势穷之际,王世忠亲自劝说,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了左梦庚,从而,左营几十万的大军,不战而降,成了建虏的马前卒,也因为此功,王世忠的富贵,更上一层。   但这一世,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京师没有陷落,建虏没有入塞,所以王世忠还留在左营之中。   而他今日来见左良玉,乃是奉了左梦庚的命令,要好生劝说左良玉。   身为左梦庚的丈人,自然也是左梦庚最信任的人,左梦庚率兵暗袭偏沅巡抚李乾德,但却惊到太子的事情,他已经全数知道了,在惊骇的同时,他也自然也要为左营想出对策,带兵离开九宫山,返回襄阳,就是为他为左梦庚建议的。   此时,他低声的,将左梦庚为骆养性所骗,袭杀李乾德却惊到太子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知左良玉,最后又说道:“木已成舟,后悔、责骂都已是无益。大军移营,返回襄阳,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事先没有禀报左帅,还望左帅体谅……”   “咳咳咳……”   在王世宗讲述的时候,左良玉就在咳嗽,等王世忠说完,他更是咳的止不住,同时,老泪也是滚滚而下。   堂堂平贼将军,以骁勇神射手出名,能双手开弓的左良玉,竟然变成这样,王世忠也不禁凄然,不过他没有忘记左梦庚的嘱托,继续道:“左帅要是生气,就大声的骂出来吧,少帅确实是鲁莽了,但为今之计,除了返回襄阳,从长计议,怕也是没有其他选择了……”   左良玉却咳嗽的更厉害,终于,一阵剧烈无比,几乎要晕过去的咳嗽声之后,左良玉终于是缓过了一口气,呜咽着,老泪纵横的说道:“当年,有谄媚之人对我说,少公子相貌不凡,以后定能继承帅爷您的大业,光宗耀祖,封侯晋爵。”   “我听了冷笑,说,左梦庚愚钝之才,我死之后,他能有十头牛可以养、二顷地可以活,没有杀身之祸,我就心满意足了。就左梦庚的样子,我早已经看穿,他根本不是将才,他如果成为将帅,肯定会败坏我左氏一门!但是啊,我眼虽然看透了,但手却放不开,我心中一直有侥幸,想着,他毕竟是我儿子啊,就算他是一块榆木疙瘩,跟我时间长了,也总能悟出一点什么吧?将他留在身边,就算不能为帅,做一个富贵将军总是可以的吧?”   “但我错了呀……”   说到此,左良玉已经是泣不成声……   ……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左良玉已经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老泪纵横的哭泣着。   “我实在不该将他留在军中啊,我不但害了他,也害了左营!左梦庚没有脑子也就罢了,偏偏胆子却极大,做事鲁莽而不听人劝。骆养性借刀杀人,如此拙劣的伎俩,也能骗过他?袭杀巡抚,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敢去做?做完了,发现被人骗了,就乱了章法,不想着就此收手,反而想拖更多的人下水。”   “太子不回来还好,现在回来了,左营岂是他的对手?到最后,不是兵败人亡,就是京师凌迟,我左家也将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左良玉越说越激动,老泪也越发磅礴……   王世忠忙着劝慰,又惊慌的喊军医。   左良玉却猛住了他的手,盯着他,表情激动,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停,一张病中的苍白脸,忽然涨成了酱紫色,对着他,悔恨无比的大叫道:“亲家啊,是我害了他呀~~”   “左帅……”王世忠惊的脸色煞白。   左良玉忽然又望向车顶,大叫道:“孽子误国,陛下,臣对不住你呀~~~”   噗!   一口血箭喷出。   直喷的车内到处都是,王世忠闪躲不及,也被溅了一脸,原来是左良玉抓住他手腕不放,令他无法闪躲。同时,左良玉的老眼也满含悔恨的望着他,王世忠慌了,哆哆嗦嗦地说道:“是少帅的命令啊,我也没有办法……”   一句话没有说完,左良玉忽然又开始喷血,噗噗噗,如喷泉一般,喷的王世忠满身满脸,三口之后,左良玉用力张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稍倾,头一歪,手放开,在王世忠的慌乱呼喊中,已经是去了……   当左梦庚惊慌赶到时,发现左良玉双眼依然睁的老大,眼角的泪水合着血水,也依然在流淌,仿佛是死不瞑目……   “啊,怎么办?怎么办啊?”左梦庚立刻就慌了手脚,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他这个草包二代,一直都凭借父荫,即便是在左良玉病倒的这段时间,他发布命令,也都是以左良玉的命令,现在左良玉忽然归去,他一下就没了主心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莫慌。”王世宗倒还有些主意,咬牙道:“秘不发丧,先回襄阳再说!”   ……   九宫山下。   太子中军大帐。   先是史可法,接着是马士英李纪泽等人,每一个人都脚步匆匆地离开,像是有急务要去操办。   朱国弼站在帐前的小广场,望着离开的众人,心中的惊恐依旧。   “侯爷,殿下传你进帐。”脚步声响,佟定方挎着长刀上前,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朱国弼强自镇定,跟随佟定方进帐。   一进帐就看见已经换了一身便服的太子正坐在桌后,仔细翻阅着手中的密件,虽然离得远,虽然太子还没有说话,但心虚的朱国弼,手中里却已经捏出了冷汗。唐亮正在煮茶,田守信和于海站在太子身后,为太子整理一叠叠的密件,听见有脚步声,太子抬头看了朱国弼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翻看桌上的信笺。   “参见殿下。”小步趋前,在太子桌前十步站定,朱国弼躬身行礼。   正常情况下,太子殿下会立刻点头,说平身并赐座,毕竟他是侯爷,现在两人私対,又不是中军议事,给他一个软墩,让他坐下说话,是大明储君对他这个大明侯爷应有的待遇。   但不想,太子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低头翻着手中的密件。   太子没说话,朱国弼就不敢平身,只能拱手,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时间已经是下午申时中,阳光通过帐门撒进大帐之中,将大帐哄的闷热,朱国弼心情又紧张,这么弓腰行礼极其耗费体力,不一会,他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太子没有抬头,朱国弼也就不敢平身。   田守信等人也仿佛没有看见他,依旧各忙各的。   终于,朱国弼实在是支撑不住了,额头的汗水都滴到手臂上了,于是壮着胆子,小声的再报了一句:“臣朱国弼,参见殿下~~”   太子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冷地看向他。   和太子目光稍一接触,朱国弼就心虚的低下头,再不敢抬头,一瞬间,他额头的大汗,好像更多了。   “朱国弼,你可知罪?”太子平和,但却透出冷峻的声音。忽然飘来。   “臣……”   朱国弼的双腿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心说我做的那些事情,难道太子都知道了?心中惊恐到了极点,但依然抱持侥幸,一咬牙,跪倒在地,颤声道:“臣,知罪。”   “罪在哪里?”朱慈烺盯着他。   “臣不该擅自调整精武营的编制……”   “只有这个吗?”朱慈烺声音立刻严厉起来。   朱国弼急忙叩头:“其他的,臣实在想不出,请殿下明示啊……”   “都这种时候了,还冥顽不灵!”朱慈烺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厉声道:“朱国弼,前天夜里,有官军假扮流贼,袭杀于我,其后又有刺客,说,是不是你指使的?”   “没有没有,不是臣啊~~”朱国弼惊恐的大叫了出来,连连叩头:“臣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样忤逆的事情啊~~”   朱慈烺却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进逼道:“就算不是你,你也是知情的、对吗?”   “臣什么也不知道啊,臣只知道,骆养性去见了左梦庚……”朱国弼哭。   听到此,朱慈烺彻底明白,前天夜里的事情,果然是左梦庚做的,只是,左梦庚怎会有这样的胆子?骆养性又为何这般的疯狂?于是喝道:“朱国弼,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从实招来,或可饶你一次!如果你一味隐瞒,致生大祸,到时就算本宫想要饶你,上苍也不会饶你!”   “臣,臣……”   朱国弼吓的快要瘫软了,呼吸急促,额头冷汗止不住,像是雨点一般往下落,挣扎了两秒之后,他哭叫一声,扑倒在地上,猛烈叩头:“臣说,臣全说,请殿下饶命啊,臣不想这样,都是李守錡和骆养性那两个逆贼逼迫的啊~~~”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惊变   震惊,色变。几乎是不敢相信。   朱慈烺坐在案后,被朱国弼的供述,惊的一头冷汗。   在这之前,他已经清楚感觉到了京师情况有变,回到营中之后,翻阅军情司的密报,发现最新的军情司关于京师的密报,居然还是十几天之前的!   也就是说,这十几天之间,京师动态如何,发生了什么事,军情司也一个字也没有往湖广送。   这怎么回事?   难道那个刺客说的是真的?军情司通州分司包括萧汉俊本人在内,都已经被东厂锦衣卫控制,军情司在京畿地区的组织都已经瘫痪,所以无法向湖广传递情报?   但此事何等重大,非有圣旨,否则没有人敢这么做,因为朝里朝外,每一个人都知道,京营军情司乃是他的人!   没有军情司的情报,想要知道京师动态,就只能从京师来人身上下手了,偏偏骆养性神秘失踪,不但他本人,连他带来的五十个锦衣卫,也在一夜之间,全部离营,不知去向了,至于那一位传旨太监,则是押着陈奇瑜和杨尔铭,两天前就离开了。   一时之间,朱慈烺赫然发现,虽然他回到了九宫山大营,但却依然不能知晓京师现在的情况。   不过这并不表示没有痕迹可寻,骆养性的失踪,极其可疑,而据于海说,骆养性在军中时,和抚宁侯朱国弼交往密切,而朱国弼被任命为京营总督的圣旨,同样不在朱慈烺的预料中,他清楚意识到,这其中必有蹊跷。   在骆养性失联的情况下,朱国弼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一个缺口,因此,军议之后,他就留下了朱国弼,并极力威压、断喝。他知道朱国弼是一个软蛋,一定经不起他这番声色俱厉。   但现在,当朱国弼嚎啕大哭,将他和骆养性勾结,并且就所知的京师的一些情况,全盘托出之后,朱慈烺却是被惊的冷汗淋淋……   ——崇祯帝病危,勋贵鼓噪,定王上殿理政,朝臣观望,京师风云大变!   如果说,崇祯帝的病情,朱慈烺还有所预料,也一直都在担心中,但他却不敢相信,崇祯帝已经病危的不能说话,随时都可能驾崩,更不能相信的是,一向寡言少语、少与人亲近的弟弟,竟会有如此大的动作和野心!   这怎么可能?   但朱国弼不敢说假,如果没有定王,李守錡和骆养性既没有动力,也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   朱慈烺呆呆的,他忽然意识到,他对自己的两个弟弟,定王永王都毫无了解!   又或者说,他对朝堂和人心的复杂程度,还是轻忽了。   自从穿越以来,他将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投入到了政事和军事的改变之中,其他的根本无暇多想,不要说定王,他自己的母亲,周后的了解其实也是有限,内宫之中,他也就对崇祯帝多有琢磨,因为很多的政事军事都需要崇祯帝的同意,但崇祯帝不能点头,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好似做成了很多事,但就内宫来说,他却是一事无成,田贵妃的阴谋,他事先都没有能察觉,以至于酿成了周后身死的悲剧,现在定王忽然跳起来发难,他也是毫无准备……   因为整饬京营,又揭发西山煤案,发行国债券,勋贵对他这个太子,虽然不敢说恨之入骨,但起码是怨气颇深,他在时,勋贵们尚不敢动弹,但在听闻他在九宫山失踪,下落不明,有可能身死的消息后,一个个压在心里的怨恨,立刻就无法抑制的迸发了出来。   襄城伯李守錡,阳武侯薛濂,定西侯蒋炳忠,还有京师唯一个的国公,英国公张世泽……   在崇祯帝病危、太子失踪的情况下,借助定王,这些人的能量,足可以在京师掀起一场风雨。   朱慈烺越想越惊,只觉得冷汗淋淋……   麻痹,大意,精力有限?   但现在没有时间多想了,他必须尽快返京!   不唯定王已经在京师成势,更因为崇祯帝的病情,照朱国弼所说,崇祯帝已经不知道白天黑夜,随时都可能驾崩,一旦驾崩,而定王党羽又封锁消息,京师群臣和百姓,不知道自己已经平安归来,那么,定王顺势继位,将生米煮成熟饭,逼天下人就范,就会是一个极大的可能。   那一来,身为太子的他,就将进退两难……   他所有的雄心,都将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想到此,朱慈烺前胸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殿下,臣错了,臣愿意戴罪立功……”朱国弼跪在地上哭嚎。   初始的惊骇之后,朱慈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望向同样震惊的田守信和唐亮,下令:“将朱国弼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靠近他!”   “是。”   “镇远。”   “臣在!”佟定方抱拳躬身,作为太子的中军官,他也被朱国弼刚才所说震惊到了,脸色无比凝重。   “陛下病危,那一封圣旨,很有可能是矫诏。你拿我的银牌,带两百骑兵,去把陈奇瑜和杨尔铭,连同那个传旨太监,全部给我追回来。我要详问他们!”朱慈烺道。   “是!”   “传驸马都尉巩永固,参谋司李纪泽江启臣和刘子政急速到帐!”   “是!”   和马士英等督抚不同,李纪泽等参谋部的参谋,对朱慈烺的关系更亲近,朱慈烺也对他们更信任,京师巨变的骇事,不宜直接和马士英等人商议,先告知李纪泽等人,听取他们的意见,是做出决定的第一步。   很快,巩永固李纪泽江启臣和刘子政等人进帐,听完朱国弼所说,一个个都是色变。   “抚宁侯,你好无耻!”   听完之后,巩永固怒不可遏,他不敢相信,定王居然能在京师搅动起这么大的风云?而朱国弼等勋贵,竟然是定王幕后最大的支持。这些勋贵是怎么了,都失心疯了吗?身为勋贵的一员,巩永固不能相信,同时也感到无比的耻辱和愤怒。   朱国弼跪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拼命扇自己嘴巴,脸颊已经肿的像猪头,他口中哭诉道:“驸马都尉骂的极是,我无耻,我糊涂啊……但看在我坦白一切的份上,求殿下饶我一命啊。”   巩永固愤怒的转开头,看向太子,抱拳:“殿下,事不宜迟,应立刻起行回京!”   京营南下是为了平贼,但和陛下的病情,太子殿下国本的牢固相比,平贼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必须立刻回京。   “不错,而且要大张旗鼓的回京,令天下人都知道,您安然无恙,已经击溃献贼,正率着大军,返回京师!如此,京师的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听到您回京的消息,就不敢再妄为,人心也就可以安定了!”李纪泽道。   ……   太子中军帐。   虎大威刘肇基等武将人,忽然被召入帐中。见驸马都尉连同参谋司诸位参谋都在场,一个个都是脸色沉重,心知有大事。   “参见殿下!”   众将抱拳行礼。   朱慈烺立在桌后,脸色凝重的下令:“刘肇基率五千精武营驻守承天府,贺赞,率五千左柳营,留在湖广,相助湖督剿贼,其他各营即刻埋锅造饭,黄昏就休息,明日半夜,精武营左柳营神机营保定骑营工兵营,全部拔营而起,返回京师!”   众将惊异,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忽然下此急令?但不敢多问,急急去准备。   “鼎维和贺赞留一下。”朱慈烺道。   刘肇基字鼎维。   刘肇基和贺赞留下来,抱拳听令。   “鼎维,你留驻承天,责任重大,刘子政刘参谋会带人留下,为你参赞军机,另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了……”朱慈烺从桌后转了出来,到刘肇基身边,将左营事变之时,低声告知,刘肇基听完大吃一惊,同时也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令自己领兵五千,移驻承天府了。   “殿下放心,但使臣在,绝不叫左良玉祸乱之兵,威胁武昌和湖广!”刘肇基抱拳,慨然回答。   原本,京师有变的情况下,身为精武营主将,也是勇将宿将的刘肇基,应该跟随太子回京,但朱慈烺忧心左营之变,担心其他将领压不住左营,无法对襄阳形成钳制,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留下刘肇基,以保湖广的稳定。   和刘肇基说完,朱慈烺又对贺赞有所叮嘱。   贺赞乃是前榆林总兵贺虎臣之子,勇猛善战,有其父之风,武进士,累官至京营副将。李自成逼京师,他独率部迎战,中矢死。这一世,朱慈烺对他有重用。   “殿下放心,不灭贼,臣誓不回京!”   贺赞慨然。   发布完命令,朱慈烺又招来马士英宋一鹤和李乾德三位督抚,说了自己的新决定,令他们三人同心同德,不但要为朝廷稳定湖广,也是尽快剿灭流贼的残余。   听闻太子明日凌晨半夜就要启营,三人都是吃惊,心知一定是京师发生了什么急事,以至于太子殿下急急忙忙,半夜就要起行。但太子不说,三人却也不敢多问。   “唐亮,湖督剿贼,责任重大,你留在湖督身边,以为益助。”   朱慈烺道。   唐亮明白他的心思,虽然不舍,但还是躬身:“奴婢领命。”   马士英心中惊疑,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给他留下一个小太监,而且还是和太子殿下一同从大山里钻出来的贴身心腹?   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多问。   对于唐亮,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候着——唐亮现在的身份虽然比较低微,但太子一旦继承大统,唐亮最少也是一个司礼监秉笔,马士英可是一点都不敢得罪。   为什么要留下唐亮?   不止是因为唐亮最明白自己的心思,更因为两人一同经历了山中的磨难,唐亮知道脱险的全部过程,了解李湘云的善。马士英负责剿匪,如果李湘云被官军捉到,肯定难逃一死,但如果唐亮在,就可以保李湘云一命。   没有明说,但朱慈烺知道,唐亮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李湘云救了他,他不能让李湘云死于非命。   另外,留下唐亮,也有监督马士英之意,如果马士英出工不出力,这个湖广总督,他就休想再做下去。   ……   安排完一切,所有人都退下,朱慈烺坐在桌后,焦灼的想着心事——他最大的担心,并不是定王的野心和动作,不管定王在背地里做了多少事情?积蓄了多少力量?又有多少人支持?但只要他这个太子在京师出现,有大明的祖宗家法在,有京营大军,定王就乱不了天。   他担心的是,从湖广到京师,即便是急行军,最少也需要四十天的时间,万一在这其间,崇祯帝支撑不住,忽生意外,定王趁势继位,那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也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不惜一切,要将自己平安的消息,传到京师同时,他或也可以抛开步兵,带着骑兵,轻骑而回……   这些都是可以做的,但唯一无法预料的,是崇祯帝的病情。   恍惚中,崇祯帝惨白的脸在朱慈烺眼前浮现,团龙袍,黑色帽,好像正瞪着他,气呼呼地说道:“太子,还不回来?”   想到此,朱慈烺心中酸楚,有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而在崇祯帝之后,朱慈烺又在想定王。   定王默默不语、但却眼神倔强的样子,也在他眼前浮现。   在朱慈烺的印象和思想里,定王还是一个孩子,比他前世里,福利院的那些学生也不差不了多少,他爱护他,从内心里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所以他不明白,定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难?   真是帝王家里无亲情?   又或者是天生的野心?   绿萝的怨恨?   还是受了奸人的挑唆和利用?   但不管怎样,都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失败……   想起他初进宫时,和定王下棋对弈,那时还是快乐的,定王脸色涨红,攻击极其猛烈,即便已经是必败之局,却依然苦苦支撑,死不投子;又想起那个小宫女悬梁自尽的时候,定王哭的泣不成声怒视他,“都怨你,都怨你!”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但下一秒钟,又变成了坤宁宫前的一盏盏地白灯笼,定王跪在地上,一身缟素,对他这个太子哥哥大声怒斥:“都是你,都是你!”   ……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弑父   这一晚,朱慈烺辗转失眠,无法入睡。   半夜醒来,田守信唐亮于海,已经捧着他的甲胄,站在他的榻前了。   即将要分别,唐亮为太子披甲穿衣。   朱慈烺穿戴停当,走出大帐。   整个大营都是火把熊熊,脚步声、盔甲声、车马辚辚之声不绝于耳,但却没有人喧哗,暗夜里,刘肇基虎大威等将领已经是全身甲胄,在太子帐前列成两排,准备起行,而马士英宋一鹤李乾德等文臣和继续在湖广剿匪的黄得功刘良佐等武将,也已经全数到齐,为太子殿下送行。   当太子殿下出现时,所有人都躬身行礼。   朱慈烺翻身上马,接过马鞭,望向马士英,谆谆叮嘱:“湖广之事,就拜托湖督了!”   马士英深辑。   朱慈烺点头,又看向黄得功刘良佐和贺赞唐亮,同样微笑点头,以示别意,最后一甩马鞭:“走!”   “起行~~”田守信高声传谕。   随即,铁甲辚辚,马蹄滚滚,虎大威的保定骑兵在前,巩永固宗俊泰田守信等人护卫着太子,向北而去,一直走了很久,护卫太子的骑兵队伍方才走完,而在他们之前,杨轩率领的五千人为前锋,已经先于半个时辰之前出发了。   暗夜里,通往北面武昌的官道上,火把熊熊,旗帜飘扬,人头涌动不断,京营各部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九宫山,往武昌而去……   ……   京师。   萧汉俊忽然醒来。   自从李若链失踪,他就时时会被惊醒,夜里也常常梦到太子,有时太子朝他冷笑,有时太子满身是血,身后烈火熊熊,痛斥他不该背叛……萧汉俊心虚的很,每一次都是大汗淋淋。   今夜也一样。   天还没有亮,萧汉俊披衣而起,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默默发呆。   昨日,在定王和李守錡的斡旋下,他乔装改扮,进了诏狱,见了自己已经有十年未见的母亲,两人抱头痛哭,不能相信,恍如是在梦中……一直到现在,他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而老母和太子的影子,也不断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脚步声急促。   就像是敲在人心底的鼓声,一下就把萧汉俊惊醒了。   “掌柜的。”   一个黑影在门外小声叫。   “进来吧,我醒着呢。”萧汉俊道。   黑衣人进入,将一份刚刚送到的飞鸽传书,呈到他的面前。   萧汉俊接过了,展开看。   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就猝然大变,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紫禁城。   卯时。   定王朱慈炯正在更衣。   烛光照着他的脸。   他脸色看似平静,但细细观察,却仿佛能看到了眼神里燃烧着的熊熊火焰。   那不是愤怒之火,而是权力和野心之火。   过往时候,朱慈炯在这个时间点起床,乃是为了上早课,听先生们讲圣人之学,但今日却不是。   从七日前就不是了,现在他的起床,乃是为了辅理国政。   穿戴停当,朱慈炯准备离开,前往内阁值房。   ——陛下病危,不能上朝,所有的早朝都已经取消,但军国大事却不能没有人处理,因此,每天早上,朱慈炯都会在内阁值房和内阁五辅和六部重臣见面,就一些事物交换意见,从而做出决断。   在陛下病危,太子已经失踪二十多天的情况下,很多朝臣都已经在聪明的站队了,身为当事人,朱慈炯能清楚的感觉到群臣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他很满意,虽然还是有一些顽固不化的刺头,只把他当成暂时理事的定王,话里话外,还在妄想太子归来,但这样的刺头,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识时务的。   想到太子,也就是自己的哥哥,朱慈炯心弦就是一颤。   老实说,他并非没有犹豫过,不过想到那万人之上的荣耀和一直以来的愤懑,他心志就又坚定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只能是他?他害死了绿萝,又害死了母后,铁石心肠,且毫无决断,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作为大明的皇帝?   不,他没有资格。   一想到绿萝和母后,朱慈炯就有一种全身颤栗,想要仰天长啸,或者是迎风大哭的感觉。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叫他皇帝!   如果他不出事也就罢了,但上苍既然让他在九宫山出事,那就是授命于我,我又怎能不承接?   再者,我哪点不如他?他能做的事情,我朱慈炯同样也能做!   想到这,朱慈炯全身的热血都滚烫起来。   我要做皇帝,要做大明有史以来,最英武的皇帝,我要收复辽东,扫平建虏,降服蒙古,夷平四海,中兴大明,有一日,我会在他的坟前大声告诉他:看见没有?我做皇帝,比你更合适,你不如我的!   ……   “殿下。”心腹内监何成走了进来,在朱慈炯耳边低语。   朱慈炯脸色微微一变:“让他进来。”   一个全身罩着黑色大斗篷,将面目都掩藏的人,急步走了进来,到了朱慈炯面前,方才摘了头上的黑帽,烛光照着他的脸,正是襄城伯李守錡。   但和平时的冷静阴沉不同,今早的李守錡老脸尤为严峻,一道道沟壑深邃的皱眉,正微微跳动,仿佛是在掩饰他内心极度的不安。   李守錡进入,其他人都识相的退出,连朱慈炯最贴心的心腹太监何成,也悄然的退了殿外。   “襄城伯,是出什么事了吗?”朱慈炯微微心惊。   李守錡虽然是伯,但并不参与朝政,因此没有卯时上朝、又或者是在内阁值房出现的必要,此时忽然来到,必定是有大事,朱慈炯心中的第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的太子哥哥有下落了。   果然,李守錡压着嗓子回道:“殿下,刚得到骆养性的飞鸽传书,那人……回来了。”   “你说什么?”   朱慈炯脑子里轰的一声,瞪大眼睛盯着李守錡,像是不相信李守錡刚才所说……   李守錡叹了一口气:“那人毫发无伤的走出了大山,出现在岳州,在偏沅李乾德的护卫下,往九宫山大营行走,骆养性鼓动左梦庚袭营,还派了刺客,但都失败了,此时此刻,那人应该已经回到了九宫山的大营。”   “啊?”   朱慈炯的脸色瞬间煞白,眼神呆滞,脑子里更是电闪雷鸣,呆愣了片刻,他再也站不住,颓然的坐回了椅子里,嘴里念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毫发无伤的走出大山?”   李守錡老脸亦是阴沉:“是啊,这也是臣猜不透的,既然落到了流贼手中,流贼又怎会轻易将他放出?如果没有落到流贼手中,他又怎可能失踪二十天而没有任何踪迹?但现在这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自己从山中走出的,没有被流贼要挟,亦没有人敢问,他是否曾经为流贼俘虏?如此,他的声名就不会受到损害。他是当今太子,我大明正式的储君,他回到军中,继而再回到京师,谁也不能阻挡他。”   朱慈炯苍白的脸色忽然又变的涨红,像是火焰燃烧了起来,他猛地瞪着李守錡:“襄城伯,你什么意思?”   李守錡跪倒在地,痛道:“臣的意思是……太子回京之势,已经是无法阻挡。殿下,我们……败了。”   朱慈炯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李守錡:“你……”   “非臣丧气,实乃事实如此!”李守錡痛苦无比的继续说道:“殿下您虽然理政,但并无正式的名分,只要太子归来的消息,传回京师,那些朝臣和勋贵,立刻就会鸟兽散,绝没有一人再敢站在殿下您这一边。朝臣勋贵如此,京营武将就更是如此,没有文臣,亦没有武将,我们岂不是已经失败?”   听完李守錡所说,定王朱慈炯脸色涨红,双腿发软,几乎不能站立,但目光却没有畏惧,相反,倒是变的更加凶狠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李守錡,像是一匹要吃人的狼,口中咬牙启齿的喝问道:“李守錡,你是怕了吗?”   李守錡抬头,老泪浑浊的说道:“臣老迈之躯,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臣担心的是殿下!殿下所做的事情,朝臣知道,勋贵知道,太子自然也会知道,更不用说,他在蒲圻遭到了袭击,还有刺客刺杀,以他的聪睿,一定早已经知道是殿下在背后搅动风云,不然给骆养性和左梦庚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行此大逆之事。”   “一旦回到京师,太子必然不会放过,必然会详尽调查,文臣武将和宫中的那些势利眼都会倒戈,到时,殿下您要如何自处?”   “所以,放弃吧。”   李守錡一副孤臣孽子,为定王尽忠的凄苦样。   朱慈炯却已经是听不下去了,目光凶狠,低吼一声:“你给我住嘴!”   “请殿下听臣说完。”李守錡却没有停下,他痛苦无比,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这是臣对殿下的最后谏言。虽不中听,但却是臣的肺腑之言,请殿下洗心革面、偃旗息鼓,等太子回来,亲自向他哭诉请罪,有皇明祖训在,他或许能饶过殿下您……”   “你……!”定王已经急(气)的说不出话了。   李守錡却仍然道:“回府之后,臣立刻就会悬梁自缢。臣死了,殿下可以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臣的身上。臣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就算太子要诛我九族,臣亦不在乎。臣只恨,没有能帮助殿下,继承大统啊……臣,对不起殿下您啊~~呜呜~~”   说道最后,他眼眶泛红,眼角竟然是挤出了几滴浑浊的老泪,然后伏地痛哭了起来。   朱慈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跪在地上哭泣的李守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眼神里的愤怒火焰,却一直在燃烧,不,他绝不投降,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他已经上殿理政,掌握了相当的权力,也笼络了相当的人心,更有勋贵集团的全力支持,宫中司礼监御马监也都在掌握,只因为太子有了下落,他得到的一切,就要全部失去吗?不,绝不,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你给我起来,事在人为,我就不信没有其他的办法!”朱慈炯压着嗓音。跺脚低吼。   “没有办法了……”李守錡痛哭摇头。   “你给我起来,你不是自诩聪明吗?就想不出一个办法?”朱慈炯吼。   半晌。   李守錡慢慢抬起头,擦了一把老泪,老脸凶狠的说道:“如果殿下真有决心,老臣倒是还有最后的一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朱慈炯急切的问。   李守錡却犹豫着不肯说。   “你快说啊!”朱慈炯吼。   李守錡叹了一声,这才说道:“依臣的推断,太子回到九宫山大营之后,立刻就会率领京营班师,同时将他平安归来的消息,大肆传播,从九宫山到京师,两千里,以一日行军五十里计算,需要四十天,太子的大军才能回到京师,但太子平安的消息,却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如果我们不控制湖广的六百里加急,少则五天,多则八天,太子平安的消息就会传到京师!”   听到此,朱慈炯脸色发白,难道我只有五到八天的时间了吗?   “但如果我们能严格控制,封锁消息,那么……我们最少有二十天、最多有一个月的时间,而如果在这二十天里,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件,朝臣和勋贵都不知道太子消息的情况下,定王殿下你未必就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李守錡森森道。   朱慈炯脸色又燃烧了起来,他盯着李守錡的眼,语无伦次的说道:“天崩地裂之事?你是说……”   李守錡重重点头。   朱慈炯却黯然摇头:“怕是难。我父皇虽然病危,但并没有到最后的时刻……”   “殿下刚说,事在人为!”李守錡忽然打断他的话。   朱慈炯愣住了,他猛地抬头,眼珠子一下就瞪大了,用一种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李守錡,额头青筋一根根地凸显了出来,抬起右手,嘴巴张大,用一种变调了的颤抖声音说道:“你你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弑……”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狠毒之招   皇宫。   宫灯下。   李守錡不回答,只用他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老脸对着定王的食指。   朱慈炯明白了。   “李守錡,你好大的胆子!”   呆愣了片刻,朱慈炯忽然大叫了出来,然后一个转身,两步来到剑架之前,抓起剑鞘,呛的一声拔出宝剑,转身将剑锋指向李守錡,嘴里怒道:“你心中竟然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本王要杀了你!”   弑父?李守錡居然怂恿他弑父,这是定王万万不能接受的,一时间,他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几乎就要一剑刺死李守錡!   但面对剑锋所指,李守錡却毫不变色,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就好像定王的反应,完全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望着定王愤怒的眼神,悲着脸,深深一拜道:“臣知道,臣有此想法,实在是罪孽深重,就算流尽李家所有人的血,也不足以赎罪!但臣不后悔,为了殿下,为了大明,臣肝脑涂地、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   说完,抬起头来,望着定王:“死在殿下剑下。臣无憾,请殿下动手吧。”说着,李守錡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是杀是剐,都由你定王处置的模样。   “……”   朱慈炯刺不下去,他盯着李守錡,手中的宝剑,不由自主的就颤抖了起来。   半晌,叮的一声,宝剑掉在了地上。   而朱慈炯也痛苦的蹲了下来,抱头哭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李守錡睁开老眼,望着定王那年轻、富有野心、痛苦、但却不愿意放弃的脸庞,缓缓说道:“殿下,唐太宗有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更囚禁唐高祖;宋太宗也曾斧声烛影,害死宋太祖;我大明成祖皇帝,也曾靖难之役,逼死建文帝,古来成大事的君王,无不是果决明快,当机立断,不论他们是如何登基的?但只要登基之后,雄才大略,掌握权柄。煌煌史册,却也未必就有多少污点会留下。”   说完,又轻轻补充一句:“再者,宫闱之内,只要做的机密,又有谁能知道呢?”   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崇祯帝已经病危,朝臣和勋贵都心知肚明,只要做的机密,即便崇祯帝今晚就驾崩,怕也没有人敢怀疑。   “呜呜……”   朱慈炯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是抱头呜呜地哭,嘴里反复念叨:“不要说了,我不能,不能啊……”   李守錡不再说话了。   这个决心只能定王自己下,谁也不能多劝。   劝的越多,不但不成功,反而会有反效果……   ……   过了很久,朱慈炯终于是抬起头,满脸泪痕的看向李守錡:“襄城伯,我心乱的很……”   李守錡拜了一下,亦是“难过”的哽咽道:“臣明白。但眼下非有一个决断不可。”   “这件事,容我再考虑……”朱慈炯泪眼。   “殿下!”李守錡提高声调,面目阴冷:“成大事者必须果决。满打满算,留给殿下您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几天,所以一时一刻都不可耽搁,因为每耽搁一刻,太子的大军,就距离京师更近了一步。而殿下您成功的机会,就会减少一分。一旦犹豫不决,太子忽然归来,就算殿下到时下定决心,怕也是悔之晚矣!”   “……一天,给我一天考虑的时间都不可以吗?”朱慈炯泪流满面。   李守錡拜首:“那臣就等殿下一天。如果殿下下定决心,今日晚间可召臣进宫,如果到明日天亮还没有消息,老臣就会自缢!”   “襄城伯何必如此?”朱慈炯惊。   李守錡老脸铁青:“宁死于妇人之手,也绝不死于太子的屠刀之下!”   说完,再向定王一拜,站起身,带上帽子,略显蹒跚的往外走。   朱慈炯望着他的背影,两颊的不断跳动,目光变幻不定,当李守錡走到殿门口,伸手要推门时,他说道:“等一下!”   李守錡站住了,回头望。   宫灯光亮下,定王脸色阴晴不定,阵青阵白。   李守錡心知他已经想通了,急步返回,扑地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谨遵令!”   朱慈烺盯着他,久久不说话,过了很久,才森然道:“他太强了,又手握大军……就算我登基,怕也未必是他对手……”   李守錡早有谋划,抬起头,老眼放光:“是的。所以必须三管齐下!”   “那三管?”   “第一,要有陛下正式传位的遗诏,如此,君臣名分已定,群臣拥戴,他也无话可说。”   “但我父皇已经迷昏……”   “遗诏也并非一定要陛下亲笔,可由司礼监、内阁首辅和殿下您一同在陛下榻前拟定。有遗诏,才可服人心。如果有人不服,如蒋德璟等人,可囚禁杀之!”李守錡道。   朱慈炯明白了,他不但要弑父,而且还得矫诏和杀大臣。   想明白这一点,他身子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你接着说……”   这一刻,朱慈炯的眼神和声音都有点发虚,他空空地望着李守錡,但其眼神深处倒影的,却并不是李守錡的影子,而是龙榻之上,已经快要油尽灯枯的崇祯帝。   李守錡继续道:“第二,今日就散播消息,说太子已经在九宫山遇难,并且找到了尸体,如此,可绝了一些人的念想,令他们不能再生二心。殿下你继承大统,也会更顺利。”   朱慈炯点头。   “第三,非的将京师的勋贵武将连同文臣,都捆在殿下您这一边不可,等殿下你登基,有了大义名分,群臣拥护。就算太子兵临城下,文臣武将也不至于三心二意,倒向太子!”   “如何捆?”朱慈炯虚虚问。   虽然他的身体还在这里,但他灵魂却已经飘向了乾清宫,飘到了崇祯帝的龙榻之前,看着榻上枯槁如柴的崇祯帝。他不由的双膝一软,远远地就跪了下来……   “勋贵用利,文臣用名,至于最重要的武将,则需要使一点手段。”李守錡好不犹豫的回答。   显然,他早有考虑。   “什么手段?”朱慈炯目光抬起,他空空地目光已经不再看李守錡,而是望向了李守錡背后的殿门。天色还没有亮,殿门还是黑的,只有殿外飞檐斗拱之下悬着的红灯笼,在夜色里发出通红的光——此时此刻,乾清宫的红灯笼,一定比这里更亮更多吧?   李守錡冷酷的声音:“殿下,现在京师有兵马四万余,其中,善柳营两万,右柳营一万,精武营八千,五城兵马司三千,宫中十二卫三千,自殿下理政以来,罢黜了精武营的董琦,又调整了善柳营右柳营的将官,五城兵马司和宫中十二卫,殿下也有所安排,看起来,京师军权已经完全在您掌控之中,但这都是在太子没有出现的前提下,如果太子一旦出现,这些兵马,恐怕都很难再为殿下效忠,即便殿下登基,拥有了大义名分,这些人也极有可能临阵倒戈,开门投敌!”   朱慈炯浑身一颤,收回飘忽目光,看向李守錡:“襄城伯以为,该如何?”   “一个字,杀!”   李守錡冷冷回答。   朱慈炯又是一颤——他眼神深处仿佛看到他自己正走向乾清宫,殿门之外,东厂提督王德化正等着他,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然后王德化端起一副汤药,推门进殿了……   “如何杀?”朱慈炯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但不是因为李守錡口中的“杀”,而是因为他心中的弑,这中间,他依稀看到王德化进到殿中,支开了王承恩……   “善柳营的两万人是现在京师最大的一营力量,但偏偏其主将张纯厚是一个墙头草,现在虽然遵从殿下,但只要太子消息传来,他第一个就会导向太子,因此,此人非是除去不可。可令善柳营副将孙永成和几个千总一起动手,不但杀张纯厚,也将太子安插在善柳营的一些心腹和暗探,全部处死,他们手上沾了这些人的血,就非是跟着殿下走到底不可了!”   李守錡杀气腾腾。   朱慈炯点头。   “右柳营主将申世泰原本就对太子十分不满,此人倒是可用,不过为了万全,还是要令他诛杀太子安插在右柳营的密探和耳目,绝了他的后路,令他死心塌地,为殿下所用!”   朱慈炯又点头。   李守錡继续:“至于八千精武营,则交给白广恩和唐通,可令他们两人带兵进京,诛杀董琦和太子留在精武营的一些骨干和心腹,然后将精武营拆散,分别编入这两人的军中,如此,他们也只能死心塌地的跟随殿下您了。”   朱慈炯皱眉:“白广恩和唐通都是外军,外军不能入京,如何调他们两人?”   “自然是用圣旨。殿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召他们入京。”李守錡道。   “理由呢,群臣怕是不会同意。”朱慈炯道。   “殿下新立,人心不定,京营又都是前太子的旧部,殿下有充足的理由调兵,由不得他们不同意!”李守錡道。   朱慈炯面无表情:“就算有白广恩和唐通,我就能胜过太子吗?”   “殿下忘了一人。”   “谁?”   “宁远吴三桂。”   “吴三桂会支持我?”朱慈炯露出喜色,在他看来,白广恩和唐通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吴三桂。   “吴三桂不会支持你,但会支持大明的皇帝。令吴襄给吴三桂写信,许吴三桂一个平西伯,再许辽东督师范志完为下任首辅,令他二人率领精锐的关宁铁骑回京勤王,不需要他们真正对太子开战,只要他们表明态度,就足以振作殿下的威风了。”李守錡道。   朱慈炯听的激动,双眼里已经闪过胜利的信心,他咬牙道:“这些都做了,等他兵临城下,我有几成胜机?”   “起码有六成!”李守錡回答的坚定。   “何有六成?”   “如果殿下只是一个王爷,面对太子,毫无胜机,但如果殿下登基,成为我大明的皇帝,名正言顺,此已经占了三成,加上掌握京师内外的兵力,上下一心,胜算又多了一成,此外,殿下还有一个大杀招,最少可以加两成胜算。”李守錡道。   “什么杀招?”朱慈炯急切的问。   李守錡回:“京营虽然都支持太子,但不要忘记了,他们的家眷,可都在京师呢,到时只要拿了他们的家眷,以圣旨相逼,他们又有谁还会效忠太子呢?太子带出京师的京营,有四万人,在湖广损失了一些,能带回京的,也就三万多人,不需要多,只需要瓦解一半,令一些人倒戈,剩下的一万多人,就不足为虑了。”   听到这里,朱慈炯终于是重重点头。   不错啊,他怎么忘记了这个?   如果没有了兵,太子的能力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又何必担心?   “但是殿下!”   李守錡望着朱慈炯,声音决绝的说道:“老臣的谋划,都是建立在一点,那就是殿下您当断则断,当杀则杀,不能有一点的拖泥带水!夺位不是请客过家家,而是腥风血雨,因此,你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太子不会心软,他杀伐果决,在战场杀人无数,面对夺嫡之争,他一定会更凶残!而殿下您本就不如他,如果不心狠一点,则必败无疑!”   朱慈炯年轻的脸,又燃烧了起来,他猛地站起,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的说道:“叫王德化来!”   “不,此事不能用王德化!”李守錡摇头。   “为什么?”   “王德化已经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距离人生顶点,不过一步之遥,其人又卑鄙短视,毫无胆气,他断断不会为了定王殿下您,而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告诉他,不但成不了事,反而有可能泄露机密!”   “殿下要找的,应该是一个日夜侍奉在陛下身边,靠近汤药,地位低下,但却拥有野心,一心想要往上爬的人,这样的人,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不惜铤而走险。”李守錡道。   朱慈炯恍然,向李守錡行礼:“幸亏伯公提醒,不然本王差点犯下大错。”   李守錡回礼。   朱慈炯皱眉想了一下,说道:“我父皇身边,倒是有这么一个人……”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露出狰狞   宫灯下。   两张阴沉扭曲的脸。   “谁?”李守錡问。   “青衣小监谢立功。”朱慈炯道:“据何成说,谢立功此人极想出人头地,一心附上,有一次甚至不顾规矩,越过王德化和王承恩,直接到我父皇面前报喜,犯了司礼监的大忌,若不是王承恩保着他,说不定他就被王德化直接杖毙在阶下了。此事之后,他老实了很多。而现在,正是由他和另外三个小太监,负责为我父皇煎药……”   “就用此人!”   不等朱慈炯说完,李守錡就说道:“令何成去接触他,不管多大代价,他提出什么条件,都答应他!”   朱慈炯点头,这一刻,他眼神里的狠毒之火依然在燃烧。   显然,为了至尊之位,他已经完全豁出去。   “除了内监,还需要有御医的配合,此事才能做的圆满。人选嘛,老臣心中倒是有一个……”李守錡的声音又飘来。   “谁?”   “李朝恩,此人表面清高,实则贪财怕死,几个御医之中,就属他最是不堪。只要施以重利,再以其一家老小为要挟,老臣以为,拿下他,不是问题。”李守錡道。   “那就交给伯公了!”朱慈炯早已经将李守錡看成了自己的肱股之臣,对李守錡所说,无不答应。   李守錡拱手领令,说道:“李朝恩交给老臣,谢立功由何成劝说,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需要殿下亲自处置……”   “你是说,王承恩?”朱慈炯想到了。   “是。”李守錡老脸阴冷:“王承恩日夜守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不管是药还是水,都要先过王承恩的口和眼,若不把他调开,谢立功和李朝恩,怕是难以成功。”   朱慈炯抬目看向殿门后的黑暗,冷冷说道:“王承恩确实是一个难题……不过他一个奴婢,翻不了天的。等谢立功和李朝恩准备好了,本王找个借口,将他逐出乾清宫就是了!”   李守錡点头,然后深辑:“时间紧急,老臣这就去办。临走之前,老臣有一请求。”   “说。”   “请殿下赐老臣一个辅政的职位,如此,老臣也好光明正大的上殿,跟在殿下身边,辅佐殿下。”李守錡道。   原本,李守錡一直都是躲在幕后,悄无声息的搅动风云,但是当太子平安归来,再过四十天就要回京,形势大变,胜利就在一瞬之时,他意识到,这场战斗,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图穷匕见的阶段了,他若是再躲在幕后,怕是力不能及了,为了胜利,他必须跳出来,跟在定王的身边,寸步不离,防止定王出现差错,以至于影响了他的大计。   “明白了,本王这就让他们拟命。”朱慈炯道。   “谢殿下。”   李守錡深深一拜,转身走了。   等李守錡身影消失,朱慈炯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火焰,虽然渐渐熄灭了,但他眼中的毒辣和决绝,却是越来越多……   我决不能失败!   谁也不能阻挡我!   ……   京师黑云压城城欲摧。   两千里外的武昌,却是风和日丽。   太子朱慈烺率领京营大军赶到武昌时,左营兵马已经从武昌段过江,急急返回襄阳去了。据武昌留守和参将汪文熙说,左部过江之时,你抢我夺,极度混乱,宛如是逃难一般,后营散兵还劫掠百姓,但被及时赶到的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阻止,现在史可法也已经过江,去追左良玉去了。   听完,朱慈烺心中惊疑,左营虽然不是京营,远没有达成上下一体、营中同袍的境地,但左良玉毕竟是名将,过河你抢我夺、不顾秩序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啊?   难道左营有变?   一旦有变,左营七八万的大军,必将成为湖广的巨大隐患……   “殿下~~”   在武昌,朱慈烺麾下又多了一支人马,就就是贺珍统领的三千营。   汉阳之战时,贺珍率领三千营硬冲浮桥,损失不小,自身也受了箭伤,战后,又得太子的命令,前往岳州对面的监利、白螺矶一带,支援当地官军,防止流贼过江,也就在这其间,贺珍箭伤开裂,血流如注,几乎就性命不保,幸的军医相救,才捡回一命,随后命令送达,要三千营协防武昌,并于武昌修整——连续大战,三千营受创颇重,已经是到了必须修整的时候了,这是朱慈烺事先就安排好的。   于是三千营前往武昌。   刚到武昌不久,就得知太子失踪,贺珍心急如焚,但却也没有办法,因为他连床榻都下不了,更遑论骑马乘车?   今日听闻太子殿下平安归来,且已经到达武昌,贺珍不顾箭伤,坐车亲来迎接。   见太子殿下无恙,他激动不已。   三千营大小将领也都是激动,他们最初在运河和建虏血战,后又跟随吴甡南下,经历汉阳之战,算时间,他们已经出京一年多,也和太子一年多未见了,今日见到太子,如何能不激动?   朱慈烺心情也不平静,三千营一共一千骑,但经过去年运河、河间到今年汉阳之战,现在实际兵力只有六百人不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而从三千营又想到整个京营,从去年到今年,京营送往英烈祠的烈士牌位,怕是有八九千人之多了吧?   当晚,朱慈烺就在武昌城歇息。   经历了献贼之乱以及献贼临走前的那一火焚城大火,原本湖广中心,繁华如斯的武昌,却如塞外边城一般的空寂,暗夜里,除了四面城墙和城中心的小范围,其他地方,基本都看不到光亮,只有一些时隐时现的哭声,伴随着夜风飘送而来……   朱慈烺心中凄然。   但愿此战之后,湖广能恢复平静,武汉三镇,也能尽快恢复过往的繁华。   而武昌之外,朱慈烺更忧心崇祯帝的病情和京师的动态。   照计划,他回京的路线将是武昌、德安、信阳、郾城、许昌,开封,继而通过一路向北的大官道,经河北,快速返回京师,两千里的距离,算时间,需要四十天。   从九宫山拔营时,他就已经令人六百里加急,急报京师,而在大军返程之中,他会派人通知途径的所有府衙州县,令他们清理道路。   这么大的动作,相信他平安归来,率领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京师传递。   军情司在各地的分支,也会飞鸽传书,急报京师。   朱慈烺估摸着,如果京畿地区的军情司还在正常运转,最多再有两天,萧汉俊就能得知他平安归来的消息,而后再有五到六天,他就能得到萧汉俊从京师传来的消息……   再然后,他就会得到崇祯帝的圣旨,内阁兵部咨文。   这是朱慈烺心中最期待的,如果能达成,那就说明京师变化尚在控制中,如果没有,那就说明京师已经失控……   “殿下,佟定方回来了,陈奇瑜和杨尔铭都平安,宣旨太子孙节也被追回,除此之外,他们还带回了一个人。”正沉思间,于海进屋禀报。   “谁?”   “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   朱慈烺腾的站起:“快,快让他进来!”   只是他,也就是说,太子要先见李若链。   ……   从京师到武昌,两千里的距离,李若链用了八天半,每日路程都在两百里,   其中一半水路,一半陆路,水路还算顺利,但陆路却是非常艰难,不但跑死了数匹良马,而且在开封还遇到了袭杀,幸亏他机敏,不然他就赶不到武昌,自然也就见不到太子了。   “殿下,臣失职啊。”   “陛下病危,定王上殿,朝堂和司礼监都已经唯定王马首是瞻了。”   “定王背后,乃是有李守錡等一干对太子殿下不满的勋贵在全力支持。”   “逆贼萧汉俊背叛殿下,已经投向定王!”   “周延儒和陈演都已经被定王笼络,蒋德璟独木难支,定王又大肆掌控兵权,白广恩和唐通可能已经导向定王了……”   “唯一的好消息,东厂王德化的贴身小太监李晃,或可为殿下所用。”   李若链一脸悲愤,几欲哭泣,疲惫的眼皮子都快要睁不开了,但依然强打精神,向太子汇报。   初听,朱慈烺几乎不敢相信。   虽然他一直在秘密调查萧汉俊,虽然他对萧汉俊有防备,所以留了李若链这一个后手,但这并不表示,他不信任萧汉俊,相反,他对一直都十分器重和信任萧汉俊,因此才会将军情司交给萧汉俊。而萧汉俊也没有让他失望,一直以来,都完美的完成了他交代的所有任务。照这么下去,但是继位,萧汉俊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朱慈烺一时不能相信,也不能明白,萧汉俊为什么要背叛?   “闻香教……”等李若链将当日李晃所说,一五一十的禀报之时,朱慈烺才猛然明白了一些。   原来如此。   “可恶!”   朱慈烺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他感觉自己的真心,被人辜负,更意识到,自己的识人用人,还是有很大的不足,明明对萧汉俊的来历有所怀疑,但因为欣赏对方的能力,认为自己身为太子,足以压制,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重用,以至于养虎为患,变生不测,误了军国大事!   不过,当李若链将京师详细情况讲出,知道勋贵朝臣和内廷都已经为定王笼络,东厂锦衣卫为定王爪牙,善柳营右柳营也为定王控制,连玉田总兵白广恩和密云总兵唐通都已经表态支持定王,最重要的是,崇祯帝的病情已经是岌岌可危、朝政即将大变之后,朱慈烺迅速的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面对即将到来的悬崖深渊,他必须有所决断了。   “陈奇瑜,杨尔铭,李纪泽,江启臣,巩永固……虎大威,马德仁,刘耀仁,李顺……”   朱慈烺连续念了一些名字。   “传他们来见!”   “是。”佟定方急急去传。   田守信站在太子身边,脸色无比凝重。定王野心如此,京师情况变幻如此之快,实在令人惊骇。不过奸人成不了事的,太子一定能戡乱成功,唯一担心的是,京师太子府的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   众人聚齐。   烛光明亮。   武襄左卫的在周边严密戒备,任何人不得靠近一百步之内。   太子朱慈烺端坐中间。   宣旨太监孙节被押了进来。   孙节原本是米醋面局的主管太监,位卑人轻,在宫中没有地位,亦没有多少能力,只是因为定王怀疑传旨太监秦方和太子交好,担心秦方出京传旨会和太子勾结,于是就和王德化商议,报掌印王之心同意,火速提拔了孙节为新的传旨太监。   为什么是孙节?   原来,孙节和定王贴身太监何成是同乡,在何成的说服下,他同意为定王效命。   从一个主管杂事的青袍太监变成传旨的绯袍太监,地位陡然提高两级,孙节不可谓不激动,他心里也的确是抱定了效忠定王的念头,因此,在马士英宣布兵部命令,囚禁关押虎大威等人,史可法有所不满的时候,他立刻站出来力挺马士英。因为何成临行前有交代,马士英带来的兵部命令,不止是兵部,更是定王殿下的意思。   原本以为任务成功完成,他锁了陈奇瑜和杨尔铭,只要安安稳稳地带回京师,就是功劳一件,但万万没有想到啊,刚过武昌,后面就有一队骑兵旋风般的追到,不由分说,就将他拿了,即便他拿出传旨太监的威风,大声呵斥,但却也是没有人搭理他。   而当他看到,带队索拿他的,乃是一个年轻小将,再仔细看,发现居然是太子的中军官,此时应该被囚禁关押的佟定方之时,他就意识到事情大大不妙……   现在,被两个武襄左卫提进大帐,当在明亮的烛光之下,见到坐在正中的那一个身穿龙纹便服、脸色冷峻、剑眉朱唇的贵人时,他吓的差点晕过去,啊,太子殿下回来了!   孙节虽没有能力,但极会审时度势,他立刻知道,定王没有机会了。于是不等太子严问,孙节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他知道的全说了……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不入虎穴   “陛下病危迷昏,已经有二十几日……那帮勋贵们像是疯了一样,鼓噪定王辅政、司礼监服膺、内阁顶不住,但京师百姓和宫中的一干奴婢,还是念着殿下的,他们都日夜祈祷,希望殿下您早日归来……”   孙节有一根好口条,他将皇宫内外和京师的变化,说的详细而清晰。同时也为自己辩解。   在他说话时,帐中雅雀无声,陈奇瑜和杨尔铭眼睛里都是惊色。   陛下病危迷昏,定王上殿理政……   上殿理政,等同是监国啊,这是要取而代之吗?定王何以有这样的野心?   “监国之事,何等重大?蒋阁老在干什么?司礼监掌印王之心在干什么?周阁老。陈阁老,又怎能轻易就答应?”御史杨尔铭一脸惊疑。他是御史,对朝廷规制和内阁权力中枢的运转,都有相当的了解,因此,对于定王只用了二十天不到,在太子下落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就能上殿理政,感到十分震惊和不敢相信。   陈奇瑜沉思了一下,拱手道:“殿下,定王上殿理政,虽然毛躁急切,斧凿斑斑,但只要太子殿下回到京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臣忧的是,既然陛下病危迷昏,这诏书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有人矫诏吗?”   言外之意,如果是矫诏,那以后从京师发来的任何命令,都不能相信了。   “说!”杨尔铭瞪向孙节:“是不是矫诏?”   孙节吓的急忙向朱慈烺跪拜:“奴婢只是传旨,其他的不知道啊……”   “交给臣,臣定让他说实话!”虎大威道。   众人都看向太子。   太子却冷静,他望着跪在地上,筛糠颤抖的孙节,缓缓道:“像他这样的人,知道不了太多机密的。把他带下去,令他将今日所说,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写一份供词出来。”   “是。”   孙节被拖了出去。   “传李若链。”   “是。”   已经歇息了片刻,但依然满身疲惫的李若链从后帐走出,将他在京师所得,向众人进行简单汇报。   众人听罢,更都是色变。   孙节所说,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了,但想不到,李若链所知,比刚才孙节所说的,更险峻,更危急!   定王不但已经上殿理政,而且获得了内阁和司礼监的支持,隐隐然,已经是摄政王。又置换了善柳营和右柳营的各级将领,董琦被罢黜,精武营留在京师的八千人马,成了无头之鸟,军权基本为定王所掌控,连白广恩和唐通,都倒向了定王。   “萧汉俊怎敢如此?王德化和李守錡又何来的胆子?”巩永固怒。   “定王要窃位啊!”   虎大威却是忍不住叫了出来,他瞪着牛眼:“还议什么议?加快行军速度,大军直接杀回京师就可以了,只要殿下回到京师,看有谁还敢作乱?”   武将都是点头。齐齐向太子抱拳行礼:“请殿下下令吧。”   陈奇瑜杨尔铭李纪泽江启臣等人也都是赞同,他们。   众人注视之下,太子却久久不说话,他皱着眉头,一直在沉思。   刚才众人所说,他都听见了,众人的心意,他也明白,但他更明白的是,众人心中都有顾忌,虎大威等武将或许没有想那么深,但陈奇瑜杨尔铭李纪泽江启臣肯定是想到了,但他们四人却都压下了心中的另一个心思,只是赞同大军加快行军速度,保护他这个太子储君,返回京师。原因很简单,另一个心思虽然可能是解决问题的速效办法,但却带有极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在九宫山的前车之鉴下,被他们四人心知肚明的忽略了。   沉思良久,朱慈烺抬起头,目光坚定的望着帐中众臣,缓缓说道:“大军快速回京,自然是现在的当务之急,但武昌距离京师两千里,即便是急行军,怕也需要四十天才能回到京师,而四十天的时间,足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一旦在这期间,京师有变,那该如何是好?所以本宫决定,带轻骑一千,先行返回京师!”   话音不落,帐中所有人都是脸色微变。   九宫山之险为什么发生?就是因为太子带着轻骑追击张献忠,继而遇上险境,才发生这二十几天的惊魂,现在定王野心乍现,并且已经控制了京师的局面,勋贵武将和周边的兵马,也都在他的掌握中,如果他心肠狠毒,派出大兵围剿伏击,太子殿下的一千人又岂能保证安全?说不定是自投罗网……   “不可啊,殿下!”   参谋司李纪泽首先站出,微微激动的拱手道:“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大军返回京师,虽然有点慢,但却是最为安全和妥善的法子,只要沿途大张旗鼓,宣扬您平安归来的消息,京师自会知晓,局势就会安定,殿下又何必轻骑犯险?”   “是啊殿下。”江启臣杨尔铭也都是拱手赞同。   朱慈烺脸色严肃的摇头:“你们的担忧我明白。但我不得不如此,因为京师情势比我事先预料的更严重,也更危急!”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那弟弟何以会变成这样?我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怂恿他,为他做智囊?直到今日,李若链到来,我才明白,原来是襄城伯李守錡!”   “当日,李国祯触犯国法,死于诏狱之中,李守錡一定是因此而恨上了我,不惜挑动我和定王的关系,搅弄风云,以期达成他报仇的目的!”   “李守錡不为富贵和爵位,乃是为了报仇,萧汉俊是他策动的,骆养性也是他指使的,如果知道我平安归来,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会怂恿我弟弟。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我想不出是什么?但我却知道,那一定是我大明承受不起的!”   “萧汉俊变节,我留在京师和军中的一些人和事,都已经为定王知晓,他们现在处境堪忧,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从现今情况看,我平安归来的消息,我那个弟弟一定很快就会知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首先要做的,一定是封锁我平安归来的消息。”   “东厂锦衣卫在他手中,萧汉俊又已经背叛,我们想要把消息京师送入京师,令群臣知晓我的平安,怕不是容易。”   听到此,李若链惭愧又悲愤的低下头,太子殿下令他防着萧汉俊,有监察的意味,可惜他却没有能防住。   朱慈烺继续道:“现在我们和京师消息断绝,不论京师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知道,但他们却可以通过各地塘报,清楚知道我的动向,可谓敌在暗,我在明。情势十分不利,要想逆转这种情况,我就必须尽快出现在京师!”   “如果我们按部就班,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返回京师,怕是正落入他们的算计之中,一旦我父皇病危宾天,群臣百姓不知道我的消息,我那个弟弟被推上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朱慈烺脸色无比严肃,眼望众人:“那一来,事情怕就不可收拾了。”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太子所虑,正是他们每人心中最担心的事情……   李纪泽默然了。   一直捻须不语的陈奇瑜站起,拱手说道:“殿下所虑虽然都极有道理,但却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只要殿下在,大军在,就算定王窃取大位,但只要殿下和大军抵达京师城下,京师群臣和百姓,知道了殿下的消息,自然就会开门相迎的。”   朱慈烺看向他:“如果我弟弟已经登基,成为大明皇帝了呢。到时,我和他,算什么名义?如果他闭门不纳,我难道是要兴兵攻打京师吗?”   陈奇瑜脸色一凛,拱手道:“殿下本就是我大明的储君,本就应该继承大统,定王但敢窃取大位,不但是自绝于神灵,也是自绝于我大明的列祖列宗。殿下兴兵讨之,正当其事!”   “天下人心都在殿下这里,京营兵马又受殿下恩惠和操练,臣以为,只要殿下现身京师城下,京营自会开城,殿下根本不必为可能的攻城战而担心。至于白广恩和唐通,他二人绝没有胆子和殿下作对,只要令人给他们传信,告知真相,他们自会知道该怎么做。京师的勋贵和朝臣,也都是如此,因此臣以为,当务之急,并不是殿下您轻骑返回,而是要速速选派得力人士,不惜一切,将您的消息,传回京师,只要您平安的消息在京师传开,人心安定,就算陛下宾天,群臣也绝对不会让定王继位的!”   “不错不错。”听陈奇瑜说完,杨尔铭李纪泽和江启臣都是点头。不愧是前五省总督,分析的几位透彻。   帐中人也多是赞同。   朱慈烺脸色凝重的摇头:“先生所说的本没有错,如果是两军对阵,此策当是上策,但现在不是两军,亦不能称为敌我,因为早一步,就是我,晚一步,就是敌!”   “除了我那好弟弟和他身边的顽固勋贵,我料,真正忠心于他的并没有多少人,只要我出其不意,轻骑赶到,就可以瓦解,但如果我不至,只是派人传信,我那弟弟反倒是有可能会狗急跳墙,甚至假传圣命,做出疯狂之事。那一来,京师必乱。即便我带兵赶到,平定事件,怕也是要造成不少的损害,这其中,怕是会有很多无辜的人,会因此而丧命。”   “再者,虽然京营将士都以我马首是瞻,但不要忘记了,我京营家眷都在京师呢,如果我弟弟以此为要挟,父母妻儿皆在敌手,我大军虽然不至于崩溃,但怕也是要人心涣散,如果双方僵持,京师鏖战,一旦建虏趁机入塞,那该如何是好?”   朱慈烺道。   听到此,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不错,京营虽勇,但如果家人被要挟,怕也是要战意崩溃。   “最后还有一个理由,我父皇病危,随时都可能宾天,身为人子,怎么可以按部就班,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返回呢?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我身为太子,难道不应该轻骑疾进,以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吗?”   说道最后,朱慈烺声音微微凄然。   众人都是动容,随即一起躬身,向朱慈烺行礼:“不能为殿下分忧,臣等有罪……”   巩永固田守信更都已经是哽咽了出来。   朱慈烺平静了一下情绪,摆手,示意众人平身。   杨尔铭忍不住问道:“殿下,你骑兵一千,如果遇上敌袭?如何是好?再如果,你到了京师城下,但京营拒门不纳,一千人马,又如何能够应对?”   “我虽然只带一千轻骑上路,但沿途会抽调所经各处,各城各州的精锐骑兵,河南贼乱已平,各地渐渐恢复生机,相信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袭击大明太子,我那好弟弟虽然控制了京师,但却控制不了我大明各地,就算他有什么歹意,但怕也没有人敢执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到京师,我身边可有两千骑兵,如果京师稳定,没有大变,我自率两千骑入京,挫败定王和李守錡的阴谋,如果京师有变,我则在城外扎营,竖起我大纛,召集保定兵,通州兵,天津兵,西山卫,虽不能攻下京师,却也可以保持不败,等你们率大军赶到,再进行下一步。”   朱慈烺声音和表情都坚定,显然,他已经反复思索和推敲,胸有成竹,并且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所谓有变,指的自然是定王登基。   见太子殿下已经不可劝,且所言所思都有道理,陈奇瑜等人相互一看,决定退而求其次,陈奇瑜拱手:“殿下,一千骑兵是不是太少了,现在大营之中,武襄左卫三千营保定兵,一共有骑兵两千,何不全部都带上?”   朱慈烺摇头:“为争时间,我意,一日最少要行一百六十里,争取在十三天之内,赶回京师。因此,每一个骑兵都得配合三马,如此,才有可能达成。现在军中骑兵虽然有两千,但能日行百里的良骑却不多,我已经算过了,最多只能凑出三千匹,因此我只能带一千骑。”   ……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萧某心意   太子殿下将策略和目标说的清楚,意志又极其坚定,陈奇瑜杨尔铭等人只能勉强同意,但对太子的安全,却依然是忧心忡忡,从虎大威以下,所有人都请命跟随太子,急行军返回京师。   朱慈烺却不分派人手,只令虎大威宗俊泰去选兵,不论是武襄左卫、三千营还是保定骑兵,都以身体素质好,能长途跋涉为基本要求,从中选出一千精锐,跟随自己兼程回京。   虎大威宗俊泰等人得令去忙,帐中只留下愁容满面的几个文臣。   朱慈烺对陈奇瑜和杨尔铭李纪泽详细叮嘱,要他们在后督领大军,按照原计划,向京师进发,以为他最坚强的后盾,陈奇瑜和杨尔铭领令,但两人眉宇间的忧虑,却始终无法散去。   太子殿下的计划虽然完备,但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呢?   一旦有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   安排完兵马,朱慈烺看向李若链:“成甫,你以为军情司还可用吗?”   李若链,字成甫。   李若链抱拳,坚定回答:“可用。臣逃出京师之后,只所以军情司人员会缉杀臣,乃是因为萧汉俊散播流言,下达假命令,说臣是建虏奸细。从开封路过时,臣和开封分司的人相遇,臣将真相告知他们,他们将信将疑,虽不相信萧汉俊已经背叛军情司,但却也没有照萧汉俊的命令,缉杀于我,现在殿下归来,只要殿下的银牌一到,各地军情司自然就会知道真假。”   朱慈烺点头:“那好,拿我的银牌,沿途收拢整编所经过地区的军情司,派人将我平安的消息,传回京师,并想办法知会唐通白广恩等人。此外,向萧汉俊传递假消息,就说我跟随大军,正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班师回京。”   “臣明白。”   ……   一切安排妥当,朱慈烺屏退众人,一个人站在灯下,默默地看着京畿地图。   田守信站在他身边,心知太子殿下又将面对一场艰难的棋局。虽然他对太子有信心,但心中却也知道,这一趟轻骑回京,绝不会像太子殿下刚才所说的那般轻松……   ……   “玉弦先生,太子殿下执意轻骑回京,你为什么不力谏?”出了太子大帐,陈奇瑜和杨尔铭一前一后走,杨尔铭心中忧虑,忍不住的问。   陈奇瑜站住脚步,苦笑说道:“我如何不想劝?但太子殿下外柔内刚,心中早有谋划,又念及陛下的病情,这根本不是你我所能劝住的。再者,太子殿下谋划得当,细算起来,还是有相当胜算的。”   “可太子殿下身份贵重,这千里奔袭,万一……”杨尔铭忧。   陈奇瑜摇头:“也不尽然,从武昌到京师,从河南走河北,到保定,所经地区的将领,从河南总兵到通州副将,基本都是太子的旧人,但是太子有召,他们一定会全力相助,保定更是虎大威的地盘,因此,太子路上的安全是无虞的,我担心的是京师城下,如果定王足够疯狂,诱骗太子入城,然后关闭城门,忽然袭杀……”   “啊!”杨尔铭惊的叫了出来。   陈奇瑜被他紧张的样子逗笑了,也为自己想到了杨尔铭所没想到的危险而自得,于是他笑道:“你也不用担心,殿下非是常人,我所想到的,殿下也早已经想到了,不然他也不会说,要出其不意的进城。殿下防的,就是定王的这个诈招啊。”   杨尔铭镇定心神,连连点头。   陈奇瑜抬目看向远方:“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陛下的病情……”   说到崇祯帝的病情,杨尔铭的脸色也黯然了起来。   两人一起躬身行礼,向着京师的方向,以为崇祯帝祈祷。   礼罢,陈奇瑜说道:“太子殿下轻骑回京,是奇招,也是险招,如果殿下计划顺利,直入京师,掌控大局,那朝廷幸甚,你我幸甚。但如果殿下计划失败,被定王拒之于京城城下,那我大明,将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靖难之役的往事,将会重演,到时,你们统领的步兵主力,能不能在短时间之内攻下京师,乃是成败的关键。”   杨尔铭拱手,肃然道:“为陛下,为大明!”   ……   凌晨。   火把熊熊,   从武襄左卫三千营和保定骑兵中挑选出的一千名精锐骑兵,已经在小广场列队,所有人都是轻装薄甲,一人三马,携带七日的干粮,巩永固虎大威宗俊泰佟定方田守信都在太子身边跟随,晨曦之中,太子翻身上马,目光环视跟随自己的一千将士——火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严峻,眼神却极其冷静。   众人瞩目之中,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马鞭,朗声说道:“十二日之内,赶回京师,一日疾驰一百六十里,此乃我大明骑兵从未有过的记录,我朱慈烺先行,你们跟随,望见京师永定门,就是成功之时,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   巩永固等人连同一千骑兵也都是举起马鞭,起身呼喊。   声震夜空。   朱慈烺看到的是一张张是久经沙场,刚毅信心的脸,于是拨转马头:“出发!”   ……   武昌。   “走啊!”在太子之前,虎大威作为前锋,已经率其子虎子臣连同一百骑兵冲了出去。   马蹄滚滚,旗帜飘扬,一千精锐骑兵护卫太子,在凌晨夜色之中,离开武昌,往京师而去。   陈奇瑜杨尔铭刘肇基牛成虎站在原地,神色凝重的送别太子。   当太子马队消失之后,陈奇瑜和杨尔铭统领步兵主力,迅速跟上,刘肇基率五千人往承天府,牛成虎率秦兵进驻随州。京师风云变幻,湖广亦没有平静,不但马士英正统领黄得功刘良佐和贺赞,继续追剿漏网的张献忠,襄阳的左良玉亦是隐患,动荡的阴云,依然笼罩湖广的上空。   ……   京师。   水洗的桌面,洁白的宣纸,砚台里,微微荡漾的墨汁。   毛笔慢慢放下。   一个穿着灰疱、面无表情的人,拿起信笺,轻轻吹干上面的湿墨,然后呈给了坐在对面正中的黑袍人。   时间是上午,阳光正充沛,天气也正闷热,但黑袍人却阴阴,他仔细翻了一遍手中的信笺,然后用他苍老沙哑,毫不掩饰怀疑的声音问:“就是这些?”   灰袍人点头:“上一次,我已经将确定的名单,交给伯公你了。现在伯公又来逼问,要我写出更多的人,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这些人都是有嫌疑,或者是我怀疑有可能为太子做事的人。至于究竟是不是,我就不敢保证了。”   黑袍人盯着他,老眼冰冷而犀利,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听萧照磨的语气……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萧某从不后悔!”   灰袍人声音决然,微微抬起头,表情微微激动:“既然做了,就要承担,三心二意,瞻前顾后,岂是大丈夫所为?”   黑袍人盯他两眼,仰头无声的笑了:“不愧是少教主,老夫没有看错你。刚才的话,老夫失礼了,照磨莫要见怪。”说完,将信笺收了起来,起身一辑。   灰袍人面无表情的拱手回礼,用他沙哑的声音道:“太子归来,李若链逃走,但使他们相见,这军情司就将不复为我控制,萧某立刻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百姓,所以这照磨,不叫也罢。”微微一辑:“若没有其他事,萧某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照磨留步!”黑袍人道。   灰袍人站住了,眼神黯然如秋日的黄菊:“伯公还有何吩咐?”   “有大事。”黑袍人肃然。   灰袍人默了一下,回身坐下。   “照磨勿要灰心,但使定王继位,区区一个照磨又算什么?以照磨之能,未来定有大展宏图之处!”黑袍人鼓励道。   灰袍人却低着头:“萧某已经不想了,但使定王殿下能放出我母,令我母子归隐山林,颐养天年,萧某就心满意足了。”   黑袍人干笑两声:“如今形势有变,定王要倚仗照磨之处多多,照磨切切不可丧志……”顿了一下,缓缓问道:“太子已经回到九宫山大营了,照磨以为,太子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当然是快速回京,不给定王反应的时间和机会。”灰袍人面无表情的回答。   “那他会如何回京?是率领大军,大张旗鼓,威压赫赫而来,还是偃旗息鼓,轻骑潜行?”黑袍人目光紧紧盯着他。   ……   密室里。   黑袍灰袍相对而坐。   灰袍人知道,黑袍人方才所问,才是今日谈话的重点,于是他默了一下,摇头叹道:“这我就不能预料了。”   黑袍人老眼灼灼:“哦?照磨不是对太子很了解吗?”   灰袍人抬头,苦笑的说道:“伯公错了,我并不了解太子,也没有人能了解,太子殿下心中有他人所没有的坚持,也有他人所没有的想法和策略,我自认聪明,但跟随他两年,却依然看不透他,他……像雾像雨又像云。很多时候,他聪明睿智,仿佛是一个会占卜的仙人,能轻易判断出敌人的动向,能知道千里之外,某个官员的操守,但有时他却又很愚钝,对身边发生的事情,缺乏注意。”   “时而狠辣,比如对魏德藻,比如对小福王,那是必处之而后快,对于军中的弊端,说杀就杀,即便人头滚滚,会惹来天下人的骂声,也依然是谈笑风生,毫不在意。但对于大位,对于某些人,比如宫中的那一位宫女,却又是妇人之仁,犹犹豫豫……”   “你是说,太子大事狠,小事忍?”黑袍人道。   灰袍人摇头:“不完全。”   黑袍人老脸阴沉不定,问道:“就算不了解……照磨也给一个大概判断吧。”   灰袍人默了一下,缓缓说道:“如果我是太子,肯定是要大张旗鼓,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的返回京师,一路宣扬消息,聚拢各处兵马,只要大军在握,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不管定王有没有登基,都无碍最后的胜利。”   黑袍人脸色发寒:“大兵压境。照磨以为,定王该如何应对,才有可能赢得这一局?”   灰袍人抬目看向他,一字一句:“伯公心知肚明,何用我说?”   两人目光相对。   彼此都不避让。   黑袍人老脸阴沉:“照磨什么意思,老夫不明白。”   灰袍人冷冷扫他一眼,掀开茶碗,食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一个字。   弑!   黑袍人笑了,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和萧汉俊是一种人。之不过他是被逼的,萧汉俊却有可能是天生的。   写完之后,萧汉俊迅速擦掉。   “照磨以为,胜算几何?”李守錡问。   “六成吧。”萧汉俊回。   “六成就是占优,看来,照磨对定王殿下还是有信心的。”李守錡阴阴笑。   “这一局,定王先占了地利,如果能做成那个字,抢先继位,就又占了天时,到时,太子变成前太子,他能拥有的,只有一个人和。天时地利对人和,定王自然是稍稍占优。”萧汉俊道。   “哈哈~~”   李守錡仰头干笑:“虽然知道照磨你言不由衷,为定王多算了一成,但老夫还是很欣慰。”说完,忽然又沉下脸色:“听说照磨你怀疑,太子府中,有一支精锐小队?”   萧汉俊点头,面无表情的回道:“是。李若链逃走之时,有一队黑衣人相助于他,我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出那些人的来历,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些黑衣人很有可能是太子府的人,隐身在太子府之中,所以我一直查不到。”   李守錡微微点头,老脸阴沉的说道:“老夫知道了……”   ……   清晨。   紫禁城。   偏僻阴暗的一角。   “谢立功,你看谁来了?”   刚刚结束乾清宫的值夜,一身疲惫,回到住处,刚准备休息的青衣小监谢立功,他住处的门外,忽然来了客人,被人唤起来,推门一看,吃惊不小,急忙迎接。   面带微笑,身穿绯袍,却是新进四品绯袍太监,定王身边的贴身何成。   沾定王上殿的光,何成原本的五品,变成了四品,原本的青袍,也换成了红袍。   “奴婢谢立功,拜见何公公。”谢立功双膝下跪。   “快起来快起来,你我兄弟。”   何成上前搀扶,随后看了看谢立功的住处,假装惊讶道:“你也是每日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住处怎这般简陋啊?”   谢立功低头不语,但心中却泛起酸楚和不甘。   ……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杜勋猖狂   ……   上午。   东缉事厂。   一个五品青衣太监,正坐在桌前,仔细翻看刚刚送到的一封密报。   晨光照着他的脸。   他脸上有汗,手指微微颤抖。   正是王德化心腹,东厂管事李晃。   李晃从来都是冷静,此时却脸色大变,显然是被密报里的内容,震惊到了……   “锦衣卫骆养性报……”   正惊骇中,一个小太监轻步走了进来,李晃正在呆愣中,直到小太监走到身边,他才猛然警觉,登时大怒:“谁让你进来的?”   小太监急忙跪下。   李晃见是自己的最信任的贴身,这才按下怒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起身,在李晃耳边低语。   李晃听完一惊,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小太监走后,李晃凝神想了一下,脸色忽然更加大变,他猛地站起来,来到后面的大书柜面前,压着惊慌,一格一格的翻找,最后抽出了一本册子,翻开了,找到了谢立功的名字。   ……谢立功,保定人氏,崇祯八年入宫……   看完后,李晃合上资料,咬着牙,站在原地急切的想。   忽然的,他眼睛一亮,忍不住惊道:“一定是这样,他们好大的胆子啊!”   虽然想明白了,但他脸上并没有喜色,因为他同时明白了一喜一忧,两者相抵,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脚步声响,一人在门外禀道:“李公公,干爹回来了。”   “知道了。”   李晃将谢立功的资料放回原处,擦擦头上的冷汗,镇定了一下,拿起桌上那份密件,整理衣冠,去见王德化。   ……   东缉事厂正堂。   刚刚从乾清宫回来,忙的一身臭汗的王德化正坐在大椅子,两个小太监贴心的为他擦汗。   同时的,左右一边两个,一共四个小太监正在有节奏为他扇风,呼呼呼,甚是凉爽。   而王德化心中也甚是得意,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那个好消息,太子的尸体,已经在九宫山附近发现了……看到骆养性的密报,王德化脸上悲戚,心中却是欣喜若狂,哈哈,终于,去了这个心头刺,哪怕是陛下宾天,新皇继位,他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地位和荣华了,以他对定王殿下的配合程度,成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人算不如天算啊,任你雄才大略,但终是抵不过天意……”   王德化心中在大笑。   “干爹……”   李晃急步走了进来,双手捧着急报:“九宫山急报。”   王德化却不着急接,只斜着眼睛问:“是骆养性那份吗?”   “是。”李晃道。   “那就不必看了……”   王德化长长叹口气,假装悲戚的说道:“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唉,天不佑我大明啊~~呜呜~~”说着说着,竟然是挤下了几滴眼泪。   李晃低头不语,只做恭敬状。   “都下去吧,咱家想静静。”抹了几滴眼泪,王德化摆手。   小太监们躬身行礼,然后一个个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现场只留下李晃。   “晃儿,你也去吧,宫中的事,多替干爹盯着。”王德化闭上眼睛,有了太子的消息,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现在,不管宫中发生什么,都不碍他的荣华和富贵,所以他一下就松弛了。   “是。”李晃答应一声,轻步退出。   ……   半个时辰后,李晃出现在紫禁城偏僻的一角,冷冷的看着目光最远处的那一排房舍。   谢立功就住在这里。   ……   黄昏。   站在鱼缸前,悠闲自得,正享受一些自主时光的王德化,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到,他放下手中的鱼食,十分不快的问:“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公公,不好了,太子府出事了!”   来报的是王德化的另一个心腹贺胜。   ……   太子府位在皇宫对面,乃是原本的信王府,和周围一些王爷府邸,共称为十王府,只不过除了崇祯帝还是信王之时,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之外,十王府区域,再没有住过起他任何一个王爷。直到当今太子抚军京营,需要出宫居住的时候,才住进了原先的信王府。   由此,信王府变成了太子府。   太子在京时,府门前的大街上车马不断,詹事府京营以及朝臣,都会到太子府拜见太子,讲圣人之学又或者商议军事,但太子领兵出京之后,这里就迅速的安静了下来,当太子失踪,接着定王上殿辅政之后,这里不但是安静,而且是冷清了起来。   站在府中后花园,侧耳往外听,听不到京师任何一丁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一点烟火,就好像太子府已经自绝于京师,自绝于整个天地了。   颜灵素这两日就是这样的感觉。   自太子失踪的消息传来,她初始还镇定,坚信太子殿下天命在身,根本不可能出事,现在的恐慌不过是杞人忧天,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定王上殿辅政的消息传来后,连她这种最坚定的乐观派,也渐渐不安了起来。   而太子出京之后,太子的老师们不能来,下属和官员们也不能来,田守信和又不在,整个太子府其实都已经和京师隔绝了,所有消息的来源,都是采买太监从市井街坊打听来的。   “哇哇,他们说,他们说……”   今日上午,上街采买的太监,忽然大哭着回来,说京师传言,太子殿下已经在九宫山遇害,遗体已经找到了,朝廷已经得到消息,但还秘而不宣……   听罢,颜灵素直接就晕过去……   负责照顾她的两个宫女和小太监崔明奇都惊的急忙搀扶。   等醒来时,颜灵素发现自己已经被扶到床榻上,弟弟小宝围在她在哭。崔明奇等人也都在试泪。   太子遇害,这太子府的天,都要塌了。   抓住弟弟的手,颜灵素一时泪如雨下……   她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太子,一定能回来的!   但她的眼泪却是止不住,茶不思饭不想,脑子也昏昏沉沉,只觉得太子就站在面前,冲她温和的笑,一伸手,却是什么也不摸不到……   黄昏,哭的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颜灵素忽然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人摇醒了。   睁眼一看是弟弟。   小宝小脸涨红,眼神着急,正抓着她的手臂使劲摇。   同时,颜灵素的耳朵里听见巨大的喧扰声,好像是有人在府中激烈的争吵,这是怎么回事?怎有人敢在太子府争吵?   颜灵素惊异,同时发现弟弟和两个宫女都在,但小太监崔明奇却不在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颜灵素问。   “回姑娘,杜公公说府中丢了重要物件,正在拷打府中所有侍卫和内监呢。有人不服,被杜公公动了大刑。”一宫女回答。   颜灵素心中一惊。   杜公公就是杜勋,   田守信和唐亮都不在府中,现在太子府的事务由杜勋和另一个姓罗的公公,共同署理。   “姐,不是丢了东西,是杜勋……”小宝忽然说话了,他瞪着乌溜溜地眼珠子,小脸通红,趴到姐姐耳边,小声说。   颜灵素听完,脸色立刻就变了……   ……   原来见姐姐一直伤心哭泣,不吃不喝,小宝非常担心,忽想起太子府偏殿前的小花园里有兰花,于是他决定去折——姐姐最喜欢兰花了,见了兰花说不定能好起来,忘记忧愁。   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小宝一路都是躲着跑,他个子小,极其灵活,太子府又静谧无比,所有人都好像冬眠了,因此一路都无人发现。蹑手蹑脚的到了偏殿小广场,四瞅无人,正要冲过去折花,忽然听见有人在偏殿的廊檐下低声说话。   这一下吃惊不小,小宝吓的赶紧躲了起来。   然后才发现,原来是两个小太监顺着廊桥走了过来,两人一路走,一路小声商议,其中一人说,杜公公奉了宫里的命令,非抓出那几个人不可,但使事成了,杜公公和咱们都可以调回宫中,去伺候定王殿下,也省的守着这死人的太子府了;另一个听的眉开眼笑,不住点头……   小宝听的真切,也认出这两个小太监乃是杜勋的心腹,登时又生气又愤怒,小拳头都握了起来,心说这两个混蛋,竟然想去投定王,那个杜勋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顾不上折花,急急返了回来,想要告诉姐姐。但刚走到半途,整个太子府就乱了起来,府中所有的侍卫连同所有青壮太监,都被杜勋召到了后院的校场……   听完,颜灵素立刻知道,杜勋背叛了太子,虽然不知道杜勋所谓的“找人”是什么意思,但联想到定王上殿理政,心知那肯定是对太子不利的。   于是强撑着坐了起来:“走,我们去看看。”   ……   当初,为了武襄左卫能有一个操演的地方,太子特意令人平整了太子府的后花园,将原本奇花异草的生长地,变成了一个沙土飞扬的演武场,还精修了营房和公共浴池。太子在京,进出不需要那么多护卫时,武襄左卫便都在校场操练,队列,弓马,鸟铳,一样也不落,每日都要操练数遍。   而当太子南下,武襄左卫随太子出京后,这里便迅速冷清了下来。   但今夜,火把熊熊,人头攒动,校场上却是围了很多人。   “砰,砰,砰,砰……”   一声声棍仗挥在人身血肉上的声音。   几十个太子府的侍卫,趴在凳子上,正在被施以仗刑。   每一人都被打的皮开肉绽,疼叫不断,鲜血早已经浸湿了他们身下的长板凳。   围立在周边的侍卫和小太监,很多人都不忍的低下了头……   太子府。   后院校场火把通明。   北面的小台子上,管事太监杜勋坐在椅子里,眼放光芒,得意洋洋看着受刑的那些侍卫,右手放在扶手上,轻轻地、富有节奏的敲打,像是在算计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以便完成贵人交给自己的任务?   “住手!不能再打了!”   一人忽然站了出来,走到场中,高高举起右手。   众人看过去——黑帽青袍,同样是五品的内监官服,原来是府中的另一个管事太监罗大成。   罗大成和杜勋年纪相仿,但因为入宫时间比杜勋晚,所以资历稍浅,在两人同等职位的情况下,他的权职都在杜勋之后。   仗刑停了。   行礼的侍卫和青壮太监们都看向杜勋。   罗大成向前一步,走到杜勋面前,微微激动的说道:“杜公公,丢失的物件虽然重要,但这般拷打,却也不是办法,咱家以为,此事应该交由宫中司礼监处置!”   “恩?”   见罗大成站出,杜勋的眉毛,立刻就挑了起来,冷眼扫过去,讽道:“出了这样的丑事,不查出一点眉目,就要交给司礼监,你罗大成有脸,我杜勋可没有脸!”然后瞪向那些行刑的侍卫和青壮太监:“愣着干什么?咱家让你们停了吗?”   “砰!砰!砰……”   仗刑的血肉声音,再一次的响起。   “杜公公!”   见杜勋不理,罗大成有点急了,再次向前一步,几乎到了杜勋的面前,略带恳求:“太子殿下一共给府中留了五十个侍卫。但现在,你一下就杖了二十四个,你是要把他们都打残、打废了,太子府的守卫可怎么办?”   杜勋却一点都不所动,冷笑道:“这些黑了心肝,手脚不干净的奴婢,就算废了又如何?找不到那面玉牌,咱家如何对太子,对朝廷,对大行皇后娘娘交代?”   原来,太子府佛堂,周后画像前丢了一面玉牌。事关重大,因此杜勋才大动干戈。   “……”   罗大成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虽然他心知肚明,杜勋今日责打的,都是典玺田守信和唐亮的亲信,明着是在捉贼,实际是在排除异己,但有心无口,急的说不出,眼见侍卫们被打的血肉横飞,有的甚至已经是晕死过去了,事情马上就要不可收拾,忍不住怒道:“玉牌丢失,人人都有嫌疑,何以只是拷打他们?”   杜勋“恍然”:“若非罗公公提醒,咱家倒是忘了。来啊,把他们也押上来。”   呼啦啦。   “走!”   又有十几个人被推进了校场。   火光光亮下,清楚看到,都是府中的中下层太监。   “啊。”   旁边的黑暗中,有孩童小声惊呼,但随即被捂住了小嘴…… 第一千零二十章 皇太孙之威   太子府。   后院校场。   火把熊熊。   罗大成扫了一眼被抓来的众人,发现其中不但全部是田公公的徒弟和心腹,其中更有一些是自己的人,他脸色更是大变,抬手指着杜勋:“你……”   杜勋却不理他,只看着场中的众人:“罗公公说的不错。不能只是责打佛堂周边的侍卫,这两日到过佛堂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来呀,将他们这些狡辩搪塞的奴婢,一人打三十仗!”   “是!”   砰砰啪啪的刑仗声又响了起来。   罗大成气的发抖,但一时却也是无可奈何。   刑仗是一个很有技术的说,有人受仗四十,在床上躺半年,下床后活蹦乱跳,一点影响都没有,有人受仗二十,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打死了,原因和诀窍并不在于个人的体质,而在于行刑者的心思,如果行刑者想要弄死你,棍仗全落在你后背,震伤你的内脏,那你必死无疑,就算当时不死,在床上哀嚎半月也得死,但如果想放你,棍仗就全数落到你屁股上,看起来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伤情重的很,但其实都是皮外伤,修养三个月就能好。   今日也一样,   行刑者事先都被杜勋叮嘱过,下手毫不留情,虽然不是死手,但却也绝不轻放。   “啊呀啊呀……”   侍卫们身体强健,还能有所抵挡,但这些体弱的小太监们就不行了,按在地上,啪啪十几棍子下去,立刻就有人顶不住了。   “姐姐。崔哥哥口鼻流血了,他是不是要不行了啊?”   校场周边的黑暗里,有孩童压着声音,非诚惊慌的道。   他姐姐却不说话,只是粉脸严肃的望着场内。   又过了几杖,不止是崔明奇,更多的小太监都晕死了过去,但棍仗依然不停,砰砰啪啪继续往下砸,这么下去,怕是有一半的人都要被立毙当场了。   “杜公公!”   罗打成再一次忍不住了,红着眼,跳起来大喊:“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杜勋却仿佛没有听见,抬手接过身边亲信小太监的茶碗,自顾自的喝起茶来。火把光亮之下,他表情得意又悠然,如果是过去,如果太子还在,他是绝不敢这样做的,但现在不同了,太子已经在九宫山遇难,这天下就是定王的了,为了讨好定王,找出可能的精锐小队,也为了发泄他在太子府被田守信和唐亮所压制,一直以来,那股郁郁不得志的郁闷,今夜他什么也不管了。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些平常鄙视他、小看他,对他暗怀不敬的人,今夜,一个也不要跑。   “砰砰砰……”   没有杜勋的命令,行刑者继续挥舞刑棍。   “住手!住手!咱家叫你们住手!”见杜勋不听,罗大成也顾不上身份了,亲自冲到刑场上,挨个拦阻,有他挡在前面,行刑者就放下了棍,但等到他过去,立刻就又挥舞起来——现场多是杜勋的人,能听罗大成指挥的,不过就是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徒弟,面对全场雨点般落下的刑仗,他们根本无法一一拦阻。   “罗大成!”   但罗大成的阻拦,还是引起了杜勋的愤怒,他将茶碗往身侧的桌面上狠狠一摔,站起来喝道:“你干什么?是要为奸佞壮胆,阻挡咱家寻找玉牌吗?”   罗大成停住脚步,对他怒目而视,一直藏在心中的那一句话,终于是忍不住的脱口而出:“杜勋!你不要装了。田公公在京时,就说你貌似忠厚,实则奸诈,府中事务,要咱家多监督你,但咱家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这般疯狂,太子殿下的消息还没有确定,你就想要投靠新主子了!”   罗大成虽然嘴拙,但脑子可不笨,杜勋今日明着抓贼、实则泄愤的真正动机,他隐隐也猜到了一些。   “好你个罗大成!”   被罗大成揭穿,杜勋登时就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说道:“咱家刚说你是要为奸佞壮胆,但现在看来,咱家错了,你根本不是为他们壮胆,你根本就是奸佞!”   “怎么的?”   罗大成硬着脖子,冷笑的回应杜勋:“你也要仗我三十吗?”   论起来,杜勋和罗大成同级,他是没有权力处置罗大成的。   杜勋虽然得意,却也还没有忘形,他知道,自己处置不了罗大成,但心中的愤怒却是难下,于是咬牙启齿的说道:“来人!”   “在!”一个他的心腹小太监立刻站出。   “罗大成不是为他们说情吗?那好啊,一人给咱家加杖二十!”杜勋恶狠狠地道。   ——治不了你罗大成,我还治不了他们吗?   “是!”小太监得令。   二十仗必死无疑,罗大成大惊,正待出言呵斥,忽然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慢着!”   全场一下就肃静了。   刚才,杜勋和罗大成两个大太监争的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奸佞两字都说出来,完全是撕破了脸,几乎是到了要动手的地步,现场的侍卫和太监一个个都听的心惊,那些行刑者也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心想着等两位公公吵完了,有结论了,我们再继续也不迟。   所有人都肃静,因此这一声清脆的喊,清楚的送到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就看见一个素衣白裙,粉黛不施的静雅女子,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现场更静。   很多人都在心中轻轻喊:啊,是颜姑娘。   颜灵素到太子府已经快半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颜灵素乃是太子殿下钦点,才从府外带回来的,虽然没有名分,也没有身份,但太子殿下对颜灵素的眷爱,却是上下皆知的,也因此,府中上上下下都不敢轻视——常理推断,颜灵素日后即便不能成皇后贵妃,最起码也会是一个妃。再诞下一个皇子,身份地位就会更加尊贵。   此时见到颜灵素忽然出现,上上下下自然没有人敢造次,连杜勋都稍微收敛了一点,望向颜灵素,心里嘀咕:她怎么出来了?该不会是要坏我的计划吧?   “杜公公,罗公公。”   颜灵素走到场中,微微一礼。   火把光亮之下,更映的她出尘出凡,容颜绝色,宛如天上的仙子。   杜勋和罗大成急忙还礼。   “杜公公,我知道玉牌的下落,也知道该有谁负责?就不知道,你敢不敢惩戒他们?”颜灵素神色平静的望着杜勋。   被颜灵素冷冷一扫,杜勋眉角一跳,心中竟有发虚的感觉,但脸上依然端着管事太监的威严:“姑娘请说,但是能找到玉牌,不管是谁,咱家都绝不姑息!”   颜灵素微微一笑:“就知道杜公公会秉公处置。知道玉牌下落的人,此时就站在公公身边,一个叫于正。一个叫郭驷。”   “啊?”   不等颜灵素说完,杜勋身边就有人叫了起来,正是于正和郭驷。   他们两人也正是在偏殿窃窃私语,继而被颜灵璧听到的那两个小太监,此时听到颜灵素说他们知道玉牌的下落,甚至是暗指他们两人偷了玉牌,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喊起冤来……   “冤枉啊……”于正和郭驷急忙扑倒在杜勋面前,此起彼伏的叩头,哭道:“奴婢们实在不知道颜姑娘的话,从何说起啊~~~”   杜勋脸色白了一阵,目光看向颜灵素,尴尬的笑:“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了?他们两人都是我身边的亲近,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颜灵素淡淡:“怎么?杜公公信不过我?”   “颜姑娘说话……”杜勋笑的更尴尬:“奴婢自然是信的,但凡事都要有证据不是?”   “哦?原来还需要证据?”   颜灵素“惊讶”的眨了眨美目,转而望向场中的那些受刑人:“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证据在哪里?”   杜勋的脸色僵住了。   静寂了一下。   随即,全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哭声:“没有证据啊,小的们,毫无缘由就被施仗啊~~”   “颜姑娘,为我们做主啊,玉牌不是我拿的啊~~”   在颜灵素出现之前,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压抑着,即便大喊冤枉,却也耐不住雨点般的棍棒,一腔悲愤无处述说,现在见杜勋被颜灵素问住,他们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就喷涌了出来。   受仗者情绪激动,那些行刑者则是有点慌张,场面一时混乱。   “够了!”   但杜勋毕竟是管事太监,在宫中磨砺多年,还是见过一些场面的,见众人的情绪都被撩拨起来,马上就要群情激愤,他立刻用他的公鸭嗓子,高声尖叫道:“你们是想要犯上作乱吗?”   声音尖锐如哨子,一下就划破了夜空。   现场渐渐安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些低泣——他们都是太子府的人,纵使心中有万般的委屈和冤枉,但却没有一个敢承担犯上作乱的罪名。   杜勋瞪着眼,咬着牙,用他凶狠的目光狠狠环视一圈,压住场中人的骚动,最后又把目光落到颜灵素的身上,拱手一礼,面无表情的说道:“颜姑娘,佛堂玉牌丢失,查找窃贼乃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得不尽力而为。颜姑娘初到京师,又没有进过宫,可能不知道宫中的规矩,这也是奴婢的失职,没有人令她们将宫中的规矩讲给您。今日的事就不说了,夜深风寒,请姑娘早回吧,这里的事,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说完,左右一扫;“来呀,送颜姑娘回去!”   意思是,你颜灵素没名没份,管不住我,我敬着你,喊你一声颜姑娘,但你自己可不要膨胀,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现在请你回去,这里的事,不是你该管,也是你能管的。   “是。”   两个小太监抢步而出,来到颜灵素面前,躬身:“颜姑娘,请。”   颜灵素却不动,只是冷冷看着杜勋。   杜勋做了一个行礼的姿势,虽然颜灵素没有名分,但太子府上下,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和太子的关系,如果是往时,杜勋巴结都来不及呢,何敢对颜灵素说出这番明软实硬、甚至是带有一些贬义的话语呢?但现在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对定王表了忠心,场面也已经摆了出来,想退也是不能的,现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因此,就算是得罪了颜灵素,他也是在所不惜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太子已经遇害,颜灵素没名没份,连宫女都不算,已经没有了未来,杜勋何必怕她?   现场安静下来,连哭声都不见,所有人都望着颜灵素。   连跪在地上的于正和郭驷都转头看过来。但和别人不同,他们两人是一脸的得意和幸灾乐祸。   “颜姑娘,请~~”是颜灵素还是站着不动,两人小太监抬高了声音,再请一次。   颜灵素却看也不看他们两人,清澈冷静的目光依然望着杜勋,随即,用她清冷的声音缓缓说道:“杜公公刚才说,这里的事,不劳我费心。不错,我不过一普通女子,无名无份,确实是管不着太子府里面的事情,不过,我虽然不能管、管不着,但我肚子里的皇孙,却不能不管!”   此言一出,现场先是静寂,随即轰然一片。   什么?   颜姑娘有皇孙?   那就是说太子殿下有子了,皇明已经有后了!   而顾姑娘的身份,也必然是水涨船高,甚至,不再是皇孙,有可能是皇太孙。   震惊,不敢相信。   尤其是杜勋。   如果颜灵素真有皇孙,那身份地位立刻就不同了,不再是民女,而是正式变成皇家的人了!即便在这之前没有册封,但皇孙,尤其是崇祯帝第一个皇孙的功劳,也足以让她成为贵人了。   在贵人面前,何有他说话的份?   “你……”杜勋惊的脸色发白,想要说你胡说,但却说不出来,假冒皇亲是死罪,他如果污蔑皇孙,那同样也是死罪。即便是定王,也保不了他。   何况,太子喜爱颜灵素,而颜灵素已经侍寝的事,在府中并不是秘密。   颜灵素是今年正月入太子府的,现在是六月,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火把光亮下,杜勋惊骇的仔细看,这才发现,颜姑娘脸色圆润,最近好像确实是胖了不少,但因为是长裙,所以难以判断她肚子大小,也就不知道真伪。   但想来这般大事,颜灵素绝不敢撒谎。   一时,杜勋慌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杀人灭口   太子府。   校场。   形势忽然大变。   “罗公公,关于此事,宫中可有规矩?”惊异之中,颜灵素面色淡然的看向罗大成。   罗大成又惊又喜,立刻拱手回礼:“回颜姑娘,宫中自然是有规矩的。”转头对身边的几个徒弟喊道:“传女官!传起居官!再去请詹事、少詹事!”   女官查看是否怀有身孕?起居官每日记载太子的起居注,只要拿出起居注,看颜灵素是哪月哪日侍寝?一查看,就知道是否为太子的血脉。   现场立刻就骚动了起来。   虽然很多人在杜勋的淫威之下,还不敢乱动,但他们的心思却都已经活动了起来,但使颜姑娘真的怀了皇孙,那立刻就会主仆异位,杜勋就再难以发号施令了。   原本,今夜的重点是查贼,但现在却变成查验颜灵素所说的真假?如果是真的,那将是今年开春以来,皇明的第一件大喜事。   几个女官将颜灵素带到了后殿,东宫起居官(太监)急匆匆赶到。   杜勋则是急唤过一个心腹:“快去通知宫里……”   那心腹急急去了。   杜勋坐在那里,脸色发白。   查验皇孙之事,他不敢阻拦。也拦阻不住。   他现在担心的是,如果是真的,事情怕就要不妙。不但他惹怒了颜灵素,怕   难以再在太子府立足,更严重的是,出了这个皇孙,定王继位之事,会不会又起波澜呢?   ……   很快,女官们簇拥着颜灵素从后殿走了出来,火把灯笼光亮之下,颜灵素容颜绝美,虽然没有霞帔凤袍,但却无碍于她的端庄静雅。   “快,快去宫中报喜!”得到确定,罗大成激动的说话都结巴了。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太子殿下在九宫山遇难的消息,已经在京师传开了,他们这些太子府的人,一个个心中都是悲凉,今日校场上的哭声,一半是为了身上的皮肉之苦,另一半则是为了太子。   现在天上忽然跳下一个皇孙,太子有后,他们如何不喜?   “是!”   罗大成的一个徒弟,领了两个侍卫,撒腿就往外奔。   火把光亮之下,女官们簇拥颜灵素来到了校场中心的小台前。   杜勋早已经识相的离了座位,脸色煞白地站在台下,俯首听令。   颜灵素却没有上台,而是站在台前,目光看向罗大成:“罗公公。”   “奴婢在。”罗大成躬身。   “这些侍卫和内监,无有证据,就被随意施以仗刑,于情不合,于法不符,是不是应该立刻放了?”颜灵素道。   “是。”   罗大成转身,大声喝道:“颜姑娘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立刻把人放了!”   那些行刑者却犹豫。他们的目光都看向了杜勋。   杜勋低头不语。   罗大成也不是好惹的,他冷笑一声,高声说道:“都是好奴婢啊,你们的眼里,是不是只有杜勋杜公公,连我大明的皇孙,都不顾了啊!?”   听到此,那些行刑者都是变色,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了几下,随即呼啦啦,都把手中的刑棍放下,然后七手八脚的将那些趴在凳子上的受刑人,都扶了起来。   ——他们可以不听罗大成的,但却不敢不听皇孙的,即便这个皇孙还没有出生。   受刑人中,很多人都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晕死了过去,即便轻伤的,这时也都站不起来,无法自己行走。   “搀下去,叫医官,全部医治!”罗大成道。   “是。”   所有的伤者都被扶了下去。   ……   “崔哥哥,崔哥哥?”   小太监崔明奇幽幽地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张白里透红,胖乎乎地小脸,那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正关切的望着他,小手推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恍惚是在梦里,又仿佛是住在黄华坊的那段时间里,颜姑娘每日织布,他每日陪着小宝玩耍,那时,调皮的小宝,就总是喜欢推他。   “宝爷,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崔明奇咧嘴笑,眼角却是泪。   ……   校场。   火把熊熊。   伤者都被带下去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留在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脸色严肃。   颜灵素望着已经空旷下来的校场,缓缓说道:“无辜者释放,有罪者不能纵容。于正,郭驷!”   “……在。”两个冒着冷汗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地从杜勋身后走出,来到颜灵素面前。   刚才他们还得意,现在却惊恐的像是风中的两根蒲公英。   颜灵素冷冷望着他们:“玉牌的下落和真相,说出来吧。”   于正和郭驷相互一看,随即,噗通一声跪下,哭道:“颜姑娘明鉴,我们真不知道啊……”   “罗公公,请你施刑。一人先仗二十,二十后不说,再仗二十!”对于两人的嘴硬,颜灵素倒也不意外。   “是!”罗大成答应一声,然后挥手:“将这两个奴婢压下去,给咱家打!”   ……   砰砰啪啪的刑仗声再一次响起,但这一次刑仗的不是田守信和唐亮的亲信,也不是平常对杜勋不敬的人。而是他杜勋实实在在地心腹。   杜勋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   刑仗可不是好受的,十几棍下去,于正和郭驷都就承受不住了,他们杀猪一般的哭叫:“颜姑娘,饶命啊~~”又哭喊:“杜公公,救救小的吧……”   但杜勋头也不抬。   二十仗打完,刑仗暂停。   于正和郭驷都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可知玉牌的下落?”罗大成喝问。   两人却不回答,只是伸长了脖子,拼命望向杜勋,悲鸣:“干爹,救我啊……”   杜勋终于抬头,咬牙切齿的看向他们:“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朗朗乾坤,谁也不能冤枉了你们,何用我救?”   “干爹呀……”于正郭驷哭的快要晕过去了。虽然他们心里知道真相,但却不敢说出,因为说出来必死,这般坚持,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   见两人还是冥顽不灵,罗大成喝道:“再打二十仗!”   砰,砰,砰……   刑仗声此起彼伏。   郭驷个子矮小,竹竿一般的精瘦,靠着一张小白脸和灵巧口条,才成了杜勋的心腹,入宫以来,干的都是轻巧活,何曾收过今日这样的苦?二十仗下去,他本身就已经重伤了,这五仗再下去,他哀鸣一声,口鼻冒出丝丝鲜血,低下头,渐渐没有了声息。   于正皮糙肉厚,原本还能坚持,但见郭驷口鼻出血,已然是不行了,而杜勋又显然是有心无力,救不了他们,于是就再也顾不得,大声哭道:“别打了,我说,我全说~~~”   刑仗停了。   于正被拖了起来,口鼻也都见了鲜血,两人侍卫架着他,才让他没有倒下去。   “玉牌没有丢,是被我干爹收起来了……”于正咕噜噜地说。   “胡说!你竟然污蔑咱家!”杜勋跳了起来,面红耳赤。   但于正却已经顾不上他了,咕噜噜说道:“干爹说,这是定王的命令,说是要清除……”话没说完,他就晕过去了。   所有人都震惊。   包括颜灵素,她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相一出,还是令她骇然……   “污蔑,都是污蔑!”   杜勋跳起来否认,不过表面上的声色俱厉,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惶恐,因为就在不知不觉中,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   颜灵素粉脸也苍白,事情超出她的想象,不过她还是强自镇定,盯着杜勋:“杜勋,定王让你清除什么?”   “什么清除什么?”杜勋脸色煞白:“于正被打糊涂了,疯言疯语,你们也相信他?”   “看来你是不说了……”   颜灵素默了一下,转对罗大成:“罗公公,宫中规矩,遇上这种吃里扒外,背主弃义的奴婢,该如何处置?”   罗大成脸色也苍白,不过他的回答却是毫不犹豫,用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杖毙!”   颜灵素面色不变:“那就杖毙吧。”   众人都看的惊。   这颜姑娘,果真不是一般人啊,居然敢直接杖毙一个五品太监,怪不得太子殿下会喜欢。   “来呀,将杜勋给咱家拿下!”罗大成手指杜勋。   其实,杜勋在太子府的心腹和亲信并不多,太子府大部分都还是田守信的人,今日杜勋借着玉牌失窃的借口,将田守信的心腹全部拿下,一阵刑仗,又因为他是管事太监,是现在府中的一把手,因此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很多人心里虽然对他不满,但表面却不敢发作。   但是,当颜灵素站出,继而确定皇孙之后,现场气氛立刻大变,众人看向杜勋的眼光,不再是尊他为管事太监,而是一个祸害太子府、即将倒台的小人。当罗大成大声下令之后,周边立刻就有人响应,他们大步上前,就要捉拿杜勋。   “我看谁敢?”   杜勋也不是吃素的,他撑开双臂,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同时用他的公鸭嗓子,大声尖叫道:“咱家是陛下允许,司礼监任命的管事太监,没有陛下、太子和司礼监的命令,我看谁敢动咱家一下!?”   上前的侍卫停住了脚步。   不错,他是管事太监,除非是陛下太子和司礼监,否则,其他人是没有权力动他的。   如果颜灵素是太子妃,也可以动他,但颜灵素偏偏不是。   罗大成一时没有了主意,他用目光示意众人围住杜勋,不可让杜勋跑了,然后看向颜灵素。   怎么办?   如果不行,就只能将杜勋暂时囚禁,请司礼监处置了。   但司礼监现在都是定王的人,如果杜旭今日的所作所为,真是定王暗中授意,交回司礼监,那岂不是请鬼拿药单,放虎归山吗?说不定杜勋还会倒打一耙……   颜灵素却早有准备,她从腰中取出一方玉佩,左右一亮,高声说道:“这是太子殿下临行前赐给我的,说,但有危急,在太子府中有证明身份、或者是一言而决的权力,罗公公,你看是否如此?”   罗大成睁眼辨认,见是太子殿下的身份玉佩,旁人无法假冒,急忙跪倒:“回颜姑娘,此乃太子殿下的贴身玉佩,乃太子殿下身份所在。奴婢谨遵令。”   “那好,立刻杖毙!”   颜灵素毫不犹豫。   “是!”   罗大成在内,所有人都轰然答应。   “……”杜勋大恐,他知道,他怕是已经在劫难逃。   “杜勋!说出真相,我或可饶你一命!”颜灵素冷冷看向他。   杜勋冷汗如雨,但兀自咬牙:“假的假的!都是假的!谁敢动咱家一根汗毛,司礼监王公公定饶不了你们!”   正说到王公公,就听见一身喊。   “王公公到~~~”   众人一惊,转头看去。   只见场边一阵乱,脚步声纷乱,校场边忽然出现了十几个急步匆匆地东厂番子,都穿着锦衣,配着腰刀,火把光亮之下,东厂番子和宫中太监向两边排开,闪出中间那一个穿着绯色蟒袍,头戴五梁冠的大太监,却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王德化!   ……。   王德化的忽然出现,令现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沉。   杜勋却像是看到了救星,他急忙就奔了上去,纳头就拜,哭腔道:“奴婢杜勋,参见王公公~~~”   罗大成等人也急忙跪下。   王德化的白脸绷的像是一张纸,他看也不看跪在脚下的众人,目光只是紧盯着站在小台前,众女官簇拥中的那一个素衣长裙、绝世出尘、年纪不过十七八的女子。   ——普通太监和宫女不知道,但身为东厂提督,王德化却是知道,去年腊月,太子号召勋贵群臣、商贾百姓购买朝廷国债之后,周后娘娘曾经在坤宁宫悄悄召见过一位民间女子,据说是太子心仪,而后被太子秘密安置在京师的,后来,这件事就传了出去,太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不安全,于是就将那女子,连同女子的幼弟,一起都接到了太子府。   今夜见到眼前的白衣女子,王德化立刻知道,眼前的这一位应该就是了。   身为司礼监秉笔,每日伺候崇祯帝的人,王德化曾经见过的美人儿,不计其数,但眼前的白衣女子,不唯是美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气质。虽然只是短短几眼对视,但王德化已经知道,此女怕是不好对付。   心中这么想,但王德化脸上依然尊敬无比,拱手一礼:“司礼监王德化。敢问,可是颜灵素颜姑娘?”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掀起波澜   太子府。   火把熊熊。   众人注视之中。   颜灵素回礼,淡淡:“是民女。”   王德化点头,然后向杜勋伸手。   杜勋明白他的意思,猛的跳起来,一把夺过罗大成手中的太子起居注以及女官说,两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呈送给王德化。   王德化接了,翻开了仔细看。   他脸色平静,心中却惊骇。   从起居注和女官说来看,颜灵素是没有问题的,虽然没有名分,但太子确实是临幸、宠爱了她,不管她肚子里是男是女,都是崇祯帝的长孙长孙女,在崇祯帝病极的时候,对整儿朝堂来说,实在是大喜事一件。   但王德化心中却喜不起来。   虽然才六个月,四个月之后才会临盆,常理讲,应该不至于影响定王殿下的登基大计。何况,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不过在这种关键时刻,太子忽然有后,总是不祥之相……   照大明朝的祖制,如果是太子妃有孕,宫中会加派宫女伺候,即便是颜灵素这种没有身份的,也是要立刻提高待遇的,毕竟,那是皇家血脉,如果诞下的是男孩,那待遇和地位,立刻就会提高数倍。   因为是祖制,因此不需要圣旨和皇帝同意,宫中司礼监照例办理就可以……   确定了此事的真实性,众目睽睽之下,王德化无话可说,他收了起居注和女官说,再次向颜灵素行礼,这一次,他比上一次恭敬更多,起身之后,忽然喝道:“咱家到来之时,听见有人大呼小叫,是谁对颜姑娘不敬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杜勋。   杜勋却不怕,因为他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奉了王德化的命令,背后更是有定王殿下做主,于是他很硬气的回答:“回王公公,佛堂丢了玉牌,罗大成不但不配合奴婢缉拿窃贼,反而……”   “闭嘴!”王德化一声断喝,打断了他:“咱家问的是,为什么大呼小叫,对颜姑娘不敬!?”   “这……”杜勋立刻就有汗了,王德化严厉的表情和目光,令他意识到事情不妙,他双膝不由就软了,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但还不等他请罪,王德化杀人的声音就传来:“来呀,将这不敬的奴婢拉下去,仗四十!”   杜勋大惊:“公公……”   “掌嘴!”王德化又厉喝。   跟在王德化身边的,都是王德化心腹,深知他的心意,因此,听到他的命令,立刻就有两个东厂番子箭步上前,轮圆了手臂,照着杜勋的嘴巴就是猛抽。“啪啪啪啪……”几个铁掌下去,杜勋的嘴角立刻就见了血,牙都飞出去了好几颗,嘴里呜呜乱叫,但却发不出连贯的语声。   等杜勋被架到板凳上时,两个番子不动声色的已经将一个布团塞到了他的口中,纵使他再有万般委屈和不甘,也是说不出来了。   这一次行刑的不是太子府的人,而是王德化带人的东厂番子,下手极狠,贺胜又使了几个眼色,只二十仗下去,杜勋就没有了声息,只有暗红的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流出……   直到临死前,杜勋都瞪着眼珠子,仿佛是不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竟然会死在王德化的手里。   没有人说话。   现场的人都是惊心。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不断。   谁曾想,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杜勋,转眼就会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颜灵素脸色严肃,她知道,王德化是在杀人灭口,不过她并没有阻止,一来她阻止不了,二来杜勋的死,让一切都昭然若揭,第三,王德化不过是更高一阶的杜勋而已,在他们两人背后,还有更大的影武者,今日就算是留下杜勋,逼杜勋说出真相,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此,颜灵素粉脸发白,她摸了一下肚子,眼角已经是泪花闪闪。   如果太子不能归来,她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保下这个孩子……   这时,听见脚步纷乱,人影攒动,却是一大批绯袍青袍的官员出现在了现场,走在最前的乃是一名神情激动,额头上缠着厚厚纱布,仿佛刚才战场撤回的绯袍老者,正是詹事府的黄道周,   他身后还跟着马世奇等人,看完起居注和女官说,众人都是激动,黄道周跪在地上,向着皇宫的方向,呜呜大哭起来。   ——自从太子出事以来,最受煎熬的就是他们这些詹事府的官员了,他们本是太子的辅臣,但太子出征,却没有一个人跟随在太子身边,于臣于师,他们都是“失职”。九宫山的消息传来之后,黄道周马世奇急的都快要疯了,黄道周更是请旨,要出京前往湖广,但不被朝廷允许。   而对于定王上殿辅政,詹事府上下都是反对的,黄道周怒极,冲到内阁,大骂周延儒和陈演。又和马世奇等人在皇宫门前跪谏,认为太子刚刚失踪二十天,消息远没有确定,定王没有上殿理政的迫切。   但勋贵内阁司礼监都已经达成了一致,还得到了张皇太后的认可,定王理政之事,已经是不可逆转。黄道周马世奇等人的跪谏无济于事,最后被东厂锦衣卫强行架走。   定王第一次在内阁值房出现里,黄道周手持笏板,慷慨激昂,要定王遵守皇明祖训,不可僭越。   定王当时脸色很难看,不过并没有动怒斥责,相反,他还郑重起身,对黄道周恭恭敬敬地行礼,表示知道了。   这些日子,詹事府众人,都在焦急等待太子的消息,连一贯反对神佛的黄道周,都在家中上香祈祷,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上午,一条惊骇的消息忽然在京师之中传开,太子殿下已经在九宫山遇难,遗体已经找到,众人一下都慌了神,一起都涌到兵部和内阁去询问。   到了内阁值房,发现内阁五辅,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三辅蒋德璟更是对天流泪,泣不成声,   这才知道,原来是骆养性的密报已经回了京师。   在密报里,骆养性说,太子的遗体已经找到,现在他和湖广文武正秘密装殓太子,准备运回京师。   看了骆养性的密报,群臣都是黯然,黄道周和马世奇放声大哭了出来。   哭声之中,却有一人说道:“为何只有骆养性,没有湖广总督马士英,承天巡抚宋一鹤,偏沅巡抚李乾德的奏报?”   却是左都御史李邦华。   不过随即就有人说,不必着急,锦衣卫走的是特急,马士英等人的六百里加急,想必很快就会到。   李邦华默然。   太子遇难,黄道周等人觉得天都要塌了,黄道周跪在地上,用以触地,血流满面,以至昏厥。众臣急唤医官,扶他回府。今天一天,黄道周水米不进,只是大哭,傍晚,就在他挣扎而起,准备写绝命诗,以向陛下和太子赎罪的时候,太子府报信的人冲进府中,告知了皇孙之事。   听罢,黄道周从床上一跃而起……   此时,捧着起居注,黄道周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向着皇宫哭道:“陛下,太子殿下有子啊……”   黄道周一跪,现场所有人都跪下了,都向着皇宫的方向呜呜大哭。   正大哭中,忽然听见密集的脚步,眼神感觉更多的火把,却是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到了,众多太监簇拥之中,王之心蟒袍黑冠,一张养尊处优的脸上,满是焦急,下了轿子,立刻高声宣谕:“张皇太后有懿旨,宣颜灵素进宫~~~”   ……   东宫有女怀有身孕,乃是太子骨血的消息,迅速就在朝中传开,也在宫中掀起波澜。   乾清宫。   “陛下~~”   听到消息,王承恩激动的满脸是泪,跪在崇祯帝的病榻前,小声在崇祯帝的耳边报道:“你有皇孙了啊~~陛下~~你有皇孙了啊~~”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直昏迷不醒、宛若死人的崇祯帝,他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   密室里。   灯光极暗,两人几乎都在黑暗中。只隐隐看到,一个黑袍老者,一个是五爪龙纹便服的年轻人。   一个穿着绯袍的四品年轻太监站在两人面前,小声报道:“那女进了仁寿殿,张皇太后甚是欢喜,赏赐了许多东西,又单独收拾了一处幽静之所,派两名太监二十名宫女专门伺候……”   仁寿殿,张皇太后的居所。   “不要说了!”穿龙纹便服的年轻人暴怒一般的嘶吼了出来。   四品太监吓的跪在地上,再不敢说话。   黑袍老者默了一下,微微挥手,太监会意,向暴怒的定王拜了一拜,起身轻步退了出去。   黑袍老者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殿下不必过虑,太子府的那个民女虽然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其身孕不过六个月,临盆还得四个月,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我们的计划……”   定王眼睛发红,拍了一下扶手:“但会影响人心!那些听闻太子遇难,原本已经泄气的文武百官,忽然又有了希望,他们奢望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能诞下皇孙,继而成为皇太孙,以成为我的敌手!你说,这难道还不严重?”   “奢望而已。难道京师之局,还能等到四个月之后吗?在说,那女就一定能诞下男孩吗?殿下宜息怒,应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之事上。”黑袍老者劝慰道。   “本王的怒,息不了!”定王忽然叫。   黑袍老者急忙跪倒请罪。   定王却跳起来,脸色涨红,握起拳头,一边踱步,一边咬牙切齿的说道:“本王要杀了她!让他知道一下,失去所爱的痛苦,哈哈,哈哈……”忽然又得意的笑了起来。   定王癫狂的样子,令黑袍老者大惊,急忙拜首:“殿下,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   定王转头怒视,目光像是要吃人。   “那女已经进了仁寿殿,为张皇太后所保护,如果她有一个什么差池,不说天下人都会怀疑殿下你,只说张皇太后,她就不会原谅殿下啊~”   “一个死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定王拍桌。   黑袍老者忙道:“殿下差矣!陛下病危,万一陛下有一个三长两短,能慑服群臣,推殿下登基的,只有张皇太后啊,殿下你现在可以针对任何人,也可以不惧任何人,但唯独不能得罪张皇太后啊~~”   定王呆愣了一下,年轻面庞上的熊熊火焰,渐渐熄灭,然后他颓然的跌坐回椅子里,低头默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襄城伯平身吧……刚才,本王不过是戏言。”   李守錡起身,然后察言观色,小声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是殿下登基,成为我大明的皇帝,到时清除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定王又默了一下,忽然恨恨道:“都怨杜勋这个蠢货,给本王节外生枝!”   “杜勋是蠢,所幸王德化处置及时,绝了后患,不然杜勋胡口乱说,事情怕就要不妙。”见定王恢复了理智,黑袍老者暗暗松口气,小心解释。   “这样的事,以后决不能再发生!”定王抬头。   “是。”   黑袍老者躬身请罪,然后直起身,一双洞察人心的老眼,深深望着定王:“殿下,算时间,太子怕是又逼近了京师一百里,内外形势都是紧迫,一丝都不能耽搁了。不知道何成那边进行的怎样了?可说动了谢立功?”   “谢立功已经点头了。”定王脸色微有欣慰,忽然又冷笑道:“谢立功说,这些日子,王承恩每日都会在我父皇耳边,小声念叨,陛下,有奸人乱政,你快快醒来啊。一日最少三次,有时甚至还悄悄落泪,为太子祈祷……”   黑袍老者惊:“明明是将殿下比作了奸人。王承恩竟敢如此!”   “是啊。”定王眼露杀机:“所以,我饶他不得!”   黑袍老者起身,拱手:“殿下,御医李朝恩已经在臣的掌控中,现在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了。”   定王目光慢慢抬起来,看向帷幔后面的黑暗处,咬牙:“那就准备吧,这一两天,我们就动手。”   黑袍老者深辑一礼:“殿下英明!殿下果决刚毅,未来必定是我大明的一代雄主!”   定王却不吱声,默了很久,才用一种倔强、但却又透出一丝悲凉的声音说道:“雄主我已经不期望了,只期望,未来史书记载,我不会是第二个篡位无道的隋炀帝杨广!”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惊天逆谋   密室里。   黑袍老者微微一惊,似乎是听出了一点话中的退缩之意,于是急忙道:“殿下,成王败寇,一不做二不休,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犹豫啊……”   定王慢慢转过头,用他年轻的脸和凶狠的眼,冷冷望着黑袍老者,   这一刻。饱经风霜,见识无数的李守錡,也不禁有点心惊。   他从定王的眼神里,看的不止是野心,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疯狂和阴冷。   一瞬间,老狐狸李守錡心中忽然有一种感觉:我以为我在利用他,莫不成,他也是在利用我?   “伯公放心,我决心以下,不会退缩的!天若助我,我为大明的皇帝,天若灭我,就让我变成暴尸野外、自绝于列祖列宗的孤魂野鬼吧~~”   定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李守錡听的心惊,再次一拜,然后反步退出,悄然离开。   只有定王朱慈炯依然坐在灯下的黑暗中,动也不动,宫灯照着他的侧脸,他侧脸白的瘆人……   “殿下,坤兴公主刚刚去仁寿殿了。”脚步声响,何成走了进来,小声道。   定王冷笑:“这么说,她也见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何成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禀报:“现在,坤兴公主嚷嚷着要见你。”   朱慈炯冷笑:“见完太子的女人,又想见我?哼,不见!”   何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但坤兴公主说,如果你不见她,她就要,她就要……”   “她就要怎么的?上吊吗?”定王打断他的话。   何成吓的急忙跪倒。   “那也不见,她要死就死好了!”   朱慈炯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烦躁,猛地跳起来嘶吼。他知道,坤兴公主一定是见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后,便又想到了她那亲爱的太子哥哥,这会见他这个弟弟,无非就是担心他这个弟弟会对颜灵素不利,所以才要见他。   何成伏地不敢说话。   朱慈炯咬牙切齿,在殿中回来踱步,无数个念头在脑间闪过,兵器,血光,杀戮……但最后,他终究是停住了脚步,长长地叹口气,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火气。   不管怎样,天上地下,他就这么一个姐姐了。他没了母亲,没了父亲,也没了哥哥,难道连这一个姐姐,也要没了吗?   “更衣,我去见她……”定王面无表情。   ……   通州。   夜。   后堂的一间偏屋里,同样有两个人在灰暗的灯烛下,相对而坐。   一人罩着黑色斗篷,将全身遮挡的严严实实,另一人身穿家常便服,面色清瘦,三缕长髯,却是通州厘金局主事担着户部五品官衔的堵胤锡。   “你说什么?”听黑袍人说完,堵胤锡惊的跳了起来,一张本就忧虑的脸,瞬间变的苍白无比。   黑袍人点头。   “弑君谋逆,这天大的罪状,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不能胡乱猜测!”堵胤锡声音严厉。   “如果要证据,非得他们阴谋得逞不可……但那时,就算有证据,又有什么意义呢?”黑袍人道。   “但本官怎能凭公公的一己之言就相信?”堵胤锡脸色惊白。   黑袍人肃然,慢慢抬头看向堵胤锡:“不错,此种大事,确实不能轻信。就如咱家来见堵大人之前,也是反复权衡,思量再三一样。信与不信,何去何从?堵大人自己决断。若是不信,大人可以将咱家立刻绑缚,交给朝廷和司礼监论罪处置,咱家绝不反抗!”   说着,伸出双手。   烛光照着他的脸,原来正是李晃。   堵胤锡不说话,只是深深凝望。他也懂得一些识人之术,就他眼力,李晃不像是在说谎,更何况,李若链从京师逃出,路过通州之时,曾经秘密见他,不但告知萧汉俊叛变之事,也说了东厂的李晃李公公或有忠义之心,今日又发生了两件惊天的大事,也因此,今晚他才会破例见李晃,不然,他是不会见一个宫中的内监的。   但李晃所说,太过惊骇,他不能轻易相信。   低头想了一下,堵胤锡再看向李晃,眼神依旧无比审慎:“公公,今日之中,京师一连发生了两件大事,通州已经满城皆晓。不知公公可知道?”   “知道。”李晃肃然向北拱手:“一是皇家有喜,殿下有后;第二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有密报回京,说太子殿下已经在九宫山遇难!”   听到九宫山三字,堵胤锡两颊跳动,眼神中的悲忧忍不住的流了出来,一时竟忍不住泪涌,不过他还是压住了眼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李晃,仿佛是要看到对方的心里,然后一字字问:“第一件不说,只说第二件。既然殿下已经遇难,大明国本非定王莫属,无人能夺,公公所说的弑君谋逆,岂不是画蛇添足,自取死路?”   李晃迎着堵胤锡的目光,一字一句的回:“不错,事实原本如此,但如果太子殿下并没有遇害呢?骆养性的密报和京师的传言,万一有假呢?”   密室。   堵胤锡先是一愣,随即就激动了起来。其实他隐隐已经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此时听到李晃这么说,他心中那一丁点的希望之星,立刻就变成了燎原大火,呼呼啦啦,猛烈无比的燃烧了起来,一时,一向讲究静气的他,竟也是控制不住……   “公公是说,是说……”   堵胤锡心中的激动有点压不住。   李晃目光深深望着堵胤锡,点头:“是、我心和大人一样,我以为,太子殿下非但没有遇难,反而正在率军归来,因此定王李守錡才会慌了手脚,想要谋害陛下,以便既成事实,弑君篡位!”   堵胤锡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不错,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已经遇难,定王就是大明当仁不让的国储,他平心静气的继位即可,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弑父呢?   弑父乃是十恶之首,定王行此大恶,说明他已经慌了手脚,孤注一掷,不惜泯灭人性。   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并没有遇难,所以定王才会穷凶极恶,不惜出此恶招!   堵胤锡又惊又喜,对李晃的来意,已经有几分猜测,但却依然追问道:“公公这么说……也是猜测吗?”   李晃肃然:“也是也不是。骆养性和李守錡王德化沆瀣一气,早就已经投靠了定王,这一点,咱家可以百分百的确定,骆养性此次南下,明着是寻访太子,实际却是为定王充当耳目和爪牙,他的密报,本身就要打疑问。何况,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已经遇难,定王安安稳稳继位即刻,又何必行此大恶?”   “骆养性辜负圣恩,该死!”堵胤锡轻拍桌面。   李晃继续道:“再者,太子遇难这么大的事情,群臣尚没有全部清楚,京师就已经传的汹汹,这难道不奇怪吗?明显是歹人作祟,暗中传播假消息,想要令臣子们绝了等待太子之心。”   听到此,堵胤锡心中的激动再也压不住了,他拱手向南方深辑到地,颤声道:“上苍有眼啊~~~”   再起身时,眼角已见泪花。   对他来说,太子不止是太子,更是一位挚友,太子在九宫山失踪遇难的消息,令他五内俱焚,几乎不能自己。   现在有好消息,他如何能不激动?   李晃也起身深辑。   平身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他们已经取的了对方的信任。   堵胤锡拱手,肃然道:“堵某刚才失礼了,公公勿要见怪。”   李晃回礼:“不敢。若是大人轻易就信了,咱家反倒是要不安了。”   两人重新落座。   堵胤锡急问道:“公公刚才说,太子殿下已经在归途,不知公公可有办法和殿下快速联系?”   李晃摇头,正色道:“京师之内,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但出了京师,我就有心无力了,这也是我必须来找大人的原因之一。”   堵胤锡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再问:“陛下病危,如此弑父弑君的惊天罪谋,李公公可有知会司礼监的两位王公公和内阁周阁老、蒋阁老他们?”   两位王公公,指的当然是掌印王之心和秉笔王承恩。   李晃摇头:“没。掌印王公公,高深莫测,我摸不着他的心思,不知他心向谁?不敢向他禀报。王承恩王公公性情太过耿直,如果我告知他,他一定守不住这个秘密,一定会泄露出来。害了他是小,如果惹的定王狗急跳墙,提前实施那天大的阴谋,咱家就万死莫恕了。”   “至于内阁。正常的处置,咱家的确是应该先通知京师的诸位阁老和朝中正义的大臣,令他们警觉,但我现在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定的证据,冒然知会他们,不但不能取信,反而有可能泄露消息。”   “更何况,这京师内外,都已经被定王的人所控制,朝中重臣的身边更遍布东厂锦衣卫的暗探,周延儒和陈演,都已经倒向了定王,蒋阁老和范阁老虽然还在坚持,但定王对他们盯的尤其紧。蒋阁老每天喝什么茶?为太子哭了几次?都有专人,巨细靡遗的向定王回报。此外,都察院李邦华,大理寺凌义渠,刑部孟兆祥,詹事府的几位老师,日常和太子较为亲近的一些官员,都有东厂锦衣卫的暗探在窥探,如果我知会他们,不等出府,立刻就会被围。”   “想来想去,咱家能想到的,就只有大人您了。大人在通州厘金的任上,革新除弊,政绩斐然,内外都是称赞,更有运河之战的功劳,深得太子殿下的器重,如果是其他人传信,太子殿下未必信,稍微犹豫,说不得会坏了大事。但如果是大人的亲笔,太子殿下绝不会犹豫!”   李晃缓缓说出自己的理由。   当然了,还有一点李晃没有明说,但堵胤锡心中却是明白,李晃暗指他是坚定的太子党,不会为定王所动,所以才会放心大胆的来找他,如果是其他的官吏,李晃是绝不会出现的。   听完李晃的话,堵胤锡肃然道:“下官明白了。公公出身内监,却能明察秋毫,洞悉了这惊天的逆谋,又不顾安危,告知于我,心忧于殿下,实乃我辈楷模。请受下官一拜!”   说着,起身向李晃深深一辑。   李晃急忙起身回礼:“不敢,李晃不过就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而已。”   平身后,李晃望着堵胤锡的眼:“堵大人,定王已经是着了疯魔,六亲不认,我或许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但拖不了太久,你要用最快的速度联系太子殿下,告知京师情势,请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尽速赶回京师,只要太子殿下出现在京师,李守錡他们就绝不敢弑君,因为弑君也没用了。”   堵胤锡无比郑重的点头,微微激动道:“此事就交给下官了。但宫中的事,就拜托公公。无论如何,也要护陛下周全,绝不能让奸佞得手!”   说道最后,声音都颤了。   对堵胤锡来说,弑君,几乎是不可想象。   “大人放心,就是死,李晃也死在陛下榻前。”李晃声音不高,但表情无比坚定。   堵胤锡深深一辑,然后道:“听闻东宫女已经进了宫,住进了张皇太后的仁寿殿,恳请公公也要多留意一点。”   堵胤锡说的隐晦,但李晃却知道,这是在担心有人会构害太子的血脉。   于是点头:“大人放心,定王一党虽然猖狂,但并没有完全控制内宫,有王承恩公公,有我李晃,定保太子血脉安全!”   堵胤锡眼有泪花,再一次的深辑,以示对李晃的感谢和敬意,然后平身说道:“奸佞猖獗,我们也不能闲着,下官以为,我们应该想办法,将有人想要弑父弑君的大谋逆,公之于天下,说不得能令奸佞心惊胆战、望而缩手。”   “咱家也是这么想的。那就由咱家在京师,大人在通州,暗中策划,散布消息,只是东厂锦衣卫盯得紧,大人一定要小心,万不可被他们追查到。”李晃道。   堵胤锡慨然:“下官自有办法。再者,君父危殆,我又何惜此身?”   李晃深深一辑:“就此别过,大人保重!”   ……   李晃走后,堵胤锡在灯下急速写信,写完后,轻轻吹干湿墨,卷起来,小心翼翼地用蜡丸装了。   而一个黑衣劲装汉子,已经在桌前等候多时。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乾清宫   通州。   写完了信,堵胤锡抬头肃然道:“段彪,你立刻出发,沿着官道,往武昌,如果我所料不错,此时此刻,太子殿下正沿着官道,星夜兼程,往京师赶来,见了太子,将此信交给太子殿下,就算你大功一件。事危急。你要用尽一切,用最坏的速度,切记,一定要小心提防东厂锦衣卫的人,这封信,绝不可以落到他们手中!”   “是。”   黑衣汉子面色郑重的接了信,烛光照着他的脸,正是那日在通州之战中,炸毁建虏浮桥的漕帮勇士段彪。   ……   漆黑的夜色中。   河南的官道上,一大队的骑兵正沿着官道急速奔驰。   “加,加,加~~”   隐隐看到,马多人少,马上的骑士都是奋力扬鞭,踏起烟尘无数……   ……   清晨。   涿州驿。   定王的老师杨士聪正在灯下仔细翻看湖广、河南等地刚刚送到、即将送进京师的塘报。   有明一代,塘报由兵部车驾司负责,皇城东华门左近,有两机关:一曰马馆,专司夫马;一曰捷报处,收发来去文移,兵部另派武职16员,驻扎两京一十三省,归按察使司管辖,专司塘报,名曰‘提塘’。   李守錡深知兵部车驾司的重要。在太子失踪消息传来,定王成功上殿理政之后,他为定王进献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掌握兵部车马司。车马司现任郎中杨枝起和定王的老师杨士聪乃是同宗同族,在车马司这个冷衙门,一蹲就三年,眼见同科进士都已经混的风生水起,只有自己清汤寡水,心中颇为不安,面对杨士聪递过来的橄榄枝,很快就一拍即合。   除了杨枝起的投靠,兵部尚书张缙彦的默许,也是定王能掌控车马司的原因之一。   正常情况下,各地送来的塘报,只有到了皇城东华门之后,才能分封分类,递交给内阁和六部。   但李守錡忧心太子健在的消息会传入京师,因为特令杨士聪带了十几个锦衣卫,守在涿州驿,每日开封检查各地,尤其是湖广河南山东南直隶四地的塘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会继续发往京师。   涿州距离京师,一百二十里。南面来的塘报和各种奏疏,都非经过涿州不可,只要控住了涿州驿,就等于是控制了消息源。   当然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内阁和朝臣都不知道,他们每日看到的塘报,其实都是被摘选过的。   明代的塘报,分为普通塘报和六百里加急。照规制,普通塘报,一日两百里,白走夜不走;若是六百里加急,则是日夜兼行,逢站换马换人,一日能走四百里。只不过到了明末,粮饷困难,各处驿站都难以维持,各地塘报和六百里加急的效率,大打折扣。现在,六百里加急的塘报,每天也只不过能行两百里,也就是说,即便是六百里加急,从武昌到京师,也需要十天时间。   今日,湖广发来的第一封六百里加急,到了。   正是太子殿下抵达岳州之后,发给陛下的报平安疏。武昌距离岳州五百里,算起来,便又多了两日的路程。   杨士聪看的脸色发白,作为定王的老师,三榜的进士,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同意定王的冒险计划,但耐不住定王的哭请,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咬牙坚持到底了。   “儿臣朱慈烺躬请圣安……”   太子平安疏的字数并不多,也没有提及军事,只是简单的报平安,但杨士聪却看的心惊肉跳……   太子,果然无恙。   而湖广河南各地发来的塘报,却都说仍在寻找太子,显然,这些塘报都是太子归来之前就发出的。   都是浪费笔墨的无用塘报。   ……   杨士聪将太子的报平安疏收了起来,将其他塘报一推,走出房间,对站在台阶下的驿丞说道:“可以发了。”   随后,他将包好的平安疏交给身边的亲信:“快,回京交给定王殿下!”   ……   夜。   定王朱慈炯坐在灯下,一字一句的看完了太子的平安疏。   每个字,都像是挥在他身上的棍棒,令他痛苦、愤怒、从而更加倔强。   依稀的,他仿佛看见朱慈烺就站在他的桌前,面色冷冷地望着他……。   朱慈炯霍然站起,用一种带着颤抖的冷酷声音说道:“何成!立刻去布置,明早执行计划!”   ……   乾清宫。   晨。   卯时,天色还漆黑,红色的宫灯还泛着温暖的红光,今日轮值的青衣小监谢立功候在乾清宫的红色宫灯之下,脸色发白,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时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出这么多的汗?   “谢立功,你怎么了?怎么一身汗?”   同伴问。   “没,没什么。”谢立功惊慌:“可能是太热了。”   同伴疑。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换班?”当值太监喊。   谢立功和同伴不敢再多说,急忙低头进入了殿中。   ……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定王和周阁老他们快到了,准备迎接~~”   当值太监喊。   廊檐下的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在两边列队,准备迎接定王和诸位大臣的到来。   ……   殿后。   药锅咕噜咕噜,谢立功正蹲在地上,在为崇祯帝熬药。   和往日不同,今日他脸上一层又一层的汗,他擦了又擦,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   殿前。   “殿下和大臣们快来了,都给咱家精神起来!”   当值太监轻声喝。   很快,定王领着内阁五辅连同六部重臣加上三四个辅政勋贵,队列有序,脚步匆匆的沿着白玉石道走来了。   年轻的朱慈炯头戴翼善冠,着红色五爪龙纹服,玉带黑靴,面色阴沉,眼睛红红,但并不是因为忧心崇祯帝的病情都哭红,而是谋划大计、夙夜不眠的结果。   跟在他身后的周延儒、蒋德璟、张世泽、李守錡、陈演、蒋秉忠等人都是面色凝重。   昨日的两件大事,震惊了众臣,一个是太子遇害的消息,得到了确定,第二便是太子府传出消息,太子竟然留有遗腹子,一悲一喜,令群臣悲喜交加,但个中滋味,却并不相同。   今日到乾清宫,是例行的觐见。   虽然崇祯帝病危急,但臣子们的礼节不能少,每日议事之前,都要进殿朝见。   在定王和众臣抵达乾清殿之前,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就已经在殿门前等待了,晨光中,两人蟒袍黑冠,脸色都是凝重,待定王和众臣到达之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向定王和众臣见礼,然后众人就一起望向殿门,静静等待。   ……   殿中。   药香袅袅。   谢立功熬的药,已经送到了崇祯帝的病榻前。   葛布紧袍、鬓角已经染霜的王承恩,正在尝药。自从崇祯帝病倒,他就一直服侍在崇祯帝榻前,三十天里,衣带不解,日夜不离,原本微胖的脸型,不知不觉已经是消瘦了许多,眼神更是透出疲惫,如果不是在这皇宫内院、在这乾清宫的龙榻边,乍一眼相见,绝不会有人以为王承恩会是当今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内廷三公之一,只会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商号老板或者是教书先生,为了生计,每日奔波,以至于疲惫不堪。   虽然疲惫,但该做的事情,王承恩一件也没有放松,尤其是对崇祯帝的饮食和用药,他分外注意,每一次都是他亲自品尝,确定无虞之后,才会进给崇祯帝。   今日也一样。   王承恩在尝药。   一个当值太监端着药盘,站在他面前。   谢立功和另外一个煎药太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晨光中,谢立功正悄悄抬头张望。   但他张望的目标,却并不是尝药的王承恩,而是呈药的那一只药碗。   ……   殿门外。   时辰到。   两个小太监缓缓推开殿门,定王在前,王之心王德化周延儒在后,其他人鱼贯而进。   大殿空寂。   殿面如镜。   一尊的两尺加盖的铜香炉正摆在后殿中,晨光之中,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谈的轻烟。   后殿的最深处,两层纱幔的后面,正是崇祯帝的病榻。   定王和群臣,在香炉两边绕过。   踩在地面的脚步,都是轻寂无声,人人蹑手蹑脚,唯恐惊驾。   一个全身甲胄的武将,站在纱幔前不远,却是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这些日子以来,王巨一直宿卫在乾清宫,甲胄不离身,定王带着众臣进殿,他抱拳见礼,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定王向王巨微微点头,以示慰问,然后在纱幔前十步之处,停下了。   群臣也停下。   王之心和王德化两个大太监,轻步进入纱幔,随即,纱幔挑起了一些,王之心转头微微示意。于是,已经走到纱幔前的定王领着身后众臣,悄无声息的跪成了一片,没有人说话,只有跪在最前的定王朱慈炯小声报了一句:“儿臣,朱慈炯恭请圣安~~”   没有回应。   只有一阵阵中草药的煎熬味从纱幔后传出。   ……   纱幔后,听见定王和群臣进殿,定王请安的声音,青衣小监谢立功变的紧张起来,他心脏,扑通扑通的剧跳,脸上的冷汗也更多。擦汗之中,他忍不住摸了一下胸口。   ……   纱幔前。   定王和群臣都跪着。   三辅蒋德璟跪在定王和周延儒之后,他心忧崇祯帝的病情,忍不住微微抬头,小心向纱幔里偷望。   ——王之心和王德化两个大太监,半个身子在纱幔里,半个身子在纱幔外,都躬身向着里间。隐隐看见,纱幔后有一个人坐在榻前的软墩上,正在给榻上的病人喂药。   当然就是王承恩了。   而病榻之上,躺着一个枯瘦的人形。   正是崇祯帝。   蒋德璟鼻子一酸,忍不住要落泪。   正常情况,王承恩喂药完毕,会放下药碗,在崇祯帝耳边小声说一句:“陛下,定王点喜爱带着群臣请安来了……”   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虽然知道崇祯帝不会醒,但定王和众臣还是要请,王承恩也还是要说。   然后,定王就可以带着众臣退出,去往内阁值房商议朝政大事了。   但今日,事情却是忽然发生了变化。   不等喂药完毕,就见喂药的王承恩忽然手腕一抖,像是捉拿不住,手里的药碗竟然一裂为二,噗的一声,浑浊的药汁,一下就全撒到了龙被之上!   王承恩一惊,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捞,但药汁岂是手可以捞住的?加上他连日操劳,已经十分疲惫,身体反应比平常都慢了半拍,这一下,不但没有捞到,手里犹存的半只裂碗,也摔到了地上,连着先前的半只,发出清脆的响,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大殿静寂,瓷碗碎裂的声音,显的尤其大。   众人大惊。   连王之心和王德化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震惊之中,穿着五爪龙纹服、跪在地上的定王反应最快,他腾的就站了起来,叫道:“王承恩,你在干什么?”   仗剑侍立的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反应第二快,他箭步就往前扑。   但还是慢了定王一步。   定王抢先冲进了纱幔,一把推开惊慌的王承恩,扑到崇祯帝身上,为崇祯帝掀被子,口中叫道:“父皇?父皇你没事吧?”又叫:“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王巨在纱幔外停住了——崇祯帝并没有危险,只是王承恩撒了药汁,这非是他所管。   于是,他悄无声息的退到了旁边。   直到这时,众大臣方才惊醒过来,王之心王德化一前一后的呼叫太医,然后惊慌失措的扑到龙榻之前。周延儒等人虽然也都惊的站起,但他们是外臣,没有旨意,是不能进入的,只能站在纱幔外向里面紧张的张望,一个个心中都惊骇的想:“陛下有没有被烫到?”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王公公是累了吗?”   ……   纱幔里。   原本站在崇祯帝病榻边十几步远的谢立功随着其他的青衣小监,一起跪了下去,不同于众人的惊讶,他眼神中更多的是惶恐,额头和脖子的冷汗,涔涔而下,如洗澡一般……   闯了大祸的王承恩这时也惊醒了过来,此时他根本顾不上想,手中的药碗,怎么会忽然破裂?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他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受惊?那依然发烫的药汁,有没有伤到陛下?于是急忙为崇祯帝撩被,想要查看,但却被定王一把推开了。   “王之心!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令人把这个无用的奴婢拿下!”   定王转头怒叫。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崇祯乍醒   乾清宫。   听到定王之言,王承恩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如果是往时,定王绝不敢下这样的命令,因为谁都知道,王承恩是崇祯帝的大伴,也是崇祯帝最信任的人,内廷三公之中,王之心掌着司礼监,王德化掌着东厂,唯独王承恩没有实际的权力,但这却一点都不妨碍他的地位,原因很简单,王承恩每日跟随在崇祯帝身边,很多时候,他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崇祯帝。   因此,定王虽然上殿理政,但却依然不敢轻动父皇身边的王承恩,以免惹人生疑。   但今日,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有此“失误”,定王正可以顺势拿下王承恩。   定王的叫声很大,也很愤怒,连迷昏中的崇祯帝好像都被惊的皱了一下眉头,但司礼监掌印王之心却没有立刻听从。   ——王之心虽然是司礼监掌印,名义上的内廷第一人,但他不比前任曹化淳,更不能和魏忠贤比,历任几个司礼监掌印,就属他权势最弱,王承恩和王德化,一个掌着崇祯帝的起居,一个掌着东厂,都有和他抗衡的实力,论起来,他这个司礼监大掌印,存在感是最低的。也因此,他是历任司礼监大掌印之中最低调的。   现在,骤听到定王的命令,要把陛下最信任的王承恩拿下,习惯的使然,令他楞了一下,不过很快的,他就感觉到了定王愤怒的眼神并意识到了现在是谁的天下?于是急忙应道:“是!”   然后转身对外喊:“来人!”   “在!”两个当值太监急步匆匆地奔了进来。   “把王承恩先拿到司礼监去!”王之心道。   两个当值太监也是微微一愣,他们两人站在殿门口,隐隐听到了殿中的一些慌乱,但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不能知道,现在见掌印王公公令他们拿下   王承恩,他们不免有点发懵。   “没听见王公公的话吗?把王承恩拿了,送司礼监去!”这一次说话的不是王之心,而是王德化。他和王承恩素来不睦,这一次正可以落井下石。   两个当值太监这才应了一声,向王承恩走去,但却不敢强拿,只是站在王承恩的身边。   ……   纱幔外的群臣都是惊。   王承恩确有失误,但是否严重到要押送到司礼监,却并没有一个标准。   但没有人敢为王承恩说话,王承恩是内廷的人,如何处置,内廷自有决断,非外臣可以插手,更何况,如果陛下被烫着了,因此受伤,王承恩的罪过就大了,远不止一个索拿就可以了结。   王承恩脸色苍白,跪在地上,朝着崇祯帝,慢慢地磕了三个头,又朝定王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往外走。   两个当值太监紧跟在他身后。   ……   纱幔外。   首府周延儒,次辅陈演,三辅蒋德璟以及范景文黄景坊,张世泽蒋秉忠李守錡等默默注视王承恩。   望着王承恩憔悴、落寞、蹒跚行走的样子,蒋德璟有不忍,但却不能多说,只轻轻一叹。   王承恩目光空空,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殿中这许多人,只是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王巨抱拳躬身,向他行礼。   此时,脚步声急促,一人提着药箱奔了进来,却是御医李朝恩。   李朝恩今日当值,闻呼叫太医,立刻就奔入了殿中。   见到王承恩,他习惯性的闪让,再看到殿中的内阁重臣和几个勋贵,他脚步更是忍不住的微微一缓。   随即,他就感到一双冰冷阴沉的老眼,有意无意的扫向了自己,吓的他脊背一凉,神目一清,急忙绕开王承恩,加快速度,向纱幔后奔去。   “陛下!”   就在此时,纱幔后忽然传出惊叫。   殿中群臣都是一惊。   原来。围在崇祯帝病榻边的定王、王之心和王德化,以及两个当值太监,他们忽然发现,一直静卧不动的崇祯帝,突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最先发觉的是王之心。   令人拿下王承恩之后,王之心立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崇祯帝是否被烫到?病情是否又加重之上?当他伸手一摸,发现被药汁浸烫的地方,虽然看着浑浊一片,但温度尚可,应该不会对崇祯帝造成伤害之后,他微微松口气,然后他忽然发现,崇祯帝的右手手指,正在微微颤动,先是手指,接着整个手掌,再然后全身都颤动了起来!   皇帝忽然颤动,王之心王德化都叫了起来,连定王都惊的变色。   “太医,太医快来!”   王之心叫。   李朝恩急忙向前奔。   但不等他奔进纱幔,就听见一声沉闷痛苦的大叫:“回……回来!”   正是崇祯帝的声音。   听到此声,李朝恩惊的膝盖一软,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并非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极度心虚,自从他答应了襄城伯李守錡,要做那一件有可能会诛灭九族的大祸事之后,从前天到今天,他已经连续两夜失眠,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就能惊的他颤栗出汗,腿若筛糠,而此时听到崇祯帝的一声大叫,仿佛是已经醒来,也就意味着,他参与的那桩打谋逆,有可能要泄露,他如何能不惊?   ……   纱幔内外。   所有人都是大惊。   三辅蒋德璟先是一惊,随即面色涨红,激动的跳了起来,叫道:“陛下醒了!”   再也顾不上内廷外廷的规制,两个箭步就向纱幔里奔去。   有他带头,几个重臣和勋贵都往纱幔里面冲,只有首辅周延儒和五辅黄景坊稍微一犹豫,以致于落在了最后,周延儒和黄景坊相互一看,现场竟然只剩他们两人了,连次辅陈演都已经冲了进去,于是也急忙往里冲。   这一刻,谁也顾不上内阁辅臣的礼仪和内外廷的规制,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陛下难道真是醒了?   蒋德璟惊喜,但几个勋贵却是心惊。   ……   已经走到殿门口的王承恩,听到崇祯帝的呼叫,身体一颤,立刻就转身,   ……   后窗户。   青衣小监谢立功已经退出殿中,在殿外候令了,此时他小心的站在后窗偷听,当听见崇祯帝一声大叫,呼唤王承恩的时候,他惊的魂飞魄散,心中登时就是一紧,仿佛有一把钢刀正在胸口里面搅动,搅的他痛彻心扉,他本能的用手死死捂住胸口,想要平息疼痛,镇定心情,但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令他根本无法控制……   他额头的冷汗,如雨点落下,前胸后背早已经湿透,仿佛是洗澡一般,坚持了几下,他终于是再也站不住,靠着墙壁,颓然地坐下,不一会,就头一歪,没有了气息。   远处的回廊口,另有一个青衣小监正冷冷看着谢立功,当见到谢立功倒下之下,他迅速奔了过来,探手到谢立功的鼻孔之下,当确定没有气息,谢立功已经死去之后,他微微松口气,然后站起来,压着声音,假装惊慌的道:“快,快来人!”   ……   龙榻前。   所有人都围成了一圈。   蒋德璟挤到前方,眼中带泪,望向病榻上的崇祯帝。   然后他惊喜的发现,崇祯帝确实是睁眼醒来了。   虽然眼神迷茫,毫无光亮,空洞无比,仿佛不能视物,又仿佛三魂只回来了一魂,另两魂还在天空飘荡,身体更是一阵又一阵的在剧烈颤动,毫无好转的迹象,但终究是醒了。   比起迷昏,这样的状态显然更令人安心一些。   “陛下……”   有人大哭了出来,却不是蒋德璟,而是次辅陈演,他看起来是最激动,对陛下安危,最关心的。   王之心王德化也哭。   只有定王呆呆地望着父皇,像是惊呆了。   “回……回来!”   崇祯帝空洞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殿顶,用一种咕噜不清的声音再一次的叫道。   回来?什么回来?   众人有点楞。   蒋德璟却是领悟,立刻叫道:“陛下是让王公公回来!”   王之心也明白了,急忙冲外喊道:“陛下有旨意,令王承恩回来~~”   “是!”当值太监大声回应。   但最先冲进来的并不是王承恩,而是御医李朝恩。   “快,快为陛下医治!”王之心喝。   李朝恩提着医盒,跪在龙榻前,手忙脚乱的为崇祯帝诊脉。   太医医治,其他人都后退了一步。   连王之心和王德化都微微退后。   只有定王依然跪在崇祯帝的近前。   脚步急促,王承恩踉踉跄跄地出现在纱幔口,推开面前的一个辅臣和两个勋贵,砰的一下,跪在了地上,然后跪行到崇祯帝的榻前,哭道:“陛下……”   听到王承恩的声音,崇祯帝身体的颤动,奇迹般的平息了下来,一直望着殿顶的目光,也慢慢收了回来,侧头,循着声音向王承恩望去。   ——这是内阁群臣一月以来,第一次直面崇祯帝。   当发现崇祯帝枯黄消瘦,皮包骨头,头发已经全白了,像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之时,所有人都心酸,蒋德璟忍不住伏地,呜呜哭了起来。   “……”   崇祯帝原本是要找寻王承恩,不过就在转目之中,他目光忽然停住了,就好像他被另一个目标所吸引,原本渐渐停止颤抖的身体,忽然又剧烈抖动了起来,然后他甩开太医的诊脉,艰难的抬起手指,慢慢地指向了一个人。   众人循着他手指看去,发现他所指的,正是定王朱慈炯!   就像是被点穴,定王脸色苍白,动也不能动,一瞬间,他就冷汗淋淋了。   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父皇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这一下,他的计划完全被大乱了,原想借着今日的混乱,罢了王承恩,将他逐出乾清宫,然后李朝恩和谢立功就可以动手,悄无声息的完成夺位大计,但万万没有想到了,在这种关键时刻,父皇竟然是醒了。   现在手指着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察觉了他图谋,要降罪于他?   ……   乾清宫。   面对崇祯帝的手指,定王朱慈炯大恐,这一刻,他表情呆滞凝固,脸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嘴里想要说,父皇醒来,儿臣高兴,但嘴巴却像是被浆糊粘住了,竟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众人都惊异的看着定王,又看崇祯帝。   所有人都在想,陛下为什么指着定王,是责备定王不该降罪王承恩?还是有别的意思?   崇祯帝指着定王,眼神里却没有喜怒,又或者,他眼睛已经无法清楚视人,也无法显示喜怒,只能依稀辨别人形,现在他抬手指人,嘴唇张大,想要说什么。   但刚才的两声,耗尽了他太多的力气,又或者,他内心虽然已经知道了某些事情,但却无法下定决心,处置自己的儿子,加上病情危重,愤怒、悲伤、痛苦、懊悔等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等待。   等待着崇祯帝对定王的旨意。   而定王就像是待审判的一位囚徒,等着父皇对他的降罪和责罚。   这一刻,他悲愤的想:上天灭我,非我不能也!   静寂之中,忽然有人叫道:“陛下什么意思?是不是要立定王为太子,传位于定王?”   众人都是大惊。   转头一看,却是襄城伯李守錡在大声说。   周延儒等人脸色都变了,李守錡何其大胆,竟然敢猜测陛下的心意?而且传位何等大事,岂可乱说?   李守錡老脸阴沉,一点都不惧,继续叫道:“陛下圣明!定王殿下人品贵重,刚毅果决,正可当此重任,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储位空缺。如今之际,应该早立定王,以令天下人安心,如此,大明幸甚,社稷幸甚!”   说完,深深一拜。   李守錡说的如此直接,殿中人都是色变。   “襄城伯,你胡说什么?陛下心事,国储之位,岂是你可以随意猜测的?”   一人转头,朝李守錡怒斥。   却是三辅蒋德璟。   虽然在这之前,蒋德璟就已经清楚知道,这朝堂变化,定王忽然崛起,乃是因为勋贵们的全力支持,大明勋贵虽然大部分都是虚职,几乎没有实际担任职务的,但他们的影响力却一直都很巨大,远的不说,只说崇祯帝当年,若非是勋贵们支持,带兵护卫进宫,崇祯帝能不能顺利继位,还是一个未知数,也因此,当崇祯帝病危的时候,勋贵们才敢又一次的聚拢起来,准备效仿当年之事,推定王继位……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好自为之   只是勋贵虽多,但非有一两个主心骨不可,不然也不能成事。   在这之前,蒋德璟并不能完全确定,勋贵中的领头人是谁?虽然论爵位,英国公张世泽虽高,但蒋德璟觉得年轻的、生于安乐、毫无磨砺的张世泽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这两日,当李守锜变成定王的老师,兼京营协理之后,蒋德璟忽然明白,原来是李守錡!   之前以为李守錡告病在家,一直在养病,但想不到,他根本没有病,他才是这场风云的最大搅动者。   现在,当李守錡在御前,胆大妄为,毫无顾忌,甚至是颠倒黑白,曲解圣意的时候,蒋德璟心中的愤怒忍不住,立刻转头驳斥。   “那阁老说,陛下是什么意思?”   李守錡却是不惧,他面无表情的迎着蒋德璟的怒视。   不等蒋德璟回答,崇祯帝好像更激动,手指用力一抬,随即颓然跌下……   “陛下!”   病榻前的人都是惊叫。   王之心王德化慌乱一团,重新回到龙榻边的王承恩,满脸是泪,殿中之人,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崇祯帝的心思,崇祯帝虽然迷昏,但并非没有知觉,每每他小声在崇祯帝耳边,禀报朝中变故时,崇祯帝的嘴唇都会轻动,身体也会有所反应,也就是说,陛下是能听见的,只是不能睁眼述说罢了。   尤其是昨日,当听闻皇孙之后,崇祯帝的反应最强烈,王承恩一直都觉得,崇祯帝快要醒来了,但想不到是今日。   现在见李守錡口出狂言,气的崇祯帝颤抖,好转的病情,怕是又要转为严重,王承恩胸中的愤怒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满脸是泪,转头冲李守錡叫道:“李守錡,你是想要气死陛下吗?你们想要立定王,立就是了,你们勋贵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何必再在这里饶舌?”   这声一出。   殿中顿时静寂。   英国公张世泽和定西侯蒋秉忠两个勋贵,都吓的脸色发白。   王承恩这话,说的太直太冲,几乎等于是说他们想要擅自废立,是乱党,是乱臣!   稍微镇定了一些的定王,脸色也再一次的巨变。   蒋德璟看向王承恩的眼神里,充满了敬意,王承恩说这话,等于是断了退路,彻底和定王翻了脸,一旦陛下宾天,定王继位,王承恩必死无疑。但王承恩不惧,王承恩眼里只有病榻上的陛下,谁对陛下不敬,他便怼谁,对于未来,对于定王,他一点都没有多想。   李守錡却也是不惧,心头百转之间,他已经是有了主意,于是他再拜了一下,抬起头时,也已经是是满脸泪水,哽咽道:“臣死罪,但臣世受国恩,不能不尽臣的本分。如今太子殿下遇难,储位悬空,人心不宁,宫中更有刺客隐现,如果迟迟不决,说不定会生出大乱!定王出身尊贵,性情仁善,立为国储,顺理成章,何用臣等推?王公公言之凿凿,说臣等是乱党,如果王公公所说,乃是陛下口谕,臣等无话可说,臣等这就回府,自缢以谢天下!”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张世泽和蒋秉忠相互一望,也都跟上。   “慢着!”   定王哭叫了出来,他知道,该是他表演的时候了,他大哭道:“为了一个储位,何至于此,父皇,有什么罪,您就都降罪给儿臣吧~~~”   说完,伏地大哭。   张世泽蒋秉忠也都是哭,李守錡也转身跪在地上,呜呜不停。   这一来,蒋德璟和王承恩都无话可说,即便明知定王等人是在演戏,他们却也无法戳穿。   ……   乾清宫。   众人的哭嚎,刺激到了崇祯帝,他忽然又剧烈颤动起来,干瘦的手指,再一次慢慢地抬了起来,艰难的指向定王,犹豫了很久,终是不忍,太子已经出事,为了皇明的江山,他不能再责罚定王……于是长叹一声,咕噜的说道:“好,好,好自……”   话没有说完,他眼睛一闭,就迷昏过去了。   “好自?父皇难道是要说好自为之吗?”   定王朱慈炯脑子里却是惊,父皇什么意思?立我,废我?警告我?考验我……   “陛下,陛下~~”   病榻前一阵乱,王承恩哭叫,众臣都大哭,御医李朝恩忙的满头大汗。   “陛下说好,陛下这是准了!”   李守錡却“激动”的大叫起来:“陛下同意传位给定王了。”   随即叩首在地,大声道:“臣遵旨!”   英国公张世泽和定西侯蒋秉忠先是一愣,随即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定王,然后一起向崇祯帝拜了下去,口中喊:“臣遵旨~~”   “李守錡,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次,蒋德璟也不叫爵位,直接喊李守錡的名字,他脸色涨红的怒道:“陛下尚在,何来传位?陛下只说了半句,好和自之后,另有他词,又何曾说传位?”   “陛下明明只说了一个好字,哪来自?”李守錡假装惊异:“蒋阁老,你听错了吧?”   “蒋某绝没有听错!”蒋德璟说的坚定。   “错了,就只有一个好!”   一人忽然反驳。   却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他当然听到了好自,也猜到了好自为之,但他心中更清楚的知道,这天下已经是定王的了,即便陛下心有不满,也是无可奈何了,现在同定王对着干,没有任何好处,只有无穷无尽的祸害,如果在这个时候能帮定王一把,讨定王欢心,等定王继位,荣华富贵自然就不用发愁。   至于病榻上的陛下,已经是落日夕阳,不在今日也在明日了,他需要找一个新的主子了。   因此,王德化迫不及待的就跳了出来。   “不是好,是好和自!王德化,你离得近,难道也没有听到吗?”   但又有人反驳王德化,却是王承恩,他满脸泪水,在照顾崇祯帝的同时,也不忘记将崇祯帝真正的口谕,告知众人。   “咱家听清了!就是一个好字!”   王德化再驳。   “你!”王承恩怒目而视。   “李朝恩,你离得最近,你说,陛下说的好,还是好自?”李守錡忽然叫。   正满头大汗,救治崇祯帝的御医李朝恩先是一愣,随即回答道:“好像只是一个好……”   “听见没?”王德化冷笑的看了王承恩一眼,然后他拜了下去,说道:“奴婢遵旨~~”   王承恩朝李朝恩怒目。   李朝恩吓的不敢抬头。   蒋德璟也气的发抖,心中明白,这个御医,怕是已经被定王收买了,所以李守錡才会放心大胆的问。   “是好是好,没有自……”   跪在地上的张世泽和蒋秉忠都点头如捣蒜,他们的爵位富贵,都已经和定王捆绑在一起了,在李守錡示意,定王点头的情况下,他们当然要大声为定王辩解。   “王公公,你以为呢?”李守錡看向王之心。   王之心犹豫了两下,目光徘徊,但终究也是拜了。   李守錡又看向五个辅臣。   忽然的变化,令周延儒陈演范景文黄景坊四人都是吃惊,他们四人加上蒋德璟五人是内阁五辅,都饱读诗书,也都在宦海中沉浮多年,见过的大事无数,但像今日这般的情势,却是第一次所见,陛下虽然手指了定王,说了一个好,或者是好自,但并没有说何意?襄城伯却一口断定,崇祯帝是要立定王为太子,传位给定王,这一结论,是不是有点武断了?   但又一想,如今太子在九宫山遇难,陛下又病危,未来能继承大明大统的,也只有定王殿下,定王为不为太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刚才陛下所指定王,想要叮嘱国事,也未可知……   但疑点却也非常明显,陛下忽然惊醒,召回王承恩,隐隐是对定王不满,既然不满,又怎会在这时传位于定王?   犹豫之中,却见次辅陈演已经是抢先拜了下去。   黄景坊看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脸色沉沉,自从进到纱幔,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清楚知道,一句话是功,一句话也可能是死,官做到他这个份上,已经不奢望什么大功,只要无过,他就可以继续为首辅,因此他秉持沉默是金,不说不错的真理,始终是紧闭双唇,不论蒋德璟和李守錡争的多激烈,他都不发一言,静观其变。   但现在,他必须做一个决定了。   三个勋贵,连同王之心王德化都已经拜了,如果他不拜,就等于是认同蒋德璟的观点,和定王作对了。   ——太子已经遇难,陛下病危,眼看是不行了,这天下属于定王,已经是无可置疑,这时和定王作对,岂不是自寻死路?   周延儒老脸沉沉,也是拜了下去。不过他什么也不说,一切还要继续看后续情况再定。   周延儒一拜,黄景坊也跟着拜了。   没有拜的,就只剩下蒋德璟范景文和病榻边的王承恩了。   蒋德璟脸色涨红,对勋贵的猖狂,周延儒等人的沉默和软弱,感到愤怒,他慢慢抬起头,看一眼周延儒,又看李守錡,然后用一种愤怒至极的声音说道:“当着陛下,就在陛下的病榻之前,你们竟敢歪曲陛下的口谕,难道你们是以为,陛下不会醒来了吗?假装口谕,我绝不受!”   说完,他也拜了下去。   虽然是拜,但他的拜和李守錡的拜,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范景文跟着他拜了下去,显然,他二人依然在坚持   李守錡看向了定王。   两人眼神交流。   定王明白他的意思,呜地一声,又大哭了出来:“父皇,你醒一醒啊,儿臣不愿为什么国储,但愿你醒来啊……”   但崇祯帝无法醒来。   ……   三分之一时辰后,众人走出纱幔。   崇祯帝虽然没有醒来,但呼吸心跳都还在,眼角似乎有泪,迷昏中,嘴唇蠕动,好像在说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也就没有人可以听闻和理解他的意思——刚才的一醒,就像是惊鸿一瞥,又像是回光返照,经过这一番刺激,怕是再难醒来了。   王承恩和李朝恩留下照顾,其他人都退出纱幔,来到前殿。   定王朱慈炯悲悲切切,泣不成声,已经是说不出话来了。   所有人都看向首辅周延儒。   意思很明显,你老是首辅,接下来如何,请你老表态。   周延儒却不着急,垂着眼皮,老井无波的依旧在沉思。   次辅陈演却忍不住了,他第一个说道:“陛下病危,殿下遇难,国储悬空,陛下手指所向,正是旨意,下官以为,定王殿下当为国储,以安人心!”   说完,向定王拜了下去。   “下官不认同!”   陈演话音不落,就有人大声反驳,正是三辅蒋德璟。蒋德璟面色肃然,诤言道:“陛下所指何意,并没有定论,次辅大人这么心急,就要妄下结论?如果陛下醒来,言,并不是这样的旨意,到时,置群臣于何处?又置定王殿下于何处?传将出去,岂不是陷定王殿下于不义?”   听此一言,众人原本已经要弯下去的膝盖,忽然又直了。   蒋德璟向南拱手,接着道:“再者,太子殿下南下平乱,在九宫山遇难之事,虽然有骆养性的奏报,但他的大体,尚没有运到京师,尸骨未寒,这个时候就要册立新太子,既不和理法,也不符人情,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这般急切的储君!”   说完,又向定王深辑行礼,眼中似乎有泪,语重心长的说道:“殿下,人有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殿下为我皇明嫡次子,天命所在,但使顺天承命、尊上爱下,自然就会众望所归,根本不必听信奸人谗言……”   “蒋德璟,大胆!”   不等蒋德璟说完,李守錡就脸色大变,然后上前一步,吼了出来:“你设么意思?是训斥殿下没有五伦吗?”   “臣不敢,臣只是一番肺腑……”   蒋德璟已经是跪倒在地,哭了出来。   “什么肺腑?我看你是胡言乱语!”   李守錡朝蒋德璟怒目,然后向定王行礼:“殿下,蒋德璟枉为大学士,以大不敬之言,攻讦殿下,应当重罚!”   “臣,愿意领罪!”   蒋德璟抬起头,目视定王。   定王却不会上当,他擦擦眼泪,哭腔的说道:“不。蒋阁老无罪,蒋阁老说的是至理!如今我父皇的病情和太子哥哥的安危,才是当务之急,什么储位不储位,我根本不想,你们也不许再提!”   说完,捂脸大哭而走。   众人不敢留,只能目送他离开。   定王一走,现场陷入静寂。   李守錡等勋贵心知肚明,定王的离开,不过是一种作态,一来化解蒋德璟的诤言,二来,也是给内阁压力。   众人目光都看向首辅周延儒……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图穷匕见   ……   乾清殿外。   众人注视之中。   周延儒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需有一个态度了,不然两面就都得罪了,于是轻轻咳嗽一声,以他首辅大臣的沉稳声音缓缓说道:“陛下病急,太子遇难,内外人心不安。老臣以为,定王殿下是否可以暂行太子监国之职,待太子大体回到京师,再正式为我大明的国储呢?发圣、中保,英国公,襄城伯,你们以为如何?”   陈演字发圣,蒋德璟字中保。   李守錡心中却是一沉,周延儒的提议,看起来是偏向定王的,但实际上却是对定王不利,因为太子的大体,永远都不可能运到京师的,也就是说,定王永远都成不了正式的太子。   但这并不能怨周延儒。   因为在周延儒看来,太子已经遇害了,定王早一日成太子,或者晚一日,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如果缓的几天,能获得蒋德璟等人的认同,定王也进了弟弟的孝义,岂非是好事一件?   众人不说话,都看向蒋德璟。   蒋德璟神色黯然,对周延儒的决定,他勉强可以接受,或者说,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只要太子的大体到京师,定王就将是无可置疑的储君和未来的皇帝,蒋德璟此时所想的,其实是定王大哭离去的样子,他看的出,定王是在演戏,这让他痛心不已……   ——定王现在为不为储君,其实争的只是一个名分。就算不为太子,只要陛下宾天,定王就是当仁不让的大明皇帝,谁也无法挑战。   现在为太子,不过是让监国的名义更正当一些。   蒋德璟愤怒和忧心的是,定王怎么可以使用陈演、李守錡这种奸佞?以及王德化张世泽蒋秉忠这些软骨无节之人呢?   如果定王继位,继续重用这些人,大明岂不是要乱?   想到此,他就更怀念太子。   一时,忍不住泪流。   “阁老所言甚是,下官赞同。”   陈演拱手。   阁臣同意了,几个勋贵看向李守錡。   李守錡老脸阴沉,心中恨死周延儒了,如果周延儒能坚决一点,拿出魄力,跪倒下拜,今日定王说不定就是太子了,只恨周延儒首鼠两端,既要当婊子,也要立贞节牌坊,真是一条喂不熟的狗!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办法再改了,何况今日的情况,的确是出乎意料,惊心动魄,若不是他机警,巧妙出招,曲解崇祯帝的意思,说不得就会坏了大事。   现在转危为安,虽然定王不能立刻为储君,也没有能拔除了王承恩这颗钉子,但起码为定王争取到了正式的名分,也算是有所得。   只是,这一来一去,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时间的紧迫性,越来越急切了……   心中焦急愤恨,李守錡也只能拱手:“阁老所说,乃是老成谋国之言,我赞同。”   众人都是点头:“就依阁老所言。”   周延儒点头:“那就召集百官,宣布此事吧。”   ……   议定了此事,众人正要离开,忽然就听见“哎呦”一声惨叫。   众人一惊,回头望见,就见御医李朝恩连滚带爬的从殿中逃了出来,双手捂着脑袋,惊慌的叫道:“王公公饶命,饶命啊~~”   听见王承恩在后面追骂。   原来是被王承恩打了出来。   李朝恩脑袋上有血,像是被王承恩用茶碗砸的。   众人先是吃惊,接着默然。   王承恩是内廷三公,又有崇祯帝刚才的那两声“回来”,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在迷昏之中,崇祯帝也依然最信任王承恩,也因此,王承恩是没有人能动了,不要说殴打,就是今日真的打死了李朝恩,朝廷要不要处置,怎么处置,都会是一个难题。   又想,王承恩并非是不懂规矩的人,但崇祯帝的病情和今日之事,怕是真把他气急了,因此他才会乱了分寸,做出这等鲁莽之事。   李守錡心中却是惊:李朝恩头破血流,肯定不能再当值,需要回家休养了,如此以来,毒鸩之事,就得重新谋划了……   “老祖宗救命啊~~”   李朝恩扑过来,就要往王之心身前跪。   但王德化早已经挡在了王之心的面前,抬腿一脚,骂一声:“滚!”就将李朝恩踢了一个四脚朝天。   ……   端方殿。   定王回到自己的住殿,周边无人,只有襄城伯李守錡跟随之后,他长长松口气,颓然的坐在了椅子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前胸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想到父皇那虽然浑浊,仿佛不能视物,但却依然令他心惊胆跳的眼神,若非是李守錡在关键时刻的一喊,在父皇的手指和平日的积威之下,他说不得会心胆俱丧的跪在地上,自我请罪,那一来,一切就都会化作泡影。   幸亏李守錡出手。   镇定了一下心神,朱慈炯抬头看向李守錡,心有余悸的说道:“好险……想不到我父皇竟然会忽然醒来。”   李守錡却冷静,温言安慰道:“殿下勿忧,陛下看起来已经是油尽灯枯,不可能再醒来了。”   “你以为,还有几日?”定王眼睛里闪过希望,如果崇祯帝明日就死了,就省得他冒弑君杀父的风险和心里折磨了。   李守錡摇头:“臣不知。三日或者五日,又或者是三十天五十天。”   “你是说,我们还得继续?”定王默了下去。   李守錡点头。   定王咬着牙:“……但经此一事,再想要用这等办法调开王承恩,怕是不能了。”   “那就单刀直入!”   李守錡阴沉着脸,抬起手腕,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意思是,连崇祯帝和王承恩一起毒杀了,事后再栽赃给王承恩,说王承恩畏罪而死,只是这样一来,动静必然会有点大,说不得会在史书中留下污点,朱慈炯顾忌自己的名声,担心被人怀疑,因此不能下决心。   像是看出了定王朱慈炯心中的犹豫,李守錡缓缓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日间,太子大军最少又逼近京师五十里了,涿州驿、兵部车马司和通政使司那边,难保不会出漏子,万一消息泄露,群臣得知太子尚在,大事就会不妙。因此,我们一分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啊!”   定王不说话,只是涨红着脸,咬牙切齿的踱步。   这时,脚步声响,何成急步进入,躬身说道:“殿下,出了点意外。”   “怎么了?”朱慈炯站住脚步。   “谢立功……死了。”   “什么?”朱慈炯吃了一惊:“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谢立功是他鸩毒的重要棋子,这般关键时刻,怎么可以出意外?   “就是今日辰时末,殿下您和群臣觐见之时,谢立功忽然倒在了殿后的廊檐下,被发现时,已经气绝。”何成被他冷冽的眼神盯的有点害怕。   朱慈炯惊的张大了嘴。   心想:谢立功正年轻,身体不应该有疾,该不是有人知晓了我的计划,提前将他暗杀了吧?   想到此,他额头不由就冒出了丝丝冷汗。   何成继续道:“奴婢令人查了,发现没有中毒,太医说他眼珠放大,脸有怖色,好像是惊恐而死……”   “吓死的?”朱慈炯更惊:“乾清宫里,能有什么好吓的?”   随即想到,莫非是我父皇忽然醒来,惊吓到了谢立功?   想到此,他脸色更白。   李守錡看出了定王的不安,拱手道:“殿下兀自生疑,朗朗乾坤,哪有什么惊恐?以老臣所见,必是被人毒杀,如果是太子的人动手,毒杀了谢立功,以破坏我们的计划,那情况就危急了,说明我们的计划,可能已经泄露了!”   定王惊的有点站不住,惊骇的说道:“怎么可能?知道我们计划的,不过就寥寥数人……”   “老臣只是怀疑,并不敢完全确定,但不论真假,我们都得立刻将毒杀谢立功的凶手揪出来,不然不但我们此时的计划有可能已经泄露,后续的计划,怕也是难以成功!!”李守錡道。   朱慈炯转对何成,咬牙切齿的说道:“马上去,多带人手,不惜一切也要查清谢立功死亡的真相!”   “是。”何成拱手领命,急匆匆地去了。   殿中只剩下朱慈炯和李守錡。   朱慈炯看向李守錡,语有惊意:“伯公以为,会是谁?会不会是王承恩?”   李守錡依然冷静,摇头道:“不会,如果是王承恩,他根本不用毒杀,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将谢立功杖毙,不但立威,而且还不会露任何马脚。”   “那会是谁?萧汉俊不是说,太子在宫中,没有人手吗?”朱慈炯更疑。   李守錡沉思道:“老臣不知。其人虽然毒杀了谢立功,但却不敢站出来,将我们的计划,告知于群臣,说明其能力和地位都不够,应该掀不起大浪,短时间之内,殿下不必过于担忧。现在殿下要忧的是,王承恩没有拿下,谢立功又死,李朝恩那边,也出了一点意外,重新布置,怕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我们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太子兵锋,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京师城下,为防万一,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了。”   “什么是最坏的打算?”朱慈炯猛抬头   “兵谏!”李守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朱慈炯脸色发青,他明白李守錡的意思了,如果秘密鸩杀不成,那就只能明火执仗,学宋太宗的斧声烛影了,总之,必须在太子归来之前继位,成为大明的皇帝,否则,他将毫无胜算。   “如何兵谏?”定了定神,朱慈炯再问。   “一,宫中四卫,除了龙骧右卫王巨之外,其他三卫的指挥使,老臣都已经暗中联络,武襄右卫指挥使吴崇烈乃是英国公张世泽的表兄,他已经答应暗助殿下,龙骧左卫和金吾卫态度暧昧,臣料他们虽然不会跟随,但也绝不会拦阻殿下您的行动,到时,只要出其不意拿下王巨,宫中兵马就可以全部掌握……”   “第二,应立刻以太子监国的名义,密调白广恩和唐通进京。等他们兵到,即对京营展开清洗,一举控制京师内外,如此,就算一时难以得手,也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第三,收拢京畿附近的保定兵通州兵天津兵,就算不能指挥他们,也要令他们保持中立。”   “一句话,五日之内,殿下你必须继大明皇帝位。多拖延一天也不行,否则必败!”   李守錡斩钉截铁的说道。   朱慈炯的脸色又发红,又剧烈的燃烧了起来,咬牙道:“你刚才说保定兵,不知道许定国现在到任了没有?”   原来,九宫山出事,定王朱慈炯上殿辅政之后,第一件就是追究责任,罢黜虎大威刘肇基等太子的亲信,而虎大威的保定总兵之缺肯定是要补的,于是就在李守錡的建议下,定王威压兵部尚书张缙彦,又在陈演的配合下,赦免了狱中的前河南总兵官许定国,拔擢他为保定总兵官,令他接替虎大威的职位。   许定国是谁?   就是历史上谋害了高杰,致使史可法北伐谋划,变成泡影的人。   据说,现在的某个房产大佬就是许氏的后裔。   许定国只所以下狱,乃是因为御史弹劾他救援开封不利,兵卒哗变之罪,原本许定国花了银子,上下打点,已经是无罪,但不想却被太子又纠提了出来——作为一个穿越者,太子肯定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大贼的。   在太子的关照下,许定国重新被投进了刑部大狱,到今年为止,已经足足关押了一年多。   李守錡知道,许定国心中对太子一定是多有怨恨,如果定王能赦免他,任为他保定总兵官,他一定会感激涕零,为定王所用。   许定国是老将,万历时就在杨镐手下为团练,资历足够,前后担任过河南和山西的总兵官,用他为保定总兵,接替太子的心腹虎大威,原本只是一个后招,但现在,却将是定王直面太子的第一线。   因为太子归来,一定要走保定。   “已经到任了,而且照殿下的吩咐,他已经开始调派将官,安插亲信,掌控保定兵了。”李守錡道。   定王咬牙道:“不知道他到底有用没用?”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点心有毒   端方殿。   定王和李守錡在密谋。   谈到保定总兵许定国,李守錡回道:“不必完全有用,只要他能拦阻太子一两天,及时报信,能把持保定兵,不为太子所用即可!”   去年运河之中,保定兵全军覆没,这刚半年不到,保定兵远远还没有恢复元气,不过毕竟是大镇,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如果许定国善加利用,能够完全掌握,未必不能给太子制造一些麻烦。   就算不能制造麻烦,只要保定兵保持中立,不听从太子的命令,对定王来说,其实就算是一种助力。   定王点点头,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宫中四卫好说,但外军不能入京,京师又没有外敌,我现在调白唐二人的玉田兵和密云兵进京,内阁和兵部怕是不会同意吧?”   “兵部张缙彦臣那边,老臣自有办法对付,内阁有蒋德璟,怕是会有拖延,因此要密调!等白唐二人进京,立刻拿下蒋德璟等一干顽固!”李守錡老眼里透出杀气。   朱慈炯咬牙点头,他对蒋德璟是恨死了,踱了两步,说道:“本宫还不是皇帝,连正式的太子也不是,白广恩和唐通,会听我令吗?”   李守錡鼓励道:“会。先前他们已经答应帮助殿下了,有兵部的调令,殿下再写一封亲笔密令,许以爵位,他们一定会来。另外,此举也是防止太子派人联络他们,虽然东厂锦衣卫严查京师通往玉田和密云的道路,但万一有漏网之鱼,逃到玉田和密云,令他们知晓了太子尚在的消息,那就不好了。因此,必须立刻调他们进京,等他们进了京,替咱们杀了人,到时想要退也是来不及了!”   听完,朱慈炯激动起来,不但脸色,连眼神都燃烧起了火焰,他霍然站起,说道:“好,就如伯公所说。本宫就许白广恩为桃源伯、唐通为定西伯,但使本宫继位,定让他们子子孙孙,荣华不断!”   “殿下英明!”李守錡躬身。   “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呢,要不要调他?”朱慈炯问。   李守錡抬起头,老脸沉沉:“臣派去宁远的人,还没有回来,只通过军情司的飞鸽,传回了一个简单消息。说,吴三桂见了吴襄的亲笔信,不置可否,只说谨遵朝廷诏令,对于带兵回京之事,态度极其暧昧。臣以为,除非是殿下登基,成为我大明的皇帝,否则是调不动他的。”   朱慈炯咬牙:“狡猾!”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决绝的说道:“那本宫就登基给他看!”   ……   同一时间。   文华殿。   纱帽攒动,红袍耀眼,百官吵成一团。   今日御前的情况,陈演蒋德璟张世泽蒋秉忠都和众人说了。   双方说法各不相同。   一个好,一个好字,依然是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殿中群臣,自也是选边站队,有人相信蒋德璟,有人相信陈演张世泽。   而因为崇祯帝的短暂醒来,刺激到了群臣,一个好,一个好自,其中的意思更是天差地别,因此双方都渐渐激动了起来。   詹事府黄道周,大理寺卿凌义渠等人声嘶力竭。   支持定王的官员也不遗余力,次辅陈演更是亲自站出,双方互不相让,几乎是要动手了。   争吵到最激烈时,阳武侯薛濂忽然大怒,指着黄道周的鼻子,怒骂为奸人,又说黄道周:“有悖成宪,真奸臣也!”   黄道周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直接双眼翻白,晕死了过去。   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乃是黄道周的学生,他怒极,扑上去和薛濂撕打。   薛濂虽然是武将勋贵,但体力却不如成德,三拳两脚,就落于下风。   其他勋贵纷纷扑上,为薛濂助阵,这边早就悲愤不已的詹事府官员和清流,也都扑了上去。   双方打成一团。   一时,纱帽在空中齐飞,爪印和笏板在空中乱舞,官袍被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   朝议结束。   虽然发生了大明朝堂之上,百年以来的第二次群殴,但首辅周延儒的提议,还是在其党羽和勋贵们的力挺中被通过。   消息传来,端方殿的定王朱慈炯,却没有喜色,反而恨恨地咬牙。   严格说起来,今日他其实是败了,不但没有所得,反而还惹了群臣的怀疑。   李守錡问:“去往玉田和密云的人,出发了没有?”   ……   哒哒哒哒~~~   官道上,马蹄声急促,定王派出的密使,兵分两路,分别去往玉田和密云。   ……   晨起。   乾清宫。   几乎是一夜无眠的王承恩在服侍崇祯帝睡下之后,在崇祯帝龙榻旁的小榻上休憩了不过一个时辰,就被小太监叫醒了,照每日的章程,定王和诸位大臣很快就会来请安,作为崇祯帝的近侍,他得洗脸整装,以为迎接。   在洗脸之前,王承恩照例会吃一两个点心,以补充体力。   不过今晨,面对小太监呈到面前来的木盘点心,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来塞到口中,转而继续忙乎,而是一动不动,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托着木盘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事,以至于王公公这么看自己?但却不敢问,只能举着双臂,继续托着。   “捉一只猫来。”王承恩忽然道。   殿门口的两个当值太监微微惊讶,不明白王公公要猫干什么?但却也不敢问。   “喵喵……”   很快,一只小猫捉来了。   王承恩将小猫抱在怀中,怜爱的抚了抚它的皮毛,然后捏了一点点心,放在手心。   小猫倒也乖巧,将王承恩手心里的点心吃一个干净,随即纵身一跳,向殿门而去。   王承恩不拦,只静静看着。   其他人不明白他的意思,自也不敢出声。   一扭一扭的猫步之中,小猫很快就行到了殿门口,但就在跳上门槛,准备离开之时,忽然发出一声长长地悲鸣,“喵~~”随即,便栽倒在了门槛处。   众人都是一愣。   王承恩喝道:“捉回来!”   立刻,一个青衣小监快步上前将小猫捉了回来。   却是王承恩的徒弟许琰   许琰将小猫呈到王承恩面前。   王承恩仔细看。   小猫并没有死,但却四肢打颤,失去了行动能力,连喵喵之声都发不出来了。   王承恩脸色沉了下去——如果他吃了点心,此时怕也是这个样子。一般人不会以为他中毒,而是会误以为是中风。   “干爹,点心里有毒!”   许琰惊道。   那个托着木盘的小太监也明白怎么回事了,吓的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头:“公公饶命啊,这点心是尚善监做好送来的,奴婢从偏殿端了,一个手指都没有动过啊~~~”   但早有两个太监冲上去,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   乾清殿。   吃了点心的小猫忽然人事不省,众人都是惊。   “饶命啊公公~~”那个送来点心的小太监被按倒在了地上,他惊恐的哭嚎。   王承恩脸色煞白。   虽然预先得到示警,但他心中还是将信将疑,他不觉得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得到证实,心中惊骇无比。他只是一个内监,用不着使用这种办法对付他,既然做了,说明背后指使者的终极目标,并不是他,而是病榻上的崇祯帝!   想明白这一点,王承恩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干爹,交给儿子,儿子一定查出下毒者!”许琰道。   “不必了,这事不要声张,先把他押下去,再把王巨叫进来。”虽然惊骇,但王承恩依然冷静。对于那个送来毒点心的小太监,根本没有多看一眼。因为他知道,小太监不可能知情。   “干爹?”许琰惊讶。不明白干爹为什么不追究?这可是谋杀秉笔太监的大罪啊。   “让你去你就去!”王承恩肃容。   许琰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很快,全身甲胄的王巨进入殿中。   王承恩屏退所有人,只留下自己和王巨,然后无比郑重的说道:“王巨,有人要害我,继而可能要害陛下!”   王巨一惊,随即抱拳:“如何做,请公公吩咐!”   “你去见张皇太后,和她说……”王承恩低声。   王巨明白了,抱拳离去。   ……   端方殿。   “点心之毒,被王承恩发现了,但王承恩并没有查毒,而是令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去了仁寿殿,回来之后,王巨就调了两百名全甲的龙骧右卫,于乾清殿外值宿,说是奉了张皇太后之令,要效仿唐太宗令秦琼尉迟恭为门神之事,为陛下守夜辟邪。”何成面色沮丧的向定王禀报。   “什么?!”定王朱慈炯惊的说不出话。   如果张皇太后知晓了他的逆谋,那事情就糟了,说不得要连张皇太后一起弑了。   而毒杀王承恩失败也就罢了,居然还惹的乾清宫增添了两百龙骧右卫,这一来,他们兵谏的难度,隐隐提高了不少。   联系到谢立功的被杀,定王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何成吓的急忙跪倒,补充说道:“奴婢安排在仁寿殿的人回报说,王巨只说陛下夜晚不宁,并没有说其他,也没有提到王承恩被毒之事!”   “但皇太后肯定是有所怀疑,不然不会令王巨带兵守在乾清宫!”定王心中的怒气无法抑制,气愤所致,他挥起袍袖,将桌上的茶碗,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叮叮当当,茶碗碎了一地。   何成吓的拜伏更低。   “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没用。”   一直默然的李守錡终于说话了,他缓缓说道:“老臣以为,就算张皇太后有所怀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这般天大的事情,没有证据,谁也不敢妄说,即便张皇太后也是一样的。现在王巨带兵守在乾清殿外,是坏事,也是好事,坏的是,我们无法直接进入乾清殿了,好事是,既然龙骧右卫能调动,那么武襄右卫是不是也可以调动了呢?”   定王眼睛一亮,不错,武镶右卫指挥使吴崇烈,可是他的人。   “只要我们能够按照原计划拿下王巨,龙骧右卫群龙无首,他们是在城门,在营房,还是在乾清殿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李守錡道。   定王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这个怒吗?不是!王承恩能发现点心之毒,并非是机警,而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结合谢立功之死,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报信和毒杀谢立功的,怕是同一人。此人知晓我们的机密。这才是本宫现在最担心的……”   说着,定王阴冷的目光,倏的看向了何成。   先是谢立功,接着是王承恩,何成都是具体的执行人,如果说泄密,何成的嫌疑怕是最大。   何成吓的一颤。   但定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因为他知道不可能,何成是不可能背叛他的,没有了他这个定王,何成就什么也不是,怕是连宫中最低阶的太监火者都不如,何成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李守錡也不会。   但弑君计划,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就只有御医李朝恩知晓了,难道是李朝恩泄露了机密?   “不是李朝恩,他没有这样的胆子,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更何况,对于毒杀王承恩之事,他并不知情。”像是看出了定王的怀疑,李守錡解释道。   定王目光再看向何成,低吼道:“立刻去查!这一次经手王承恩之事,有可能知晓机密的,一个一个的给我查,查出来,本宫非撕了他不可!”   说道最后,因为太愤怒,他额头的青筋都一根根的凸显了出来。   “是。”何成拜了一下,领命要走。   “慢着!”   李守錡却喊住了他,沉思了一下,对定王拱手道:“此人既然能一连两次破坏我们的计划,必然是一个隐藏的高手,何成怕是查不出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定王咬牙。   “殿下忘了一人。”   “谁?”   “萧汉俊。”李守錡冷静回答:“给他一些人手,一个合适的身份,以他之能,一定能帮我们揪出这个内鬼!”   定王却是犹豫了一下——萧汉俊毕竟曾经是太子的人,虽然有诏狱中的那些闻香教做为要挟,但如果太子也答应了萧汉俊,谁知道萧汉俊会不会再一次临阵倒戈?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奈何从贼   端方殿。   “殿下的忧虑,臣明白,臣对萧汉俊也有担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萧汉俊已经不可能再倒向太子了,就算他有私心,想要用闻香教作祟,等到殿下登基,再收拾他也不迟,此时此刻,还是要用他之能的!”李守錡道。   定王被说服了,点头:“好,就令萧汉俊彻查此事,告诉他,如果他能完成此事,本宫可再对闻香教法外施恩!”   “殿下英明!”李守錡拱手。   ……   东缉事厂。   后院。   李晃静静地看着鱼缸里的鱼。   和王德化不同,李晃虽然也喜欢鱼,但却他从来都不投食。   倒不是因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是因为无功者不得禄。   脚步声急促,有人进来了。   却是李晃身边的心腹小太监。   他到了李晃身边,小声低语。   李晃听完,脸色微微一变,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   ……   同一时间。   换了一身锦衣,伪装成是一名锦衣卫的萧汉俊,在四品绯袍太监何成的带领下,来到了尸房。   谢立功的尸体就停在这里。   已经三日,尸体已经臭了。原本今日就要埋了,但萧汉俊却坚持要来查看。   萧汉俊用棉布捂着口鼻,仔细查验。   何成站的远远,捂住口鼻,根本不敢靠近。   终于,萧汉俊查验完毕,站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走,去他住处看一看。”   于是,何成又领着萧汉俊,来到谢立功的住处。   在这里,萧汉俊不但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一遍,还详细询问了和谢立功同住一屋的王姓太监,以及那日和谢立功一起煎药的几个青衣……   随后,又转往一处秘密地点,审讯几个参与“点心案”,有可能知情并且泄密的几个太监和宫女。   全部做下来,离开皇宫时,已经是黄昏。   但萧汉俊一个人也没有索拿,问话完毕之后,那些太监和宫女,全部安全离开。   何成一直陪在萧汉俊,见萧汉俊将所有人都放走了,一个嫌疑也没有,原本的尊敬,渐渐变成了不耐。   萧汉俊所问的问题,都是他曾经问的,太监和宫女的回答,他看不出一点疑问,现在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萧汉俊就能看出什么吗?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萧汉俊常常问一些和案件无关的蠢问题,没头没脑,徒自浪费时间,原本一个上午就应该结束的事情,生生拖成了一天,最后却把人都放走了!   这样的人,居然是太子亲命的军情司照磨。   他能揪出内鬼才怪呢。   言过其实,也怪不得保不住太子,会投向我们定王殿下……   “照磨可查出了什么?”但何成还是问。   萧汉俊一脸沉思的摇头:“没,现在还不能确定,还请公公先送在下出宫吧。”   何成心中鄙夷,忍着性子,送他出宫。   但走到东华门时,萧汉俊却忽然站住了,猛地回头,冲何成道:“何公公,我知道泄密的人是谁了?”   “是谁?”何成忙问。   “你的干儿,阮文贵。”萧汉俊说的认真。   何成大惊:“不可能!他没有理由,他也不知道这些事!”   “错不了,就是他。”萧汉俊冷静无比:“如果错了,公公可拿我人头!”   萧汉俊的态度,镇住了何成,他楞了一下,随即跺脚:“这个兔崽子!”   查了半天,想不到泄密的居然是自己的徒弟,如果定王殿下因此怀疑自己,那该如何是好?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阮文贵抓起,确定真假才是当务之急!   何成立刻转身,看身边左右,低吼:“你们都跟我来!”   一行人疾步匆匆。   萧汉俊也跟了上去。   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阮文贵已经死了,耷拉着脑袋,喉咙血迹一片,被人抢先一步,割喉杀死在了住处。   尸体还是热的,凶手刚走不久。   “是谁?是谁?”何成狂叫了出来。   萧汉俊皱着眉头,一脸愁绪,但嘴角却似乎流露出一丝“果然是你”的神秘笑意。   ……   东缉事厂。   天色已经黑了。   一身青衣的李晃依然面无表情的站在鱼缸前,目光深深望着鱼缸,喉咙微动,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   晚间。   昏暗的灯烛下。   两人相对而坐。   一个黑袍,一个灰袍。   “萧照磨,”一双锐利的老眼,紧紧盯着对面那留着三缕长髯、看起来潇洒俊朗的灰袍中年人:“老夫有一疑,不知当不当问?”   “伯公请问。”萧汉俊拱手。   “萧照磨怕是当时就已经看穿了阮文贵了吧?为何当时不说?却非要等到东华门前,才忽然告诉何成呢?难道是要给那幕后之人,留出杀人灭口的时间和机会吗?”李守錡声色俱厉,眼神里更是闪过杀机。   萧汉俊先是一愣,接着色变,霍然站起,厉声回道:“伯公这是什么话?把萧某当成什么人了?如果不信萧某,立刻就可以拿了萧某,是杀是剐,萧某绝无怨言,又何必说这等令人心寒的话?!”   李守錡不说话,只是抬起头,冷冷看着萧汉俊——他老眼犀利如刀锋,像是要割开萧汉俊的皮肉,直看到他的心底深处。   萧汉俊不闪避,双目和李守錡冷冷对视。   几十瞬之后,李守錡仰头干笑:“哈哈,照磨莫要生气,如此大事,老夫不得不小心谨慎。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照磨海涵。”   起身一辑。   萧汉俊冷冷回礼,好像还在气头:“不敢。”   李守錡干笑了两声,说道:“萧照磨慧眼如炬,一日之间,就为定王殿下找出了身边泄密之人,实乃是旷世奇才,还请照磨再接再厉,揪出那幕后之鬼,以竞定王的大业,到时,定王定不会亏待你。”   萧汉俊拱手,面无表情道:“不敢,都是萧某应该做的。”   李守錡重新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收敛笑容,面无表情的说道:“照磨今日有两功,一是为定王殿下找出了内鬼,另一功就是上报了太子的行程。”说着,缓缓展开手中的密报。   ……   密室。   灰暗的烛光下。   李守錡和萧汉俊相对而坐。   “照磨在密报里说,军情司开封分司有鸽书到,说太子大军已经行到信阳,信阳紧邻湖广,也就是说,太子大军刚离开湖广不久,距离京师还远的很。太子一路大张旗鼓,宣扬平安的消息,并且还给你发来密令,要你监测京师情况,但是定王有所妄动,立刻要通知于他,可是如此?”   “不错。”萧汉俊点头。   李守錡锋利如刀的老眼,倏的刺向他,语气透出不满:“可是老夫记得……照磨你曾经亲口说过,照磨你没有能成功擒杀李若链,致使李若链逃脱,如果李若链到了湖广,见了太子,必然会将照磨你转投定王殿下的事情说出,太子一声令下,到时,开封等地的军情司必然不再为你所控制,传来的情报也就不能信了。既如此,照磨你为什么还要把开封军情司的密报,呈送给定王殿下呢?如果军情司开封分司,传来的是假情报,岂不是要误导定王殿下?”   说道最后,语气越发严厉起来。   萧汉俊却不为所变,神色自若的回道:“伯公所说不错。但京师距离湖广两千余里,长路漫漫,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开封分司更曾经向萧某汇报,说是击伤了李若链,李若链伤重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见不到太子,也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说,开封分司传来的有可能是真实的情况,如果我隐瞒不报,岂不是辜负了定王殿下对我的恩遇?”   “至于鸽书内容到底是真是假?信与不信?唯请定王殿下定夺,如果定王殿下连这个也判断不出,我看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大的图谋了,安分守己的做一个亲王即可……”   李守錡听完一愣,随即仰头干笑两声:“照磨说话……可真是大胆。”   萧汉俊冷冷:“萧某说的是实话,没什么大胆不大胆。”   李守錡看着他,忽然道:“抚宁侯朱国弼,照磨可知道?”   “知道。”   “他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你以为,他在太子的威压之下,能坚持多久,又能保守多少秘密?”   “怕是一刻也坚持不了,他所知道的,会全部告诉太子。”   “那么,太子定然是知道定王监国和京师的变局了,而你军情司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向九宫山发送军情了,就算没有李若链,以太子的聪明和谨慎,也一定已经怀疑军情司出事了,老夫说的对吗?”李守錡盯着萧汉俊的眼。   “对。”   “既如此,太子为什么还用通过开封分司向京师传递消息?这岂非是蠢?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萧汉俊却微微笑了:“这正是太子的高明之处。”   “愿闻其详。”李守錡眯缝着眼。   “太子远在两千里之外,虽然知道京师有大变,但大变到什么程度?是否还能为他所控制?他却不敢有把握,即便明知军情司可能有变,我这个照磨已经背叛了他,但他还是要向我发来鸽书,为的不过就是两个词,一试探,二迷惑。”   李守錡默不吱声,这些不用萧汉俊说,他自然明白。   “一试探我是否变节?二用假消息迷惑京师,让定王殿下做出错误的判断。”萧汉俊继续道。   “这不就对了吗?鸽书内容一个字也不能信!”李守錡老脸阴冷的说道:“鸽书说,太子大军刚到信阳,肯定是假的,说不定已经过了郾城,到了开封,更甚至太子并没有跟随大军,而是轻骑返回……”   说到最后,他声音微微颤抖,眼神闪过惊恐和震惊。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时间,太子轻骑返回,破坏的,正是他的时间谋划。   萧汉俊却笑了,他目光看向李守錡:“伯公不用过于担心,大军每日行军都是有极限的,即便英武如太子,也无法为士兵们插上翅膀。算日子,太子大军最多到郾城,距离京师远着呢。如果太子轻骑返回,照军中的骑兵配置和战马数量,少则五百,最多一千骑,以一日一百里算,离的也还远呢。更何况,如果太子真的只带这么点的兵马回京,岂非正是伯公你运筹帷幄、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大好机会?”   对萧汉俊的马屁,李守錡很是受用,他闭上老眼,像是在谋划,嘴里淡淡道:“照磨请继续说。”   “太子做事,从来都是留有余地的,即便是撒谎,他也是要参杂一些真言的,鸽书中肯定有真实情况,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萧某现在还无法判断,只有写了回书,等到再有太子的鸽书,萧某才能判断一二。从而也才能知道太子的真实意图。”   李守錡猛地睁开老眼:“照磨打算如何写回书?”   “当然是如实回禀。”萧汉俊。   李守錡脸色陡然:“你说什么?”   “萧某说,如实回禀。”萧汉俊迎着李守錡的目光,说着,从袖中取出纸卷:“萧某已经写好了,请伯公过目!”   李守錡接过看了,脸色登时大变,抬头看向萧汉俊,眼神倏地透出杀机:“萧汉俊,你……何意?”   萧汉俊所回,全是京师现在的真实情况,从定王的野心,到军权的掌控,和朝臣勋贵的支持,连崇祯帝的病情,都写的清清楚楚,说崇祯帝病急,随时都可能驾崩,定王继位在即,要太子轻骑速归!   面对李守錡杀人的目光,萧汉俊脸色不变的解释:“太子发来的可能是假消息,为的是试探、迷惑我们。那我们为什么不反其道行之呢?”   “太子既然怀疑我,如果我把京师真实的情况告知他,你觉得,他会相信吗?”   “我将京师情况说的越严重,太子就会越惊疑,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伯公最担心的乃是太子舍开大军,带领轻骑返回,但如果我将京师情况说的这么严重,太子必然疑心,我是在诱他轻骑回京,而定王早已经在半道埋伏了伏兵,只等太子人困马乏的赶到,就立刻围杀!”   “如此,太子一定会疑神疑鬼,不敢轻进。”   “即便太子本人不疑,太子身边的护卫也一定会疑,他们一定会劝阻太子。不让太子轻骑突进,以免重蹈九宫山的覆辙。”   “这一来,太子回京的速度和时间,就会被大大拖延,哪怕只是拖延五六天,定王殿下成功的希望,也会大大增加。”   “萧某一介布衣,无法在朝堂在定王殿下出力,唯有此策,以为定王殿下谋划!”   “个中苦心,还望伯公明鉴。”   说完,萧汉俊拱手。 第一千零三十章 截击伏杀   密室。   李守錡脸上的寒霜,渐渐消融,但眼神依然是半信半疑,默了一下,他缓缓说道:“照磨……果然是鬼才,老夫佩服了。只是不知,鸽书到开封需要几日?”   “从开封到京师,军情司一共有三处鸽房,分别是开封府、真定府、通州城,正常情况,今日飞鸽,中途在真定府倒一下,后天开封就可以拿到。”萧汉俊回。   “两日……”   李守錡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道:“那就依照磨所说吧。”说着,将纸卷交还萧汉俊。   萧汉俊接过行礼:“遵令。”   正要平身,李守錡的声音忽然又飘来:“萧照磨的信鸽颇为神奇,老夫有急务要用两只,还望照磨割爱。”   萧汉俊平身,面色平静:“实不相瞒,这些信鸽乃是我军情司的宝贝,每一只的价值,都在千两白银以上,不但品种娇贵,而且有专门的鸽夫照顾,伯公要用信鸽,怕也得将鸽夫带上,不知伯公可能用他们?”   “当然。”李守錡点头。   萧汉俊拱手:“那萧某回去之后,立刻就令人送来。如果伯公没有其他吩咐,萧某这就告退了。”   李守錡点头。   萧汉俊退出。   望着他背影,李守錡脸色更阴。他隐隐觉得,萧汉俊好像是在谋划着什么?但他却找不到证据,也看不出萧汉俊的破绽。   萧汉俊走后,一人走了进来。   却是阳武侯薛濂。   薛濂原本是京营神机营的主将,既有爵位,也有职位,同时更有不少的油水,在太子抚军京营之前,他活的十分滋味,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但太子抚军之后,一切都改变了,第一次在校场阅兵,就打了他四十大板,只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其后,为了免于被崇祯帝责罚,他砸锅卖铁的凑出了十万两银子,交到了京营,这才算是保住了爵位,而经此一次,他财富没了大半,虽说没有到家徒四壁,空空如也的地步,但对他这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侯爷来说,却也是难以忍受,如果是过去,他一个侯爷的身份,总是有进钱的门路的,比如在西山煤窑动一点手脚,入一个干股,但太子将这一个发财门路也堵死了。   每每想起,薛濂就咬牙切齿。   因此,在诸位勋贵中,他对最恨太子的一个。而在定王夺位的计划中,他也是最卖力的一个人。   “姑父,那两处煤窑,都已经换上了咱们的人,只等你一声命令,随时就可以放人。”近到李守錡面前,薛濂小声说。   李守錡点头,然后叮嘱:“你盯紧了,尤其是那个博洛,绝不能出任何意外。”说完,抬高声音:“来人啊,备马,我要进宫。”   ……   端方殿。   李守錡秘密禀报。   定王朱慈炯听罢脸色大变:“你是说,太子有可能会轻骑返回?”   李守錡老脸阴沉:“有这种可能。多则一千,少则五百,日夜兼程,倏忽而至。如果彼时殿下已经继位,太子轻骑出现在城外,不碍大计,但如果殿下还没有继位,太子就忽然归来,那事情就不妙了,因此,我们必须做好应对的准备。”   “如何应对?”朱慈炯脸色发白。   “派一支兵马,截杀伏击!”李守錡道。   “如果我没有继位,太子就还是太子……谁能有这样的胆子,敢截杀他?”朱慈炯声音发虚。   “大明的臣子,确实没有这样的胆子,但在西山煤窑,却有一大群对太子恨之入骨的矿工。”   朱慈炯微微一震,抬头看向李守錡:“伯公莫非是说……那些在煤窑劳作的建虏和蒙古俘虏?”   李守錡点头。   朱慈炯眉眼急跳,前年和去年,建虏连续两年入塞,但都被太子击退,黄太吉死在通州不说,阿巴泰也不提,只说被俘虏的底层建虏和蒙古士兵就有不少,照太子的命令,这些人都被押往西山煤窑,每日采煤以赎罪。   采煤是一件危险而繁重的工作,据朱慈炯所知,到现在为止,那些被俘的建虏和蒙古俘虏,已经死了大约三分之一了,小部分人是累死,大部分都是死在了井下的各种突发灾难之中。   这些人身体里积蓄了太多的仇恨,像魔鬼一样,一旦将他们放出来,他们会不会反弑,从而惹出大乱呢?   像是看出了定王的忧虑,李守錡缓缓道:“殿下不必过于担心,不需要多,只有从中取出一百人即可,纵是想乱,一百人也乱不到哪里去。再令那个伪贝子博洛为首领,告诉他,杀了太子,就放他们父子四人回辽东,如果杀不了太子,他们四人皆死。博洛的父亲阿巴泰和两个兄弟,都在还我们手中,他不敢不从。而建虏人弓马娴熟,又极端仇恨,虽只有一百,但却有千人的威力,太子轻骑返回,日夜兼程,必然是疲惫不堪,更何况有心算无心,双军交战,暗夜突袭,他绝不是博洛的对手!”   “但,博洛,会信吗?”朱慈炯疑。   李守錡面无表情:“信不信也没有关系,建虏人都恨太子入骨。以博洛的性子,如果有机会能杀太子,一雪前耻,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哪怕事后被我们灭口,也足以荣耀他们的门楣了,因此,他不会犹豫。”   朱慈炯的脸色又燃烧了起来,他踱了两步,咬牙切齿的说道:“驱虎吞狼,恶人杀恶人,就这么定了!只是须得机密,决不能被他人知道!”   “殿下放心,老臣已经令阳武侯安排妥当了。又从萧汉俊那里借下来了信鸽,一会就可以令人拿了密令,携带信鸽,前往真定府,途中他们会与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会和,由骆养性具体执行。但是太子出现,立刻飞鸽传书,通知京师,我等放出博洛等建虏,准备伏击即可,如果太子没有轻骑归来,自也不用动用博洛等人。”李守錡道。   朱慈炯咬牙点头。   ……   暗夜里。   马蹄声急促,七八个黑衣骑士,离了京师,往真定府而去。   而京师上空,乌云滚滚,一场大风暴,正在夜晚之中,急剧酝酿。   ……   又一日。   天色阴沉。   时而霏霏小雨,时而又大风,京师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只行者匆匆,街道两边的茶馆和酒肆里,却人头攒动,百姓们都在小声议论着陛下的病情和太子的一些消息,议着议着,就听见有很多人激动的喊:上苍有眼啊~~   ……   东缉事厂。   李晃正在整理密档,忽然脚步声急促,一个东厂番子急匆匆的地奔了进来,到他面前躬身行礼:“公公,厂督召你。”   “恩。”李晃抬起头,一边起身一边问道:“可知是什么事?”   东厂番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今日上午,京师忽然出现一股不明流言……”   “流言?”李晃假装惊讶,站住脚步:“什么流言?”   “有流言说,太子殿下并没有遇害,此时正率领大军返回京师,前几天传回的遇害消息,是有奸人作祟,想要谋夺太子之位。又说,宫中有奸人想要谋害陛下……”东厂番子道。   “有这等事?”李晃“大惊”,加快脚步,急急往前面大堂奔。   ……   东厂大堂。   精忠报国的匾额下。   王德化正焦急的踱步。   两个提刑太监和四个东厂番子都在堂中跪着。   李晃急步进入大堂,到王德化面前,撩袍下跪:“见过干爹。”   王德化却没有令他起身,而是站住脚步,凶狠瞪着他:“从昨日下午开始,京师就有奸人在传播流言,你知道吗?”   “儿子刚刚听说。”李晃如实回答。   “你是干什么吃的?定王殿下令咱们紧盯京师内外,现在却出了这档子的事,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今早才知道,你让咱家怎么向定王殿下交代?”王德化怒。   李晃急忙叩首:“儿子有罪!”   王德化踱了几步,用他公鸭嗓子尖叫道:“太子没死,自己从九宫山中走出来了,现在正带兵归来,锦衣卫的密报是假的,哼哼,怎么可能?太子党编织的谎言,不但拙劣,而且可笑,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一边冷笑,王德化一边咬牙切齿。   显然,他是不相信的。   又或者,他不能让自己相信,他自认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并且已经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除非是有铁一般的事实和证据,摆在他面前,否则,他是不会走出自己亲手堆砌起来的城堡的。   因为那意味着一切都荡然无存,他不但没有了荣华,怕是小命也难保,因此,他坚决的不相信。   李晃默默。   他知道,王德化已经是不能回头了。   王德化尖叫:“抓!抓!但敢散播流言者,都给咱家抓起来!交由顺天府衙……不,由锦衣卫处置!”   李晃领着两个提刑太监和四个东厂番子,一齐拜伏在地领命:“是!”   王德化哼了一声,急步负手而走。   “送干爹。”   李晃在此拜伏相送,他知道,王德化一定是进宫,去见定王了。   等王德化的脚步声远去,李晃慢慢抬起头,目光深沉和冷静……   ……   中午,天色依然阴沉,但街上的行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但忽然的,五城兵马司的士卒和东厂锦衣卫的缇骑忽然出现在了街头,开始大肆搜捕传播流言之人,一时鸡飞狗跳,哭喊一片。   ……   端方殿。   刚刚从内阁值房归来的定王朱慈炯还没有坐定,就听见脚步急促,一个青衣太监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却是定王身边另一个贴身太监吴胜。   原先的贴身太监何成,他的干儿阮文亮,竟然是他人的耳目,这件事爆发出来后,定王十分愤怒,虽然何成是无辜的,但失察之责是跑不了的,定王一时不想见他。这两日都是吴胜在身边陪侍。   吴胜脚步匆匆,脸上微有惊慌,向定王行礼之后,小声说道:“殿下,京师今日有不明流言……”   “什么流言?”   吴胜小声回答。   听完后,定王脸色大变,因为惊恐,他五官都感觉有点扭曲,随即大叫:“快,叫襄城伯!”   ……   内阁值房。   内阁五辅一人占据一张桌子,正按部就班的处置各地送来的奏疏,因为定王为储的分歧和素来的积怨,现在周延儒陈演黄景坊是一方,蒋德璟和范景文是另一方,两方泾渭分明,除了一些不得不交流、征求意见的奏疏,其他时候,两方人谁也不理谁。各自一边,兀自怄气。   宰辅们端着身份,保持冷战,但六部九卿和各个御史就不行了,他们纷纷上奏疏,对“好”和“好自”发表看法,联想当时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又或者是弹劾对手。   今日最惊异的一封奏疏,乃是大理寺卿凌义渠所上,他在奏疏中,强烈支持三辅蒋德璟,联系前情和后景,他认为陛下不可能说好,说的应该是“好自为之”,不但警告定王,也是警告群臣!   奏疏一送到通政使司,抄录分发出来后,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好自的意思,必然就是:好自为之。   这不是一个褒义词,而是贬义词,它清楚的透出了崇祯帝对定王的无奈和不满。   众人虽然明白,但却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但想不到,却被凌义渠戳破了。   这等于直接是打定王的脸啊。   被陛下骂“好自为之”。定王何能为太子?又何能为大明的皇帝?   在最后,凌义渠更是弹劾了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还弹劾了英国公张世泽、襄城伯李守錡这两个勋贵,说他们四人曲解圣意,谋图乱政,祸乱朝纲,乃是大明两百七十年来,最大的奸臣。   奏疏送到通政使司,凌义渠的人却没有在朝堂出现,而是在家中端坐,等待东厂锦衣卫的缉拿。   凌义渠的奏疏,一石卷起千层浪。   朝堂轰动,很多人传颂凌义渠的奏疏,借机发泄不满。   但凌义渠的奏疏刚出来不久,又有一封奏疏送入内阁,这一次,却是弹劾凌义渠以及内阁三辅蒋德璟和四辅范景文的。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当街袭杀   同样义正辞严,亦是将三人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并引出当年于文正(于谦)在土木堡之变后,拥立景泰帝,击退蒙古鞑靼的往事,为周延儒陈演张世泽李守錡等人拥戴定王做辩解,更把蒋德璟比作是当年害明英宗失陷土木堡的权奸王振。   王振是内监,将蒋德璟比作王振,可说是对蒋德璟的最大侮辱。   上疏人乃是次辅陈演的亲信。御史刘世芳……   这一来一往的两封奏疏,成了今日的焦点。   作为当事人的蒋德璟和周延儒陈演,对两封奏疏分别回避。   如何处置,就成了难题,关乎宰辅,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只送到宫中,请定王定夺,定王却是始终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有内监何成来到内阁值房,声色俱厉的说,定王看完凌义渠的奏疏,已经气的病倒了。   言外之意,要内阁严厉处置凌义渠,以解定王之忧。   但周延儒也不傻,定王不想做恶人,他又何想做?于是只当不明白何成的意思,处置凌义渠之事就被搁了下来。   凌义渠不处置,另一个刘世芳自然也是无罪。   双方在奏疏里相互攻讦,谁也不让。   内阁值房里,看似平静,但每一个人心中却都是喷涌着战火。   “阁老……”   这时,一个官员走进值房,在周延儒耳边低语。   周延儒听完脸色微微一变。   随即,又有官员进入值房,或到陈演,或到蒋德璟身前,小声低语。   很快,内阁五辅的脸色都变了,眼神或怀疑或犹豫,又或者是微微激动起来……   原来,那说骆养性谎报,太子未死,正率兵归来的流言,终于是传到了内阁值房……   “假的假的,根本不可能,这是蒋德璟黄道周他们的诡计,谁信了谁是傻子!”   同一时间,勋贵们也都听说了,在他们的聚会处,阳武侯薛濂站起来,大声道。   “不错不错。我们不可中了圈套,乱了阵脚。”   定西侯蒋秉忠等人点头。   但却也有一些勋贵保持默默。   流言或许是假的,但人心却是真的,从今日京师百姓的反应看,所有人都在期盼太子归来啊。   人心,在太子一边啊~~   ……   端方殿。   李守錡很快就出现。   听完朱慈炯所说,他却不惊慌,冷静说道:“不过这是太子党的阴谋和诡计罢了,想要通过舆论,扰乱我们的步骤,令我们惊慌失措,乱了方寸,只要殿下您坚定决心,处变不惊,按部就班的处置。几句流言,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也不能任由流言传播。我已经给王德化下令,令他所那些传播流言,全部抓起来!”因为惊怒,朱慈炯的面色变的扭曲,说道激动处,他拳头都握了起来。   “殿下处置的是。”李守錡点头,看着定王的脸,劝慰道:“殿下勿忧,只要太子本人没有出现在京师城下,就没有人敢质疑你。你就依然是我大明的储君和未来的皇帝。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白广恩和唐通的兵,后日凌晨就能到京师!”   定王大喜,随即又忧,叹道:“兵戈虽利,但斩不断京师幽幽众口,不能杜绝京师流言,我终不能心安。”   李守錡却早有准备,他阴冷着脸说道:“老臣有一计,可解现在的危局,更可为现在的局势添柴加薪,不过殿下你怕是要冒一些风险。”   “本宫何惧危险?伯公但说无妨!”定王急切。   李守錡压低声音,将心中的计划说出。   定王听得连连点头,毫不犹豫。   ……   夜。   乾清宫。   王承恩伏在崇祯帝的病榻上,在崇祯帝耳边小声念叨:“陛下,太子殿下没有遇害,他还活着,这会正在返回京师呢!陛下,你可听见了?太子殿下没有遇害啊……”   崇祯帝的手指,猛烈颤抖起来,但他的双眼,却是无法睁开。   宫灯从宫殿的窗棂映出去,隐隐看见几队持枪的龙骧右卫,正在乾清殿周围,往来巡视。   殿前的宫灯之下,全身甲胄的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挎刀站立,望着宫殿前方的漆黑夜色,一脸忧虑。   ……   同一时间。   襄城伯府。   十几个黑衣人跪在李守錡面前。   李守錡老脸阴沉:“老夫将你们从西山煤窑的俘虏营中提出来,至今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里,老夫可有亏待你们?”   “绝无,伯公待我等恩同再造!”十几人回答。   李守錡点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用到你们了,你们放心,你们的父母家人,老夫会妥善照顾,保她们一生无忧。”   “谢伯公!”   ……   上午。   哒哒哒哒。   熙熙攘攘地街道上忽然出现了十几骑的锦衣卫。   “靠后靠后,都靠后~~”   他们驱赶着街上的行人和商户。   京师的行人商户对锦衣卫的驱赶,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心知一定是有大人物经过。   抬头一看,果然,只见一百多士兵护卫着几辆马车,辚辚而来。   其中中间那一辆的马车,乃是四马并行的大车,周边前后都有锦衣卫和宫中侍卫拱卫,有见多识广的人一下就认出:“呀,是定王殿下……”   随后又有人认出了另外三辆马车,一个是内阁三辅蒋德璟,一个是英国公张世泽,最后一个乃是兵部尚书张缙彦,四辆马车在一百多士兵和几十个锦衣卫的护卫下,沿着街道向城门,看样子是要出城。   原来,今日内阁值房的议事结束之后,定王提出要去城外京营校场看一看。   如果是过去,内阁一定是拒绝,但自从太子殿下抚军京营,内平流贼,外抗建虏之后,宫里宫外对太子亲王们的束缚,就没有过往那么严了,定王即将是太子,未来有可能会抚军京营,这个时候去城外巡视京营,好像也没有什么过分,于是众臣就同意了。   蒋德璟,张世泽和张缙彦随行,除了宫中的侍卫,令有一百名五城兵马司的兵马维持秩序,行护卫之责。同时派人急速通知城外的京营各将,令他们准备迎接。   ……   车马辚辚中。   坐在车厢里的定王脸色铁青,眼见时间和路程都差不多了,他摸了摸胸口衣襟里的贴身铁甲,暗暗吸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箭,照着自己的左肩,狠狠地就刺了进去。   嗤。   短箭刺入血肉,鲜血流出,他额头也立刻就见了汗。   身为皇子贵胄,定王何曾受过这样的疼痛?   但定王咬着牙,一声也不吭,然后他慢慢蹲下来,俯身贴在地板上,抱住头,用车厢两边的坚硬梨木做掩护。   很快,街道两边传来一阵惊呼。   却是一匹惊马忽然从旁边的街巷里奔了出来,马长嘶,四蹄乱踢,扰乱了街道的秩序。   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没有忘记职责,带兵的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边令人制服惊马,一边大声命令,保护定王殿下和后面的王爷阁老。   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   就听见一声尖锐的竹哨声冲天响起。   “起!”   避让在街旁的十几个路人和摊贩立刻应声暴起,他们取出藏在箩筐里或者是木桌下面的弩箭,忽然向停在街心的定王马车急射。   砰砰砰砰。   十几支弩箭全部都射在了定王的马车上。   几个护卫在车前的锦衣卫和军士闪躲不及,直接被穿射而死。   而这十几个刺客训练有素,一轮射罢,立刻装上弩箭,再射第二轮,目标还是定王的马车,他们的动作极快,在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反应过来、向他们扑上来之前,他们每个人都射出了两支弩箭。   砰砰砰砰。   定王马车车厢上,钉满了弩箭。   “杀!”   随即,他们亮出兵刃猛冲上前,目标依然是定王的马车。   但这时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卒早已经完成了对定王马车的重重护卫,虽然这十几个刺客冲击极猛,完全就是同归于尽,不完成使命、绝不罢休的死士模样,但终究是架不住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多,很快的,他们就一个个倒下。   “殿下,殿下~~”   定王的近侍何成和吴胜,早已经一前一后的扑上了定王的车厢,掀开车帘。   ——定王左肩中箭,伏在车中,脸色惨白。   “啊,殿下受伤了,快,快叫太医!回宫,回宫!”   何成大叫。   后车里,从蒋德璟张世泽到张缙彦,每一个人都是脸色大变,刚才的凶险,他们都亲眼所见,刺客真是要非杀了定王不可,刺客是谁派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兵部尚书张缙彦惊的脸色煞白,心说坏了,定王当街被袭,我这个兵部尚书怕是不保了;   张世泽在惊恐的想,难道是太子的人在报复?啊呀,幸亏袭击的是定王,如果是我,我肯定是要被射成糖葫芦了。   蒋德璟却是想:定王当街被袭,此事何等重大?不管幕后者是谁,京师怕是要有一场徐凤血雨了……   ……   十几个刺客没有一个活下,虽然带队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大声命令,要留下活口,但刺客们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倒下,等他们全部倒毙,仔细查看,才发现他们七窍流血,俨然是预服了毒药,不管成不成,他们都必死无疑。   这背后指使之人,好狠毒。   “京师重地,竟然出了这种骇事,查!一定要查出真相!”   所有人,从内阁辅臣、勋贵到下面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惊恐无比,如果定王出了事情,他们谁也逃不过重罪,在听闻定王左肩中箭,但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他们都暗暗松口气,随即就把事情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追查真凶之上。   次辅陈演以为,京师九门应该立刻施行戒严,严查出入,揪出幕后指使者。   “唐时,宰相武元衡被当街刺杀,唐宪宗下令长安戒严,封闭九门,缉拿凶手,并派禁军护卫其他宰相上朝,最终,成功的找出了凶手,震慑了藩镇,今日京师的形势比唐宪宗时更加危急,陛下病急,定王遇刺,人心惶惶,因此下官以为,京师戒严,实施门禁,缉拿幕后黑手,当是合适之举。”   陈演说的义正辞严。   没有人能反对,于是京师戒严。   大明两百七十年来,数次戒严,但皆是因为敌寇杀到京师城下,今番为了定王遇刺戒严,也算是开先例了。   京师戒严,所有人都被控制出入。   东厂,锦衣卫,刑部,兵部,五城兵马司,整个国家机器,在极短的时间里,全部都动了起来。   五辅黄景坊领衔、兵部侍郎李凤翔、英国公张世泽两人配合,三人共同负责调查此案。   先彻查刺客的身份,调查他们在京师的活动轨迹,又从刺客所使用的弓箭和兵器入手,一层一层的盘查。   最后,竟然是查到了京营。   刺客所使用的弩箭,乃是工部制造、京营独有的威力军弩!   而经过调查,京营库房确实是丢失了一批军弩。   有一个刺客脚穿的乃是京营士兵的战靴,虽然不是今年,而是去年的旧靴,但也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和京营有关,因为京营士兵的靴子,是不可能外流的……   为了查找暗杀定王的幕后凶手,京师施行了半戒严,大批兵马出现在街道上,城门口严密盘查,但有嫌疑,立刻就抓捕起来。   一时间,风声鹤唳,京师人心惶惶。   这一来,人们再也不传播太子尚在的消息了,现在人们最关心的是,究竟是谁想要杀定王?定王的安危,关乎大明的国储,是最高权力者的继承,而宫廷秘史,权力相杀,历来都是人们最为津津乐道和愿意传播的。更不用说,定王被刺杀之事,就发生在大街之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亲眼目睹。所以迅速的,东风压倒了西风,人们对定王遇刺的讨论,超过了一切。   “定王神了啊,那么多支暗箭,是谁都都要被射成筛子了,但定王只是左肩轻伤。”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箭射到定王的面前,定王不慌不忙,伸手一夹,就夹在了手心……”   有好事者,将当时的情况描述的活灵活现。   晚间,一个更耸动的消息在京师不胫而走。   锦衣卫流出消息,说已经查出线索了。   刺客所用的弩箭,确定是来自京营!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京师戒严   ……   消息传开,京师轰动。   难道刺客是京营的人?   而京营是太子一手整饬起来的,所以不免有人就大胆猜测,会不会是太子殿下的人不服定王,因而做出冲动之举?   又有人怀疑,定王被刺,永王是唯一,也是最大的得利者。所以京营的人,说不定是被永王利用了呢。   虽然上一次定王在宫中遇刺,就有人传言,说是永王不轨,想要谋害定王,以便取而代之,但那一个试图行刺定王的金吾卫,在失败之后,就横剑自刎了,他家中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因此,案件到底为止,再没有新的消息传出,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   这一次定王当街遇刺,人们不免又和上一次联系了起来。   比起上一次的一个刺客,这一次变成了十几个,又用军弩,俨然是非要置定王于死地不可。   所有人都惊异。   然后人们就会想知道,如果真是永王,朝廷会如何处置?而定王又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弟弟?   ……   内阁值房。   已经是夜了,平常这里早已经是空无一人,宰辅们都回府休息了,但今夜却是灯火通明,内阁五辅周延儒蒋德璟等人齐聚,加上两个勋贵,英国公张世泽、襄城伯李守錡,还有宫中的代表,司礼监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以及锦衣卫副指挥使吴道正,十个人依照地位尊卑,或坐或站,灯光下,一个个都是面色凝重。   ——在骆养性未归的情况下,现在锦衣卫事务,暂由副指挥使吴道正负责。因此吴道正才有资格参加今日的秘密会议,探讨案情。   黄景坊就今日调查所得,先简单报告。   “经过一日查验,刺客所有的军弩,确定分别来自精武营、善柳营、右柳营的武库,其中,精武营最多,足足有六支,其他六支分别来自善柳营和右柳营。”   “现在,三个武库的库管,已有两人认罪,承认看管不严,丢失了军械,而照他们所说,这些军械丢失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十五天,因为每隔十五天,他们就会查验一次数目。上一次查验时,军弩数目和库存记载,都还是能对的上的。”   “所以,军弩一定是在半月之内丢失的。”   “外人不能进京营,窃贼只能是京营中的同袍。”   “现在锦衣卫和京营军法司,正在营中连夜详查,仔细盘问,以找出偷窃军弩的内贼。除了武库看守人员,凡是在半个月内,到过武库的各营营官和副营官,都已经闭门自省,等候锦衣卫的问询。”   听到此,蒋德璟和范景文皱眉更深,听黄景坊的意思,难道是怀疑有京营总兵级、或者是副总兵以上的将官涉案、从武库偷取军弩,然后暗杀定王吗?   如果是,那事情就更大了。   说完,黄景坊坐下了。   一直就站着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吴道正,拱手一辑,向诸位阁老,两位勋贵和王德化行礼,先说敬语:“接下来由卑职向诸位阁老,国公,伯公,和公公回话。”   然后再道:“除了刺客使用的器械之外,他们的身份更是重点,虽然这十二个刺客的面孔都十分陌生,不论百姓或者锦衣卫都不能认出他们,但据一个现场的一个卖草鞋的小贩说,他曾经见其中的一位刺客,今早进过街边的福茂祥茶楼。随即,卑职就带人去查,据福茂祥掌柜和伙计回忆,那刺客今日确曾在茶楼的雅间喝早茶,和他一起的,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贵妃的父亲、田弘遇府中的管家田师孟。”   听到此,蒋德璟和范景文都是色变。   什么意思,难道锦衣卫要把永王拉扯进来吗?   相互一看,范景文立刻站了起来,说道:“吴副指挥使,事关重大,你可千万要确定啊!”   吴道正拱手,恭恭敬敬地回:“如此大事,卑职何敢轻说?”   范景文坐下。   吴道正继续道:“原本是没有能认出田师孟的,只是因为他太过慌张,和端茶的伙计撞一个满怀之后,才有客人认出,这不是田府管家田师孟吗?”   “在确定无误之后,卑职带人到田府去询问,原想将田师孟唤出府中,问个明白,不想,刚走到田府门前,后门就有棺材推出,说是他们府中的管家田师孟忽然暴毙了。卑职惊讶,悄悄找熟悉田师孟的人查问,所有人都说,田师孟一向康健,从来没听说他有什么病根。”   “田弘遇是皇亲,卑职不敢造次,后续如何,唯请内阁司礼监决断。”   说完,吴道正环环一辑,轻步又退回了灯下的黑暗之处。   该说的,他都说了,接下来如何,就是诸位阁老的事情了。   ——作为骆养性的副手和亲信,吴道正很是知道分寸。   现场静寂。   所有人都好像被吴道正所说震惊到了。   虽然每一个人都早意识到,定王当街遇袭,绝不是小事,尤其是现在的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会掀起巨大波澜,但如果再牵扯到京营的将官和陛下的另一个儿子永王,那就不止是波澜,怕是要卷起滔天巨浪了!   田师孟的死亡有可能是巧合,但他和刺客共进早茶,就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了。   如果田弘遇只是一般人,锦衣卫早就将他拿下了。   但田弘遇是皇亲,怀疑他管家参与其事,开棺验尸,这个决定,绝不是轻易可以做的。   众人目光都看向周延儒。   周延儒皱着眉,抓着胡须,虽然他养气的功夫极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但最近这几天,因为事情发展的实在太快,宫中和朝中,惊心不断,更有太子尚在的传言在京师暗流,让他心烦意乱,现在又要定夺是否对田弘遇采取行动,一向平心静气的他,此时此刻,眼神中也不禁流出了一丝丝地焦躁和难定。   “老夫有一言,与王公公、诸位阁老听。”   周延儒久久没有说话,其他人也默然,静寂中,襄城伯李守錡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看向他。   蒋德璟心中一凛,他知道,李守錡又要出招了。   李守錡老脸阴沉,先是叹口气,然后字字如刀的说道:“最近这两日,京师里的流言,诸位阁老想必都听说了,什么锦衣卫传回的是假消息,太子未在九宫山遇难,又说宫中有人想要篡位夺权,谋害陛下,这一切所指的是谁?不就是在影射定王吗?”   听到此言,所有人都是微微色变。   京师的流言,他们当然都听说了,虽然心情不同,有人半信半疑,有人不屑,但总是有所震撼,李守錡是坚定的定王派,现在忽然提出这些对定王不利的流言,倒是令人意外。   “但定王何辜?这些流言又是何其荒唐?何不干脆说,太子殿下在九宫山追逐流贼,也是定王安排的?湖广的流贼,都听定王的指挥?”   “定王若有这样的本事,今日又怎么被人当街袭杀,身中弩箭,差点没命?”   “定王自上殿以来,兢兢业业,小心克己,从没有逾越分际。心中虽然苦,但从不与他人说,面对流言,他也是忍辱负重,昨日他还和老夫说,但是太子殿下能平安归来,他愿意以命换命,到西山禅寺出家为僧,以为大明,为陛下,为太子祈福!”   李守錡说的激动,表情更是悲愤。老泪都差点掉下来。   一瞬间,连蒋德璟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定王?   陈演更是“激动”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李守錡眼有悲伤,继续道:“定王殿下所想的,只是为陛下,为太子殿下分忧。但却有一些奸佞小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暗中兴风作浪,攻讦于他,今日见攻讦不成,竟然是丧心病狂,当街袭杀,若非定王洪福,说不得现在你我诸位的头上,都戴了白了!”   “上一次定王殿下在宫中遇刺,虽然有所怀疑,但定王殿下宅心仁厚,不欲追究,但奸佞却得寸进尺,非置定王殿下于死地不可,老夫以为,散播流言和行刺定王者,必是同一拨人,他们所求的,才是真正为了谋权篡位,窃取我皇明的神器!”   听到此,座中人都是色变。   他们已经听出了李守錡话中的杀气。   李守錡继续道:“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定王千金之躯,竟然遭人当街袭击,实乃是我皇明两百七十年来,从来没有多的事情,历朝历代,也鲜少听闻。不把他们揪出来,他们一定会继续兴风作浪,我大明将永无宁日,我等朝臣和勋将,无颜面对百官和天下苍生,更无颜面对病急的陛下!”   “老夫以为,非严查不可,不管涉及到谁,不论疑点大小,都应该一查到底,如此才有可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指使,终结内外流言,还朝堂以清明!”   说完,李守錡就坐下了,闭上老眼,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众人默然,照李守錡所说,非是要严查田弘遇不可,而一旦田弘遇被查,谣言必然四起,不管最后查到查不到,永王都必然惹的一身腥。最重要的是,病中的崇祯帝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怕是立刻就会受不了……   蒋德璟知道,自己不能不发言了,于是起身道:“襄城伯所言,我不能赞同,田师孟只是府中的管家,并不是田弘遇本人,他是茶楼,或许只是巧合,因此绝不可大张旗鼓的去查田府,不然惹市井传言是小,惊动了陛下,害陛下病情加重,那我等就万死莫赎了!”   “不错。”这一次,连陈演都不得不点头。   周延儒看向王德化:“王公公,您以为如何呢?”   在吴道正报告案情的时候,王德化一直在静静地啜茶,什么也不说,现在首辅问来,他才放下茶碗,站起身,轻轻咳嗽一声,清了嗓子,缓缓说道:“张皇太后有口谕,定王遇刺之事,只要内阁达成一致,司礼监一概同意。”   “谢公公!”   周延儒拱手致意,目光再看向吴道正:“内阁的意思,锦衣卫可以继续调查,但绝不可惊动田弘遇,更不能直接到田府。”   吴道正向前一步,恭恭敬敬:“是。”   事情议定,众人都微微松口气,但忽然的,又有一人站起,说道:“诸位阁老,王公公,世泽有一言一直闷在肚里,不知道该不该讲?”   众人一看,却是年轻的英国公张世泽。   周延儒点头:“国公但讲无妨。”   张世泽清清嗓子,很严肃的说道:“世泽家武传身,深知军武的重要和凶险,既然军弩出自京营,京营嫌疑难洗,现在锦衣卫正在调查,若是那幕后之人得到消息,趁着出城之时,带兵作乱就不好了,因此,世泽以为,京营城外的操练,是不是可以暂停几天?以免忽生祸乱?”   蒋德璟微微侧目。   ——张世泽虽然是英国公,爵位最高,但其口才和能力,都是一般,常理,他是说不出这番话的,而且他也不好站起来发表意见,莫非,这并不是他本人,而是襄城伯李守錡的指使和授意?   心里这么想,蒋德璟的目光不由就看向李守錡,惊疑的想:刚刚按下了田弘遇之事,现在又不许京营出京。李守錡打的是什么算盘?   周延儒深沉的声音飘来:“国公说的是,老夫以为,此议当行。”   陈演黄景坊连范景文都赞同。   只有蒋德璟默然。   ——在内心深处,蒋德璟对定王被刺,是有所怀疑的,对调查的方向,暗暗指向宫中的永王,更是深为警惕,原因有两个,第一,他不觉得永王有这样的野心,即便永王有这样的野心,田弘遇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第二,刺客明目张胆的使用京营的威力军弩在大街上乱射,还留下一只军靴,有点不合常理——刺杀亲王这样的大罪,刺客们应该是能隐藏则隐藏,最好是让朝廷找不到任何线索才好,何以敢使用京营的军弩?难道幕后者就不担心,朝廷顺藤摸瓜,顺着军弩和靴子的线索,查到他的脑袋上吗?   但同时的,那十几个刺客,穷凶极恶,向定王马车急射弩箭的样子,蒋德璟亲眼目睹,他不觉得有假,定王左肩上的箭伤,也是确实无误的,所以,蒋德璟又惊疑又矛盾,虽然觉得事情蹊跷,有很多地方不妥,但却也无法站起来,将心中的疑问全部说出。   现在张世泽提出京营不能出京,让他疑虑更深,隐隐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保定之变   承乾宫。   火把熊熊。   永王居住之所,忽然被宫中侍卫严密包围,永王进出不再有自由,也无法再和老师群臣见面,等于是被软禁了。   “哈哈哈,朱慈炯你好狠~~”   年轻的永王坐在殿中,大哭又大笑。   定王当街遇刺之事,他中午刚听闻,想不到黄昏时分,自己就被围了。   他知道,定王终究是不放过他,终究是要把脏水泼到他的身上,然后踩着他的尸体,登上皇极殿的宝座。   他已经是有今日、无明日了。   只恨生在帝王家,不然何有这样的灾祸?   永王大哭之时,贴身内监沈霑站在殿下,一句话也不说,但当等宫女和太监都退下,周边无有他人时,他才来到永王身边,小声道:“殿下勿忧,李晃传信给奴婢,要殿下隐忍,因为太子殿下并没有遇难,定王现在不过是狗急跳墙的最后疯狂罢了。”   “啊?你说什么?太子哥哥安然?是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永王惊喜不已,跳起来抓住沈霑的袖子。   沈霑坚定的点头,左右看,然后压着声音:“殿下切莫过于激动,以免被奸人看出。”   “好好好。”永王急忙又坐下,喜极而泣的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又看向沈霑:“李晃的情报应该是没错的,只是……我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据李晃估计,太子殿下回京,怕就是这一两日了!”沈霑压低声音。   “啊。”   永王大喜,几乎要叫出声来。   ……   同一时间,定王将一份刚刚盖了大印的旨意,递给了李守錡。   李守錡双手接过,反复的看过之后,忍不住惊喜的说道:“天衣无缝,天衣无缝啊!和真的完全一样!”   定王眼睛里燃烧着火焰:“这本就是真的,除了张皇太后本人不知情以为,其他都是正常的懿旨。”   “恭喜殿下!”   李守錡知道,一定是定王买通了张皇太后身边的近侍,因此在可以在张皇太后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出这份懿旨。   对他们的计划来说,这份懿旨太重要了。   李守錡小心翼翼地把旨意收好,向定王拱手:“有张皇太后这份懿旨,殿下不但可以调兵,而且可以名正言顺的召集群臣,大事可定。只是仁寿殿那边需要盯紧了,绝不能让张皇太后和群臣见面。”   “伯公放心,本宫已经令人封锁了仁寿殿的内外消息,等皇太后察觉不对,本宫早已经登基了。”定王咬牙。   李守錡佩服:“殿下英明。”   定王慢慢看向李守錡,忽然道:“伯公,你说我五日必须登基,明天可就是最后一天了。”   “不错。”李守錡老脸凝重:“胜败就在明日,就在乾清宫!”说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宫中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殿下的最后决心了。”   “好!”定王猛地站起来,走到剑架边,抓起上面的宝剑,呛啷一声拔出,宫灯的光亮中,剑锋映着他那一张扭曲变形的脸,他双眼通红,牙关紧咬……   ……   京师动荡的同时。   一天前。   三百里之外的保定府。   “快,快~~”   黄昏时,两只信鸽冲天而起,往京师飞去。   半个时辰后。   保定西门外的保定兵大营。   夜色早已经漆黑,营中渐渐安静下来,除了火把燃烧,军旗飘动和偶尔马嘶之声外,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震破了大营前土道的寂静。   一共七八骑,风驰电掣而来。   “什么人?站住!不然放箭了!”角楼上的值夜士兵立刻大声警告,同时人影晃动,脚步声声,很多值夜的士兵都张弓在手。   “我乃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有紧急要务,要见许总镇!”   几人簇拥之中,一人高声报道。   很快,营门开了。   骆养性等人被迎进了军营,直入中军大帐。   ……   同一时间。   保定总督袁继咸正准备上榻休息。   他原本是领右都御史、在保定一带负责屯田的,去年,在太子的大力支持、给予大量玉米土豆红薯种子的情况下,屯粮成绩不俗,取得了一个小丰收,不但缓解了保定周边的饥荒,也为朝廷和前线将士,送去了不少充饥的红薯和土豆。为朝廷立下了功勋。   作为东林中人,袁继咸原本的风评就极高,在保定总督杨文岳殉国、吴甡又转任湖广总督之后,深孚众望、又身在保定的他被崇祯帝委任为了保定总督,总总揽保定周边所有军务。   保定地区,无险可守,一马平川,崇祯十年以后设置的保定总督,一是为了充当京师屏障,另一个任务就是剿匪。历任保定总督,没有一人能在保定府常驻,不是在剿匪,就是在剿匪的途中。   但今年的情势变了,在太子殿下的亲自征伐之下,李自成溃逃陕西,张献忠败于湖广,保定总督肩上的剿匪职责,顿时就卸去了不少,但袁继咸却是一点都没有轻松。去年运河之战,保定兵全军覆没,只有虎大威率领的骑兵,幸免于难,身为保定总督,聚拢兵马,重新恢复保定兵的实力,是袁继咸的第一要务,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自到任后,袁继咸就殚精竭虑,筹集钱粮,招募青壮,想着保定兵恢复战力,可以为殿下的剿匪平虏大业出力。   但忽然的,一个噩耗传来,太子殿下竟然在九宫上失踪!   接着,朝廷命令到来,虎大威论罪革职,前河南总兵官许定国为新任保定总兵。   再随后,就在许定国到任的当天,一个更惊骇的消息传来,太子殿下竟然在九宫山遇害了!   袁继咸跪地大哭,不能相信。   运河之战时,袁继咸曾经和太子共守通州,可谓是患难与共,战后,袁继咸对太子殿下的战术指挥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想我大明出了如此皇储,不但聪睿果决,有军事长才,对政务民生,也颇为熟悉,更有悲天悯人之心。   如此,我大明中兴可待啊。   但谁想天嫉英才,太子殿下竟然英年早去。   天不佑我大明啊。   这些日子,袁继咸夙夜忧叹,时不时还会泪流。   今日,处理完政务,袁继咸心情低沉,早早就躺下了。   正在榻上辗转嗟叹之际,忽听家中老仆在门外小声唤:“老爷?老爷?”   “何事?”   “有人求见。”   “谁?”   “虎总镇之子,虎子臣。”   袁继咸惊的一下就坐起来了:“在哪?”   ……   ……   城西大营。   暗夜里。   “咚咚咚咚~~”   聚将的鼓声,忽然擂响。   营中各将急忙起身披甲,来到中军大帐。   众将聚齐之后,保定总兵许定国全身甲胄,腰悬长刀,从后帐转了出来。   许定国今年已经年近六十,但精神尚好,头发只是半白,身材中等,看起来十分精明,他在帅案后站定,阴沉的老眼左右一扫,说道:“本镇接到密报,有一小股漏网的流贼,假冒官军,正从南面而来,试图劫掠保定周边,我意,于道边设伏,多带弓弩,将其全部击杀!”   杀贼,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虽然众将心里都有疑虑,保定地区怎么会忽然冒出流贼?但还是抱拳:“听总镇令!”   许定国正要分派具体的命令,忽然听见大帐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中军官急匆匆的奔了进来,抱拳禀报道:“总镇,袁督来了,现已经到了辕门之外。”   许定国暗自一惊,袁继咸怎么来了?   袁继咸在保定城中,保定四门黄昏就关闭,这时忽然出现在大营,难道是和和接下来的事情有关?   不。不能被他阻拦,不然无法向定王殿下交代!   于是说道:“请袁督稍等,本镇分派完军令,即刻就去迎。”   中军官正待领命,就听见帐外脚步声急促,一个淳厚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是什么紧急军务啊?居然连本督也不迎!”   说话间,一个黑帽绯袍,脸色肃然的二品大员,已经出现在帐门口,目光直视站在帅案后的许定国,顾盼之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袁继咸。   许定国吃惊,急忙从帅案后转了出来,急步迎上,抱拳躬身:“参见制台!”   其他众将也都是抱拳行礼。   袁继咸微微点头,然后迈步到了帅案后,站定了,目光看向许定国:“许总镇,你深夜调兵,是为何事?”   “有贼从保定过。”许定国回。   “为何不禀报本督?”   “事急,城门已闭,末将想着,明日再禀报制台。”   “消息从何而来?”袁继咸问。   许定国犹豫了一下,说道:“是锦衣卫骆养性所说。”   “骆养性?他现在在哪?”袁继咸问。   许定国转对中军官:“去请骆指挥使来。”   “是。”中军官抱拳去了。   “周边市县,未见警讯,也不派出侦骑探查,只凭骆养性一句话,你就要调兵出营,许总镇,你不觉得有点鲁莽了吗?”袁继咸目光再看向许定国。   许定国连忙抱拳解释:“制台明鉴。末将只是想保境安民,再者,骆养性所说,焉能有假?”   袁继咸也不再问,只等骆养性到来。   众将都感觉情况有点不对,一个个都是默然。   脚步急促,中军官很快返回,不过他却没有带回骆养性,而是惊慌的抱拳报道:“禀制台、总镇,骆指挥使,忽然离营而去了。”   “什么?”许定国吃惊。   袁继咸却不意外,环视众将,冷冷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陛下的亲卫,二品的大员,但却不敢见本督,你们知道为何吗?”   众将静听。   “因为骆养性要你们伏击的,并不是什么流贼,而是当今太子殿下返京的马队!”袁继咸提高声调。   轰。   大帐里一下就炸开了锅。   许定国惊的满头冷汗,一句话脱口而出:“太子殿下不是已经在九宫山遇难了吗?”   “那不过是奸人的谣言罢了。”袁继咸环视众将,朗声道:“太子殿下安然无恙,现正带兵归来,距离保定府,已经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了,幸亏本督及时赶到,不然袭击太子马队是何等之罪,你们自也清楚。”   哗啦啦,帐中诸将吓的全都跪下了。   只有许定国还站着。   因为惊骇,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不过他很快就惊醒过来,急忙也跪下。   袁继咸盯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说道:“太子殿下有令,保定兵不得擅动,从现在起,本督就宿在营中,以待朝廷和太子殿下后续的命令。”   “是!”   众将轰然答应。   “都起来吧。”袁继咸道。   众将起身。   许定国跪的慢,起来的也慢。起来后,脸色依然苍白——幸亏袁继咸及时闯入,不然照骆养性的命令,此时说不定他已经闯下了大祸。只是太子军法严厉,自己为定王所用的事情,怕是瞒不过太子的法眼,当初他上下活动,已经是无罪,但忽然又被投入大狱之中,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太子亲自点了他的名,兵部和刑部那些收了他银子的官员,才不得不又将他投入了大狱。   原以为太子已死,他被定王从狱中释出,以后忠心定王,不愁富贵,但想不到,太子竟然回来了。   如此一来,他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报!”   这时脚步声急促,一名英武矫健的小将疾步走进了帐中。   帐中众将抬头一看,一些虎大威的旧部,眼中都不禁露出惊喜,这不是虎总镇之子虎子臣吗?   虎子臣今年刚十九,因为常年跟随虎大威在军中,风吹日晒,车马不停,因此显得有点老成,胡子又多,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小三十岁的人,他进到帐中,向袁继咸躬身抱拳:“禀制台,卑职在营外设伏,将试图逃走的骆养性等人拿下了!”   帐中人都是惊奇,许定国更脸色发白——骆养性虽然向他隐瞒了太子就在马队中的事实,但却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一次马队乃是太子余党,进京要对定王殿下不利,要他想办法歼灭。因此才会私自调兵,现在骆养性被擒,如果将他供出,连着前事,太子怕也是不会放过他。   “好。将其严密看管,待太子殿下审问。”袁继咸振奋,左右环视:“太子殿下一会就到,众将准备随我迎接。”   “是!”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白刃不相饶   ……   官道边,暗夜里,火把熊熊。   袁继咸带着保定营百总以上的十几个官佐在道边等候。   许定国就站在袁继咸的右手边。   和刚才相比,此时他眼神中的惊慌更多,虽然深夜凉爽,但额头的冷汗,却始终不曾退去。   而在袁继咸的右手边,虎子臣肃然而立,他身后,五十个充当前锋,随他赶到保定的五十个保定骑兵,都立在马前,等待太子,他们中间,骆养性和手下的五六个锦衣卫,被五花大绑,严密看守。   像是知道反抗无益,骆养性和手下都是垂头丧气,   ……   “来了!”   许定国正忧思,耳边忽然听见一声喊,抬头望去,只见官道之上,隐隐闪现火把之光,由远而近,渐渐而来,而随着距离的临近,火把光亮越来越清晰,马蹄之声也渐渐听闻。   是一支马队,人数看不出多少,但马蹄声音非常急促。   哒哒哒哒。   很快,这支马队的前锋距离他们已经不足一百步了。   袁继咸急忙领着众将上前迎接。   马队停了下来。   没有旗帜。   借着火把光亮,许定国看到了一张张疲惫,风尘仆仆,但却刚硬的脸,身材也都高大,一看就知道都是军中的健硕将士,轻甲轻装,但弓箭刀枪却齐全。   一眼看过,许定国就知道,这些骑士都是百战的精锐,远非自己麾下那些新募的保定兵可敌。即便他照骆养性的命令伏击了,也未必就能成功……   ……   此时,这一队骑兵向两边分来,闪出中间的那一个带队百总官来。   这百总年纪很轻,骑着一匹黄骠马,面孔白皙,眉如卧蚕,身材比平常人高出一个头,见到道边迎接的众人和袁继咸的旗帜,他翻身下马,急步来到袁继咸面前,抱拳深深见礼:“王辅臣见过制台大人!”   “免礼,殿下呢?”袁继咸急不可耐的问。   “不远了,随后就到。驸马都尉,虎总镇,都在身边跟随。”王辅臣答。   袁继咸点头,继续翘首等待。   许定国的心,忽然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他年近六十,经历过很多很多的事情,更几番沉浮,好几次都差点要被主官推出辕门斩首了,但靠着机巧,他一次一次的转危为安,但今夜,面对滚滚而来的太子马队,和那听闻很多、但却从未见面的太子殿下,他心情竟然无比紧张,有一种即将要大祸临头、屠刀即将要落下的不安和忐忑。   但他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太子驾到,即便是他最心腹的家丁,此时也都是屏气凝息,不敢有任何动作。   许定国在心中一叹:听天由命吧。   ……   隆隆隆隆,官道之上的马蹄之声更加密集,火把也更明亮,连续有两大队的骑兵赶到。   而就在第二队骑兵赶到之后,先行赶到的虎子臣和王辅臣都是肃然,接着,骑兵大队向两边一分,闪出了护卫在中间的几骑来。   “参见殿下~~”   袁继咸虎子臣王辅臣都已经跪了下去。因为太激动,袁继咸淳厚的声音,这一刻竟然是无比沙哑,甚至是带着一丝的哽咽。   许定国急忙也下跪。   “保督快起~~众将也快起~~”   听见一个年轻、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定国心中一震,这就是太子。   随即,微微抬头,向声音来源处偷看。   ——火把光亮下,看见一个披着大氅,戴银盔,着轻甲的年轻骑士缓马而出,随即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交给身边的一个宦者,然后迈步来到袁继咸面前,伸手搀扶。   因为就跪在袁继咸的身前左侧,所以许定国清楚的看到了太子的脸。   年轻、英俊,脸色严肃,虽然风尘仆仆,疲惫不已,但一双眼睛却像是天上星星一样的明亮,目光冷静而清澈。腰间悬着宝剑,走路不急不缓,俨然是王者气息。   而在太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有驸马都尉巩永固,东宫典玺田守信,还有原保定总兵虎大威,河南总兵陈永福,另外的几个年轻小将,许定国却是不认识了。   许定国只偷看了一眼,急忙又低下头,和众人一起喊道:“谢殿下!”   众人都起身,许定国跟着站了起来,然后随着众人,一起后退了几十步,给太子和保督留出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太子托着袁继咸的手臂,和袁继咸小声说话。   火把光亮下,他不时微笑点头,像是在感谢袁继咸的担心,忽而脸色又严肃,像是为袁继咸所禀报的情况而担忧。   许定国心跳更急。   他知道,袁继咸一定禀报了他试图带兵伏击的事情。   “带骆养性!”   忽然听见那宦者喊。   许定国心脏更是大跳,抬目看过去,只见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被五花大绑的推到了太子和袁继咸的面前,然后木然的跪在了太子面前。   太子和袁继咸都已经坐了下来,两人开始审问骆养性。   因为离的远,所以许定国并不能知道太子都问了什么?骆养性又都回了什么?他只能看到,太子始终冷静,面色沉沉如水,从始至终都没有发怒,倒是保督袁继咸却是连连跳起,脸色镇怒,甚至对骆养性戟指怒骂,显然是被骆养性的供词所震惊到了。   而堂堂地锦衣卫指挥使,这会跪在地上,惊恐的像是一条断脊之犬,不住的叩头,流泪……   许定国惊恐难安,他现在只希望骆养性没有将他的事情全部说不出来,不然,他纵是不死,这个保定总兵官也是保不住了,说不得还得回到刑部大狱,继续做他的囚徒去。   终于,太子结束了对骆养性的审问,并婉拒了袁继咸的入城请求,而随行的将士也已经搭好了简易军帐,今夜就要在这里宿营,明早再赶路,许定国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心中一松,正准备抬手擦汗之时,忽然人影闪动,脚步声响,太子和袁继咸以及一干护卫,竟然是向这边走了过来。   连许定国在内的保定诸将,都急忙抱拳躬身。   太子站定,目光徐徐扫他们一眼,最后落到了许定国的身上,平静问:“你就是保定总兵许定国?”   许定国惊的大颤,心说果然是冲我来的,但此时此刻,却也容不得他退缩,于是急忙跪倒,拜首道:“是臣。臣许定国,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说着,以头伏地,动也不动。   但他的马屁,没有任何用处。   太子年轻的声音飘来,这一次不再是温和,而是透出了一些严厉:“十四年,洛阳和开封为流贼围攻,危在旦夕之时,你身为总兵官,畏战不前,又贪墨军资,本是死罪,但你机巧的很,花了大笔银子,贿赂官员,死罪变成无罪,若非是我干预,你早就在外面逍遥了。原本以为,将你投入刑部大牢,你定能安分一些,但想不到啊,你竟然又成了总兵。说吧,你这一次又是花了多少银子?又或者是走了谁的门路?”   许定国吓的魂飞魄散,急忙叩首:“殿下明鉴,臣没有啊……”   “定王、李守錡看你有用,以你为保定总兵,密令你阻拦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许定国惊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骆养性诈你,说经过的乃是本宫麾下的武襄左卫,要你全数截杀,你胆大包天,居然答应了他,岂不知袭杀武襄左卫也是死罪?若非是保督阻拦,你现在应该已经是弓弩齐发,将这里变成战场了吧?”太子越说越严厉。   “没……”许定国惊的冷汗淋淋,已经是说不出话了。   “来呀,将他拿下!”太子道。   两个武襄左卫答应,上前摘去许定国的头盔,将他拖起。   “殿下饶命啊~~”   直到这时,许定国这才喊了出来。他冷汗如雨,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太子冷冷看着他,一瞬间,脑子里面闪过一个杀字,不过终究是忍住了,说道:“革去他保定总兵官之职,暂时关押,听候朝廷的处置。虎大威!”   “在!”   站在太子身后的虎大威,立刻出列抱拳。   “令你暂为保定总官兵,署理保定军务。”太子道。   “是!”   虎大威大声得令。   他本就是保定总兵官,虽然许定国上任之后,立刻就安插亲信,调派将领,但时间毕竟太短,远远还没有掌握保定兵,现在虎大威回到旧职,又有袁继咸,保定兵立刻就回到掌控中。   火把燃烧中,所有人都是肃然,对于太子的处置,无一人敢有异议,全部听从。   ……   处置完一切,朱慈烺回到帐中,倒头就睡。   这几天,他一直都是如此,睁开眼赶路,闭上眼睡觉,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而当过了河南,进入河北,李若链一路重新署理各地的分司,传达他的命令,重新掌握河南河北的军情司之后,河北河南形势都已经在控制中,官府和各地驻军,都已经知道了他平安的消息,之不过因为他每日疾驰,消息传播的速度远远追不上他的马蹄,因此,他到了哪里,哪里人才能知道他的消息。   就比如今夜,如果知道他尚在的消息,给许定国两个胆子,他也不敢答应骆养性的要求,带兵袭击武襄左卫的。   而在进入保定府之前,在真定府,朱慈烺遇见了段彪。   段彪带来了堵胤锡的密信。   看完密信,朱慈烺大吃一惊,他想不到定王竟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弑父。   朱慈烺不敢相信,定王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人的野心之大,竟然可以丧失人性!   于是,朱慈烺心急如焚,再一次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从真定府到保定府,两百里的路程,几乎是一日到达,这也是暗夜之后,他依然带队在官道上奔驰的原因。   京师情况危急,定王随时都可能出手,天翻地覆,猪羊变色,大明的剧震将不可避免,为了抢时间,也为了见崇祯帝最后一面,朱慈烺已经完全是拼了。这几日,只他自己一人,就累死了两匹战马,麾下众将更不必多说,幸亏可以从经过的府城补充,不然,三千马连一半的路程都跑不了,就要全部累死在途中了,如果那样,他们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抵达保定府。   在进入保定府之前,朱慈烺听到新任保定总兵官居然是许定国之后,心中顿生警惕,一个应该在刑部大狱中的罪人,而且是被他特别叮嘱,绝不能轻放的重点人物,却忽然又成了朝廷二品的总兵武将,不用问,一定是定王和李守錡在搞鬼。   保定府是去往京师的必经之处,许定国为保定总兵,说不得是带有使命的,加上他治罪许定国的宿怨,许定国怕是不会轻易为他所用的。因此,必须要罢了许定国的官,以免他带兵作乱。   想明白这一点,朱慈烺立命虎大威之子虎子臣为前锋,先行前往保定府,去见保督袁继咸。   临行前,他对虎子臣有过叮嘱。   而虎子臣不负所托,不但圆满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而且还擒获了骆养性。   骆养性,锦衣卫指挥使,原本应该是父皇的最亲信,也是最不应该陷害他的人,但骆养性却偏偏成了定王计划中的最大执行者,朱慈烺心中的愤怒,有点无法压制。在审讯骆养性的过程中,除了京师情况和定王、李守錡阴谋的细节,朱慈烺更想知道的其实是,为什么?定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李守錡,还是你骆养性,或者是其他歹人,蛊惑诱导了定王?   隐隐地,直到现在,朱慈烺都有点不能相信定王的改变。   “臣死罪。”   骆养性脸色煞白,眼神木然呆滞:“做过的事情,臣一一都说了,绝无保留,但如果殿下说,是臣蛊惑了定王,致使定王做出这些疯狂之事,臣却是不能认!这些谋逆大罪,并非是臣愿意,而是定王用臣一家老小的性命,逼着臣做的,臣不得不做啊,如果说有谁蛊惑,那绝不是臣下,而是定王自己蛊惑了自己啊~~~”   朱慈烺当时默然。   进入睡梦之中后,骆养性的话,却仿佛依然在他耳边萦绕。   朱慈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官道美酒   京师。   夜。   年轻的兵部尚书张缙彦正准备休息,管家忽然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老爷,有客来访。”管家道。   “谁?”张缙彦惊疑,夜都这么深了,谁会来见他,而且管家是知道他规矩的,这么晚了,管家却依然冒着惹怒他的风险来通报,说明访客的身份非比寻常。   “襄城伯李守錡。”管家道。   张缙彦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   “你说什么?”密室里,听李守錡说完,张缙彦惊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李守錡冷冷看他,再重复:“军弩失窃之事,查到了善柳营张纯厚和精武营董琦的身上,他两人似乎察觉到了,正在谋划作乱,为防万一,奉张皇太后之令,定王已经密调白广恩的玉田兵和唐通的密云兵入京,现在他们两人的兵马距离京师已经不过三十里了,天亮前就会入京。请兵部立刻为他们准备营房和粮饷。”   说着,将手中的旨意递给张缙彦:“这是皇太后的懿旨。本兵请看。”   张缙彦双手接过,看完后抬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说:“既然是张皇太后有旨,定王有令,下官自当执行。只是……调外兵进京,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我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李守錡看着他,冷冷不说话。   张缙彦忽然明白,抬手惊道:“明白了。你篡改……”   十天前,李守錡被定王任命为京营协理,和兵部对接,四天前,定王召白广恩和唐通进京述职,由兵部代为传令,张缙彦并没有怀疑,正常签发了兵部公文,但想不到,白广恩和唐通居然都带了兵马。   不用问,一定是李守錡篡改了兵部的公文,又或者是,白唐二人根本就没有遵守公文,而是直接听了定王的密令!   只是,就算张纯厚和董琦等京营将领有什么不轨,但京营将士绝不会跟着他们作乱,只要定王出面,说出真相,拿下张纯厚和董琦,一切就会平息,又何必调外兵入京?   难道是有其他图谋?   虽然还年轻,历练也很浅薄,但张缙彦毕竟是进士出身,他瞬间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寻常和其间的巨大凶险……而作为兵部尚书,他不知不觉就做了帮凶,只是他不明白,太子遇难,陛下病危,这天下稳稳当当的就是定王殿下的,定王殿下又何必做其他图谋?   难道太子殿下没有遇难?   想到这一点,张缙彦额头的冷汗,如雨点一般的落下。   他意识到,京师,怕是要有一场大乱了。   “非老夫篡改,实乃是张皇太后的懿旨,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不得已为之,本兵可明白?”   李守錡冷冷,目光如刀一般的盯着张缙彦。   张缙彦满头冷汗,终于是点头:“是,下官明白了。”   李守錡老脸上露出了笑:“如此就好,希望本兵牢记今日之话,在诸位阁老和重臣面前,可不要说漏了,不然老夫饶你,皇太后和定王也不会饶你!”   ……   暗夜里。   官道上。   火把熊熊,车马辚辚,军旗飘扬,无数的人影在涌动。   “快,加快速度,天亮前必须到京!”有将官大声命令。   ……   通州。   通州知州张凝和也忽然被惊醒了,却是管家来报,说,堵主事有急事求见,现在就在前堂花厅。   张凝和心知有大事,急忙穿衣去见。   堵胤锡正在花厅中焦急的踱步,见张凝和出来,连见礼都顾不上,直接迎上去,压着声音:“张大人,出大事了,你我必须立刻决断!”   “何事?”   虽然堵胤锡在厘金局的任上,不过一年,张凝和和他相处,也就是一年时间,但却知道,堵胤锡是一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即便是去年通州血战,矢石交加,城墙岌岌可危之时,堵胤锡也从未惊慌过。但今夜,他却是看出了堵胤锡眼神中的惊慌,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以至于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堵大人,竟然也露出了惊慌之色?   “白广恩和唐通,正带兵入京,此时,距离我通州,已经不过十里了。”堵胤锡道。   张凝和大惊,几乎不敢相信:“他们是外军,怎敢进京?”   “是定王和兵部的命令!”堵胤锡脸色凝重:“素卿,你我必须阻止,不然京师必有大祸!”   张凝和,字素卿。   “我们如何阻止?”张凝和肃然问。   “我去见唐通,你去见白广恩,去年通州之战时,我和唐通守南门,你和白广恩守新城,彼此都有熟悉,我们的话,他们应该是信的。”堵胤锡道。   “仲缄的意思是?”张凝和疑。   堵胤锡,字仲缄。   “近日,通州城中的流言,素卿想必听说了吧?”堵胤锡望着张凝和的眼。   张凝和点头。   堵胤锡道:“实话和你说吧素卿,流言是我令人散布的!”   “啊?”张凝和更惊。   而不等张凝和问,堵胤锡就已经肃然解释:“太子殿下根本就没有遇害,此时正带着兵马返回京师,但定王身边的奸人却是不愿意见到太子殿下归来,他们一心一意的要推定王上位,不但令人散播假消息,说太子殿下已经遇难,涣散人心,而且还演出了一场定王遇刺的好戏,然后借此密调唐通、白广恩进京,想要借助两支外军,掌控京师,从而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的谋逆!”   张凝和惊讶的张大了嘴,一时合不上。   虽然震撼,但他却相信堵胤锡绝不会说假。   不止是因为他相信堵胤锡的人品,更因为他隐隐也嗅觉到了这段时间里,朝堂上的诡谲之处。   堵胤锡盯着张凝和,声音清楚而坚定:“有京师的忠良,将消息透漏给我,为挫败奸人的阴谋,堵某不得不派人传播真实消息,以震慑奸佞,现在,奸佞俨然是狗急跳墙了,他们密调唐通白广恩进京,怕是要进行最后一搏了。”   张凝和明白了,毫不犹豫,拱手一辑,肃然道:“如何做,大人请吩咐!”   “唐通和白广恩只所以听从奸佞,不过是以为太子殿下已经遇难了,天下将是定王的,他们投靠定王,可以谋取到富贵。但只要告知他们二人,太子殿下并没有遇害,且正在带兵归来的途中,他们二人就绝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兵进京!”   “因此,堵某想请素卿一起出城,亲见唐通和白广恩二人,告知真相,说服他们,令他们放弃进京的计划,回转原处,如此,京师局势就会转危为安,奸佞的谋逆,就会落空。”   “明白了。”张凝和急切:“我们这就走!”   “不,为防意外,我们还得稍微安排一下……”堵胤锡道。   ……   暗夜里,   通州的东门,嘎啦嘎啦地开启了。   一般来说,城门关闭之后,不到次日清晨,就不会再开启。   但今夜是一个意外。   两位通州城里的最高官员,五品的户部厘金局主事堵胤锡和从五品的知州张凝和,同时出现在城门口,守门的士卒知道是有大事,于是遵令打开城门,随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十几个人的护卫之下,出了通州东门,顺着官道,往东面而去。   但刚出去不到五百步,忽然听见一声口哨,官道两边的黑暗中,忽然哗啦啦的跳出许多人,将堵胤锡张凝和等人围在中间,马嘶鸣,人慌乱,听到外面的动静,张凝和掀起车帘向外看,此时火把已经亮起,张凝和瞪大了眼睛,惊讶的发现,拦阻他们,乃是几十个劲装黑衣的汉子,有人火把,有人弓弩,火把最亮处,正看见一个灰袍中年人,负手站在官道最中央,满脸微笑的看着他们。   而在灰袍人身后,有一辆马车,看来他是坐马车来的,而且好像已经是等候很久了……   张凝和不认识灰袍人,但堵胤锡却认识,他脸色一下就变了。   “什么人?胆敢拦阻官差,快快闪开!”   堵胤锡和张凝和的手下人,自然也不认识灰袍人,他们惊慌的大叫,要黑衣壮汉们让路。   黑衣壮汉们却都纹丝不动,只冷冷看着,同时,他们手中弓弩对的更紧,但是堵胤锡他们有所妄动,立刻就会急射。   “夜深人静,两位大人,神色匆匆,车马急急,这是要去哪啊?”这时,灰袍人清冷,但又高亢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   无人答应。   “堵牧游堵大人,你躲在车中,就不想和萧某一见吗?”灰袍人又笑。   堵胤锡,号牧游。   车帘掀起,堵胤锡脸色沉沉的下了马车,来到萧汉俊的面前,拱手道:“原来是萧照磨,失敬失敬。紧急公务,还请萧照磨让路。”   萧汉俊望着他,忽然笑了:“什么紧急公务?两位大人,该不是要去夜见唐通和白广恩吧?”   堵胤锡脸色不变,绵里藏针的说道:“堵某不知道萧照磨在说什么?公务紧急,还请萧照磨让路,不然耽搁了朝廷大事,非是你我能承担起的!”   萧汉俊还是笑:“大人何必隐隐藏藏?你我都在通州,你知道我的事,我也知道你的事,但不同的是,我毕竟是军情司的地下照磨,所知总是要比大人多一些的,两位大人深夜密议,又匆匆离开通州,往东面而去,如果不是去见唐通和白广恩,又会是为了何事呢?”   堵胤锡默然了。   这时,脚步声响,张凝和也忍不住的跟了过来,喝道:“仲缄何必和他们废话?令他们让开,不然咱们就撞过去,但是我你有所意外,就让他们所有人顶罪!”   萧汉俊笑:“张大人好气魄,两位大人身份贵重,我自然不敢伤你们的,不过你们身边的这些随从,怕是没有一人能活。”   张凝和色变:“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么和本官说话,报上名来,本官要知道,你到底是谁?”说着,又指向周围端着弩箭的黑衣人:“还有你们,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居然敢拦截本官,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没有人应答,所有黑衣人都冷冷。   萧汉俊忽然又笑了:“张大人这出双簧演得好,极会拖时间,如果不是知道,萧某还真的会以为,张大人是一个鲁莽之人,因而和张大人争执几句呢!”   张凝和色变,不同于刚才,这才是真的色变,他盯着萧汉俊:“你什么意思?”   萧汉俊却是看向了沉默的堵胤锡,笑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堵大人和张大人大张旗鼓的走东门,去派心腹家人,带着你们二人的联名亲笔信,悄悄从西门离开,快马去见唐通和白广恩,这一招确实玩的漂亮,如果不是萧某早知道堵大人谋略极多,一直小心提防,在盯着你们的同时,亦不忘记他人,说不定今夜就真上当了。堵大人,你说是吗?”   张凝和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   这个萧汉俊,竟然如此奸诈!   堵胤锡脸色沉沉,用一种十分凝重的目光望向萧汉俊:“萧照磨,果然非是一般人,怪不得太子殿下会重用于你,只是……萧照磨就是这般报答殿下的知遇之恩吗?”   “人各有志,堵大人是不会明白萧某心志的。”萧汉俊避开堵胤锡刀剑一般锋利的目光,然后迅速转一个话题:“堵大人以为唐通和白广恩两军会经过通州,走东直门入京吗?你错了,他们根本不会从通州过,所以啊,即便是萧某不拦,堵大人的人和信,怕也是送不到的。”   堵胤锡明白了,原来奸佞们已经防到了他,目光依旧望着萧汉俊,说道:“太子殿下已在归途,就算定王控制了京师,又有什么用?以太子之能,又岂是定王可当?萧照磨如此聪明,就不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为后世留一个声名吗?”   萧汉俊面无表情:“萧某做事,从不留后路,什么名声不名声,更是不在乎。不能五鼎食,那就五鼎烹。是生是死,是容是辱,从迈步的那一刻起,萧某就都抛在脑后了。”   说着,深深一辑:“但大人的心意,萧某还是心领。”   直起身来,说道:“来呀,上酒!”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外兵入京   ……   官道上。   几个黑衣人上前,从马车里搬出了桌子凳子和一坛美酒,连着还有六七个小菜。然后就在官道上摆开了。   张凝和惊异。   萧汉俊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萧某不能囚禁两位大人,但也不能放两人大人离开,长夜漫漫,不如萧某请两位大人就在这官道之上,天为盖,地为席,小酌几杯如何?待天亮之后,两位大人自可离开,然后就当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以后再不相见,如何?”   张凝和看向萧汉俊的目光更惊异,只觉得此人怕不是精神不正常吧?   堵胤锡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望着萧汉俊。   ……   京师。   皇宫。   司礼监掌印,内廷三公之首的王之心,披衣而起,正坐在灯下发呆。灯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煞白,鬓角的白发之下,渗出细密的汗珠,想了很久,他一咬牙,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然后忽然大叫一声,连人带椅的摔倒在了地上。   外面的小监听到动静,急忙奔了进来,见王之心倒在地上,惊的将他扶起,但王之心已经是人事不省,而且口眼歪斜,俨然像是中风了。   “快,叫太医!”   小太监吓的惊叫。   很快,消息从宫中传出,司礼监掌印王之心王公公得了急病,深夜中风……   ……   “王之心,倒也聪明……那就由他去吧。”   正准备前去拜访王之心的李守錡在得到消息后,冷冷一笑。   ……   同一时间。   首辅周延儒忽然被惊醒,却是管家在门外轻敲,口中道:“老爷,老爷?定王召见。”   “哦?”   周延儒急忙翻身而起。   等他穿戴整齐,来到前院时,发现定王的贴身内监何成何公公已经在等着他了。   “阁老,请上轿。”何成为周延儒掀轿帘。   周延儒惊疑:“公公,殿下深夜召我,不知何事?”   何成笑:“阁老到了就知道了。”   ……   轿子向前。   周延儒来到内阁值房,发现次辅陈演,五辅黄景坊,十几个勋贵,六部九卿的十几个堂官,包括兵部尚书张缙彦在内都已经到了,但却不见三辅蒋德璟四辅范景文和左都御史李邦华等人。   定王也不见。   众人不禁都有点忐忑,目光看向李守錡,发现他老脸沟壑,一点表情都没有。   脚步声响,一个绯袍太监大步走了进来,双手郑重无比的捧着一个黄绢。   有人认出,乃是仁寿殿的主管太监赵四。   赵四侍奉张皇太后,怎么跑这里来了?   众人心中一惊,目光都看向他手中的黄绢。   “有旨意!”   赵四在堂中站定,高声。   众人都是一惊,心说陛下都迷昏不醒了,哪来的旨意?在说,即便有旨意,哪怕是皇太后的懿旨,也应该是内廷三公之首的王之心宣读,何以是赵四?但随即又想到,王公公发急病了,这一来,赵四来传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五辅黄景坊拱手:“敢问伯公,可是皇太后的懿旨?”   “正是。”   赵四冷冷回答一句,又道:“掌印王公公王之心得了急病,王德化王公公有要务,因此,就由咱家来宣读。”   说着,就展开黄绢大声朗读。   听着听着,群臣微微惊奇,听到最后,更是轰的一声,骚动了起来。   怎么可能?张皇太后竟然认为京营会谋叛,因此暗中密调白广恩唐通的兵马进京?   外兵入京,这不和朝廷的规矩和大明的祖制啊!   所有人听后都是大吃一惊,立刻嗡嗡嗡地大声议论起来。   宣读完密旨,赵四收起“懿旨”,站在堂中,目光环视堂中的所有人,高声道:“皇太后懿旨已宣,诸位大人,还不快接旨?”   众人还是静寂。   对于此道懿旨,他们都有点不敢接。   静寂之中,忽然有一人站出,拱手高声道:“谨奉诏,有异议者,必是谋刺定王同谋,臣请斩之!”   众人大惊,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却是襄城伯李守錡!   李守錡穿着武勋狮子服,拱手而立,须发戟张,一脸杀气,   众人更惊。   赵四微点头,目光看向群臣,再重复说道:“皇太后密旨已宣,诸位大人,还不接旨?难道是不想做我大明的臣子了吗?”   这一声厉害。   阳武侯薛濂和定西侯蒋秉忠相互一看,立刻齐步奔出,到堂中站定拱手,高声道:“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两人带头,其他勋贵立刻纷纷奔出,口中都高呼斩之。   文官却依然没有动,他们目光都看向文官之首,大明内阁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脸色煞白,忽然明白,怪不得不见蒋德璟范景文李邦华等人,原来,今日来到内阁值房的,就是被摘选过的,那一些刚硬的,可能会强烈反对的大臣,都没有出现在这里,现在在这里,都是一些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在李守錡宣旨,勋贵们高声响应的情况下,即便他这个首辅反对,怕也是没有多少人会跟随……   “谨奉诏。”次辅陈演已经拜了下去。   有人带头,群臣陆续有人拜了下去,说奉诏。   而李守錡冰冷如刀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周延儒。   周延儒长叹,他知道,自己终是无法抗拒,这一刻,他多希望蒋德璟在场,那样,根本不用他出面,蒋德璟就会激烈反对,将“密旨”驳回,但现在,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贵为首辅,但同时却也只是一个卑微文臣的周延儒没有和定王、李守錡抗拒的勇气,暗暗长叹一声后,他也拜了下去。   ……   京师外城。   广渠门。   刚刚卯时,距离开门的辰时,还有一个时辰,但此时在城门之前,却出现了无数的火把,一队队急行军赶到京师的玉田兵和密云兵在城门前列队等待,火把映着将旗和他们身上的甲胄,也映着白广恩和唐通两位总兵的脸。   两人表情都有点复杂,极期待,又带着一点的不安……   作为参加过松山大战,久经沙场,内战流贼,外抗建虏的八大总兵之二。白广恩麾下的玉田兵和唐通麾下的密云兵,都属于是大明现在的一线主力部队,在太子的京营没有整饬之前,他们两人麾下的兵马是仅次于关宁铁骑,蓟州兵,宣大兵的存在,现在虽然不比过去了,但两人麾下的兵马,依然是大明的强兵。   而作为大明一等的武将,他们两人都清楚的知道,外兵是不能入京的,己巳之变时,情况那么危急,袁崇焕的勤王兵马,都只能宿在广渠门,而不能入京,现在他们两人带兵入京,如果朝臣反对,他们两人岂不是要背负罪名?   因此,在接到定王的命令时,他们两人都犹豫过。   但最后两人还是来了。   原因不外乎三个,一,有兵部正式的公文,二,有定王的密令和信使的说服,最重要的是,有世爵的诱惑。太子已经遇难,皇帝病危,定王即将为大明的皇帝,听未来皇帝的命令,没有什么错。   白广恩流贼出身,胆子大,敢于冒险,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于是先下了决定,带兵往京师而来,唐通原本还有点小犹豫,但听闻白广恩已经拔营之后,于是急忙也跟上。   途中,两人在顺义相遇,彼此寒暄,探查对方的心意,但却又相互提防,对于进京之后的事情,一字不提。   而就在刚刚,两人和定王的信使相遇,信使说了今日上午定王殿下当街遇刺、左肩中箭,鲜血如注,而刺客使用的,乃是京营军弩的消息。听完之后,两人心中都是明白,怪不得定王要密调他们入京,给他们世爵,看起来,京师果然是不平静啊。   作为武将,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他们两人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是有奸人对定王不利,反对定王登基、那就是他们两人带兵平乱,一展身手的好时机了。   一旦拥立成功,他们的世爵必然是名至实归,谁也不能阻拦。   此时,立马京师城门下,望着巍峨的京师城楼,两人心情激动又不安……   ……   嘎吱嘎吱……   京师那沉重而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了。   十几个骑士簇拥着一辆马车,奔驰而出。   火把光亮下,看见最前面的那个骑士,骑着一匹白色神骏,披着大氅,腰悬宝剑,盔甲极尽奢华,年轻的脸上更是透出得意,原来是英国公张世泽。   出了城门之后,张世泽快马加鞭,急急来到唐通和白广恩面前。   唐通和白广恩早已经下马迎接,抱拳行礼。   张世泽勒马站住,傲然道:“定王殿下亲自前来,两位总镇还不快迎?”   唐通和白广恩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堂堂定王殿下,怎么会出城迎接自己,但张世泽却也不多说,一句话完毕,就转身拨马,又去迎上出城的车驾,然后再伴随着车马,缓缓而来。   马车到了唐通和白广恩的面前,停下了。   两人抱拳躬身。   车帘挑起。   一个戴善翼冠,披红色披风,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坐在车里,微笑的看着他们。   第一时间,唐通和白广恩都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并不是定王,而是曾经统帅他们,一连两次击退建虏入塞的皇太子殿下!   不得不说,两兄弟的容貌很是相像,年纪又相仿,乍一看,仿佛是皇太子就坐在车里。   想到皇太子殿下,唐通和白广恩心中都是一颤,仿佛看到皇太子殿下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一时有一种一脚踏空,坠入深渊的感觉,不过两人很快就警醒了,意识到皇太子已经遇难,现在是定王的天下,于是两人急忙跪倒:“臣唐通白广恩参见殿下~~”   定王带着疲惫;微微沙哑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快起快起,两位总镇终于是来了,看到你们,本王就可以心安了。不然本王寝食不安,恐为奸人所害啊!”   “何人这么大的胆子,敢谋害殿下?”唐通和白广恩都是大惊,白广恩立刻又道:“请告知于臣,臣立刻带兵,将其拿下。”   定王微笑,对白广恩的表现很是满意,点头道:“先进京在说吧,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我也不宜出现在这里的。让朝臣们知道了,又会惹起不必要的风波。”   唐通和白广恩都是感动,定王亲迎,这是何等的尊荣啊。两人一起拜伏:“是!”   ……   同一时间。   三辅蒋德璟睁眼醒来。   不是自然醒,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   耳朵里也听到一阵乱。   这些日子,蒋德璟的神经一直都是紧绷,听到外面的乱,他立刻知道出事了,于是连鞋子顾不上穿,翻身跳下榻来。   “老爷~~”   管家跑了进来,惊慌道:“外面来了一大队的京营兵,将咱府前前后后都围了起来,说是京师仍有刺客,试图对阁老不利,他们是奉命保护来的。”   “什么?”蒋德璟大惊,他猛地明白,自己那些内心里不敢说出来的猜测,怕都是真的,外面的兵明着是保护,实则是软禁,这一定是李守錡,不,是定王的阴谋。   想到此,蒋德璟惊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定王要干什么?难道他真是要做那些大逆不道之事吗?   愣了片刻,蒋德璟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笑的手舞足蹈,狂喜不已。   管家张大了嘴,惊讶无比。   他在蒋德璟身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蒋德璟这么失态狂喜呢,即便是当年中进士,蒋德璟好像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太子殿下,果然还在啊~~~”   大笑之后,蒋德璟跪倒在地,向北而哭。   ——如果不是定王的忽然大动作,蒋德璟还真不敢确定,太子殿下是否真在人间,但现在定王狗急跳墙,不顾名誉,兵围宰辅府邸,不问用,一定是太子已经临近京师了,快要回来了。因此定王才会乱了分寸,不惜动用乱兵。   在惊喜之后,蒋德璟心中立刻就又升起巨大的忧虑,太子归来是好消息,但定王的狗急跳墙却是更加危险。尤其是宫中……想到病急的崇祯帝,蒋德璟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到宫中。   “走!”   急急穿戴上衣帽,蒋德璟大步向外面走。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血溅京师   蒋宅门前。   天色还没有完全大亮,蒋宅门前左右,出现了大批举着火把,手持京营士兵,他们将蒋宅前后都围了前来,不许他人靠近,将蒋宅完全隔绝了起来。   噶。   蒋宅大门开了。   蒋德璟纱帽绯袍,玉带黑靴,一脸威严的走了出来。   “参见阁老!”   站在门口的带队把总急忙抱拳躬身。   三辅蒋德璟站在门前台阶上,环视一圈。   目光所到处,士兵都低下头。   大明宰辅,绯袍玉带,自有其威势。   蒋德璟目光最后落到那个把总的身上,问道:“你们是哪营兵马,怎敢在我府前骚扰?难道不知我大明律法森严,非有王命,不得侵扰官宅?本阁要上朝,尔等速速离开。不然休怪本阁不客气!”   说到最后,声音越发严厉。   把总惶恐,急忙回:“回阁老,卑职乃善柳营的。昨夜有刺客欲图行刺陈阁老,卑职奉了命令,保护阁老和阁老家中安全,非有命令,卑职不敢擅离。”   “命令?谁的命令?我身为内阁,怎不知道?”蒋德璟冷冷。   “是定王殿下的命令。”把总回。   “定王……”   蒋德璟心中泛起酸楚,也泛起愤怒,冷冷道:“那你就护送本阁入宫,本阁有要事去见定王!”   “阁老恕罪。”把总躬身更深,表情更惶恐:“卑职接到的命令是,为了阁老的安全,阁老和阁老府中的家人不能离开宅子一步。”   “这么说,本阁是被软禁了?”蒋德璟怒:“本阁现在就要走,我看谁敢拦阻?”   “阁老!”把总急忙单膝跪倒:“军令如此,卑职不敢不从,请阁老海涵。”   把总一跪,他身边的小校和亲兵也都跪下来,呼啦啦的跪成一片,但外围的那些兵丁,却都是直挺挺地站着,堵住了蒋德璟想要前出的道路。蒋德璟左右闪躲,竟然是出不去。   蒋德璟气的跺脚,虽然他是内阁宰辅,但遇上非要执行命令的兵丁,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总不能硬冲不是?   “张纯厚呢?把他给我叫来!”蒋德璟吼。   对善柳营主将张纯厚,蒋德璟还是有些期待的。   ……   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和往常一样,此时已经起床准备洗漱了。   作为唯一一个在太子抚军之后,依然能为一营主将的京营旧人,张纯厚始终明白一点,论能力,自己并非是军中的翘楚,太子殿下在整顿京营,贬斥了大批将官的情况下,却依然留他为善柳营的主将,看重的不外乎就是他稳重、老实、而且过往没有恶迹。   和精武营冲锋陷阵不同,善柳营担着京师防务的重任,主要是守,稳是第一位,因此太子才会用他。   自受命以来,他一直也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太子军纪严厉,在京营之中,无论你是勋贵还是平民,有功一起赏,有罪自然也是一起罚,身为善柳营主将的张纯厚一点都不敢懈怠,总体工作,他自认还是还是称职,太子交下的任务,他从来都没有拖拉,全部都完成。   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渡过,再过几年,他张纯厚就可以退休,回家含饴弄孙了,但想不到了,情势忽然改变。   太子殿下居然在九宫山失踪了。   随即,定王上殿辅政,很快就控制了京营事务。   虽然能力并不突出,但张纯厚心思并不笨,他立刻意识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天下怕是要变了,于是,对定王的命令,他全部遵从,一点都没有抗拒,就像是十五年,太子抚军京营,处置各级将官,他全力配合一样,他清楚知道,   自己的职位和荣华,都是朝廷给的,朝廷既然可以给,也就可以夺,因此他对上峰的命令,从不抗拒。   而后,太子在九宫山遇难的消息传来之后,他痛哭失声,但哭过之后,他对定王的命令,就更是遵从了,因为他知道,这天下就是定王的,再没有什么疑问了。   但最近几天的情况,却又让他有点看不懂了。   先是宫中传出消息,说陛下醒来,接着京师有流言,说,太子并未死,是有人故意伪造太子身亡的消息,以便谋权篡位,听到这个消息,张纯厚心情又有改变,心说难道太子真的未死,真是定王篡位?如果是那样,那没有什么说的,只要见到太子本人,他毫不犹豫,立刻就会听从太子的命令!   再然后,也就是昨天,定王殿下的车马,竟然在街头,遭到了刺客的伏击……   更有消息传出,刺客所用,乃是京营的军弩!   晚间又得到消息,京师戒严,从今日起,京营各营取消城外野练,全部在京师城内操练。   大事一件接一件。   而昨晚,张纯厚更是接到了一封密信,不是别人,而是当朝阁老、三辅蒋德璟令人秘密送来的。   去年大丧,太子守孝,蒋德璟接替太子,为京营戎政,后来太子代孝出征,蒋德璟才卸了京营戎政,将京营重新交还给了太子。虽然时间不长,蒋德璟署理京营事务,前后不过三个月,但京营上下对蒋德璟都十分尊敬,身为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和蒋德璟也十分交好。   蒋德璟在密信中说,京师怕有大变,善柳营的两万人马将是京师的定海神针,要他一定要掌握好善柳营,稳守本心,不管他人如何蛊惑,都绝不可轻易调兵作乱。   看完后,张纯厚心中惊骇,有一种京师即将要发生大动荡的预感。   因此,今早他有点心神不宁。   “老爷,襄城伯传令,要你立刻到宣武门营房去见他。”管家来报。   “知道了。”张纯厚点头,心中却是不安,虽然蒋德璟没有明说,但张纯厚却能意识到,蒋德璟所指,怕是在暗指张世泽和李守錡这两个武将勋贵,但李守锜现在是京营协理,他召见,张纯厚不能不去。   急急洗漱,连点心都顾不上吃,张纯厚就骑马离家,往宣武门而去。   ……   到宣武门营房时,天色刚蒙蒙亮。   一进营门,张纯厚就感觉今天情形有点不太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持枪巡弋的军士。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因为他也听说了刺客军弩是来自京营,现在锦衣卫和刑部正严防京营武库的消息。   张纯厚直奔正堂。   但到了堂中,他却没有看到襄城伯李守錡。   只有副将孙永成直挺挺地站在堂中。   “孙副将,伯公呢?”张纯厚疑。   孙永成却冷冷扫他一眼,随即展开手中的纸卷,大声念道:“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勾结奸人,偷取军弩,欲图谋害定王殿下,罪大恶极,实不可赦,经兵部核实,内阁报司礼监披红,为免军中动乱,着即处死!”   “什么?!”   张纯厚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勾结奸人,偷取军弩,他从来都没有做过啊。   但孙永成已经收了纸卷,喝道:“来人!”   “在!”   左右呼啦啦地涌出了几十个军士,手持长枪,将张纯厚围在了中间,都是孙永成的贴身亲卫。   张纯厚惊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冲孙永成喊道:“冤枉,冤枉啊,我怎敢谋害定王?我要见襄城伯,我要见定王!”   孙永成却冷冷:“张纯厚,你是自裁呢,还是等我们动手?”   张纯厚后悔死了,早听蒋阁老之言,提前预防就好了,他大叫一声,猛地拔出腰刀,喝道:“孙永成,我是京营二品,你没有权力杀我!”   孙永成却狞笑:“不是我杀你,是朝廷要杀你,动手!”   几杆长枪同时刺出。   张纯厚避无可避,直接中枪。   长枪再拔回。   血光飞起。   张纯厚扔了刀,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眼珠瞪的老大,直到临死他都不相信,孙永成敢杀他。   这时,脚步急促,一个全身甲胄,挎着长刀的千总,急步匆匆地进入大堂,对倒在堂中的张纯厚看也不看,只向孙永成抱拳行礼:“禀副镇,所有人都处置完毕了。”   就在他抱拳时,清楚看到了右手护腕上的鲜血,隐隐地,他甲胄上也带着血迹。   孙永成点头:“干的好,所有弟兄,一人赏十两银子!”   ……   同一时间。   右柳营营房。   右柳营主将申世泰正在擦刀上的血。   和善柳营一样,右柳营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清洗,照着萧汉俊的名单,将所有人都以勾结奸人、谋害定王的名义处死了。   ……   左军都督府大堂。   堂前左右,十几个军士挎刀而立。   堂中,原精武营副将董琦披头散发,双手带着镣铐,正愤怒无比的瞪着堂上的主官。   却是襄城伯李守錡。   李守錡冷冷:“董琦,你勾结奸人,欲图谋划定王殿下,证据确凿,还不快画押?”   “呸!”   董琦一口血水就唾了过去。   李守錡一拍惊堂木,叫道:“来啊,大刑……”   但刚说到一半,就见董琦忽然一个疾冲,从案前十步,忽然就冲到了李守錡的面前,然后轮起手中的镣铐,向李守錡狠狠砸了过去。   这一下事起突然,董琦动作又极快,李守錡案前的侍卫竟然来不及反对,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董琦手中的镣铐,重重砸在了案面上,这一下聚集了董琦心中全部的愤怒,力量奇大,四寸厚的案面,竟然直接被砸成了两半。   而坐在案后的李守锜已经吓的是脸色煞白,仰面而倒。   董琦却是大叫可惜,若非在这之前,他已经受了一阵棍棒,双腿无力,刚才这一击说不定就能要了李守錡的命,但可惜,差了最后一力,镣铐落在了大案之上。   惊呼之声响起。左右两边的军士都扑上来,将董琦按倒在地,而李守錡身边的亲卫,则是惊慌失措的将李守錡扶起,董琦哈哈大笑,满脸是血,被扶起的李守錡面露狰狞,吼道:“大刑,大刑!”   ……   城南。   精武营的一处新兵营房。   白广恩的玉田兵已经接管了这里。   原先的百总以上的将领,全部被免职,所有思想教导官和军事教官,都被关押了起来,一些特定的人,则被秘密处死,张世泽手持定王的命令,在白广恩的玉田兵的配合下,毫无留情的执行了这一切。   当然了,所谓的理由就是精武营参与了对定王的谋刺。为了避免精武营作乱,因此要打散重编。   现在站在校场木台上,看着已经被掌握,并非被打散编入玉田兵的原精武营新兵,白广恩颇为得意。   这一趟京师之行,不但执行了定王的命令,讨了定王的欢心,还得了这么多的精兵,实在是不虚此行啊。   另一处精武营营房。   唐通也执行了相同的命令。   和白广恩不同,唐通心中却是有些忧虑,虽然有皇太后的懿旨,勋贵和兵部配合,但接管精武营新兵,秘密处死一些人,好像不是他这个总兵应该做的,要知道,京营可是前太子一手创立起来的,虽然前太子已经在九宫山遇害,但声名犹在,朝中更是有很多的拥趸,他尸骨未寒就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点过分。   但没有办法,虽然唐通很犹豫,但定王的命令下的明白,英国公张世泽又一直监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分了精武营的兵,杀了精武营的人。   ……   天亮后。   “缉拿刺客,京师戒严三天,百姓勿要出门~~”   正待出门的京师百姓赫然发现,街道上竟然到处都是兵,有京营兵,也有外军,到处设岗盘查,禁止出入,内城九门和外城七门,全部关闭,所有百姓都不得外出。其紧张和肃杀,竟然是超过了崇祯帝当时登基和己巳之变时,建虏兵临城下的时候。   临街的二楼上,一个灰袍人中年人仔细审视街道上的军士,眼中有忧虑,隐隐地,却也闪过一丝怪异的兴奋,等街上的那队玉田兵走过,他关上窗户,对身后的一个黑衣人说道:“拿我的通行文牒,立刻去东缉事厂,通报李晃李公公,就说,临清故人略备水酒一杯。请他大驾光临。”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怒发冲冠   皇宫。   端方殿。   定王朱慈炯紧张的一夜未眠,当天色大亮,消息陆续传回,说周延儒陈演已经率领群臣奉诏,并于内阁值房候命,白广恩和唐通控制了精武营,张纯厚“伏法”,董琦“画押”,太子在京营亲信,都被一扫而光,蒋德璟范景文李邦华等人的宅邸都被京营所“保护”,不能外出,也不能聚集闹事,一切尽在掌握之后,他才长长地松口气,如释重负的坐了下来。   李守錡站在他面前,老脸阴冷的说道:“殿下……只差最后一步了。”   定王暗暗吸口气,慢慢抬头:“王德化在哪?”   “在外面候着呢。”吴胜回。   “让他进来。”   “是。”   ……   天色已经大亮,端方殿的晨风有点冷,王德化站在廊檐下,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心情,他脸色惨白,双眼里的恐慌根本藏不住。   唐通白广恩的兵,忽然入京,由英国公张世泽带领,手举张皇太后的懿旨,接管了精武营留在京师的八千新兵,同时的,蒋德璟范景文等人被软禁,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等百位大臣,被困在内阁值房,京师戒严,里外一片肃杀,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瞒不过王德化……   身为东厂提督,王德化知晓的情况,比一般百姓和朝臣多的多,所以在惊骇之余,他不免会想,定王为什么这么大的动作?这哪是缉拿凶手,分明是要政变夺权啊。   可太子已经遇害,这天下已经是定王的了,定王何用夺权?   难道京师流言果是真的,太子并没有死,此时正带兵归来,所以定王才会铤而走险,调外兵进京,意图控制京师情势,然后篡取大位?   如果是,那他王德化可就罪大了。   他相助定王的这些事情,一定不会被太子轻饶。   如果是在东厂,王德化立刻就会召集心腹,尤其是找来李晃,商议如何应对?   但可惜的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半夜的时候,他就被定王请到了端方殿,说是有要事和他相商。   到现在,他一直在等待,京师里的这些情况,都是定王身边的近侍,也是他另外一个徒弟,吴胜一字一句告诉他的。   “干爹,殿下请你进去。”   吴胜出现,非常恭敬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德化定定神,迈步进入殿中,他知道,定王召见他,一定是和京师的大变有关,而他有一种预感,今次的见面,对他绝不是是一件好事。   殿中静寂。   纱幔低垂。   不见定王身影。   只有一个穿着武将勋贵服的干瘦老者站在袅袅香炉之边。   晨光映着他阴沉的老脸——正是襄城伯李守錡。   不见定王,只见李守錡,王德化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他知道,李守錡口中一定没有好话。   “公公,你我都要死了。”果然,坐下之后,李守錡的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啊。”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李守錡的话,还是惊出了王德化一身冷汗,他眉眼急跳,强自镇定的说道:“伯公玩笑了……”   李守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声音冷冷:“不是玩笑,是真的,今日,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太子没有死,从九宫山里走出来了,现在他不但已经回到了军营之中,而且知晓了京师情况,此时正率领大兵返回。”   虽然已经猜出,但是当李守錡亲口说出、自己亲耳听到之后,王德化还是忍不住惊的跳了起来,瞪大眼,口中结巴的说道:“这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骆养性不是说已经发现他的……”   说到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惊叫道:“啊,骆养性这狗贼传假消息!”   ……   端方殿。   两人坐在殿中。   一个是知晓真相后、跌坐在椅子里、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的王德化,另一个是老脸扭曲,面部狰狞的李守錡。   李守錡冷冷的看着王德化:“是啊,我们都被骆养性骗了,但埋怨他也是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我还是都想想自己吧。满朝文武之中,太子最恨的就是你我,因为你我一直都在帮定王,若不是我们,定王根本掌控不了京师的局面,也杀不了那么多的太子的亲信,以太子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们谁也逃不了,等他回来,你我必死!”   王德化大汗淋淋,眼神惊恐,他想说,不,我没有,我没有帮助定王!   但他只是张嘴,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的确是帮了,从知道太子死讯后的欣喜若狂,到通过东厂和锦衣卫,不遗余力的对定王提供帮助,给定王上殿以巨大的支持,甚至还直接插手到了太子府的内部事务中。   桩桩件件,零零总总,若不是他王德化的力挺和支持,定王根本控制不了京师内外,现在他要说他没有帮,不但别人,就是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太子回到京师之时,就是你我的死期之日,王公公,你我两个将死之人,一起喝了这杯酒如何?黄泉路上也好一起做个伴。”李守錡面无表情的举起酒杯。   王德化的手,却无法抬起,他大汗淋淋,手指都伸不出来了,只是用目光惊恐的盯着李守錡手中的酒,颤抖的问道:“这是,毒,毒酒?”   李守錡眼有讥诮:“公公想要喝毒酒?”   王德化终于是承受不住了,一拍桌子,嗷的一声吼了出来:“你到底想要咱家做什么?痛快说出来,何必用这种方法折磨咱家?”   说到最后,几乎是要哭了。   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像是内廷三公、东厂提督?   李守錡老眼鄙夷,盯着他:“公公不想死?想活?”   “废话,屁话!”   王德化本就出身市井无赖,这一刻,他恨不得将所有的污言秽语,都抛向李守錡。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就流了泪。对于死亡,他太害怕了。   李守錡放下酒杯,仰头干笑了两声,然后起身,无比郑重的向王德化深辑一礼,说道:“刚才不过老夫的一番试探,事情远没有到最后那一步呢。公公莫要见怪。失礼失礼,该死该死!”   王德化哼了一声转开头,心说你个老贼早该死了,若不是你,我何至今日?   李守錡猛一撩袍子的前摆,重新坐下:“公公勿要惊慌。现在,唐通和白广恩已经入京,并且控制了精武营,善柳营和右柳营现在也已经被定王控制,朝中大臣,从首辅周延儒以下,都已经唯定王马首是瞻,不论军政朝政,都在定王囊中。谁胜谁败,还远为可知呢,更何况这个消息,群臣都还不知道,太子远在开封,最少得一个月才能回京,这中间里,只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就足以天地变色,逆转山河了!”   听到此,王德化抬起头,惊骇的瞪向李守錡,隐隐地,他似乎有点明白李守錡的意思了。   李守錡不回避,他和王德化四目相对,老脸无情的说道:“公公不必用这种目光看着老夫,若说机智巧变,杀人狠毒,公公不在老夫之下,当初,三言两语,害死首辅薛国观,不就是公公你的杰作吗?”   “但那是文臣,现在可是……”王德化惊骇的全身颤抖。   “谁都一样!”李守锜猛地抬高声音,打断他,无比郑重的望着王德化:“公公,如果你不想死,你就没有其他选择,不然你就立刻饮了这杯毒酒,也省去了那凌迟之苦!”   “啊!真是毒酒!”   王德化惊的跳起,远远离开桌上的酒。   李守錡追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念咒语一般的说道:“你我的性命和荣华,能否继续,不在定王,更不在太子,而在于我们自己!现在王之心得了急病,王承恩在乾清宫,现在你就是司礼监掌印,宫中一切,从内监到侍卫,都应该听你的!”   “你什么意思?”王德化结结巴巴,惊恐的问。   “公公何必明知故问?”李守錡冷冷。   “咱家不明白,不明白!”王德化吼。   “那老夫就告诉公公,公公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只要成功了,不但无性命之忧,而且永远荣华富贵!”   “什么?”王德化颤抖。   李守錡盯着他的眼,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隔绝乾清宫,控制王巨,遣散王承恩身边所有人,除了定王的人之外,不使任何人踏入乾清宫一步,不需要多,只要给定王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王德化眼神大恐,虽然李守錡说的隐晦,但他却已经明白李守錡的意思,虽然他做的不多,只是隔离乾清宫,控制王巨,但如果事发论罪,他也跑不了一个凌迟处死、夷灭九族的下场,想到这一点,他身体再一次的剧烈颤抖了起来,双腿似筛糠一般,再也站不住,一屁股瘫软在了地上。   ……   东华门。   李晃同样在流汗,他冷汗淋淋地站在宫门前。   宫门紧闭。   武镶右卫持枪而立,不许任何人进宫。   不但人不能进,连消息也不能传递。   即便李晃也不行。   “皇太后旨意,宫门封禁。任何人也不得进出!”   守门军士冷冰冰的一句话,清楚地映射出了现在的紧张情况。   ——京师大变,唐通和白广恩带兵入京,首辅周延儒等朝臣被扣在内阁值房,蒋德璟范景文等人被囚禁在府中,京师内外完完全全为定王所掌控,内外消息的连接也完全被定王切断,这也就罢了,但想不到,定王居然封闭了宫城!   虽然武镶右卫说是皇太后的旨意,但李晃是不信的,就像他不相信黄太后会令唐通白广恩带兵进京一样。   现在,提督东厂王德化半夜去了端方殿之后,没有再出来,加上王之心王承恩,内廷三公都在皇城之内,外面没有人可以做主……   李晃心中冰冷,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定王很有可能是要拔刀了,因此,此时最大的危险,不是京营兵营,也不是被囚禁在府中的蒋德璟范景文两位阁老,而是乾清宫!!   一旦乾清宫有变,事情将无法挽回。   怎么办?   如何阻止?   虽然宫中有王承恩王公公和龙骧右卫王巨王指挥使,但李晃不觉得他们能坚持多久。   “怎么办?”   虽然是王德化的心腹,但李晃正式的身份只是一个掌刑太监,他根本没有能力和定王对抗   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秘密联络京师里那些没有被定王控制的朝臣勋贵,将真相告知两个军镇唐通白广恩,揭露定王的阴谋,众人一起用力,内外一心,才有可能阻止即将发生的大谋逆!   “走!”   这一刻,李晃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暴露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联络京师内的忠臣义士,在最短的时间里,揭穿定王的真面目。   ……   城南。   马房巷。   凌晨,天色还没有亮,一大队的兵马,忽然包围了这里。   但不是京营兵,从他们的装束看,应该是刚刚进京的玉田兵,也就是白广恩的人马。   “快,快!前后都围住了,谁也不准出入!”   带队的把总大声呼喊。   居住在周围的百姓都是惊恐。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只看见这些兵丁都涌到中间的那处民宅,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冲着黄詹事而来的啊。   黄詹事黄道周乃太子殿下的老师,也是当世大儒,进京之后,他并没有像朝中的大官显赫一样,住在内城的繁华区,也谢绝了弟子提供的住处,而是选择租住了这间位在外城平民区里的小宅子,周围百姓听闻闻名天下的黄道周住在这里,都语有容焉,平常出入,都对黄道周尊敬有加,因此当看到大批官军出现在黄宅周围,将黄宅围的水泄不通时,心中都是惊讶,黄詹事可是忠臣,朝廷这是要干什么?   其时,黄道周正在穿衣洗漱,准备坐轿前往詹事府,外面的大乱惊动了他,等到他看见,出现的兵丁乃是外军的装束,厉声喝问,发现对方是玉田兵,奉了定王的命令,前来“保护”他之后,黄道周顿时就怒发冲冠了,喝一声:“调外兵入京,定王这是要谋逆啊~~”   转身从屋中取了宝剑,对恰好借住在这里的两个学生,赵士超和毛玉洁,连同常年跟随自己的一位老家人和两个书童说道:“定王本就有不臣之心,现在乱兵围我,宫中必然危急,你们随我一起平乱,拯陛下于危难!”   赵士超和毛玉洁都是吃惊,相互一看,赵士超拱手道:“老师,外面乱兵众多,我们何是对手?”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镇虏厂   黄宅。   乱兵围宅。   院子里。   黄道周怒发冲冠:“陛下有难,我等何惜此身?如果人人都如你这般想,畏贼如虎,天下事又何能平?我等为先,自会有义士响应!”   赵士超大惭,低头和毛玉洁各取宝剑,老家人和两个书童取了棍棒,又取来布条,头上都缠了,然后在黄道周的带领下,六人手持武器,冲出宅子。   玉田兵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身为朝廷大员的黄道周居然头缠白布,手持宝剑,像战士一般的冲了出来,如果是京营兵,常在京师,又被太子时常教导,对黄道周这位太子老师心存尊敬,面对怒发赤面的黄道周,一定是放下刀枪等攻击武器,只以盾牌格挡,黄道周其势虽猛,但不过是一个文官,又已经年迈,三下两下,就可以将黄道周挡住。   但玉田兵却没有,他们有人用盾牌当,也有人用刀枪格,乱糟糟的一片,黄道周则是毫不惜身,挥舞宝剑,大呼口号,连砍带挥,即便利刃长矛就在前方,他也是无所畏惧。   玉田兵纷纷退却。   毕竟谁都知道,黄道周是朝廷的四品命官,可是不能真把他伤了。   见兵阵散乱,后方带队的把总有点急了,喝道:“围住,谁也不许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惊呼,   玉田兵潮水般的向两边退去。   只见黄道周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依然是怒发赤面,但脸上却是多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黄道周自己却仿佛不觉,他瞪着眼睛,举剑高呼:“救驾……”一声没有喊完,忽然脚下发软,撒手扔了宝剑,颓然倒地。   把总大惊。   一个兵惊呼:“不是我,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老师~~”   赵士超和毛玉洁大哭着扑了上去。   ……   “你说什么?”   得到消息,白广恩惊的脸色发白,他没有想到,只是一个保护,黄道周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更没有想到的是,一番混乱之后,黄道周居然是受伤了,而且伤势竟然是不轻。   黄道周当世大儒,太子的老师,詹事府詹事,居然被官兵刺成了重伤。这可是大明百年未见的事情。   那把总知道自己惹了弥天大祸,此时他跪在白广恩的脚下,哆哆嗦嗦,已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娘求的,你想害死我呀?”   白广恩怒极,一脚将百总踹翻在地,然后抡起手中马鞭,狠狠地就抽了过去。   “总镇。”此时,一将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却是白广恩的侄儿白良柱。   白良柱神色紧张,像是有什么要事要禀报。   白广恩这才停下鞭子,怒气冲冲走到旁边小屋前。   白良柱近到身边,附耳轻声说了两句。   白广恩听完皱眉:“东厂的消息?”   白良柱点头。   白广恩想了想,说道:“假的,不用相信。”   “叔,万一是真的呢?”白良柱犹豫。   “没有万一!”白广恩说的坚定:“你叔我是做过贼的人,太子落到流贼手中,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轻易逃脱?再者,骆养性或可说假,但另一个人绝不会说假。”   “谁?”   白广恩左右看看,回答一个字:“萧……”   白良柱顿时明白。   ……   除了黄道周,三辅蒋德璟,大理寺凌义渠,刑部孟兆祥等人的府门之前,也都发生了激烈争执。虽然他们本人没像黄道周那样被刺伤,但他们的家人和仆从之中,却有不少人在冲突中受伤,尤其是在三辅蒋德璟的门前,在等张纯厚不到、把总死不放路的情况下,蒋德璟亲自冲突,要闯开道路,京营兵拦路不放,一番大乱、人仰马翻之后,受伤受创的,超过了数十人。   出府不成的蒋德璟悲愤不已,以头触柱,但被抱住了。   除了阁员重臣,一些御史也被禁止出门。   相比与阁员,官兵对御史们就粗暴多了,但是有御史不从,立刻就是一阵棍棒打了过去。   从凌晨到清晨,各处官员府邸前一片乱象,惨叫连连。   不过在孙永成申世泰的竭力弹压,张世泽蒋秉忠等勋贵的助阵下,京营兵还是成功了控制住了局面,诸位大臣,没有一人能离府,不管冲撞多么激烈,最后都被堵了回去。   ……   消息传到宫中。   李守錡阴笑:“玉田兵做的好,做的好啊~~”   ……   车轮辚辚。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街边店铺的“酒”字旗,有气无力的在摇摆。   李晃坐在车里,挑着车帘,无比警惕和忧虑的看着。   这偌大的京师,仿佛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到处都是行走的军士和闪耀的刀枪。往时的行人和熙熙攘攘,一夕之间,忽然全不见,只有在街道两边的店铺和房舍里,一双双胆怯的眼睛,正小心的向外面张望。   李晃是东厂的人,有特殊的通行权,车前车后的东厂番子,更是表明了他的身份,街上巡逻的军士不敢拦阻他们。   很快,一处府邸出现在李晃的视线里。   原来是太康伯张国纪的府邸。   李晃只是一个掌刑太监,虽然是王德化的心腹,被王德化赋予了较大的权力,但身份地位毕竟不到,何况,他是东厂的人,朝中的众臣义子,是否会相信他,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李晃想来想去,决定先来见张国纪。   张国纪乃是当今张皇太后的生父,天启年封太康伯,曾经为魏忠贤陷害,回乡省居,直到崇祯帝继位,方才回到京师,在京师勋贵中,张国纪是最为低调的一个人,几乎很少公开露面,勋贵们的事情,更是从来都不参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在现今的情况下,张国纪却是唯一有可能能进宫的那个人,如果能说服张国纪,令他进宫,将真相禀告给皇太后,事情或有转机。   但只看了一眼,李晃的心就沉了下去。   太康伯张国纪的府门前,居然也有京兵把守,明着是保护,实则是隔离软禁。   张国纪都这样,就更不必说彰武伯杨崇猷等和太子一向较为亲近的勋贵了,他们的府门前,一定有更多的兵马。   李晃没有说话,默默地任由马车从太康伯府前经过。然后在下一个街口,他忽然说道:“回东厂!”   “是!”   ……   保定通往京师的官道上。   “加!加!”   马蹄如雷,黄尘滚滚,大批轻骑正向着京师急速奔进。   队伍最中间,太子朱慈烺似乎感应到了京师的危急,正在拼命策马。   抬头向前看,京师的方向乌云密集,仿佛有一场狂风骤雨正在急剧酝酿中。   ……   东缉事厂。   李晃下了车,抬头看了看阴沉滚滚的天空。想到京师的形势,心中又急又忧。   “公公,黄道周黄詹事出了点事,蒋阁老也受了一点小伤……”   一个东厂番子向前,在他耳边小声说。   李晃听完大惊,随即暗暗叹息一声,既庆幸又悲愤,口中却淡淡道:“知道了。”   然后迈步进入东厂。   “临清故人?”   进入堂中,有小太监送上拜帖,李晃看到是军情司萧汉俊的拜帖,又有临清临清故人四字,心中不由一惊,他意识到,萧汉俊无缘无故的派人邀约,而且还说是临清故人,由此可知,萧汉俊不但已经知道当年他在临清所做之事,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查出,他是毒死谢立功、又杀阮文贵的幕后之人。   如果他不答应萧汉俊的邀约,那么,萧汉俊一定会将一切都向定王和盘托出。   知道他是阻碍计划的幕后指使,定王一定会立刻派人缉拿,那一来,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联络朝中的忠义。   综合考虑,即便是现在这种时间金贵、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李晃也不能不去。   李晃默了半晌,点头:“告诉来人,咱家一定到。”   ……   除了以上,李晃还有一个考虑,在宫门封禁,内外消息阻隔的情况下,李晃想知道,萧汉俊对定王的谋逆计划知道多少?或许,能从萧汉俊的口中,探听到一些重要信息。又或者,萧汉俊既然查出了他,但却没有向定王禀报,那么是不是还有一丝挽回的可能呢?   ……   半个时辰后。   镇虏厂。   后面的一间小屋。   萧汉俊独坐桌边,闭目沉思。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四个菜,一壶小酒。   当听见脚步声响,有人推门进来时,萧汉俊睁眼站起,拱手做迎接状。   进入的正是李晃。   穿着黑色斗篷,全身都隐藏在黑暗中。   这里是镇虏厂,不但是大明终极威力火器、红夷大炮的铸造地,而且也是新式燧发枪枪管,精致铠甲的锻造地,院子里那三个巨大的水力锻造机和水力拉风机,是镇虏厂的标志。   原本,这里每日都是机器隆隆,锻打之声不断。   但自从太子在九宫山出事,定王上殿理政之后,这里的生产却是忽然停了下来,不是因为钱粮缺乏,而是因为定王对太子有极其的逆反心态,太子支持的,他都反对,太子革新的,他都想要复古一下,而将镇虏厂和兵器厂合并,借助镇虏厂的水力,源源不断的生产各式武器,是太子的功绩,定王表面不说,心中却是不快,李守錡察言观色,令人停了镇虏厂的生产。   于是,热火朝天的镇虏厂,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原本工人往来,熙熙攘攘的地方,一夕之间变的空寂无人。   对于萧汉俊将见面地点选择在这里,李晃心里是惊讶的,他不明白萧汉俊选择此地见面的用意。   如果只是为了隐蔽,京师里有很多的地方比这里更合适。   不过李晃还是如约而至。   “公公~~”   李晃摘了帽子,面无表情:“照磨。”   两人微笑见礼,就好像两人是好朋友,此前没有敌对,此时也没有各在一方一样。   但其实,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请!”   “请。”   两人坐下。   萧汉俊为李晃斟酒。   李晃默默受了,目光冰冷但却又不失平和的望着萧汉俊。   萧汉俊放下酒壶,端起酒杯,笑道:“如此兵荒马乱之时,公公不惧危险,孤身前来,萧某甚为感激,来,萧某先敬公公一杯。”   李晃端起酒杯,绵里藏针:“照磨邀约,何敢不来?”   两人一碰。   萧汉俊仰头一口就干了。   李晃却是小口默默,用了超了一倍的时间,才将杯中的酒喝完。像是在品尝酒中是否有毒。   放下酒杯,两人目光重新对视。   ——李晃冰冷警惕,萧汉俊却是带着笑。   萧汉俊拱手,谦虚道:“萧某知道公公心中很多疑问,但请问吧。”   李晃望着他,淡淡道:“没有很多,只有一个。”   “什么?”   “照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李晃说的清楚。   萧汉俊笑了:“公公不愧是东厂第一人,一下就摸到了萧某的要害。一时倒令萧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又为李晃斟酒,一边斟一边说道:“两年之前,在临清之时,公公用罗铮间我,原本我也设了一个反套,想要顺藤摸瓜,人赃俱获,将公公一举拿下,不想公公警觉无比,竟然是提前逃走了。更不用说,公公还设计伏杀刘泽清,机连巧妙,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当时萧某就对公公敬佩有加,想要一睹真容,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   “咱家就是一个普通的掌刑太监,位低人微,不知道照磨在说什么?”李晃面无表情的否认。   萧汉俊放下酒壶,继续微笑道:“李若链逃走之时,萧某就在想,究竟是谁在助他?一度,萧某怀疑太子府,但很快萧某就知道,太子府里没有这样的人,也就在那时,萧某才猛然想到了公公。”   李晃摇头:“不知所云。”   萧汉俊却不理会,继续道:“那日萧某进宫,查青衣小监谢立功之死,明明知道他是被人毒杀的,但从头到尾,萧某竟然是没有查到一点的线索,当时萧某就想到了公公,也幸亏公公没有只做一案,在谢立功之案后,又参与了毒点心之案,萧某这才寻得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但萧某却仍不敢确定,因为公公做的实在太干净了。”   …… 第一千零四十章 秘密棋子   镇虏厂。   两人相对而坐。   李晃又皱眉:“照磨你究竟在说什么呢?咱家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对李晃的绵里藏针,坚不承认,萧汉俊并不意外,他继续道:“而当萧某转身离开,在东华门停下,说出那人的名字,而那人迅捷就被灭口之后,萧某当时就百分百确定,幕后之人,一定是非东厂提刑太监、李晃李公公非莫属。除了小眼李公公,京师再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   李晃眯缝着小眼,弹弹左右袖口上的灰尘,冷冷道:“照磨的夸赞,咱家实在是当不起。如果照磨今日见面,只是为了说这些听不明白的废话,那咱家就只能告辞了。”   “公公何必如此?萧某若有歹意,当日就不会留给公公灭口的时间了。”萧汉俊语有深意。   李晃抬头一笑:“告辞!”   起身就要走。   “公公难道就不想知道,萧某对今日京师之变的看法和见解吗?”萧汉俊却动也不动,脸带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李晃看萧汉俊一眼,思谋了一下,重新坐下,口中说道:“素闻萧照磨足智多谋,乃当世之人杰。照磨的高见,咱家倒是真想听一下。”   萧汉俊微笑,终于是单刀直入:“唐通白广恩进京,京营巨变,一半的大臣被软禁在府中,另一半的大臣被控在内阁值房,京师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公公清晨就去了宫城,但却不得其门而入,也联系不到王德化,宫里的消息,更是一丝一毫也不能传出,以公公的聪明,自然已经知道,宫里宫外的情势都已经是危如累卵,我大明这天下,怕是有一场大祸事。公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联系朝中忠义,逆转局势,但却苦无良策,不知是否如此?”   李晃抬了一下眼皮子,对萧汉俊这么了解自己的动向,心中有震动,但语气和表情依然冷静:“照磨的话,咱们又有点听不懂了……”   萧汉俊盯着他:“公公何必客气?公公外圆内方,虽在东厂,虽为王德化效力,亦虽曾与太子为敌,但却不忘忠义,甚至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暗中和定王作对,破坏定王的鸩酒计划,连杀二人,令定王不得不改变计划。今日危险,公公怕也已经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知道,萧某说的可对?”   说道最后,他声音清冷下去。   李晃又抬了一下眼皮子,斜看萧汉俊,终于反问道:“照磨为我大明臣子,又掌控军情司,内外通达,如果大厦真的将倾,照磨难道就视而不见吗?”   萧汉俊坐直身子,正色道:“此正是萧某求见公公的用意,为今之计,只有你我合作,才有可能阻止定王,不然这一场的大祸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听到此,李晃脸色终于微微一变。然后他低下头,默默端起了酒,借助酒杯,掩饰自己的沉思。   萧汉俊也端起酒杯,但却没有敬李晃,而是仰脖子自己一口喝了,放下酒杯,眼有痛苦的说道:“我知道公公对我很是怀疑,甚至是鄙夷愤怒,因为我背叛了太子殿下,不但将他秘密告知定王,害百人丧命,而且还断绝京师的消息,利用军情司为定王效力,实乃是一个不忠不义,背主求荣的无耻之徒!因此,对我所说的话,公公是不敢相信的。”   “但公公可知道,萧某所做,并非是心甘情愿,实在是迫不得己。”   “当日,得知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时,萧某仰天大笑,为大明庆幸,为殿下庆幸,但萧某却无法后悔,因为即便再来第二次,萧某也没有其他选择!”   “萧某失节,愧对太子殿下,已经不配谈忠义,但萧某却也不能眼见大明落入定王这种狂悖之手。”   “知道萧某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公公见面吗?因为太子殿下第一次召见萧某,就是在这里。”   “萧某深知罪孽深重,心中已经没有他想。唯想的,就是能为太子殿下再做一点事情,以弥补前罪。”   “公公刚才问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那萧某现在就回答公公,萧某现在所虑的,唯有身在死牢中的母亲,只要公公能将吾母救出,我自当全力配合公公,逆转局面,挫败定王的图谋!”   “一公义,一私情,一赎罪,乃是萧某要见公公、相助太子殿下的三个原因,望公公明鉴!”   说完,萧汉俊深深望着李晃。   ……   李晃也一直在紧盯萧汉俊,两人目光在空中对视,没有火星,只有冰川遇湖水的宁静。   ——如果萧汉俊毫无所求,忽然要帮助太子,李晃是绝不会信的,但萧汉俊提出救母,倒是令他相信了几分。   默了一下,李晃缓缓道:“令堂原先在刑部死牢,后来被定王转移到诏狱,非有定王命令,任何人不得移动,我一个小小的掌刑太监,救不了她的。”   萧汉俊紧紧盯着李晃:“但据萧某所知,现在掌管诏狱的,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吴孟明,吴孟明没有什么大能耐,唯一就是听话,公公是王德化的亲近,如果公公手拿王德化的命令,说定王提审闻香教一干人等,吴孟明一定不敢不放。”   李晃皱眉沉思,如果只是冒险放出闻香教那几个首脑,就可以换的萧汉俊的配合和反对,倒不是不可一试,只是萧汉俊这个人太过狡诈,他所言是真是假,是不是定王派来的试探的?又或者,他背后是不是有其他的图谋,李晃一时不能完全判断,因此不能立刻下决定。   “公公,时间不多了,你可不能多犹豫啊。说不得,定王此时已经准备妥当,正要前往乾清宫呢……”   萧汉俊深深望着李晃。   ……   宫中。   端方殿。   定王朱慈炯正在沐浴更衣。   殿外,李守錡王德化吴胜,还有一干亲信正在等待,每一个人都是面色凝重。   王德化脸色煞白,额头的冷汗依然不能停下。   虽然他已经点头答应,但是一想到那恐惧的场景,他就忍不住全身颤栗。   ……   镇虏厂。   李晃慢慢抬起头,用一种直要看到对方心窝的冷彻目光,直直盯着萧汉俊,口中道:“只靠区区两句话,就想让咱家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了令堂,为免太便宜了吧?”   “当然不止!”萧汉俊展颜一笑,他知道李晃已经心动了,于是从盘里抓了一把花生米,一一在桌上摆开。   李晃仔细看过,发现他摆的竟然是京师外城七门,内城九门,宫城四门,紫禁城城四门的大略形势图……   萧汉俊看着桌上的花生米,仿佛是在看着京师的形势图,口中缓缓说道:“如果萧某所料不差,太子殿下一定是轻骑返回,兵马不会带太多,而京师已经为定王所控制,善柳营和右柳营都有清洗,不论孙永成,申世泰,还是唐通和白广恩,他们手上都已经沾染了太子殿下的血,即便太子兵临城下,他们也未必会投降,说不得有人会鱼死网破,凭借京师坚固的城池,跟随定王顽抗到底。”   “那一来,那战事将不可避免,虽然太子殿下注定会取得胜利,但其间会有多少损失,百姓会有多少伤亡?却是无法估量的。”   “以我对太子殿下的了解,他绝不愿意看到京师战乱,他心中的上策,一定是轻骑入城,兵不血刃的挫败定王!”   李晃微微点头,他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   萧汉俊继续道:“现在,京师外城七门,内城九门,都是定王的人,英国公张世泽、阳武侯薛濂、定西侯蒋秉忠等人分班轮替,在各处值守,孙永成和申世泰又已经杀了人,已经是没有回头路了,白广恩唐通这两个外军总兵,不但是杀了人,而且还吞了精武营的兵,此时此刻,他们两人正在做世爵的美梦,唯定王马首是瞻。”   “乍看起来,定王已经完全控制了京师的兵马,即便太子赶到京师城下,也难以进入京师,好像非有一场战事不可,但其实并不然。”   “哦?”李晃问。   “公公可能知道,定王曾经威逼我,令我交出太子安插在各营的亲信和暗探名单,萧某在压力之下,的确是交了不少,不过几个关键的人物,萧某却是留下了,其中就有右柳营主将申世泰的副手李岱。”萧汉俊道。   李晃脑子里面迅速闪过一个中年将领的模样,不过不吱声,只静静继续听。   “现在,申世泰奉了李守錡的命令,守卫内城西面的三个城门外加北面的德胜门,而萧某已经秘密知会了李岱,要他严守阜成门,寸步不得离开,但是太子殿下兵临城下,申世泰据门不纳,李岱就会手起刀落,斩了申世泰或者是监城的勋贵,打开城门,迎接殿下!”萧汉俊道。   李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表情却依然冷冷:“太子殿下从南面来,一定是到南城的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而这三个城门,现在是白广恩的玉田兵在守卫,李岱在西门,怕是没有什么大用。”   萧汉俊笑道:“若我说,太子殿下不会走南门,而且会轻骑走西门入城,公公可信?”   李晃摇头。   萧汉俊微微一笑:“四天前,李守錡向萧某借了两只信鸽,令一些心腹带往真定府,一来和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汇合,二来于真定府观察等待,但是太子殿下的人马出现在真定府,立刻就飞鸽传书,急报京师。以让定王和李守錡提前准备。”   “而就在昨日夜里,鸽书到了。”   说到此,萧汉俊笑的诡异:“不过这鸽书并没有送给李守錡,而是落到了萧某的手中,李守錡以为,派心腹跟随,又令人守在鸽房,就可以第一时间得到鸽书,却不知道,信鸽已经被我掉包,他手下带出去的鸽子,并非来自那一处的鸽房。”   李晃明白了。   而对于军情司的信鸽,他早有耳闻。   说罢,萧汉俊从袖中一个小纸卷:“这是昨夜我收到的鸽书中,鸽书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亲笔,他说,太子轻骑回京,日行两百里,已经过了真定府,到了保定府,要李守錡立刻防备。”   说完,将纸卷递给李晃。   李晃接过了,仔细看。   看完后,他一向冷静如水的脸色,也不禁通红激动了起来。   虽然在这之前,李晃就有所推断,推测以太子的睿智和果决,在得知京师情况后,一定会轻骑回京,算时间,也就在这几日了,但推断归推断,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现在见到鸽书,他心中的石头总算是可以落地了。   太子英明啊。   看完后,李晃激动的看向萧汉俊:“前日夜里在保定府……那岂不是说,太子殿下今日深夜,就可以抵达京师?”   萧汉俊点头:“不错,最迟今日深夜,太子殿下就会到达京师,那么,太子殿下何以知道走西门?其实也简单,昨夜,萧某和通州厘金局的堵胤锡堵大人在通州官道上喝酒,其间,萧某悄无声息的将一个纸卷塞到了堵大人的手中,纸卷上不但写明了现在京师的情势和各部驻防,而且说到了李岱,如果萧某所料不差,现在堵胤锡堵大人已经带着纸卷,轻骑前往涿州,迎接太子殿下了,而太子殿下一见纸卷,立刻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晃惊异,不明白萧汉俊怎么会和堵胤锡在官道上喝酒?   但对萧汉俊的话,他却是信了,不唯骆养性的笔迹不会有假,更因为,萧汉俊所说,和他心中的推测,基本相同。   只是,萧汉俊已经背叛,太子殿下见了萧汉俊的纸卷,会不会相信呢?   又或者,萧汉俊对堵胤锡,有所叮嘱?   ……   涿州驿。   连续累了几天的杨士聪支持不住,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作为定王的老师,在这场惊天大图谋中,杨士聪虽然不是最关键的角色,但却是始终的知情者,从定王最开始萌生夺嫡的野心一直到现在的几近成功,他时时都有掌握,也时时都在胆战心惊,他知道,当朝太子绝不是容易对付的,只要太子不死,哪怕定王真的登基了,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关键人物   但作为定王的老师,尤其是在最开始没有能阻止定王之后,杨士聪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了,他的生死荣辱,早已经和定王绑在一起了,现在,除了咬牙干到底,他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只希望老天能垂青定王,最后定王能取得大卫,他杨士聪也以此辅佐之功,能成为一代名臣。   “围住了,一个也不许走了~~”   睡梦中,杨士聪忽然被惊醒了。   他睁眼一看,发现不但耳朵里听到了驿站里一阵大乱,人喊马嘶,窗外更是人影晃动,有彪悍的骑士,正往来奔驰。   “怎么回事?”   杨士聪心中一惊,正待站起,就听见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定王的一个近侍满脸惊恐的冲了过来,惊慌的叫:“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来了……”   “胡说什么?太子还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   杨士聪根本不信,他跳起来,冲到房门口,向院子里望。   几乎就是同时,驿站的大门敞开,一大彪的骑兵狂风暴雨般的席卷而入,随即两边一分,闪出中间那一个银盔轻甲,腰悬宝剑,面色肃然的少年骑士来。   “啊!”   第一眼,杨士聪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不可能,根本各地传来的塘报,太子远在开封,最少还得二十几天,才能放回京师,现在怎么可能出现在涿州?除非是太子插了翅膀,可以日行千里?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很快的,杨士聪就惊骇的意识到,自己没有看错,众军簇拥中的,那一个风尘仆仆、英武肃然的少年骑士,正是大明皇太子,定王朱慈炯的哥哥,抚军京营,攘外安内的朱慈烺!   随即,杨士聪两眼翻白,双腿一软,烂泥般的瘫倒在了地上……   从杨士聪以下,被定王布置在这里的眼线,一个不能逃,全部都被拿下。   对太子所问,他们更是竹筒倒豆子,凡是知道的,一股脑的全说了。   朱慈烺站在廊檐下,仔细听完了杨士聪所说,对于定王掌控消息,愚弄群臣,继而控制群臣的做法,他越发愤怒和忧急。   “将杨士聪关了,补充干粮和水,即刻往京师!”   “是!”   众将领命,各去准备,只有田守信和一个穿着文人常服,面色肃然的中年人留在太子身边。   却是堵胤锡。   朱慈烺看向他:“先生以为,萧汉俊所说,是否可以相信?”   ……   京师。   镇虏厂。   李晃萧汉俊相对而谈。   “只要太子殿下进了阜成门,立起大纛,即便是那些最顽固的定王党羽,在听闻太子已经进京之后,也会迅速失去斗志,太子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平定定王的谋逆!”   最后,萧汉俊说出结论。   他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这一刻,他不止是一个情报者,更是一个战略家。   李晃默了一下,然后起身拱手,肃然道:“如果照磨所说都是真的,功成之后,李晃必为照磨请功!”   太子殿下轻骑而回,距离京师不过一日的路程,这个消息无比重要,如果不是被萧汉俊截获隐藏,而是为李守錡和定王所得,那形势就会大不一样,此时的京师,怕就不是戒严,而是腥风血雨了。   而在此大功之外,萧汉俊又知会李岱,令其准备接应太子,此为第二功,如此,太子马到京师之时,就是成功之日。   萧汉俊之功,不可谓不大。   萧汉俊起身回礼:“不敢,萧某变节,害百人死于非命,罪大恶极,何敢求功?但是陛下能脱险,殿下能回京,萧某就心满意足了。”   “弃暗投明,善莫大焉,太子又是仁主,只要照磨真心悔改,何愁殿下不纳?”李晃道。   萧汉俊不再说,对太子的了解,李晃还是不如他的。   李晃脸色忽然又沉下:“不过诏狱可不是一般地方,令堂又是闻香教的教首,朝廷一等一的钦犯,就算咱家能将令堂从诏狱之中捞出来,令堂怕也是难以出京。”   萧汉俊拱手谢:“但是出诏狱,就是公公的大恩,能不能出京师,就看天命,萧某不敢强求。”   李晃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硬册子,抽出一张专用信笺,铺在桌子上,又从左靴里取出一支小毛笔,右靴取出一个手指大小的墨盒,打开了,蘸了墨,在信笺上刷刷疾写,完了又从腰间摸出一方小印,在信笺上轻轻盖了,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双手递给萧汉俊,说道:“这是咱家仿王德化王公公的命令,照磨拿了此令,咱家再令许安,带十二个东厂番子,一起到诏狱去提人,吴孟明见了,必不会怀疑。”   萧汉俊接过看一眼,脸上露出钦佩。   ——以他的眼力,竟然看不出任何破绽,想来李晃一定磨练了很久,甚至有可能这不是第一次,在这之前,李晃说不定就假王德化的名义,向下面发布过命令。   看完之后,萧汉俊却双手将信笺重新交还李晃,说道:“不必,公公自派人去,送到城南柳巷卖粽子的王家即可,那里自有人接应。京师形势危急,萧某还有很多话要和公公说呢。”   “也好。”   李晃接过信笺,迈步走出小屋,站在院中叫了一声。   脚步急促,一人从远处奔了过来,李晃将信笺交给他,叮嘱几句,那人接了信笺,急步而去。   李晃回到屋中,重新落座。   萧汉俊再次感谢。   两人都没有提到可能会被定王、李守錡发觉,因为定王、李守錡现在才管不了诏狱呢,他们现在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皇城之中。   “照磨刚才说,你我合作,才能阻止这场阴谋,咱家明白一些,但还不是完全明白,还请照磨赐教!”李晃道。   比起刚才,他态度温和了许多。   “不敢,公公客气了。”   萧汉俊拱手一下,然后说道:“时间紧迫,萧某就直说了。虽然太子殿下今日夜里就能到京师,但现在还不到午时,距离深夜,足足还有六个时辰,这六个时辰,足以发生很多的事情,所以一点都不能马虎。”   “所幸,定王和李守錡并不知道太子的消息,他们以为太子还在开封,这是我们的优势。”   “但劣势是……虽然白广恩唐通急入京师,激起了群臣的反对,京师百姓也怀疑,但如果陛下此时驾崩,定王登基,兵锋之下,敢直接跳出来反对定王的,怕也只有蒋德璟等十几个人,而现在他们这些人都已经被定王囚禁在府中,由此可知,定王已经做好了篡位的准备。”   “此时此刻,想要秘密串联那些没有倒向定王的勋贵和群臣,反对定王,怕是已经没用了。”   “不说其中的风险,也不说这些人有没有反对定王的胆气和能力,只说时间就是来不及!”   “现在京师戒严,宫门封禁,群臣被控制,兵马握在手中,定王下一步要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以萧某所知,毒鸩不成,也没有除掉王承恩王公公,这一次,定王怕是要亲自动手了,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今晚,也就是说,最迟明天早上,定王就会召集周延儒等人,登基继位!”   说到此,萧汉俊手指一推,那中间的一颗小花生米,已经挤掉了大花生米,独自占据内廷中心了。   李晃脸色终于是大变,急道:“照磨何以确定就是在今日?”   萧汉俊抬头道:“萧某虽然参与定王的机密不多,但却也知道,定王和李守錡的急切,现在唐通和白广恩已经进京,京师戒严,百官被分隔软禁,局势紧张到了极点,若是此时再不射出手中的箭,这弓弦……怕就是要断了。李守錡老狐狸,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晃瞳孔骤然收缩,口中道:“绝不能让他害了陛下,死也要拦阻。”   因为激动,他声音有点哑。表情更是失去了往常的平静。   萧汉俊却依然冷静,就好像在他心目中,皇帝死不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继续说道:“如果定王神志清明,自然知道事不可为,他不是太子的对手,但咱们这位定王殿下在李守錡的挑唆下,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劝说他,令他放弃,是不可能的。要阻止他,只能使用强硬手段。”   “但宫中四卫的兵马都已经为他所控制,除非是张皇太后有旨……”李晃知道他的意思。   “不错。”   萧汉俊点头:“虽然唐通白广恩带兵入京,奉的乃是张皇太后的命令,公公和我都心知肚明,以张皇太后的睿智,必不会发出这样乱命,这必是矫诏,但懿旨既然能发出,要不张皇太后已经被定王控制,身不由己,要不就是张皇太后被蒙蔽了,以萧某看,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因此,只要有人能进入宫中,进到仁寿殿,将京师的情况告知,令张皇太后知道真相,事情就有转机,龙骧左卫,龙骧右卫,武襄左卫加金吾卫,定王不可能全部都控制,只要张皇太后现身,发出懿旨,这些人必然听命!而后有了这些亲卫,打开宫门,传递张皇太后的命令,解救群臣,圈禁定王,局势就可安定,等到太子殿下回京,京师已经太平。”   李晃忽然站了起来,说道:“原本咱家还有顾虑,但现在顾不了了,咱家现在就进宫!”说着,转身就要走。   “慢着!”   萧汉俊起身:“宫门封闭,公公如何进宫?”   “咱家自有办法!”   “那公公又如何去仁寿殿?进了殿,又如何能见到皇太后?虽然你我断定,懿旨是假的,但假懿旨既然能从仁寿殿发出,那就说明,仁寿殿已经被定王的人所控制了,公公忽然出现,想要进入仁寿殿,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萧汉俊道。   “照磨有何良策?”李晃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公公真是忘记了吗,在皇城之中,可不止有王德化和王承恩,还有一位真正的内廷之首,司礼监掌印王之心王公公呢。”萧汉俊道。   李晃似有所悟,但依然是脸色凝重:“王公公已经中风了,不能行动,无法言语。何况,他态度一向不明……”   萧汉俊摇头:“萧某却不这么认为,在萧某看来,王公公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顺势而为,明哲保身,能低调就低调,能不管的事情就不管,就是咱们这一位司礼监大掌印的处世哲学。这是深深吸取了魏忠贤的教训啊。”   “不过这并不是表示王公公没有作为,颜灵素颜姑娘怀孕,王德化李守錡对太子府有所图谋之事,正是王之心急速禀告张皇太后,然后带着张皇太后的懿旨赶到现场,稳定了局面,也才确保了东宫女的安全,若非如此,说不定定王会生出奸心,害死殿下的骨血呢。”   “至于定王上殿,朝臣勋贵拥趸之事,虽然王之心原本是可以拖延、甚至是可以强力说服张皇太后的,但王之心什么也没有做,看起来是王之心碌碌无为,片向定王,但细究起来,王之心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因为太子已经遇害,他阻拦不阻拦定王,又有什么意义呢?阻拦了定王,惹的定王不快,等定王登基,岂能容他?”   “但是当定王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时,王之心犹豫了,害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他便有了一个妙招,装病!”   李晃皱眉,王之心的装病,他并非没有想到,只是,这更加证明了王之心的没有胆气和明哲保身,如今定王控制京师,王之心敢站出来和定王作对吗?以李晃对王之心的了解,他不觉得王之心会有这样的勇气。   像是看出了李晃的心思,萧汉俊继续说道:“公公是担心王公公没有勇气吗?萧某看来,王公公的小心谨慎,并非是他没有胆气,而是他在观察,在预判,在无法预判的情况下,他选择最为稳妥的退出。接下来,不管定王是胜还是败,他都可以安然无恙,你可说王之心没有担当、无骨气,不配为司礼监掌印,但这就是人性,古往今来,真正能舍身取义、壮烈成仁的都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贪生怕死。”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乾清宫之变   镇虏厂。   萧汉俊似乎是看透了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的心思。   他分析道:“也是因为看透了王之心的性子,所以定王和李守錡才没有动王之心。”   “但如果我们清楚的告诉王之心,太子殿下安然无恙,定王必败,而且太子殿下已经带兵回京,现在距离京师,已不过一天的路程了,一旦太子到达京师,定王一派必然是鸟兽散,但如果在这之前,陛下有难,京师动乱,王公公你现在的明哲保身和不做不为,都是定王帮凶的罪证,那么,王之心会如何做呢?”   李晃猛地抬头,如拨开云雾,又如醍醐灌顶。   其实以他的聪明,他早就应该想到了,但他太急切了,同时也太小心了,内心又一直对王之心十分不满,因此,他才不能细细地揣摩王之心的心思,更不能站在王之心的立场上想事情。   但萧汉俊却跳出了。   不仅是因为他对崇祯帝没有那么多的关心,更因为他不是内监,没有李晃内心里那种无根之人,只有皇城可以依靠的焦灼和压抑。   “谢照磨~”   李晃肃然一辑,然后说道:“事危急,咱家这就想办法进宫,去见王公公,骆养性的这份信,咱家也得借用,不然不足以取信。”   萧汉俊回礼,肃然:“静候公公佳音。”   ……   紫禁城。   滚滚乌云,隐隐能听见呜隆隆的雷声,一场大暴雨,近在眼前了。   端方殿。   殿门缓缓开启了。   更衣沐浴,年轻的定王朱慈炯头戴翼善冠,身穿龙纹服,玉带黑靴,面无表情的迈步走了出来。   “参见殿下~~”   守在殿前廊檐下的李守錡急忙行礼。   定王看他们一眼,点头。   这一刻,定王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一个死囚犯,再上刑场之前,最后看场边临行的观众。   定王上了布辇。   “起~~”   众人簇拥之中,布辇往乾清宫而去。   ……   宫城有四门,分别为东安门,西安门,大明门和地安门,而宫城最中心的紫禁城,还有四门,分别是午门,东华门,西华门和神武门,从这四门进去,才能到达京师中轴线的最中心,也就是大明皇帝居住地和理政地,皇极殿太极殿乾清宫坤宁宫等处。   就京师来说,这是一层又一层,越往里走,戒备越森严,查验也就越严格。   平常如此,今日京师戒严,皇城封禁就更是如此了。   宫中四卫封禁宫门和各处路口,禁止宫女太监随意走动,在宫城城墙之上,持枪的军士往来巡弋,铠甲声音,其紧张肃杀,一点都不像是大明皇帝所居住的安宁之所,倒像是战事将起的塞外边关。   一队巡弋的军士刚过去,城墙之上,忽然抛下了一根绳索。   两个东厂番子和一个身穿青色宦者服的年轻宦者城墙下出现,年轻宦者双手抓紧绳子,上面的人用力拉提,他则是双脚蹬墙,身形灵巧,下面两个东厂番子奋力举顶,很快,只是三五下,他就被提到了墙垛边,上面那人伸出手来,他一把拉住,双脚再一蹬,就翻身上了城墙。   乌云之下,看见他脸色无比严肃。   正是李晃。   “见过公公。”两个拉他上城的一个内监一个军士,向他行礼。   李晃点点头,快步下了城墙。   两人送他,然后也迅速的消失于城墙之上,各忙各的去了。   ……   司礼监乃是洪武朱元璋所创立,是大明正式的官署,也有正式的衙门,就设在内廷深处,为内廷十二监之首,原来,司礼监权力并不大,明中后期以后,司礼监的权柄却越来越重,内阁送到司礼监的奏疏,也越来越多,司礼监整理过了,才会交给皇帝。因此,司礼监是不得闲的。   一般来说,作为司礼监的一把,掌印太监除了在皇帝身边当差,其他时间都应该留在司礼监,无事,不得擅离,这是祖宗的规矩,也是内廷的礼制。   现今的掌印太监王之心是最为遵守祖制和礼制的,每天三点一线,皇极殿,乾清宫和司礼监,除了这三个地方,他几乎很少去他处。   要找他,直接到司礼监,除了特点的几个时间点,其他时间几乎很少踏空。   王之心昨夜忽然急病,不过他的人并没有离开司礼监,依然还在司礼监后院的住处里。   太医看过,心照不宣的开了一方药,然后就去了。   王之心口歪眼斜的躺在榻上,哼哼唧唧,此时正由两个小太监照顾。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你不能进去!”   “咱家奉王公公的命令,有急务见老祖宗,必须进去!”   随即脚步声响,有人推开阻拦,急步走了进来。   见有人来,王之心口歪眼斜的好像更厉害了。   两个小太监挡在王之心的面前,其中一个大太监喝道:“咱家说是谁呢?原来是你李晃啊,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是不是以为老祖宗病了,你东厂就可以压过司礼监了?”   “参见老祖宗。”   李晃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   王之心没有反应。   那大太监点头:“这还差不多。你是东厂有什么事吗?老祖宗病了,东厂的事,暂时就请王公公自己拿主意吧。”   “其他事,王公公能拿主意,这件事,是南面来的,他拿不了!”李晃盯着王之心,小声。   病榻上的王之心微微一愣。   就在这是,就见李晃忽然跳了起来,两个箭步就到了王之心的榻前,不等那两个太监反应,他就已经扑到王之心的身上,右手抓住王之心的左手,将藏在手心里的纸卷塞给他,同时在王之心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今晚就回京!”   声音极低,但李晃确定,王之心一定能听见。   “大胆!”   “放肆!”   两个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揪起李晃往外推。   李晃不反抗,只是用焦急的目光瞪着王之心。   他看到,就在这短瞬间,王之心口不歪,眼也不斜了,惊异的眼神看向了手中的纸卷。   李晃被推出了屋外。   两个太监气急败坏,对他拳打脚踢。   李晃不反抗,任由他们捶打。   很快。   “住手!”   又一个太监出现,喝止了两个太监对李晃的报复。   随即,李晃被重新领入屋中。   王之心已经坐起,不再是刚才的口歪眼斜,而是老脸严肃的看着李晃,扬了扬手中的纸卷:“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李晃跪倒在地,声音不由就哽咽了:“但陛下已危急,大变就在今日,请老祖宗立做决断啊!”   王之心咬咬牙,忽然叫道:“王兆山!”   ……   乌云滚滚,天空里的隆隆声始终不断。有闪电在酝酿,大雨好像即将倾盆。   有胆小的宫女,躲在廊檐下,已经不敢在空地上行走了。   坐在布辇里的定王朱慈炯却无所畏惧,他抬头望天,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同时的,他脑子里又开始盘旋那思谋了无数次的画面——王德化支开王巨,他进入殿中,控制住王承恩,然后在重重纱幔的掩护下,坐在榻前,亲自侍奉父皇吃药。纱幔低垂,即便是跪在纱幔外的王承恩,也看不到他在纱幔后做了什么,父皇吃完药,全身抽搐几下,头一歪,就没有了气息。   随后,他召集群臣,就在父皇的榻前,继承大位,为大明的皇帝。   群臣山呼万岁,大事抵定……   没有谁可以阻挡,没有什么做不到。   只要心肠够狠,心志够坚定。   定王在脑海里想了无数次,将每一次细节都想到了,甚至连喂药的动作,刚刚在沐浴的时候,他都反复演练,力求不出现任何意外。   现在,随着布辇的向前,乾清宫的临近,他再一次的告诉自己:绝不后退,即便为列祖列宗所憎恨,随即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为后人所唾弃,今日之事,他也必须做!   “咔!”   一道闪电忽然从空中闪过,原本有点昏暗的天地,瞬间发亮。   同时一股强风,将所有人都刮的东倒西歪,布辇上的定王都差点都掉下来。   所有人都惊叫。   定王却面容扭曲的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定王大笑,心中想,老天爷,你这是要阻止我吗?   没用的,除非你现在就劈死我,否则,我是不会停下的。   ……   司礼监。   “孙子在!”   一个小太监站了出来。   王之心冷冷看他,喝道:“跪下!”   王兆山吓的急忙跪倒,但脸上却是无辜和茫然。   “取白绫来,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给咱家处理了。”王之心冷冷。   王兆山大吃一惊:“老祖宗,这是为何啊,孙子没有做错事,你不能杀我啊。”   王之心却已经不理他,站起来穿衣戴帽。   早有王之心的两个心腹太监扑上来,按住了王兆山,一人赏了他一个嘴巴,喝道:“你拿了定王一千两银子,监控老祖宗,给定王透风报信,你以为老祖宗不知道吗?”   王兆山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自己所做,王之心都知道啊。   白绫系住他的脖子,两个太监拿住他肩膀,另有两人用力拉扯白绫。   只几下,王兆山就伸了舌头、瞪了腿。   ……   而此时,王之心已经带着李晃离开了司礼监。   “能救陛下的,只有皇太后。请老祖宗一定要面见皇太后,将真相告知……”李晃跟在王之心身后,心急如焚。   “谁告诉你,我现在要去仁寿殿?”王之心的声音不急不缓。   李晃吃惊:“老祖宗不去仁寿殿?”   “不去!”   李晃的吃惊变成了惊慌,如果不去仁寿殿,不请出张皇太后,如何能阻止定王?   ……   天上的乌云依然滚滚,闪电不时炸响,映照天地,但却没有一滴雨点落下。   乾清宫。   定王的布辇停下了。   定王下了布辇,抬眼望着眼前的乾清宫。   乌云闪电之中,乾清殿仿佛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座城,虽然巍然不动,不可仰视,但却根基不稳,随时都可能会垮塌。   王德化做的不错,两百龙骧右卫竟然是已经撤走了,不见指挥使王巨,昏暗的天色中,只有当值的侍卫肃立在乾清殿前。除此之外,再没有他人。   定王迈步向前。   侍立在殿门前的两个小太监推开殿门,躬身行礼。   定王进入殿中。   铜炉袅袅,宝座空寂,后殿里纱幔重重,有药香飘出,一切都如故。   定王的脚步踩在地砖上,悄无声息,目光望着前方,冷静无比,但他内心里,却已经是战鼓擂动,排山倒海。   “朱慈炯,你行的,你能做到的!”定王在心中大声呐喊,鼓励自己。   定王忽然停住了,就停在纱幔十步之前,因为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不止是因为纱幔前的两个小太监一反常态的跪在地上,也不止是因为太静了,更因为纱幔后,没有看到王承恩或者是服侍在榻前的身影。   “恩?”   定王心中一惊,急步上前,猛的拉开了纱幔。   空空如也。   不见王承恩,平静侍奉父皇的那些青衣小监和宫女也不见,最重要的是,龙榻上也是空的,病急的父皇居然是不在了!   轰!   定王脑子里如惊雷炸响,脸色煞白,他意识到,出大事了。   “来人!”   定王歇斯底里的大叫。   纱幔外的两个小太监急忙扑入。   而就在这时,定王听见龙榻后面有什么声音,转过去一看,却见一个青衣太监被捆在龙榻腿上,全身上下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见到是定王,他摇头摆首,呜呜乱叫。   却是何成。   何成奉了定王的命令,亲到乾清宫,盯着王承恩等人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是防患于未然,但是王承恩他们有什么动静,就要立刻通知定王,但现在,他却被绑在龙榻下。   定王急的眼睛冒火,箭步上去,一把拔去何成口中的布团,吼问道:“怎么回事?我父皇呢,我父皇呢?”   “殿下~~”   何成正要回答,就听见脚步急促,李守錡不顾礼制的冲了进来,这里是崇祯帝的寝宫,非有圣命,臣子们是不能进入的,但李守錡显然是顾不了了,他冲进来大吼道:“王之心那个狗贼,连同王承恩王巨,刚刚抬着陛下,从后面殿门溜出去,往仁寿殿而去了!”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火烧仁寿殿   “啊?!”   定王立刻明白了一切,他知道,一定是消息走露,王之心王承恩知道他要弑君,于是就绑了何成,护着崇祯帝往仁寿殿了,仁寿殿乃是张皇太后的住处,有张皇太后护卫,他想要用一把毒药、悄无声息的弑君,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除非他能下定狠心,将仁寿殿也一锅端了。但那样一来,他弑父夺位的阴谋,就将掩藏不住,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狠毒的嘴脸,他又何能为大明的皇帝?   “是谁?是谁?王德化呢?”   定王脸色扭曲,鬓角的青筋一根根的凸显了出来,眼睛像是要吃人,这一刻他想的是,是谁走漏了他的消息,他要抓住了,将其千刀万剐!而立刻,他就想到了王德化,因为只有王德化知道他今日的图谋,也只有王德化心志不牢,可能会泄露他的机密。   “不是王德化,王德化跟在臣身边,寸步未离,要说奸诈泄密,只能是王之心!”李守錡咬牙切齿,老眼里满是恨意:“他装病骗过殿下,现在忽然暴起,带着陛下往仁寿殿,若说这天下奸佞,又有谁能比过他!?”   定王愣了一下,然后大叫:“赵四呢?快告诉赵四,快告诉赵四!”   赵四是他的人,不但为他伪造了懿旨,而且一直控制仁寿殿,将张皇太后蒙在鼓里。如果赵四能守住仁寿殿,不让王之心等人进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赵四拦不住王之心的。”   李守錡高声:“殿下,事已至此,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我们必须立刻去追,绝不能让王之心抬着陛下,进入仁寿殿!”   ……   “快,快!”   明代的仁寿殿和清代的仁寿殿,并不是一个地方,清仁寿殿是乾隆十年修建,位在颐和园,但大明仁寿殿却是坤宁宫的附近,永乐年就有了,明末被焚毁,其后乾隆在仁寿殿、哕鸾宫的旧址上修建起了宁寿宫。   明代仁寿殿距离乾清宫,步行的话,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距离。   此时,两百龙骧右卫,王之心王承恩王巨李晃等人正护卫着崇祯帝,急急往仁寿殿奔去。   崇祯帝始终迷昏,浑不知这宫中巨变。王巨背着他,一路狂奔。   “快,快!”   王之心又一次的催促,六十岁的人,此时也是一路小跑,还不住的回头望。   他知道,定王随时都会追来。   “站住!”   前方巷道忽然出现了拦阻,却是一队龙骧左卫的士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是一个龙骧左卫的一个副指挥使,而在副指挥使之前,一个中年青袍太监,正负手而立,一脸紧张和惊疑的看着奔过来的大队人马。   前方的龙骧右卫停下了。   王之心箭步向前,冲到最前方,喝道:“让开!圣驾在此,谁敢阻拦?”   那中年青袍太监见到是内廷三公、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吓的一哆嗦,心说王公公不是中风了,怎么健步如飞跑这里了?但不敢问,只是急忙跪倒:“奴婢拜见……”   “滚开!”   不等他说完,王之心就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此人是赵四的干儿,带兵守在这里,明显是就是封闭仁寿殿的消息出入,若是时间充裕,王之心肯定要责罚他,但移驾要紧,这时也懒的理他。   “是是是……”   中年太监连滚带爬的闪开。   龙骧左卫也让路。   ……   王之心他们护卫崇祯帝,一路来到仁寿殿的院门前。   而这时,他们一路而来的巨大动静,已经惊动了仁寿殿,院门前,仁寿殿的主管太监赵四正手忙假乱的命令关门,但冲在前面的李晃早已经看见,于是抢先叫道:“陛下驾到~~~”   王承恩等人一起响应。高呼:“陛下驾到~~”   声震四方。   原本奉了赵四命令,正在关门的大小太监和侍卫,都急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跪伏在地,恭迎陛下。   赵四脸色发白,他知道,今日他是拦不住,也封不住仁寿殿的内外消息了,如果是王承恩,他还有办法对付,又或者,如果只是王承恩,即便是护着圣驾,也冲不到这里来。但王之心不同,王之心乃是司礼监大掌印,真正的内廷第一人,宫女太监连同龙骧卫,都要听从。王之心一到,纠察责任,他的死罪怕是跑不了的,于是再也顾不上封门,左右一看没有人注意,钻入偏殿中就跑。   赵四原本的打算是从偏殿后门逃出,然后去给定王报信,但刚奔入殿中,就听见一个声音:“赵公公去哪?”   一个素衣长裙的女子,出现在前面。正挡住了他的路。   赵四脸色发白:“我,我……”   ……   听闻陛下驾到,仁寿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奔出殿来,在院子里跪拜迎接。   但不等他们全部奔出来,崇祯帝的圣驾都已经到殿门前了,两百龙骧右卫左右散开,于院门和殿门之前护卫,王巨背着崇祯帝,王之心领前,王承恩和几个青衣太监护卫左右,李晃跟在后面,一行人直入仁寿殿。   后殿。   张皇太后的凤冠还没有戴整齐,就听闻陛下已经进入了殿中,于是急忙去迎。   等见到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背着人事不醒的皇帝,王之心和王承恩都眼有惊慌、一副逃难之相时,张皇太后瞬间就变色,惊道:“这怎么回事?”   “皇太后,唐通白广恩带兵入京,京师戒严,宫门封禁,百官不是被囚禁在家中,就是被关在内阁值房,大变在即,更有人想要谋害陛下,奴婢们阻拦不住,不得不来仁寿殿!”   王之心王承恩王巨都跪倒,语声悲愤。   张皇太后惊的几乎不敢相信,身体摇晃一下,眼前发晕,几乎要摔倒,两边宫女急忙扶住她。张皇太后站稳了,她没有问唐通白广恩是如何进京的?也没有问是谁要谋害陛下,居然连王之心和王承恩都挡不住?因为不必问,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张皇太后只转头问:“赵四呢?”   赵四是她仁寿殿的主管太监,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京师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却一点都不知道,显然是被赵四蒙蔽了。   不等宫女回答,张皇太后忽然发现,自己日夜守护的颜灵素也不在身边,不禁更惊:“颜灵素呢?”   “皇太后,民女在!”   一声清脆的回应。   众人闪开。   只见素衣长裙的颜灵素迈步走来。   在她身后,两个军士拖着赵四。   张皇太后眼中露出欣慰,说道:“好,能当我朱家的儿媳。”   原来,赵四封禁仁寿殿的周围,切断消息连接,将张皇太后蒙在鼓里,所用理由,就是保护颜灵素,虽然大明朝还没有发生过“狸猫换太子”和“斧声烛影”这样的故事,但却也有过夺门之变的惊魂,身为天启帝的遗孀,张皇太后更经历过魏忠贤之乱和崇祯帝继位时的艰难,因此,在内心里,她对颜灵素的安全是有些担心的,赵四用这个理由,正和她的心意。   也因此,赵四才能调动所有,成功的将她蒙骗过去。   但颜灵素却察觉到了不对,昨日她向张皇太后暗暗提醒。张皇太后听了只是一笑,并没有在意——赵四是跟随她多年的老人,她对赵四非常信任。   现在才知道,她被赵四骗了。而颜灵素有所准备,将想要逃走的赵四拿住了。   ……   “伯公,我们败了……”   得知王之心王承恩等人连同两百龙骧右卫已经护卫着崇祯帝进了仁寿殿,刚刚追到半途的定王朱慈炯惊的脸色煞白,站在原地,仰天一声长叹。   “不,还没有!”李守錡却不放弃。   朱慈炯摇头,眼中有泪的说道:“已经败了啊,我父皇进了仁寿殿,王之心他们必然会将京师戒严,宫门封禁的事情告诉皇太后,而后皇太后必然知道是我做的,只要她走出仁寿殿,一道懿旨,这宫里宫外,怕是没有人会听我的了……”   “殿下,你糊涂啊!”   李守錡低吼,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说道:“王之心王承恩劫持陛下,进入仁寿宫,又想劫持皇太后,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你身为皇子,现在的监国,岂能置之不理,甚至是自怨自叹?立即调集兵马,包围仁寿宫,诛杀叛逆,才是你应该做的啊!”   朱慈炯明白了,他脸色更加苍白,嚅嗫道:“这这这……”   “殿下你看,你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他们都听你指挥!”李守錡手一指,咬牙切齿,老脸扭曲的说道:“只要不让张皇太后走出仁寿殿,于人前现身,这宫里宫外的主宰,依然还是殿下您啊,殿下,不可犹豫,快快召集所有兵马,围住仁寿宫,绝不许一人从里面走出来!”   “即便围住,但如果皇太后从里面走出来……”朱慈炯冷汗淋淋。   “没有什么皇太后。”   李守錡脸色阴冷无比:“从里面走出来的,都是乱贼,但有人露头,一律射杀。此事就交给臣,臣绝不会手软!”   朱慈炯明白了,脸色一阵苍白,又一阵通红——李守錡说的明白,这是要连父皇和皇太后,还有仁寿殿里的所有人,全部诛杀啊。这一来,他真是乱臣贼子,史书难逃了。   “殿下,成王败寇,成祖文皇帝有靖难之役,逼死过建文帝,更杀尽南京百官,诛灭方孝孺的十族,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钢刀够锋利,足可湮灭天下悠悠之众口!”   “快下命令吧,事已至此,绝不可功亏一篑啊!”李守錡低吼。   朱慈炯猛抬起头,年轻的面容又燃烧了起来,不错,他不能轻易放弃,他已经做了这么多,只差最后一步了,他不能倒在龙座之前,于是咬牙切齿:“传本王的命令,调集所有兵马,包围仁寿殿,铲除逆贼!”   “是!”李守錡欣慰听令。   ……   隆隆隆隆。   天上的乌云在翻滚,而地面上的急促脚步更是一阵又一阵。   原本平静的仁寿宫外,忽然出现在了大批兵马,全部的武镶右卫和一部分的龙骧左卫和金吾卫,此外还夹杂着不少的锦衣卫——定王监国之后,深感自己心腹力量不足,于是暗中扩大了自己的卫队,原本他在深宫中,照规制,身边的侍卫只是十几人而已,但成为监国之后,他以安全为由,从宫中四卫和锦衣卫中选出了一百多名的精壮,官职提升一级,俸禄双倍,全部转成锦衣卫,冲作了自己的亲卫。这些人被定王赏识,官职和俸禄都提升,对定王的忠心自然是超过一般人的。   “王之心王承恩王巨三人谋逆,劫持陛下,进入了仁寿殿,传本王的命令,诛杀逆贼,一个不留!”   定王朱慈炯高声大喊。   ……   定王来的太快,而且还带来了大量的兵马,这一下的动作,超出了仁寿殿的想象。   张皇太后正详细询问王之心和王承恩,又审问赵四——定王谋逆不是小事,不问清楚,张皇太后不敢轻易下决断,但不想问话还没有结束,定王的兵就到了。   “朱慈炯,好大的胆子!”   听到定王居然带兵围了仁寿宫,张皇太后惊的不敢相信。她站起,毅然说道:“哀家倒要看看,他敢对哀家怎么做?”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可啊太后!”   王之心急忙跪倒:“定王已经疯了,他是谁也不认了,你要是出去,有什么意外,这皇城之中,就没有人能压制他了啊!交给奴婢吧,奴婢去宣读你的懿旨!”   ……   “快,快!”   仁寿殿除了一些太监和宫女,基本没有什么护卫力量,定王带着大队人马,忽然杀到,前后包围,惊的太监宫女一个个都站不住了,这么多年来,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不说他们,就是两百七十年,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啊。   幸亏王巨带来了两百龙骧右卫,他急急指挥,先是关闭宫门,然后令两百龙骧右卫分处拒守,不让敌人轻易突入。   这时,殿门开了。   王之心和李晃一前一后,急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开门!”   王之心道。   四个龙骧右卫打开宫门,王之心和李晃正待出去,宣读皇太后的懿旨,就听见一声喊:“放箭!”   砰砰砰砰,顿时乱箭如雨,一大蓬的箭矢,向宫门扑来。   “老祖宗!”   李晃眼明手快,一把就把王之心按倒,然后扑到王之心的身上。   “快,快关门!”   王巨大叫。   宫门关上了,只是短短一瞬,宫门上就钉满了几十支的羽箭……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阜成门之变   仁寿宫。   王之心爬起来,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幸亏李晃一把按倒了他,否则他一定是被射死了。   “啊!”   这时,在墙头观察的一个龙骧右卫大叫一声,从墙头掉了下来,却是被一支羽箭射中了咽喉。   王之心和王巨相互一看,两人脸色都是凝重,心中也都是明白,定王已经是铁了心肠,要一条道走到黑了。不要说他们,就是皇太后走到门边,怕也有可能被一箭射死。   王巨咬咬牙,走到宫门前,透过门缝,向外面高声呼喊。   “吴崇烈~~”   “你也是大明忠良之后,定王疯了,你难道也疯了,要跟着他一起弑君谋逆吗~~”   王巨用尽力气,声音透过宫门,远远传出去。   但武镶右卫指挥使吴崇烈没有回应,只听见定王朱慈炯在高声呼喊:“王之心王承恩王巨三人被恶鬼迷失了心智,先是勾结奸人,试图谋刺本王,阴谋败露之后,他们竟然劫持陛下,试图逃出宫外,本王带人及时阻止,不想三人丧尽天良,逃出宫门不成,竟然又蹿入仁寿殿,劫持了皇太后!”   “如今被围在仁寿殿,死到临头,居然巧言令色,污我谋逆,企图乱我军心,以便浑水摸鱼。”   “我乃定王,岂能谋逆?”   “像王之心王巨这等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天地不容。现在听本王命令,杀进仁寿殿,救出陛下和太后,凡杀王之心、王承恩、王巨一人者,赏白银千两!其他一人赏五十两!”   转身挥舞手臂:“现在,杀!”   “杀!”   仁寿宫外的兵马齐声呐喊,向仁寿殿冲击而来。   ……   良乡位在涿州和京师之间,为官道必经之处,这里距离京师,已经只有五十里不到了。   下午时分,天空乌云滚滚,压的天地宛如黑夜。   一匹快马正在官道上疾驰,马上骑士脸色惊骇,连续策马不停,口中喝道:“让开,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因为京师戒严,九门封闭,所以官道上的行人车马和商人,并不是太多,听道急促的马蹄声,他们都惊慌的闪到一边,等那骑士过去,有人啐了一口:“呸,谁家的奴才,这么猖狂?”   “瞎了你的狗眼,那是锦衣卫!”有人纠正他。   “啊?”   不久之后,一大彪的骑兵,又在良乡的官道上出现。   没有旗帜,只能看到他们都是轻甲,一个个身材健壮,风尘仆仆,脸上虽然满是疲惫,但却没有人停下,他们手里的马鞭,始终都在挥舞,沿着官道,向着京师的方向,连续疾进   官道上的行人车马和商人,又闪在路边,惊讶的看着着这一大彪的骑兵,等骑兵过去了,有人算了算,说,刚才这一队骑兵,大约有七八百人,看样子,好像是有紧急军务要去京师。   “是太子,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忽然的,道边掀起一阵骚动,原来是两个没有跟上大部队、落在后面的骑士在大声宣讲,告诉众百姓,先前过去的骑队,乃是太子殿下亲领,同时他们也竭力加快速度,以期赶上前面的大部队。   轰。   所有人都兴奋了。   太子陨落九宫山的消息,京畿附近的百姓几乎人人都听说了,而太子尚在的消息,虽然也有人流传,但因为时间和京师戒严的关系,却流传的并不广,现在听到太子平安,正率兵赶回京师,这无异于是天降之喜。   “苍天有眼~~”   “我早就说了,太子天神下凡,区区流贼,岂能伤他?”   ……   仁寿宫。   一个时辰过去了,虽然杀声震天,箭矢如雨,看起来激烈无比,但其实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每一次,武镶右卫连同金吾卫,呼喊着冲到宫墙前,和占据墙头的龙骧右卫稍一接触,略有损失之后,立刻就会翻身退回,一连冲了十几次,丢了十几具的尸体,次次都是如此,急的武镶右卫指挥使吴崇烈满头大汗,却也是无可奈何。   朱慈炯咬牙切齿,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出工不出力,虽然他将王之心等人的“罪状”说的清楚,还立下了重赏,但仁寿殿乃是皇太后的居所,当今陛下又在里面,王巨等人更是在里面高呼,定王弑君谋逆,还有人喊,太子殿下还活着,此时正带兵归来,你等不可跟随定王作乱,不然必成乱臣贼子!   士兵们听的惊疑,幸亏他这个定王亲自在这坐镇,如果只是李守錡或者是吴崇烈领军,士兵们怕早就一哄而散了。   虽然没有散,在他定王的命令下,士兵们还能向前攻击,但出工不出力,观望犹豫,虚掩应付,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搬柴,取火箭,用火攻!”   李守錡自然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关键,他向朱慈炯献策。   朱慈炯立刻明白,转身吼道:“还不快去!”   吴崇烈面色惊骇,犹豫了几下,终是抱拳。   ……   “指挥使,他们在搬柴!”   一个在墙头观察的龙骧右卫忽然发现了异情,急忙高声向下面回报。   王巨脸色大变,定王竟然如此狠毒,他不但是要杀臣子,而且是想要把陛下和皇太后一起烧死,古往今来,定王算是第一个了。   如果等到乱兵搬运来足够都的薪柴,又发射火箭,燃起大火,这仁寿殿必然会变成一片火海。   “不如杀出去!”   王巨举起长刀,他已经看出来了,外面的武镶右卫连同龙骧左卫、金吾卫,并没什么斗志,虽然人数众多,有千人以上,他龙骧右卫现在只两百人不到了,但陛下和太后就在殿中,兄弟们忠义在心,突其不意的杀出去,直取定王,未必就没有胜机。   “不可!定王党羽人数众多,一旦不能成功,你我丧命是小,定王趁机冲入,害了殿中的陛下和太后,那就万死莫恕了啊!”王之心反对。   身为司礼监掌印,司礼监第一人,此时他手中也提了一把长剑,定王党羽四面围攻,宫中守卫捉襟见肘,即便是内廷第一人,他也得做好搏杀的准备。   “可定王要火攻啊。”王巨忧急。   “不怕。”王之心看一眼此时正手持长枪,和几名龙骧右卫一起守卫在墙头说道:“今夜太子殿下就会回京,我们只需要再坚守三个时辰即可,何况……”   抬头看天:“这乌云滚滚,天昏地暗,这一场大雨,怕也用不了多久了。”   ……   “伯公,天空乌云滚滚,随时都会有大雨,一旦大雨,这火攻之计,怕是要失败。”   虽然定下了火烧之计,但定王朱慈炯对阴沉的天空,同样忧心。   “殿下放心,天命在你,臣坚信,这天上的雨,是不会落下来的!”李守錡道。   朱慈炯脸色又涨红,眼望仁寿殿,喝道:“快,快去抱薪!”   不知不觉,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火把点起,宫中三卫的士兵,在定王和李守錡的命令下,不断从各处抱来薪柴,堆积在仁寿殿宫门前和宫墙各处,又从宫中武库调出火箭,取出桐油以待用。   “快,快!”李守錡不住的催促。   这中间,龙骧右卫在宫墙上不断射箭,阻挠薪柴的堆积,王巨更是派出一队勇士,忽然打开宫门,从里面杀了过来,一时倒也杀了吴崇烈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人员太少,很快就被武镶右卫反包。   而仁寿殿也没有闲着,所有人一起出动,铜盆水桶全面摆开,做好各种灭火准备。也是幸运,仁寿殿的后院里,正好有一口水井,有记载云,紫禁城一共七十口水井,但主要用途并不是饮用,而是灭火,今日正好排上用场。   宫里宫外都是忙碌,一个准备火攻,一个抱定决心坚守。   定王朱慈炯站在仁寿宫对面八十步之外,火把光亮照着他的脸,他咬牙切齿,双眼通红,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弑君两字还颇有畏惧,但现在他已经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就都做了吧。   脚步急促,忽然听见有人惊慌的喊:“殿下,伯公~~~”   朱慈炯回头望去,发现是阳武侯薛濂。   薛濂满头大汗,跑的气喘吁吁。   朱慈炯心中一惊,薛濂不是在城门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而李守錡早已经迎了上去,骂道:“大惊小怪,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薛濂的脑子也颇为灵活,立刻意识到自己惊慌的样子,已经影响到了已方的军心,那一双双投过来的目光里,都带着惊疑,于是他强自按住心中的惊恐,假装镇定,对李守錡说道:“伯公,出了点事……”   李守錡上前:“什么事?”   薛濂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句。   听到此句,从来都是老脸冰冷,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守錡也是骤然色变,他惊骇的看了一眼薛濂,确认薛濂神志正常,没有胡说之后,立刻转身对定王拱手,高声:“殿下,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的家人连同一些谋逆的叛贼,想要逃跑,在永定门被拦住了,臣去将他们提来,逼王巨就范!”   薛濂微微惊异,但随即明白李守錡的用意。   朱慈炯更惊异,他心中清楚,王巨的家人根本不会背叛,更不会逃走,李守錡所说,不过是一个借口,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李守錡不得不亲自去处置的事件,所以才会用此为借口。   说完,李守錡上前一步,在朱慈炯耳边低声说道:“京营有变,臣去处置一下,立刻就回!”   朱慈炯这才明白,然后脸色微微一变:“好,你去吧。”   李守錡退后两步,拱手,盯着朱慈炯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殿下,臣知道你天性仁善,不欲杀生,但王之心等人,罪不可赦,你决不能心慈手软,不诛杀这些祸乱内宫的逆贼,无以救出陛下和太后,更无以面对天下苍生!”   说完,抱拳一辑。   起身又对吴崇烈,语有深意:“吴指挥使,殿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击杀所有的奸佞,救出陛下和太后。”   吴崇烈抱拳:“是。”   李守錡和薛濂急急去了。   又半个时辰过去,薪柴已经堆积的差不多了,火箭也已经就位,所有人都看向定王,等他下令。   火把光亮之中,朱慈炯猛地拔出腰间宝剑,指向仁寿宫,喝道:“放箭~”   “定王有令,放箭,放箭~~~”   吴崇烈大声呼喊。   砰砰砰砰。   弓弦之声密如急雨,一支支点了火的羽箭,呼啸而起,向仁寿殿扑去。   火箭明亮,照亮了夜空。   在它们的急速飞行之中,作为目标地的仁寿殿,掀起一阵惊慌恐惧的尖叫声。   ……   明代,京师外城七门,内城九门,每日酉时准点关闭,第二日卯时开启,夏冬略有错移,但误差不过超过一个时辰,今日是六月二十九,正是夏季,正常情况下,此时正是关闭城门的时间,但定王遇刺,京师戒严,今日城门根本就没有开启,也就谈不上关闭了。   城西。   阜成门之上   天黑之后,一支支地火把亮了起来。   一队队军士手持长枪,在城墙之上,往来巡弋。   军旗之下,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将领,正站在墙垛之边,眼有沉思的望着城外。   京师城西之外先是一小片的平原,然后就是连绵不绝的西山山脉。平常时候,这里车马众多,最为热闹,玉泉山向皇宫送水的水车,西山煤入京的煤车,都要从西门经过,因此每日里都是铜铃叮当,骡马之声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是少有的清净了一天。   进入夜晚,城外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火光,只远处的西山之上,隐隐有些星星点点。   西直门、阜成门连同西便门,一直都是由右柳营在驻守,此时站在墙垛边沉思的将领,正是右柳营前军千总李岱。   “总头,饭熟了。”   亲兵来报。   李岱点点头,进入阜成门的城楼,在桌边坐下,但刚吃了没几口,就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个城头值防的小旗长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脸惊色,抱拳道:“总头,城门下忽来了三骑,有一人自称是驸马都尉……”   李岱霍然站起,急步就往外面冲。   因为激动,他连续踢倒了两条凳子都不自觉。   城门上,墙垛边,火把光亮中,所有士兵都伸长了脖子往下面看。   李岱冲到墙垛边,探头往下……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太子入京   ——京师护城河极宽极深,城门前的石桥却比较窄,距离城头也有点远,此时借着火把的光亮,李岱依稀看到,有三骑正立马桥上,翘首向城头而望。   当看见城头有主官出现之时,三骑拨马向前,来到了城门的最下面。   这一来,李岱终于是看清了。   火光中,一脸疲惫,风尘仆仆,在京师小有名气的驸马都尉巩永固出现在他面前,两人目光对视,李岱心中的激动忍不住,啊,果然是驸马都尉!   巩永固拨马又向前走了一步,仰着头,无比严肃的冲城上伸出了右手的大拇指。   没有说话,但李岱却明白,驸马都尉这是在说,太子殿下马上就到!   抬首向远处的原野看,隐约看到,在漆黑的原野里,在官道大概的方向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在闪现。   “来人~~~”   李岱大吼。   这一吼,几乎是他所有的肺活量。   “在!”   城头士兵齐声响应。   李岱正要下令全军戒备,准备开城门迎接太子之时,忽然脚步声急促,一大彪的军士冲上了城头,领先一人全身甲胄,腰悬长刀,大声喝道:“李岱呢?李岱在哪?”   李岱心中一沉,他听出来了,来者正是右柳营主将,他的顶头上司申世泰!   申世泰是京营的老人,因为善骑射,健武有力,因而被太子留用。军中饮酒案时,申世泰治军不严,被太子杖了四十,一度,太子甚至想要撤了他右柳营主将之职,幸亏申世泰识时务,向太子连连请罪,态度极度诚恳,太子考虑右柳营初立,又惜他之才,最后还是留用了他。   不过申世泰并没有感激,相反,他内心里倒是存下了一些怨恨。   因此,当定王和李守錡大力笼络之时,他毫不犹豫的便加入了,这些日子里,他不遗余力的为定王奔走,一心扶定王上位,做一个扶龙之臣,以为一世的荣华。   这一点,作为申世泰左右臂膀的李岱十分清楚,因此,当申世泰忽然赶到,他立刻知道,事情怕是要麻烦了。   军士们都向两边闪开,申世泰径直来到李岱面前,喝道:“城下何人?”   原来,申世泰刚刚得到薛濂的传信,急忙巡视城门,正听到城门下有人,于是立刻上城查看。   李岱抱拳,清楚回答:“回总镇,他自称是驸马都尉巩永固!”   “什么?”   申世泰惊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冲到墙垛边,俯首向下看。   当看到石桥上的三骑,尤其是看到其中一人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时,他脸色惊骇,几乎站不住,谁都知道,驸马都尉巩永固奉了陛下的旨意,到江南为太子殿下筹集粮饷,后来又听说,太子殿下出事之后,驸马都尉没有向朝廷请令,就从江南直趋九宫山,寻找太子去了,现在驸马都尉却出现在城下,什么意思,难道流言是真的,太子真的是要回来了?   “申世泰!”见到申世泰出现,巩永固也知道事情怕是有变,于是高喊:“太子殿下大军就在我身后,太子殿下有令,宫中有人要谋害陛下,令尔立刻打开城门,随太子殿下,进宫护驾!”   城头微微骚动,人人惊疑。   听驸马都尉的意思,太子殿下居然马上就要到了。更惊骇的是,驸马都尉居然说,有人要谋害陛下。   “假的!假的!”   申世泰忽然大叫了起来:“谁也不准开城!”又转身对亲兵说:“快,快去禀报定王殿下,就说驸马都尉巩永固在阜成门出现,其后有不明兵马!”   那亲兵抱拳领命,转身就要走。   “慢着!”   李岱却拦住了他,然后向申世泰抱拳:“总镇,驸马都尉身份尊贵,他何敢说假?你再往城外看,官道上已经有光亮出现,那必是太子大军的火把。由此看来,太子在九宫山遇难,根本就是假消息。即便宫中有人谋害陛下的消息不能确定,但太子殿下乃我大明的储君,我等乃大明的臣子,太子殿下风尘仆仆,千里回京,我等岂能不开城迎接?望总镇三思!”   “夜黑风高,谁知道来的是不是太子?”   申世泰咬牙切齿:“万一是奸人假扮,放进京师的大祸事,是你李岱,还是我申世泰承担?”   说完,转身对那亲兵,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禀报定王……”   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觉得腰间一痛,却是一把短刀已经插进了他的腰中。   而刀把握在李岱的手中。   申世泰痛的大叫一声,想要拔刀反击,但全身已经没有了力气,他捂着腰间,扭着头,怒道:“你,你敢杀我?”   “你背叛太子殿下,置陛下安危于不顾,杀营中的兄弟,已然是乱臣贼子,我为何不敢杀你?”李岱冷冷。   随即,拔出短刀。   鲜血喷涌。   申世泰大叫一声,摇摇晃晃两下,噗通倒在地上,虽然还在挣扎,但俨然已经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城头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李岱会忽然向申世泰出刀!   而李岱为申世泰麾下第一猛将,素有威信,即便是申世泰身边的亲兵心腹,一时也不敢妄动。   李岱环视城头众军,高声道:“定王谋逆,欲图弑君篡位,申世泰身为右柳营主将,不但不护驾讨贼,反而助纣为虐,屠戮营中兄弟,拒太子殿下于城外,已经是乱臣贼子,我李岱手刃此贼,为国除害!愿意听从的,随我一起开城,迎接太子殿下,不愿意随我的,尔等可自去,李岱绝不强留!”   稍微的静寂之后,城头军士相互一看,一起抱拳躬身:“愿听令!”   “好!”   李岱高声:“开城门,迎接太子殿下!”   ……   隆隆隆隆。   马蹄声急促,火把闪现,一大彪的骑兵冲破暗夜,于夜色之中,滚滚而出。   阜成门的城门已经大开,火把熊熊之中,驸马都尉巩永固和李岱带着百余名右柳营将士在城门口列队迎接,而在城门内的街道上,得到李岱命令的数百名右柳营将士已经摆好了兵阵,封闭了街道,严防有定王党羽听闻消息,向城门发动逆袭。   “参见殿下!”   当骑兵停下,两边一分,闪出中间的几个人之前,巩永固和李岱抱拳躬身,一起拜了下去。   火把光亮下,朱慈烺银盔轻甲,一身风尘,脸色疲惫,抬头望了望眼前的阜成门,心中感慨万千。   谁都想到,回京之行竟如此艰难,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如果可以,他现在只想倒在地上,先睡他一个三天三夜再说。   但不行,达摩利斯之剑依然悬在头顶,据萧汉俊所报,定王的弑君谋逆就在这一两日,所以一刻也不能停息。   “快平身。宫中可有消息?”   朱慈烺问。   “没。”李岱摇头。   朱慈烺微微松口气,转对跟在身边的堵胤锡:“我意快马入宫,这里就交给先生。”   “不可!”堵胤锡惊道:“宫中情势不明,究竟有多少人附逆定王,尚不清楚,殿下岂可进宫?臣的意思,立刻令右柳营沿着街道,一路向皇宫通报,并于京师各处呼喊殿下回京的消息,同时通知内城九门,外城七门各处守将,京营各处营房,以及唐通白广恩等人,令他们速速到阜成门拜见,那些投靠定王的逆党,听闻殿下回京,自然就没有了作乱的胆子,宫中自安。而稳定了京营诸将和唐通白广恩等人,也就等于是稳定住了京师的情势,等到明日天亮,再进宫觐见陛下也不迟!”   朱慈烺却沉思。   巩永固知道太子的忧心,于是抱拳:“臣愿带兵先去宫中!”   朱慈烺抬头:“好,有劳姑父了。”又对李岱:“照堵先生所说,即刻去执行!”   “是!”李岱抱拳。   朱慈烺想了想,又道:“王辅臣!”   “在!”   “你随驸马都尉一起去。”   “是。”   ……   “太子殿下回京了~~”   “百姓勿惊~~”   “太子殿下有令,京营各部将领,詹事府大小官员,速速到阜成门觐见~~”   李岱派出一百人,分成十个小队,敲着铜锣,沿街奔驰,大声呼喊。   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师都随着这个消息骚动起来,原本黑暗一片的居民区,一盏一盏地灯光都亮了起来……   ……   “孙永成,申世泰,白广恩和唐通,你可通知了?”   皇城西华门,李守錡和薛濂坐马车急急离开,一上车,李守錡就问。   因为惊讶、意外,李守锜的老脸已经扭曲,他咬着牙,眼睛里喷涌着怒火,他知道,萧汉俊骗了他,或者说,他着了萧汉俊的道,派出真定府的人和信鸽,根本没有发挥作用。   现在太子忽然来到,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萧汉俊,老夫非杀了你不可!   “通知了。”   薛濂脸色煞白,心惊胆战的说道:“我告诉他们,说有人假冒死去的太子,正向京师逼近,要他们立刻上城,但是有人靠近城门,立刻乱箭射之,绝不可放一人进城。”   原来,照李守錡的命令,薛濂在保定之后的定兴、涿州、良乡等地的官道,都安排了暗哨,但是官道上有异常,都要立刻回报,只不过太子速度太快了,定兴和涿州的暗哨,根本来不及回报,就已经被太子的马队超过了,只有良乡的暗骑,侥幸抢在太子之前,回到了京师,报告给了薛濂。   薛濂听罢,大吃一惊,急忙进攻报告定王和李守錡。   “那就好。”李守錡咬牙切齿。   “可姑父,我们能挡住吗?万一唐通白广恩他们见了太子腿软,放太子进城怎么办?”薛濂哭。   “你担心唐通白广恩?”李守錡冷笑。   薛濂点头。   “你错了,最可能放太子进城的,绝不是他们。”李守錡道。   “那是谁?”薛濂问。   李守錡却不回答,只是咬牙切齿的想,忽然道:“算时间,太子此时差不多已经到京师城门前了,一旦他在城门前出现,京营军心必乱,就算我们现在就赶到城门前,怕也是不能阻止他进京了。”   “啊……”   薛濂惊恐的快要晕过去了:“那怎么办姑父?一旦他进京,我们就完了啊。”   李守錡鄙夷的瞪他一眼,向前掀开车帘,提高声音,对赶车的马夫道:“去咸宜坊!”   薛濂先是一惊,继而道:“姑父你是想……”   李守錡放下车帘,坐回原处,咬牙道:“原本,老夫是想要等太子的消息传回,用咸宜坊的人,出城伏击,但老夫一个不慎,中了萧汉俊的诡计,被他骗了,现在太子兵临城下,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只能动用咸宜坊的人去袭杀太子,最后搏一把。”   薛濂满头大汗,抬手擦了一把:“姑父的意思……是待太子进城之后,半路袭击?”   李守錡点头。   “可太子会进城吗?万一他不入城,只是在城门召集群臣和城中将官怎么办?”薛濂问。   李守錡摇头:“京师戒严,宫门封闭,以太子的聪明,他一定已经能想到,定王有弑君篡位的可能,如果那个萧汉俊给他通报了消息,那他就更是不会怀疑了,太子虽然暴虐,但却是一个孝子,心忧陛下的安全,在入城之后,他不会停留,他一定会在骑兵的护卫下,急急直趋皇宫,以求尽早见到陛下,阻止定王的计划。”   薛濂脸上冷汗更多:“这样倒是有机会……可太子马速极快,京师城门众多,太子会从哪里入城,又会走哪条街道?如果我们不能掌握,就无法设伏啊?”   “如果老夫猜的不错,他应该会走西面的阜成门。”   “为何?”   “前次,老夫令萧汉俊写出太子在京营各营中的暗探和心腹,萧汉俊前后写了两份名单,看起来写了不少,但老夫总觉得,他没有把最关键的人物交代出来,于是,老夫拿出京营千总以上的将官名录,一个一个向他询问,尤其是老夫怀疑的那几个对象,更是反复巡查,老夫记得,在点到右柳营前营千总李岱时,萧汉俊最为冷静,现在看来,却是最为可疑了。”   薛濂明白了。   “李岱守阜成门,如果太子从阜成门进,往皇宫而去,必要经过咸宜坊前面的街道,我们在咸宜坊伏击,正是合适!”   听完李守錡所说,薛濂像是洗澡一样,满身满脸的大汗,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成,那真的就要身死族灭了。   ……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咸宜坊   ……   “什么?”   白广恩惊的不敢相信。   “太子殿下已经回京,从阜成门而入,令将军急速去见!”   传令小校声音清楚的再向白广恩报了一遍,然后翻身上马,哒哒哒哒,往下一站而去。   白广恩呆若木鸡,脸色煞白,站在原地,已经是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叔,叔!”   白良柱推他。   白广恩这才猛然惊醒过来,满头大汗,眼神里满是恐惧。   “叔,我们怎么办啊?”白良柱惊慌的问。   白广恩慢慢看向他,好半天才说道:“没有什么怎么办了……我们得立刻离开京师。”   “离京?”白良柱有点没听清楚。   “没错。”白广恩咬牙:“带所有的兄弟离开,只要有兵在,朝廷终究会从轻处置我们,若是留在京师,被太子拿下,我们必死无疑!”   白广恩没说的是,他上一次还有运河兵败之责,而太子已经调查确实,一旦两罪并罚,他将逃无可逃。   “明白了,侄儿这就去下令!”白良柱道。   ……   暗夜里,京师外城南面的三道城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忽然同时打开,火把摇动,白广恩的玉田兵兵分三路,急急而出,往玉田退去。   “掌柜的,白广恩果然是跑了。现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都大开,无人值守。”   城南的一间普通民宅里,一个黑衣人急急推门而入,向坐在灯下的一个灰袍人禀报。   那灰袍人长长松口气,站起来说道:“带所有人,立刻出京!”   “是!”   ……   咸宜坊。   这里原本是兵部武库司的一处库房,但却被人临时改成了一处监狱,八十多个犯人,被分在十间牢房里,不同于普通的牢房,这里的牢房不但宽大,干燥,有一排通铺,而是还有长条的酒桌和饭桌,桌上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好酒好肉,而作为囚徒的犯人,虽然脚上都有脚镣,但双手却是自由,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崭新贴身。   之不过,他们被关在这里的时间,其实才不过一天多一点。   薛濂满头大汗的走过前面的九间牢房,在最后一间前停下,隔着手臂粗的栅栏,向里面强笑道:“贝子,时间到了。”   一个头发在头上盘起,像是道士一般,但身上却极其干净,穿着丝质常服的男人,正躺在牢中的罗汉床上,听到人声,他慢慢地坐起来,向栅栏外看。   火把照着他的脸。   脸上有斑斑伤痕。   正是阿巴泰第三子,墙子岭被俘,后世被人称为清初理政三王之一的博洛。   将近两年的囚徒,不但磨砺了博洛,让他变的更阴沉,而且也改变了他的头型,如果不是熟识,谁也不能一眼认出,他居然会是那个曾经少年翩翩的博洛。   ……   京师忽然骚动了起来。   街道上有快马奔过,马上人高喊:“太子殿下已经回京~~”   “百姓勿惊~~”   ……   街边的黑暗里,博洛率领八十个建虏俘虏,分成左右两队,一动不动的伏在街角里。   一人一把弓,一支箭,武器从斧头长刀到狼牙棒,由他们自己选择,但没有甲胄。   杀了大明太子,是他们的幸运,杀不了,他们就是死。   博洛咬着牙,目光野兽一般的瞪着街道,两年了,从墙子岭兵败的不服,到窑井下的暗无天日,他都品尝过了,今夜,他们要报仇。   忽然,耳朵里隐隐又听见骚动,好像有人在喊:“快看,宫中起火了!”   也就是这时,听见街道上隆隆隆,有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   阜成门。   太子朱慈烺下了马,连上城楼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坐在城下的石墩上,喝水吃干粮,今日是六月二十九,原本是京师之中最热的时候,但老天爷眷顾,这几天京师周围一直都是阴沉沉,不下雨,也不见太阳,这对日夜兼程的朱慈烺及麾下的将士,实在是最大的幸运。   不然,他们肯定要跑死更多的马,掉队更多的兄弟。   朱慈烺刚喝了两口水,就听见城楼上有小兵惊慌的喊:“呀,快看,宫中起火了!”   朱慈烺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堵胤锡也惊。   而负责观望的佟定方从城楼上奔下来,呼道:“殿下,宫中有火!”   朱慈烺不犹豫,立刻道:“李岱!”   “在!”李岱抱拳。   “带兵五百,随我直趋皇宫!”又对宗俊泰虎大威陈永福:“全部上马,随我进宫!”   “是。”三人听令。   这一次,堵胤锡没有阻止,皇宫的火令他心惊,他知道,宫中一定是有大变,圣驾有危,太子必须进宫了,不过他还是担心太子的安危,于是对宗俊泰虎大威陈永福详细叮嘱,三人连连点头。   点齐兵马,“走!”虎大威带兵在前,宗俊泰陈永福佟定方等人护卫太子在中间,李岱领着五百右柳营在后,顺着城门街道,急急往皇宫而去,而堵胤锡和田守信留在城门口,等待各门的回报和百官的到来。   望着太子的背影,堵胤锡和田守信都有担心。田守信急道:“唐通白广恩各营将官,怎么还不到,难道他们真的要做我大明的乱臣贼子吗?”   ……   仁寿宫。   火箭冲天而起,很快,仁寿宫就燃起了大火,听见宫中一片大乱。   定王朱慈炯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火光映着他扭曲的脸,这一刻,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   ……   咸宜坊。   驸马都尉巩永固带着一百骑兵,急急往皇宫而去。从九宫山到京师,一路奔驰,巩永固真的已经很累了,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立刻赶到宫中,查陛下安危,以为殿下分忧。   隆隆隆,马蹄急促,正是经过咸宜坊前面的街道。   忽然,巩永固听到了一声火箭窜入天空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支火箭从街边的一处二楼里,冲天而起,升的很高,砰的一声,在夜空中爆开,绽出绚丽的光彩。   “不好!”   巩永固立刻意识到,这是信号弹,最是伏击所常用。   但不等他命令,耳中就听见了惨叫和战马嘶鸣声,只见围在他身边,护卫他的八九个骑士,忽然人仰马翻,不是人中箭,就是马中箭,嘶律律地倒成了一片,然后,两边的黑暗中,忽然冲出了一些黑衣人,他们手举兵刃,嘶吼着,向街心冲杀而来。   “保护驸马!”   王辅臣就在巩永固身边,听闻弓弦急响之时,他就知道街边有伏,于是轮动手中的长矛,奋力格挡,一连挡下了数支羽箭,这才平安,不然他也是要中箭落马了。眼见两边黑暗之中,有伏兵冲出,王辅臣立刻策马向前,挡在巩永固之前,同时高声呼喊,招呼前后的骑兵赶紧护卫。   但不等前后的骑兵上前护卫,那两股从街边黑暗中冲出的伏兵,就已经是杀到了王辅臣的面前。   借着微弱的火光,王辅臣惊讶的发现,这些人都披头散发,面目狰狞,虽然没有甲胄,但手中挥舞的兵器,却都是斧头狼牙棒一类的重刃,完全不像是大明军士所爱用。   一瞬间,倒是令人想到了建虏。   不过电光火石,敌人已经杀到了马前,王辅臣来也不及多想,他大叫一声,连戳带打,几下就将冲到马前身边的三个伏兵全部扫倒。   与此同时,巩永固也拔出腰间长刀,奋力砍杀。   “呜哬~~”   但伏兵根本不惧死亡,他们疯狂的嘶吼,如野兽一般,一个个全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一斧砍过来,根本不想第二斧。即便是王辅臣这样的神勇,也感觉有点吃力,这时候,他心中已经完全确定,这些冲上来的伏兵,就是建虏兵,只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大明的京师?   “保护驸马!”   王辅臣高声呼喊,一枪又将一个冲上来的建虏兵戳了一个透心凉,拔出长矛,鲜血飞起的时候,耳边忽然听见一声战马长嘶,转头一看,却是驸马都尉巩永固胯下的战马受创,一声长嘶,将巩永固掀翻了下来。   而两个建虏兵立刻冲上来,朝着巩永固当头就砍。   王辅臣大惊,一个提缰,胯下战马猛地向前直冲一步,正挡在巩永固的面前,砰的一声,王辅臣手中长枪刺倒了一个建虏兵,但另一个建虏兵的斧子,却是砍在了他战马前胸之上,鲜血飞起,战马悲鸣,随即侧翻倒地,但王辅臣早已经飞身而下,稳稳地站在了巩永固的面前,手中长矛向前,又戳死了一个冲上来的建虏兵。   这时,被摔倒在地的巩永固终于是撑着长刀站了起来,气喘吁吁,高呼:“我没事,杀!”   见驸马都尉无恙,王辅臣精神大振,但同时却也是心惊,因为就在兔起鹘落、电光火石的这几个瞬间,他和驸马都尉两个人,已经杀死了八九个建虏,但前后护卫的其他骑兵,却还是没有冲上来的救驾,仔细一看,却是有两队建虏兵,组成阵势,以血肉为墙,疯狂的挥舞兵器,拼死挡住了前后骑兵回卷救助的道路。   骑兵都是大急,但他们一路奔驰,不论个人还是胯下的战马,都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大部分战马都已经是冲不起来。面对建虏兵的拼死阻挡,一时竟然是无法突破。   两边挡住,在包围圈的中心,十几个人建虏兵围住了巩永固和王辅臣两人。   ——如果是正常情况,以肉搏能力计算,这十几人加上死去的八九人,早应该将围在中间的王辅臣和巩永固剁成肉泥了,但今夜偏偏不寻常,王辅臣的神勇,超出了建虏兵的预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明军之中,居然也能有如此强悍的人物,手中长矛如勾魂链一般,但是扫过,就会激起血雨,夺他们一条性命。   “呜哬!”   眼见两边的肉阵快要挡不住,而围在中间的两人却迟迟拿不下,甚至眨眼之间,己方又有两人倒下,一直站在阵中指挥的博洛,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大吼一声,用女真语喊道:“三十人,杀不了两个汉人,我们有什么脸称大清勇士,杀啊!”   随即,嘶吼一声,箭步上前,挥舞长刀,向王辅臣砍去。   ——其实战到这里,博洛已经知道,被困在中心的,并不是大明太子,而是只大明的驸马都尉,虽然很失望,但他们既然从黑暗中冲出来了,就已经是没有了退路。杀不了太子,那就杀一个驸马吧,总之,他心中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临死之前,一定要拖上明人的一个大人物,以为他爱新觉罗氏的荣耀。   博洛不顾一切的向前,其他建虏兵见主子都拼了,他们还又什么好犹豫的?于是更加疯狂,有建虏兵张开双臂,直扑向前,用自己的胸膛硬生生地挡了王辅臣一枪,随即双手抱住枪杆,大声嘶吼,死也不让王辅臣再拔枪。   而博洛趁此机会,猛的向前一步,照着王辅臣的后脑就是一刀。   但王辅臣见机极快,见不能拔枪,便立刻弃枪,顺手拔出腰间长刀,一个侧身,闪电般的向后划出了一刀。   博洛一刀走空,但王辅臣的刀,却是划过了他的咽喉。   时间好像是停顿了一下。   博洛站立不动。   随即。   “叮当!”   博洛扔了刀,双手捂住咽喉,嘴巴张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   鲜血从他指缝间咕咕而出,踉跄了两下,他叫也没有叫,直挺挺地就向后倒去。   “啊~~”   周边建虏兵都是哭嚎,有人叫主子,有人叫贝子,虽然是女真语,但从他们悲嚎的表情,王辅臣却也知道,自己刚刚杀死了他们的领袖。   博洛一死,建虏兵立刻就没有了组织,他们放弃了拦阻两边的骑兵,齐刷刷地转身扑上来,野兽般的嚎叫,围住王辅臣和巩永固一阵猛杀猛砍,要为主子报仇。这一下看着极猛,但其实却已经是强弩之末,王辅臣奋起神勇,手中长刀连砍带削,建虏兵根本无法近身。   终于。   当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虎大威带兵赶到时,最后一个建虏兵中枪倒地。   ——尸体铺满了街道,鲜血浸透了砖石。冲出来的建虏伏兵,全部被诛,而护卫巩永固的一百骑兵,却也只剩下三十几人不到了。   好一场的血战。   所有人都惊心。   王辅臣一身是血,但不是自己,都是别人的,他粗重的喘息,转身看向驸马都尉,问道:“驸马,你没事吧?”   巩永固一直都在王辅臣的身边,对王辅臣的神勇,十分欣慰,如果不是王辅臣的护卫,他肯定已经是死在建虏兵的刀下,此时听王辅臣问,他摇摇头,微笑道:“我没事……”   但一句话没有说完,却忽然仰面向后就倒……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崇祯帝最后一眼   ……   咸宜坊。   “驸马!”   王辅臣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扶,但却没有扶住。   急忙上前,扶起倒地的巩永固,这才发现,巩永固脸色煞白,嘴唇青紫,左肋下,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裳,再细看,却是一支羽箭洞穿了他肋部——不是现在,而是刚才,就在建虏伏兵第一次用暗箭袭击时,巩永固就已经中箭,但他一直咬牙坚持,拼死而战,这时,终于是支持不住了。   “驸马!”王辅臣大哭。   他也是久经战阵的人,他已经看出,驸马都尉已经是无法可救了。   马蹄声急促,虎大威策马冲了过来,当看见街道上铺满了尸体,现场惊心,王辅臣正抱着驸马都尉大哭之时,他急忙下马,箭步来到巩永固面前,当见到巩永固睁着眼睛,但却已经没有气息时,他悲叫一声,双膝跪了下来。   “殿下来了……”   几乎是跟在虎大威的身后,太子来了。   听闻巩永固出事,朱慈烺脸色发白,下马的时候,差点被马镫绊倒,他踉踉跄跄,来到巩永固面前。   火把光亮,众人悲戚之中,巩永固被王辅臣抱在怀中,一身是血,脸上满是长途跋涉的疲惫,虽然已经是没有了气息,但面色却平和,表情非常坦然,眼睛瞪大了,仿佛是在翘望什么。   朱慈烺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半膝跪下来,叫一声:“姑父啊……”   “咔!”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冲破乌云,如一把巨大的光剑,斩天辟地而出,剧烈的声响震动人的耳膜,一时都要聋了,天地颤了三颤,而闪电激起的巨大光亮,更是在一瞬间,将京师照的亮如白昼。   随即,哗啦啦。   大雨倾盆而至!   ……   仁寿宫   定王朱慈炯正在疯狂中,望着大火窜起的仁寿宫,他不停的喝令:“放箭,放箭!”   但忽然的,巨大的闪电闪过天地,惊的人,几乎要晕过去,倾盆大雨随即而至,仁寿宫的火焰,瞬间就被浇灭。   军士们手中的火把,也都被浇熄,天地陷入黑暗。   那些本来就胆战心惊,向仁寿殿发射火箭的军士,都被此时的异象惊住了,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这不是下雨,是有神仙在天上,用巨大的水缸往下倒啊。   军士们慌了神,有人喊:“上天这是发怒了啊~~”   一传十,十传百,军心立刻就涣散了,有人乱哄哄地躲雨,有人跪在地上,向仁寿殿,又向上苍磕头请罪。   “慌什么,慌什么?都给本王回来!”定王朱慈炯大叫。   但却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你定王虽大,但却也大不过天去。   朱慈炯怒极,站在雨中,跺脚大叫,吴胜和何成撑伞过来,也被他狠狠一把推开,他举着宝剑,任由那巨大的雨点敲打着自己,一会又仰头向天,像是在咒骂什么。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望着站在雨中的定王,心说,定王莫不是疯了吗?   大雨来的快,但去的也快,只是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倾盆大雨就忽然戛然而止。   天空一点雨点也没有了,乌云闪电也不见,只有地下如注的水流,证明了刚才的大雨。   “天命在我!”   朱慈炯从惊怒变成狂喜,他大叫:“快,快,剿除逆贼,给本王继续进攻!”   武镶右卫指挥使吴崇烈急急令人点起火把,又带着麾下的亲信,往来奔走,重新收拢指挥,喝令那些躲雨的军士都出来,继续对仁寿宫发动进攻。但军心却已经是散了,暗夜之中,很多军士悄悄溜走了。尤其是龙骧左卫和金吾卫,几乎是全部跑光,现场只留下一部分的武镶右卫和定王身边的一百锦衣卫死忠。   “太子殿下回来了!太子殿下回来了~~”   忽然,远处传来巨大的骚动,那些已经逃跑的龙骧左卫和金吾卫忽然都大叫了起来。   声音如浪潮一般,一浪又一浪的向仁寿殿席卷而来。   这一来,连留在现场的武镶右卫和锦衣卫都是大惊失色了。   “不可能,太子还在开封,不可能回来!”   吴胜大叫。   身为定王身边的近侍,吴胜对定王的计划和太子的动向,有相当的了解,此时在暗夜里听到有人喊太子回来了,军心动摇,惊慌之下,他忍不住就把真相喊了出来。   听到此言,所有人都是脸色大变,连吴崇烈都是一脸惊骇的看向了定王。   什么,太子殿下没有死?   阴谋被吴胜说漏嘴,定王怒极,一脚将吴胜踹翻在地,目眦欲裂:“贱奴胡说什么?”举剑就要将吴胜刺死。   就在此时,猛听见远处传来许多人的一起大喊:“太子殿下有令,定王谋逆,凡放下武器者,一律无罪,顽抗者,格杀勿论!”   定王朱慈炯猛地转头!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太子的归来,是绝不相信,对呼喊太子回来的震天口号,也是不屑一顾,他认为,这都是宫中的太子党或者是王之心的徒子徒孙,在造谣生事,动摇人心,以期阻止他对仁寿殿的进宫,但此时此刻,听到这一声声排山倒海的传递太子的命令,他信心却是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难道,朱慈烺真是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闪过,就看见前方火把闪闪,随即耳朵里也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隆隆隆隆。   一大彪的骑兵忽然出现。   “是武襄左卫,啊,是太子殿下,真是太子殿下啊~~”   吴崇烈布置在外围,试图拦阻可能援兵的武镶右卫忽然也大声鼓噪起来,然后所有人都呼啦啦地在道边跪成了一片。   定王脑子里面“轰”的一声。   他知道,没有假了。   如同是一颗炸雷,猛的一下子在他耳边炸响一样。将他炸的五脏俱碎,血肉横飞。   这一刻,他已经没有了思想,只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面拼命呐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他是飞回来的吗?   “殿下,快走,快走啊~~”   何成和吴胜扶住了他,托他上马。   现在不但是龙骧左卫和金吾卫,就是一直为定王效力的武镶右卫也已经是土崩瓦解,刚才还站在定王身边的武镶右卫指挥使吴崇烈忽然就不见了,不知道是去拜见太子了,还是畏罪潜逃了?总之,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何成和吴胜都看的清楚,两人大哭着,急急将定王扶上马匹,招呼还留在定王身边的十几个锦衣卫,向和太子来路相反的方向跑去。   定王已经失了魂魄,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何成吴胜摆弄,只有眼角磅礴的泪水,证明他还活着……   ……   马蹄滚滚。   朱慈烺策马拼命向前,他双眼里满是泪水,巩永固的死,刺激了他,令他悲愤不已,尤其发现,咸宜坊的那些伏兵,居然都是由建虏建虏假扮之后,他就更是怒不可遏,朱慈炯,竟然如此疯狂,不但弑君,连西山煤窑的建虏俘虏都动了,已经是不惜一切,丧心病狂,即便你是我弟弟,我又如何能饶你?   忽然的大雨,没有能浇灭朱慈烺心中的怒火,却是浇灭了仁寿殿的大火。   在庆幸的同时,朱慈烺也就更加的忧急如焚,朱慈炯如此疯狂,已经失去了人性,仁寿殿里的崇祯帝和张皇太后怕都是要遭他毒手,因此,他奋力策马,恨不得立刻就飞到仁寿殿。   一路,虎大威宗俊泰陈永福佟定方等人高声呼喊,将他命令,一道道地传下去。   如大风卷过。   被定王朱慈炯蛊惑的龙骧左卫,金吾卫和最后的武镶右卫都纷纷让路,跪在道边,他几乎是毫无阻挡的就来了仁寿宫前。   而此时,仁寿宫中正在忙碌,劫后余生、烟熏火燎的王之心和王巨,正指挥军士门,搬除各种各种御敌设置,太监们清扫院子,还又宫女提着水盆,浇熄那些依然冒烟的残火……   不等他们收拾完毕,太子就已经到了。   太子冲入宫门。   “陛下在哪?皇太后在哪?”   ……   崇祯帝迷迷糊糊地,好像是醒了,又好像依然是在梦中,在梦里,他一会见到了哥哥,一会又见到皇后,皇后在哭,哥哥却是在生气,好像是在责骂他,怎么把大明天下搞成了这样?   惭愧自责之中,他忽然感觉自己身子好像是飘了起来,隐隐好像是离开了乾清宫,有人在喊,快快,快走。再然后他就是来到了某一个陌生的地方,气味陌生,床榻也陌生,周围人都在惊呼,更多的人是在哭泣,隐隐的,好像还夹杂着一声声地惨叫?   怎么这么乱?是谁在朕的龙榻前喧哗?这成何体统?   “陛下,定王谋逆,火烧仁寿殿,他已经是疯了啊……”   王承恩哭泣的声音,忽然把崇祯帝惊醒,他拼命的想要睁开眼,抬起头,但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张口呼喊,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这个逆子,朕要杀了他!   挣扎了几下,崇祯帝急的又晕了过去。   再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承恩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陛下,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说到最后,王承恩已经是泣不成声。   崇祯帝猛的睁开眼。   但他没有看到光亮,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睁开,只是自己感觉睁开了。   崇祯帝什么也看不到,他急的用手抓,又想要冲着王承恩大喊,是什么东西蒙住了朕的眼?扶朕起来!   但他的手指和嘴唇,却是一点都动不了。   唯有耳朵里,能隐隐听到一些声音。   “陛下,太子来了……”王承恩哭泣的声音。   然后他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开殿门,箭步匆匆地奔了进来。   有风在殿中刮过。   崇祯帝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清楚感觉到,来的果然就是太子,就是他的春哥儿。   “父皇……”   崇祯帝隐隐听到哭声,感觉自己枯瘦的手,被一双年轻有力,但却悲伤激动的手,紧紧握住。   这一刻,崇祯帝胸中涌过暖流,他多想睁开眼,再看一次他的春哥儿,哪怕只一眼。   但他却做不到。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滚滚而下。   “去了吧,这天下就交给春哥儿吧,他会带兵,会治国,样样都比朕做的好……”   “春哥儿,听朕和你说。”   “朕治国十七年,凉德藐躬,上干天咎,内外祸事不断,辽东失地千里,想来,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   “你切要吸取朕的教训,爱惜子民,节俭克用,任贤用能。”   “以你之能,定能收复辽东,为朕雪耻。”   “朕累了,要去了,朕和先皇,还有你的母后,会在天上看着你。”   “春哥儿,这是皇明祖训,乃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所写,讲述种种治国之道,你要好生研读……”   “朕的皇明祖训呢?在哪?在哪?……”   ……   王承恩跪在太子的身后,就看着太子殿下跪在崇祯帝病榻前,抓着崇祯帝的手,轻轻哭喊,崇祯帝好像是有感觉,他微微颤抖,眉毛和嘴唇都在抖动,就在王承恩以为,陛下会睁开眼睛,最后看太子一眼时,陛下却忽然停住了抖动,手一松,头一歪,眼角的泪水,在这一刻,清楚可见……   “父皇,父皇~~”   太子失声痛哭。   一时间,王承恩全身冰凉,他知道,陛下是去了,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不甘,一腔的雄心和期盼……天下人,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陛下,也再没有人比他更理解陛下。   “陛下~~”   王承恩伏地大哭。   哭声从殿中传出,渐渐弥漫仁寿宫,最后,整个皇宫都为哭声所笼罩……   ……   哒哒哒哒。   正在急速奔逃的定王朱慈炯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猛然勒住了马缰,回头看。   “殿下,不可停下,快出宫啊。”   何成和吴胜一左一右,都是大急。   朱慈炯却依然呆呆回头望,口中道:“你们听见没有?有人在哭泣……”   “没有啊殿下,只是风声,快走!”何成急。   朱慈炯却坚定:“不,有人在哭,而且是很多人在哭……”忽然明白了什么,眼中的泪水一下奔涌了出来:“我父皇……薨了!”   “殿下,快走!”   何成和吴胜却没有时间和他多耽搁,两人都是焦急,何成提缰,吴胜抽了一鞭,驮着朱慈炯的战马嘶鸣一声,继续向前。   ……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景阳钟声   “咚,咚,咚……”   暗夜里,景阳楼的钟声忽然敲响了。   钟声低沉而苍凉,伴随着夜风,清楚地送到了京师各处。   通往皇宫的大道上,已经得知太子殿下归来的消息,并且府门前的看守都已经不令自逃之后,三辅蒋德璟,四辅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华,右都御史方岳贡,刑部尚书张忻,大理寺凌义渠,刑部侍郎孟兆祥,还有彰武伯杨崇猷,新乐侯刘文柄,惠安伯张庆臻,宣城伯卫时春等人,正乘坐马车,前后不一的往皇城急赶。   太子回京,皇城起火,每一个都是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大事,无论朝臣还是勋贵,脱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觐见陛下和太子。   但忽然的,当夜风中传来景阳钟声之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停!”   蒋德璟大叫,然后不等马车停稳,他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双眼惊骇的望着皇城的方向,也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苍凉钟声。   “陛下~~”   蒋德璟哭叫了出来。   与此同时,所有驶向皇宫的马车都停了下来,范景文李邦华凌义渠杨崇猷等人都下了马车,望着皇宫,跪拜大哭……   ……   南城永定门。   已经出城的萧汉俊好像是听到了风中的景阳钟声,他勒住马匹,转身望向京师,口中喃喃道:“景阳钟响,崇祯帝薨了……这天下,是太子的了。”   想着想着,忽然仰天大笑了两声,拨转马头,叫一声:“加!”   绝尘而去。   ……   “听!景阳钟!”   已经冲出东华门的朱慈炯猛地又勒住了马,这一次是没有错了,一定是父皇薨了,不然暗夜里景阳钟不会响起,也没有响起的道理。   何成和吴胜也惊,他们知道,陛下确是薨了,但这时薨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早一天,现在定王殿下肯定都已经登基了,又何必仓惶逃走?   “殿下,殿下~~”   这时,火把明亮,马蹄声急促,一大彪的兵马急急而来,却是襄城伯李守錡和阳武侯薛濂在前,善柳营主将孙永成带着大批兵马在后,暗夜里,一个个都是脸色惊慌。   原来,在咸宜坊伏击失败,只截到了驸马都尉,太子却没有出现时,李守錡就知道,伏击之计失败了,杀不杀巩永固都没有什么意义,如今之策,只能调集兵马,去往阜成门,和太子血战了。   但不等他调兵完成,消息就传来,说太子殿下已经入宫了,白广恩逃走,唐通负荆前往阜成门请罪,京营各部也都不再听从定王的命令。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换成其他人,肯定就认输了,但李守錡却依然不放弃,他纠集孙永成,依然想要最后一搏。   只不过从营房离开时,孙永成身后尚有五千人马,现在却逃的连一千人都不到了。   另外,英国公张世泽原本也是跟随的,但半路之中,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熊熊火把之中,见李守錡带兵赶来“救驾”,并没有放弃自己,朱慈炯大为感动,他策马上前,迎住李守錡,哭道:“伯公!”   “殿下莫哭,景阳钟响,陛下薨了,现在你就是我大明的皇帝!”   李守錡在马上大叫,然后马鞭一指:“去都察院大堂,拥定王殿下登基!”   原来,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等朝臣,此时都被关在都察院,而都察院就在东华门附近,距离此处不过三百步。原本李守錡想的是,等崇祯帝驾崩,立刻就将这些人召进宫中,拥定王登基,生米煮成熟饭,但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反其道行之,护着定王到都察院去登基。   定王先是不明白,不觉得自己还有登基的能力和意义,但随即明白了李守錡的意思,又想,天大地大,反正我也是没有地方跑了,何不坐一回皇帝呢?于是惨笑道:“好,就到都察院!”   ……   仁寿殿。   朱慈烺终于是止住悲声,缓了过来,他抬头看见了满脸泪水的张皇太后,也看见了跪在皇太后身边的颜灵素。   ——颜灵素深深望着太子,红唇紧抿,眼眶里的泪水,如玉珠般的滴落。   朱慈烺心中涌起激动——颜灵素怀有身孕的事,他已经是知道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心中惊喜无比,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穿越者,竟然也是有后了。这几天,在快马奔驰,日夜兼程之中,颜灵素温柔的眼,始终在他眼前闪现,给他以力量和勇气。   此时见到颜灵素,朱慈烺忽然更想流泪,但他强忍住了,向皇太后跪拜,然后再起身,接受王之心王承恩王巨陈永福李晃等人的叩拜。   “陛下薨逝,诸事当听从太子殿下之令。”   张皇太后流泪说道:“众人还不快朝拜?”   殿中人所有人全部跪倒,连殿外的将士也都跪下,黑压压一片,山呼:“臣等参见殿下~~”   声音巨大,整个仁寿殿都仿佛微微晃动。   虽然叫的是殿下,但每个人都知道,从现在开始,太子就是大明的皇帝了。   朱慈烺站立不动,眼中的泪,却是流了出来。   他想过很多,但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中送别崇祯帝,迎来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   “殿下!”   众人三拜完毕,还未起身,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疾步匆匆地奔了进来,单膝下跪:“定王和李守錡带兵去了都察院,将院中群臣都劫为了人质。虎总镇已经带兵追过去了。”   朱慈烺表面肃然,心中却是无比愤怒。   都这样了,朱慈炯居然还在折腾,难道他真以为,就没有人敢杀他吗?   “走!”   朱慈烺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但此时此刻,他恨死朱慈炯了。   ……   都察院。   自从今日凌晨被定王召见,随即便遭到软禁,所有人都被关在都察院,由京兵和锦衣卫看守之后,陈演等人就是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只恐有大祸降临,只有首辅周延儒老神在在,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但他的亲信心腹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却看出,周延儒的手指一直在打颤,就心中的惶恐来说,周延儒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这一天,京师乌云滚滚,黑云压城城欲摧。   都察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度日如年,想要打探消息,但却没有一人告诉他们。   黄昏,次辅陈演实在是坐不住,想要求见定王,但却被拒绝。   天黑之后,锦衣卫送来了馒头、咸菜和水,算是诸位大人的晚饭,众人都是怒,早上吃这个,中午吃这个,想不到晚上还是这个,定王也太不把群臣当人了。他们涌到周延儒、陈演和黄景坊三位阁老的面前,诉说不甘和愤怒。   但周延儒、陈演和黄景坊三人都是默默,陈演更想,宫中大变,定王登基,怕就在今明两日了,你们这些人不操心自己的前程,却在为饭食苦恼,实在是可笑!   馒头咸菜和水都摆在桌上,但却没有一个人用。   正压抑中,忽然听见外面隐隐有骚动之声,众人都是一惊,有耳尖的大臣冲到窗户边,向外静听,然后惊骇的回报道:“外面有人喊,说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啊?”   众人大惊,次辅陈演更是面色大变的跳了起来。   他们想要冲出大堂,到院子里细听,但却被定西侯蒋秉忠逼了回来。   蒋秉忠带了几十个家丁和忠于定王的锦衣卫,手持兵器,咬牙切齿的当在门口:“都老实待着,没有定王殿下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一步,否则,休怪我无情!”   黄景坊道:“定西侯,外面有人传说,说太子殿下回来了,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蒋秉忠咬牙:“太子在九宫山遇难,怎么可能回来,不过是奸人造谣生事,动乱人心罢了。”   黄景坊将信将疑。   众人被逼了回来。   而后,一道巨大的闪电,忽然在天际之间闪过,接着就是巨大的雷鸣,大雨倾盆。   一系列的异象,把群臣都吓坏了。   而雨声也压过了京师里所有的声音,这一来,大堂中的群臣,什么也听不到了。   大雨过后,京师骚动之声再起,隐隐地好像是更加剧烈了,群臣也就更加的不安,但蒋秉忠的人死死守着大堂,不许任何人离开,他们干着急却也是没有办法,   咚,咚,咚……   当夜风中忽然传来景阳钟声,堂中每一个都清楚听到时,所有人都惊的跳了起来。   “景阳钟……是陛下!”黄景坊第一个惊呼了出来。   随即,所有人都一窝蜂向堂外奔去。   这一次,蒋秉忠的人已经是挡不住了。   但众臣刚冲出大堂,到了院子里,就看见外面火把明亮,听见密集急促的脚步声,砰的一声,都察院的大门被撞开,许多兵马涌了进来,吓的群臣急忙往后缩,随后,他们就看见了定王朱慈炯和襄城伯李守錡。   “回去!”   李守錡马鞭一指,杀气腾腾。   定王却是面无表情。   惊疑不定的群臣都被赶回了堂中。   “守住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入!”   李守錡转对孙永成,令他守住都察院大门。   孙永成已经是失魂落魄,对李守錡的命令,好像是听见,又好像是没有听见。   李守錡也不再管他,和薛濂何成吴胜簇拥着定王进入大堂。   定王面无表情的在主位坐下,两个内监,何成吴胜一左一右,李守錡站在定王身前左侧,环视堂中群臣,高声道:“陛下已经薨了,传遗命于定王,现在定王就是我大明的皇帝,诸臣行跪拜礼!”   说完,他第一个在定王面前跪拜,口中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濂也跟着向朱慈炯跪拜,山呼万岁。   不同于李守錡的镇定,他是浑身颤抖,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群臣却是惊骇,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人跟随。   ——因为太诡异了,即便是陛下薨逝,也应该是宣群臣进宫,到乾清殿的御前,或者是皇极殿宣读遗命,怎么能跑到都察院来行继位大礼,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更何况,李守錡和薛濂的表情,都极不对劲,定王身上,更是没有带孝!   见群臣没有跟随,李守錡站起身,目光环视,冷笑道:“面对新皇,诸臣不行大礼,难道是想要抗命,不作我大明的臣子了吗?”   群臣静寂。   忽然的,听见院中有人大骂:“李守錡你这个奸贼,蛊惑定王,谋逆篡位,必不得好死!”   听到此骂,堂中人都是大惊,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周延儒都是脸色巨变。   李守錡却是大笑:“押上来!”   两人被推入堂中,一个是詹事府詹事黄道周,另一个是左庶子马世奇。   黄道周脸部被刀刺伤,缠了好几层的纱带,不能说话,此时正咬牙切齿的瞪着李守錡。   马世奇则是一直大骂。   原来,黄道周马世奇等詹事府官员,听闻太子殿下回京,并且召他们觐见,而府门外的官兵,都已经散去以后,就急忙离家,相互招呼,结伴前往阜成门觐见太子。黄道周受伤,本是可以不去的,但他心情激动,坚决要去,一行人乘坐车马,沿着街道,急急往阜成门,不想走到半途,正遇上了李守錡的兵马。见是黄道周等人,李守錡喜不自胜,他一声令下,将黄道周等人全部都押了,带到了都察院。   “黄道周,马世奇,大明新君已经继位,还不快拜?”   李守錡阴恻恻地看着他们两人。   “呸!”   马世奇一口唾沫,骂道:“谋逆之臣,冢中枯骨,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口出大逆之言,太子殿下已经回京,必饶不了你等乱臣贼子……”   “杀!”   不等他说完,李守錡忽然一声冷喝。   随即,一把钢刀猛的就插入了马世奇的后背,刀尖直接贯胸而出。   “啊!”   所有人都是惊叫,纷纷向后闪避,这时才发现,押着黄道周和马世奇的并不是京营兵,也不是锦衣卫,而是襄城伯府中的两个亲信家丁,这两人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眼睛里闪着凶残的火焰,对李守錡的命令毫无犹豫,朝廷五品的官员,太子的老师,他们说杀就杀了。   像是不敢相信,马世奇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刀尖,随即抬眼再看李守錡,不怒反笑:“穷途末路……”   一句话没有说完,口中已经是鲜血咕咕,随即,翻身倒地……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最后的疯狂   “君常~~”   黄道周哭了出来,这一哭牵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鲜血如注,但这时他也顾不了了,扑上去,抱住马世奇的尸体,失声痛哭,然后猛地跳起来,向李守錡扑去,口中叫道:“奸贼!我和你拼了!”   马世奇字君常。   李守錡却早已经拔剑在手,当黄道周冲上时,他照着黄道周的胸口就是一剑。   剑光闪过。   堂中一阵惊呼。   黄道周被李守錡钉住了。   李守錡一声狞笑,拔出长剑。   鲜血喷涌而出。   黄道周左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了几步,右手指向堂中群臣,哈哈大笑,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怯弱,又像是在愤怒他们的不争,随即便闭眼倒下。   “石斋先生~~”   黄道周当世大儒,声名卓著,谁想到他竟然会死在这里,堂中群臣很多人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哈哈哈哈~~”李守錡却是大笑,黄道周喷溅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袖子和锦衣上,但他不觉,只是提着血剑,狞笑看环视堂中群臣:“还有谁敢蔑视新君?”   “奸贼!你擅杀大臣,蛊惑定王篡位,祸乱我大明朝纲。”   不等他说完,却是又有一人冲了出来,满脸泪水,神情激动,却是五辅黄景坊,他虽不是黄道周的学生,但却一向敬仰黄道周,此时此刻,他胸中的愤怒无法抑制,戟指李守錡:“就不怕夷灭九族,遗臭万年吗?”   见一向懦弱的黄景坊敢站出,李守錡倒是意外了一下,不过他动作却没有迟疑,猛地箭步上前,手中血剑再次挥向黄景坊。   黄景坊胸口中剑,鲜血咕咕,他怒叫一声,也是倒在地上。   “还有谁!?”   连杀两人,李守錡杀气更足,表情也更加狰狞。   堂中哭声停止了,所有群臣都被震慑住了。李守錡的血剑所指,如果他们再敢为黄道周黄景坊哭泣,下一个被长剑刺穿的,怕就是他们自己了。   次辅陈演满脸冷汗,双腿似筛糠,吓的站立不住,瘫软在了地上。   首辅周延儒却依然站的笔直,李守錡连杀三个大臣,堂中如此血腥,他脸色虽然苍白,但表情却依然能保持镇定,很多朝臣都暗暗不禁佩服,不愧是首辅大人,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首辅大人为什么不说话?以首辅之威严,说不定能压住逆贼李守錡的气势……   “啊,阁老!”   忽然有人惊叫。   却是站在周延儒身后的几个官员忽然感觉脚下有点湿,低头一看,才发现有一股黄浊之水从周延儒的官袍下面流出,浸湿了几人的靴子。   原来,周大首辅居然是吓尿了。   原本的敬仰,立刻就变成了鄙夷,所有人都捂着鼻子,远远地离开了周延儒,连周延儒的心腹吴昌时也不例外。   被人看穿了,周延儒也就再也坚持不了,双腿一软,也瘫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   李守錡歇斯底里的笑,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除了一个黄景坊出乎意料,其他人全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连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也不例外,他举着血剑,环指堂中群臣:“还不跪拜新君?”   何成和吴胜也一起大喊威逼:“朝拜新君!”   没有人朝拜。   虽然怕死,虽然怯弱,但群臣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太子殿下已经回来了,定王的篡位,注定是失败,现在谁向定王朝拜,就会变成大明的乱臣贼子,即便不死,这一辈子的污名,也是永远洗不掉了。   因此,没有人拜,但却也没有人出声反对,所有人都在等别人出头,以免自己变成李守錡的剑下之鬼。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呼喊和脚步声,好像是有兵杀到,李守錡布置在外面的兵马不是逃散就是跪拜投降,连一个抵抗的都没有,所以只有呼喊脚步声,而没有厮杀刀枪之声。   “拿下孙永成!”听见有将大喝。   太子的人来了!   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   次辅陈演忽然一跃而起,大呼:“李守錡奸贼,我等朝臣,岂会受你要挟?”又朝定王大喊:“定王,定王殿下,悬崖勒马,你不可一误再误啊~~”   “李守錡,你已经是穷途末路,还不扔剑投降!”   堂中群臣忽然也都来了胆气,他们都挺直了腰杆,站在陈演的身边,对李守錡横眉立眼,几乎是瞬间,就都变成了大明朝铁骨铮铮、节气难移的忠臣。   “果然都是我大明朝的忠烈,可惜朱慈烺不在这里,看不到你们的表演,哈哈哈~~”   李守錡大笑。   此时。   砰的一声。   都察院大堂那四扇高大的堂门忽然同时被推开,大批兵马冲了进来。   见到兵马,群臣胆气更壮,陈演手指李守錡:“逆贼在那,众军快快拿下!”   但没有人听他的。   冲进来的乃是跟随太子,跨越两千里,一路从九宫山返回京师的轻骑,每一个人都是风尘仆仆,同时亦是久经磨练,眼神如刀的悍士,对堂中群臣,对次辅陈演,看也不看,他们只是冲上前去,手持长枪,将定王李守錡围在中间,李守錡的两个家丁试图反抗,但被他们一枪一个,全部戳死在当场。   至于阳武侯薛濂,早已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呼喊饶命。   “杀的好,为君常报仇!”有朝臣哭。   脚步急促,一个全身甲胄的大将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却是虎大威。当见到堂中血泊中有三具尸体,有朝臣跪拜哭泣时,他不禁一惊,急步等到了近前,发现三人之中,一人是内阁五辅,另两人却是太子老师之时,他更是脸色大变,急忙道:“快,叫医官!”   说着,虎大威愧疚跺脚,只恨自己没有早来一步。   “太子殿下在哪?”   陈演却是带着群臣,围着虎大威急问。   这一刻,他们都邀功献媚,讨太子的好。   虎大威正待回答。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太子殿下驾到~~”   群臣都是一惊。   太子殿下来了?   次辅陈演反应最快,第一个在殿门前跪倒,随即,朝臣黑压压地跪成了一片。   只有定王、李守錡和何成吴胜四人没有跪,定王面色惨然,李守錡一脸狞笑,对于即将进入的大明太子,未来的大明皇帝,好像一点害怕都没有。   脚步声响,大批武襄左卫在殿门口出现,随即左右一分,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中军官佟定方在前,再然后内廷司礼监掌印王之心和东宫典玺田守信一左一右,簇拥着中间的一个少年走进殿中。   正是皇太子朱慈烺。   所有人的衣服甲胄上都戴孝,朱慈烺更是一身素白,面色哀戚,一双清澈的眼睛,在这时好像也显得有些黯然了。   “参见殿下!!”   群臣山呼。   声震屋瓦。   朱慈烺没有看他们,一见殿门,他就看到了血泊中的三具尸体,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冲到近前一看,果然是黄道周和马世奇两位老师!   ——就老师来说,朱慈烺从黄道周和马世奇两人这里,并没有学到什么,虽然两人都是当世饱学的大儒,是最好的老师,但就朱慈烺来说,他对四书五经、对儒家这一套,从一开始就抱持了极大的排斥感,若不是为了给崇祯帝交差,也为了黄道周和马世奇不苦口婆心的纠缠他,影响到他的大计,他是一分钟也不想在两人身上浪费的。   但这并不表示朱慈烺不尊敬他们。   相反,朱慈烺对这两位大明的殉国之臣,尊敬极了。   两位老师迂腐,啰嗦,但人品却是高风亮节,   想到两位老师随他去蓟州,去秦皇岛,一路奔波,几番辛苦,几番苦谏,黄道周更是为了他数次受伤……   想到此,鼻子不由发酸。   至于黄景坊,虽然朱慈烺一直认为他是旧派思想,对盐政厘金等新法,颇不支持,也没有什么主见,事事都看周延儒的眼色,但想不到今日在板荡之中,他竟然能站出来反对定王和李守錡……   一时,胸中的悲愤压不住,朱慈烺的泪眼又要夺眶而出,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了,眼泪虽然在眼眶中打转,但却并没有落下来。他慢慢抬头,看向依然坐在堂中椅子里的定王。   兄弟目光相对。   定王在惨笑,朱慈烺却是愤怒、不解,隐隐的,也有一些伤感。   “定王,李守錡,太子驾到,你们何敢不拜?难道是不做我大明的臣子,自绝于列祖列宗吗?”   王之心高声。   但定王和李守錡两人去兀自不动,李守錡举着血剑狂笑道:“什么太子?不过就是暴虐善变,有几分运气罢了,只恨啊,老夫功亏一篑,没有能将定王殿下扶上大位,不然何有他猖狂逞能的机会?”   宗俊泰大怒,拔刀就要上前冲杀,但被朱慈烺按住了,冷冷道:“听他说,本宫倒要知道,他究竟能说出什么?”   宗俊泰退下。   李守錡血剑又指向王之心:“王之心,不要以为你背叛定王,投向朱慈烺,他就会饶你,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的和你一起算账,到时,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王之心脸色不变,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对李守錡的疯言疯语,毫不在意。   “还有你们!”   李守錡又指向群臣,嘶吼:“朱慈烺暴虐成性,刻薄寡恩,动辄就是杀人,对勋贵如此,对群臣更是如此,更不用说,你们首鼠两端,一会拥定王,一会拥太子,你以为他会饶了你们吗,哈哈,等着吧,等他登基掌权之后,你们这些人,终究会被他清扫一空,不是流放千里,就是人头落地!”   群臣脸色都大变。   说着,李守錡忽然猛地向前一跳。   武襄左卫正围着他,枪尖都冲着他,李守錡这一跳,正跳到了枪尖之上,持枪的军士来不及闪躲,两杆长枪就已经洞穿了李守錡的胸膛。   噗噗。   众人都惊。   但却没有人叫出声,所有人都抑制住了出声的本能,因为现在不比刚才,未来的大明皇帝在此呢。   李守錡被长枪支架着,并没有倒地,他口鼻出血,咕咕如注,用尽力气,抬头虚望,口中喃喃道:“没有杀了朱慈烺,为我儿报仇,乃我最大遗憾……”   武襄左卫长枪一抽,他摔在地上,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只有他乌红的血,在堂中的地板上,慢慢流淌、浸湿开来……   没有人说话,连座中的定王都呆住了。   “殿下,李守錡罪大恶极,应该抄没其家,诛灭九族!”   静寂之中,忽然有一人高声。   朱慈烺没有回头看,他已经听出,乃是刑科给事中、一向都喜欢落井下石的戴明说。   对于这种“贰臣”,朱慈烺懒的看他,只淡淡道:“都下去吧。”   群臣其实早就想离开,免的被人戳穿刚才的丑态,只是没有旨意,谁也不敢离去,此时见新君有令,他们急忙跪拜,然后依次退出。   首辅周延儒依然走在最前,但脚步踉跄,失魂落魄,已经完全失去了过往的从容和镇定,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里都充满了耻笑和鄙夷,堂堂首辅,居然被逆贼笑的尿裤了,实在是历朝历代所少见,虽然其他朝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因为他周延儒的身份和失态,今日所有的耻辱和骂名,就将都灌到他一个人的脑袋上了。   五十步笑百步,历来如此。   周延儒知道,他的首辅做不了了,名声也将是一片狼藉,不可收拾。   ……   夜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下起了雨,不是刚才的雷电暴雨,而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气灌入堂中,和堂中的血腥气裹挟在一起,丝丝入鼻,持久不散。   群臣都离开,尸体也都被抬了出去,只剩下王之心,田守信,宗俊泰和佟定方带着几十个武襄左卫立在堂中,围着中间的定王和他身边最后两个内监。   没有人说话。   朱慈烺望着那个似乎熟悉、但其实却一直都很陌生的弟弟。   宫灯光亮下。   定王咬牙启齿,终于是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朱慈烺,脸色惨笑:“你赢了,你是皇帝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还是要争一争,你知道为什么吗?” 第一千零五十章 尘埃落定   “为什么?”朱慈烺问,这其实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就整体局势来说,定王弑君谋位,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严密的章法,更没有死心塌地的朋党,定王心中应该很清楚,只要他这个太子出现在京师,一声号令,除了李守錡一人之外,其他人都会鸟兽散。   哪怕已经登基,定王这个新君也不会是他这个太子的对手。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夺门之变和靖难之役的长短不同罢了。   失败是注定的,既如此,定王为什么还要执意如此?甚至不惜火烧仁寿宫,丧心病狂,弑父弑君?   “因为我不服!”   定王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眼睛通红:“凭什么我喜欢的宫女,要赏赐给你?凭什么你做了错事,轻描淡写两句话就可以打发,我什么也没有做,却要在殿外长跪?凭什么明明是你留下了祸根,心怀叵测,还故意躲出去,害死母后,父皇和朝臣却都假装不见?无论我怎么呼喊,都没有人听?凭什么父皇对我呵斥连连,不许我亲近朝政的任何一丝,你却可以掌控京营,在朝堂上指三道四?”   “我不如你吗?”   “不是!”   “只因为你是嫡长子,是大明的储君,未来的皇帝,你做任何的事情,不管是夺人所爱,还是害死母后,都不必担责任。而为了成全你的名声,保住你的太子位,母后甚至不惜自杀……”   说到此,因为激动,定王已经是泣不成声。   朱慈烺冷冷看他,手有点凉,他忽然明白,定王就是一个处在青春逆反期,钻到牛角尖的孩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只知道凶狠,完全没有明白爱和被爱,更没有明白世事人情,不懂人心险恶。   这样的人,不要说做大明皇帝,就是做他福利院的一个学生,也是要令他分外操心的。   ……   堂外。   已经走出一些距离的群臣,隐隐听到定王在堂中的吼叫,一个个都是心惊,心说定王真是疯了啊,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敢口中大逆之言,难道真是不想活了吗?   “诸位大人请留步。”   一个全身甲胄、面无表情的将领,忽然拦住了他们。   众臣一看,原来是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   宗俊泰一直都跟在太子身边,护卫左右,此番疾驰两千里,跟随太子回京,更是立下了大功,群臣都知道,宗俊泰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于是没有人敢怠慢,不但依言站住脚步,而且向宗俊泰拱手。   “殿下有令。为调查白广恩唐通入京之事,请兵部尚书张缙彦张大人,侍郎李凤翔,职方司郎中马绍瑜马大人……”   宗俊泰一连念了六七个名字,令他们留下接受调查。   被点到名的人都是面如死灰,尤其是张缙彦,他知道,自己是绝无幸免了。虽然他心里并不情愿,但唐通和白广恩能入京,身为兵部尚书的他,实在是功莫大焉。   而陈演也脸色大变,身子不由便颤抖了起来。   唐通白广恩能入京,除了兵部,内阁也有人策应,而这个人,就是他。   周延儒却是暗暗松口气,对唐通白广恩入京,事先他当然是知情的,但他却假装不知,好似是被陈演和张缙彦瞒过去了,现在看来,真是高明一招啊……   ……   堂中。   定王面容扭曲,继续嘶声大吼。   “朱慈烺,你做的那些事情,我未必就做不到,只要父皇能给我权利!”   “如果我是你,拥有权柄,母后就绝不会被田贵妃害死!”   “我时常梦见绿萝,她在我面前哭泣,又梦见母后,母后却还是在责骂我,维护你,一丝一毫都不能体谅我的心意。”   “我不服,我要证明给她看!”   “如果你真死了,那该多好啊!”   定王张开双臂,脸色泛红,憧憬着那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但是我登基,我一定能扫平流贼,收复辽东,开创大明的盛世繁华,百年之后,我就是大明的又一代明君……”   “不,你成不了明君的!”   朱慈烺终于说话,他冷冷一声大喝,打断了定王的美梦。   定王愤怒的看过来。   “你如果上位,不过是另一个隋炀帝罢了,不,你连隋炀帝都不如,隋炀帝还有扫平南陈,统一天下,开凿运河的功劳,而你呢?”朱慈烺看着定王,没有愤怒,只有悲伤:“除了阴谋诡计,弑父弑君,这古往今来都少有的大恶事,你还有什么?黄道周,马世奇都是当世大儒,朝廷忠良,但你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李守錡刀下,不加阻止,为了控制京营,你不惜大开杀戒,只一日时间,竟有将近三百人死在你的屠刀之下,要知道,他们都是我京营的骨干,是我大明的忠良,只因为你怀疑他们是我的人,就不加分辨,将他们全部杀害!”   “这三百人一死,善柳营和右柳营就等于失去了半幅筋骨,就算我专心整饬,没有一年的时间,两营也恢复不了过往的战力,你知道不知道?”   “更不用说,你还动用了西山煤窑的建虏俘虏,令他们在京师作恶,害死驸马都尉和将近一百名的大明勇士!”   “白广恩和唐通都被你调入京师,万一此时建虏大军突至,寇我边关,破了这两地的边墙,我大明该如何抵挡?”   “难不成要我边塞的百姓,用头颅去抵抗建虏的刀锋?”   “你口口声声,说要做明君,但你哪一点像是明君?”   到此,朱慈烺胸中的愤怒无法抑制,声声如刀,向定王劈砍而去。   定王脸色煞白,但却丝毫不悔,只是咬牙冷笑。   朱慈烺继续道。   “再看看你用的又都是什么人?李守錡,蒋秉忠,薛濂,张世泽,杨士聪,申世泰,孙永成,这些人争权夺利,贪墨钱粮,残害忠良都是一把的好手,但如果让他们治国,让他们上战场,他们又何能治理一县半地?又何能取下建虏的半颗人头?”   “为了皇位,为了实现你的野心,你穷凶极恶,弑父,杀亲,放火,用敌,一半朝臣软禁,一半朝臣要挟,从小到大,父皇请最好的老师,请饱读的翰林教你,但你学到了什么,不择手段,丧心病狂,连父亲都不放过?”   “为一己私念,置朝廷,置边关于不顾?”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兽都知道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而你呢?”   “人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你看看你,何曾有一点半点?朱慈炯,上苍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   ……   “哈哈哈哈哈~~~”   定王忽然大笑了起来。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只问你,要如何处置我?”   目光狠狠地瞪向朱慈烺。   一番宣泄,朱慈烺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望着定王,一字一句的回:“依国法处置!”   “你休想让他们羞辱我!”   定王跳起来了,面色发红发青,他知道,所谓的国法就是刑部督察院大理寺联合审理,他身份特殊,或许还会加上一个宗人府,但所有的一切都是走过场,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朱慈烺所谓的国法,不过就是临死之前再羞辱他一把。   说着,定王猛地抓起座边的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殿下~~”   何成和吴胜都跪下了,大哭不已。   朱慈烺冷冷看着,没有动,定王自刎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不然真到了刑部大理寺,不知道又会有多少秘闻被掀出来?他倒不是心虚,他自认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他只是不能不顾及崇祯帝和周后的脸面,想到此,朱慈烺心中一阵发酸,他并非不想饶了骨肉兄弟,只是朱慈炯作孽太深,已经是不可活……   “哈哈哈哈~~”   定王横剑在颈,忽然又惨笑了起来。   “想不到临死之前,还有你们两个人跟在我身边,本王平常对你们不够好,莫要怪本王。”   定王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眼睛却是燃烧着不甘的火焰,眼神更倔强。   何成和吴胜都大哭:“能服侍殿下,是奴婢两人一生的福气,到了阴曹地府,奴婢两人也要跟随殿下!”说着,都拿起长剑,相互一看,齐齐倒转长剑,毫不犹豫的对着小腹,猛地就刺了进去。   随即,两人痛苦的缩成一团,鲜血从身下慢慢浸出。   “好,不愧是本王的奴婢,不受朱慈烺侮辱!”   定王感动的泪流满面,随即抬目看向朱慈烺,用一种无比怨恨的声音说道:“朱慈烺,你不要得意,你害母杀弟,史书不会饶了你的~~哈哈哈哈~~~”   说完,猛力一挥。   “不要~~”   几乎就是同时,听见一个女声惊慌的喊,脚步声也急促,一个年轻女子连喊带叫的扑了进来。   正是坤兴公主。   她被定王派人软禁,直到朱慈烺回宫,才令人将她放了出来,听到太子和定王都去了都察院,她知道事情不妙,于是急急赶来。   她知道定王罪不可赦,但她还是想为定王求一命。   但还是晚了一步。   定王横剑猛挥,对自己毫不留情,一下就割断了自己的喉管,鲜血如注,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啊!”   坤兴悲伤的大叫,扑上前去,抱住定王,痛哭失声:“弟弟,我糊涂的弟弟啊~~”   定王睁着眼睛,好似死不瞑目……   朱慈烺默默不语,转身离开都察院大堂。   雨已经停了,风有点凉,但夜空依然漆黑。   而整个京师,也已经是平静了下来。   定王之乱,来的快,去的也快,如刚才的那一阵狂风骤雨,看似雷霆万钧,无坚不摧,但没有后续的能量,很快就会消泯于无形。   “殿外,内外都控制住了。”陈永福急步出现,到朱慈烺面前抱拳躬身小声报。   朱慈烺点头。   心中的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   此时,脚步声声,红袍攒动,蒋德璟范景文李邦华等人赶来了,他们头上都已经戴上了孝带,一个个表情激动,当见到太子殿下正立在督察院大堂之前时,他们急忙加快脚步,齐齐上前拜见。   “参见殿下~~”   领头的蒋德璟最为激动,老泪都已经纵横。   朱慈烺看着他们笑,然后他就感觉自己实在是支持不住了,眼皮子睁不开,双脚也站不住,于是他软软地坐到了台阶上。   “殿下!”   他身边的王之心和田守信都大惊,急忙搀扶。   朱慈烺示意自己没事,闭上眼睛:“诸事你们处置,我累了,要休息……”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就已经是睡了过去。   ……   大明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二十九日,定王朱慈炯乱,兵围仁寿殿,崇祯帝薨逝,太子朱慈烺千里疾驰,带兵回京,戡平叛乱,定王知罪不能免,自刎于都察院。是日,京师动荡,前后遇难伏法者将近千人,后世称为甲申之变。   ……   梦中。   朱慈烺梦到了很多,一会乾清宫,一会福利院,一会阳光,一会暴雨,一会又在铁马冰河的辽东前线,锦州城赫然就在眼前……崇祯帝威严的看着他,周后在微笑,定王在怒骂,颜灵素好像抱着一个孩童,冲他温柔的笑,一会又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九宫山的密林之中,而李湘云正冷冷看着他,手中短刀雪亮,脸色冰霜,喝道:“坐上皇帝了,可忘记我的话?”   “殿下?殿下?”   忽然听见有人叫。   朱慈烺猛然睁眼醒来,发现天色刚蒙蒙亮,纱幔低垂,自己身穿白色内衬,正躺在一张软塌之上,鼻子间闻到袅袅烟香,一时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不过很快他就警醒,听出纱幔外呼唤的正是田守信,于是急忙坐起,伸手去抓放在榻边小桌上的衣物,不想却是抓了一个空。   这才醒悟,这里不是习惯的太子府,也不是熟悉的行军帐。   “殿下。”   田守信撩起纱幔,身后四个宫女,捧着太子的衣冠,悄然而立。   朱慈烺赤脚站到地上,问道:“几时了?这里是哪?”   “回殿下,辰时,这里是坤宁宫。举哀马上就要开始了。”   朱慈烺点头。   辰时,早上六点,还是没有能超过三个时辰,因为感觉还是很疲乏,还没有睡醒,但他却不敢再睡了,昨日大变,崇祯帝薨逝,身为太子,今日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置……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灵前登基   坤宁宫。   昨夜的剧变和惊心动魄,似乎又回到眼前,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定王诅咒一样的呼喊和他临死前的眼神。   定王……   “坤兴没事吧?”朱慈烺问。   “公主没事,就是悲伤过度,昨夜又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哭了一宿……”田守信回。顿了顿,又道:“永王殿下昨夜替殿下守孝,也是哭了一夜。”   朱慈烺黯然,默默在田守信的服侍下穿衣,暗想,比起定王,永王倒是更听话,感觉更贴近一些   “丧礼准备如何?”   “礼部司礼监连夜准备,基本都已经妥当了。”   崇祯帝病久,定王急于篡位,早已经将一切都准备了,因此,宫里宫外倒也不慌手脚,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   “朝中可有急务?”朱慈烺问。   田守信从袖中一份奏疏,双手呈送:“殿下,这是昨夜都察院的经过……”   朱慈烺默默看完,对群臣在都察院的丑态,全部了解,心中有鄙夷也有叹。同时对黄道周三人的死就更加痛心。   “陈演写了请罪状,现已经转到了内阁。”田守信继续报。   “周延儒呢?”朱慈烺问。   “周阁老病了。奴婢问了一下,他们说,周阁老昨夜在都察院受惊不小,又为大行皇帝伤心,回去之后,就大哭呕吐,现在已经是起不来了。”   朱慈烺闭上眼睛,心说周延儒状元出身,倒还有些聪慧,知道首辅之位保不住,已经在想退了。   不过可没有那么容易。   ……   一身重孝,朱慈烺走出后殿。   前殿中,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和一个青衣太监正在等待。   两人缟素在身,脸色哀戚,当太子出现时,立刻跪拜。   “王公公请起。”朱慈烺先向王之心颌首,然后再看向青衣太监:“你就是李晃?”   “是罪奴。”李晃不敢抬头。   “起来吧。”   “谢殿下。”李晃重重叩首,然后起身。   朱慈烺望着他,目光审视。对于李晃之名,他当然是知道的,但不知道的是,李晃居然不是为王德化,而是一直在为永王做事,昨夜风急板荡,乾清宫危在旦夕之时,李晃冒险进宫,说服王之心,救下崇祯帝,又在仁寿宫血战,功莫大焉,由此可知,他心中还是有忠义的,既然有忠义,就算过往有错,也可以将功折罪使用。   当然了,还需要考察一段时间。   “萧汉俊呢?可有他的消息?”朱慈烺问。   “回殿下,萧汉俊狡诈,骗奴婢为他写了假手令,将其母亲,也就是闻香教就教首徐大娘和几个骨干,从诏狱之中借出,而后趁着京师大乱,白广恩弃门而去,城门洞开之时,他和他的党羽,都已经逃出京师了。奴婢未能察觉,实乃死罪也。”   李晃小心回答。   对眼前的这位太子,他不但尊,也有畏,昨夜的狂风骤雨,刀光火影,除了当今太子,又有谁可以掌控?   朱慈烺默了一下。   对萧汉俊,他心情是很复杂的,萧汉俊出其不意的背叛,给京师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若非萧汉俊背叛,定王就无法隔绝京师和湖广之间的消息,他没有遇难,轻骑返回岳州的消息,就会很快传回京师,为崇祯帝和群臣所知晓,那一来,即便定王和李守錡贼胆包天,有弑君的想法和篡位的野心,也没有办法和能力去实现,从而在京师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更不用说,因为萧汉俊的出卖,善柳营和右柳营很多忠义之士,都无辜死在屠刀之下。   萧汉俊的罪,不能免。   但同时,萧汉俊却有积极主动,和李晃共同谋划,挽救了乾清宫的危局,又留下了李岱这一个暗招,在千钧一发之际,打开城门,迎太子回京,不然的话,朱慈烺根本无法及时赶到皇宫,见崇祯帝最后一面。   从这个意义上讲,萧汉俊又是有功的。   因此,在痛恨之外,朱慈烺心中又多了一些惋惜。   “殿下,奴婢已经令东厂和锦衣卫全力追缉,一定要抓到萧汉俊和闻香教的一干贼众。”王之心道。   朱慈烺点头,目光再看向李晃:“这事就交由你负责。”   “是,奴婢这就动身,往山东去。”李晃站起。   “不。”   朱慈烺摇头:“山东不着急,你现在去蓟州,本宫有件事交给你处置。”说罢,对王之心说道:“李晃护驾有功,官升两级。”   “是。”王之心。   “谢殿下。”李晃再次叩拜。   ……   李晃奉了朱慈烺的命令,前往蓟州,王之心田守信佟定方等人簇拥太子,往乾清宫而去。   所有人都是白衣戴孝,脸色肃穆。   此时的乾清宫,已经是灵幡飘扬、白茫茫地一片,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和妇人,都一身孝衣的跪在殿前广场,一个个哭的死去活来。   当太子出现时,所有人都跪拜。   进入殿中,一口金漆楠木棺材正摆在“敬天法祖”的牌匾下。   永王,袁妃,陈妃,坤兴,昭仁公主,跪在棺前,都已经是哭的没有眼泪了。   朱慈烺在最前面跪下来,心中酸楚——崇祯帝忙碌了一辈子,终于是可以歇息了。   ……   举哀结束。   悲恸满面、衣冠似雪的群臣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继位劝进表,向太子奉上。   朱慈烺不纳,并转入后殿。   群臣现场又起草了一份更加恳切的劝进文,再次递了进去。   朱慈烺仍是不纳。   群臣再进第三份劝进表,这回更进一步,言太子殿下还不肯登基,则深负先帝之托、天下之望,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也愧对职守,不得不总辞职了。   一切都是行礼如仪。   照规制,大明皇帝继位,必须是三请三让。   这一次,太子同意了。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这一次,太子点头了。   于是群臣将朱慈烺从后殿请出,内阁蒋德璟范景文以下,所有群臣,新乐侯刘文柄,彰武伯杨崇猷等没有参加定王之乱的勋贵,司礼监王之心王承恩等人,皆跪倒在地,一眼望过去,穿着孝服的群臣白茫茫地跪在殿前,如雪漫大地,将整个广场都填满了,有锦衣卫甩动皮鞭,啪!啪!啪!一连三下,然后群臣山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浩大,整个皇宫好像都在颤动。   山呼之中,一身重孝的朱慈烺默然独立,心中感慨颇多。   终于,他真正的站在了这个位置。   没有多少激动,反倒是清楚感到了肩膀上的沉重。   ……   五拜三叩的大礼之后,群臣起身,今日并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只是确定皇太子成为大明的皇帝,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崇祯帝驾崩,帝位空缺,群臣先推皇太子登基,然后才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面的程序。   ……   蒋德璟,范景文,李邦华,刑部张忻,大理寺凌义渠五人被新君召入后殿,静静等待之中,脸色都是哀戚。   戴孝为崇祯帝,但哀戚却不止为崇祯帝,也是为昨日遇难的黄道周马世奇黄景坊还有驸马都尉巩永固等忠良。   “陛下到~~”   听见殿中的小太监喊,看见司礼监掌印王之心手捧拂尘从后殿走出,殿中五人急忙躬身行礼。   头戴白冠,重孝在身的朱慈烺脸色肃然的走了出来。   “参见陛下~~”   五人齐声。   朱慈烺在座位前站定了,目光看向五人,忽然说道:“王公公,给几位阁老和重臣,一人搬一个墩子来,从今日起,但是朕议事,一律都坐着。”   蒋德璟等人都大惊,急道:“不可啊,臣等岂敢受此过礼的恩遇?臣等万万不敢当。”   皇帝坐,臣子立,自宋代以后就是规制,除非是一些年纪特大,皇帝特地恩典,可以赐座的官员,其他人一律都是站的,包括本朝也是如此。尤其崇祯帝规矩大,能得崇祯帝赐座的,也不过那么几个人。   “没什么不可的。”朱慈烺淡淡道:“这里不是皇极殿,不需要那么严肃,让你们坐就坐。”   朝臣相互一看,却是犹豫。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眼前的新君可不是一个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就被扶上大位的小人儿。就如当年的泰昌帝、天启帝。崇祯帝虽然胜过父兄,继位之时,已经能有所决断,但比起眼前的新君,还是差得远。   远的不说,就说昨夜的狂风骤雨、惊心动魄,若不是陛下及时返回,不知道京师会变成什么样呢?   陛下年轻虽轻,但谋断极重,句句皆有深意,五人都觉得,陛下忽然赐座,绝不是体贴他们年老,怕是有其他用意。   这时,王之心已经令人搬来了五个墩子,分别摆在五人的身后。   五人却还犹豫不敢坐,   朱慈烺道:“王公公,替朕扶他们坐下。”   “不敢!”   五人这才慌忙坐下,但却不敢坐实了,都只在边沿坐了。   见五人都坐了,朱慈烺微微满意,表面上是一把椅子,但其实也是一种试探,他要知道,群臣对旧制的遵守和执着,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汉唐时,皇帝和群臣本就是坐而议事,一直到五代,都是如此,宋太祖赵匡胤改了规矩,撤掉了群臣的椅子。   宋太祖一向都好,唯独这个做法朱慈烺是不赞同,至于有人说,群臣有座了,就更是会胡乱攀扯,拖延朝议的时间,朱慈烺心中不以为然,若真是担心朝议拖沓,自有其他办法,何用在椅子上面动手脚?   五人坐下,朱慈烺也坐,于是议事开始。   今日两个重点,一个是崇祯帝的大丧。从发布国讣、大丧日期、谥、庙号到帝陵的修建等一应事宜。   第二则是定王之乱的处置。   ……   关于崇祯帝的大丧,朱慈烺简单听完,就淡淡说道:“我父皇一生节俭,不喜铺张浪费,临终前还对朕有所叮嘱,朕不敢忘,工部户部司礼监,照旨进行,不惊扰百姓,不得加重劳役。”   “是。”众人拱手。   如果是历史上的崇祯十七年,国库内库空空如也,连五万两银子都没有,根本无法置办崇祯帝的大丧,但这一世,经过朱慈烺的努力,大明的财政状况稍有改善,尤其年初的时候,太子在扬州整饬盐商,一口气从江南押回了两百万两的银子,如果要厚葬,朝廷也是能拿出来的,但身为穿越者的朱慈烺肯定不会将朝廷的财力,浪费在殡葬之中,而且崇祯帝临终前虽然没有嘱托,但朱慈烺深深知道,简葬不但是崇祯帝,也是周后的心愿,他们两人都不愿意天下百姓为他们承担更多。   因此,朱慈烺就做了这个主了。   接着,刑部尚书张忻起身禀报关于定王一党的查缉。   朱慈烺静静听。   到现在为止,罪魁祸首,已经死去的襄城伯李守錡,府邸被抄没,家人都被关押,右柳营申世泰也如此。没有死、但参与谋逆极深的阳武侯薛濂,定西侯蒋秉忠,英国公张世泽,善柳营孙永成,武镶右卫吴崇烈等人,都已经被打入了死牢,家人也都被关押,其他参与定王逆谋的人员,从兵部尚书张缙彦到定王老师杨士聪,则被打入刑部大狱,轮番接受审讯。   这其中,涉及最多的就是勋贵,但最不老实的也是勋贵,除了薛濂和蒋秉忠两人逃无可逃,低头认罪之外,其他人都是大声喊冤,包括英国公张世泽都说自己冤枉,称是被李守錡蒙蔽了。   朝臣之中,张缙彦倒是交代的干脆,所知道的,都说了,并点名是受到了李守錡和次辅陈演的威压。   次辅陈演责任难逃,也被归到定王一党。   首辅周延儒则是有失察之责,是否咎责或者追查,就看太子的意思了。   内阁现在暂有蒋德璟主持。   张忻简单禀报,说,现在查明参与定王谋逆,被关押在牢中,有名有姓有官职或者爵位的,一共有六十七人,名单已经呈送给殿下,接下来,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三法司会审,严审这些人,确定罪名,找出隐匿的同党,最后再做出判决。   这是大明律的正常程序。   整个过程,短则三月,长则需要半年。   至于抚宁侯朱国弼,原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因为尚在押解的路上,所以暂时不提。   张忻禀报完毕就坐下。   众臣都看向陛下……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第一道诏书   朱慈烺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张忻:“勋贵们都喊冤,大司徒如何看?”   张忻思谋了一下,起身。拱手道:“回陛下。臣为大司徒,本不应对特定的刑案和刑人发表意见,但此案关乎谋逆,陛下又问,臣就只能斗胆回答了。臣以为,蒋秉忠薛濂张世泽三人,助定王作乱,证据确凿,以大逆罪论处没有什么问题!”   大逆罪,不但是抄家,而且是要满门抄斩。   皇明祖训有载,勋贵除了大逆之罪,其他都可以从轻,但现在偏偏就是大逆。   等于这三家连同李守錡的襄城伯府,将一个人也不能活。   “其他勋贵蚁附定王,插手政务,在内阁闹事,搅扰诸位阁老,以至于定王控制京师内外,终成大患。这些勋贵忘记了为臣的本分,心中没有社稷和朝廷,待到事败,却又推卸责任,装疯卖傻,更痴心妄想,以为轻言就可以避罪,实在是可笑。按大明律,也应该严惩,以儆效尤!”   朱慈烺微微点头,对张忻多看了一眼,说道:“大司徒法眼如炬,朕深以为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几个勋贵?内阁刑部大理寺,应不殉人情,从速处置,该削爵的削爵,该流放的流放,不可拖沓纵放!”   蒋德璟等人都起身称是,心中却都是微惊,他们听出了新君语中的杀意,也清楚明白了新君的心志。   ——新君这是要将京师勋贵一网打尽啊。当日上疏朝廷,推动定王上殿,其后又在内阁值房闹事的勋贵,有三十几人,现在这些人都获罪,都将被革除世爵,等于是京勋贵一下子就少去了三分之二。   这可是大明两百七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啊。   历来,从成祖皇帝到崇祯皇帝,都把勋贵当成了最重要的臂助,一味纵容,但眼前的这位新君,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朱慈烺没有再说,起身离开。   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清楚,刑部张忻是一个心思透亮的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   皇帝大丧,非同小可。   发出国讣的第二日,所有在京官员皆披麻戴孝,五品以上官员及夫人,于乾清宫前,设几案焚香,跪奠酒,举哀。五品以下官员及命妇,集于大明门外,序立举哀。   前后一共三天,朝夕哭临三日。   京城内的寺观各要击钟三万杵,造福冥中。禁屠宰13日。分封在外地的亲王、郡王、王妃、郡王妃、郡主及文武官均于本地面向宫阙哭临致丧。   到处都是白,到处都是人,眼中看到的也都是悲伤,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哭泣。   崇祯帝在位十七年,国穷民困,内外交逼,对朝臣也多是朝用夕罢,没有长性,更兼肝火旺盛,对臣下极其严厉,动辄就是下狱,是一个真正的察察之君,因此,某种意义上讲,群臣对崇祯帝的大哭,不过是君臣的大义,心底里却未必有多少怀念崇祯帝的私情。   正如陶潜诗中所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但另外一方面,崇祯帝的勤俭克用、操劳国事、宵衣旰食,却也为臣子们所敬仰。   崇祯帝谥:刚明恪俭奋武敦仁懋孝毅威皇帝。   庙号威宗。   为什么是威宗?   猛以刚果曰威,猛则少宽。   比起思宗、毅宗,威宗其实更能体现崇祯帝的性格特点。   面对礼官群臣商议的谥号和庙号,朱慈烺准了。   明神宗的神,明熹宗的熹,崇祯帝的威,其实都恰如其分。   儒家所谓的盖棺定论,这四个字对普通百姓或许不太准,但对皇帝却有相当的意义,清代以前的皇帝,你一生做了什么,死后留下什么,不用等历史,礼官就会先对你做一个基本的评判,谥号就是评判的浓缩。   明代皇帝的谥号和庙号,并非全是赞美之策,比如明神宗,他的神字,其实就含有一定的贬义,但清代以后,帝王完全控制了文官集团,文官变成了家奴,谥号完全成了赞美,且越来越长,如此以来,谥号也就失去了评判的初心,不再有盖棺定论的意义。   ……   二十七日后,大行皇帝出殡。   六十四人的“引幡”在前,灵幡飘扬,几乎是要遮住了天空,   七十二名身强力壮、身穿孝服的锦衣卫抬起以金丝楠木打造而成、重达万斤的梓宫,将棺椁缓缓抬离乾清宫,转至神武门。   新君扶棺,百官勋贵跟随。   百姓跪哭,路两旁也尽是披麻戴孝的官员,整个送葬队伍长达十余里。   无边无际的哭声,在京所有官员的眼泪中,大行皇帝的棺椁,从神武门离开紫禁城,去往城外的连云寺,和周后的棺椁一同先寄放在寺中,待帝陵建之后,再移棺大葬。   连云寺中。   所有人都退下,朱慈烺一身重孝,跪在棺前,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您安心的去吧,你之夙愿,我必帮你完成,你之遗憾,我也必帮你补全,千秋万载,皇明浩浩荡荡~~”   ……   崇祯帝出殡大礼完毕以后,就是新君正式的登基大礼了。   整个仪式极为繁琐。   新君着皇帝服衮冕,百官朝拜,行五拜三叩头礼,告天地、宗庙、社稷。   虽然礼部官员早已经按部就班的安排好了礼仪流程,作为皇帝新君只需要按照流程图操作就行了,但第一日的登基典礼,第二日祭天告庙,第三日,百官出至承天门,鸿胪寺请颁诏,翰林院官捧诏授礼部官,行礼如仪,终于完成所有的登基大礼之后,朱慈烺还是有点累的站不起来。   新君继位,首先要定下的当然就是年号。   在大典之前,首辅周延儒拖着“病躯”,携蒋德璟范景文和礼部官员送上三个年号,供新君选择。   乾圣、兴福、咸嘉。   但朱慈烺不用,而是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年号。   隆武?   “隆者,使兴隆。武,武备军事。如今建虏在辽东虎视眈眈,松锦之耻未雪,东虏在宣府大同骚扰,李自成张献忠未灭,武备不振,致使我大明为四敌所困,非兴隆武备,才有乾圣、中兴、咸嘉的可能。”   朱慈烺脸色肃穆,不容置疑。   “就这么定了。”   说完,转身就走。   群臣惊异。   待太子走后,所有人都看向周延儒。   周延儒咳嗽着点头:“陛下深思熟虑,非我等能及,隆武甚好,甚好啊。”   当朝廷宣布,新君年号为隆武时,所有人都明白,作为太子之时,陛下就统领大军,攘外安内,现在登基为皇帝,对武备军事怕是会抓的更紧,而对于武人,也怕是会更加重视。   文官们心中有忧虑,担心武人地位会急剧提高   但新君初立,威望正隆,没有人敢说不是。   ……   新君继位,年号确定,长达二十七天的服丧期结束,朝廷恢复了正常运转。但依照惯例,这一年仍被称作“崇祯十七年”,等明年春节过后,才是隆武元年。   不过大明帝国的崭新时代,现在却已经是开始了   脱去孝服之后,朱慈烺面对的首要问题,就是内阁的补全。   黄景坊遇害,陈演罪,内阁一下少了两人,此外兵部尚书张缙彦下狱,吏部尚书郑俊三告老,朝中空缺一下就多出不少,更何况,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和首辅周延儒过往就不亲近,定王之乱时,周延儒又没有立阻,隐隐地,甚至还帮助了定王,以新君的脾气,岂会容他?   而聪明如周延儒者自然也早已经看出,于是主动上奏,称自己年老体衰,已经力不从心,恳请辞官回乡养老。   但却被隆武帝驳回了。   而且隆武帝还对周延儒温言安慰,颇有继续重用的意思。   消息传出,群臣都惊讶,不明白隆武帝什么意思?   接着,隆武帝登基以后,第一道圣旨传出。   “遵先帝遗训,存者召用,殁者恤录,凡十五年以来,因兵败谏言诸事,入诏狱者,即先释放……”   诏狱。   前湖广总督侯恂跪倒在地,哭道:“谢陛下隆恩~~”   不止侯恂一人,这些年因为历次兵败,而被投入诏狱的巡抚总督侍郎全部释放,诏狱为之一空。而被流放边疆的那些兵败巡抚,也都陆续召回。   ——在朱慈烺看来,大明的诏狱在某种意义上,几乎等同于是一座小型的人才库,除了一些确实不堪用的,大部分的巡抚侍郎,都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将他们囚在阴冷的诏狱,不但对他们是一种折磨,对大明也是一种无谓的损害,起复重用这些人,远比用那些没有也什么经历过的,新科进士要好的多。   当然了,另一种意义也是拉拢,有此仁政,文官集团必然对他更加向心。历朝历代,新君继位,大部分都会这么做。   “陛下圣明~~”   以蒋德璟为首,群臣对新君的宽仁,感激涕零。   第二道旨意。   “遵先帝遗训,宫中勤俭克用,遣散多余宫女,即日起,关闭西华门之外的净身房,各地监军太监即刻回京述职。明诏发于各地宗室,严禁奢侈浪费,各亲王、郡王府中的太监和宫女,收支用度,见诏一律减三成。”   “陛下大善啊~~”   听到此诏,文官们更兴奋了。   关闭净身房,意味着短期之内,皇宫不再接纳新的太监了,而且陛下还召回了各地的监军太监,这意味着内廷司礼监御马监的势力,受到了极大压制,各地亲王又被严厉约束,这都是文官们一直都想做,但却一直都做不到的事情啊。   文官们欢呼。   第三道圣旨。   “遵先帝遗训,诏令各地,收无主之地,诏准垦荒以安流民……”   从崇祯二年到如今,大明战事不断,百姓流亡,各地无主之地甚多,收来安置流民正是合适。   第四道圣旨。才是关于人事的。   原左都御史李邦华转为兵部尚书,官武英殿大学士。入阁。   左都御史,由原右都御史方岳贡接任。   保定总督袁继咸进为礼部尚书,官文华殿大学士。入阁。   起用倪元璐为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   通州厘金局主事堵胤锡进为户部侍郎。   长沙推官蔡道宪,进为兵部员外郎。   陈子龙进户部,为郎中。   起复原詹事府右庶子瞿式耜为云南巡抚——在这之前,云南是没有巡抚的,云南事务,由四川巡抚兼管,但朱慈烺身为一个穿越者,深知云南对东南的重要,因此,他才要设立云南巡抚,希望瞿式耜能不负众望,大力开发云南,将云南变成大明进军东南半岛的重要根据地。   李若链为锦衣卫指挥使。   护驾进京的宗俊泰、虎大威陈永福佟定方等人都有赏赐,王辅臣有拔擢。   另,起用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   最后,隆武帝又追封在咸宜坊遇害的驸马都尉巩永固为宛平伯,其子世袭罔替。   黄道周黄景坊马世奇,追赠少保,谥号“文正”“文贞”“文忠”。   在定王之乱中遇害的忠良,皆从重抚恤,牌位送入英烈祠。   听到此诏,内外皆是欣慰欢呼,一片圣明之声。   ……   南京。   诏书传来之后,钱谦益有点失望,又有点欣慰。   北京才是他所想,南京礼部尚书,一个养老的爵位,他真是看不上,但新君继位,立刻任他为南京礼部尚书,对他也算是一种荣宠了,比起十几年的冷板凳,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虽然他心中清楚,新君起用他,却把他安排到一个有名无实的闲置,不过就是以他的威望,收买天下士子之心罢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柳如是一身盛装,已经来恭喜了。   见到美人儿,钱谦益这才展开了笑颜,心想,不管怎样,好歹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将来平调京师,入阁拜相,也未必不可能。   ……   而在诏书发出,李邦华,袁继咸入阁,内阁重新变成五人之后,隆武帝第一次朝议,也在万众瞩目之中召开。   “今日两件大事,第一,盐税改革之事。朕身为太子之时,就在朝堂上提出,到今日,已经在长芦、山东试行了两年,朕以为,已经是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了。”   “隆武元年,新的盐政和盐税,必须在全天下推行!”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开海   文华殿。   新君隆武帝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盐政之事,内阁领衔督办。”   “另,左懋第为长芦盐运使,政绩卓越,着即进为户部侍郎,加右都御史,赐尚方宝剑,巡视两淮,专职负责盐政改制,但有贪官污吏,不法盐商,聚众闹事,阻挠盐政,左懋第可便宜行事!”   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崇祯十五年时,朱慈烺就已经将盐政改革的具体方案和目标提出,到现在两年了,试行新盐政的长芦和山东,盐价下将三分之二,但两地交上来的盐税,却是翻了一番,而在扬州募款之时,朱慈烺更是扫平扬州八大盐商,惩治盐官和南京勋贵,整个两淮盐业的利益结构体,受到了重大打击。在领教了太子的手段,而太子现在又继位成为大明皇帝之后,盐商盐官应该没有胆子,抵制朝廷的新政了。   但朱慈烺还是不敢大意,因此在内阁督促之外,他决定任命左懋第为盐政钦差,专门到两淮督办此事。   有上一次失败的教训,又有两年的盐运使和盐场锻炼,知道其中的猫腻和利弊,左懋第这一次一定能很好的完成这个任务。   没有任何异议,面对威望正隆的新君,群臣都是行礼:“陛下英明~~”   诏书发出,天下人都知道了新君图治求强的急切之心。   ……   第二日,户部郎中沈廷扬、左中允李明睿等一批朝中开明官员,联名上疏,请求开放海禁。   “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利国利民~”   消息一出,朝中立刻轰动。   海禁乃是大明朝的祖制,虽然隆庆开关开了一道缝,设了泉州月牙港,成为大明唯一的通商口岸,前年,为了因应战事,在隆武帝的努力下,朝廷海禁的大门,又稍微松动了一点,不过整体上,依然是封禁大于开放。   其中原因,不止是因为祖制,也不止是既得利益者的反对,就是那些心忧天下的清流,也存着大疑虑,担心一旦开放海禁,会惹来海外的红夷人,佛郎机人,致使原本安宁的大明东南出现动乱。   沈廷扬等人的奏疏送到通政使司,隆武帝阅罢,立刻令内阁和户部研议。   对于隆武帝的心思,内阁五辅都已经了解——和过往的内阁辅臣不同,现在的五辅,李邦华蒋德璟和袁继咸都是开明派,范景文略有保守,首辅周延儒则是战战兢兢,对隆武帝的心思不敢违抗,因此,只是一番简单的讨论,内阁就达成了一致。   三日后,午朝之上。   隆武帝清朗坚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我朝初立之时,海上盗贼猖獗,更有张士诚余党滋扰,沿海不宁,因此,太祖高皇帝下令海禁,后随着倭寇之患,海禁政策愈加严格。”   “穆宗皇帝时,倭寇渐渐平息,体察沿海明清,朝廷遂开放福建漳州府月港,准许中外贸易进行。”   “到今日,已经快要八十年了。”   “这中间,不断有先进之士,提出全面开放海禁,准许百姓入海捕鱼,解决生计,又或者驾船出海,进行贸易,但朝廷一直都没有准许,担心的,就是海上的红夷人、弗朗机人。”   “但朕以为,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且已经过时了。去年,朝廷向红夷人的东印度公司,租借了大型船舰,并准许他们在天津上岸,和我大明商人直接面对面的交易。大型船舰对我大明跨海攻击,袭击辽南的作用朕不多说,也不说红夷人、佛郎机人,从印度吕宋等地,为我大明运来了大批粮食,解决了京师的燃眉之急,也不说他们缴纳的船舶税,只说他们上岸交易,雇佣百姓为他们搬取货物,就解决了数千青壮和他们身后数万家庭的生计啊。”   “红夷人用银子、粮食、火器换我们的瓷器和丝绸,岂不是好?至于香料等奢侈品,扣以重税就可以了。”   “朕以为,开放海禁,中外贸易,实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你们中间肯定有人会说,红夷人狼子野心,不可相交。这种都是弱者心态。但是我大明强盛,又岂会怕区区的红夷人?”   “那大明如何才能强盛?不外乎六个字,使国富,使民强!”   “国如何富?民如何强?”   “朕以为,当向唐宋学习,唐宋两代,兼容并蓄,海纳百川,集天下之财富于中原,这才是上国天朝的所为啊。”   “大明虽大,但在海的那一边,却还有一片更大的世界,我大明上下,不可不视。”   殿中群臣都是惊,连蒋德璟在内,都是惊讶的看着隆武帝,虽然他早就知道,隆武帝虽然年轻,但睿智聪慧,杀伐果决,非是常人,对开海十分支持,甚至是有点迫不及待,但今日这一番话,却还是他重新认识了隆武帝。   “因此朕决定,开放泉州,广州,福州,松江府等四处为通商口岸。不管红夷人或者佛郎机人,都可以上岸经商。从此不再限制人员和数量。但需要如实登记,遵守我大明的法律,违之,必严惩!”   “船舶税统归中央,所载货物,一分一毫,也需要清楚记载,但有藏匿,一律重罪。”   “以上,设海关御史以监督。”   “船舶司主事,从今日起,改为四品。由户部郎中沈廷扬担任。”   “户部侍郎王鳌永为钦差,和沈廷扬同往这四处,督促修建船舶司衙门,令两广总督沈犹龙,福建巡抚张肯堂,南直隶松江府即刻准备相关事宜。隆武元年元时,四处口岸,要准时开通!”   ……   隆武帝站在大殿之上,一口气将自己谋划了两年的开海之策说出,语气清楚而坚定。   和盐政改制不同,对于开海,群臣其实是有不同意见的,最主要一个关键,海禁乃是祖制,虽然隆庆开海了一扇门,但只是一道小门,去年又小开了一点,但幅度依然不大,但现在隆武帝哗啦啦的,一下就开了四道大门,红夷人弗朗机人,堂而皇之的可以踏上大明的土地,他们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但在隆武帝的强大气场和内阁支持之下,开放海禁之事,最终还是通过了。   ……   消息传出。   天下轰动。   尤其是泉州,福州,广州和松江府四处。   对于朝廷准许出海捕鱼,百姓们都是欢呼。   等于在种田和做工之外,他们又多了一条生路。   泉州。   郑芝龙皱着眉头,摇头叹气的在花厅里踱步。   开海,对泉州四地的百姓来说,实在是大好事一件,但对他这个泉州总兵兼水师提督,却未必了。   一直以来,他郑家船队几乎是垄断了大明的对外贸易,但是泉州月牙港出去的船队,没有例外,清一色的都向他郑家买水,挂他郑家的旗帜,这样才能保证安全,不至于刚出了外海,就被海盗劫掠。   即便是去年,在太子的建议下,朝廷海禁的大门,又稍微开了那么一点口子,但郑家的利益,也依然是可观,他郑家的买水银,并没有减少多少,虽然郑芝龙已经意识到,太子殿下虽然年纪小,但练达精明,不同于京师的那些迂腐文士,开放海禁怕是迟早的事情,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刚刚登基,就下令开海。   这一来,可是令他措手不及。   一下开了四个口子,船队全部都在福建的郑家,肯定是不能全面兼顾,这通商贸易的巨大利润,一定是要被别人瓜分了。   这也就罢了。   关键是和隆武帝的明诏一起到达,还有一道密旨。   密旨里,隆武帝要求他这个泉州总兵水师提督,必须荡清大明周边海域所有海盗,保证海路的安全,绝不能使和大明通商的船舰和船队,受到海盗的骚扰——大明周边的大队海寇,早已经被扫空,即便有小股海盗,巡抚张肯堂出面,给他发一个咨文就可以了,何用隆武帝的密旨?   所以郑芝龙立刻就明白,隆武帝明着是让他扫除海盗,其实是在警告他呢,你郑家船队假借海盗的名义,在海面上肆虐的情况,朕都知道,现在该收敛一下了,以后不管船队有没有挂你郑家的旗帜,你都不能劫掠,如果你不改,影响到朕的开海大计,到时候可就不好看了。   ——看透了隆武帝的意思,郑芝龙心中很是惊慌。   如果是崇祯帝,他说不定还有搪塞的理由和办法。   但面对隆武新君,他心中却不由升起了压力。   和崇祯帝爱惜面子、守在深宫不同,隆武帝可是南征北战,通晓人情的,对他郑芝龙的事情,必然也是知道不少,如果他不听警告,继续妄为,很有可能会触怒隆武帝。   但如果他听了,偃旗息鼓,他郑家的财富和势力,必定会逐渐缩水。   怎么办?   郑芝龙很是焦躁。   脚步声响,郑鸿逵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信笺:“大哥,福松的信。”   福松,郑森的小名。   郑芝龙接过了,打开看。   看完后,脸色阴沉。   “怎么了大哥?”   见郑芝龙脸色不对,郑鸿逵关心的问。   郑芝龙将信笺递给他:“自己看吧……”   郑鸿逵看完之后,却没有太多意外,只叹道:“福松劝咱们听皇帝的命令,海面上的生意,不能再像过去那么搞了。这些事,福松原本是不太清楚的,信中却能说的这么真切,很有可能,怕是皇帝告诉他的。”   郑芝龙脸色更凝重:“是啊,看来皇帝已经秘密调查我们郑家很久了。对我们的不满,怕也是很久了。”   “但这不通啊……”郑鸿逵皱眉:“如果皇帝对我们郑家不满,那不应该连续不断的赏赐提拔福松啊,刚二十一,福松就成了登州水师提督,这样年轻,这样的荣耀,大明朝可是从来没有啊。听说,皇帝陛下刚刚将佛郎机人送来的一匹神骏,送给了福松,福松奖赏将士们的奏疏,也统统照准,而福松名录上的人,很多都是咱郑家的子弟啊。”   “所以我也有一点搞不准了……”   郑芝龙咬牙想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咱们这位新君,可不是先帝,怕不好糊弄。你去告诉兄弟们,海上的生意,先停半年,半年后,风平浪静了,我们看情况再说。”   “是。”   “还有,船队仔细调查,看是否有奸细?再多派人去城中搜查,看看是那些狗娘养的在暗中盯着咱们!”   “是!”   ……   关于盐政和开海两件大事的诏书发出不久,关于作乱勋贵的处置也出来了。   李守錡,张世泽,薛濂,蒋秉忠,孙永成,吴崇烈,王德化,加上押解途中的朱国弼和骆养性,干犯大逆,抄家罚没,斩立决,李守錡和申世泰虽死,但亦要挫骨扬灰。   其他勋贵,凡是在内阁值房闹事的,轻则革除爵位,迁出京师,重则抄没所有家产,全家流放,永世不得回京。总之,没有一人被放过,所有人都被重处了。   判罚一出,勋贵哗然。   虽然每个人都有预料,太子殿下对蚁附定王的勋贵,怕是不会轻饶,但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重。要知道勋贵端的可是大明朝的铁饭碗,即便是作奸犯科,依照过往的惯例,也会从轻处置,想不到这一次,却是遭到了灭顶之灾。   判罚一出,各处勋贵府邸,哭嚎一片。   在这之前,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心怀侥幸,以为主动请罪,罚没一些银子,最严重降一级爵位,朝廷总应该放过他们。   他们的先祖为大明流过血,有功绩,他们也并没有像李守錡朱国弼那样,真正参与到定王的阴谋中,他们做所的,其实就是站在场边,为定王呐喊助威了几句。   但想不到,新君如此决绝。   如果是崇祯帝、天启帝之时,这些勋贵肯定会跑到皇宫门前去闹,但这一次却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从新君回京的那一晚时,这些勋贵的府邸就已经被包围,勋贵本人都被提到了刑部,接受审理了,现在,他们想闹也闹不起来……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敬酒不吃   京师。   所有当日蚁附定王,为定王助威的勋贵,都遭到了重处。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处置坚定,威严的紫禁城中,隆武帝的态度,不言自明。   不过还是有勋贵想尽办法,托人到了张皇太后的面前,哭诉恳求,求皇太后救他们一命。   张皇太后一声叹:“定王作乱时,尔等相助为乱,没有一人为朝廷着想,现在却想要让哀家去求情。陛下刚刚继位,如果不能明正典刑,又何以立威?这个情,哀家求不了。”   ……   很快的,东厂锦衣卫顺天府衙的人就出现,开始抄家罚没。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李若链,连着司礼监行走太监秦方,还有几位御史,一起出现,共同执行抄家。   嘉定伯府。   周奎正在嚎啕大哭。   两位国舅爷,周镜和周训,也都是如丧考妣,哭泣不已,   ——革除爵位,贬为平民,没收国债券,限期迁出京师,于永平府监视居住。   周奎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外孙,竟会如此处置自己。   “太后啊,臣早应该随你去了啊。”   周奎一边哭,一边猛撞地砖。   而他奢华的嘉定伯府,这时已经是人心惶惶,仆从家人乱糟糟,脸色无情的锦衣卫已经出现……   有人说,新君无情,连外公的爵位都要革除,又有人说,新君还是念及了亲情,对周奎从轻处置了,不然以周奎当日在内阁值房的疯狂,勋贵聚会之时,他拼命支持定王,又令身为锦衣卫的两个儿子,周镜和周训,为定王效力奔波,更暗中咒骂太子早就该死,无论哪一条,都够抄家流放了。   但新君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为其他,只是为了周后……   ……   晚间,又有消息从宫中传出,说新君仁善,不忍见张世泽蒋秉忠孙永成骆养性等府中的无辜家人也被诛,因而特赦了这些人,除了张世泽蒋秉忠薛濂孙永成吴崇烈和尚在半途的朱国弼,被斩立决,罪无可赦之外,其他人都不牵连,即便是这些人的妻子和儿女,也一概特赦,从死罪改为了流放云南。   这一来,最少活了七八百人。   勋贵被处置的同时,几个朝臣的处置也出来了。   陈演抄没家产,杖二十,流放云南,永世不得录用,张缙彦斩监候,并抄没家产,其他负有责任的兵部几人也都被免职流放……   至于参与作乱的锦衣卫,也被彻底清洗,一些无用的,尸位素餐的人事,全部被清出了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二,但精悍程度,却是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密云总兵唐通被免去所有职务,勒令回家养老。总兵之职,由河南总兵陈永福接任。   唐通最大的罪,并不是带兵入京,而是听从张世泽之命,杀害了精武营的人。但隆武帝还是看在他过往的功绩和犯后积极忏悔、没有继续作乱的态度上,饶了他一命。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对他来说,保住了性命和家财,身边人也都没有受到牵连,已经算是幸运了,在得知太子殿下安然无恙,已经出现在阜成门的那一刻,他三魂六魄,立时被吓飞了一半,现在能平安退下,没有身死族灭,已经是幸运了。   ……   玉田。   总兵府。   甲士肃立。   顺天巡抚潘永图手捧诏书,进入大堂,站定了,环视一圈,展开诏书,开始宣读。   白广恩带着手下的副将参将游击跪拜听诏。   直到此时,白广恩眼中的懊恼和悔恨,还没有完全散去。   如果知道太子没死,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带兵到京师的,倒不是因为外军不能入京的红线,而是因为他深深知道太子的厉害。   但是太子在,谁也撼动不了太子的位置,甚至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怕是陛下也不行。   但后悔已经晚了,谁让他被猪油蒙了心,相信了定王的密使,眼馋那世袭罔替的爵位呢?   京师一趟,没有任何功劳,反而惹来了一身臊。   现在太子殿下继承大统,顺天巡抚潘永图来宣诏,白广恩心中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诏书对他不利,要治他之罪,那他立刻就会囚禁潘永图,然后带兵离开玉田,返回陕西,如果隆武帝不给粮饷,那他就一路劫掠,落草为寇也不惜。总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听任隆武帝的屠刀,落到自己的脑袋上。   “镇守玉田,劳苦功高……”   潘永图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提到一个惩戒的字,只是勉励白广恩整饬兵马,严守边关,报效朝廷。同时还带来了慰劳的粮饷和美酒。   白广恩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又过关了,我有兵在,隆武帝投鼠忌器,终究是不敢处置我。   “白总镇接旨吧。”   宣完诏书,潘永图卷起来,面带微笑的看向白广恩。   白广恩起身,双手接过,感谢皇恩,又假装为崇祯帝掉了几滴眼泪,随即设宴款待潘永图,潘永图婉拒了,但白广恩还是下令摆酒,为新君庆祝——紧绷了这么一个月,不管白广恩本人,还是下面的将官,都绷不住了,想要放松一下。   酒席摆上。   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能为崇祯帝肃穆,白广恩不但落泪,还哭嚎了几声,但很快,酒意上涌之后,一个个便都撕下了伪装,大吃大喝,美酒狂饮,完全将崇祯帝薨逝之事抛到了脑后。   将官带头,军士们有样学样,进入夜晚之后,玉田城中到处都是吆五喝六、饮酒行拳的声音。   总兵府中。   白广恩喝到兴奋处,开始忘乎所以,不但吹嘘自己过往的英勇,连松山的败仗,都拿出来,炫耀了一番。   众将高声拍马屁。   谁也没有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参将梁甫先悄然溜走了。   “干什么的?站住!”   正高兴时,忽然听见大堂外面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同时人影重重,堂中都是刀口舔血的武人,立刻知道有危险,守在堂前的白广恩的亲兵大声喝止,但却喝止不住,双方“叮叮当当”的战了起来。堂中众人一起跳了起来,想要找兵器迎战,但一半的人已经醉的站不起来了,更有人脚下不稳,撞到了酒桌,狼狈的摔在了堂中……   白广恩倒还有些清醒,他猛地站起来,瞪着通红的醉眼,叫道:“梁甫先?梁甫先哪去了?”   今日是梁甫先轮值,但是有变,应该是梁甫先应对。   “卑职在!”   听见一声大喝,梁甫先全身甲胄,腰悬长刀,一脸肃然的出现在大堂之前。   堂中众人惊住了……   与此同时,堂外的刀剑之声停止了,白广恩麾下的大部分都去喝酒了,只十几个人留在堂前,根本挡不住忽然出现的兵马。   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梁甫先在大堂门口站定,冲白广恩抱拳,高声报道:“禀总镇,钦差东厂李公公已经入城,蓟州总兵佟总镇率兵相随。现在已经接管了四门的防务。”   “什么?”   众人脸色更大变,很多人的酒意一下就被吓醒了。   “梁甫先,娘求的,你背叛总镇!”   白良柱跳起来,指着梁甫先大骂。   “梁参将没有背叛,真正背叛的是你们!”   一人忽然高喝。   众人寻声看过去。   只见人影重重,一个满脸怒意的绯袍大员领着几十个军士走进了堂中。   这些军士不是梁甫先的亲信,而是刚刚入城的蓟州重甲兵。   绯袍大员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宣旨、婉拒酒宴的顺天巡抚潘永图。   潘永图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色凝重的青衣七品知县,却是玉田知县张啓。   ——张啓和梁甫先一向交好,正是他说动了梁甫先。   “叔,我们杀出去!”见到潘永图和张啓出现,又见大堂已经被蓟州兵和梁甫先的亲信围住,白良柱知道没有好,他跳到白广恩的身边,手持长刀,试图顽抗。   白广恩还没有下决定,就听见铁甲声声,脚步急促,有更多的军士出现,举着更多的火把,那熊熊的火光将大堂照的亮如白昼,随即,一名全身甲胄、冷肃威严的大将护卫着一个青衣太监走入大堂。   众人都认得大将,知道他乃是蓟州总兵佟翰邦。   但却没有人认识青衣小监。   青衣太监在堂中站定。   灯光照着他的脸,他面色淡然,没有喜乐,正是东厂提刑李晃李公公。   李晃双手捧着黄绢,傲然而立,高声道:“有旨意!白广恩及玉田所属听旨~~~”   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白广恩的几个亲信不知所措的望向白广恩。   白广恩呆呆站着,到此时,他酒意已经完全醒了,心中知道,自己高兴的太早了,蹦来跳去,终究是没有逃过隆武帝的手掌心……   唉~~   白广恩咬着牙,闭眼跪了下去。   “白广恩本系流民出身,蒙先帝破格简拔,以为一镇之总兵,然其不思报效,拥兵自重,前有松锦擅逃之耻,后有运河不报之罪,更勾连朱慈炯,带兵进京,杀害忠良,谋求非分尊荣,三罪合一,着即革去一切职务,提拿回京,交刑部兵部审理!”   ……   京师。   对于白广恩的处置,朱慈烺其实是犹豫过的,他犹豫的并不是白广恩的罪行,而是担心白广恩会狗急跳墙,带兵作乱,为此,他和蒋德璟李邦华密议数次,又征询堵胤锡的意见,最后终于是下定决心,认为白广恩非是处置不可,不然朝廷的威信无法肃立,军头们会更嚣张,他这个刚刚登基的新君,也有可能被人看破手脚,玉田兵的使用,更是会投鼠忌器。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去了这个隐患。   另一个原因是,朱慈烺想给襄阳的左良玉立一个榜样。   一个唐通,一个白广恩,同样的错误,不同的态度带来不一样的待遇,或可为左良玉借鉴。   何去何从,就看左良玉如何想了。   朱慈烺并没有冒然下令,他先是令李晃携带他的密旨,去往三河和蓟州,见了潘永图和佟翰邦,反复商议,制定了一个稳妥的索拿之策后,才令潘永图执行。   于是就有了今夜之变。   白广恩和其侄子白良柱押入京师,由刑部审理定罪,其之部将,一律无罪,仍任原职,朝廷调精武营副将刘耀仁为玉田总兵,到任之前,一应事务,暂由顺天巡抚潘永图处置。   而到任之后,刘耀仁自当照着京营的治军之法,对玉田兵进行整饬,将白广恩烙印在他们身上的军阀气息,一点一点的洗去。   ……   就在白广恩被拿下的同时,军情司的一道密报,飞入了京师。   左良玉,死了。   放下密报,朱慈烺脸色凝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日左营会急急逃走了?原来左良玉早不能理事,军中大权都已经落入了左梦庚的手中,而左梦庚能力全无,野心却不小,在其岳父王世忠和一干心腹将领的支持下,他们先是秘不发丧,封锁了左良玉病逝的消息,在奔回襄阳之后,又扣押了入城劝说的史可法,现在左梦庚和王世忠密议,准备趁着崇祯帝薨逝,新君继位的时机,以众将联名的名义,一来向朝廷报告,左良玉病逝,为左良玉讨要追封;二来向朝廷奏请,推左梦庚为继任平贼将军和湖广总兵官。   奏疏已经写了,正准备送京,被李若链整饬、重新迈入正途的军情司开封分司,获悉了消息,急忙向京师飞鸽传书。   “军阀,这就是军阀!”   朱慈烺心中有怒火,老长官去世,不待朝廷任命,他们自己就推出了继任者,兄终弟及,父死子承,一副朝廷如果不答应,他们就要朝廷好看的样子,这完全就是唐末藩镇节度使面对唐廷中央的嘴脸和处事态度啊。   更不用说,他们还扣押了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某种意义上讲,距离造反,只差最后一步了。   当然了,朱慈烺心中明白,左梦庚这么作死,并不是有造反的胆子,更不是有造反的实力,相反,左梦庚心虚的很,他这么做,不过是想要试探朝廷、试探新君的对左营、对他左梦庚的态度……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君王爱妻   蒲圻暗夜袭击之战,左梦庚仓惶逃走,他清楚知道,他所做的这一件大恶事,肯定是瞒不住的,当时的太子,现在的新君,一定已经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照大明律,以他的罪过,最少也是一个凌迟,而为了避免这悲惨的结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兵权,只要手中十万兵马在,左营都拥戴他,朝廷就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对左梦庚的心思,朱慈烺看的透彻,转身道:“传蒋德璟,李邦华,堵胤锡。”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乾清宫。   看完军情司的密报,蒋德璟眼中的愤怒藏不住,说道:“陛下,左良玉生前就跋扈难制,对朝廷阳奉阴违,如今病死,不经朝廷同意,左营众将就推其子左梦庚为平贼将军,更扣押南京史可法,胆大妄为,个中推断,怕是已经有了不臣之心,朝廷须早做提防。”   朱慈烺沉思:“朕留刘肇基在承天,牛成虎在随州,防的就是左营作乱。”   兵部尚书李邦华颌首,拱手道:“陛下,左梦庚毕竟是左梦庚,而不是左良玉,他没有左良玉的影响和统率力,左营的那些将领,大部分也都是扯虎皮拉大旗,臣以为,公开反叛,他们肯定是不敢的,怕就是左梦庚盘踞襄阳,祸害百姓,甚至暗中相助张献忠,搅乱湖广的平贼大计。”   殿中三臣,李邦华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也是最稳重的,从最崇祯元年的兵部侍郎,整饬京营开始,到现在入阁,为兵部尚书,他经历多多,两次沉浮,于兵事和财政,多有建树,是现在朝中不多的稳重之臣,因此,朱慈烺才会召他入阁。   李邦华今年已经七十有一了,但精神依然矍铄。   朱慈烺点头。   蒋德璟却依然忧虑,又道:“但也不可不防,臣以为,应密令孙传庭和马士英,做好应变的准备。左梦庚虽然可恶,但此时尚不宜和他撕破脸,如果他的奏疏真到了京师,朝廷不如准他所奏,但却令左梦庚进京谢恩,如果左梦庚进京,自然不多说,如果左梦庚不肯进京,朝廷也就有了婉拒他的理由,左营那些总兵副将,也就说不出什么。然后朝廷再一一分化,借剿贼之名,将左营各部,一一从襄阳调离,兵不血刃,谋平左营之乱,也是有可能的。”   朱慈烺点头,蒋德璟所说可行。   李邦华也颌首。   朱慈烺最后又看向堵胤锡。   ——虽然是被任命为户部侍郎,主管钱粮,但朱慈烺对堵胤锡的倚重,可不止是钱粮。   堵胤锡拱手道:“蒋阁老所说,乃是上策。臣补充一点,可追封为左良玉为宁南伯,世袭罔替,左梦庚继承左良玉的爵位,自然就得卸下兵权,到京师来居住了,如此,名正言顺,令左梦庚无话可说,如果左梦庚心虚,不敢到京师,自然也就无法鼓动左营众将的怨气。”   蒋德璟和李邦华都微微侧目,心中觉得有点不妥,大明的世爵何其珍贵?怎么可以当做是诱敌的手段呢?   但堵胤锡却知道,陛下不会在意。   如果左梦庚真答应,真愿意放下兵权,到京师来居住,以后也安分守己,做一个富家翁,看在左良玉的份上,陛下不追究他蒲圻袭杀之罪,放过他,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就这么定了吧。”   朱慈烺沉思:“但是左梦庚的奏疏到了京师,就这么回他,同时给孙传庭、马士英密旨,令他们密切注意襄阳动向。”   “是。”   朱慈烺抬头叹:“只是苦了史可法,在朝廷诏书到达之前,他怕是要苦一段时间了。”   ……   襄阳。   “不吃!”   史可法生气的将面前的饭食,全部推到了地上,怒道:“左良玉在哪?让他来见我!”   一个月了,左梦庚居然还没有将左良玉已死的消息告诉他,只说左良玉病了,不能见人。史可法渐渐生疑,尤其发现自己行动被限制之后,他对左梦庚所说之话,就更是不信了。   下人不敢回答,草草收拾,就退出去了。   史可法站起身,在堂中焦急的踱步,目光看向堂前堂后,发现看守的军士一点都不见少,隐隐好像还增加了不少。   想到此,心中不禁更怒。   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抬头望去,只见一大彪的人忽然闯了进来。   领先之人披麻戴孝,拄着哭棍,一进堂中就大哭:“部堂,我父帅去世了~~”   襄阳。   史可法大惊,一看闯进来的正是左梦庚。   左梦庚一身重孝,噗通在他面前跪倒,大哭:“我父帅为国操劳,身染重疾,已经是去了啊~~”   史可法先是惊,后是呆,他真没有想到,左良玉会忽然去世,只以为是左良玉是躲着不见他,现在左良玉去世,他立刻想到了接下来的大问题,那就是,接下来左营谁理事?如果是左梦庚,事情就不妙了,左梦庚在蒲圻袭杀太子殿下,虽没有成功,但却也是杀头的重罪,原以为可以说动左良玉,晓以利害,令左良玉交出左梦庚,太子殿下再从宽发落,这样一来,君臣两义,一场祸事就可以消泯于无形,但现在左梦庚成了左营之主,他又如何能说服左梦庚自己交出自己?   最可怕的是,左梦庚如果知道自己罪行败露,会不会举兵叛乱?   想到此,史可法手心不由就冒出了冷汗。   ……   京师。   左营虽然是一个大隐患,有可能掀起湖广的风暴,但眼下朱慈烺有一件更急切的事。   那就是册立皇后。   国不可无君,亦不能没有皇后,尤其是新君。   因为种种原因,朱慈烺在为太子时,并没有大婚,也没有海选,现在忽然成了皇帝,皇后问题就成了必须解决的当务之急,在崇祯帝大丧期,礼部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但奇怪的是,司礼监却一直兴致缺缺,不怎么配合,现在大丧结束,礼部正要再次催促司礼监,准备派人下江南,为陛下选妃之时,一道诏书忽然从宫中传出。   隆武皇帝册封忠良之后,颜灵素为皇后。   消息一出,满朝轰动。   有礼官认为不妥,立刻上疏反对,并齐聚宫门之前。请皇帝收回圣旨。   他们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就一条,不合祖制。皇后必须层层遴选,由礼部和司礼监确定,岂能皇帝随意一点,就可以立为皇后?那一来,祖宗家法不就乱了吗?   对于百官的反对,朱慈烺早有准备。   “大行皇帝丧礼刚毕,朕岂有心情选妃?颜灵素忠良之后,知书达理,正可为后。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说了。再有人为此事胡乱上疏者,仗!”   朱慈烺说的坚定。   一部分官员都悄悄地退了回来,但也有一部分不长眼、或者想要拍马屁的愤青,继续上疏纠缠。说什么陛下应该下令海选,广纳嫔妃,为皇家绵延子嗣。   “世宗皇帝曾经为了大礼仪,廷杖百官,朕虽不愿,但今日却也不得不为!”   朱慈烺毫不客气,全部庭仗。   这一来,朝臣们才都老实了,人人都知道,新君虽然仁慈,但也是睿智果决,言出必行,想要他收回说出的话,发出的命令,俨然是不可能。   三天后,紫禁城内举行了隆重的皇后册封大典。   颜灵素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凤袍,接受群臣朝拜,   群臣山呼:“吾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   “数学之术,皇后学的怎样了?”   大典结束,携手回到坤宁宫,凤冠霞帔的颜灵素好像是更美了,朱慈烺望着她笑。   颜灵素回一礼,也是笑:“有所成。”   “那朕就考考你……”   前世为老师,数学自然不在话下,而朱慈烺教授颜灵素数学,可不是为了找寻前世老师的感觉,而是要颜灵素将后官这一大摊子都担起来,不但要梳理后宫账目,为后宫建立近现代的财务制度,也要看看这煌煌地紫禁城,里外这么多的太监和宫女,一年要多少消费?如果精简,如何才能最有效率,也事半功倍的完成?而且被遣散的太监和宫女,如何在出宫之前,学习一技之长,不至于因为生计而流落街头……这桩桩件件,都是朱慈烺交给颜灵素的任务。   治国者,必先治家,家不能治者,何谈治国?   当日,宫中一连有两条消息传出,第一,说皇后遵从圣旨,要遣散一批宫女,而且和过往都是遣散年老宫女不同,这一次遣散的却是年不过二十的年轻宫女,更不同的是,每一个被遣散的宫女,不但都有十两的赏赐银,而且其中不愿意返回原籍、或者家中已经无人者,皆由张皇太后做主,许给京营中的有功将士。   京营之中,凡无有家室的年轻将士,百总以上,皆可报名。   消息传出,京师轰动。   谁都知道,能过选入宫的,都是眉清目秀的良家女子,过去,除了少数的幸运者,能得皇帝垂青,成为妃嫔,大多数的人都是年华虚度、青春耗尽,年老才被放出,只是到那时已经是老树枯柴,无人可要了,有的甚至一生不出,死后,一把火被烧成灰烬,香魂断绝,无人知她们来过。现在皇后大发慈悲,将她们从宫中放出,于她们是幸运,对于那些没有家室的京营勇士,同样也是幸运。   如此,他们对皇帝的忠心,就会更加保证,感激皇帝恩德,上了战场,也会更加英勇。   群臣听闻之后更惊。这什么意思?张皇太后这是要当媒婆吗?   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怕不是张皇太后,而是皇后,甚至是陛下的意思。   第二,皇后娘娘在太监和宫女中,挑选了一百个会读书写字的,一人一把算盘,成立了一个叫“审计监”的地方,开始对宫中历年的账目和每日开销,进行清理和核实。   什么?太监和宫女拿着毛笔和算盘一起做事,这成何体统?   有糊涂的言官上疏,对皇后在宫中一系列违反祖制的做法,表示不满。   但他们上午上疏,下午就被召到宫门前广场,锦衣卫如狼似虎,噼里啪啦,一阵庭仗。   群臣明白,皇后的威严不可侵犯,皇帝陛下对皇后维护的很呢。   也就在这一日,朱国弼骆养性薛濂张世泽杨士聪张缙彦蒋秉忠孙永成王德化吴崇烈等人被押赴刑场执行死刑。   京师轰动,刑场被挤的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要看,曾经高高在上,不可攀附的国公侯爷、尚书侍郎,锦衣卫指挥使和内廷王公公,今日是如何人头落地的?   一干人,还没有到刑场,一个个就已经是吓的癫傻,有的甚至已经是尿裤了,口中都呼喊冤枉,一会又哭先帝,只有骆养性和吴崇烈两人还算刚烈,咬着牙,一言不发。   车轮辚辚之中,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起了过往的富贵?又或者是后悔当初的选择?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抽出令签,往地下一扔:“斩!”   呜呜~~   法号吹起。   穿着红衣的刽子手,拔了死囚头上的死标,鬼头刀高高举了起来。   斩。   刀光落下。   人头滚滚。   血光飞溅,血腥之气弥漫天空。   刑场周围掀起一阵呼喊。   也就是这一日。   京营征讨湖广的滚滚大军,在陈奇瑜杨尔铭的带领下,回京了。   ……   沈阳。   明国崇祯帝病逝,隆武帝继位,重处勋贵的消息,已经是传到了沈阳皇宫。   “隆武……”   多尔衮站在地图前,脸色阴沉:“心够狠,野心也够大啊。”   “传洪承畴,范文程,祖可法,令他们研议国书,恭贺明国新君继位。同时向明国传达我大清的好意,只要明国交还被俘的大清勇士,重开边贸,以山海关为界,我大清愿意和明国停战,永不犯界。若是不从,我大清必起兵入关,直取北京!到时,他隆武可就悔之晚矣了!”   “嗻。”   “再传令,从库中再拨一批粮草布匹给蒙古八旗,尤其多付一成给宣府张家口外面的浩齐特左右旗和什克腾、林格尔部旗!”   听令的乃是苏克萨哈,听到此令,他微微惊异的抬头:“主子,户部府库中的粮草布匹可没有多少了啊。”   “再没有多少也得拨,稳不住蒙古草原,我大清就熬不过这几年!”多尔衮的心念毫不动摇,声音冷静的说道:“立刻去传!”   “嗻。”   ……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军机处   ……   京师。   军旗猎猎,人马滚滚。   隆武帝朱慈烺站在永定门的城楼上,迎接回京的京营将士。   “万岁,万岁~~”   每一队从城楼下经过的百人队,都会在百总的带领下,齐声高喊。   过一队喊一队,声震天空。   虽然在湖广征战大半年,又两千里跋涉,返回京师,风尘仆仆,一路辛苦,但京营士气依然旺盛,特别是当知道太子殿下已经继承大统,成为大明的皇帝之后,京营的士气就更是高昂了……   “但有十万京兵,何愁建虏不灭,辽东不复?”   兵部尚书李邦华和隆武帝一起站在城楼上,望着赳赳入城的京营精兵,忍不住赞叹。   比起崇祯元年,他为兵部侍郎,整饬京营之时,现在的京营,已经完全是脱胎换骨,不但甲胄精良,士气高涨,而是已经从刀枪弓箭为主,幻变为了火器为主,刀枪弓箭为辅。但是后勤补给能保证,杀退双倍的建虏,已经不是问题。   进城,论功,奖赏,修整,这是京营将士接下来的流程。   但作为皇帝,京营的最高统帅,隆武帝朱慈烺,要为这支部队想更多、更远……   京营返回京师的同时,蓟州、湖广和陕西陆续有战报消息传回。   顺天巡抚潘永图报,五日前,蒙古喀喇沁五千人忽然袭扰蓟州长城,蓟州总兵佟翰邦沉着应对,在坚守长城的同时,率骑兵八佰,绕行两百里,忽然杀到了喀喇沁后方,杀千余人,俘虏近千人,焚毁帐篷,喀喇沁大惊,连夜退去。   “好!佟翰邦,真将才也!”   湖广。   羊楼镇之战后,张献忠逃入群山之中,马士英带兵追剿,虽然还没有追到张献忠本人,但零零星星,却也歼灭收拢了不少残余的流贼,张献忠疲于奔命,全胜几乎就在眼前。   在湖广军报同时到达的,还有唐亮的一封密信,在密信中,唐亮详细禀报,说官军已经搜查了岳州附近的大山,但没有发现李湘云,也没有发现其兄李定国的踪迹,只有一个还不能确定的消息,说李定国可能已经和张献忠汇合了……   看完唐亮的信,朱慈烺微有忧虑。   ……   陕西则有大胜的好消息传来。孙传庭在蓝田、渭南一代,大败李自成,生擒其大将刘芳亮,李自成只带了百十骑,收拢残兵两三千,在袁宗第李过刘体纯的护卫下,四面突围不得,最后只能往最不愿意的延安府逃去了。现在陕西总兵高杰正率领秦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孙传庭打的好!”   朱慈烺心情极好,看起来,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没有几天蹦跶了,尤其李自成,在被赶到延安府之后,已经完全是失去了搅扰河南和四川的可能,下一步,李自成要不困死延安府,要不就只能逃出榆林长城,和长城外面的蒙古人争食了。   大明延续十几年的贼乱,似乎是见到了平息的曙光。   ……   陕西。   一个面色清瘦的绯袍大员,正站在一处山头之上,远望对面的绵绵山峦。   而就在他脚下,军旗猎猎,烟尘踏起,大批兵马正急急向前开进。   正是大明柱石、三边总督领兵部尚书的孙传庭。   孙传庭,字伯雅,号白谷,山西代县人,一表人才,多有谋略。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先县令。后郎中,迁顺天府,崇祯九年出任陕西巡抚,组建秦军,从此开启了艰难无比的剿匪生涯。   十一年,大破李自成。几乎就逮到了李自成,其后因为秦兵驻防问题,和兵部尚书杨嗣昌政见不合,遭崇祯帝逮捕下狱。   狱中三年,人世间千般变化,再出狱时,李自成已经势大,且朝廷粮饷更加匮乏,孙传庭临危受命,为三边总督,但练兵未成,先是开封之战折损锐气,接着,崇祯十六年八月,在崇祯帝的严厉圣旨之下,孙传庭不得不统帅主力,仓促出关。十月,与李自成决战于汝州,先胜,因粮断,不得不退走,随即大败。孙传庭率残部退还潼关。李自成一日夜狂追四百里,追至潼关,城破。孙传庭当场战死,然崇祯帝却认为他诈死潜逃,没有给予赠荫,   同年。李自成攻破西安。孙夫人张氏率孙家二女三妾投井自杀,年仅八岁的幺子孙世宁被一老翁收养。五个月后,明亡。   《明史》称:“传庭死而明亡矣。”   这一世,因为太子的横空出世,孙传庭不但得以提前获释,而且清厘田亩,严追欠税,筹饷练兵的难度和被朝廷屡屡催促的艰辛,都大大降低了,前世里,陕西官绅对孙传庭恨之入骨,只因孙传庭清查田亩的动作,侵犯了他们的利益,所以,弹劾孙传庭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往京师飞,崇祯帝都快要压不住,这也是他催促孙传庭速速出兵的一个原因。   但这一世,孙传庭清厘田亩,追缴逮赋,建立厘金局,收取商税的动作,和朝廷是一致的,官绅们想要弹劾他也无从弹起。   历史上,孙传庭刚到陕西,兵马还没有募集,就被命令救援开封,失败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这一世,太子亲自领军,统辖左良玉等军头,击溃了李自成,解围开封。这大大减轻了孙传庭的压力。   当太子转向建虏,李自成想要再起之时,孙传庭的新兵,已经基本成形,朝廷对他的粮饷,也在太子朱慈烺的大力支持之下,基本做到了充裕,皇帝和兵部,对孙传庭的掣肘,也大大减轻。如此,孙传庭可以全心全意的剿灭李自成。   现在,李自成轻骑逃走,孙传庭知道,绝不可再犯上一次的错误,这一次。一定要穷追猛打,不惜一切也要诛灭李自成,以免他再起。   李自成已经逃亡延安府,往北就是榆林,往西就是塞外,几乎就是无路可逃,胜利就在眼前了。   但这并不是孙传庭微微兴奋的原因——他兴奋的是新君继位,如此,他再不用惴惴不安,担心会收到来自京师的严厉圣旨,又或者是哪一个不慎,被人抓到把柄,几个弹劾,就被投入狱中。   崇祯帝察察之君,从开始到结束,孙传庭对崇祯帝,一直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现在,他终于不用担心了。   虽然和当今圣上尚没有见过面,但今上的事迹,他却已经听闻了不少,今上果决而不焦躁,严厉而不失仁慈,虽年轻,却老成,今日,更是收到了今上所写的亲笔信。   不是诏书,是信。   信中,今上询问陕西军情、请教内外军事的看法,征询可以使用的军事人才。   皇帝给臣子写信,实在是古今少见的大尊荣。   孙传庭何能不激动?   做臣子的,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念及于此,孙传庭大声:“向前,决不能让闯逆再逃!”   ……   文华殿。   自新君继位以为,文官集团对新君推出几项政策,不论清空诏狱,压制内廷和宗室,皇帝提倡勤俭节约,都十分满意,言必称圣君,唯一不满的就是早朝。   自从隆武皇帝继位,就以内外征战、身体疲乏为由,连续取消早朝,到现在,除了登基大典和皇后大典,其他时候,一个早朝都没有,所有的议事政务都改到了午朝,也就是上午时分,有官员上疏提醒,要皇帝勤奋,甚至蒋德璟都委婉劝谏,但隆武帝只当是没有听见。   而和早朝的几百人不同,能参加午朝的,满打满算也不到一百人,大部分都是六部九寺的堂官,言官人数极少,这一来,午朝效率大大提高,加上隆武帝果决,不喜欢长篇大论和拖拉,午朝第一日,就责罚了喋喋不休的两个朝臣,余者以为戒,如今的午朝和崇祯帝时候的早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交内阁研议。”   而隆武帝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   朝臣们渐渐也看出,皇帝陛下,对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在意的,全部都交给内阁,由内阁自己决定,谁要是用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绝对会被他严厉呵斥。   今日午朝,殿中朝臣都有点不安,因为有一个流言,已经在朝中传了半月有余了,甚至内阁五辅都已经默认了,隐隐地,今日怕就是要商议此大事……   “朕今日有两件事要宣布,第一,成立军机处,专门处置军机事务,参照宋代的枢密院,为朕参谋军事,全权谋划对建虏和流贼的作战计划,并为之准备。”   此时,隆武帝朱慈烺坐在宝座上,环视殿中群臣,面色凝肃,声音清楚。   殿中群臣,都是脸色微变。   大明为什么有内阁?只是因为洪武皇帝朱元璋废除宰相,大权独揽之后,却发现自己一个人治理不过来,于是设置内阁,令几个大学士为秘书,帮助自己治国,又为了制衡大学士,免的他们时间长了,权高位重,又变成宰相,于是就又拉了司礼监以为制衡。   不得不说,朱元璋的设计确实不错,两百七十年下来,虽然也有张居正和魏忠贤这样的妖孽,可以同时控制内阁和司礼监,但大部分的时候,内阁和司礼监都是相互倾轧,相互牵制,从而确保身处其中的皇帝游刃有余,大权不会旁落。   现在隆武帝忽然又要设置一个军机处,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取代内阁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内阁五辅。   所有人都想知道,内阁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   次辅蒋德璟今日一直紧皱眉头,神情不安,就好像他已经提前知道了某件事情,但不能说出,只能忧虑。   现在听皇帝陛下提到军机处,他依然是皱眉沉思,一句话不说。   李邦华,范景文和刚刚进京的袁继咸都脸色凝重,目光也都是有沉思。   至于首辅周延儒。   自都察院之后,他就没有了威仪,新君继位,他请辞不准,其后便萎靡不振,每次朝议,都极少说话,过去崇祯帝时,周延儒的不说话,是为老谋深算,现在的沉默,却是因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然他竭力掩藏,但还是瞒不过众人的眼睛,谁都知道,周延儒的首辅,是做不了多久了,就是不知道隆武帝什么时候会踢开他罢了。   众人目光里,周延儒拱手问道:“陛下,不知道军机处如何运转?又都有谁入军机处?”   朱慈烺道:“军机处只管军事,不碍政务,由朕直领,对朕一个人负责。至于人选,因为是军机,自然是要从兵部、五军都督府,以及熟知边镇敌情的督抚边臣中选任。”   设立军机处,是清朝皇帝雍正的做法,用意就是将更为要紧的军务控制在皇帝手中,而不是由内阁扯皮,同时的,政务和军机剥离之后,皇帝可以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军机之上,此举不但减轻了内阁的担子,也厘清了责任,将政务官和军事官,清楚的分开使用。   但在此之前,所有的军机都是在内阁手中的,如今隆武帝另设军机处,分明就是在分内阁的权,特别是分首辅的权,按照大明文官们过往的德行,他们肯定是要反对的。   但隆武帝却不忧。   因为他已经提前和内阁五臣知会过了,蒋德璟李邦华袁继咸范景文,都是知大义之人,没有那么多的小肚鸡肠,朱慈烺将理由说出,很快就说服了他们,今日朝议,不过就是公开宣布罢了。   至于周延儒,朱慈烺更不担心。   ……   文华殿。   周延儒咳嗽了一声,拱手道:“自辽东战事兴起以来,边事繁重,内阁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陛下设立军机处,专掌军机大事,选专才以专用,专理建虏和流贼军务,正是合适。陛下英明,臣完全赞同。”   军机处分了内阁的权力,但同时也是分了内阁的担子,从今以后,内阁不必再为战事的成败承担最大的责任,崇祯四年,因为大凌河之败,一代名臣,首辅孙承宗黯然下台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从这一方面说,皇帝成为军机处,未必不是好事。   群臣都是惊异,不明白首辅大人今日为何如此果决,想也不想就赞同了陛下?   但随即,众人都恍然,陛下一定是先行知会了周延儒等内阁诸臣,并取得了他们的同意,不然他们也不会一个个闷声不说话。   内阁五辅都不吱声,其他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周延儒罢相   文华殿。   军机处之事通过,具体细节和用谁为军机大臣,朱慈烺不打算在大朝堂上公开讨论,于是微微点头,对周延儒表示肯定,然后说道:“接下来就是隆武元年的开科取士。本朝科举,历来都是四书五经八股取题,以文章取胜,但当今天下动荡,建虏蒙虏为我大明心腹大患,刀兵不停,陕西等地的灾相,依然没有平息的迹象。形势如此严峻,要做好我大明朝的官,只会四书五经怕是不够了。朕以为,需得博采众长,文章之外,还得有一门学以致用的学问和长才,方可为我隆武朝的新科进士。”   隆武帝话音不落,殿中群臣就都已经脸色大变。   但隆武帝不受任何影响,他清楚而坚定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响起。   “崇祯九年开始,县试、乡试增加骑射考核,以为国家选出文武兼备的全才,这些年试行下来,效果相当不错,各地都有精通骑射的学子出现,文弱的书生,也都开始骑马挽弓,成一时之风潮。”   “朕很欣慰。”   “我大明农业立国,而财税为国家稳定的根基,不通这两门,就想成为我大明朝的好官,怕是做不到的,因此朕以为,明年恩科,殿试当以此两门为主。”   “简单说,朕不考其他,只考这两门!”   “为防学子们没有准备,到时措手不及,朕决意诏告天下,将殿试的两门科目,一农政,一数学,公之于众。”   “两门所考题目,皆从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和《几何原本》中取题,以百分计,大小题分数不一,以后谁为状元,谁为榜眼,朕不再朱笔选取,以免有所误断,损了人才。文章有甲乙,农政数学有分数,两科加起来,排名第一者即为新科状元!”   说到此,朱慈烺环视群臣:“诸卿以为如何?”   轰。   殿中掀起骚动。   流言果然是真的,陛下果然是要改科举!   历来殿试,都是内阁预拟几个题目,皇帝选定一个,上殿学子们以八股当场应对,最得皇帝赏识者,即为头甲状元。   但现在,隆武帝却是要改了。   虽然此消息已经在朝中传了好一阵时间,内阁五辅私下里也都有解释,但今日得到证实,群臣的惊骇,还是忍不住。   科举从隋唐开始,到现在已经千年,从乡试、会试到最后的殿试状元,几乎没有大的变化,现在隆武帝却石破天惊,要在殿试之时,抛弃八股,只考农政和数学,这不隐隐然的是要将《农政全书》《几何原本》和四书五经并列吗?徐光启何德何能?他怎么配和圣人的书籍相提并论呢?   这一来,数学农政,就变成和八股同样重要了,八股是敲门砖,学的好,能成为贡士,有参加殿试的资格,但想要成为三甲状元进士,就必须精通这两门,不然你八股写的再好,这两科零蛋,你也是倒数第一,中不了进士的。   ——陛下心思好大啊,这是要从大改科举制度和千年的习惯啊!   即便殿试选题之权,是在你皇帝手中没错,但群臣并不觉得,你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跳出八股之外,随便改题!   历来,考什么题目,谁为状元,谁为榜眼,都是殿试之时,由皇帝亲自勾选来决定,即便你的文章并不是太好,但有可能因为你仪表堂堂,相貌不俗,得皇帝喜欢,又或者你名字吉祥,甚至皇帝临时动了什么心思,而将你的试卷,提到最前,成为状元,反之,如果你长的猥琐,不被皇帝喜欢,原本的状元,也有可能会旁落。   也就是说,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其实是有相当运气成分的。   但现在,皇帝放弃钦点的权力,而是以农政和数学两科题目,衡量人才,这一来,文章同为甲等的情况下,谁第一谁第二,就不再是皇帝的心证,而是实实在在的以分数为依据了。   “陛下,科举乃是历朝历代选拔人才之本,历经千年,早已经完善,不可轻动啊!”   有人反对,却是原国子监祭酒,现任吏部右侍郎李建泰,他第一个站出,高声谏言。   作为国子监祭酒,大明最高学府的校长,李建泰对八股的坚持,显然是超过一般人的。   但李建泰话音不落,却有一人站出,挡在了他前面,拱手说道:   “陛下英明~~~历朝历代,对科举所考书籍,皆有增减,文祖成皇帝之时,亦对八股有所动念。陛下继承成祖遗志,农政和数学,又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为八股的补充,正是合适!”   又是首辅周延儒!   群臣又惊又怒。   很多人都对周延儒侧目。   很多想要站出来,附和李建泰的,有一半的人都悄悄退了回去。   又有人想,周延儒怎么如此反常?事事都当出头鸟,这不像首辅,也不符他的厚黑城府的脾气啊?   莫非陛下事先对他有什么叮嘱?   更有人在心中想,周延儒,大奸佞啊~~   有反对的,但也有赞同的开明之臣,不过人数不多,只占了殿中群臣的三成——即便这三成,也是隆武帝这几日,不停的召见,令他们支持自己的新政所致,不然,怕是连三成也没有。   毕竟,八股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可以改变的。   最支持在殿试之事,专考农政和数学,而不是无用八股的,乃是徐光启的学生,现任户部郎中陈子龙。   作为徐光启的学生,参与整理《农政全书》,陈子龙对老师的理想和才学,对农业对大明的重要,他太是清楚不过了——从崇祯二年到现在,天下鼎沸,流贼不断,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天灾人祸,没有粮食,但使农业丰产,百姓丰衣足食,这天下的祸乱,立刻就可以终止。因此,农业非兴不可,而农业要兴起,靠四书五经是念不出的,只有各地官员,脚踏实地,了解农政和农务,才有可能完成。   而官员从科举来,只有在科举中增加农业,才能选拔懂的农业的长才。   陈子龙年轻,性子激烈,又是东林中人,对那些年老的官僚,丝毫不假辞色,即便是在殿中,在陛下面前,他也是毫不客气的据理力辩。   “殿试出题本就是陛下的权力,农政和数学,又是经世致用之学,臣赞同!”   陈子龙之下,是新进入朝的兵部员外郎蔡道宪。   蔡道宪和隆武帝相识于岳州,从岳州返回九宫山大营的途中,两人一路相随,一路交谈,朱慈烺发现,蔡道宪不但是一个铮铮铁骨的忠良,而且颇为精通数学之术,对于一些新兴事物,也倾向于了解和学习,而不是排斥,当时他心中就大喜,觉得蔡道宪可以大用,因此登基之后,立刻召蔡道宪入京。   除两人之外,另一个态度鲜明,表态支持科举改制,且更有分量的人,乃是户部侍郎堵胤锡。   谁都知道,堵胤锡乃是陛下的极心腹,马世奇是他的老师,论起来,他和隆武帝可以算是同学。通州之战,堵胤锡和隆武帝共同守卫通州,定王之乱,京师危在旦夕之时,又是堵胤锡跟随隆武帝入京,帮助隆武帝戡平叛乱,也因为此功,被陛下拔擢为户部侍郎,现在堵胤锡站出,表明态度,说明陛下已经下了决心,科举已经是非改不可了。   ……   殿中唾沫横飞,赞成的和反对的,在殿中吵成一片。   周延儒,堵胤锡,陈子龙,蔡道宪等虽然人数少,但都非常坚定。李建泰等人虽然多,气势也够足,但却也压不住他们。   双方吵的激烈。   御座上的隆武帝却是不急,他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诸臣的争吵,每一个人的发言,他都听在耳中,记在心中,等群臣争吵辩论的差不多了,他才睁开眼睛,缓缓说道:“内阁三日之内,拿出决定。”   说完,起身离开。   “退朝~~”王之心悠扬的声音。   群臣跪拜送行。   等隆武帝远去,群臣都站起时,大部分人都对周延儒怒目而视,更有一人走上前去,怒问道:“首辅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的,那下官请教,孟子云: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是什么意思?”   正是吏部右侍郎李建泰。   李建泰曾为国子监祭酒,相当于是大明最高学府的校长,岂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不过是借题发挥,当面讽刺周延儒逢迎君王之恶,是一个大奸臣。   周延儒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但李建泰不罢休,在后面紧追,厉声追问:“首辅大人不知吗?如果不知,下官倒是可以告知一二!”   有好事者跟在李建泰之后,为他助威。   “不要走,不要走!”   一时,周延儒狼狈不堪。   自都察院之后,周延儒名声扫地,已经难为首辅了,更不用说,前些日子,他的心腹,原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忽然被锦衣卫拿下,原来是定王的老师杨士聪供出了吴昌时,说在定王某乱之时,他曾经拜会吴昌时,请吴昌时亲近首辅周延儒,以为定王的暗助。   而严刑之下,吴昌时迅速交代,不但说出了周延儒和定王的眉来眼去,而且还交代了一干贪赃枉法、为周延儒收敛钱财之事。   消息传出,周延儒惊骇莫名,他再次上疏请罪。   但却又一次的被驳回。   不同的是,这一次,传旨的秦方秦公公,带来了陛下的一句口谕……   听完口谕,   周延儒这才明白了隆武帝为什么要留下自己?   更明白,隆武帝知道的恶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而其中任何一件,都足以将他投入大狱,令他永世不得翻身。   ……   为了保命,周延儒不得不逢君之“恶”,对隆武帝提出的任何建议,都绝对遵从和第一个响应,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现在只想活着。但吴昌时招供之后,周延儒和原次辅陈演在朝中的大量亲信,都被拿下,轻则贬斥,重责抄家流放,党羽几乎尽去,为了执行隆武帝的政策,周延儒不得不亲自上阵,以首辅之尊,和反对者周旋。   ——有周延儒挡剑。内阁其他四臣受到的压力,俨然就小了很多。他们可以按照隆武帝的想法,按部就班的执行。   三日后。   虽然反对声众多,但首辅周延儒力排众议,坚决支持科举改制,内阁遂做出决议,于隆武元年的恩科之中,添加农政和数学,以为副科,两科加起来,总分第一,即为状元。   “即刻明发天下!”   隆武帝迫不及待的通过。   ……   圣旨下达,消息传出之后,内外哗然。   “周延儒,奸佞啊~~”   “圣人之学乃我辈根本,科举不可改!”   大批官员上疏反对,奏疏如雪片一般,隆武帝一概不理,官员们不服,继续上疏,妄想用雪片般的奏疏,淹没隆武帝,逼隆武帝就范。但隆武帝可不吃这一套,先是罢免、廷杖了反对最激烈的十几个官员,其中就有吏部右侍郎李建泰,然后又连下两道旨意,第一道圣旨说明增加农业和数学、学以致用的必要,向天下学子喊话;第二道圣旨则是明确表示,明年试行科举新制之事,朕意已决,断不能更改,再有人妄议者,一律贬斥,到辽东前线去为官!   这一来,立刻就肃静了不少。   文官们或许不怕廷杖,甚至以廷杖为荣,但如果被发配到辽东前线,面对凶恶的建虏,辛苦不说,很有可能会一去不复返。   这种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的事情,大部分人是不会做的。   不过也有愣头青。   国子监李森先、学正王皋,继续上疏反对。   而隆武帝毫不客气,立刻将两人贬至蓟州长城,为七品仓粮官。   离开京师,众人送行之时,李森先和王皋意志昂扬,表示为维护圣人之学,连命都不在乎,何况只是一个贬斥?众人都是佩服,但是等车马离了京师,到了蓟州前线之时,面对现场的简陋和辛苦,两人却都是傻了眼,这哪是贬斥,简直就是流放啊。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李森先和王皋欲哭无泪,只能咬牙坚持。   消息传回京师,很多人在同情二人的同时,也不免庆幸,幸亏没有跟着上疏,不然现在在蓟州长城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帝心坚定   明年隆武新科,殿试增加农政和数学之事,很快就传遍天下。   很多一直苦读八股的读书人听闻,本能的就是反对,他们读八股这么多年了,以为八股是唯一的标准,但想不到,现在在八股之外,又多了两个标准,一个是农政,一个是数学。   也就是说,八股读的再好,也只是举人和贡士,要想在殿试上有所成就,成为大明最高学历进士以上,非得同时精通这三门不可。   一时,他们不能接受,所到之处,都是议论纷纷,群情激动。   不过在江南,有三人听到这个消息,却都是大喜。   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早提出经世致用的人。   经世:治理世事;   经济:经国济民;   致用:尽其所用。   这三位明末清初的大儒,一直都在这条路上奔走,虽然他们三人年纪尚轻。尚没有后世的影响力,但却人格和学说,却基本已经定型,他们对八股科举的弊端,已经了解的非常清楚,但他们却没有胆子,像当今隆武帝一样,提出农政和数学,用以和八股并驾齐驱。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朝廷明年试行科举新制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们三人恰好都被南京京营参赞张家玉邀请,都在南京做客。   “陛下圣明啊~~”   三人都是激动。   尤其黄宗羲。   他和隆武帝两年前在京师有一面之缘,当时他就知道,“太子殿下”非是一般人物,大明中兴必在太子殿下,这两年多的一切,都验证了他当初的判断,但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在继位不久,隆武朝第一次科举,就会推出改制。   陛下的远见卓识,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在徽州会馆组织了一次聚会,召集志同道合之人,支持陛下的科举新政。   因为家世师承的原因,三人虽然都不是进士,但却都已经名声在外,他们三人跳出来支持科举新制,令很多人吃惊,也令很多人恨的咬牙。   三人卷起的风波很大,以至于很多反对者冲到会馆,要和他们三人论战。   三人不退却,轮番上阵,一一和对方辩驳。   因为影响力巨大,每日里观看者甚多。   张家玉派人将论战的全过程,全部记录下来,连夜排版印刷,在南京城内散发,每日一篇,一篇卖三文钱,日日不断。   渐渐人称,《三文日报》。   ……   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三人的支持,虽然没有能改变大多数读书人对科举新制的不满和反对,但却有相当的意义。   这意味着很大一大批的年轻读书人,已经意识到了八股之短和八股之害,对科举新制抱持欢迎。   ——明末不同于清末,明末虽然不是华夏王朝最开放的时期,但却是1600到1900,这三百年间最开放的时期,不但有大量的西洋科学著作在大明出版,更有徐光启这样的中外通才,可以在朝堂为官,出版大量先进书籍,甚至入天主教,崇祯帝为天主教提写匾额,士子学人在保守之外,也还都存有一丝面对新鲜事物的开明……   一切的一切,都是华夏王朝在即将落后世界前的最后一丝荣光。   这一世,朱慈烺穿越而来,要将这最后的荣光,变成新世界的曙光,他时间紧迫,不容任何人拖延,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等财税政策或可以拖延一两年,但科学的萌芽,实务的推进,却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压制。   明成祖靖难之役,杀尽南京百官,诛灭方孝孺十族,这样的恶名,明成祖都不怕,他隆武帝还怕背负更多的恶名吗?   圣心坚定,一切都可为。   ……   连日里,除了反对殿试增加农业和数学,一些朝臣转而将攻击的目标,对向了首辅周延儒,于是,弹劾周延儒的奏疏,如雪片一般,从先帝在位时的弄权,到定王之乱的暧昧,甚至松锦之战的失败,将周延儒说的一文不值,变成了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大的奸佞首辅。   连番攻击之下,周延儒终于是坚持不住,他再一次的上疏请辞。   这一次,隆武帝准了。   科举试行改制的怒气,需要有一个发泄口,周延儒就是合适的通道。而且一直留着周延儒,本就是为了这一天。   崇祯十七年八月,周延儒罢相,隆武帝照例恩赐。   ……   周府。   家人正在收拾行装,周延儒一身文人常服,员外打扮,却依然没有轻松下来,他不停的催促,要家人快点收拾,今日一定要出京。家人都不解,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这么着急?只要周延儒自己明白,陛下对他这个首辅的施政,是极不满意的,对他在定王之乱中的摇摆,更是有怒意,虽然有改制科举之功,并为陛下挡住了原本有可能是攻击陛下和内阁的枪林弹雨,但这并不意味着,陛下就真的宽仁了他。   而且,因为科举改制,他得罪了整个士林,现在,京师上下都在盯着他呢,但是他有什么不慎,露出马脚,那事情就不妙了。   所以,越早离开京师这个是非地就越是安全。   “老爷,蒋阁老求见。”   总管进门报道。   “你说什么?蒋阁老?”周延儒先是一喜,腾的站起来——他是首辅,蒋为三辅,这两年来,两人没少对立,甚至是针锋相对,没想到罢相离京,门院萧索之际,蒋德璟居然能来看他,这让他又意外又惊喜。   不用说,一定是陛下的意思,如此看来,陛下终究是决定放过他了。   这让他狂喜。   随即又怒:“什么求见?老夫现在乃是一介平民,焉能当的下蒋阁老一个求字?快,快请!”   京师。   周宅。   风和日丽,   周延儒站在二道门前,当同样是一身便服的蒋德璟走入时,他就急忙迎了上去,行礼:“阁老。”   见周延儒相迎,且如此谦恭,蒋德璟也有点意外,急忙还礼:“阁老这是干什么?下官可当不起。”   周延儒抬起头,目光含笑:“老夫已经是一介平民了,现在我大明的宰辅,是你呀。”说着,上前牵住蒋德璟的手,将他领入正堂之中。   被周延儒拉手,蒋德璟心中颇有腻味,但还是忍了——老实说,他今日并不想来的,只不过是隆武帝有暗示,他不得不来。   两人坐下,下人上茶。   “算上崇祯四年那一次,你我共事,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周延儒笑看蒋德璟。   蒋德璟点头。   “在我手下做事并不容易。这些年,难为你了。”周延儒叹。   蒋德璟眼睑低垂。   “老夫这个首辅,做的并不好,财治吏治皆是混乱,对内对外皆不能提供足够的粮饷,定王之乱,也没有能及时阻止,想来,实在是愧对先帝和当今陛下啊。”周延儒黯然,眼中好像有泪光。   蒋德璟默了一下,说道:“天灾不断,战事不停,阁老这几年也是不容易了,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是最清楚的。陛下虽然刚刚继位,但对阁老的辛苦,也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陛下,周延儒眼睛亮了一下,虽然感动的叹:“中保,真是一个难得的厚道人啊。京师一别,怕是难再见了,临行前,老夫有一句唠叨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阁老但说无妨。”   周延儒望着他:“当今陛下,虽然年轻,但志向远大,睿智果决,想要的,绝不只是收复辽东,扫平建虏。开放海禁,科举改制,也不过就是他要做的两件小事而已,未来必有更多的大事,阁老为大明首辅,助陛下掌舵,不知可已经准备好了?”   ……   紫禁城。   小校场。   隆武帝正在跑步,跑的大汗淋淋,神清气爽,而每当这个时候,都是他脑子最灵活,最清楚的时候,他常常在趁着这个时机,思谋某些事情。   “陛下,周延儒的车马已经离京了,一共三辆马车,随从五六人。还算是低调。”   田守信小跑步跟了上来。   ——王之心因为护驾之功,仍为司礼监掌印,王承恩自请为崇祯帝和周皇后守灵,田守信就补入司礼监,为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隆武帝日常在乾清宫的起居,皆由他和于海照顾   朱慈烺点点头。   历史上,周延儒因为隐瞒军机,被崇祯帝赐死,这一世,朱慈烺对周延儒也十分厌恶,周延儒只图荣华和富贵,没有胆气和担当,也没有地方锻炼,最擅长的就是揣摩圣意,他能两度为相,甚至一度欺瞒崇祯帝,靠的就是圆滑的手段和头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相。   但反过来说,他的聪明和圆滑,又是帝王执行政策最好的臂助,也应该也是   崇祯帝用他的原因。   只可惜的是,崇祯帝政策本身就错了,又用了这么一个圆滑的首辅,最后的结果自然败上加败。   若说刚正,蒋德璟是没有问题的,能力也有,但也因为太刚正了,朱慈烺担心他犯了直臣的毛病,因此,才要暗示他去见一下周延儒,或许,他能从中悟出一点什么。   ……   圣心坚定,科举试行新制无法改变,周延儒罢相,蒋德璟为大明首辅,稍微平息了一些官员士子心中的怒气。   消息传出,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和《几何原本》立刻洛阳纸贵,买也买不到了,很多准备参加明年会试的学子,枕头边原本只用准备四书五经等八股书就可以,但现在却不得不临时抱佛脚,找来《农政全书》和《几何原本》详细研读,一时,农业和数学,成了风靡天下的两个新词,农业好理解,但数学是一个什么东西,好多人却是不知道,而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天下人就都知道了数学二字的概念。   而伴随着数学的流行,一个大消息又传出,当今隆武皇帝追封徐光启为太傅,并向徐光启之子徐骥出银十万两,购买了两书的独家印刷权,从明年开始,只有朝廷官办、或者是得到朝廷允许的印刷厂,才可以印刷售卖《农政全书》和《几何原本》,其他皆为非法,发现即抄没。   什么?   印刷权还需要购买?   而且是十万两的巨银!   所有人都惊呆了,觉得不可思议。   历来,著述印刷,都是赔钱的买卖,不论著作人还是印刷人,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鲜少有人能从中赚到银子,徐光启写书,他的弟子陈子龙等人整理印刷,都是赔钱出了大银子的。   但想不到啊,隆武帝竟然一掷千金,一下就给了徐骥十万两银子,也就是说,徐光启写这两本书,不但没有赔钱,反而为后人赚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只是,皇帝要用臣子的书,已经是臣子莫大的尊荣,臣子怎么还敢要皇帝的银子?   徐骥惶恐。不敢收。   但隆武帝圣旨严令:虽是帝王,但取百姓之资,亦要出银子,你徐骥不收银子,莫不是要朕担骂名吗?   徐骥这才收了。   消息传出,很多有著述打算的学人,都受到了鼓舞,他们一夕之间开窍,原本以为,著书乃是为了留名,因此,他们甘愿付出大笔银子,做这赔钱的买卖,只图将自己心血留于后人,这也是历朝历代以来,很多人虽然著书,但却无法大规模印刷的原因,因为除非家底深厚,或者是学生弟子众多,可以募集钱粮,为之印刷,否则,一生的心血和见识,只能藏于床底之下,随着日月而消散。   但现在不同,只要写的好,在皇帝的倡议之下,说不定就会有人购买印刷权呢。   ……   就在天下人全疯《农政全书》和《几何原本》,大明土地松动,科学的些微萌芽,已经有可能会渐渐而出之时,在京师武英殿,新成立的大明军机处,举行了第一次的全体会议。   军机大臣一共有五位。   兵部尚书,兼管京营的李邦华,为领班军机大臣。   在他之下的四位军机大臣分别是:原五省总督陈奇瑜。   刚刚入京,原本是郧阳巡抚的高斗枢。   前宣府巡抚刘永祚。   最后一人则是户部侍郎堵胤锡。   ……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军机会议   ……   高斗枢,崇祯元年进士,字象先,浙江宁波人,先为刑部主事,后迁荆州知府,知兵,屡屡击退流贼侵扰,十四年六月进按察使,移守郧阳,其后两年里,李自成派兵连续攻打十几次,甚至有一次派兵十万来攻,但郧阳屹立不倒。   究其原因,乃是高斗枢善谋,总兵王光恩善战,郧阳虽然危如累卵,但却得保全。   十六年末,襄阳郧阳周边乃至湖广大部地区都被李自成占领,郧阳独存,可谓奇迹,甚至朝廷一度都以为,郧阳也已经失陷了,直到高斗枢的奏疏送到京师,他们才知道,郧阳还在呢。   十七年一月,朝议设汉中巡抚,兼督川北军务,便拔擢擢高斗枢位右副都御史,前往汉中,高斗枢将军务交给副手、郧阳知府徐启元之后,便动身赴任了,不想还未到汉中,京师就陷落了。   随即天下大乱。   清兵入关后,高斗枢隐居两年回到家乡。降清的奸贼谢三宾逮捕名节之士百余人,高斗枢也在其中,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后来被诸义士捐金救出。晚年的高斗枢闭门索居,门庭萧然,生活贫困,于康熙九年病逝于家中。   终其一生,高斗枢配的上知兵两字,虽然不是孙传庭那样的大才,但守城之能,却也是人中翘楚。   这一世,因为李自成在开封溃败,高斗枢在郧阳受到的压力较小,但他也成功守御了张献忠的数次攻击,令张献忠不能从郧阳通过。   朱慈烺议立军机处,想到了高斗枢,这个历史上并不是太出名,但却令人眼前一亮的人才,于是调他入京,挂兵部侍郎衔,入军机处。   高斗枢是昨日到京的,面圣之时,态度从容,对答如流,颇有名士风范,朱慈烺心中暗暗点头,心说历史诚不欺我也,凡能沧海横流,显出英雄本色之人,都绝对是有相当能力的。   ……   刘永祚。字斗垣,陕西韩城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求学于名士解经傅门下。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任户部主事。其时,魏忠贤专权,曾以利禄拉拢他,刘永祚不从,被罢官。崇祯帝嗣位,刘永祚官复原职,崇祯九年到十三年,一直为宣镇巡抚。   这其间,刘永祚兢兢业业,统筹军事又和蒙古人交涉,虽没有大的功绩,但却也保证了宣府没有出现大的祸事   其后,因为和杨嗣昌政见不合,刘永祚辞官归里。建虏入关后,刘永祚在家乡韩城竖起反清旗帜。顺治七年,兵败被俘。被解到西安后,大义凛然,骂贼不止,遂被杀害。   朱慈烺用刘永祚,一来看重他的气节,二来刘永祚在宣府四年,熟悉蒙古,而军机处其中一个大任务,就是针对蒙古,提出正确的战略建议,像刘永祚这样熟悉蒙古的长才,肯定是不能浪费的。   和高斗枢不同,刘永祚其貌不扬,干干瘦瘦,看起来有点邋遢,不过谈吐却也自在其份,尤其是谈到宣府和蒙古,提到那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立刻就是眼睛大亮,精神焕发。   ……   而在李邦华,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和堵胤锡五位军机大臣之下,还有三位行走大臣。   一位是前辽东巡抚方一藻,第二御史杨尔铭,第三则是原登莱巡抚袁可立之子袁枢。   方一藻在辽东巡抚的任上虽然没有大的功绩,但其久在辽东,从崇祯四年一直到十二年,八年的时间,历经多多,现在其子方光琛在吴三桂帐下做幕僚,就现在诸臣来说,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辽东了,因此朱慈烺用他。   历史上,方一藻在松锦之战前被解职,逃过了松锦之败,这些年一直都戴罪在家,能得新君重新起用,他自是感恩戴德。   ……   袁枢上一次出使沈阳,圆满完成了任务,对建虏的军心民情,也有了解,其本人更是貌俊伟,多大略,善骑射,有边才,因此,朱慈烺拔擢他到军机处。   杨尔铭在桐城知县的任上,就显出相当军略,此次随太子南下,又随陈奇瑜带兵入京,立下功勋,朱慈烺自然也是要用他的。   而在方一藻,杨尔铭,袁枢三人之下,李纪泽江启臣刘子政等京营参谋司的原班人马,全部都被抽调到了军机处,各自在军机处分配了公事房,分工负责军令、军政、军情等具体事务。   以后,兵部只负责操练、军屯、军器等基础事务,如何战,和谁战?都将由   皇帝直接统领下的军机处来决定。   等于皇帝直接绕过了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直接指挥天下兵马,各种策略,也不会再在朝堂上讨论,而是军机处密议,能知道其情的人,少之又少,大明朝廷没有秘密,今日想要议和,明日就满朝皆知的事情,再不会发生,因为入军机处的第一条铁律,就是绝对保密,但有一丝一毫,一字一句,流到外面,不管是军机大臣还是辅臣,都是流放,甚至是杀头的重罪。   今日,军机处第一次议事。   除了四位军机大臣和三位辅臣,殿中还有一人,那就是原商丘知县,现任张家口分巡道梁以璋。   而今日要议的,正是蒙古军情和对蒙古的战略。   ……   自从前年到任张家口之后,梁以璋在朱慈烺的支持下,大力整肃边关纪律,不法商人,一个也不许出关,尤其在张家口八大晋商被一锅端,几乎皆死,宣府总督巡抚等包庇官员也被一杆子扫清,朝廷发布严令,张国维为总督,朱之冯为巡抚,周遇吉为总兵之后,宣府气象一新,一连十几年,都不能扎紧的破烂口子,一下就变的滴水不漏了。   虽然这样一来,宣府的繁华消逝了很多,张家口更是完全变成了一座兵城,但大明流向蒙古建虏的粮草盐铁,却是硬生生地被刹住了……   过去,大明只所以开放边贸,或者是睁只眼闭只眼,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边关各处缺少战马,即便是朝廷严令,但各处将官,为了获取战马和实际利益,也会对商人网开一面,甚至是求着商人,以求换回战马。   也就是说,断绝边贸,其实是双方忍耐力和痛苦值的比较。   相比较而言,只是缺少战马的大明,原本是应该占据上风的,但为难的是,因为李自成张献忠等流贼的兴起,为了扫平内乱,大明朝廷对战马的需求猛增,因此,蒙古人才能用此做要挟。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止是因为去年和前年两次建虏两次入塞,大明通过胜利,缴获到了一定数量的战马,缓解了马荒,更因为这一次大明朝廷意志坚定。   新君隆武帝继位,对边贸禁绝之策,非常欣慰,要各地继续坚持。   ……   而除了整肃边关纪律,梁以璋还一直暗中和察哈尔林格尔部保持联络,从林格尔部获取情报,得悉蒙古各部的动态和真实情况,继而为大明防御蒙古做出准备。   因此,朱慈烺密召他到京师,参与这一次军机会议。   梁以璋向陛下和几位军机大臣,禀报现在蒙古草原的情况。   去年到今年,宣府大同一带战事不断,烽火连连,因为边贸断绝,蒙古人得不到所需的粮食布匹和药材,于是接二连三的兴起战事,攻击大明,想要掠夺所需的货物,但在宣大总督张国维的调派,宣府总兵周遇吉和京营协防阎应元的坚守之下,蒙古人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只在大明官军力量较为薄弱的大同地区,有一些突破,但杯水车薪,根本抵不上他们的巨大消耗。   当然了,大明的损失也是不小的,朱慈烺回京平乱之后,第一道军令,就是又调集了三千精武营和两千善柳营,急赴宣府、密云、蓟州,加强长城各处的防守。   “陛下,自我大明封锁边贸以来,蒙古哈喇慎、喀喇沁、浩齐特各部,粮食医药,各种物品皆是困难,去冬又有大雪,冻死牲畜无数,现在虽然刚是八月,但蒙古各部对去年的惨状心有余悸,早早就开始准备了,他们不甘心失败,连续向我宣府蓟州等地发动侵扰,试图抢掠我大明,但在我大明将士的英勇坚守之下,从蓟州宣府到大同,蒙古人所得有限,只要现在的情势保持不变,等到了冬天,大雪降临,蒙古人就会更加困难。”   “原本,在建虏的拉拢之下,蒙古大小部落的首领,是很顽固的,但随着建虏一连两次入塞失败,蒙古人跟着建虏,不但没有所获,反而损兵折将,建虏对蒙古人的支持,也不及以往,各个蒙古王公虽然连连派人到沈阳求救,但建虏能发给他们的粮食布匹医药却极其有限,这让他们十分不满,他们对建虏的忠心,已经是大不如前了。”   “恰逢陛下登基,内外连连大胜,宣府大同牢不可破,建虏却显出颓败,蒙古各部旗主的心思,已经悄然发生了逆转,臣以为,此时加大分化、绥靖的力度,宣扬我大明仁德,令蒙古人俯首,去了建虏这条臂膀,正是合适!”   梁以璋报告。   众臣静寂,但眼神中却都闪过一丝兴奋。   两年边贸禁绝,现在说起来,不过一句话,但能做到,却实在不容易,而大明对建虏和蒙古人的结盟,一直都束手无策,又或者是无法实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和建虏越绑越紧,现在,两年的封禁,去冬的大雪,边关将士的浴血奋战,终于是为大明赢来了这一丝丝地曙光。   这时,负责保密、军机处的专职内监于海走出,将手中一式八份,封面皆写着机密的小册子,呈送到隆武帝以及诸位军机大臣的手中。   ——这是李邦华领衔、刘永祚方一藻袁枢等人参与,李纪泽等人执笔,参谋司初步制定的几套蒙古方案,供陛下和军机大臣们甄选。   翻开册子第一页。   “遵陛下旨意,我大明对蒙古战略,分为近,中,远。”   “近期目标,是离间建虏和蒙古人的关系,即便不能降服,也要令蒙古人保持中立,如此,宣府大同等地的战事,就可以缓解,建虏再从这些地点入塞。我大明提前也能得到情报。”   “中期目标,恢复太祖高皇帝设立的大宁、开平、东胜三卫,将长城防线向前推进,压制蒙古人,将建虏和蒙古人分割,解除长城危机,令建虏蒙古人无法再扰乱长城和京师,就如洪武、永乐之时一样。”   “远期。将蒙古纳入大明版图,改土归流。”   虽然有册子,但参谋司李纪泽还是站起,就着地图,和梁以璋两人,同时进行讲解。   众人都听的仔细。   御座上的朱慈烺闭上眼睛,也细细倾听。脑子里却是闪过很多过往……   对于蒙古人的防备,洪武皇帝朱元璋是做的最好的,不止派徐达蓝玉等明将不听的北征,给北元以打击,更深知仅靠一条单薄的长城是无法挡住蒙古人快速机动的骑兵的,于是在遵化以北一百里,先后设立大宁、开平、东胜等三个塞外军卫,将沙漠到长城的这段空白区域牢牢控制。   大宁、开平、东胜三卫相互连接,三大军镇互为犄角,作为战略纵深,这等于在长城之外,大明又多了一道防御体系,蒙古人要攻进攻大明,非拿了这三卫不可,朱元璋接着又把宁王分封到了大宁,再一次加强塞外三位的实力,巅峰时期,宁王麾下兵马有七八万人之多,且都是塞外游骑的精兵悍将,实是大明北方的坚强防线。   但使三卫在,宁王在,大明朝的历史,也许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悲催了。   可惜的是,靖难之役后,取得天下的成祖朱棣,担心分封在大宁的宁王效仿自己,也来了一个靖难之役,于是就将宁王迁到了保定府,后又迁到江西,大宁卫所管辖的所有卫所一并内迁或者撤销。就这样,从洪武到永乐经营了十二载、为大明北方定海神针的大宁都司被放弃,十几万人进入长城之内。   而大宁卫空出的地盘,很快就被蒙古人占领。   如此,明朝北方的长城防线正面暴露在了蒙古人的面前,他们随时都可以长驱直下,骚扰大明。这也是后来的土木堡之变、甚至是大明灭亡的一个根子原因…… 第一千零六十章 蒙古战略   ……   朱棣不知道大宁卫的重要吗?   并不是。   他曾经豪迈的说过,朕今日出塞,灭此残虏,以后但是守住开平、大宁、辽东等六个边卫,则边境可永无事矣!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大宁卫。   关键原因,还是担心宁王反叛。   但朱棣也是有弥补的,那就是迁都北京,自己亲自来守卫北方。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比起朱棣的私心和短视,洪武朱元璋显然是更有长远眼光的。   ……   自从三卫裁撤,大明就失去了长城之外的战略缓冲,不但失去了对蒙古人的压制,给了蒙古人崛起的空间,更是令建虏寻的机会,绕行千里,袭击大明。   就中期来说,这三卫非是恢复不可,除此之外,还要在草原中心,水草丰茂的地方,另立大城,以彻底压制蒙古。   当然了,那就是后面的事情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也是近期目标,就是离间拉拢分化蒙古各部落,令他们摆脱建虏。   从崇祯十五年到现在,经过两年两次大战,建虏凶猛崛起的势头,已经得到了压制,蒙古人崇尚实力,在得不到建虏人关怀的粮食和布匹之后,自然就会将目光投向大明。   尤其是察哈尔蒙古,他们本是林丹汗的人,归附建虏时间最短,还没有完全归心,历史上,三藩之乱时,察哈尔就趁势起兵,虽然为康熙击败,但却也足够说明,察哈尔蒙古是一个完全可以拉拢的对象。   “来之前,臣秘密去见了林格尔部的宝利德大汗,林格尔部位在宣府张家口之外,距离张家口三百余里,臣数次往来,仔细观察,发现林格尔部的确是越来越弱,部中病亡者也是越来越多,即便精壮,也都是一脸的疲惫,这还是臣遵照陛下的密令,给林格尔部开了一道小门,令人假扮奸商,为林格尔部售卖了两批物资的结果。如若不然,他们的状态会更差。”   “林格尔部如此,和他们同在张家口之外的浩齐特和什克腾,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臣的数次劝说之下,宝利德近日终于是下定决心,想要归顺我大明了,只是林格尔部是草原上的小部族,兵不足三千,民不过数万,一旦他们举起旗帜,但周围那些仍然向着建虏的蒙古部族向他们进攻,他们肯定是挡不住的,因此,仍需要谨慎谋划,给林格尔部足够支持,让其成为我大明照耀蒙古草原的一盏明灯,只要明灯不灭,那些犹豫不决的蒙古部落,迟早会幡然醒悟,反戈一击,投向我大明的!”   梁以璋道。   ……   武英殿。   军机处诸臣听的仔细,看的认真。   林格尔部其实是察哈尔蒙古的一部分,并不属于正支,因此在建虏击败林丹汗,将察哈尔蒙古安置在辽西义州一代时,林格尔部并没有被波及,而是依然留在了宣府大同一代。   而在林格尔部的旁边,还有浩齐特克左右旗和什克腾旗等几个大的蒙古部族,且都已经是崇祯十四年,按照建虏黄太吉的命令,改制成了蒙古八旗,林格尔部面对的压力相当大。   “对林格尔部威胁最大的,乃是浩齐特左旗和右旗,这两个蒙古旗,原本是属于外蒙漠北喀尔喀部落,但却归顺建虏,从漠北草原,来到漠南,被建虏安置在了宣府张家口之外,这两旗加上原本就在张家口附近的什克腾旗,兵马将近两万,民将近二十万,将林格尔部裹挟在中间,去年到今年,骚扰宣府长城最多的,就是这三旗。”梁以璋道。   “浩齐特左旗和右旗、什克腾旗,就没有动摇之相吗?”问话的是陈奇瑜。   梁以璋转向陈奇瑜,拱手:“也是有动摇的,但他们三个旗主,都为建虏所重视,建虏一旗给了他们一个世袭罔替的郡王爵位,其中浩齐特右旗的旗主还娶了建虏的格格,建虏又时不时的会派人运来粮米和布匹,缓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因此,这三旗虽然有动摇,但下官以为,除非是重大挫折,否则他们怕是不会反正的。”   “那就给他们一个重大挫折!”   隆武帝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群臣都起身肃立。   隆武帝也站起,面色肃然:“现在大明在宣大有兵两万,京师地区兵马六万,其中骑兵大约有五千人,如果能把他们秘密抽调在一起,和林格尔部里应外合,快速有力,敲掉浩齐特左右旗和什克腾旗。并非不可能!”   “朕的意思,以林格尔部反正为契机,军机处立刻研议可能的作战计划,待时机成熟之时实施!”   “遵旨!”   接着李纪泽站起,将去年和今年,大明和蒙古各部交手,尤其是和浩齐特左右旗、什克腾旗、林格尔部的简单情况进行介绍,又说现在在西山为徒的蒙古俘虏中,大约有一百人是属于这四旗的,而最早被俘虏的宝利德之子那日松,现在   关押在京师一处秘密地方,实行软禁,每日学习汉话和大明礼仪,到现在已经一年半,比起最开始的抵触,那日松的心情和精神面貌,好像都愉悦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有那日松的存在,宝利德才会一直保持和大明的往来,并不断向大明输送草原上的消息。   ……   隆武帝却已经离开了,他交代任务,臣下去执行,最后的做战计划做出来之后,由他最终敲定,这中间,他会时时参与,但却不会参与太多——天下这么大,不止有蒙古,他要操劳的事情有很多。他相信他选出来的军机大臣和整个军机处,一定能拟出一个能恰当实施的作战计划。   ……   “陛下,建虏送来了一封伪国书。使者现在被扣在宁远,范志完请旨询问如何处置?”   离开武英殿,回到乾清宫不久,内阁首辅蒋德璟就急急出现在乾清宫,并将建虏的伪国书呈上。   看完国书,朱慈烺慢慢放下,嘴角冷笑,心说连续两次大败,多尔衮的口气居然还是这么狂,还故意揭开松锦之战血淋淋的伤疤,讽刺他在通州闭城不出为一介懦夫,不配为大明皇帝,不过就是欺他年少,以为他年轻气盛,想要激怒于他,惹他现在就出兵宁远罢了。   不过朱慈烺才不会上当呢,除非是准备完毕,兵精粮足,道路通便,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再犯萨尔浒和松锦之战那种劳师远征、后勤不济的错误的,即便要打,大明的第一选择,也不会是锦州。   “先生以为如何?”朱慈烺问。   “色厉内荏,狂犬哮天,不必理会。”蒋德璟道。   多尔衮的用意瞒不过朱慈烺,自然也被蒋德璟看破。   “来而不往非礼也。回信吧,告诉多尔衮,朕已经视他为冢中枯骨,交还我大明所有土地,滚进原始森林,朕或可饶他和他的亲儿子小福临一命,不然就洗干净脖子,乖乖等朕去取他首级吧。”朱慈烺道。   蒋德璟拱手:“遵旨。”   大明皇帝可不是蛮夷酋长,说什么话,用什么遣词造句,都是有规矩的,即便是面对敌人,也不能破口大骂,要始终保持皇帝的威仪和形象。这不止是大明朝,历代中原王朝都是这么做的,每朝每代的太子,平日是学习最多、被教导最多的,就是如何保持皇帝的威仪,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态,不然臣下会失望的。   但隆武帝刚才所说,却是超过了大明皇帝的语言词典,更讽刺多尔衮给黄太吉戴了绿帽子,非是“君言”。如果是以前,蒋德璟一定会发愣,暗想,詹事府历任詹事,那么多的左右竖子,还有宫中的日讲月讲,那么多的老师,究竟是怎么传授的?怎么会让陛下说出如此不羁的话?   但现在却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他知道,今上的言语虽然常常有人让人听不懂的天外之音,甚至是有一点的离经叛道,但心忧天下,聪睿果决,大方向抓的极准,意志更是坚定,他身为首辅,如果在这些小事上纠缠,反倒是为陛下看不起了。   国书之事完毕,蒋德璟又道:“陛下,遵你的旨意,隆武通宝和隆武银钱的样钱,都已经做出来了。如果陛下满意,就可以通知宝源局大批铸制了。”   “哦,快拿给朕看!”朱慈烺兴致勃勃。   蒋德璟将两枚钱币——一枚铜钱一枚银币,呈了上来。   新君造新钱,那是历来的传统,亘古不变,但不同的是,咱们眼前这一位的新君,不但是造铜钱,而且也命令工部造了银币。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内阁,工部,铸钱的宝源局都先后上疏,向隆武帝说明,银币不需要铸造的原因,说什么,银子价值重大,很多百姓一生都用不到一次银子,更多的是以物换物,铸造也是浪费,又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是铸造铜钱,没有听说过有哪朝铸造银币的?关键不在于铸造技术,而在于大明天下各处,几乎没有银矿,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大部分都是海外贸易换来的,一旦贸易出现了问题,没有了银子输入,朝廷拿什么铸造?   总之,各种理由。   反对者众多。   蒋德璟也明言,朝廷不铸银币,只规定一两银子兑换铜钱的比例,对朝廷财政是有益的。   但朱慈烺不管,他坚决要求隆武新朝在铜钱之时,再铸造银币,要将过去五两、十两一锭,甚至是五十两一锭,流通极其不便,只能方便地主老财们藏在地窖里的大银锭子,改成一个一两的小银币。   为什么要这样做?   具体原因,朱慈烺向内阁和朝中众臣说的清楚。   大明朝廷的钱粮,一直都十分困窘,除了天灾人祸之外,银钱私铸也是原因之一。   此时此刻,即便是他这个新君继位,民间铸造私钱的活动,也依然十分猖獗,私钱更是泛滥,虽然《大明律》明文规定,盗铸乃是死罪,但由于缺乏有效的监督和实务管理,白银的流通已经是完全失控,朝廷根本无法控制,这也是明末之时,朝廷府库空空,没有银两,但很多富商巨贾的地窖里,却银锭成山的原因之一。   私人在铸造银锭时,为了牟取暴利,将银子熔掉后,会在银水里掺入其他廉价金属,铅或是锡,铸成银锭以后,外表看不出来,但一掂分量,则比纯银要轻一些。比如一锭五十两的银锭,里面可能只用了四十八两足银,但仍可当五十两银子用,这二两的差额就是私铸者的利润。   这也是为什么在说到银子时,有人会特别强调平库银,因为平库银乃是朝廷铸造,是官银,中间不会掺假。   铜钱也一样,民间私造铜钱,也掺杂很多的其他廉价金属。   朝廷无法管控私铸银锭和铜钱的行为,对其流通,更是无法堵截,最后只能是默认。结果就导致私铸者的胆量越来越大,杂质也越掺越多,造成市场极度乱,同时也给朝廷的财政造成了相当的损失。   比如缴纳赋税时,有人故意把私铸银锭砸碎,冒充官银上交,朝廷每年收上的碎银子都要重铸成五十两一锭,然后才能入库,而这一铸,不是白银的成分就被剔除掉了,相当于是赋税缩水了一块。   这些弊病,朝臣并非不知,崇祯帝的首任户部尚书毕自严,就曾经大力整段,也曾经有一定功效,但人亡政息,随着毕自严的去职,一切就都又恢复原状了。   这样的事情,已经延续了百年。   朱慈烺身为穿越者,不可能纵容这种银钱乱象再继续,更不能容忍民间私铸银钱,对一个经过现在社会的穿越者来说,民间私自造钱,根本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铸币权,或是货币发行权,只能归国家所有,如果一个国家丧失了铸币权,那也就离国家破产、政权倒台不远了。   私自造钱,非严厉打击不可。   这是朱慈烺近期交给内阁的第一要务。   ——从今以后,不论是官是民,只要是私自造钱,指使者和参与者一律处死,家产充公,其家人全部流放,知情不报者,亦是重罪。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隆武通宝   ……   “乱世用重典!”   这是朱慈烺所说。   而在严峻刑法之外,在银钱的本身,朝廷也需要有所作为。   ——朝廷的平库银,因为重量太大,要想花销,就得剪碎了,变成一块块的小碎银,才能在社会上流通,等回到官府手中,又得重铸成大银锭,这一来一往,不但浪费了银子,增加了火耗,而且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如果朝廷铸造便于流通的小额银币,并且公布刑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损毁国家钱币,轻则刑罚,重则处死,那么,一两银子被剪成十几个小碎银子,在市面上流通消费的事情,以后大概率就不会发生了,回到朝廷手中的就是完整的银元,银子就不用再重铸。   这一来,朝廷省事,百姓省事,最重要的是,稳定了金融经济。   综上所述,银币是非铸不可。   “毕自严的严查,朝廷的严峻刑罚,不过是扬汤止沸,铸造小而易流通的银币,和铜钱一高一低搭配,同时流通,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之策!”   当日内阁议事时,朱慈烺最后如是说。   ……   当然了,为了防止富商巨贾,将朝廷发行的银币,私自溶掉了,改做银器,就如他们将铜钱铸成铜器一样,朝廷发行的银币,不能是十足银,必须参入相当比例的铅和锡。这一来,朝廷等于是悄无声息的又赚了一笔。   为了此事,朱慈烺不但和蒋德璟堵胤锡商议,而且还命令洋和尚汤若望到宝源局担任顾问,以他的冶炼知识,专职铸造银币,以精确制定出,最佳的铅锡掺入比例。   今日,新朝的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币,终于是造出来了。   ……   隆武通宝。   橙黄锃亮,看起来十分好看。   朱慈烺满意的点头。   ——因为使用了水力鼓风机和锻造机,以及在汤若望的帮助下,隆武通宝虽然还是半铜半铅,用铜比例不变,但铜钱的清晰度,却是胜过了以往。   放下通宝,再看银币。   正面是大明通宝,背面是一丛梅花,并篆有两个小字壹两。   为了铸造、打磨需要,铜钱中间的方孔,银币上也是保留了。   整个形状大小就如后世的袁大头,但略厚一点,制作精良,梅花的花瓣都清晰可见。   就这个时代的铸造水平来说,这应该已经是极致。民间想要仿制,也是仿不出来的。   朱慈烺看的眼睛发亮,又拿在手中掂了掂,脸上露出赞赏满意的表情,问道:“银币多重,含银多少?”   “回陛下,银币重八钱二,含银八成,另两成为铜和锡。”蒋德璟回。   八乘以八,其实这一两银币,不过才含七钱银子,但铸币权在中央,只要中央认可是一两,收税用它,发饷也用它,制作又如此精美,难以仿冒,民间一定会欢迎。   “所耗多少?”朱慈烺追问。这样精美的银币做出,肯定是要有损耗的,朱慈烺要知道是多少。   “大约在一钱。”   朱慈烺点点头,觉得可以接受,再者说,损耗的一钱也并非完全就损耗,打磨掉的银粉和铸造流失的银屑,最后都是可以回收,然后继续精练。   “很好,朕很满意,令宝源局立刻加工赶制!”朱慈烺道。   “遵旨。”   ……   蒋德璟下去。一个人又被田守信领进了乾清宫。   见到这人,朱慈烺脸上露出微笑,不等那人拜,就微笑说道:“不必了,免礼,赐座。”   但那人还是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叩拜完毕,才起身坐了。   穿着御赐的锦衣卫服,头戴黑纱,两鬓已经斑白,表情却是平和,正是京惠商行的掌柜、一直再为大军提供后勤补给,南北往来辛苦的赵敬之。   两年前,赵敬之被朱慈烺拉着成立了京惠商行,一直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大军的粮草操劳,为京师百姓的口粮奔波,鬓角的白发,眼见是越来越多,脸上的皱眉更是纵横,而正是因为有他的襄助,开封之战时,朱慈烺才没有为后勤发愁,也才能养精蓄锐、后发制人,一战击溃李自成的五十万大军!   若无赵敬之,开封难胜,大明也就没有现在的局面了。   感激赵敬之的功劳,朱慈烺赏了他一个锦衣卫世袭。   但朱慈烺知道,这并不能弥补赵敬之心中的痛楚,他长子赵直被李国祯害死之事,是心中永远的痛。   此次,李守錡蛊惑定王作乱,京惠商行原本也是李守錡想要报复的目标,但幸运的是,赵敬之和其子赵桓正好在江南一带,为朝廷筹集粮草,两人都不在京师,原本,赵敬之已经快要返回京师,但听闻太子殿下失踪,京师有变之后,他立刻改变行程了。   如此,躲过了这一劫。   隆武帝继位,这是他第一次觐见。   “你不必约束,虽然为皇帝,但朕没有变。”朱慈烺微笑。   赵敬之微有惶恐,但更有感动。   然后他就隆武帝所问,一一禀报。   原来,隆武帝今日召他前来,不但是要商讨京惠商行的未来,也有另一件大事,要请他帮忙,那就是组建大明皇家钱庄。   ——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元发行在即,成立“中央银行”的事情,也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朱慈烺已经令户部侍郎堵胤锡暗中在筹备。   而成立皇家钱庄,最大的困难,不是资本金,也不是朝中大臣可能的反对,而是所需要的人才,而这其中,最最短缺的,就是各处的掌柜。   “陛下,徐家麟久在徽商钱庄,被人誉为第一掌柜,为人谨慎,两手清白,熟悉钱庄各种业务,不管在哪一个钱庄,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多拿一分一厘。在他的经营之下,徽商钱庄蒸蒸日上。臣以为,徐家麟是大才。”赵敬之道。   朱慈烺点头:“你的眼光,朕相信。只是不知道,徐家麟愿不愿意到皇家钱庄?”   “徐家麟秀才出身,受父辈影响,进入钱庄,不过他始终不忘圣人教诲,更有忧国忧民之心,臣以为,他会答应的。”   “好,下一次你领他来见朕。”   “遵旨。”   钱庄之后,就是京惠商行的未来。   “自朕抚军京营,征讨内外以来,京惠商行源源不断的为朕提供后勤补给,劳苦功高,到今日为止,京惠商行在大明各处的分行,已经有二十处,从广东福建南直隶山东,处处可见京惠商行的招牌,京惠商行价廉物美、不赚黑心钱的名声,已经行之于天下,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都是陛下洪福。臣不过是略尽了一点绵薄之力而已。”赵敬之道。   朱慈烺欣慰的笑:“朕以为,接下来,京惠商行应该将注意力转向海外了。”   “海外?”   “不错,朝廷已经开海,未来商机无限,这正是京惠商行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啊。”   “臣明白了。”   “你年纪大了,也不必事事亲为,挑选新任得力的人就可以了。另外,朕当时为太子,可以秘密参股京惠商行,但现在朕为天子,这样的事,就不能做了,从今日起,朕不再是京惠商行的股东,所属股份,全部转给大明户部。为正其事,户部近期会派人到京惠商行办手续,同时也会派专人到商行监督、查账。”   赵敬之微微一惊,急忙要起身。   朱慈烺却抬手微笑,用手指制止了他,然后说道:“你放心,户部不会干预京惠商行的经营,也不干预人事,朕当初和你的约定,依然有效,户部派人监督,定期查账,不是在制约,而是在保护你,又或者是在保护后面的大掌柜啊,唯有如此,京惠商行才可以长长久久、永续经营。”   赵敬之明白了:“谢陛下。”   ……   “古来没有什么圣君圣人,人性都是贪图享乐的,没有监督,圣人也会坠落,京惠商行生意广大,短短两年,就已经成了北方的第一大商号,每日流水众多,朕虽然相信赵敬之不会犯糊涂,但却不能保证以后的大掌柜,也如赵敬之这般谨慎,因此,建立一套防范的制度是必须的。”   ……   三日后。   文华殿。   殿中站满了六部九卿都察院的堂官。   朱慈烺站在御座之前,目光环视殿中群臣,脸色凝重,声音清楚:“朕筹建大明中央钱庄,内外非议颇多,连日来,反对的奏疏如雪片般的飞入内阁,有人说朕组建中央钱庄,是与民争利,是以官压民,有违大明的祖制。又说中央钱庄组织庞大,用人颇多,日日经手银两,一旦有人贪墨,将成不可收拾之事,更弹劾负责组建中央钱庄的户部侍郎堵胤锡,说他以权谋私,以银乱政!”   堵胤锡出列,拱手。   朱慈烺望着座下群臣,继续道:“朕今日要说的是,这些奏疏完全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更严重的,甚至是一派胡言,居心不良!”   殿中静寂。   群臣微微色变,所有人都听出了隆武帝心中的不满和怒意。   “现在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元都已经有了样钱,发行即在眼前,一旦在天下推行开来了,其中很多一部分,怕是会进入各地的钱庄,如果朝廷不能控制钱庄,任由那些私人钱庄胡为,朝廷改革币制,铸造新钱的花费和苦心,怕就是要付之东流!”   “钱庄是银子流通的根本,关乎社稷民生,天下的稳定,朝廷必须控制。”   “钱庄生意,更利润巨大,仅次于盐铁,朝廷不掌着,难道是要继续交给那些私人钱庄吗?既然这样,干脆将盐铁也交给私人好了,朕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做一个不与民争利的皇帝!”   “这样,你们是不是就满意了?”   “朕是争利了,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争来的利终究是要用在百姓身上的。”   “如果这些利,落到那些钱庄老板手中,你们觉得,他们会心甘情愿的拿出一分吗?”   “那些钱庄掌柜,一个个腰缠万贯,朕争他们的利,有什么不可?”   “朝廷创办钱庄,会滋生贪墨,但民间钱庄呢,他们就不怕贪墨吗?”   “民间钱庄能做到的事情,朝廷钱庄就做不到?”   “万事皆是一个制度,是一个法!”   ……   隆武帝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群臣脸色或尴尬或彷徨,当然也有镇定如山者,如内阁五臣堵胤锡等人。   “叶初春!”隆武帝忽然喊出一个名字。   “臣在!”   工部侍郎叶初春急忙出列。   隆武帝冷峻的目光扫向他:“弹劾堵胤锡的奏疏,是你带头领衔的,奏疏里,你说的慷慨激昂,一腔正义,只差没说朕是一个只认识银子、不能体察百姓的昏君了。那朕问你,你在南直隶的徽商钱庄里放了五万两银子,由他们给你放高利贷,每月坐收利息,次次都有专人悄悄送到你南直隶老家的府上,是怎么回事?”   叶初春大惊,急忙跪倒,颤栗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朕争了你的利。你不愿意了,所以上疏反对,更胡乱咬人?”   隆武帝怒:“像你这样,只知自己,不知国家,见小利而忘大义的人,有什么资格立于这朝堂之上?来人!”   “在!”   殿前两名大汉将军奔入。   “将叶初春拿下,交刑部都察院严加审讯!”   “是!”   叶初春被拖下。   群臣都是脸色大变,屏息静气。   对于大明中央钱庄之事,再无人敢公开反对,虽然很多人心中仍然存着巨大的疑问和反对。   ……   次日。   大明中央钱庄的招牌,在隆武帝的强力坚持之下,终于是挂出来了,牌匾由隆武帝亲自书写,大明中央钱庄,六个金灿灿的大字,耀人眼目。总钱庄就位在十王府前面的大街上,三开三进,十分的排场,由户部侍郎堵胤锡兼任钱庄大掌柜,徽州人徐家麟为执行大掌柜,隆武帝从内库中取出一百万两银子,换成隆武银元,为大明中央钱庄的资本金。   大明中央钱庄,有三个任务,第一,负责发行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元。第二,和民间钱庄一样,收取存款,放出贷款,激活经济的同时,也获取一定的利润;第三,稳定经济形势,逐步建立百姓们有银钱就存钱庄的好习惯……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山东之乱   ……   当然了,还有一个没有说的目的,那就是,从今以后,大明中央钱庄,将成为大明第二个太仓库,除了留够一定的准备金,其他银两,都可以以相应的利息借给朝廷,供朝廷在紧急状况下使用,这样一来,以后就再不会发生,因为积欠饷银时间过长,官军哗变生事的事情了。   ……   为了给中央钱庄助威,就在成立的这一日,不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内阁五辅和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全部出现在钱庄门口,而且京师城门和大小街道上,都贴出了巨型告示,清楚解释中央钱庄成立的目的、运作方法和存贷款的具体程序。   并将各种定、活期存款的利率,清楚说明。   和民间钱庄相比,大明中央钱庄资金雄厚,利率稳定,以国家信用和皇帝个人的信用为保障,保证绝对兑换,而民间钱庄虽然利息可能更高,可一旦银号因故倒闭,存款人可就血本无归了。   中央钱庄的另一个显著优势,就是存款下限定为一两,一般的民间钱庄是不为普通百姓服务的,因为本金有限,存贷款的小额银子对钱庄是没有任何利润的,但大明中央银行的本金足够大,人员也足够多,一两起存,任何人均可开设账户,   ……   虽然大明中央钱庄,仅仅只是成立了总行,各地分司分号,还没有铺开,但这消息一传出,还是立刻就轰动了京师,继而轰动天下。从全面盐政改革,开海,试行科举新制,到成立大明中央钱庄,新君隆武帝改革之策,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隆武帝不畏祖制、心志坚定、执意改革的形象,已经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确立了。   如果是其他少年皇帝,刚刚继位,就做这么多的事情,肯定是做不到的,但隆武帝不同,太子时就领兵击溃李自成,又两次抵抗建虏入塞,挽狂澜于既倒,为大明立下不世之功,又兼有定王之乱,差点就帝位不保,天下臣民心悦诚服,他个人的威望,已经胜过了历朝历代,很多坐位几十年的老皇帝,更兼意志坚定,内阁五辅配合,这才能将这一些改革推行开来。   ……   南京。   新任礼部尚书钱谦益正在花厅中踱步。   而在他的府门前,很多士子学生正在求见。   “老师,明年隆武新科,殿试只考农政和数学,试行科举新制之事,你就不说一下吗?”   “农政和数学,何能和圣人之学相提并论?三科并考,我等不服啊~~”   “老师,有人说你赞同试行科举新制,是真的吗?”   钱谦益听在耳中,苦笑在心中。   如果是在野,没有礼部尚书的头衔,无官一身轻,他倒是可以慷慨激昂,对新君试行科举新政的做法,提出质疑,甚至是激烈反对,但现在穿了这份官袍,他却不能这么做了。   ——隆武帝试行科举新制,态度非常坚决,朝中反对的人,不是罢官就是流放,他如果此时站出来,还没有穿热乎的官袍,怕是立刻就要被剥去了。   ……   府门外。   激动的士子学生还没有散去。   ——北京派人到南京传旨,宣布试行科举新制之事,南部六部尚书侍郎一起票拟,牧斋先生是投了赞同票的,今日牧斋先生闭门不出,看来一定是真的。   连牧斋先生,都背叛了圣人之学了吗?   ……   虽有波澜,但几项改革,最终还是艰难的起步了,大明这艘巨轮,也终于是航向了正确的方向。朱慈烺心情极好,下午照例去往坤宁宫,陪挺着大肚子、已经快要临盆的皇后颜灵素逛花园,在他的特准下,小宝也进了宫,但却不再每日跟在姐姐身边,朱慈烺给他找了两个内监,一个翰林,每日教他读书。   “永王年岁不小,该大婚就藩了,坤兴还是没有走出来,每日里郁郁不乐,偶尔还哭泣。皇太后催过一次,说该是为坤兴选一个良善的驸马了。”颜灵素轻声说道。   成为皇后之后,颜灵素其实也是一天都没有闲着,大明皇宫里的繁忙事务,比之一方县令,也差不了多少,所幸她秀外慧中,从小读书写字,又有张皇太后的帮扶,一个月下来,对宫中的事务,就完全熟稔,司礼监以下,所有人都不敢小瞧这年轻的皇后。   “交给司礼监和礼部去办吧,只是他们的眼光时好时坏,你和皇太后要多把把关,先选出几个,但最后究竟是哪个?还是要永王和坤兴自己定夺。”朱慈烺道。   如果是旁人,听到皇帝这般说,一定会惊讶的瞪出眼珠子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个时候,即使是贵为皇子和公主,也是无法逃避的,大明王妃和驸马,历来都是礼部司礼监甄选,皇后皇帝最后定,现在隆武帝却要永王和坤兴自己选,实在是惊世骇俗。   但颜灵素却不惊讶,每日的厮守温柔,在隆武帝的教导下,她对隆武帝“天马行空”的想法,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至于永王就藩,”朱慈烺缓缓道:“不着急,有些事,朕还需要永王去做。”   ……   脚步声急促,军机处主管太监,负责机密的内监于海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纸卷:“陛下,军情司山东分司急报!”   “拿上来!”   朱慈烺脸色一沉,从于海的表情里他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颜皇后悄悄退后,对于国事,她不敢参与。   展开看完,朱慈烺脸色更凝重。   哭庙。   南直隶的秀才生员虽然闹的也不小,不但在东林领袖钱谦益的府门前聚集,还到南京六部衙门、孔庙之前去静坐,哭哭闹闹,呼喊不停,不过遵照他的旨意,南京官员对秀才生员的闹腾毫不理会,除了派出兵丁,将秀才生员和看热闹的百姓隔离,严禁其他闲杂人等参与之外,其他便一概不管了。   折腾了一天,待他们疲劳之后,才有南京礼部的官员出现,一番劝说(威逼利诱),很快,聚集的人群就散去了。一部分人回家,更多的人则是奔向书店,去购买《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了。   其他各地,大致也是如此。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才不信他们能翻出什么天呢。   但山东不同,山东的学子生员,竟然是搞出了一个“罢考”,有好事者带头,联络劝全山东各地的学子举人,都不要去京师参加明年隆武新科的会试和殿试了,为表决心,更号召他们在曲阜孔庙之前集合,向圣人报告,同时也是壮大声威。   山东巡抚王永吉闻听消息,急忙带人去阻止,现在军情司山东分司汇报的,就是此事。   “召堵胤锡来。”朱慈烺道。   “是。”   很快,户部侍郎堵胤锡急急赶到——穿越之后,虽然令朱慈烺尊敬的大臣有很多,但真正能让他掏心掏肺,将一些在心中谋划许久、想要现在就实施的政策,一一讲明,并征询意见的,就只有堵胤锡一个。   堵胤锡年轻,开明,有远见,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做事也极有谋划,这正是朱慈烺看重他的原因。   其中开明两字,最为朱慈烺所看重。   和堵胤锡商议完毕之后,朱慈烺心中更有底气,下旨道:“告诉王永吉,尽速驱散。对于带头的人,不必客气,查明了,全部革了功名,他们不是不想学农政和数学吗?那好啊,朕看八股他们也不用学了!”   算时间,这些学子生员,应该已经出现在孔府门前了。   “是。”   “还有,让孔家人出面劝说,朕要看看,孔家人是一个什么态度!”   “是。”   于海领了命,急急去传。   ……   曲阜。   孔家。   已经是第二天了。   黑压压地,将近有五六百个读书人继续在庙前广场聚集,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外地赶来的,有童生、秀才,还又几个年老的,这一辈子也不能再进一步的落魄举人。他们聚在一起,自备干粮,向孔圣人哭诉,无论曲阜当地官员怎么劝说,他们都不肯离开。   而在广场周边,大批手持棍棒的官兵和衙役,已经将广场封锁,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   黄昏时分。   哒哒哒哒。   马蹄急急,一大队的骑兵护着一个绯袍大员顺着街道而来,正是山东巡抚王永吉。   王永吉在孔府侧门前翻身下马,然后拎着袍角,疾步匆匆的奔入孔府。   “陛下的飞鸽旨意已经到了,衍圣公,请您到府前广场劝说!”   现任的孔府衍圣公,乃是孔子六十四世孙孔胤植,先后被朝廷加太子太保和太子太傅。   但这个孔胤植,毫无骨气,闯来迎闯,清来迎清,写出的谄媚文章,令人哭笑不得,但面对大明朝廷,面对汉家自己的皇帝,他却硬气的很,因为他知道,大明朝廷不敢动他一分一毫,因此,听了王永吉的话,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   “衍圣公,你是要抗旨吗?”   王永吉为山东巡抚,历史上,他还担任过蓟辽总督,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时,他也是重要的决策者之一。若说杀伐,他勉强也可称的上果断,现在在他的治下,这么多的读书人在曲阜孔庙聚集,若不控制,事情必然闹大,隆武帝旨意又说的严厉,他丝毫不敢怠慢。   听到王永吉这么说,孔胤植才不情愿的站起来,往府前广场劝说。   但没有什么效果。   相反,孔胤植起到了刺激的作用,庙前广场上的人们,好像更加激动了起来。   王永吉叹口气,心知“动武”已经是不可避免了,虽然从内心里,他是万万不想在万圣帝君的面前,挥舞棍棒,砸向读书人的,但今日的情况,却不由他心慈手软。   “来啊,棍棒驱散,一个也不能留!”王永吉下令。   “是!”   得了命令,手持棍棒的官兵和衙役,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   “圣人面前,岂容你们放肆,哎呀,你们敢……”   士子生员们正在悲愤,他们原本以为,官军的棍棒只是样子,谁也不敢在圣人庙前动武的,但想不到这些官军竟然是真的扑了上来。   一时,棍棒如雨,哎呀哎呀,疼叫倒地不绝……   ……   “伤了二十几人,大部分都是拖拽中受伤,十几个带头者,被王永吉连夜处置,全部革去了功名,现正报吏部批准……”   很快,关于此事的经过和伤亡数字,就通过军情司飞鸽,传到了隆武帝的手中。   朱慈烺微微点头。   王永吉此是处理的还是不错的,不然任由事件扩大,说不得会不可收拾。   只是这一来,王永吉怕也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眼中钉。   弹劾他的奏疏,相信已经在路上,不久就会如满天飞雪,纷纷扬扬而来。   “告诉吏部,照准。”   朱慈烺道。   被革除功名,意味着他们享受的免税和见官不拜的待遇,从此将不复存在,这对他们很多人,将是天崩地裂的致命一击。   消息传出,山东的士子立刻都就老实了,其他地方也不敢再效仿。   ……   但朝中的风波,并没有平歇,弹劾王永吉的奏疏,像预料的一样,如雪片般的飞来,朱慈烺全部留中不发,四两拨千斤,一如当年群臣弹劾李如松,万历皇帝的处置一样,而王永吉也很乖巧,自己主动上疏请辞,承担责任,但被隆武帝驳回。   群臣并不放过,继续攻讦王永吉。同时的也有人开始将战火导向蒋德璟和堵胤锡。   朱慈烺知道,自己非有一个鲜明的态度不可了,不然此事将没完没了。   于是发下明诏,清楚的告诉群臣——王永吉是奉了朕的旨意办事,王永吉有罪,那就是朕有罪,如果你们做臣子的,都觉得朕有罪,那就上疏弹劾朕吧,但是你们能说服朕,朕不但认错,连着一个皇位,都可以不坐了。   明诏一发,所有人都骇然。   隆武帝这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朕知道,你们对朕设立农政和数学,有很大的意见,但你们每一个都扪心自问,农政和数学究竟是不是经世致用之学?在学好八股之外,再多通晓两门经世致用之学有什么不好?什么也不会,力不能缚鸡,没有去过农田,不知农政,亦不知数学,这样的人,或许可能是一个清明君子,但就现在的灾年来说,却绝不会是一个治世的好官。”   “县试、乡试可以只考八股,但殿试,却非加农政和数学不可!”   “你们想的是读书人的书本,圣人的传续,朕想的却是大明千秋万世的江山!朕心坚定,此事到此为止,再有人就此上疏,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者,一律流放云南!”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不预不立   崇祯十七年八月。   周延儒罢相后不久,科举新制的风波,渐渐平息,树叶枯黄,秋风大起,京师原野之外,到处都是黄灿灿地玉米地之时,襄阳有消息传来。   朝廷准左营众将所请,追赠左良玉为太子太师,任命左梦庚为湖广总兵官、并挂平贼将军印,同时的,以军功为名,大力拔擢左营麾下众将,原左营大将王允才为保定总兵,马士秀为河南总兵,李国英为通州副将,惠登相为永平总兵,其他众将都有升迁和调动——明着是升官,实则是将左营有实力的将领,全部调走,等于是去了左梦庚的左膀右臂,一旦这些人都听命离开,左梦庚成了孤家寡人,想反也是反不起来了。   这是朝廷的阳谋。   左梦庚虽然是一个草包,但却也能看透,于是他秘会这些将领,痛哭流涕,先说左良玉的恩情,然后请求这些将领留下,不要舍下他一个人,副将马士秀和左良玉交好多年,对左良玉感恩戴德,面对左梦庚的哭求,他难舍过去的情谊,点头答应了,惠登相出身流贼,对朝廷始终不信任,面对左梦庚所请,也点头同意。   王允才和李国英却是默默。   两日后,王允才和李国英带兵离开驻地,准备前往保定和通州赴任,不想却被左梦庚的大军包围了——王允才虽然是左营悍将,但并不属于左良玉的亲信,而且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左梦庚,早就想要自立门户了,面对朝廷保定总兵的任命和信任,他自然不会放过;李国英虽然是左良玉的亲信,但他出身辽东,是正儿八经的将门世家,面对朝廷通州副将的任命,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遵从。   两人移防调兵,动静不小,左梦庚劝阻不得,气急败坏之下,干脆派出大军包围堵截。   “王允才,李国英!两个忘恩负义的奸贼!”   左梦庚气愤无比,感觉自己被背叛,剑拔弩张,形势几乎就要一触即发。   关键时刻,马士秀急匆匆地赶到,劝阻了左梦庚,说王允才和李国英得朝廷拔擢任命,赴任自是应该,少帅你带兵拦阻,岂不等同于是造反?   马士秀力劝,加上左右军士也都有厌战之情,左梦庚虽然恨的咬牙,但最后却也不得不放王允才和李国英离开。   王允才和李国英都是左营麾下悍将,两人的离开,对左营的实力,有不少的减耗,朝廷之计,虽没有完全成功,但却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   但反作用也是有的,原本左梦庚已经决定放史可法回南京了,可王允才和李国英的离开,令他恼羞成怒,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朝廷既然和他耍诈,他也得有所反应,不然岂不是要被朝廷予取予求?   于是他派人将原本放回的史可法又追了回来。   副将马士秀苦劝,认为扣押史可法不但无益,反而会加重朝廷的猜忌,又说,古往今来,除非谋反,你听过哪个大将扣押尚书总督巡抚?左帅一生精忠报国,如今他尸骨未寒,少帅你可千万不要做糊涂事啊。   但左梦庚不听。   ……   消息传回京师,朱慈烺心知左梦庚之患已经是不可避免,于是一边令内阁安抚左梦庚,并继续分化左营各部将领,一边令军机处开始秘密筹划,沙盘推演襄阳之乱的各种可能,最后又给孙传庭发去密旨,令他在追缴李自成之外,亦要拨出相当兵马,以备襄阳之乱。   左梦庚占据的襄阳,乃是湖广乃至整个中原的腹心,一旦左梦庚造反,在张献忠未平,李自成还在陕西挣扎的情况下,局势定然会大变,所以现在朝廷最好的策略就是稳住左梦庚,等到张献忠李自成被剿灭,朝廷腾出手来,两个左梦庚也不在隆武帝的眼里。   ……   八月中,军机处将两份绝密作战计划书,交到了朱慈烺的面前。   一份是张家口蒙古策略,另一份是登莱天津水师联合出击,骚扰建虏沿海的策略。   朱慈烺看完点头。   于是两份绝密计划书,分明由军机处行走,杨尔铭和袁枢,带往宣府和登莱,交由宣大总督张国维和登莱水师提督郑森,令他们两人准备执行,而在这之前,兵部户部就已经开始秘密调拨钱粮和兵马了。   ……   九月初,京畿地区丰收,黄灿灿地玉米,一车车的从田地拉回。百姓喜悦。   九月中,土豆红薯开始大规模的收获,比起玉米,这两种作物的产量更高,尤其是土豆,不但便于储存,而是可以当主食,亦可以当副食,烹炒煎炸,变化万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天赐之物。   不止京畿,保定地区的玉米土豆和红薯也都是丰收,山西河南今年都刚刚试种,面积不大,但单亩产量却都是喜人,在朝廷的催促之下,明年这两地,就可以大规模的种植了。   而饥荒最严重的陕西,在李自成被赶到榆林延安府之后,贼乱平息,玉米土豆和红薯的播种,就可以按部就班的推开了。   是日,隆武帝在宫中举办土豆宴,庆祝丰收之年。   ……   “陛下,施琅的天津水师和郑森的登莱水师,都已经出海了,照军机处的作战计划,蓟州游击佟定方,率兵一千,登莱总兵黄蜚率兵一千,作为上岸游击的部队,也都登上了天津和登莱的水师船舰。”   土豆宴结束时,于海送来军报。   小将佟定方原本是朱慈烺的中军官,但经过这两年在参谋司的耳濡目染,时时参与朱慈烺关于重大战事的决策,加上原本就有跟随父亲蓟州总兵佟翰邦在前线作战的底子,朱慈烺觉得,他已经可以再回到军中历练了,因此,拔擢佟定方   为蓟州游击,此次渡海对建虏骚扰,佟定方主动请命,朱慈烺同意了。   黄蜚,字文麓,南昌人,本姓涂,为原东江镇总兵黄龙外甥,黄龙战死之后,改姓黄,承袭舅舅衣钵。江东事败后,又率残部退回登莱,为已经是空架子的登莱水师总兵,继续和建虏做战。   崇祯十五年,朝廷重建登莱水师,黄蜚改任登莱总兵。   历史上,黄蜚是一个绝对的忠烈汉子,在江东镇时,就浴血奋战,从守备一路升到都督同知,南明时,黄斐领兵与黄得功部在铜陵击败了左梦庚,后黄得功战死,所部大都投降,黄斐仍坚持带兵抗清。   隆武元年八月六日,黄蜚兵败得胜港,身中三箭,见大势已去,他先将妻子一门三十余人沉水,而后自己也跳入水中,清兵用钩枪索拿,将他从水中勾出,黄蜚奋力反抗,左手断折。   被清兵绑到南京后,面对洪承畴,用右手咒骂不停,随即又被打折,舌头也被割掉,黄蜚犹自怒骂。九月五日,与另外两位义士,薛去疾、唐世荣在水西门外被害。   ……   朱慈烺点头。   经过去年和前年的两次大战,不论建虏还是大明,其实都有点疲惫,大规模的战争,双方一时都没有力气了,相比较而言,经过两次胜利,大明已经有了反守为攻的实力和机会了,虽然大规模的登陆作战还做不到,但小规模的袭扰,令建虏不得安宁,却是必须的。   现在九月,正在秋粮收获的时刻,登莱和天津水师联合出击,不需要有多大的战果,只要令建虏边境不宁就可以了。   ……   “砰砰砰砰~~”   旅顺外海的水面上。   炮声隆隆,帆樯如云,大明船舰忽然出现,对旅顺展开炮击。原本,建虏也是有水师的,但去年却被大明水师全歼,加之建虏对水师本来就不重视,也没有相应的造船技术,因此,一直都没有重建,海上力量薄弱,直到大明水师浩浩荡荡的出现在旅顺外海,旅顺口的建虏这才发现。   面对大明水师,旅顺的建虏立刻就想到了去年的盖州和海州,一个个都惊慌不已,在拼命开炮还击的同时,也急急向沈阳求救。   ……   沈阳。   崇政殿。   面对殿中黑压压的大臣,同为辅政王的济尔哈朗,显得有点焦躁,他不停的踱步,时不时站住脚步追问:“睿亲王呢?怎么还不来?”   ……   睿亲王府。   多尔衮站在地图前,目光仔细看,面色凝重,久久不动。   但他看的并不是旅顺,而是蒙古草原。   ……   大明崇祯十七年九月到十二月。   大明天津水师和登莱水师联合出击,扫荡建虏辽东沿海,从盖州、复州长生岛,锦州外海,旅顺,一直到庄河,东沟,獐子岛,最远到了皮岛,并与朝鲜外海升起大明日月旗帜,朝鲜震惊,其间,佟定方和黄蜚数十次登陆,对盖州东沟等地实施骚扰游击,佟定方更是在归服堡附近,成功伏击了一支建虏援兵,缴获颇多。   因为没有水师,建虏只能望水兴叹,济尔哈朗试图调集大兵,对上岸的明军实施围歼,但被多尔衮阻止,在多尔衮看来,辽东沿海基本没有百姓和农庄,明军的沿海骚扰,不过就是隔靴挠痒,暂时还不能对他们形成大的威胁,唯一能造成的,就是人心浮动,如果“大清”贸然行动,调集大军,和小股明军游击部队作战,反倒是中了明国皇帝的诡计。安定不动,以小股对小股,诱明军上岸,才是最佳之策。   同时,多尔衮给朝鲜国王发去严令,要朝鲜水师出动,歼灭大明水师,   朝鲜水师迟迟不敢出动,最后在多尔衮逼迫之下,才勉强航出海港,但和大明水师稍一交锋,就迅速溃退。   ……   京师。   九月末,皇后颜灵素产下一子。   隆武帝喜,立为皇太子,名为朱和埕。   和字辈,带土旁,老朱家的名字,还真是不太好取。   ……   也就是在这一天,湖广有消息。   湖广总督马士英在追击途中,中了张献忠的埋伏,被火攻,虽然在黄得功和刘良佐的奋战之下,击退了伏兵,但官军损失不小,最要命的是,张献忠的残部逃出了包围圈,进入了江西。   有人云,此乃是张献忠之子李定国之策。   得了军报,朱慈烺心中微怒,不过并没有责难马士英和前线将士,作为曾经的一线统帅,他清楚知道,张献忠又狡诈万分,一战就想要平定他,是不可能的,小胜小败不足虑,而临阵换帅,更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他没有降罪,相反,他温言鼓励马士英黄得功刘良佐,令他们不必沮丧,稳扎稳打,朝廷会全力支持他们。   同时的,因为张献忠进入了江西,于是在马士英总督湖广军务的头衔上,又加了一个江西。   ……   十月初。   大明中央钱庄,正式开门营业,大明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元,也正式亮相,以后京师官员领取俸禄,将不再直接从户部提取银两,而是拿着俸禄票据,到中央钱庄支取即可。   ——为了隆武通宝和银元的流通,也为了缓解百官特别是下层官员的清贫生活,朝廷一次性补发了从去年到今年,所有的欠俸,百官听闻,欢声雷动。   而到中央钱庄提取银两的整个过程,和民间钱庄完全相同,有票据即付银,但中央钱庄严谨度更高,门槛却更低,一两起存,普通百姓都可以使用。   消息传出,京师为之轰动,很多百姓拿自己的家中零散碎银,去换取新朝的隆武银元和隆武通宝。   一时,中央钱庄的门槛,都快要被踩塌了。   也就是这一日。   隆武帝驾临镇虏厂,观看汤若望等人制造出来的第一辆四轮马车并且亲自坐乘。   和双轮马车不同,四轮马车不但更舒适更稳定,而且承载的货物成倍增加,是为大军运输粮草的最佳载具。   当然了,它对道路的要求比较高,如果没有宽大平实的马路,四轮马车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坐在马车上,朱慈烺想的很远,要想富,先修路,要想平定辽东,震慑蒙古,也非的修建两条通往辽东和蒙古草原的宽大马路不可,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兵马、军需、粮草后勤,源源不断的运往这两地,同时,有了宽大的道路,增加商业和人员流动,也才能渐渐将这两地完全揽入大明怀中……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宣府战起   修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情,就大明现在的财力和技术水平来说,修建两条千里以上的宽大马路,实在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可再难也要做。   ……   试乘马车之后,朱慈烺又会见了汤若望等一干西洋传教士。   对他们的教义,朱慈烺毫无兴趣,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些传教士从西洋带来了多少西洋科学的知识和萌芽?   作为一个穿越者,曾经的老师,朱慈烺对各种学科,都有一定的了解,和这些西洋传教士谈论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众人对大明皇帝的渊博,都很是吃惊。   汤若望却早已经就知道,他划着十字,蓝色的眼睛里,再一次闪过对大明皇帝的赞叹。   ……   次日。   隆武帝在城外校场大阅兵,检阅京营。   新任三千营主将虎大威,率领原保定骑兵和三千营合并而成的一千五百名精锐在前。   精武营副将杨轩,左柳营主将马德仁,新任右柳营主将董琦,各领步兵方阵在中,最后是神机营主将李顺率领炮兵方阵,浩浩荡荡。   高高地检阅台上,金盔金甲的朱慈烺望着台下走过的精锐将士,心思飘的有点远,这一瞬,他想的不止有江西,襄阳,更有广袤的蒙古草原和大明的锥心之痛辽东。   阅兵之后,京营开始秘密往宣府调兵。   ……   十月末。   有两个新衙门成立。   一个是内廷太医院卫生司。   另一个是户部审计司。   内廷太医院卫生司负责全国卫生,主管防疫,首任郎中由瘟疫名家吴有性担任。   吴有性虽然是一代名医,最早认识瘟疫,并写出了《瘟疫论》,但他没有功名,照明制,是没有办法做官的,为此,朱慈烺专门在太医院成立了卫生司,以吴有性为主官,如此,吴有性以太医的身份就绕过了没有功名,不能做朝廷官员的障碍。   ——虽然就历史来看,崇祯十七年之后,不论是北方的旱灾还是鼠疫,都已经过了高峰期,进入缓和蛰伏期,但朱慈烺一点都不敢大意,就长远来说,一个国家一个朝廷的卫生,其实是仅次于教育和经济的。   对于皇帝“投机取巧”,在内廷成立卫生司,令没有功名的吴有性为主官,却要兼管全国卫生的做法,有一部分官员提出了质疑,但都被皇帝驳回。   “瘟疫如何发生,如何抑制,又如何治疗?吴有性的瘟疫论,写的最为清楚和详实,崇祯十五年来,他一直都在保定地区,冒着巨大的风险,为百姓医治,为防疫之事,献言献策,若没有他的努力,十六年的时候,瘟疫怕就已经扩散到京师了。”   “专业用专才,这是太祖高皇帝的用人之学,朕始终不敢忘。如果你们中间有谁能够推荐,有功名,又精通瘟疫之人,朕立刻就可以撤换吴有性!”   ……   户部审计司成立,首任审计司郎中,为前詹事府左庶子吴伟业。   作为隆武帝曾经的老师,在朱慈烺刚刚为京营抚军,署理内外之时,吴伟业是出了大力的,虽然他一直嘟嘟囔囔,对朱慈烺所行有所不满,但朱慈烺交给他的任务,从太子府日用到后勤补给,各种账目,各种账目他都整理了清清楚楚,而且任劳任怨,十分的可靠耐用。因此,审计司成立,朱慈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虽然是叫户部审计司,但审计司的直属上级,并不是户部,也不是内阁,而是大明皇帝。   这是隆武帝和内阁诸臣商议,最后定出来的。   审计司的主要任务,就是审计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抚衙门的账目,虽然只是小小的审计司,但却有直达天庭的权力,审计司未来查账,也将会和锦衣卫一起行动。   明末之时,大明朝廷财政状况极其混乱,有一次,崇祯帝往辽东前线发了十万两银子,事后派锦衣卫暗访,却发现最后到辽东前线的,不过一万两银子,其他九万两,都被各级官员层层挪用和贪墨了,崇祯帝闻之大怒,令锦衣卫彻查,但最后的结果却也是不了了之,原因就是因为官员挪用的部分,很多都是积欠许久,不得不发的银子。   这一世,在朱慈烺的努力之下,大明朝廷税赋收入,有所增加,加上今年在江南查封盐商,京师抄家勋贵,只这两项,大明朝廷就多了将近一千万两银子的收入,历年积欠的官员俸禄和官兵粮饷,到十月份,已经全部补发完毕。朝中百官虽然对隆武皇帝的科举改制有所不满,但对朝廷及时发放俸禄,却都是很满意的。   只不过单靠抄家,是不能维持很久的,在增加税种,改革财税制度之外,近现代的预算和审计制度也必须跟上。   以前,大明是没有年度预算的,花什么钱,怎么花?除了官员的俸禄和官兵的粮饷之外,其他都是随到随发,遇上什么事情就花什么银子,丰年的时候,朝廷勉强还能支撑,如果遇上灾年,那可就是碗干盆净,一两银子也拿不出的时候,也是常有。   为此,常常是寅吃卯粮,东拼西凑,财税的支出制度比收入更加混乱。   “从朕懂事,开始关心国事开始,朕渐渐就明白一个道理,大明朝的事情,说白了,其实就是两个字。银子!”   “如果有银子,陕西就不会乱,辽东就会兵精粮足,建虏也就难以成事。”   “银子两字,说来容易,想要拿到,却不容易。”   “但令人痛心的是,朝廷千辛万苦收来的银子,很多都没有用到刀刃上,有的被浪费了,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有的则是被层层贪墨了,朝廷派人去查,也是官官相护,层层推诿。”   “所以朕今天要说两个词,一个是预算,一个是审计。”   “人无预不立,国家也一样。”   “朕以为,朝廷一年岁入多少,支出多少?有盈余还是有空缺,空缺又究竟有多少?朝廷计划在什么地方用银子,又要用多少?除了兵部的支用乃是机密之外,其他各部的收入支用,都得明明白白地列出来,公之于朝堂,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都察院审核,众人没有异议之后,来年才能执行!”   “这就是预算!”   “民间有句话,叫,多大肚子端多大的碗,就是这个意思。”   “从明年起,大明朝廷每年的收入支出,都要预,都要算,事中有监督,事后有审核,一切都按照预算走,内阁众臣,六部九卿的心中,都要时时刻刻,端着朝廷财税这本账,如果谁破坏了朝廷的财政收支,谁胡乱作为,乱花朝廷的银子,朕决不轻饶!”   “没有计划书,没有被都察院审核同意的钱款,一律不得拨付。”   “当然了,如果遇上天灾人祸,突发战事怎么办?”   “那就设立了一笔备用预算,一应花销,皆从中支取,如果不够,可临时再追加。”   “六部九卿、各地方督抚花银子要受监督,朕也不例外。内廷库一年收入多少?朕明年所用,大概需要多少银子?宫中审计监已经详细列表了,今日午朝之后,就会送到都察院,都察院御史和六部九卿都可以审核,觉得什么银子朕不该花,或者是花多了,都可以提出来。如果是可以缩减的,朕一律准奏。”   听到此,群臣都是惊异。   历来都是限臣不限君,想不到这一次,皇帝陛下居然连自己也限制了。   另外,内廷库是皇帝的私房钱,一直以来,内廷库有多少银子,一直都是秘密,皇帝不许百官打听,但隆武帝这一次却是主动亮出家底,给了百官和天下人一个清楚的交代。这令群臣又是惊喜又是意外。   “陛下圣明~~~”   ……   十一月初,就在冬日第一场大雪飘飘扬扬的降临京师,内阁户部正急急草拟大明隆武元年的预算书之时,隆武帝朱慈烺悄悄离开了京师,领着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三个军机大臣和一干参谋,在三千营和武襄左右卫、龙骧卫的护卫下,出了京师,过居庸关,往宣府而去。   和过往骑马不同,已经成为大明皇帝的朱慈烺,这一次乘坐的是马车,而且是汤若望新进制造出来的新式四轮马车,一车四马,顺着官道一路向前,即平稳又舒适,车轮辚辚之中,比之骑马速度,一点都不慢。   而坐车的朱慈烺,不但可以获得更好的休息,而且还可以在车中处置政事和各地送来的军报。   “陛下,张家口飞报~~”   于海送上密报。   朱慈烺仔细看完。   ——经过两个多月的策划和准备,林格尔部的宝利德,已经诱使浩齐特左右旗和什克腾旗同意,四旗联合行动,对大明张家口万全右卫一带,实施一次大突袭,以缓解四旗现在缺医少药,难以为继的困境。   四旗中,以浩齐特右旗——扎萨克郡王——罗额尔德尼为首。   四旗一共纠集了两万人马,兵分三路,现在已经悄悄聚集在了张家口三百里之外,将于三到五日之内,对大明虞台岭,万全右卫,甚至是张家口,直接发动进攻,他们的战略目的,乃是突破大明长城,进入大明腹地,万全右卫,万全左卫,甚至是怀安卫、宣府镇大肆抢掠,以缓解他们的物资危局。   放下密报,朱慈烺铺开地图,再一次的仔细宣府张家口,万全右卫一代的地形。   就现在的进展,一切都非常顺利,因为有宝利德这个无间道,大明对张家口塞外四旗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而塞外四旗也正逐步踏入大明军机处为他们构建好的陷阱之中,只要他们突破长城,进入万全右卫,那么,他们面对的将是严阵以待的大明官军和难以逃脱的重重包围,如此,将塞外四旗彻底包围,全歼或者是逼迫他们投降,完全不是问题。   ……   朱慈烺思谋着可能的疏忽和漏洞,虽然军机处上上下下已经反复沙盘推演过很多次,将所有可能的疏忽和漏洞,都考虑到了,但朱慈烺依然不敢大意。这一次,他一共调动了四万余京营,两万宣大兵,还有玉田骑兵密云骑兵,加上三千营和武襄左右卫,一共四千骑兵,为的就是一举重创张家口塞外四旗,恢复张家口的宁静。   而与此同时,哈刺慎,喀喇沁等蒙古部落,对蓟州长城和永平长城的袭扰,一直都没有停止,边境长城烽火不断,因此,聚集重兵于宣府不能长久,必须尽快战斗,尽快撤离,以防蓟州、永平等地出现意外……   “陛下,夜不收在蓟州长城外,刚刚截获的情报~~”   于海再次进入车厢。   看完这一份的密报,朱慈烺脸色微微一变。   ——驻防锦州的建虏英亲王阿济格,正率领一千建虏骑兵,往张家口一带移动。   阿济格?   朱慈烺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阿济格坐镇锦州城,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张家口,常理推断,怕是衔有密令,往张家口搞事来了。   一旦阿济格出现在张家口,首先最直接的一个影响,蒙古人现场的最高指挥官就不再是浩齐特右旗——扎萨克郡王——罗额尔德尼,而会是阿济格了。   而以阿济格的身份,怕是能调动更多的蒙古八旗,那一来,不但战争的规模有可能扩大,最重要的是,这一番关门打狗的计划,会不会被阿济格看穿?   虽然阿济格的政治谋略,几近于零,历史上,在多尔衮死后,他连出昏招,被清算的一塌糊涂,但阿济格是一个天生的武人,他战场嗅觉和领兵作战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在老奴努尔哈赤的几个儿子中,阿济格不是智慧最高,也不是权谋最重的,但他的军功,却一直都排在前列,去年运河之战时,阿济格绕道昌平,背袭运河,给大明造成巨大的伤害,这样的战绩,只靠运气是不能解释的。   现在阿济格出现在张家口,朱慈烺立刻意识到,诱使张家口塞外四旗进入万全右卫包围圈、继而围歼的计划,怕是要有所改变……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长城内外   “谷正春做的不错,令他继续探查,想方设法探知阿济格的来意,以及蒙古草原的变化。”   “传陈奇瑜,高斗枢和刘永祚,令他们立刻来见朕!”   朱慈烺道。   “是。”   ……   塞外草原。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几个背着弩箭,穿着蒙古皮袍的健壮汉子,正在黄昏的落日之下,拼命向前策马,其中一人的马鞍边,系着一个用黑布蒙起来的鸟笼,随着战马奔驰,微微摆荡,里面装的正是军情司耗费无数,培育出来的优质信鸽。   “快!”   为首那人再次催促。   落日余晖照着他的脸,正是前夜不收参将董朝甫的副手,现任为夜不收游击的谷正春。   自董朝甫英勇殉国之后,谷正春就接替了他的位置,带领大明夜不收在蓟州、界岭口,乃至密云长城一代,昼伏夜出,查探塞外蒙古骑兵的动向,侦测建虏大军对大明长城可能的骚扰,到现在,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谷正春时时警惕,一日都没有离岗,刚三十岁,但因为风餐露宿,皮肤黝黑干燥,整个人乍一看如五十岁的老头一般。   但谷正春不惧,他拼命守边,不止为报国,也不止是为了给弟弟报仇,更是为了报答董参将的知遇和提携之恩。   ……   张家口三百里之外。   两万余名蒙古精锐骑兵已经聚集完毕,此时在原野之中搭起蒙古包,从东到西,炊烟升起,黑压压地一片。   “呜呜~~”   号角吹起,震荡天地。   却是扎萨克郡王——罗额尔德尼,聚将的命令。   很快,脚步声纷乱,浩齐特左右旗,什克腾旗,林格尔旗的大小蒙古头领,都急急赶来,先后出现在罗额尔德尼的大帐里。   罗额尔德尼今年刚不过三十,正是壮年,长的小眼小鼻子,标准的蒙古人的样子,此时正全身甲胄,站在大帐里,见众人到齐,他右手扶刀,一双冷眼扫视着帐中的众人,说道:“英亲王要到了,随我去迎接!”   听到此言,帐中人都微微惊讶。   英亲王阿济格不是坐镇锦州吗?   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张家口草原?   这其中,林格尔部的宝利德,内心忍不住就是一沉——就“入塞”的计划,他秘密和梁以璋联络、交流,已经确定了大致的框架,只要将浩齐特左右旗、什克腾旗引入大明在万全右卫的包围圈,就算是成功,但没有想到,阿济格会突然出现。   虽然不比多尔衮,但阿济格在草原上的名声,也是远播千里的,宝利德的心中,忍不住有点怯,担心会被阿济格看出破绽。   但此时也顾不上了,这个时候,只能随着众人走出大帐,骑上战马,前出二十里,前去迎接阿济格。   “哒哒哒哒~~”   一千蒙古骑兵呼哬着,护卫着四个小旗主,在初冬的草原上,踏起一片黄尘,迎接阿济格而去。   ……   车轮辚辚。   大明隆武皇帝朱慈烺,脸色凝重的看着地图,三位军机大臣,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盘腿围坐在他身边,车厢的角落里,两位参赞李纪泽和江启臣,静静而坐。   “阿济格坐镇锦州,身负要务,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张家口草原,臣以为两个可能。”   陈奇瑜分析。   “第一,从今年春天到今日为止,哈刺慎喀喇沁,甚至是义州的察哈尔蒙古,都对我蓟州、界岭口一带的长城,有过骚扰和突袭,但建虏本部,却一兵一卒都没有出动,明显的就是在添伤,这一次,张家口塞外四旗一起行动,动作不小,事先肯定是通报建虏了,阿济格出现在张家口,应该是要统筹这四旗的兵马,对我大明形成重击。”   “也就是说,阿济格是正常出现的。”   朱慈烺点头。   “第二,阿济格并不是正常出现,而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所以才会带着一千骑兵,急匆匆地赶到张家口,如果是这样,事情就糟了……”   说到这,陈奇瑜不说了,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次为了降服张家口塞外四旗,军机处谋划了很久,张家口分巡道梁以璋更是数度和林格尔部的宝利德秘密联络,虽然中间有军情司,还有各种保密措施,但并不能完全保证消息的严密性,如果宝利德身边出了什么问题,消息泄露,也是有可能的,而当建虏知道,大明在宣府一带秘密聚集了大量兵马之后,派阿济格来处置,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   沉思了一下,朱慈烺缓缓开口:“卿等熟读史书,一定知道汉武帝之时的马邑之战,当时,汉武帝调集重兵,张开口袋,诱使匈奴深入,试图一举将其歼灭,但因为行动不秘,一个小亭长被匈奴抓获,泄露了机密,致使匈奴人得知真相,转而逃逸,汉武帝谋划将近半年、调动兵马数十万、耗费钱粮无数、本可痛击匈奴的一场大胜,最后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教训,我们不可不计。”   “朕以为,我们需做最坏的打算,不管宝利德有没有暴露,我们都得做好他已经暴露的准备。”   三个军机大臣,连同李纪泽和江启臣都是拱手。   ——军机处在拟定做战计划时,本就定了甲乙两套方案,预防的就是突发变故,现在阿济格忽然出现,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事情有变,但做好应变的打算,为乙计划的实施做准备,却是必须的。   但和甲计划的围歼、全胜不同,乙计划就比较保守了。   “阿济格高傲自负,即便知道我大明在宣府布置了重兵,他怕是也不会退怯,以他的脾气,甚至有可能掀起一场大战,以报前仇,而从运河之战来看,阿济格并非是一个有勇无谋之人……如果他真的知晓了我们和宝利德的计划,那么你们以为,阿济格会如何应对?如果他不攻击虞台岭和柴沟堡,那又会攻击哪里?”朱慈烺望着地图,沉思。   ……   张家口草原。   当黄尘踏起。一大彪的建虏骑兵在视野里出现,清一色的白衣白甲,高顶尖盔之时,正在向前奔驰迎接的张家口塞外四旗的蒙古骑兵,在罗额尔德尼的带领下,急忙都勒住了战马,然后翻身而下,牵着战马,步行向前,恭恭敬敬的迎接。   “吁~~”   镶白旗的精锐白甲骑兵停住了,两边一分,闪出了中间的一个建虏大将。   脸色冷傲,眉目如鹰鹫,正是阿济格。   罗额尔德尼等人急忙参见。   阿济格下了马,取出福临的圣旨,装模作样的宣读。   原来,虽然建虏在养精蓄锐,恢复元气,但多尔衮却始终不忘骚扰大明,尤其今年大明水师在辽东海岸的袭扰,更是刺激到了他,他心里清楚知道,明国隆武帝和他想法一样,都想要通过袭扰,削弱对方的力量,而“大清”没有水军,能骚扰明国的,只能草原上的茫茫铁骑,因此,即便是在自己都万分困难的情况下,多尔衮也一直都没有放弃对蒙古八旗的支持,他在来往书信和折子中,鼓励蒙古八旗袭扰明国,令明国处处烽火,不能自宁。   但蒙古人也不是傻子,你什么也不出,只是一张嘴,就让我们攻打明国,一次两次行,时间长了,蒙古人肯定会忿忿。   因此,多尔衮派了阿济格,并令阿济格带了一千精锐骑兵,帮助张家口塞外四旗对宣府的攻击。   ——虽然明着是帮助,但其实却是指挥统筹,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众人跪拜,收了圣旨,阿济格脸色冷冷的和众人见过,一副公事公办,和谁也不亲近的样子。   这和多尔衮完全两个样子,如果是多尔衮,不管内心多么厌恶和不快,见过蒙古亲贵,一定是满脸微笑,亲热无比,更不用是黄太吉了,但阿济格不是多尔衮,也不是黄太吉,老实说,他对张家口塞外四旗,还真是有点看不上,如果是喀尔喀,科尔沁,察哈尔这样的大蒙古部落,他说不定还能打起精神,说两句客气话,但今日,他一句话也不想说。见礼完毕,立刻就上马,往大军的驻地奔去。   罗额尔德尼等人都知道“英亲王”的冷脾气,一点都不敢见怪,跟在阿济格身后,打马如飞。   而在迎接之前,罗额尔德尼就已经为阿济格准备好了大帐,阿济格直入大帐,端坐主位,罗额尔德尼等人围坐,令人送上奶茶美酒羊肉,为英亲王接风。   阿济格一番大吃,   而就在大吃的中间,他询问张家口的军情,以及浩齐特四旗的准备。罗额尔德尼等人,包括宝利德在内,先后起身汇报。   阿济格虽然吃的狂野,但听的却极为仔细。他熟悉打断众人的汇报,详细询问。   众人汇报完毕,阿济格正好也吃完了,他擦擦油手,目光环视帐中众人:“两万多蒙古勇士,兵分两路,声东击西,从虞台岭,柴沟堡一带,进入明国长城,攻掠万全左卫,继而是整个宣府地区,这个策略颇为高明,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是宝利德。”罗额尔德尼回。   宝利德心中一震,急忙站起行礼。   而阿济格的目光早已经看向了他,点头:“不错,本王当敬你一杯。”说着,端起酒来。   宝利德急忙也端起。   两人一饮而尽。   阿济格放下酒杯,打个哈欠:“今日就这样,明日清早出发,目标,虞台岭,柴沟堡!”   ……   宣府。   暗夜里,火把熊熊,大批兵马正在长城之内调动。   ……   沈阳。   睿亲王府。   多尔衮坐在桌后,向坐在左手边的一个老者举酒:“先生不必拘谨,来,本王先敬先生一杯。”   那老者急忙也举酒。   烛光照着他干瘦的老脸,胡须斑白,一双老眼咪成了缝隙,看起来极其恭谨。   却是洪承畴。   降虏这么久,感觉他脑后的那根辫子,不见油亮,反倒是越发枯萎了。   今夜,洪承畴和多尔衮两人都是便服,多尔衮以私人会请,言明不可穿官服,因此,洪承畴就穿了黄太吉赐给的一身丝绸便服,轻车间从,到王府来拜见。   和过去一年不同,虽然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还是一左一右的两个辅政王,但沈阳的大权,却已经是在不知不觉中,全部落入多尔衮的手中了,连济尔哈朗自己都泄气,不敢和多尔衮争,言必称“睿亲王”,里外大事,都得睿亲王首肯,若没有睿亲王的同意,济尔哈朗不敢做任何的主见。   其中原因,除了能力问题,更有亲疏远近,济尔哈朗是努尔哈齐的儿子,和多尔衮这个根正苗红、努尔哈赤的嫡出,自然是不能一样的,而济尔哈朗原本的后盾和实际代理人豪格,在没有了战事,回归到朝廷的尔虞我诈之后,他短谋不断,脾气暴躁的脾气,就更是明显,多尔衮轻轻松松,利用两三件小事,就把他的威信打了下去。   豪格恨的咬牙,但却也毫无办法。   多尔衮能这么顺利,轻而易举的从辅政王,变成摄政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重用汉人智囊,虽然洪承畴范文程祖可法等人都是黄太吉留下来的,但他不问前事,一律重用,这其中尤其是对洪承畴,多尔衮不但是高看,而且是非常尊敬,洪承畴自然也是投桃报李,不动声色的为多尔衮出言献策。   ……   酒杯放下,多尔衮望向洪承畴:“先生以为,张家口塞外四旗,会不会有异心?”   洪承畴拱手,恭敬的回道:“此等大事,臣不敢妄断。”   “断吧。”多尔衮微笑:“此处没有外人。我大清也不是大明,没有什么降臣荣臣?只要是崇政殿上的,都是我大清的臣子,我大清一视同仁。”   洪承畴又拱了一下手,这才沉思的说道:“自去年到今年以来,明国关闭边贸,粮食布匹医药,输入困难,去冬,蒙古草原多有病死冻死,蒙古各旗,尤其是原先和明国通贸的张家口各部,他们对现在的困境,肯定是有所不满,若说人心一点都不动摇,那是不可能的。”   “但满蒙一体,不论先帝、今上,还是辅政王您,都尽心尽力的在帮扶蒙古,这一点,蒙古的诸位王亲应该很清楚,蒙古和明国又是世仇,若说只是因为这眼前的短暂困难,他们就背叛大清,导向明国,可能性倒是不大。除非……”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虚虚实实   沈阳。   多尔衮的府邸。   “除非有人不知好歹,被隆武小皇帝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中了他的诡计!”多尔衮面色严肃的接住了洪承畴的话头。   洪承畴肃然:“王爷说的极是,明国隆武帝的诡计却是不可小瞧,当初禁绝边贸,就是他立主的,现在他登基了,以他的脾气,对蒙古绝不会放过,暗地里一定有所谋划和策动。”   多尔衮点头:“这正是我担心的。老实说,蒙古人暗地理和明国的眉来眼去,本王是知道的,只要他们能坚守底线,本王不但不怪罪,反而高兴他们能从明国哪里搞来钱粮,可如果他们越线了,忘记了我大清的恩情,那就怪不得本王无情了!”   举杯和洪承畴虚碰了一下,多尔衮再道:“最近浩齐特等四旗在张家口外图谋大战,想要攻入宣府,劫掠明国,如果照我的本心,那是求之不得的,因为蒙古人和明国纠缠的越凶,越牵制明国,我满洲八旗就越有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时间,但本王仔细想过,反复琢磨,总觉得他们太积极,似乎是有点不妥……”   “王爷担心有诈?”洪承畴问。   多尔衮又点头:“蒙古人虽然已经臣服于我大清,都实行了八旗改制,接纳了我大清派出的官员,但大同宣府等地的蒙古部族,离沈阳的距离实在是有点远,消息更是不便。这其中,我最最担心的,就是张家口一带,倒不是因为张家口曾经是边贸中心,而是因为张家口的塞外草原,连接草原的东西,一旦张家口的蒙古人有所异心,导向明国,那么,围绕长城的蒙古人就有可能被分成东西两块,张家口以西的蒙古各部,将不复为我大清所有。”   洪承畴拱手,对多尔衮的“远虑”表示钦佩。   多尔衮继续道:“张家口四旗之中,浩齐特左右旗,都是从喀尔喀迁来的。对我大清的忠心,一时还不至于动摇,什克腾旗旗主本塔尔,他的儿子去年死在明国河间府,和明国势不两立,也不可能和明人勾结,论来论去,倒是林格尔部最可疑。”   “林格尔部本是察哈尔的分支,同我满洲的关系,本就比较疏远,前年入塞之战,宝利德之子那日松被明国俘虏,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放回,这半年来,我大清安置在蒙古草原的暗线,传回了很多的情报,其中就有不少关于林格尔部的,和其他蒙古八旗不同,林格尔部对我大清的不满,是最多的,虽然宝利德一直都是恭恭敬敬,不论是出征还是分配物资,都遵从我大清的命令。但越是这样,本王心里就越是怀疑。”   说到这,多尔衮脸色更凝重:“但我只是担心,不能确定,因此才要派英亲王前去。相信以他的眼力,一定能知道,林格尔旗究竟是真的备战,还是和明国有所勾连?如果是勾连,我大清将计就计,说不定能杀隆武小皇帝一个大败……”   “王爷英明。”洪承畴再拱手。   多尔衮摇头:“只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相比隆武小皇帝,我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限。”   虽然已经接近于摄政王,但相比于朱慈烺在大明的无限地位,他多尔衮还差得远。   洪承畴默了一下,说道:“最近从明国透出的消息,确实是不少。改盐政,开海禁,最近又动了科举,分权内阁,成立了专门署理军务的军机处,桩桩件件,都是过往不可想象的大事情,这其中,对大清影响最大,最应该关心的就是军机处!”   多尔衮点头,语有忧虑的说道:“是啊,隆武小皇帝年纪轻轻,继位不久,就敢大刀阔斧的改革,其魄力、野心,令我不得不佩服。实话和先生说吧,最初听到这些消息时,本王是很高兴的,以为隆武小皇帝一定会陷在内政之中,不可自拔,但现在看来,本王还是小看了他啊。”   洪承畴拱手:“王爷也不必过于忧虑,隆武帝新近继位,声威正隆,正如夫妻新婚,双方尚在甜蜜中,对彼此的毛病,都能包容,如此,隆武帝才能压住内外的不同意见,强硬推行这些政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婚变成旧婚,彼此相看,就不会如最开始那么顺眼了。最重要的是,现今的这些改革,在隆武帝的心中,怕不过就是两道开胃的小菜,在他心中,一定有更加震撼的政策正在谋划中,到时一旦推出,明国必乱!”   洪承畴说的坚定。   “但愿吧。”   多尔衮深深望着洪承畴,目光似有深意。   洪承畴不敢和他对视,只是低下头去。   ……   次日清晨。   张家口塞外。   两万余名蒙古骑兵连同一千建虏白甲骑兵,照计划,向大明宣府长城扑去。   一日行了一百里,晚间在哈流土河附近扎下大营,照例,浩齐特左右旗,什克腾旗,林格尔旗的郡王和大小将领,都入阿济格的大帐。   大碗的奶茶和美酒,垂涎欲滴的烤羊腿,虽然蒙古人缺医少药,粮食不继,普通部众生活困苦,但并不妨碍王公贵族的享受,酒过三巡,喝的差不多了,阿济格又是酒碗一扔,说道:“都散了吧,明日清晨出发。”   “是!”   ……   第三日清晨。   宝利德早早就起身,连续两日的夜饮,他回到自己帐中,立刻就悄悄吐了,所担心的就是半夜有事,自己来不及反应,所幸连续两日平安,阿济格虽然到了军中,但并没有对整体计划提出质疑,再有一天一夜的行军,就可以到虞台岭和柴沟堡一代了,而只要从这两地突破,进入宣府长城之内,他的任务就完成,他林格尔部也就将迎来新生。   “呜呜~~”   耳边忽然听见号角声。   宝利德知道,这是阿济格在聚将,于是急忙去见。   蒙古众将先后到齐,但阿济格的虎皮大椅,却一直都是空的。   众人不敢多问,只是静静等待。   终于,脚步声音,全身甲申,面目阴冷的阿济格从后帐走了出来。   “参见英亲王~~~”   众人轰然行礼。   阿济格没有坐下,站在虎皮大椅前,目光环视。   被他目光扫过,所有人都感觉像是被刀锋掠过一般。   “宝利德!”   阿济格忽然叫。   宝利德心中一颤,急忙站出抱拳。   阿济格望着他,忽然狞笑:“当初你可是歃血为盟的,明国小皇帝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背叛大清?”   宝利德大惊,急忙跪倒:“英亲王何出此言?宝利德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背叛大清啊!”   “带上来!”阿济格喝。   一个脸色煞白,脚步踉跄的蒙古汉子被推进了帐中。   看到这人,宝利德脸色大变,冷汗登时涔涔而下,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了——这人不是别人,乃是他麾下的一个亲信副佐领,也是他的妹夫和智囊,名叫扎布。扎布全程参与了和明国的谈判,知晓大部分的秘密,想不到,竟然在此时此刻被推入帐中,而从扎布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将知晓的事情,全部都说了……   “大汗,对不住~~”   扎布一进帐,就跪倒在了宝利德面前。   宝利德一阵晕眩,几乎晕倒。   他知道,完了,一切全完了……   “说出你和明国的勾结,但使你没有隐瞒,真心悔改,本王或可饶你一命,不然,今日就是你林格尔旗,举旗皆灭的时候!”阿济格狰狞。   “说!”其他蒙古亲贵都是大吼,一个个手按刀柄,一副恨不得立刻就要杀了宝利德的凶狠表情。   ……   虞台岭。   虞台岭距离张家口约一百里,距离万全右卫,不过五十里,北依长城、东西环山。东南有一条古城河,地域开阔。大车可通张北,是宣府段的长城要塞,也是大明和蒙古必争之关隘。大明洪武朝时,就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军堡,取名新河口堡,驻扎军队。   历史上,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大明和蒙古骑兵就曾在虞台岭发生过了一场前后持续将近半个月的血战,因为蒙古人来的突然,明军猝不及防,被杀的大败,剩余明军退守虞台岭,凭山死守,蒙古人四面团团围困,断绝水粮,试图围点打援,但七天七夜之后,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里还夹着冰雹,明军无水的困境,得到缓解。蒙古人抢来的粮草却被暴雨冲走,无法继续围困和围点打援,没办法,最后只能退走。   此战之后,大明加强了对虞台岭一带的防御,这百年来,蒙古人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张家口,很少有兵马出现在虞台岭一带。相比较而言,明军在虞台岭的防守,也是弱于张家口等地的。   夜晚,虞台岭长城之上,火把点点,值守的士兵握着长枪,来回走动。   一个穿着青袍、身材消瘦的大明官员正站在军旗之下,远望长城之外的漆黑草原,眼神若有所思。   正是张家口分巡道梁以璋。   站在他身边的武将,乃是此地的守将。   照大明和林格尔部的约定,蒙古骑兵即将会出现在虞台岭城下,对虞台岭发动猛攻,但这里只是佯攻,蒙古人真正的主力会出现在一百二十里之外的柴沟堡,等虞台岭战起,大明部队往虞台岭增援之时,埋伏在柴沟堡之外的蒙古主力,会忽然暴起,发动对柴沟堡的猛攻。   一旦拿下柴沟堡,就可以一马平川,直取万全左卫,再然后对防守虞台岭和张家口的明军,发动背袭,一举击溃,彻底扫荡宣府地区。   这是蒙古人的计划,也是蒙古四旗倾巢出动,聚集所有兵马的原因。   就战略战术来说,都是可行的,因此四旗上下才没有异议。   但他们不会知道。大明已经在万全左卫布下了天罗地网,但使蒙古骑兵从柴沟堡突入,进到万全左卫,迎接他们的不是会没有防备大明百姓,而是数以万计的大明火器和沟壑陷阱……   整个行动,由宣大总督张国维指挥,军机行走大臣杨尔铭协助,共调京营兵五万,加上宣大兵,力保万无一失。   原本,一切好像都很顺利,从宝利德的反馈得知,其他三旗对整个计划毫无怀疑,而且是非常支持,想着在穷困了一年之后,要到大明大抢一把,而梁以璋积极准备,以为一战可以肃清张家口这几年的边患而兴奋。   但在今日黄昏,梁以璋收到了隆武帝发来的急报。   现在看着长城外面的漆黑草原,他忍不住有忧虑……   ……   凌晨。   天色还漆黑,梁以璋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一个小校已经是冲了进来,火光中,小校一脸惊骇:“大人。蒙古鞑靼来了!”   “走!”   梁以璋跳了起来,穿上靴子,抓起长剑就往外面冲。   一出房门,耳朵里就听见城头传来的战鼓和喊杀之声,火光之中,大队守边明军,正在军官的带领下,抱着长枪鸟铳,急急往城头补防。   “蒙古鞑靼,你终于是来了!”   梁以璋心中有一股兴奋。   等冲上城头,借着火把远远眺望,清楚看到,虞台岭长城下面的原野中,火把熊熊,出现了大批蒙古游骑,他们呼哬着,摇着弯刀,分成数十路,从数十处不同的地方,向大明长城发动忽然攻击——下了战马,弓箭为雨,盾牌为挡,举着简易的云梯,不顾一切的攀爬城墙,而从他们挥舞的军旗来看,林格尔部的军旗就在其中。   “冲啊,冲啊!”   一切都如计划。   蒙古鞑靼几乎是按宝利德预先推定的时间,来到了虞台岭,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计划没有被阿济格识破,阿济格依然按照原计划。对虞台岭实施佯攻,而把攻击的主力,摆在了柴沟堡呢?   “快,飞报陛下!”梁以璋道。   ……   柴沟堡。   中午。   柴沟堡参将张应选登上了城头。   和虞台岭已经发生了激烈战斗不同,柴沟堡却非常平静,中午时分,向长城外面的原野望去,除了已经枯黄的草皮,冰冷的北风,和天空偶尔掠过的苍鹰,再也见不到任何生物,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蒙古草原,都仿佛是死寂了一般。   “飞报制台,就说柴沟堡尚没有动静!”   张应选道。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柴沟堡   ……   万全左卫。   宣大总督,已经是满头白发的张国维亲自坐镇这里。军机行走杨尔铭作为辅助。   照计划,这里将是和蒙古四旗决战的主战场,明军原本将全部的主力都摆在了这里,以期歼灭入寇的蒙古大军。但就在两天前,忽然接到军机处的密令,认为阿济格亲临,蒙古人换帅,宝利德有可能会暴露,原有的计划更有可能被狡诈的阿济格钻了空子,因此,军机处建议执行乙计划,原本聚集在万全左卫的大明主力,要抽走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留守万全左卫,伺机而动。   如果蒙古骑兵照原先计划进入了大明包围圈,那么他们的任务就是死死咬住,不令蒙古人逃脱,以待援兵的返回。   如果计划真的被识破了,蒙古人没有主攻柴沟堡,而是钻了大明的空子,攻击大明其他地方的话,那他们就将是驰援各地的援兵。   最开始的时候,接到军机处的密令,张国维是讶异的——谋划了三个月,准备了将近半年的计划,只因为一个阿济格的出现,就全盘推翻,他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现在只是担忧宝利德已经暴露,但并不能确定,如果宝利德没有暴露,依然按照原计划,带着蒙古大军出现在万全左卫,大明主力却已经撤走,那就白白丧失了一个歼灭张家口塞外四旗的大好时机了。   即便撤,也不应该撤那么多,张国维的意思,只撤一半,剩下一半留守万全左卫,以备蒙古鞑靼来袭。   于是,张国维找杨尔铭商议,想着是否能折中一下?   杨尔铭脸色严肃的摇头。   ——军机处的命令说的清楚,阿济格的出现,不能小视,长城各处更是不能冒险,为万全计,还是要调走周遇吉和阎应元这两支主力。身在军机处,杨尔铭深知陛下对军机处的器重,以及军机处制定计划的审慎和严密。   不虑胜,先虑败,是军机处的根本原则,虽然保守,但却是大国用兵的最佳策略,以大明这样的体量,只要不犯军事冒进的错误,建虏蒙古迟早会被降服。   因此,他不同意张国维的提议。   于是,宣府总兵周遇吉和京营协守阎应元率兵急急离开。副将庄子固等人则率兵继续等在万全左卫。   等周遇吉阎应元带兵离开之后,张国维站在城头,脸色沉思。   “制台勿忧。”   杨尔铭站在他身边,宽慰说道:“以万全左卫现在的兵力,虽然不能合围蒙古鞑靼,但却也足以自保了,即便蒙古鞑靼的大军,真的出现在了万全左卫,只要我们坚守,周遇吉阎应元率领的精锐回防,也足以击溃蒙古鞑靼。”   张国维沉思不语,良久说道:“景先,你严守万全左卫,做好一切准备,本督去一趟柴沟堡。”   杨尔铭字景先。   杨尔铭大惊:“制台不可啊,柴沟堡长城乃是前线,你为宣大总督,岂可深入险地?万一有什么意外,这数万大军,可如何是好?”   张国维摇头:“本督不去不行啊。现在万全左卫的伏兵,撤走了三分之二,但宝利德究竟有没有暴露?蒙古人是否会按照原计划进攻,依然还不能完全确定,只有等到蒙古鞑靼兵临柴沟堡,看他们兵马多寡?阿济格是否出现?才可以确定。而越早确定,我大明就能越早获取主动,柴沟堡参将张应选虽然骁勇,但不擅长谋略,我担心他会有所误判,因此我非去不可。”   ——原本的计划,林格尔部是为攻击柴沟堡的先锋,张应选稍作抵抗,就会假装溃败,带兵逃离,令宝利德带着蒙古鞑靼长驱直入,但现在计划已经改变,以万全左卫的兵力,已经不足以合围蒙古大军,现在的情况下,柴沟堡还要不要照原计划撤离?张应选又要不要坚守呢?   照乙计划,柴沟堡是要撤退的,不管蒙古骑兵有多少,都要引到预定的战场——万全左卫,但张国维不放心,他担心会出漏子,决定亲去柴沟堡,亲眼见见蒙古来袭大军,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制台!”   “不必说了,柴沟堡据此不过六十里,一天可回,但有危险,本督也完全有时间回撤,就这么定了!”   张国维唤来标营总兵,在三百骑兵的护卫之下,往柴沟堡而去了。   ……   怀来卫。   怀来卫就是现在的怀来县,距离京师两百里,距离宣化,一百八十里,距离张家口,两百五十里左右。   隆武帝将自己的临时行辕,布置在了这里。   自土木堡之后,隆武帝是第二个带兵出居庸关的皇帝,因为土木堡之变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烈了,几乎造成大明覆灭,英宗之后,大明群臣拼死挡车,也不容大明皇帝再出居庸关、到宣府甚至是蒙古草原冒险了。   上一个敢这么做的皇帝是明武宗,明武宗瞒着群臣,偷偷跑出京师,到了边关,还打了一仗,将一干朝臣和边塞将领吓了一个半死。   “具体的政务朕不如卿等,但军事,卿等不如朕。太祖成祖都曾亲自率兵,扫荡蒙古草原,朕离开京师,不过百十里,卿等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一如既往,内阁五臣一开始都是强烈反对的,但朱慈烺不为所动,他清楚说明理由,分析利弊,并说现在七万京营,已经有五万秘密移往宣府了,加上宣府本地兵马,现在宣府是大明的第一重镇,来犯的不过是张家口塞外四镇,兵马不过三四万,并且保证,最远只到怀来卫。   ——怀来距离京师不过两百三十里,距离八达岭长城更是不过六七十里,但有动静,随时都可以返回。   朱慈烺留下圣旨,将将政务交给内阁,言明,小事内阁径直执行就可以了,即便是大事,但使内阁五臣意见一致,也不用再通报于他,直接找司礼监披红就可以。如果内阁五臣意见不一,则需要通报于他,由他来决定。   陛下心意坚定,五辅拦阻不得,陛下又保证最远只到怀来卫,最后只能勉强同意。   安排妥当,朱慈烺秘密离开京师。   到了怀来后,住进了怀来卫的一处老宫城。   这里还是武宗朝修建的,到现在已经一百年,朱慈烺是第二位入住这里的大明皇帝。   入住之后,军机处参谋司立刻投入工作,将沙盘地图,飞鸽信书摆将开来,见这里设置成最高指挥所,接收或者是听取宣府各地送来的情报。   “独石口的军报到了!”   沙盘地图前,隆武帝正带着三位军机大臣,连同军机处的几个参军、参政,激烈讨论做战计划的细节和可能出现的意外。   作为皇帝和最后的决策者,朱慈烺的主要任务就是静听,眼睛看着沙盘地图,脑子里面推演各种可能,同时将阿济格的脾气秉性和长城沿线各处关隘的防守强度,一一排列。   ——如果阿济格识破了计划,不走柴沟堡,也不主攻万全左卫,那么,他一定会选出长城沿线的一个薄弱地点,进行突击,继而入塞抢劫,以缓解蒙古鞑靼的危机。   就历史来看,宣府段长城,除了张家口之外,最有可能被攻击的就是独石口   了。   历史上,崇祯九年,建虏大军就是从独石口入塞,大肆抢掠的,现在八年过去了,独石口虽然已经修缮完毕,并且加强了防备,但因为天然地理的原因,如果蒙古鞑靼豁出去了,在大明重兵全部集结于万全左卫的情况下,建虏蒙古故技重施,从独石口撕开一条口子,还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大部分的军机大臣和参军参政,都将目标转向了独石口。   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也基本认同。   朱慈烺虽然没有反对,但心中却总是存了一丝疑问。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知道,阿济格狂傲无比,野心极大,从独石口入塞,所经过的地方,都是偏远小城堡,粮草辎重有限,除非能一口气杀到延庆州,攻破延庆,否则一路而来,获得的利益极其有限,而且最重要的是,大明聚集重兵于万全左卫,而万全左卫,距离延庆不过两百余里,除非是阿济格“谋略极大”,想要在野战中,一举击溃支援的大明步军主力,否则,他选择从独石口入塞,并非是最佳的策略。   ——这一次,阿济格只带了一千名建虏白甲骑兵,剩下的全是蒙古八旗,蒙古八旗虽然人数众多,但就纪律性和战斗意志来说,是远远不如建虏八旗的,加之现在的大明军队,已经渐渐摆脱了三年前,松锦败后的孱弱,已经具备相当的战力,尤其是隆武皇帝亲领的京营,更是武器精良,战力不凡,去年在通州给建虏以重击,以阿济格的见识,应该能意识到,今时今日,野战击溃京营主力是不现实的,说不得,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京营的重重包围之中,得不偿失。   相反,在大明调集重兵于宣府,大明君臣的注意力都在宣府,京师空虚之时,如果能从密云、蓟州长城段突破,杀到明国京师城下,即便不能攻破京师,但却也足以震慑明国,他阿济格的声威,更是会水涨船高……   而京师密云怀柔等地,也比独石口一带要繁华的多。   如果阿济格够聪明,他应该会这么做。   “陛下,夜不收急报~~”   于海急急而进。   朱慈烺立刻展开,急速看完,然后交给陈奇瑜。   “谷正春报,哈刺慎蒙古,正在集结大军……”   看完,陈奇瑜脸色微微一变。   其他人也是惊。   就像担忧的那样,阿济格果然是将沿线的蒙古人都调动起来了。   如此,战事必然扩大。   原本的计划,怕是要有所改变了。   “令密云总兵陈永福提升到最高警戒!”   “蓟州进入戒备!”   “玉田总兵刘耀仁率兵出玉田,往遵化,马兰峪一带协防!”   “精武营游击杨轩,率兵三千,出京师,往密云协防!”   不用朱慈烺,军机处立刻就拟出了几道命令,急急传了下去。   朱慈烺却站在沙盘前,久久沉思,然后忽然说道:“渤海所。你们说,阿济格会不会走渤海所长城?”   渤海所位在密云正西五十里,距离怀柔不过二十里,是长城密云段的一个小地方,是密云长城和宣府长城的交汇处,如果阿济格率兵蒙古骑兵,不走独石口,而想要更大图谋,震慑大明京师的话,渤海所是最近,也是最佳的一个突入点。   从张家口到渤海所,一共四百余里,以蒙古人的骑兵机动,三到四日就可以到,但大明在万全左卫屯集的重兵,没有七到八日,是不可能赶到渤海所的。这四天的时间差,就是胜利的机会。   一旦突破渤海所,阿济格近可以到怀柔,远一点,就可以杀到京师城下了。那些来不及逃入京师的百姓,就将是他们大肆抢掠的对象。   虽然叫渤海所,但并不是海,也没有大河,只是因为和故去的渤海国有点关系,因此叫渤海,后来大明在这里成立卫所,拱卫十三陵,遂改名为渤海所,渤海所担负内护皇陵、外防夷人之重任。所筑城池历经两年多,明弘治十四年开工,十六年告竣。城开三门,砖石结构。东门匾额为“天山东府”;西门内匾额为“永固门”,西门外扁额为“拱护陵京”;南门内匾额为“渤海城”。   自渤海所建立以来,虽然蒙古鞑靼也曾经骚扰过渤海所长城,但战事并不多,也没有什么太激烈的战事,主要就是因为这一段长城极其险峻,突破不易,又因为拱卫皇陵,距离怀柔极近,因此大明一直都是重兵防守,就攻击难度来说,渤海所长城,绝不是轻易可以突破的。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阿济格不会选择这里,但如果宝利德暴露,当得知大明主力,尤其是京营主力,全部都在宣府,京师地区空虚,那么,从张家口到密云长城最近,而渤海所又距离京师最近、能杀明军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以阿济格敢于冒险的脾气,从渤海所突破,以期获得最大的成功,震慑大明,是极有可能的一件事情。   “渤海所?”   听隆武帝一问,陈奇瑜几人都是一惊。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渤海所   宣府长城。   柴沟堡。   “快报告军门和参戎!远处黄尘滚滚,好像是有蒙古大军来了!”   下午申时(3点),宣大总督张国维刚赶到柴沟堡,人马疲惫,一口热茶还没有喝完,正在城头眺望的军士,忽然发现了状况,急忙大声呼喊。   “快!”   张国维急急登上眺望楼。   果然,远方苍黄无垠的草原上,忽然卷起了黄尘,不是一路,而是三四路,用极快的速度,像是三四条土龙一般,向柴沟堡长城,滚滚而来。   “蒙古鞑靼来了,准备迎敌!”站在张国维身后的柴沟堡参将张应选大吼……   “当当当当~~~”   报警的锣声响起。   城头立刻忙碌紧张起来,人影攒动,呼喊四起,在城下营房里休息的官兵提着武器,急急奔上城墙,而锣声鼓声脚步声,更是声声入耳,刺激着人心,令人不由就紧张起来。   张国维却很是冷静,他穿着绯色官袍,站在墙垛边,举着隆武帝赐给他的千里镜,非常仔细的观望着那沙漠草原上,渐渐卷来的三股黄尘。   黄尘很大,冲的很高,等近了一些,渐渐能隐约看到蒙古军旗和奔驰的战马,看起来敌人来的很多,气势也很盛,但张国维却不轻易下定论,他屏气凝息,继续观望。   ——三股冲来的蒙古大军,在距离长城还有二三里的时候,渐渐放慢速度,最后停下,接着,马上的蒙古兵都跳下马来,手拿盾牌和长刀,开始列队,接着又有人从跟随的马车里,取出简易的云梯,一排排,一队队,俨然是在做攻城的准备。   而在他们之后,黄尘依旧滚滚,直冲天际,好像是有更多的兵马正在分批分次的赶到。   “鞑靼好多啊……”   张国维听见,有军士在小声嘀咕。   张国维知道,士兵在胆怯,因此那冲天的黄尘来看,蒙古鞑靼最少有三四万人,而柴沟堡守军,不过一千五百人,而且并不是精锐,一旦战起,除非是周边明军尽速支援,否则他们一定是顶不住的。   普通士兵担心城下的蒙古鞑靼,乃是敌人的精锐大军,张国维的担心却是相反。   ——照军机处的推断,此时出现在柴沟堡的,极可能是蒙古人的疑兵,真正的主力连同阿济格本人,应该不会出现在柴沟堡,如果出现了,那就意味着军机处的判断有误,所有的计划,又得重新改转回来。   “呜呜~~~”   号角声声。   黄尘依然在滚滚,蒙古鞑靼依然在城下列阵,渐渐的,张国维看清了各部的军旗,从旗帜看,张家口塞外四旗,果然都出现在了这里,打前锋的乃是林格尔旗,虽然因为距离远,看不到宝利德本人,但他部的兵马是没有错的,   而在蒙古人的军阵之后,黄尘滚滚不断,更多的蒙古大军好像正在赶来。   张国维举着千里镜,望了很久,脸上忽然露出了微笑,然后他放下千里镜,轻轻松口气。   ——蒙古人的声势很大,但却迟迟不攻城,远方草原上的黄尘滚滚不断,持久不散,看起来兵马很多,但视线里的蒙古骑兵却并没有增多,以张国维的见识立刻就猜到,一定是有少量的蒙古骑兵在马尾上栓了树枝,往来奔驰,卷起黄尘,造成兵马众多的假象。   “雕虫小技!”   张国维笑一声,然后对张应选说道:“立刻飞报,就说柴沟堡出现的,并非是蒙古人的主力,而是疑兵!”   ……   黄昏。   “快,快!”   军旗飘扬,圆盔鳞甲和一杆杆长枪鸟铳,在官道上形成一股钢铁洪流,踏起的黄尘升腾不断,盔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中午得到命令,从京师出发,只半天的时间,这一队精武营就行了四十多里,原本出发前的三千人,到现在跟随队伍的,只有一千五百人了,即便如此,带队的杨轩依然没有下令休息,他立马道边,不住的催促,眼神中透出的全是焦急和不安。   ——军机处的命令,非常严厉,情况更是说的险峻,他一点都不敢大意。   “快,加快速度!”   同一时间,尘土飞扬,密云总兵陈永福也正带兵急急赶路,和杨轩一样,他的目标也是渤海所。   ……   渤海所。   夜。   沿线长城之上,一片漆黑,只零星有几个地方,亮着火把,竖耳静听,只有呼啸的北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哒哒哒哒……”   暗夜里,城外的广袤草原,忽然出现了几个黑影,他们快速的向长城逼近,原来是几匹探骑。正离着长城还有两三里的时候,他们下了马,然后步行向长城走来。   借着夜色,他们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长城之下,仔细倾听,观察了一会,然后两人留守,另外三人快步离开,回到原地,翻身上马,向草原深处的黑暗中,奔驰而去。   ……   北风呼啸。   半刻钟后,隆隆隆隆,城外的广袤草原,忽然震动了起来。好像是马蹄声,又好像是很多人一起踏地的声音,由远而近,往长城逼来。渐渐的,火把也都亮了起来,而且是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如火龙蜿蜒一般,将草原都照的通亮。   光亮之下,清楚看到,一匹匹战马急速奔驰,马上都是身穿皮袍、戴着铁盔的精锐蒙古骑兵,他们一边策马,一边呼哬,在距离渤海所长城还有三四里的时候,一队分成两队,两队分成四队,四队又分成八队,如野火燎原一般,在将草原染红的同时,也变幻出了几十个的攻击点。   “蒙古鞑靼来了~~~”   城外原野的巨大动静,惊醒了城头值夜的大明士兵,他们拼命呼喊,敲响铜锣,同时燃起烽火。   ……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暗夜里,一大彪的大明骑兵,正向着渤海所急速奔驰。众人簇拥之中,金盔金甲的隆武帝朱慈烺奋力策马。火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坚毅而冷静,虽然蒙古入塞的计划有所变故,但他信心不变,思谋更是清楚,今日胜败,就看谁能最快赶到渤海所了。   ……   渤海所长城。   喊杀激烈。   火光映红了天空。   蒙古人来的太快了,而且一上来就选择了十几个不甚陡峭的山坡,不顾一切的攀爬城墙。   明军拼命抵抗,奈何军力不足,半个时辰不到,渤海所长城段就失守了,蒙古鞑靼就攻上了城头,站稳脚跟,然后迅速组织兵力,驱散明军,并且抓取俘虏,拷问军情,同时拆除城墙,数万人一起动手,一个时辰不到,渤海所长城就被拆出了好几个大口子,随即,大军源源不断的进入,向大明腹地急袭。   “哈哈哈哈~~”   军旗之下,有一个白衣白甲,英健精悍的建虏王爷正立马大笑。   “隆武小皇帝,不过如此~~”   正是阿济格。   通过拷问明军俘虏,他已经得知,明军对渤海所一带毫无防备,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带着蒙古大军出现在这里。   如此,他计策成功。   狂笑两声之后,阿济格马鞭向前一指:“杀,先怀柔,再北京,所到之处,一间房屋,一个人也不许留!”   ……   下了渤海所长城段的大山,有两条官道选择,一条通往昌平,也就是皇陵所在,然后到京师。   另一条通往怀柔。   怀柔,顺义,通州,最后还是到京师。   虽然都到京师,但怀柔顺义通州更繁华,更能抢到财物,因此阿济格和带领的蒙古王公,毫不犹豫,不用命令,都是直奔怀柔。   眼见突破了明国长城,明国腹地就在眼前,阿济格喜不自胜,比起去年和前年的十几万大军,这一次他只带了一千的八旗勇士,调动蒙古各旗,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马,但却成功的突破了长城,这份功绩和良好的开局,比去年和前年强多了。   火把熊熊,各部蒙古兵呼唤雀跃,从几个缺口而入,顺着山道,向山下奔涌。   “主子!”   前方忽然有探骑回报,急匆匆地来到了阿济格的面前:“山下有增援明军出现,大约有两千人。”   原本,以阿济格的脾气,他是要冲锋在前,担任前队的,但想起临行前弟弟多尔衮的叮嘱:此战不止是骚扰明国,也是要消磨蒙古人的力量,你和一千八旗勇士,万万不可冒进,以坐镇后方,督促蒙古人向前,指挥全局为主。因此,阿济格才按下脾气,没有跟随第一批蒙古骑兵入塞,而是一直守在后方,发号施令,督促蒙古各部快速入关和向前。   现在听到有增援明军赶到,他哈哈大笑,已经突破了长城,面对面的野战,明军来的越多越好,他才不怕呢。   “游兵散勇,哈哈,告诉哩克图和罗额尔德尼,给本王突击,一个不留!”   阿济格叫。   探骑却露出为难之色,抱拳道:“主子,我军还未下山,明军就到了,他们堵住了山道口,又占据两边高处,山道狭窄,我军施展不开……”   阿济格明白了,脸色一沉,随即策马:“带本王去看!”   ……   渤海所一带群山环绕,各处长城地势都十分险峻,虽然蒙古人破了长城,入了塞,但接下来仍有很大一段狭窄的下山道路,长度约有三四里,阿济格和几个蒙古郡王,清楚知道快速通过山道的重要性,因此,攻上城头的第一件事,就是追击逃走的明军,同时顺道下山,扩大战果。   但不想,却是晚了一步。   暗夜之中,火把闪耀,一大队的明军援兵先于他们之前赶到山下,并且就地用大盾和长枪组成兵阵,死死卡住了蒙古人下山的道口。同时的,有三股明军攀爬而上,占据了山道两边的三处制高点,摆放石块,做出了严守的架势。   ——有道口的兵阵和两侧制高点的占据,蒙古人想要顺利下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最初,蒙古人是没有在意的,明军虽然占据了道口,但人数并不多,他们和明军缠斗多年,深知明人不耐持久,只要一个猛冲,就有可能将明人冲散,再者,他们登城成功,士气正盛呢,面对急行军赶来的明国援兵,怎么会担心?于是,带队的蒙古小佐领立刻下令攻击。   山道难行,不能骑马,蒙古人也组成步兵阵,先向明军抛射了三轮的箭雨,然后呼哬着,举着弯刀和圆盾,向明军冲杀过来。   ——就过往的长城边军来说,面对蒙古人的飞蝗箭雨和冲锋,大概率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砰砰砰砰~~”   但很快的,蒙古人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于道口列阵的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极其镇定,甲胄精良,火力更是凶猛,燧发枪连续不停,将冲上去的蒙古兵打的血肉横飞。   而他们射出的弓箭,对明军造成的伤亡,却是有限。   “是明国精武营!”   带队的小佐领立刻知道了对手的不寻常。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从山上通下来的小道上,也有一股明军出现,同样堵住了道口,同样占据制高点。   两条山道,一个称东口,一个称西口。   东口和西口都被堵,除非三万蒙古人,原路返回,再寻其他道路下山,否则就非是击溃明军不可。   此时,浩齐特右旗旗主罗额尔德尼已经赶到了前方,对麾下蒙古士兵在山道山挤成一团,他怒不可遏,连续用马鞭抽打,最后来到前方,见明军列阵堵道,阵型严整,更有凶猛的遂发鸟铳,正面强攻怕是占不到便宜,于是改变战术,一边令人翻越山坡,寻找他路下山,一边命令攀爬旁边的陡坡,对占据制高点的小股明军发动攻击,以期夺回制高点,继而从高处对明军倾射箭雨或者是投掷石块攻击。   “杀!”   双方最激烈的交战点,并不是道口,而是周边的几个山坡制高点。   和道口的严整方阵不同,双方在制高点的战斗,完全是以命相搏,一命换一命,原本,蒙古士兵自恃勇猛,认为单打独斗的能力,明军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今日他们却是惊讶的发现,明军不但甲胄精良,而且格斗之术一点都不差,配合也默契,更有一枚枚的手炸雷,关键时候从山头落下来。将俯攻上爬的蒙古人炸的哭爹喊娘……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阿济格的丑事   渤海所。   “杀!”   明军极其顽强,扼守三处制高点,死战不退。   蒙古人虽然人数众多,四面围住,连续猛攻,但急切之间,却也是拿不下。这中间,有不少蒙古兵虽然成功翻越了陡坡和荆棘,下到了山下,但没有战马,只能临时组成步兵阵,从后方对明军发动进攻。   但明军早有准备,他们携带了大量的长盾,遮挡箭雨,同时甲胄精良,面对雨点一般落下的箭矢,一点都不畏惧,攀爬绕道而下的蒙古兵,没有战马的助威,只靠圆盾和弯刀,根本不是明军的对手,虽然是绕后攻击,但明军两面列阵,长枪盾牌层层叠叠,更有密集的遂发鸟铳相助,将冲来的蒙古兵打的血肉横飞。   “稳住,稳住!”   军旗之下,一个全身甲胄的明将,正大声呼喝。   微弱的火光中,依稀看到他坚毅中透出一些不羁的脸。   却是杨轩。   杨轩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皮甲,但却手挽强弓的文士,乃是军机参政袁枢。   自接到命令起,杨轩就带兵三千离开京师,马不停蹄,急急往渤海所救援,袁枢作为军机参政,得了军机处留守堵胤锡的命令,随杨轩一起前来救援,不过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当他们到了渤海所长城山下之后,发现山头已经冒起火光,杀声四起了。   两人立刻明白,渤海所长城段的激战已经开始,而渤海所的兵力并不雄厚,怕是挡不住蒙古人的突袭,如果现在他们顺着山道向上救援,很有可能会和破关的蒙古人撞一个满怀,到时,双方在山道上激战,京营的燧发枪和严格操练的军阵,发挥不出效果,失败是难免的,于是两人当机立断,执行军机处的乙计划,在山道口摆开阵势,立阻蒙古人快速下山的企图。   渤海所一带的山峦,时高时低,虽然是下山,但下山口却是一道小型的山峰,精武营占据道口,正可对蒙古人形成阻遏。   当然了,这其实也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因为杨轩带来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不过一千余人,又要分兵守卫三处制高点,等于在道口列阵的,其实只有一千人,而且这一千人连续两日行军,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但没有其他选择,即便是咬牙,今日也得坚持。   杨轩站在飞虎旗之下,大声鼓舞士气,又举着斑鸠铳,定点狙杀那些带头冲锋的凶悍蒙古兵,连续狙杀了十几人之后,蒙古人胆怯,明军士气大振,虽然蒙古人漫山遍野,他们俨然是陷入了包围,但却没有人后退。   袁枢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两边的三处制高点,这三处制高点在,精武营就有拖延时间、守住道口的可能,一旦丢失,被蒙古人占据,蒙古人在山头倾射箭雨或者是滚放巨石,那他们就要被动了……   “呼哬!”   蒙古人第二波的猛攻开始了。   ……   此时,阿济格恰好赶到。   东方渐渐发白,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晨曦之中,阿济格清楚看到,蒙古人密密麻麻的挤在山道之上,有人向前,有人试图找寻可以从两侧通行的道路,你推我,我挤你,人喊马嘶,显得十分混乱。   而在最前方之处,一队大约一千人左右的明军,正堵住道口的最窄处。   ——飞虎旗飘扬,山一般的盾牌,一杆杆伸出的森寒长枪,以及盾牌后方的一个个黑洞洞的、不时会冒起白烟火光的铳口,冲上去的蒙古人一战乱攻之后,很快就又退了回来……   阵型齐整,每个士兵都配备精良的铁甲和铁盔,一切的一切,让阿济格立刻就知道,眼前的明军,并不是守卫长城的边军,而是明国京营精武营的精锐!   明白了这一点,阿济格心中惊讶无比,精武营主力不是去往万全左卫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自己的计划,被隆武小皇帝识破了?因而从京师急急派兵来救?   阿济格心中惊疑。   但此时已经顾不上了,大兵困在山道中,乃是兵家大忌,必须立刻摆脱,另外,阿济格也并不是太担心,明国主力都在万全左卫,往来调动,最少需要七到八天的时间,只要出了山道,一切就都任由他来挥洒。   “英亲王,这里是明国京营兵,约一千人,西口那边,乃是密云兵,人数大约两千人左右。”   罗额尔德尼面有慌张的报告。   阿济格冷冷扫他一眼,对他无能很是不满,声音冷冷的命令道:“明军堵在道口,乃是为了延缓我大军下山的时间,不必和他们多做纠缠,立刻分兵,从其他地方开路下山,待我们下了山,道口的明军自然就会溃败。”   “是!”   “呜呜~~”   号角响起。   蒙古士兵都牵着了战马,遵照阿济格的命令,绕道开路下山。   山道口。   见蒙古人忽然停止了猛攻,向后退去,开始漫山遍野的找寻下山道路,杨轩知道,蒙古人变“聪明”了,他们放弃了强攻,想要摆脱困到山道上的困境了,   虽然此间遍布树木、荆棘、山石、沟壑、山形又陡峭,蒙古人更都牵着战马,开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并非不能,几万蒙古人一起动手,也许很快就能趟出一条下山的道路来,一旦那样,自己带人堵在道口的战术意义,立刻就没有了。   “不能让蒙古人顺利离开!”   杨轩闪过这个念头。   但蒙古人要离开,他却也是想不出阻止的办法,只能把目光投向军机参政袁枢。   袁枢皱着眉头,抓着胡须急想了几下,忽然说道:“前些天在英武殿研议计划时,我听陛下说过阿济格三兄弟的一件丑事,今日或可一用……”   ……   “阿济格,你这个懦夫!”   “谁不知道,你是你母阿巴亥和代善私通,生下的孽子~~”   “为了此事,老奴努尔哈赤废了代善的太子,又去了你母的大妃~~休了她~~”   “阿济格,你和代善、多尔衮多铎,根本不是兄弟,你是他们的儿子和侄子啊~~~”   “阿济格,你叫爷爷吧~~”   晨曦之中,停止进攻,正漫山遍野开辟下山道路的三万蒙古兵,忽然都听见了明军的阵阵大喊。   听到此言,阿济格脸色骤然大变! 第一千零七十章 恼羞成怒   老奴努尔哈赤,一生之中最爱的女人,就是阿济格三兄弟的母亲阿巴亥。阿巴亥十二岁就嫁给了努尔哈赤,而努尔哈赤此时已经四十多了,身边女人六七个,阿巴亥凭借年轻貌美和聪慧,很快就得到了努尔哈赤的全部宠爱,先后诞下了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不过不久之后,一件丑闻却在沈阳宫中传了开来,有臣子向努尔哈赤密告,说阿巴亥和代善关系不正常,十分暧昧,并且有人证物证,努尔哈赤听后十分震惊。   虽然照建虏传统,努尔哈赤死后,代善可以继承他全部的财产和女人,但自己尚且健在,就出了这样的丑事,实在是莫大羞辱!   于是,在盛怒之下,努尔哈赤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将阿巴亥休弃到冷宫,不久,又废了代善的太子之位。   但努尔哈赤太爱阿巴亥了,一年之后,便又重新册立阿巴亥为大妃。   虽然对外的是理由是,查无实证,代善和阿巴亥是清白的,当初密告的人,被努尔哈赤以诬告之罪处死,但此事掀起的余波,却依然荡漾了好一阵时间,直到努尔哈赤逝去,才完全平息。   虽然事情过去了,也平息了,但面对母亲当日被人“诬告”和“屈辱”,阿济格三兄弟心中都是愤怒不已的,更不用说,在努尔哈赤死后,阿巴亥被黄太吉阿敏算计,不得已殉葬,此事对阿济格三兄弟的打击更是沉重,在他们三人心中,母亲阿巴亥的地位,是神圣无比,谁也不能触动的,但今日,在这渤海所的山道之上,一千名明军大声呼喊,将阿济格三兄弟埋在心中,谁也不愿意提前的伤疤,又揭了起来,对阿济格来说,明军呼喊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侮辱他的母亲。同时也是在强烈侮辱他。   阿济格如何能不怒?   如果是多尔衮和多铎,他们或许会大怒,但却不会因此改变战术。   但阿济格却不同,虽然明知道明人在激将,但他心中的愤怒却是无法压制。   明人喊的是汉语,大部分的蒙古人都听不懂,但建虏白甲兵能听懂的却是有不少,更不用说阿济格习过汉书。   “罗额尔德尼!”   阿济格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咬牙启齿,目光像是要喷出火来,他站住脚步,猛然回头大叫。   “王爷!”罗额尔德尼急忙抱拳。   阿济格马鞭向山下一指,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带人开路下山,从后方包围这些明贼。本王带兵往下,我们前后夹击,将这一群明贼碎尸万段,一个也不放过!”   罗额尔德尼并不愚笨,他清楚知道,明军的大喊,乃是激将之策,现在阿济格改变计划,要歼灭这股明军,明显就是中计了,但面对盛怒的阿济格,他却是也不敢劝。   ——作为蒙古王亲,他清楚知道阿济格的暴脾气,更知道阿巴亥在阿济格三兄弟心目中的地位。   “是!”   罗额尔德尼领命,亲自带人开路下山。   阿济格的目光望向被明军占据的三处制高点——虽然是制高点,但山势并不算太高,只是太过陡峭,难以爬行罢了,现在明军占据了这三处,在山顶堆砌石块,构建阵地,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和山道上的明军形成了犄角之势,除非是攻占这三处,居高临下攻击,否则正面硬冲明军兵阵,怕是要付出相当代价。   “再上,先夺了三地!”   阿济格马鞭猛指。   “呜呜~~~”   号角吹起,一多半的蒙古兵依然按照刚才的计划,开路下山,但一千建虏精锐白甲兵以及剩下的蒙古兵,则是分成队列,开始对三处制高点,发动攻击。   ……   “阿济格中计了!”   见蒙古人重新发动对三处制高点的攻击,袁枢眼有喜色,他知道,他们刚才的呼喊,成功的激怒了阿济格,现在阿济格最大的想法,并不是立刻下山,而是要歼灭他们,以惩罚他们刚才的胡言乱语。   微喜之后,袁枢眼中又闪过忧虑。   经过刚才的激战,三处高坡周边倒毙了不少的蒙古兵,但驻守的明军也有相当大的伤亡,两百人上去,到现在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现在阿济格疯狂,令蒙古人猛攻,这三处高坡,不知道又能守多久?   “擂鼓!”   袁枢的忧虑,自然也是杨轩的忧虑,他望着三处,高声下令。   “咚咚咚咚~~~”   随军的小战鼓敲了起来。   ……   三处高坡,以邻近山道的那一处最为要紧,因此由把总王安乐带兵一百,亲自驻守。   王安乐,本是天津运河段的一个老实纤夫,崇祯十五年,太子招募京营新兵,他成为京营整饬之后,第一批加入京营的新兵,其后,因为操练刻苦,而被任命为旗长,在京营首战,刘店镇之战中,他亲手刺死了流贼头目丈三尺,立下功劳,其后开封之战、两次击退建虏入塞之中,他奋勇做战,连续建功,到现在,已经累功做到了把总。   不同于过去的木讷、胆小,现在的王安乐,久经战事,沉稳冷静,已经是一个沙场老兵了。   一月之前,托陛下洪福,张皇太后做媒,身为把总的王安乐在京师正式安下了自己的小家,娶了一名良善宫女为妻,两人恩恩爱爱。两年之前,王安乐都还不敢想象,自己有一日居然能够闯出一片名,娶妻成家,在京师有一个正式的住处,那时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填饱肚子,不会饿死,变成野外的饿殍。   这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啊。   今日之战,当游击将军杨轩询问,有谁愿意带兵死守高地时,他想也不想,第一个站出请命。   而他久在杨轩麾下,杨轩知道他的战力和毅力,对由他死守高地,还是很有信心。   现在,当听到隆隆隆的战鼓声,他知道,这是死战的命令。   王安乐立刻就站了起来,手持旗枪,走到临时堆砌的石墙边,高呼:“蒙古鞑靼上来了,迎敌~~”   虽然已经是把总,但王安乐最趁手的武器,还是做旗长时候的旗枪,因此,每逢大战,他必用旗枪。   ……   “杀~~”   “杀~~”   在建虏白甲兵的督战之下,蒙古人举着圆盾和弯刀,开始往上攀爬……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死战待援   “砰砰砰砰~~”   白烟冒起,火光乍现,当蒙古人进入射程之后,高地上的明军鸟铳手,立刻开火。自隆武帝抚军京营,改革军制,推行戚继光的治兵和练兵之法后,京营各部鸟铳和长枪盾牌手的比例,一直都是四五一,就这两年的战事来看,这种比例还是比较科学,能充分发挥三种兵器的不同威力并良好配合的。   今日即便是驻守高地,上下不便,但京营兵还是按照日常操练,在石墙边竖起了大盾,抵挡蒙古人的箭雨和前冲的刀锋。   鸟铳响起,俯攻的蒙古兵立刻就应声倒下十几个,但他们也不是吃素的,在上攻之中,不停的张弓搭箭,向高头抛射箭雨。   虽然京营甲胄精良,但蒙古人射术了得,加上人数众多,抛射的箭雨,如同是雨点一般,叮叮当当,砸在甲胄之上,掀起一片金石之声。   铅弹和弓箭在空中飞舞,双方交火之后,不断有明军将士中箭倒下,而凭着箭雨的保护,有蒙古人冲上了高地,和拒守高地的明军展开肉搏。   “顶住,顶住!刺,刺,刺!”   王安乐脸上带着血,不知道是被箭矢掠过,还是溅上了敌人的血?但他自己根本不觉,他只是大声嘶吼,手中的旗枪一次又一次的刺出,又一次又一次的收回。   蒙古人潮水般的上攻,一刻也不停。   明军在鸟铳之外,也拼命投掷手炸雷。   双方尸体堆满了山头,鲜血浸湿了每一块的山石,一眼望过去,已经是没有可下脚的地方了……   “轰轰轰轰……”   如果是一个时辰之前,蒙古人在猛攻不成之后,立刻就会后撤,但现在却不是了,在阿济格的狂怒和建虏白甲兵的督战下,蒙古兵硬着头皮,以并不擅长的肉搏战,和明军在三处高地展开了激烈争夺。   “王金平,炸雷,炸雷!”   见蒙古兵连续不停,周遭混战,石墙快要被推倒,周边的兄弟已经倒下了一多半,剩下的人也都人人带伤,而蒙古兵却依然不见少,依然往上猛攻之后,王安乐再一次的大吼。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回应。   王金平,他的亲兵,也是他队中有最有力的掷弹手,但是听到他的命令,不管多远,王金平都会跑步过来,声音嘹亮的大声回应:“是!”然后,将手中的炸雷投出,每一次都能找到准确的落点,给敌人造成最多的伤亡。   但今日,王金平没有回应。   王安乐回头,发现王金平仰面朝天,已经倒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眼睛睁着,一支羽箭射中了他的咽喉,而他手中握着也不是擅长的手炸雷,而是战友阵亡之后的长枪。   ——京营规矩,掷弹手在掷弹之外,也要承担一部分长枪手的责任。   “……”   王安乐心中悲痛,想不到金平跟了自己两年,最后却是死在了这里,再左右看,发现手炸雷已经是一颗不剩了。没有了手炸雷,面对汹涌上攻的蒙古兵,他们说什么也是挡不住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旁边高地传来蒙古兵的欢呼声,再仔细一看,发现蒙古兵已经潮水般的涌上了旁边高地,最后的几个明军正在拼死抵挡……   “张武!”   王安乐知道,驻守旁边高坡的乃是百总张武,平常和他关系最好,最后那几个被淹没的身影中,俨然就有张武。   正这么想着呢,忽然听见一声大喊:“王把总~~”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安乐精神一振,寻声望去,只见原本已经被湮没的张武忽然又跳了起来,浑身是血,手中挥舞一把夺来的狼牙棒,奋力格挡,将围在身边的蒙古兵砸的东倒西歪,但很快的,蒙古兵就闪过他狼牙棒,两杆长枪同时刺出,将他戳倒在地。   “王把总~~咱们英烈祠再见了~~~”   临死前,张武用尽最后的声音大吼。   双方只隔了百十米,张武临死前的大吼,王安乐虽然听的不甚清楚,但隐隐却也是听到了。   “英烈祠再见……”   不知不觉,王安乐双眼已经模糊了,他嘀咕了一声,转头看向山道口。   ——“咚咚咚咚~~”   小战鼓依然在擂动。   在高地被猛攻的同时,明军步兵方阵,又经历了蒙古兵连续三轮的箭雨洗涤。   喊杀震天,硝烟不断,但王安乐的目光却似乎是穿透了白烟,清楚看到,他的长官,游击杨轩正站在军旗之下,手持斑鸠铳,微微仰脸看着他。   隐隐的,他似乎看到了杨轩眼中的泪花。   ——在三处高地被攻击的时候,杨轩不顾箭雨,命令鸟铳手全力开火,但蒙古人太多了,盾牌密密麻麻,虽然被鸟铳打倒不少,但却有更多的冲到了高地上。   “杀!”   王安乐猛的回转头,这一次,他没有继续守在石墙后,因为石墙没用了,蒙古兵已经呼哬着,从左右两边涌过来了,他猛地跳起来,大叫一声:“杀啊!”长枪端直了,迎着一名上涌的蒙古兵,砰的一声,将其刺了一个透心凉。   “哈哈哈~~”   王安乐大笑,但笑声未止,左右两把弯刀同时砍来,他脸部重创,鲜血立刻就模糊了眼睛,他踉跄着,不想倒地,还想要战斗,但一杆长枪又洞穿了他的左肋,他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最后那一刹那,他灵魂飘了很远,飘飘渺渺之中,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新妻,正倚在门边,冲他温柔的笑:“夫君,战后早归……”   ……   战斗结束。   守卫三处高坡的明军全数战死,蒙古人潮水般的涌了上去。   这场战斗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多一点而已,但其间的残酷和明军的拼死抵抗,一步不退,一人不降,却是出乎蒙古人的意料。   很多蒙古亲贵都看的胆战心惊。   军旗之下,阿济格脸色铁青,明军拼死抵抗,令他更加暴怒,他右手握着马鞭,指节都已经发白……杀,这些不知死活、毁我军心的明军一个也不能留,要全部杀掉。   ……   占据了高地,蒙古人取得了下山的主动。   而在失去了高地的犄角之后,列在山道口的明军方阵,就显得更是单薄了。   不仅是因为失去了高地的策应,更因为在这半个多时辰里,有更多的蒙古兵绕道下了山,从后方对明军形成了包围,虽然因为山道陡峭的原因,蒙古兵的战马,一时还难以下山,还需要更多时间和更多人手的开路铺石,但下山的蒙古兵,已经有了三四千人,他们结成步兵方阵,对山道口的明军实行了包围,在他们的汹汹人群和猎猎军旗之下,不到一千人的明军,宛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覆灭。   “王安乐他们牺牲了,我们得少退一下,避开蒙古鞑靼可能的滚木和巨石!”   杨轩道。   袁枢点头。   山道口虽然是一个葫芦口,扎紧了,蒙古人就难以通行,但现在蒙古人已经占据两边的高地,如果蒙古人在上面投掷石块,步兵方阵肯定是挡不住的,所以必须退。   历来,阵型移动和战场撤退,都极其考验将官的统帅和应变能力,尤其是在四面皆是敌人的情况下,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造成提前崩溃的惨剧。   因此,一旦列阵成功,一般是不轻易再移动的。   但现在不移不行。   杨轩并不担心移动的失败,他对麾下兄弟的变阵水平有相当的信心,虽然面对重围,兄弟们的眼神中,都流出了一些恐惧,但在恐惧之外,却依然没有完全失去做战的勇气。   这就够了。   “后移一步,起,落!”   口令之中,明军摆在地上的长盾,被提了起来,后撤了一步,啪,长盾重新又落下。再组成盾墙。   接着再提起,再移动,再落下。   如此,一步步的、非常谨慎、非常小心的离开山道口。   见明军阵型移动,蒙古亲贵和阿济格都看到了战机,阿济格马鞭一指:“攻!”   “呜呜~~~”   攻击的号角吹响。   “呼哬!杀啊~~~”   挤在山道上的蒙古兵举着举着圆盾和长刀,向明军扑来,在明军后方的三千蒙古兵也分成三路,迅速向明军逼近,在不停抛射箭雨,给明军造成伤亡的同时,也试图通过巨大的战吼之声,震慑明人的心神,令他们抛下武器投降。   “稳住!”   军旗之下,杨轩嗓子都快要哑了。   从开封之战到入塞之战,他连续经历数次血战,早已经不是那一个有些不羁,自以为勋贵之后,想要光宗耀祖,重新照耀杨家门楣的第二代了,这两年多的战事,令他心里深深知道,刀枪无眼,谁也不是天神,在战场要想活命和取得胜利,非依靠集体的力量不可。   今日就是如此。   能不能坚持到援兵到来,就看他们能不能上下一心,坚定不拔了。   “噗噗噗噗~~~”   明军的长盾刚落下,阵型还没有完全齐整,蒙古兵的箭雨就到了。   黑压压,如同是漫天飞蝗。   又如同是雨打沙滩。   血雨飞溅。   这一轮的箭雨洗涤,对明军造成的伤害,远胜前几轮。   但明军鸟铳,同样给蒙古人造成了不少的伤害。   明军方阵,依然稳定,依然没有溃败的迹象,杨轩和袁枢两人,大声鼓舞士气。   “朝廷的援兵,马上就到了,坚持,坚持!”   “我京营好男儿,绝不做孬种。”   “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蒙古兵嗷嗷大叫,从前后两边冲上来了。   “砰砰砰砰!”   鸟铳鸣响。   血战再一次展开。   战鼓号声角声同时鼓荡,羽箭和铅弹共飞,敌我双方的厮杀和临死前的惨叫声,伴随着血雨,交织成了一副惨烈的战争画面。   ……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   在蒙古人四面猛攻之下,明军不断的倒下,方阵逐渐收缩,但却依然没有崩溃。   那一面染血的飞虎旗,依然在飘扬。   而蒙古人的尸体,却层层叠叠,扑满了整个大地。   阿济格脸色发青,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当年的浑河。   浑河之战时,明军全部溃散,却有一群明国南方步兵,逆势而为,用长枪盾牌加上一定数量的鸟铳,组成了一个严密的步兵方阵,给他八旗勇士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若不是最后招来了明军降兵,用大炮轰击,说不定他们至死都无法攻破明军的步兵阵。   今日俨然就是当日情况的重现。   不同的是,他没有携带大炮,而京营的步兵方阵却比当年的南方兵更稳定,装备也更精良,士气始终不坠。   一千明军,竟然如此难缠。   ……   “王爷。”   站在阿济格身边的浩齐特右旗旗主罗额尔德尼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小声的劝道:“明人只剩下三百人不到了,不足为虑,我看留下少部分人困住他们即可,其他人是不是可以继续前进,攻掠明国城镇呢?”   阿济格咬着牙,抬头望天,此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因为是冬日,天上的阳光感觉没有什么热度,北方呼啸吹过,倒是显出几分寒冷——而经过这三个时辰了,阿济格心中的怒气,也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不然出其不意,抢掠明国的计划,就会失败了。   想了想,阿济格有点不情愿的点头:“好吧,令他们加快下山的速度,分批分次,往怀柔,昌平!”   “是!”   罗额尔德尼长长松口气,急忙抱拳领令。   虽然明军的步兵方阵,已经离开了山道口,但仍在五十步之内,蒙古人密密麻麻的向前涌攻,占据了很大地方,山道口依然是交通堵塞的情况,因此,蒙古战马下山的速度,依然受到了很大的阻碍,到现在,只有一部分的战马下了山,更多的战马,还在山道上挤着呢。   不过阿济格已经点头,蒙古勇士的性命,终于不用再无谓的断送在明军的遂发鸟铳之下,罗额尔德尼心中还是很欣慰的——对他们这些蒙古王亲,蒙古兵不止是他们的兵,也是他们的财富,每死一个蒙古兵,都相当是剥去了他们的一分财富,因此,他们是很心疼的。   “报,报啊~~~~”   罗额尔德领了命令,正要令人去传递,忽然的,就听见马蹄声急促,一个蒙古小佐领急急策马而来,到了阿济格面前,勒住战马,翻身而下,惊慌的跪拜道:“禀王爷,不好了,有大批明军,正向这里汇集而来!”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不同寻常   原来,虽然在围住了杨轩的一千人猛攻,但下山之后的蒙古人,依然没有忘记,派出大量探骑,往周边,尤其是怀柔昌平一带快速探查,以期知道明军的动向和驻兵的多少,以从中选出最佳的攻击目标。   听到此报,众蒙古亲贵都是一惊。   阿济格却是怒,猛的一鞭子就抽了过去,怒道:“明军主力都在万全左卫,此时明国京畿空虚,能有多少兵?即便有,也都是杂牌的老弱。你慌慌张张的,哪有一点像我大清的蒙古勇士?恩?”   阿济格一鞭子过去,蒙古小佐领的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一道血印,他不敢说话,也不敢抚伤,只吓的低下头去,叩首请罪。   “明军有多少人,打什么旗号,是谁领兵,可探清楚了?”罗额尔德尼急忙喝问。   蒙古小佐领这才抬头,哆嗦回答:“回王爷,顺着官道而来的是明军步兵,浩浩荡荡,现在探明的最少有三队,打的都是京营旗帜,人数加起来在万人左右,最近的距离这里,已经不足十五里了,西南方向出现的是明军骑兵,打的旗帜不一,现在尚不能确定是哪一部。”   听完此报,众蒙古亲贵相互一看,脸色都是变了。   此番,他们原本的攻击目标乃是柴沟堡,试图从柴沟堡攻入,劫掠宣府等地,不想英亲王奉了大清皇帝的命令,忽然出现在了张家口,接着点出了林格尔部   的叛变和明国皇帝的阴谋,由此,他们才改变了原先计划,避实就虚,在阿济格的带领下,连夜疾驰转移,三天半的时间,从张家口绕到了渤海所,出其不意的对渤海所长城发动了攻击。   原本,一切顺利,渤海所轻松被攻下,众蒙古王亲对阿济格大加称赞,马屁声不绝于耳,只把阿济格比作了努尔哈赤和黄太吉之后的第三神人,阿济格听了十分受用,一点谦虚的意思都没有,不想先是两股明军出现在山下,阻碍了大军快速下山的道路,继而又激怒了他,令大军在此多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消息传来,明国大军正向这里扑来,距离这里已经不过十几里了。   这哪里是没有准备?   分明是明国已经准备好,就等他们出现,就要将这里合围了。   阿济格脸色也是骤变。   渤海所距离明国京师将近两百里,从自己率领大军出现在这里,到现在,不过半天多的时间,即便明国的探骑都长了翅膀,也不可能这么就把消息送到明军京师,继而明国派出援兵!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明军早知道他会攻击渤海所,所以提前调兵了。   但不应该啊。   关于突破点的选择,他一直都是保密,在这之前,蒙古王亲都以为他会攻击独石口,也就是在独石口附近,他才宣布,这一次攻击的目标不是独石口,而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渤海所。   从独石口到渤海所,不过一天的时间,即便蒙古王亲中间,安插有明国的奸细,也不可能及时的传递出去。   另外。   照从宝利德口中拷问到的口供,明军主力都聚集在万全左卫,而万全左卫距离渤海所四百余里,明军不可能在这么多短的时间内调兵,除非明人不顾京师了,将京师留守的两万人马,全部调出,只不过这样大胆的策略,即便隆武小皇帝同意,群臣怕也不敢执行。   总之一句话,明军来的太诡异。   但这并不是阿济格脸色骤变的主要原因,对阿济格来说,他恨不得明军主力全部出现在这里,渤海所山下的这一片原野,正是一个好战场,他率领蒙古骑兵突击,以步兵为主的明军,一定不会是他的对手,说不得,他阿济格一战就可以超越黄太吉,成为大清的第二人了。   令阿济格色变的原因是,明军来的众多,而他的八旗勇士,却只有一千,现在他只能倚重蒙古骑兵,奈何蒙古骑兵的战马,此时还有将近一半,都挤在山道之上,忙忙碌碌地下不来呢。   ——没有了战马的蒙古人,和孱弱的明人怕也差不了多少,明人又有火器,蒙古骑兵能不能完全依靠?阿济格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眼睛一扫,发现现在刮的居然是冬季少有的东南风,也就是说,他们在下风口,是顶风,明军从西南来,却是顺风了,这一来一往,看似没有什么,但对弓箭射程,彼此的视线和尘沙眯眼,却都有相当的影响。   这天气,对我不利啊。   阿济格心中嘀咕。   “哈哈哈哈~~~”   虽然心里已经升起了一股不安,但阿济格脸上依然是桀骜和自信,先是仰天大笑几声,然后睥睨众位蒙古王亲,马鞭向前一指:“在本王看来,明人倚仗的,不过就是坚城和火器,没有了这两样,来的再多,也不过就是插标卖首的草人而已,现在他们不缩在城中,却出城和我野战,正是本王求之不得的事情啊。哈哈哈哈,眼前的这片好战场,就是本王埋葬他们的坟墓,传本王的命令,各部整队,随本王向前,将明人杀一个片甲不留~~~”   阿济格的大笑和狂傲,令蒙古王亲都稍微镇定了一些,是啊,明人倚仗的不过就是城池和火器,没有了城池,在城外野战,哪是蒙古勇士的对手?   “至于明人残余……”   阿济格目光冷冷扫向了那一面被乱箭射出了好几个大洞,陷在重重包围,但却依然在飞扬的染血飞虎旗,咬牙道:“扎布!”   “在!”   一个蒙古将领出列,却是原林格尔旗旗主宝利德的妹夫,也是他得力助手的扎布。   但扎布出卖了宝利德,现在被阿济格任命为临时旗主,统领林格尔旗的兵马。   “这些残余,就交给你林格尔旗了。限你半个时辰之内,将他们全部拿下,延迟一刻,你就拿脑袋来见我!”阿济格马鞭一指,声音冷冷。   扎布不敢不从,抱拳:“是。”   此时,马蹄声急促,从东口下山的浩齐特左旗旗主哩克图派人来报,说,他们和密云兵在东口激战,已经将密云兵从山道口驱逐,但密云兵并没有退去,双方依然还在激战中。   ——陈永福善守,虽然他率领的密云兵,全面施行京营练兵之法,实行京营制度,刚刚不过四个月,但已经是初见成效,加上东口比西口更为狭窄和难以通行,在陈永福的统领下,密云兵也成功的将下山的蒙古兵阻遏了两个时辰。   “告诉哩克图,本王也给他半个时辰,若是不能成,他就自己到盛京去请罪吧!”   阿济格脸色冷酷。   “是。”   报信的蒙古小头领急忙打马而去。   “本塔尔!”   阿济格看向身边一个四十多岁,鬓角已经微见霜白的蒙古将领:“你什克腾旗,现在连人带马,都已经下山的,有多少人?”   “回王爷,一千人左右。”   那将领回答。   原来,他是什克腾旗主本塔尔,去年建虏入塞,他留守草原,由其长子带兵跟随豪格,结果死在了河间府,今日再战,便由他亲自领兵。   阿济格点头:“本王令你为前锋,率你什克腾旗即刻出击,先给明人来一个下马威~”   本塔尔右手放在左胸口,深深一躬,表示领令,然后翻身上马,带着什克腾的骑兵,滚滚而去了。   “罗额尔德尼,你带本部主力,跟随本王。”阿济格又看罗额尔德尼。   罗额尔德尼也领命。   阿济格马鞭向前一指,远望明军可能出现的方向,脸色冷峻,声音坚定而有信心:“今日之战,将是蒙古勇士,击败明国的第一荣耀,蒙古勇士,随本王一起冲啊~~~”   “呼哬,呼哬~~”   大小蒙古将领,一起举刀鼓噪,振作士气。   于是,下山的蒙古骑兵开始列阵,准备随阿济格出击,没有下山的蒙古骑兵急急下山。   “快,快,再快一点!”   和阿济格镇定不同,在场蒙古王亲之中,爵位最高的浩齐特右旗旗主罗额尔德尼却是显出了焦躁,他冲到山脚前,令下山的蒙古兵加快速度。   和阿济格的豪气不同,罗额尔德尼心中一直都有不安,他隐隐觉得。今日情势,绝没有英亲王所说的那么乐观,眼前的这个战场,也非是最佳,最大的一个弊端就是背对大山,后撤不利,一旦失利,蒙古人惯常的逃走战术,怕是使不出来,如果明军追击够猛,怕就是会兵败如山倒……   刚想到这里,身边亲卫忽然大叫:“王爷,你快看!”   罗额尔德尼转头看去。   只见西南方向,隐隐有一股黄尘卷起,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高——那不是自然风,也不是地震,而是大批骑兵双脚踏地,席卷而起的。   “明骑兵来了……”   这是罗额尔德尼心中的第一想法。   不止罗额尔德尼,所有人都意识到是明军来了。   这百年多来,明军一直都守着漫长的边境长城,他们和蒙古人战斗,大部分进行的也都是长城争夺战,虽然这其间也曾经有李成梁、李如松这一对凶悍父子,率领明军骑兵,深入蒙古腹地,和蒙古骑兵野战厮杀,但李家父子这样的异类太少了,大部分的时候,明军都是依托长城,绝不轻易和蒙古人面对面的野战,尤其是建虏崛起,辽东战发之后,大明精锐骑兵基本都调去对付建虏了,防守蒙古人的精兵减少,就更是不能和蒙古人野战了,因此,蒙古人头疼的是如何突破长城?只要能突破长城,他们自认就可以大肆抢掠,一点都不担心明军会出城大规模的和他们野战。   这些年,也的确是如此。   即便周遇吉为宣府总兵,开始大力整饬部队之后,整体上,明军还是以守为主,鲜少出动大规模的骑兵,或者说,大明缺马,没有大规模的骑兵,自然也就谈不上出动了。   但今日,从黄尘卷起的高度和宽度看,明军骑兵最少也有两三千。   “加~~”   罗额尔德尼心中惊异,他随即拨转马头,往前奔驰而去。   军旗之下,阿济格也是惊异,他也是没有想到,明军骑兵居然敢直接这般就向他冲来。   “哈哈。好啊,明人活腻味了,本王正可送他们上西天!”   阿济格勒住战马,望着那股越来越近的黄尘:“本塔尔呢?他什克腾的勇士在哪?”   ……   “杀~~~”   阿济格离得远,又黄尘弥漫,所以望不清楚,但亲自领兵在前,为大军前锋的什克腾旗旗主本塔尔,此时心中的惊讶,却是胜过所有人。   ——作为蒙古老将,他作战经验丰富,和明军不止一次交手,虽然也曾经遇上过骑射精通,能和蒙古勇士对抗的明国骑兵,但大部分的时候,明军的骑射和使用战马的熟悉程度,都和他蒙古人不在一个档次的,双方野外相遇,先是弓箭对射,然后临近了马刀互砍,最后视情况脱离,无论哪一个环节,他自认都可以占到明人的便宜。   但今日,情况却是意外。   他一千什克腾骑兵奔驰向前,刚冲出去十里不到,就遇上了两大队的明军骑兵。   “隆隆隆~~”   黄尘翻卷,战马踏地似擂鼓。   只远远望见,本塔尔就知道,奔驰而来的这两股明军骑兵,都具有相当的战力,战马也都精良,怕是不好对付,不过丧子的悲恸在他心中燃烧,他想着为儿子报仇,明军出现的越多,他越是高兴,阿济格又令他为前锋,他不能未战先退,坠了什克腾旗的名声,因此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他立刻高声下令,一千什克腾骑兵,一分为二,分别和这两股明军骑兵展开厮杀。   虽然是一对二,虽然明军骑兵总数看起来超过两千了,但本塔尔自恃马快弓急,即便不利,也可快速摆脱,因此他一点都不惧。   “哒哒哒哒~~”   “向前~~”   战马昂扬,骑士奋勇,马蹄声急促,双方越来越近。当临近到两百步之时,双方几乎是同时变阵……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野战又何妨   渤海所山下。   黄尘滚滚,大军云集。   什克腾旗的蒙古骑兵一分为二,呼哬着,向前奔驰。   虽然是一分为二,人马比明军少,但蒙古人并不畏惧,在他们的内心认知里,不要说明人,就是东边的满洲八旗,论骑射之术,也比不过他们。   “哒哒哒哒~~”   马蹄急促,双方变阵。   蒙古人使用骑兵冲击,最擅长的就是一个V字形的包抄队列,尤其是遇上步兵。只要这么让他们包住了,先弓箭再骚扰,不停的逼近,待步兵反击,他们却又策马远离,这么反复的放鸽子,最终,被包围的步兵会精疲力尽,精神崩溃,然后他们一个冲击,就可以将步兵全歼。   即便不是步兵,遇上明军骑兵,这个战术依然有效。   后来,明军骑兵也学到此战术,但实际应用起来,却远没有蒙古人那么娴熟。   “哒哒哒哒~~”   明军也是V阵。   而此时,本塔尔已经辨认出,两股明骑兵,战马精良,训练有素,分别是明国的三千营和周遇吉率领的宣府骑兵。   而两股明军的V字冲锋阵,都有点不寻常,感觉他们挨的极密,一个接一个,相邻的两个骑兵只差一两步,随时都可能会撞在一起。   这是什么战术?   明人疯了吗?就不怕撞在一起吗?   即便不撞,如果要转向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本塔尔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呼喊:“呼哬~~杀~~”   ……   双方以V对V,急速相撞,最先交锋的不是中间的主力,而是两翼的边锋。   眼见快要临近一百步,蒙古骑兵纷纷摘下短弓,搭上弓箭——蒙古短弓最大的优点不是射程,而是射速。从七十步两军相遇,进入弓箭射程,到双方战马驰近,这短短地七十步,优秀的蒙古骑兵可以连射出三支箭,继而放下弓箭,用弯刀迎战,同样距离,同样战马奔驰的速度下,明军骑兵却不能做到,而一个人多射出一到两支箭,那么,同样的人数之下,他们挥洒出去的火力,就会超过对方一成,这也是蒙古骑兵驰骋天下的一个绝招。   今日同样,蒙古骑兵在一百步抽箭张弓,准备对明军连续倾射箭雨。   但九十步,八十步……   蒙古人还没有来得及放箭,就看见对面奔驰撞来的明军骑兵,手里都举起了一个短短地什么东西。   随即,“砰砰砰砰~~”白烟冒起,一枚枚肉眼难见的铅弹呼啸而出,向他们急射而来。   原来,遂发短铳经过两年的研究和尝试,已经定型并且开始大批量的生产,最先装备短铳的就是三千营的骑兵,上马之前,先装好了火药和铅弹,然后等到敌人临近,进入八十步之后,立刻抢先开枪射敌,比之弓箭的七十步,遂发短铳八十步的射程,不止是多了十步,更是占了开火的先机。   蒙古人猝不及防,两边边锋瞬间就倒下了很多,不是本人中弹,就是战马中弹。   ——蒙古骑兵全部都是轻甲,有的甚至没有甲,遂发短铳的威力和射程虽然弱于遂发枪,但对付他们,却是绰绰有余。   战马嘶律律的悲鸣中,蒙古人原本严整的V字形,一下就散乱了不少。   而后,三千营骑兵将短铳塞回腰中,取出挂在马鞍上的短弓,战马奔驰之中,又向蒙古人倾射了一轮箭雨,最后挂了短弓,摘了长刀,向冲撞而来、但脸上已经露出惊慌的蒙古骑兵砍去!   ——砰砰砰。   双方撞在一起。   刀剑相交,战马悲鸣,痛苦落马之声,响成一片。   因为有遂发短铳的相助,原本在第一轮的弓箭急射中,一直都于下风的明军骑兵扳回了一城,不但没有吃亏,反而是占了大便宜。   “撤~~”   当见到明军骑兵阵中白烟冒起,己方骑兵纷纷落之时,本塔尔就知道自己失策了。   可恶的明人,居然将火器用到了骑兵身上,也不知道他们的短铳是如何造出来的?   怪不得他们会密集的挤在一起,原来是为了最大发挥短铳齐射的威力。   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了,本塔尔拨转马头就跑。   其他蒙古骑兵也迅速的掉头而走。   骑射之术,蒙古人天下第一,逃跑之术,蒙古人亦是第一,不论当年朱元璋朱棣,还是后来的黄太吉,在和蒙古人的交手中,都很难全歼对方,茫茫大草原,好像总是眷顾蒙古人,令他们即便大败,而可以逃回很多年,这也是蓝玉跋涉数千里,杀到贝加尔湖,直捣北元老巢的原因,因为只有在老巢里,为了卫护家眷,蒙古人才不会轻易逃脱,也只有如此,才能彻底的歼灭他们。   本塔尔的什克腾旗急急逃走,但明军骑兵却没有追赶,他们打扫战场,原地警戒,飞龙旗之下,三千营主将虎大威,一脸喜色,笑开了怀。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短铳之术,三千营已经操练好一段时间了,今日是第一次使用,虽然杀敌不多,只令什克腾旗扔下几百具尸体,但却已经显出了运用的效能和实际的威力。以后但有遂发短铳,明军和蒙古骑兵面对面的冲锋,就不会再吃蒙古弓箭的亏了。   ……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山脚之下,正在死守的杨轩部,见到远处原野中的滚滚黄尘和蒙古鞑靼忽然往西南调兵,立刻明白,大明援兵来了。袁枢带人大声呼喊,明军士气登时就是大振。   而围攻他们的林格尔旗,却显得战力不足。   ——宝利德事情败露,被阿济格索拿,送往沈阳,扎布被任命为临时旗主,但他血脉不够尊贵,对部众的号召力不够,因此,看起来很是热闹,林格尔旗围住了杨轩的残兵,四面猛攻,但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战斗,双方只是用弓箭和鸟铳对射。   扎布十分着急,连砍了两个怠惰的部下,不过却依然不能激发部下的奋战之心,面对阵型严整,战意坚强的明军方阵,他干着急没办法。   ……   明军兴奋。   与之相反,什克腾旗的快速败回,令各个蒙古亲贵吃惊不已。   阿济格更是愤怒。   “本塔尔,废物!”   不过最终阿济格还是强自压住了火气,等本塔尔到了面前,下跪请罪之时,他冷冷询问战事的经过。   当听到来的乃是三千营和宣府骑兵之时,阿济格眼中的怒气,登时就不见,带之的是一种惊讶和不安——虽然不情愿,但他却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隆武小皇帝识破了他的声东击西之策,派出了三千营和宣府骑兵的主力,救援渤海所了,照常理推断,跟在三千营和宣府骑兵之后的,必然也是明军的步兵主力。   也就是说,阿济格想要突袭明国京畿的策略,已经是失败了。   当听到明军骑兵使用短把鸟铳,在马上齐射,瞬间就打断什克腾旗的队列之后,阿济格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凝重,明人又出新战术和新武器了,也怪不得本塔尔会败。   但这并不表示他会轻放本塔尔。   “区区两千明军就让你败回,本塔尔,你实在是丢蒙古勇士的脸!”   “前锋败逃,乃是重罪,念在你是我大清忠臣的份上,本王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阿济格面色冷冷,马鞭向前一指:“聚拢人马,再次出击,这一次,本王率领大军,亲自为你压阵助威。若是再敢擅自逃回,坠我蒙古勇士的声威,就休怪本王无情了!!”   本塔尔爬起来,   正要咬牙切齿的领命,就在这时,“哒哒哒哒~~”一个蒙古探骑忽然疾驰而来,到了阿济格面前翻身下马,跪报道:“王爷,西面,南面,东面,皆由明军出现,从军旗看,有明国京营三营,保定兵,通州兵,昌平兵,玉田兵,他们行军极快,人数极多,其中南面旗帜最多,兵马最盛,顺着官道而来,将整儿原野都塞满了……”   听到此,蒙古亲贵都是色变。   阿济格急忙登上高处,向南面望去。   ——黄尘渐渐从地平线滚起,先是一点一线,继而蔓延开来,变成了滚滚土流,同时的,由远及近,隆隆隆隆,一种沉闷的脚踏大地的声音,也渐渐传来,虽然没有数万战马一起奔驰那么震撼,但却也同样震动人心。   只听声音看黄尘就可以知道,明军最少怕是有数万,甚至是十万人。而从距离推断,明军距离他们,已经只有三四里了。   站在阿济格身边的蒙古亲贵都惊,有人小声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明军?”   显然,面对大明重兵,他们的信心已经有所动摇了。更有人想,如果数万明军都如山道口的明军那么难缠,今日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是胜了,甚至有可能会大败,不如撤退吧……   但这句话,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和阿济格说。   ——在阿济格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不战而退四个字,谁敢让他退兵,他一定会撕了谁。   阿济格脸色发青,他知道,他必须做一个选择了,如果是过去,他一定会毫不不犹豫的命令蒙古骑兵突击,趁三路明军刚到,立足未稳,冲杀来去,就在这渤海所山下,和明军来一次大决战,在野战中,一举解决明国的全部主力!   但今日,他却是犹豫了一下。   一来,蒙古骑兵尚没有完全下山。   第二,事情很明显,隆武小皇帝已经识破了他声东击西的策略,对渤海所早有准备,原本应该在宣府的宣府骑兵,以及京师的三千营都出现在了渤海所,现在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兵马数万,俨然是决战的姿态,难道隆武小皇帝有十足的胜算?又或者是布置了什么阴谋诡计?   第三,经过去年前年的两次入塞之战,阿济格对明军的实力,已经有了重新的认识,他知道,不能再用过去的眼光看明军了,如果明军真有数万人,兵力超过蒙古,能不能战胜,还真是一个疑问。   第四,今日除了一千正白旗的白甲精锐,其他都是蒙古兵,而蒙古兵的战意并不坚定,是否能遵照他的命令,猛冲猛打,他心里是有疑问的……   ……   不过危急关头,阿济格也不顾不上么多了,一旦明军大兵赶到,三面合围,他这三万蒙古骑兵就危险了。于是他转身回头,环视站在身边的蒙古亲贵,不惊反笑,信心十足的笑道:“哈哈哈哈,明军倾巢出动,看来是要和我大清决战了,只可惜,其统帅无能,不会用兵,面对我大军,居然还急速行军,一点都不知道珍惜体力,此正是萨满天神赐给我们的好时机啊。”   说着脸色一沉:“罗额尔德尼,巴札木苏,传本王的命令,不必等全军下山了,各部游骑立刻对明军展开攻击,用我蒙古勇士的弓箭和弯刀,杀明人一个片甲不留!”   巴札木苏,是哈刺慎(喀喇沁)左旗旗主,这一次,因为入袭的渤海所长城距离哈刺慎左旗只有两百余里,因此,阿济格也调动了哈刺慎左旗,作为旗主,巴札木苏郡王,亲率五千哈刺慎骑兵以为相助,但不同于张家口塞外四旗,他哈刺慎左旗主要任务是辅助,因此,在这之前,阿济格并没有调动他,但现在明军大兵赶到,事危急,阿济格不能不用他了。   “嗻!”   各个蒙古亲贵和大小将领都是答应,下了高处,各领兵马,准备出击。而刚才逃回的什克腾旗重整兵马,再为先锋。   此时此时,大约八成蒙古骑兵都已经连人带马下山,但仍有两成在下山的道路中,而京营杨轩和密云兵的顽强固守,也依然还在进行中,所以蒙古兵一次又一次的发动攻击,但没有大炮相助,在明军严密的阵型和犀利的鸟铳面前,他们每一次的冲锋所换来的,不过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   “呜呜~~”   蒙古号角在原野里鼓荡,蒙古人排列马队,大声鼓噪,鼓舞士气,准备出击。   而这时。   那从地平线上卷起的滚滚黄尘,越来越近,在冬日那并不温暖的阳光照耀之下,清楚看到,明军旗帜遮天蔽日,兵马浩浩荡荡,车轮辚辚之中,隐隐还能听到“咚咚咚咚”的行军小鼓之声。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两军对阵   渤海所山下。   旌旗猎猎,大兵云集,锣鼓号角声不断,战事一触即发。   阿济格的大纛已经竖了起来,他立马大纛之下,咬着牙,远望明军,脸色严峻。   “王爷,王爷~~~”   脚步声急促,有人策马奔上了山坡。   这一次奔来的不是探骑,而是浩齐特右旗旗主罗额尔德尼,他急急奔驰而回,到了阿济格面前,脸露惊骇的报告:“已经探清楚了,从西面来的,是宣府、保定、昌平兵,加上一部分的京营,兵力在一万人以上,东面是玉田兵、通州兵和少部分的京营兵,总数约在七千,南面来的是明军主力,全部为京营兵,人数将近三万!”   一万、七千、三万,加上仍在山脚下死战的明军,明军总数将近五万。   对于明军的兵力,阿济格并不惊讶,多年宿将,只从明军卷起的黄尘,他对明军数量就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准确的判断,现在罗额尔德尼的回报,不过是证实罢了。   以三万蒙古兵对五万明军,就兵力来说,其实并不太吃亏,关键是,这里的战场对他们并不有利,而蒙古人的动作又拖拖拉拉,远没有满洲勇士好用,阿济格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还有,前方回报,说南面而来的明军主力阵中有二十四面大旗,还有黄罗盖伞闪现,明国皇帝好像就在其中!”罗额尔德尼再报。   “隆武来了?”   阿济格微微一惊,凝目往远方望去,但他没有千里镜,明军滚滚而来,军旗飘扬,他根本找不到黄罗盖伞在哪?不过他对罗额尔德尼的回报却是坚信无比,仰头大笑两声:“哈哈哈,好,好,太好了!”   笑罢,脸色一沉,冷笑道:“五万人,三面而来,亲自领兵,隆武小皇帝好大的胃口,这是想要一口把我们吞下啊。只可惜,我大清勇士都是铁打的,他口张的越大,牙就崩的越多!”   罗额尔德尼却默默不语,眼神中的不安藏不住,显然,他也有点担心和害怕了。   不止他,面对人数众多的明军,很多蒙古亲贵都在暗暗犯嘀咕,   他们只是想要抢掠,占便宜,撸一把就走,现在明军摆出决战、拼命的姿势,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阿济格下了决战的命令,他们没有人敢抗拒,另外他们也深深知道,背靠大山,对骑兵不利,除非是杀退明军,否则他们现在即便撤退,怕也难逃明军的追击。   阿济格看向罗额尔德尼,脸色冷峻:“罗额尔德尼,明军三路而来,东面的玉田兵最弱,人马不过七千,如果能先击溃东面的玉田兵,明军士气必然全线动摇,到时我蒙古勇士再大举反击,定可一举击溃明军。你赞同否?”   “王爷英明!”   罗额尔德尼右手放在左胸口,做鞠躬状。   阿济格盯着罗额尔德尼,继续道:“今日蒙古五旗中,你浩齐特右旗人马最多,论统兵之术,也数你罗额尔德尼最强,我意将攻击玉田兵的重任交给你浩齐特右旗,不知你可愿意?”   罗额尔德尼急忙躬身:“愿意,必不让英亲王失望!”   “好!”阿济格大喜道:“不愧是蒙古勇士,我爱新觉罗的女婿,但是成功,我必上疏睿亲王,将你的阿扎克郡王,提为亲王!”   罗额尔德尼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他知道,这个任务绝不是容易,不说玉田兵的底子乃是白广恩留下的,是原先的九边精锐之一,也不说现在玉田总兵刘耀仁乃是原先的精武营副将,只说明军犀利的火器,就是令人头疼。   但阿济格命令,他不敢不从。   罗额尔德尼领命,急急而去。   阿济格再下令:“给哩克图、巴札木苏、本塔尔传令,令他们不惜一切,骚扰、牵制西面和南面的明军,配合罗额尔德尼,使明军不能救援玉田兵。但是有失,本王的军法绝不饶他们!”   “嗻!”   白甲兵急急去传令。   阿济格抬头望向明军所来的方向,目光似乎想要透过战场的硝烟和黄尘,看到隆武,口中则是狞笑道:“隆武小皇帝,你以为我阿济格是好欺的吗?今日定叫你后悔!”   ……   同一时间。   明军阵中,黄罗盖伞之下,金盔金甲的隆武皇帝朱慈烺,正站在一处平地凸起的小山坡上,举着千里镜,徐徐扫望渤海所山脚下的敌军。   这一次,阿济格选择从渤海所突破,确实是有点出人意料,不止是因为建虏从没有攻击过渤海所,更因为渤海所长城断群山环绕,通行极其不便,对以骑兵为主的蒙古人来说,渤海所绝不是一个突破的好地点,也因此,从去年到今年,蓟州、密云段各处的长城,都增强了守御,在本部兵马之外,又多了京营的轮值兵,唯独渤海所依然是原先的兵力在驻守。   渤海所的位置极其关键,不但距离京师极近,而且有官道直通昌平皇陵,蒙古人从这里入寇,下山或许需要一些时间,可一旦下山,周边就都是大道坦途,不论昌平的皇陵还是怀柔、通州京师,都是他们的兵锋之下,京师必然慌乱,加上阿济格胆大冒险的性子,因此,朱慈烺才会判断,阿济格极有可能会走没有增兵的渤海所。   而果然,阿济格率领蒙古大军出现在了渤海所。   现在想来,朱慈烺微微庆幸,不是庆幸自己的聪明,而是庆幸军机处对于京畿安全早有谋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将保定兵的驻地,从原先的保定府,改到了京师丰台,原因也简单,李自成张献忠先后败逃,中原匪患基本肃清,保定兵已经没有了原先为京师西南屏障,阻挡流贼的必要。   而与之相比,因为封禁边贸的原因,蒙古对大明的袭扰日益增多,为了稳固京师,调保定兵到京师附近,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新任保定总兵王允才是九月初得到朝廷的任命,继而带兵离开湖广,往京师而来的。   十一月,也就是半个月前,王允才到达京师,觐见隆武帝,当初开封之战时,还是太子的隆武帝就和王允才熟识,知道他不但是左良玉麾下的猛将,而且心有忠义,和马进重并称“王马”,是一个可用之人。觐见之时,笑意温言,又赏赐了良马和金银。   王允才何成受过这样的恩宠?感激涕零,誓死尽忠。   因为王允才刚到京师,部队需要修整,因此此次应对张家口塞外四旗,朱慈烺并没有动他,而是留他在丰台修整,但想不到事情有变,阿济格从渤海所突破,京营一部分的主力留在宣府,无法及时赶回,因此,留守丰台的保定营,就派上大用了。   王允才绰号铁骑王,他从湖广带来了三千精锐中,有一半是骑兵。   而原保定营的三千人马,被朝廷改为西山兵,驻扎西山。   此外,被任命为通州副将李国英,也带了八百骑兵赴任。   因此,虽然京营主力前往宣府,但其实京师兵力并不算太空虚,而在隆武帝一声令下之下,保定营,通州兵,玉田兵,昌平兵一起行动,加上以急行军奔回的一部分京营主力和宣府骑兵,就构成了今日和阿济格决战的主力。   所以,朱慈烺心里是庆幸的。   若没有军机处的提前谋划,没有工部建造的各种新式车马和对京师官道的修缮,今日大明主力就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渤海所。   现在,面对蒙古骑兵的袭扰和阿济格做出的决战姿态,朱慈烺心中是有相当底气的,虽然蒙古人都是骑兵,来去如风,又有阿济格坐镇,看起来气势汹汹,不过渤海所山下的这一片好战场,却没有过多的空间任由蒙古人驰骋,明军虽然是步兵,看似急行军赶到,但其实仍有相当的保留,只要各部齐心协力,按照预先的作战计划,步步向前,逐渐压缩蒙古人的活动空间,最后将他们逼围在渤海所的山脚之下,胜利就是属于大明的。   当然了,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蒙古人不是傻子,阿济格更是用兵凶狠,他们是绝对不会让危机逼近的。双方必然要有一场血战。   ……   在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之中,朱慈烺最关心的是被蒙古人重重包围,但却依然在奋战的杨轩和陈永福部,见到两军军旗未倒,激战还在进行中,他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暗道好样的。今日之战,一是要击败张家口塞外四旗,第二,就是要想尽办法,尽快解救杨轩和陈永福。   “陛下,蒙古兵上来了!”   站在隆武帝身边,同样举着千里镜的陈奇瑜忽然道。   朱慈烺迅速将手中的千里镜从山脚下离开,转向大军的前方——镜头所见,蒙古骑兵果然是冲上来了,虽然距离还有三四里,但看的却极其清楚,于是缓缓道:“来的好。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布阵!”   “是!”   京营中军传令官李来亨大声答应。   ……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黄尘卷起,蒙古游骑兵开始出击,他们分成十几路,呼哬着,分别迎向不同的明军,其意图很明显,一来是骚扰,二来是试探,如果明军出现混乱,那么他们立刻就会冲明军一个大乱。   “当当当当~~”   此时,从南面而来的明军京营主力,在一阵清脆的铜锣和金器之声后,已经是停下了,随即三角旗晃动,旗语指挥,各部开始布阵,三千营和宣府骑兵护住大军的两翼,   因为一开始就是一个一个的小方阵,按照建制,踩着官道和两边的原野而来,平常又训练有素,因此布阵极快,只看见军旗摇动,车轮辚辚,听见锣鼓咚咚,各部按部就班,丝毫不见混乱,盾牌手长枪手就位,鸟铳手出阵警惕,当蒙古游骑冲近时,他们立刻开火。   “砰砰砰砰~~”   ——不同于过往明军鸟铳手,不等敌人进入射程就胡乱开火的坏毛病,现在明军上下,对鸟铳手开火距离和开火命令,有极其严格的规定,操练更是严苛,每日实弹众多,但是有人不听命令,提前开火,等待他的,既然是重罚,就这么长期操练下来,士兵们渐渐养成了机械本能,除非是听到哨子声音或者是长官命令,否则绝没有人擅自击发。   明军阵型严整,布阵有条不紊,遂发鸟铳更是犀利,射击的过程中,更有一辆辆的厢车被推了出来,并有简易的拒马进行组装,骚扰的蒙古骑兵无机可乘,无法突破,被打的血肉横飞。   “打的好!”   中军旗下,军机大臣刘永祚大声称赞。他为宣府巡抚多年,对蒙古人的战术十分熟悉,当蒙古铁骑哒哒哒猛冲而来之时,他心中是微有担心的,担心京营应对不好,会出现混战,继而影响士气和战力,甚至造成失败,现在见京营应对得体,丝毫不见混乱,他算是放了心,同时对今日的战事,也更有信心。   ……   “呼哬~~”   十几路蒙古游骑,有一半往南面明军主力而来,另外一半,分别冲向了西面和东面。   和南面的主力不同,东面和西面,都派出小股骑兵迎接蒙古兵的骚扰,拖延速度,然后才是鸟铳射击,整体过程,虽然不如南面的京营主力那么齐整和顺利,不过最终都成功的顶住了蒙古骑兵的骚扰,没有被冲乱阵脚。   关键原因,并非是蒙古骑兵来的不够快,弓箭不够急,而是各部都早有准备,实行小方阵前进,各阵之间留有空隙,厢车、鸟铳、铁蒺藜、拒马、携带齐全,全部都装在马车之上,但是听见鸣金停步之声,立刻就原地组阵。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两边走在最前的,都是京营的精锐。   西面来的明军前阵,乃是阎应元率领的精武营第一镇,东面则是京营派往蓟州卫戍的一千五百人,加上刘耀仁用京营之法操练的玉田兵,如此,蒙古骑兵虽然像过往一样,向明军发动袭扰,不停的射箭,但却无法取得过去的效果,难以对明军造成动摇。   如果是过去,蒙古游骑肯定就要撤了,但今日不行,即便骚扰不顺,明军没有破绽,他们也不肯退,一次又一次,继续对明军发动袭扰……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冲击   ……   “废物!都是废物!”   阿济格眼力极好,虽然没有千里镜,但他站在高处,还是对这一片的广阔战场,有所掌控。见蒙古骑兵骚扰不顺,明军按部就班的布阵,眼见是无法阻止,他咬牙启齿,几乎是怒不可遏。   ——野战最重要的就是阵型,一旦明军阵型完成,挡住了原野,他们今日的胜机怕就要渺茫了。   所以阿济格的怒气无法遏制。   老实说,以他的脾气,他真恨不得现在就领着一千满洲勇士,冲下山去,将明军杀一个人仰马翻,但不行,他必须等最好的时机。   “罗额尔德尼在干什么?他浩齐特右旗的主力磨磨蹭蹭,怎么还不出击?”   阿济格目光又看向东面,大叫。   照他刚才的命令,西面和南面是骚扰,东面才是主攻的方向,在明军大军压近,战场空间有限的情况下,东面越早突破,此战取胜的机会就越大,不然拖延下去,战局就会对他们越发不利。   ——目光望去,只见罗额尔德尼的浩齐特右旗已经列阵完毕,罗额尔德尼纵马来去,此时正在鼓舞士气,分派任务,对玉田兵的总攻击应该马上就会开始。   但阿济格还是急,他觉得,罗额尔德尼拖拖拉拉地实在是太慢了,如果是他八旗勇士,现在说不定已经将玉田兵击溃了。   “呼哬~~~”   此时,听见浩齐特右旗发出震天的一声喊,罗额尔德尼举刀,用蒙古语呼喊了一声,随即,所有浩齐特右旗的骑兵一举举弓,然后万马奔腾,哒哒哒哒,分成前中后三队,三队又各分成左右两个方向,向玉田兵突击而去。   作为蒙古年轻一带的知兵者,罗额尔德尼心里十分清楚,情势绝没有阿济格嘴上说的那般轻松,在明军重兵赶到,背靠大山的情况下,他们其实已经陷入了危局,如果不能在短时间之内击溃东面的玉田兵,等明军站稳脚跟,摆出站阵,等待他们的,必然是一场失败。   因此,罗额尔德尼没有保留,一上来就把浩齐特右旗的主力,全部都压上。   “哒哒哒哒~~”   马蹄踏起黄尘,大地震撼,蒙古骑兵如开闸的洪水,向玉田兵卷去。   ……   玉田兵军旗之下。   玉田总兵刘耀仁放在千里镜,对站在身边的通州副将李国英说道:“果然如陛下所料,蒙古鞑靼的主力,向我们扑来了。”   李国英出身辽西,崇祯五年,和父兄一起,跟随左良玉入关剿贼,到现在,已经积功做到了副将,若说在左良玉麾下,王允才是骑兵第一将,那他就是第二将,左良玉在世时,对他十分器重,倚为心腹,但左良玉去世之后,面对朝廷的诏令,他虽然曾经有所犹豫,但却是决定接受朝廷任命,并不惜和左梦庚兵戎相见,到任通州之后,他也全力整兵,想要做出一番功业,今日重新面对建虏蒙古兵,又知道皇帝陛下正在南面的主力大军之中,此时正盯着他看呢,因此他摩拳擦掌,急于想要表现一番,听了刘耀仁的话,他立刻抱拳道:“刘总镇,末将愿带兵出阵,杀杀蒙古人的锐气!”   “不,蒙古人气势正盛,尚不是和他们正面决战的时候,你的主要任务,还是拖延,不使他们搅乱我军布阵的步伐。但是我军阵型完成,就是你功劳一件!”   刘耀仁道。   历史上,刘耀仁并没有留名,但他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儒将,为人冷静,有大局观,朱慈烺整饬京营发现其才,所以拔擢为精武营副将,白广恩下狱之后,玉田总兵一职空缺,朱慈烺首先想要的就是他。   今日,玉田兵独自从东面来,肩负重任,一开始,朱慈烺就令人将今日做战构想和大略战略告知了他,所以刘耀仁心中很清楚,今日他玉田兵的首要任务不是攻,而是守。只要磨了蒙古人的锐气,不使他们从东面突破,那陛下和军机处的战略目的,就算是完成了,时间拖延下去,大明必胜。   “明白!”   李国英抱拳,随即带着麾下八佰骑兵出阵。   于是,“咚咚咚咚~~”列阵的小鼓敲响,三角军旗摇动,玉田兵和京营兵加上通州兵的七千人,摆出了一道长长地偏平阵,但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字形,而是品字形,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突出的小方阵,就如城墙的马面和棱堡的突出部一样,不但可以顶住敌人的正面冲锋,也可以向两边输出火力,成为一个支援点。   ——这个小方阵由厢车和大盾环绕,大盾都砸入地下,是真正的盾墙,长枪手鸟铳手投弹手藏身其后,蒙古人想要突破他们,绝不容易。   这种布阵方式,并不是刘耀仁临时想起,而是京营早有操练,十五年,在当时还是太子的隆武帝的点拨之下,众位将军和参谋反复研究和演习,最终确定下了三个野战阵型,以应对不同的情况,并反复操练。   不过从十五年到现在,却一次也没有运用过,原因就是因为这两年以为,大明和建虏进行的大部分都是城池争夺战和猝然遭遇战,没有野战布阵的机会。   而真正的大军野战,今日是第一次。   在玉田兵布阵的中间,蒙古骑兵不停的骚扰,弓箭连射,李国英率领八佰骑兵护在左翼,玉田副将梁甫先率三百骑兵护卫在右翼,连续挡住了蒙古骑兵连续三轮的骚扰,当罗额尔德尼的浩齐特右旗蒙古大军,呼哬着,席卷而来,天地变色之时,李国英望了一眼中军所在,也就是大明皇帝所在的方向,又回望了一眼,见玉田兵的阵型,还没有完全列成,心知他必须再拖延一阵时间,于是举刀高呼:“弟兄们,再杀鞑靼一阵,待到军阵完成,我军就必胜,建功立业,就是今日啊,随我杀虏~~杀!”   作为辽西将门出身,今年刚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做到副将,是左良玉最器重的年轻将领,李国英虽然功名心很重,急于出头,但却也自有一番血性,面对滚滚而来的蒙古骑兵,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他是说什么也不会退的,高声呼喊之后,他纵马向来袭的蒙古骑兵冲去。   “杀~~”   他部下随即跟上。   见李国英迎敌,梁甫先也高声响应,带兵迎击。   一时,箭矢如雨,战马激烈……   ……   中军大纛,黄罗盖伞之下,隆武帝正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当见到李国英奋勇迎敌时,他微微点头,左良玉虽然跋扈,但他麾下有几个将领还是很能打的,王允成,李国英,徐勇,都曾经历史留名,今日见李国英之勇,确也配得上他的名气。   只不过大明骑兵太少了,这么消耗下去,迟早要打光,而蒙古骑兵却是密密麻麻,连续不断,一旦没有了骑兵的牵制,大明必然被动。   “李顺走到哪里了,令他加快速度!”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再一次命令。   虽然没有骑兵,但大明却有另一个法宝,那就是轻便的火炮。   今日大战,随便是五万人对三万人,己方兵力占优,但朱慈烺心中却也是不轻松,他清楚的知道,今日要想大胜,光有兵力优势是不够的,需得有另外两个要素的加持。   第一,阿济格有决战之心,只要阿济格想决战,在这渤海所山下摆开阵势,大明就有三分胜算。如果阿济格是一个胆小鬼,见明军众多,立刻一窝蜂逃散,大明虽然是能胜,但所得却不会太多,也不会伤到张家口塞外四旗的元气。   第二,就是炮兵的及时赶到。   现在,虽然大明三面合围,但情势却是处于被动之中,尤其东面的玉田兵能不能坚持住,是此战胜败的关键,而李顺的神机营越早赶到,大明胜利的机会就越大,因此,朱慈烺又一次的催促。   ……   官道之上。   黄尘踏起,车轮辚辚。   神机营正在急速赶路。   “快,快呀!”   李顺立马道边,不住的催促。冬日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陛下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如果他不能按时赶到,那肯定是要人头落地的。因此,他急的不行,连连催促,冬日寒风如此的冰冷,他却一头一脸的热汗。   若说现在神机营行军,其实已经比过往先进了很多。   所有的火炮,都改成了新式铸铁轮,由战马拖拉,两马拉一炮,在官道上疾行,车夫坐在车辕上,不住的扬鞭。   拉着炮弹火药的弹药车,都是新式赶制的四轮马车,载重是过去的两倍,同样是两马拉行,但在官道上跑起来,却一点都不比炮车慢。   当然了,所谓的快,是和过去相比,如果和骑兵、步兵的急行军相比,炮车还是很慢的——这不止是因为车轴和滚轮的限制,更因为火炮是一个金贵物,运输必须小心,弹药更是要谨慎,一点马虎都不能有,不然一旦出了意外,毁坏几门火炮是小,贻误了战机,掀起大爆炸,那就是大事了。   “菩萨娘娘保佑,保佑我李顺顺顺当当的赶到渤海所。”李顺擦一把额头的热汗,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隆武陛下亲自赏赐的一块珍贵怀表,确定了一下时间,再一次的大喊:“快,都他娘的快一点~~~”   ……   主战场。   杀声震天。   玉田兵直面而对。   “呼哬!”   马蹄疾驰,蒙古骑兵滚滚而来。   作为主将,罗额尔德尼当然不在最前,而是在中间,在距离玉田兵还有八百步之时,他勒马停下,然后站在马背上,手挡眼眉,仔细观望明军大阵,当见到明军摆出一个不同于往常的怪异阵型时,他微微皱眉,但此时,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因为两队前锋骑兵,已经和明军迎住的两队骑兵战在一起了。   “不必管明军骑兵,迂回绕后,直扑明军兵阵,决不能令他们列阵完成!!”罗额尔德尼大叫。   ……   “再上五百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许后退一步,动摇军心者,斩!!”   玉田兵将旗之下,刘耀仁举着千里镜,观望激战,不时下令。   蒙古铁骑滚滚而来,连续攻击,但玉田兵巍然不动。   ……   东面激战,而蒙古骑兵对南面和西面的骚扰攻击,也依然在继续,一眼望过去,十几里长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喊杀鸟铳之声,敌我双方对一些地点展开反复争夺,虽然明军有威力强大的遂发鸟铳,但蒙古人终究是骑射第一,骚扰放鸽子更是他们所擅长,就伤亡人数来说,明军其实也没有占到多少的便宜,毕竟在京营精锐之外,还有昌平兵等临时征调来的地方部队。   “陛下,阿济格调走浩齐特右旗,现在咱们对面,只剩下浩齐特左旗、哈刺慎左旗、什克腾旗和林格尔旗了,林格尔旗围攻杨轩,浩齐特左旗有一半的兵马在包围陈永福,加上还有一些蒙古人还没有下山,整儿对面,能立刻迎战咱们的蒙古鞑靼,不过一万多人,不如主动派一支劲兵出击,一来杀杀蒙古鞑靼的锐气,令其知道我大明骑兵的厉害,二来出其不意,缓解一下我们各处的压力!”   见战况激烈,明军各部布阵的速度,受到了极大影响,有几处一连立了两次,都被蒙古人疯狂冲击,不得不退回,高斗枢思谋了一下,向隆武帝献策。   ——现在军机处的五个大臣中,高口述最善守城,而他守城的一个秘诀,不在守,而在攻守兼备,常常在流贼攻城最急的时候,他会派总兵王光恩忽然出击,杀流贼一个措手不及,从而扭转形势,今日也是如此,蒙古人攻势猛烈,大明虽然兵马多了两万,但形势却有点被动。   听到高斗枢此策,刘永祚立刻拱手:“高大人此策甚好,臣以为可行。”   陈奇瑜也拱手,但眼神却似乎闪过了一丝不快,他是第二军机大臣,今次于兵部尚书李邦华,但排名之下的高斗枢提出此议,感觉是抢了他的风头,这令他有所不满。   朱慈烺点头:“不错,我大明是该出击一下了,命令王允成率兵出击,杀杀蒙古人的威风!告诉他,就说朕会亲自擂鼓,以为他助威,但是他能取胜,朕不吝重赏!”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阿济格出马   ……   “咚咚咚咚~~”   明军阵中,十几面牛皮战鼓,忽然一起擂响,声震天地,于原野中列阵的步兵,也一起呼喊,只把人的耳膜都要震破了。随即,右侧的一片盾墙忽然拔地,闪出了一条通道,一千余名大明精骑从阵中呼啸而出!   策马冲在最前、挥舞长杆马刀的正是王允成。   王允成今年已经四十有五,算是一名老将了,出身辽东,从崇祯五年起就跟随左良玉剿匪,十二年过去,积功做到了总兵,若论年纪和资历,他其实并不比左良玉差多少,只是在气度和时运之上,不如左良玉,因此一直屈居左良玉之下。   不过王允成并没有嫉妒,相反,他对左良玉佩服之至,对左良玉的命令,也从来没有二话,并不只是因为左良玉厚待部众,深孚众望,对他王允成十分器重,更因为王允成自己心中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甘愿作左良玉的绿叶。   左良玉死后,其子左梦庚不论能力和气度,都不如左良玉的十分之一,王允成自然不愿意再居于左梦庚之下,朝廷诏令到达,调他为保定总兵,他想也不想,立刻就接令,准备移防,甚至不惜和左梦庚兵戎相见。   这其中,并不全是因为忠义,更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当今隆武帝圣明,远非先帝可比,不要说左梦庚,就是左良玉在世,除了乖乖俯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左梦庚愚钝,不肯和朝廷配合,既如此,他当然不会随着左梦庚一起背负那逆贼的骂名了。   到了京师,得隆武帝亲见,战马甲胄都得到补充,隆武帝温言亲切,又有金银赏赐,王允成感激涕零,敢不尽忠?   今日,得到新任中军官李来亨传来的命令,他知道,这是陛下对他的一次考验,他若不能通过,以后就难得到隆武帝的信任了,于是他挺胸抬头,慷慨道:“请回报陛下,王允成必胜!”   就在列阵之时,王允成回头观望,正看见金盔金甲的隆武帝登上了战鼓台,接过鼓手的鼓槌,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转身,对着战鼓,咚咚地擂动了起来。   “陛下亲自擂鼓,为我等壮威~~”王允成立刻热血沸腾,勒马转身,对身后的将士高声呼喊:“此乃我等从未有过的荣誉,为大明,为陛下,冲啊~~”   他麾下骑兵亦都是感奋,举起长刀:“杀啊~~”   战鼓声声,马蹄滚滚,王允成的一千余骑兵突阵而出,向蒙古人的中军杀去。   蒙古人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明人居然敢出动出战,正围着明军大阵骚扰、放箭的蒙古骑兵急忙转身奔逃。不过战场拥挤,战马速度提不起来,很多人刚奔了几步,就被追来的明骑兵射于马下了。   一时,围在明军大阵骚扰攻击的蒙古骑兵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不许退!退后者斩!”   已经败了一阵,现在充当前锋主力的本塔尔,见明军骑兵忽然出击,往本方中军冲来,本方骚扰骑兵往两边撤退,情势变的混乱,有可能惹的阿济格大怒之时,他顾不上许多,急忙拔出长刀,带着尚在身边的七百精锐亲卫,呼哬着迎了上去,同时吹动号角,命令周边的什克腾骑兵集结,试图想要击溃这股明军,斩将夺旗,以赎前罪。   这一次,本塔尔学聪明了,没有像这一次那样,采用V字形冲锋,而是采用了散兵形。   如此,最大避免了短发鸟铳可能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砰!”   如两股奔泻的钢铁洪流,两支骑兵撞在了一起,一时,刀剑相交,战马悲鸣,王允成奋勇向前……   ……   见王允成已经和蒙古人站在一起,朱慈烺奋力擂动鼓槌,鼓声更急。   “万岁!万岁!万岁!”   皇帝亲自擂鼓,明军士气大振,从东到西,从鸟铳手长枪手到骑兵,所有人都爆发出了震天的呼喊。   这声音直冲云霄,震撼天地,隐隐地,连渤海所的连绵群山,都微微在晃动。   ……   东路。   蒙古浩齐特右旗旗主罗额尔德尼正带兵猛攻玉田兵,忽然就听见西南方向忽然战鼓声大作,接着就是一阵震天的呼喊,“万岁,万岁!”他不由一惊,转头望去,只见黄尘滚滚之中,好像是有一支明军骑兵从明军大阵之中迅疾杀出,往阿济格大纛所在的方向冲去。   ——啊,罗额尔德尼暗想,明人好大的胆子,不过几千骑兵,居然敢出阵和我蒙古勇士对战!随即明白,明骑兵是钻了他浩齐特右旗离开的空子,隆武皇帝又御驾亲征,明军士气旺盛,突然出击,冲击力未必就会弱!   罗额尔德尼眼中迅速闪过忧虑,他倒不是担心另外四旗挡不住明国骑兵——明国骑兵战力提升的再快,也不会是草原雄鹰的对手,他担心的是明国士气大振,四旗无法缠住明军主力,明军主力会支援玉田兵,甚至是派出队伍,袭击他的背后。   但此时此刻,他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他浩齐特右旗的任务就是击溃东面的玉田兵,给明国皇帝沉重一击,继而打开局面,为蒙古立威,也为大清立威。在完成这个任务前,他不能多想,他也相信,以阿济格的眼光和指挥能力,应该能做出恰当的回应。   “杀~~”   罗额尔德尼回转注意力,目光再看向玉田兵,用蒙古语高声呼喊,同时命令身边的亲信仆兵,连续不停的吹动号角,指挥浩齐特右旗各部,向玉田兵发动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   中路激战。   在圣命的激励之下,王允成率领麾下精锐,奋勇向前,冲的极快极猛,最初之时,的确是将蒙古人冲了一个措手不及,本塔尔死命阻挡,也没有能挡住,但蒙古人终究是骑射第一,人数又众多,短暂的慌乱之中,他们迅速就重组列阵,哈刺慎左旗派出大军,对王允成发动反冲锋,弓箭如雨,很快,王允成的一千多骑兵,就陷入了蒙古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杀,杀啊!”   王允成纵马在前,坐劈右砍,往来冲突,连续杀落了十几个蒙古兵,只觉得臂膀都酸麻,但蒙古兵却越来越多,围的也是越来越紧,左右一看,发现跟在身边的部下,已经只剩下一半了,周围的蒙古骑兵却是重重叠叠,如汪洋大海一般,呼哬喊杀,羽箭连续不断的射来。   看清周边情况,王允成心中不禁一惊。   ——他冲的太快太猛,已经是陷入了蒙古人的重围,若不尽快突围,自己连同身边的两百个兄弟,将会一人不存,全部为蒙古人所杀……   “往东杀~~”   见蒙古人在东面的兵马比较薄弱,王允才马刀一指,向东杀去。   “呜呜~~”   蒙古人号角呜呜,对王允成堵截不放。   连续又冲杀了两次,王允成已经是感觉到了疲惫,但身边的蒙古骑兵却依然像是汪洋大海,包围他不放,定睛再一看,身边的兄弟只剩下两百人不到了,一瞬间,王允成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心想难道我老王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吗?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听到了震撼人心的“咚咚咚咚~~”的大明战鼓之声。   王允成精神一振,回头望去——大明阵中的牛皮战鼓依然在猛烈擂动,隆武帝还在擂鼓,一时,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感动,瞬间盖过了刚才闪过的那一丝黯然,心想,君王临阵,亲自擂鼓,今日我王允成就算是死在这里,也千古留名了。   如此,何惧之有?   全身的热血,再次上涌,王允成无所畏惧,举刀高呼:“勇士捐躯,将军断头,就在今日~~随我杀啊~~”   “杀啊~~”   呼应王允成的并不是他麾下最后的兄弟,而是一大彪从侧后方冲来的大明精骑,他们挥舞长刀,直冲而近,如一支利剑,硬生生地冲开周边的蒙古骑兵,杀的蒙古骑兵纷纷落马,直杀到王允成的身边。   为首之将,身披重甲,胯下黄骠马,黝黑面膛,眼神坚毅,手持铁锏,挡者无不披靡。   正是宣府总兵周遇吉。   “王总镇,快走!”   周遇吉大声招呼。   王允成又惊又喜,不过却也不肯轻易撤退,他记着隆武帝的那一句话呢,不胜不归,于是大叫:“周总镇,我们一起往中间杀,破了什克腾旗,为大明壮威!”   “不,陛下有旨,令你速速回军!”周遇吉大呼:“走,快走!”说罢,不由分说,连连催促,王允成虽然不情愿,但最后却也只能跟随周遇吉的宣府骑兵往回杀。   蒙古骑兵大声呼哬,拼力阻截。   一时,眼中看到的都是骑影,听到的都是马嘶和惨叫。宣府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极其精锐,中间的百十骑始终裹着周遇吉和王允成,不为蒙古人所伤。   一番血战,周遇吉终于带着王允成突出了重围。   虎大威的三千营也出阵接应,双方汇合,返身又杀了追击的蒙古人一阵,然后才退入阵中。   蒙古人在最擅长的骑兵之术围歼不得,被王允成逃脱,督战的各个蒙古亲贵既愤怒又沮丧。   ……   “废物,都是废物!”   山坡之上,当望见有一支明军骑兵忽然杀出,蒙古人有点应对不及,明军阵中传出惊天动地的“万岁”之声,士气大振之时,阿济格脸色变的极其难看,握在右手中的马鞭,已经被他握的快要爆裂了。   阿济格真正愤怒的并不是明军骑兵居然敢主动杀出,而是从战场情势观看,蒙古四旗对明军主力的骚扰和攻击,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明军按部就班、排兵布阵、三面合围的秩序,并没有被打乱。   其间的原因并非完全是因为明军火器犀利,士气高涨,使蒙古骑兵不能靠近,另一个非常明显的原因就是哈刺慎左旗、浩齐特左旗畏畏缩缩,担心伤亡,被明军的鸟铳稍一射击,立刻就退了回来,丝毫没有破釜沉舟,坚决执行命令,不给明军列阵机会的决心。   ——今日的蒙古五旗中,只有浩齐特右旗和什克腾旗使出了全力,其他三旗,包括围攻杨轩部的林格尔旗,都有所保留和观望,这令阿济格怒不可遏,如果今日是建虏大军压阵,他一定会将几个亲贵叫到面前,严厉呵斥,甚至当场以军法拿下,也不无可能,但今日,他却不能这么做,纵有万般的怒火,此时也得强压下来。   阿济格强忍怒气,继续观战。   当见到了陷入重围的那支明骑兵被救出,蒙古人四面云集,但却无法阻止明人离开之时,他气的一把拗断了马鞭,怒不可遏的说道:“气死我也~~称什么蒙古勇士?本王看和草人也差不了多少!”   想一想,阿济格咬牙道:“不能等了。”   原来,阿济格已经清楚看出,明人已经列阵完成,随时都可能步步为营,对正面的蒙古人发起压迫攻势,蒙古人气势却沮,要想激励蒙古人,非得自己亲自出马不可。   另外,东面的罗额尔德尼是胜败的关键,如果罗额尔德尼不能击溃玉田兵,时间继续拖延下去,此战他们必败,因此,阿济格终于是下定决心,决意带着一千满洲白甲兵,相助罗额尔德尼,直突玉田兵,以撞开胜利之门。   于是他转身,对站在身边的一个少年白甲兵说道:“傅勒赫,你在这守着,阿玛率兵下山,攻取玉田兵!”   原来少年白甲兵正是阿济格的次子,爱新觉罗·傅勒赫,傅勒赫今年刚十七岁,是第二次随阿济格出征。   听到阿济格要带兵亲自突阵,傅勒赫吃惊不小,急忙道:“阿玛,不可啊,王叔临行前有交代,八旗勇士少,此战应该以智胜,要你绝不可轻易突阵……”   阿济格却不耐烦,烦躁的挥手:“闭嘴,要你守你就守着,哪那么多废话?!”   说着,大步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阿玛,阿玛……”   傅勒赫在后追了两步,见阿济格不回头,就不敢再追了,他知道阿济格的暴脾气,如果再敢追,迎接他的,必然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   ……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孤注一掷   ……   明军大阵。   隆武帝站在阵中,亲自迎接归来的浴血将士。   王允成战袍染红,身边的一千余个兄弟,只剩下一百人不到了,见到隆武帝,他双目通红,跪在地上大哭:“臣败了,臣无能,臣愧对陛下啊~~”   朱慈烺上前两步,双手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托扶起来,望着他的眼,郑重说道:“不,卿没有败。卿突入敌阵,搅乱了蒙古人对我军的骚扰,成功掩护我军完成了布阵,又冒着箭雨,铁骑直进,直插蒙古人的腹心,壮了我大明的军威,胆气可冲日月。在朕看来,卿不是败,而是胜了啊!”   “陛下……”   王允成这一下是真的哭了出来,他夸下海口,自称能胜,不想却陷在重围中,若非周遇吉营救,他说不定已经死在阵中了,此时面对隆武帝,不免惭愧,但想不到隆武帝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还温言安慰,他如何能不感动?   “今日阵中不说,战罢之后,朕必为王卿和周卿写功!”朱慈烺道。   周遇吉也拜谢。   这时,喊杀声中,脚步急促,李来亨急急来报:“陛下,阿济格率建虏白甲兵,从山上冲下来,向玉田兵杀去了!”   众人都惊。   交战这么多年,所有人都知道,建虏白甲兵的战力,可不是蒙古人可比,他们最擅长的并不是马上骑射,而是步兵结阵、重甲冲锋,现在东面战况陷入焦灼,玉田兵和浩齐特右旗的蒙古兵杀的难解难分,胜败几乎就是一瞬,在这关键时刻,阿济格率领建虏白甲兵从山上冲下来,加入战团,以他们最拿手的重甲步兵向玉田兵发动冲击,不知道刘耀仁能不能挡住呢?   众人紧张,朱慈烺面色也是凝重,口中道:“阿济格黔驴技穷,这是要激励士气,亲自下场了啊。命令徐文朴部,急速向玉田兵靠近,三千营从侧方出击,给刘耀仁以支援!”   “是!”   朱慈烺从腰中掏出一块怀表,目光望向来时的方向,说道:“神机营应该不远了。”   话音不落,就看见有一骑急急奔来,不等临近,就举手高声禀报:“禀陛下~~~神机营到了~~”   “太好了!”   众人都是大喜。   蒙古兵多是骑,大明多是步,没有火炮相助,只靠这么死拼,很难夺取战场的主动,但如果有火炮就不同了,大明步兵为阵,掩护火炮向前,对蒙古骑兵一阵乱轰,蒙古骑兵必然胆寒撤退,而他们能撤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背后的连绵大山,而山道难行,他们要想逃命,非的扔下战马,用双手双脚翻越不可——没有了马匹的蒙古人,就不再是蒙古人,以明军现在的兵力和实力,可以将他们全部聚而歼之。   如果蒙古人不想弃马翻山,那就只能顶着大明的遂发鸟铳和长枪方阵,拼死往上冲锋了,而这,是大明更愿意看到的,火炮,鸟铳,长枪,三重护卫之下,这渤海所山下,必将成为张家口塞外四旗的血肉绞盘!   ……   东路。   罗额尔德尼督促部下,连续猛攻,如山如海,但在明军严密的阵型和顽强的抵抗之下,他浩齐特右旗损失惨重,一千蒙古骑兵冲上来,等到撤回来,连五百人也不到了,明军犀利的燧发枪和那一枚枚从天而降的手炸雷,是他浩齐特右旗的噩梦,眼见一个个“浩齐特勇士”倒下,罗额尔德尼心在淌血,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命令部众继续猛冲。   东面战事乃是今日大战的关键,如果他能击破玉田兵,明军动摇,那“蒙古四旗”就可以反败为胜,反之,他们必败。   为了破阵,罗额尔德尼想出了各种办法,令骑兵下马,前面两排举着大盾,后面三到四排,全部都是弓箭手,对着明军方阵不停的倾射箭雨,又选出重甲勇士,手持重器,在弓箭的掩护之下,直冲到明军阵前,至于蒙古人最擅长的绕后攻击,反复突袭,他更是用了一遍又一遍。   但依然不能突破玉田兵的防御。   虽然在蒙古人的箭雨和猛冲之下,玉田兵死伤颇多,阵型几度动摇,但最后都守住了,其间,李国英的骑兵再一次冲出,和蒙古人血战。   “王爷,不能再这么打了,明人的火器太犀利,再打下去,我浩齐特右旗的男人就都要死光了啊~~”   当又一批的浩齐特右旗的蒙古骑兵被玉田兵杀退,尸体铺满原野之时,站在罗额尔德尼身后的一个蒙古老将,忍不住劝诫。   他叫鄂齐尔,是罗额尔德尼的老家人,也是罗额尔德尼学习骑射的师傅,以   睿智而著称。   罗额尔德尼咬牙:“不战不行,英亲王盯着我们呢。我们苦,玉田兵更苦,现在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鄂齐尔却苦笑摇头:“王爷错了,明军主力还没有动呢,他们一定会持续不断的支援玉田兵,时间越长,我们的胜算就越低。再者,就算击溃了玉田兵又有何用?除了为阿济格增彩,我浩齐特右旗又能分到多少好处呢?浩齐特右旗的人都死绝了,阿济格能为我们补充一人吗?草原之上,可是实力为主啊~~~”   罗额尔德尼默然了一下,缓缓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今日不击溃玉田兵,我浩齐特右旗就没有生路,我们不是在为别人,是在为自己而战。所以你不必说了。”   “王爷……”鄂齐尔正要再劝,忽然听见身后欢呼声大起,从哈刺慎左旗到他浩齐特右旗,所有蒙古兵都在举刀大喊,士气忽然大振,罗额尔德尼回头一望,也是大喜:“英亲王来了~~~”   “哒哒哒哒~~”   穿着各式盔甲和皮袍的蒙古骑兵向两边闪开,阿济格率领八佰建虏白甲兵,尖盔红缨,两重铁甲,手持各种兵器,滚滚而来。   罗额尔德尼急忙迎接。   “罗额尔德尼!亏你还是蒙古勇士,几千玉田兵,就让你裹足不前,你实在是太让本王失望了!”   阿济格奔驰而来,瞪着眼珠,劈头盖脸的对着罗额尔德尼就是一顿呵斥,一点都不给面子。   罗额尔德尼低头不语。   鄂齐尔和浩齐特右旗将领的脸上都露出忿然之色。   阿济格当然不会注意像鄂齐尔这样的小角色,他马鞭向前一指,喝道:“现在本王亲自指挥,罗额尔德尼,你浩齐特右旗的勇士全部上马,一个不留,听本王命令,一齐冲到明军五十步之处,一人射三支箭,射不完三箭,谁也不许回来!”   听到此,罗额尔德尼脸色微微发白。   五十步,已经完全是明军鸟铳的射程,冲到五十步,岂非是变成了明人的活靶子?   其实,阿济格的战术意思是,像罗额尔德尼现在这样,一次派一批,使用添油战术往上攻,难以对明军形成压制,倒不如全部扑上来,拼着伤亡,一次性的将箭雨全部倾射过去,明军鸟铳有限,面对全部上扑的蒙古人,只能选择性的射击,那一来,必然有更多的弓箭落入明军阵中,也就能给明军造成更大的伤亡。   只要弓箭射乱明军,建虏白甲兵再一鼓作气,就可以击破明军的大阵。   阿济格傲气,他心中战术虽然十分清楚,但却不肯和罗额尔德尼细说。   为什么是五十步?因为五十步才是弓箭威力的最大发挥。   当然了,在鸟铳齐射之下,又是五十步的近距离,浩齐特右旗的损失,必然会很大,但阿济格才不管呢,他要的只是胜利。   阿济格转头又对身边的一个副都统:“绰书泰,你率五百满洲勇士列阵,跟在浩齐特右旗之后,待他们射完,立刻对明人发动突击,剩下三百,跟随本王,但是绰书泰破阵,立刻冲杀过去!”   “嗻!”   绰书泰大声答应,他是两白旗的悍将,长的健壮雄伟,天生蛮力,是阿济格最为倚仗的心腹。   阿济格命令以下,虽然罗额尔德尼有所不情愿,鄂齐尔更是不忿,悄悄向罗额尔德尼谏言,但被罗额尔德尼摇手阻止了,于是号角呜呜,浩齐特右旗开始整队,准备照阿济格的命令,以死士的姿态,聚集人马,向玉田兵倾射箭雨。   ——虽然明着没有人反对,但面对明军犀利的燧发枪,想到五十步之时,那血肉横飞,难以回归的惨烈,蒙古人的脸上还是都露出了畏惧之色,原本应该很快就完成的列阵,却耗费了两倍的时间也还没有完成。   阿济格又要发怒。   正在这时,他身体一震,耳朵里忽然听到西南方阵,一连传来三声巨大的声响。   “砰!砰!砰!”   阿济格立刻听出,那是明军的火炮。   虽然不比红夷大炮发射之时的震动天地,两耳欲聋,但此炮声的穿透力在混乱的战场上却也是清晰可闻。   阿济格本能的扭头看过去,只见西南方向,有白色的硝烟在明军阵中升腾而起,在明军主力对面,蒙古人的军旗正在晃动——那是哈刺慎蒙古,阿济格交给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骚扰牵制明军主力,不使明军救援玉田兵,但现在看来,当明军阵中出现大炮,开始轰击之后,哈刺慎蒙古的军心,已经动摇了。   阿济格脸色变了,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要决战?   蒙古五旗好不容易翻越了大山,进入了明国腹地,不和明人对战,难道要翻山越野的再爬回去吗?就算他们愿意,明人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随后追击,蒙古必败,所以和明军决战,即是阿济格心高气傲、从不退怯的脾气使然,也是时势所逼,不得不的选择。   当阿济格站在山上,清楚看到,明军急急赶到,并没有携带大炮时,他心情是愉悦的,他自以为,以蒙古五旗的野战能力,是有机会重创、击溃明军的,但战事的发展却超乎他的预料,到现在,蒙古五旗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在明军严密阵型和犀利火器之下,扔下了一具具地尸体。   如今,明军火炮又到了。   蒙古人的士气必然动摇。   不知道明军有多少火炮?如果是十几二十门,在这十万人的战场上,倒也没有多大的作用,己方还可以坚持,但如果明军火炮众多,轰击猛烈,蒙古人肯定支持不住,肯定是要败逃的。   “给哩克图、巴札木苏、本塔尔、扎布传令,令他们坚持,待本王击溃玉田兵,明军必败!”   阿济格立刻下令。   “嗻!”   两名亲信白甲兵,急急去传令。   阿济格按下心中的不安,目光转向挡在前面的玉田兵,眼睛里似要喷出火,如果不是玉田兵顽抗,今日说不定他们早就胜了,见浩齐特右旗已经列阵完毕,于是他拔出长刀,向前挥指:“草原的雄鹰,蒙古勇士,萨满天神保佑我们,冲啊~~”   “呼哬~~~”   在严令之下,浩齐特右旗鼓起勇气,向玉田兵的大阵冲去。   ……   玉田将旗之下。   玉田总兵刘耀仁脸色严峻。   从开始到现在,他四千玉田兵、一千五百京营兵加上一千五百通州兵,   七千人的兵力,伤亡已经快要过半了,如果是照过去的战例,明军肯定是已经崩溃了,但今日,玉田兵的士气却始终不坠,始终在坚守,不唯己方兵力占优,也不只是因为隆武陛下御驾亲征,士气高昂,更是因为平常的严格操练、粮饷充足和思想教育,就现在的玉田兵来说,他们接受京营的训练方式,才不过四个月,但却已经有所体现。   当阿济格督帅建虏白甲兵出现时,李国英和梁甫先都已经浑身浴血时,刘耀仁知道,最后的决战到了,只要顶住了这一波,胜利就属于大明,如果顶不住,此前的牺牲就白费了,蒙古人必然会从他这个缺口涌涌而出,以后再想要找这样的机会,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刘耀仁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拔出腰间的长刀,环顾身边仅剩的二十个亲卫护卫,高声道:“阿济格上来了,随我杀虏~~”   “杀!”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战争之神   ……   “哒哒哒哒~~~”   浩齐特右旗的数千蒙古兵,发动了对玉田兵的最后一击,在罗额尔德尼的严令之下,他们硬着头皮往上前,不过却没有按照阿济格的要求,冲到五十步在放箭,而是在进入七十步,甚至是八十步,在进入到明军惯常的鸟铳射程之后,就开始弯弓搭箭,向明军发射连箭,一连射完三支,完成任务,立刻就掉头返回,才不管自己射出的羽箭,有没有击中明军,又或者是造成了多大伤害呢。   “嗖嗖嗖嗖~~”   浩齐特右旗射出的羽箭,遮天蔽日,如同是下了一场漫天的黑雨,不过真正落到明军阵中,给明军造成伤亡的并不多。   ——因为距离的原因,很多羽箭都落在了明军阵前,密密麻麻地射成了一片,仿佛是铺了一层箭雨,又仿佛是倒栽了无数个刺猬。   ……   阿济格怒极,他一直都认为蒙古人散漫,不善恶战和攻坚,但想不到今日在他阿济格面前,居然也敢如此应付?一时,阿济格几乎要气疯,“罗额尔德尼!罗额尔德尼~~~”他大叫罗额尔德尼。   但罗额尔德尼却已经躲走了,旗中部众的表现,虽然不是罗额尔德尼的本意,但他却已经知道军心难违,即便他是旗主,也不可能压着士兵们去送死,面对这样的局面,他除了躲走,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不然以阿济格暴躁的脾气,抽他几鞭子是小,万一拔刀杀了他,那就后悔莫及了。   呼喊罗额尔德尼不得,浩齐特右旗的大小蒙古将领好像都躲开了,阿济格更怒,也就在这时,他耳朵里听到了更多更密集的明军火炮之声,而且感觉炮声越来越近,仿佛就是在不远处炸响一样。   同时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好像明军对玉田兵的增援已经到了。   阿济格惊异的回头。   “报,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刚才去传递他命令的精锐白甲兵急急返回,到他面前勒马而住,气喘吁吁地报道:“报主子,明军火炮众多,最少有三四十门……”   阿济格怒:“哩克图、巴札木苏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冲明军的炮阵?”   “冲了,哩克图巴札木苏冲了两次,但冲不动。有数千明军,排成盾墙,向东面移动而来,奴才估摸着,他们护在中间的,一定是更多的火炮,现在这几千明军已经在西面六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好像是在建炮阵。”白甲兵一脸惊骇的报道。   白甲兵说的清楚,但有一点他没有向阿济格禀报,那就是:在他的印象中,火炮都是非常笨拙,前行后退也都是非常缓慢的,但是在刚才,他却隐约看到,明军火炮在重兵的护卫下,不惧蒙古人的攻击和弓箭骚扰,连续不停的向前推进,一点都没有缓慢的迹象,若不是看到了神机营的军旗,听到了那隆隆地炮声,他都不敢相信,那重兵护卫之中,速度并不缓慢的,会是明军的火炮。   “什么?”阿济格脸色瞬间发白,他恼怒的以为,并非是完全近身不得,一定是哩克图和巴札木苏胆怯,不敢舍命上攻,才给了明军火炮轰击的机会,现在明国火炮逼近,蒙古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了,于是望向西面,嘶吼道:“快,随我杀过去,决不能让明人发炮……”   刚吼到这里,就听见有蒙古兵在惊喊:“明人要开炮了,快闪~~”   随即,“轰轰轰轰~~”巨大的声响。   阿济格心惊,明军的炮阵建的好快!   就像是天上下冰雹一样,天上忽然落下了五六个铁弹,就落在阿济格右侧,大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那里,蒙古人正是密集,铁弹砸在人群中,连跳带滚,瞬间就掀起了一片血肉。   尘土飞扬,一片惨叫和马嘶,眼睛被尘沙弥漫,一时都看不到东西了。   “保护主子~~”   白甲兵大叫,在周边组成肉盾,将阿济格护卫的更紧。   蒙古兵却是纷纷拨马后退,阵型一片大乱。   对面玉田兵掀起巨大的欢呼。   “万岁!万岁~~”   ……   六百步之外,神机营主将李顺正在亲自操作一门中型野战炮,和其他使用四磅重炮弹的野战小炮不同,这门中型炮使用的是六磅炮弹,有效瞄准射程为六百步,是汤若望汤神父今年刚刚铸造出来的宝贝疙瘩,平常虽然施放炮弹不少,但真正上战场,却还是第一次呢。   李顺小心校准和计算,目标就是六百步之外,身着双甲,挤在一起的建虏白甲兵——在一干蒙古骑兵之中,他们的旗帜和战甲都非常显眼,而不用问,建虏那个劳什子的阿济格,应该就在护卫的中间。   原本,李顺想要将炮阵再向前推进一些的,但蒙古人太多了,侧方和前方都有攻击,弓箭更是连续不断,玉田兵那边,又已经显出了危急,时间怕是来不及,于是他果断下令,就在六百步之处扎下炮阵。   因为大小火炮都是马车牵引,虽然行军速度不快,但却可以保证在停车之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能将炮口对向敌军,继而装弹轰击,因此,当那名白甲兵飞报阿济格的同时,最前面的几门炮,已经开火试射了。   现在,蒙古骑兵潮水般的退去,原本在蒙古骑兵簇拥之中的建虏白甲兵,成了潮水退去之后,裸露出来的海崖石。   “装弹!”   机不可失,李顺立刻大叫。   四个炮兵流水线一般的一起动手,第一人将大号的纸包弹装入炮膛,第二人塞入六磅弹,第三人用木叉压实了,第四人插入引线,原本在瞄准手之外,还有第五人的放炮手,专门手持火把,待一切就绪之后,就点燃引线,但今日,这个任务被李顺要去了,李顺瞄准完毕之后,立刻就跳起来,抢过火把,等到装弹完毕,引线被插入之后,他立刻就把火把压到了引线之上。   “嗤嗤~~”引线燃烧……   而李顺和几个炮兵则都是已经闪开,双手捂耳,蹲到十步之外。   “砰!”   一声巨响,红光闪现,硝烟之中,一枚六磅炮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   面对明军火炮的轰然轰击,浩齐特右旗的士气开始溃散,他们很多人都知道,刚才明军的那五六炮,不过是在试炮校准,接下来,必然会有更多的火炮轰鸣,将夺人性命的铁弹丸轰将过来。于是根本顾不上组织和命令,一窝蜂的奔逃,只为了离开大明火炮的射程。   “不许退。不许退!”   阿济格都快要气炸了,这么一退,已经是不可能击破玉田兵,那一来,明军三面合围,想要打败他们的诡计就会得逞,最后的结局,要不迎着火炮的猛攻,要不就转身逃跑,翻越渤海所的山道……   不管哪样,都意味着大败。   这是阿济格所不能接受的。   “罗额尔德尼!”   阿济格大叫。   这一刻,他真是要杀了罗额尔德尼。   叫声未绝,就听见一声巨大的声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砰!”   仿佛流星坠落,又仿佛是地牛蹦起,整儿大地好像都在晃动,人影在惊呼,巨大的声响震动了阿济格,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原本团团卫护在他身边的白甲兵忽然就倒下了一半,血肉残肢在空中乱飞,耳边听到的都是痛苦的惨叫,阿济格瞪着眼珠子,呆愣了一下,一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翻滚而来,巨大的力量一下就将他和他胯下战马一起击倒在地。   “主子~~”   阿济格倒地,周边白甲兵都是大惊。   “阿玛~~”   但最先扑上来营救阿济格的,并非是白甲兵,而是其子子傅勒赫。傅勒赫原本在大纛之下代阿济格指挥,但是当见明国炮营赶到,火炮乱射,形势大变之时,他心忧阿济格的安全,于是就奔了下来,正见到簇拥着阿济格的一众白甲兵被明军炮弹击中,他惊的差点掉下马来,于是奋不顾身,策马向前,直冲到了阿济格的身边。   “主子啊~~”   同一时间,被一炮轰散,瞬间倒下一片的白甲兵这时也都聚拢起来,他们疯狂的扑上来,要救他们的主子。   阿济格被战马压住了,满脸是血,形状十分恐怖,傅勒赫和绰书泰都以为他死了,吓的都快要哭出来了,两人奋力推开死马,将阿济格拖了出来,才发现阿济格并没有死,脸上的血都是马血,眼睛圆睁着,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事。   见傅勒赫和绰书泰来搀扶,阿济格愤怒大叫:“别管我,快去杀明贼……”   “主子,不行了,蒙古人都跑了,我们也快撤吧。”   绰书泰托着他,恳求。   “没用的狗奴才!”   阿济格却是暴怒,一把就将绰书泰推在地上,但因为用力过猛,加上右腿被死马猛压,扭了脚腕,根本没有力,这一下差点又摔在地上。   “阿玛~~”   傅勒赫抱住他的腿,大哭:“求你了,不能再战了,我们得撤了~~”   阿济格更怒,啪的一巴掌甩倒傅勒赫。   就在这时,“砰砰砰砰~~”明军火炮再一次轰鸣,这一次不是五六发,而是五六十发,一枚枚四磅重的铁弹从天而降,将周边没有逃散的蒙古兵砸的血肉横飞。   “保护主子~~”   白甲兵围住阿济格,再一次充当肉盾。   阿济格抬头四望,发现蒙古骑兵豕突狼奔,四处躲避明军的炮火,几乎已经是没有了指挥,而明军却气势旺盛,正反守为攻,尤其是不远处的明军炮阵,俨然是在准备第二轮的轰击。   形势,已然是不可为了。   “我的错……”   阿济格脸色铁青,低声喃喃,他知道,都怨自己野心太大,想要取捷径,袭击明国京师,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险境,想到痛悔处,他大叫一声,一口血箭喷涌而出!   原来,刚才那一发炮弹虽然没有直接击中他,只是击中了他的战马,但巨大的力量,还是给他造成了内伤,令他五脏六腑受到了损伤,此时一情急,立刻就   吐血了。   随即,阿济格摇晃了两下,软软倒在地上。   “阿玛~~”   傅勒赫大叫,双手托住阿济格,然后哭着命令:“快,快扶我阿玛走~~”   阿济格晕倒,少主子傅勒赫的话就是唯一的命令。   于是,一众白甲兵将昏迷的阿济格扶上战马,簇拥着他,在傅勒赫和绰书泰的带领下,急急往回奔逃。   “轰轰轰轰~~”   比起第一轮,第二轮的跑火更加猛烈和急促,五百步之内,所有聚集的蒙古骑兵都被一轰而散,原本岌岌可危的玉田兵立刻就转危为安,加上建虏白甲兵护卫着阿济格离开,蒙古人的军心士气,更是一泻千里,所有人都跟着阿济格往回奔逃。   ……   “陛下,蒙古鞑靼胆气已丧,徐文朴也已经和玉田兵汇合,臣以为,可以全军出击了!”   中军黄罗盖伞之下,陈奇瑜兴奋的建议。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心中也是微微激动,此战虽比不上开封之战和运河之战那般的凶险,但同样也是千钧一发,若非神机营及时赶到,玉田兵能不能顶住阿济格疯狂的进攻,他心里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现在阿济格逃奔,蒙古人彻底颓败,此战的胜利已经稳稳地落在大明的手中了。   “擂鼓,出击~~”   朱慈烺下令。   “咚咚咚咚~~~”   三角令旗晃动,明军阵中,所有的牛皮战鼓一起擂响,五万明军齐声呐喊,“杀~”   于是,战场历史上少有的一幕出现了,在骑兵追击之外,大明步兵也端着鸟铳和长枪,排着密集的长阵,踩着鼓点,咚咚咚咚,一步一步的向蒙古人逼近。   ——这片战场的方圆不过十几里,留给蒙古人的逃生距离只有七八里,七八里之后,就是连绵的渤海所群山了,而山道狭窄,通行人数有限,蒙古兵连人带马,你推我挤,根本逃不了多少人,因此,明军不担心蒙古人能大规模的逃走,现在排出整齐的军阵,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向蒙古人逼去,正是最大程度发挥己方的优势,丝毫也不给蒙古人破釜沉舟、拼死一搏、逆转战局的机会……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触手   三面军阵,如三面铁墙,一步步地向蒙古人压去。   而在铁墙之后,鸟铳手弓箭手和野战小炮,都跟随而进,但是需要,随时都可以停下来,对蒙古人展开射击。   蒙古人惊恐不已。   他们翻越群山而来,现在想要翻越群山逃走,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三万蒙古骑兵在刚才的冲杀中,已经伤亡了六七千,现在两万多人挤在山脚下,乱成一锅粥,更要命的是,明军杨轩部和陈永福部依然还在坚守,并且趁着刚才蒙古人大乱的机会,两部成功汇合到了一起,在西面山道口附近列阵,蒙古人要想逃跑上山,还得绕过他们。   “英亲王呢?英亲王哪去了?”   浩齐特左旗旗主哩克图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用兵也是寻常,眼见兵败如山倒,明军三面而来,身死覆灭的恐惧在他心头萦绕,但主心骨阿济格却不见,他忍不住大叫。   “阿济格跑了,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罗额尔德尼忽然策马出现,脸色愤怒。   ……   东口山道之上,   八佰多名建虏白甲兵护卫着昏迷的阿济格急急撤退到这里,眼见蒙古人你推我挤,堵塞在山道口,无法通行,而明军追击而来,阿玛的伤情更是不明,傅勒赫急的大叫道:“让开,都让开!”   但如何能让?   人人想要逃生,这种情况下,建虏王爷的威势也是不管用了。又或者,即使想让也让不开,因为前后都是人。   傅勒赫虽然年少,但亦有阿济格的杀气,铁青着脸喝道:“绰书泰,开路!”   “嗻!”   绰书泰知道傅勒赫的意思,于是带着一百白甲兵在前,挥舞狼牙棒和长刀,对于堵路的蒙古人毫不客气,上去就是一下。一时,堵在山道上的蒙古人被杀的哭爹喊娘,倒毙的尸体连续不断的跌落。   阿济格夺路逃生,不管蒙古兄弟的行为,令蒙古人大失所望,有蒙古人不忿,向建虏白甲兵施放弓箭,一时,东山道口一片混乱。   ……   东面混乱的同时,西山道口同样挤满了想要翻山逃走的蒙古骑兵,奈何山道狭窄,通行人数有限,而明军却步步紧逼,夺命的铁弹更是不住的落下,将拥挤在一起的蒙古兵砸的血肉横飞,被逼之下,蒙古人也想要自救,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两人联合用兵,对明军发动了两次反冲锋,试图想要遏制明军进逼的脚步,但在明军犀利火器面前,却碰了一个头破血流,很快就败下阵来。   明军用火炮轰击,盾墙长枪开路,鸟铳射击,三面夹击,一路逼迫蒙古主力,一路接应被困的杨轩陈永福。而另一路,则是包围了林格尔部。   自战事打响一来,林格尔部奉了阿济格的命令,一直在围攻杨轩,相比其他四旗和明军的血战,他们反倒是因祸得福,战损最少,等到明军阵中响起炮声,   形势大乱之时,他们本能的也想要逃走,但明军压上的太快,山道又拥挤,哈刺慎部抢先占据了山道,不容他人通过,倒把原本离着山道最近的林格尔部,困在原地了。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一大彪的明军骑兵忽然从明军阵中冲出,但冲在最前的并不是大明将官,而是一名身穿蒙古甲胄、带着蒙古双瓣盔的蒙古汉子,他扬鞭策马,于明军之前非常显眼。   蒙古人都惊异的望向他。   那蒙古汉子策马奔腾,直冲到蒙古兵阵前百十步才停下,然后扯开嗓子,用蒙古语高声呼喊道:“林格尔部的勇士们~~你们都看清楚了,我是宝利德之子那日松。我父宝利德在哪里?”   他对面的,正是陷入混乱,进退不能的林格尔部,那日松的出现,令他们一下就寂静了。   蒙古人是最讲究血统论的,成吉思汗的后裔子孙被称为黄金家族,能一代一代地统治着蒙古草原,靠的就是血统,宝利德虽然不能和成吉思汗相比,但他家族一系统治林格尔部,也有两三百年了,威望已在人心,虽然阿济格抓了宝利德,并宣布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说他勾结明人,背叛蒙古,但这并不能消去宝利德在林格尔部的地位和威信,连带着,宝利德之子那日松,也依然还是林格尔部的少主。   现在,那日松忽然从对面明军阵中奔出,并且大声呼喊,一时,令林格尔部不知所措。   见无人回应,那日松心里再无侥幸,他知道父亲宝利德不是被阿济格抓走,就是被杀了,不然也不会是扎布在统领林格尔部。于是,催马向前,直冲到林格尔部部众的面前,高呼:“我,那日松,宝利德之子,以林格尔之神,祖宗之血的名义,命令你们全部下马,听从我的指挥!”   短暂的沉寂之后,哗啦啦,开始有人下马,向那日松跪拜。   等到扎布也下马,向那日松跪拜之后,整个林格尔部的人都已经全部跪下了。   那日松拨马来去,目光看着自己的部众,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即点头:“都起来吧。”   待众人起身,以右手抚左胸,向他行礼之时,他高声问道:“我父宝利德呢?”   “被阿济格抓走了,说是要送到盛京。”扎布回答。   那日松眼睛里喷出怒火,拔出腰刀,高声呼喊:“女真建虏欺人太甚!从现在起,我们的敌人,不是大明,而是逼死林丹汗,害我察哈尔蒙古死伤无数、现在又抓走我父宝利德的女真建虏以及他们的走狗!现在全部上马,随我一起,绞杀女真建虏~~”   “呼哬!”   林格尔部的部众全部上马,高声呼喊。   ……   中军大阵。   炮声隆隆之中。   金盔金甲的隆武帝朱慈烺正站在四轮大车的车辕上,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当看到各处进展顺利,一部分蒙古人弃马翻山,漫山遍野的逃命,但更多的蒙古人却被困在山脚下,无路可逃时,他微微松口气,再等到那日松奔驰而出,单人单马,收服林格尔部,林格尔部阵前反戈之后,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枉这两年的苦心,今日终于是见到成果了。   ——那日松是崇祯十五年,跟随建虏入塞时,和阿巴泰一起被大明俘获的。最初,那日松十分的抗拒,假装听不懂大明话,装疯卖傻,一味顽抗,但很快就被戳穿,继而,在参观了京营操练和犀利火器之后,他被震撼了,渐渐地,他似乎意识到了和大明对抗的不明智,而朱慈烺经过观察之后,也确定那日松是一个可以改变的人,于是就派出武襄左卫百总江思威,专门“陪护”那日松。   江思威心眼直,为人真诚,更重要的是,江思威爱马,这一点和那日松有共通之处。   最初,那日松对江思威非常戒备,但相处时间久了,发现江思威并没有害他之意,且脾气相通,有不少共同爱好,这才渐渐成了朋友。   这中间,朱慈烺派出国子监的儒生教授那日松大明官话,学习大明礼仪和风情,并时时解析蒙古和大明对抗的十大坏处,令他渐渐信服。   当然了,美人儿也是少不了的。   今年九月,那日松着汉人衣冠、承汉人嫁娶习俗,迎娶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   这女子不是一般,乃是新乐侯刘文柄的妹妹。   历史上,刘文柄之妹和刘文柄一起遇难于甲申之变,是为大明忠烈,这一世,她有了不一样的命运。   ——大明士风刚烈,嫁给异族,绝非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何况刘文柄还是朝廷的新乐侯?   所以在赐婚之前,朱慈烺派田守信到新乐侯府,征询新乐侯和其妹的意见。   如果只是一桩普通的婚事,即便有圣旨,新乐侯也未必会心甘情愿,但听了田守信的解释和朝廷对蒙古的收服策略之后,他立刻便同意了,其妹也是通晓大义之人,远嫁蒙古,虽非是她心愿,但为了朝廷,她愿意出塞。   能娶大明勋侯之妹,这可是蒙古亲贵,百年来没有过的事情,刘文柄之妹又生的极美,是汉人书画里才有的美女,那日松一见之下就迷住了,成婚之日,他感激不尽,对着皇宫的方向连连叩首,婚后,对妻子也是言听计从。   如此之下,操着一口流利明话,渐渐融入大明文化,和大明交朋友,成了大明女婿的那日松,就成了大明在蒙古草原的最好代言人,也是大明伸入蒙古草原的第一个触手。   宝利德能毅然答应反正,除了粮食布匹困难、族人困窘之外,那日松不停的书信劝说,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今日大战,朱慈烺特命那日松跟随,为的就是这一下。   现在那日松成功的收服了林格尔部,整个过程比朱慈烺想象的还要顺利,他忍不住的欣慰。   当然了,那日松能这么顺利的降服林格尔部,除了他是宝利德之子,有尊贵的血统,为林格尔部所信服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林格尔部被大明包围,已经陷入了危局,如果不服从那日松,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明军的猛烈火炮和灭顶之灾,这一点,即便是最愚笨的下层炮灰,也是能看明白的。   林格尔部的反正,令军机处的计划,基本完成。   但还差最后一点。   朱慈烺目光看向山岚的最高处,缓缓道:“能不能彻底全胜,就看佟翰邦的了……”   ……   林格尔旗的忽然倒戈,令蒙古人更加混乱,谁也没有想到,林格尔部会忽然倒向明国,而倒戈的林格尔部在那日松的带领下,迅速就攻向了山道口,和原本占据山道口的哈刺慎左旗,战在了一起。   明军迅速呼应,骑兵出击,步兵方阵,墙一般的向前推进,更有陈永福杨轩的齐攻,很快,原本占据山道口的哈刺慎左旗,就被林格尔部杀散了,那日松在山道口竖起旗帜,明军步兵迅速跟进,这一来,西面山道口被明军堵死,蒙古人想要逃走,要不走更狭窄的东口,要不就是弃马翻山,攀爬而上,从峭壁、沟壑、乱石之中,趟出一条上山的路来。   趟路不容易,于是所有蒙古人都涌向东口,他们拼着命,也要挤出一条逃生的道路来。   但东口却也不比西口容易,一来东口更狭窄,二来,刚才白甲兵护卫阿济格离开,在山道之上,击杀堵路的蒙古部众,惹来蒙古人激愤,用弓箭乱射他们,虽然没有阻止阿济格离开,但却也给白甲兵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其中有一箭更是差点射中昏迷的阿济格。   阿济格之子傅勒赫极为愤怒,认为蒙古人不敬,恼怒之下他竟然令人推倒山道的几块巨石,堵住了山道——傅勒赫幼稚的以为,这样不但惩罚了蒙古人的不敬,也能逼迫蒙古人和明军死战。   于是,东口就更是难以通行了。   听闻傅勒赫堵住了山道,山脚下的蒙古人都是大骂。   “英亲王怎是这样的人?”   哩克图欲哭无泪:“这是要害死我浩齐特左旗啊!”   ……   “轰轰轰轰~~”   明军火炮连续不听的轰鸣,对东口附近连续展开炮击,步兵方阵虽然缓慢,却也持续向东口逼近,蒙古人鼓起最后的勇气,发动逆袭,试图想要阻止,但被明军鸟铳打的血肉横飞,侥幸躲过鸟铳的则都被明军的长枪戳成了透心凉。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这两个蒙古头领,此时都正挤在东口之下,他们作为首领,原本有通行的优先权,但山道被巨石堵住了,一时难以推开,他们两人虽然是旗主,但此时却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眼见明人越压越近,哩克图急的都快要哭了,对罗额尔德尼说道:“不行我们翻山吧?”   罗额尔德尼脸色惨白,翻山就意味着要弃马,一旦弃马,能不能翻越山岭先不说,等到翻越了,明军骑兵出击,他们怕也是危险,因为,不到最后,罗额尔德尼是万万不想翻山的,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咬牙点头:“那就翻山!”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山头传来一声震天的呼喊,挤在山道上的蒙古兵滚滚而下,有人大声惊呼:“山上有明军,山上有明军啊~~” 第一千零八十章 震慑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都是大惊,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山头长城之上,忽然竖起了十几面明人的大旗,无数穿着明军甲胄的身影在山头晃动,一些侥幸爬到山顶的蒙古兵被他们用乱箭射杀,又或者是被长枪戳了下来。   “我蓟州大兵在此,鞑靼哪里逃?”   有明将在山头大喝。   ……   明军中军大阵。   见渤海所山头出现蓟州总兵佟翰邦的旗帜,隆武帝朱慈烺终于是开心的笑了起来,虽然军机处和兵部向蓟州发去了密令,要佟翰邦在稳守蓟州,不使蒙古人破关犯边的情况下,秘密调出一支兵兵,走密云,出潮河所长城,杀到渤海所城下,截击蒙古人的后路,以完成四面合围的战略计划,不过蓟州防务的担子很重,兵力却并不富裕,距离渤海所的曲线距离又将近三百余里,佟翰邦能不能抽出足够的兵力,又能不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渤海所,军机处连同隆武帝自己,都是不敢保证的。   但现在,蓟州兵到了。   佟翰邦不负所托。   虽然猜想他的兵马不会多,不然也不会多竖旗帜,故作疑兵,但却也是足够了。   ……   山道口。   “蓟州兵……”   见蓟州兵出现在山头,包了后路,哩克图目瞪口呆,罗额尔德尼脸色惨白。   ——蓟州兵占据了长城缺口,就算他们弃马爬山,怕也是难逃了。   这时,明军猛烈的火炮轰击忽然停止了,原本墙一般向前推进的步兵方阵,也骤然停下,除了蒙古人自己的喧扰和惊恐,明军忽然一下就没有任何声音了。哩克图有点不敢相信,他哆哆嗦嗦的问道:“罗额尔德尼,你听,明人好像不开炮了,鼓也不响了,是不是真的啊?”   明军的炮击和战鼓声确实是都停止了,大阵变的静寂,罗额尔德尼却没有丝毫的庆幸之色,他知道,明军一定有后招。   果然,稍后不久,就听见明军阵中忽然传来巨大的呼喊:“罗额尔德尼、哩克图、本塔尔,你等已经是翁仲之鳖,逃无可逃了,我大明皇帝仁慈,不愿见你等枉死,因此法外开恩,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立刻投降,归顺我大明,我大明皇帝,保你们不死!不然你和你们的部下,今日就要全死在这里了,你们的妻子儿女,财物牛羊,也必将为他人所获得~~世上再没有浩齐特左右旗和什克腾旗了,机会只有一次,望你们珍惜~~”   声音是用蒙古语在呼喊,不是一人,而是十几人连续不停的呼喊。   不止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所有蒙古士兵都听的清清楚楚。   蒙古兵一片骚动。   一连喊了三次,喊的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脸色都是发白——明军连蒙古话都呼喊的这么熟练,看来是早有准备和谋划。而在呼喊之下,蒙古兵最后一丝战意,也好像是没有了。   接着,一个明国青袍官员又越阵而出,在阵前大声呼喊:“罗额尔德尼、哩克图、本塔尔,你们的时间,只有一刻,如果现在就降,仍不失公侯之位,如果拖延,甚至是顽抗,等待你们的,只有死路一条!何去何从,早做考虑~~”   哩克图满头大汗的看着罗额尔德尼:“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   罗额尔德尼脸色惨白,咬着牙不说话。   这时,就听见远处的什克腾旗传来一声呼喊:“我本塔尔和明国势不两立,绝不投降!”   原来是本塔尔。   本塔尔在阵中高呼:“骄傲的雄鹰,不能向兔子低头,哪怕是在困境之中。我蒙古勇士绝不屈于明人之下,什克腾旗的勇士啊,随我本塔尔死战到底啊~~”   本塔尔不停的呼喊,鼓舞士气,但响应者却寥寥,一来,他什克腾的实力,本来就不如浩齐特左右旗,刚才的激战中,又伤亡了大半,现在剩下的兵力,不过千余人,在明军火炮和鸟铳的打击之下,士气已经极度低落,即便是本塔尔亲自嘶吼,却无法振作他们的士气。   “咚咚咚咚~~”   明军阵中战鼓忽然又擂响。   哩克图吓的一颤。   抬眼望去,只见有一名全身甲胄的明军大将纵马而出,用蒙古语高呼道:“大明皇帝有令,其他勿动~~只诛什克腾旗,只诛什克腾旗~~”   却是虎大威。   往来策马奔驰,连续呼喊了三声,令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只对什克腾旗。   随即,明军阵中三角旗摇动。   随即听见一声大吼“虎!”   西面原野中,原本肃立的十几个步兵方阵,此时有三个方阵忽然启动,一个方阵五百,一共一千五百人,大盾为墙,长枪为刺,辅以一杆杆黑洞洞的铳口,在咚咚咚咚的小鼓声中,一个个全身甲胄,面色黝黑的精武营将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山如岳,向什克腾旗逼去。   吭,吭,吭,他们的脚步踏在地上,如重锤一般。   中军方阵飞虎旗之下,看见一个面色刚毅的虬髯将领手持长刀,跟随方阵一起前进。   正是阎应元。   今日大战,阎应元率领精武营第一镇和宣府兵从西面来,因为军容严整,气势极盛,精武营的飞虎旗又已经肃立威名,因此,阿济格没有敢从他这一面突破,而是选择了东面的玉田兵。   但阎应元受到的压力依然不小,什克腾旗和哈刺慎左旗的骑兵,对西面不停的袭扰和攻击,在大军刚到,立阵未稳之时,曾经有过短暂的胶着,不过在阎应元的冷静指挥之下,什克腾旗和哈刺慎左旗很快就知道西面的骨头不好啃,连续两次猛冲,都没有战果之后,就乖乖地退了回去,完全放弃了从西面突破的幻想。   现在,陛下传令,令诛灭什克腾旗。为显大明神威,阎应元没有动用过多的兵力,只用三个方阵,一千五百人,对上什克腾的一千余人,兵力差不多是对等的。如此,才能显出大明军的战力。   吭,吭,吭。   一千五百精武营,如山如岳的压了过来。   对面蒙古人都是慌张,浩齐特左右旗,连同一些没有逃走的哈刺慎左旗的蒙古兵都慌张的往两边闪,只恐慢了一步就会遭了鱼池之殃。   什克腾旗也是慌张,但他们逃无可逃,旗主本塔尔的顽固,已经决定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呼哬,什克腾勇士们,随我杀啊~~”   本塔尔血红着眼睛,却并不后悔,他最喜欢的长子去年死在明国河间府,次子在沈阳为质,对他来说,没有投降明国的一丝理由。哪怕今日战死在这里,也没有其他选择。   什克腾旗剩余的一千多人,鼓起勇气,跟随本塔尔一起杀出。   “哒哒哒哒~~”   马蹄踏地。   “砰砰砰砰~~~”   明军鸟铳响了。   冲击的什克腾旗被打的血肉横飞。   一般来说,步兵和骑兵对战,肯定是要停下脚步,稳住阵脚,竖起盾墙和长枪,鸟铳发射,这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今日,阎应元率领的三个步兵方阵,却并没有完全停下脚步,摆出严密的防守阵,而是稍一停顿,当盾墙立起,鸟铳手击发完毕之后,盾墙就会再次抬起,继续向前逼近。   ——简单讲,大明三个步兵方阵,其实是在和什克腾旗对冲。   这种操作和作战方式,对士兵的要求极高,只有真正做到严格号令,如臂使指,无所畏惧的团队才可以做到。   “砰砰砰砰~~”   明军如墙而进,毫不停顿。   什克腾旗上下都知道到了最后时刻,于是,他们死命冲锋,试图凭借战马的速度,想要从明军三个步兵方阵的空隙中,冲出一条血路,继而对三个明军方阵发动背袭,虽然最后还是不能突出明军的包围,但总能在临死之前,多杀几个明军。   但明军根本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在鸟铳射击和长枪攒刺之下,他们被打的血肉横飞,成批倒下,毫无机会……   而本塔尔身边的卫兵也越来越少,当明军的盾墙冲到他面前时,他血红着眼睛,嘶吼着,像是一匹受伤的野兽,挥刀纵马,直接冲撞了上去。   这一次,明军鸟铳没有响起。   只有铁一般冰冷的盾墙和长枪迎接他。   “噗噗~~”   本塔尔连人带马,被刺死在阵前。   本塔尔一死,什克腾彻底崩溃,剩下的两百多人都跪伏在地上,哭喊投降……   战斗结束。   弥漫的硝烟渐渐散去,只见什克腾旗的尸体和死马,层层叠叠,铺满了一地,血泊之中,有未死之人,犹在哀鸣……   ……   在浩齐特左右旗和一部分没有逃走的哈刺慎左旗面前,明军展示了恐怖的战斗力和屠杀力。   几乎是稻草收割,什克腾旗一千多人全没,但三个明军方阵的伤亡,却不过几十人。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啊。   ……   中军黄罗盖伞之下。   隆武帝朱慈烺放下千里镜,对田守信说道:“本塔尔虽然不知好歹,但倒也是一条汉子,给他单独埋葬,写上名姓吧。”   “是。”田守信领命。   朱慈烺又看向陈奇瑜高斗枢和刘永祚,笑问:“你们以为,浩齐特左右旗,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还能坚持多久?”   ……   山脚下。   看完整个过程,浩齐特左旗旗主哩克图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知道,己方是毫无机会的,明军在没有动用火炮的情况下,就能切瓜砍菜,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将一向强悍的什克腾旗,杀了一个片甲不留。什克腾旗如此,他浩齐特左旗如果继续顽抗,等待他们的,必然也是同样的结局。   哩克图脸色惨白的喃喃了两句,像是在向萨满天神告罪,又或者是祈求他的保佑,一会又看了一眼同样脸色惨白、无计可施的罗额尔德尼,最后仰天长叹一声,对身边一个懂得汉语的小佐领说道:“去吧,去告诉明国皇帝,就说,我浩齐特左旗依附建虏,本就是不得已,如果大明皇帝能宽容待我,我浩齐特左旗,愿意为大明皇帝效力!”   这一次,哩克图没有征询罗额尔德尼的意见,而是单独做出了决定。投降两字,也说的非常婉转。   那小佐领领命,打马向对面去了。   这中间,罗额尔德尼脸色惨白的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事已至此,投降已经是难免,除非他们想和本塔尔一样,身死族灭,将所有人都埋葬在这里。   但和哩克图不同的是,罗额尔德尼的福晋乃是代善的孙女,是建虏的格格,明国皇帝对他的投降,会不会相信?又或者投降之后,会不会剥夺了他的位置,令他无法继续掌控浩齐特右旗,这是他关心也是他犹豫所在。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   那一个小佐领很快就返回,离的很远就喊:“王爷,王爷~~”   “怎样了?”哩克图急问。   “王爷,”小佐领勒住战马,气喘吁吁的回道:“大明皇帝同意我们归顺。”   “你见到明国皇帝了?”哩克图有点惊讶,也有点激动。   “是的。”小佐领点头:“大明皇帝亲口说,只要王爷归顺,效忠大明,我浩齐特左旗一切如旧,现在大明皇帝正在中军黄罗盖伞之下,他令王爷和浩齐特左旗大小将领,前去觐见。”   “好,好。”   哩克图有点恐惧,但却也没有办法,既然是归顺,就不能不去觐见大明皇帝。   “王爷~~”   小佐领又奔到罗额尔德尼面前,说道:“大明皇帝令我给你捎句话,他说,王爷福晋乃是建虏格格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但是王爷能率领浩齐特右旗归顺,有所处置,忠心大明,他不会为意。”   罗额尔德尼默然了片刻,转头看跟在身边的鄂齐尔。   鄂齐尔点头。   于是,罗额尔德尼长叹一声:“好,我浩齐特右旗,愿降!”   ……   大明崇祯十七年十一月末,大明新君隆武帝率军在渤海所大胜张家口塞外蒙古四旗和哈刺慎左旗的联军,阿济格受伤遁走,林格尔部阵前反正,浩齐特左右旗归降,哈刺慎左旗旗主巴札木苏率残部侥幸逃走。   战后,隆武帝在军中,接受浩齐特左右旗,林格尔旗,和少量投降的哈刺慎左旗蒙古将领的朝拜……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蒙古思变   “华夷本一家,朕奉天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的赤子。朕一视同仁,绝不分彼此。你等新近归来,记住朕这一句话,但是你等不负朕,不负大明,朕也绝不负你们!”   坐在高位之上,金盔金甲,令罗额尔德尼等人不敢仰望的大明隆武帝用他清朗、温和,但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向众人宣谕。   随后,在隆武帝面前,罗额尔德尼,哩克图,那日松三人歃血为盟,宣誓脱离女真建虏,效忠大明,若有违背,必受天谴。   身为穿越者,对于歃血为盟这件事的可靠性,朱慈烺是没有多少相信的,在他眼中,歃血为盟只是表明态度的一个仪式,要想真正控制张家口塞外草原,从此阻断建虏对张家口的骚扰,还是需要通过一系列的政策和内外钳制来完成。   浩齐特左右旗归顺大明,两位旗主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分别被封为浩齐特左国公和右国公,世袭罔替,大明赐予金册和金印,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原有的权力和地位,继续保留。   那日松被封为林格尔公,并且隆武帝将原什克腾旗的地盘、残部男女老幼、牲畜牛马,一并赐予了林格尔部,使林格尔部变成了和浩齐特左右旗相差不多的一个大部。   而从即日起,浩齐特左右,连同林格尔,都不再叫旗,而是恢复过去的单位名字,叫部。   ——对于封蒙古人为国公,大明朝廷上下是有异议的,国公为大明异姓最高爵位,非有安邦定国的大功不可授予,但只是针对大明臣民,而非是外族。因此有人以为不妥,认为不如依照前例,封他们三人为“汗”。   但隆武帝力排众议,坚定不移的用国公。   原因很简单,在隆武帝心中,始终都抱着将蒙古纳入大明版图,改土归流的决心,如果按照过往封为“汗”,甚至是什么安乐王、贤义王,不过是分封制的继续,隐隐地,也是将蒙古人看做了外族,不然大明没有异姓王,蒙古怎么可以有呢?这对蒙古人的归心和未来的改土归流是不利的,因此,他决意用“国公”。   有明一代,不,从元朝开始,中原王朝对蒙古草原的处置,一直都是一国两制,在中原实行的是以行省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制,在蒙古实行的却是分封制,封一个汗,或者是一个王,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了,任由他们自己发展和治理。   蒙古汗或者是王,在他们部族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中原王朝兴盛,他们还能假装顺从,一旦中原王朝有所衰败,不能讨伐他们,他们立刻就会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   这一点,清朝统治者看得非常清楚,为了控制蒙古,清朝以旗盟制度拆散蒙古人,将他们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旗,固定地盘,相互不得越境,更不能吞并,授予各个蒙古亲王世袭罔替的地位,保证他和他们的子孙世代荣华,这是分封,但不同是,清朝没有像历朝历代那样,封了王就什么也不管了。   蒙古各旗中都实行清朝律法,清朝派出官员监督,美其名是辅助各个蒙古亲王处理民事,但其实却是剥夺了蒙古王亲处理民事的权力,没有了民情权力,粮草辎重都被掌握,蒙古王爷很难掀起大浪。   到了清中期之后,各个蒙古王爷连军事权力也被剥夺了很多,有的甚至长期居住在北京,军事民事的权力都交了出去,最终被满清降服的服服帖帖。   满清处理蒙古,是历朝历代中最成功的,大明当然要学习利用。   当然了,三旗新附,人心不稳,双方还没有建立信任,因此,这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做,不过一些伏笔,却需要提前设下。   因此,在分封三人罗额尔德尼等三人为国公,世袭罔替的同时,隆武帝也宣布在张家口成立“张北事务巡查使衙门”,首任巡查使为前张家口分巡道梁以璋,专职处理张家口塞外三部事务。   梁以璋的主要职责,除了在军事上联络、监督浩齐特左右部、林格尔部,令他们同心协力,以为大明张家口的屏障之外,也负责双方的边贸事务——既然三部归顺大明,那么,双方的边贸肯定是要重开,大明的粮食布匹、医药铁器,到现在起,就可以进入三部了,但为了防止多余的物资流入其他没有归降的蒙古部落,又或者是直接流向建虏,大明对三部的贸易,实行一定意义的定量定额。   既然要定额定量,那就需要知道三部的家底,比如多少人口,多少兵马,多少牲畜,部中又还有多少粮储?需要购买多少布匹铁器?   这都是梁以璋的权责。   简单一句话。   简稽军实,巡阅边防,编审丁册,主持边贸,就是梁以璋的任务。   对于“张北巡查使”的设立,张家口塞外三部没有异议,这等于是他们承认了大明官员有管理、查缉三部民事的权力。   ……   张家口塞外三部歃血为盟,誓言斩断和建虏的联系,效忠大明,永为大明的忠心臣民,但有战事,愿随大明一起出征,同样的,他们三旗受到攻击,大明也会派出大兵救援。   而从即日起,张家口边贸重启,塞外三部可以用战马牛羊,换取他们所需要的粮食布匹了。   当夜,就在渤海所山下,隆武帝摆开酒宴,大明群臣和罗额尔德尼,哩克图,那日松三人共饮,直到此时,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两人才敢直视隆武帝,当发现摘去金盔金甲,换成常服的大明皇帝居然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英气勃勃,令人不敢仰视之时,两人都是心想,大约,这就是天子吧。   第二日,隆武帝带着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返回大明京师,名义上恩宠他们,令他们见识大明帝都,领略大明风土人情,但其实却是另有用意。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都心知肚明,不敢不从,他们两人乖乖地跟随隆武帝去往京师,同时各派出一个心腹将领,领了两千人,跟随那日松,出了长城,去往张家口塞外,处理战后事宜。   那日松则是带走了林格尔部全部的人马,加上浩齐特左右部的四千人,先杀到什克腾旗,处死反对者,将什克腾旗的所有女子幼童和牲畜,并入林格尔部,从此,什克腾旗再不存在。   而建虏派驻在什克腾旗、林格尔部和浩齐特左右旗的官员,加起来有十几个人,也全部被他索拿,送往大明京师。   伴随着这十几个建虏官员一起到京的,还有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的幼子,以及一颗年轻的人头。   正是罗额尔德尼的正福晋,那一位的建虏格格   ——鄂齐尔奉了罗额尔德尼的命令,返回浩齐特右旗,亲手杀了其福晋,装在匣子里,送到大明。   这等于是罗额尔德尼的投名状。   杀妻降明,又送幼子到大明为质,罗额尔德尼彻底和女真建虏翻脸,再没有退路,只能跟随大明了。   战场本不应该殃及女子,奈何这是两国争斗,谁也无法左右。   回京的第七天,隆武帝为在渤海所浴血奋战的将士叙功,并在武英殿接见了有功将士,虎大威,周遇吉,王允才,李国英,阎应元,杨轩等人都得到提升,隆武帝并追封在渤海所英勇战死的把总王安乐、百总张武,为参将和游击,遗孀继领俸禄,以养子弟,两人牌位送到英烈祠,入将官列。   十二月中,隆武帝接见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准许两人离开大明京师,返回草原,并予以了赏赐。   ——一身精致的,专门为他们两人打造的银盔银甲,一把防身的遂发短把鸟铳,以及玉带,莽衣,金银和各种珍奇之物。   此外,大明兵部送了一些甲胄弓箭,户部送一些粮食布匹,以增强两部的实力。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受宠若惊,叩拜谢恩。   “张家口塞外那广袤的草原,就封于你们了。”   “朕还是那句话,但是卿等不负朕,不负大明,朕也绝不会负你们!”   临行前,隆武帝道。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都是冷汗淋淋,虽然到今日为止,他们和隆武帝见面认识,刚不过一个月,但却已经为隆武帝的神威所慑服,这一月中,三千营虎大威又时不时的带着他们两人到城外大校场,观看京营操练,那几万人一起操练的盛大场景,震撼了他们,他们也更看到了京营神机营那无尽的火炮,这般强大的实力,岂是女真建虏可比?除非他们远遁,如果想要留在张家口塞外,放牧繁衍,就非是依靠大明不可。   “臣等誓死效忠大明,绝不敢有二心!”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指天对地的发誓。   下午,两人在新成立的理藩院官员和虎大威的送行下,离开京师,返回张家口塞外草原。   从此,张家口塞外三部,成为大明在张家口之外的一道屏障,照隆武帝的命令,三部合身同体,但是建虏或者是其他蒙古部落来攻,三旗要共同出兵,以抗外敌,若有战事,也要随大明出征。但同时的,三部又各自独立,隆武帝依照他们的部众多寡,圈定了他们的放牧范围,无故,谁也不得越境,若有纷争,三部不得私下解决,更不得兴起刀兵,一切都要交给大明朝廷来裁决,若有人违抗,大明中断边贸,大兵讨之。   此外,三部从大明边贸获取的粮食布匹,绝不可以转赠他人。非有大明命令,也不得主动攻击周边其他蒙古部落。   这是大明对塞外三部的约法三章,也是罗额尔德尼、哩克图和那日松誓言遵从的章程。   ……   什克腾旗被灭,张家口塞外三部归顺大明的消息,迅速就传遍了整个草原,自崇祯十五年,建虏入塞失败,大明关闭边贸,禁止一切货物出关以来,蒙古人失去了粮食布匹、铁器医药的重要来源,虽然经过几十年的拓展和京营,建虏在辽东也建立了一套棉布铁器的生产体系,更大力屯田,在锦州义州一带拓荒无数,不过终究是狼多肉少,养活他们自己都只是勉强,很难拿出大批的钱粮支持蒙古,因此,去年到今年,草原上的各个蒙古部落,都过的十分困难。   原本,他们还奢望能通过打劫大明,获取需要的粮食布匹,但两年的战斗下来,他们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两次入塞失败,大明新君继位,他们的信心和意念,已经不如过往那般的坚定了,只是因为他们当初归顺女真建虏,也都是歃血为盟,向天神发过誓的,女真建虏手中,更有蒙古人视为最高天命的“元玉玺”,加上这么多年,他们和明国打打杀杀,几乎是仇敌,一下子要他们倒向明国,脑子总是有点转过弯来。   但现在不同了,张家口塞外三部归顺大明,如同是捅破了那一层的窗户纸。   罗额尔德尼和哩克图的归顺,不但保住了爵位和族人的性命,而且得到了明国的大笔援助。比之每日还在粮食布匹发愁的各个蒙古旗主,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既往不咎,爵位地盘不变,重开边贸,永世和好……”   大明趁热打铁,向蒙古各部,包括和女真建虏最为亲近的哈刺慎,喀喇沁,科尔沁蒙古都发去了消息。   一股思变的风潮,隐隐在草原之上涌动。   尤其是张家口西面,和山西接壤的土默特蒙古各部……   ……   腊月二十。   这一天,是去年国债券兑现的日子,一大早,大明中央钱庄在京师的三个分店,就被挤得水泄不通,最初,人们的脸上都还有一些忐忑,担心朝廷言而无信,国债券兑换不出来,等到前面的人拿着国债券,进到柜台,欢天喜地的兑换到银光耀眼的隆武银元之后,现场的人这才都放了心。   “银元可以续存在钱庄,有利息,省的来回搬运,为贼人觊觎,若有需要再到钱庄提取也不迟……”   现场有中央钱庄的伙计掌柜,散发传单,说明续存的好处。   有人续存,但大部分的人都领走了银元。   不过很快的,几天以后,他们又纷纷拿回了银元,换到银票。比起藏在家中提心吊胆,大明中央钱庄不但更安全,能随取随用,且还有利息,何乐而不为呢?   ……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天子用度   ……   这一天,隆武帝朱慈烺的心情也极好。   渤海所战役结束,降服张家口塞外三部之后,他一直在关注蒙古草原和辽东建虏的动向。   收服蒙古,以为臂膀,是黄太吉生前制定的策略,并且成功完成,自从蒙古人完全倒向建虏之后,大明长城塞外,就处处变的不安全,建虏大军可以出其不意的千里长城的任何地方,这也是建虏入塞屡屡得手,大明防不胜防的原因之一,而为了应对,大明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和财力,修缮长城,增加边境防务和粮饷,据估算,大明每年在长城沿线的投入,都在百万两以上,等于是在大明极其困窘的钱粮政策之上雪上加霜。   现在张家口塞外三部归顺,不说其他地方,只说张家口,以后建虏再想要出其不意的出现,就已经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有了张家口三部的带头,说不得会有更多的蒙古部落效仿,归顺大明,到时,黄太吉一心倡议的满蒙一体,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根基,就会轰然倒塌。   一旦没有了蒙古人的臂助,女真建虏再想要入塞,和大明争雄,就难了。   多尔衮虽然不是黄太吉,但却也能称得上是雄才大略之人,张家口塞外三部倒戈的危险性,他不会不知道,他是一定做出反应的,甚至有可能会立刻带兵,讨伐张家口三部,以杀鸡儆猴,阻止蒙古各部的动摇。   ——在朱慈烺的内心里,倒真的希望多尔衮能这么做。如果多尔衮现在就统领大军杀向张家口,一来说明多尔衮比黄太吉差的远,不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首领,二来说明建虏实力犹盛,粮饷依然有保证,大明仍要保持最高警惕。   不过多尔衮并没有立刻兴兵讨伐张家口塞外三部。   综合各方面消息,阿济格兵败,什克腾被灭,张家口塞外三部倒向明国的消息传回沈阳后,多尔衮十分震怒,不过却驳回了肃亲王豪格,立刻出兵草原,联合科尔沁,哈刺慎,喀喇沁蒙古,讨伐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建议,只是派出重臣,前往草原,安抚哈刺慎、科尔沁、喀喇沁蒙古,同时以兵败之罪,将阿济格的英亲王,降为英武郡王,但仍然镇守锦州。   渤海所之战时,明军大胜,战略意图全部达成,唯一的遗憾,就是阿济格侥幸逃脱。听闻阿济格负伤,但不知道伤情如何?   多尔衮暂时蛰伏,没有向张家口塞外三部兴兵问罪,但军机处研判,面对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反正,建虏不会无动于衷,现在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寒冬腊月,不利用兵罢了,等到来年秋天,多尔衮一定会统领建虏和各部蒙古,进犯张家口,讨伐塞外三部,掀起大战。   为此,不但张家口塞外三部要做好迎敌的准备,宣府兵以及京营各部,也要做好备战,一旦多尔衮来袭,就要全力出击,力保张家口塞外三部的旗帜不倒。   ……   建虏没有动静,湖广和陕西的剿匪,也没有大的消息传来,左梦庚这段时间在襄阳也还老实,朱慈烺的注意力自然就转到了内政之上。   “陛下,蒋阁老他们到了。”田守信来禀报。   朱慈烺点头:“让他们进来吧。”   群臣鱼贯而入。   蒋德璟走在最前,行礼之后,他将手中厚如砖头的一本册子呈上,说道:   “陛下,经群臣商议,都察院审核,来年的预算书已经定了。请您御览。”   ……   自从隆武帝提出预算之策,并确定预算之计后,这两个月以来,六部九卿,连带着使钱的各种衙门,包括内廷、宗人府,都忙的脚不沾地,纷纷估算自己衙门来年的预算花销,并一一详细列表,内阁统一整理,于朝堂上工统一公布,由言官御史和各级官员一一讨论,以知道谁的钱该花?谁的钱不该花,谁的钱又花多了?   果然,一番激烈的“鸡蛋里挑骨头”之后,好几个衙门的预算,就被压缩下来了。   而在讨论明年预算的同时,户部也预估了明年的岁入,两者一比较,大明来年的亏空,最少有四百五十万两银子。   见亏空这么多,文官们习惯的就想要削减军费,毕竟在明年的预算支出中,兵部预算超过五成,是最大的支出项。其次为赈灾,占据了两成。   但这是隆武帝所不允许的。   “建虏未灭,辽东未平,李自成和张献忠还在苟延残喘,这种时候,怎么可以削减军费?”   “兵部的预算和赈灾钱粮,一两也不能少!”   文官们这才收了想要削减军费和减少赈灾的打算。   今日,关于各部的预算,终于是确定下来。   兵部预算,一两没有少,其他预算,东挪西减,最终也只减了十万两,也就是说,明年亏空,最少还在四百四十万两左右。   田守信接过预算书,呈到隆武帝面前。   朱慈烺接过翻开,根本不细看,只简单看了一下大略的数字,然后就合上书皮,点头说道:“既然内阁议定,都察院没有意见,左都御史也已经签字盖印,那就准予执行吧。”   “臣等领旨。”   群臣躬身领旨。很多人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预算书可真够折腾人的,这一月以来,朝中官员没有一人能安生,不但要编列预算,而且要绞尽脑汁,反复商议,以防出现漏洞,送到都察院之后,被御史找出毛病,沦为笑柄。即便不是笑柄,也必然灰头土脸,会被内阁呵斥,拿回去重新编列。   现在,终于是通过了。   内阁五臣抬头,脸上都露出欣慰之色。   ——大明财政历来都是乱糟糟,即便张居正为首辅时,也不曾有过正式的预算,各部衙门都是有了银子就花,没有银子就欠着,连官员俸禄也是如此,官员们根本没有机会,详细梳理每一笔的开销,今年要做预算书,上下这么一核算,这才发现,六部九卿衙门,包括都察院自己,每年的花销,其实都是相当惊人的,有很多不应该花的银子,糊里糊涂的就花了出去,该花的银子,反倒是一直在拖欠。   但现在有了预算书,明年的银子就不能在乱花了,各部自己结算,兵部的银子,不能挪到工部,预算书里没有编列,没有被审核通过的花销,一个铜钱也不能使了。   “四百四十万两银子,我大明一年竟然有这么大的财政亏空……”   先是同意内阁送上的预算书,接着朱慈烺轻轻一叹:“虽然朕今年年初在扬州抄没盐商,甲申之乱时,又抄没作乱的一众勋贵,到今日为止,除了支应今年的开销,内廷府库仍有八九百万两的存银,分出一半,堵上明年的窟窿,不成问题,宫中再省着点用,后年也可以勉强支撑,但后后年呢?”   说到此,朱慈烺目光望向群臣,语有深意的说道:“后后年又去哪里找这么多的银子呢?寅吃卯粮,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啊。而没有银子,我大明又拿什么剿灭流贼,收复辽东?唉,朕心甚忧啊。”   殿中静寂。   很多人的眼皮在微微跳动。   所有人都知道,隆武帝,怕是很会就会将改制之刀,砍向税制了。   但四百五十万两的亏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群臣想来想去,脑子想破,也想不出改革哪个税种,能一年得到这么多的银子?   隆武帝也没有再继续说,而是转对站在身后的田守信:“外廷的预算定了,内廷的预算书,也该拿出来,给诸位阁老和群臣过目了。”   “遵旨。”   田守信领旨,然后取出一个方匣,打开了,将放在里面的内廷预算书拿了出来,送到内阁首辅蒋德璟的面前。   遵照隆武帝的旨意,内廷司礼监御马监等二十四处衙门,在新成立的“审计监”的帮助下,将来年可能的花销都列了出来,因为是第一次,加上宫中事务繁杂,人员众多,各种明暗支出,数不胜数,加上时间又紧张,隆武帝明旨,十二月初一,必须做出来年的预算,以备朝臣审查。因此,这一份的预算,并没有达到百分百的准确和详细。   不过已经算是很详细了,从宫中每日开销,到来年隆武帝计划缝制几身龙袍,夏冬多少靴子,都有清楚表列。   蒋德璟接过预算书,脸色沉静,但眼中却不禁闪过一丝激动。   ——这是大明两百年来,不,是华夏王朝几千年以来,皇帝第一次将自己明年可能的花销,公之于众,并准许朝臣提出意见。   隆武帝圣明啊。   ……   离开乾清宫,蒋德璟双手端着内廷预算书,返回内阁值房,然后在桌子上铺开了,请其他四个阁老,连着户部尚书傅永淳,侍郎堵胤锡等七人,一一观看。   和六部九卿衙门的预算书不同,内廷预算书不得抄录,暂时也不送都察院,只有六部九卿的重臣可以阅看。   到今日为止,宫中太监七千人,宫女七千,这还是遣散了大批宫女之后的数字,这么多人,吃喝拉撒,衣物行走,置办各种物件,一年所需最少在四十万两银子,再加上皇帝,皇子,太妃,先帝嫔妃,各种盛大仪式,各种赏赐,宫殿的维修,私下里的贪墨,宫中一年的基本开销都在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以上。   这还不能有大灾,如果发生了火灾,有宫殿烧毁,那重建宫殿就又是一笔巨大的花销。   最初看到这个数字,朱慈烺并不惊奇,身为穿越者和曾经的老师,他稍微一算,就知道宫中开销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这还是崇祯帝节俭,如果是万历嘉靖,喜好奢华,又修殿又是修道观的,这笔预算最少还得翻一倍,有史料记载,大明皇室支出最多的一年是1602年,也就是明万历三十年,这一年的皇室开销超过六百五十万两,是为岁入的三分之一多。   “遵先帝遗训,宫中用度,所用宫女和宦者,朕会逐年缩减。”   隆武帝继位之初就有明言,宫中停了西华门的净身房,又放了大批宫女出宫,同时宫中二十四衙门,做了大范围的合并,很多衙门只剩下了空牌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空出来的人手,全部进入到内廷新近成立的一个衙门,叫大明皇家书局。   虽然叫衙门,但并不是衙门,大明皇家书局的唯一任务,就是印刷出版各种官方书籍,比如刚刚被隆武帝以十万两银子买到印刷权的《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因为印刷权被皇帝买下,独家印刷,在数学和农政大热的情况下,利润是可期的。   而在这两本之外,在隆武帝的旨意下,大明皇家书局还会印刷更多品种的书籍,西游记三国演义西厢记封神演义都可以公开印刷,水浒传被崇祯帝禁了,暂时还不能印刷,另外还有各种翻译的西洋科学书籍,未来也都是出版的重点。   皇家书局需要大量的人手,而宫中二十四衙门识字的那些大小太监,就成了最好的来源。   由他们印刷,校对,发行这些书籍,赚来的银子再进入内廷库,对内廷形成反哺。   乾清宫“敬天法祖”牌匾的书写者,书法家,前司礼监大掌印高时明,被隆武帝任命为了皇家书局的管事,这些天正忙的脚不沾地,   二十四衙门改制,成立审计监和皇家书局,人得其用,少了很多的闲人,这也是朱慈烺一直以来的策略。   大明皇宫人数众多,前世里有人在野史记载,说大明皇宫的宫女和太监加起来,有十万人之众,虽然这个人数一看就是夸张(胡说),但整个皇宫有一万多将近两万人,却是没有错的。   这么多人,一下子忽然全部遣散是不现实的,不说他们出宫之后的生计,只说宫中秩序就会乱了套。   因此,朱慈烺定下的策略是,徐徐减、徐徐放,压缩宫中各种不必要的开销,合并不必要的衙门,打击贪墨,与时俱进,给太监们找到自谋其力的一技之长,皇家书局就是在这种思路中成立的。   最终的目标,整个紫禁城,宫女加太监,不超过两千人,甚至等到以后科技发达了,有机械助力,百人也可以。   ——皇帝都如此,各地藩王自然就更不能多养太监和宫女了。   而今年的预算书,在他强力节俭的要求和督促下,内廷预算,一共是八十万两加二十万两。   为什么要加二十万两?   这二十万两乃是为永王和坤兴公主的婚事而准备。   而照隆武帝的旨意,以后每年都要有百分之五到十的缩减,最终目标,紫禁城一年的开支用度,不超过四十万两银子……   注:明清宫中支用,最少为咸丰皇帝,曾经有一年只花了四十万两银子。清末时,皇室支用却达到了高峰,宣统元年,各种仪式下来,皇室一年就花了一千万两。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襄阳有变   内阁值房。   “如何?”   看完之后,蒋德璟落座,目光看向次辅李邦华。   李邦华年纪大了,两鬓霜白,说话有点喘,此时难掩激动的说道:“神宗皇帝时,宫中每年用度,都在两百五十万两银子以上,先帝勤俭节约,但一年也需要百万两,陛下明年却只计划支用八十万两银子,其节俭克用,令人感动,更不用说陛下将内廷预算书拿出,供我等翻阅,胸怀坦荡,古今未有啊。”   蒋德璟亦感叹:“是啊,预算书巨细靡遗,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由此可知,陛下的赤诚律己之心。”   “外律六部九卿,内律自己,如果陛下都能做到,外廷六部又有什么做不到,又有谁敢浪费朝廷的公帑?”李邦华咳嗽的说道。   范景文,袁继咸以及在周延儒罢相之后,补入内阁的吏部尚书倪元璐,此时都走了过来,对隆武帝的此举,表示称颂。而对于内廷预算书,有没有什么遗漏?又或者哪些地方还可以缩减?众人意见一致,陛下八十万两已经是困窘(穷酸),做臣子的,不能再减了。   但同时的,隆武帝今日所说的那番话,也令他们深思。   是啊,寅吃卯粮,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作为大明臣子,他们必须想出开源节流,应对财政困窘之策。   ……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宫里各处都悬了红灯笼,人人脸上带喜,内外一片喜气。   隆武帝和颜皇后照过去的例子,召京师勋贵入宫,共度小年夜。   和往年相比,今年入宫的勋贵及家眷,足足少了三分之二,以前的三个国公,更是都被一扫而空。   座中唯一多出的一个新伯,乃是驸马都尉巩永固的长子巩瀚文,巩瀚文刚十岁,由其母,大明长公主也是隆武帝的姑姑陪伴入宫。   和历史上不同,长公主并没有病死在十七年,而是奇迹般的康复了,和她的两个哥哥一样,长公主亦是坚强之人,虽然刚刚病愈,就面对皇帝哥哥驾崩,丈夫也死在了甲申之乱的双重打击,但仪态从容,进退有据,不失皇家之风,只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她眼神中藏不住的伤感。   看着姑姑和巩瀚文,朱慈烺不由就想起了巩永固,心中感伤。   二十四,隆武帝到英烈祠,祭奠自万历四十四年以来,死在内外战事中的数万英烈。   二十五,小太子满三月酒,宫中与群臣同乐。隆武帝有赏银。   除夕。   隆武帝守岁。   和往年不同,等到张皇太后和袁妃陈妃都离去,坤宁宫中,就只有隆武帝,颜皇后和永王、坤兴,以及襁褓中的小太子。   永王对朱慈烺,更加敬畏了,每说一句话,都思量半天,只恐说错了话,而且始终不敢抬头正视朱慈烺。   “你我兄弟,不必拘谨。”朱慈烺温言笑:“内廷和礼部,为你挑选之王妃,已经定下了三位,至于究竟是谁,还要你自己选择。”   “臣弟不敢,唯请陛下定夺。”永王小心翼翼。   “朕可以为你做参考,皇后和皇太后也都可以为你建议,”朱慈烺温言:“但最后的主意,终究是要你自己拿,不要有什么顾虑。你也应该是知道的,朕的皇后,就是朕自己选的。”   听到此,颜后微微一笑。   永王道:“臣弟焉敢和陛下比?”   朱慈烺脸色一沉:“让你自己选你就自己选,你如果连这点决断都没有,还怎么为我大明的皇族?”   永王默了一下:“臣弟遵旨。”   朱慈烺这才又微笑:“你上疏请求就藩之事,朕知道了,你的心思,朕也明白,朕今日就告诉你,你是朕的弟弟,朕对你是绝对信任的。朕留你在京师,也是有用意的,你只管安安心心地在京师待着,十王府的府邸,朕已经令司礼监去修缮了,等你成婚之后,就搬到那里去住。”   永王终于是抬起头,表情迷惑。   显然,他实在猜不透,皇帝哥哥要留他在京师的用意。   朱慈烺微笑:“不用想,以后你会知道的。”   永王点头:“臣弟遵旨。”   朱慈烺又看向坤兴。   永王原本就比较拘谨,但坤兴原本却是一个活泼的性子,以前除非是在父皇崇祯帝面前,否则大多数的时候,她都不安分,尤其是在太子朱慈烺面前,更是活泼尽显,但现在,她却如永王一般的拘谨,在朱慈烺面前,遵守一切宫廷礼制。   朱慈烺清楚感觉到了那一丝的生疏,他明白,这并非全然是因为定王之乱,也是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同了,他现在是大明皇帝,天下的一尊,坤兴对他,不敢再像过去那般,有什么说什么,真诚无忌惮了。   这就是皇帝和太子的区别。   和永王选妃一样,内廷司礼监那边,张罗着也选出三个人选,三个名字送到朱慈烺面前时,他赫然发现,其中一人竟然就是叫周显——历史上,就是崇祯帝做主,将坤兴许配给都尉周显的,只可惜尚没有成婚,李自成就攻入了京师,坤兴被崇祯帝斩断一臂,受了重伤,其后清廷为了收买人心,为两人主持婚礼,坤兴“阳笑语,隐处则饮泣,呼皇父皇母”,成婚一年不到,即郁郁而终。   虽然不知道周显其人如何,但朱慈烺总觉得坤兴嫁给他不会幸福,因此就将周显的名字划掉了,将另外两人交由坤兴选择,但听田守信说,坤兴对另外两人都不太喜欢,还悄悄问起周显的名字,朱慈烺派人一问,这才知道,原来坤兴竟然是在城东娘娘庙见过周显,并知道周显入了最后的三人。   朱慈烺心说,难道这就是天意?   于是令人召来周显,当面一见。   发现周显倒也是一表人才,回答得体,虽然不是什么英武轩昂之人,但也能称的上是一个佳婿。   于是没有再拦阻,令田守信将真正的三人名单,交予坤兴。   坤兴勾了周显。   因此和永王王妃不同,坤兴的驸马已经是定了的。大婚的日期,礼部也已经择了,只等明年秋天就大婚。   不过坤兴并没有因为婚事的确定就高兴起来,她美丽的双目中,依然藏着淡淡忧伤……   “咚,咚,咚~~”   子时到,新年钟声响起,宫里宫外一片欢腾。   “陛下~~新年大吉~~我大明万世永昌~~”   司礼监掌印王之心早已经带着内廷所有的大太监,身着盛装,在殿外等候了,当新年钟声响起,他们立刻鱼贯而入,一个个喜气洋洋地向隆武帝、颜皇后拜年。   朱慈烺站在御座前,目光望向殿外,心情竟然也微微激动。   崇祯十七年过去,大明隆武元年,正式到来了!   ……   身为皇帝,在春节这一天,是非常忙碌的,接受群臣的贺拜,迎接新年,然后去太庙祭祖,接下来的五天里,要去天坛地坛,祭天地,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再然后就可以休息几天了,一直到正月十六,才会正式开议上朝。   就皇帝来说,初五到十六,是一年里唯一的一次假期,先帝崇祯在位之时。这十天时间,是他一年之中最轻松的,即便有什么要务,内阁群臣大多也都是压着,等过了十五,才会向他禀报。   隆武帝倒没有这个束缚,内政全部交给了内阁,除了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和重大事务,其他一概不管。每日午朝的时间,也一再缩短,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军机处。   “陛下。”   但是刚初三,朱慈烺就收到了一条不太好的消息。   襄阳的左梦庚,截留了一批原本是发往陕西,给三边总督孙传庭的南方军粮!   自从左良玉病死,左梦庚心有不轨,猜忌朝廷以来,内阁一边安抚左梦庚,一边防止他作乱,在暗暗调兵预防的同时,朝廷也把左营的军粮,从以前的一次起运三月,改成一次一月,如此,就算左梦庚想要作乱,但在只有一月军粮的情况下,他也难成气候。   其间,听说左梦庚在襄阳地区搜刮粮食,劫掠商户,但多年动乱,襄阳凋敝不堪,左梦庚虽然挖地三尺,但却也掘不到多少东西。   原以为,这可以对左梦庚有所克制,但想不到左梦庚居然丧心病狂,公开抢夺朝廷发往陕西的军粮了——现在,孙传庭对李自成的围剿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如果军粮不继,功亏一篑,战局说不得会发生逆转,左梦庚截留孙传庭的军粮,绝对是对朝廷的严重挑衅。   “军中无粮,将士喧哗鼓噪,臣治军不严,没有及时阻止,请陛下责罚。”   几乎是和塘报同时,左梦庚的请罪疏,也送到了朱慈烺的面前。   朱慈烺知道,这是左梦庚早就写好的,左梦庚敢抢劫朝廷发往他处的军粮,不但说明他已经识破了朝廷的安抚之策,而且是迈出了危险的第一步,接下来,谁也不能知道,左梦庚下一步做出什么?   “令户部兵部,急从他地调粮,转运陕西,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孙传庭军中使用。”   “遵旨。”   “召内阁、军机处众臣。”朱慈烺道。   很快,几位重臣急急赶到乾清宫。   “左梦庚一直扣押南京史部堂不放,完全不理朝廷诏令,此次又抢掠军粮,其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如此恶行,非得严惩不可!”   倪元璐是一个刚烈性子,对这种事情不能容忍。   李邦华摇头:“不可,马士英剿灭张献忠,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万万不可节外生枝,惹起左梦庚动乱,不然湖广局面怕是会大坏。”   “前番,左梦庚上疏,不但为其父左良玉讨要宁南侯的爵位,而且要求效仿云南沐王府,令他左家永镇襄阳。朝廷不允,他便立刻就抢掠朝廷的军粮,如果朝廷不严厉惩处,一味绥靖,他必然会得寸进尺。到时,湖广局面怕也是稳定不住的……”倪元璐道。   “那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给左梦庚以借口。”李邦华道:“我以为,还是要稳。可下旨严厉斥责左梦庚,令他交还军粮,但暂时留着他的平贼将军印,给他自省的机会和时间,同时也是给朝廷筹备兵马和粮草的时间!”   蒋德璟也点头,对左梦庚之事,他也是不能忍了,但他身为首辅,深知大明朝廷现在内外的困局,虽然陛下继位,内外连续打了好几场的胜仗,但国力依然疲惫,兵力更是不济,这种情况下,和平解决左梦庚问题最好,一旦襄阳掀起战事,朝廷只能调集孙传庭和马士英,那一来,已经穷途末路的李自成和张献忠,怕是会再一次的逃脱,因此,朝廷才会一直隐忍左梦庚的种种不敬和出格行为。   到今日为止,左梦庚扣押史可法已经半年了,虽然据说左梦庚对史可法尊敬有加,言必称部堂,但却始终不肯放史可法离开。   而对于史可法被扣押,朝廷一面令左梦庚放人,一面给史可法去了命令。   以史可法刚烈的性子,原本是不能受这样的侮辱,非是绝食不可,不过在得了朝廷的命令,稍一揣摩,既明白了隆武帝和内阁的用意,他是南京兵部尚书,如果死在了襄阳,左梦庚罪大莫极,那一来,左梦庚不反也得反了,因此,为了稳住左梦庚,他史可法是绝对不能出事的,相反,为了给朝廷争取时间,他史可法不但不能出意外,而且要想法设法稳住左梦庚。   如此,史可法才会以南京兵部尚书之职,一直留在襄阳,但有机会,就会苦口婆心的劝说左梦庚,但左梦庚表面尊敬,内心里却始终不肯听从他的苦劝。   ……   一番讨论,最终内阁给出的建议,还是两手策略,一边安抚,一边为襄阳之乱做准备。   隆武帝同意了。   “下旨,严厉斥责左梦庚,令侯恂为钦差,前往襄阳,稽查军粮被劫之事。”   朱慈烺道。   ——侯恂是左良玉的恩人,和左部将领也多交善,派他为钦差,是朝廷拯救左梦庚的最后努力,如果左梦庚不听,那就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议罢,群臣退出。   朱慈烺却依然坐在御座里深思……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决意南下   朱慈烺并不是在思索对付左梦庚之策,左梦庚不过就是一个银样蜡枪头,虽然有些棘手,但终究成不了大事,此时令朱慈烺陷入沉思,甚至是有点出神的,乃是随湖广塘报同时送到的一封密疏   密疏是唐亮写来的。   ——唐亮说,已经得到确定的消息,李湘云回到了献贼军中,和其兄李定国在一起。   当日,李湘云和朱慈烺共同击杀了靳统武,但却跑了刘志,刘志一定会将事情经过告知张献忠,以张献忠杀人不眨眼,残酷虐人的的脾气,能容李湘云吗?李湘云怎么这般糊涂?   一时,朱慈烺有点担忧又有点恼怒。   ……   树欲静而风不止,正月十五,正是闹元宵之时,湖广又有消息传来。   一份紧急奏疏,一份密报。   紧急奏疏乃是承天巡抚宋一鹤发来的,说襄阳知府王行俭正月初八,带家人出城会友,忽然被一群贼人袭杀在官道之上,从王行俭以下,其家眷十几人全部遇害,王行俭的头颅,更是被挂到了树枝之上。   自开封大战,李自成逃回陕西,羊楼洞之战,张献忠溃败以后,整个湖广的贼乱,已经得到了很大的遏制,去年到今年,朝廷又加大了赈灾的力度,小股的流贼虽然还是有,但却已经不成气候,更何况襄阳是左梦庚的大本营,周边根本没有流贼,堂堂朝廷的五品知府,被人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在道路之变,立刻就引起了满城恐慌。   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急急带人出征,封锁现场,缉拿贼人。   但贼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经过现场勘查,刀伤和羽箭,特别是临死之前,王行俭在车厢里蘸血写下的一个左字,陈勋和王锡都认定,此案乃是左梦庚派军中悍士所为。   左梦庚为什么要杀王行俭?   原因乃是因为,左梦庚继承了左良玉的平贼将军,统领左营之后,比起其父左良玉更加不如,不但放任部下抢掠百姓,而且毫无节制,百姓苦不堪言,王行俭身为地方父母官,当然要制止,而且屡屡上疏弹劾左良玉,公开场面,也对左梦庚不假颜色,屡屡令左梦庚下不了台,左梦庚十分愤怒,曾经有一次酒后就喊过,我非杀了王贼不可!   两人不合,甚至已经是变成仇敌的事情,襄阳人人皆知,有人劝王行俭克制一点,不要惹怒左梦庚,以免遭祸,但王行俭刚正,嫉恶如仇,根本不闪避,以至于遭来杀身之祸。   当夜,左梦庚在府中大宴宾客,十分欢喜,好像是在庆祝王行俭之死。   襄阳知府被杀,凶嫌又指向了左梦庚,事关重大,宋一鹤急急禀报朝廷,并将相应的证据,一一列举。   朱慈烺看完愤怒不已,一个好官,一个忠臣,就这么死在了左梦庚的刀下!   猖狂啊。   左梦庚其人其形,俨然已经是追上了前世里的刘泽清,杀朝廷命官,鱼肉百姓,面对敌人,却龟缩的像是一条虫,一箭不发,就屈膝投降,完全没有一点武将应有的血性和壮烈。   “传旨,追赠王行俭为光禄大夫,礼部商定谥号。”   朱慈烺压住悲痛,传旨。   “遵旨。”   田守信去传。   而看完军情司的密报,朱慈烺的脑门不由就冒出了一丝冷汗。   ——张献忠有密使到襄阳,以吊丧为名,密见左梦庚,双方谈了很久。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左家能有现在,朝廷能容你左家,都是因为献营的存在,如果献营不在了,你左家还能在吗?所以恳请将军出手相助一下吧,这不止是救献营,也是救左营啊。   虽然军情司并没有探到双方的密谈内容,只知道和左梦庚一起密见张献忠密使的,还有他的岳父王世忠,但朱慈烺似乎能想到,张献忠的密使会怎么和左梦庚说。   历史上,张献忠在信阳兵败,被左良玉紧追不舍时,就曾经派人面见左良玉,送上金银珠宝,并说了如上的一番劝说。   怪不得左梦庚会就截留孙传庭的军粮,隐隐的,这似乎就是在掣肘孙传庭对李自成的围剿啊。   对李自成如此,对已经陷入困境的张献忠,左梦庚一定也会想办法帮忙,说不定两者会勾结……   想到此,朱慈烺脑门不由不冒出冷汗。   如果左梦庚胆大包天,真和张献忠勾结,相互呼应,湖广局势以及张献忠的剿灭,必然会大变。湖广这一盘好局,立刻就会大坏。   “传诸位军机大臣!”   朱慈烺道。   ……   李邦华,陈奇瑜,高斗枢,堵胤锡和刘永祚到了。   看完紧急奏疏和密报,五人都是色变。   朱慈烺开宗明义。   “左梦庚之乱已经是不可避免,侯恂虽然已经去往襄阳,但朕以为,他是劝不回左梦庚的,一旦左梦庚和张献忠勾结,其祸必大,如今孙传庭和马士英的剿贼,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们两人和他们两人麾下的兵马,都不能轻动,为防意外,朕决定先派一万京营,以增援马士英的名义,立即动身,南下前往湖广,等到今年会试结束之后,朕再率骑兵三千,亲自南下,聚集河南兵,郧阳兵,并会同留在湖广的刘肇基,牛成虎,挤了左梦庚这个脓包!”   李邦华等五人都是一惊,连一向和隆武帝最为熟识和了解的堵胤锡,都是惊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陛下居然想亲自带兵南下。   又或者,陛下心中,有他们谁也不知道的理由?   李邦华急忙道:“陛下不可啊,现在隆武元年,百废待兴,很多大事都亟待陛下定夺,若左梦庚真是作乱,派一个重臣督军平乱即可,陛下何必亲身前往?”   湖广和宣府不同,宣府不过三百里,有什么重大消息,一日就可以送到。但湖广却两千里,一旦有事,消息急切之间难以送达,更不用说,皇帝御驾出征,很多人都要随行,声威浩大,所耗众多。因此,李邦华不同意。   朱慈烺摇头:“卿的意思,朕明白,但若论带兵,朕自认还是胜过现在朝中重臣的,左梦庚虽然想要作乱,但其军中部下,未必会全部跟随,开封之战和羊楼镇之战时,朕统领全军,左营上下将领,朕都熟悉,左梦庚一直宣扬,说朝廷不封左良玉,排挤左营,又想要拆散他左营,乃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朕亲自前往,就是要戳穿他的谎言,令左营众将知道,朕没有对他们二眼看待。这件事,非朕亲自去做不可,换做他人,左营众将未必会相信。”   “另外,朕虽然南下,但除了随行兵马和几个军机及一些参军参政之外,其他人一个不带,所行也一律从简,国事政事,都依照宣府之战的前例,暂都交予内阁处置。朕虽然不在京师,相信卿等对国事的处置,不会落下。”   “可陛下,左梦庚作乱的迹象虽然已经露出,但毕竟还没有正式作乱,何不等事情确定了,再商议南下之事?”李邦华退而求其次,再劝。   跟在隆武帝身边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了隆武帝的脾气,但是隆武帝决定,并且讲出道理的事情,是谁也挡不住的,他能做的,只能是劝隆武帝不要那么急切,万一侯恂劝说有效,又万一左梦庚忽然洗心革面,幡然醒悟了呢?   “这正是朕要亲自南下的另一个原因,左梦庚此时尚没有作乱,一来没有胆气和决心,二来是因为没有准备完毕,朕忽然南下,正可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等到真正作乱,消息传到京师,湖广必然已经是大乱,古人云,上医治未病,朕实行的就是此道。”朱慈烺道。   李邦华无奈:“如果陛下执意南下,臣以为,一万京营实在是太少,所带兵马,最少得三万,如此才能保证陛下的安危和天下的稳定。”   朱慈烺摇头:“不用。左梦庚营中,真正有战力的,不过就是一两万人,左梦庚本人又昏聩无能,不懂用兵,现在的兵马,足矣。”   “陛下身系天下安危,一万兵马岂能足够?望陛下三思~~”此时,陈奇瑜堵胤锡等四人也都高声谏言。   朱慈烺知道,自己要是完全不听从,怕就无法出京,军机处都拦阻,何况内阁?于是说道:“那就两万京营,令左柳营马德仁为将,统领兵马,立刻准备,五日之后,离开京师,开赴湖广。”   李邦华等人相互一看,这才勉强同意。   “去准备吧,等到二月二十六,新科会试结束之后,朕就会南下!”朱慈烺道。   ……   二月十七日,大明隆武元年恩科会试的前一天,隆武帝在紫光阁接受了东印度公司,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暹罗(泰国)、掸国(缅甸)、以及朝鲜密使的拜见。   众使恭贺大明新皇帝,暹罗(泰国)、掸国(缅甸)、寮国(老挝)朝鲜等国的使者更是三叩五拜,行臣子大礼。   经过崇祯十五年到现在,朱慈烺对东印度公司,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已经比较熟悉,见礼之后,便令他们退下,有关贸易和海关的具体事务,皆由内阁处置和谈判,他这个皇帝不参与。   ——从最初的太子到现在的皇帝,东印度公司,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态度越发的恭谨了,这一次,他们不但主动提出要为大明提供更多的战舰和火器,而且愿意将欧洲名贵战马提供给大明。   朱慈烺微笑表示感谢。   至于暹罗掸国寮国,他们都是大明的藩属,派出的使者之中,以暹罗使者身份最为尊贵,其使为当今的王子,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他将是暹罗的国王,其他三邦,则都是他们国内的重臣。   这其中,朱慈烺尤其重点关注了一下缅甸。   缅甸虽然是弹丸小国,但民风强悍,曾三次灭亡泰国,一度为中南半岛最大,明万历时,曾经和大明爆发战事,乾隆时,也曾经和清朝发生激战,其间,甚至两败清军,令乾隆震怒,连续处死前线将领和督抚,就中南半岛来说,缅甸的战力是最强悍的,这个时候的泰国和越南,其实都是被缅甸压着打的。如果大明想要在中南半岛有所作为,缅甸是必须迈过的一道坎。   当然了,在朱慈烺心目中,对缅甸印象最深的,就是永历帝逃入缅甸之后,遭受到的耻辱待遇,以及末代沐王爷沐天波等大明忠良被缅甸人杀害的惨剧。   缅甸使者叫蓬奈温,乃是缅甸新国王莽达的重臣。   莽达,就是历史上接纳永历帝的缅甸王,后来莽达为其弟莽白所杀,莽白害怕清军,这也就注定了永历帝的命运。   和过往的大明皇帝不同,这一次,朱慈烺不但是接见,而且还实实在在问了一些他们国内的问题,这令这些使者十分吃惊,他们想不到,堂堂大明皇帝,居然对他们国中事务和地理环境,好像都有一些了解,这是过往大明皇帝只是点头,保持太子威仪,从不和他们废话完全不同。   另外不同的是,这一次,隆武帝没有像过往朝贡过往,大大赏赐藩属国,而只是象征性的赏赐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另外加上他自己的亲笔书法,请使者带回,交给他们的国王。   虽然没有拿到真金白银的赏赐,使者心中都有点失望,但想想隆武帝的亲笔,也是价值连城,他们这才心安。   而隆武帝顺势提出要求,要求他们回国之后,修缮境内道路,以方便和大明的通商交往。   泰国王子爽快的答应了,缅甸使者蓬奈温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也是点头。   ——虽然未必会执行,但只要点头,日后大明就有兴师问罪的理由。   接着,泰国王子提出了一个请求。   请大明皇帝调和他们和缅甸的关系。   原来,泰国缅甸两国此时正在交战,泰国虽然富有,但军队战力却不行,被缅甸打的节节败退,连续吃了好几场的败仗。眼看着支持不住,又快要被缅甸人打到国都了。   因此,泰国王子此番并不完全是为了恭贺大明新君,也有他自己的家国使命在……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天子心声   ……   作为宗主国,大明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泰国和缅甸打成一片,历史上,万历之后,大明自顾不暇,有心无力,对中南半岛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朱慈烺穿越而来,深知中南半岛对大明的重要性,今日明着是第一次召见,实则泰国王子到京的第一天,就开始恳求内阁和兵部众臣了,朱慈烺对泰国王子的请求,早就心知肚明,并且在军机处有过推演。   遗憾的是,大明现在对中南半岛,只有动嘴,而没有实际参与的能力,不说西双版纳那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杀人的瘴气,也不说那需要的巨大粮饷,只说道路通行,就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朱慈烺点头同意,随即向缅甸使者蓬奈温提出要求,要他们立刻停止对泰做战,不然大明将不得不出手。   大明皇帝的威压之下,蓬奈温不敢不同意。   但朱慈烺心中明白,蓬奈温或可会同意,但他缅甸王和掌权的军中权贵,却未必会同意,缅甸和泰国之战,终究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停止的,东南半岛,终究还是实力为先,另外,缅甸一直压着泰国,甚至数次攻入泰国国都,扶持傀儡皇帝,但却始终没有并吞泰国,从这一点上来说,大明暂时还不用担心中南半岛之上出现一个大一统、足以挑战大明边境的国家。   ……   各国之后是朝鲜的密使。   和其他国不同,朝鲜使者跪地哭泣,一来诉述不得已屈服建虏的委屈,向大明请罪,请大明原谅,二来,肯请大明速速发兵,解救朝鲜国。说道动情处,使者嚎啕大哭,跪地不肯起。   朱慈烺静静听着,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个时代来说,朝鲜是对大明最为归心的藩属国,同时也是大明为之付出最多的藩属国,庚子国变,朝鲜倒向建虏,虽然无奈,但却也无耻,其后朝鲜虽然念记着大明的好,崇祯年号使用多年,但并不能掩盖他们作为一个藩属国在危难之际,离开大明的忘恩负义。   “告诉你王,积蓄力量,以待时变,硫磺铁器,一丝也不能流入建虏,更不得再出兵相助建虏,如果有,你朝鲜永世不为我大明藩属!你朝鲜水师,要以各种借口,归顺我大明,为我大明所用,但能做到,待时机成熟了,大明自会出击朝鲜。”   完事后,军机处堵胤锡对朝鲜使者说。   ——松锦之战时,朝鲜曾经出兵相助建虏,两年时间过去,时世大不相同,即便是东南半岛的泰国缅甸,也隐隐都看出了大明的中兴迹象,何况近在迟尺,对辽东局势极为敏感的朝鲜?   所以朝鲜这一次派遣密使,真的是抱持了极大的希望。   但面对大明提出的条件,他们却也是犹豫,朝鲜水师是朝鲜现在唯一能拿出的力量了,如果全部反正大明,那朝鲜就再没有可以倚仗的力量了,但如果不从,岂不是抗拒大明的命令,他们又有何脸目,要求大明出兵解救他们呢?   ……   同一时间,京师茶楼。   早在过完年后,京师就已经云集了天下学子,在四书五经之外,人人手里多了两本《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茶馆酒肆,到处也都在谈论农政和数学,今年是隆武新朝的第一次恩科,录取人数,比往届多了三分之一,能不能考上,尤其殿试之时,数学和农政能不能过关,得陛下垂青,是所有人都关心的话题。   “数学,农政?”   茶楼之中,有一个对农政数学的学子不满的说道:“圣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现在逼着我们认数字,打算盘,到田里摸泥,实在是没有道理!”   那边却有一个年轻文士高声反驳:“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何曾没有数?至于农政,不过是教你辨识各种农务,授农田灌溉,以为父母官之道,可没有逼你到田里摸泥,想你根本没有读过农政全书吧。”   酒楼皆笑。   有认识的人小声道,刚才说话之人,乃是湖广学子王夫之,字而农,乃是前年湖广乡试的第五名。   又有人说,在南京轰动的《三文日报》,其间就有王夫之的功劳。   ……   二月十八日,会试开始。   会试连考三天,三日后,会试结束,再两天后,贡士揭榜,又三天之后,则是殿试的日子。   对大明学子来说,殿试是一生之中,最为高光的时刻,能不能一跃入龙门,就看这一下了。   二十三日,会试揭榜。   二十六日,策试天下贡士三百二十七人于文华殿。   和过往不同,这一次不再是皇帝直接出题。   崇祯七年,举行殿试之时,崇祯帝曾经独辟蹊径,连出八个题目,考问学子,其中有七题是关于辽东和军事治理的,把那些只读圣贤书,研读八股文的新鲜学子都难住了,没有一人写出令崇祯帝满意的答卷,令崇祯帝十分的失望。   要说不怪学子,只怪崇祯帝,他所提的问题,连内阁宰辅,多年的老督师都不能给出答案,何能奢望这些没有经过实务的新鲜学子?   好高骛远是不行的,考试就得实实在在,想要一考就得到一个诸葛亮,那是不现实的,知农政,懂数学,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才是殿试的真正要义,通过了,以实务锤炼,时间久了,崇祯帝所问的八大问题,终究会有人能解决。   殿试的试卷是皇家书局早就印刷好,由朱慈烺朱笔亲封的,今日殿试,拿出来分发给三百二十七位贡士即可。   考卷形式,几乎和后世的卷子完全形同,所考题目,也都是朱慈烺亲自挑选的。   ……   就在贡士们奋笔疾书,填写答卷之时,坐在高高御座上的朱慈烺,望着殿外广场里的贡士,恍惚的有一种回到前世福利院、为福利院的孩童们监考的感觉。   不过很快的,朱慈烺的思绪就收了回来。   他把注意力投注到贡士们的名字上。   有一些很熟悉的名字。   比如张煌言,比如王夫之,又比如清朝第一位状元傅以渐。   对傅以渐,朱慈烺没多大兴趣,只把他当成一个参加考试的普通学子,如果能过,正常使用即可,但对张煌言和王夫之,朱慈烺却有太多太多的想法和感慨了。   张煌言,于谦,岳飞,并称为西湖三杰、三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就华夏王朝的历史来说,他们三人中间的任何一人,都足以称得上是民族英雄,但相比于于谦和岳飞,张煌言却显得最为落寞,于谦岳飞都曾有成功的高光时刻,他却一次也没有——就军事能力而言,张煌言中等偏上,好几次若非时运和友军延误的关系,他原本都是能取得大胜的,可惜啊,苍天不给他,也不给大明机会啊。   从崇祯十七年到康熙三年,坚持抗清斗争近二十年,其间多少人泄气落跑,投降满清,但张煌言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屡败屡战,即便被叛徒出卖,被押到杭州,面对满清的高官厚禄,他也依然不低头。   九月七日,在万千杭州百姓的瞩目之下,一身汉人衣冠的张煌言,拖着枷锁,徐徐穿过街头,走上刑台,面对屠刀,毫无惧色,临刑时,写下绝命诗,拒绝跪而受戮,“坐而受刃”……   张煌言誓死不屈,其风骨傲气,一点都不输宋末的文天祥。   ……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又号夕堂,湖广衡州府衡阳县人。因为他晚年隐居在衡阳的石船山,所以后人又称其为王船山。   崇祯十五年,王夫之和哥哥一起考中举人,十七年,建虏入关之后,王夫之召集义兵抵抗,兵败后继续为永历朝奔走,但因刚正不阿,得罪了权奸,身陷囹圄,差点就没命,其后无法在朝中立足,奔走野外。明亡后,数度流亡,最后隐居山中,以瑶人自居,满清官员知他困苦,于是想要送他一些吃穿用品,王夫之拒不相见,更不接受礼物,在门前写下一副对联,以示心志。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康熙十七年,吴三桂称帝衡州,求王夫之的劝进表,但王夫之对吴三桂自我称帝,十分愤怒和鄙夷,断然拒绝。   康熙三十一年,王夫之卒于湘西草堂,以遗民自居,终身没有剃发。   ……   朱慈烺对王夫之印象最为深刻的并不是他的风骨,而是他的学识,王夫之是明末清初当之无愧的一代思想家,除了哲学心学那一套,其最大的贡献,就是提出了“经世致用”和“均天下”这两个理论。   经世致用就是这一次殿试改为农政和数学的原因。   均天下,而不是君天下,王夫之的思想,离近现代的认识,已经是很接近了。   张煌言和王夫之,一人军事,一人思想,都在明末清初的历史里,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朱慈烺穿越而来,岂能不记得他们?   而在这之前,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三人在南京创立了三文日报,就科举改制,增加农政和数学之事,和江南士子辩驳,一时成为风潮,到今日,他们的辩驳虽然已经结束,但三文日报却并没有停止,在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捐助、题写报名、为名誉主编的情况下,三文日报继续发行,对天下人都关心的事务,比如辽东建虏,陕西流贼,新君政策,国家财税困局,都有讨论和针砭,至于作者,因为用的是笔名,所以没有人知道背后的真人到底是谁?   有人说,钱谦益也亲自下场,写了好几篇,但没有人能证实。   因为《三文日报》所写,都是大家关心,且非常敏感的话题,江南士子都趋之若鹜,每日《三文日报》一到街头,立刻就会被一抢而空,甚至有外地士子,不惜乘坐马车几百里赶到南京,为的就是买上一份《三文日报》。   私下里更听说,南京官员每日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令家人到街上去买《三文日报》——日报虽然不是官办,但礼部尚书钱谦益敢出资捐助,并且挂名做主编,隐隐然是得到了隆武帝的默许,如果没有,以钱谦益的胆子,肯定是不敢这么做的。   而《三文日报》讨论的,很多都是民间不应该参与的敏感话题,但不论锦衣卫还是应天府衙,都无动于衷,所以人们合理猜测,《三文日报》怕是奉了隆武帝的旨意而成立的,只是为什么不成立在北京,却成立在南京,就是人们想不透的了。   但不管怎样,《三文日报》既然有皇帝的意思在里面,官员们当然要买来阅读,以从中知晓、并且揣摩皇帝的心思。   黄宗羲和顾炎武今年没有来参加新朝第一次的会试。一来《三文日报》太过繁忙,二来,他们不是举人,包括在天津水师担任赞画的侯方域,暂时都还没有资格参加。   ……   “陛下。”   朱慈烺正想的出神,忽然听到王之心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殿外广场上的学子们,已经开始交卷了。   “好。”   朱慈烺露出微笑,心想,华夏王朝第一批有近现代科学基础的人才,终于是要出来了。   农政和数学是一起考的,因此,每一个学子都是两份考题,答完之后,交到收卷官员面前,随即封住名姓,以暗卷的形势,交给阅卷官,开始阅卷打分。   此次恩科,主考官是内阁范景文,次考为户部侍郎堵胤锡。阅卷官则是从翰林院中挑出,一共十人。   不同于文章的甲乙,不同的考官有不同的认知,没有标准的答案,农政和数学的考试,却已经是提前将标准答案印好了,阅卷官只要照着答案,评判对错就可以了。因此,速度相当快。   三百人,六百多份考题,很快就阅卷批写完毕。   两科试卷的前十名,按照分数高低,送到隆武帝的御案之上。   此时还是暗卷,朱慈烺也不能知道,排名第一的试卷,究竟是哪一个学子所答?   拿起两科第一名的试卷,朱慈烺简单翻看了一下,古人的字就是舒服,看起来充满美感,试卷更是整洁,虽然是毛笔答题,但试卷之上,却一滴墨水也没有溅上。   排名第一的两份试卷,都是满分。   看完之后,朱慈烺满意的点头,然后拿起朱笔,在两科排名前三的试卷上,分别写下一二三……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状元探花   文华殿。   于海接了御批的卷子,双手捧着,交给范景文和堵胤锡。   随后则是解封名姓,两个考官,一人负责大声念出考生的名字和分数,令一人负责核查,而殿中早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类似于屏风的四连板,板上贴着榜纸,每念出一个名字和分数,站在榜前的官员立刻就会将其书写在榜纸上。   两科分数加在一起,第一名者,即为隆武新朝的第一位状元。   “王夫之。”   “傅以渐。”   “张煌言。”   一些熟悉的名字,朱慈烺都听到了。   ……   大殿之外,学子们正在翘首等待。   而过往不同,过去殿试结束,学子们都得回去等待,谁为状元,谁为榜眼,还得皇帝斟酌、考虑一番,但今日不用。隆武帝特旨,学子们不必离去,在殿前等待结果即可。   今日上午开试,不到中午结束,现在念榜的时间,恰恰就是中午,春日的阳光正是明媚,照在学子的头上,洋洋洒洒,这中间,内监抬来大铁壶,备下小茶碗,学子们但是渴了,可以自己取用,另外还有馒头可充饥,但此种时刻,张榜在即,谁也不觉得饿,学子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侧耳静听殿中的动静,但是听到谁的名字,谁多少分,立刻会掀起一阵小小地骚动。   终于,念分结束了。   随即,几个锦衣卫将屏风榜从殿中抬出,摆在了殿前,任由学子们查看。   学子们立刻就围了上去。   所有人的目光第一个看向的就是头甲头名的位置,也就是今次的状元。   湖广王夫之!   第二名,也就是榜眼。   山东傅以渐。   虽然增加了农政和数学,但天资这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即便临时学习,也能胜过很多人。因此,傅以渐还是高中,只不过从状元变成了榜眼。   第三名,南直隶张煌言。   ……   殿中。   朱慈烺静静而坐,殿试的成绩出来之后,他十分惊喜,前世里,十五年乡试,湖广第五名,但因为甲申之变,没有能上京参加会试的王夫之,却成了隆武新朝第一个状元,实在令他有点想不到,由此可知,王夫之不但是经世致用的倡议者,也是实践者,就农政和数学来说,他都有相当理解。   更想不到的是,张煌言居然也能中探花。   看来,殿试改制,确实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和排名。   除此,明末清初的一些明人,两科平均成绩,基本都在七十分以上,虽然第一次举行数学和农政考试,试题比较简单,但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算是不容易了,说明明末清初虽然空谈之风甚盛,但实际的人才还是有的。   现在朱慈烺思谋的是,这批人才,如何能够尽快的使用?而如张煌言王夫之,如何他们安排一个合适的,能发挥他们长才的位置?   ……   殿前。   屏风榜之前,见到张榜成绩的学子们或高兴,或失落,十年寒窗,一朝及第,都现于今日了。   其中,状元王夫之、榜眼傅以渐和探花张煌言都被人恭贺。   头甲三人,二甲五十七人,三甲一百二十九人。   “肃静!”   两位考官,内阁范景文和户部堵胤锡一前一后走出大殿,在殿外站住了,范景文环视下面的学子,缓缓道:“殿试结束,尔等进殿谢恩吧。”   于是,在范景文和堵胤锡的带领下,以状元榜眼探花为首,二甲五十七人在后,三甲一百二十九人跟随,学子们都排列成行,鱼贯而入,向隆武帝谢恩。   ……   御座之上,朱慈烺静静的看着入殿的学子,待他们跪拜山呼之后,他微微点头,随后众人起身,王之心念出状元王夫之、榜眼傅以渐和探花张煌言的名字,令他们三人近前三步。   于是三人前走三步,再次向御座上的隆武帝行礼。   朱慈烺对傅以渐只是简单一看——傅以渐参加满清入关的第一次科举,并为状元,想来也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硬骨头,而在科举之外,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大才,这样的人,正常使用即可,不值得太关注。   朱慈烺目光全部落在状元王夫之和探花张煌言的身上。   王夫之今年二十六,张煌言二十四岁,都正是人生向上的起始阶段,而两人长的也都是眼神赤诚,一表人才,尤其张煌言,端的是一个江南才子的胚子。   正是,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只看容貌,就不负他们两人在后世的名声。   隆武帝微笑点头,令三人退下,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御台的最边缘,望着殿中所有的新科进士,面色严肃的说道:“今日是朕继位以来,第一次殿试,本次不同以往,朕不以八股出题,也没有问军政,而是以农政和数学为题,你们今日都考过了,难与不难,孰优孰劣,你们心中自知。”   踱了几步,朱慈烺继续道:“自朕识字开始,朕的老师就在教授朕为君之道,做太子时,朕亲眼见到先帝为国事操劳,宵衣旰食,但国事却没有太大的起色……”   如果是过去,听到新皇说先帝治国没有起色,殿中群臣一定会微微挑眉,但今日,他们一个个却都是脸色平静,不唯先帝治国,却有不逮,也不唯隆武帝还是太子之时,就力挽狂澜,连续取得内外的胜利,更因为,隆武帝时常就有一些检讨,他们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并非先帝不努力,也并非群臣不尽责,实乃是大明病了,而且不是小病,是大病!”   “那么,病从何来呢?”   说到此,朱慈烺停住了。   殿中雅雀无声,无人敢回答。   “人吃五谷杂粮,都会有病,而一个王朝,每到两百年之后,也都会疲病缠身,如果应对不当,一朝覆灭,也不是不可能,强汉盛唐,当年是何等的辉煌?但最终都没有逃过这个命运,究其原因,就是国家创立之初,君王和臣子都是奋力进去和开拓,学习先进知识,创造盛世,但到了中后期,一个个就开始安于现状,只知享乐,即便国家已经有了疾病,却不敢大刀阔斧的医治,一拖再拖,最终走入了历史的废墟!”   “简单讲,王朝之病,就是不思改进,固守成见,这样的朝,不亡也难!”   “我大明洪武皇帝开国,到现在已经享过两百七十余年,算日子,也已经是到了疲病的时间了……。”   听到此,殿中群臣的脸色终于是微微一变。   皇帝说朝廷病了,而且隐隐暗喻,大明要重蹈强汉和盛唐的覆辙,他们如何能不变色?   而新科进士们一个个更是惊恐,在这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当今皇帝,说话竟然如此直接。   “那么病在哪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财税,就是银子!”   隆武帝清朗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回荡。   “王朝末期,土地兼并严重,国家财税减少,库中无钱无粮,一旦天灾人祸,国家无力赈济,流民就会揭竿而起,王朝就会灭亡。”   “那如何改财税之病呢?”   “朕以为,要改财税,先的改选人。”   “圣人云,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如果不能救世,就算你学富五车,又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人才,国家选来做官,岂不是误国误己?”   “那么什么才是救世之学呢?”   “四个字,经世致用!”   听到此,新科状元王夫之微微一颤——成为新科状元,他激动的心情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站在这文华殿中,面对着隆武帝,他脑子里轰轰轰地,不过当陛下说到王朝疾病,尤其是说到“经世致用”四个字之时,他再一次的激动起来,这些正是他在南京之时,和黄宗羲顾炎武日夜讨论,相互都赞同的议题啊。   “这正是朕改制殿试、增加农政和数学的原因。”   “农政是国家根本,不知农政,难为我大明好官。”   “数学不止是计算数目,也是基本的逻辑与推理训练,没有逻辑和推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四书五经读的再好,也不过是糊涂人,糊涂官。”   “重名节而轻实务,是文人的通病,做文人可以轻实务,但做官员却不可以!”   “总之一句话,圣人之学,仁义道德,是天下之根本,不可丢弃。但官员所学,却不能限在圣人之学之内。四书五经,八股文读的再好,能够收复辽东,剿灭流贼吗?能改变流民千里、国家积弊丛生、财税入不敷出的困局吗?”   “不能!”   “先帝于圣人之学最为重视,常常想要恢复古道,教导臣子,令臣子都成为春秋里的大义,但结果是失败的。”   “朕不会重蹈覆辙。”   “建虏人靠的是铁甲弓箭,我们要收复辽东,也只能依靠铁甲弓箭。流贼亦是如此。”   “而要铁甲坚固,弓箭火器犀利,靠四书五经和八股文是改进不了的,只有采矿、冶金、铸造、火药、数学等相关技术一起前进,我大明才能造出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大炮来,也只有如此,才能收复辽东,击败蒙古,还我大明一个郎朗太平和煌煌盛世!”   “现在掌握这些学科的,都是西洋人,朕希望有一天,精通这些学科,发扬光大的,能是我大明人!”   “如果真有那一日,朕一定会开心大笑。”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的殿中之人,从群臣到新科进士,一个个都是惊讶震撼,朱慈烺也有点累了,最后,他目光望向新科进士们,缓缓说道:“你们是我隆武朝的新科进士,也是第一次经由农政和数学考出来的大才,朕希望你们能不负所托,放弃墨守成规、偏执偏见的想法,放开眼睛看天下,多学多思,以大明强盛为己任,为百姓造福,为国家谋利!”   ……   隆武帝在新科进士面前的演讲,于朝堂之中,形成了不小的轰动,虽然在当日推行殿试改制之时,隆武帝在朝堂上就已经有所解释,但今日面对新科进士,隆武帝说的更为透彻(大胆),虽然没有直接否定圣人之学,但隐隐是要拔高采矿、冶金、铸造、火药、数学等西洋科学的位置,并且鼓励大明学子多加学习的姿态,却已经是毫不掩饰了。   消息一出,一些内心里坚守圣人之学,对西洋之学一直都有所鄙夷和戒备,认为西洋之学不过是奇技淫巧,没什么大不了,西洋人更是居心叵测的顽固者,忍不住就是担忧。   但隆武帝声望正隆,自我节俭,襄平内外战事,胸怀坦荡,人格魅力更是折服了朝中上下官员,即便对隆武帝推崇西洋之学有所不满,但一时他们却也不敢直接对抗,只能是接二连三的上疏,对隆武帝予以劝解,从各个方面说明西洋之学的诡异,说,大明华夏,终究还是要施行圣人之学。   但这些奏疏如泥牛入海,隆武帝回都没有回,甚至看都没有看,直接就扔到了垃圾堆里。   事后,隆武帝的演讲稿传到江南,一直在蕺山讲学的刘宗周忧虑悲愤,于是颇为罕见的向隆武帝发来奏疏。   和对其他顽固的老学究不同,隆武帝对刘宗周的奏疏非常重视,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读完之后,脸上的郑重终究还是化成了苦笑,心知刘宗周对西洋之学的偏见是无法更改的,于是提起朱笔回到:“朕知道了,先生辛苦。”   ……   新科进士一共两百人,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前十名,全部进入翰林院。状元王夫之、榜眼傅以渐在内阁行走,探花张煌言在军机处行走,其他进士全部外放,去往各地担任州官或者县官。其他没有通过殿试的贡士以及各省的举人,也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吏部的任命。   猛将起于卒伍宰相发于州郡,希望他们之中,未来能出良相。   ……   大明隆武元年二月二十八日,隆武帝朱慈烺离开京师,率骑兵三千五,往湖广而去。   三千五百骑兵分别为武襄左右卫,三千营和丰台王允才及通州李国英。王允才和李国英都是左营旧部,有他们两人在身边,现身说法,更容易说服左营众将,更重要的是,两人深知左营虚实,一旦战起,隆武帝可以完全做到知己知彼……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保督徐标   ……   离京之前,隆武帝召集内阁和军机处重臣,当众宣布。   一如预料,对隆武帝离京的决定,内阁五臣除了李邦华默然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坚决反对的。倪元璐甚至以去年的定王之乱为例,力劝隆武帝不可离京,若是襄阳果真有乱,派一重臣即可,甚至调派孙传庭问题也不大,因为李自成的残余已经被驱赶追逐到了榆林府一带,覆灭只在旦夕,这种情况下,调走孙传庭,改甘肃巡抚吕大器为三边总督,继续剿灭李自成,也是可以的。   但朱慈烺意志坚定,除了再次说明自己必须南下的理由之外,又补充一点。   他手指背后的“敬天法祖”的高高匾额,说道:“卿等心中的忧虑,朕十分明白,为防意外,朕已经密封了一份诏书,就放置在了这敬天法祖的匾额之后,但是有事,可由群臣和司礼监一起取下开启,国事政事,你们心中所担忧之事,朕皆有交代。”   群臣惊。   站在隆武帝身后的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却是老脸平静。   “此诏乃是朕亲笔所写,非到最后关头,绝不可轻动,违者诛九族!”朱慈烺道。   圣心坚定,群臣无法阻挡。于是隆武帝率军离开。   等到都察院和下面的低级京官得到皇帝陛下又出京的消息之时,隆武帝的骑兵大军已经奔出一百余里了。   “唉,今上习惯领兵,常常御驾,若有闪失,可如何是好?”   “陛下此次南下,确有些突兀,不过陛下所思所想,却是没有错的,在敬天法祖的匾额后,留下诏书,更是高明。至于左梦庚,阁老不用担心,陛下一向是谋定而后动,身边所带都是精锐,左营又多是乌合之众,绝不会是陛下的对手的。”   两位内阁重臣,首辅蒋德璟和次辅李邦华,在送行隆武帝离开之后,于城外官道边,小声谈,蒋德璟一脸忧虑,李邦华眉头紧皱,显然两人的心情都不轻松。   “如果陛下是督抚,我自然高兴,但陛下是一国之君,时时亲征,总非长久之计。另外,陛下不准永王就藩,一心留永王在京,也令我不解,不知道陛下所想为何?”蒋德璟叹。   “天心难测。”李邦华道:“陛下的用意,老夫也是猜不透,不过永王庶出,内敛平和,除了两位老师,从不与他人往来,即便暂时留在京师,也应该无碍。”   蒋德璟点点头不再说,但眉宇间的担忧,却始终无法散去。   ……   “哒哒哒哒~~”   马蹄急急,兵马重重,车轮辚辚。   隆武帝坐在宽大平稳的四轮马车里,掀起车帘,望向官道两边的原野。   已经是三月初,正是原野翠绿,春意盎然之时,远远望去,只见官道两边的田地之中,农夫正在为春耕而忙碌,一些紧靠官道的田地里,有百姓向着隆武帝的黄罗盖伞下跪——并非是他人命令,自出京之时,隆武帝就下了严旨,大军所过,不得骚扰沿途百姓,违者以重刑论处。因此,百姓们非是强迫,乃是自愿和习惯使然。   朱慈烺眼露欣慰。   比起崇祯十五年,他带兵出京,沿途看到的凋敝、凄惨场景,今年已经大大改善。   虽还不能称繁华,但却已经透出了勃勃生机——大明朝,已经是缓过了崇祯时十七年那一口要命的短气,但使两三年的时间,待玉田番薯马铃薯等高产作物全部推广开来,朝廷改革税制,大明朝迈入盛世繁华,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欣慰之后,朱慈烺的心情却一点都不敢放松,因为他深知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庞大,多么顽固的力量,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困局,和他们相比,辽东的建虏和陕西的流贼,反倒是好对付。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但要想破“心中贼”,就必须先破了山中贼,如此,才能有破心贼的实力和空间。   “这一片怎么没人种玉米呢?”车轮辚辚,马车向前之中,朱慈烺忽然发现,和刚才所经道路两边,都有人整田,准备播种玉米不同,这一大片几十里地,除了去冬的小麦,剩下的田地里竟然没有一个农人,如果这个时候不忙着播种,那就说明,他们要种的不是玉米,而是稍晚一点的小米了。   小米玉米都是农作物,虽然玉米产量高一点,官府大力推广,但并没有禁止播种小米,因此,朱慈烺好奇的不是有人播种小米,而是连续几十里,道边两边,竟然没有一处玉米地。   没有人能回答。皇帝身边的人,对保定的民情民事,都不甚知晓。   “陛下,距保定府只有二十里了,今夜是否进城休息?”   此时,三千营虎大威来报。   朱慈烺点头:“今夜就在保定府吧。”   “遵旨!”   虎大威打马而去。   ……   保定府始建于宋淳化三年,原本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战略地位,但自从大明迁都北京之后,保定府就成为拱卫京师的重镇,亦成为京师南面的屏障,大明朝廷在这里设置保定总督,辖制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河间府等周边广大地区的所有兵马。   就大明各地来说,除了辽东督师,蓟州总督,宣大总督,三边总督等一线地区之外,身在内陆、但肩负拱卫京师重任的保定总督是最为重要的。   朱慈烺带军南下,原本是要急切赶到襄阳的,但保定府他却不能不留一夜,原本不止是因为保定府位置重要,他穿越而来,虽然两次从保定府经过,但却一次也没有入城,保定民情如何,是否繁华,他还是想要亲身探查一下的,另外,他也是要在这里见两个人。   一个是保定总督徐标。另一个则是内廷太医院卫生司的吴有性。   徐标,山东济宁人,字准明,号鹤洲。天启五年进士。崇祯时,历淮徐道参议,崇祯十六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徐标正直、忠君,朝廷下旨要办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很有名声,十六年末,李自成攻陷山西,逼近京师,崇祯皇帝下旨,令徐标移驻真定,以遏止李自成从山西进犯。   十七年,李自成大军压境,派人给徐标送来劝降信,徐标大骂,撕毁信件,诛杀使臣,严密巡防,决意死战。但中军谢加福却早已经暗中投靠了李自成,待李自成兵到,立刻绑缚徐标,然后打开城门,迎接李自成。   徐标大骂不止,不肯投降,被抬到城西门,乱刀砍死。徐标的全家老小听闻徐标被杀,都跳入了衙门内的井中尽节。   福王时,赠兵部尚书。   上一世,徐标是在崇祯十六年,代替支持不能赴任的吕大器,成为保定总督的,但这一世却有一些不同,因为开封之战的改变,保定总督的人选也发生了改变,虽然杨文岳战死在了运河,但接替杨文岳的,并不是徐标,而是正在保定屯田的袁继咸,而当朱慈烺继位,袁继咸进京入阁之后,历史人事的任命,再次回到原先的轨迹,于是徐标就成了保定总督。   在这之前,徐标在南方任职,朱慈烺并没有见过,原本他也没有急着有见徐标,不过徐标今年一连上了三次奏疏,就朝廷财税、灾民赈济、和平定辽东之策都有谏言,朱慈烺觉得,颇和自己的胃口,感觉徐标不止是忠臣,更是一位良臣,此次出京,恰好路过保定府,他当然要见一下这位忠良的。   另外,卫生司吴有性,自被任命为卫生司的主事以来,一直在奔波在保定和京师两地,有时还会到山西,朱慈烺已经好久没有见他了,此时吴有性恰好就在保定,朱慈烺怜惜他的奔波和努力,更为崇祯十六十七年,大明保定京师地区,没有爆发如历史那般的大规模的鼠疫,而感到庆幸和振奋——这都是吴有性的功劳啊,别人不知,但身为穿越者,朱慈烺清楚知道,吴有性挽救了半个大明,若没有吴有性,即便他战场胜利再多,怕也难有今日局面。   ……   城外十里,保定总督徐标已经带着城内文武,在官道边迎接了,站在他身边,感觉有点和其他官员格格不入就是大明内廷太医院卫生司的主事吴有性。   “来了~~”   黄昏时间,官道之上黄尘踏起,大批甲胄精良的骑兵出现,保定骑,通州骑,三千营,继而就是武襄左右卫。   二十四面旗帜,黄罗盖伞之下,锦衣卫簇拥之中,隆武帝的四轮马车出现了。   “奏乐!鸣铳~~”   礼官急急下令。   鼓乐响起,礼铳砰砰砰砰的鸣响——皇帝出行,上车下马,都有相当隆重的礼仪,即便隆武帝下令节俭,但却该有的仪式地方官员却是不敢少。   鼓乐铳声之中,徐标急急带人上前参见。   车帘一挑,先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田守信走了出来,双手挑起车帘,接着,头戴翼善冠,身穿元青色团龙袍、英气勃发的隆武帝低头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望向迎接的保定文武。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徐标等人参见。   上一次隆武帝过保定,还是千里疾驰,返回京师,平定定王之乱,现在半年过去,身份已经大不相同。   “快起~~”   不等众人完全跪下,隆武帝清朗温和的声音就传来:“众卿辛苦。”目光望向站在最前的徐标,发现他四五十岁,相貌平平,若不是那一身显眼的、二品的大红绯袍,将他扔到官员堆里,根本认不出来。   “保督和卫生司吴主事上车,朕有话问你们。”朱慈烺道。   听到要上陛下的御车,吴有性很是吃惊,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徐标却是惊喜,站在车边的内监于海却微笑向他们颌首,并说道:“陛下口谕,两位大人还不快上车?难道要抗旨?”   “这……”   吴有性犹豫,目光看向徐标。   于海笑:“两位大人勿虑,陛下的马车,内阁军机处诸臣,甚至参政参军,都是上过的。”   两人这才奉旨。   两个锦衣卫搜身检查,确定两人身上没有利器,随后两人踩着木凳,先后登上马车,站在车厢前的田守信向两人微笑,伸手做请的手势,两人在辕上跪了一下,在田守信的带领下低头进入车厢,再次跪下。   隆武帝朱慈烺正坐在车厢最深处,微笑看着他们两人。   这一两马车乃是汤若望请西洋最好的师傅,为隆武帝精心打造,宽敞、坚固,箭矢火器不能透,四轮四马,跑起来速度也不慢,隆武帝田守信加上他们两个人都坐下,但车厢里依然还有不小的空间。   作为臣子,徐标和吴有性只敢跪坐,面对隆武帝诏上马车的恩遇,两人都是感激。   “我们边走边谈吧。”隆武帝笑。   马车启动,车轮继续辚辚向前。   车中,隆武帝详细询问保定民情,灾民赈济,新式农作物的栽种,以及保定山西地区可能的疫情隐患,徐标和吴有性分别回答,听到细致处,朱慈烺微微点头,心说徐标确是一个赤诚君子,今日所答和军情司的暗访和各司奏疏完全相同,徐标丝毫没有掩饰和推过揽功的想法。   最后,朱慈烺又问起保定府道上,那一连几十里,都没有见到玉米地的怪事。   身为保定总督,徐标自然是知道答案的,他一脸惭愧,拱手回道:“回陛下,那一连几十里的田地,都是前礼部侍郎李登云的田地,李侍郎为人固执,不喜玉米番薯,严厉禁止家中佃户播种,保定知府劝不住,臣也曾亲自拜访,但他不肯听。”   “李登云,哦,他田地不少啊。”   朱慈烺明白了,对李登云也很有印象,知道他是一个老学究、固执保守,不喜欢新鲜事物,一味反对,在前礼部尚书林欲辑致仕之后,他也跟着致仕,隐然是和林欲辑同进退。对这样的官,朱慈烺不挽留,直接准许,原以为再听不到这个名字了,想不到今日又撞见了……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官绅一体   但时代的车轮是挡不住的,等到玉米番薯马铃薯今年在一次的丰收,就算李登云再不允许,他家中的佃户怕也未必会再听了。   放下这个话题。   朱慈烺询问徐标对匪乱和国家财税的看法。   见陛下微笑,似乎有认可,对李登云之事也不为意,徐标渐渐放开了,拱手道:“陛下,自古都是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如今天下无恒产者众多,不说他地,只说这保定府周边的土地,大部分都为大户所有,满城小户的田地,加起来不到三成,更不用说,那些没有田地的人。此等人丰年尚能勉强果腹,一遇荒年就无以为继,流离失所,最终变成乞讨四方的流民。”   “这些年,西北河北中原等地,夏秋干旱,冬春苦寒,气候异常,灾情不断,朝廷却无力赈济,以至于流民越来越多,很多人因此铤而走险,加入流贼,此正是流贼屡剿不灭,一呼百应,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   “卿可有解决之道?”朱慈烺望着徐标。   徐标所说,乃是大明官员的一般见识,倒也没有什么出奇,何况徐标还是总督。   徐标却不回答,只是看向吴有性。   吴有性明白,立刻告退。   等吴有性退出,徐标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臣以为,土地兼并,赋税不均,乃是富人越富,穷人越穷,朝廷财税不继的根本原因,也是流贼再起的隐患,因此,要想天下太平,非的解决赋税不均和土地兼并不可。”   朱慈烺眼睛一亮。   赋税不均,土地兼并,正是历代王朝覆灭的原因之二,朱慈烺清楚知道,私下里,他和蒋德璟堵胤锡也多有讨论,但并没有在朝堂议过,原因就是有点敏感,他暂时还不想触动这根神经,想不到徐标今日却是提出了——徐标身为总督,宦海多年,显然不会是心血来潮,临时提出这两个问题,他既然说了,那就说明他应该有一定的准备,就赋税不均和土地兼并的问题,也有一定的研究,否则绝不敢在御前贸然提出。   徐标继续道:“先说土地兼并,我朝的土地兼并,和唐宋却大有不同,唐宋都是实质拥有,大地主大豪强,都实实在在拥有那些土地,因此,朝廷每一次想要治理土地兼并,都如同是割他们的肉,效果甚微,甚至掀起动乱。而我朝不同,我朝并非实质,大部分乃是挂名,就比如李登云前侍郎,他名下有八千多亩的土地,但其中真正归他所有的,不过三成,另外七成,皆是城中佃户挂在他名下的。”   “哦,为什么挂在他名下?”朱慈烺明知故问。   “回陛下,自辽东战起,朝廷加征辽饷,其后又征剿匪饷,田赋越发沉重,百姓不堪负荷,因此,很多人就将田地挂在读书人的名下,我朝优待天下读书人,减免税赋,但是李侍郎名下的土地,朝廷都不收赋税。如此,佃户只用向李侍郎缴纳田赋的一半,以为田租,就可以继续播种这些田地。民间管这种做法叫投献。”   “投献,朕听闻过。”朱慈烺脸色肃然:“只是先帝在位时,就已经减免辽饷,去年更是完全废除了辽饷,剿匪饷也早不存在,如此情况下,佃户们还要将田地挂名在王侍郎之类人的名下吗?”   “这正是臣要说的。”徐标拱手:“将自己田地,挂在读书人名下,成祖皇帝时就有了,神宗皇帝时越发泛滥,现在朝廷虽然废除了辽饷和剿匪饷,田赋基本回到了合理,但徭役依然沉重。人都是逐利的,自从朝廷减免废除辽饷之后,李侍郎也将田租减免了一些,如此一来,向李侍郎交租,还是比向朝廷交赋合适,因此,他家的佃户,一个也没有少。”   朱慈烺脸色沉沉,心说李登云这个老顽固,朝堂之上说的大力凛然,想不到收起钱粮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徐标提高声音:“六千多亩的田地,原本都应该向朝廷交税的,但因为这些佃户将土地挂到了李侍郎的名下,结果他们只用向李侍郎交租,但李侍郎却不用向朝廷交税,朝廷白白损失了一大笔税银,而天下之大,又有多少李侍郎?”   “此正是赋税不均、朝廷财税不继的一大原因啊。”   徐标说的沉重,朱慈烺对他也越发敬重——徐标也是读书人的一员,同样享受减免税赋的待遇,而且他并不是自己的宠臣,第一次见面,就能出卖自己的“阶级”,直接指出其间的弊端,不能不令人敬重。   “卿因为,该如何因应?”朱慈烺深深望着徐标。   徐标抬头:“臣以为,时至今日,严厉稽查、打击假卖假买,将自己田地,挂在官绅名下的行为,怕已经是不济事了,即便朝廷有圣旨,这些人也会有办法应对,最终无果而终。因此,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如何抽?”   “陛下,我太祖高皇帝,明定了对读书人的优免之策,但其时优免不一,看人而定,没有固定的制度,世宗皇帝以后,士绅的优免幅度越来越大,免税的田亩,也越来越多。有鉴于此,神宗三十八年,朝廷出台《优免新例》,做出明确规定,京官一品优免一万亩,二品八千,以下递减,未仕进士优免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优免八十亩……”   朱慈烺脸色凝重。   这些情况他当然知道的,更知道在实际执行中,各地对官绅的优免,已经远远超过了万历三十八年指定的《优免新例》,很多举人优免的田地,都超过了三千亩。前年到去年的追缴逮赋的过程中,揪出了一大批官绅勾结,私自减免,想方设法,偷税漏税的案例,只可惜当时是周延儒为首辅,这些人最后大部分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朱慈烺虽然知道,但也无可奈何,去年继位之后,他责问周延儒和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追缴逮赋查出来的那些窝案,继而进行了追究。   从那时起,各地官绅扩大优免,蔚然成风,偷税避税的习惯,才渐渐收敛。   但顽疾犹在。   “臣以为,《优免新例》的额度太过庞大,已然是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本意,以至于到处都是像李侍郎这样坐收租金、却不配合朝廷政策、不愿种植玉米的的官绅。国弱民穷,国家财税越收越少,他们却趁机兼并土地,越来越富,要想彻底解决,只有一个办法,就就是废除《优免新例》!”徐标道。   朱慈烺深深望着徐标,一字一句:“废除《优免新例》,那官绅又如何优免?”   “不再优免。天下官民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有多少田,就纳多少粮,当多少差。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者不纳,如此,赋税不均、土地兼并的两难自解!”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徐标说完,朱慈烺眼中还是露出了惊异之色,难道徐标也是一个穿越之士,不然何以能如此大胆,居然敢直接提出官民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这个几乎是解决了农业社会,千年税赋难题,但现在却难以推行的政策?   朱慈烺盯着徐标。   但徐标却已经拜伏在地了。   朱慈烺望着他,缓缓问:“如果朕没有记错,你是天启乙丑年(1625年)的进士,对吗?”   “是。”   “你也是官绅,也享受着官绅优免的待遇。”   “臣是官绅,但更是大明的臣子,攸关大明兴亡,臣不敢有私心。”   “你是山东临清人,你家中多少田?”   “薄田八百亩。”   “你知道不知道,你提这样的谏言,会被天下官绅恨死?”   “臣知道,但臣并不惧,臣只所以没有直接上疏,要是要面谏。担心并不是他们的攻讦,而是消息泄露,为陛下平定内外,增添烦恼。”徐标道。   朱慈烺点下头,心中无比喜悦,那种喜悦,就好比是在茫茫大海之中,终于碰到了一个同路人——想不到在堵胤锡之外,居然还有人能理解,而且不用他提点,就能悟出官民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之策。   心中喜悦,但朱慈烺脸上却依然冰冷,他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今日的话,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本朝虽然不是宋朝,和士大夫垂拱而治,但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我大明即优待天下读书人,减免税赋,到今日已成惯例,如今却要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不说天下的读书人,就是朝中的官员,就是不会同意的。此议一旦提出,必然是天下哗然,群情鼎沸,你必然成为官绅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即便是朕,怕也是保不了你!”   像是早有预料,对隆武帝的话,徐标一点都不意外,他叩首了一下,说道:“陛下,臣还有一句话。”   “说。”   徐标抬起头:“陛下乃天子,奉天承运,但是陛下心志坚定,乾纲独断,官绅优免,又是不平不义之事,朝臣何能阻挡?但是陛下同意,臣愿在保定先行试行!”   朱慈烺望着他,脸色冰冷,但心中的欢喜却越来越多,就大明王朝来说,政策的制定,其实并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执行,身为皇帝,即便执拗如嘉靖万历,和文官们斗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才发现,他们其实还是输给了文官,虽然他们有生杀的大权,可以将一个又一个的文官送入大狱,但文官是无穷无尽的,在道义的大旗之下,文官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对皇帝的命令进行推诿和   反驳。   所以,和摊丁入亩相比,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更为困难,在朱慈烺的谋划里,是要摆在最后的,想不到今日被徐标提出来了。   “下去吧。”   朱慈烺闭上眼睛。   马车停了。   徐标三个叩拜,然后下车。   等他走了,朱慈烺睁开眼睛,转向田守信:“立刻派军情司和锦衣卫调查,朕要知道,徐标所有的过往,以及他平素喜欢和什么人往来?”   “是。”   田守信领命,出了车厢,唤过于海吩咐,于海急急去传令。   车厢里,朱慈烺静静沉思,徐标的话,仿佛还在他耳边萦绕……他隐隐知道,徐标今日你敢如此说,很大原因是因为自己殿试之时,对学子们的那一番话,已经明发天下。但是有些见识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他除弊革新、急于振作朝廷财税的殷切之心。   保定距离京师最近,是最先看到明诏的,徐标从中读出他的心意,并愿意响应,这令他欣慰。   如果朝中多一些徐标,有些事,或许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陛下,保定府到了。”   田守信报。   朱慈烺掀起车帘向往观望,发现保定虽然是一府之地,但街道却非常萧索,行人极少,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是灰暗,心知这个京师南面的大城,还远远没有从连续数年的灾情和疫情之中恢复,保定府如此,周边的州县就更不用说了,京畿河北地区,要想恢复过往的繁华,怕需要数年的时间。   入夜,朱慈烺就宿在保定原宁王府。   ……   襄阳。   襄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宋和蒙古对峙时,曾经在这里争战几十年,蒙古一直不得入,其间,襄阳俨然就是南宋的生死门,后来,襄阳陷落,南宋就再也难以抵抗蒙古人的铁骑了。   今时虽然不比南宋,但襄阳南下可达江汉平原,东面可接随州和汉口,西进可达关中和长安,北上可抵洛阳和中原的地理位置却并没有改变,因此,但是左梦庚在襄阳作乱,不论杀向河南,还是杀向陕西,都足以在现在的乱局中,再添上一把熊熊大火。   但乱与不乱,左梦庚一直都在犹豫。   去年,他中了骆养性的诡计,在蒲圻袭杀太子,加上在这之前,他就犯了误军的大罪,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隆武帝绝不会放过他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只要他放开兵权,变成孤家寡人,隆武帝的屠刀就会落到他的脑袋上!   每想到此,他就无比的恐惧,也因此,他就更加无比的想要紧握手中的兵权。   但是兵在,隆武帝就绝不敢动他……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大胆计划   不过渐渐的,左梦庚却也意识到,只靠左营的兵马,未必就能保证安全,因为一旦李自成张献忠都被剿灭了,隆武帝腾出手来,孙传庭和马士英合兵一起,分别从东西攻来,困守襄阳的他,终究是免不了兵败身死的下场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吼,他一咬牙,派人劫了孙传庭的军粮,试图打乱陕西的剿匪节奏,这些日子他每日和岳父王世忠密议,想的就是如何能在不激怒朝廷的情况下,暗地里拉张献忠一把?   只要张献忠在,李自成不灭,隆武帝就绝不敢动他。   “我左营修整的已经差不多了,向朝廷请命,出兵剿灭张献忠。但是到了战场上,我们自有办法和张献忠呼应!”王世忠献策。   左梦庚同意了,请战的奏疏也早就送了上去,但朝廷却没有同意,而是要他们继续在襄阳修整。   左梦庚心知,朝廷对他已经加大防备了。   承天的刘肇基,随州的牛成虎一直驻兵不动,不论马士英剿匪多么紧急,都不曾移动过,显然就是朝廷为他们作乱而预备的,刘肇基和牛成虎的兵,就像是两把尖刀,时时指向襄阳,但是他左营有所动作,立刻就会插过来。   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左梦庚一直在团团转,翻来覆去的想了很多,但始终难以做出决断。   而在应付朝廷之外,在左营内部,左梦庚也渐渐感觉有点控制不住了,自从王汝成和李国英得了朝廷的任命,北上为保定总兵和通州副将之后,左营的人心就开始浮动,加上朝廷“撬墙角”的动作,始终都没有停下,襄阳周边各级官员,不住的向左营将领“抛媚眼”,左梦庚虽然知晓,但却无法控制,这也是他派人杀死王行检的一个原因。   因为在各个官员之中,身为襄阳知府的王行检最为积极,每次和他左营将领的见面,都会慷慨陈词,从国家大义说到个人荣耻,虽然未必能说动左营众将,但影响却极坏,因此,左梦庚非杀他不可。   但杀了王行检的后遗症也是非常明显的,王行检被害的当天,左营副将,一直以来,尽心辅佐他的马士秀就冲进他的帅府,大声质问,王行检被害,是不是他派人干的?   左梦庚心中恼怒,只觉得你马士秀流贼出身,若非我父收留和提携,你焉能有今日?现在你竟然敢当面质问我,实在是忘恩负义?   但左梦庚表面却不敢发作,只能指天对地的发誓——因为马士秀现在在左营之中颇有威望,如果没有了马士秀的帮助,他想要控制左营的难度会成倍增加。   马士秀将信将疑的走了。   等马士秀走后,左梦庚大发雷霆,说找机会一定要杀了马士秀,岳父王世忠好不容易才劝住他。   ——马士秀不但不能杀,反而得加大笼络,唯有如此,左梦庚才有可能在控制左营的同时,继而有下一步行动的可能。   “隆武不让我左营去剿匪,刘肇基和牛成虎又盯着我们,时间一久,等到李自成和张献忠被剿灭,我左营就大祸临头了……”   愤怒到最后,左梦庚忽然又胆怯的哭泣了起来。   “不如……交出兵权,向朝廷请罪,说不得隆武不会降以重刑。”王世忠忽然道。   左梦庚惊恐的抬起头,吼道:“不,绝不能,隆武不会放过我,一定会杀了我,我是绝不会向他低头的!”   王世忠叹口气,满脸愁容的说道:“现在刘肇基的京营在承天府,牛成虎的秦兵在随州,从东南两个方向钳制我们,西面更有孙传庭的秦兵主力,我左营被困在襄阳,动弹不得,虽然这半年以来,我们一直在加固城防,还铸了新炮,可一旦朝廷下定决心,大兵云集,四面而来,到最后,我们就只剩下坐困孤城的最后一条路了。”   “固守就固守,想要我的命,没那么容易~~”左梦庚吼。   王世忠苦笑:“可襄阳无粮,守不了多长时间的,各营将领更是心思不一,到最后,不是被朝廷攻破襄阳,就是左营将领割下少帅你的脑袋,向朝廷请功。”   想到那恐怖的结局,左梦庚眼露惊恐,但还是咬牙:“没那么容易,谁敢叛变,我就杀了谁!”   王世忠望着左梦庚:“少帅,其实还有一条路。”   “什么?”左梦庚精神一振。   王世忠却犹豫:“此策不同一般,我说出来,少帅切莫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但是能救我左营,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尝试。”左梦庚连连点头。   “我们弃了襄阳,去河南。”王世忠一字一句。   “河南?”左梦庚惊讶。   “河南再转往山东。”王世忠继续。   左梦庚更惊,他不明白岳父在说什么?   “从山东到登莱,就可以坐船出海了。”王世忠最后道。   左梦庚并不笨,听到此,他立刻就明白了,王世忠是要他学孔有德,从登莱出海,投降建虏!   “你!”   左梦庚惊的脸色涨红,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眼睛里透出杀气。   虽然他惊恐死亡,不愿放下兵权,归顺朝廷,但这并不表示,他内心里有投降建虏的想法,他父左良玉出身辽西,曾经和建虏血战,骨子里,他将女真建虏当成是异族和敌人,虽然他知道岳父王世忠是海西女真人,但这并不意味他对女真建虏的看法有所改变,现在王世忠居然要他放弃襄阳,转到河南山东,跨海投靠建虏,这实在是令他惊骇。   “少帅不必用这种眼光看着我。”王世忠面色严肃:“我可以向少帅发誓,我绝对没有和女真建虏联络过,更没有奉了他们的命令,若有一句虚假,愿遭天打五雷轰!”   左梦庚眼睛里的杀气,这才渐渐退去。   王世忠暗暗松口气,再道:“少帅,蒲圻之罪,绝不是可以轻易消抹的,留在大明一天,少帅你就提心吊胆一天,倒不如一了百了。孔有德尚可喜等人当年不过就是副将,投靠女真,都能得到王爵,何况少帅乎?”   “这是我想了很久,翻来覆去,唯一一条能解救左营之策,少帅愿意用就用,不愿意用,只当我没说。”王世忠叹。   左梦庚咬着牙,瞪着眼,狠狠瞪着王世忠。   王世忠不回避,表情平静的回望。   终于,左梦庚颓然坐下,垂头丧气的说道:“这计划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我想去,众将也不会跟随的。”   “不由他们不跟随,少帅你可以假借朝廷的命令,说河南有流贼,调我们去河南平贼。等兵马离开襄阳,进到河南,就由不得他们了,就如当年孔有德,难道孔有德军中,人人都愿意渡海去投劳女真吗?未必,只是时事使然,为了保命,他们不得不跟随罢了。”王世忠道。   “河南山东登莱,都有朝廷兵。”左梦庚道。   “不足为虑。河南兵本就战力不强,陈永福又去了密云,就更是不堪一击了,山东兵虽然在尤世威的统领下,有所振作,但依然不是我左营的对手,只要我左营快速突进,走郾城、陈州、归德,直入山东,不给朝廷调集重兵的时间,一路点起烽火,快速行军,顺利抵达登莱,是完全有可能的。”王世忠道。   “登莱太远了……一旦失败,我们连退路都没有。”左梦庚脸色发白。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管怎样,都总比守在襄阳等死的好!”王世忠道。   左梦庚却不能下定决定,犹豫了很久,叹道:“你下去吧,容我再想。”   ……   这一想,就是半个月,左梦庚迟迟难以下定决心,其间,数度召集左营众将,马士秀,惠登相,张应祥、徐恩盛、郝效忠、金声桓、常登、张应元、徐育贤等人商议,言谈之中,旁敲侧击,想要确定众将的心意。不过众将都不是傻子,面对左梦庚所问,都是装糊涂。   三月,朝廷钦差,挂都御史的侯恂到了襄阳。专职调查襄阳知府王行检被害之事。   侯恂是左良玉的贵人和恩人,若非侯恂的提携,左良玉不过就是一个默默无闻之辈,左良玉在世时,对侯恂极为尊敬,左梦庚虽然不及其父,但对侯恂亦不敢怠慢,不过这并不表示,侯恂可以顺利的调查到真相,在襄阳一月,侯恂毫无所获,左梦庚又看的极紧,不许他和左营将领私下见面,侯恂每日无所事事,朝廷诏令而来,随即他便离开了。   离开前,侯恂曾经和左梦庚深谈一次,言辞诚恳,一再劝诫左梦庚不可做糊涂事,不然其父左良玉的一世英名,就会毁于一旦,更说今上乃是雄主,百年难见,身为臣子,应该跟随雄主建功立业,而不是反其道行之。   左梦庚表面听了,心中却不耐,   侯恂无奈,劳而无功,一脸沮丧的走了。   “时间差不多了。”四月初,王世忠悄悄和左梦庚说道:“现在是四月,海水已开,我等现在从襄阳起兵,快则两个月,快则三个月,就可以到登莱,其时正是六七月,正是适合坐船跨海的时间,即便有所延误,我们八九月到登莱,也不妨碍过海。如果再犹豫,等到十一二月,我们就是到了登莱,怕也是逃生无望,何况张献忠的覆灭,怕也就在这半年之内,所以少帅啊,你不能再犹豫,得立刻决断了啊!”   左梦庚却不能立断。   他依然在犹豫。   他仍然不能下定决心投靠建虏。   当然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左梦庚虽然是左营少帅,但并不能如臂使指的完全控制左营,留在襄阳,他或许能控制众将,一旦离开襄阳,左营众将知道,他们经河南去往山东的目的,是要投靠建虏,兵士必然哗变,到时,他左梦庚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必然被朝廷捕捉,所以这件事急不得,须得再详细谋划。   “报~~~”   犹豫徘徊之中,一条消息忽然震惊了左梦庚。   “陛下率三万京营,南下剿灭张献忠,其前锋已经到了南阳府,不日大军就会到邓州,陛下有旨,令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平贼将军、湖广总兵官左梦庚以及麾下众将,前往邓州觐见!”   邓州,位在河南和湖广边界,距离襄阳将近两百里。   “什么?”   得到这个消息,左梦庚惊的站不住,几乎跌坐在椅子里,京师到湖广两千里,而南阳府距离襄阳,不过两百八十里,也就是说,隆武已经赶路了一千八十里,最少四十天的行程,这才通知于他。   显然,朝廷有意在隐瞒他。   而邓州距离襄阳两百里,隆武帝令他出襄阳,到邓州去觐见,明显是调虎离山,一旦他离开了襄阳,去到了邓州,再想要回襄阳,怕就是难了,但如果他不去,那就是抗旨不尊,立刻就会是一个谋反的大罪扣下来。   而三万京营,战力更是不可想象,加上刘肇基和牛成虎,几乎不用动用孙传庭和马士英,就可以击败左营的十万兵马。   怎么办?   隆武怎么会忽然来到?   左梦庚急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世忠也慌了:“邓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史可法也不能放,为今之计,只能假装病重,令一部将代之!”   “好好。”   左梦庚脸色发白:“你说让谁去?”   “马士秀。”   王世忠道:“马士秀是左营副将,身份足够,对少帅你足够诚心,见了隆武,一定会为尽力为少帅你辩解。另外,他一心向着朝廷,留在营中也是祸患,令他去见隆武,如果隆武一怒之下宰了他,对我左营反倒是好事一件。”   “好好,就令马士秀去。”   左梦庚此时已经没有了主意,完全听王世忠的。   ……   隆武帝再一次的御驾南下,已经到了南阳府,下一站即是邓州的消息,震惊了整个襄阳,很多明眼人已经隐隐意识到了,陛下此次忽然南下,明着是为了剿灭张献忠,但实际怕是为襄阳左梦庚而来!   原因很简单,马士英虽然还没有能剿灭张献忠,但已经将张献忠控制在了一定范围之内,战局并没有失控,这种情况下,隆武帝没有御驾亲征的理由和必要。能让隆武帝出现的,怕只有据守襄阳,这半年多来,动作不断,为朝廷所忌的左梦庚了…… 第一千零九十章 天子忽临   襄阳。   “少帅放心,朝廷对少帅的一些误解,末将必竭尽全力,在陛下面前解释清楚。”得左梦庚的命令,马士秀代替左梦庚,前往邓州,临行前,马士秀拜见左梦庚。   为了让马士秀相信,左梦庚假装马惊,从坐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躺在榻上,呲牙咧嘴,一脸疼痛。此时面对马士秀的告行,他微微欠着身子,一脸“诚恳”的说道:“一切就都托付给叔父了。”   马士秀并没有立刻退下,而是抱拳继续道:“少帅,陛下的旨意,是令史部堂一起前去觐见,还请少帅请出史部堂,由我护卫前去。史部堂乃朝廷二品,又是谦谦君子,和左帅一向交好,由他在御前言说,必有事半功倍之效,陛下对少帅的误会,一定能消释不少。”   左梦庚却叹口气,又靠回了枕头:“史部堂原本也是要去的,但昨夜史部堂忽发急病,连吐带泄。城中几个名医都说了,史部堂暂时不宜移动,不然会有性命之危,这件事,你也一定要向陛下禀报清楚,绝非是左梦庚拦阻,实在是史部堂身体不适。”   “少帅……”马士秀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还待劝。   但左梦庚却已经是闭上了眼睛……   无奈,马士秀只能长叹一声,躬身一礼,闷闷不乐的去了。   除了马士秀,张应祥徐恩盛等武将,襄阳道陈勋和襄阳知县王锡也奉诏前去觐见,襄阳文武少了一大半,但左梦庚的心腹,惠登相,郝效忠、金声桓、常登等几人却是留在了襄阳。   等马士秀走后,王世忠近前一步,对左梦庚说道:“少帅,隆武非是常人,此番带着大兵,亲自南下,又召陈勋王锡前去,明显就是在探查我营虚实,以图对我左营不利,我们不可大意啊。末将以为,应即刻备战,外送内紧,全面提高襄阳的戒备,如同是一只张开的刺猬,令隆武知道,如果他敢强硬施行,我左营必和他血战到底,如此,才有可能逼的他放过我左营,我左营也才能有一线生机!”   左梦庚脸色忧虑,他想的是陈勋和王锡调查王行检的案子,到了御前,不知道会不会“胡说”?一旦胡说,隆武相信,他可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于是点头:   “我正是这么想的,传我命令,说收到消息,张献忠可能袭击襄阳,襄阳进入战备,各门严查出入!”   ……   邓州。   “卿知道如何对付一只竖起全身尖刺,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破绽的刺猬吗?”   “臣听农人说过,最善于对付刺猬的,乃是黄鼠狼,因为黄鼠狼会放臭屁。当刺猬卷起来时,黄鼠狼就会对着刺猬连放臭屁,刺猬受不了,最后只能松了尖刺,转身逃跑。而这时,早有准备的黄鼠狼就会以口咬刺猬的嘴部,令其无法逃脱。”   听完高斗枢的回答,朱慈烺忍不住大笑起来:“卿回答的好形象啊,朕几乎是看到了你说的那个场景。”   随即收住笑容,严肃的说道:“左营之兵,除了襄阳,还在光化,谷城,南漳,宜城等地有驻军,零零总总,加起来有八万之众,但三万主力却基本都在襄城城中,由左梦庚亲自统领,现在左梦庚诈伤,不敢来见朕,却在襄阳提高战备,做出刺猬的架势,卿以为,这黄鼠狼之气,我们要如何施放?”   高斗枢回道:“攻心!左梦庚之乱,大部分的左营将领和军士都不愿意跟随,这也是左梦庚有贼心没贼胆,迟迟未动的原因。只要大军围住襄阳,宣布左梦庚之罪,其军自然瓦解。”   “如果左梦庚困兽犹斗,死守襄阳,祸害襄阳百姓怎么办?”   “照军机处的计划,围三阙一。左梦庚能力全无,倚仗的,不过就是其父左良玉的威名,其本性怯弱,只要朝廷大军云集,往襄阳包围,惊恐之下,他必然会弃城逃跑。”高斗枢回答。   朱慈烺点头,随即又忧虑:“但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史可法还在襄阳城中,如果战起,左梦庚惊恐之下,一定会迁怒于他。如何保史可法的周全,卿可有建议?”   “……”   高斗枢眼中露出感动。   隆武帝虽然年轻,但却有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冷静,虽然是皇帝,但为人处世,却如君子一般的谦和,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鲜有动怒的时候,对臣子更是赤诚相待,如挚友一般,如果是其他皇帝,对于襄阳城中的史可法,才不会多关心呢,大军平叛,岂能为一臣子的安危而动摇?   但隆武帝却在为史可法担忧。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果有一日,他高斗枢陷入困局,隆武帝必然也会如今日这般的担忧。   面对如此皇帝,高斗枢焉能不感动?   高斗枢正要回答,此时,脚步声响,内监于海进入帐中,报道:“陛下,襄阳道陈旭,知县王锡,左营副将马士秀连同其营中将领,张应祥徐恩盛等人已经到邓州了,他们在大营之外,请求面圣。”   “马士秀……”   朱慈烺看向高斗枢:“卿在郧阳多年,对左营将领多有了解,你以为,马士秀其人如何?”   “回陛下。马士秀追随左良玉多年,为人讲义气,其心中亦有忠义。刚才陛下问到史部堂的安危,臣以为,史部堂的安危,或可系在马士秀的身上。”高斗枢道。   朱慈烺明白了,点头:“宣他们进帐吧。”   “遵旨。”   于海得了旨意,走到大帐口,高声宣谕:“宣,襄阳道陈勋,襄阳知县王锡,左营马士秀、张应祥徐恩盛等襄阳文武觐见~~~~”   “宣,陈勋,王锡,马士秀、张应祥徐恩盛等襄阳文武觐见~~”   大帐口的锦衣卫和武襄左卫都扯开嗓门,将隆武帝的口谕一道道的传了下去,一直传到数里之外的大营辕门之外。   ……   营外之外。   陈勋王锡两个文官,连同马士秀等武将和亲兵随从,一共三百余人,此时正在等待。   就像是文武有别一样,两边的队伍也是泾渭分明。   左营在襄阳三年,军纪败坏,襄阳百姓苦不堪言,身为父母官的陈勋和王锡,对左营印象极为不佳,连带着军纪不错的马士秀,都被他们两人都厌恶,因此,两人宁愿站在迎风的另一面,也不愿意和左营将领们紧邻在一起。   张应祥徐恩盛感觉到了两位文官的鄙夷,嘴角忍不住露出冷笑。   马士秀却是一脸愁容,他脑子里面想的全是见到隆武帝之后,该如何为左梦庚解释的托词,其他事,他根本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多看……   “咚咚咚咚~~”   此时,隐隐听见,营中有操练之声。   张应祥徐恩盛两个人的注意力立刻就又转回到面前的军营之上了。   ——自从奉命之后,他们两人不敢怠慢,跟着马士英,护着陈勋和王锡两个文官,从襄阳到邓州两百里,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就到了,差点将陈勋和王锡累的散了架,此时站在营门之外,望着京营连绵的大营,以及营中升起的飞虎飞龙,还有像象征着隆武陛下的二十四大旗,两人心中都是震撼。   ——不是震撼各色旗帜,而是震撼于那股扑面而来的强军气势,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同为带兵之人,根本不需要进营,只站在营门之外,听营中的鼓声和操练,看营门守卫的彪悍肃然之气,就知道眼前这支军队,乃是百战精锐。   和去年羊楼镇之战时相比,京营各部战力,好像又有提升。   “陛下宣你们觐见!”   待隆武帝的旨意传出,在中军官的带领下,跟在陈勋王锡马士秀身后,进入大营,往隆武帝的大帐而去之时,两人心中的震撼就更是多了。   沿途所见,京营将士甲胄精良,身体强健,手中长枪和鸟铳都擦的锃亮,每一人都是精气勃发,士气高昂。   如果真像猜测的那样,隆武陛下此行真是为左营而来,左营何能是对手?   张应祥徐恩盛心中都惊骇的想。   又想,京营士兵不但有军饷田,战死战伤有抚恤,从不拖欠军饷,而且出征皆有补助,平均一个人的饷银是左营在册军士的两倍有余,甚至三倍,也怪不得能有如此士气和战力了。   进到大帐,远远望见坐在正中、头戴黑冠,身着龙袍的隆武帝,张应祥徐恩盛急忙跟着陈勋王锡和马士秀一起跪下,以头触底,山呼:“臣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副将马士秀,参将张应祥徐恩盛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除了隆武帝,帐中还有陈奇瑜、高斗枢两位军机,承天巡抚宋一鹤和郧阳巡抚徐启元,以及杨尔铭袁枢两位行走和李纪泽刘子政等几个参军参政。至于武将,除了左柳营主将马德仁和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再无其他人。   众人目光都齐刷刷地望着襄阳来人。   山呼过后,帐中一片肃静。   张应祥徐恩盛两人不敢抬头,但却似乎能感觉到,隆武帝的目光正徐徐扫过他们。   不唯他们,感觉陈勋和王锡也在激动中,襄阳县令王锡的袖子,更一直都在无风自抖。   “平身,赐座。”   隆武帝年轻温和、但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   居然还能有座?   不说张应祥徐恩盛,就是陈勋王锡也是吃惊,不要说皇帝,就是在督抚面前,除非是有特别的恩遇,以他们的官阶,也是难有座位的,想不到陛下竟然赐座。   于海令人取来八个小马扎,两前六后,在帐门口分别摆开。   八人都是受宠若惊,再次谢恩,然后依次坐下。   陈勋王锡两人在前,其他六人在后。   虽然是在马扎里坐了,但却不敢坐太多,只坐了小半个屁股。   直到此时,坐在后排的张应祥徐恩盛才敢微微抬头,偷看向坐在正中大椅里的隆武帝——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开封之战和羊楼镇之战时,两人就在隆武帝的麾下,听隆武帝的命令冲杀,不过不同的是,隆武帝那是还是太子,现在却已经是天子了,身份不同,气势自也不同,张应祥徐恩盛感觉到的压力,也更加威迫。   “左梦庚为何不来?马士秀回话。”首先问话的不是隆武帝,而是军机陈奇瑜的声音。   听到后半句,正要起身的陈勋连忙坐下。   马士秀从后排站起,抱拳躬身,脸色严肃,小心翼翼的回道:“回陛下,回军辅,左少帅前些日子骑马狩猎,不慎落马,双腿骨折,伤势极其严重,连床榻也是下不了了。左少帅深为惶恐,临行前,令末将再向陛下请罪。”   军机大臣,尊称军辅。   “南京史可法呢?”陈奇瑜问。   “史部堂染了重疾,无法起行。”马士秀回。   “倒也是巧合的很呐,陛下不来,平贼将军不落马,陛下一来,他就落马了。史可法也染病了。”陈奇瑜冷笑。   马士秀脸色臊红,他当然知道这样拙劣的借口瞒不过朝廷,但除了这么说,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王锡忍不住想要插口,但陈勋拉了一下他袖子。   “襄阳知府王行检被杀之事,你军中可有议论?”陈奇瑜盯着马士秀,继续问。   马士秀犹豫了一下,面对陛下,陈勋和王锡又在场,他不敢撒谎,只能点头:“回军辅,有。”   “如何议论的?”陈奇瑜追问。   “有人说,王行检乃是左少帅派人所杀……不过末将以为,这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流言罢了,左少帅虽然和府台大人不和,但却绝不会派人将之杀害。”马士秀急忙辩解。   “为何?”陈奇瑜冷峻。   “左少帅却是年轻,但他跟随左帅多年,精明干练,遇事通达,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再者,军中人数众多,如果真是左少帅所做,岂能没有风声?”马士秀绞尽脑汁,为左梦庚辩解。   陈奇瑜也不再问,转头用眼神向隆武帝询问,隆武帝点头,随即,于海捧出   一本小册子,交到马士秀面前,马士秀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了,打开了看,只看了几页,他脸色就已经大变,这册子不是别的,正是当日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   赶到案发现场,第一时间调查所取得的一些证据。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妇人言   中军大帐。   众目睽睽之中。   马士秀脸色发白。   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所列出的证据中,最有杀伤力的,乃是车厢里的那一个血写的“左”字。   ——陈勋、王锡都是谨慎之人,因为左字关乎左梦庚,为免触怒左梦庚,这个血写的“左”字一直保密,除了承天巡抚宋一鹤在奏疏向隆武帝禀告,襄阳当地的官员,除了陈勋和王锡之外,其他人再不知道。   也因此,马士秀也是不知道此事的,此时见到证据册子,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都在面前,更有王行检临死前,亲自书写的左字,马士秀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马士秀,你还有何话说?”陈奇瑜冷冷问。   马士秀放下册子,越众而出,在前面跪下,满头大汗的向隆武帝说道:“陛下,非是臣大胆,只是调查乃是一面之词,没有佐证,现场的左字虽然是指向了左少帅,但却未必就没有其他的意思,更无法断定,就是王府台所写。左少帅乃左帅之后,忠心为国,如果只凭刑吏的三言两语,就定了他的罪,岂非让天下人心寒……”   “陛下~~”   襄阳知县王锡终于是忍不住了,再也不顾陈勋拉他的袖子,他猛地站起来,向隆武帝拱手,高声道:“容臣明禀。”   “准。”隆武帝点头。   “谢陛下!”王锡高声:“臣当日和襄阳道陈大人率先赶到现场,其时,抚台王大人身体尚温,残箭短刀,依然还在现场。臣可用性命担保,案卷所载,奏疏所上,句句属实。那个左字就写于车厢内侧,血色殷然,悲愤见于勾捺,正是府台王大人的笔迹,绝非外人可以伪造。至于左字是不是指向左梦庚,臣确实不敢完全断定,但现场遗留的断箭,乃是出于左营军中,却是千真万确没有错的,综合以上,此次案件,左梦庚干系难逃!”   说到最后,王锡眼中已经见了泪光,显然是想到了王行检被害的惨相。   帐中人也都被王锡的情绪所感动,一时都有伤感,连张应祥徐恩盛都低下头去。   “马士秀,你可听见了?”少顷,陈奇瑜提高声音,问。   马士秀无法直接回答,只能道:“还请陛下明察。”   “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左梦庚辩解!”   陈奇瑜厉声道:“你可知道,就在你等出发离开襄阳之后,左梦庚已经下令提高襄阳战备,各部各营,都已经准备战斗了,但襄阳周边两百里之内,并没有流贼,朝廷令也没有令左梦庚战备,左梦庚发此命令,是何用意,难道不是要对抗陛下和京营大军吗?”   “……”   马士秀跪在地上,额头已经现出冷汗。其他他都可以解释,但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   张应祥徐恩盛等五人急忙也跪倒于地。   “马士秀~~”   另一位军机,原郧阳巡抚高斗枢这时也说话了,他望着马士秀,声音较为温和:“你可知道,左梦庚派你到御前,是何用意?你真以为,他是想要借你之口,以为自己辩解吗?非也!你看今日随你所来之人,有哪一个是他的心腹?他今日派你们来,明明就是想要借朝廷之手,将你们杀害啊。也就是陛下仁慈,不会为你刚才狡辩之言所降罪,不然你等焉还能跪在这里?”   听到此言,马士秀脸上的冷汗更多,张应祥徐恩盛等人也都是叩首。   “马士秀。”   此时,一个清朗温和但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也急忙跪下,马士秀等六人更是屏气凝息,隆武帝静听了这么久,终于是要有所旨意了,他们焉敢不全身心的听从?   “臣在!”   马士秀深深一叩首。   “你是一个忠良。”   第一句,隆武帝就为马士秀定性。   马士秀抬头不起,但心中却激动不已。   得陛下首肯,他虽死也无憾了。   “但你却并不是一个聪明人。”隆武帝的声音忽然又变的严厉。   “你以为你为左梦庚狡辩、想方设法为他脱罪,是在救他吗?不,恰恰相反,你是在害他!”   “如果当初你能遵照朝廷的命令,带兵去往河南任职,惠登相等人也能遵照朝廷诏令,分别带兵离开襄阳,去往各地,左梦庚手下没有了那么多的兵马,他还敢胆大妄为,无所顾忌,杀害襄阳知府王行检吗?如果你平常能多多劝告于他,关键时刻,对他做出反对,而不是一味顺从,左梦庚还能猖狂胡为,扣押史可法,越陷越深,甚至连朕的旨意都敢不遵从吗?”   “你感恩左良玉,难道左良玉临死之前,就是这么托付你的吗?”   “马士秀,左梦庚走到现在,你责无旁贷,如果你现在还不自省,还不知道收手,还在为他掩饰,继续助长他的气焰,难道你是非要把他推到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深渊里才要甘心吗?”   隆武帝清朗严厉的声音,在帐中回响,他说的每一个都像是利箭,箭箭射中马士秀的心脏,令他全身颤栗,一时不能自己。   此时此刻,马士秀额头的冷汗,已经不似雨点,而像是洗澡了,他连连叩头,口中却是说不出话来。   张应祥徐恩盛等五人也都是大恐,伏地不敢动。   “去吧,回去告诉左梦庚,朕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朕再等他三天,如果他愿意到邓州来见朕,交出兵权,朕仍可保他性命无忧,做一个富家翁。如果他不愿意来,那朕就只能亲到襄阳去见他了!”   隆武帝声音冷冷。   马士秀等六人清楚感觉到了隆武帝的决心。   ……   直到退出大帐,马士秀额头的冷汗依然没有退去,依然像是在洗澡。隆武帝的话,也依然在他耳边轰鸣。   “马士秀,左梦庚是生是死,是做一个忠臣,还是一个叛臣,就在你了。”   临行前,高斗枢脸色严肃的向马士秀交代:“此外,史部堂的安危,也关乎全局,如果史部堂有什么意外,朝廷就算是想要轻放左梦庚,也是不可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末将明白!”   马士秀深深一抱拳,上马离去。   张应祥徐恩盛等五人跟上,出营和营外的三百骑兵汇合,一行人马蹄急急,连夜返回襄阳。   “马士秀能说服左梦庚吗?”   望着马士秀等人离开的背影,军机行走袁枢问。   高斗枢摇头:“不能,左梦庚没有其父左良玉的能力,但恋栈权位之心,却比其父更重。性子又浅薄,冲动愚蠢,见小利忘大义,临深渊而不自知,连史可法侯恂都不能劝,何况马士秀?”   “但陛下还是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袁枢皱眉:“如果左梦庚有谋乱之心,三天时间,怕能准备很多。”   高斗枢笑:“左梦庚愚蠢,襄阳人口有限,就算给他一个月时间,他也准备不出什么的,陛下给他三天,一来,陛下是仁至义尽,二来,这三天,正是消息传播,我四路大军,分进合击的时间。”   ……   襄阳。   马士英等人于第二日黄昏,返回了襄阳。   进到平贼将军府,马士秀跪拜在地,声泪俱下,恳请左梦庚立刻放了史可法,亲到邓州,向陛下请罪,陛下金口玉言,保少帅可做一个富家翁,少帅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留在襄阳,必无生路,前去邓州,却无性命之忧。如果少帅你去了邓州,陛下食言,捉你下狱,我马士秀定会率众在襄阳举兵,以为你鸣冤!”   马士秀道。   ——作为一个部下,他已然是做到极致了,为了左梦庚,他都可以举兵,若非是感念左良玉的恩情,他岂会这么说?   左梦庚十分感动,亲自扶起马士秀,眼中也泛起了感动的泪花。   马士秀原本以为,左梦庚应该是被说动了,愿意去邓州了,如此,他也算对得起左良玉,对得起陛下,也免去了襄阳这一场的大祸,而左梦庚当场却也是点头答应了,说明日清早,就会前往邓州请罪。   马士秀欣慰离开,不想左梦庚脸色阴沉的回到后堂,将决定告知妻子之后,其妻却掩面哭泣起来:“你忘记了当年的袁崇焕了吗?身在军中,掌握军权,朝廷奈你莫何,好言好语,一旦你离开军营,去往朝廷,立刻就变了脸色。功变成了过,过变成了罪,几年之前朝廷默许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成了谋逆的一项大祸,最后积成了京师街头那一片片被凌迟的血肉。”   “袁崇焕都如此,何况你乎?”   “这些年,弹劾你和父亲的奏疏,怕都有一个山高了吧,更不用说,还有蒲圻之祸,到时候,陛下想保也是保不了你。若说金口玉言,当年先帝对袁崇焕就没有承诺吗?然袁崇焕下狱,先帝可有一言保他?”   “马士秀和左家无亲无故,何能为你举兵?怕不是离间之计,诱你离开襄阳吧?”   “但是你离开襄阳,左营大权即落入马士秀之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在邓州,妾在襄阳,生死系于他人之手,到时可如之奈何?”   一番话,听的左梦庚脸色发白,冷汗淋淋,瞬间就改变了心意,或者说,他原本去往邓州的想法本就不强烈,只是被逼迫,现在经妻子一说,他不但是改了主意,对马士秀起了疑心,更是再无怀疑的将邓州之行当成了死亡之路。   “那你说该怎么办?”左梦庚问妻。   “除非,陛下能发一个明诏,赦免你所有之罪……”左妻道。   左梦庚欢喜的跳起来,“不错不错,还是我妻聪明,那就要明诏。来人,来人啊~~”   ……   已经回府歇息的马士秀重新被叫了起来,来到左梦庚的将军府,听完左梦庚所说,他的心,立刻就凉了,他知道,左梦庚终究是不肯前往邓州,向陛下请罪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太爱惜自己了,担心隆武帝不会放过他,为此,他一点的风险都不肯冒,却看不到朝廷大军四面而来、襄阳已经是朝不保夕的危局。   ——求隆武帝发明诏,赦免左梦庚,那怎么可能?不说新近继位、英气勃发隆武帝,就说大明王朝最柔和的穆宗皇帝,也不会发这样的诏书,这岂非是任取任求,将朝廷的尊严踩在脚下?   “少帅,陛下只给了三天的时间,末将从邓州来,已经浪费了一日的时间,明日就是第二日,除非少帅你明早立刻动身,才能在三天的期限内,赶到邓州,马士秀再去一趟邓州,不但浪费时间,于事无补,反而会激怒陛下,令陛下以为左营反复无常,毫无诚意,这最后的机会,也不会给你了!”   马士秀语重心长,越说越激动,说道最后,又跪下了,哀求道:“少帅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以左营之兵力,绝不是天子的对手,马士秀死不足惜,但请你为了左营,为了自身,也为了左帅的一世英名,不要再做他想,明日动身,去邓州请罪吧。”   但左梦庚却已经铁了心,他摇头说道:“陛下既然答应赦我,为何不能给我诏书?我腿伤未愈,不能远行,烦劳叔父再去邓州一次,乞来诏书!”   “少帅……”   “就这么定了,明早你就出发!”左梦庚拂袖而去,只把马士秀留在堂中。   “三思啊少帅~~陛下英明神武,左营何能是他的对手?少帅,少帅~~但是陛下亲临,大军兵临城下,就悔之晚矣了啊!”   马士秀望背痛哭,但左梦庚却头也不回,   等左梦庚消失后,马士秀依然在伏地哭泣。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爬了起来,烛光下,他脸色惨白,整个人失魂落魄,眼睛里满满地都是绝望。   马士秀拖着腿走了,他知道,事情已经是不可为了,左营必然覆灭……   ……   回到后堂,左梦庚烦躁不安,难以入眠,于是便取来美酒猛灌,宿醉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询问下人,当下人告知,马士秀并没有遵照他的命令,离开襄阳,前往邓州之后,他立刻就勃然大怒了,拍桌而起:“马士秀抗我命令,难道是真有异心?”   ……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愚人不可救   “来人呀,将马士秀给我抓起来!”   左梦庚吼。   ……   马士秀的宅子在襄阳城东。   中午,一队兵马忽然包围了马宅。   带队的乃是游击将军常登。   常登和左梦庚少年玩伴,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从军,年轻气盛,是左梦庚的最心腹。   面对马士秀的府邸,士兵都有点迟疑,常登却是不惧,他在门前高声报了自己的名号,然后不等里面的人回答,就直接挎刀推门进入,并一把推开拦阻的家人,穿过前院,大步来到正堂前,正看见马士秀一身常服,默默地坐在堂中央。   马士秀在左营颇有威信,常登闯门的气势虽然很足,但在马士秀面前,却不敢放肆,他公事公办的走到堂前,宣读左梦庚的命令,令马士秀留在家中,暂时不得外出。   像是早有预料,马士秀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   马士秀被软禁,左梦庚不敢去见隆武帝,消息传出,很多人都知道,襄阳之战,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身为襄阳之主,左梦庚看似镇定,但内心却惶恐的像是一只小鸡,而在马士秀之外,他也不敢再轻易相信其他人了,只能在后堂之中,向岳父王世忠和妻子求计。   “如今,只能死守了。”王世忠道:“襄阳城高池深,绝不是可以轻易攻下的,朝廷剿灭张献忠李自成之战,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辽东的建虏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重来。此时此刻,朝廷集结重兵于襄阳,压力极大,只要我们能坚守城池,不给朝廷机会,等到了秋冬季,不用我们提出,朝廷自然就会向我们求和,到时,请隆武公开下诏,赦免少帅和左营所有将领,准许少帅永镇襄阳,并非不可能。”   左梦庚脸色发白:“可我们粮草不够啊。”   “少帅可能忘了,襄阳城中还有十万百姓呢……”   王世忠说的隐晦,但左梦庚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十万百姓,不止是可以抢夺他们家中的存粮,最后时刻,甚至可以用来入饭——明末大灾之年,人相食的事情,并不鲜见,左梦庚跟随左良玉征战,比人相食更凄惨的场面都见过。   王世忠继续道:“原本,我左营放弃襄阳,转向河南山东,继而从登莱出海,是为做好的出路,只可惜,隆武来的太快,失去了机会,现在我们只剩下死守这一条路了,少帅千万不可动摇,其他人或许有退路,但左家和我王家没有啊。”   左梦庚咬着牙:“放心,我绝不会动摇。城头防务,我亲自指挥,城中肃奸以及粮草收集,就交给岳父你了!”   “遵令!”   王世忠抱拳领命。   左梦庚又愁眉苦脸,双手合十的说道:“希望上天保佑,咱们上一次给孙可望的情报能管一点用,张献忠在这段时间里鼓捣出大动静,那隆武就拿咱们没办法了。”   原来,上一次张献忠派来吊丧的密使,就是孙可望。   “求人不如求己,要想坚守襄阳,非的振作军中士气不可,而要激励士气,众人一心,还得做两件事。”王世忠却说的很实际。   “什么?”   “第一,请少帅将府中金银财宝,全部拿出,分给众将!”   “这……”左梦庚可不是左良玉的大方脾气,听到要分自己的银钱,立刻犹豫。   “少帅,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但是逃过此劫,手中有兵,何愁它不再来呢?如果不能守,留着金银又有什么用呢?”王世忠劝。   “好。”左梦庚咬牙:“我答应。你说第二吧。”   “第二,哭!”   ……   第二日上午,左梦庚在帅府门前广场召集左营百总以上的将领,声泪俱下,痛哭流涕的向众人宣布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陛下受奸人蒙蔽,以为左营要谋反,亲自领大兵南下,欲图剿灭左营。为了解释此事,他派了马士秀等六人前往邓州,向隆武陛下请罪,但不想马士秀他们黄昏刚回来,朝廷就背信弃义,昨间忽然派出大军,突袭了驻守湖广河南边界的左营袁士甲部,袁士甲溃败,营中将士大部分被杀,只有袁士甲一人逃回。   “京营兵见人就杀,非剿灭我左营不可……”袁士甲大哭。   左营众将一阵哗然。   当然了,马士秀张应祥徐恩盛等六人并不在其中,他们六人,都被左梦庚以办事不利的各种理由,软禁在了府中。   “朝廷早就视我左营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是……要杀就杀我左梦庚一人,何必迁怒于我左营将士呢?”左梦庚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的大哭。   众将惊疑,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彷徨。   “朝廷对我左营,一向不公!”   “这一次更是施展缓兵之计,假言诱骗左少帅。”   “不用问,陛下是被奸臣蒙蔽了。奸臣是谁?就是承天巡抚宋一鸟(鹤),还有襄阳城中的这些官员,他们日以继夜的弹劾我左营,陛下不被他们蒙蔽也难!”   “左少帅是代左营受过,我等决不能坐视!”   “坚守襄阳,除非朝廷给左营公正评判,惩治奸臣,否则我等绝不放弃!”   一将站出来,表情激动的振臂高呼。   却是常登。   其他众将虽然有怀疑,但此情此景之下,却也容不得他们反对了。   有人扶起左梦庚,请他主持大局,左梦庚先是推脱,继而“擦干眼泪”,令家人将府中全部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全部分给了众将——十几箱的金银财宝摆在台上,耀人眼目,分到银钱的将领,一个个都是眉开眼笑。   随后,左梦庚宣布拒守襄阳,以为和朝廷谈判,除非朝廷大营赦免左营,惩治奸臣,提高军饷,给左营应有的待遇,否则,他绝不会向朝廷低头。   又说,朝廷奸细已经混入襄阳,散播谣言,试图扰乱左营军心,特命王世忠控制城中官员,肃查奸细,但是发现,一律处死,决不轻饶。   很快,王世忠就将五六个官吏押到了现场,襄阳道陈勋和襄阳县县令王锡奉诏去了邓州,留在襄阳中,只有他们的副手和几个底层官吏,几个官员,有人求饶,有人强硬,更有人大骂左梦庚。   王世忠进言,请求处死这些进献谗言、诬陷左营的贪官。   左梦庚还在犹豫,王世忠却已经是一声令下,刀光闪过,这几人顷刻间就全倒在血泊里。   血腥气弥漫校场。   众人都是色变——杀了朝廷命官,意味着他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最后,在左梦庚的带领下,众将歃血为盟,决意对抗朝廷大军。   ……   半个时辰后,襄阳城翻天覆地的大乱了起来,左营士兵蜂拥冲上街头,施行戒严,控制百姓,同时也趁机实行了抢掠。   很快,城中各处就冒起了浓烟。   被左梦庚软禁的史可法听到城中大乱,哭声四起,冲到院子里一看,立刻明白了城中黑烟的意义。他跺脚大哭:“左梦庚果真是叛了,我对不起朝廷啊~~”   ……   大兵四出,收捕官员,关闭城门,左营很快就控制了襄阳全城,为了安抚人心,左梦庚令人到处喊话,要襄阳百姓和他一起守卫襄阳,击退敌人,但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此时,左营各部的抢掠虽然被制止住了,但各处的浓烟仍然没有散去,如此情况之下,听到左梦庚要据守襄阳,击溃来犯之敌,所有百姓都想,来犯之敌,不会是平叛的官军吧?   如此,百姓更惊,只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出这襄阳城。   入夜,城中一片哭声。   凌晨,王世忠一脸惊慌的奔入左府。   左梦庚被惊醒,听完王世忠所报,他惊的跳下床来:“惠登相,我日你祖宗,我非杀了你不可!”   原来,就在半夜之时,西门火把熊熊,惠登相的后左营趁夜打开西门,护卫着家眷,全军离开襄阳,急急而去了。等得到消息的王世忠急忙赶到时,惠登相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并非左梦庚命令,事先更没有人知道,不用问,一定是投降朝廷去了。   左梦庚差点气晕。   惠登相流贼出身,崇祯十三年山穷水尽的时候,被左良玉击败,成了左良玉的部属,其后在左良玉的庇护之下,实力渐渐壮大,继而成为左营后五营的一营主将。   在左良玉生前最后阶段,惠登相和马士秀一起成为左良玉为倚仗的两个人,而惠登相一直都对朝廷怀有戒心,左梦庚原本以为,惠登相一定会是最支持自己的那一个人,但万万没有想到啊,惠登相居然是最先抛弃他、逃离襄阳的那个人,而在分发财宝的现场,左梦庚却给惠登相分的最多。   可耻啊,可恨!   惠登相所统领的后左营虽然不是左营最精锐的,但他忽然离开,对左营士气和襄阳军心却有极大的影响,连惠登相都害怕了,逃跑了,我们还能跟着你继续对抗朝廷吗?   左梦庚怒不可遏,亲自带兵追击,天亮之后,在襄阳城西二十里之处,追上了惠登相的后队,双方一场厮杀,惠登相部大败,但惠部主力连同他本人和家眷,却是已经逃远了。   左梦庚不甘心,还要追,但被王世忠劝住了。   “穷寇勿追,惠登相手下兵马尚有四五千,少帅带兵去追,必然一场混战,襄阳空虚,若有人趁机作乱就不好了,现阶段,还是应该以回防襄阳,稳定人心为第一要务!”   左梦庚也知道是追不上了,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恨恨返回,回城之后,令人将惠部败兵的人头,摆在城中街道之上,堆砌成观,告诉左营全体军士和襄阳百姓,但有不从命令、暗中作乱者,就是这下场!   ……   左梦庚叛乱,湖广震动。   邓州。   左梦庚关闭襄阳四门,杀害官员,据城而守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邓州。隆武帝知道,左梦庚已经是无可挽救,于是不再犹豫,发出诏令,令承天府刘肇基,随州牛成虎,郧阳总兵王光恩,连同他率领的两万京营,四路大军齐发,往襄阳而围。   就像预料的那样,左营布置在外围谷城、光化等地的兵马,纷纷反正朝廷,虽然在这之前,他们都得到了左梦庚要他们回防襄阳的领令,但几地守将都没有执行,而是选择了观望,等到朝廷大军出现,立刻反正,襄阳周边的州县驻军中,只有宜城守军,依照左梦庚的命令,退回了襄阳。   “报~~”   距离襄阳还有七十里之时,隆武帝收到了惠登相率兵离开襄阳,归顺朝廷的消息,又行了二十里,天色黄昏之际,惠登相已经率领麾下众将,跪在道边迎驾了,隆武帝宣惠登相入帐,先是慰勉,然后详细询问襄阳城中现在的情况。   “左梦庚逆天作乱,人神共愤,天所不容,城中众将为其胁迫,不得不跟随,但内心里仍然向着朝廷,只要朝廷天兵一到,他们必然打开城门,争先恐后的反正。拿下襄阳,擒拿左梦庚,易如反掌。”   惠登相道。   朱慈烺微微点头。   惠登相绰号过天星,曾经为晋豫流贼83营之一,这么多年下来,老贼们死的死,亡的亡,惠登相却活了下来,靠的就是灵活的头脑和犀利的眼光,他清楚看出,左梦庚不能成事,跟着左梦庚只是死路一条,因此,他毫不犹豫的抛下左梦庚,归顺朝廷。虽然在这之前,他对朝廷极度不信任,“忠义”两字并不在他的心中,他考虑的永远都是个人的安危和利益,但并不妨碍他此时的决定——就明末流贼来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性子,形势不利,归顺朝廷,一看形势有变,立刻就又会举起反旗。   但这一次,隆武帝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关于左营的收编和整饬,军机处早有一套完整的计划。   “惠登相,明日清早,你和王汝成李国英同为前锋,去到襄阳,劝说左营将士反正,但是反正者,一律既往不咎,如果顽抗,一律以谋逆论处。开门献城,擒拿左梦庚者,朕必有重赏!”朱慈烺最后道。   “遵旨!”   ……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不经一战   ……   次日中午,朝廷大军前锋,三千营骑兵连同王汝成李国英惠登相的麾下精骑,出现在了襄阳城下。   襄阳四门紧闭,面对惠登相王汝成李国英的呼喊,城头左营士兵隐隐掀起骚动,但却没有人反正,也没有人开门。原因不止是因为左梦庚派出了自己全部的亲信家丁在城头各处督战,更因为朝廷大军初到,左营士兵对朝廷是否真正信守承诺,还有所怀疑。   见到惠登相王汝成李国英三人都出现,左梦庚恨的咬牙启齿,立派左营猛将金声桓和郝效忠,各领骑兵两千,出城迎击三千营。这四千骑,几乎是左营骑兵全部的家当了。   为了振作士气,左梦庚全身甲胄,立在城楼之上,高声鼓励即将出战的左营骑兵,除了一人三两的例银之外,更说但是杀了惠登相、王汝成、李国英三个叛徒中的任何一人,都赏千金!   “杀啊~~”   重赏之下,左营骑兵稍有振作,城门打开之后,立刻滚滚而出。   ——作为曾经在开封和羊楼镇,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左营对三千营的战力,还是有相当了解的,若是人数相当,他们自认不是三千营的对手,但现在三千营加上王汝成李国英惠登相所属也不过两千多,他们却有四千骑,优势接近两倍,金声桓和郝效忠又都是左营年轻将领,气血正盛,因此,就算不能胜,打个平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金声桓和郝效忠心中都是这么认为的。   见左营出城,三千营立刻迎战。   但和左营的三角箭头、密集冲锋不同,三千营使用的是“U”形队列,两翼展开了,如同是一个敞开的口袋,将四千左营骑兵包入其中,金声桓和郝效忠虽然年轻,但也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将三千营如此迎战,两人都是惊异,要知道,三千营加上王汝成李国英一共也不过两千骑,阵势原本就薄弱,拉长战线,使用“U”形战阵,就更是薄上加薄,将好比是要用一张纸去包裹迎来的锋利枪尖,那岂能包的住?   一旦被刺破,左营全力突击,三千营必败。   郝效忠大喜,认为三千营的虎大威昏了头,胡乱应战,金声桓心中却是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砰砰砰砰!”   铁骑突进,踏起尘土之中,忽然就看到三千营阵中红光闪现,忽然升腾起了一股股的白烟,随即,战马嘶鸣,正在全力突进中的左营骑兵,忽然一阵的人仰马翻,尤其是冲在最前的那些人,几乎没有人幸免,在惨叫声中,纷纷落马……   “遂发短铳!”   金声桓大叫,他已经看到了,就到两军骑兵突进,进到七八十步,左营骑兵准备使用弓弩,对三千营倾射箭雨之时,三千营却提前发动,而他们的武器,就是手中的遂发短铳——因为左营使用的三角箭头冲锋,这种阵型非是密集不可,不然形不成冲击力,而密集的阵型,却正好成就了遂发短铳的威力发挥。   就像是雨点扫过,不是中人就是中马,三千营这一轮击发的遂发短铳,很少有落空的。   作为左营将领,金声桓也算是一个消息灵通,对各种新式武器颇为关心的人,他早就知道,朝廷兵杖局研制出了威力不亚于正常鸟铳的遂发短铳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遂发短铳居然已经大规模在三千营装备了,三千营骑兵,几乎人手一把短铳。   “向前~~”   金声桓脸色通红,举刀大喊。   虽然三千营的遂发短铳是一个意外,已经将他们前冲的三角箭头,打的七零八落,但此时此刻却不能退,一旦退了,就必然是败,只有冲上去了,和三千营贴身肉搏,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此时,金声桓的耳朵里忽然听见了一阵呜呜的铁号声,随即他就看到,三千营忽然变阵了,原本的大“U”阵忽然分解成了一个个的小箭头,铁蹄滚滚,如利剑一般,向已经被一个闷棍打蒙了的他们直刺而来!   金声桓心中发凉,他知道,就此战术,三千营平常一定没少演练,所以运用起来才会这般娴熟,而他们对此战术却是一无所知,此战必败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砰砰砰!”   战马相撞,兵器相交。   双方混战在一起。   左营已经被打掉了胆气和战意,稍一接触就支持不住,败下阵来。郝效忠先逃,金声桓见势不对,急忙也拨转马头,大声呼喊撤退,策马向襄阳奔逃。两个主将一逃,左营骑兵立刻就兵败如山倒。   三千营也不追击,只是将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左营骑兵围住了,令他们投降,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逃脱不及的左营骑兵,纷纷下马投降,甚至有一些左营骑兵故意不逃,抛了兵器,留在原地,就等着三千营的接收。   左营骑兵出城四千人,回城的不到两千,其中只有五六百人是在战斗中战死或者是受伤的,剩下的千余人全部都投降了三千营。   ……   襄阳城头。   左营将领雅雀无声。   左梦庚更是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左营精锐骑兵,在三千营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连半个时辰不到,就全线溃败,逃回城中了,以这样的战力,怎么和隆武对抗?金声桓和郝效忠还是左营猛将呢,在虎大威面前,却连一点像样的反击都没有……   败退的郝效忠和金声桓两人上了城楼,跪在左梦庚面前,大声请罪。   最初,左梦庚怒形现于颜色,看他的样子,肯定是要重责出师不利的金声桓和郝效忠了,但王世忠碰了碰他的手臂,又连番眼色,左梦庚这才警醒——现在是用人之际,对金声桓和郝效忠这两人只能拉拢,决不能责罚的,于是左梦庚压住怒火,强装笑颜,伸手扶起二人,对他们好言安慰。   “非两位之罪,乃是三千营配备火器,侥幸得胜的缘故,两位虽没有胜,但却杀出了我左营的英勇,来人啊,将我的那一对玉如意拿来。赏给两位。”左梦庚道。   郝效忠和金声桓拿了玉如意,唯唯而退。   “和朝廷对抗,非我本意,只是朝廷对我左营一向不公,此番前来,更是要置我左营于死地。为了众兄弟,我不得不奋起一搏,而要想让朝廷改变心意,我等就非得坚守襄阳不可。一旦襄阳城破,朝廷兵马涌涌而入,我左营上下,无一人能幸免!”   “不需要多,只要能坚持两三个月,朝廷就会承受不住,就会和我左营谈和。”   “到时,所有罪过都是我左梦庚的,是杀是剐,我左梦庚一人承担,绝不碍诸位的富贵!”   左梦庚振作精神,将王世忠教授给他的一番话,当着众将,大声的吼出。   常登和郝效忠站出,大声呼喊,表示要和朝廷血战到底。   其他众将也响应,原本沉闷的军心,稍有提振。   ……   下午,刘肇基、牛成虎的兵马先后赶到,分别在城南和城东扎营,天色将黑时,隆武帝亲率两万京营主力连同三千郧阳兵,也来到了襄阳城下。从襄阳城头往下看,只见到城外旌旗蔽日,烟尘滚滚,各部官军,漫山遍野的而来,其后就开始扎营,不一会,营帐连绵,襄阳城外十几里的方圆,都变成了连片连片的军营,只西门一处没有官军,隐隐然,那好像是官军为他们留出的逃生口。   这是朝廷的“阳谋”,左营稍有见识的将领都知道,这是围三阙一。   朝廷现在不怕他们逃走,怕的是他们坚守。   “万岁,万岁~~~”   当隆武帝的二十四面大旗好恶黄罗盖伞出现在城下之后,四路大军山呼万岁,声音巨大,直冲天际,襄阳城头的左营士兵,一个个都是色变很多人都腿软——皇帝来了,在皇帝面前作乱,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可怎么办?   若说兵马,朝廷其实并不占优,四路兵马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人,而左梦庚虽然没有能召回谷城光化等地的驻军,但只在襄阳城中,就有兵马将近五万,加上他临时拉壮丁拉来的一万多人,整个襄阳有兵六万,就人数来说,是超过城下的官军的。   只可惜,左营人数虽多,但却没有战意,面对隆武帝御驾亲临的威势和之前三千营显示出的强大战力,襄阳城内的左营众将,一个敢出城迎战的都没有。   左梦庚无奈,只能命令各部死守。   夜晚之后,襄阳城头燃起熊熊火把,左梦庚的派出的亲信家丁充当巡检,巡视各处城头,督促各部小心守御,严防朝廷晚间偷城。但有偷懒者,即用鞭子抽打。   ……   同一时间,官军却轻松,隆武帝令人摆开篝火,盘坐在营中空地上的毡子上,和千总以上的将领,共进晚餐,   京营已经见怪不怪,牛成虎的秦兵也经历数次,但初次见到隆武帝的郧阳兵大小将领却是第一次体验,一个个都受宠若惊。   而对于郧阳总兵王光恩,这一位同样出身于流贼的将领,朱慈烺是颇为佩服的。历史上,在崇祯十四年到十七年的这三年乱局中,兵不多、粮草也不充足的郧阳,却始终都没有沦陷,不论张献忠还是李自成,都在郧阳城下碰了一鼻子的灰,其中有一次,李自成甚至是调集了十万兵马,但都没有能拿下郧阳,最后不得不放弃,转而却攻掠襄阳和武昌。   郧阳能守,一在郧阳巡抚高斗枢、知府徐启元善谋,二赖总兵王光恩善战。就明末来说,善谋的官员有不少,但善战的总兵却不多。   虽然是流贼出身,但自从归顺朝廷之后,王光恩就再无二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镇守郧阳,面对张献忠李自成等故去,丝毫不为所动,力保郧阳不失。直到崇祯十七年,甲申事变,清军入关之后,眼见周边已经全数为清军所得,前锋乃是吴三桂,而吴三桂当时所打的旗号,也还是为崇祯帝报仇之时,王光恩就跟随巡抚徐启元,投降了清军。   但不久之后,王光恩就被人密报反清,随即被押赴北京。半月之后,王光恩的弟弟王光泰、王昌经过严密策划,率部在襄阳、郧阳反清,斩杀了两地所有的清廷官员,其后一路抗清,最后成为著名的“夔东十三家”之一。   当然了,这一世不会再有上一世的那么多故事了,但王光恩的擅守和骁勇,却依然如前世。   这一次围剿左梦庚,朱慈烺调派郧阳兵参加,就是想要看一下,王光恩兄弟是否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有过人的勇武和那不移的决心?   ——在没有归顺朝廷之前,王光恩在流贼之中有一个绰号叫“花关索”,只从绰号就知道,其人仪表堂堂,为女人喜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历史不欺我也。   朱慈烺亲赐御酒一坛,宝刀一把,勉励他为国奋战,建功立业。   王光恩跪在地上,双手捧刀,激动的满脸通红:“陛下,明日臣愿率郧阳兵先登,不夺下城门,绝不回来见你!”   朱慈烺笑:“卿且平身。卿勇武,朕非常欣慰。但城中左营并非是叛逆,而是被左梦庚蒙蔽的我大明将士,此时他们在城中,一个个正自惶惶,这个时候朝廷发动猛攻,只会让他们更加惊恐,继而抱团在一起,也就是说,朝廷攻击的越紧,他们就越是团结,对朝廷的误会也就会越深。因此,襄阳之战不在攻城,而是攻心。只要将真相告谕左营将士,揭穿左梦庚的谎言,用不了多久,左营将士就会开门迎朕。”   “陛下圣明~~”   陈奇瑜高斗枢等人拱手。   这不是马屁,但也是马屁。   这样的马屁,朱慈烺心安理得的受了。   ……   第二日。   朝廷大军并没有如左梦庚期望的那样,开始各种攻城的准备,而是派出一支又一支的人马,冲到襄阳城下,对守城士兵喊话。这其间,不但有王汝成李国英惠登相的部下,甚至有昨日刚刚归顺朝廷的左营骑兵,他们在城下呼喊城上朋友或者是亲族的名字,告诉他们,陛下此来,只是为了左梦庚,其他左营将士,一概不论,凡出城者,一律既往不咎,官职待遇照旧,兄弟们莫要再被左梦庚给骗了。   左梦庚听闻,十分惊恐,命令城头守军放箭,驱散城下的叛徒,甚至点燃了城头的大炮,对城下的劝说者进行轰击……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左梦庚之死   ……   但无论怎么努力,左营的人心浮动,已经是不可避免,不说惠登相的人马现在好好,就说昨日投降的骑兵,现在都已经回复了官军的身份,无人受到迫害,   其他人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夜晚,开始有左营士兵缒城而下,向朝廷投诚。各级将官根本制止不住。左梦庚王世忠带着亲信家丁在四门来回巡视,斩杀了十几个试图缒城投降的士兵,这才好不容易的稳住了局面。   天亮后,奔波了一夜的左梦庚坐在北门城楼上,疲惫不堪,心力交瘁,这一刻,他真的已经是后悔了,悔不听马士秀的话,以至于隆武皇帝的大军,真的兵临城下,围住了襄阳,现在如果他向隆武帝请罪投降,隆武帝还会不会按照马士秀所说,留他性命,给他富贵,给他做一个寓公呢?   “唉……”   左梦庚正自叹气、后悔,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人砰的一声推开城楼的木门,冲了进来,惊叫:“少帅,不好了,金声桓打开南门,向官军投降了!”   “啊?!”   左梦庚惊的跳起。   ……   城楼。   冲进来的乃是郝效忠,他一脸焦急,惊声大叫。   听到他的喊叫,左梦庚身边的亲兵一个个也都是色变。   “你说什么?”   第一时间,左梦庚还不能相信。   不等郝效忠回答,就听见城中忽然呼喊声大起,由远及近,如翻江倒海一般的传来,有很多人在街头奔跑打喊:“官军进城了,官军进城了,快逃啊~~”   一时之间,整个襄阳城好像都翻腾了起来,   左梦庚再无侥幸,脸色煞白的说道:“金声桓王八蛋,枉我那么信任他,我,我非杀了他不可!”一边说,一边就要拔剑,以示自己的决心和勇气,但因为太过惊慌和恐惧,手指颤抖无力,他一连拔了两次,竟然都是没有拔出来。   “少帅,官军已经从南门蜂拥而入,襄阳已经是守不住了,趁其他三门还在我手,末将保你从西门杀出!”郝效忠道。   此时,左梦庚身边只有五六个亲兵,大部分的亲兵都跑到了城楼上,惊慌的查看城中的情况。   左梦庚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主意,见郝效忠危急之中,也不忘记回来通报自己,并要保护自己离开,他心中十分感动,暗想不愧是效忠,比金声桓那个王八蛋强多了,口中说道:“好,好,先回府,带我妻……”   说着,转身就要走。   但刚迈了一步,忽然就觉得后心一阵剧痛,前心一凉,巨大的疼痛令他站立不稳,本能的伸手捂住胸口,低头一看,一枚剑尖从他胸口贯穿而出。   “啊!”   有人惊呼,但更多的人却是呆愣在那里,因为谁也没有想到,郝效忠会忽然拔剑,从后面一剑就穿了左梦庚一个透心凉。   突然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想不到,左梦庚身边的亲兵都惊呆了。   左梦庚的身体和心情,瞬间冰冻,就仿佛是一脚跌入了一座万年的冰窖,深吸都困难,手指都伸不出,而在这一瞬间,他也终于明白了一切,转头愤怒的瞪向郝效忠:“你……”   郝效忠面无表情,冷冷道:“对不起了少帅,金声桓献了城门,我要归顺朝廷,就只能拿你当礼物了!”   说罢,猛拔出长剑。   鲜血喷起。   啊~~   左梦庚惨叫一声,捂着胸口倒地,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他都不能明白,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的死在郝效忠的剑下?郝效忠和金声桓不都是父亲提携,对他最忠心的人吗,怎么会忽然背叛?   “呛啷~~”   左梦庚倒地,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亲兵仿佛才惊醒过来,他们慌张拔刀,指向了郝效忠。   但郝效忠并不是一人,自冲上城楼,他身边就一直跟着十几个亲兵,而在城楼之上,更多他的亲兵也拥挤了上来,面对左梦庚亲兵的刀锋,郝效忠毫不为惧,环视一周,举着血剑,狞笑道:“左梦庚谋反作乱,背叛朝廷,已经被我诛杀,识相的,随我一起归顺朝廷,享荣华富贵!若是要顽抗,我郝效忠也不介意送你们一程!”   左梦庚的亲兵惊慌失措,你看我,我看你。   不知不觉的,他们手中的刀就慢慢放下了,左梦庚已死,朝廷大兵更是已经入城,这种情况下,他们再是顽抗也是无益,除了跟随郝效忠一起归顺朝廷,他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   金声桓打开南门,向朝廷投降,朝廷大军涌涌入城,城中一片大乱之时,王世忠正在东门巡视,听到城中大乱,他立刻知道大势已去,不过他并没有逃跑,也没有想着投降,而是带了几十个亲信,急急去往城中驿馆。   驿馆已经是一片混乱,看守的兵丁和驿丞已经不见踪影。   王世忠执剑进馆,大吼:“史可法呢?史可法在哪?”   有没有逃走的驿馆兵丁向后指。   王世忠带人冲到后院,正看见黑冠绯袍的史可法端坐于后院大堂之中。   “哈哈,史可法,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王世忠大笑,不过笑声未绝,他就忽然发现,史可法并不是一人,在他身后不远,还站着一人,就在他笑声之中,那人已经缓步走到了堂前。   一身武人常服,面色凄凉。   正是马士秀。   随即,就听见脚步纷乱,铁甲声声,一大彪的军士忽然从身后左后一齐涌出,手持刀枪,将王世忠连同他的手下都围在了中间。   王世忠大惊,脸上的狂笑登时就变成了惊恐。   “部堂。”   马士秀却已经向史可法双膝跪下了,哭道:“左梦庚只所以猪油蒙心,反叛朝廷,都是此贼在怂恿,请部堂拿下此贼,严加审讯,看此贼究竟是何居心?末将再恳请部堂向陛下进言,如果左梦庚没有死在乱兵之中,看在左帅一生为国征战的份上,就留他一命吧。”   史可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站起来,指向王世忠,威严道:“拿下!”   众兵一拥而上。   王世忠身边的亲信都扔了兵器投降,只有王世忠一人顽抗。眼见不能免,他横剑想要自杀,但被夺下,随即绳索套上,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   金声桓是早上打开南门,向朝廷大军投降,但直到中午,襄阳城才渐渐平息下来,原来,虽然九成九的左营将领和军士,都扔下武器,归顺朝廷,几乎是兵不血刃,但却有一人逆势而为,据守襄阳府衙,死不投降,却是左梦庚的心腹常登,不过在得知左梦庚已死,又在史可法的劝说下,常登最终还是放弃抵抗,打开府衙大门,跪地请降了。   至于那个作假的袁士甲,倒是在混乱中逃了。   左梦庚被郝效忠所杀,其首级由郝效忠亲自送到朝廷大营。其妻和其岳父王世忠都被擒获,家中亲信也都被拿下。而除了他本人之外,左营将领全部归顺朝廷,无一人为继续作乱,高斗枢、陈勋、王锡奉隆武帝的旨意,于中午时分进入襄阳城,和史可法一起,巡查城中各处,安抚民心,到晚间时,襄阳城就完全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万岁,万岁~~”   对于叛乱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被平定,襄阳百姓山呼万岁,皆称陛下英明。   ……   中军大帐。   中军官李来亨呈上左梦庚的首级。   隆武帝朱慈烺没有细看,只远远瞟了一眼,就令拿下去吧。   左梦庚自作孽,不可活,死不足惜,但朱慈烺内心里,还是不愿直面一个人的首级,这大约就是前世心慈手软、身为福利院老师的后遗症吧。   “陛下~~”   史可法拜见隆武帝,一时之中,他竟然是痛哭流涕。   朱慈烺知道他为什么哭?不是因为被左梦庚软禁,受了委屈,而是因为他自责终究是没有能劝住左梦庚,辜负了朝廷,觉得愧对使命。   朱慈烺温言劝慰。   但史可法依然不能自我原谅,他摘去纱帽,坚辞南京兵部尚书之职。   “朕不准!”   朱慈烺道:“当日朕派卿到襄阳,本就是与虎谋皮,朕并没有期望你能成,只期望你能稳住左家父子,从今日看,你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左梦庚虽然一直都有异心,但却始终不敢妄动,直到朕亲自南下,才逼的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这一切,都是卿的功劳啊,卿怎么能说,劳而无功,愧对朝廷,愧对天下呢?”   “陛下……”史可法感动。   “不要说了,建虏未灭,流贼未平,朕是不会同意你在这种时刻去职,到乡野去享福的。左梦庚之乱虽然平息,但左营整编才是艰巨的开始,这个担子,朕决定交给你,也只有你才能承担起来。”   说着,朱慈烺双手将史可法搀扶起来,望着他的眼:“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卿乃朝廷重臣,是朕的肱骨,切莫责己过甚啊。”   “陛下~~”   史可法再哭。   ……   左梦庚叛乱平息,其人身死,如何处置左营和左营众将,是大明朝廷要立刻面对的一个大问题。   过往,华夏王朝对这种叛乱类军阀的处置,一般两种做法,如果王朝强盛,那就会将类军阀拆散,分散各处,令他们再难合力。又或者是杯酒释兵权;如果王朝孱弱,不能强力剿灭,就只能退而求此次,用一还算忠义的人选为类军阀的头领,继续督帅其军,唐末藩镇基本都是这么处置的,甚至到了最后期,唐王朝已经无法控制人选,只能是谁的实力大,谁就为头领,这也就导致军阀实力越来越强,对朝廷越来越轻视。   现在的大明王朝虽然称不上强盛,但中兴气象明显,内外连续的大胜,更是堆积起了朝廷的威严,因此,朝廷对左镇的处置,当然是要施行前法。   马士秀,惠登相,郝效忠,金声桓,徐恩盛,常登等左营中高级将领,全部被隆武帝召入京营,授以相应的职位,不过他们的职位都是“虚职”,有职无权,有职无兵,隆武帝在京师赏赐他们住宅,准他们带三到五十个亲兵一起入京。   而一旦进京,这些人就不再是私人的家丁,而是朝廷正式的官兵了,受京营军纪约束,军饷待遇和升迁也不再是由马士秀他们单独就可以决定的了。   这一来,等于马士秀他们的兵权,全部被剥夺。某种意义,等于是杯酒释兵权。   旨意下达,隆武帝天威之下,马士秀惠登相等人不敢有丝毫异议。   至于左营的八万兵马,当然是实行整编。   照军机处早就拟好的计划书,由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具体执行,先淘汰军中全部老弱,给予路费和安家费,令其返回原籍,恢复劳作。   路费在军中领取,安家费则是回到原籍之后,由地方县衙给予。   为了保证路费、尤其是地方州县的安家费及时到位,不使老兵们回到原籍,因为领不到安家费和官府发生冲突,继而再爆发动乱,隆武帝连续给户部和南京户部下旨意,要他们从今年的特殊预算中,拨出所需的全部钱粮,保证每一个老兵都能在原籍官府顺利领取,并严旨下发各地,如果发生意外,造成动乱,唯户部和各地官府是问。   路费按远近不同,分三两、二两、一两三档,至于安家费,普通士兵统一为十两,如果是旗长百总把总之类的军校,则依次提高。   左营八万兵马,淘汰老弱之后,八万士兵最后只剩下五万人不到,接着在这五万人之中,实行京营的选兵之法,凡是能通过的,继续留在军中,以京营之法操练,饷银提高一倍;不能通过者,编为辎重营和屯田兵,饷银照旧,但正式编列兵册,以后纵是不想当兵了,仍然可以领到相当于今日的路费和安家费。   过去,左营多少兵,多少人领饷银?一直都是一笔糊涂账,朝廷根本无法掌握,或许连左良玉自己都不太清楚,但经此一次,所有军士都编列成册,每部每营都是清清楚楚……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李自成之死   其实按照朱慈烺的本心,他恨不得将左营的八万兵马全部遣散,以节省军费,但理智告诉他暂时还不能这么做,不止是因为左营长期剿匪,经验丰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张献忠还没有灭,更因为各地的局势尚没有完全平稳,这些刀口舔血、做惯了杀人买卖的老兵们回到原籍,说不得会掀起风波,还是将他们留在营中,加以禁锢,等天下太平了,再放他们回去为好。   就好像前世里,抗战胜利后,蒋府在东北裁军,结果失去工作的这些人参加了另一方,最后反倒成了东北局势的决定力量,令蒋某人悔恨不已;又好比是李自成,如果大明不裁撤驿站,每年花个十几二十万两,李自成至死也都不可能成为大明的掘墓人。   治国和治家不同,在特殊情况下,有些银子是必须浪费的。   ……   为了避免复员的左营士兵成群结队,造成地方动乱,也为了给朝廷筹集钱粮争取时间,史可法分批发银、分批放行。   整个过程,连同左营整饬的时间,最少需要半年时间,任务非常繁重,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造成人心不稳、以至变生祸患,因此非有一个德高望重、和左营素有交往、公信极高的高级官员承担不可,   史可法正是合适。   另外,左营军纪一向不好,马士秀等人又都被架空,为防有人心中不甘,暗中作乱,马德仁率一万京营留守襄阳,一来选军中教官和思想官到左营,用京营之法操练选出的左营军士,二来也是预防不测,如果有人想要作乱,一万京营也足以平息。   ……   五天后,就在襄阳大局刚定,马德仁留驻,史可法按部就班,依照军机处的计划,对左营开展整编之后,隆武帝朱慈烺令郧阳兵和河南兵返回原驻处,他则是带领刘肇基,虎大威,牛成虎,以及马士秀惠登相郝效忠金声桓等左营旧将,往武昌进发。   对于隆武帝的武昌行,史可法宋一鹤徐启元等湖广官员都是竭力反对的,连军机大臣陈奇瑜高斗枢都不赞成,两人力谏,说左梦庚已平,湖广局势稳定,陛下应尽快返回京师,主持国政,以备辽东建虏今冬来攻。   至于陛下担忧的张献忠,可令刘肇基牛成虎率兵增援即可,陛下何必亲往?   但隆武帝不听,坚决要继续南下。   “朕既到湖广,岂能不灭张献忠?马士英围剿张献忠,一直不能全胜,很大一个问题乃是兵力粮饷不足,我京营两万大军既然出京而来,岂能不助一臂之力?卿等放心,建虏今冬可能的骚扰,朕一直记在心上呢,最迟六月,朕一定会回转京师。”朱慈烺道。   无奈,群臣只能跟随。   “报~~”   刚离开襄阳没有多久,一份紧急塘报就送到了朱慈烺的手中。   只看封皮上面的那一个“陕”字,朱慈烺就知道一定是关于陕西的战报,展开读完,他忍不住狂喜,不顾皇帝威仪的失声大笑了起来:“哈哈,陕西大捷,陕西大捷,李自成死了,死了啊~~”   ……   “娘求的,这恼人的大雨……”   这黄土高原,快要接近塞外之地,今日竟然也是下起了磅礴大雨,对这一片十年九旱的地区来说,实在是在罕见,李自成在雨中穿行,一边庆幸,一边恼怒,庆幸的是,幸亏天降大雨,否则他怕是难以摆脱追兵,恼怒的是,雨太大了,道路泥泞,骑马已经无法前进,只能下马牵行。   “闯王,前面有一间草屋!”   连续兵败,被孙传庭追的乱窜,从商洛一路跑到延安府,又从延安府被追到   庆阳,庆阳一战,几乎全军覆没,一路逃窜,不但要担心背后的追兵,更要提防各地官军的堵截,李自成几乎是精疲力尽,今日跑到这个叫新兴堡的地方,真的已经快要逃不动。   昨夜,高杰的追兵忽然在身后出现,李过率兵断后,李自成急忙上马奔逃,暗夜之中,找不到道路,等跑出很远他才发现,他已经和主力走散了,虽然他心里清楚的知道,凭借留下的记号,李过李双喜应该能找寻到他,不过此时此刻,他身边却只有十几个人,更倒霉的是,今早忽然下起了大雨,在路过一处庄子时,里面忽然冲出了一队“官军”,连续的败逃和被追击之下,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不等迎战,就纷纷调头逃跑。等到李自成看清楚,冲出来并不是官军,而只是几十个乡勇之后,他身边的亲兵,已经逃的只剩下两个人了。   李自成愤怒极了,但却也无计可施,陕西民风彪悍,即便是这几十个乡勇,也有相当战力,非是他们三个人可以应对的。   没办法,李自成只能再逃。   雨点一会大,一会小,但却始终没有停,道边不见一个人,也不见村庄,只有无穷无尽的雨帘,在眼睛里下个不停。   而终于的,当发现前方山道边有一个草屋时,跟在李自成身边的两个亲兵忍不住惊喜的大叫了起来。   ——有草屋,就可能有人,也就可能有吃的。   李自成精神也是一振:“走!”   三人牵着马,急急向前。不过很快的,三人都失望了,草屋虽然是草屋,但屋里却空无一物,连一点有人住过的痕迹都没有,一时,所有的期望都化成了失望,三人再没有力气了,李自成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饿的前胸贴后背,但依然笑着安慰两个亲兵——虽然没有吃的,但起码有住的了,我们先歇息,等雨停了,再去外面找吃的。过儿他们不会太远,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   于是,三人靠坐在草屋里,休息等雨停。   李自成太累了,不知不觉的,竟然是睡着了……   梦里,他好像是在商洛山,又好像是在开封城下。   对他来说,开封城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比之当年在潼关南园,被洪承畴孙传庭杀的他只剩十八骑,更要令他心痛——南园之战时,他的实力本就不如官军,中了官军的埋伏,被官军包围,居然也还能杀出重围,侥幸逃生,对他来说,南园之战并不只有失败的惨痛,也有一种我命不绝、可成大事的鼓舞。   但开封就不同了。   开封之战时,他已经有五十万大军,巍巍开封城,也几乎就在他的掌握中,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五十万大军,竟然在三天之内,不,是在顷刻间就灰飞烟灭了,以至于午夜梦回,李自成都忍不住会有一种恍惚,那就是:开封之败,不过是他做的一场噩梦罢了,推门向外看,他的五十万大军,都还在门外的原野里列阵呢,而他的臂膀,大将刘宗敏正勒马在前,冲着他大笑:“闯王,额在此!”   ……痛,悔。   悔不该和朱家太子决战。   悔不该小看了他。   悔不该相信袁时中。   悔应该相信李岩……   听说朱家太子变成皇帝了,便宜了那个竖子。   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但再多的后悔,也换不来重来。   ……恍惚中,李自成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睁开独眼,正看见一个黑影向他扑了过来,手中持着什么武器,向他猛砸。   虽然连续败逃,身体疲惫,但李自成的身手是极好的,他一个翻身,就闪过了黑影的这一击,但不想黑影反应也极快,反手一击,又向他砸来,李自成来不及闪躲,只能双手接住,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对方手持的乃是一个锄头,昏暗光线下,对方鬓角微白,年纪已经是四十多,俨然就是一个老农。   同时的,李自成也发现,自己身边最后的两个亲兵居然不在草屋中了,难道是背弃了他,逃跑了?   李自成怒极,心说老农也敢欺负额了?就算没有他人帮忙,额也轻松弄死你!   双手奋力,脚下使绊,就将老农摔在了地上,顺势骑上,回手抽刀,就想要一刀结果了老农。   对李自成来说,这套动作太熟练了,少年他就喜欢习武健身,后来做了驿兵,又往来奔波,身体强健,成为流贼头目之后,他也非常自律,不喜女色,但有时间,就练习武艺,今日虽然疲惫,但杀这么一个老农,还是不在话下的。   但不想一拔之下,刀锋竟然是没有出鞘。   原来刀鞘中进了雨水沾泥,吸力增大,一时间拔不出来。   老农被李自成压在身下,眼看性命不保,急的大喊大叫。   此时,又一个黑影冲进了草屋,箭步上前,抡起手中的铁锹就向李自成砍去。   李自成并没有看到这个黑影,这一刻,他的独眼吃了亏,等他听到身后的风声,想要闪躲时,已经来不及了。   砰!   这一铁锹,狠狠砸在他的后脑上。   这一下力量奇大,李自成哼都没有哼,全身瞬间无力,应声就瘫倒在了地上。   如同是烟花绽放,又如同是烈火烹油,这一刻,李自成眼前闪现的并不是黑暗和冰冷,而是一幅绚丽光彩、耀人眼目的画面,无尽的辉煌和欢呼声中,他仿佛看到自己身披金盔金甲,骑着高头大马,正在刘宗敏牛金星等人的簇拥之下,带着千军万马,进入西安城——这是一直以来,他心中最大、最远的一个梦想。   临死前,他终于是看到了。   只可惜,不管烟花绽放还是烈火烹油,他们的光芒都只是一瞬,很快就归于黑暗和冰冷。   李自成砰然倒地。   他瞪着眼珠,独眼里满是愕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意外、这般窝囊的死在这间小茅草屋。   万马冲锋之时不死,箭矢如雨之时不死,四面包围之时不死,弹尽粮绝之时不死,但今日在这陕北,距离他老家米脂县没有多远的地方,他竟然是死了,而且是死在一个老农之手……   老天爷,太能开玩笑了。   当头脸着地,感觉到全身冰冷之时,李自成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娘求的,早知道不回陕北了……   鲜血从他后脑咕咕而出,瞬间就流成了血泊。   ——铁锹的力量太大了,竟然是直接给他开了瓢。   李自成已经是死了。   一代枭雄,卷起千堆雪,风起云涌,带领千军万马,朝廷屡剿不灭,崇祯帝恨的咬牙切齿,洪承畴孙传庭都奈他莫何,无数次死里逃生之人,今日竟然这般轻易的死于一农民之手。   一切都是命。   但后来冲进来的那个黑影却依然不放心,抡起铁锹,又给了李自成两下,确定李自成不再动,已经是死了之后,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那个老农爬了起来,叫道:“二狗干的好,干的好啊。”   原来这老农叫程九伯,乃是山间的农户,早年间,曾经在榆林做过官兵,颇有胆气,后面冲进来这黑影是他的外甥,名字叫金二狗,今日有雨,他们甥舅两人到田间疏导沟渠,回来时正看见他们平常歇脚的草屋前竟然拴着三匹大马,悄悄到门前探头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个熟睡的疲惫大汉,再无其他人。   ——程九伯种了不少田,家中却没有骡马,不论春种还是秋收,都是人力拉车背负,苦不堪言,今日见到草屋前的三匹大马,不禁就动了心思,原本,外甥金二狗是不同意的,但程九伯执意要干,他也没有办法,于是,程九伯进屋动手,他在外面望风,但见到舅舅被那大汉骑压,有生命危险时,他毫不犹豫的就冲了进来,一锹就掀掉了大汉半个脑袋。   现在成功结果了大汉,门外的三匹大马都归自己了,甥舅两人都是喜悦,而程九伯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稍微一翻大汉的衣物,就感觉大汉的身份不一般,大汉的衣襟帽子倒都是普通,腰里也没有金银,但腰间的配刀和脚下的靴子,却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另外,最最让人心惊的是,大汉居然是一个独眼龙。   想着想着,程九伯忽然脸色煞白的想到了一个人——最近一段时间,堡子里的李老爷(乡绅)一直在告谕乡亲们,说有小股流贼败逃这里,大家一定要小心,如果有谁发现一个右眼蒙着黑布,只有一只好眼的流贼头目,一定要立刻通报于他。但是确定,必有重赏。   难道这独眼大汉就是流贼头目?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河套之策   程九伯吃惊不已,不禁为刚才的事情后怕,但想到赏金,他却是又高兴了起来,于是唤过正看着三匹大马、呵呵傻笑的外甥,嘱咐其带着两匹马回家等着,他则其牵着第三匹马,驮了尸体去李老爷那里走一趟,说不定真能得到赏银。   此时,不但是雨停了,天色也渐渐花开了,天边露出了太阳,甥舅两人商议完毕,正要分手,就看见山道之上忽然来了十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刀枪,正是堡子里的乡勇,近前一问,才知道他们是追捕三个逃跑的匪贼,顺着马蹄印,一路追到了这里。   “都带走。流贼的马,岂是你们能有的?”   见程九伯夺了马,还杀了人,抢了自己的功,乡勇头目并不太乐意。   战利品被夺走,程九伯甥舅两人都是不满,但他们却不敢不从,两人一肚子牢骚,牵了战马,跟着十几个乡勇返回堡子。   就在程九伯和乡勇谈话之时,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个人正惊恐的看着他们,以及战马上的那一具尸体……   正是李自成身边的那两个亲兵。   原来,雨停之后,两人饿的实在不行,正看见不远处的地方好像有一处果园,于是便商量着去摘些果子来,又见闯王睡的正熟,两人不敢打搅,于是就悄悄离去,想着很快就可以返回,不想园子里并没有多少果子,两人浪费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才采到了一小袋果子,两人不敢久留,急急返回,不想刚回到这片山坡,就看见草屋前站满了人,而最让人惊骇的是,穿着灰色箭袍的闯王,竟然伏在马上,一动不动,俨然已经是死去了。   两个亲兵惊骇,不敢相信,但对方人多,他们也不敢现身,只能在后面悄悄跟随。   山道泥泞,行走极为不便,驮着李自成尸体的那匹踉跄了一下,将“李自成”摔了下来,后面的两个乡勇将“李自成”抬起来,麻袋一样的又搭到了马背上。   到这时,两个亲兵再无怀疑。   “闯王死了,死了~~”   两个人不再跟随,大哭离去,他们要去找李过李双喜,以为李自成报仇。   ……   新兴堡的李老爷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当见了李自成那件褪色的灰色箭袍,年纪相仿,尤其是独眼龙之后,他心脏就砰砰跳,心知自己极有可能逮到了一条超级大鱼,于是派人快马通知官府。   追剿李自成的官军就在附近不远,得到消息之后,他们迅速向新兴堡靠近,第二日下午,就有一支百人的官兵赶到了新兴堡,见到尸体,有认识李自成的官军立刻就叫了起来:“是闯贼,真是闯贼啊~~”   很快,更多的官军赶到,李自成的尸体,随即被送到秦兵大营,交给三边总督孙传庭亲自检视。   “果然是闯贼!”   孙传庭表面平静,但眼睛里的激动却是藏不住。自崇祯十五年出狱,再次练兵剿匪,一晃三年过去了,其间为了筹饷练兵,他和陕西官绅的关系急剧恶化,幸亏有朝廷和当时还是太子的隆武帝的鼎力支援,不然怕是练兵不成,十六年之后,李自成吸取开封之战的教训,变的极其狡猾和善于流窜,孙传庭苦心布局,小心围剿,好几次都要捉到李自成了,但最后却被李自成逃脱,今日,李自成终于是恶贯满盈了。   陕西,终于可以平静了。   “快,快上报圣天子!”   ……   孙传庭在陕西再一次击溃李自成,李自成逃窜中被两个农民击杀的塘报,令隆武帝和随行的群臣都是激动不已,众人山呼跪拜,向隆武帝恭贺,朱慈烺微笑而立,心情舒畅无比,虽然开封之战后,他就知道,李自成之势,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除非是再有大的天灾人祸,否则李自成的覆灭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因此,后续的两年里,除了强力支持孙传庭,对于陕西剿匪局势,他从来也没有担心和过多思考过。   但是,当李自成身死的消息传来后,朱慈烺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的涌起了巨大的激动,不唯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也不唯李自成的死,意味着陕西匪乱即将平息,更是因为,李自成的死,意味着一个大时代的结束,从此之后,匪乱丛生,内讧不断,消耗民力的事情,将不会再在大明发生。   “闯贼死了,死的好啊。”   “不枉朝廷在秦兵身上用了那么多的钱粮,孙白谷,总算有所交代。”   “陕西平了,中原终于可以安定了。”   群臣兴奋的议论,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当然了,李自成虽然死了,但其部下却并没有放下武器,投降朝廷,据孙传统的奏报,在官军的四面围剿之下,李过李双喜等人走投无路,最后率领残匪千余人,越出长城,往河套蒙古草原跑去了。   是否追击,孙传庭自己不敢决定,上疏朝廷。   为什么不敢决定?因为大明大军如果追出长城,那就会和盘踞河套地区的鄂尔多斯蒙古部发生冲突,在辽东战事和湖广战事之下,是否再要和鄂尔多斯蒙古发出对抗,需要大明朝廷通盘考虑,不是三边总督自己就可以决定的。   同时,河套是大明军政的一个禁忌,孙传庭深知其理,因此不敢轻易决定,非是上疏朝廷不可。   “河套?”   听到这两个字,朱慈烺心中颇为感慨。   有明一带,大明战马极度缺乏,原因就是缺少牧马场,但其实最初之时,大明并非没有养马之地,这个养马地就是河套。   何为河套?   是指河流弯曲成大半个圏的河道,亦指这样的河道围着的地方,这里单指黄河河套,也就是宁夏一代。   黄河自青海东来,遇到贺兰山阻挡折向正北,又遇到阴山折向东,再顺着吕梁山脉向南奔流,在此形成一个大弯曲,故名“河套”,由于黄河水的滋润,河套自古就是水草丰美的平原,水网密布,可耕可牧,素有‘塞北江南’之称。   这样的地方,自古就是良好的牧马场。战国时,赵武灵王向北开拓,在此地设立云中郡,为赵国产出战马。赵国灭亡后,河套落入匈奴之手,其后汉武帝命卫青收复河套,在此设朔方、五原、西河三郡,也正是因为有河套这个养马地,汉帝国才能在和匈奴的征战中,源源不断的产出战马,以立于不败之地。   明初,大明北逐蒙古,再一次收复了河套,只可惜,成祖之后,大明放松了对塞外的经营,蒙古人鄂尔多斯部逐渐南侵,又一次占据了河套平原,从此大明就彻底了失去了这一最好的牧马场,以后的百年间,大明战马产出困难,在和建虏的交手中,屡屡落入下风,甚至最终灭国,某种意义上讲,失去河套马场,没有源源不断的战马供应,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蒙古人占据河套之后,以河套为跳板,南下延绥,东进大同,对大明不停的进行骚扰。   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明总督三边侍郎曾铣力主收复河套,期间修筑大同西路、宣府东路边墙,主动出击河套,大败俺答部。并上疏《请复河套疏》,得到内阁首辅夏言的支持。   但此时权臣严嵩为打击政敌夏言,称收复河套会“轻启边衅”,同时勾结败将仇鸾,诬告曾铣对俺答实败未胜,克扣军饷,贿赂夏言以求加官进爵。后为严嵩勾连诛杀。自此,明朝内部“无敢再言边事者”,河套遂成为禁忌,河套完全落入蒙古诸部的手中,大明缩于城墙之内,边患愈加严重。   后世里有人说,如果当然是大明朝廷能够采纳曾铣之策,一举收复河套,其后百年的历史,必然会改变,大明在和建虏蒙古做战时,就不会因为战马处于下风,河套不但是一场天然的好牧场,而且因为黄河水的灌溉,周围田地极为肥沃,是为塞上江南,养民百万不成问题,但使宁夏河套在大明手中,明末民乱时,不但可以向朝廷输送战马和粮草,更可以吸纳边民,减轻朝廷的负担。   可惜啊,奸臣误国,害死了夏言和曾铣。   严嵩之罪,嘉靖之庸,祸害百年,该死!   身为穿越者,前世里朱慈烺就对真正的大明名相夏言敬仰不已,对提出《请复河套疏》的曾铣亦是钦佩,只不过穿越而来,正是大明危局,国力疲惫,应付建虏和流贼已经是力不从心之时,所以朱慈烺一直都没有将“收复河套”的想法摆上案头。   今日,李过李双喜带着残兵,逃出长城,进入河套草原,加上李自成已死。陕西全境的贼乱已平,而经过三年的淬炼,孙传庭麾下秦兵的战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辽东建虏也已经失去了强力摧残大明,肆意入塞的能力,双方实力进入平衡期。   或许,收复河套之策,该是摆上案头了。   “追当然是要追的,但不可急追,更不是现在就追。先观望一段吧。”   “程九伯金二狗,包括当日追击的乡勇,都要重赏。若非他们尽责,闯贼说不定就又逃了。”   “说到河套,朕首先想到的就是曾铣的《请复河套疏》”   对孙传庭的奏疏,朱慈烺朱笔亲回,又写到:“李自成已平,陕西稳定,卿麾下之秦兵,应立刻整训,以备再战。朕知道,秦兵思家,不喜离开秦地,但辽东未平,大明心腹之患未去,秦兵非是出陕不可。”   写完后,朱慈烺放下朱笔,望着奏疏,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穿越以来,他已经见到了很多想要见的人,唯独一直没有见过良帅孙传庭,现在李自成覆灭,孙传庭放下了一副担子,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能见到这一位明末的中流砥柱了。   “陛下,武昌急报~~”   李自成覆灭的大喜,还在朱慈烺心头盘旋,对孙传庭的期望和器重,也愈加厚重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沉思。   抬头一看,却是内监于海快步进入大帐中。   “拿来!”朱慈烺心知是紧急军情。   田守信接过,呈到他面前。   朱慈烺展开了看,只看了一行,脸色就骤变。   ——前天夜里,献贼兵马忽然出现在咸宁,咸宁县失守,武昌震惊!   朱慈烺腾的站起。   张献忠好狡猾,这是杀了一个回马枪啊!   谁也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再回武昌府一代。   在这之前,各地塘报和情资都表明,张献忠的残部在江西萍乡一带活动,下一步,即有可能会偷袭江西袁州府,为此,江西巡抚郭都宪亲自镇守袁州,而湖广总督马士英在张开包围网,严守各地之外,也秘密调集了一支人马,准备等到张献忠攻击袁州府之时,四面包抄,前后夹击,将张献忠彻底歼灭在袁州城下。   对这个作战计划,军机处是认可的。   但没有想到啊,张献忠居然跳出了包围圈,回马枪一般的从山中杀去,攻陷了武昌府附近的咸宁县,如此一来,武昌府周围的州县都震动,马士英在江西萍乡、袁州府布下的天罗地网和数万兵马,也都没有用了。   论起来,这和崇祯十三年,张献忠千里偷袭襄阳城、坑死杨嗣昌的伎俩,如出一辙。   不知道张献忠是怎么逃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急行军出现在咸宁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张献忠兵马不会太多,所以真正的危险不在武昌,而是咸宁周边的小乡镇,以及通山、兴国州,如果这两地再被张献忠攻陷,他裹挟这两地的百姓青壮,其兵马和声势,必然会再起。   这个时候,朱慈烺没有时间埋怨马士英和郭都宪,他现在唯一所想的,就是如何补救?   马士英的主力现在还在岳州,萍乡,袁州府一带,即便是最近的岳州,往武昌府救援,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而朱慈烺内心里最担心的,不是朝廷没有救援,而是朝廷援兵到了之后,张献忠忽然又消失,转往其他地方了,这才是最恐怖,也最让人恼火的地方。   因此,必须和张献忠抢时间,以张献忠预料不到的速度出现在战场,给来不及撤退的张献忠以重重一击。   “传虎大威李国英!”朱慈烺道。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迷惘   很快,虎大威和李国英就进入大帐中。   朱慈烺将他二人唤到面前,低声叮嘱,二人都听的明白:“臣领旨。”   抱拳领命,转身急急而去。   待虎大威李国英走后,朱慈烺稍微冷静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唐亮这个时候说不定正在咸宁呢。   当日,朱慈烺离开九宫山,回京平乱,将唐亮留在了九宫山,令他秘密找寻李湘云,唐亮一路跟随马士英的大军,时时将情况回报,此次朱慈烺南下平乱,事前并没有通知他,直到大军驻节邓州,朱慈烺才派人给唐亮传消息,令他到军中来见,以时间算,唐亮接到旨意,从萍乡、袁州回返,这会差不多正好走到了咸宁,如果遇上了张献忠的贼兵,肯定是凶多吉少……   ……   咸宁。   “杀啊~~”   暗夜里,小小县城里火光冲天,哭喊声四起,有贼人兵马在县城街道上肆无忌惮的往里奔驰,见人就杀,就东西就抢,还四处放火,刚刚从去年官匪大乱中恢复不久的县城,瞬间就又变成了人间地狱。   “公公快向东,东门还没有贼兵!”   混乱之中,已经换成便服的唐亮被五六个锦衣卫扶上战马,咸宁知县吴易站在马后,大声催促。   唐亮回望他:“吴县,我们一起走……”   “下官守土有责,不能离开。公公不要说了,快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吴易跺脚。   唐亮眼眶微红,在马上对着吴易深深一礼,然后拨马甩鞭而走。   五六个也已经换成便服的锦衣卫翻身上马,护卫他急急离开。   唐亮刚走不久,一股贼兵就在县衙前出现,口中呼喊:“追啊追啊,莫跑了一个!”   身穿青色官袍,头戴纱帽的吴易大步迎了上去,大喊:“我乃咸宁知县吴易也~~”   见到是官,贼兵立刻呼喊着冲了上来,将吴易围在中间,随即,一个头目跃马而出,只见他面色蜡黄,骑着一匹黄骠马,虽然小鼻子小眼,但目光却是极端凶狠,他拎着马鞭,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吴易两眼,狞笑道:“官威儿不小啊,来啊,带走!”   正是刘志。   ……   县城中心的鼓楼之下。   一个高高瘦瘦,穿箭袍戴毡帽,大胡子,满面麻子的中年大汉,正勒马而立,城中大火烧的越旺,他就越是兴奋,口中不停的狂笑:“啊哈哈哈哈~~你们都没有想到,额老张又杀回来了吧~~啊哈哈哈哈~~”   火把光亮照着他的麻子脸,越发显出狰狞。   却是张献忠。   在他身边,一百多个亲兵将他团团卫护,保证他不被残余的官兵偷袭。   “大大,儿子抓到知县了!”   一骑飞奔而来,却是刘志,在离着张献忠很远的地方,他就翻身下马,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恭敬和谄媚。   “好,老十三干的不错,给额押上来!”张献忠大笑。   刘志挥手。   吴易被推了上来,头上的官帽已经被打掉,头发凌乱,脸上有血,官袍也碎了,显然,贼兵们对他推搡折磨了一番。   不过吴易却不低头,他昂着头颅,咬牙切齿的瞪着张献忠。   “跪下!”   两个贼兵喝他,用棍棒猛敲吴易的小腿,直敲断了腿骨,终于是按着他跪下了。   见到是一个硬骨头的官,张献忠就更是兴奋了,张着血盆大口,向前微欠身子,狞笑的说道:“县令,你可愿意降额?”   “呸!”   吴易狠狠唾他一口血水。   张献忠也不怒,竖了一下大拇指,哈哈笑:“有种,额老张成全你。拉下去,乱刀剁碎了喂狗!”   “是!”   军士涌上来,将骂不绝口的吴易推下去。   “大大~~”   又一骑出现,却是孙可望,孙可望排名老大,在张献忠的诸多义子之中,脑子最为灵活,也最为张献忠所倚仗,他骑马直冲到张献忠面前,在马上禀报道:“大大,刚才抓到几个官兵,他们说,昨日下午城中来了一个小太监,乃是当今隆武的亲信,人称唐公公……”   “哦。现在在哪?抓到了没有?”听到隆武二字,张献忠精神一振,同时又咬牙切齿。   ——羊楼镇之战的屈辱,九宫山逃跑的仓惶,他心中恨死了,虽然不能伤到隆武,但如果能伤到隆武身边的人,也足以出他心中的一口恶气。   孙可望摇头。   张献忠麻子脸一沉:“搜,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小太监给额找出来!”   ……   ……   同一时间,咸宁东门。   这里是咸宁城抵抗最激烈的地方,守城把总带领残余,死守北门附近的卫指挥使衙门,贼兵连续猛攻,都不能拿下,直到李定国赶到,亲自指挥,这才攻破卫所大门,全歼了这股官军。   现在,李定国面色凝重的巡视战场。   火光照着他的脸,他皱着眉头,脸色阴沉,眼神里满是忧虑。   经历去年的羊楼镇之败,又打了半年游击,时时奔逃,感觉他瘦了很多,两边的颧骨都凸显了出来,眼神更是疲惫,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在汉阳和羊楼镇时的锐利。   ——其实,这半年多来,对他折磨最多的,并不是游击的辛苦和粮草的无继,而是内心的煎熬。   当日,朱家太子被妹妹李湘云抓获,继而又被放跑的密事,李定国一开始是不知情的,张献忠没有问他,刘志更没有敢向他提起只言片语,他只知道,妹妹和靳统武两人带兵翻越山坡,追击朱家太子,但随后他被赶来的官军击败,不得不撤离,其后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在山中奔波,丝毫没有妹妹的消息,那时,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妹妹的安全,至于有没有抓到朱家太子,他根本不在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定国甚至一度以为,妹妹可能遇害了,想到从此他孤单一人,世间再无亲人时,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   经过四个月的等待,终于,妹妹李湘云找到了他们在江西湖广边界的群山之中的营帐。那时,已经是冬季,山中萧瑟,官兵围捕甚紧,但献营已经从最初的绝境中慢慢缓了过来,孙可望也南面赶来会和,兵马从最初的千余人,聚集到了四五千人,还取得一次小胜,获取到了补给和粮饷。   见到妹妹,李定国喜极而泣。   不过当李湘云将当日在山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毫无隐瞒的告诉他,并且说,刘志知道真相,义父张献忠肯定也已经是知晓之后,李定国震撼的说不出话来——饼丫胆子太大了,居然做这样的事!也怪不得他感觉义父张献忠对他好像没有过往那么重用和信任了,时不时的,总是抽他的兵,刘志看他的目光,更是阴毒,现在才明白了,原来当日在九宫山中,妹妹竟然是放了朱家太子……   “哥,朱家太子,已经成皇帝了,年号叫隆武。隆武皇帝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坏人,他很真诚,爱民爱兵,是一个好人。杀了他,换一个坏太子,天下百姓都会遭殃,所以我不能杀,只能是放了他。”   “哥,其实一个多月前,我就已经找到你们了,但我一直没有现身,因为我一直都在反思,想着过去这十年里,我一个小丫头,跟着你和张献忠,究竟都做了什么?身局者迷,盘观者清,我要站在旁边看。”   “哥,你一直说,我们义军是杀贪官,救百姓,是替天行道,可我们真是这么做的吗?我们走到哪里就杀到哪里,祸害到哪里,杀官员,杀百姓,能杀的,我们都杀了,除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搜刮钱粮,哪有什么救百姓的举动?”   “上个月,营中断了粮食,孙可望刘志,竟然抓来几个百姓用大锅烹了,军中吃的香甜,我却惊恐至极,不敢相信,连吐了三天的都没有吃饭。”   “这样的事,以前肯定没有少做,我是不是也吃过人肉、喝过人汤,如果有,我一辈子都恨我自己。”   “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九宫山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你,而是去了河南,我要知道,朱慈烺所说。河南平息,百姓都已经安居乐业,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河南已经恢复了平静,逃亡的百姓陆续返家,陆续耕种,朝廷免了河南三年的赋税,各处都有赈济点,百姓们虽然还是艰难,但已经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很多人都还分到了田地,比起崇祯十四,十五年,我们到河南时候的一片死灰和遍地灾民,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一路,我过黄州,走德安,很多地方,都曾经是被我们屠戮一空的,现在依然是十室九空,说起我们,百姓们无不咬牙切齿,痛哭失声,骂张献忠是一个杀人阎王。”   “哥。你是英雄汉,不应该跟着张献忠这样的阎王,一路走到黑。”   “哥,听我劝,离开献营吧,留在这里,除了造更多的杀孽,祸害百姓,满足张献忠的杀欲,再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说到最后,李湘云泣不成声。   李定国默默。   李湘云所说的,除了河南的情况,其他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内心里,他未尝没有煎熬,但身在献营,他却不能、也不敢对义父的行为和命令做出质疑,他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约束自己和自己的手下,不让他们为大恶。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献营的忠心产生了动摇。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背弃献营。   ……   “你不该回来的。”沉默了很久,李定国抬头望着妹妹,苦笑。   “不,我必须回来。”李湘云抬起泪眼,粉脸坚定:“你是我哥哥,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沉沦。哥。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献营,回陕西老家。”   李定国摇头:“我不会离开献营的。”   “你要跟着张献忠,继续制造杀孽吗?”李湘云眼神失望。   “你记着,朱家太子的事,就当从来没有过!”李定国却转了话题,望着妹妹,一字一句的说道:“无论谁问,你都都不能说。你要清楚记住一句话,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什么朱家太子,更没有放他走,靳统武的死,也与你无关,至于那个刘志,你不用担心,义父不会相信他的。”   李湘云眼神悲伤:“你觉得,张献忠是那么好骗的吗?就算他表面相信了,暂时放过我们了,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和我们算账的。与其让他未来算账,倒不如我现在就去见他,是杀是剐,都由他了!”   说着,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不想活了吗?”   李定国终于是色变了,他张开双臂,挡住妹妹,眼神恼怒又惊慌:“难道你不知道义父的手段?我绝不许你去见义父,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说着冲外喊:“黎叔!”   老黎走了进来,默默拱手。   “看好了饼丫,别让她乱跑。”李定国道。   老黎点头。   李湘云脸色寒霜:“这是自欺欺人,瞒不了多长时间的。”   李定国脸色苍白的往外走,走到帐门口又停住,回头望着妹妹,深深道:“你哥我,也不是随意让你拿捏的。你好好在营中待着,不要胡思乱想,但是我在,天上地下,就没有人能伤害你!”声音不高,但却无比坚定。   李湘云不说话,眼神还是叹,她知道,哥哥在献营十几年,跟在张献忠身边长大,对献营感情太深了,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子。要想劝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   ……   和妹妹分手后,李定国去见张献忠——妹妹回来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他必须告知张献忠。而对于妹妹纵放朱家太子的事情,他已经是下定决心,一个字也不能承认,即便是和刘志对质,他也在所不惜。   听闻“饼丫”回来了,张献忠“十分欢喜”,问饼丫为什么不来见他?李定国说饼丫一路奔波,染了风寒,待身体好了,就会来见义父,张献忠听了“毫不怀疑”。   半个月之后,在张献忠的催促之下,李定国不得不带李湘云去见了张献忠,事前,他对李湘云连续叮嘱,李湘云也乖巧,见到张献忠之后,一如过往那般的对张献忠叫了一声“大大”。张献忠眉开眼笑,麻子脸都是长辈对晚辈的溺爱,一时令李定国也不能确定,张献忠是否真的知道朱家太子被纵放之事?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搜捕唐亮   就这样,半年时间过去了,张献忠待李定国依然如故,不但信任,而且非常倚仗,但是游击用兵,必要找他商议。   但李定国却能感觉到,他和张献忠之间,隐隐已经是有了一道巨大的、不可弥补的裂缝,张献忠器重的目光里,好像总藏着一些狰狞。午夜梦回之时,李定国总是会被后背的冷汗所惊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后,妹妹劝说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响起,不知不觉中,他心中的意念,已经是没有过去那般的坚定了……   近日,利用左梦庚送来的机密地图,经过详细的谋划,献营千里大转进,从萍乡袁州一带,忽然又转回了九宫山一带,随后偃旗息鼓,暗夜疾行,绕过距离九宫山最近的通山县,直取咸宁。   为什么绕过通山县?   一来通山县贫瘠,不如咸宁富饶。二来,通山道路四通,一旦通山被攻下,周边州县立刻就会知道,再想要拿下咸宁就拿了,倒不如直接攻咸宁,杀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进军途中,一个惊骇的消息忽然传来:隆武皇帝亲自带大兵南下,盘踞襄阳的左梦庚,只三天不到,就已经是被他灭了,左梦庚事败被杀,左营兵马全部为朝廷整训,现在隆武率领十万大军驻守襄阳,并没有返京的意思,看样子,似乎是要增援马士英。   得到这个消息,从张献忠到李定国都是大惊。   羊楼镇之战,他们已经领教了京营的战力和隆武的指挥之术,面对马士英,他们已经是艰难,如果加上隆武和他带来的京营大军和左营,献营怕是再难有闪躲腾挪的空间了。   “娘求的,左梦庚银样镴枪头,真是一个废物!”   张献忠气的大骂。   原本,照张献忠的谋划,当他献营出其不意的攻陷咸宁,震动武昌之后,在马士英尚在萍乡袁州、来不及回防的情况下,明廷为了固守武昌,一定会调动承天的刘肇基和随州的牛成虎,甚至更进一步,左梦庚的左营大军也会离开襄阳,往武昌移动。   如此一来,左营就活了,而左营一旦活了,他献营在战场之上,也就多了一个朋友。   但不想啊,他们的计划刚实施,左梦庚就被灭了,真是一个废物。   隆武带兵出现,闪电灭掉左梦庚,打了张献忠一个措手不及,但张献忠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偷袭咸宁,以获取急需的军需粮草。   ——张献忠没有多说,但李定国却看的清楚,献营搅动武昌的计划已经落空,在隆武帝带兵南下,左梦庚被拔除的情况下,湖广官军没有了后顾之忧,已经可以全力围剿他们了,加上隆武帝亲临,各部官军必然奋勇,献营的生存将会越来越困难。   因此,面对今晚的胜局,李定国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耳中听到的哭喊声,更是令他心情郁郁,李湘云的劝言又一次的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四将军~~”   脚步声响,一将大步奔了过来,却是李定国的臂膀窦名望。   到了李定国面前,窦名望附耳小声嘀咕。   李定国听的脸色微微一变。   ……   天亮时,张献忠忽然被惊醒——昨夜李举人的两个美妾再耗人了,任他这养精蓄锐很久、憋着火气的七尺大汉,竟然也是有点吃不消,一次又一次,以至于累睡的昏昏沉沉,直到站在窗外的孙可望,稍微用力的再一次的拍动门窗,这才把他惊醒。   “怎么了,是官军来了吗?”   张献忠腾的一下就坐了起来,推开缠绕的两双粉臂,人也瞬间清醒。   虽然他们杀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正戳到了官军力量的薄弱处,轻松拿下咸宁,但张献忠的心中始终提着一根弦,因为他知道,隆武皇帝已经到湖广,并且已经是拿下左梦庚了,襄阳距离这里虽然还有七百里,不用担心隆武帝忽然杀到,但武昌蒲圻却都还在官军手中,官军骑兵随时都可能出现,因此,一点都不能大意。   论起来,献营能如此顺利的出现在咸宁,左梦庚也是有功劳的,只可惜啊,左梦庚太废物了,五万兵马,在隆武的围攻之下,竟然连三天都没有支撑住。比起其父左良玉,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没。”   孙可望恭敬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大大,是有件急务,必须向你禀报。”   “什么时辰了?”张献忠问。   “辰时一刻了。”   张献忠知道,该撤了,咸宁被攻陷,官军援兵随时都会到,所以不能久留。   “穿衣。”张献忠的大手左右一拍。   两个美妾爬起来,光着身子为他穿戴衣服靴子。   这中间,张献忠问:“那个小太监抓到了没有?”   “我正为此事而来,奉大大的命令,我搜捕那个小太监,成功的在城东堵到了几个假装成百姓的锦衣卫,原本想要生擒,但他们反抗太激烈,不得不全杀了,事后一检尸,却没有发现那个小太监。”孙可望回。   张献忠的麻子脸立刻就冷成了一团:“跑了?”   “我也不能确定……”孙可望支支吾吾。   张献忠冷笑:“磨磨蹭蹭干什么,老子最烦这个,有什么快说!”   孙可望忽然噗通跪倒在地,说道:“大大,我们围住那几个锦衣卫之时,小太监应该就在其中,但一番激战之后,他却不知踪影,我亲自带人搜索了周边,城中也都搜遍了,几乎是挖地三尺,但依然没有找到踪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他已经被人放出城去了。”   “被谁?”张献忠眼中立刻闪过怒意。   “小太监最初被发现的时候,乃是在东门附近,但就在我们围捕小太监和锦衣卫的时候,老四的兵马忽然出现,差点和我们发生了冲突,其后,小太监就不见了,再然后,老四的兵马,忽然又翻身去了东门……”孙可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老四放走了小太监?”张献忠先是一愣,继而愤怒的跳起来,赤着上身,连靴子都没有穿,就赤脚跳下床榻,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向窗外的孙可望瞪眼。   孙可望吓的脸色一白,跪退了两步,仰着头回道:“非是怀疑,只是追捕的几个小兵一口咬定,他们曾经看见一个疑似小太监的人趁乱混进了老四的队伍……”   “……”张献忠的瞳孔立刻收缩。   孙可望绝不敢骗他,既然敢到他面前说,一定是有相当的根据。   ——当日,当知道朱家太子被李湘云放走之后,他几乎要气疯了,恨不得立刻就剐了李湘云和李定国,不过他毕竟是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枭雄,在经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很多骨干精锐都葬身战场,献营已经奄奄一息之后,他清楚知道几个义子对自己的重要,如果没有几个儿子,尤其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不要说东山再起,就是自保也难。   因此,他强压下了心头的怨恨,只当不知道此事,并且严厉处置了密报的刘志,为的就是安抚李定国,不使李定国生出异心。   半年多过去了,他一直在默默观察李定国,他能感觉到,李定国的情绪似乎有所波动,尤其是四个多月前,当李湘云悄悄回到营中之后,李定国的变化就更是明显,变的更加沉默,常常会心事重重的出神,虽然他竭力掩饰,假装轻松,但张献忠还是看出了他心思的变化——老四动摇了,对额的忠心,已经不似从前了。   找机会,要尽早除掉老四。   今日听到李定国的人莫名出现,因而走了小太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惊骇,难道老四已经叛了我?……   就在此时,两个美妾不知死活的贴了上来,想要为张献忠披衣。   “娘求的,你找死!”张献忠忽然大叫一声,两支手臂铁钳般的伸出,一手一个,掐住了两个美妾的脖子。   “……”   两个美妾眼睛翻白,脖子被掐的咯咯响,两人一脸惊恐,拼命想要挣扎,但在张献忠的铁手面前却是毫无机会——两人至死都不明白,大王怎么会忽然变了脸色,她们为大王披衣是好事,大王怎么从粗暴郎一下变成了杀人魔?   窗外的孙可望却是脸色不变,对于张献忠随意变脸,随意杀人,他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两个美妾倒在了地上,脑袋都耷拉到了胸口,在张献忠的铁手下,无人能逃。   而瞬间掐毙两个美妾,张献忠心中的怒气,好像是消泯了不少,他瞪向窗外的孙可望:“是老四亲自带队的吗?”   “不是,是饼丫。”孙可望回。   “饼丫?”   张献忠麻子脸一变,立刻明白了什么:“怪不得了……”随即眼中怒火更盛,对孙可望骂道:“娘求的,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饼丫是老子的干女儿,她怎么会救走小太监?你他娘的再胡说,老子撕了你的嘴!”   孙可望低头不说话,他心里清楚知道,张献忠现在所说,和心里所想,和完全相反的,张献忠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对李定国的妹妹,愤恨又怀疑,之不过因为顾忌李定国,所以才会做出相反的表态。   果然,张献忠接着又问:“老四呢,他有异常吗?”   “没。”   孙可望回答:“我派人悄悄盯着他呢,他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异常。”   张献忠咬牙点头:“那就不要胡乱怀疑,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了。”   “那小太监……”   “不必管他了!”张献忠烦躁的一挥手:“起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孙可望不敢多说,又拜了一下,起身要走。   “回来!”   张献忠忽然又喊住了他,麻子脸阴冷的说道:“这件事,跟谁也不要说。泄露一个字,老子拿你是问。”   孙可望额头微微有汗,点头听令,转身急急走了。   待孙可望走后,张献忠脸上恢复了暴怒的表情,他来回踱步,嘴里愤怒的咒骂,眼睛里射出吃人的光,忽然站住脚步,叫道:“来人,叫老十三来!”   ……   已经是半夜。   李定国心急如火,急步匆匆的进入城东的一间普通民宅,乱兵入城,城中的好宅子都被大小头目占据,李定国本身虽然对住宿没有要求,但他的亲兵进城之后,还是立刻就为他选了一处住所。   在李定国身后,跟着十几个他最亲信的亲兵,一行人风风火火进入院中。   堂屋还亮着灯。   到了正门前,亲兵们站住了,李定国上到台阶上拍门:“饼丫,你睡了没有?”   门开了,李湘云站在门里——披着风衣,一身劲装,手里还提着短剑,根本就没有睡。   李定国进入房间,关上房门,一把拉起李湘云,到了里屋,脸有怒意,压着声音责怪道:“你太鲁莽、太糊涂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会遭来杀身之祸?”   “你说什么呀?”李湘云甩来他的手,反问。   李定国怒:“你知道我说什么!小太监是你放走,也是你送出城的,对不对?你知不知道这样多冒险,里里外外这么多的眼睛,万一让人发现,那可怎么办?”   李湘云知道瞒不住了,她咬咬红唇:“不会让人发现的,黎叔和我做的滴水不露。”   “糊涂!”   李定国怒:“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滴水不漏的事情,凡走过,必有痕迹,何况里里外外这么多的眼睛?”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李湘云昂起头,粉脸冷冷:“你也不要埋怨黎叔,是我逼他的,如果他不帮我,我就要亲自跳下去,去救那个小太监,他不得已才帮我。”   李定国摇头,对李湘云有点无可奈何,放缓声音,问道:“饼丫,你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你告诉我,一个小太监,为什么值得你如此冒险?”   李湘云转开头:“他救过我……”   “只有这个?”   “恩。”   李定国皱眉:“这种事以后绝不能再有了。”说完,迈步离开。   李湘云追上去:“黎叔呢?”   “黎叔有其他的事情,从现在起,他不能跟你了,有什么事,你找扈老五他们。”李定国站住脚步,冷冷。   李湘云知道,自己被哥哥软禁了,不过听哥哥的意思,黎叔并没有受到太严厉的责罚,这令她微微松口气。   李定国推门走了,虽然对妹妹的行为极为生气,但他却也没有舍得重责一句,离开之时,也不忘记为妹妹关上房门,   李湘云站在原地不动,她脑子里还想着哥哥刚才的那个问题,是啊,为什么她要冒险救唐亮?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东西两策   ……   “朱慈烺成皇帝了?”   “是,天子已经继位。”   “哼,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山林中的那些话?”   “陛下金口玉言,岂能忘记?”   “没有忘记就好,你是他的贴身太监,我放你走,你回去再提醒他一次,莫忘了当初的话。”   “一定带到。只是姑娘,你怎么又回流贼军中了?当日陛下离开湖广,返回京师平乱,将我留下,为的就是找寻姑娘的下落,陛下最担心的就是你回到流贼军中,为献贼所害……”   “哼,倒是少有,居然为我担心……你这个小太监,不会是骗我吧?”   “岂敢骗姑娘?若有一个字虚假,我唐亮不得好死!”   “算了,我最烦人发誓,你快快走吧,黎叔瞒不了多久,若是让人发现就不好了。”   “姑娘,献营乃是虎穴狼巢,你留在这里危险无比,不如和我一起走吧,陛下如果知道你脱险,一定是欣喜无比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走的。”   “姑娘……”   “不要说了,快走!”   “姑娘大恩,唐亮没齿难忘。容我说最后一句话……”   “说。”   “身为奴婢,虽然不可猜测陛下的心思,但唐某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大胆的说一句,陛下此次亲自带兵南下,除了左梦庚和张献忠这两个贼人,怕也是为了姑娘而来啊。”   “……胡说!”   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现在回想,李湘云的脸竟然都还有点烧。   想到山林之中,她和朱家太子连续十几日相处,朱家太子赤诚平静的目光,面对凶险的波澜不惊,击杀靳统武时的奋勇,临走前叫的那一声李湘云,忽而又回到开封城下,她手持利刃,向朱家太子刺去,朱家太子赤着上身,惊慌失措,忽然一把将她抱住了……   一时,心乱如麻。   又听到城中百姓传来的隐隐哭泣之声,李湘云思绪更是难平,一夜无眠。   天亮了。   经过一夜的骚动,小小的咸宁县已经被洗劫一空,浓烟依然滚滚,而城中的哭泣之声却更加强烈,原来是流贼正在裹挟驱赶城中的青壮,令他们加入流贼军中,随他们一起离开咸宁。这中间,有青壮试图逃跑或者是反抗,结果被流贼毫不留情的斩杀,尸体倒毙在街头,鲜血流淌,整个咸宁县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李举人的宅子前。   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刘志四人已经齐聚,就等张献忠出宅上马,然后离开咸宁。   去年羊楼镇一战,张献忠麾下的老将和骨干,死伤殆尽,到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人了,四人之中,刘志资历最浅,地位也最低,加上他长的猥琐,目光又阴冷,李定国和刘文秀都不屑和他往来,只有身为大哥的孙可望表面上对刘志颇为照顾,言必称十三弟,实则心里最为鄙夷。   而刘志对李定国似乎畏惧的很,每次和李定国在一起,他都会低下头,一句话也不吭。   孙可望和刘文秀都不明白,但李定国心中却是清楚,刘志的“退缩”,完全是因为李湘云,刘志密报不成,反而被张献忠踩成了瘸子,这令刘志意识到了在张献忠心目中,他和李定国兄妹的巨大差距,而张献忠的翻脸无情,也让他惊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刘志说什么也是不敢惹李定国了,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放下了怨恨,相反,李定国隐隐能感觉到,刘志从背后偷偷投来的仇恨目光,他知道,如果有机会,刘志是一定会报复的。   “义父出来了。”   站在最前的孙可望说。   李定国三人都急忙站直了。   张献忠大步走了出来。   “大大~~”孙可望李定国四人一起躬身行礼,然后的亲兵则都是高喊:“大王!”   张献忠脸色铁青,在台阶上站住了,望着四个义子,问道:“都准备妥当了?”   “妥了。”孙可望回答:“城中粮草全部收集完毕,青壮三千余人,也都已经编列成队,随时都可以出发。”   张献忠点头,对孙可望整军和各项事务的安排能力,他还是非常信任的,有孙可望在,这些事情根本不用其他人操心。   “你们说,额们往哪走?”张献忠又问。   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攻取咸宁后的下一步,就是浩浩荡荡,假装要攻击武昌,以逼迫朝廷向武昌调集援兵,继而为左营解围,但现在左梦庚已经被灭,隆武皇帝亲领的大军更是就在襄阳,如果他们此时再扑向武昌,不但没有了先前的搅局效果,说不定还会被朝廷大军四面包围,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武昌肯定是不能去了,但下一步要去哪,可供献营选择的地点并不多。   孙可望四人都明白,虽然张献忠在询问他们,但其实在内心里,张献忠早已经打定了主意,现在不过就是探测他四人的心思罢了。   “义父,”孙可望抱拳,第一个说:“我以为,我义军应该兵分两路,火速去取东面的兴国州和通山县,拿了这两地,壮大了实力,等到官军援兵到达,我们再钻入九宫山,留一支疑兵在当地,主力循上一次的道路,再往江西的萍乡和袁州,杀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张献忠点头,似有赞许,目光再看向李定国:“老四,你说呢?”   李定国沉思一下,抱拳道:“我以为,我军不如向西,攻取嘉鱼县,过长江,往洪湖、监利一带而走。”   听到此言,旁边众人都是一惊,孙可望则是皱起眉头:这个老四,从来就不会附和我。   “为何?”张献忠麻子脸却不变。   “隆武带兵南下,灭了左梦庚,不但去了隐患,而且还得了左营的兵马,加上刘肇基和牛成虎,以及隆武从京师带来的京营,现在朝廷在湖广聚集的兵马,最少在十万人以上,如果得到咸宁的警报,以隆武的见识,一定不会命令马士英返身驰援,而是会亲自带兵,往咸宁杀来……”   “娘求的,隆武小皇帝确实狠毒。”张献忠嘀咕一句。一边嘀咕,一边又习惯的抓起胡须来。   李定国继续道:“通山城小,兴国州城大,官军是咸宁的两倍,我军怕是难以快速拿下,一旦没有拿下,官军骑兵突到,我军就被动了,即便是拿下了,但萍乡袁州的马士英没有动,我们处身武昌周围,仍然是在官军的大包围圈之中,想要杀一个回马枪的计划,怕是很难成功。”   “江西大的很,未必一定要去萍乡和袁州。”孙可望道。   “江西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地形低洼,宛如是一个口袋,我义军一旦进入,江西本地、九江安庆的官军,隆武的亲率,加上袁州的马士英,官军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就将我义军四面而围,到时,我义军怕是很难突围,就兵法云,江西其实是一个死地,除非是不得已,我义军最好还是不要陷入江西。”李定国道。   “去监利洪湖就好吗?”孙可望皱着眉头,冷笑:“不说如何筹集过江的船只,就算是过江了,官军同样会四面而来,那里可没有大山,我们这万余人如何隐藏?这太冒险了,一个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所以要快。”李定国望着张献忠:“隆武从西面来,马士英在南,东面为江西,北面是九江和安庆兵,亦非可以轻易突破,儿子的意思,我军兵分两路,一路为疑兵,照原计划,大张旗鼓的向武昌进发,震动隆武,令他不得不调集兵马,驰援武昌;而我义军真正的主力,则偃旗息鼓,急行军杀向西南方向的嘉鱼县。嘉鱼、赤壁一代多渔民,沿江船只众多,只要我军够快,官军一定来不及收缴,我们夺的船只,迅速过江,跳出包围圈,然后往洪湖、监利一带行军。”   “这一来,无论四面的隆武还是南面的马士英,一时都难以追上我们。”   “前些年,蔺养成他们曾经在洪湖一带落草为寇,现在他们虽然去了,但我义军中仍有他们的旧部,对洪湖监利一带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可为我义军的向导。洪湖富饶,鱼米众多,我义军可以在洪湖一带募到足够的粮草,然后迅速发兵西进,在朝廷大兵围剿之前,拿下两百里不到的荆州府。”   “荆州虽然是大府,但守军不多,这么多年也没有经过历练,但是我义军谋划得当,动作迅速,拿下荆州府不成任何问题。”   “只要拿下拿下荆州,我义军面对的局面就会豁然开朗,不但可以获得钱粮和兵马,此前一直打不开的入川之路,也有可能实现!”   荆州,虽然在明末没有什么角色,但却三国时期,却是牵动天下的所在,夺了荆州,进可以北上伐魏,退可以西撤入川,另外还威慑东吴,不夸张的讲,三国时的荆州,乃是天下枢纽,不论魏蜀吴,都是非夺到手不可,不然谁也睡不踏实。   现在虽然不比明末,但如果能攻陷荆州,那么,入川之路,就有了极大的可能。   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四川地势险要,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张献忠一直抱持的信念就是想要入川,以成一番功业,奈何岳州坚固,他们无法突破,羊楼镇更是大败,此后在没有了入川的机会,这一年来,他往来逃窜,所求的不过就是保全一条性命,现在听李定国分析,攻下嘉鱼县,继而过江到监利洪湖,就可能就有入川的机会,张献忠的眼睛不禁就是一亮,抓胡须的手,也停了一下。   但很快的,他麻子脸又沉了下来,胡须继续又猛抓了起来。   孙可望刘文秀刘志三人对李定国的建议也是深思。   大军往东,攻击通山县和兴国州,随后退入大山之中,和官军展开游击,这乃是献营常规的用兵思维,看似保险,但其实也有相当的困境,那就是在隆武帝加入战局,尤其是襄阳的左梦庚被瓦解,朝廷没有了后顾之忧,十几万大军可以全力开围剿之后,他献营面对的压力极大,稍不小心,就可能会被官军包围全歼。   即便能坚持,但在官军的四面围剿、建虏不能入塞、陕西李自成无法为他们分担压力的情况下,他献营想要重新振作的机会,怕也是大大减少,就如那秋后的树叶,只会一天天的枯萎下去……   这一点,李定国没有明说,但张献忠孙可望心中却都能明白。   相反,西进却不同,如果最后能成功的攻下荆州,不但可以获取大量的钱粮兵马,而且进取四川、从此割据的希望,就会大大增加。比之毫无希望的在山中流窜,去往荆州,显然是更有奔头,也更能提振人心。   又或者说,这是献营唯一的生路,留在山中,迟早会被官军剿灭的。   可惜,收益大,风险也高,不说从监利洪湖往荆州行军的艰难,也不说能不能顺利攻下荆州,只说能不能成功渡江,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确定。虽然李定国说的笃定,现在献营人马也不多,不过一万余人,不需要太多的船只,但长江天堑在众人心中,依然是一道难以轻易逾越的鸿沟。   一旦出了什么差池,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船只,或者是官军察觉,提前埋伏,那么,他们就等于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在大山里战败,他们还有逃入山林的可能,如果是长江边,他们一个也跑不了,不是跳入长江喂鱼,就是被官军诛杀,最后的结果就是全军覆没。   两个建议,东进保守,风险最小,但前途却黯淡。   西进有前景,有盼头,但风险巨大。   “大大。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输的了,一旦隆武带兵杀到,这最后的机会就没有了,不如搏一把,那隆武再是聪明,也绝对不会想到,我义军会忽然转向荆州的!”见张献忠犹豫,李定国又道。   他说的还是很隐晦,并没有直接点出,献营现在面对的死局。   张献忠抓着胡须不说话。   “不可,这太冒险了。”   孙可望摇头,大声反对。   这一刻,他倒不是嫉妒李定国的谋略,而是真真切切的对西进之策不看好。   张献忠依然皱着眉头,右手使劲抓着胡子,绞尽脑汁的想,忽然问:“我义军兵分两路,一路疑兵,一路主力,疑兵得多少人?何人领兵?计策成功之后,又如何撤退?老四,你给额说道说道。” 第一千一百章 人质   面对张献忠所问,李定国早有准备,他抱拳道:“此策既然是我提出的,领疑兵之人,责无旁贷,自然是我,兵马不要多,我麾下八百,大大再给我一千,两千人马足可以造成很大的声势,至于撤退,大大也不用担心,当官军四围而来之时,我会找机会,带弟兄们撤往长江,和大大汇合。如果来不及,则撤入九宫山或者是太平山,等到大大渡过长江,天下震惊,官军自然就会撤走。”   李定国回答的毫不犹豫,显然他在心中已经谋划很久,所有前进和后退之策,都在他脑海里。   张献忠又想了一下,忽然仰头一笑:“哈哈,老四此策确实是不错。”。   见张献忠被说动,好像是要执行李定国之策,孙可望心头扫兴,只觉得张献忠又是倾向了李定国,即便李定国的忠心已经受到怀疑,但“义父”对他的信任,却依然没有减少。   不想张献忠忽然又向他看来,抓着胡须,再问:“可望,你以为吗?”   孙可望精神一振,从张献忠的问话中,他已经品出了其间的味道,看来,义父这一次并不想要听信李定国,于是急忙道:“大大,老四说的太过严重了,这般危险的时刻,我义军并非没有经历过,信阳之战时,我义军剩下不到一百人,最后不还是缓过来了吗?我以为,还是应该东取兴国州和通山县,以壮大实力,只要有钱粮和兵马,朝廷就剿不了我们。”   李定国脸色微微一沉。   张献忠猛抓了一下胡子,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瞥一眼孙可望,又看李定国:“老四的计策,确实是不错,如果成功了,的确是可以杀官军一个措手不及,但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老张现在本钱薄,冒不起这个险了。再者,我献营现在只有这么一点兵马,应该合力使用,不适合大范围的分兵,所以额老张想来想去,还是东取兴国州和通山县,伺机退入山中最为稳妥。”   “大大英明!”孙可望急忙拍马屁。   李定国脸色微微黯然,不说话,只拱手,表示遵从张献忠的决定。但他心中却隐隐明白,张献忠只所以不愿意听从他的建议,并非完全是因为他的计划太过冒险,而是因为张献忠对他已经不信任了,担心他独自带兵,会抛弃献营,投降朝廷,而如果不用他,其他人又担不起这个担子,所以想来想去,张献忠最后只能放弃这个计划。   刘文秀和刘志也都抱拳听令。   “老四。”   张献忠望着李定国:“兴国州额亲自去,你带兵去打通山县,如何?”   “是,儿子领命!”李定国毫不犹豫。   张献忠点头:“你麾下八百,我再给你一千人,由老六领着,随你一起去,通山距离咸宁一百里,你们今日急行军,明晚到通山,后日偷下通山县,随后到兴国州和额汇合,你可能做到?”   “大大放心,”李定国声音坚定:“我一定做到。”   老六刘文秀也抱拳躬身。   张献忠大笑:“就知道你们能行,就这么执行吧。”   李定国抱拳领命,和刘文秀就要走。   “对了,”张献忠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道:“饼丫呢?让她来见额,那个狗举人的库房里,藏了不少阿胶和女人用的物件,让她来,额要赏给她。”   李定国心中一震,眼角忍不住就微微一跳,但脸色却平静如常,抱拳:“是,我这就去通知她。”   “恩。”   张献忠看似无意,但其实却相当仔细的盯着李定国,见李定国没有异常,才哈哈一笑,翻身上马,马鞭向前一指:“走,杀他娘的兴国州!”   ……   原本,李定国以为,妹妹一定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见张献忠,不想李湘云听完之后,非常平静的就点头答应了,李定国却忍不住心中的担心,小声叮嘱:“饼丫,我带兵去通山县,你留在义父身边,一定要安分守己,尤其不要乱说话,听见没有?”   李湘云头也不抬,只收拾自己的弩箭,压着声音说道:“把我留下,明明就是用我当人质,又用六哥看着你,张献忠明显已经不信任你了,所以要小心的不是我,而是你呀。”   李定国脸色沉沉:“你胡说什么?义父岂是那样的人?”   “哼,是不是你自己清楚,如果不是怀疑你,张献忠为什么不用你的计策?现在继续用你,不过是因为无人,等到有人了,或者是兵马强盛了,张献忠第一个要踢掉的,就是你呀。”李湘云抬头。   李定国转开目光,不和妹妹对视,口中叫道:“黎叔。”   房门推开,黎叔走了进来。   “你陪饼丫留在老营。”李定国道。   原本,他派了十个亲兵看管李湘云,但李湘云到老营,他亲兵肯定是不能跟随了,只能派黎叔一人跟在李湘云的身边。   黎叔抱拳,默默点头。   李定国看了一眼妹妹,大步离开。   李湘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望着李定国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天色大亮之后,咸宁县一片大乱,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中,整个咸宁城都被流贼付之一炬,以断了那些青壮的回乡念头,不愿意跟随的人全部被流贼斩杀,鲜血淋淋,尸体堆积的到处都是。城门口更是悬了几具无头的尸体,都是城中官员以及激烈抵抗的官军。   临行前,李湘云最后看了一眼悲惨的咸宁城,戴上大毡帽,心志更加坚定。   中午,有附近的官军赶到,但咸宁已经是一片白地了。   离开咸宁之后,流贼兵分两路,主力往一百八十里之外的兴国州(阳新县)扑去,李定国刘文秀带着两千人马,去往距离咸宁不过一百里的通山县。   照张献忠的命令,三天时间拿下通山,半天打扫战场和修整,然后赶往兴国州,和张献忠的主力汇合,随后再决定下一步。   ……   “哈哈哈,额的花木兰来了。”   李湘云纵马上前,跟上了前进的马队之中的张献忠,见到她,张献忠捋着大胡子,十分高兴,麻子脸上展现的都是开心。只看表情,根本不能知道他心中对李湘云的芥蒂和对李定国的怀疑。   “大大~~”李湘云笑的开心,虽然心里厌恶,但她也并非不会演戏。   张献忠又笑,一边策马继续,一边眯着眼睛看她:“饼丫,听说你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还和你哥哥争吵过?有这事吗?”   李湘云假装惊讶:“没有啊,我只是身体不太好,我哥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和他吵?”   张献忠哈哈大笑:“没有就好。”目光看向前方,忽然感慨无比的说道:“说起来真是快呢,额最初收留你和老四的时候,你们两都还是留着鼻涕,比马鞭也高不了多少的小孩呢,那时还担心你们能不能活下来,但一晃十几年,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能自立了,哈哈哈,时间真是快啊。”   李湘云默默不语。   张献忠忽然又笑:“额老张虽然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你们都是额老张的亲儿亲女,有你们在,老张的基业就在,狗朝廷追的再凶,额老张也不害怕。饼丫,你说是吧?”   “是。”李湘云笑。   张献忠笑两声,目光望向李湘云:“额老张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杀人无数,也阅人无数,最大的心得就是一句话,天底下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当官的那张嘴!不管他们嘴上说的多好听,承诺了你多少?你都不能相信,因为他们都是读书读成鬼精的人,花花肠子最多,最会是骗人,他们心中的诡计,你永远都想不到,他们卖了你,你还要帮他数钱呢。”   “义父说的对。”孙可望附和。   顿了一下,张献忠撇嘴继续道:“读书人自命清高,他们心里总是存着对他人的鄙视,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尤其是额们这些做过贼,反叛过狗朝廷的人,在他们心里,已经根本不配为人,如果有机会,他们恨不得将额们都大卸八块,扔去喂狗,以匡扶他们的天地正义。”   “但额老张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说到此,张献忠又大笑:“那些想要将老张剁了喂狗的人,现在都已经被额老张喂狗了。”   听到此,周围孙可望刘志等人都也是大笑,一个个笑的开心欢畅,但笑声过后,眼神中却都藏不住流出了惶恐和不安——像张献忠这样不记生死的混世魔王只是极少,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面对死亡和前途莫测,他们心中的惶恐,都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但他们不能不笑,如果不笑,必为张献忠恼怒,说不得拔出刀来,将他们一刀砍下马去,也未可知。   李湘云也笑,但笑的很平静。   张献忠蓦的又看向她:“记住义父的话了?”   “湘云记住了。”李湘云“重重”点头。   如果是以前,她说不得真会被张献忠骗了,但现在不会了。不管张献忠说什么,都不能改变她的心志。因为一路以来的累累白骨,还有仿佛犹在耳边呼喊的悲惨哭泣之声,远比张献忠的狰狞和大笑,更能令她信服。   ……   黄昏,张献忠流贼大军在距离兴国州还有一百四十里的一处原野扎营——黄昏扎营,子时(深夜12点)即拔营起行,是献营一贯以来的行军特点,今日行了五十里,明日再行五十里,三天后的凌晨就可以到兴国州。   而在行军的过程中,张献忠的老营骑兵不停的侦测四周,探查官军的动向,隔绝官军可能传递的消息,经过几个村庄时,为了保证消息不泄露,献营都实行了屠村之策。   “黎叔,怎么样?”   作为四将军李定国的妹妹,张献忠的干女儿,李湘云享受的是单人帐篷,由黎叔照顾她,晚饭时,当黎叔端着馒头咸菜大米粥进入帐篷后,李湘云小声的问。   “探清楚了,里外两层,一共六十人。”黎叔将粥饭放在小凳子上,压低声音:“都是老营的精锐,听说是孙可望亲自挑选的。”   “用六十人看我,他是真怕我逃走啊。”李湘云柳眉一挑,随即道:“但不管他们多少人,我都必须尽快离开!”   黎叔微惊:“不如等等……”   “不能等了,我哥哥已经有所准备了,但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如果我不推他一把,他一定会攻下通山县,然后带兵和张献忠汇合的,这其间,又有很多人会死在刀下,所以不能等,我必须尽快帮我哥哥下这个决心!”李湘云道。   黎叔皱眉:“可他们盯的极紧。”   “再紧也要走。”李湘云坚定。   黎叔脸色凝重:“那就只能试一下了,不过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准备。”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下。   李湘云粉脸发白:“这不行,我走了,他们必然迁怒于你。”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然谁也走不了。”黎叔平静无比:“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脱困的。”   ……   第二日,献营继续行军。   李湘云跟在张献忠身边,陪着张献忠,劲装毡帽,腰间短刀,背着劲弩,一直既往的飒爽。   又行了一日,第三日的黄昏,献营在距离兴国州不过四十里一处荒废市镇里扎下营寨,照张献忠命令,此时休息,半夜子时出发,向兴国州行军,天亮前到兴国州城下,迅猛进攻,拿下兴国州。   而在扎营的同时,假装成流民的献营老兵却是马不停蹄,继续向兴国州前进,他们的任务是赶在明日凌晨之前混入兴国州,待到战起,便在城中乱将起来,打开城门,策应流贼大军进城。   因为子时就要出发,明日更有可能爆发大战,所以献营士兵连同裹挟的青壮,都休息的极早,糟糠难咽的晚饭之后,各处营帐就传出持续不断的酣睡之声。   一连三日,全无异常,看守李湘云的老营兵也有点放松了,他们早早地就休息。   但不想全营刚休息不久,营中车马厩忽然起火,马匹乱窜,睡梦中的流贼士兵都是惊恐,纷纷钻出帐篷,人影纷杂,全营鼓噪,一片大乱之中,负责看守李湘云的六十个老营精锐倒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纷纷冲到李湘云的帐篷前查看,当见到黎叔静静的侍立在帐篷之前,帐篷里有一个人影正在帐回走动之时,他们这才安心。   火,很快就灭了,只是一场小火,不过却有一些被裹挟的青壮,趁乱逃走了。   ……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夜奔   ……   十里之外,原本黑暗静寂的官道上,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哒哒哒哒~~”   从远及近,慢慢而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隐隐看到马上骑士戴着毡帽,劲装轻巧,此时正奋力扬鞭。   马蹄踏起黄尘,往南面而去。   沿途,踩碎了静寂,噗噜噜,惊起路边树丫上的睡鸟。   忽然的,骑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的勒住了战马,因为就在前方官道边,隐隐有篝火光亮,   也就是这时,听见几个口哨声,火把亮起,十几个骑兵忽然从旁边冲上官道,为首那人高声叫:“饼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啊?”   骑士吃了一惊,借着火把光亮细看,认出来了,原来是刘志身边的亲兵队长金忌九。   金忌九拨马向前,而身边的十几个人或张开弓箭,或拔刀在手,俨然已经是做好了截击的准备。   李湘云心中一凉,她没有想到,对于她的夜奔,刘志居然早就提防,在大营的南侧,布下了这十几个骑兵,但是她离开大营,想要去南面和哥哥会和,就一定会被堵截到。   刘志,倒是小看了他。   “我有大王的军令,快让开!”   李湘云虽惊不乱,用她清脆的声音大声喝。   金忌九却是笑:“是吗?那小的就要问一句了,大王给你的是什么军令,以至于你深更半夜,离开我大营,急急往南面奔逃?”   “用你管,快快让开,不然耽误了大王的军令,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湘云厉声。   金忌九却不惧,依然笑道:“对不起饼姑娘,除非你真能拿出大王的军令,否则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走了你,不但大王,就是十三将军也不会放过我。”   李湘云气的柳眉倒立,左右一看,发现道路两边黑漆漆,不知道有泥地还是池塘,这种情况下,冲下官道,从两边绕行显然不明智,闹不好就会陷在其中,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逃离献营的事情一定会被发现,等到后面的追兵再赶到,那就逃无可逃了,所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是硬冲了。   李湘云一咬牙,拔出刀来,喝道:“你还不配知道大王的军令,让开,不然挡我者死!”   一甩缰绳,策马向前冲去。   金忌九却不让,他也拔出刀来,高呼:“拦住了,走了饼姑娘,我们谁也活不了!”   “叮叮当当……”   李湘云挥刀砍去,试图夺路,但金忌九他们不让,挥刀格挡,双方战成一团,金忌九他们顾忌李湘云的身份,只是堵路格挡,却并不敢下死手攻击,李湘云虽然拼力攻击,不顾一切,当她只有一人,对方却是十几人,将她围在中间,她虽然是竭尽全力,奋力砍杀,但却也是无法突围。   混战中,忽然听见嘶律律地一声悲鸣,李湘云胯下的战马忽然一个人立,倒了下去,李湘云猝不及防,几乎被摔倒,幸亏她反应极快,凌空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战马的后腿被一支弩箭贯穿,无力支撑之下,才会猝然倒地。   原来,金忌九他们虽然不敢伤害李湘云,但对李湘云胯下的战马却不会客气,趁着围攻混乱,有人用弩箭猛射,准确命中目标。   没有了战马,被金忌九他们四围,眼见是不能脱困,李湘云急的眼都红了。   金忌九却是笑:“饼姑娘,和我们回去吧,大王不会责怪你的……”   “我绝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李湘云大叫一声,挥刀向金忌九砍去。   这一下砍的极快极狠,几乎就将金忌九砍下马来,但金忌九也是久经沙场,反应极快,在瞬息之间,用手中的砍刀格挡开了,不过这一下骇的他不轻,脸色都变了,恼羞成怒的骂道:“不识好歹!”随即冲左右喝道:“兄弟们,不必再留情,拿下她,去向十三将军和大王交差!”   众人齐声答应,出手动作不再像是刚才那般留情,刀刀指向的虽然不是李湘云的要害,但却也足够李湘云应付的。   李湘云奋力格杀,但却越来越被动,眼见就要被擒获。   忽然。   金忌九他们耳朵里听到了什么动静,都本能的回头望。   “哒哒哒哒~~”   暗夜星光之下,只见七八个骑兵忽然又在官道上出现,迅捷无比的向他们卷来。   金忌九大惊,以为是官军,急忙要用弓箭招呼,却听见对方高声喊:“莫放箭,自己人!”   金忌九他们惊疑,控弦不发。   李湘云缓过一口气,握刀在手,思谋脱困之策。   等那一队骑兵临近,并且打起了火把,金忌九认出来了,对方原来是李定国麾下的亲兵,为首那人姓扈,因为排行老五,所以都叫他扈老五。   扈老五举手高叫:“我是扈老五,对面可是金忌九兄弟?”   听到此言,处在包围中的李湘云大喜,大叫:“老五哥,我在这里~~”   金忌九的脸色却是变了,他奉了刘志的密令,辍在大军的后方,为的就是防备李湘云的逃走,而李湘云是李定国的妹妹,她的逃走必然和李定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李定国的亲兵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接应李湘云?   如果是,他今夜这个任务,怕就是完不成了。   听到李湘云的回应,扈老五暗暗松口气,拨马继续往前来。   “站住!”   金忌九长刀一指,却是喝住了他。   扈老五停住了。   金忌九脸色凶狠:“扈老五,你不随四将军去往通山县,跑这里干什么?难道是违抗军令,擅自脱逃吗?”   扈老五笑:“什么话?额到这里,正是奉了四将军的命令,接饼姑娘而来的。”   金忌九再无怀疑,冷冷道:“那真是巧了啊,我接到大王的命令,却是令我将饼姑娘护送回营,所以对不住了老五,请回去吧,我自会护送饼姑娘回营!”   扈老五脸色也是一沉:“以饼姑娘的本事,何用你护送?九兄弟,饼姑娘是大王的干女儿,也是四将军的亲妹妹,营中谁人敢不敬她?可刚才额却听到,这边有喊杀呼叫之声,明明就是你们对她动刀动枪。额不免要问一句,九兄弟,你觉得你有几个脑袋?又或者你是不是觉得四将军的刀不够锋利,杀不了你一个小小地亲兵队长?不然你何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对饼姑娘不敬,甚至动刀动枪?”   说到最后,声音忽然严厉。   两人对话中,彼此手下都控弦握刀,冷冷对视,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但是一个不对,双方立刻就会动手。   “你少吓唬我!”   金忌九也不惧,冷笑道:“我今日乃是奉了大王和十三将军的命令,谁敢拦阻,就是违抗大王的命令!扈老五,你敢违抗大王的命令吗?”   “大王的命令,额自然遵从。”扈老五冷冷道:“不过九兄弟,你可不要忘记了,饼姑娘是大王的干女儿,她生性倔强,即便你用强,她也是绝不会跟你走的,但使她有所受伤,哪怕是一根汗毛,你觉得……大王会放过你吗?”   “……”金忌九立刻哑口。   “九兄弟,我们都是奉命行事,何必非把事情做到死路上去呢?饼姑娘何去何从?自有她自己决定,今夜的事情,四将军也自会将大王解释,保证不牵连到你。”扈老五趁热打铁。   但金忌九也不是轻易能说动的人?他冷笑道:“你说的轻松,但却不知道如果走了饼姑娘,今夜我们十几个人就都得被砍头!所以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违抗大王的命令,劫取饼姑娘,那就放马过来吧,是一是二,我们刀枪上见真章!”   扈老五眼中闪过怒意,渐渐失去了耐心,他知道,今夜非是动武不可了,不然绝完不成四将军的托付,但如果动武,事情又会失去控制……最重要的,他毕竟是献营的人,四将军的心志又不清楚,只是令他们尾随大军主力,但有意外,立刻接应饼姑娘,但却并没有授权他们可以向友军动手。   一时,扈老五有点拿不定主意。   此时。忽听见李湘云一声喊:“我手中有大王的军令,你们拦阻我,乃是死罪!老五哥,不必和他们废话,杀!”   随即叮叮当当,却是李湘云又和金忌九他们砍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之下,扈老五不能不动手了,他喊道:“上,保护饼姑娘!~”说着,纵马向前,挥舞长刀,向金忌九他们砍去。   金忌九脸色发白:“好啊,你们果然是叛了。挡住啊,走了饼姑娘,我们今日谁也不能活!”   金忌九大吼。   他们十几人,对方只有七八人,人数相比二比一,算起来,他们好像占据优势。但现场每一个人都明白,李定国麾下的亲兵,都是能战的猛士,和他们相比,刘志手下的亲兵,明显差了一截,因此,双方人数虽然差了一倍,但实力却是差不多的。   金忌九心知今夜的关键在李湘云,于是他命令手下顶住扈老五,自己带了三个人,围住了李湘云猛扑,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擒住李湘云,以结束这一场的战斗。   但李湘云岂是容易擒的?   刚才被十几个人围攻,李湘云一身力气无法施展,如此面对四人,感觉她轻松很多,只两个照面,她就将一人刺于马下,随即翻身而上,占据了战马,策马挥刀,就要冲出包围。   眼见李湘云要脱困,自己无法阻挡,扈老五他们又来势汹汹,势不可挡,金忌九知道今夜已经是不可能留住李湘云了,这种情况下,还是保命要紧,于是他准备拨马逃走,但就在拨马这一瞬,他忽然眼露喜色,大叫道:“援兵来了,快,挡住李饼丫,绝不能让她逃走!”   又喊:“扈老五,快下马投降,不然大王杀到,非剐了你不可!”   听到金忌九大喊,李湘云扈老五也都是吃惊,回头望去,只见火把点点,马蹄声隆隆,一大队的骑兵正从兴国州的方向,急急追来,从火把数量和马蹄隆隆之声判断,追过来的这支骑兵,最少有一百人。   “快走!”   见追兵出现,扈老五心知不妙,连连呼喊,想要接应李湘云而出。   但大队骑兵的出现,振奋了金忌九他们的斗志,他们拼力阻挡拦截,用弩箭攻击战马,虽然扈老五拼劲全力,李湘云更是连续刺三人于马下,但他们终究无法在大队骑兵赶到之前,突出包围。   奔袭来的大队骑兵眼见道路火光,还听见有喊杀刀枪之声,远远就开始备战,V字形突来,很快就将仍在缠斗中的两方人马围在了中间,奔突之中,他们口中还不断的大喊:“献王大兵到,投降免死,顽抗者格杀勿论!”   火把光亮下,清楚看到他们半数有铁甲,虽然样式不一,新旧不从,头上的毡帽更是奇形怪状,不过在一如乞丐般的流贼大军之中,却已经是格外的装备齐全了。   正是张献忠的亲兵卫队,也是老营的精锐。   啊,不好,真是八大王……   扈老五脸色惨白,眼有恐惧,他知道,不但是自己,就是饼姑娘今夜怕也是没有好……   李湘云却无惧,她瞪着包围而来的献营精锐,手中弓弩紧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跟随张献忠回去的。   献营骑兵向两边一闪,闪出来的却并不是张献忠,而是其义子刘志。   刘志戴着毡帽,咬着牙,面色阴冷。   见是刘志,而不是张献忠本人,扈老五等人微微松口气。   “十三将军~~”   金忌九却是大喜,纵马而来,到刘志面前,气喘吁吁的禀报:“饼姑娘被我们拦住了,不过扈老五违抗军令,却带人来劫,兄弟们和他血战,总算是支撑到你来了。”   ——金忌九一行十几人,但现在却只剩七个人了,另外九人或伤或死,此时正东倒西歪的倒在血泊里。   刘志点点头,对金忌九表示赞许,对地下的尸体却熟视无睹,他拨马上前,望着被扈老五等人护卫在中间的李湘云,面无表情的说道:“饼妹,你偷偷奔逃不说,还派老黎在营中放火,犯了军中大忌,义父很是生气,现在令你随我回去!”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大兵突至   暗夜官道,火把星光之下,身处包围之中,一张张狰狞的脸和闪烁着寒光的刀锋。   李湘云扬着粉脸,冷笑说道:“谁你是饼妹?除非死,否则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你不要犯糊涂,大大说了,只要你回去,既往不咎……”刘志声音更冷。   “刘志,也不要废话了,你本事你自己来拿我,”李湘云看着他,傲气无比的说道:“你我单挑,胜了我,我就跟你走,你有这个胆子吗?”   一个男人,被一个女子挑战,在这个时代,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也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换成他人,早就勃然大怒了,但刘志仿佛没有听到,面色和眼神依然是冰冷,冷笑一声,四两拨千斤的回道:“不要再胡闹了,义父军令森严,可不是你能抗拒的!”   李湘云哼了一声,继续激将道:“懦夫,就知道你不敢。只恨当初在九宫山,没有一箭射死你!”   “哈哈哈~~~”   听到九宫山三字,刘志忽然仰天狞笑了起来,似枭似魅,旁人都听的头皮发麻,同时对两人的对话,也是一头雾水。什么九宫山?什么一箭?   李湘云却听出了笑声里那无尽的恨意,她知道,刘志恨死自己了,落在张献忠手中,或许还不至于立刻死,但如果是落到刘志手中,必然会被他折磨至死的。   “饼妹那一箭,我记着呢,放心,我会还给你的!”   停住笑,刘志狼一样的瞪着李湘云,忽然高声叫:“带上来!”   兵马分开,一个人被推到了最前,   看到这人,李湘云脸色登时大变。   扈老五惊呼:“黎叔……”   被推上的正是黎叔,他被五花大绑,脸上有血迹,左路一瘸一拐,好像曾经搏斗过,腿部受了伤,不过脸色却非常平静,见到对面在扈老五等人护卫中的李湘云,他脸上甚至微微露出了一丝笑。   “饼妹。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下马投降,不然我就杀了他!”   刘志马鞭一指,正指向的黎叔。   李湘云不说话,但一直都坚定的眼神,此时却是露出了犹豫和恐慌。   “斩他一只脚!”   见黎叔的出场,果然是镇住了李湘云,刘志脸上的狞笑更多,稍等一下,见李湘云还是不降,他立刻下令。   四个贼兵冲了上来,将黎叔按倒在地,又有三人冲上来,两人按住黎叔的双脚,最后一人举着斧头,对着黎叔的左脚瞄了一下,目光探寻的回望,见刘志没有终止命令的意思,于是猛的一斧就斩了下去。   “啊!”   双脚连心,鲜血飞起,即便是黎叔这样的硬汉,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那贼兵一斧并没有斩断黎叔的左脚,砰砰,连续又补了两斧,这才让黎叔的左脚和他的身体脱离。   黎叔疼的死去活来。   血腥震撼、碎肉乱飞的场面,令所有人都是脸色发白。   “黎叔~~~”   李湘云大哭了起来。   刘志畅快的大笑,他不过是脚腕受伤,断了筋,黎叔却是整个左脚都没有了,看到李湘云撕心裂肺的哭,他心中升腾起了报复的快意,口中叫:“李湘云,下马投降。不然我再斩他的右脚!”   李湘云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再斩右脚!”   刘志叫。   那把带血的斧头,又举了起来。   “住手!”   李湘云终于是无法支撑了,她大叫了一声,扔了短弩,然后翻身下马,分开挡在前面的扈老五,跌跌撞撞的向黎叔奔去。   没有人拦阻,任由她奔到黎叔身边,将浑身是血的黎叔抱起。   黎叔气息微弱,已然是不行了。   李湘云这才发现,除了被斩掉的左脚,黎叔胸口其实也负了重伤,虽然被简单包扎,但此时却也咕咕的向外冒血,心知一定是在暴露之后,为了拖延时间,掩护她离开,黎叔不得不拼死力战,但一个人终究不是一营人的对手,最终还是受了重伤,被乱兵绑缚了。   “我不行了,黎叔对不住你……”黎叔用力睁开眼,望着李湘云,口中嚅嗫,眼神中满是愧疚。   “黎叔~~”   李湘云大哭,用手捂黎叔的胸口,又撕下衣襟,为黎叔包扎咕咕流血的脚腕。   所有人看着她,都是默然。   毕竟谁都知道,她是大王的干女,她哥哥李定国更是军中的四将军,最为大王所倚重,虽然今夜李湘云悄悄偷逃,还放火烧营,是军中不赦的大罪,但谁知道大王会不会看在四将军的面子上,赦免她呢?   因此,对于李湘云,他们还是不敢轻易冒犯的,即便是刘志,虽然心里恨的咬牙,恨不得将李湘云双脚双手全部斩断,以最残酷的手段折磨她,但公开场合,他却也不敢对李湘云做的太过分。   “嘿嘿嘿嘿~~~”   不过李湘云的屈服,还是令刘志有了征服的快感,他得意的大笑,眼神中满是你逃不过我手掌心的狰狞,忽然脸色一沉,马鞭指向扈老五,喝道:“把他们都捆起来!”   李湘云投降,扈老五他们自然也都放下了武器,刘志一声令下,贼兵们立刻一拥而上,将他们六七个人捆了一个结实。   接着,四个贼兵上前,正准备对李湘云有所看管。   “隆隆隆隆”   忽然,所有人的耳朵都是一震,隐隐听见远方传来了什么连续而沉闷的声音。   扈老五久在军中,经验最是丰富,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这隆隆隆地声音,不是天上的闷雷,而是大股骑兵奔进之时,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这声音越是沉闷,就表示骑兵越多,而声音的逐渐清晰,更是意味着骑兵大军的快速逼近。   扈老五本能的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不是来自兴国州,而是从咸宁的方向而来。   暗夜里,隐隐有火把光亮。   “不好,是官军骑兵!”   羊楼镇之战后,献营精锐尽失,好不容易的凑起来的残兵,加上裹挟的青壮,到今日也不过一万人,骑兵更是连三百人都不到,现在已经有一百人在这里,而听马蹄的奔雷之声,那最少是千数以上的战马一起奔驰踏地,才有可能发出的巨大声响。   ——天上地下,此时能有这么多骑兵的,只能是官军。   虽然被捆绑,但扈老五的下意识里,还是将自己当成了献营的一员,听到官军骑兵临近,他立刻高声示警。   扈老五的一声大喊,震惊了现场所有的贼兵,一时,他们的眼光都从哭泣的李湘云的身上移开,纷纷惊慌的看向官军骑兵奔来的方向。   随即,不等刘志的命令,这些人就大叫一声,纷纷拨转马头逃跑——那奔驰而来的,不止是铺天盖地的官军骑兵,更有阎王爷的锁魂钩,稍一迟疑,就有可能被官军的滚滚铁骑所湮没,继而被阎王钩子钩去性命,变成残肢碎肉,孤魂野鬼,所以没有人停留,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立刻逃走。   这种情况下,身为十三将军,现场最高统领者也是弹压不住,他虽然狰狞大叫,但却没有人听他的,所有人都是蜂拥般的逃走。   眼见无法弹压,刘志脸色铁青的吓人,向前一指:“金忌九,杀了她!”   老营骑兵都在逃走,但金忌九等三五个刘志的最心腹,却还留在他身边。   金忌九惊的脸色发白,一时不敢从令。   “快去,这是大王的命令!”刘志狰狞:“不杀了他,我们谁也不能活!”   金忌九这才惊醒,嗷叫了一声,纵马上前,挥刀向李湘云砍去。   李湘云仍然抱着黎叔在悲泣,那滚滚的奔雷,周围忽然的大乱,好像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但是忽然奔驰而今的马蹄声,惊醒了她,这一刻,她天然的防备本能挽救了她,她没有回头看,而是就势一滚,正躲过了这一刀。   金忌九一刀走空,反身再砍。   李湘云手无武器,只能放下黎叔,来回闪躲。   金忌九气急败坏,连续砍杀,但却连李湘云的衣襟都碰不到,眼见李湘云翻滚到了前方,正要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对金忌九展开反攻之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有火光乍现,白烟冒起,只看见李湘云摇晃了几下,翻身倒在了地上……   金忌九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正看见在乱军之中,十三将军刘志正慢慢放下手中的精铁鸟铳,火把光亮下,只见他咬着牙,脸色狰狞,眼睛里满是大仇得报的狂喜。   原来,虽然在战场上节节败退,被官军围的四处乱跑,但上一次伏击官军之时,献营幸运的缴获了几杆遂发鸟铳,李定国刘文秀刘志都是爱不释手,于是就由张献忠做主,一人分给了他们两杆。   而此时,刘志手握的,正是其中的一杆。   和李定国刘文秀不同,刘志对火器好像更为精通,枪法也是极准,一枪就击中了李湘云。   “饼姑娘~~”   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个人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向李湘云倒地的地方扑去。   正是扈老五他们。   他们五花大绑,原本被严密看管,但是当官军骑兵出现之后,就没有人管他们了,他们几人急忙奔向李湘云,但双方距离有一段距离,暗夜里,马蹄隆隆,深一脚浅一脚,虽然看到金忌九正在攻击李湘云,但他们却无法提供帮助,眼看就要冲到李湘云身边,不想随着一声铳响,李湘云却是翻身倒地。   “饼姑娘~~”   扈老五大喊,扑倒在李湘云的身边。   金忌九愣了一下,目光一瞅,发现刘志狞笑着已经收了鸟铳,转身拨马而走了,而官军骑兵已经越来越近,前锋已经不足百步了,于是他也不敢再停留,紧随刘志而逃。   “哒哒哒哒~~”   几乎就在同时,迅捷如雷的马蹄之声,如海浪拍岸一般的清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回头一看,马蹄踏起黄尘,弥漫有一人之高,火把光亮映照着刀光,看见马上骑兵都是轻甲,陪着短铳和手弩,京营特有的六瓣圆盔在火把光亮之下,熠熠生辉。   京营大兵,到了。   “跪地,跪地~~”   铁蹄疾进之中,听见京营骑兵大喊。   扈老五他们都跪下了,扈老五嘶声哭叫:“救人,快救人啊~~”   当见到扈老五他们只有五六人,且都被五花大绑,没有危险之后,官军骑兵大队没有停留,继续向前狂奔,看他们方向,俨然是冲着兴国州而去的。   只有一个小队,大约十二人的官军骑兵停了下来,他们围住了扈老五他们,严厉喝问。   “救人啊,救人~~”   扈老五连连叩头,他已经看到,李湘云面色惨白,鲜血咕咕,再拖延下去,怕是不可救了。   而后不久,更多的官军骑兵在官道上出现,铁蹄滚滚,卷起漫天黄尘之中,就看见在领军大将的身边跟着一个人,穿皮甲,戴纱帽,风尘仆仆,正是唐亮。   ……   通山。   凌晨,城中忽然杀声四起,有人喊:“流贼进城了,快跑啊~~”   睡梦中的百姓都被惊醒,本能的就想要逃离,但城中大乱,四处都是乱兵,弓箭在空中乱飞,谁也不敢轻易出门,只能关紧了门窗,躲在家中瑟瑟发抖,想起去年前年,流贼在这一代肆虐,屠戮黄州,很多地方都被杀的一人不剩,所有人都是惊恐,很多百姓都捂着口鼻,无声的大哭了起来。   不久,听见城中的激战和奔跑之声,渐渐平息,随即又听见街道上有快马奔驰,马上人往来呼喊。   “我们是献营义兵~~”   “不杀官,不杀民,只求一些粮草~~”   “百姓们躲在家中,不得外出,可保平安~~”   “擅自离家者,格杀勿论!”   ……   听到外面的呼喊,百姓们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按照呼喊所令,都躲在家中,没有人敢出门。   街道静寂,四门都已经被流贼控制,有持枪的流贼士兵往来巡视。   县衙所在处。   一队流贼兵簇拥着一个年轻将领来到了衙门前。   将领身材英挺,腰悬长剑,面色凝重,双眼里满是忧虑,正是李定国。   到了衙门口,李定国翻身下马,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将领早从衙门里面迎了出来,正是他左右臂膀窦名望……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李定国降   通山县衙。   窦名望抱拳行礼。   “县令呢?”李定国问。   “要自杀,但被我们救下了,现正捆在里面。”窦名望报。   “府库里有多少银子?”李定国问。   “不到一百两……”窦名望苦笑。   这时,听见马蹄声清脆和急促的脚步声,转头看,只见一个身穿皮甲的年轻小将带着一队军士来到。   却是刘文秀。   刘文秀翻身下了马,急步来到李定国面前,抱拳行礼,有点失望的禀道:“四哥,额已经查遍了,通山县两处粮仓的存粮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担,跟空仓差不了多少呢!”   李定国却并不意外,通山县本就是贫县,加上湖广战事不停,各地粮仓里的粮食都转运给了马士英又或者是左梦庚,县城粮仓里没有粮食,本就在他的意料中。   李定国点点头:“辛苦了。”   迈步继续往县衙里面走。   “四哥。额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刘文秀追了上来。   李定国站住脚步,但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你是要问,我今日为何不查抄城中百姓,收集粮草,也没有搜拿青壮吗?”   刘文秀点头,一脸疑惑:“是啊,没有粮食,咱义军可没法活啊,更何况义父还等着咱们去汇合呢。”   李定国默然了一下:“时间还不到。”说完,大步往前。   刘文秀愣在原地,望着李定国的背影,似有所思。   ……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远方官道上踏起黄尘。众骑护卫之中,一辆四马拉迟的四轮大车,正沿着官道疾行。   马车之中,隆武帝朱慈烺一身常服,时时观看前线送回的军报。   “陛下,兴国州大捷,虎大威李国英四天四夜,行军七百里,在兴国州城下,大败献贼,献贼溃不成军,只有百人逃窜~~现在虎大威李国英兵分两路,一路追击张献忠,另一路驰援通山去了。”   “好!”朱慈烺振奋。   当初预料到,张献忠在偷取咸宁之后,下一步极有可能会突袭兴国州和通山两地,通山小地,兴国州却是大州,因此朱慈烺给虎大威李国英的命令,就是日夜兼程,先驰援兴国州。   至于通山,能救则救,不能救就只能放弃了。   而详细看完军报,得知张献忠派往通山的乃是李定国和刘文秀之后,朱慈烺一脸沉思。   “陛下,唐公公的急报。”   又一封密报送到朱慈烺面前。   展开看完,朱慈烺脸色登时一变。   ……   李湘云似梦似醒,感觉自己好像是飘散在云雾中,也好像是沉浮在大海中,一会,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献营,张献忠正张着血盆大口,冲着她狞笑:“背叛额是没有好下场的!来啊,先将李定国推出去,给额剐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和我哥哥无关!”她跳出来,愤怒的指着张献忠。   但喊声没有完,眼前的张献忠忽然又变幻成了李定国,李定国一身是血,满脸叹息的看着他:“妹妹,你可害死我了……”   “哥,哥……”她惶恐大叫,但李定国却根本不理她,无情的转身离开。   她踉踉跄跄的追,但却追不上,忽然的,一个人从云雾之中走了出来,穿着龙袍,带着善翼冠,冲着她微笑:“九宫山之时你放了朕,这份恩情,朕不会忘……”   但不等说完,那人忽然又变脸,冷笑道:“但你当日在开封刺杀朕,这份大罪。朕同样也不会忘!”   ……   李湘云想要大叫,但却叫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火热,脑子昏昏沉沉,好像正在被灼烤中。   “怎么样?”   迷迷糊糊之中,她隐约听见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问。   “回陛下,幸亏是打在了右肩,不然神仙也救不活,现在铅弹虽然已经是取出,但创口很大,伤害极重,李姑娘全身发高烧,尚没有脱离危险。”一个女声回答。   李湘云感觉这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是红娘子,又好像不是。   至于第一个声音,她却好像能判定了,没有错,就是朱家太子!随即又惊恐,啊?我怎么会和朱家太子在一起?这里是哪?为什么朱家太子和红娘子都在我身边呢?   李湘云奋力挣扎,想要睁眼,但却睁不开,眼前看到的,只有雾蒙蒙地一片。   “多用温热水和酒精擦浴,或对退烧有好处。”温和清朗的声音又响起。   “是陛下。”   默了一会,听见那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又道:“唐亮,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朕。”   “是陛下。”唐亮的声音。   脚步声响,那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好像是离开了。   李湘云拼力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终于是看到了——一片白蒙蒙之中,她看到一个身披金色铠甲的背影正在离开。   哦,真是他……   ……   通山县。   流贼清晨时分忽然攻入县城,占据四门和县衙,随即全城戒严,禁止百姓上街,而整整一天,就在全城百姓的惶恐害怕之中,流贼居然照告示所说的那样,没有抢掠,也没有抄家,只是在街头和四门巡逻,禁止任何闲人上街,渐渐的,百姓们开始相信了,这股流贼或许真的说话算数,今日不会祸害他们了。   但明日呢?   狗还能不吃屎,贼还能不抢掠吗?   如果不抢,那他们又是为什么来的呢?   不但百姓,就是流贼内部也开始慢慢怀疑,我们大老远的,疾行一百里,来到通山县,难道不是为了粮食和银钱吗?四将军为什么发下严令,不许我们劫取粮食,也不许进入百姓家中?上午有几个心急的,不顾四将军的军令,进入一家商铺抢劫,结果四将军知道后,立刻将四人斩首,并且曝尸街头,这四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要知道,官军可就在周围,万一他们得到消息,大兵来围,弟兄们岂不是要被包围在通山城里?   一时,贼兵们都悄悄议论。   但议论归议论,却没有人敢违抗军令,谁都知道,李定国军令最是严酷,比张献忠也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张献忠的很多军令都是随意而发,朝令夕改的事情常有,但四将军李定国不同,他的营中,但是军令发生,就一字如山,但有违抗,必斩。   普通士兵不明白,但李定国身边的亲信,如窦名望却是明白,他知道,四将军是在等。   他要等一件事或者是一个人,如此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黄昏,几个骑兵忽然出现在通山城下,为首一人举手高喊:“我是扈老五,要见四将军,快开门啊~~”   很快,城门开了,扈老五策马而入,然后下了马,急急奔上城楼,到了李定国面前,噗通跪倒,哭道:“四将军,额没有能接到饼姑娘,她着了刘志的暗算,负了重伤……”   原来,李定国担心妹妹不会安心的待在老营,会趁机逃走,因此令扈老五秘密尾随老营,如果李湘云逃出,就要立刻接应,如果没有逃,那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城楼上的人都是惊。   李定国脸色微微白,但表情依然冷静:“到底怎么回事?”   扈老五将经过讲出。   听到刘志派人截击李湘云,甚至大动刀枪,其后刘志亲自赶到,斩断黎叔左脚,致使黎叔身死当场,其后,大批官军骑兵忽然出现之后,所有人都是色变。   黎叔不止是李湘云的亲随,更是从陕西一路杀出来的老人,为人沉默和善,对后辈多有照应,在军中颇有人缘,听到他被刘志虐杀,所有人都是愤怒,而更深层的惊恐是,四将军的妹妹为什么从老营逃出?刘志为什么敢下死手?难道是大王的命令?   如果是,那就说明,大王对四将军已经失去信任,甚至是想要除之而后快了!   这太恐怖了,大王为什么这么做?   还有,扈老五说大队官军骑兵往兴国州而去,如风如雷,那通山呢?有没有官军骑兵往这里来?如果有,那通山岂不是也危险?   几个因素凑在一起,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恐惧……   “刘志那厮卑鄙狠毒,虐杀了黎叔,逃走之时,也不忘令人袭杀饼姑娘,袭杀不成,更用鸟铳偷袭……”扈老五哭。   “饼丫现在在哪?”李定国问。   身边都是自己的最心腹,他可以大胆问。   “在官军营中,官军的军医为饼姑娘取出了铅弹,只是饼姑娘一直昏迷发烧,伤势还没有稳定。”扈老五回。   李定国脸色凝重:“官军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官军队中有一个小太监,姓唐,他好像认识饼姑娘,正是他下令,饼姑娘才会被送到后方,由官军军医医治。我本要留在饼姑娘身边,但唐公公不允,要我回来通报饼姑娘的伤情,又说,陛下仁慈,不日就将到咸宁,希望四将军早做打算……”扈老五道。   李定国明白了,原来是饼丫放走的那个小太监此时正在官军阵中,也是缘福相报,救了饼丫一命,至于小太监令扈老五所带的话,更是令他心中一震。微微沉思了一下,目光望向城外的天空,这一瞬间,他目光不再是犹豫,而是变的坚定。   站在李定国身边的亲信,脸色都是发白,彷徨之间,他们似乎明白四将军为什么一反常态,在通山按兵不动了?而作为亲信,从李定国无意处置扈老五的态度看,他们似乎也能感觉到,四将军下一步要如何走了。   又或者说,朝廷大军忽然杀到,老营兴国州那边,肯定是必败无疑了,此时此刻,孤军无援的他们好像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去找六将军来。”李定国道。   “是。”   ……   很快,刘文秀就上了城楼,来到李定国面前。   李定国不隐瞒,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刘文秀听的脸色发白。   “隆武亲到,湖广之地,怕已经是容不下我献营了。”   “官军骑兵来的更是突然,义父那边难以防备,如果没有意外,此时必然已经是大败。”   “而朝廷的大兵,距离通山也应该没有多远了,是走是留,我们必须立刻做一个抉择。”   “刘志所为,必是义父的命令,以义父的心性,必不会饶我。老营……我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我决定留在通山。”   李定国的声音和表情都无比平静,他静静地看着刘文秀,就好像是在诉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又或者是在做一个非常简单的决定。   刘文秀并不是太惊讶,就好像是早有预料,低头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头,望向李定国:“那个唐公公,应该就是在咸宁走脱的那个小太监吧?当日就有谣言,说他是被饼妹放走的,今日一看,真是如此啊,由此可知,饼妹和朝廷的关系,当真不一般,而义父对此早有预料,此次出征前,他对我有过密令。说,但是你有异心,就要我立刻杀了你!”   李定国一点都不吃惊,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目光平静的望着刘文秀:“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刘文秀的手,慢慢摸向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却依然看着李定国。   李定国也看着他,双手却依然负在背后。   ……   城墙下。   李定国和刘文秀的人各站一边,相互而望,看似平静,但其间却奔涌着暗流,每个人的右手手指都不由摸着腰间的刀柄——但是上面谈不拢,拂袖而去,或者是打将起来,那么下面的他们就会立刻拔刀,厮杀成一片。   ……   城楼上。   刘文秀的手碰到了刀,但却没有握住刀柄,而是一个转弯,顺手将腰刀摘下下来,双手捧着,叹息的说道:“但我何能下手啊?你我多年兄弟,情同手足,我宁愿杀了自己,也不敢向四哥你动刀。不瞒四哥你,整个献营之中,我最信的就是你,我相信你做的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百般思索,不得不的结果。常理,我义无反顾,应该立刻跟随,但我心中放不下的却是义父,义父虽然暴虐,杀人如麻,但对我等却是不错,现在他在兴国州大败,正是危急之时,我们此时背他,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李定国静静不说话,他知道,刘文秀看似没有什么心机,但其实却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何去何从,刘文秀相信已经仔细思索过,并有了决定,不用他多说。   刘文秀抬头,深深望着李定国:“如果我们现在就降,官军全部奔向兴国州,义父怕是难以逃生,养育这么多年,最后时候,我们总得拉他一把不是?就算尽最后的一点情谊吧。”   说到这,刘文秀眼中泛起了泪光,然后他忽然跪在了地上,捧着刀:“所以文秀恳请四哥,再等两天,哪怕一天也好,给义父留一点时间,到时,文秀必跟随四哥,死不回旋!”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天子威仪   ……   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当刘文秀说完,李定国还是微微激动,他伸手将刘文秀扶起来,肃然道:“好,就如你所说!”   刘文秀擦一把泪,收了刀:“还有四哥,朝廷能不能容我们,会不会秋后算账,你能向兄弟们保证吗?不然就算我跟你,城中兄弟怕也不会跟!”   李定国肃然:“我辈诚心归顺,从此走大路,行大事,朝廷没有刁难的道理,何况今上隆武帝颇为英明,我以为,我等不必为此事担心。”   刘文秀却还有疑虑:“但就怕奸人进献谗言啊。我们从陕西一路走来,走到哪,杀到哪,白骨累累,更不用说,我们更跟着义父,掘了朱家的凤阳皇陵,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朝廷,真的能放过我们吗?”   “是啊,我们杀人太多了。”   李定国脸色黯然:“双手沾满鲜血,贪官污吏没杀多少?无辜的百姓却是无以计数,这不是我的本意啊。男子汉大丈夫,当战死边疆,马革裹尸,屠戮老百姓算什么英雄?何况以现在的局面看,我献营已经完全没有反转的可能,不投降,兄弟们都死路一条,我带着他们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去死啊。”   “崇祯十一年,义父降过朝廷一次,朝廷虽然有疑虑,对我献营大加监视,但却并没有追究我们当年挖掘皇陵之罪,义父也得了一个副总兵,若非义父又反,说不得就没有今日的这些事情了。所以我以为,但是我等真心归顺,无欲无求,朝廷必不会无故降罪,退一步讲,纵使有奸佞谗言,你我身死,但城中的兄弟终可以保全。”   说到最后,李定国更加坚定。   刘文秀这才微微点头。   李定国道:“我意,将通山县令和县丞都放了,令他们向朝廷传话,也将城中情况告知朝廷,令朝廷知道,我们无意劫掠百姓,留在通山,不过是要等朝廷的旨意。”   刘文秀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李定国望向城外:“据那个唐公公说,隆武不日就会到咸宁,说不得我们能见上他一面呢。”   ……   ……   城墙下。   当看见李定国和刘文秀抱在一起,达成协议之后,两边的人都是暗暗松口气。   如此,事就成了。   ……   次日清晨,官军骑兵的前锋探哨出现在通山周围,李定国令人放了县令和县丞,准他们自由离去。   中午,官军骑兵渐多,看旗号,乃是三千营虎大威的人马。一度,虎大威只带三十骑在城下挑战,试图要诱骗李定国出城迎战,无果之后,就收起兵马,专心等待后续的步兵。   晚间,开始有朝廷步兵赶到。   而这时,通山县令县丞的“传话”已经传了开来,众人都知道,城中李定国和刘文秀有投诚之意,只不过现场都是武将,最高的文衔不过一个七品,无法对李定国和刘文秀做出什么保证,于是一边往通山聚兵,一边快马向隆武帝禀报。   “通山小城,城中流贼已经是瓮中之鳖,穷途末路,此时投降,怕未必是真心啊~~”   “不然,李定国刘文秀占据通山县,已经四五日了,这四五日间,不曾掠夺百姓,对县令县丞也多有祐护,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形势所逼,而是进城之时就做了决定。”   “理是此理,但献贼狡诈,屡次反叛朝廷,对他手下的义子,不可不防。以我之见,不如一举剿灭,永除后患!”   武昌,知府和兵备道正在商议。   脚步声急促。   “大人,陛下传旨,要亲到通山县!”   “啊?”   ……   通山县。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黄尘踏起,一大彪的骑兵顺着官道疾驰而来。   “来了,快,快迎驾~~”   官道边,正在等候的官员和将领急忙肃立迎接。   全身甲胄,雄健威武的武襄左右卫在前开路,近前的锦衣卫穿着皮甲,挎着绣春刀,护卫着中间那一辆天下独有的四轮大马车,滚滚而来。   ……   通山城头。   “万岁,万岁~~”   城外忽然掀起的巨大呼喊,以及滚滚而来的众多旗帜,震动了守城士兵,他们急报李定国。   李定国和刘文秀急急奔上城楼。   “是皇帝,”刘文秀脸色有点红,又有点白,似是激动,又似是不安:“隆武来了。”   李定国却平静,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城外,声音坚定的说出两个字:“开城!”   ……   嘎嘎嘎~~   通山城门开了。   李定国一身常服,不置武器,不骑马,亲自挑着白旗,率领刘文秀等人鱼贯而出。   ——和李定国一样,所有人都是没有武器没有甲胄。   “哒哒哒哒~~”   马蹄滚滚,大队官军骑兵迎了上来,到了前方,一分为二,于他们两边列阵,弓上弦刀出鞘,目光紧紧盯着他们,但是他们有所妄动,立刻就会将他们围杀。   面对杀气腾腾的官军大兵,刀枪闪烁,李定国身后的部下都有点色变,担心官军忽然一个暴动,将他们全部击杀,李定国却是面色不变,他将白旗交给身边看的窦名望,从刘文秀手中接过早就写好的降书,双手捧着,跪在地上。   刘文秀他们也都跪下了,呼啦啦的在城门前跪成一片。   ——李定国的投降不如以往,就明末来说,流贼归降朝廷,一般都是双方使者往来密集联络,提出条件,甚至朝廷的主官会亲到流贼营中,以大义劝说。如南明时候的堵胤锡,一人独入十万闯营之中,不惧刀剑,将生死置之度外,陈说天运、人心、兴废递变,更谕以忠义,又酾酒为誓,声泪痛激,说的李过惭愧大哭,愿意以大军归顺南明。   但这一次,双方却没有什么使者往来,李定国放出通山县令县丞,以示心意之后,就紧闭四门,令城下的虎大威十分不解,若非唐亮对虎大威有所叮嘱,令他知道,陛下对李定国有所意念,一定要劝降,以他的急性子说不得就会带兵攻城了。   现在,陛下到来,李定国立刻开城投降,没有提任何条件。   “哒哒哒哒~~”   一骑来到李定国面前,全身甲胄,红缨耀眼,脸庞却是甚是年轻,原来正是中军官李来亨。   李来亨问:“可是李定国?”   “正是罪民。”李定国答。   李来亨认真的看他一眼,又看刘文秀:“刘文秀?”   “是罪民。”刘文秀回。   李来亨点头,提高声音:“陛下有旨,宣李定国刘文秀觐见,你们两,随我来。”   “遵旨。”   李定国站起来,面色从容,刘文秀却有点不安,擦擦头上的汗,将白旗交给身边人,小步跟在李定国身后,往大军旗帜最多、兵马最盛之处走去。   一路,见到京营步兵大军甲胄明亮,鸟铳长枪众多,军士雄健威武,如山如岳,刘文秀心中震撼,心说怪不得羊楼镇会大败,京营战力,比之左良玉马士英之流,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啊。他头也不敢抬,跟在李定国身后,小心前进,直到李定国停住脚步,他才猛然警醒,于是急忙也停住,随即,又跟着李定国一起跪下,口中喊:“罪民刘文秀(李定国)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也就在跪拜的那一刹那,刘文秀用眼角偷瞄,他看到在他们前方五十步的地方,立着黄罗盖伞,盖伞周边,很多穿着皮甲的锦衣卫正挎刀而立,中间是几个绯袍大员簇拥着一个坐在椅子里、金盔金甲的贵人,贵人身边还立着一个手捧拂尘的蟒袍太监。   因为距离远,他看不到贵人的面目,但却已经能感受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强大威势了。   这就是大明皇帝啊。   没有回应。   周围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们。   刘文秀拜伏在地,大气不敢喘。   终于,耳中听见一个清朗年轻的声音传来:“李定国,刘文秀,你们抬起头来。”   刘文秀随着李定国慢慢抬头。   但目光依然不敢直视前方,只敢看着眼前的地面。   “李定国,朕的大军早就到通山城下,你为什么现在才降?你莫不是想要为张献忠争取脱逃的时间?”那个年轻清朗的声音忽然又严厉。   刘文秀听的心头一跳,额头立刻冒出冷汗,他的用意,皇帝居然是猜到了!   但李定国却还能冷静,他缓缓回答:“回陛下,张献忠虽然罪孽深重,杀人如麻,但罪民毕竟是他十几年的义子,割袍断义,大义灭亲,整理部下,终归是需要一点的时间。请降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什么张献忠,是为献贼!”   一个声音严斥。   不是隆武帝,乃是军机陈奇瑜。   李定国和刘文秀急忙拜倒。   “口舌之误,朕不会降罪的。”年轻清朗的声音又飘来:“朕要的是你们的心,今日归顺,但是你们能悔过前罪,忠心做事,不负朝廷,朕也绝不会负你们!”   李定国和刘文秀急忙又叩首。   ……   简单几句话,觐见结束,李定国和刘文秀都被带离。   当走出禁围五百步之后,带着他们的李来亨向李定国说道:“陛下特令我传话给你:令妹高烧已退,现在已经安全了,不过伤势依然极重,仍需要进一步的治疗,陛下已经选派了军中最好的女医为令妹医治,请你不必忧心。”   李定国眼露欣慰,向着黄罗盖伞所在的地方,抱拳深躬:“谢陛下~~”   ……   其实,就朱慈烺的内心来说,他本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和李定国的见面的,就他的本心来说,他真想坐下来,和这一位抗清英雄,促膝长谈,以增强彼此的了解,听一听李定国对辽东之策的看法。   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选择公事公办,用皇帝对一个归顺流贼将领应有的正常态度,对待李定国。   这其中的原因,一来,李定国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流贼将领,手下兵马不过两千,身为皇帝,他亲到通山县,已经令群臣惊异不已了,如果他再对李定国有什么特殊待遇,必然会惹起内外的非议,说不得会为李定国惹来不必要的嫉妒和麻烦,继而乱了李定国的本心和朱慈烺心中的用人之策。   第二,李定国虽然归降了,但张献忠还在,虽然历史上李定国是一个忠义汉子,既然降了,就应该不会再走回头路,但朱慈烺还是不敢大意,毕竟史书并不能写尽人心。   因此,他决定先降低对李定国的期望,压下对英才的使用之心,先对李定国冷遇、冷藏、观察一段时间,以确定李定国的忠心以及他的战术战略能力,是否真如历史记载的那般可靠,然后他才可以放心使用。   于是,今天的见面才会如此的简短和行礼如仪。   ……   皇帝召见之后,两位军机大臣以及湖广官员对李定国和刘文秀进行了询问。   “宁宇,以你之见,献贼会往哪里流窜呢?”   李定国字宁宇。   若说了解张献忠,天底下最属他的几个义子了,而这几个义子中,李定国最会用兵。因此,军机高斗枢将李定国和刘文秀叫到身边,询问他们对张献忠去向的看法。   李定国回道:“兴国州南面是富水,过了富水,即是太平山山脉,如果逃脱,献贼自然是要往太平山山脉跑。”   “然太平山太大了,地理形势十分险要,有望不尽的千山万壑,林木更是茂密,朝廷大兵虽然多,但却不能保证搜到每一寸的地皮,献贼又极善于伪装和隐藏,一旦被他逃脱,如之奈何?”高斗枢盯着李定国。   李定国早有预料,抱拳:“罪民愿为向导。”   “好!”   高斗枢站起来:“若是能擒获献贼,本官必上疏陛下,以为你首功!”   ……   太平山。   太平山和九宫山都位在江西和湖广边界,同属幕阜山脉,几万年以来,他们分割东西,是为江西和湖广分界的天然地理标志。又因地势险要,林木茂密,有瘴气弥漫,东西难以穿越,山中多有才狼虎豹,因此人迹罕至,即便是在明末这个天下大乱,无以为食的时代,也很少有人往这里来。   但大明隆武元年的五月初,山中树木晃动,却是有一支兵马在山间扎营了……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张献忠之死(一)   说是扎营,其实就是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或者是寻觅山间的溪水,疯狂猛喝,一眼望过去,这队兵马衣衫褴褛,战马加起来不过三四匹,人数不过三四百,一个个疲惫不堪,眼神惶恐,很多人饿的已经抬不起脚,连兵器都没有,俨然已经快要接近崩溃了。   “娘求的,废物一个,什么都做不好,滚!”   唯一的一顶还算完好的帐篷里,传出了张献忠的嘶吼。   周边的人,一个个都吓的噤若寒蝉。   八大王又发怒了,看来十三将军刘志又要倒霉了……这段时间,八大王动辄发怒,而每次倒霉的都是十三将军,不是被马鞭抽,就是被一脚踹倒,半天爬不起来。   很快,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左脸有深深地一个手掌印。   但却不是刘志,而是孙可望。   原来,八大王不但是暴怒了,而且还掌掴了孙可望!   众人都是心惊。   八大王这是疯了吗?   连大将军都打了?   最近这三五天,感觉八大王性情忽然大变,除了对十三将军刘志不满,认为刘志没有办好差事,以至于走了李湘云并造成兴国州大败之外,原本能在他面前说上话、被他倚为臂膀的长子孙可望,今日居然也被他劈头盖脸的痛骂,而且还动了手。   只因为四将军和六将军投降了朝廷吗?   李定国和刘文秀归顺朝廷,对献营上下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之前,献营虽然不止一次的接近全军覆没,最惨时候只剩下十几个人,张献忠不得不投靠李自成,以仰人鼻息,但献营大将,尤其是一众义子们,却没有一人投靠朝廷,他们对张献忠忠心耿耿,不论多么困难,都始终跟在张献忠身边。   但现在,最得张献忠信任和器重,常常被张献忠委以重任的老四李定国,居然是投降了朝廷。   消息传来,献营上下都不敢相信。   更不用说,在四将军李定国之外,还有六将军刘文秀,如果说四将军最会用兵,那么,六将军刘文秀对张献忠是最为忠心的,九宫山的时候,若不是刘文秀拼死护卫,八大王张献忠说不定当时就被官军逮到了。   但现在,六将军居然跟着四将军一起投靠了朝廷,消息传来,如何不令人惊骇?   与之相比,兴国州惨败的巨大震撼,反倒是被压过去了。   “你们十几个,到山中搜粮,捕猎!”   孙可望脸色煞白的下令。   军士们都以为八大王是因为兴国州的惨败,以及四将军六将军的背叛,才会变的如此愤怒,以致于无法控制情绪,但身为最高机密接触者的孙可望却明白,义父无法抑制的愤怒,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两件,而是因为三天前忽然得到的另一个消息。   陕西的李自成,死了。   被两个老农打死,尸体和首级都被运到西安,悬于城楼之上示众……   在这之前,张献忠虽然对兴国州的惨败,李湘云的逃离,以及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背叛痛恨不已,每日里咬牙切齿,声嘶力竭的诅咒,要将这几个叛徒碎尸万段,动辄就鞭打刘志,不过总体情绪仍然可以控制,大军进退,往哪里转进,都还在他的掌握中,但自从三天前,李自成身死的消息忽然传来之后,张献忠的情绪一下就无法控制了,变的更加暴躁、狂怒,嘴里日夜不停的咒骂,对于大军的转进,如何跳出官军的包围圈,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清晰了。   摸了摸被掌掴的脸,孙可望心中惶恐,暗想,义父已经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刚才更差点要拔刀,再继续下去,该如何是好?   ……   帐中。   张献忠依然在狂怒。   “李自成,你这个银样镴枪头,废物~~~”   “两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们不可~~”   张献忠抓着大胡子,来回踱步,嘴里咬牙切齿的在念叨。   说实话。曾经有一段时间,张献忠恨死李自成了,或者是极度嫉妒,恨不得李自成立刻就死了,因此当开封战败的消息出来,他颇为幸灾乐祸,认为你李自成不过尔尔,居然能被一个黄口小儿打败,看起来你也没有什么大的实力,你能占据中原,不过就是运气好,现在你的运气过去了,这天下,该是我老张的了。   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李自成在河南陕西边境再败,元气大伤,退回陕西,而朝廷官军在朱家太子的带领下,连续两次击退建虏的入塞,各地官军渐渐有所振作之后,张献忠的心思就慢慢改变了,他渐渐明白,不是李自成无能,而是官军已经改变,因此,虽然他知道他和李自成谁也看不上谁,谁都想要吞了谁,但就眼下的局面看,他们两人还真是孟不能离焦,焦不能离孟,就好像一个板凳的两个腿子,任何一条折断,另一条都难保。   所以,张献忠开始收起幸灾乐祸的心思,开始挂念关心李自成的情况了,心里暗暗希望李自成能东山再起,在陕西再杀出一片天地来,如此,他在湖广的压力就会大大减少,入川就有可能会成功,但万万没有想到啊,李自成竟然是死了。不但死的这么快,而是死的毫无价值,居然是这被两个农民给铲死的,不但没有影响到陕西的局势,威胁到西安,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李自成,废物啊。   一时,痛苦,沮丧,惶恐,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孤独无助……各种各样的悲观情绪涌上张献忠的心头,他仿佛能感觉到,套死李自成的那一根绞索,正慢慢向他套来,在没有了李自成的策应,左梦庚也完蛋的情况下,朝廷数十万的大军只剩下他张献忠这最后一个目标,偏偏这时他又众叛亲离,老四老六这两个无耻的小崽子背叛了他,身边的兵马也越来越少,只短短三天就少了一半,照这样下去,终究是要灭亡。   难道上天要绝我张献忠了吗?   “娘求的,额老张不服,隆武,有本事你现在就来取额的首级!”   张献忠忽然拔出刀来,凌空乱砍,口中声嘶力竭,咬牙切齿。   帐外的人都听的胆战心惊,没有人敢靠近。   ……   孙可望正猫在一个树窝里休息,自从十四岁那年跟随张献忠以来,到今日已经快要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间,他经历了很多,从最初的一个小孩,慢慢变成了张献忠倚仗的臂膀,因为小时候读过私塾,还差点考中秀才,孙可望识文断字的能力,在献营的老人之中是首屈一指,这也是他能得到张献忠器重的原因。   到后来,整儿献营的军需供应、各种后勤补给的统计和筹划,都由他负责,正是因为有他辛勤的工作,多方筹备,献营才能一次又一次的从逆境走出,不论张献忠的亲战,还是李定国的奇袭,都离不开他幕后的操劳,但可惜的是,他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在张献忠心中,最看重的是李定国,而不是他。   这让他不忿。   当老四带着老六投降朝廷的消息传来后,他表面震惊,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看见没有?老四果然是有异心的,义父,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吧,这么多年,你一直信任他,其实都是瞎了眼!对你真正忠心,你最应该倚仗的,应该是我呀!   不过短暂的快意之后,孙可望也迅速感觉了灭亡的彷徨和恐惧,尤其是当李自成身死的消息传来,张献忠心态大变之后,那一种彷徨和恐惧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完了,这天下只剩下我们这最后的流贼了。   这绵延的大山,我还能走出去吗?   官军围捕甚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追到,过了今夜,又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孙可望心中发冷,对前途越发悲观,但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他还是睡着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有人推自己。   啊,难道是官兵来了?   心中大吃一惊,在睁眼的同时,右手本能的去抓放在身侧的刀柄。不过当见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蜡黄的、面无表情的脸之后,他一下就轻松了,收回抓刀的手,全身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的说道:“老十三啊……”   “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刘志压着声音道。   此时正是黄昏,外出围猎的十几个人已经回来了,虽然所获不多,只有几只兔子几只山鸡,还摘了一大包的蘑菇和山果,远不够这两百多人果腹,但终究是有吃的了,整个营地掀起欢腾,随即烧火造饭,营地一阵忙碌。   而这时,刘志却来见孙可望。   落日的余晖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鞭痕清楚可见,额头还有一个肿包,那都是这些天他被张献忠鞭打乱踢而来的。   不过刘志的目光里并不见怨恨,他表情始终阴沉,令他看不到他的内心。   “什么事呀?”孙可望坐起来。   刘志没说话,只用目光指了指远处。   孙可望明白了,刘志是有密事,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和他单独说。   孙可望思谋了一下,目光本能的回望了一眼张献忠帐篷所在的方向,然后点头:“走!”   两人站起身,往林子的深处走去。   刘志的亲信金忌九和孙可望的两个亲兵跟随,到走出百十步,离营地远了,三人便站住脚步,于周围警戒。   而此时,刘志和孙可望已经开始密谈。   ……   “你说什么?”听刘志说完,孙可望一脸惊骇,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对他来说,刘志所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怎么可以,他又怎么敢?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不那么做啊。   刘志却非常平静,蜡黄脸毫无表情,他看着孙可望,将自己刚才的话,无比冷静的再重复一遍:“我说,义父已经疯了,当不得我献营的主了,继续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得死,不死在官军死中,也得死在他手中。我已经反复想过很多次了,能救我和营中兄弟的人,只有大哥你!从今日起,我刘志唯大哥你马首是瞻,但是大哥你有命令,不论是做什么,我都死命相随!若有一字违背,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说着,刘志就跪了下去,向孙可望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你胡说什么,你是疯了吗!”   孙可望急的跺脚,脸色惊骇而扭曲。   刘志说的隐晦,但意思却是明白,那就是刘志要拥他为献营之主,取代张献忠!   ——在张献忠身边这么多年,孙可望对张献忠的暴虐和狰狞,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在张献忠的威压下,献营上下,很多人都像奴隶一样的臣服着,对张献忠的命令,从不敢有二意,若是站起来反抗,不要说别人,就是他自己也没有那样的胆子。   就像是一座山,死死压在孙可望和一众献营将领的心头,又像是一尊神,张献忠已经成了献营上下的信仰,谁也不敢不听,更不敢反抗,除非是张献忠死了,否则他们是绝不敢有妄想的。   因此,虽然献营已经是危在旦夕,虽然刚才的那一个掌掴,令孙可望羞愤无比,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但他依然不敢有其他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他不会成功。   可没有想到,刘志居然提出了如此大胆、想要颠覆张献忠的想法。   刘志不想活了吗?   又或者是疯了?   孙可望惊骇。   但从刘志脸上的斑斑鞭痕和阴冷的目光里,他却又看出了其间的决心。   是啊,他被张献忠掌掴了一下,都感觉羞愤,何况天天被鞭打的刘志呢?   是人都有脾气,刘志有此想法,倒也正常……   而在这一瞬间,孙可望心中忽然也是一动。   ——说到个人的野心,孙可望其实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性格,他一直都想要建一番功业,在内心里,更以张献忠的接班人自居,也因此,他才处处看不惯李定国,私下里给李定国使绊子,担心的就是被李定国所取代。   而现在,在李定国和刘文秀归顺朝廷之后,就只有他和刘志两个人跟在张献忠身边了,两人各有心腹,如果刘志愿意拥他为主,两人合力,取代张献忠,是完全有可能的……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张献忠之死(二)   想到献营之主的身份,孙可望的血就有一点热。   虽然献营已经大变,只剩下三百人不到,在官军的合围之下,已经是危在旦夕,但众人之首,可以随意发号施令,拥有权柄的巨大诱惑,还是令他心动。   ——对别人来说,献营之主,不过就是一个流贼头,但对身在献营十几年,几次打散,又几次再起的孙可望来说,却是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这是他一生的所在,一生的追求,也是他一生的禁锢——但是献营在,张献忠在,他就无法摆脱。   除非他能成为献营之主。   而在献营之主的诱惑之外,   还有一笔大财富在孙可望心中蠢蠢欲动。   当初在岳州败逃之时,除了少部分的精锐之外,孙可望也将张献忠从武昌等地搜刮和楚王府里缴获的两百多麻袋的金银财宝,全部都用骡马驮走,后来在山中逃亡不便,便悄悄找一个地点埋了,其间机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后来和张献忠汇合,孙可望不敢隐瞒,全部告知,张献忠对此颇为欣赏,严令他将知道地点的人全部处决,到今日为止,除了他和张献忠,再没有人知道财宝埋藏的地点,连李定国刘文秀都不知情。   前些日,李定国提议渡过长江、西进洪湖监利、经略荆州府之时,张献忠只所以没有同意,其实也有这个原因,那就是张献忠想要找寻时机、取出财宝,继而用这批金银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如果张献忠死了,那这一批财宝的埋藏地点,就只有他孙可望一个人知道了。   那一来,即便事败,他也可以隐姓埋名,做一个富家翁。   孙可望心思急转。   “大哥,张献忠鞭打我也就罢了,谁让我是后来的,也没有立过什么功绩?但献营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我献营的中流砥柱,为我献营劳苦功高,若没有你的筹划和辛勤,献营早就被朝廷剿灭了。可张献忠不但不重用,反而当众凌辱你,不说我,很多弟兄们也都是为你不平,今日那一巴掌,我宁愿是掴在我的脸上,而不是大哥你的身上啊……”   刘志又拜了一下,哭道。   “住嘴!”听到掌掴两字,孙可望好像又感受到了当时的巨大羞辱,他猛地握住刀柄,狠狠瞪着刘志:“义父教训我,那乃是应该的,你再敢挑拨离间,我一刀宰了你!”   刘志的蜡黄脸满是叹息,忽然,他“呛啷”一声的拔出了腰刀,仍旧跪在地上,倒转刀柄,递给孙可望,目光直望孙可望,坚定说道:“大哥,我一个瘸子,有什么好挑拨的?既如此,就请大哥杀了我吧!”   “恩?”孙可望瞪眼。   “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了。”刘志脸色惨白:“大哥,今日我既然掏心窝子和你说这些话,就已经是斩断了所有的退路,我和张献忠,只能活一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果大哥不愿意救我和营中的兄弟,我也没有可说的,就请大哥立刻杀了我吧,我宁死于大哥的刀下,我也绝不死在张献忠的鞭下!”   说到最后,刘志居然是流出了眼泪,哭的稀里糊涂。   “好啊!”   孙可望没有接刘志的刀,也没有为刘志的眼泪所动,他猛地拔出了自己的腰刀,蹭的一下横在刘志的脖子上,咬牙切齿的瞪眼:“那我就宰了你这个口是心非,挑拨离间之徒!”   虽然心中已经很是意动,但表面上孙可望依然是惊骇和愤怒,眼神里都是杀机。   虽然不比艾能奇刘文秀那样的猛将,但毕竟多年的流贼,孙可望的杀气也是相当足的。   刘志却是不惧,他像是看出了孙可望的意动和“色厉内荏”,泪流满面的回道:“大哥,张献忠糊涂昏庸,已经不配为我献营之主,继续下去,我们必然全军覆没,我这么做,不止是为了自己,更是全营上下的兄弟啊!但是你同意,不需要你动手,我亲自操刀,绝不给张献忠机会……”   听完此话,孙可望心跳的更是厉害了。   ——他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就是想不出怎么处置张献忠,以张献忠在营中的“声威”,全营上下,怕是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出手,但现在,刘志却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   ——如果刘志成功了,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就是献营之主,不论继续流窜,还是投降朝廷,都有荣华,即便是失败了,我也可以推的干净,假装不知情,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刘志的身上……   “义父待我等恩重如山,岂可以弑他?营中兄弟,不会放过你的!”孙可望咬牙。   “现在营中兄弟,三分之一为大哥和我的心腹,三分之一旁观,另外三分之一为张献忠的人,只要张献忠一死,群龙无首,他们谁敢和大哥您作对?再者,张献忠喜怒无常,暴虐成性,这些日子,不止是我,很多兄弟都无故遭了他的鞭子,更有人被他斩去手臂,每个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心中里都盼望着大哥你能出头,不然下一个倒霉的可能就是他们呢。大哥,下决心吧,不劳你动手,我就可以替你解决了张献忠,到时我再振臂一呼,大家一定会跟随于你!”刘志说的肯定。   “……闭嘴,我是不会背弃义父的!”   “唉!”   刘志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就如此,就请大哥动手吧。”   孙可望却不能动手,他瞪着刘志,眼神里的凶光渐渐褪去,不知不觉,他手中的刀,也已经是慢慢地放了下来。随即长叹一声:“兄弟的意思……我明白,但他毕竟是我们的义父,你走吧,念在你我兄弟的份上,这件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绝不会和他人说……”   说完,他还刀入鞘。   “义父又如何?张献忠何曾当我们是他儿子?有一日没有了粮食,他毫不犹豫的会烹了我们!”   刘志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匕,目光狡诈凶狠:“他不仁,我们又何必义?大哥,我这里有一把吹毛断刃的利器,杀人不费吹灰之力,张献忠今夜一定会喝醉,只要大哥你稍给我配合,割下张献忠的脑袋,解放大家,不费吹灰之力!”   孙可望不说话,但双眼里的野心之火,却渐渐压制不住,开始急速燃烧起来。   连“解放”两字的歧义,都没有听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黑沉沉地树叶之下,两人小声商议,风吹过,不远处的腐叶烂草之中,一条毒蛇被惊动,嗖的一声蹿了出来,随即又不见了踪影。   ……   夜晚。   暴躁了一天的张献忠早早就休息了,站在他的大帐外,清楚听到他如雷的鼾声。   孙可望裹着一件破风衣,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山中夜寒,很多人都被冻的瑟瑟发抖,此时正围聚在篝火边取暖,虽然明知道篝火有可能会引来官军,但不点篝火就会被冻死,不得已之下,孙可望还是默许了篝火的存在。   前后巡视了一圈,最后,孙可望来到了张献忠的大帐外,听到帐中那如雷的鼾声之后,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张献忠果然已经是醉了,军中虽然没有了粮草,但酒袋却还有几个,足够张献忠再大醉一场。   醉的好啊。   孙可望没有进帐,而是温言唤过站在帐前左右的张献忠的四个亲兵,以暗夜寒冷的命令,奖他们到篝火边暖和一会去。   如果是旁人命令,这四个亲兵肯定是不敢离开的,但面对孙可望的命令,他们很乐意的听从了。   孙可望又取出随身的酒袋,一人一口给他们暖身子,四人更是感激,喝完了酒袋之后,四人彻底放松,先是盘坐,继而蜷缩在篝火边睡着了,这么多天,不说流窜逃命的艰难,只说吃糠咽菜,每日不得饱的疲惫,就令他们很难坚持。   ……   大约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营地里篝火渐渐熄灭,鼾声一片。   负责下半夜巡营的刘志这时却是醒了过来,他披了风衣,跨上腰刀,带了金忌九和另外两个亲兵,一瘸一拐往张献忠的大帐而来。   ——帐门前没有人,四个亲兵蜷缩在不远处的篝火余烬边,已经是睡着了。   刘志面无表情的环视一圈,向金忌九点点头,然后掀起帘子,带着金忌九轻步进入了张献忠的帐篷中。   随行的两个亲兵则是一左一右守在帐前。   篝火的余光照着他们两人的脸,感觉两人非常紧张,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夜这么冷,他们两人的额头上,居然有细密的汗珠。   远处,有几个人也在黑暗里冒汗,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张献忠的帐篷,当刘志带着金忌九进入之后,站在最前那人,紧张的已经是满脸冷汗,右手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刀柄。   正是孙可望。   他今夜的任务就是支开帐前的那四个亲兵,剩下的事,就由刘志处置了。   但是成功,刘志会点起火把以为信号,并叫起众人,宣布张献忠的死讯,斩杀张献忠的死忠,随后跪在他面前,拥他为献营之主——这中间,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默许就可以,刘志承担最大的风险。在张献忠已死,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人敢反抗他和刘志,他可以顺利的成为献营之主,而刘志则是献营之副。   这是孙可望和刘志商议好的计划。   不过在孙可望的心中,却有另一个不同的计划。   ——杀了张献忠,刘志振臂一呼,大家就能拥他为献营之主,虽然有一定的可行性,甚至是一定能达成,但孙可望的思谋却非常深远,他认为,以这种方法夺取献营,不但有一定风险,而且会被兄弟们看不起,身边又多了刘志这么一个拥立有功的大军头,倒不如趁刘志杀死张献忠之后,以为张献忠报仇的名义,直接杀了刘志,为张献忠报仇,如此,他就更能名正言顺的成为献营之主,接下来,不管是投降朝廷还是继续流窜,他都有完全的自主。   ……   此时,望着刘志和金忌九按照计划走入张献忠帐中,孙可望紧张的快要窒息了。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张献忠的帐篷。虽然离的远,夜色更是漆黑,但他拼了命的想要探知到帐篷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以及飘出的任何气味。   时间仿佛已经停止。   过了很久,一个人影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随后点燃了帐前的两支火把。   火光亮了起来。   见到约定的信号,孙可望心脏狂跳,惊喜的几乎要跳起来。   得手了,张献忠死了!   但孙可望强力控制住了自己向前迈步的冲动,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是要冷静,他目光死死盯着大帐,等事情进一步的明朗——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是他的行动方略,除非是确定刘志得手,否则他是不会轻易现身的,以免行动失败,被刘志殃及。   忽然的,一个人影从帐篷下面钻了出来,继而一边奔跑,一边惊慌的呼喊:“不好了,大王死了,大王被杀了~~~”   孙可望立刻听出,呼喊之人乃是小三子,小三子乃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在仓惶逃命,所有女眷都丢失之后,原本只是为张献忠端水送尿的小三子,就成了给张献忠暖被窝的人,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威胁,刘志和金忌九两个人进帐,应该轻松解决他的,怎么会让他跑出来?   但不敢怎样,张献忠已经是死了,时机已经是到了。   “砰!”   这时,就看见守在帐前的金忌九气急败坏的张开弓箭,对着大喊大叫的小三子就是一箭。   小三子应声倒地。   “走!”   这一刻,孙可望再没有犹豫和怀疑,他猛的一声喝令,大步向张献忠的大帐奔去。   在他身后,早已经准备妥当,全身披挂的五十个多个亲兵各持武器,立刻快步跟上。   而此时,小三子的呼喊已经惊动了整个营地,很多熟睡的贼兵都坐了起来,先是茫茫,继而一阵骚动。   什么,大王死了?   那四个脱岗的张献忠亲兵也被惊醒,见金忌九三人守在大王的帐篷门口,小三子被射死,又听到小三子临死前的呼喊,心知帐中出了大变,他们四人都是大惊,急忙跳起来,拔出长刀,想要冲进帐中查看情况,但却被金忌九挡住了。   “让开!”   “退下!”   “你们不想活了吗?”   “老子宰了你!”   “你敢?”   双方都是拔刀瞪眼……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张献忠之死(三)   就在张献忠的骑兵和金忌九刀剑相向,一触即发之时,孙可望带着手下的五十个亲兵冲了过来,口中高喊:“大将军有令,有官军奸细作乱,试图谋害大王,全营不得擅动,违者斩!”   孙可望在献营还是有相当威信的,他的命令一出,现场的骚动立刻就平息了不少。   孙可望箭步奔到了帐前。   守在帐前的张献忠亲兵和金忌九不敢阻拦,皆躬身放行。   孙可望直入帐中。   帐篷中。   血腥气弥漫。   一盏油灯如豆,光线极其昏暗。   进帐第一眼就看见刘志坐在一个马扎上,正气喘吁吁地在擦拭短刃上的鲜血。   而用杂草和棉被铺就的床榻上,鲜血咕咕,棉被下盖着一具尸体,但只露出了手脚,头脸却被蒙住了。   “大哥你可算是来了。”   见孙可望进帐,刘志立刻站起来,一脸期盼。   孙可望不理刘志,箭步冲上,一把掀开棉被。   这一刻,他所有的动作都是本能,根本不走脑子,他现在只想见到张献忠的尸体和脑袋。   棉被下却是有一具尸体,体型穿着都似张献忠,但却没有脑袋。   孙可望愣了一下,转头看刘志:“脑袋呢?”   “什么脑袋?谁的脑袋?”刘志一脸茫然。   孙可望惊怒,脱口而出:“当然是张献忠的脑袋!”   “你说义父啊,”刘志脸色忽然阴冷,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义父的脑袋,当然是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什么应该在的地方……”   孙可望大怒。   但一句话没有吼完,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不但刘志的动作表情不对,目光诡异,而且帐篷里的气息也不对,隐隐感觉,除了他和刘志之外,还有一人在呼吸。   孙可望脊梁柱登时就是一凉。   他猛的回头。   正看见一个人从旁边的箱子后,慢慢地坐了起来。   昏暗的油灯光照着那人的麻子脸,眉毛短粗,目光凶狠,一张血拼大口咬成了一条线,右手正使劲抓着颌下的大胡子,因为太过愤怒,就在起身之间,他已经是抓下了一大把。   正是张献忠。   而这时,刘志条件反射一般的跪下了,口中道:“义父您都听到了,儿子被他几番逼迫,实在没有办法……”   啊!   孙可望的三魂六魄,在这一刹那,已经全部被抽走了,手脚冰凉,像是忽然被人一下子扔到了冰窖下,整个人瞬间冻僵,脑子嗡嗡,眼神惊恐,膝盖一软,不由自主的就跪在了地上。   砰。   双膝着地,全身冷汗淋淋之时,孙可望也明白了一切。   他中了刘志的诡计了,今夜这就是一个套!   啊,好毒的计谋。   而张献忠凶狠愤怒的目光更是让他明白,张献忠已经进入了暴虐状态,他今夜绝对是没有好了,   “义父~~~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整件事情不是我,而是刘志这个奸贼策划的啊。他才会罪魁祸首啊,他怂恿我,利用我,他主动和我说,要替我杀了你,然后推我为献营之主,我一时糊涂,竟然没有能经起他的诱惑……”   孙可望猛烈叩头,痛悔捶胸的大哭,并将黄昏时候的真相,一字一句的都告诉张献忠。   这中间,刘志丝毫不阻止,只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扶着张献忠在大椅子里坐了。   张献忠咬牙狞笑,他眼睛里的怒火,都快要把眉毛点燃了。   “义父,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刘志是一个奸贼,你万万不能相信他啊……”   孙可望青筋暴凸,仍然在拼命辩解,但越是辩解,他头上的冷汗就越是密集,心中也越是发凉,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辩解是无益的,刘志杀了人,却推他为献营之主,这种大公无私的行为,根本不是刘志的性子,只恨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竟然是相信了他,又或者并没有相信,他自己也做好了事后杀人灭口,除掉刘志的准备,但这一些他已经无法说出,更无法向张献忠解释——因为不管怎样,他终究是起了异心,而张献忠是一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对背弃他的人,从来都不会留情,从来都是残酷杀虐,即便对自己的干儿子也一样。   也因此,刘志才根本不解释,因为他知道暴怒中的张献忠是不会放过孙可望的。   “义父,儿子糊涂啊,儿子错了,求你饶了儿子这一次吧。”   孙可望不再解释,他砰砰磕头,撞的额头满是鲜血,又抡起手臂,啪啪的给自己来嘴巴,性命攸关,他丝毫不敢余力,十几下之后,他已经将自己打的满嘴是血……   此时,帐外的骚动已经迅速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八大王并没有死,今日的骚动是和孙可望有关,现在孙可望正在求饶,不知道八大王是不是会饶过他?   “哭完了没有?”   终于,张献忠狞笑着开口。   “义父,饶命啊……”   孙可望声音颤抖,全身冷汗像洗澡,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跪都跪不直了。   “娘求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子还真不敢相信,养这么大,居然是一个白眼狼。你想要杀了额,做额的位置是吧?来,给你刀,你杀了额!”   张献忠抓了身边的刀,当的一声,扔在孙可望面前。   “义父,”孙可望猛烈磕头不敢停,大哭道:“儿子怎么敢?是刘志这个奸贼害我啊。”   “孬种,给你刀你都不敢拿,还推到别人身上,你不但是白牙狼,还是一个废物!”   张献忠一声咆哮,猛的跳起来,一脚就将孙可望踹翻在地。   孙可望急忙再跪。   张献忠却又一脚将他踢一个筋斗,喝道:“你是什么脑子?老十三什么脑子,他能怂恿你,陷害你?如果你不愿意,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带着你的亲信们鬼鬼祟祟地躲在林子里?还不是想要摘老子的果子?又为什么没有见到老子的脑袋之后,会那么的失望和震惊?说明你真想要老子死啊。娘求的,你的表情老子都看在眼里,你当老子是傻吗?”   一连几问,憋的孙可望说不出话来。   张献忠转对刘志,怒道:“将这个白眼狼拖出去,挖心掏肺,剁碎了喂狗!想杀额,能杀额的人,还他娘的没有出生呢!”   “义父饶命啊,看在儿子跟随你多年的份上,你就饶了儿子吧~~”   听到此句,孙可望魂飞天外,整个人都软的跪不住了,他想要扑过去,抱住张献忠的小腿求饶,但因为太过惊恐,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最后竟然是坐不起来,而这时,已经有两个精悍之士冲了家里,一左一右,小鸡一般的将他拎起,往帐外拖。   “义父,饶命,饶命啊~~~”   孙可望已经是屎尿齐下,他拼命挣扎,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张献忠哭喊求饶。   但没有用。   相反,他的哭饶反倒是更加惹怒了张献忠,隐隐地,孙可望不再是孙可望,而是孙可望李定国和刘文秀三人的背叛复合体,对他们三人,张献忠是必杀的,张献忠跺脚,红着眼珠子,疯狂咆哮:“杀,杀,杀!叛逆都是祸害,一个也不能留,全给老子宰了!”   ……   孙可望被拖出帐外。   帐外的贼兵都是目瞪口呆,尤其是孙可望的五十个亲兵,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冷汗如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张献忠死了,那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一定是听从孙可望的命令,孙可望如何指示,他们就如何执行。但现在张献忠没有死,孙可望却是要死了,在张献忠的威压之下,他们没有人敢为孙可望求情,更没有人敢反抗,只能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听凭湖水的推波和后续的处置。   “刘志,你这个奸贼,我上了你的当了,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孙可望已经是彻底崩溃,被捆到大树上之后,他开始大哭,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刘志。   这一刻,他已经没有了献营大管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度,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惊恐怕死的样子,比山中被劫掠的穷户也强不了多少。   但很快,他就骂不出了,因为金忌九用一个布团堵住了他的嘴。   “孙可望谋害大王,罪不可恕。大王令,挖心掏肺,剁碎了喂狗!”   很快,营地里三百多不到四百人的贼兵,都被聚集起来,集中观看对孙可望行刑,火把也点了起来,熊熊火光之中,刘志跟随张献忠走出帐篷,在众人跪拜,起身之后,他大声宣布孙可望的罪行,将张献忠的命令,清楚传达。   行刑手撕开孙可望胸口的衣襟。   孙可望已经吓晕了,就在晕倒的前一刻,他看到“死去”的小三子就站在张献忠的身后,心中明白,今晚的这一切,除了那具无头和张献忠的愤怒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金忌九射向小三子的那一箭,一定是不带箭头的,小三子的惨叫倒地,不过就是为了吸引他带兵出现罢了。   如果李定国刘文秀,哪怕是王尚礼他们那些献营的老人在,遇到这种情况,是一定会站出来求情的,哪怕孙可望犯的是谋害张献忠的大罪,他们也会提出彻底调查,查明事情的真相,然后再处置孙可望,但可惜啊,所有人都不在了,唯一的一个刘志,是绝对不会为孙可望求情的。   ……   “行刑!”   金忌九一声命令。   刽子手一刀捅入孙可望的胸膛,在孙可望“呜呜呜”无声的惨叫和鲜血喷涌之中,双手扒开,一手探入,硬生生地将孙可望的心脏摘了出来……   啊~   孙可望瞪着眼珠,死不瞑目。   前世里,孙可望也算是枭雄,做到了秦王,最初经营贵州,为抗清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其后野心勃勃,控制朝廷,架空永历帝和南明群臣,害的忠良奔走,又不听李定国的劝说,不顾天下未定,大片江山还被满清控制的现实,执意想要做曹操,甚至有取而代之、自己坐天下的心思,最终落了一个众叛亲离、被李定国击败的下场。   这样也就罢了,但想不到他居然不顾廉耻的投降满清,被满清封了一个王,继而为满清出谋划策,甚至是主动当向导,只为了报复李定国以及和他作对的南明忠良。   这样的人,没有节气,更不知忠义,有的不过是野心和权欲罢了。   这一世,他没有折腾的机会。在这之前,他也还不能想到,有一日,他居然会被他一直鄙视、看不起的刘瘸子所算计,野心还没有来得及施展,就变成了一个被挖心掏肺的孤魂野鬼。   ……   “哈哈哈哈,死的好,死的好啊~~”   当孙可望的心肺被呈送到面前之后,张献忠哈哈大笑,双手抓起来,摔在地上,狠狠踩碎。随即环视众人:“这就是背叛老子的下场!”   众人都看的头皮发麻,脊梁柱一阵又一阵的发凉,所有人的眼神里都是恐惧。   只有刘志面无表情。   孙可望虽死,但对其部下的处置却是要继续,十几个可能知情的骨干全部被刘志抓了起来,刘志向张献忠如何处置?张献忠咬牙切齿的说道:“背叛我献营的崽子,一个也不能活,全他娘的给老子宰了!”   “是。”刘志脸色无情。   一声命令,孙可望的十几个亲信全部被斩杀,尸体人头血水,在营地前铺陈流淌……   天色大亮后,等待献营的是又一次的跋涉和逃离。   而经过一夜的愤怒和癫狂,张献忠好像渐渐冷静了下来,昏暗的晨光中,他望着被悬在树丫之上的那颗首级,表情和眼神已经不似半夜时那么愤怒,隐隐地,甚至透出了一丝后海。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老十三刘志会接替孙可望,成为献营的大管家,毕竟,现在献营已经没有其他大将,若没有刘志的“假意同意”和及时通报,说不定现在八大王的脑袋早已经搬了家,但意外的是,张献忠却没有将孙可望的权限,移交给刘志,而是自己承担了起来……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张献忠之死(四)   孙可望被诛后,献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张献忠亲自过问,每日几时行军,几时扎营,选择哪里,都由他亲自观察、判断,并下达命令,而原先孙可望的亲兵,也大部分被他收到自己的亲兵营里。   同时,张献忠暴虐的性子也收敛了不少,不再鞭打属下,对刘志则更加器重。   “杀马吧。”   两日后,因为捕猎无所得,张献忠只能下令杀马。   除了张献忠的坐骑,其他骡马都被宰杀,但也只够填饱献营一天的肚子。   而更令张献忠焦躁的是,派出的探哨却始终没有传回消息,令他们无法知道江西的情势,就这么在大山密林中摸进,等到了江西,等待他们的,会不会又是另一个天罗地网呢?   但时至今日,也没有退路了,不去江西,难道还要返回湖广被官军围剿吗?   过去,还有李自成的策应,左良玉的敷衍,但现在大明天下却只有他们这最后的一伙流贼了。   张献忠日夜焦虑,狂躁难安,一夜醒来,忽然发现大腿内侧长出了一个脓疮,奇痒、疼痛不已,隐隐地还有一些恶臭,疼的他站不住,日不能行,夜不能睡,简直是痛不欲生,军中没有医官,山中也无法却找郎中,张献忠只能自己忍受,两天之后,连马都不能骑了,众人纷纷想办法为八大王医治,但没有一个管用的,刘志却不多说,只趴下了为张献忠吸吮脓疮。   ——脓疮充满恶臭,但刘志一点都不嫌弃。   “老十三,真是额的好儿啊~~”   张献忠平生第一次被感动了。   而后,他将营中所有事务和亲兵营都交给了刘志,一来他被感动,认为刘志是好儿子,二来,他也实在是没有精力了,刘志为他吸吮脓疮虽然减轻了他的疼痛,但并不能去除病根,他时时还是处在极度的痛苦和昏昏沉沉之中,已经无法正常理事。   “你得发誓,忠于额老张,如果背叛,你的祖先在地下不宁,你的后代,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永远永远不得翻身!”   但张献忠还是有点不放心,令刘志发誓。   “是。”   刘志跪在地上,脸色肃然,用一种忠心无比的声音说道:“我张志,永远忠于义父,听义父话,为义父赴汤蹈火。若有违背,我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宁,子孙后代,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永远永远不得翻身!”   见刘志说的毫无犹豫,张献忠这才放心了。   ……   三天后。   张献忠迷迷糊糊的醒来,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隐隐好像是有水滴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睁开眼睛,使劲望去,果然,是有水滴不断的从上方落下,如溶洞岩水一样,一滴一滴的落在他额头上。   “恩?”   随即他看清楚了,是有一个人拧着湿布子,在他头上挥洒。   再凝神望,他看清楚了,居然是刘志。   刘志一脸狞笑,正用湿布淋他的脸呢。   张献忠的头脑登时就是一清。同时他也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双手都被捆住了,已经是动弹不得。   一瞬之间,张献忠明白了,怕什么来什么,刘志叛了他了!   啊!   张献忠愤怒的大叫:“狗崽子~~~”   虽然手脚都被捆住了,但张献忠嘴巴却还是自由的,刘志居然没有堵住他的嘴。   “小三子!石成!”   张献忠呼叫自己的亲兵。   但没有人回应。   虽然他还在自己的帐篷里,看起来一切如旧,但他平常一喊必到的两个人,此时却是没有回应。   只有他愤怒的声音在帐篷里回荡。   刘志没有阻止张献忠,他狞笑的按部就班的将湿布子拧干了,淋的张献忠一头一脸,狼狈不堪,然后伸手一抓,从旁边提过两颗血淋淋地首级来,一手一个,举高了,亮给张献忠看,嘴里狞笑道:“小三子,石成,八大王唤你们呢,你们还不快答应?”   看到两颗呲牙咧嘴,血迹尚没有完全干透的首级,张献忠眼中的狂怒变成了惊骇,小三子和石成都死了,说明刘志已经完全控制了他帐篷内外,他的亲兵营也肯定被刘志瓦解,所以刘志才敢如此的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原来,额竟然成了孤家寡人。   一瞬间,张献忠满是悲凉。   “哈哈哈哈~~”   毕竟是有名的大贼,见过的大场面无数,张献忠眼睛里的狂怒和悲凉,很快就变成了大笑。   一边笑一边赞:“好,好小子,想不到你的手段居然如此高超,连额都被你骗过了!好好好,和你相比,可望就是一头猪啊。”   刘志随手一抛,将两颗骨碌碌地扔了出去,拍拍手,目光狞笑的望着张献忠:“孙可望可不是一般的猪,他是一头凶猛的野猪,若没有你出手,一时半会我是除不了他的。所以啊,八大王,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谁让你连自己的干儿子都信不过、一点小错就要将他挖心掏肺呢?”   “哈哈哈哈~~”   张献忠又是笑,凶眼里毫无恐惧,大声道:“额老早就听说,你每次都将老子赏给你的金银,一两不留的分给属下,这些天粮草困难,你都是最后一个取食。小三子和额说,你笼络人心,志向不小,要老子小心你,可惜啊,老子没有当回事,结果栽你手里了,玩了一辈子鹰结果被鹰啄了眼,真他娘的懊恼。说吧,你要如何处置老子?是要交给狗朝廷领赏,还是杀了老子?”   “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狗朝廷的!”刘志脸上的笑,渐渐凝固。   “为什么?”张献忠好奇。   刘志咬牙切齿:“因为在这天底下,我第一恨的是你,第二,就是朱家皇帝和李湘云,总有一日,我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好,好~~有我献营的脾气,老子死在你手里也不冤了。”张献忠大笑。   刘志慢慢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用他锋利明亮的刀锋映着自己的蜡黄脸,嘴里冷笑道:“义父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不外乎老子弄瘸了你,你想要报仇,还有,你垂涎老子的位置……”张献忠笑。   刘志摇头:“错了,看来义父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为什么?”张献忠真好奇了,他以为,刘志和孙可望一样,都操着取而代之的心思,只不过刘志更狠更毒,伪装更深,他被刘志骗了罢了。   刘志慢慢蹲下来,将手中的小刀放在张献忠的眼皮子上。   ——刀锋冰冷,恐惧直入心间。   但张献忠却不惧,依然支着眼皮子,跳都没有跳一下。   “你踩瘸了我,鄙视、鞭打于我,是我必杀你的两个理由,但这却不是你最大的罪孽……”刘志声音阴沉。   “有屁快放,老子最恨磨磨蹭蹭!”张献忠骂。   “义父……你还记得郑小姐吗?”极怒之下,刘志声音依然冷静。   “恩?哪个郑小姐?”张献忠祸害的女人太多了,他根本想不起。   “就是庐州郑知府郑履祥的女儿,你答应过,让她一直跟着我的,可罗山兵败,所有女眷都丢后,你却逼着她为你泡茶、给你暖被窝……”刘志声音忽然颤抖了起来。   张献忠想起来了,随即哈哈哈的大笑起来:“老子想起来了,那女娃子硬气的很啊,不服老子,还和老子瞪眼,老子两巴掌甩过去,就打的她没有了气息,给他娘的纸糊的似的……”   “你记起来了?”刘志也是笑,但却是狞笑,眼睛的杀意更浓。   “记起了。老十三,虽然老子被你坑了,但老子还真有点佩服你的隐忍和不择手段,连替老子吸脓疮的事,你都能做出来,换做老子,就是打死老子,老子也是下不去嘴的,所以,老子不得不对你高看几眼,但想不到啊,你所有的一切,居然只是为了那一个女人!哈哈哈哈,太愚蠢,太愚蠢了~这天下底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女人,但是成了事,还怕没有女人吗?”   张献忠大笑着连连摇头。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像是被侮辱,刘志疯了一般的嘶吼,苍白的脸色也涨成了通红,他手中的刀锋往下一压,口中叫道:“她是天上的仙女,人间的洁爱,天下所有的女人加到一起,也不如她一个人。我发过誓的,谁敢伤害她一根汗毛,我就要谁的命!原本她好好的,可你却害了她……如果不是你,她现在还在我身边,还活的好好,都是你害了她,你这个脏东西,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说到这里,刘志激动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眼眼夺眶而出,面目扭曲狰狞,蒸腾的恨意,似乎将整个帐篷都点燃了。   “哈哈哈哈~~”   张献忠却还是大笑,即便他的眼皮已经被刀锋压出了血,他却依然不惧,哈哈笑道:“娘求的,把女人看的这么重,不过就是一个不经人事的小崽子……”   显然,他还是不能理解刘志的想法。在他看来,女人不过就是衣服,说穿就穿,说扔就扔,哪有什么情义?将女人看成命根子,继而做出疯狂的动作,那根本就是傻子。   “六百一十二天了!”   刘志咬牙切齿,声音已经哽咽:“你害她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我夜夜都梦见她,她在梦里哭泣,求我为她报仇,我的心都要碎了……”   说到此,刘志抬起左手,使劲的抓着胸口,满脸痛苦,仿佛此时此刻,他又看见哭泣的郑小姐了。   随后,刘志猛的睁开眼,狞笑的瞪向张献忠:“你最会折磨人,这三年跟着你,我也学了不少,今日不知道你想怎么死?……凌迟怎么样?我一刀一刀剐了你。”   张献忠不惧,张着血盆大口,同样狞笑:“你要凌迟老子?好啊,老子自从起事造反,就已经做好了被狗朝廷凌迟的准备,但狗朝廷没有这么的能力,临了临了,却是落在你这个小瘸子手里了,小瘸子,要想凌迟额老张,刀得快,手得稳,可别怕老子溅你一身的血啊!”   “义父教诲的是。”   刘志拖了一下瘸腿,一字一句:“我一定会小心。保证割够你一千刀。”   声音平淡,但声音里的仇恨和诅咒,却让人不寒而栗。   张献忠又哈哈大笑起来:“少吓唬老子,你现在就动手,老子叫一声就不是张献忠!”   刘志抬起头,双手合十,向西天拜了一下,含着眼泪,肃然道:“郑小姐,你在天有灵,看我如何剐了这个脏东西,为你报仇雪恨!”   “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动手,老子皮痒的很!”张献忠瞪眼。   刘志也不再说,拉过马扎,在张献忠身边坐下,目光扫视,狞笑道:“义父,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随你他娘的便!”张献忠骂。   “嘿嘿~~”   刘志嘿嘿狞笑几声,说道:“那就是双脚开始吧。”说着,用手中的锋利短刃,轻松的将张献忠的裤子划成了碎片,露出他两条满是黑毛、如猿一般的大腿,随即,将短刃放在张献忠的左脚脚腕上,狞笑:“义父,你一定不知道脚筋被挑断是什么滋味,今日就让你尝一尝……”   ——因为脚腕受伤,变成了瘸子,刘志好像对他人的脚腕和脚筋特别有执念。   “去你娘的!”张献忠麻子脸凶狠。   而刘志的短刃已经刺入了他的脚腕。   刘志狰狞大叫:“郑姑娘,你看见没有?”   张献忠全身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巨大的疼痛令他几乎要晕过去,但他依然咬着牙,笑道:“你他娘的没吃饭?就不能用点劲,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样!爽,真他娘的爽!”   就像是专业的外科医师,刘志轻松而准确的挑断了张献忠双脚的脚筋。刚开始,张献忠还能谈笑,显得无所畏惧,但随着鲜血喷涌和全身颤栗,他脸色渐渐煞白,冷汗如雨,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咬紧牙关。   张献忠的血,令刘志兴奋,他双眼里奔涌着报复的快感,眼角又激动的泪光,这么长时间的隐忍和屈辱,为了就是这一刻,唯一让他有点失望的是,张献忠居然一声疼叫都没有——他只所以没有堵住张献忠的嘴,就是想要听他的疼叫和求饶,但想不到张献忠还真是够硬,双脚脚筋被挑断,这巨大的疼痛他居然也能忍耐,从头到尾,一声疼叫也没有……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张献忠之死(五)   ……   暗夜,帐篷。   灯光昏暗。   利刃,血肉,两张狰狞扭曲的脸。   “郑姑娘,你在天上看着啊,这个脏东西不得好死……”   刘志双眼燃烧,手下的动作却是慢条斯理,一刀薄似一刀。   张献忠先是惨笑,渐渐笑声远去,咬紧牙关,强忍着被凌迟的剧痛。   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当他的左小腿被一根白骨之时,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晕过去了。   “噗!”   刘志早有准备,一盆冷水浇到张献忠的头上,将他浇醒。   “义父,如何?”刘志狰狞。   望着一脸狞笑,双手是血的刘志,张献忠好似没有刚才那样的刚硬了,不过依然张嘴大笑:“哈哈哈,够很,够毒,一点都不手软,这么多的干儿子中,也就你学到了老张的凶狠杀伐和铁石心肠,看你也没有投降狗朝廷的意思,这样吧,反正老张也要死了,临死前送你一件礼物怎么样?”   “礼物?”   刘志眼神惊异,他不能相信,被凌迟的张献忠会送他礼物?   “不错,就是礼物。”   张献忠咬着牙:“你可知道,孙可望把咱老营的金银财宝都埋在萍乡、袁州一带了?”   刘志脸色一凝,作为张献忠的干儿,这事他虽然不清楚,但却是知道一点的。   “那本是老子招兵买马、预备东山再起之时使用的,但现在老子要死在你手里了,肯定是用不上了,所以老子想要送给你!”张献忠张嘴笑,他口齿间,满满地都是鲜血。   刘志不说话,脸色惊疑。   ——他不敢相信张献忠会送给他这么大的礼物,而是怀疑张献忠在临死前布置陷阱,想要害他。   “不要怀疑!”   张献忠张着血口说道:“虽然老子后悔没有早点宰了你,以至于落到今日的下场,但反过来想,老子的这些干儿子之中,也就你最像老子了,以后能振兴献营的,干死狗朝廷的,也只有你了,老子可以死,但献营的大旗却不能倒,这些金银财宝就留给你,你要好好使用,以后壮大我献营,给老子争口气!”   说着,目光看向右边:“老子铁甲的夹层里,有一张羊皮纸,那是可望为老子绘写的埋宝图,你拿了去,循着地图所写的地点,取出财宝就可以招兵买马了。”   刘志更惊疑,但为了证实张献忠所说的真伪,他还是站起来,走到右边张献忠铁甲所悬挂的木架前,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居然真的从铁甲的布衬里,找到了一张羊皮纸,翻开一看,上面有地点,有路线,笔迹看起来也是孙可望的,原来还真是孙可望为张献忠绘制的藏宝图!   刘志倏的看向张献忠。   张献忠大笑:“不要用这种眼光看老子,老实说,如果有机会,老子恨不得将你剁碎了喂狗,但老子知道,老子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老子杀了那么多的人,死在你这个恶人的手里,也算是劫数到了。老子不求活,只求你能帮老子杀更多的人!”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杀杀杀杀杀杀杀~~~”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甜王臣,杀杀杀杀杀杀杀~~~”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总为天恩眷,杀杀杀杀杀杀杀~~~”   “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杀杀杀杀杀杀杀~~~”   ……   张献忠又唱又笑,整儿人像是疯了一样。   刘志惊呆一般的看着,等张献忠唱完了,他慢慢走过来,用手里的血刀指着张献忠。试探的问:“如果你以为,你献出藏宝图,我就会饶了你,那你就错了……”   “哈哈哈哈~~”   张献忠喷血狂笑:“小崽子,你还是对老子不了解啊,老子张献忠是献宝求饶的人吗?老子的藏宝图送给你了,你信就信,不信也罢,老子也没有奢望你能饶过老子!来来来,继续来,老子右脚也皮痒的很,你给老子也剔了吧!”   一边说一边笑,面色狰狞扭曲,嘴里满是鲜血,样子无比恐怖。   刘志看着他,表情阴冷而复杂,稍微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将藏宝图塞到怀中,在张献忠身边坐下来,面无表情的继续剔骨——他的决心和杀意,是不会被一张藏宝图所阻止的,张献忠必须死。   “慢着!”张献忠忽然叫。   刘志狞笑,心说你终于是怕了吧?   张献忠喘息说道:“还有一点老子要告诉你,现今阶段,你还不能去取财宝,你应该想办法脱离大山,带着兄弟们回陕西!为什么回陕西?老子这些天昏昏沉沉地想了很多,终于是想明白了,江南之地虽好,但民风太弱,且他娘的能吃上饭的人不少,不如回陕西。陕西十年九旱,遍地干柴,到处都是快要饿死的人,稍微有一点的火星子,就能成为燎原大火,那才是咱献营再起的根基啊。”   刘志默了一下,继续动刀。   “记住老子的话,舒服,舒服啊~~”   张献忠大笑,但一会又疼晕过去了,而他两条小腿已经是变成了两根白骨……   刘志则是一会笑,一会叫,发泄着心中的复仇之火。   隐隐地,他似乎又见了郑小姐。   那般的纯洁,美丽,目光柔和,如天上的仙子一般,在他零散的记忆里,那是前世里,他对母亲为数不多的印象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变成一个乞丐的?更不知道是如何离开母亲的?但他却始终会在梦里见到母亲,并感觉道母亲的温暖。那是每日里他唯一的一段幸福时刻。   即便在福利院,他每日发呆所想的,也是自己的母亲。   这一世,糊里糊涂的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见到郑小姐他就惊呆了。   ——那明明就是梦里母亲的相貌啊。   不知不觉,刘志又哭了起来,哭的稀里哗啦。   “妈妈,我给你报仇了啊~~”   ……   夜风吹起。   刘志掀帘,提着一个小桶走出了帐篷——他并不是放过张献忠,只是连续行刑一个多时辰,他有点累了,需要歇息一会了,站在帐篷外几十步之前,望着山间漆黑的夜色和笼罩在黑夜里,随风飘动的山林,夜风一吹,感觉脑子清醒了很多。   母亲之外,他又想到了其他。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总为天恩眷,人间尽是不平事,草民之穷由天谴……”   刘志嘴里默默念叨张献忠刚才所笑唱的七杀句,想着前世今生,念到最后,他表情诡异而坚定。   脚步声响,一人走了过来,抱拳:“三将军。”   借着插在树上的火把光亮,看见他的脸,原来是刘志的亲兵队长金忌九。   刘志将手中的小桶递给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是明早的肉粥,拿去。”   金忌九双手接住,脸色微微发白。   ——小桶里都是一片片的血肉,虽然三将军没有说,但他却能知道,那都是八大王的血肉,八大王一直吃别人的血肉,还曾经埋怨李自成当初在洛阳烹煮福王的时候,没有给他留下一块肉,想不到今日他的肉也要被熬成肉粥了。   另外,不过几天时间,三将军就将营中张献忠的亲信清洗了大半,手段极为残酷,即便是身为他最心腹的金忌九也都看的是心惊肉跳,而今夜,三将军独自一人进入张献忠的帐篷里,金忌九带人在周边周围。暗夜之中,张献忠的大叫嘶吼时不时的就会从帐中传出。虽然离的远,听的不甚清楚,但金忌九却能知道,三将军正在对八大王施以酷刑,可怜的八大王,怕是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现在看着八大王的血肉,心中惊恐,兔死狐悲,对三将军也就更加恐惧。   “没有什么异常吧?”刘志问。   “没有,都老实的很。”金忌九恭恭敬敬,不敢直视刘志的目光,眼神里满是恐惧。   刘志点头:“看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靠近周边一百步之內。”   “是。”金忌九抱拳领命,随后小心翼翼地道:“三将军,明日一早,我们是不是要按时拔营?”   刘志点头,蜡黄脸阴沉:“当然。”目光周围破破烂烂的帐篷和其间的一些篝火,又看向远处的暗夜,像是思索着明日的行军路线,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老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金忌九赶紧竖起耳朵,凝听了一下,摇头:“没有啊,什么声音也没有。”   刘志脸色凝重:“这正是奇怪处。感觉今夜太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应该啊,这山间的鸟兽怎么一下都没有声音了?”   “或许是因为今夜冷?”金忌九浑浑噩噩的回答。   “不对!”   刘志咬牙,脸色一下就苍白:“一定是有什么事。老九,你带几个人……”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营地左边忽然骚动了起来,林木树叶在晃动。暗夜里,整个大地好像都在晃动,随即就听见一阵惊慌的呼喊,那是献营负责值夜的士兵发出的惊呼。接着,轰的一声,山林中忽然射出无数的羽箭,将营地外围守夜的几个献营军士射成了刺猬,杀声四起,营地里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黑影,嘴里呼喊:“杀呀,杀贼~~~”   官兵来了!   刘志和金忌九都是大吃一惊。   刘志什么也不想,转身就往帐篷奔,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官兵来的太快太突然,原计划一夜凌迟张献忠的计划肯定是来不及了,他现在只想着冲进帐篷,一刀结果了张献忠,然后再逃跑。   刘志掀开帘子,冲进帐篷。   但眼中却是大惊。   张献忠竟然不在原处了!   只有断掉的绳子和两根小腿白骨以及一堆的碎肉和血污留在原地,而张献忠却是不见了人影。   惊怒的目光左右一看,发现帐篷的左侧被掀起一截,地上还有流淌的鲜血,显然,张献忠挣脱之后,从帐篷下面钻出去逃跑了。   “啊!”   刘志目眦欲裂,整儿人气的都快要爆炸了,他为自己的疏忽、也为张献忠这个老贼的顽强所愤怒,他提着短刃,一瘸一拐的冲出帐篷就去追。   这一刻,他只想杀张献忠,对于忽然出现的官兵也不顾了。   但暗夜漆黑,出了帐篷之后,脚下的血迹已经难以探寻,周围又都是山林和沟壑,根本不知道张献忠逃向了哪里?   “张献忠,狗贼,你在哪?你逃不掉的,我要杀了你!”刘志愤怒的都快要爆炸了。   而此时,整个营地已经翻江倒海,人仰马翻,暗夜里,无数的官军从周围的山林里冲了出来,箭射枪刺,同时高喊:“跪地免死。投降不杀~~~”又有人喊:“捉献贼啊,捉住献贼,赏银千两!”   “三将军,三将军~~”   金忌九惊慌的追上刘志,脸色发白:“我们快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刘志痛苦的咬牙,仰天长叹,他也知道不能再追了,不然不但追不上张献忠,自己也得被官军活捉,于是转头,懊恼痛恨的说道:“走!”   ……   几乎是毫无抵抗,已经在群山里逃亡了半个月、粮草断绝的献营残兵面对忽然杀到的官军,根本没有抵抗的意志,纷纷跪地请降,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官军就占领了营地,随即火把亮了起来,带队的将领出现,火把光亮照着他的脸,却是武昌参将汪文熙。   张献忠第一次攻打武昌时,汪文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武昌卫经历,负责守卫城外的钵盂山和洪山,他率部血战,击退流贼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奈何武昌总兵方国安贪生怕死,弃城逃跑,汪文熙虽然英勇但也无奈,最后只能撤退。后隆武帝带兵南下平乱,在武昌叙功论过,斩了方国安,并拔擢汪文熙为武昌参将,从那时起,汪文熙就驻守武昌。   二十多天前,张献忠忽然攻陷咸宁,湖广震惊之时,汪文熙一边加强武昌城防,一边试图向咸宁援救,而等到虎大威的三千营骑兵忽然从武昌城下而过,往兴国州杀去之时,他知道,武昌危机解除了,于是他请命出城,追剿张献忠,三天后,京营的前锋步兵赶到武昌,因为汪文熙麾下的湖广兵对周围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利于追击,因此隆武帝同意了汪文熙的请求。   于是,汪文熙带兵一千,出了武昌,往兴国州,继而又往太平山追击而来……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张献忠之死(六)   ……   太平山中。   在山中追击了半个月,士兵消瘦,很多人都已经失去了信心,但汪文熙却始终不放弃,不止是因为他决心坚定,一定要抓到张献忠,更因为李定国和刘文秀归顺朝廷之后,将张献忠可能的逃亡路线,已经上一次他们从江西千里转进咸宁的经过,都详细写了下来,朝廷连夜抄录,急送给各路追击兵马,令他们以为参考。   有了这份资料,汪文熙信心更足,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今日下午,他们终于是发现了张献忠残兵的踪迹,循着痕迹,衔枚而进,一路追到了这里……   “什么,不见献贼?只见他的小腿骨,这怎么回事?”   轻松击溃流贼残兵,令汪文熙欣喜,但当听到没有张献忠的踪迹后,却见了其小腿骨,汪文熙惊异不已。   官兵将两个张献忠的亲兵押到了他面前。   两个亲兵一把鼻涕一把泪,心惊胆战的供述。   听完,汪文熙又是惊喜,又是焦急,惊喜的是,流贼出了内讧,献贼居然没了小腿,焦急的是,献贼的人居然不见了,该不会是被人就走了吧,忍不住大叫了出来:“搜,献贼跑不远的,一定要抓到他!”   今日最大的目标,或者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擒获张献忠,如果不见张献忠,等于是一场空。   “是!”   一千官军在方圆十里之内展开了密集的搜寻,   天色大亮后,终于在附近一个草沟里发现了没有了小腿、昏迷不醒的张献忠。   原来,张献忠虽然拼力逃出了帐篷,但终因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晕倒在了草沟间。   “献贼在这!”   发现的官兵兴奋的大叫了起来。   听到此声,一千官兵群起激动,整个山间都是兴奋的呼喊:“献贼抓到了,抓到了呀~~”   兴奋的呼喊很快就从太平山传到了兴国州,通山,继而是咸宁和武昌。   “好!”   消息传来,连一向沉稳的隆武帝朱慈烺都忍不住拍案就好。   李自成伏诛,现在张献忠又被活捉,明末两大贼首,都已经被朝廷扫平,加上番薯马铃薯等新式农作物的推广,旱灾鼠疫等大自然周期灾害渐渐过去,大明朝最困难,最危亡的时期,已经是渡过了,身为皇帝,帝国最高的领导者和负担者,朱慈烺心中无比欣慰。   “刘志走了……”   而在欣慰之外,对于刘志的失踪,朱慈烺微微有点担心,倒不是担心刘志同为穿越者的身份,也不是担心刘志会胡说八道、继而天下人会怀疑他皇帝的身份,而是他隐隐感觉,刘志可能还会惹事,前世他就看出,刘志极其坚韧,有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存能力,如果他没有死在山中和乱军之中,那么他就一定会有所破坏……   当然了,所谓的担心也只是百分之一都不到的小小阴影,对大明皇帝来说,一个小小的已经失去张献忠领导的刘志,其实是不足为虑的,经过改革和调整之后,即便刘志有再大的能耐,是张献忠和李自成的结合体,都不足以搅动现在的大明江山了。   五日后,张献忠被押解到了武昌。   囚车入城时,全城轰动,从官绅商贾到贩夫走卒,无不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只比过年还热闹,这个肆虐天下,在湖广作恶极深的大魔头,终于是恶贯满盈,为朝廷捕获了,那些有家人亲族死在流贼手中的受害者都泣不成声,对天长拜。   “让开,让开!”   虽然官兵拼力开路,格挡周围如山的愤怒和投掷而来的各种臭鸡蛋兰果皮,甚至是石头石子,但张献忠还是被砸了一个满头开花,狼狈不堪,因为两只小腿已经没有了,所以不能站只能坐在囚车中,迎着漫天的臭鸡蛋和烂果皮,张献忠哈哈大笑,口中不时嘶吼:“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杀杀杀啊~~”   ……   对于张献忠的处置,没有什么异议,当然是凌迟,但凌迟的地点,群臣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有人认为应该押赴京师,严政典刑,有人则认为,陛下现在就在武昌,张献忠的双腿又已经流脓腐烂,怕是没几天活头了,不如就在武昌行刑。   隆武帝准了后者。   于是,张献忠就在武昌被凌迟。   前世里,朱慈烺一直不明白,张献忠为何会如此暴虐?即便是对招安他,对他有过祐护之恩的五省总理熊文灿,张献忠也从来没有抱持过感激,在熊文灿因他反叛被朝廷处死,家人穷困潦倒,不得不寓居在承天府附近时,张献忠居然派人将熊文灿的全家斩杀,要知道,当日若不是熊文灿力保,张献忠早就在投降的当日就被左良玉王任学等人斩杀了。   张献忠毫无感恩之心,无情无德,对官员尤其痛恨,凡是攻陷一地,官员必死无疑,到了后期,连百姓也不放过了。四川天府之国,百万的百姓竟然被他屠戮一空。   这样的魔头,究竟是怎么产生,如何进化,他的心理路程是什么?朱慈烺想要探个究竟,以便知道以后如何预防?   又或者,从内心里朱慈烺对这个大魔头都充满了不解。他想要知道,张献忠究竟是何等的狰狞模样?   于是,凌迟之前,朱慈烺伪装成刑部的小官,亲到死囚牢,看视张献忠。   ……   午后的死囚牢,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张献忠手带重铐,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动也不动。仿佛是死了一般。   “张献忠!”   负责看守张献忠的,非是一般的典吏,而是精武营的精锐,一个小校打开牢门,进入牢房,用脚尖轻捅张献忠。   张献忠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校强压住那股铺面而来的腐肉气息,向身后的两个军士挥手,两人迈步上前,将张献忠提拎起来,摆坐在墙壁之上,这中间,张献忠低着脑袋,披头散发,毫无反抗,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张献忠,睁开眼睛,你可认识本官是谁?”   陪朱慈烺一起站在牢门的乃是军辅高斗枢。他在郧阳巡抚的任上,数度和流贼大军交锋,其中就有张献忠的献营,虽然两人没有亲自面对面,但对彼此的名字,却是极其熟悉的。   听到高斗枢嘹亮的声音,张献忠慢慢睁开了眼睛,喘息着,借着午后的阳光,他奋力的张望,辨别着站在牢门栅栏外的那一行人。   ——午后的阳光同样照着他的脸。他蓬头垢面,咬牙切齿,脸上的麻子越发的清楚,即便已经是穷途末路,死期将至,但就在睁眼的那一刹那,朱慈烺仿佛还能看到他眼中的凶残和暴虐之光。   这魔头,果然是凶神恶煞。   “回话!”   见张献忠只是瞪眼冷笑,不说话,那小校狠狠踢了张献忠一脚。   这一脚,几乎是将张献忠踢倒,而张献忠也似乎是被踢醒了,他强自坐稳了,望着穿着绯袍的高斗枢,哈哈大笑:“老子管你是谁?看你那狗模样,也不过就是一个狗官,恨老子现在败了,不然哪有你在老子吆五喝六的机会?老子早将你大卸八块,扔到乱葬岗上喂狗了!”   那小校吃惊,想要踢张献忠,但踢到一半,他的脚尖却是收了回来,因为他忽然看到隆武帝皱起了眉头。   虽然双腿已经腐烂,麻子脸上甚至隐隐有死人斑,但张献忠的感官却是极其灵敏,他像是感觉到了小校不同寻常的动作和目光,于是他慢慢侧头,看向站在高斗枢身边的那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小吏。   两人目光对视,朱慈烺的眼神平静如水,张献忠却是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仿佛是要择人而噬。   佛野兽虽狂,但在平静的湖水面前,却也掀不起一丝的波澜。   “哈哈哈哈~~~”   咬牙启齿的张望了片刻,张献忠忽然激动了起来,他举起带着镣铐的手,指着朱慈烺,大声狂笑:“狗皇帝,狗皇帝~~~”   一边骂一边想要跳起来。   两个军士急忙按住他。   周边人都是大惊,谁也不知道张献忠是怎么认出来的?   朱慈烺却是冷静,心说张献忠果然是大贼,眼力非是一般人可比。   既然被认出来了,朱慈烺也不再隐藏,他大大方方的上前一步,冷视张献忠,平静但不失威严的说道:“是朕,张献忠,你眼力不错,可惜人面兽心,不走人道,今日恶贯满盈,众叛亲离,你可有什么话可说?”   “哈哈哈哈~~”   张献忠张开血盆大口,又是一阵狂笑:“果然不错,果然是朱家小皇帝!老子这一辈子还真没有佩服过什么人,李自成算一个,你是第二个,但老子佩服你的不是你的权谋,也不是你的兵马,而是你的嘴皮子,连老子的干儿义女,居然都能被你说动,小皇帝,老子真服你呀!”   “你错了张献忠,说动他们的,不是朕,而是你呀。”朱慈烺冷冷。   张献忠哈哈笑:“屁话!”   “如果不是你暴虐成性,杀人如麻,连妇孺小孩都不放过,只为自己,完全不想他人,李定国和李湘云又怎么会对你灰心失望,以至于被朕说动呢?张献忠,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自古暴虐之人都没有好下场,今日先被刘志凌迟,继而被朝廷捕获,这都是天意。”   “哈哈哈哈,什么天意,都他娘的是狗屁!”   张献忠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忽然疯狂的大叫了起来:“凭什么天意让你做皇帝,让老子做流贼?老子哪里比你差?”   “老子自从崇祯二年,反抗这狗朝廷以来,胜有之,败亦有之,还降过朝廷,但老子为什么最后还是反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狗朝廷不公不义,说话和放屁一样,毫无诚信!”   “那些当官的心中,根本没有百姓,他们视百姓为蝼蚁,百姓的死活根本不是他们关心的,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官帽,只关心金銮殿殿上的狗皇帝,百姓稍有不满,都被他们视作叛逆,恨不得将你九族都诛灭了。”   “狗官们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百姓们却连树皮草根都吃不上,不说别的,就说咸宁城中的李举人,不过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匹夫,还只是一个举人,就能有千亩的地,家中小妾三四个,佣人五六十,吃穿用行,都他娘的是最好的,你再看咸宁城中的百姓,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食不果腹。”   “一个咸宁县都如此,天下又有多少?”   “如此不公不义,还谈什么天意,都是狗屁!”   “这样的天,不要也罢!”   “别人能忍,额老张却不能忍,即便是天意,老子也不服气,老子也要搏一把!”   “不杀尽天下的狗官,推翻这狗朝廷,额老张誓不罢休!”   “那些不帮助老子,却跟着狗朝廷做恶的人,也都不是好东西,也都一个不能活!”   “老子这也是天意!”   “但这个天不是别人,就是额老子自己!”   ……   “住口!封住他的嘴!”   听到这里,一直强忍的高斗枢终于是忍不住,他跺脚大叫。   小校和军士急忙手忙脚乱的堵上了张献忠的嘴。   几乎同时,高斗枢连同牢门外的所有人,都已经是跪在了地上。   ——张献忠的话,已经不止是大逆不道,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不寒而栗。私下里言说,都是诛灭的大罪,何况对着当今陛下,张献忠已经是必死之人,无所顾忌,高斗枢却不能不吃惊——张献忠或许有胆子乱说,但他们最臣子的,却没有胆子乱听啊。   朱慈烺默然了一下,转身离开。   他的默然并不是因为张献忠的狂悖,作为一个穿越者,更疯狂的、甚至要将黄帝陵炎帝陵都要挖出来曝尸、祖宗都不认的话语他也听过,相比之下,张献忠今日所嘶吼的,不过就是一个底层枭雄、杀人魔鬼、在临死前的歇斯底里罢了。   令朱慈烺沉默的是,他在想,像张献忠这样的狂悖,哪个王朝,哪个时代都有,但却只有在明末时期造成了大动乱,翻起了这么大的风云,造成了这么大的祸害。这其中除了一部分的天灾和巧合,张献忠个人的能力,更多的原因其实是来自大明朝自己,是大明朝的畸形体制造就了李自成和张献忠……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我非常人   不止内忧,连大明最大的外患女真建虏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大明朝一手造就的。   政事军事人事皇权,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大明朝的封建体制看似已经近乎于完善和完美,但其实却也走到了一个瓶颈,如果不改弦更张,全面改革,非是要覆灭不可。   ——没有李自成,还会有下一个王自成。   知道危机,知道根源,下一步就是如何化解。   化解之策其实已经在朱慈烺的心中,但要如何实施却是一个大问题……   想到此,朱慈烺心情沉重,越发感觉到时间的紧迫。   ……   第二日。   大贼张献忠在武昌被凌迟。   倒也是硬气的很,直到临死前,张献忠都在大骂,一口一个娘求的,又咒骂台下观刑的老百姓,说变成了恶鬼也要找他们索命,其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隐隐有雷电闪现,吓的围观的百姓散去了大半,张献忠见后哈哈大笑。   不久,大雨倾盆而至。   众人惊疑。   连军士们都有不安。   此时。一人忽然穿过雨帘。来到刑台之下,向张献忠叩首。   却是李定国。   监斩官大惊,立刻就要将其拿下。   但一个举着圣命金牌的小太监阻止了他。   李定国跪拜完毕,转身离开。   “小崽子,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的,啊哈哈哈哈哈~~”   刑台上的张献忠大笑,   说来也是怪了,李定国叩拜离开之后,现场的雷电大雨忽然散去,天色转晴。   “行刑!”监斩官扔下签令。   行刑开始。   “哈哈哈哈哈~~”   张献忠没有疼叫,只是狂笑。   最终一千刀割下去,将其变成了一副人骨架。   至死,张献忠都是一个凶神。   一千刀,也割不掉他的恶煞。   ……   张献忠凌迟,除了刘志等极少数人的漏网之鱼,大部分的流贼都被剿灭,为祸天下十几年的匪乱,终于是得到了平息。   隆武帝在武昌驻节三天,湖广总督马士英从江西千里疾驰,赶到武昌请罪,隆武帝没有责怪,温言劝慰,仍令马士英总督湖广军事兼巡抚湖广,马士英惶恐感激,三日后,隆武帝起驾离开武昌,返回京师。   除了左营众将,李定国和刘文秀也跟随回京。   和左营一样,两人都暂时被剥夺了兵权。   李定国为军机处参议,随御驾回京,于军机处行走。   ——军机处的参谋分为三个等级,分别是参政、参军、参议。其中参议品级最低,只有从七品,李定国武人,又流贼出身,原本是不能进入军机处的,但朱慈烺特旨,令李定国为一个没有品级的参议,到军机处为职,一应待遇,皆如从七品。   圣旨传出,众人都是惊讶,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器重一个流贼的降将?   有好事者小声道:“国舅也~~”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   从一个带兵的武将,变成手中无有一兵的一个小参谋,对这个时代的武人来说,简直是不能接受的侮辱。   明显的就是朝廷不信任,找机会收取兵权啊。   但反过来想,军机处虽然成立不久,但其间的参军参政,一直都是使用有功名的文人,李定国一个武人,又是流贼出身,却进入大明最高军事指挥机构,这是陛下对李定国的最大恩宠啊。   “臣遵旨~~”   接到旨意的李定国毫不迟疑,立刻就领旨谢恩。显然,在心头涌起失去兵权的落寞的同时,他已经意识到了第二层的意思。   刘文秀同样被剥夺了兵权,以预备千总的身份,进入京营讲武堂,学习军略战术以及各项武备,一年之后,视成绩再行任命。   至于随着李定国和刘文秀归顺的两千人马,一如朝廷对左营的处置,先是精简老弱,裁去三分之一,以路费遣散,然后用京营之法选兵,选出一百精锐,由窦名望为把总,成为正式京营之兵,跟着进京。   剩下一千人,则由马士英接收,打散了,编入各营新军,成为辎重兵或者是屯田兵。   命令一下,立刻执行,没有什么含糊和推诿的。   对朝廷的处置,刘文秀心中微有不满,但却也无可奈何。   ……   张献忠被凌迟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天下。陕西,河南,陕西,湖广最为张献忠所害的四省之地,到处都是欢腾,这个大恶贼,终于是死了啊,当然了,痛恨官府,对张献忠鸣不平的人也大有人在,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一些被官军打撒,仍然流窜在各地的流贼残部,在李自成张献忠先后被剿灭的情况下,他们已经很难再掀起大风浪了。   ……   沈阳。   得到明国传来的新消息,尤其是得知李自成和张献忠先后身死之后,多尔衮脸色凝重。   这么多年,他清国屡次入塞,一来是为了抢掠青壮,充实钱粮,壮大自己,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策应明国国内的流贼,令明国无法全力剿除流贼,如此就可以持续消耗明国的国力,但现在,他清国的两个长期战略,都已经无法继续了,两次入塞的失败,不但耗损了相当的兵马和钱粮,给他们造成了阴影,也令他们的入塞之策受到重大挫折,短期之内,已经无力再入塞,现在明国流贼又灭,内忧消除,以明国的体量和新君的魄力,明国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元气了。   到时,清国的末日就到了。   “蒙古……”   多尔衮心中清楚的知道,以隆武的聪明,暂时还不会向大清发动进攻,隆武要做的,一定要首先剪除大清的羽翼,也就是塞外蒙古。去年年前,张家口塞外三部忽然倒向明国,令满洲蒙古同盟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虽然在大学士刚林出使蒙古,强力安抚,并送去大量的粮食布匹之后,哈刺慎,喀喇沁等蒙古各部渐渐安稳起来,但多尔衮知道,张家口塞外三部一日不除,这种局面就一日不会长久。   蒙古局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清不进取,必为明国所得,因此从去年年末到今日,多尔衮筹集粮饷,一直都在为征伐张家口塞外三部做准备。但想不到就在此时,李自成和张献忠覆灭的消息先后传来。   如此一来,隆武再无牵挂,必然会全力针对蒙古。   对大清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传洪学士……”   多尔衮道。   现在之下,洪承畴已经是多尔衮最重要的谋士。   “嗻。”   ……   就在多尔衮和洪承畴商议对策的同时,就在江西瑞昌一带的群山里,有四个人正在艰难跋涉。   已经是午后,所有人都累的抬不起步,只有领头的那个瘸子依然是精神抖擞,虽是一个瘸子,需要拄着拐杖(鸟铳),但他行进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比他人慢,眼见前方山势渐渐缓和,远处似乎有炊烟,他精神一震,拄着鸟铳快步登上旁边的一处小山坡,登高一望,忍不住惊喜的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三个随从都是惊喜,急忙也登上小山坡,然后所有人都是狂喜,甚至是激动的流下泪来。   ——一个月,从最开始的十几个人到现在的四个人,他们终于是走出了这一片的大山。其间的辛苦和惊惶,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他们心里最是清楚,几次都差点放弃,若不是带头的三将军刘志连连鼓励(威迫),说不定他们真就死在群山之中了。   惊喜之后,四人就更是小心,因为他们不是一般的百姓,而是漏网余生的流贼,现在出了大山,临近市镇,必然会有搜捕的官兵,一旦被官兵发现,他们就完了。   四人小心下山。   下山途中,正撞见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   见四人衣衫褴褛,不似人形,好心的樵夫上前询问,不想四人却是毒蛇,他们扑上去,用利刃割开了樵夫的脖子,抢夺樵夫的干粮,并将樵夫随身之物,连同身上的衣物全部剥光,套在自己身上。   樵夫临死之前都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会招来杀身之祸?   “三将军……”抢来了干粮,三个随从先给那个瘸子。   原来正是刘志。   狼吞虎咽之后,四人稍微定了一点神,于是,一个随从下山探听消息,刘志、金忌九以及另外的一个随从就在山前的小树林中等待。   因为太累太困了,三人躲在山林中,不知不觉就都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刘志又梦见了郑小姐,他看见郑小姐正站在城头哭泣,他想要上前劝慰,但却被郑小姐狠狠一把甩开……   也就在这时,他猛然惊醒,耳朵里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睁眼一看,发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金忌九和两个随从正蹲在远处,小声嘀咕着什么?刘志心中警惕,猛地就跳了起来。   听到动静,金忌九和两个随从急忙转身来到他身边,向他报告。   原来,下山的随从已经回来了,并带回了山下最新的消息。   听到附近市镇确实有官兵,正严密盘查过往人员之后,刘志脸色一紧,而当随从支支吾吾的说,八大王被朝廷抓获,已经在武昌被凌迟之后,刘志咬着牙,一向凶狠的目光忽然变成悲伤——不管怎样,张献忠总算是没有跑,总算是罪有应得了,郑小姐,你在天有灵,可以瞑目了。   “三将军,下一步我们怎么办?”金忌九问。   “照原计划,去萍乡,袁州。”刘志回,宝藏图的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金忌九只知道目的地是萍乡袁州,至于为什么要去,他却不清楚。   刘志有令,三人不敢违抗。   夜幕降临之后,刘志四人悄悄摸下了山,想要混入市镇,搞点吃的喝的,但令他们意外的是,进入夜晚之后,各个路口以及市镇周边的守卫和盘查,反而变的严厉了起来,比白天更加难以混入,没办法,四人只能在山边的一处草窝里过夜。   暗夜黑寂,周边没有一丝的声音,耳边只能听到山风从草窝边卷过。   一路逃命,所有人都是疲惫不堪,场下没多久就鼾声四起,四个人一起进入了梦乡。   刘志迷迷糊糊的又梦到了郑小姐……   夜半,一个黑影忽然慢慢摸了起来,月光照着他的脸,却是金忌九。   随即,两个随从也爬了起来,三个人相互一看,微微点头,其中一人取出绳索,另两人手持兵器,三人慢慢向刘志靠近。   淡淡的月光中,刘志蜷缩在草垛间,一动不动,睡的极死,仿佛根本不知道危险的临近。   静夜里。   三人咬着牙,屏气凝息,一步一步的向前挪近。   行进之中,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写满了恐惧,对于在草垛间熟睡的那个瘸子,他们丝毫不敢以残疾人看待,因为他们清楚知道、并且见识过刘志手段之残酷,刘志不爱财,但有金银都会分给他们。但同时的,刘志对部下要求极严,但有违抗,轻者斩手臂,重则斩首,从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这么长时间,他们已经完全被刘志慑服,心理上充满了对刘志的畏惧,但是刘志一瞪眼,他们就会吓的肝颤,今夜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他们是说什么也不敢对刘志生出二心的。   但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存活,他们三人必须拿下刘志。   一步一步,三人终于来到了刘志身前六步之内,就在金忌九咬牙切齿,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给另外两人使眼色,三人准备一扑而上、拿下刘志之时,其中一个随从忽然愣在了原地,随即惊叫一声,噗通跪在了地上,口中叫:“莫要开铳,三将军,你莫要误会,不是我啊~~”   另一个随从稍微一愣,也慌忙扔了兵器,跪在了地上,叫道:“三将军,饶命啊。”   金忌九惊骇无比,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志居然已经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冷冷看着他们呢。   而那一杆鸟铳,早已经被刘志操在了手中,枪口向前,正对着他们三个人。   也怪不得两个随从惊叫,在刘志长期积威,尤其是鸟铳在手的情况下,他们不恐惧才怪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开封会议   ……   草窝之中,鸟铳所指,恐惧弥漫。   到这时,金忌九忽然才明白,为什么刘志一路抛弃了很多的东西,但却唯独不肯扔了手中这一杆沉重的鸟铳了,在充当拐杖之外,鸟铳更有危急自保,震慑人心的作用。   和两个随从的跪地请饶不同,金忌九没有跪地,而是红着眼珠子大声嘶吼道:“没用的,他是不会饶过我们的,我们三个人,他都杀不了我们的,随我杀啊,杀了他,我们一起去领赏!”   ——身为刘志的最亲信和最心腹,金忌九对刘志的脾气秉性太了解了,他知道,刘志是一个眦睚必报的人,他们既然对刘志起了异心,亮了兵器,还拿着绳索想要捆绑,那么刘志就绝不会饶过他们,今日不死,来日他们来必死,倒不如逼死向前,他们三个人,刘志只有一人一铳,又是一个瘸子,只要三人一起上冲,刘志一铳打死一人,另外两人也能要了刘志的命。   “三将军,都是金忌九,和我们无关啊~~”   金忌九有拼死一搏的心思,可另外两个随从早已经被刘志吓破了胆,面对刘志森冷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枪口,他们根本没有上冲的勇气,跪在地上,只是求饶。   “不要求他,我们一起杀啊!”金忌九嘶吼大叫,不过他自己却也没有独自上冲的勇气,尝试了两下,试图前冲,但在刘志狼一般凶狠的目光前,他终究是畏惧了,虽然没有跪下,手中依然握着长刀,但却不敢上冲,而是慢慢地倒步后退,想要从这里逃离了。   刘志仿佛没有看见他,端着鸟铳,慢慢站起来,目光望着两个随从,声音如夜枭般的冷酷:“隆武悬赏我多少银子?”   “活的五百两,死的一百两。”那一个今日下山探听消息的随从哭叫着叩首回答。   “五百两,也不少了……你们下午商议的就是此事?”刘志冷笑。   两个随从砰砰叩头:“都是金忌九啊,是他蹿腾的我们啊。他说,我们已经山穷水尽,逃无可逃了,跟着三将军继续往下走,必死无疑,倒不如将三将军你献给朝廷,那一来可以保命,二来还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我们两人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竟相信了他的鬼话,三将军,你饶命啊,都是金忌九,不是我们啊,我们愿跟随你到天涯海角……”   刘志这才慢慢抬头,森冷的目光看向金忌九。   金忌九脸色煞白,冷汗如雨,站在原地,双手双脚不自觉的在颤抖。   ——他对刘志太恐惧了,恐惧到双脚发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了这个叛贼,我就饶了你们两!”   刘志忽然大喝一声。   听到命令,跪在地上的两个随从先是一愣,随即,先后跳起来,抓起兵器,向金忌九攻去。   这一刻,两人勇气倍增,力量倍大,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们,令他们不顾一切也要杀了金忌九。   金忌九一边抵挡,一边大叫:“不要相信他,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啊!”   慌乱之中,他已经是腿部中刀,被两个随从砍倒在地了,随即两个随从乱刀齐下,在金忌九的惨叫声中,将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两个随从将金忌九呲牙咧嘴、血淋淋的首级呈到刘志面前,跪在地上,用一种恐惧犹存,急求宽恕的表情望着刘志:“三将军,金忌九的首级被我二人砍下来了。”   刘志嘿嘿一笑,对两个的表现满意,但眼中忽然又闪过怒意,对捧着首级的那个随从喝道:“刚才我令击杀金忌九,你犹豫了,为什么犹豫?是不是想要听从金忌九,对我不利?”   “不不不,不是……”   捧着首级的那个随从吓的魂飞天外,急忙放下首级,对着刘志连连叩首:“三将军明察啊,刚才小的绝没有犹豫……”   刘志的目光却已经看向另一个随从。   那随从心领神会,手中长刀举起来,猛的砍下。   血光飞起,咕噜噜,砰。   一颗血淋淋地人头,又滚落在了地上。   随即,尸体倒地。   三人去二,就剩下最后一个随从。   最后的随从一脸谄媚和惊恐,用一种仰望天神的目光,望着刘志。   刘志阴沉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点点头,说道:“不错,你做的不错。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华一生。”   随从如释重负,放下血刀,急忙叩首道:“谢三将军,小的必忠心耿耿……”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刘志手中的鸟铳冒起了白烟,火光乍现中,一枚铅弹呼啸而出,准确的轰击在了他胸口之上。   因为距离太近,胸口直接被轰出了一个血洞,随从整个人也被轰击的倒飞出去,摔在地上,鲜血咕咕。   直到临死之前,他都不能相信,刘志会忽然杀他?他一脸惊异,睁着愕然的眼睛,脑子无数个疑问:我对你那么忠心,连连为你杀了两个人,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刘志脸色阴沉,放下手中的鸟铳,狞笑说道:“叛我者,都得死!”   砰。   随从终于是闭上眼睛,瞑目了,他知道,他被刘志这个狗贼给骗了。   刘志,你不得好死。   这是随从最后的心声和诅咒。   处理完三个叛徒,刘志将已经子弹的鸟铳随手一扔,然后离开草窝,于晨曦之中,一瘸一拐的往南边走去。   晨光照着他的脸,他咬着牙,脸色凶狠,眼神却是坚定——三年前,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首先所想的就是生存,就如他幼童时被人拐骗到乞丐帮一样,他首先想要的一句话就是我必须活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给人当奴隶也可以。   但郑小姐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这三年多,他在庐州府和张献忠的流贼营之中磨砺捶打,早已经不是前世里的那个小乞丐了,到现在,他大仇得报,对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他已经没有什么眷恋和感恩的了,他现在只想自己,也想着报复所有对他不敬的人,就像张献忠所说的那样,“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杀杀杀杀杀杀杀~~~”   “不能五鼎食,也要五鼎烹。”   他要报复这个世界,所有惹过他,对他造成过伤害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就像是前世里一样,即便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乞丐头,最终还是稀里糊涂的死在了他的手下。   今世没有乞丐头,但却有张献忠这个大贼和隆武。   张献忠死了,隆武皇帝还在,   想到隆武,刘志眼中就是怒火,前世你欺辱我,这一年做皇帝居然还压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又或者说,你我都是从后世而来,凭什么你是皇帝,我就是乞丐?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总为天恩眷,人间尽是不平事,草民之穷由天谴……”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身为一个穿越者,他拥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前世里被压制的野心和那种与生俱来的凶残,是他今世最大的资本。加上张献忠留下的宝藏,他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晨曦中,刘志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最终消失不见……   ……   处理完湖广事务之后,隆武帝一路北返,沿途查看民情,就新式农作物的推广和灾民赈济安置,民生经济的恢复,商业的发展,密集召见召集各级官员。有明一代,皇帝几乎不出京,很多地方官员终极一生,都见不到皇帝一面,但隆武不同,他不但喜欢御驾出征,而且特别喜欢召见地方基层官员,这一次南下平乱,顺利的解决了张献忠和左梦庚,去了帝国的心腹之患,又收了李定国和刘文秀,心情无比喜悦,时间又比较富裕,因此,隆武帝一路而来,几乎是逢州必停,从县官到州官,但是有所陈述,必能见到隆武帝,有思想有见地,政绩也不错的,还会受到隆武帝的嘉奖。   随着隆武帝的渐渐北上,消息也渐渐传开,官员们也渐渐知道,隆武帝不但重视农业,对商业也极其看重,每到一地都会将当地的大商人找来,详细询问各种物价和通络商情,并鼓励商人发展商业,拓展外贸,吸纳就业,加上天下人都知道,京惠商行本就是隆武帝所创,并暗中支持,京惠商行现在能成了天下第一大商,隆武帝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由此可知,隆武帝完全不像以前的皇帝,轻商贱商,而是对商户民户统一公正、一体看待。   农业要发展,商业也不可慢怠,隆武帝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非常明显。明末时,虽然有祖制的规定,但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商人的地位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只不过朝廷的公开政策,还是对商人有所抑制和轻视,这一次隆武帝北返,清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戳破了这一层的窗户纸,从此,商人不再是贱籍,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官府交往,并且登上各个舞台了。   ……   这一日中午时分,在开封南郊的原野里,旗帜飘扬,兵马林立,各处都戒备森严,周王和开封城中的大小官员和驻防武将正在官道边等候御驾的到来。   列队众臣中,周王地位最高最尊,文官中,品级最高的却并不是河南巡抚高名衡,而是总督山东登莱军务兼巡抚山东的王永吉。   去年,曲阜儒生哭庙,王永吉果然处置,迅速平息,得隆武帝赏识,年后制定对辽东攻略之策,军机处以为,虽然有兵部户部的支持,但以登莱一地的民力物力,怕是无法长期支撑对辽东的骚扰之策,因此建议将登莱和山东画为一个军区,设一总督,专职处置对辽东沿海的骚扰之事,并统筹所有的军需粮草。   因王永吉久在山东,登莱水师对辽东的骚扰又是急策,容不得耽搁,因此隆武帝加王永吉兵部侍郎衔和右都御史衔,令其为山东总督,总揽山东所有军务,并于一线负责对辽东骚扰之事。   此外,隆武帝又通过兵部,对登莱水师和陆营,进行了改制。   郑森为水师提督,节制登莱所有水军,佟定方改为登莱水师游击,其从蓟州和京营抽调的精锐兵马编为水师陆战营,和登莱总兵黄蜚一起,负责登陆作战和骚扰,此外,军机处还抽调参谋力量,专门成立了一个水军司,由方一藻主持,以为水军参谋和辽东长远谋划。   这一次,隆武帝北返京师,不但河南本地官员,王永吉郑森黄蜚佟定方等登莱文武也被召到了开封。   “来了~~”   远方黄尘踏起,马蹄滚滚,出现三千营的大旗,很快,在大批骑兵的护卫下,象征着皇帝的黄罗盖伞和二十四面大旗的护卫之中出现了。   随即,礼炮声声,鼓乐大作,周王带着大小官员一起上前参见。   四轮大车上,田守信掀起车帘,穿着元青色团龙袍褂,戴善翼冠的隆武帝朱慈烺从车厢中走出来,站在车上,徐徐一望。   ——南下平叛时,因为时间紧促,他并没有在开封停留,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再看看这中原雄城和河南山东两地的文武百官了。   故地重游,想起十五年的开封大战,朱慈烺心中颇有感慨。   而在车前迎接的众臣中,他最想见到的其实是郑森郑明俨。   一别两年,不知这一位民族英雄是否更加英武和成熟,他麾下的水师,是否已经做到了东亚第一?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开封原野,官员朝拜之声惊动天地,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先文后武,当周王和文官拜见完毕,武将上前时,朱慈烺终于是见到了郑森郑明俨。   全身甲胄,红缨耀眼,一如三年前那般的英武,眼神充满锐气,已经二十一岁的郑森郑成功,俨然是被磨砺成了一把出鞘的宝剑。   “明俨!”朱慈烺在车上笑。   “陛下~~”   郑森深拜,表情也微微激动。   ……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宗室困局   ……   为什么要在开封召见登莱文武?朱慈烺所为的还是辽东。虽然去年年中,大明在时隔十年之后,第一次对建虏辽东沿海,展开了大规模的骚扰和攻击,并取得了一定的战绩和成果,但因为辽东海岸线太过漫长,建虏又已经将沿海岛屿和海边居住的居民,全部迁移,致使沿海之地除了除了几处关隘港口之外,其他地方全部是百里无人烟,无人无城,明军要想取得更大的战果,非的大举深入不可,而这在某种意义上,遏制了骚扰之策的威力,因此,军机处研议是否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夺取旅顺金州等建虏不得不救之地,从而将骚扰战变成实实在在的反攻战。   但朱慈烺否决了,他认为,时间和时机都不成熟,大明现在还没有对辽东展开大规模反攻的能力,不说兵马,只说粮草补给就是一个大问题。   因此,今年对辽东海岸的攻击,还是以骚扰牵制为主。   下午,朱慈烺在周王府先后召见王永吉、郑森,黄蜚,佟定方,听王永吉说山东军政,听后三人当面陈诉去年骚扰辽东海岸的经过和心得。   历史上,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时,王永吉正为蓟辽总督,在吴三桂整儿决策过程中,王永吉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若不是他的默许,吴三桂也无法顺利的实施整个计划,“借虏剿寇”也就不能成行。   等山海关大战结束,清兵入关之后,王永吉一路南奔,弘光元年为凤阳总督,后来清兵南下,他屈膝投降,先为满清的大理寺卿,后又为工部侍郎,是一个实实在在地贰臣。   论实际才干,王永吉并无出众之处,不过胜在听话,曲阜儒生哭庙,如果是换成史可法一类的人物,是绝对不会镇压的,闹到最后,必然会风起云涌,搅乱局势,坏了新朝的大计,因此,朱慈烺虽然内心里对王永吉这类的人物并不喜欢,但为了推行新政,他对王永吉却不得不重用。   召见王永吉,行礼如仪,在详细问过山东军政和各项准备之后,温言勉励一番,王永吉退下。   ……   三个武将中,黄蜚乃是原旅顺总兵黄龙之子,渡海攻击,收复旅顺,为父报仇的心志最为急切,去年骚扰之战中,他带兵突入最深,也最为勇猛,他再次请求收复旅顺,朱慈烺感其忠义,温言勉励,并向他保证,但是时机成熟,朝廷一定会收复旅顺,继而是整个辽东。   相比之下,在朱慈烺身边磨练许久,又参与京营参谋司的佟定方就冷静许多了,就去年骚扰得失,辽东海岸各处的地形深浅,下一次如何进兵更为省力和有效,都分析的清清楚楚。   而一年历练,感觉他更加成熟稳重了。   朱慈烺暗暗点头,佟定方,将门虎子,前途不可限量。   最后的水师提督郑森和朱慈烺交谈时间最长。   上一次京师一别,但现在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登莱水师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已经成了大明水师的重要力量,这其中除了朱慈烺的鼎力支持之外,郑森的个人能力以及他郑氏家族的源源不断的挹注,也是另一个重要支撑。   此外,在开海之事上,郑芝龙虽然极度不乐意,一肚子的牢骚,但在大的方向和小的执行上,并没有给朝廷出太多的难题,这一点,郑森对父亲郑芝龙的大义劝说也是功不可没。   因此,朱慈烺心中是很欣慰的,对郑森也越发器重……   “陛下,登莱到辽东旅顺的海路,已经全部恢复,中途的几个岛屿,我登莱水师也已经派人派船守卫,建虏无有水师,助纣为孽的朝鲜水师不足为虑,除非是冬季冰封,否则建虏一人一船也休想出海。”   “除去船舰,我登莱水师更有重甲勇士千人,即便是陆战,我登莱水师也是不惧的。”   郑森英气勃勃,十分的锐利,他的雄心并不止在水师,对于陆军,他也有相当的想法。   朱慈烺笑:“有卿在水军,朕无忧也。至于陆战,卿耐心等待,用不了多久,朕就会令卿大显身手。”   郑森振奋抱拳。   ……   晚间,朱慈烺在周王府召开军级会议,除了两位军机大臣陈奇瑜和高斗枢以及随行的诸位参军参政之外,山东总督王永吉,河南巡抚高名衡,水师郑森,总兵黄蜚,以及游击佟定方也都参加。   议间,王永吉说再过半个月,渡海所需的弹药补给都能准备完毕,到时就可以渡海攻击了。   接着,众臣各抒己见,对辽东战事提出建议,朱慈烺仔细倾听,军机处文书也详细记录,将每一个人的发言都书写在册,以备后查。   “今日是五月末,军需完毕之后,即遵照前策,即渡海攻击。另外,听闻建虏正在金州一代打造水师,明显是要与我大明水师争锋,卿等切不可大意,一定要将其水师先行拔除!”最后,朱慈烺道。   “遵旨!”   群臣起身,躬身接旨。   ……   第二日清晨,山东文武就离开离开开封,急急返回登莱,准备渡海攻击事宜。而隆武帝原本打算在开封在停留一日,次日就起驾的,不想在当天下午,开封城中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人擂响了开封府衙前的大鼓,高喊冤枉,自称是崇王子孙,现在的爵位是奉国中尉,原本是国家供养,但朝廷拖欠他的宗禄长达半年,家中已经断粮数日,现在都已经快要饿死了,听闻陛下御驾开封,于是他向人借了路费,亲自跑到开封来鸣冤。   朱家子孙亲自鸣冤,又恰逢陛下正在开封,此事非同小可,开封上下不敢怠慢,急急将其人召入后堂,详细询问。   其人拿出身份文牒,证明朱家身份,更在堂中大哭,说自己的悲惨生活,身为朱家人,不能务农,不能经商,不可以参加科举,除了朝廷的宗禄,他没有其他的收入,但偏偏朝廷常常拖欠,一年两年,甚至三五年都不发一次,他们这些宗室后代过的极惨,很多人食不果腹,甚至饿死在家中的事情也是发生过,求陛下开恩,给他们这些宗室补发应给的宗禄吧。   很快,隆武帝朱慈烺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当初,洪武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因为是穷苦出身,饿怕了,朱元璋十分担心自己的后代会吃不饱穿不暖,因此建立了一套历朝历代最为优厚的宗室制度,将自己的十几个儿子都封为亲王,分驻各地,而后每一任皇帝的儿子,也都是亲王,亲王待遇是一年是一万石,郡王两千石(嫡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亲王爵位。其他儿子为郡王),镇国将军一千石(郡王的其他儿子),第八级也就是最后一级是奉国中尉,一年的俸米是200石,一个月平均15石多,比七品县令都要高很多。   ——减到奉国中尉就不能再减了,也就是说,朱家在册子孙,最低也是一个奉国中尉,每年都可以领取宗禄两百石。   此外。遇上婚丧嫁娶,生日节假,朝廷都有补助。最初的时候,亲王都能带兵并可以参政,但靖难之役后,朱棣担心有人效仿自己,也来一个靖难之役,因此严厉控制藩王的日常生活,从此,朱家子孙就被圈养了起来。   不能务农,不能经商,不能参加科考,经商就更不能了,更不可以结交官员,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家中养肉。   嘉靖皇帝时,因为宗室负担沉重,支出巨大,朝廷财政供给不上,不得不进行改革,制定了《宗藩条例》,开始严格控制宗室人口,宗藩的爵位虽然还可以继续世袭继承,但是却有了数量限制,对于宗禄也进行了明确规定。   《宗藩条例》的出台虽然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一定程度缓解了明朝的宗室财政压力,完善了制度,但治标不治本,宗室人口积累大量财富,消耗国家大量财力物力的局面,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万历天启时候,国家财政还可以勉强支撑,宗禄也还能断断续续的发出来。但到了崇祯年,尤其是崇祯十年之后,国家财政枯竭,连军饷都不能保证,以至于到处兵变闹饷,何况宗禄呢?   亲王郡王们因为家底厚,历代有积蓄,本就不依靠宗禄,他们的衣食和生活都不受影响,但最低一级的奉国中尉在朝廷连连拖欠宗禄,数年不得一米的情况下,早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只不过过去的时候,他们在地方上一闹,地方官员总会想办法给他们补发一些,令他们渡过难关,但隆武帝继位之后,严明了财政纪律,专款专用,宗禄由朝廷拨款、内廷宗人府审核发放、各地官府具体执行,也就是说,除非是宗人府发放,否则地方官员是不能从其他挪用的。   而隆武帝朱慈烺从去年到今年,故意压着宗人府,不许他们发放宗禄,也因此,在军饷和官员俸禄都已经补发的情况下,宗禄是现在大明朝廷现在唯一积欠的一个大项。   而眼见军饷和官员俸禄都补发了,只有宗禄没有动静,各地宗室尤其是底层宗室万分着急,他们不断的派人到官府询问,但却没有结果,今日到开封府告状,一来是诉苦,二来也是催促朝廷尽速补发。   ……   听完河南巡抚高名衡所说,朱慈烺微微沉思。   大明财税一直都很困难,除了天生的财政弊端之外,庞大的宗室开支一直也都是大明朝最沉重的一个负担,明末时,在册的有爵位的朱家子孙有二十万。这二十万人每年都需要国家花费大量的钱粮去供养,在各项开支之中,除军费之外,宗室开支是最庞大的。   去年年末,内阁和六部制定预算之时,宗禄其实是计入的,这笔银子,也如数的进入了宗人府,但朱慈烺却一直压着不发,所为的,就是想要逼迫宗室做出改变,同时也将这笔银子作为朝廷的紧急预备银。   现在有人告状,朱慈烺以为,或可趁此机会,对大明朝的宗禄发放和宗室问题,做出一些改变和整理。   “去请周王叔来。”   朱慈烺道。   “是。”   ……   很快,周王朱绍烔到了。   现在的周王朱绍烔乃老周王朱恭枵的嫡长子,老周王于崇祯十七年四月逝世,朱绍烔今年刚刚承袭封号,开封之战时,周王府出力甚多,朱慈烺对老周王也甚为尊敬,新周王虽然不及老周王的远见,但却也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加上周王世出洪武皇帝,地位尊崇,在宗室之中有相当的影响力,因此朱慈烺要召他来商议。   “周王叔,今日有宗室在开封府衙击鼓鸣冤,讨要宗禄,此事你可知道?”朱慈烺问。   朱绍烔胆子小,吓的急忙跪倒:“臣刚刚听说了,但请陛下明鉴,臣事先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王叔请起,朕叫王叔来,绝不是问罪,也没有责怪之意。”朱慈烺温言。   朱绍烔这才放心,擦一把冷汗爬起,坐回椅子里战战兢兢地继续听。   “王叔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但凭陛下决断,臣身为宗室,有祖宗之法,不敢妄言啊。”   朱慈烺脸色凝重:“敢问周王叔,可知现在宗室在册之人,有多少?”   “臣不知。”   朱慈烺看向身边的田守信。   田守信取出册子,清楚的念出数字:“我大明皇室天家。到今日,凡在册有爵,为二十一万两千四百六十一人。”   说完,田守信就退下了。   朱慈烺看向周王:“二十一万两千四百六十一,亲王一年是一万石,郡王两千石,最低的奉国中尉也有两百石,这还不算各项补贴,零零总总加起来,每年要消耗我大明岁入的两成以上……而照宗人府的预估,这个数字还会以每年一千人的速度缓慢增加,即便增加的都是最低等级的奉国中尉,朝廷为此付出的钱粮,每年也得增加十万石,等到一百年后,宗室开支将占到大明朝廷岁入的二分之一。再过两百年,大明朝一年的岁入,也不够宗室们的宗禄和开销了,到时候,这大明朝的天下,也就非亡不可了。但不是亡于建虏,也不是亡于流贼。而是亡于宗室,亡于我朱家子孙啊……”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改制之法   听到此,周王大惊,急忙再次跪下,声音都吓的颤抖了:“臣有罪~~”   朱慈烺叹息一声,继续道:“朕今日所说的这些,朝廷并非没有忧虑。自世宗皇帝以来,朝廷为缩减宗室开支,数次修改条例,控制宗室人数,虽有一定效果,但并没有解决根本原因,宗室开支依然占据我朝每年开支的两成五以上!”   “就历朝历代来说,我大明朝的宗室是最多的,对宗室优待也是最厚的,可我大明朝的岁入和疆域,却不如汉唐,岁入更是相差巨大,神宗皇帝时尚可勉强支撑,但光宗皇帝以来,外有建虏,内有流贼,内外消耗不断,偏偏天灾人祸又接踵而至,朝廷每日为钱粮发愁,先帝在位时,每日长吁短叹,所为的就是钱粮,朕继位以来,殚精竭虑,所忧虑的是,还是钱粮二字。这一次,宗室的宗禄没有补发,并不是朕不想发,实在是内外用钱用粮之处多多,朕拨不出来啊……”   说到最后,朱慈烺声音微微悲凉。   周王急忙再叩首:“臣有罪啊,陛下为国事操劳,臣却不能分忧,臣愿捐出三年宗禄,以为陛下分忧。”   朱慈烺微微点头:“周王兄有此心。朕甚感欣慰,只是杯水车薪,你一个周王府,是改变不了朝廷岁入和宗室开支的巨大差距的。”   “这……”周王隐隐听出了什么,但却不敢接话。   “此种情况下,朕以为,我朱家子孙必须与民同苦,与大明同在,宗室开支必须削减,《宗藩条例》也需重新议定了,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百年之后的困境,朕才不会变成大明的罪人。周王兄以为如何?”朱慈烺盯着周王。   “陛下圣明。”朱绍烔如何敢不同意?他流着冷汗,急急叩首。   朱慈烺微微点头,再道:“过往修订《宗藩条例》,都是文官们操持,宗室不参与,但《宗藩条例》明明是为宗室制定,宗室不参与,不能发表自身的意见,朕以为是不公平的,所以这一次朕决定,请周王兄入京,以宗室的身份,参与修订《宗藩条例》,不知周王兄意下如何啊?”   “啊!”   周王大吃一惊。   明例,藩王是不能离开封地的,不要说出封地,就是出这开封城,也需要取得文官的同意和准许。   至于进京,那就更是不敢想象了。   因为靖难之役,成祖皇帝对各地藩王防范极严,制定了各种严苛的约束制度,两百年来,没有一个藩王能够进京。   现在猛听到陛下要令他入京,并参与修订《宗藩条例》。隐隐的又要参与政事。他如何能不惊?   “陛下……”陛下金口玉言,说的是圣旨,他不能拒绝,但偏偏陛下所说,隐隐又和祖制相违背,周王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除了你,还有四川的蜀王叔,你们两人一南一北,作为宗室代表,一起参与修订《宗藩条例》。”朱慈烺声音温和,但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见周王还是犹豫,于是又说道:“周王兄不必推脱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朕已经令人备好了车马,明日就请周王兄离开开封,随朕一起到京师吧。”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里了,周王想要拒绝也是不能了,只能点头:“臣遵旨。”   ……   第二日,隆武御驾离开开封。   令人震惊的是,随行的除了周王,那一位在开封府衙击鼓鸣冤的宗室,居然也跟着御驾一起入京了。   “陛下这是何意?”开封文武都是惊异。周王入京已经令人震撼了,想不到   一个身份只是奉国中尉的宗室,居然也被陛下召唤入京了。   众人议论纷纷,很多人不解,但有明眼人却知道,陛下这是要动宗室之法和《宗藩条例》了啊。   ……   从开封一路北上,过黄河,经彰德府,顺德府,真定府,保定府,隆武帝的御驾于六月下旬回到京师。   而就在抵达京师的前一天,登莱军报送到,说登莱水师连同陆战营和登莱兵,一共两万人,已经乘船渡海,依照军机处的作战技术,对建虏辽东沿海,展开大规模的骚扰攻击了。   永王、首辅蒋德璟,次辅李邦华,三辅范景文,四辅袁继咸,五辅倪元璐以及留在京师的军机大臣李邦华,堵胤锡,方一藻,刘永祚带着六部九卿的百官以及在京的勋贵,齐在正阳门前迎接。   “参见陛下~~”   陛下此次南下,不但平了左梦庚,而且还灭了张献忠,湖广祸患,一朝平息,大明的赋税重地江南湖广归于平稳,隆武军武,可谓是盛极,群臣心中都是佩服的,但嘴上却鲜少有人恭维,一来他们知道陛下不喜欢恭维,马屁一个拍不好,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惹来无尽的坏处,二来,身为文臣,他们心中万般不愿意皇帝带兵出京,因此对皇帝带兵亲征的功绩,自然也是不能太过赞誉,以免皇帝食髓知味,以后时时出征。   此外,对于陛下将周王和一个不明的宗室带到京师之事,群臣心中都是惊讶和有意见的。   ——内阁诸臣已经知晓了陛下要修订《宗藩条例》的心思,对于宗室待遇,控制宗室人数,严格宗室执法,群臣都是欢迎的。当年,世宗嘉靖皇帝修订《宗藩条例》,确定宗室待遇之时,内阁最初提出的文本其实比现行的《宗藩条例》要严厉的多,待遇也是大大减免,但被嘉靖否决,不得已才推出了现在的折中方案。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大明财税困难,朝廷入不敷出,但却不影响宗室的供养,每一年除了军费之外,宗室开支是内阁和户部最为头疼的事情,先帝崇祯帝对宗室极为优待,群臣对宗室之事不敢提,但新君继位之后,几次谈话中,隐隐透出过要改革宗室之意,群臣都有察觉,有人已经准备要上疏了。   但不想不等他们上疏,隆武陛下就主动提出要修订《宗藩条例》,限定宗室待遇,说心里话,群臣都是佩服和激动的,都在暗暗称赞今上乃是一位以社稷为第一,不殉私情的千古明君,但意外的是,千古明君竟然将周王也带进了京师,而且明发天下,除了周王,四川的蜀王也将进京,和周王一起参与制定新的《宗藩条例》。   这怎么可以?   周王和蜀王都是被制定的对象,如果让他们两人参与其中,这《宗藩条例》还怎么制定?谁会将刀子往自己身上割呢?   最重要的是,这不符合祖制啊。   大明的王爷是什么事情也不能做的,不能领兵,不能参政,不能结交官员,或者可以悄悄地经商,但也需要提防被御史和地方官员弹劾,一旦被抓到确实的证据,必会被朝廷责罚,现在陛下居然光明大正的诏令周王和蜀王入京,商议《宗藩条例》这明显的就是违背高祖和成祖的祖训了。   即便削减宗室开支,严格管控宗室人数是文官们的共识,也是他们一直想做但却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周王和蜀王即将进京的消息传来之后,文官们心头的惊异还是立刻就压过了喜悦。   今日,一些御史言官聚集在内阁值房门口,给内阁五臣施加压力,要他们阻止陛下的“谬诏”,但隆武帝的诏书在开封之时就发出去了,内阁也是在事后才得到消息,此时此刻,木已成舟,这个时候再想要劝诫皇帝,已经是来不及了,更何况,内阁四臣蒋德璟等人久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的脾气秉性深有了解,心知陛下既然做出了决定,必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种情况下,任何人也是劝不住陛下的。   另外,以蒋德璟和李邦华的深谋,两人都已经看出,陛下只所以要召一南一北的两位王爷入京,并不是要为《宗藩条例》的制定制造障碍,相反,是在拆除障碍,周王和蜀王都是高祖皇帝世出,地位尊贵,在藩王中有领袖的作用,但两人都是性子柔弱之人,面对《宗藩条例》的制定是绝对不敢提出什么异议的,而有他们两人做挡箭牌,其他在封地的藩王,即便有所不满,也只能将怒气撒向两位王爷,而不敢对朝廷不敬。   因此,除了新进入阁的五辅倪元璐有所忧虑,提出是否可以劝诫陛下、收回成命之外,其他四臣都是默默。   陛下不行阴谋,一向是光明正大,对于“祖制”,并不是太在意,但是事情做好坐满,即便是违背祖制,他也是不惜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皇后的册封,有明一代,何曾有一个不曾经过选秀,而且不是礼部和内廷选出,而是由皇帝亲自指定的皇后?   但隆武帝就做到了。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北宋王安石的名句,隆武帝有一次在闲谈中,有意无意的说出,当时,在场群臣都是色变,和宋代不同,因为程朱理学的流行,有明一代,有祖制是相当坚持的,祖制就像是一片神主牌,谁也不能动弹的,尤其是皇帝,动不动就被群臣以祖制相约束。   但现在,隆武帝却说出变法大家王安石的名言,由此可知,在隆武帝的心中,是存了王安石的想法的。   加上从崇祯十五年到现在,隆武帝做出了许多游走于祖制和变革的灰色地带之中,蒋德璟李邦华亲身参与又或者是旁观,桩桩件件,对隆武帝的心思就更是明白,若要反对吧,但隆武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除了改革科举之外,其他都是文官想做而不敢做、或者是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关闭净身房,司礼监的渐渐虚化……隆武帝更约束自己,勤俭可用,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隆武帝都可算是千古明君,只不过这样的明君并不是文官心目中的标准明君,对大明文官来说,标准的明君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坚守祖制。   但隆武帝偏不是这样。   所以很多文臣的内心里都是矛盾的。   内阁不说话,但并不表示群臣就默许了,下午,各道御史和盐官的奏疏雪片一般的飞入通政使司,对于周王蜀王入京,他们都是强烈反对。   当这些奏疏送来之后,隆武帝朱慈烺看也不看,只淡淡说一句:“留中,存档。”   留中则是不发,存档则是记录在案,令后世人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谁在上蹿下跳,对事情提出反对。   “是。”田守信躬身。   “召蒋阁老他们进来吧。”朱慈烺道。   很快,在蒋德璟的带领下,内阁五辅进入乾清宫,在殿中站定。   朱慈烺在御座里坐了,开门见山,不绕弯子的说道:“先帝在位时,因为财政困窘,宗室开支巨大,因此推行宗室换授之法。也就是以宗室的身份,换取官爵,比如县令知州一类。不过效果并不好,鲜有宗室愿意放弃身份,改授官爵的,宗室换授之法,最终不了了之。朕以为,并非是宗室换授不好,而是不得其法,上下都有顾虑,因此才没有成功,思来想去,朕认为。有些事情单靠自觉是施行不了了,必须加以强制。”   “就以奉国中尉来说,我大明皇族二十万人,其中奉国中尉就占了十八万。他们不耕种,不劳作,不经商,不做官,每年领取朝廷的宗禄,看似安乐,其实是没有了进取,浑浑噩噩,老死一生……”   “但这是他们愿意的吗?并不是,那一位在开封府衙击鼓鸣冤的宗室,朕已经和他详谈过了,论起来,朕还得喊他一声叔父呢,朕这个叔父从小熟读诗书,于数理也颇为精通,入仕则为好官,经商则为良商,可惜啊,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一身的才华和雄心,只能空置浪费,这不是宗室之福,亦不是国家之福啊……因此朕以为,宗室之法已经是非改不可了。”   听到此言,内阁五臣都是拱手。   对于陛下所说,他们早有预料。   朱慈烺继续道:“但怎么改呢?朕有几个粗略想法,和卿等共议。”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朕一人承担   “我大明宗室分八个等级,分别为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其中人数最多的是为奉国中尉。和亲王、郡王、将军不同,大部分的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其实已经和普通富商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朝廷却依然在限制他们,不许他们做这个,不许他们做那个,每年白白浪费大量的钱粮供养他们,于他们无益,对朝廷更是无补。”   “所以朕想着,是不是可以解除他们的禁锢,令他们自由的选择士农工商、参加科举、从军入伍、天下的任何行业、三教九流都不受限制的参与,从此自食其力,朝廷不再给他们发放宗禄,只保留他们的爵位和一应的荣誉待遇呢。”朱慈烺道。   五辅听的仔细,表情都微微激动,不发宗禄,只保留爵位,每年朝廷能节省的银子,怕是有百万两之巨,如果能成,朝廷负担将大大减轻,但听到准许宗室参加科举和带兵,他们又是吃惊,首辅蒋德璟急忙拱手:“陛下,放开三教九流臣没有异议,但臣以为,带兵和科举,是万万不能放开的啊!”   有明一代,对内防备最深的就是各地的藩王和宗室,朱棣深怕有人学他的榜样,再来一次靖难之役,因此对藩王和宗室加上了各种枷锁,而文官们更怕再来一次靖难之役,因此对宗室们盯的极紧,科举和兵马是绝对不允许宗室插手的,但现在陛下竟然要给宗室松绑,允许他们参加科举和从军,如果这些宗室一旦有所成,在朝中成了宰相,掌握权力,在军中成了总兵,掌握兵马,野心膨胀,这天下岂不是就要乱了吗?   这一点,文官们是绝对不能同意的。   “卿的忧虑,朕明白,但朕的皇位乃是天授,岂是可以轻易夺取的?朕不怕。再者,历朝历代,王族参政和从军者,数不胜数,最后造成混乱的却是极少极少,朕不能因噎废食,只因为极少的几率,就将全部的宗亲当成贼人看待,这不是圣人之道,也不是朕的为君之道。朕相信,若论对大明的忠诚,宗亲们不会比卿等差,只要权力制衡,军心民心稳定,即便多年之后,他们中间的某一个人成了阁员或者是总兵,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朱慈烺道。   “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放开科举和从军,乃乱起的祸根啊……”蒋德璟还要劝。   朱慈烺摆手:“此事可再议,先听朕说完……朕知道,宗室改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朕也没有抱持一蹴而就的念头。朕的谋划是,先从奉国中尉开始,三到五年之内,亲王郡王以下,所有世袭的将军和中尉,全部转为荣誉职,以后不再实发宗禄。但放开各行各业的束缚。准许他们自谋生路。”   “作为补偿,也为了宗室们的生计,朝廷可以作保,通过大明中央钱庄向他们发放无息贷款,不管经商还是务农,由他们自由选择,额度以爵位的不同,依次递增,贷款十年为期,逐年归还,如到期不能归还、或者犯奸做科,则褫夺爵位,如果按时归还并遵纪守法,则代代相传,永世享有爵位!”   听到此,五辅都禁不住的在点头。   陛下想的好,想的周到啊,保留爵位,通过钱庄给宗室发放贷款,给了他们谋生的资本,令他们自食其力,这样一来,即便是生活困难的宗室,也可以拿银子做生意,又或者是从事其他行业,当然了,也有问题会产生,那就是,这些宗室会不会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行霸市,令官府无计可施呢?   像是看出了五辅的忧虑,朱慈烺继续道:“宗室的荣誉爵位虽然保留,可以见官不拜,但其他一如平民,没有任何特权,如果作奸犯科,各地官府按律处置即可,没有优待或者例外可言,这一点,需在《宗藩条例》中写清楚了。”   五辅都拱手,原来陛下早就想到了。   另外,如此大动作的修改,那些从出生就含着金汤匙、每年定时领取宗禄的宗室,忽然之间就失去了铁饭碗,需要自谋生路了,各地的藩王宗室一定会十分的不满,说不定会闹出一些风波,不过风波归风波,但内阁五辅心中都清楚的很,在大明朝的政治力量中,宗室虽然最为尊贵,但却是最为虚弱的一支,经过百年多的禁锢,他们要人没人,要兵没兵,完全是圈养,只要陛下下定决心,内阁和地方官府坚决执行,宗室的反弹就很难形成风潮。   当然了,也不能大意,但是《宗藩条例》修改,各地官员和驻军都必须紧盯各地藩王和宗室,但有异动,就要立刻扑杀,   宗室的反弹不会是大问题,但陛下准许宗室参加科举和从军,说不得会有无穷的后患,这才是内阁五辅真正担忧的大问题啊。   “这一次和先帝施行宗室换授不同,不是建议,而是朕的诏令!”朱慈烺继续道:“不管愿意不愿意,宗室都得奉诏从命,但有不从者,从玉蝶中除名。”   玉碟,明朝的宗室族谱,一旦除名,意味着失去了皇族的身份。   听到此言,五辅都是一震,陛下,这是下了狠心了啊。虽然他们心中都有所预感,但隆武帝的明快和决绝,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陛下要先拿奉国中尉开刀,但奉国中尉是当年洪武皇帝为宗室制定的最低品级,亲王的嫡长子还是亲王,但次子是郡王,依次递减,但减到奉国中尉就不能再减了,如此世世代代都是奉国中尉,不论人数多少,朝廷都必须一力承担。   这不是洪武皇帝的口谕,而是在诏书中明写的,但现在隆武皇帝却是公开推翻,他们如何能不惊讶?   当然了,隆武帝并没有去除他们的爵位,他们依然是奉国中尉,只是不能再从朝廷领取宗禄。需要自食其力了,从一点上来说,隆武帝其实也并没有推翻太祖高皇帝的诏令。   “奉国中尉如此,辅国中尉、镇国中尉乃至上面的奉国将军、镇国将军都要依照办理,也就是说,在《宗藩条例》条例公布之后,这些爵位都将变成荣誉值,从此,不再从朝廷领取宗禄,为了给他们一个适应的时间,以爵位的不同,可以依次设定三到五年的缓冲时间,五年之后,从郡王以下,所有宗室爵位全部变为荣誉职。”   “对于他们的贷款额度,可以随他们的爵位成倍增加。”   “照朕的意思,朝廷最终只保留亲王、郡王两道实发宗禄的爵位,其他全部改为荣誉职,而且亲王郡王的宗禄和各项待遇,从《宗藩条例》制定发布之日起,也要一律减半!”   就宗禄来说,奉国中尉的一年两百石,比普通县令的俸禄已经高了很多,亲王郡王的宗禄就更是高了,一年一万石,减去一半,也不至于断了他们的生计。更不用说,他们还有那么多的私产。   听陛下说完,五辅相互一看,即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陛下决心大,力度也大,此次《宗藩条例》的修订,必然能够完成,宗室之患,一朝可以解除。忧虑的是,陛下为宗室开了科举和从军的门,以后会不会惹出祸事呢?最重要的是,如果照陛下所说执行,将宗室们的宗禄全部削除,隐隐地已然是违背了祖制,如果朝议汹汹,堂官御史群起反对,那该如何是好?   “至于亲王郡王,这一次修订《宗藩条例》,他们名下的土地,必须重新丈量和核实。丈量核实其间,宗禄一律停发。”   “一句话,宗室开支必须减下来,我朱家虽然是天家,但也必须与民同苦,对天下灾祸,不能置身之外。这是朕的大概想法,也是朕想要达成的目标,卿等斟酌着办。”   “最后朕再重申一遍,所有事务,朕都会明发天下。卿等不必顾虑,照朕的旨意执行即可,朕已经想明白了,不处置宗室,总有一天,我大明会亡于宗室,相信这绝不是太祖高皇帝愿意看到的。如果高皇帝有什么不安,宗室有什么怨念,都由朕一人承担,要骂,就让他们骂朕吧。朕决心已定,虽千万人,吾往矣!”朱慈烺声音平和但却非常坚定的说。   “陛下~~”   听到此言,五辅都哭着跪下了。首辅蒋德璟说道:“历来只有臣子为君王遮风挡雨,岂有反过来的道理?陛下放心,《宗藩条例》的修订,臣等一定完成!”   朱慈烺欣慰点头。   ……   议事完毕之后,朱慈烺独留下首辅蒋德璟,又详议了一番,这才结束今日的话题——蒋德璟再一次谏言,不可以将科举和军伍开封给宗室,朱慈烺听了只微笑,并不多说,蒋德璟知道陛下心意已决,只能叹息离去。   晚间,隆武帝先去了内廷卫生院。   李湘云正在这里接受治疗。   和过往一样,李湘云拒不见他,朱慈烺也不强求,简单询问两句,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唐亮和红娘子,然后就离开了。   坐着布辇,前往坤宁宫的途中,朱慈烺默默地想了很多,不止想国事,也想宫中的家务事……   坤宁宫。   颜皇后已经在等着了。   见到皇后,朱慈烺眼中微有歉意,这一次他南下平乱,不止是平定了左梦庚和张献忠,而且也带回了李湘云——关键不是李湘云的身份,而是在开封大营之时,李湘云曾经劫持过颜皇后,现在他却将李湘云带入宫中,不知道皇后会怎么想,又会不会记恨?   身为皇帝,原本不必顾虑皇后的想法,直接就可以决意,而且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纳几个嫔妃,本就不是皇后可管的,相反,身为一个贤惠的皇后,首要职责就是为皇帝挑选顺意的嫔妃。   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后世的良善风俗和道德依然对他有一定的心理约束力,因此他觉得歉意,   但这个时代的颜皇后却觉得是理所当然,当听说陛下从江南带回了一个女子,而且十分关心,令卫生院全力照料之时,她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十分惊喜,若不是因为皇后的身份,说不定她都要亲自跑到卫生院去见了。   “七月是坤兴大婚,九月永王大婚,礼部和内廷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在朱慈烺抱着太子玩耍时,颜皇后道。   “好。”   朱慈烺笑:“礼部和内廷这一次做的不错,可以嘉奖,坤兴最近咋么样,可还高兴?”   “还行吧,比过往好了一点,不过时不时的还是会发呆。”颜皇后道。   朱慈烺点点头,眼神沉思,他知道坤兴还是没有完全从母后父皇先后病故,定王又谋逆的阴影中走出来,只希望成婚之后,驸马都尉周显能好生照顾她,给她以安慰。   “皇后,朕从江南带回一女子……”稍沉思了一下,朱慈烺抬头看向皇后。   颜灵素笑着作福:“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朱慈烺微有尴尬:“皇后听朕说完,这个女子,你是认识的。”   “哦?”颜皇后真的惊讶了:“是谁啊?”   朱慈烺将小太子交给乳娘,斟酌了一下,说道:“她是朕的救命恩人,当日在九宫山,若不是她相助,朕说不定就死在山中了……”   “啊。”颜灵素惊异。   当日山中遇险之事,朱慈烺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即便是颜皇后也不知情,因此她才会惊讶。   于是,朱慈烺将当日情况,简单讲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颜皇后彻底明白了,当即换了盛装,跪在隆武帝面前:“李氏放了陛下,不但有恩于陛下,有恩于大明,更有恩于臣妾,臣妾岂会因为过去的一点小节而耿耿于怀?臣妾虽愚,这个道理却是懂的,臣妾一定好好对她,请陛下放心。”   见颜皇后没有芥蒂,朱慈烺心中欣慰,随即苦笑:“不必说那么远,她现在不肯见我,未必就肯留在宫中。”   颜皇后抬颜笑:“此事交给臣妾了。”   ……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李岩出京   七月,坤兴大婚。   隆武帝宴请群臣。   坤兴出嫁之日,在红彤彤的一片车马灯笼之中,朱慈烺站在乾清宫前,眼角竟然微有湿润。   虽然不是本尊,只是一个穿越者,但朱慈烺的身体和灵魂要早已经完美的契合,变成了大明的皇帝,也是坤兴的哥哥,虽然选出的驸马都尉周显身世清白,帅气温润,但朱慈烺总有一种感觉,坤兴嫁给他。怕是不会幸福,奈何周显是坤兴自己选的,他想要改变也是不能,只能期盼上天保佑,自己的预感是错误的,上天能给坤兴一个幸福的婚姻。   八月,《宗藩条例》的修订进入激烈讨论期。   蜀王启程往京师。   蒙古哈刺慎和喀喇沁的蒙古骑兵骚扰蓟州,为蓟州总兵佟翰邦击退。   八月中,大明渡海攻击辽东海岸的水陆联军有捷报传来,水师游击佟定方在黄骨岛附近使用斑鸠铳,击毙建虏三等轻车都尉斋萨穆、郑森水军大败朝鲜水军,并攻陷了黄骨岛堡。   朱慈烺看着捷报,眼神欣慰,心中却想着两个字。一个钱,一个粮。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如果没有钱粮,一切的胜利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尤其是这种没有根据的渡海作战,后勤补给和船队接应更为重要。   山东总督王永吉和登莱巡抚曾化龙责任重大。   九月初,各地玉米番薯马铃薯进入成熟收割季,隆武帝朱慈烺到京师城外的京营官田视察,并带领文武百官下田收割。   消息传开,天下人都呼圣明……   ——去年到今日,尤其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被平息,各地渐渐归于平静,灾民和饥民,逐渐减少中,厘金税和开海船舶税也渐渐迈入正轨,中外贸易通畅,玉米马铃薯番薯的推广正在大步加快,因为以上种种,大明财政在连续几十年的颓败之后,今年第一次出现了正成长……   但因为赈济的继续和财政收入的后滞性,整体财政依然紧张,幸亏有大明皇家钱庄源源不断的收储,转而借给朝廷,不然大明朝这艘巨大的轮船,还真是有点挪动不开。   九月中、永王大婚。隆武帝欣慰……   十月初。三边总督孙传庭密报,遵照陛下的命令,他已经在为收复河套整军备战,预备火器和骡马,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大军就可以从宁夏出兵,收复河套。此外,孙传庭还密报,说李过李双喜率领的闯营残余进入河套之后,和蒙古鄂尔多斯部发生了冲突,战事不明,但李过李双喜处境艰难,随时都有可能被蒙古人所灭,却是肯定的。   放下密报,朱慈烺微微沉思,然后说道:“传李岩!”   “是!”   ……   很快,京营一等医官,一身青衣的李岩就来了乾清宫。   和开封之战时不同,现在的李岩少了些出鞘的锐气,多了些历练的沉稳和医者的仁心,在西洋医官的建议下,他去掉长须,只留了短须,站在那里表情平静,眼神慈和,俨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医官。   朱慈烺令人赐座。   李岩谢恩坐下。   论起来,李岩现在无官无职,只是一介平民,又不是什么名动天下的大儒,无缘无故是不能召见的,但朱慈烺却不管这一些,待李岩坐下,他向李岩询问京营伤兵恢复、康健的情况,又问一个外科手术的小问题,李岩小心回答,声音清楚,条理分明,每一个回答都令朱慈烺满意。   ——三年的医官,确实是令李岩改变了很多。   “汉泉,李过李双喜带着残兵,逃入河套之事,你可知道?”朱慈烺问。   李岩字汉泉。   “回陛下,臣听说了。”李岩微微黯然,虽然他早已经放下,但是当听到李自成身死,李过李双喜在官军的围追之下,不得不冲出长城,逃到塞外河套之时,他还是不禁有点嘘嘘,闯营曾经何其辉煌,将近五十万大军啊,现在却是雨打风吹去,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灰烬了。   “你以为,他们可招降否?”朱慈烺盯着李岩。   李岩微微惊异。不禁抬头看向隆武帝。   ——在他看来,李过李双喜已经是残兵,且逃离大明,跑到了塞外河套,官军已经不必追击,只要严守关隘,交给塞外的蒙古人就好了。追击都不用了,又何来招降?   看出了李岩眼中的惊异,朱慈烺缓缓道:“李过李双喜跟随李自成,杀害我官民甚多,原本是不可饶恕的,但李自成已灭,灾乱已平,天下百姓皆是朕的赤子,朕不忍他们流落塞外,最终被蒙虏所害。因此想要招降他们,给他们一个归宿。”   李岩心中微微激动,但表面依然冷静,他声音低沉的说道:“陛下圣明。”   ——流贼出身,被俘虏之后又是被迫投降,这三年来李岩一直都小心翼翼,只担心被朝廷怀疑,因此心中虽然激动,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朱慈烺望着他:“只是要劝降他们,并不容易。需要一个能得他们信任的人前往劝说……”   听到此,李岩明白了,他暗暗吸口气,在朱慈烺面前跪倒,冷静回道:“臣愿往。虽然很难,但臣一定竭尽全力,说服他们!”   这一刻,虽然强自压制,但心中的激动还是藏不住的流了出来。   ——虽然已经脱离闯营,从闯营大将变成了京营军医,但李岩的内心深处依然放不下闯营,尤其他和李过关系不错,两人是为好友,听到李过流落塞外,他心中是很伤感的,只以为这一辈子怕是再也不见到李过,李过最终的结果,也肯定是身死塞外,为域外野鬼,但现在听陛下的言语,竟然是有招降李过之意,一旦成功,剩余的闯营就都有救了,他如何能不激动?   朱慈烺没有令李岩起身,而是深深望着他:“塞外茫茫,你能找到他们吗?”   “尽人事,听天命,臣有信心有决心找到他们。”李岩回。   “你现在为京营医官,这个消息,朕一直令人封锁,李过等人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要如何向他们解释?”   “如实相告。”李岩毫不犹豫。   “哦,那你就不怕他们翻脸不认人,将你推出去斩了吗?”朱慈烺盯着李岩。   “如果闯贼还在,肯定是要将臣推出去斩首的,但李过不同,不唯臣和他有些交情,更因为李过其人深明大义,作战虽然凶猛,但为人却是善良,流露塞外,山穷水尽,李过一定不忍见闯营之人全部死在塞外,但有生路,他一定会为闯营争取的。臣有信心说服他。”李岩道。   朱慈烺微微点头:“平身吧。”   待李岩起身,朱慈烺问道:“卿对河套地区,可有了解?”   “略知一二,河套自古就是上好的牧马场。战国时,赵武灵王向北开拓,进取河套,在河套设立云中郡,汉武帝时,命卫青收复河套,设朔方、五原、西河三郡,唐肃宗也曾经在河套屯兵,继而平定安史之乱……”李岩回。   朱慈烺点头:“卿说的很好,河套出产良马,我成祖文皇帝也曾经北逐蒙古,收复河套,但可惜没有继续经营,后来渐渐为蒙古人蚕食,世宗皇帝时,三边总督曾铣上《请复河套疏》,厉兵秣马,试图收复河套,可惜为奸人所害,从此我大明彻底的失去了河套之地。我大明疆域从南到北,绵延数千里,虽然富有四海,但却没有一处养马地,以至于受困于蒙古和建虏,一直无法以骑兵和他们抗衡,但是我大明能够拥有河套,每年产出良马万匹,又何惧建虏和蒙古?”   听到此,李岩明白了,也激动了。   原来陛下是要收复河套!   虽然做过流贼,但李岩骨子里还是一个家国天下的读书人,对于河套的了解,也比一般人更深,能文能武的性子更是令他身上少有文人的迂腐,对于收复河套,将汉唐故土重新归于大明的心思,一点都不必朱慈烺弱,听到朱慈烺有收复河套的心思,他如何不激动?   同时,陛下令他招降李过,不止是为了圣君仁慈,怜悯李过等人的性命,更是为了收复河套,以振大明的军事,两者联系在一起,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李过等人要归顺朝廷,得到朝廷的认可,就非是在朝廷收复河套的过程中,出战出力不可。   这才是陛下派人到河套招降李过的最大原因。   同时的,这也是李过最大的机会啊,如果没有功绩,只是向朝廷请降,怕是难被重视。   李岩再一次跪倒,激动道:“臣明白了,臣一定说服李过,配合朝廷,以为收复河套建功!”   朱慈烺欣慰点头:“河套之地,不止是我大明,亦是我汉人最适合的养马地,有了马,我大明军事才可以振作,北到瀚海,东到辽东海参崴,西到吐蕃,我大明军队才能南北驰骋,东西纵横,从这一点上来说,河套为我大明百年军事大计,一点都不为过。河套更为我汉唐故土,你字汉泉,望你不负所托,说服李过,令他在河套游击,牵制沃尔都司(鄂尔多斯)部,但是时机成熟,我大明就会兵出长城,收复河套!”   “臣,遵旨!”   李岩重重叩首。   再抬起头时,他一脸坚毅,眼神微微激动,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医者,而是身负重令的使者和即将远行的将军。   见李岩毫不意外的欣然领命,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看向田守信。   田守信会意,向他一招手。   一个全身甲胄,圆盔红缨的小将走进殿中,在朱慈烺面前跪倒:“参见陛下。”   李岩觉得声音熟悉,侧头看去,发现却是李来亨。   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开封战后,在田见秀的劝说下,被逼投降朝廷,因其年幼,有可塑性,加上敬仰他在历史上,坚决抗清,几十年都不动摇,最后以身殉国的英勇,朱慈烺先是将他安排他在中军旗牌官,就近观察,也就近感化,在佟定方外放为登莱水师游击之后,李来亨被朱慈烺钦点,成为京营新的中军官。   到现在,李来亨担任中军官已经一年了,总体表现令朱慈烺满意,而随着三年的观察,李来亨对朝廷的态度,也发生了截然不同的改变,从最初的憎恨变成了现在的信服,耳濡目染之中,对朝廷和陛下的忠心,也逐渐增长,并取得了朱慈烺的信任。这一次李岩去往西北河套,朱慈烺担心他一个人不能劝说李过,因此派李来亨随行。   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更是闯营的老人,某种意义上,他的说服力,比李岩更强。   “你一人太过孤单,朕特令李来亨于你同行,兵部和军情司会配合于你。另外,朕已经有密旨给三边总督孙传庭,但有急务,你也可直接与他交涉。”朱慈烺微微笑。   “谢陛下!”   李岩拜首。   李来亨也拜首,口中道:“陛下放心,臣必说服我义父,令他归顺朝廷,以为西北建功。”   在这之前,朱慈烺已经和李来亨谈过了,因此对于此行的任务和目标,李来亨心中十分清楚。   ……   李岩和李来亨退下。   望着两人的背影,朱慈烺若有所思。   对于派遣李岩和李来亨到西北,军机处曾经有过争论,陈奇瑜以为,李岩曾经是李闯的心腹,李来亨更是李过的义子,他们两人和闯营关系匪浅,现在李闯虽然已经伏诛,但闯营并没有完全覆灭,朝廷试图收复河套,欲对河套用兵之事,又是当下的最高机密,如果李岩和李来亨两人贼心不死,去到河套,见了李过,不但不劝降,反而加入闯营,继而将朝廷的机密告诉闯营以及河套塞外的鄂尔多斯部可怎么办?   再者,闯营只剩下小股的残余,是否归顺已经不重要,以孙传庭之能和五万秦兵,只要谋划得当,粮饷充足,即便没有李过,也足以收复河套,   因此,陈奇瑜不赞同派遣李岩李来亨到西北河套。   但朱慈烺却坚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军机谋划   虽有陈奇瑜的反对,朱慈烺还是决定派李岩和李来亨到西北河套。为什么?   一来,他不觉得李过李岩李来亨会倒向蒙古,并向蒙古人通风报信,李过等人或许痛恨朝廷,但对蒙古建虏同样也没有好颜色,这一次,从李过率兵出了长城,和鄂尔多斯部数次缠斗就可以知道,即便困境之下,李过都不向蒙古人低头,何况李岩李来亨还带去了朝廷伸出的橄榄枝?   第二,即便李岩李来亨真的藏有二心,重新归于闯营,对朝廷也没有什么损害,无非就是少了两个人,但如果他们两人成功,朝廷多出来的就是河套草原的臂助,一旦孙传庭兵出宁夏,收复河套,必然有事半功倍之效。   ……   “陛下,军情司蓟州急报~~”   正沉思间,忽然听见脚步声急响,抬头一看,负责机密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于海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封急报。   “快呈上来!”   朱慈烺道。   田守信接过了,呈送到案前。   朱慈烺打开了看,看完之后,脸色凝重:“多尔衮果然不闲着,今冬果然是要攻我张家口……”   自从李自成身死,张献忠覆灭之后,军情司就将主要的注意力转向了辽东建虏和塞外蒙古,为此,军情司招募了大量熟悉掌握蒙古语的细作,将他们分散派遣,散播到长城沿线,又在蓟州、喜峰口,界岭口一带招募放牧的蒙古牧民,使用威逼利诱、给他们金银的各种手段,吸纳他们为大明的眼线,为此,军情司特地特地成立了三个蒙古分司,分别应对北面的各段长城,今日这一封的密报,就是从喀喇沁蒙古草原发来了,说喀喇沁蒙古得到了建虏多尔衮的命令,已经在整顿兵马,准备出征张家口塞外三部了。   对于这个消息,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从去年他击溃阿济格,降服张家口塞外三部之后,他就知道,建虏不会坐视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实力做大,他们是一定要拔出张家口塞外三部,如此才能稳定喀喇沁哈刺慎察哈尔等部,也才能稳定建虏和蒙古的姻亲同盟,不然这个看似牢靠的联盟,随时都会轰塌。   多尔衮虽然不如黄太吉,但亦是大才,这个道理还是很明白的,因此,九月刚过,他就迫不及待的领兵离开沈阳,汇合科尔沁,察哈尔,哈刺慎,喀喇沁等漠南蒙古部落,兵发张家口,试图一举剿灭张家口塞外三部,也斩断大明在蒙古草原的灯塔旗帜。   “走,去军机处!”   放下急报,朱慈烺道。   “是。”   ……   在布辇向前,众人快步疾走之时,坐在布辇上的朱慈烺闭目沉思。   张家口塞外蒙古成为建虏和大明争夺的目标,一点都不意外,军情司传回的情报也极为及时,现在喀喇沁蒙古只是在整兵,预估十天半个月之后,多尔衮亲领的建虏主力骑兵就会出现在喀喇沁草原,和喀喇沁蒙古骑兵汇合之后,会一路往西,召集哈刺慎蒙古各部,加上科尔沁和义州的察哈尔蒙古,一起向张家口扑来。   关于建虏这一次的攻击,军机处早有沙盘推演,大致估算建虏加上蒙古四部,能动用的兵马在六万人左右,兵马虽然不多,但全部都是骑兵,来去迅速,攻击如风,这对刚刚反正的张家口塞外三部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只靠他们三部肯定是挡不住的,大明必须伸出援手,给他们以强力的支持。   为此,经过扩编的三千营已经提前移动到了宣府,宣府总兵周遇吉也已经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击。   但这还是不够的,大明还需要召集更多的援兵……   军机在朱慈烺的脑子里面思索,但同时的,关于军情和谍报工作,亦令他有所思索。   定王作乱时,原军情司照磨萧汉俊附乱。当夜大乱之中,萧汉俊携带其家人逃出京师,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原东厂掌刑太监李晃奉命追查萧汉俊,去往山东也已经一年了,但却始终没有查到萧汉俊的踪迹,今年三月份,朱慈烺令田守信召回李晃——萧汉俊的背叛虽然令人失望,蛰伏的闻香教亦让人有些不安,但和建虏蒙古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威胁,因此,朱慈烺不打算再继续追查萧汉俊了,以后能找到其人最好,如果找不到,那就由萧汉俊去吧。   李晃是永王的人,就司礼监的传统,是不能被重用的,但朱慈烺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李晃一个任务,以确定他是否真有大才?于是就将李晃派到了长城沿线,专门负责蒙古三司。   从今日急报看,李晃还是称职的,而李晃在蒙古三司的半年中,共花去了内廷五万两的银子,简直是花钱如流水,锦衣卫指挥使兼军情司副使李若链有点忍不住,认为李晃花银子的速度比萧汉俊还超过、东厂应该节制。   但朱慈烺在看过李晃送来的详细计划书之后,还是支持了李晃。   ……   军机处到了,得到消息的诸位军机大臣连同行走大臣和参赞参政参议已经在殿外迎接。   朱慈烺扫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后方的李定国,然后迈步进入殿中。   塞外蒙古的大沙盘去从年就支了起来,所以朱慈烺直接到了沙盘前,望着山势和草原沉思,诸位军机大臣围着他而战,参政参军则已经开始进行沙盘推演……   “陛下。”   高斗枢拱手道:“臣以为,不如紧急将张家口塞外三部的部众和牲畜,全部迁入张家口,于宣府一代安置,如此,建虏劳师动众,千里来袭,最后却扑了一个空,徒自浪费钱粮,等建虏撤走了,塞外三部再重新迁到关外也不迟。此正是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策。”   “怕是难!”   刘永祚摇头:“蒙古人崇尚勇士,最不屑的就是不战而逃,进入张家口虽然可以保存实力,令建虏扑一个空,但却会大大失去蒙古各部,尤其是塞外三部的人心,更何况,塞外三部加起来人口将近二十万,大部分都是居无定所,最远的距离张家口有六七百里,而建虏马蹄急急,转瞬即到,此时想要撤离他们,是万万做不到的,现在命令撤退,不说下面的一般部众,就是三个蒙古国公也不会轻易同意。”   听高斗枢和刘永祚说完,诸位参军参政参议小声议论,隐隐地,对两人的建议各有支持者。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缓缓道:“那就战,建虏远道而来,粮草困难,张家口却只在京师五百里之外,我大明没有避战的理由。”   李邦华堵胤锡微微点头。   “陛下,如果是多尔衮亲征,建虏和蒙虏最少能纠集六到七万的骑兵,我军兵马怕是力有不逮啊。”   高斗枢还是忧虑。   现在,因为收编了左营骑兵精锐,三千营的骑兵已经将近四千人,王允成的保定兵和李国英的通州兵,能凑到一千五百骑兵,加上宣府骑兵以及七拼八凑,大明京畿宣府地区能动用的骑兵勉强能有一万人,张家口塞外三部去年都受到了重创,他们满打满算,最多能凑出两一万五千骑兵,加起来不到三万骑。   但建虏和蒙虏最少有六万骑,就兵力来说,大明处于绝对的下风。   虽然大明现在有强大的步兵,精武营已经具备和建虏主力对战的实力,但塞外草原广袤,多尔衮又是用兵行家,他是绝对不会摆开阵势,和大明对攻的,他一定会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时进时退,忽现忽隐,用巨大的空间和天然的骑兵战场来疲惫、割裂大明军。   这样情况下,再精锐的步兵怕也难以发挥优势。   某种意义上讲,这次战役将是一场骑兵对骑兵的大决战,如果大明胜了,张张家口塞外三部稳如泰山,对大明会更加归心,建虏在蒙古草原的威望将会一坠千里,哈刺慎喀喇沁察哈尔三部蒙古必然离心,多尔衮深知这一点,因此这一次他绝对不会保留,绝对会使用最精锐的骑兵,冲击大明的防线,以图取的一场大胜,稳定蒙古草原和蒙古盟友。   如果说突破长城入塞,在大明地界上烧杀抢掠,经过连续两次的失败之后,多尔衮连同建虏亲贵都已经失去了信心,不敢再轻易尝试,但塞外草原,这广袤的天地,依然是他建虏人和蒙古人的天下,铁蹄滚滚,无人能挡,这一点,多尔衮还是有绝对信心的。   相比之下,无论朱慈烺本人还是军机处的诸位军辅,对塞外骑战都是深有忧虑的。   虽然说,古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比比皆是,但只所以称为战例,就是因为太少,太惊奇,在军机处成立之时,朱慈烺曾经说过:大国不打无准备、无胜算的大战,大国不战则已,既然要战,就必须要取的全胜。   所谓的准备,所谓的胜算,其实就是兵力、装备以及后勤补给的巨大堆砌,但是大明浩浩荡荡,聚集足够的兵马,配备精良的装备,保证粮饷和后勤,稳扎稳打,步步向前,收复辽东,甚至是打击更北面的外蒙古以及罗刹国,都是按部就班的事。   后世里,某个超级大国对外作战就是这种策略,先聚集足够的兵马和装备,然后在短时间之内进行密集打击,摧毁一个小国,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因此,军机处每日最大的工作,并不是绞尽脑汁,思谋什么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侥幸事,而是全盘谋划,发挥大明的人数和装备优势,用巨大的体量去碾压蒙古和建虏。   ——对大国来说,这是最稳妥的取胜之策。   如果是步战,就关内来说,大明隐隐已经可以做到了,但关外战,在广袤的、蒙古人最为熟悉的草原战场上,大明还是力有不足。   当然了,这并不表示大明没有胜算,将精武营精锐拉到张家口,配上新近装备的四轮大车,以车为阵,以车为腿,在草原上的机动力,也并非完全不可用。运用得当了,步兵守,骑兵攻,依然能击败建虏和蒙古。   不过就战略来说,这依然属于是巧胜,有想当的风险。以多尔衮的见识和谋略,怕不会轻易为明军战略所困。   朱慈烺沉思了一下,抬起头:“大同土默特,谈的怎么样了?”   ……   大同府为京师西北屏障,地理上“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从古至今,这里一直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进入中原的主要通道之一。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曾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称雄一时的游牧民族,都曾经大规模的经过大同地区,进入中原。最有名的雁门关就矗立在大同。   而历代中原华夏王朝,也无一不把大同作为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主要战场,因此在大同重点设防。   尤其是大明,因为大明的都城就在北京,是为华夏中原政权距离大同最近的一个都城。大同就越发重要了。   明朝著名的思想家、军事家王阳明曾经对明朝当时九边的建设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大明虽大,但最为紧要之地仅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王阳明所说的四处紧要之地即为宣、大、蓟、辽四镇。宣大方向防范蒙古部落,蓟辽方向防范辽东。这四处若为建虏蒙古占领,则大明危矣。   从洪武皇帝朱元璋开始,大明历代皇帝和群臣,都深知四地的重要,并将这四地当成是国之咽喉。   大明正统十四年,蒙古瓦剌入侵,英宗亲征,出居庸关,被瓦剌也先设伏于土木堡,虽使明军精锐损失殆尽,并擒获明英宗,但因为宣府、大同尚在大明手中,其中两处守将奋勇作战,很好的抵挡住了瓦剌后续部队的进入,致使蒙古人在京城下由于后继乏力,遭遇大败,不得不退回草原,如果当时大同宣府没有能坚守,蒙古人源源不断的涌入,大明必然要面对更大的压力,能不能取得北京大捷,蒙古人又肯不肯快速退去,大明能有多少气数,怕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土默特蒙古   隆庆开市之后,大同曾经有过一段的平静,但建虏崛起,收服蒙古之后,大同战事再起,崇祯九年,多尔衮更曾经率兵绕行,抵达大同,绕过关城,一路杀到太原府。   而后,大明对大同就更加重视,城防加固,粮饷兵力多有补充。   松锦之战时,大同总兵王朴先逃,为朝廷治罪斩首,姜镶为大同总兵,前年建虏入塞,姜镶率领大同兵在昌平奋战,和宣府总兵周遇吉一起击退阿济格,立有战功,而去年到今年中,大同也并不平静,在大明封锁边贸,禁绝商人出关的情况下,蒙古人的粮食布匹医药都出现了很大的困难。   为了自救也为了向大明示威,大同关外的土默特左翼蒙古向大同发动了大规模的袭扰,但在宣大总督张国维、大同巡抚卫景瑷的指挥,姜镶力战的情况下,依靠大同的“金城汤池”,最终都击退了土默特,令他们所得甚少。   不同于科尔沁、喀喇沁等和建虏比较亲近的蒙古,也不同于被建虏安置在义州,一直竭力拉拢的察哈尔蒙古,土默特左翼蒙古受建虏重视的程度稍微低一点,也因此,从前年大明封禁边贸开始,土默特左翼蒙古接受到的建虏援助比较少,总体也最为困难。   为什么叫土默特左翼?   原因乃是以为冲着崇祯四年,林丹汗统领蒙古诸部时,土默特部因内部纷争激烈而趋分裂,拥护林丹汗的土默特蒙古人留住大同边外丰州滩一带,是为土默特蒙古左翼。   想要投降建虏的土默特则东迁到辽东地区,为东土默特。因为东土默特被安置在锦州外围一直到喜峰口贡道,因此,东部土默特也被称为“喜峰口土默特”。   崇祯五年,后金天聪六年,皇太极调集大军征讨宣化、大同边外林丹汗部和西土默特部,该二部战败投降。   从此,土默特左右翼都成了建虏的附属,但土默特左旗并没有离开大同关外,依然留在大同地区。   就总体人口来说,西土默特蒙古族人数约有十万人,是为蒙古大部。黄太吉封左翼大汗善巴为土默特左翼扎萨克亲王,对善巴很是恩宠,也很是拉拢,还将一个侄女嫁给了善巴之子,只不过大同距离辽东太远了,建虏有些鞭长莫及,因此,善巴以及土默特左翼,依然保有相当大的自主,此时此刻,建虏已经在科尔沁、喀喇沁蒙古实行了实行了八旗改制,但西土默特蒙古依然实行的是旧制。   历次建虏入塞,土默特左翼虽然有策应,但却并没有大规模的跟随建虏入塞,除了地理距离的原因,善巴本人的意愿,其实也是一个重大原因……   如果说,历史如前世那般进行,李自成攻陷京师,满清建虏入关,善巴一定会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恭恭敬敬的去往京师朝见,对建虏不敢有任何异心,但这一世不同,大明不但连续两次击退建虏的入塞,兵力和国力,渐渐有恢复的迹象,而且在去年更是降服了张家口塞外三部,等于是在辽东和大同之间,嵌入了一颗钉子,从此,大同的土默特左翼想要和辽东连续,就需要绕行更远的路,辽东的想要到大同,也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   善巴当年是林丹汗的拥趸,虽然在林丹汗身死,其妻其子带着蒙古玉玺,连同剩余的察哈尔部投降建虏之后,已经无路可走的他也不得不投降了建虏,不过这并表示他是心甘情愿的,如果建虏一直强势,他自然不敢有话说,但现在天地时局都有变化,建虏在连续的失败之后,兵力国力已经遭到了重大的损害,明国却是从颓势中渐渐摆脱,善巴心中和明镜似的——这天下的时局,已经是要变了啊。   加上去年对大同的骚扰和掠夺,不但毫无所获,而且损失颇多,部族之内,更是伤病多多,已经到了无法坚持的地步,建虏的援助又极其有限,因此善巴不再犹豫,他派出使者,想要和大明谈和。   得到消息,大同巡抚卫景嫒不敢怠慢,急报宣大总督张国维和朝廷。   “准!”   而朱慈烺毫不犹豫,立刻准许和土默特左旗的谈判,并令张国维和卫景嫒分别为主使和副使,同时将朝廷的底线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传给二人。   到现在,谈判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天了,但进展并不大,因为土默特左旗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不但是要求赐封、大明重开边贸,而且索要很多的财务和钱帛,但却又不接受大明的节制,不受民法,听令不听宣,这是大明所不能答应的。   ……   大同。   又一次的谈判,地点在就在大同城内的一个秘密地点。   大同巡抚卫景嫒坐在谈判桌边,脸色严峻。   和他对面的乃是土默特左旗亲王善巴的弟弟克苏隆。   双方这已经是十五天之内的第五次谈判了,也是最后一次谈判,明日,克苏隆就要离开了,隐隐地,双方都有点精疲力尽、但又不想轻易放松的感觉。   卫景嫒皱着眉头,脑里想着陛下的密旨,心中仍然有些犹豫,原因很简单,陛下密旨里所开出的条件,虽然不敢说惊世骇俗,但却也足以让人大吃一惊了,一旦和谈完成,消息传开,朝中群臣会不会激烈反对呢?   ——陛下的密旨没有经过内阁同意,甚至没有和内阁讨论。这一点,卫景嫒心知肚明。   卫景嫒并不是担心自己会成为替罪羊,更不担心朝中官员对自己的攻讦,他担心的是陛下的声誉。   另一方面,土默特是蒙古大部,部众十余万,如果能将土默特左翼争取过来,不但大同地区的战事可以平息,朝廷能抽调大同兵马支援宣府,最重要的是,土默特如果愿意为大明出兵,那么,从大同宣府一直到蓟州的草原形势将会为之一变。大明在草原上的逆势,将会一举扭转。   今日谈判已经到最后,克苏隆并没有松口的样子,看来,陛下的密旨,非是抛出来不可了。   ……   卫景嫒压力大,和他对坐的克苏隆的压力同样也不小。   作为善巴的弟弟,克苏隆清楚知道部中的情况,两年的封锁下来,他土默特左翼医药布匹极其困难,每年病死冻死者众多,过去大明朝并非没有封锁过边境,但每一次都会有不法商人勾结边将,悄悄溜出关去,和他们做生意,缓解他们的危局,又或者是他们不停的兴兵扰边,总是可以找到边境的一些漏洞,大肆抢掠,取得相当的战果。   但这两三年来,明朝对边境的管控极其严厉,晋商八大家族被全部诛灭,传首晋地,晓谕九边之后,再没有人敢轻动边贸的念头了,即便是姜镶这些曾经在边贸发财起家,聚拢兵马的军头,都收起了走私之念,规规矩矩做他的总兵。   原因不止是因为锦衣卫军情司的强大侦缉,也不是因为极其丰厚、甚至已经是变态的举报奖励,令人不敢轻易动弹,更因为他们清楚感觉到了隆武帝的决心。从内阁六部,一直到总督巡抚,再没有一人敢为商人徇私,向边贸伸手了,加上朝廷粮饷的发放还算是及时,身为边将,高压之下,已经不需要因为筹集战马和粮饷的缘故,对走私商人默许和纵容了。   至于边防,也因为朝廷粮饷、军械的及时拨放,而比过往稳固了很多,张国维和卫景嫒又都是尽心尽责的干吏,京营更有所支援,几管齐下,令土默特蒙古讨不到便宜。   也因此,土默特左翼蒙古才不得不低头向大明求和。   只不过虽然是求和,可土默特蒙古左翼的胃口却是不小,开出的条件,几乎是天价。   ——但克苏隆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他们不过是漫天要价罢了,什么一年二十万两银,二十万匹布,三十万担粮,还有相当数量的铁器茶叶药材,他土默特上下都清楚,这些条件大明是不可能答应的,他们漫天要价,等的不过就是大明的就地还钱。   原以为,除了重新开放边贸和土默特汗王的封号之外,对于所求的钱粮布匹,大明多多少少都会给一点的。但没有想到啊,卫景嫒竟然是一口拒绝,并说土默特左翼所求的粮食布匹,只能通过以物换物、在大同马市上换取,大明朝廷不会多给,同时土默特左翼必须歃血为盟,永不侵犯大明,公开和建虏决裂,否则即便是互市之策,大明也是不能同意的。   听了这个条件,克苏隆摇头像是拨浪鼓,也是不能答应。   什么好处也没有,只是一个互市,就让他们脱离辽东建虏,归附明国,这价钱也太低了。   ……   双方各有考虑,谈判陷入僵局。   而明日克苏隆就要离开,今日是最后一次谈判,双方都知道,如果这一次谈不成,下一次谈判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而克苏隆一旦离开,战事必然重启,土默特蒙古不论是恼羞成怒还是硬着头皮,都必须向大明发动报复攻击。而大明凭借大同的铜墙铁壁,以及周边众多的堡垒,也足以给土默特左翼蒙古以当头痛击。   “就是这样了,如果拿不到钱粮布匹,明日我就离开大同。”克苏隆拍桌,作势要站起。   卫景嫒冷冷看着他,久久不说话。   克苏隆一连拍了两次,见卫景嫒毫无反应,心中不禁沮丧,心知谈判已经失败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狮子大开口,只要明国同意开放边贸,他土默特左翼的困境,就能得到缓解,但现在,他却不得不空手而归,想到哥哥凶狠的脸,他忍不住有点胆怯。   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后退,或者是向明国服软了,为了蒙古勇士的颜面,他必须离开。   这一次,克苏隆没有犹豫,他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慢着!”   卫景嫒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   克苏隆立刻就站住了,心头涌过喜悦——明人怕了,是要低头了。   强压住心头的喜悦,克苏隆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向卫景嫒。   卫景瑷也看着他,对视了几眼之后,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说道:“我有一言,你可带给善巴汗王。”   “什么?”克苏隆问。   卫景瑷轻声说出。   “什么?你再说一遍?”克苏隆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喜的不敢相信。   卫景瑷再一次的重复。   克苏隆的脸色腾的一下就涨红,他望着卫景瑷,声音微微激动:“好,好,我这就派人禀报汗王!”   ……   喀喇沁草原。   黄昏时分,在夕阳的落日余晖之下,大批蒙古王亲贵族带着亲兵卫队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而来,各色旗帜之中,清楚看到,喀喇沁蒙古左右翼和敖汉、巴林蒙古、喜峰口土默特的大小头领都已经到齐,在喀喇沁右旗扎萨克亲王、杜棱的带领下,于原野中列阵,远望从东面而来的滚滚黄尘。   已经是晚秋,绿色的草原渐渐披上了一层黄色的衣衫,原野中不见牛羊,和满天萧瑟、秋风肃杀相对应的是所有蒙古王亲眼神中的黯然。   ——从前年到三年,沿着长城放牧的蒙古人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三年,在大明断绝边贸,禁止商人出关的情况下,蒙古人所需的各种必需品失去了来源,粮价布价飞涨,三匹马才能换半尺布,救人的草药更是到了天价,部众苦不堪言,虽然身为主子的建虏从辽东为他们运来了不少的物资和医药,奈何所耗巨大,杯水车薪,去冬今春各部各旗冻死、病死甚多,现在就又要冬季了,蒙古王亲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为过冬发愁,从明国抢掠吧,明国长城关塞把守甚严,且明军一年比一年难以对付,前年的时候还能抢到一些,去年就所获寥寥,伤亡却是不小,今年从探查的情况看,怕是很难从明军口中夺食。   于是,各个蒙古王亲都把目标转向了张家口塞外三部……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来势汹汹   ……   自从张家口塞外三部灭了什克腾旗,结成同盟,倒向明国之后,就开始获得明国的大量援助,从粮食布匹医药铁器茶叶,一直到弓箭甲胄和明军淘汰下来的火绳枪,各种车马源源不断的从张家口运出,运到三部,三部人口、牲畜迅速就恢复了活力,军力更是有所增强。   其他蒙古部落见了又是愤怒,又是嫉妒,于是从去年冬季开始,周围的蒙古部族就不再强攻长城,而是把主意打到了这三头“肥羊”的身上,不停的派出兵马劫掠他们,尤其是距离喀喇沁蒙古最近的浩齐特右旗,承受的压力最大,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战事和部众的伤亡,浩齐特右旗国公罗额尔德尼被逼的焦头烂额,不停的派人向大明求援。   在隆武帝的严旨和梁以璋的督促之下,浩齐特左翼和林格尔部全力支持,大明宣府总兵周遇吉派兵持续出关支援的情况下,浩齐特右旗最终还是顶住了周围蒙古的骚扰和劫掠。   今春以来,张家口周围五百里之内的草原依然是战事不断,周边各个蒙古部族仍然没有放弃对张家口塞外三部的攻击。不过和去冬相比,他们今年的攻势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凌厉和急切,一来,灾祸蔓延,各部战力都下降,二来,张家口塞外三部抵抗有序,在明国支持下,连续打了好几场的打胜仗,面对人员损失,蒙古各部的心志都已经动摇;第三,面对大明的新君继位,以及国力的渐渐复苏和建虏的连续两败,各个蒙古王亲都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心思,想要再观望一下风头,建虏大学士刚林在草原上的抚慰,虽然暂时稳住了他们,却无法令他们长期心安;   第四,坐镇张家口的梁以璋不断的派出密使,游说各个蒙古王亲,虽然表面上各个蒙古王亲都是“坚守盟约”,要和女真建虏站在一起,将大明视为仇敌,但私下里他们却也开始为未来做打算,为了避免彻底和大明彻底闹僵,他们对张家口塞外三部的攻击,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而大明也投桃报李,对那些没有攻击张家口塞外三部的蒙古部落,适当的开了一点小门,允许少量的商队和他们进行以物换物的简单贸易,缓解他们的危局,如此,很多蒙古小旗都有样学样,不再攻击张家口三部,而是想方设法的和大明进行贸易。   因此,今年张家口塞外草原战事虽多,但都是小规模的骚扰,大规模千人以上的团战,一次也没有。   ……   但现在,形势怕是要改变了。   大明睿亲王多尔衮亲率八旗主力,往草原而来,并提前一月就将命令传给了草原各部,令各部整军备战,以讨伐背弃盟约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并为什克腾旗报仇雪恨。   听到是多尔衮率领八旗主力亲征,众位蒙古王亲都是精神一振——说实话,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和建虏更亲近一些,毕竟他们和大明缠斗百年,他们和建虏又都是明人口中的“蛮夷”,双方更有不少的姻亲,如果可以选择,他们一定是顺从建虏,而不是倒向大明……   睿亲王以“聪慧”出名,善于用兵,当初林丹汗就是败于多尔衮之手,急怒之下,病死在青海的,而现在喀喇沁连同巴林、敖汉等蒙古部落的亲贵当初都曾经追随林丹汗和多尔衮作战,对多尔衮指挥大军、领兵作战的能力,从心底里佩服不已,现在睿亲王率领大军主力亲征,剿灭张家口塞外三部的把握大大增加,其后攻入明国,在大肆抢掠之下,蒙古各个部族的钱粮困境,可以就可以缓解。   因此,对于多尔衮的亲征,众位蒙古亲贵都极其欢迎。   为了表示对多尔衮的尊敬,他们亲出十几里前来迎接。   “是前锋肃亲王到了,快快迎接!”   当远处漫起黄尘,有大队骑兵出现时,喀喇沁右翼扎萨克亲王、杜棱一声叫,纵马迎了上去。   其他蒙古王亲也急忙策马,跟在杜棱之后,向奔驰而近的建虏骑兵驰去。   ——前年河间府战败,豪格被贬为了郡王,但福临继位之后,多尔衮为了收拢人心,又恢复了豪格的亲王爵位。   ……   “隆隆隆隆~~”   马蹄滚滚,正蓝旗大旗飘扬,在众多甲士的簇拥之中,豪格策马飞奔而来,从沈阳到喀喇沁草原,千里的路程,但豪格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有的只是满眼的怒火一腔无法发泄出来的郁闷,原本,他才应该是大清之主,是现在的大清皇帝,只可惜啊,崇政殿上的一番争斗,他不是多尔衮兄弟的对手,最后败下阵来,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想着弟弟福临为皇帝,叔父济尔哈郎为辅政王,应该足以钳制多尔衮兄弟的野心并保证正蓝旗的利益。但想不到啊,只短短一年不到,所有大权就都落入多尔衮之手。到现在,提起辅政王,人人只知多尔衮,鲜少有人问到济尔哈郎的。   济尔哈郎,真是一个废物草包啊。   豪格心中万分后悔,每次喝醉了酒,都要大喊大叫,咒骂多尔衮兄弟的嚣张以及济尔哈郎的无能。   去年,阿济格指挥张家口塞外四部和哈刺慎蒙古一共三万大军,在渤海所被明军大败,阿济格身受重伤,逃回锦州。消息传到沈阳,豪格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这一刻他不是大清的亲王,而是多尔衮兄弟的仇人,只恨不得阿济格死在渤海所才好呢。   哈哈哈哈……   阿济格兵败被斥责,豪格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指使自己的亲信重臣,在朝议上要求严惩兵败的阿济格,继而提出征讨张家口塞外三部,以重拾大清在蒙古草原的威严。   ——豪格所为明里暗里其实都是在贬低多尔衮的威望,因为正是你多尔衮的辅政无能和阿济格的领兵失败,才导致渤海所之败,以及张家口塞外三部倒向明国的恶劣结果。   对于豪格的“嘲讽”,一段时间里,多尔衮其实是颇为狼狈的,不得已重惩了阿济格,并向福临请罪,不过福临的母亲布木布泰(大玉儿)是多尔衮的坚定支持者,因此,不但没有对多尔衮有所苛责,反而多加慰籍,也正是因为有布木布泰的支持,多尔衮才可以一如既往的总揽建虏中央的大权,豪格虽然上窜下跳,极力想要挑战他的权威,但却都是毫无结果。   到现在,朝政大权全部在多尔衮的手中,内内外外也都是他的人,渤海所之败,对他的权威没有任何影响。   每每想到这一点,豪格就愤怒无比。   从去年到今年,豪格屡次提出要讨伐塞外三部,但多尔衮一直都说时机未到,直到今年七月,在李自成张献忠被明廷剿灭,身后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多尔衮召集满汉重臣密议,最后才做出了秋冬讨伐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决定。   身为皇帝的哥哥,黄太吉的长子,豪格当仁不让,自请为主帅,但多尔衮却要亲征,于是他这个肃亲王,就只能带着正蓝旗为多尔衮充当先锋了。   老代善和济尔哈郎守家,两黄旗也留守,多尔衮多铎兄弟的两白旗连同豪格的正蓝旗,为此次征讨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主力。   因为料想到明国一定会派大兵支援张家口,因此三旗抽调了四千精锐,连同一部分的汉军旗和沈阳蒙古旗骑兵,加上辅兵后勤,共约两万人,沿途又抽调义州的察哈尔部,科尔沁部的精骑,一路往西,连同喀喇沁左右翼,喜峰口土默特,哈刺慎左右翼,巴林,敖汉等蒙古,最终的兵马将达到七万,以期一举击溃张家口塞外三部和明国援军。   豪格为前锋,先于大军之前出发,今日到达喀喇沁草原,望见迎接的诸位蒙古王亲,他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从去年到今年,他大清自己勒紧裤腰带,却向各个蒙古部落拨付了大量的粮食布匹,以图稳定蒙古草原,并希望蒙古各部多多向明军发动进攻,以消耗明国的国力,为大清争取时间,但就实际的效果来说,却并不理想,虽然因为建虏的援助,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倒戈,没有在蒙古各部中掀起效仿,不过各部对张家口塞外三部以及明国的进攻,却一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在豪格看来,对蒙古各部的援助并没有起到预计的效果,这些蒙古王亲只吃饭不干活,实在配不上大清封赏给他们的王爵。   如果是过去,如果是黄太吉还在,如果“大清”兵马依然还盛,他还没有遭受继位的挫折之时,豪格对迎接的蒙古王亲一定没有好脸色,但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他心境不知不觉的也改变了不少,因此,当他勒住战马,诸位蒙古亲贵迎上来之时,他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见过肃亲王~~”   诸位蒙古亲贵纷纷下马,同为亲王爵的拱手,贝勒或者是贝子都是跪地。   “起来起来。”   豪格也下了马,呵呵笑。   见一向高傲的肃亲王今日居然如此客气,诸位蒙古亲贵都微微惊异。   杜棱问:“肃亲王一路辛苦,不知辅政王的大军什么时候到?”   见刚两句寒暄,杜棱就迫不及待的问起多尔衮,豪格脸色立刻就是一沉,神情微微不快:“睿亲王的大军在本王后方,算时间,三四日可到。你们各旗兵马可都召集完毕了?”   见豪格不悦,杜棱也知自己问的太心急,犯了忌讳,于是急忙讨好的回答:“回肃亲王,我喀喇沁左右翼一万一千骑,土默特五千骑,巴林,敖汉各三千骑,都已经在此地了,但是辅政王和肃亲王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出征!”   豪格这才满意的点头,目光望向远方长城的方向:“我们这么大的动静,明人是否已经知晓?”   杜棱回:“遵照睿亲王的命令,各旗小心聚集,此地距离长城五百里,非是明人探骑所能达到,所以明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豪格咬牙:“要小心,明国小皇帝可狡诈的很。”说完,他转身上马,眼神忽然有点黯然,这一刻,他又想到了河间府的惨败,若非是败在了河间府,声望大跌,说不得他此时此刻已经继承了大明的皇位了呢。   众蒙古亲贵簇拥着豪格去往大营。   当晚,众位蒙古亲贵为豪格接风洗尘,奶酒一杯又一杯,但豪格天生海量,竟然是不醉,博的蒙古亲贵的一片喝彩和马屁。   ……   第二日,豪格领着正蓝旗的一千精锐白甲骑兵和五百辅兵,连同喀喇沁左右翼,喜峰口土默特,巴林,敖汉各部蒙古,一共两万余骑兵,马不停蹄向张家口塞外扑去。   三日之后,多尔衮统帅两白旗精锐和汉军蒙古八旗精锐,连同科尔沁蒙古、义州察哈尔蒙古,一共三万余大军抵达喀喇沁蒙古草原,稍作停留之后,越过喀喇沁蒙古草原,往插汗河套、哈刺慎蒙古草原而去。   一时,蒙古草原上马蹄滚滚,旌旗猎猎,建虏各部骑兵大军源源不断的向西开拔。   如果是过去,如果是五年以前,草原上闹的再欢,大明怕也是难以知晓,不止是因为建虏蒙古行军都在长城五百里之外,非是大明探骑所能到达,更因为大明朝堂上下,对建虏历次军事行动都没有预料和提防,对蒙古草原的情报搜集一直都比较怠惰,或者说,因为粮饷人力的匮乏,大明边军有心无力,无法对广袤的蒙古草原进行侦测。   但现在不同了,自从隆武帝重整边军夜不收,严格挑选,饷银按时发放,并加大奖赏和提携的力度之后,各处夜不收的精神面貌和实战面貌都为之一变,虽然夜不收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行业,早上出长城,晚上就可能会埋尸在茫茫草原,但在重赏和重功的激励之下,依然有大批的勇士愿意出关冒险……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兵行张家口   于此同时,军情司蒙古分司又加大了收买和布线的力度,因此,大明朝堂对蒙古草原的风向,再不是后知后觉,一无所知了。   暗夜里,通往京师的官道上马蹄急急,后背插着三角旗帜的信骑兵正在奋力扬鞭,而在上方的夜空,军情司的信鸽正振翅而过……   ……   武英殿。   巨大的沙盘地图面前,隆武帝朱慈烺一身劲装常服,面色凝重的望着眼前的沙盘。   军机处五臣,李邦华,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堵胤锡于左右两边而立,更外一圈,则是三位行走大臣方一藻、杨尔铭、袁枢,再外一圈,则是诸位参军参政参议,李纪泽江启辰刘子正连同刚刚加入军机处不久的李定国都在其中。   “各部调遣如何?”午后的阳光里,朱慈烺问。   “虎大威的三千营连同王汝成的保定骑兵、李国英的通州骑兵已经到张家口,刘肇基率领杨轩的精武营第二镇、徐文朴的预备镇、董琦的四千善柳营和李顺的神机营正在急行军,算时间,后天就可以到张家口,加上宣府兵和本就驻扎在张家口的阎应元的第一镇,我大明骑兵一万,步军精锐两万余人,共计三万余人。此外,从宁远,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整个蓟州密云沿线,都已经提升到最高战备,除蓟州总兵佟翰邦、玉田总兵刘耀仁,密云总兵陈永福之外,精武营魏闯的第三镇也已经开赴蓟州,但是有警,随时都可以支援。”兵部尚书首席军机李邦华回答。   朱慈烺微微点头:“张家口大战将开,我军胜算几何?”   “六成。”   “为什么是六成?”   李邦华回:“这一次多尔衮亲自领兵,漠南蒙古各部,几乎是倾巢而出,其兵力兵马在七万人以上,就兵力来说,我军处于劣势;其次,军机处以为,多尔衮不会只在张家口兴兵,从锦州宁远,界岭口,蓟州,一直到宣府大同,建虏和蒙古人一定会多有动作,以令我大明左右驰援,猝不及防,各处守军不能轻动,此为我军的第二不利;第三,张家口塞外三部的战力和决心,尚不能完全确定,虽然陛下已经下令,塞外三部的妇孺老弱,全部进入张家口避战,但这并不能保证塞外三部一定会使出全力。”   “以上是建虏的优势,但我军的优势同样明显,张家口塞外五百里会是来日的主战场,几乎等同是关内作战,就后勤补给来说,我军压力大大减少,相比之下,建虏多尔衮从沈阳而来,蒙古各部又都困窘,无法为他提供大量的粮草,建虏大军所需的粮草,有相当一部分需要通过锦州进行转运,路途遥远,运输困难,一旦久战不绝,其力必然疲惫。”   “其次,蒙古各部虽然都听从建虏的命令,派出精锐骑兵参加此役,但并不同心,据梁以璋和军情司的汇报分析,很多蒙古王亲对建虏的忠心都已经动摇,胜利了,他们会冲上去抢夺战果,如果战事不利,迟迟打不开局面,蒙古人是不会心甘情愿为建虏人充当炮灰,只要我军能善加利用,各个分化,蒙古人和建虏必然离心离德。”   “第三,多尔衮以为行动机密,进军迅速,我军不能了解,却不知道我军在张家口早有准备,且已经得到消息。”   “综上,我军的优势在士气,装备,火器,情报,以及就近的补给和后勤。不利在,建虏和蒙古多骑,来去如风,对草原作战更有心得,对战场也更加熟悉。军机处沙盘推演,以为我军胜算在六成以上。”   李邦华回答。   听完,朱慈烺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某种意义,此战是消耗战,我军不需要胜,只要拖住多尔衮,不需要多,只需要三个月,多尔衮就可能会因为军需粮草的匮乏而溃败。”   “陛下圣明。”军机五辅都一齐躬身。   武英殿。   朱慈烺示意免礼,然后说道:“六成胜算,虽然估的不多,但朕以为,还是稍显乐观了。多尔衮不是阿济格,更不是豪格,粮草的困难和蒙古亲贵的不同心思,他一定是心知肚明,更知道如果战败,他的辅政王将会不保,但他还是率领大军来到了张家口。由此推断,他应该是有一定的把握,又或者说,他心中可能有我们没有想到的招数……”   军机五辅都是微惊,军机处否则筹划军事,如果多尔衮脑子里有军机处没有想到的计划,并在战场使将出来,使大明陷入困境,那就是军机处的失职啊,即便陛下不责怪,诸位军机大臣也没有脸了,于是李邦华急忙问道:“陛下指的是……”   “朕只是随便想,多尔衮不是常人,决不可小觑,朕不想再犯运河之战的错误。”朱慈烺道。   军机五辅连同三位行走都是沉思。   运河之战时,建虏声东击西,大明吃了大亏,如果不是守住了通州,并在河间府早有准备,说不得就让建虏得手了。这个教训在隆武帝的心中,也在诸位军机大臣的心中。   沉思了一下,杨尔铭忽然说道:“多尔衮这一次亲率建虏精锐,并纠集了长城沿线所有的蒙古部族,气势汹汹,向张家口扑来,既然如此,想必大同关外的土默特,宁夏的沃尔都司(鄂尔多斯),甘肃的卫拉特蒙古,也不会闲着……”   听到此,众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秦兵和三边总督孙传庭在,宁夏的鄂尔多斯和甘肃的卫拉特蒙古即便想要作乱,大明也有抵御的能力,但大同的西土默特情况却是不同,西土默特是一个蒙古大部落,部众约在十五万左右,可用之兵在两万以上,且大同距离张家口并没有多远,如果西土默特不攻击大同,而是轻骑疾进,往张家口而来,和建虏主力大军东西夹击,共击大明,那张家口的战局怕是立刻就会陷入险境之中……   “西土默特的善巴,不是正在大同和我大明谈判吗?”陈奇瑜道:“臣以为,可以多给他们一点好处,稳住他们,等到张家口战事结束,再和他们从长计议也不迟。”   众人都是点头。   朱慈烺却是沉思。   ——稳住西土默特当然是不错的,但他所求的并不只有如此。   但现在他却并不能说出,因为大同的消息还没有传回……   正思索间,脚步声响,于海走了进来,将刚刚送到的一份密保,呈送到隆武帝面前。   朱慈烺展开看完,眼中微微露出喜色,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收了密报,抬头看向五位军辅:“此战事关重大,如果我大明胜了,建虏在蒙古草原的威望,必将荡然无存,各部蒙古一定不会再臣服于建虏,我大明抚平蒙古草原,指日可待。相反,如果我大明败了,建虏气焰增长,我大明经略蒙古草原的计划,就会遇到重大挫折。为大明安稳计,也为了蒙古长久,此战绝不容有失,为了壮我军威,增我士气,朕决意御驾亲征!”   对军机处众臣来说,对于隆武帝的御驾决定,一点都不意外,他们心里清楚的知道,对于这样的大战,隆武帝是绝对不甘于只是在后方听取消息的,他是一定要亲临战场,以为指挥和谋划的,虽然皇帝亲征乃是国家大事,一般不可轻用,但隆武帝自太子时就屡屡带兵出征,继位之后,又连续出征渤海所和南下平乱左梦庚,军事亲征已经成了隆武陛下的常态,这一次多尔衮率领大军讨伐张家口塞外三部,来势汹汹,以隆武陛下的脾气,是不可能守在京师,遥望张家口的。   对于陛下亲征,军机处没有意见,但内阁和六部堂官怕是要反对的。   而隆武帝早有预料,发出圣旨之后,不等明日朝议,当天黄昏就在武镶左右卫、龙骧右卫和五千精武营的护卫下,离开京师,往宣府去了。随行的还有三位军机大臣,陈奇瑜,高斗枢和刘永祚连同一干参政参军参议,李邦华和堵胤锡则留守军机处。   “不好了,陛下又亲征了,而且这一次要兵出张家口~~”   “啊,这是哪个奸臣的进言,非诛了他不可!”   “我等快去拦阻啊~~”   “拦不住了,陛下已经出京了!”   “那就去追,绝不能让陛下以身犯险~~”   消息传出,六部九卿文武百官都是震惊,一部分人涌进内阁,质问内阁众臣为什么阻止?另一部分人骑马乘车,准备出城去追隆武陛下的车驾。但在城门口,他们被锦衣卫和顺天府衙的兵丁拦住了。   “陛下有旨,众臣坚守职位,无旨,擅自出京者,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锦衣卫森冷无情。   ……   哈刺慎草原。   经过连夜行军,多尔衮亲领的六千建虏主力,以及科尔沁和察哈尔蒙古的骑兵大军,抵达了这里,而哈刺慎蒙古左右翼的两位亲王连同下面大大小小的蒙古头领,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多尔衮下了马,一脸笑意,信心十足的接受诸位蒙古亲贵的朝拜。   ——谁都知道,他明着是辅政王,但其实就是大清的皇帝,因此,蒙古亲贵对他尊敬无比,所行都是大礼。   多尔衮心安理得的受了,随即在帐中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对张家口作战事宜,   此番,多尔衮带来的兵马并不多,只两白旗精锐四千,加上一些蒙古八旗和两个汉军旗,连同豪格的兵马,“大清”所出的人马,其实不过一万五千人而已,并不是“大清”没有兵力,实在是长途远征,粮草困难,不得不为之,过去,“大清”长途奔袭明国,根本不需要粮草,就近从途径的蒙古各部获取即可,但现在不行了,蒙古人自己都饿着肚子呢,根本无法提供帮助,此次征伐所需的粮草,大部分都需要从辽东征调,虽然从去年多尔衮就开始筹划准备,将大批的粮草运到了锦州和义州,现在只用通过义州,运往喀喇沁,哈刺慎,继而是张家口就可以了,即便如此,“大清”的后勤依然面对巨大的压力,虽然出征不过一万五千人,但提供后勤运输的汉军旗却有三万人之多。   ……   在哈刺慎左右翼亲王汇报军情的时候,多尔衮脸色凝重。   这一次,大清必须胜,不然不但会失去整个蒙古,而且在面对明国的时候,将彻底失去主动进攻的能力,也就是说,大清将失去战略主动权。   在多尔衮看来,这才是最要命的。   “大同西土默特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军议结束,多尔衮小声询问跟在身边的苏克萨哈。   苏克沙哈摇头:“没。”   见多尔衮脸色凝重,他忍不住的劝慰:“主子不用担心,善巴乃是大清亲封的阿扎克亲王,这一次主子又许了他那么多的好处,他是一定会来的。”   多尔衮抬目望向远方——眼神虽然逼人,但削瘦的脸上却满是忧虑,显然,他心里并没有苏克萨哈所说的那般轻松,对于此次征战,他也并没有十足的胜算,只是时势所逼,他不得不来,不然等到今冬明春,一定会有更多的蒙古部落支持不住,倒向明国。   一旦他坐视发生却没有作为,不但豪格,就算是一向支持他的皇太后布木布泰(大玉儿),中立的礼亲王代善,怕是也不能轻易放过他,因此,他必须做一点什么,明知胜算不多,他也必须搏一把。   “主子~~”   这时,脚步声响,一个亲信白甲兵疾步奔来,手里捧着一封军报:“豫亲王信。”   多尔衮精神一振,接过展开,迅速看完之后,他嘴角露出欣慰的笑。   ——老十二阿济格去年在渤海所大战中受了重伤,今年一整年,一直都在养伤中,虽然阿济格口头很硬,说自己只是小伤,一点事都没有,但终日咳嗽,有时还会咳血,俨然是受了内伤,原本,多尔衮想要将阿济格调回沈阳,改用多铎或者是济尔哈郎镇守沈阳,但阿济格却坚不肯从命,加上朝事纷乱,多尔衮需要多铎留在沈阳,以为自己的臂助,至于改派济尔哈郎,则引起了豪格的强烈反弹,最后不得不维持原命,仍令阿济格镇守锦州……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豪格的战术   今日出征,阿济格镇守锦州不能动,于是多尔衮令多铎密领一支人马,于长城沿线埋伏,以作为奇兵使用,现在多铎来报,他率领的兵马已经顺利的到达了预定的地点,并就周边的明军情况,以及对张家口之战的一些谋划,通过书信,告诉多尔衮。   多尔衮看后欣慰。   ——哥哥阿济格不能依靠,现在多尔衮能放心使用的,只有自己的弟弟,老十五多铎了。   “报~~”   多尔衮刚刚放下多铎的密信,正准备写一封回信,叮嘱弟弟一番,就听见马蹄声急促,一骑急急而来。   “报~~肃亲王已经攻入浩齐特右旗,初战告捷,斩首五百余人~~”   信骑气喘吁吁,下马跪地而报。   多尔衮身边的人都是大喜,尤其是那些蒙古亲贵,一个个都笑的咧开了嘴。   多尔衮却依然冷静,立刻问:“其他人呢?可有投降的浩齐特?”   “有三百人投降,但肃亲王说他们背弃盟约,没有信义,萨满天神不能饶过他们,于是将他们全部斩首。”信骑回报。   “糊涂!”   多尔衮忍不住跺脚大怒——出征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对于蒙古人,要以收心为第一,战场之上,能不杀就不杀,能收服就收服,哪怕是收服不了,也绝对不可以轻易杀戮,以免造成仇怨,将蒙古人越推越远。原因很简单,从战略形态看,蒙古人是“大清”对抗明国的最佳盟友,如果拉不住蒙古人,不管过程如何,大清最终必然会失败。   这个道理豪格并非不明白,但却依然将他的命令置若罔闻,明显的,豪格是在故意抗拒,以给他这个“辅政王”好看。   但愤怒归愤怒,但多尔衮心中清楚无比,现在不是发怒、究责的时候,豪格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妄为。   一瞬间的暴怒之后,多尔衮迅速就又冷静了下来,挥手:“知道了,再去探!”   “嗻!”   信骑拜了一下,跳上战马,急急甩鞭离去。   这中间,各个蒙古亲贵都不敢说话,所有人都似乎感觉到了辅政王的满腔怒气。   待信骑远去,多尔衮转身看着他们,冷冷说道:“速去准备,明日清晨,兵发张家口!”   ……   张家口塞外草原。   已经是初冬,一眼望去,天地间枯黄一片,有闻着血腥气的鹰鹫在天空盘旋,远处的地面上有黑烟窜起,隐隐听到喊杀惨叫之声。   “隆隆隆隆~~”   马蹄声急促,十几个穿着蒙古袍的蒙古骑兵从地面线上出现。   却是一股好不容易突出包围的败兵。   ——在他们身后的战场上,浩齐特右翼的蒙古战旗已经消失,全部一千多名浩齐特右翼的蒙古勇士都葬身在建虏和蒙古联军的汪洋大海之中。   “哈哈哈哈~~”   正蓝旗军旗之下,豪格一身重甲,正哈哈大笑,马鞭指向前方:“追,将无信无义的浩齐特右翼给本王杀个干干净净!”   ……   “国公爷,吉布全军覆没,豪格大军距离此处,已经不足两百里了!”   两百里之外、乌克尔河附近的一处蒙古营地里,刚刚赶到此地,营帐还没有完全立起,众人都还没有喘口气的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三个国公,就被这忽然的战败消息惊住了。   一个逃回的小头领踉踉跄跄被架进中军大帐,噗通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哭报。   浩齐特右翼国公罗额尔德尼面色凝重,一句话不说,只摆手示意,令人将小头领带下去休息。   帐中静了下来。   除了罗额尔德尼之外,帐中还有四人,分别是浩齐特左翼国公李克图,林格尔国公那日松。以及大明张家口巡察使、专职负责蒙古事务的梁以璋和大明京师精武营第一镇参将阎应元。   四人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   ——此时聚集在此处的,乃是张家口塞外三部和精武营第一镇的全部精锐,马步骑加起来一共一万八千人——原本是两万人的,但担任前哨的吉布所率领的两千人已经为建虏和蒙古联军击败,逃回来的不过几十人,吉布本人也是下落不明,因此这两千人肯定是靠不上了。   综合更方面的情报,罗额尔德尼,李克图,那日送,这三个被大明册封不久的国公都已经知道,豪格所率领的万余骑兵只是建虏大军的前锋,在豪格之后,建虏辅政王多尔衮正统领更多的建虏和蒙古兵马滚滚而来,大略估算,建虏蒙古联军最少在七万人,而他们张家口塞外三部和阎应元的第一镇全部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万八千人,虽然精武营实力强劲,阎应元更是当日在渤海所杀的他塞外三部失魂落魄的悍将,但面对人数众多,来势汹汹的建虏和蒙古联军,他三人心里还是没有底。   因此,从得到建虏即将大举来攻的消息之日起,罗额尔德尼三人就陷入了焦虑,虽然他们身后有大明,但塞外不是关内,没有城墙可以依托,大明援兵能不能及时感到,大明最精锐的精武营能不能发挥出他们在关内的战力,他们谁也不敢保证,直到今日,也就是一个时辰前,张北巡察使梁以璋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隆武陛下将御驾亲征,所帅精锐马步骑加起来一共有“五万人”之后,罗额尔德尼等三人才精神一振,重新拥有了胜利的信心。   隆武陛下英明神武,屡次击败建虏,建虏蒙古联军虽多,但也不会是隆武陛下的对手。   不过高兴还没有多长时间,噩耗就传来,三部的前卫,他们派在两百里之外的两千兵马,已经为建虏和蒙古联军所击溃。   现在逃回的小头领退下,下一步要如何,三人心里都是没有底,目光不由就看向了梁以璋和阎应元。   阎应元默默不语,梁以璋却微微一笑,起身说道:“三位国公勿忧。有陛下亲征,区区建虏何足挂齿?再者,建虏虽然来势汹汹,但在梁某看来,不过是色厉内荏,不说喀喇沁、哈刺慎各部已经和建虏离心,在战场上不会使出全力,只说长途运输,粮草不济,就是建虏的一大败因。”   听梁以璋所说,罗额尔德尼三人都是点头,那日松更是霍然站起,说道:“梁大人所言极是,区区建虏何足挂齿?乌克尓河又是军机处为我等选定的战场,地利在我,但是建虏逼近,我林格尔部愿为先锋!”   去年渤海所之战,那日松在阵前单人单马,降服林格尔部,成了林格尔国公,不过他的父亲宝利德却被建虏掳到了沈阳,这一年多以来,那日松一直都想要得到父亲的消息,但却毫无所获,今日建虏来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恨不得生擒多尔衮,以换回父亲。   梁以璋点头:“既如此,就请三位国公和阎参将按军机处的计划行事吧。”   “是。”四人都起身抱拳。随即,匆匆离开大帐,各去行事。   ……   一日后,豪格率领的前锋游骑抵达乌克尓河附近,在这里,他们见到了已经在西岸扎营列阵的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主力——阎应元的精武营已经换掉军旗,伪装成了塞外三部的蒙古军,因此,只从军旗上辨识,根本不能知道在张家口塞外三部的队伍之中,隐藏有大明最精锐的步兵精武营。   见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大军在此,明显已经有所准备,建虏探骑心中吃惊,他们不敢多留,验证各部军旗之后,急急向豪格禀报。   这中间,双方的侦骑和哨骑在乌克尓河两边发生小规模的激战,都想要抓夺对方的活口,以审问军情,不过因为河水的隔阻,彼此都没有得手。   黄昏,豪格率领的两万建虏和蒙古联军抵达乌克尓河,见张家口塞外三部已经在河岸边布防,突袭计划失败,他并没有灰心,反而焕发了更多的斗志。   ——乌克尓河位在沽源附近,临近乌兰城,南北流向,全长两百余里,上游叫随客河,为哈刺慎蒙古所有,下游乌克尓河,从泡妞个自十年前起,成为浩齐特右翼的牧场所在,因为河水流淌,灌溉两岸的草地,水草丰茂,是为最好的牧马场,哈刺慎本就一直垂涎下游,当浩齐特反正大明之后,哈刺慎立刻纠集兵马,想要夺下整条河流的全部控制权,扩展牧场,这一年多来,双方几十次的争夺,虽然没有大战,但小战却持续不断。因此,这里是张家口塞外三部对抗周边蒙古,最前线的、也是战斗最多的一处争夺点。   现在张家口塞外三部的联军在此设防,豪格虽然有点意外,但也不是太吃惊。   随即,豪格不顾夜色降临,天色已晚,只带着几十个骑兵冒险到河岸边探查,当点明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军帐和大略兵马,确实三部主力全部在此之后,他嘴角不禁露出了冷笑。   ……   回到营中,豪格召集众将和蒙古亲贵,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明着是商议,但其实就是豪格自己宣读命令。   听到豪格要亲率正蓝旗和一部分的蒙古主力,秘密绕道乌克尓河上游,于后日凌晨,对在河岸边防守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发动突袭,留在此地的蒙古联军只需要伪装、牵制,不让张家口塞外三部识破计划之后,各个蒙古亲贵都是点头同意,但跟随豪格而来的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张存仁却提出不同意见,说三个叛部既然在河边列阵,明军的援兵必然也不远,明人狡诈,对于河岸上下游必有防备。我军新到,敌情还没有完全探明,肃亲王您为前锋主将,不可轻进,又说三个叛部既然有准备,那就说明大清的军事行动已经为他们和明国所知晓,在对方已经全力戒备的情况下,突袭战怕是难有效果,最后更说,睿亲王的大军还在后方,是不是等睿亲王到临之后,再行决定?   但豪格不但不听,反而是越听越恼,只说什么事情都等睿亲王,那还要他这个前锋干什么?军机稍纵即逝,岂可等待错过?至于三个叛部会在上下游设防,他自有办法对付,如果不成,他自会带军撤回,你张存仁不必多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存仁也无法拦阻,只能抱拳听令。   半夜,休息了三四个时辰的豪格率领一千五百名正蓝旗的精锐白甲兵连同一部分的蒙古精骑悄悄离开大营,借着夜色的掩护,往乌克尓河上游而去,张存仁的汉军旗连同大部分的蒙古联军都被留在河岸边,以为掩护,但是后日凌晨,见对岸火起,敌军一片大乱,他们就要冲过河去,前后夹击,将三个叛变的部落全部歼灭。   ……   对岸的张家口塞外三部毫无动静,对豪格的主力离开和绕道上游。好像是毫无察觉。   ……   第二日,双方继续在河岸边争夺,各用火枪弓箭攻击——过去,张家口塞外三部是鲜有鸟铳的,但在归顺大明之后,大明将撤换下来的火绳枪支援了他们不少,所以塞外三部的军中现在有不少的鸟铳,和他们对射的是建虏汉军旗,至于其他蒙古部族,除了少部分的鸟铳之外,其他全部为弓箭。   “三个叛部没有火炮,看来,时间仓促,明人的援兵还没有赶到。但是肃亲王计成,定能将他们杀一个片甲不留!”   有蒙古亲贵自作聪明的以为。   ……   黄昏,在乌克尓河上游一百五十里处,豪格率领正蓝旗精锐白甲兵和一部分的蒙古精锐悄悄过河。   因为是上游,所以河水喘急,加上是冬日,河水冰冷,这种情况下,人马过河并不容易,但建虏精锐都是强悍之士,在豪格的严令之下,还是快速有序的度过了随客河。   “向前!加快速度~~”   所有建虏和蒙古骑兵都是一人双马,豪格大声命令,要众人加快速度,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杀到下游张家口塞外三部的营地……   ……   半夜。   乌克尓河的左岸边,张家口塞外三部的营地,在火把光亮的掩映下,失去了白日的嘈杂和纷乱。变的安静起来,除了值夜和巡河的士兵,其他人好像都已经进入了梦想。   “隆隆隆隆~~”   忽然,马蹄声急促……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偷鸡不成   “隆隆隆隆~~~”   暗夜里,马蹄滚滚,张家口塞外三部的营地后方。忽然出现了大批的马队。马上骑士挥舞马刀,高声呼叫,兵分三路,如三支利剑,纵马向营寨里面直冲。值夜的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士兵都是惊慌,角楼上,有士兵急急慌慌的敲响了报警的铜锣,“当当当当……”不过刚响了没几下,就被一支利箭射中,士兵捂着咽喉,坠于楼下。营前值夜的士兵惊慌逃窜,三路偷袭的大军几乎是毫无阻拦的冲入了大营之中。   不过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不对——眼前的大营只有火把燃烧,但各个营帐里却并没有士兵。   “这里是空营,上当了!快报给主子!”   冲在最前的那一个建虏佐领惊慌大喊,同时拨转马头,想要撤退。   但晚了,猛听见一声炮响,随即呐喊声天翻地覆,无数端着鸟铳,挺着长枪,全身甲胄的明军士兵从前方和左右两边的黑暗中冲了出来,列成阵势,向已经冲入营中,但却陷入慌乱的建虏和蒙古精骑一阵猛射。   “砰砰砰砰~~”   暗夜里,硝烟窜起,如火花绽放,建虏和蒙古精骑被打的落花流水,在惨叫声中不断落马,不过毕竟是精锐,他们很快就醒过味来,调转马头,不顾一切的往回狂奔,明军两翼的包抄伏兵在鸟铳齐射,长枪为刺,大盾为墙之下,步步进逼,而时候,在建虏背后也杀声大起,却是罗额尔德尼和那日送率领两部的精锐骑兵,截住了豪格的退路,双方杀成一片……   于此同时,在河的另一边,一个个地黑影正在黑暗里潜伏,遵照豪格的命令,今日他们白天休息,进入夜晚之后就开始整军,此时数万人埋伏在河边,就等对岸火起,三个叛部大乱的信号,然后他们就要趟着冰凉的河水过河,发动雷霆攻击,前后配合,将三个叛部全部歼灭。   等待中,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张存仁心神有点不宁,作为一个在大凌河投降建虏的前大明副将,这些年来,张存仁对建虏可谓是忠心耿耿,黄太吉在位时,他效忠黄太吉,黄太吉死后,福临继位,多尔衮和济尔哈郎成为辅政王,以他的见识,轻易就判断出,豪格难成大事,因此他想也没有想的就倒向了多尔衮,从黄太吉的心腹变成了多尔衮的亲信。   此次讨伐张家口塞外三部,临行前,多尔衮对他有所叮嘱,要他一定要劝诫豪格,令豪格冷静,不可令豪格做出莽撞之时,但他一个小小地汉军旗固山额真,怎么能劝住豪格?   昨日豪格不停劝阻,执意要绕行上游,从后方对张家口三部发动背袭,虽然就兵法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以正合以奇胜,本就是用兵之策,但张存仁却总隐隐感觉有点不对——三部在河边布防,做出大战姿态的同时,作为三部的靠山和后援,明国军士却没有出现,这显然是有点不合常理,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明国的援兵正在增援途中,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抹去张存仁心中的忧虑,在他看来,待辅政王率领后续的大军赶到,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之时,再向张家口塞外三部发动进攻也为时不晚,现在忙忙躁躁,在敌情没有完全明朗的情况下,就冒然渡河绕道,并不是明智之举。   但豪格急于立功,重塑威望,根本听不见他的劝说,作为奴才,他无计可施,昨日半夜豪格带队出发之后,他立刻派人紧急通报辅政王。   到现在,报信的人还没有回来,但张存仁却能猜到,辅政王一定不会欢喜……   正想着呢,忽然看见对岸火起,敌营一阵大乱,张存仁不禁跳了起来,不但他,周边所有人都跳了起来,随即一声喊:“杀啊~~”蛰伏许久蒙古联军一起跳了起来,向对岸杀去。   ……   大营中。   豪格率领的一千五百名的正蓝旗精锐白甲兵和一千多名蒙古精骑,刚刚突入营中,就被早有准备精武营伏击,罗额尔德尼和那日松又率领骑兵杀了出来,将突入营中的建虏兵马包在中间。   如果全是蒙古人,或者只是一般的建虏兵马,在四面被围,枪弹如雨的情况下,肯定是支持不了多久,但豪格所率的乃是正蓝旗的精锐白甲兵,而且建虏军纪严律,如果他们溃逃,或者是豪格受到什么伤害,那么他们所有的家人都将被处死,这种情况下,正蓝旗白甲兵拼死抗击,他们组成肉盾,将豪格护卫在中间,不顾一切的抢夺生路,在他们的强悍冲击之下,罗额尔德尼和那日松的蒙古骑兵虽然人数众多,但竟然是抵挡不住,硬生生的被他们冲出了一条血路。   “追,绝不能走了豪格!”   激战之中,站在角楼上的梁以璋见那日松的阵形被冲乱,一大团的建虏白甲兵好像是冲出了包围圈,心知豪格一定就在其中,于是急的大喊大叫。   此时此刻,正在渡河的汉军旗蒙古联军在即将过河的那一刹那,忽然遭到埋伏在营寨前的精武营鸟铳手的猛烈射击,就如割草一般,暗夜之中,已经过河和正在过河的蒙古士兵纷纷倒下,各个蒙古亲贵大吃一惊,都想要撤退,张存仁却是大吼:“过河,过河!去救肃亲王~~”   ……   豪格冲出了包围圈,又是狼狈又是愤怒,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悔恨,等到看清楚,跟在身边的正蓝旗精锐白甲兵只剩下三四百人,剩下的千余人都已经葬身在明军营地之中后,他恨的差点栽下马来——正蓝旗是他实力的根本,没有正蓝旗,他在崇政殿上说话的份量就会大大降低,尤其是现在,多尔衮身为辅政王,已经独揽了“朝廷”大权,上一次阿济格在渤海所兵败,他指使亲信上书弹劾,逼的多尔衮不得不重处了阿济格,这一次他同样兵败,多尔衮又岂会放过他?   但后悔已经晚了,豪格现在所想的就是逃跑,因为浩齐特右翼和林格尔部的蒙古骑兵正在后方紧追不舍,马蹄滚滚,暗夜无边,感觉四处都是敌人,能不能逃出生天,谁也不能保证。   “扔了重甲~~快!”跟在豪格身边的正蓝旗固山额真河洛会大叫。   ——精锐白甲兵都是重甲,重甲在混战、刀剑如雨中占据优势,可一旦展开追击战,重甲的劣势就显现了出来,眼见后方的蒙古兵越追越追,河洛会不得不命令众人抛下重甲,轻骑逃脱。   白甲兵解下重甲,胡乱丢弃。   纵横这么多年,这可能是他们在蒙古草原上最狼狈的一次了。   ……   “追~~”   后方的那日松正拼命的策马,口中嘶吼,指挥林格尔部的骑兵,紧追不舍,一定要追上生擒活捉豪格。   而此时,天色已经渐渐蒙亮,马蹄踏起处,豪格的三百多人在草原上无所遁形,眼见后方的蒙古骑兵越追越近,前方的两翼更是出现了绕行的蒙古轻骑,己方已经快要被包围,豪格眼珠子都红了,拔出腰间的宝刀,高喊:“杀呀~~”   ——身为大清的亲王,文皇帝黄太吉的长子,他也绝不能被敌人俘虏,因此,他宁愿战死。   眼见情况危急,主子都已经要拔刀血战,跟在豪格身边的白甲兵都是一声喊,举刀齐杀。   蒙古人用弓箭急射,失去重甲保护的白甲兵纷纷中间落马。   而在马蹄踏起的黄尘中,豪格也终于是被包围在了其中。   “杀啊,生擒豪格~~”   那日松大叫。   如果能擒获豪格,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不但能得到大明的封赏,他那日松的名字,也必将在草原之上久远传颂。   林格尔部的蒙古勇士奋勇向前,弓射刀砍,将困在中间的豪格围成了铁桶一般。   “杀,杀啊~~”   被逼到绝境,豪格天生的悍勇在这一刻被激发了出来,他纵马来去,用手中的宝刀挥砍,又取了马鞍下的弓箭,连续急射,将远处的几个蒙古勇士全部射于马下,于此同时,他身边的建虏白甲兵也爆发出了强悍的战力,面对数十倍的蒙古兵,他们拼死冲杀,紧紧护卫着中间的豪格,林格尔部的蒙古骑兵虽然人数众多,但一时竟然无法将他们歼灭。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白甲兵渐渐显出了颓势,在蒙古兵如雨的箭矢攻击之下,他们纷纷落马,到最后,豪格身边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那日松大叫:“豪格!下马投降,可饶你不死~~~”   豪格此时已经拼的披头散发,他不回答,只咬着牙,张弓搭箭,照着那日松所在的方位就是一箭。   这一箭又快又狠,几乎就射中了那日松。   那日松大怒:“不识好歹,杀,取豪格人头者,赏牲畜一千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了那日松的话,蒙古骑兵都是精神大振,不顾死伤,更加猛烈的向豪格发动攻击。   “主子,跟奴才往南冲!”   跟在豪格身边的正蓝旗固山额真河洛会此时也已经是满身是血,肩膀还中了一箭,但他依然嘶吼着,要带豪格突出重围。   豪格却摇头,他望着周边滚滚而来的蒙古骑兵,知道自己今日肯定是逃不出去了,与其在逃跑之中被蒙古人活捉,然后受到各种羞辱,倒不如就战死在这里了,于是他举起宝刀,大吼一声:“我大清勇士,誓死不降,绝不能受叛贼的侮辱!杀,随本王一起杀~~”   “杀!”白甲兵一起嘶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就在此时,忽然看见围攻的蒙古兵一阵骚扰,有很多人拨转马头,向北面看去。   ——北面处黄尘滚滚,有喊杀声传来。   “援兵,有援兵来了!”   河洛会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大叫。   豪格也是呆愣,他不明白援兵从何而来?不过蒙古兵大乱却是事实,于是高呼:“杀啊~~”   见有援兵,白甲兵都是精神大振,护卫着豪格,往北面冲去。   于是里应外合,围在北面的蒙古兵抵抗不住,纷纷后退,那日松大声呼喊命令,但却也是无济于事。   蒙古骑兵散开后,清楚看到,一大彪白衣白甲的正白旗精锐白甲兵正滚滚而来,为首一将高呼:“肃亲王,肃亲王在哪?”   却是多尔衮的亲信,正白旗护军统领詹岱。   原来,张存仁急报多尔衮之后,多尔衮心知不妙,于是命令詹岱率领正白旗精锐白甲兵,连同一部分的蒙古精骑,一人三马,轻骑疾进,急急来救豪格,因为多尔衮事先有叮嘱,所以詹岱没有到下游,而是直接从上游处过河,连续奔驰一百多里,正赶上豪格被林格尔蒙古骑兵团团包围的最后时刻。   于是,詹岱率兵从后方猛击,打乱了林格尔的包围阵形,救了豪格一命。   见到詹岱,豪格身边的人都是大喜,河洛会更是差点落下泪来。但豪格心中却是有别样情感,他可以被任何人救,但唯独不愿意不愿意两白旗的人所救,但现在他却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了,只能呼喊一声:“本王在此!”   见豪格还活着,没有被蒙古人擒获或者是受伤,詹岱大喜,策马奔行上前,高呼:“詹岱在此,请肃亲王随奴才离开!”   豪格点头。   于是正白旗的精锐白甲兵和正蓝旗的残兵汇合在一起,双方往北面杀去,正白旗精锐白甲兵新到,人数有千余人,那日松的林格尔蒙古骑兵已经战的疲惫,完全拦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突围而去。   那日松气的大叫,但却也无可奈何。   ……   消息传回乌克尓河,得知豪格侥幸逃脱,梁以璋惋惜的跺脚,此次乌克尓河之战,军机处事前就有过推演,认为两军在河边对峙,建虏极有可能故技重施,派遣精兵,从上游悄悄渡河,然后奔袭百里,暗夜突袭,和留在对岸的蒙古兵前后夹击,以乱我大军,因此,三个蒙古国公和精武营阎应元事先就有防备,在上游广布探骑,当豪格率兵过河时,他们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于是将计就计,照军机处的计划,布下了这个陷阱,不但几乎将突入营中的建虏精锐全歼,还将试图在暗夜里过河的蒙古联军杀了一个落花流水。   唯一可惜,就是走了豪格。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高手对峙   ……   暗夜突袭之败,令乌克尓河边的蒙古联军士气低落,豪格带着一千五百名的正蓝旗精锐白甲兵过河,但回来的却只有两百多人,剩下的全部都折在了对岸的军营,蒙古联军彻夜渡河,也折了将近两千人,遭此大败,豪格又是羞愧又是愤怒,回到营中之后,无脸见人,只在帐中喝闷酒。   “主子,睿亲王的大军距离乌克尓河已经不过五十里了!”   河洛会疾步进入大帐,匆匆禀报。   张存仁跟在他身后。   豪格头也不抬,面无表情的继续喝酒:“你们去迎接吧,如果问起,就说本王身体不适。”   “嗻。”   河洛会和张存仁都不敢多说,抱拳领令。   ……   下午。   多尔衮亲率的建虏精锐和蒙古联军赶到,人马浩荡,旗帜连天,将乌克尓河边的蒙古草原变成了连接天地的一座大军营。   在乌克尓河西岸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和精武营的第一镇立刻就紧张了起来,他们沿河布防,以备建虏蒙古联军的攻击。   “参见辅政王~~”   所有的蒙古王亲连同正蓝旗的大小佐领都亲出十里迎接,除了豪格一人。   多尔衮坐在马上,冷冷看着迎接的诸位蒙古王亲。   昨日凌晨的战斗,他已经全部知晓了,虽然豪格莽撞,落入明人的陷阱,最需要担负战败的责任,但乌克尓河边的蒙古联军,却也在此战中显出了无力。   在渡河遇到阻击,豪格连同正蓝旗的一千五百精锐和一些蒙古精锐陷入对岸营中的情况下,除了张存仁的汉军旗努力的想要过河,以策应陷在包围圈中的豪格之外,其他蒙古亲贵都抱持了保存实力的想法,他们无心过河营救豪格,只简单的尝试了两下,就全部撤退,以至于张存仁的汉军正蓝旗独木难支,被明国精武营的鸟铳打的血肉横飞。   想到此,多尔衮的心中忍不住就漫过怒意。   ——过去的一年中,对于各个蒙古王亲和明国的眉来眼去,多尔衮有很多的了解,不过他一直都假装不知,一来,大清无力对蒙古各旗实行大规模的援助,为了生存,蒙古各旗和明国私下里联络,想要恢复边贸是人之常情,如果蒙古各旗能从明国骗来粮草,但仍愿意听从大清的号令和指挥,多尔衮也乐意假装不知,相反,如果他严令禁止,大发雷霆,不但不能收服各个蒙古部落的人心,反而会将他们推向明国,因此,多尔衮对于蒙古各旗和明国私下里的往来,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此次联合蒙古各旗,讨伐背弃盟约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在出征前,多尔衮心里也是有数的,他知道,这一次,蒙古各旗不会像过去几年那样听从号令了,说不得就会有出工不出力、摇摆观望的情况,只不过前天凌晨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严重,面对大清亲王失陷的危局,各旗蒙古却并没有奋起营救的意念,由此可知,一旦在战场上遇上危局,这众多的蒙古联军怕也是靠不上的,能依靠的,大约只有和大清关系最深的科尔沁蒙古了。   心里这么想,但多尔衮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脸色平静的接受了各个蒙古亲贵的朝拜,然后翻身下马,面带微笑,很亲热的很诸位蒙古王亲打招呼。   见辅政王如此,见前日凌晨的失败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各个蒙古亲贵渐渐放下了心中的忐忑。   寒暄之后,多尔衮纵马向前,来到乌克尓河的河岸边,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向对面观望。   不同于豪格前日的观望,多尔衮的手中多了一个单筒的千里镜。   ——历经两次入塞失败,建虏不但吸取了火器不如大明的教训,开始仿制从明国缴获的燧发枪,并开始推行火炮小型化的实验,同时对明将使用的,能够观测几里之外战况的千里镜,也大感兴趣,通过打听,他们终于是知道,千里镜并非是产自明国,而是来自海外的西夷人,但大明船队时常在建虏辽东海岸出没,封锁一切商船,西夷商人难以靠近,加上建虏在西方佛郎机和红夷人的眼中,又是蛮夷的代表,茹毛饮血,没有人敢和他们做生意,没办法,多尔衮只能严令朝鲜国王,无论如何也要为“大清”搞到一批千里镜。   朝鲜国王虽不情愿,但在多尔衮的连番威逼之下,也不得不通过走私商人,高价为建虏人搞到了十支千里镜,就在此次出征前,送到了沈阳,原本,豪格也是有资格拥有一支的,但他身为前锋,提前出征了,所以没有能拿到。   此时,多尔衮举着是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单筒千里镜,遥望对面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和明军的联营——前日之战后,阎应元的精武营不再隐藏,亮出了精武营的飞虎旗,大大方方的向建虏人展示(示威)。   “主子,刚刚得到的军报,说隆武御驾亲征,正往乌克尓河而来,前锋大队距离此地已经不远了。”脚步声急促,苏克萨哈上了木台,急急禀报,声音略带惊慌。   “来的好快……”多尔衮却一点都不意外,他嘴里轻声念叨,脸色依然平静,举着千里镜的手,动也没有动一下,就仿佛他早就料到隆武一定会亲征一样。   “多少兵马?”多尔衮问。   “号称是十万。”苏克萨哈回。像是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这一刻,苏克萨哈急忙收敛心神,恢复镇定。   “十万?怕是连五万也没有吧?来吧,看看到底谁才是草原之雄?这蒙古,究竟是我的,还是你的……”   多尔衮冷冷一笑,多尔衮放下千里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苏克萨哈说。   沉思了一下,他继续道:“隆武选择乌克尓河作为战场,显然还是畏惧我大清和铁骑和蒙古勇士,妄图以河水为界,限制我军的骑兵威力,和我军形成对峙,等到我军粮草不济,他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宣布胜利了啊……只可惜,本王不会让他的诡计得逞!”   苏克萨哈察言观色:“主子,对面三个叛部,加上明军,满打满算也不到超过两万人,我军却足足将近七万人,不如趁势杀过去,将他们全部歼灭?”   多尔衮却摇头:“敌军虽然兵少,但却已经扎下了阵势,更有明军精锐的精武营藏在其中,我军新到,人困马乏,冒然突击,怕是占不到便宜。”   苏克萨哈小心道:“可一旦隆武带兵赶到,和我军形成均势,我军怕就失去突击取胜的机会了啊。”   多尔衮笑笑:“此战的成功,并不在突击。而且隆武带来的兵马越多,对我方就越有利。”   苏克萨哈想不明白,但却也不敢再问。   多尔衮下了木台,一路沉思的返回大帐,随即便在帐中召集两白旗的大小将领和蒙古亲贵,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刚才豪格可以用“身体不适”的理由,不去迎接多尔衮,但面对军议,他却不敢不来。   豪格进到帐中,忍着“屈辱”,向多尔衮跪拜请罪。   而多尔衮也毫不客气,当着蒙古亲贵和正蓝旗的几个将领的面,对豪格好一阵的训斥。   豪格身为败将,无话可说,只能忍气听着。   不过多尔衮还是给豪格留了一点面子,没有当众褫夺他的亲王爵位,只令他戴罪立功。   豪格站起,脸色铁青的在旁边的大椅里坐下。   众人屏气凝息,无人敢大声,只恐一个不慎,惹恼了豪格或者是帅位里的多尔衮,继而就会遭殃。   斥责完豪格,多尔衮又当众奖赏了张存仁,说他知兵法、识大体,是难得的将才,对大清更是忠心耿耿。   得多尔衮奖赏,张存仁感激涕零。   张存仁退下,多尔衮开始正式和诸位蒙古亲贵商议作战计划。   听到隆武御驾亲征,前锋大队距离乌克尓河已经不远,帐中大小蒙古亲贵都是微微色变。   从太子到皇帝,蒙古人在隆武的手下,吃尽了苦头,听到他亲征,且有兵马十万,众人忍不住有点忐忑。   当然了,也有不怕的。   科尔沁左右翼亲王拜斯噶勒和巴达礼,他们两人跳起来,叫嚷着现在就要杀过河去,歼灭三个叛部,给隆武一个下马威。尤其是左翼亲王拜斯噶勒,他今年刚二十五岁,年初刚刚承袭亲王,正是血气方刚,他主动请缨,并提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他自己率兵五千,北上绕行,另请一人率兵八千,南下绕行,中路由辅政王亲自坐镇指挥,等到北上南下的兵马出现在明军左右,明军惊慌之时,三路齐出,将明军全部歼灭。   ——此一计划,就立意来说,和豪格的构思差不多,但却更稳妥,豪格太大意,太高估了正白旗精锐白甲兵的战力,只两千人就想要绕行突袭,又没有南下的策应,因此得了一个大败仗,而拜斯噶勒却想到了各方便的困难,用更多的兵马,三路齐出,实施起来,胜算也就更大。   拜斯噶勒的计划一出,帐中都是叫好。   多尔衮却是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等到军议结束,所有人都退下,帐中无人之时,一人从后帐转了出来,到多尔衮面前,躬身行礼。   “先生免礼。”多尔衮看着此人,一脸尊敬的说道:“大略的军情和隆武的动向,先生在后面都听到了,不知可有什么教我?”   那人抬起头,夕阳黄昏的余光从帐外洒进来,正照着他干瘦的脸,颌下的胡须在这一刻半黑半白,正应着他五十多岁的年纪。   却是原大明蓟辽总督,松锦战败,在松山被建虏擒获,随后便投降了建虏,被黄太吉任命为参政,但却一直隐居不出,极少参与建虏朝政的洪承畴!   黄太吉在世时,对洪承畴虽然极为看重,时常就国事政事军事向洪承畴咨询意见,但却始终对洪承畴抱持一定的戒心,正是虽尊不重,虽重不用,洪承畴每日在府中,无所事事,黄太吉呜呼,福临继位,多尔衮成为辅政王之后,力排众议,一改黄太吉对洪承畴的对待,不但事事询问,对洪承畴恭敬有加,而且连连拔擢洪承畴的官位,到现在,洪承畴已经挂上了建虏兵部侍郎的头衔,虽然并不直接管兵,但就沈阳的汉臣来说,洪承畴的官位几乎已经是到了极点。   此次出征,多尔衮秘密带上了洪承畴,未免消息泄漏,被明人提防,洪承畴一直都躲在多尔衮的后帐,刚才一番军议,他都听的清清楚楚,此时听到多尔衮问起,他坐下来,拱手回道:“王爷,以臣以为,渡河上下游,三面出击,虽然可以算是一个良策,但肃亲王既然已经失败,明人必然已经有所防备,而蒙古人擅长骑射,怯于兵击,长于诱敌,短于列阵,行军侦查极为吃苦耐劳,正面会战却常常一触即溃,面对明人的坚营,怕是难以突破,一旦陷入僵局,而明人援兵赶到,那就大事不好了,所以不如按照原计划,按兵不动,等西土默特的大军来到后,再和明人决战。”   多尔衮微微点头:“本王也是这么想的,那就如先生所说。”   正说道此,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苏克萨哈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主子,明人的援兵到了!”   多尔衮豁然站起,大步往外走,洪承畴罩上黑袍,紧随其后。   刚刚走帐外,就听见对如山的海啸。   “嗨,嗨。嗨~~”   对面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和明军联军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随即又是喊:“必胜!必胜!”   有汉语也有蒙古语。   乌克尓河的对面,一边呼声雷动。   夕阳西下的余光中,明军大旗熠熠生辉,明军队伍如天神般的雄壮。   河对面的建虏和蒙古联军见了,都是心神一敛,脸色严肃。   “只是明军的前锋,看样子最少有一万人!”   苏克萨哈说。   多尔衮不说话,只是脸色凝重。   洪承畴远望对面,若有所思,饱经沧桑的眼神里似有感概,又似乎有后悔……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大战前夕   首先赶到的乃是三千营和宣府兵,马步骑加起来一共一万人。由三千营虎大威和宣府总兵周遇吉,连同王汝成李国英等人共同统领,兵马所行处,甲胄明亮,武器精良,士兵更是雄健,得了这一万人,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实力大增,尤其是得知隆武陛下亲率的京营大军距离此处已经不远了,各部官兵听了都是精神大振,高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多尔衮和洪承畴都是脸色凝重,作为知兵者,两人都已经看出,明军士气极为旺盛。   历来和“大清”作战,明军士兵始终都是困恼明军将官的一个难题,畏惧,怯弱,不敢力战,时时都想要保存实力,以至于几千清军有时候就能压的万余明军不敢动弹。   但现在不同了,经过连续几次的胜利,明军上下对建虏的畏惧之心已经一扫而光,尤其是京营各部,在良好的训练、完备的后勤补给、思想官的教导和严明的赏罚之下,人人都想要奋勇争功,或者说,在京营严酷的军纪之下,容不得他们有其他的想法。没有命令,胆怯者不能后退,勇武者不能上冲,全军上下一体,面对对面的建虏蒙古联军,齐声呐喊,即便是胆怯者,这一刻也是勇气倍增。   “虎大威,周遇吉……”   多尔衮缓缓念叨两人的名字,经过几次大战,他对这两个明将渐渐熟悉,在他心中,虎大威和周遇吉也渐渐赶上了宁远的吴三桂。   “周遇吉确是良将,但虎大威胸无点墨,只是一个鲁莽之人,不懂治军,想不到今日也有如此气势。”洪承畴小声道。   作为曾经的蓟辽总督,大明重臣,十几年的剿匪,洪承畴对各部明军将领还是很熟悉的。虎大威和周遇吉都曾经先后受他节制,在他印象里,虎大威只会猛冲猛打,麾下兵马极为混乱,并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但今日通过睿亲王递来的千里镜,仔细观望之外,他惊讶的发现,虎大威麾下的三千营极为整肃,由此可知,虎大威已非吴下阿蒙。   多尔衮默然。   ——何止一个虎大威,这三年中,明军上下渐渐焕然一新,在京营的带领下,各有成长,大清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只靠威名就吓退明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隆武啊。   ……   回到帐中,洪承畴脸色凝重的说道:“明军前锋既然已经到,隆武的大军必然已经不远,最迟明日黄昏,其大军必到乌克尓河,明军声威更振,我军需要严加提防。”   “隆武御驾亲征,先生以为,在这塞外的草原,土木堡之变,可重演否?”多尔衮盯着洪承畴。   洪承畴沉思一下,缓缓道:“难。”   “为何?先生以为,我军不如也先吗?”多尔衮问。   “我军胜也先百倍,只是隆武不是明英宗,其人聪慧,善于用兵,既然敢带兵出塞外,御驾亲征,必有完善的准备。”洪承畴道。   “如果我派兵截断他的退路呢?”多尔衮目光灼灼。   “开封之战时,隆武派兵截断李自成的退路,杨楼镇之战时,又派人截断张献忠的退路,隆武极善于截人后路,对自己的后路必然也十分重视,王爷想要断他后路,怕也是难。”洪承畴面色不变,侃侃而道。   多尔衮微微一点,对洪承畴的直言表示敬意,然后道:“那先生以为,我军事先制定的计划,可行否?”   洪承畴道:“可行,关键是西土默特,如果西土默特大军能及时赶到,前后夹击,我就困必胜,但如果西土默特不能来,我军的胜机怕就是削减一半了。”   多尔衮皱眉:“先生是担心,西土默特会失信?”   洪承畴点头:“西土默特的善巴,和我大清的关系,本就不如喀喇沁和科尔沁蒙古的关系亲密,虽然王爷许下重利,善巴也信誓旦旦,看起来不会有意外,但臣总觉得,蒙古人善变不可信,我大清不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西土默特之上……”   多尔衮想了一下,点头:“如果西土默特真的不来,依先生说,应该如何?”   “恕臣直言,我军应该做西土默特不来,甚至是倒戈的准备,唯有如此,才有击败明军的可能。”洪承畴道。   多尔衮不说话,但眼神却闪过一丝的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西土默特或许不会全力帮助大清,但导向明国,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不说西土默特蒙古和明国是世仇,双方交战百年,死伤众多,只说西土默特蒙古亲王善巴的桀骜脾气,就不可能向明国低头,即便低头,善巴提出的条件也一定是明国无法接受的,恼羞成怒之下,善巴不但不会倒向明国,反而会穷凶极恶的报复。   洪承畴出身明国,对蒙古人成见太深,有此忧虑,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明人可以这么想,但身为建虏亲贵的多尔衮,却始终对蒙古人抱持有相当的信心。   “先生的意思,本王明白,本王会戒备的。”多尔衮道。   洪承畴拱手,不再多说,他知道,多尔衮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在多尔衮和一众建虏贵族的心目中,蒙古人是值得依靠的盟友,不可能轻易背叛,但洪承畴却明白,人都是被利益驱使的,在缺衣少粮,人马无以维持的情况下,西土默特蒙古倒向明国,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身为大清的主事者,最高的决策人,多尔衮必须有所准备和预案。   “先生以为,如果西土默特不来,我军该如何战?”多尔衮问。   洪承畴默了一下,拱手道:“王爷想听臣的真话吗?”   “当然!”多尔衮挑眉。   洪承畴拱手不放:“那臣就直言了,在臣看来,张家口塞外的三个叛部在乌克尓河边列阵,明显就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我大清要来攻击,于是提前选定了战场,提前准备,由此我军失去了突击的机会,而他们则占据了地利。我军远道而来,无法就地取食,所需粮草需要长途转运,就地理和后勤来说,我军已经逊于明国,如果西土默特也再不来,我军兵力和明人相当,论起来又少了人和,我军想要战胜明军,只能依靠天时了,但天意难测,此战关乎我大清的国运,我大清只能取胜,不能失败,明国却不同,即便是失败了,他们依然可以再来,一句话,我大清有非胜不可的压力,隆武却是从容,由此来说,天时我大清怕也未必能争取到。”   多尔衮的脸色越听越冷:“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大同的西土默特不到,我军难有取胜的机会?”   洪承畴点头。   “如果不能胜,就只能撤退?”多尔衮声音更冷。   洪承畴长长默然,然后说道:“松锦之战时,罪臣带领明军,原本也是有后撤机会的……”   听到此,多尔衮明白了,他默然了一下,随即摆手:“先生的意思本王明白了,夜黑了,先生去休息吧。”   洪承畴起身告退,当走出了多尔衮的大帐,站在夜风中,望着河对面的明军大旗之时,他眼神无比复杂。   这一刻,他恍惚的是立身在松山城头,又恍惚的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明军大旗飘扬,士兵哭泣,勇将曹变蛟跪在他面前,痛哭说道:“督师,我们败了,前行已经无路,不如杀向建虏大营,直取黄太吉,或有取胜的可能!”   脑子里闪过万千的往事,于冷风中独立,洪承畴一时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眼角不知不觉,竟然有些湿润。   但转瞬之后,他眼神忽然又变的坚定,摸了一下身穿的建虏官袍,大步向自己的寝帐走去   ……   进入夜晚,多尔衮带来的火炮营向对岸的明军发动了一些零星的炮击——吸取了去年渤海所之战时,阿济格没有携带火炮,结果被大明火炮肆意轰击,败的七零八落的教训,这一次,多尔衮携带了为数不少的火炮,虽然没有重型炮,都是轻型火炮,但却也足以对明军造成一定的伤害。   明军沉默坚守,并没有用火炮还击,只是用鸟铳戒备河岸,但是建虏和蒙古联军有所异动,妄想摸河,立刻就会遭到他们的轰击。   在炮击的同时,建虏的炮营也开始为明日的激战做准备,统领炮营的马光远策马来去,不停的催促鞭打,以完成多尔衮的命令和布置。   ……   暗夜里,在炮营的繁忙之外,一个穿着汉军镶蓝旗甲胄,年约三十多岁的小头目正望着对岸的明军大营,火把映照着他的脸,他皱着眉头,脸色无比凝重。   “谭川。”   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来,正是原锦衣卫提刑千户高文采。   高文采孤身一人潜入建虏,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变成了镶蓝旗统领(固山额真)佟图赖的贴身亲兵卫队副佐领,每日随佟图赖进出,可以了解到不少的建虏军政信息,但如何将这些信息传递出去,却一直是一个难题。   独自一人,身在沈阳,对身边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即便是随他一起到沈阳的秦师爷也一样。   两年前,袁枢和李若链出使沈阳,高文采用尽各种办法,终于是和李若链牵上了线,其后,锦衣卫和军情司开始秘密往辽东派遣人员,想要形成一条完成的情报线,和他接上头,然后通过他,将建虏的军情和政情,源源不断的传回大明。   但这项工作的进展并不顺利,建虏防谍极严,辽东每一个汉人百姓都是有主子的,外人很难渗透,虽然锦衣卫和军情司一直都很努力,可一直到今日,这一条完整通畅的情报线都还没有建立起来,高文采干着急没有办法。   而此时呼喊他假名的是一个叫李显文的汉人小佐领,和高文采一样,同在佟图赖身边。   “谭川,”李显文快步走上来,左右看一下,压着声音问:“你还有酒吗?”   高文采笑了:“还有一点。”   “借兄弟我吧。”李显文好酒,而建虏军中也并不完全禁酒,尤其是冬季行军作战,烈酒驱寒却必不可少的。   高文采摘下腰间的酒壶,递给他。   “好兄弟!”李显文接了酒壶,眉开眼笑的去了。   高文采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暗夜里,在乌克尓河的另一侧,有一个年轻的大明低级官员也正披着大氅,顶着冷风,注视着对岸的建虏和蒙古联军的营帐——暗夜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对岸蔓延伸展,将整个大地都占据了,建虏和蒙古联军看起来兵马众多,气势极盛,不过年轻官员的脸上却一点惧色都没有,他皱着眉头,思谋着破敌之策。   “李参议,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兵轻声提醒。   李参议转过头来,火把映着他的脸,原来却是李定国。   这一次建虏蒙古联军来犯,隆武陛下决意迎敌,为了更好的谋划战略和更快的了解前线军令,隆武陛下令军机处选出几个年轻参谋,跟随三千营先到前线,以为前线将领出谋划策,刚入军机处的李定国被选中,连续十日行军,来到了乌克尓河,现在看着对面的建虏和蒙古联军,想着他从来也没有这两个敌人交过手,不知道他们的战力到底如何?大明又如何才能击败他们,以取得此次战役的胜利?   另外,在李定国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担心妹妹李湘云,他并不是担心妹妹的安危,更不憧憬什么国舅爷?他想要的,只是妹妹的开心。虽然妹妹从来都没有说过,但他却已经知道了妹妹对陛下的心思,但令他不明白的,妹妹为什么迟迟不肯见陛下呢?   国事家事军事,在李定国心头萦绕……   ……   第二日清晨。   乌克尓河的两边喧闹了起来,两边大军都开始为即将开始的大战做准备,晨光中,多尔衮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对明军的布阵更加清楚,乌克尓河的西岸有一座小山,虽然不大,但却是此处战场的最高点,隐隐地看到有大批明军在山头忙碌,构建阵地,而在小山的前方,乌克尓河的左岸,明军列阵布防,看起来是火器部队在前,步骑兵在后,虽然没有看到重型的火炮,但鸟铳手却是一排又一排,如果大清冒然渡河,必然会遭到他们的猛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隆武来了   晨曦中,清楚看到,明军阵中升起宣大总督张国维的帅旗。   此外,宣府总兵周遇吉,三千营虎大威,精武营阎应元,保定王汝成,通州李国英,连同三位蒙古国公的大旗,也都升了起来。   多尔衮放下千里镜,递给站在身边的洪承畴,轻声:“先生请看。”   洪承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感谢礼,然后才接过了千里镜,举起来向对面观望。   “张国维……”   ——在洪承畴眼中,张国维虽然和他年纪差不多,但论统兵作战和朝中资历,张国维比他差远了,他对张国维是不怯的,他担心的是隆武帝和精武营的强大火器。   其他建虏将领和蒙古亲贵都是脸色肃然。   和过往大战不同,这一次明军主力尚没有完全到达,他们似乎就已经感觉到了明军不如以往的战力。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河边隐隐有小许的骚动。   多尔衮皱起眉头。   苏克萨哈立刻去查看。   很快,苏克萨哈就返回,到了多尔衮面前,一脸气愤的禀告:“主子,对面林格尔部的人扔过来一颗首级,正是我们昨夜派往林格尔部的密使!”   去年,张家口塞外三部归于大明,其中林格尔部在前期是最为主动的,只不过因为行事不密,被多尔衮察觉,于是多尔衮命令阿济格亲到张家口,解了林格尔部小旗主宝利德的职位,押解给沈阳,其后,林格尔部虽然还在战场上反正了,但宝利德本人却是被押到了沈阳,现在林格尔部的首领乃是宝利德之子那日松,此次大战,多尔衮不但带来了大军,也将宝利德秘密带在了军中,昨夜他令宝利德写了一封信,令人秘密过河,送给那日松,劝那日松投降,想不到那日松不但不为所动,反而还将大清的密使给宰了。   听苏克萨哈说完,在场的蒙古亲贵都是怒——宝利德乃是你的父亲,你那日松不愿意听从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杀使者?是欺我蒙古无人吗?   “那日松,本王必杀之!”年轻气盛的科尔沁蒙古左翼亲王拜斯噶勒大叫。   多尔衮却冷静,淡淡说道:“知道了。”   苏克萨哈正要退下,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个白甲兵奔了过来,在多尔衮面前单膝下跪:“主子,英俄尔岱回来了。”   “哦?”多尔衮惊喜:“快让他来见本王!”   英俄尔岱,原镶白旗固山额真,现在是镶白旗的旗务大臣,有威严,擅长外事,此次出征前,多尔衮密令他前往大同关外,联系西土默特蒙古,原本,多尔衮对西土默特的到来是很有信心的,他不觉得明国君臣的顽固,能接纳土默特,而善巴更是一个桀骜的人,绝不会向明人低头,但洪承畴的话,却让他犯了嘀咕,如果西土默特不到,难以对明军形成前后夹击,双方陷入苦战,那对他大清就大大不利了……疑虑之下,他急切盼望英俄尔岱的归来,以期得到确定的消息。   “见过王爷。”   英俄尔岱已经五十多岁,须发半白,一脸沧桑,风尘仆仆,见到多尔衮就拜。   “快起,西土默特那边怎样?”多尔衮声音依然冷静,但眼神却忍不住的流出了一丝焦急。   英俄尔岱起身,抱拳说道:“回王爷,阿扎克亲王善巴已经收下奴才带去的重礼,并遵照王爷您的命令,率领三万土默特骑兵,秘密绕道沁岱、哈图沙,避开明军耳目,往张家口而来,快两天,慢三天就可以赶到此地,阿扎克亲王善巴还托奴才向您回话,大清对西土默特的厚爱,他永远铭记在心,这一次兵发张家口,他土默特的勇士一定会大发神威,以为土默特和大清壮威!”   “好。”   多尔衮脸色终于是露出了笑:“善巴,果然是蒙古雄鹰~~”   其他蒙古亲贵的脸上也都露出了笑,论蒙古各部的实力,察哈尔原本最强,但林丹汗数次征战,都败在“大清”的手中,在林丹汗病死,其妻其子捧着蒙古玉玺投降“大清”之后,其部实力只有过去的五分之一,这种情况下,原本并不算最强的土默特蒙古就显了出来,现在土默特蒙古的骑兵大军浩浩荡荡而来,一旦双方汇合,不但兵力超过明军,最重要的是,土默特蒙古从西面来,双方正可以东西合击,击败在河岸边列阵的明军。   众人都喜,只有洪承畴依然有所忧虑,他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忍住了。   “英俄尔岱,一路之上,你可发现有明军的敌情?”多尔衮问。   英俄尔岱摇头:“奴才从西土默特草原出发,一路没有见到明军踪迹,三个叛部的游骑倒是见了几个,但他们不敢攻击,见奴才人多,就悄悄退走了。”   多尔衮微微点头,心中的担心放下不少,然后道:“你辛苦了,但现在仍不是你休息的时候,吃过早饭,你原路返回,去见善巴,将本王的计划告知与他,请他一定遵照执行……”   说着,将英俄尔岱唤到一边,低声叮嘱。   英俄尔岱听的明白,连连点头,然后抱拳一礼,急匆匆地去了。   多尔衮环视众人,笑道:“明人将战场选择乌克尓河,以为可以凭借河水之力,削弱我大清的骑兵之力,但却不知道临河列阵,乃是兵家大忌,一旦兵败,将逃无可逃,隆武未到,张国维却已经自寻死路了。”   随即提高声音:“巴札木苏,你率哈刺慎左翼的勇士,往上游十里,拜斯噶勒,你率科尔沁左翼的勇士,往下游十里,你两人于岸边牵制,伺机过河,探查明人的河防能力,找寻明军防守弱点,切记,此次只是试探,且不可突击太深,等善巴的三万土默特骑兵杀到,我们再前后夹击,一举击败明人!”   “嗻!”   拜斯噶勒和巴札木苏各率自己麾下的蒙古兵,急急而去。   “给马光远传令,待到上下游战起,立刻开始炮击,鸟铳手向前,准备向对岸射击!”多尔衮又道。   “嗻!”   ……   很快的,在乌克尓河正面战场的上下游,就响起了喊杀之声,驻守上下游的林格尔部和浩齐特右翼蒙古骑兵和试图过河的科尔沁左翼和哈刺慎左翼蒙古骑兵在河岸边展开缠斗,原本,不论林格尔部还是浩齐特右翼,他们的实力都不如对面的敌人,但在得到大明的鸟铳援助和战术指导之后,他们的作战方式和过往已经有所不同,过去,他们就是传统的蒙古战术,骑兵冲锋,两翼包抄,使用弓箭向敌人倾泻箭雨,但现在在骑兵冲锋之外,他们也开始大量的使用鸟铳。   ——背负木箱,蒙以湿毡,摆成一条如同城栅的防线,谓之“箱城”,士兵藏于箱城之内,依托箱垛放枪射箭。而骑兵则作为辅助,负责策应和掩护。   凭借鸟铳的加成,林格尔部和浩齐特右翼,轻松的挡住了敌人的渡河试探,而浩齐特左翼作为援兵,不同的左右支援。   至于中路,则是精武营的精锐步兵加上宣府兵和三千营共同镇守,指挥官则由现场最高文职宣大总督张国维亲自指挥。张北梁以璋和最高武职宣府总兵周遇吉分为辅助,军机处的参谋小组和宣府本身的参谋处共同为张国维出谋划策。   “建虏只是在试探,各部也要收着力,不可令建虏探出我军虚实!”   张国维下令。   “是!”   ……   “砰砰砰砰~~”   上下游的缠斗开始后不久,建虏的火炮也开始鸣响了,他们一连向对岸的明军阵地发射了几十发的铁弹,虽然都是威力不大的小型炮,造成的伤害也有限,但对建虏的军心提振却有很大的用处。   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军也开始用火炮还击。   但和建虏一样,明军火炮都是周遇吉从宣府带来,同样都是轻型的老式小炮,射程近,威力小,看着声响诈人,但实际伤害却有限。   炮声之中,多尔衮脸色凝重的望着眼前的战场,西土默特的确定信息,令他心神大定,信心大增,只要一切顺利,击败明军,挽救大清在蒙古草原上岌岌可危的声望,完全不成任何问题。   ……   “呜呜~~”   原本只是试探,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但随着时间的进行和战局的发展,情势却是渐渐发生了改变,那就是在下游攻击的科尔沁左翼亲王拜斯噶勒,他急于立功,攻击猛烈,亲自督战在前,对面的林格尔部有点抵挡不住,竟然被他率兵冲过了河口,双方在左岸陷入混乱,幸亏浩齐特左翼及时来救,不然还真就被他突破了。   战到中午,双方战斗越发激烈。   中部的喀喇沁、察哈尔蒙古在多尔衮的命令下,开始在中路试图突破,蒙古骑兵涉水过河,和明军缠斗……   多尔衮站在高台上,举着千里镜,冷静观察河面上的战况,同时的,探骑连续不断的回报,将上下游的战况通报于他。   “主子,你快看!”   站在多尔衮身边的苏克萨哈,忽然脸色一变,抬手向远方指。   多尔衮立刻将手中的千里镜转向苏克萨哈所指的方向。   ——在明军的后方,有滚滚黄尘在地平线上出现,那不是风沙,也不是席卷,而是有大队兵马在草原上出现,时值冬季,张家口这一代的草原又多有裸露,人马行军之中连续极踩,极易形成滚滚的黄尘。   多尔衮手举千里镜,看的较远,他已经隐隐看到滚滚黄尘中的明军大旗了。   看清之后,多尔衮微微失望,如果此时在明军后方出现的不是明军援兵,而是三万名土默特骑兵的话,他们全军出击,东西夹击,就可以在将在河边布防的张家口塞外三部连同明军的精锐步兵杀一个大败。   可惜啊,来的不是土默特骑兵,而是明军的援兵。   而随着黄尘的渐渐临近,明军各色军旗更多也更加清楚,从气势和兵马来看,来者最少三万人。   “隆武来了……”   虽然还没有看到隆武皇帝的大纛和黄罗盖伞,但多尔衮却已经知道,来的一定是明军主力,而隆武皇帝就在其中。   而此时,从西面滚滚而来的黄尘,也已经被各个建虏将领和蒙古亲贵观察到了,众人都翘首而忘,对于隆武帝的亲征,他们心中都微微有点不安(恐惧),毕竟从太子变成太子,一连四次大战,除了在运河之战的失误,被建虏逼围在通州之外,其他几次战役,隆武都是通过精细的盘算和麾下精武营的精良装备和战力,心服口服的击败了建虏大军,一次是偶然,连续几次那就是必然了,更何况隆武现在是大明的皇帝,此番亲征,身边必然是大明最最精锐的部队,在乌克尓河边,大清能不能胜利,建虏将领和蒙古亲贵的心中其实都是没有底的。   “吹号,撤兵!”   多尔衮面无表情。   “呜呜~~~”   蒙古号和鸣金收兵的钟声一起响起。   听到号令,建虏蒙古联军缓缓退去,明军也不追击。双方很有默契的解除了接触,因为每个将领都明白,今日不过是试探,在隆武陛下率兵赶到,双方主力都已经在乌克尓河边两岸列阵的情况之下,下一次必然就是决战了。   高台上。   多尔衮依然千里镜,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对面。   此时,他已经隐隐看到象征隆武皇帝的大纛和一大片黄色的旗帜和各种各样的象征天子威仪的旗帜了。当黄尘渐渐落下,各式旗帜看的更加清楚之时,就听见明军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万人齐声呼喊,振聋发聩,整个草原仿佛都在摇晃,飞鸟惊起,河水也激荡起了水花。   多尔衮以下,所有人都微微色变,苏克萨哈更是抬起头来,用眼角的余光偷瞟站在睿亲王身边的的洪承畴。   ——松锦之战后,再看到如此多的明军,远望看熟悉的明军大旗,更隐隐望见隆武帝的黄罗盖伞,洪承畴的心情非是常人可以理解——大明一切如故,只是他这个臣子,已经是变成鞑虏了。   听到那惊天动地的万岁呼喊,洪承畴表面冷静无情,波澜不惊,但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耐心   “隆武来的好快,竟然只比我们晚到两天……”   除了惊骇于明军的强大气势,各个蒙古亲贵的心中更是惊疑,隆武主力怎么会来的这么快,难道是提前知道我们要攻打张家口塞外三部吗?   如果提前知道,那明军的准备必然完善……   众人微微变色的表情多尔衮都在看在眼里,于是他皱一下眉头,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大学士刚林。   刚林,全名瓜尔佳·刚林,字公茂,满洲正黄旗人,就原本来说,刚林也是黄太吉的亲信,不过在黄太吉呜呼之后,他审时度势,迅速倒向了多尔衮,去年安抚蒙古各部,都是刚林衔了福临的“圣命”和一些粮食布匹,到草原各部宣谕的,因为去年的任务完成的很是不错,总体上是稳住了草原蒙古各部,多尔衮对刚林的表现很满意,这一次联合草原各部,讨伐张家口塞外三部,熟悉蒙古各旗旗主的刚林自然是要跟随,以作为联络使用。   除了刚林,两黄旗的两位重臣也跟随出征,一个索尼,一个鳌拜。黄太吉亲信的两黄旗的八大臣之中,索尼和鳌拜,一个是谋一个是胆,将他们两人带在军中,就不用担心留在沈阳的两黄旗会搞鬼,当然了,在福临继位,成为大清的“皇帝”,两黄旗的利益都得到保证之后,两黄旗上下根本没有作乱的心思,对于故主豪格,他们早就抛弃了,即便留索尼和鳌拜在沈阳,相信也掀不起什么风波,但为防意外,多尔衮还是小心谨慎的带上了他们两,而随他们两人出征的,有两黄旗的一千名精锐。   索尼此时就在多尔衮身边,至于鳌拜,则被多尔衮派在后方押运粮草,此时尚没有赶到乌克尓河。   被多尔衮用眼光一扫,刚林立刻就明白了多尔衮的意思,于是拱手道:“王爷,奴才有话讲。”   多尔衮点头。   刚林提高声音:“隆武几次取胜,看起来气势很盛,但其实他所以能胜,不过是因为战事乃是在明国境内发生,其依靠城墙和火炮,给我大清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这里不是明国境内,没有城墙可以让他依托,这里是草原,是蒙古勇士驰骋的战场!明人的步兵在这个战场上,毫无用武之地,两条腿是永远跑不过四条腿的,他今日兵马带来的越多,拖带的压力也就越大,我军的胜算也就越高!”   听刚林一说,蒙古亲贵都是一振。   多尔衮微点头,目光再看向索尼。   索尼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也拱手:“茂公说的不错,奴才也以为,隆武御驾出征,声势浩大,妄想重演其在关内的战术,但却不知道此地非彼地,在我大清擅长的战场上,他讨不到便宜,此战我军必胜!”   “不错不错。”   其他人都是附和,各个蒙古亲贵刚刚被隆武帝出场的盛大气势所慑服的畏惧心理,一下就缓解了很多。   而此时,短暂的彷徨之后,洪承畴迅速收敛心神,举着千里镜看向黄尘的后方。   一会,当黄尘渐渐落下,数万明军的欢呼之声也渐渐平息之时,他放下千里镜,压着声音,老脸凝重的对多尔衮说道:“王爷,明军阵中车马众多,看起来不但携带了大量的军需粮草,有长期对抗的准备,而且有炮车藏匿其中,常理推断,应该就是明国京师的神机营,算上此前明军阵中的火炮,就火器来说……我军怕是处于不利啊。”   洪承畴所说,多尔衮当然也已经看见并且意识到了,点头:“先生观察细致。不过就野战来说,火炮之威并非不可抑制。”   过去,崇祯五年之前,建虏在火器方面一直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并不妨碍他们在野战中摧枯拉朽的击败明军,因此,在多尔衮的内心里,对野战火炮的重要性,其实并不是太在意。   洪承畴摇头:“过去确可以抑制,那是因为明军步兵无力,不能配合,也不能有效的保护明军火炮和火炮手,但精武营可不是过往的明军,神机营的火炮更是犀利。如果不能抑制他们,我军必然被动。”   “先生以为该如何?”多尔衮问。   “第一,多用厚木板防备,第二,发挥我骑兵优势,今夜就派大军从上游渡河,实行游击,以为侧翼,同时,派精锐主力攻击古北口,古北口位在密云长城,但是攻破古北口,我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进到明国京师,此为隆武必救。但是成功,我军就胜券在握;第三,夜袭,明军刚到,兵马疲惫,正是夜袭的好时机,即便不能敲掉明军的火炮,也能令他们难以休息,消耗他们的体力,等到土默特骑兵赶到,或可有意外之喜。”洪承畴道。   多尔衮微微点头,盘算了一下,问道:“先生以为,谁可领兵攻击古北口?”   古北口距离乌克尓河将近三百里,一直都是明军重兵防守的关隘,想要攻破古北口,并不容易,历史上,只有多尔衮亲自领兵,率军入塞的那一次,攻破了古北口,通过密云,进到了明国京畿,其他时候,古北口一次也没有被攻陷过,因此,要想拿下古北口,除了精兵,还必须有猛将。   洪承畴拱手:“镶黄旗护军统领鳌拜,最为合适!”   ……   同一时间,黄罗盖伞之下,载着隆武帝朱慈烺的四轮马车缓缓停下,司礼监秉笔太监田守信掀起厚帘子,披着大氅,戴着黑帽,腰悬宝剑的隆武帝朱慈烺弯腰走出车厢。   “参见陛下~~”   车前迎接的各级将官以及军机处的三位军机大臣、宣大总督张国维和诸位参谋,一起躬身行礼。   朱慈烺徐徐扫视,口鼻之中深深吸闻草原的独特空气,远望广袤的草原,以及乌克尓河对面的敌军,心情竟微微有些激动。   身为皇帝,他已经不能像太子时候那么自由的参与各种前线事务了,但草原之战太重要了,他不能不来——从京师出发,没有走张家口,而是直接从独石口出关,行路六百五十里,来到乌克尓河,前后一共走了九天,在携带大量粮草,神机营的火炮也在其中的情况下,绝对算是这个时代的行军奇迹了。   只所以能这么快,一来是早有准备,情报网早就撒了出去,各种物资也都已经囤积齐备,一声命令,立刻就可以起行;第二,因为过去的数次胜利,大明缴获、积蓄了大量的牲畜骡马,可以再来载货,第三,今年年初,朝廷修缮了京师周边的道路,尤其是通往山海关和张家口的两条官道,拓宽、夯实,虽然工程刚刚进行了一半,尚没有完工,但官道车马通行的速度和效率,已经大大提升,第四就是四轮马车的大量装备和运用,比起两轮马车,四轮马车载货更多,行进速度更有保证,当然了,四轮马车更复杂,更容易出现故障,修缮是一个问题,但因为现在都还是新车,破损率还不是问题。   以上几点,是大明主力大军能迅速出现在乌克尓河的原因。   此时望着草原,想着军机处谋定的两份计划,隆武帝朱慈烺戒慎恐惧,一点都不敢大意。   令众臣平身之后,朱慈烺下了四轮大车,直入中军大帐,走到巨大的沙盘前,听取张国维的战场汇报。   “建虏由多尔衮亲自领军,豪格随行,此番他们更是纠集了科尔沁,察哈尔,喀喇沁,哈刺慎,巴林,喜峰口土默特等蒙古联军,兵马总数在七万人左右,现在河对岸列成三个大营,从前日到今日,已经和我军激战了两次……”   朱慈烺静静听着,脑子里盘算着战场形势。   张国维之后,无关人员退下,帐门关闭,军机处参谋司主事,也是行走大臣的杨尔铭进行汇报——杨尔铭带着一班年轻参谋,跟随前锋三千营两天前来到乌克尓河,这两日时时观察和研议,对敌情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而杨尔铭汇报的时候,站在外围远处、根本不能近到隆武陛下身边的参议李定国默默听着——杨尔铭汇报的内容,很多出自他的建议,杨尔铭虽然是进士及第,但对流贼出身的李定国,却没有丝毫的偏见,倒不是因为什么国舅爷的传闻,而是李定国的见地,实实在在的取得了他的认同。   “我军新到,气势如虹,粮草辎重充沛,建虏要想击败我军,唯有发挥骑兵的优势,从上下游袭扰,或者是绕行我军后方,对我军形成夹击,否则只是在河边对峙,建虏永远也不可能击败我军,这一点,多尔衮肯定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臣推断,建虏下一步有可能会分出骑兵精锐,往上游驻军,和其主力形成掎角之势,以钳制并分散我军的注意力。”   “此外,建虏也有可能会分兵绕行,袭扰张家口,独石口,古北口,尤其是古北口,臣以为,几率最大。”   “密云总兵陈永福正驻防古北口、墙子岭,需得再加提醒他。”   “但是河防稳固,古北口独石口张家口不失,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多过一天,我军的胜机就会多一分。”   “建虏远道,粮草困难,喜峰口那边,吴三桂或许可以出击、找寻战机了……”最后,杨尔铭说道。   原来,为了此次之战,军机处秘密调遣关宁骑兵于喜峰口一代,为的就是秘密出击,截断建虏粮道,给建虏致命一击,具体作战计划和战略目的,早在三月前就已经告知辽东经略范志完和宁远总兵吴三桂,令他们秘密准备,当建虏大军大举来犯,出现在喀喇沁草原之后,军机处和兵部立刻给范志完和吴三桂发去命令,令他们遵照计划执行。   算时间,此时此刻,吴三桂差不多也快到喜峰口了。   朱慈烺静静听着,杨尔铭将大部分都提到了,但唯独没有说到西土默特。   土默特有三万骑兵,这三万人倒向哪一边,哪一边胜算就会增加,尤其是对建虏多尔衮来说,如果没有土默特的三万骑兵,只要大明稳扎稳打,他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而对大明来说,如果有土默特的三万骑兵的帮助,这一战就会占据完全的优势,只要不出错,就是必胜的结局,即便土默特言而无信,继续跟随建虏,大明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也依然有取胜的可能,只不过那会非常的辛苦,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是败局。   现在就看土默特人如何选择了……   ……   “哒哒哒哒~~”   草原之上,马蹄如雷,无数的土默特蒙古骑兵正向东疾驰。黄昏的落日下,他们旗帜黑漆,看不出是明还是暗?   ……   夜晚。   隆武帝朱慈烺照例和军中将官以及三位蒙古国公以及他们麾下有名的将领共进晚餐。豪格暗夜渡河,三部作战都极为勇猛,尤其是那日松,几乎就擒获了豪格,朱慈烺多加勉励,亲自向那日松敬酒,那日松感动不已。   晚膳结束,朱慈烺带着三位军机处大臣巡营,过去,跟随大明皇帝出征的都是京师的勋贵,但隆武皇帝不同,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军机参谋,连一个能统兵的勋贵都没有。   而在巡营之中,朱慈烺也登上高台,眺望对面的建虏和蒙古联军的军营。   火把点点,建虏蒙古军营连绵不断,看起来极其浩大,暗夜里,隐隐看到,即便是在夜里,建虏蒙古人也依然在忙个不同,好像是在为明日的大战做准备。   “多尔衮,除了土默特,你究竟还有什么后手呢?”   朱慈烺脸色严肃,轻声喃喃,他隐隐感觉,除了土默特的大援,多尔衮一定还有其他的后招,不然他不会兴师动众,在粮草辎重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却依然硬着头皮,要来强攻张家口塞外三部,这不符合多尔衮在历史上的人设,以多尔衮的智谋,也不会这么鲁莽。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锥破口袋   半夜。   “咚咚咚咚~~”   “杀呀~~”   刚刚进入梦乡的朱慈烺忽然被喊杀和战鼓声惊醒。他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右手习惯的就抓住了放在枕边的遂发短铳。   脚步急促,田守信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脸色镇定:“陛下,河边火把明亮,战鼓声声,建虏好像要夜攻!”   朱慈烺本就没有脱衣,立刻跳起:“为朕披甲!告诉张国维,不必管朕,先去迎敌!”   “是!”   很快,朱慈烺披甲顶盔从大帐里面而出,武镶左右卫和龙骧卫早已经在帐前集合,武镶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全身甲胄,立在队伍之前,新任中军官金世俊,已经快速牵来御马,但有危急,随时都可以推陛下上马离开。   ——金世俊,原宁远总兵,最后战死在宁远城外的金国凤的三子。金国凤,明末名将,崇祯十二年,以三千兵马独守松山,击败建虏大军的轮番攻击,两月的时间,建虏用尽各种办法,从重炮和地道,但松山却屹立不倒,无奈,黄太吉只能撤兵,此战是宁远大捷之后,明军在关外又一次可以浓墨重彩的胜利。   战后,金国凤叙功升迁为都督佥事、宁远团练总兵官,同年十月,皇太极命豪格、多铎绕过松山,攻打宁远。这次金国凤手中虽然有了上万士兵,但这些士兵都是从各地抽调而来的,互不统属。加上此时明廷各地军队缺饷严重,而各级将官又多有挪用军饷之事,因此这些抽调来的士兵士气极低。   由于与上次清军进攻仅仅过去了半年时间,金国凤根本没有时间来整顿军纪。得知清军再度来攻,金国凤想要率军出战,结果手下将领并不听调,而士兵又畏死怯战。金国凤愤怒之下,率领亲丁百人出城,在北山岗与清兵鏖战,终因寡不敌众,矢尽力竭,与两个儿子一起壮烈牺牲。   战后,总督总督洪承畴道,“金国凤素怀忠勇。前守松山,兵不满三千,能力抗强敌,卒保孤城。非其才力优也,以事权专,号令一,而人心肃也。迨擢任大将,兵近万人,反致陨命。非其才力短也,由营伍纷纭,号令难施,而人心不一也……”   明末众将,金国凤善守,曹变蛟善战,可惜最后都陨落在人心不齐、将官不一的各种纠葛之中。   听完金国凤战死,崇祯帝大悲,追赠金国凤为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赐祭葬,命人为他建祠,增世职三级。等到金国凤父子灵柩由东北回来的时候,又命令沿路官员前去祭奠。   前世里,朱慈烺就知道金国凤的名字,并且深为敬仰,原以为金国凤连同其家人,已经全部战死在了辽东,不想穿越而来之后才知道,金国凤原来还有一子,年幼时就被过继给了叔父家,名叫金世俊。   金世俊今年正好十七,于是今年年初,朱慈烺召他入京,令他承袭金国凤的世职,并任他为中军候补官,留在御前学习和锤炼。   护卫将官之外,三个军机大臣,陈奇瑜,高斗枢和刘永祚连同杨尔铭等参谋也都出现。   但却不见李定国。   紧接着,三千营虎大威也率领精兵前来护驾。   周遇吉今夜是值夜官,已经前往河岸边迎敌了。   而此时此刻,整个大营也都喧闹了起来,所有军士都出帐列阵,武器在手,准备迎接敌人的夜袭。   朱慈烺却不急,他对身边将士有相当的信任,他知道,即便是建虏大举渡河来攻,河边的将士也足以抵挡,他侧耳静听了一下,忽然隐隐感觉有点不对,那就是河岸边的战鼓声和喊杀声虽然急切,但却一直都在远方,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往河岸这一边移动……   这时,一人施施然的从旁边的帐篷里钻出,面色自若的进入参谋群中。   朱慈烺看到了,立刻叫道:“李定国!”   听到陛下叫李定国,诸位参谋的表情都有点怪异,在参谋司,李定国以惜字如金,以沉默寡言为标签,除了上司杨尔铭,平常和同事们几乎毫无交往,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其他参谋都是科甲出身,有功劳,李定国是一个白板,诸位参谋从心底里都是看不上李定国,但更重要的,也是所都不愿意提起的一个原因是,李定国害死了前湖广总督吴甡。   吴甡为东林中人,故旧亲朋众多,虽然李定国现在归顺朝廷,朝廷已经赦免了他所有的过往,但士林中人却不能放下,即便知道李定国有可能成为国舅,却也并不妨碍参谋司各级参谋对李定国的成见和疏远之心。   而李定国本人似乎也不屑和士林中人交往,独来独往,每日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就早早离开,从没有任何应酬和交往。   这半年多来,李定国就是军机处的一只孤鸟。   现在见陛下问到李定国,众人都是竖耳静听。   “臣在。”   李定国上前见礼。   朱慈烺望着他,脸色严肃,声音也严肃:“暗夜火起,战鼓急急,身为参谋,为何姗姗来迟?”   火把光亮之中,面对陛下的斥责,李定国脸色平静,他深深行礼,回道:“回陛下,臣以为这乃是建虏的疲兵之策,战鼓虽急,但却不会有人攻过河来。我们越是忙碌,就越是中了建虏的诡计,因此臣不着急。”   “你何以断定?”朱慈烺问。   “一来,暗夜偷袭,讲究的是出其不意,悄无声息,只有进到敌营之后才会高声喊杀,震慑敌人,岂有在河岸边就大声鼓噪、提醒敌人的道理?第二,如果是袭营,一定是将精锐兵马聚于一处,以求一击而入,但现在建虏的喊杀之声却是从上到下,将战场拉的漫长,这不是善战者的所为,因此臣以为,这是建虏的诈计。建虏如此操作,分明是要惊醒我全部大军,令我夜不能寐,以达到疲惫我军的目的。”李定国道。   朱慈烺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只对金世俊说道:“你去河岸边一趟,看情况到底如何?”   “是。”   金世俊急急而去。   朱慈烺放弃亲自探查的打算,站在原地静静等。   而此时,河岸边的战鼓越来越急,好像有几百面战鼓一起擂响。   众人脸色都是凝重,虽然营寨稳当,军心稳定,大明不惧建虏的夜攻,但听到如此密集的战鼓声,众人还是不免有些惴惴。军机大臣陈奇瑜原本也有点不安,但当隆武陛下镇定如斯,嘴角似乎还透着笑意的时候,他猛然一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随后便也镇定了下来。   “砰砰砰砰~~”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炮声响起,不是建虏火炮,而是大明神机营向对面的建虏阵地发射了炮弹。   而在大炮的轰鸣中,对面的擂鼓和喊杀之声,忽然就消泯了很多,再然后就悄无声息。   众人相互一看,都是明白,这果然是建虏的疑兵和疲兵之策。   李定国断的准啊。   稍顷。   “陛下~~”   金世俊快马疾驰而来,到了隆武帝面前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报道:“陛下,制台大人和周总镇连同三位国公,正在河边督战,但对面的建虏只是擂鼓吹号,摇旗呐喊,却没有实质渡河,制台大人说,这怕是建虏的疑兵之计和疲惫之策,于是令请神机营放炮,炮声之后,建虏忽然就散了……”   众人表情一松。   朱慈烺表情却是凝重,如果建虏要使用疑兵疲兵之策,那么肯定不会只有这一次,接下来怕是会继续这样操作。   “李定国,你以为接下来该如何?”朱慈烺看向李定国。   “臣以为,可将全军分成十班,一班轮值,其余九班休息,但是建虏呐喊,就用火炮鸟铳轰击,如此连续三五次,见我军不为所动,建虏知道计策失败,徒劳无功,就不会再用了。”李定国道。   “如果建虏以假乱真,真的全军夜袭,对我营发动猛攻,那该如何是好?”这一次问话的不是隆武帝,而是军机大臣陈奇瑜。   兵不厌诈,什么瞒天过海,浑水摸鱼,讲究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果大明全军休息了,建虏大举来攻,岂不是一下就乱了套?   “属下以为,建虏不会全军夜攻,一来,建虏蒙古所长在于骑兵游击,暗夜强攻,其实是弃长用短,第二,建虏并不知道我军虚实,我军怕中计,建虏更怕中计,第三,战事刚刚开始,建虏还在等后续的援兵,这种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兵马都投入到并没有多少胜算的暗夜强攻之中,第四,就建虏战史来说,尚没有他们大规模夜战偷营的先例。”   李定国平静回答。   朱慈烺不说话,只看向三个军机。   高斗枢和刘永祚微微点头,陈奇瑜虽然有点不情愿,但最后也是点头。   朱慈烺这才下令:“就照李参议所说,军机处制定计划,和张国维共同探讨执行吧。”   “是。”   ……   回到自己的御帐,朱慈烺摘去头盔,任由田守信等人为他卸去甲胄,想着李定国刚才所说,眼神不由欣慰,这半年多来,他时时派人紧盯李定国,对李定国在军机处受到的冷遇和排挤,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却从来都没有为李定国说过任何一句话,也没有对军机处上下有所暗示。在他看来,自古为大将名帅者,必须忍的了寂寞,受得了屈辱,如此方可成器,就如韩信当年的胯下之辱一样,如果李定国连这一点的挫折和冷遇都受不了,那也不过是徒有虚名,成不了大器的。   而锥子放在口袋中,终究是要露出锋芒的。   今日就是如此。   李定国所思所想,军机处上下并非没有人想到,但却没有人敢斩钉截铁的说出,这其中的关键就是李定国少小从兵,在张献忠的贼营中混了十几年,经过的大小战役不计其数,经验极其丰富,这是军机处众人,包括陈奇瑜在内都不能比拟的。   ——李定国可用,假以时日,就可以委以重任了。   ……   朱慈烺躺下。   不久之后,建虏的战鼓和喊杀之声再一次响起,但这一次朱慈烺动也没有动,一觉到天亮。   天亮之后听田守信报,才知道昨夜建虏一共发动了三次“夜攻”,其中最后这一次竟然真派了少许兵丁渡河,向明军抛射弓箭,同时,建虏的火炮也开始鸣放,倒真是令明军上下紧张了一下,不过就像李定国判断的那样,建虏并没有敢大举夜攻,在明军鸟铳齐放,营寨稳定的情况下,他们在河中抛下一百具尸体之后,就急急撤退了。   “多尔衮,你究竟还有什么伎俩?”   来不及吃早饭,朱慈烺就急急骑马,亲到河岸边巡查。   乌克尓河很浅很窄,如一条玉带一般,横亘在草原之上,说是两军沿河据守,其实就是以乌克尓河为中心线,双方离着河水一百五十步建立防线,然后隔着河水互射互攻,昨夜建虏的夜攻也是如此,在百十步的距离上,双方乱射一通,天亮之后,各自恢复原来的秩序。   倒不是因为要遵守什么交战规矩,而是因为三百步的距离都在双方火炮射程之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所以要将这一片清空。   身为皇帝,朱慈烺不能到一线冒险,最后只能像昨日一样,登上营中高台,隔着五百步的距离,向建虏蒙古大军远望。   建虏大营喧闹,烟尘滚滚,有战马奔驰而来——看起来建虏好像在为今日的大战做准备。   “报!”   马蹄急急,一个信骑急急而来,到高台前下马,高声报道:“禀陛下,土默特前锋距此已经不过一百里了。”   朱慈烺精神一振。   周边不知道内情的官员和将士却都是一惊,什么,土默特来了,他们可是建虏的附属,一旦他们和建虏汇合,事情就要遭。   同一时间,多尔衮也接到了急报,脸上不禁大喜,因为土默特到来的速度比他预料的足足快了一天。   “哈哈”   多尔衮忍不住笑。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待价而沽   土默特的前锋大军约有一万人,由善巴的妹夫,也是土默特族中的勇将雅克图统领,而土默特的主力大军由善巴亲自统领,跟在雅克图后方三十里处,三万大军一前一后,从大同关外出发,一路滚滚而来,日行将近一百里,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了张家口塞外草原。   ——有土默特相助,大清必胜!   建虏蒙古联军士气大振,很多人心中都是这么想,原因不在于土默特三万骑兵的战力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地利,土默特人从西面来,也就是明军的后面来,明军要想派军迎击拦截,就必须从河边的防守兵马中抽调,而此时双方对峙已成,但是明军抽兵,其防守必乱,军心也会动摇,这正是大清出击的良机。   即便明军不乱,但在前后都有敌人、明军两面迎敌的情况下,大清的胜机也会大大提高。   “辅政王,出击吧~~”   于是,众人纷纷请战,请求向对岸的明军发动总攻——在明人的封锁之下,建虏国力更是已经显出了疲惫,粮草转运更是不济,这一些的困局,在场的建虏亲贵和官员都心知肚明,大清远来攻击,如果僵持日久,对大清绝对不利,如果能速战速决,击败明军,对大清是最好的选择,而此时此刻,土默特人已经在一百里之外出现,趁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全军出击,吸引明军的全部注意力,而后土默特人从背后袭击,明军必败!   这是上天赐给的战机啊,绝不能错过。   请战的众将之中,以年轻的贝子尼堪最为急切,两年前,他跟随多铎入塞,在玉田吃了闷亏,他急于一雪前耻。   多尔衮却依然冷静,他快步登上营中的高台,向对面的明军而望。   ——土默特人在一百里之外出现后,明军果然有了新动作,一连有两支大军从营中奔驰而出,马蹄滚滚,军旗猎猎,往北面和西面而去。   北面是乌克尓河的上游,哈刺慎左翼亲王巴札木苏和巴林蒙古连同一部分的汉军鸟铳兵昨夜已经率兵七千,从上游渡河,在上游另立新营,和明军布置在上游的兵马对峙,明军此时北上的兵马明显是为了应付他们而去的。   至于西面就更是明显,土默特人在一百里之外出现,明人应该已经发现,已经派兵做出应对,不过令多尔衮强烈警觉的是,西出防备土默特人的兵马看起来不过五六千人左右……   除此之外,明军并没有大的调动。营中秩序井然,毫不见慌张,也听不到紧急报警的铜锣或者是擂鼓声。   五六千人或能挡住土默特的前锋,但绝挡不住土默特的主力大军,隆武为什么只派这点兵马?难道是他尚没有探查到土默特前锋五十里之后的主力大军?   不可能。   多尔衮在心中摇头。   隆武用兵作战,一向广布侦骑,他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何况草原之上,数万大军一齐行军,声势浩大,隆武不会察觉不到。   难道是隆武不惧怕土默特的三万骑兵?又或者是有其他的谋划或者是准备?   “加派探骑,周边一百里之内明军的移动,两百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本王要实时掌握!”   多尔衮心中微有不安,再次加码命令。   “嗻!”   苏克萨哈大声答应,急急去传令。   尼堪登上高台,再次请战。   多尔衮望着明营,脸色凝重的摇头:“不急,土默特人还远,再等一等。”   多尔衮在等什么?别人不知道,站在他身边的洪承畴最是清楚,他在等确切的消息,也在等战机的出现——虽然土默特已经出现,但最佳的战机却还没有出现,多尔衮深知此战的重要性,不等到最佳时刻,他是不会下令总攻的。   ……   建虏在备战,明军亦在备战,乌克尓河两边,风云聚集,剑拔弩张,空气里充满了大战即将开始,很快就会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的气息。   一个时辰过去,从清晨到太阳高升,敌我两边都在紧张准备,但却并没有人首先发起进攻。   而就在这时,多尔衮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那就是土默特前锋忽然在一百里之处,下马休息,而且还扎下了营帐,设起了警惕,似乎短时间之内,不再打算继续向前了。   很快,英俄尔岱传回消息,说领兵的雅克图说,他要等到后续的主力大军赶到,前后汇合,才会继续向前——土默特人的前锋和主力,相差不过三十里,如果事急,一个时辰就可以追到,前锋留在原地,稍加等待,似乎并不妨碍战局的进展,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讲,土默特人前后汇合,三万大军一起出击,会更有力量,雅克图所说,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多尔衮虽然有所担心,但还是忍了下来。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临近中午,消息再传来,说土默特人的主力大军已经赶到,善巴的大纛已经竖立了起来,但他们并没有继续向前的意思,英俄尔岱求见善巴,善巴忽然提出了新的要求,那就是此次出征,土默特人从大同千里奔袭到张家口塞外,消耗众多,希望大清朝廷能够予以补充,除了要获取此战一半的战利品之外,善巴还要求十万件棉衣、一万匹丝绸,十万石粮食、十万件各式各样的铁器和甲胄,二十万两银子,一些药材和紧缺物资。   听到善巴所说,英俄尔岱心知不妙,除了据理力争之外,也派人急急通报多尔衮。   多尔衮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了下来。   善巴这是在要挟啊!   此次出征之前,大清已经给了土默特人运去了一批粮草和布匹,连带着还有一些甲胄和弓箭,还答应战后给予众多的好处,加加总总到一起,土默特一旗得到的利益,已经是超过了其他蒙古各旗的总和,原以为条件如此优厚,多尔衮更对善巴的王爵和土默特人的牧场,进行了承诺,善巴应该心满意足,死心塌地的对大清效忠了,想不到临到战前,善巴忽然又狮子大开口,这不但是要挟大清,而且是打了多尔衮的脸!   多尔衮怒火中烧,胡须都气的颤抖,但此次时刻,他却不能发动,只能咬着牙,冷静说道:“告诉英俄尔岱,善巴的条件,可以都答应他。所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令善巴迅速进兵,和我军在乌克尓河汇合!”   危急时刻,多尔衮立刻显示出他坚决果断、雷厉风行的一面,对于善巴提出的天价,他居然一口都没有还。   “嗻!”   白甲信兵刚要走,多尔衮忽然又转对刚林:“茂公,还是你亲自去走一趟吧,不论结果如何,明日日落之前,你都要赶回来。”   “嗻!”   大学士刚林领命,上马急急而去。   望着刚林离开的背影,在场的建虏大小将官以及蒙古亲贵,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对于善巴的临阵要挟,他们都是愤怒和非常不满的,同时的,对于此战的前景,他们心头多多少少的都蒙上了一些阴影——从善巴提出的条件就可以知道,善巴此战并不是为大清,而是为他西土默特人争取利益来的,但是战事有利,善巴肯定会命令土穆特人出击,以夺取战利品,如果不利,土默特人必然会第一个逃跑。   盟军有如此心思,怕是很难期待他们在战场上打硬仗、打死仗了。   收回目送刚林的目光,众人的眼神又都看向高台上的多尔衮。   冬日中午的阳光,耀眼但却又冰冷的洒在多尔衮的身上,随着草原上的凛凛寒风,颇有些高处不胜寒,北风扑来,棉甲难挡的感觉。   ……   同一时间。   在河的对岸,隆武皇帝的御帐里,随行的军机大臣和军中重臣吵成了一片。   对于西土默特之事,随行的三位军机大臣和宣大总督张国维都有了解,也知道土默特人和大明达成了秘密协议,这一次从大同千里赶到张家口,并不是要与大明为敌,而是要相助大明,击溃建虏蒙古联军。   而大明为此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四人也是心知肚明。   ——西土默特的首领善巴,今年将近五十岁,但膝下却有一个年方十五,正是豆蔻年华,美丽之名已经在草原上广为传播的女儿,以蒙古人的传统,女儿十五就应该嫁了,但善巴疼惜女儿,一直都没有舍得嫁出。   年初,建虏辅政王多尔衮的弟弟多铎,派人到西土默特提亲,要迎娶这一位美丽的草原之女。   多铎身为努尔哈赤的第十五子,大清的豫亲王,身份地位何等尊贵?但善巴却想也不想的拒绝了,除了因为多铎已经有了正福晋和侧福晋,女儿过去只能做小之外,另一个原因还是善巴舍不得女儿,他觉得,多铎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不过女儿终是要嫁的,给女儿找一个好的归宿,寻一个身份地位都配的上的如意郎君,是善巴一直以来的一件发愁事。   另外,善巴还有一件发愁事,那就是土默特蒙古一直以来都受到北面的喀尔喀蒙古的侵扰和攻击,历史上,直到康熙朝,满清才降服喀尔喀蒙古,因此就这段时间来说,土默特归于满清,并不能阻止喀尔喀蒙古对他们的侵扰,相反,每年每次,土默特都需要拿出很大的精力和勇士,放在北方前线,以防止喀尔喀蒙古的攻击,这也是一直一来,土默特蒙古虽然有一定实力,但却无法向周边扩展的原因,因为北面强敌正虎视眈眈,试图向他磨刀呢。   也是因为如此,土默特蒙古虽然臣服于建虏,但却并非完全归心的原因,因为建虏没有能帮他们解除喀尔喀蒙古的威胁。   这两个情报,通过草原军情司传到了京师,送到了隆武陛下的面前。   隆武陛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于是,就在双方谈判,土默特人狮子大开口,大明无法接受之时,负责谈判的大同巡抚卫景瑷遵从隆武帝的密旨,向土默特人提出了新的条件:大明皇帝愿意迎娶土默特公主、善巴最小的女儿娜仁。   娜仁,在蒙古语里的意思为太阳。   娜仁封贵妃,地位仅次皇后,大明出十万棉布,五千丝绸,十万瓷器,五万石粮食和各种精美器物以为彩礼,同时,大明放开边贸,准许土默特和大明通商,从此大明和土默特和睦相处,大同再不是刀兵之地,而作为条件和义务,双方都有支援对方的责任,如果土默特遇上灾祸,或者是被喀尔喀蒙古攻击,大明会全力救助,反之,大明遇上战事或者是边境危急,土默特也必须出兵相助。   简单一句话,大明皇族和土默特蒙古联姻。然后各取所需。   卫景瑷最初提出的时候,土默特的谈判使者,善巴的弟弟克苏隆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克苏隆是土默特蒙古贵族中的开明派,也是知明派,他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熟读汉族经典,对大明和汉族历史颇为了解,他知道,有明一代,大明皇族从不和亲,也不和外族通婚,两百七十年,每一个皇后皇妃,都是大明子民,从江南江北各地挑选而出,现在大明皇帝愿意迎娶娜仁公主,且封为贵妃,这简直是开天辟地,从来有没有过的事情!   一直以来,汉人和蒙古人缠斗百年,交锋不断,蒙古人虽然在刀马上占优,那就心理来说,却一直都有一种自卑,或者说是对大明文化的向往,当年明英宗被蒙古人生擒,但蒙古上上下下却没有人敢对明英宗不敬,这和北宋两帝被金人俘虏,受尽屈辱完全不同,这其中的原因,除了明英宗自身的魅力和威仪,蒙古人占据中原百年,对汉文化有所向往,但偏偏自己又做不到的自卑也有相当的关系。   当日,蒙古人还有相当实力时,就曾经向大明皇族提出通婚,但被大明拒绝,但现在,这一个原本不可能开启的铁门,在这一刻,竟然是缓缓开放了……   而作为开明派和知明派,克苏隆又如何能不喜?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土默特人的抉择   和两百多年前不同,蒙古贵族早就失去了进取中原的雄心,他们想要的不过就是中原的钱帛和自己可以永续统治蒙古下层的权利,中原王朝弱,他们强夺,中原王朝强,他们就纠缠骚扰,如果中原王朝能满足他们的一些要求,他们也乐于和中原王朝缓和局面,放下刀兵,隆庆互市就是在这种局面下出现的。   某种意义上讲,隆庆互市之后,大明和蒙古的冲突基本停歇,长城沿线出现少有的安宁,这也是其后十几年里,张居正能专心实行内政改革,大明国力为之一振的原因,   但是当等到建虏兴起,辽东大战频发,大明焦头烂额之后,草原上的蒙古人受到挤压,黄太吉更软硬兼施,不停的征讨、拉拢蒙古人,随着几次战败,蒙古对建虏人的态度也从最初的不屑,慢慢地变成了敬畏,直至最后完全臣服,   相反,大明朝廷缺乏对蒙古草原的经营和长期有效的策略,百年间在蒙古草原毫无所获,崇祯三年更是犯了战略错误,眼睁睁的看着建虏黄太吉击溃林丹汗,却没有在适当的时候向林丹汗伸出援手,等到林丹汗身死,建虏统一内蒙古草原,大事不妙之后,大明这才惊醒过来,但此时已经是晚了。   如果没有朱慈烺的穿越和连续的几场大胜,形势就一定会如历史进展的那样,蒙古人为建虏人充当马前卒,跟随建虏入关,为建虏最佳的臂助。   但现在,当大明太子崛起,继而成为大明皇帝,声威在蒙古草原日渐传播,建虏却显出颓败之时,蒙古草原的人心自然而然的就又发生了变化。对这一点,建虏并非没有预料,这两年间,他们加大了对草原的援助和经营,原本,善巴并不是札萨克亲王,只是土默特都统,但为了拉拢他,稳定土默特,去年,“小皇帝”福临亲自下旨,赐给了他一个札萨克王爵。   只不过再大的王爵,也顶不过时事的摧磨,面对土默特缺医少药,部众过冬困难,饿死病死极多的情况,善巴和大明秘密谈判,终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既然是谈判,当然是要狮子大开口,这本就是蒙古人的传统。   眼见谈判破裂,克苏隆颇有懊悔之际,想不到大明却提出了新的条件。而且是一件土默特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明皇帝,竟然如此看重我土默特!   克苏隆激动的不是这个信息,而是这个信息背后所透露出来的巨大意义,以及土默特人可能会因此而获得的巨大好处。   当然了,土默特人也是需要付出的,那就是建虏即将骚扰张家口,大明皇帝要求土默特人大举出兵,和大明一起击败建虏人,以证明土默特人和大明同心协力的心意。   ……   克苏隆匆匆返回草原,向善巴禀报,并力劝善巴接受。   ——隆武帝虽然年轻,且继位不久,但其威名却已经在草原上广为传播,这样的皇帝,愿意迎娶娜仁公主,这对我土默特人何等的荣耀?   更何况,天上地下,还能有比大明皇帝更尊贵,更能配的上娜仁公主的郎君吗?   没有。   一旦有子嗣,意味这土默特蒙古将有一个大明皇族的外甥……   如此,土默特人的利益,必将可以长久保证。   哥哥,建虏人已经颓败,不可依靠,这是上天赐给我土默特的大好良机,万万不可错过啊。   ……   善巴被说动了,于是,就有了土默特三万大军的东驰。   不过善巴极其狡诈,虽然答应相助大明,但却也没有断绝和建虏的关系,期间一直和建虏保持联系,隐隐地好像还想再观望一番,等到了距离乌克尓河一百里之外,他土默特忽然驻足不前了。   张北巡察使梁以璋亲到土默特营中,面见善巴,要求善巴履行承诺,但这时,善巴忽然又提出了条件,那就是大明皇帝迎娶我女为贵妃的事情,必须立刻明发天下,而不是等到战后,同时在原有的一众彩礼和条件之外,土默特向大明讨要遂发鸟铳五千杆,所需弹药二十万发,甲胄三万,但是大明同意,他土默特立刻挥军向前,共击建虏。   消息传回,随行的大明群臣都是怒了。   土默特人这是临阵要挟啊!   原本,迎娶一个蒙古女子为大明贵妃,军机处三臣陈奇瑜,高斗枢和刘永祚以及宣大总督张国维就有不同意见,陈奇瑜和刘永祚以为,纳蒙古女子入宫不是不可以,但尊为贵妃,却是不能的。原因很简单,贵妃仅次于皇后,如果皇后无子,或者子嗣夭折,那么,贵妃之子就有可能成为大明的皇帝,一个拥有异族血统的皇子,成为大明的皇帝,这怎么可以呢?   但陛下心意已决,且已经有密旨发出,他们也无法再拦阻,原本想着战事结束,内阁和朝臣必然有拦阻,土默特人的所图未必能得逞。   但想不到在阵前,土默特人居然要求明发天下。   皇帝金口玉言,圣旨不能更改,一旦发出,此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大明两百七十年以来,将第一次出现一个异族的贵妃。   而土默特人贪得无厌,讨要鸟铳和甲胄的行为,更是令群臣愤怒。   这不是澶渊之盟,逼迫大明向他土默特低头吗?   “陛下,土默特人顿足不前,三心二意,私下里必然和建虏人有所勾结,其心并不纯正,如果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任他们予取予求,但他们却不助我,岂不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为我大明蒙羞?更何况,遂发鸟铳乃是我大明利器,岂可授予他人?臣以为,土默特人的妄求绝不可答应,如果土默特人是真心助我,等到战事结束,再论功行述也不迟!”   刘永祚激烈的说道。   “如果土默特人不助我,反助建虏,那该如何?”高斗枢问。   “今日的时事已经很明显,土默特助我,我军必胜,如果不助,我军也可不败,土默特千里迢迢而来,所图的乃是利益,他们绝不会做不胜反败的蠢事。只要派人安抚,加以慰藉,说明利害,他们是绝不会倒向建虏的。”刘永祚高声回答,然后向隆武帝拱手:“陛下,臣愿亲往土默特大营,去见那个善巴。”   ……   众臣激动争吵之时,坐在帅椅里的朱慈烺沉思不语。   收善巴之女,娜仁公主为贵妃,拉拢土默特,解除大同边境的战事压力,是他思谋了很久,和堵胤锡密议,最后下定决心,制定出来的策略。   通婚联姻并不是他首创,而是学自建虏黄太吉,   通过联姻,建虏将蒙古各部牢牢地捆在了自己的战车之上,为他们效力,大明要想破解他们的同盟,除了封锁边贸,困窘民事,加大军事压力之外,通过和蒙古贵族的联姻,拉拢蒙古贵族,也是必不可少的策略,唯有如此,才能快速有效的瓦解蒙古和建虏的同盟。   作为皇帝,朱慈烺先行。   大同土默特就是一个合适的目标。   收一女,就可以保证大同的安宁,大明每年花在大同的军费,能大大减少,大同的精兵良将也能调遣出来,用于他地。   算起来,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买卖了。   十万棉布,五千丝绸,还有各种瓷器,看起来大明皇帝的彩礼很是厚重,但身为蒙古公主,娜仁公主带来的嫁妆也不会浅薄,其中战马牲畜的数量一定不会少,最重要的是,大明以后多了一支可以随时使用的游骑兵,不管是抗拒建虏,还是西下去攻取河套,土默特人都可以臂助。   至于土默特人一直烦恼的外蒙喀尔喀,在朱慈烺的策略里,本就是要收服的,帮助土默特,抗击喀尔喀,对大明来说,根本就是一件乐于效劳的开心事。   唯一的障碍,就是大明的祖制和朝臣的反对,和天下士子不理解的汹汹议论。   “”   因此,朱慈烺一直在秘密推动此事,除了直接操办的大同巡抚卫景瑷,军机堵胤锡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情,直到和议达成,土默特人愿意出兵、相助大明之后,朱慈烺才通报了内阁五臣和六部重臣。   京师的哗然他不管,他身在军中,此时只为战事的胜利做谋划。   和内阁五臣的惊异相比,每日跟在他身边,和他共同参谋军事,更为熟悉他脾气和行事风格的军机众臣就镇定的多了,虽然意外,但都也默默接受了,只不过今日土默特人的临阵要挟,令他们忍不住的有所愤怒。   群臣的心情,朱慈烺非常理解,因为他此时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但不同的是,他骨子里面没有群臣对祖制和汉蒙分别的顽固坚守,或者说,他对“面子”两字看的极浅。   他要的是实际利益和国家的实质富强。   “朕准了,就由刘爱卿前去。”   朱慈烺站起来,缓缓说道:“土默特人要朕迎娶娜仁公主的明旨,朕现在可以给他们!但鸟铳甲胄的要求,朕却是难准,需得看他土默特人在此战的表现,以及日后实际的需要,才能做出决定。刘爱卿,你可以直言不讳的告诉善巴,土默特愿意助,就助我大明,如果不愿意,我大明绝不强求,且请他在旁边观战,看我大明是如何击溃建虏的!”   刘永祚肃然行礼:“臣,遵旨!”   ……   刘永祚去了,以大明军机大臣的身份,携带大明隆武皇帝的圣旨,前往土默特大营。   同一时间,在建虏中军大营,多尔衮正在焦急等待土默特的消息。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一天,建虏没有攻,大明也没有攻,双方隔着乌克尓河互望。   “王爷,事情怕是不妙,从明军的反应看,他们和土默特人怕是也有联络。”洪承畴进言道。   多尔衮默默无语,洪承畴所虑,他也已经想到了,但他心中还有最后一丝的希望,蒙古和明人缠斗百年,所为的不过是金钱粮帛,如果大清能给予的更多,令土默特人感受到尊重和彼此兄弟同盟之前,土默特或许会有犹豫,但在大清的诚意之心,终究会听令于大清。   当然了,这并不表示多尔衮不忧虑,不愤恨,只是现在的情势下,他只能压制住这两种情绪,一心说服土默特。   这一夜,双方在小心提防中度过,但彼此都明白,对于土默特人的到来和倾向,彼此都有预料和争取。   多尔衮一夜无眠。   站在地图前,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建虏和蒙古联军依然计划,仍然对明军大营实施了夜袭骚扰。   不过是在明军全营岿然不动,只有少部分兵马应对,多用鸟铳和弓箭封锁河面,无惧建虏的战鼓雷动和声声喊杀之后,不用多尔衮判断,建虏上下将领就都已经意识到,夜袭骚扰、疲惫明军之策已经失败,这种情况下,己方和明军出动的兵马差不多,彼此的疲惫也差很多,继续下去,毫无意义。   贝子尼堪以为,不如杀去河去,化假为真,和明军真正来一场暗夜大战。   但多尔衮拒绝了。   快要天亮时。多尔衮困极了,在椅子里小憩。   半梦半醒之中,他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猛然睁眼跳起来,抓起身边的宝剑,抬头一看,只见苏克萨哈等人正搀扶架持着一个人急匆匆地进入大帐中。   那人一进大帐,就放声大哭:“王爷,奴才无能,土默特人背叛我大清了~~”   来的正是大学士刚林。   他风尘仆仆,盔斜甲掉,样子极其狼狈。   “怎么回事?英俄尔岱呢?”   多尔衮却是冷静,他喝问。   刚林已经挣脱了苏克萨哈等人的搀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英俄尔岱已经被土默特的贼子残害了,奴才刚到土默特的营前,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就听说英俄尔岱被善巴杀害了,呜呜,土默特人背信弃义,背叛我大清,王爷,绝不能饶过他们啊~~”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上游大战   多尔衮大帐。   刚林一边说,一边大哭。   多尔衮听的脸色发白,但表情依然冷静,喝问道:“你细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刚林抬起头,泪流满面:“奴才听说,昨日,英俄尔岱听到流言,说明国皇帝已经发出明旨,要迎娶善巴之女娜仁为明国贵妃,还说明国特使此时就在土默特营中,英俄尔岱大惊,急急去见善巴,不想那个明人密使,张北巡察使梁以璋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英俄尔岱的存在,随后便率领随从,冲到英俄尔岱的帐前,试图谋害英俄尔岱,英俄尔岱出帐迎战,最初,土默特人是极力拦阻梁以璋,并想要放走英俄尔岱,不过等到双方冲突发生,刀剑相交之时,土默特人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们和梁以璋一起进攻,英俄尔岱寡不敌众,被他们杀害在营中……”   多尔衮咬着牙,手脚冰冷,怪不得呢,原来隆武要迎娶善巴的女儿,一直以来,明国一直都极其顽固,从不和外族,尤其是他们这些蛮夷虏酋通婚,但想不到,隆武竟然做出了这个从未有过的决定!   他知道,西土默特人已经是不可争取,杀了英俄尔岱,意味着他们和大清彻底的翻脸了……   “狗贼!”   多尔衮还能忍,但跟着刚林进帐的贝子尼堪,已经忍不住怒发冲冠,大声咒骂了起来。   但多尔衮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大叫:“快,快叫巴札木苏撤回来!”   巴札木苏是哈刺慎左翼札萨克亲王,率兵七千,从上游过河,试图和大军形成犄角,以向明军施加压力,多尔衮原本的计划,等到土默特人的三万骑兵赶到,上游巴札木苏先发动攻击,随即全军猛攻,土默特发动背袭,三面夹击,击溃明军,但现在土默特人已经倒向明国,三面夹击的战术已经是不可能,在土默特人和明军“同流合污”的情况下,突出在河对岸的哈刺慎左翼以及一众的蒙古汉军旗士兵,反倒成了最容易被明军打击的危险部位,为保实力,必须立刻撤回来。   “嗻!”   信骑兵急急去传令。   多尔衮又转对尼堪和张存仁:“尼堪,张存仁,你二人率所部勇士,再给你们五千骑兵,即刻支援巴札木苏,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接应过河!”   “嗻!”   尼堪和张存仁领命,转身急急要走。   “慢着!”   多尔衮忽然又喊住了他们,压低声音,脸色发青的说道:“如果不能救,你们也不必强救,关键是要守住河防,不能让明军轻易过河!”   尼堪和张存仁明白了,抱拳领命而走。   多尔衮再看向喀喇沁右旗札萨克亲王杜棱:“杜棱,你率兵跟在尼堪和张存仁之后,接应并且在他们身后建立防线。以备万一。”   杜棱领兵去了。   分派完所有命令,多尔衮看向跟在身边的洪承畴,不说话,只是用目光问询:先生以为如何?   洪承畴却低头不语。   多尔衮明白他的意思,摆手示意所有人都远离,只留洪承畴一人在身边。   洪承畴这才拱手,老脸凝重的说道:“王爷,土默特人倒向明国,明国白得三万大兵,此消彼长,不论军力还是胜机,我军都已经处于劣势了。因此臣以为,我军需作做坏的打算了。”   多尔衮默然了一下,声音倔强的说道:“不,还没有到最后时刻,我军还有胜机。但是鳌拜有所突破,多铎率后军赶来,我军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洪承畴微微苦笑,多尔衮现在的表情令他想起了松锦之战时的自己,不到最后时刻,不见到棺材板,他们都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不是因为倔强,而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倔强,一旦战败,迎接他们都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或者多尔衮比他当时的情况更好一些,即便兵败,以多尔衮对朝政的稳稳掌控,也不至于落的太过狼狈,但想要像过去一年一样,稳稳当当的做他的辅政王,却也是不能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此战失败,蒙古草原怕不再为大清所有。   因此,不但最后一刻,多尔衮的都不能,也不敢轻言放弃,   这一点又如松锦之战,放弃救援锦州,是洪承畴甚至是崇祯帝都不能承受之重。   而此次大战的起点,将会在上游。   如果巴札木苏能顺利的撤回,此战或还有胜机。   想到此,洪承畴和多尔衮不由自主的同时抬头,一齐看向河水上游之处。   隐隐地,两人似乎听到了上游的隆隆炮声和喊杀之声。   ……   三个时辰前。   土默特人的大帐里。   “出击,目标乌克尓河!”   一个穿着蒙古甲胄,须发半白的蒙古汉子霍然站起,大声下令。   正是善巴。   在他身边左右,身边站着大明军机大臣刘永祚和张北巡察使梁以璋,两人都是面色严肃,不怒自威。   ——在梁以璋杀掉英俄尔岱,军机大臣刘永祚又带来隆武陛下的明旨和软硬兼施的口谕之后,善巴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或者说,他已经是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于是“呜呜~~~”号角吹起,土默特人决意跟随大明,共击建虏。   马蹄滚滚,直向乌克尓河扑去。   在得到确切消息,知道刘永祚已经率领三万土默特人,向乌克尓河而来之后,隆武帝立刻派人给刘永祚传令,令他带领土默特人前往上游,指挥土默特人,连同布防在乌克尓河的上游的浩齐特右翼国公罗格尔德尼和保定总兵王汝成,一举击溃过河的哈刺慎左翼!   ……   下午,临近天黑不过一个多时辰。   哈刺慎左翼札萨克亲王巴札木苏忽然惊恐的发现,在他营寨前面的茫茫草原之中,除了和他对峙的数千明军,忽然人喊马叫,漫山遍野的又出现了大批的人马,军旗猎猎,战马一眼望不到,马上都是精悍的背着弓刀的蒙古骑士,借着夕阳落日的余晖,他努力辨认,终于是认出,来的乃是西土默特人的大军!   只是土默特不是大清的归属吗,怎么和明军混在了一起。   对方足有三万人,他却一万人不到,这如何能挡?   “快,快向辅政王求救,就说,土默特背信弃义,和明人一起向我攻来,请他速速支援!”   巴札木苏跺脚大叫。   但晚了。   “开炮!”   中军大旗之下,和善巴共在一处的刘永祚下令。   随即。   “砰砰砰砰~~”   事先就已经有一个五百人队的神机营被调拨到了上游,由神机营参政焦勖统领,在得到命令之后,立刻对哈刺慎蒙古在上游设立的简易营寨展开了轰击。不同于建虏从沈阳带来的轻型火炮,神机营的火炮不但更轻便,而且威力和射程,都已经快要接近中型火炮,几十门火炮集中轰击,很快就将哈刺慎蒙古竖起的木栅营墙,轰倒了一片,连带着更是将守卫营墙后面的蒙古兵轰的哭爹喊娘。   营中的汉军旗试图用火炮和鸟铳还击,但在神机营的火炮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一个单位的炮弹发射完毕之后,哈刺慎人的营墙倒下更多,更多的地方展露在草原之上。   见时机已到,刘永祚转对善巴:“大汗,可以出击了!”   善巴点了一下头,高高举起右手。   “呜呜~~”   先是号角吹响。   随即。   “呼啝!”   “呼啝!”   “呼啝!”   土默特骑兵都举起手中的短弓和弯刀,一起高喊三声,喊声之后,号角再一次呜呜,马蹄迈动,土默特人滚滚向前。   “呜呜~~”   此时,哈刺慎营中的蒙古号角吹响。   眼见不能守,敌人即将营墙倒塌之处大举攻入,巴札木苏也发了狠,他拔出腰刀,喊道:“我哈刺慎勇士,随我杀啊~~”   身为札萨克亲王,巴札木苏还是有一定勇气和尊严的,他不能丢了先祖的荣耀,也不能未战先逃,坠了哈刺慎的名声,于是,明知寡不敌众,他还是率兵杀出,死命阻挡土默特人的攻击。   在巴札木苏的带领下,哈刺慎蒙古骑兵呼喝着,从营中杀出,和冲下来的土默特骑兵砍杀在一起。   论兵马人数,哈刺慎左翼远远不如土默特,不过毕竟是草原大部,哈刺慎左翼的战力也颇为不俗,土默特虽然人多,但一时却也无法将他们击溃。   冲刺,弓箭,刀砍,咒骂,喊杀惨叫,血雨飞溅,方圆十里的战场内,黄尘滚滚,俨然已经是变成了大型的搏杀和屠宰场。   ……   土默特人和哈刺慎大战,明军各部静观。   “军辅,土默特人不过如此,末将愿带保定骑兵出击!”半个时辰过去了,眼见双方陷入僵局,哈刺慎虽然只有七千人不到,但却也顽强顶住了土默特人的两轮攻击,局面一时难以打开,土默特明明还有一万预备队,却迟迟不肯动用,在后方观战的保定总兵王汝成有点忍不住了,他向刘永祚抱拳请战。   论起来,王汝成本就是辽西将门出身,自从跟随左良玉入关剿匪以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建虏蒙古人交战了,此番大战,仿佛是回到了年轻时候的过往,他兴奋雀跃,豪情陡增。   “不,此战和土默特和哈刺慎之战,我们静观即可。”刘永祚冷静。   ……   又半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下来之后,哈刺慎终于是支持不住了,开始全线溃败,巴札木苏制止不住,也被裹挟而走。   此时,一直立马军旗之下,老神在在,始终都没有为战局所忧虑的善巴又抬起了右手。   “呜呜~~”号角再一次响起,一直养精蓄锐的一万土默特骑兵连续高喊,随后分成两队,对哈刺慎左翼败兵展开了追击。   哈刺慎左翼溃不成军,争先恐后的想要过河逃生,而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巴林蒙古和汉军旗也先后溃败,三部人马挤在乌克尓河中,被土默特人从背后掩杀,暗夜漆黑,你踩我踏,不知道死伤了多少,很快就尸体堆积,鲜血染红了乌克尓河的河水。   而就在此时,尼堪和张存仁的援兵终于是赶到了,见巴札木苏已败,不可挽回,两人急急领兵,接应撤退过来的哈刺慎败兵,尼堪更亲率五百建虏精锐白甲骑兵,迎头阻击土默特,若说建虏白甲兵的战力确实强悍,尼堪更是勇猛,居然硬生生扼住了土默特人汹涌追击之势,将陷入包围的巴札木苏营救了出来。   尼堪还想再战,但被张存仁力劝,随后两人带着巴札木苏急急撤退,土默特人在后面紧追不舍,但夜色已黑,追击不利,最后只能放弃。   此战,多尔衮布置在上游过河的哈刺慎左翼蒙古、巴林蒙古连同一部分的汉军旗,一共七千人,最后被尼堪张存仁接应,能逃回建虏大营的不过百余人,剩下人马全被土默特人歼灭在了乌克尓河边。   哈刺慎左翼的伤亡尤其惨重,巴札木苏几乎成了光杆亲王,回到营中,跪在多尔衮面前,嚎啕大哭。   多尔衮咬着牙,脸色铁青,巴札木苏的惨败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当巴札木苏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之时,他心中的震撼和愤怒,还是有点无法抑制。   ——隆武的动作太快了,土默特,善巴,本王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目光左右扫视,发现帐中所有人都是面色阴沉,眼神透出不安,俨然对此次战役的胜利,已经是失去了信心,而坐在右手上位的豪格一言不发,表情和别人略有不同,眼神里似乎是透出了幸灾乐祸之色。   前番,他带兵夜袭,结果中了明人的圈套,被杀的大败,其后多尔衮赶到,将他狠狠痛叱,在众人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现在好啊,你多尔衮不是能吗?怎么同样也是大败,我豪格不过是折损了两三千人,你一下就扔了七八千,士气更是受到严重打击,看起来你也未必比我强多少?   众人的眼神和表情,多尔衮都收在眼里,对于豪格的幸灾乐祸,他只有不屑。   “西土默特人背叛,上游失守,下一步明军必然过河,于上游扎营,对我军形成钳击之势,你们以为,该如何应对?”   多尔衮冷冷问。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吴三桂被围   多尔衮中军大帐。   灯烛明亮,但却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是低头,脸上都是愁云惨淡。   见无人说话,气氛压抑,多尔衮也不再等,他提高声调,缓缓说道:“西土默特人不足虑,关键是明人的主力,刚才本王观察气象,见北风席卷,乌云有变,一到两日之内必有大雪,一旦降雪,明人火炮和鸟铳的威力,会受到一定削弱,敌我双方的行军能力都会被限制,气温更是会陡降,明人不是蒙古人,他们长期在关内生活,难受严寒,只要我军坚守,待到鳌拜事成,或者豫亲王率军赶到,我军就可以转守为攻……”   听到此,众人心情似乎有所提振。   多尔衮继续道:“要想坚守,必须保证粮道的安全和柴薪的充足,现在军中粮草虽还算是充足,但为防万一……巴札木苏,普札布,端罗布,另外还有杜棱,希望你们四人再加筹备,再为大军补充一些粮草和柴薪!”   这里临近哈刺慎草原,距离喀喇沁草原也没有多远,多尔衮点到名字的四个人分别为哈刺慎左翼亲王,右翼亲王,以及喀喇沁左右翼亲王,因为知道蒙古各部粮草困难,因此此次出征所需的大部分粮草,都是从锦州转运而来的,沿途蒙古各部只是象征性的给了一些,但现在情况有变,多尔衮的心思已经成最初的速战速决,变成了僵持战,为了保证粮草,他不得不压迫这四旗,就近拿出更多的粮草。   杜棱不在这里,现场三人相互一看,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尤其是巴札木苏,刚刚经历了全军覆没的惨败,整个人已经快要崩溃,现在听到多尔衮要从他的旗中榨取粮草,立刻就有点受不住了,不过在多尔衮威亚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低头了。   确定了粮草,也改变了速战速决的战略,面对不利的局面,多尔衮决意和明军在这乌克尓河边在磨上一段时间,以期找寻战机,扭转颓势。   ……   另一边,在得到乌克尓河上游大胜,土默特人几乎将哈刺慎左翼全部歼灭的消息后,大明群臣都是欣喜。   如果说,在此战之前,大明在骑兵数量上劣于建虏蒙古联军,在这广袤的草原,天然的骑兵战场之上,力有不逮,但现在整个局面已经扭转了过来,有土默特人的臂助,大明的骑兵数量已经和建虏蒙古联军相当,配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步兵,击溃对岸的建虏蒙古联军几乎已经是定局。   在李纪泽等参政参军看来,多尔衮此时最佳的选择,其实就是果断撤兵,如此才能保存实力,以期来日再战,但从战场传回的消息看,多尔衮并没有退兵的意思,看来,多尔衮放不下面子,是要在这个泥沼里越陷越深啊,这对大明实在是好事一件,一战或许就能平定草原。   但陈奇瑜高斗枢这两位知道更多机密的军机大臣却意识到,虽然土默特大胜哈刺慎,但并不表示大明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机,多尔衮屯兵不动,收缩防守,宛如是一个将脑袋缩回龟壳里的乌龟,其反常行为,怕是另有所图。   有人或许说了,多尔衮在草原上坚守不出,是不是可以四面包围,挖掘壕沟,断绝粮草,用大炮猛轰呢?   但草原平坦,无险可守,处处都是道路,挖掘壕沟非是一日之事,要想彻底包围多尔衮,所需兵马更是众多,而现在大明和建虏蒙古联军的兵力,其实是差不多的,以七万人围六万人,根本难以实现。   因此,多尔衮才会不惧围困,他担心的只是粮草补给能否源源不断的送到。   ……   隆武帝的御帐内。   隆武帝朱慈烺正负手站在巨大的沙盘地图面前,望着上面的草原河流,以及不远处的长城,脸色沉思。   “陛下,刘永祚派人来报,明日上午,善巴和土默特一众统领,会亲来觐见。”脚步轻响,司礼监秉笔,控制内外机密传递的于海走了进来,在他身边小声禀报。   朱慈烺的目光从眼前的巨大沙盘上移开,看向于海,点头:“朕知道了。”   于海退下。   朱慈烺却又喊住了他:“宁远山海关蓟州方面可有最新的塘报?”   于海摇头。   朱慈烺微微沉思:“下去吧。”   就像是三位军机大臣所担忧的那样,朱慈烺也觉得,多尔衮一定是有所依仗和等待,而不是只为了一个面子,就硬着头皮在乌克尓河边死撑,但多尔衮的依仗和等待,究竟是什么,他却是猜不出。   于海退出之后,朱慈烺坐下来,拿出军机处的军情简报和下一次战术分析,仔仔细细的又翻看了一遍。   忽然的,脚步声急促,刚刚离开的于海疾步匆匆的奔入大帐,双手捧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塘报,脸色微惊:“陛下,喜峰口急报,宁远总兵吴三桂率领关宁铁骑出了喜峰口,欲图伏击建虏的粮草大队,不想却中了建虏的埋伏,全军大败,现在吴三桂生死不明……”   朱慈烺脸色骤然一变,帐中其他人也都是大惊。   “快拿来!”   这一刻,朱慈烺的声音变了。   ……   喜峰口。   这里是长城沿线有有名的几个隘口之一,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黄太吉的建虏大军绕过袁崇焕的宁锦防线,就是从这里突破的,而后,明廷对这里进行了修缮,比之以前更加坚固,三年前,老将军董朝甫就是从这里出击,最后战死在草原之上的,一般来说,这里的关隘大门是绝不开启的,但今日凌晨,关隘大门却是提起,一支骑兵大军悄然的离开了喜峰口,往茫茫草原而去。   走在最前的乃是宁远参将郭云龙的前锋五百骑,中军为宁远总兵吴三桂亲领的关宁铁骑的主力和山海关副将胡国柱的兵马,断后则是吴三桂的左膀右臂吴国贵。全军一共两千八百人,一人双马,是为五千六百骑,都是关宁地区最精锐之兵和最精锐之骑,而他们此次的任务也极为艰巨,那就是截断建虏的粮道,烧毁建虏运往喀喇沁蒙古草原的所有粮草。   因为是秘密行军,长城外面又是蒙古人的天下,所以各部都将军旗和认旗收了起来,小心前进。   中军处,吴三桂表情还算是比较轻松。   崇祯十五年之时,他就曾经奉令截杀过一次建虏的粮草,当时在龙王庙一代,他率军蛰伏三天,轻松的完成了任务,将建虏运给多铎大军的粮草付之一炬,令多铎不得不撤退,有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吴三桂的把握自然比上一次更多一点,加上去年到今年以来,大明内外皆有胜利,建虏人嚣张的气氛已经大不如前,明军对建虏的畏惧,却大大缓解,关宁各军士气较为旺盛,作为统帅的吴三桂,看在眼中,欣慰在心中,比之第一次出塞时候的惴惴不安,他心情已经没有那般的紧张。   出喜峰口十余里,一百多名的夜不收和几十个小队都被散了出去,分别去搜寻周边的军情,并清除周边的蒙古牧民,因为喀喇沁蒙古以及长城沿线的蒙古各旗的主力都已经跟随多尔衮大军东去,这一片区域出现了少有的军事空白,吴三桂不用担心大股的蒙古骑兵,唯一要消息就是被蒙古牧民发现,继而通报给蒙古人,因此,在行军之中清除沿途的蒙古牧民,不使消息走漏,只为夜不收和小部队的最重要任务。   而吴三桂亲领的大军则继续向前,往插汗河套而去。   ——照军情司蒙古分司事先的探查以及军机处的分析,建虏运送粮草和补给的队伍,必走插汗河套,加上插汗河套之处多有树木和芦苇,是一个伏击的好战场,因此,吴三桂就将伏击之处选在了插汗河套。   中午,吴三桂在宽城一代的一处隐蔽之处安营,全军休息,黄昏时,全军拔营而去,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插汗河套疾驰,照军机处的计划和吴三桂本身的谋定,今夜他们要疾驰一百里,于天亮之前赶到插汗河套,寻找伏击之处隐藏起来,然后就是静静蛰伏,等待建虏的运粮大军经过。   “哒哒哒哒~~”   暗夜里,马蹄急急,两千六百人名关宁铁骑,只在前方点了少量火把,后方大队跟随,往插汗河套席卷而去。   ……   这中间,周边夜不收和前方的探骑不住的回报——周边确有小股蒙古骑兵出现,但都被关宁击溃,从抓获的舌头里知道,蒙古和建虏人对于关宁铁骑的从天而降,毫无所知,而一个月之前,多尔衮的主力大军都是从插汗河套一代经过的,道路都已经踏实,为了防止意外,建虏蒙古联军留下了一支千人的骑兵,专门负责保护周边一百里之内的粮道安全,多尔衮的主力虽然已经过去,但后续的粮草依然在持续运输中,关宁铁骑要想顺利截粮,首先面对的难题并不是如何靠近,并在插汗河套藏匿,而是如何避过这一支千人骑兵的耳目和巡查?   商议了一下,反复斟酌,吴三桂决意歼灭这一千蒙古兵。   虽然歼灭蒙古人有可能泄露行踪,但如果不歼灭,任由这一千人在周围游荡侦查,则有可能令关宁铁骑陷入困境,行动失败是小,己身安全最重要,思量很久,吴三桂还是决定歼灭。   凌晨,探明这一千蒙古兵的营地之后,经过缜密部署,关宁铁骑兵分三路,马蹄裹布,衔枚而进,对蒙古人发动了奇袭,睡梦中的蒙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毫无还手之力,关宁铁骑确瓜砍菜一般将他们全部歼灭,无一人逃走。   审讯俘虏,获得更多情报,同时威逼利诱,策反了领军的蒙古小佐领,计划更加完善,吴三桂心情大定,于是率兵进入插汉河套,秘密埋伏了起来。   也是巧了,关宁铁骑刚刚就位,就得到情报,建虏的粮队正从东面而来,预计明日上午就会抵达插汉河套。   关宁铁骑上下都是喜,如此他们就不必担心夜长梦多,被建虏发现了,但是烧毁建虏粮草,切断建虏粮道,他们上下就是大功一件。   吴三桂微有疑虑,只觉得建虏粮队来的太过合适,不过在众将踊跃的情况下,他微小的忧虑被压住了。   夜晚,关宁铁骑隐藏在插汉河套的密林之中,一部分的侦骑则伪装成蒙古骑兵,在周围游荡——和建虏蒙古人常年作战,军中也有一定的蒙古人,关宁铁骑上下通晓蒙古语的人有很多,伪装成蒙古骑兵并不是大问题。   清晨,吴三桂忽然得到消息,建虏粮队临时改道,没有走进他们预先埋伏好的伏击战场,而是走了十里之外的另一条路。   “运粮大军即刻就到,你们速去护卫!”   传令的蒙古兵尚不知道此地的蒙古兵已经被关宁铁骑歼灭,眼前的蒙古兵,除了少数几个头领之外,其他全为关宁铁骑假扮。   传令蒙古兵走后,吴三桂详细询问。   据蒙古俘虏说,运粮队所走,乃是过去的运粮道,夏季比较难走,但冬季冰封之后,反倒比新路好走,而且路程更近。前线催的紧,运粮队走旧路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三桂召集众将商议一下,决定兵出十里,前去截击。   于是关宁铁骑从伏兵处而出,马蹄急急,往十里之外而去。   吴三桂的计划,是在建虏运粮队抵达之前,预先埋伏,不想他们刚刚进入旧路不旧,周边的探哨就发现了异常,“总镇,大事不好,周边有建虏兵……”   吴三桂脸色大变,他知道,自己心中那微微地不安,竟然是幻变成了现实,急忙大喊:“撤,快撤!”   但晚了,耳朵里忽然听见周边号角呜呜,听见无数人在呼荷,马蹄滚滚,大地似乎要翻卷过来。   “哈哈哈哈,吴三桂,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早知道你会偷袭我粮道,本王已经等你很久了,天上地下,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还不快快下马投降?”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墙子岭告急   军旗之下,众多白甲兵的簇拥保护之中,一个全身白甲的建虏亲贵指着吴三桂,哈哈大笑。   正是多铎。   “吴三桂,快快下马投降~~”   白甲兵和汉军旗一齐大喊,将多铎的命令传了下去。   吴三桂却不理会,拔出腰间长刀,沉着脸色大喝:“杀,杀出去!”   但身处重围,想要杀出去谈何容易?吴三桂他们往西面杀,西面堵截,南面杀,南面堵截,号角声声,喊杀连绵,弓箭鸟铳齐射更是密如急雨,加上还有事先就挖掘的壕沟和暗壑,连续阻击和冲击之下,关宁铁骑不住的倒下。   眼见身边的部下越来越少,周边的喊杀声却是越来越重,吴三桂红了眼珠子,嘶声大吼:“杀,杀出去啊!”   这一刻,他隐约的想到了松山,当日,他们就是在撤退过程中,在高桥驿遇伏,暗夜里,不知道有多少建虏从向他们施放鸟铳,急射弓箭,即便最先逃跑的大同兵为他们开路,但他关宁铁骑仍然遭受了重大的损失,落马无数,以至于其后两年里都没有能恢复元气。历史上,甲申之变,崇祯帝殉国之后,关宁铁骑在一片石被李自成压着打,也与此有很大的关系,今世没有一片石,又在隆武陛下强力的粮饷和装备挹注之下,关宁铁骑的实力恢复的很快,几乎快要达到过去的巅峰,吴三桂这一次出塞袭击建虏粮道,心中是有相当把握的,但想不到却中了建虏人的埋伏,现在身处危局,枪林弹雨之后,吴三桂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恐怖的高桥驿——那可是葬身大同兵全部的精锐,宁远兵也损失三分之一的所在,面对建虏的埋伏和暗夜里的沟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数英勇的将士,毫无价值,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暗箭和沟壑之中,难道这里又是一个高桥驿,我吴三桂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吗?   恐惧令吴三桂心中颤栗,但却也驱使着他,令他爆发出了强大的斗志,而面对混乱战局的清晰头脑,也帮助他准确判断出了建虏包围圈唯一的一个薄弱处,于是,吴三桂向西北一指,高声大喊,并亲自挥刀在前冲锋。   在吴三桂的带领下,关宁铁骑发起了决死冲锋,面对建虏蒙古联军的阻击和扑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他们不顾死伤,拼力向前,爆发出了强悍的战力和谁也不能阻挡的勇猛,最后竟然硬生生地被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等到冲出包围圈,吴三桂回头一看,身边只百人不到了,将领只有吴国贵一人,作为前锋的郭云龙和山海关副总兵胡国柱还陷在包围圈中,尚没有出来呢,但此时此刻,吴三桂顾不上悲伤和多想,带着这七八十人急急而逃。   听到吴三桂跑了,多铎暴跳如雷,令众军急追——此战两大目标,一是歼灭明国最精锐的骑兵,关宁铁骑的全部主力,第二,就是擒杀吴三桂,如果这两个目标都能达成,那么,明国在宁远山海关防线的实力就受到极大削弱,大清再也不用担心明国的骑兵在辽西有大动作了,日后不论是进攻辽西还是守卫锦州,大清都有完全的主动,更重要的是,全歼了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就等于是完全挫败了隆武想要偷袭大清粮道企图,这对大清在张家口和明国的对峙有极大的裨益,甚至有可能是胜负手。   因此,多尔衮才会将多铎派驻在这里。   现在眼见大功告成,但吴三桂却逃脱,多铎如何能忍?   隆隆隆隆。   草原追击战开始。   吴三桂向西北方向逃去,那里不是长城,而是蒙古草原的方向,他们逃的越快,就离长城越远。   “追啊追啊,绝不能走了吴三桂~~”   蒙古轻骑大呼,对吴三桂紧追不舍……   ……   乌克尓河。   看完于海送来的紧急军报,隆武帝朱慈烺脸色凝重,心知自己和军机处还是小看了多尔衮,对于粮道可能被袭击之事,多尔衮显然是早有准备和计划,他张开了渔网,静等吴三桂入网,可惜自己和军机处都没有能及时提醒吴三桂,以至于有今日之败。   现在吴三桂兵败,两千六百名最精锐的关宁铁骑怕是已经全军覆没,宁远前线的守卫力量受到相当的削弱,同时的,因为主将吴三桂的下落不明,宁远军可能会出现一定的混乱,短时间之内,必将面对建虏的极大压迫。   最重要的是,在连续失败之后,建虏终于是有了一场大胜,这足可以振奋建虏蒙古联军的士气,接下来,建虏伏击吴三桂的兵马有可能会西进,和多尔衮的主力汇合,如此,大明在得了土默特的三万骑兵,继而击溃哈刺慎左翼,从而取得的绝对优势,有可能会被削减。   “传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以及军机处群臣!”   事情重大,放下军报之后,朱慈烺立刻下令。   而在等待群臣到来之中,一个念头忍不住在朱慈烺心头升起:吴三桂下落不明,该不会是被建虏俘虏,继而投降建虏吧?   历史上,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确有不得已,但其后却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反正,但吴三桂却没有,他一条道一直走到了黑,直到在云南亲手勒死了永历帝,将自己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就其后半生来说,吴三桂是绝对的贰臣和叛逆,但就其前半生,也就是山海关大战之前,吴三桂对明廷的忠心,还是有一定保证的,现在的时事已经和历史不同,无论是渡海攻击还是平常的治军,吴三桂的表现都足够优秀,是大明将官的榜样,但朱慈烺心中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担忧,担心吴三桂的内心不够坚定,在遇到挫折的情况下,会倒向建虏……   现在遭逢大败,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吴三桂会不会如历史上那样,屈膝倒向建虏呢?   虽然就现在来说,吴三桂只是一个总兵,远没有历史上,崇祯十七年之时,那般的重要以及有可能决定天下的命运,但作为大明名将,吴三桂如果投降建虏,对大明的军心士气,尤其是宁远山海关的驻军必然会有相当影响。   ……   三位军机大臣连同军机处的几大参谋急急赶到,看完关于吴三桂的军报,所有人都是脸色巨变,陈奇瑜急忙带头请罪——计划是军机处拟定的,吴三桂的执行或有偏差,但整体战略都是遵照军机处的计划,现在行动失败,军机处自然是责无旁贷。作为军机处的二辅,也是军机处实际的领导者,陈奇瑜自然要负责任。   朱慈烺摆手,示意陈奇瑜快起,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如何弥补,以确保宁远前线的稳定以及这次大战不会因此受到大的影响。   陈奇瑜站起,和众人急急商议。   这时,脚步声急促,于海又匆匆地走了进来。   “陛下,密云长城有警!”   朱慈烺脸色又是一变。   ……   对大明皇帝朱慈烺来说,这两个消息都是坏消息,但对敌对的多尔衮来说,这两个消息都是天大的好消息,尤其是多铎在插汗河套,歼灭了吴三桂亲率的关宁骑兵的主力,虽然走了吴三桂,但却击杀了郭云龙,擒获了胡国柱,保证了粮道的安全,这对两年来连续败北,无有一次胜利的大清来说,终于是可以扬眉吐气一次了。   插汗河套之战后,多铎一边派出蒙古轻骑追击吴三桂,一边率领主力往乌克尓河来,一旦两兄弟汇合,建虏军力和士气都将得到增长。   而鳌拜对密云长城的骚扰和攻击,则是此战成败的另一个关键,但使鳌拜能够出其不意,毁墙入关,明国上下必然震动,即便是“狡诈”如隆武,也肯定得御驾返回,保卫京师去了,到时,多尔衮于后方追击掩杀,虽不敢保证大胜,但却也足以打掉明国的嚣张气焰,令蒙古各部明白,在蒙古草原在一亩三分地里,大清依然是绝对的优势者,那些投靠明国的叛徒,必将为大清所剿灭。   这样一来,多尔衮此次出征的目的就达到了。   “鳌拜,我大清此战能否取胜,就看你了。”   站在地图前,多尔衮喃喃自语。   ……   密云长城。   墙子岭段。   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建虏大军兵分两路,主力从永平府一代的界岭口入塞,偏师就从是密云长城墙子岭一段破关的,最后两军汇于蓟州,继而再向明国京师,然后顺着运河南下,一路抢掠,将大明搅了一个天翻地覆。   这一世,作为偏师的阿巴泰同样是从墙子岭段毁墙入塞的,但不同的,这一次他却中了大明的埋伏,最后,连阿巴泰在内的偏师主力全部被歼,其本人和三个儿子也被大明生擒。   此战之后,大明重新修缮了墙子岭段的长城,并加驻了兵马,而阿巴泰失败之后,建虏和蒙古亲贵都将墙子岭视为不详之地,其后这三年里,从未有建虏或者是蒙古兵马,到达过墙子岭长城之下。   但谁也没有想到,短暂的沉寂之后,这里又将迎来一场大战。   鳌拜,瓜尔佳氏,满洲镶黄旗人,苏完部落首领索尔果之孙,后金开国元勋费英东之侄,八门提督卫齐第三子,鳌拜精通骑射,作战勇猛,有“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为黄太吉的心腹,历史上,鳌拜不但在黄太吉死后,豪格和多尔衮争储的过程中,有坚定的表现,在顺治死前,更是被顺治委以重任,任命为托孤四大臣之一,后面的事情,大家就很清楚了,鳌拜风头无限,压过了年轻的康熙,最终被康熙拔除,落了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历史上,鳌拜以悍勇著称,但其实除了悍勇之外,鳌拜也是有相当谋略的,不然他也不能压制其他三位辅政大臣,独揽朝纲。   因此,在多尔衮的命令,领着镶黄旗的五百精锐连同多尔衮秘密抽调而来的周边蒙古各部,加加总总在一起,一共只有八九千人马,但却要担负攻击明国长城的重任之后,鳌拜并没有冒然进攻,而是集合兵马,在密云长城一百里之外的草原里蛰伏了三天,期间,他带了十几个侦骑,秘密潜到密云长城一代,仔细观察,确定周边的防务和驻军之后,然后才下定决心,将攻击的目标从原先计划的独石口,改到了墙子岭。   和独石口相比,墙子岭的防守稍显薄弱,虽然从墙子岭破关后,道路通行不如独石口,但建虏两次从这里入塞,对这边的地理环境较为熟悉,两厢权衡,鳌拜最终还是选定了墙子岭。   因为兵马不够多,要想成功破关,必须保证行动的突然性,在破关之后,还需要大张旗鼓的突进,以震动明国,为多尔衮和隆武的对战争取胜机,稍一不慎,就有可能失败甚至是落入明国大军的团团包围之中,因此,鳌拜的每一步都进行的小心谨慎,在选定墙子岭为攻击目标之后,他又蛰伏了一天,伏击了一队明军夜不收,确定行动的隐蔽和获取相当的情报之后,这才秘密行军,一天一夜的时间,赶在第三日的半夜凌晨,出现在了墙子岭长城之下。   说是墙子岭,但其实整个整个墙子岭长城段一共有三十多里长,正常的驻军在两千人,由一个守备负责防守,另有一个京营千总队,就驻扎在墙子岭后方十里之处,以为周边的支援,此外还有少量的边骑兵和夜不收,负责周围的联络和紧急支援,而在这两支队伍之外,密云总兵陈永福已经率领三千密云兵前移,此时就驻扎在石匣营——石匣营距离独石口三十五里,距离墙子岭四十里,但是两处有警,陈永福左右都可以带兵支援,只三四十里的距离,保证可以在半天之内赶到。   也就是说,两地的守军只需要坚持半日就可。   “呼哬~~~”   半夜里,借着夜色的掩护,在鳌拜的督战之下,十几个建虏精锐白甲兵,没有穿甲,只是轻便劲装,秘密摸到墙子岭长城之下,逮着守城军士巡逻的空隙,用钢爪爬城,然后摸在黑暗中,以弓弩防备,而在他们得手之后,更多的建虏士兵通过钢瓜上了长城,而当他们的行动被明军发现,明军呼喊报警,同时左右聚集来攻之后,埋伏在长城之下的蒙古士兵一起跳起,高声呼喊,往城头攻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坚守   作为满清第一猛将,鳌拜不是浪得虚名的,对于如何攻取长城,他事先召集众将,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一声令下之后,所有人一起上攻,高声喊杀,如拍岸的海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长城。   建虏和蒙古人出现令明军猝不及防,鳌拜的弟弟穆里玛更是带头冲锋,虬髯胡须,杀气腾腾的鳌拜在后压阵,但有畏惧后退者,立刻斩首。威压之下,建虏蒙古联军不顾一切的向上冲击,喊杀声,咆哮声,惨叫声,鸟铳鸣放,弓箭破空之声,瞬间就响成了一片。   守卫的明军一边点燃烽火台报警,一边竭力想要挽回,可惜凌晨暗夜,城头守卫的明军数量并不多,虽有鸟铳和手炸雷,在建虏蒙古人不顾死伤的猛攻,弓弩急射,并且使用仿制的手炸雷,不断向城头透投掷的情况下,城头很快就失守,随后,更多的建虏蒙古人爬上城头,占据城墙,开始扩大战果。   这期间,负责守备此处的墙子岭都司江万春率兵反攻,试图将城头的建虏蒙古人赶下长城,但兵少力弱,陷入重围,最后力战而死。   虽然江万春战死,但周边长城段的明军依然不断的向这里支援,只是每一次都是三百五百,无法形成合力,最后都被建虏蒙古人击退。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空忽然飘起了大雪,暗夜里,白色的雪花飞飞扬扬,明军士兵倒毙在城墙之间,在血和火的掩映下,更显凄凉和冰冷。   ……   “快,快拆城!”   初战胜利,但鳌拜却并没有喜色,他知道,考验才刚刚开始。   击溃守卫的明军之后,照鳌拜的命令,一千蒙古兵依照过往惯常的伎俩,先行抢占下山的周边要地,剩下的七八千人一起动手,使用携带的瓦刀和拆卸工具,开始拆除城砖,试图将这一段城墙变成白地。   鳌拜不断的催促——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此时此刻,烽火都已经燃起,明军援兵很快就会赶到。他们必须在更多的明军赶到之前,拆除城墙,以便骑兵突入。   果然,天色还没有完全大亮,在飘飘扬扬的飞雪之中,明军的援兵就到了。   自从隆武帝继位,大力整饬长城防务,惩处懈怠的将官,补充粮饷以来,各处边军的战力和士气都有提升,对于建虏人的突袭,不再像过去那般畏畏缩缩,闻风即逃。   首先赶到的援兵正是驻扎在十里之外的一个京营千总队。   虽然是千总队,但其实却是两个把总队组合而成的,一半为精武营,另一半为左柳营,由精武营把总张勇统辖。   张勇,历史上为清初的绿营名将,为满清平定西北,继而南下江南,立下了汗马功劳,但这一次他却因缘巧合的加入了京营,前年渡海攻击之战,他跟随张名振,第一个冲上连云岛,立下了功勋,这两年又小功不断,刚二十多岁,就积功成了把总,而照京营这两年来的惯例,所有京营士兵,从精武营到左柳营,都必须到长城各处轮值,以加强长城防务,同时也是磨砺各军。一般来说,都是一部精武营配上左右柳营或者是善柳营,张勇恰好被派驻在了墙子岭区域,见到烽火起,他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建虏正在攻击长城,如果救援不及,耽误战机,以京营军纪之严厉,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于是急急点齐兵马,火速来救。   张勇带兵赶到时,建虏蒙古联军已经在城墙上拆出了好几个口子,但城墙还没有被完全推倒,虽然有很多的建虏蒙古已经进了长城,但他们的战马,却都还在长城之外。当见到有明军来援,已经夺的战略要地的蒙古兵立刻进行阻击,张勇举着千里镜观望了一下,知道情况危急,一旦长城被建虏蒙古人拆除,其兵马浩浩荡荡地进入,自己的这一千人肯定是挡不住的。   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张勇后退逃跑了,为了胜利,也为了等待后续援兵的赶到,他知道,他必须夺取那几处战略高地,如此,即便建虏拆掉了城墙,他也依然可以凭借几处高地,对建虏实行阻击。   “弟兄们,建虏和蒙虏正在拆城墙,一旦让他们成功了,我们大家都得死!与其死在战后的军法,不如死在轰轰烈烈的战场之上,杀啊,随我一起杀虏啊,只要挡住建虏,援兵就会源源不断的赶到,杀啊,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就在今日~~”   张勇大声呼喊,鼓舞士气,随即指挥众军,对几处战略高地发起进攻。   为了应对张勇,鳌拜不得不从拆墙的蒙古人中抽调出一千人,和高地上的蒙古人相互策应,试图将张勇的一千人全部歼灭在高地之下。   “杀啊~~~”   张勇挥舞长刀,冲锋在前。   双方随即展开激战,刚开始,见明军只有一千人的援兵,鳌拜并没有太在意,在他看来,即便是明国精武营的精锐,但在只有一千人,且奔袭来救的情况下,也根本不够满洲和蒙古勇士吃的,但激战开始之后他才发现,他实在是小看了眼前的这一千明军。   鸟铳,大盾,操着小盾和长刀的刀斧手,腰里绑着手炸雷的投掷手,他们攻击有力,进退有序,士气高昂,人人都有甲胄,虽然是奔袭来救,但体力却好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顶住蒙古人攻击的同时,居然也能对占据几处战略高地的蒙古部队展开猛攻。   因为刚刚入关,且没有料到明军敢于反攻,因此一千蒙古兵虽然占据了四处高点,但却并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加固防守,垒起防墙,此时面对大明精锐的进攻,他们只能用弓箭急射和马刀互搏以应对,这种情况下,蒙古人长于骑射,但短于刀兵的缺点,很快就显现了出来,短兵交接之时,面对明军的密集长枪和默契配合,习惯骑射和单打独斗的蒙古人根本不是对手,要不节节后退,要不就是被戳成了血葫芦。张勇指挥人马,只用了一个猛冲,就夺下了四处高地中的三处,将蒙古兵杀的七零八落,只有一处高地有建虏白甲兵驻守,明军冲锋不得,不得不退了下来。   四处取三,张勇立刻收缩防守,命令所有部下抛弃所有不需要的辎重,边打边撤,上三处高处防守。   此时,雪越下越大,周边已经白茫茫的一片,脚下发滑,但是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地。而大雪低温的天气影响到了蒙古人弓箭的效力,不但弓弦易断,而且弓箭的威力也被削弱了不少。   张勇暗叫侥幸,幸亏他来的及时,如果此时才赶到,面对蒙古人的坚守和漫天的大雪,他即便想要攻,怕也是攻不下来的。   “坚守!坚守!援兵马上就到了~~~”   张勇大声嘶吼,嗓子都要哑了。他脸上和甲胄上不知道都是谁的鲜血,随着他的嘶吼,缓慢滑落。   ……   见蒙古人作战不利,高地短时间失守,入关下山的道路受到威胁,鳌拜怒不可遏,亲手劈死了一个逃回的蒙古佐领,随即命令弟弟穆里玛加紧拆除城砖的工作,无论如何,一个时辰之内,就必须为开出入关的大道来。而他自己,则亲自带兵攻击,誓要夺回这三处高地。   “再上,如果拿不下,老子就用王命旗牌取你的脑袋!”   鳌拜指着一个蒙古佐领,杀气腾腾。   蒙古佐领也发了狠,咬牙切齿而去。   鳌拜亲自指挥攻击,战况更加激烈。   双方在三处高地,反复争夺,蒙古人几次杀上去,但几次又被杀了下来,在明军鸟铳和手炸雷的攻击下,蒙古人被打的血肉横飞,尸体铺满了山道,鲜血染红了白雪,空气之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之气。   眼见攻击之中,这些蒙古人胆小怕死,稍微一个不顺,就屁滚尿流的撤下来,鳌拜恨的咬牙切齿,如果攻击的是他满洲勇士,这三处高地早就拿下来了,可恨这些蒙古人看着威猛,但其实一个个都是胆怯怕死的鼠辈,面对明军的死守,居然一点死拼的意志都没有。   不过鳌拜忍住了,他知道,现在还不到满洲勇士出击的时刻。   “大清勇士,随我上!”   终于,随着蒙古人的伤亡,明军的手炸雷似乎有用罄、军士有疲惫的迹象,鳌拜知道时机到了,于是,他命令一百名镶黄旗的重装白甲兵,上阵攻击。   建虏白甲兵上阵,气势确实不同,他们手持圆盾和各种重兵器,从斧头到重枪都有,在呜呜地号角声中,齐发出一声大吼,向高地扑来,远远就就开始向明军投掷飞斧和重枪。   “呼哬,呼哬~~”建虏白甲兵出阵,蒙古人也士气大振,他们拼命向高地倾泻箭雨,同时也举着盾牌和长刀,和建虏白甲兵相互呼应,一起围攻上来。   就像鳌拜观察的那样,因为是急行军来救,张勇携带的手炸雷和弹药都并不是太充分,在蒙古人的猛攻之下,已经是消耗殆尽,此时面对建虏白甲兵的攻击,他们已经无法再投掷出手炸雷了。   一刻钟后,除了张勇亲自驻守的那一处,另外两处高地都被建虏夺取,明军将士全部战死,因为他们抵抗太激烈,给蒙古人造成了相当的伤亡,为了泄愤,蒙古人冲上高地之后,对他们的尸体胡乱砍戳。   于是,鳌拜将进攻的目标指向了明军坚守的最后那一处。   在攻击之前,他命人劝降,但被张勇拒绝。   而张勇的拒绝也彻底激怒了鳌拜,他吼道:“杀上去,将尼坎(汉人)全部杀光!”   张勇知道,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如果不能挡住建虏白甲兵的这次攻击,不但高地要失守,他和他身边的所有部下也都会葬身在这里,抬头向长城方向望,发现中间的一大段城墙凭空消失,俨然已经是被建虏蒙古人拆毁,建虏蒙古人已经可以牵马入关,形势已经危急到了极点,他们必将面对更多的围攻,于是摘下头盔,往地上一扔,举刀高喊:“弟兄们,拼了!”   “拼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激战,一千京营兵已经伤亡过半,面对建虏蒙古人的汹涌猛攻,防守已经不如最开始那般的稳定了,此时此刻,要想守住高地,就非是拼命不可了,在张勇鼓舞下,京营奋勇,和冲上来的建虏白甲兵展开了生死搏杀——如果过去的旧明军,面对绝境,未必会有他们这般的意志,但在充足的粮饷、严厉的军法和思想教导官的尊严荣辱的教育之下,京营士兵远比一般明军更知道如何而战,为何而战。   “杀啊……”   双方混战成一团,就像是野兽一样,彼此撕咬……   张勇奋力厮杀,鲜血不断从身上滴落,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就在张勇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高地即将要失守之时,他耳朵里忽然听到了巨大的呼喊,正在围攻的建虏蒙古兵也都纷纷转头看去,张勇心中一喜,抬头望,只见在关内的方向,在上山的山道之上,那漫天的大雪之中,一面大明的蓝色军旗忽然出现。   ——皑皑白雪之中,蓝底红字的军旗,分外的鲜艳,如明日一样,照亮了这被大雪笼罩、目不能视的天地。   密云总兵陈永福的三千援兵,到了!   而呼喊声正是他们发出的。   显然,他们看到了山上的激战,以此向山上的兄弟发出信号:坚持住,我们到了。   张勇狂喜,眼泪夺眶而出,原本已经要精疲力尽的身体,忽然又爆出了无穷的力量,他一刀砍翻了面前的一个蒙古兵,然后举刀高喊:“弟兄们,援兵来了~~~”   “杀啊~~”   绝境重生,明军士气大振,原本已经快要被冲溃的他们,竟然顽强的又聚拢在了一起,继续坚守高地。   而建虏的军旗之下,鳌拜咬牙切齿,须发贲张,他没有想到,一千人京营兵竟然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阻碍和麻烦,足足拖延了他一个多时辰,如果不是这一千京营兵,他城墙早就拆完,此时早应该下山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雪球之计   墙子岭。   对密云兵的急速赶到,鳌拜又惊又怒,在他看来,这原本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年里,明军战力或有提升,但行军速度却不应该这么快,这漫天的大雪中,陈永福的密云兵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快?   但再多的惊怒也没有意义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击溃陈永福,扫清前进的道路。   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完成睿亲王交代的任务。   幸运的是,此时大雪已经停了,身后的墙子岭长城也已经被成功拆除了一大片,他满洲和蒙古勇士的战马都已经可以汹汹翻越,继而对刚刚赶到的陈永福的密云兵发动攻击了。   稍微观察、思谋了一下,鳌拜确定了战术,随即大叫:“素达尼!”   “在!”   一个蒙古佐领急急奔来。   鳌拜向高地一指:“给你五百人,限你一个时辰,冲上高地,杀光所有尼坎!”   ——张勇只剩下百十人不到了,且很多人受伤,五百人足以将他们拿下。   “嗻!”素达尼领命。   鳌拜马鞭向下指:“其他人,随我杀向山下,灭了这股尼坎!”   “杀啊~~”   蒙古骑兵跟随鳌拜下山,向密云兵滚滚卷去。   虽然大明蓝色的军旗已经出现在了山道之上,但陈永福的主力却并没有上山,而是在   山脚下摆开阵势,准备阻击建虏蒙古人——墙子岭之地已经失守,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可以清楚的看到,山上的长城城墙已经被拆除了一大段,建虏蒙古人正汹汹而入,陈永福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上山救援的机会,此时上山,只会被山上的建虏蒙古人迎头痛击,陷入被动,不如留在原地,摆开阵势,以不变应万变。   虽然还不能知道,后续的建虏蒙古兵还有多少,但只要他能坚守,己方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的赶到。   这一点,陈永福是相当有信心的。   “扫雪,立旗,准备决战~~~”   陈永福大声下令。   天色极冷,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成了白色的冷烟。   士兵也都是如此。   作为曾经的河南总兵,经历过两次残酷而血腥的开封之战,去年在渤海所又和建虏人大战,陈永福虽然在名气上不如吴三桂刘肇基马科虎大威,但面对大战的勇气和决心,却一点都不亚于他们四人。   在大声下令的同时,陈永福策马向前,接应山道上的前锋部队向山下撤退——原本,陈永福是想要救援张勇的,并不止是因为张勇所率领的乃是精武营和左柳营,是陛下的京营亲兵,更因为陈永福曾经经历过开封的决战,他能深深体会到被敌人团团包围,孤立无援的那种沮丧感,但领兵作战不能意气用事,经过观察,他认为张勇等人已经是不可救,为了不影响大局,也为了聚集更多的兵马,以阻击即将下山的建虏蒙古人,他不得不放弃救援,令已经上山的前锋迅速撤回。   ……   “呜呜~~”   号角呜呜,建虏蒙古人分数路下山,准确的说,其实九成九都是蒙古人,真正的建虏人只有鳌拜和弟弟穆里玛带领的五百镶黄旗的白甲兵,此外还有少量的汉军旗,三部加起来一共九千人,在夺城战中,因为出其不意,计划周密,建虏蒙古联军的伤亡并不多,他们用极少的代价,顺利的夺取了墙子岭长城。   但张勇一千人的出现却给他们造成了重大的伤害,几次猛攻之下,蒙古人的尸体铺满了雪地,伤者更是众多,估摸一算,竟然有将近两千人的伤亡,也就是说,现在鳌拜能指挥的,只有七千人不到了,而山下的密云兵有两千人左右,就兵力来说,建虏三比一,好像占据绝对的上风,但对建虏不利的是,这里是在敌境作战,明军的大股援军随时都可以赶到,一旦有更多的明军赶到,他们就必败无疑了。   这一点,鳌拜心中比谁都清楚,因此他咬着牙,脸色无比凝重。   “三哥,明人摆出刺猬阵,这是等着我们往上撞呢!”   建虏蒙古联军下山之时,陈永福已经列阵完毕,在山下的原野中,跺脚等待。穆里玛前年就跟随黄太吉入塞,对明军步兵方阵的威力早有领教,眼见明军阵形严整,甲胄精良,那一根根奇长无比,锐利棱形的长枪,斜指向天,在雪地的掩映中,泛着森寒的光芒,还有一根根从大盾后方伸出来的黑洞洞地铳口,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凉——眼前的军阵绝不是可以轻易攻破的,这两年里,越来越多的普通明军都变的像是明国的京营兵了,只从这列阵就知道,其战法和阵法都是出自京营。想要攻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大炮猛轰,就像当初在浑河,对付白杆兵一样。只可惜,他们没有大炮。   但不利的是,他们却必须攻破,因为如果在野战中都不能击败明军,那他们还怎么奢望在攻城战中,攻取明人的城池,掠夺财物,震动京畿呢?   密云兵全在这里呢,如果能击溃密云兵,明国在周边的防卫力量,必然为之一空,到时他们就可以轻易越过密云,直扑明国京师,在明国主力精锐都是在乌克尓河的情况下,明国上下必然震动,睿亲王交给他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如果不能击破密云兵,那一切都免谈,不但不能震动京师,他兄弟两个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危。   ——这一次,睿亲王多尔衮令他兄弟二人领兵前来攻打墙子岭,但却只给了他们九千人马,穆里玛心中明白,多尔衮这是又让他们跑,又不让他们吃草啊,虽然说明军主力都去了乌克尓河,京畿周边确实是空虚,但区区九千人就想要撬动明国京畿,令隆武惊骇撤兵,却也是太过艰难了一些,但多尔衮命令以下,他和哥哥鳌拜都不能抗拒,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誓死完成。   穆里玛知道,睿亲王多尔衮对他两黄旗一直都有警惕,他哥哥鳌拜身为两黄旗八大臣,为黄太吉的心腹,和多尔衮素来不睦,如果不能完成多尔衮交代的任务,兵败而回,多尔衮必然会借机惩罚,被褫夺军权是好的,说不得会被下狱论死。   因此,他们没有其他选择,他们必须胜,不然他瓜尔佳氏一门就危险了。   ……   听完弟弟的话,鳌拜不说话,只是紧握马鞭,望着明军的方阵,拧着扫帚眉,久久的想,不知不觉中,他的虬髯胡须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弟弟穆里玛所想到的,他都已经想到了,但他心中却没有弟弟的犹豫,从始至终,他心思都无比坚定,那就是一定要击溃密云兵。   “三哥,明人狡诈,他们想用方阵消耗我们,不如绕开,直取密云,陈永福是密云总兵,我们攻取他的老巢,他不敢不救,到时我们半路袭击,定可将他们杀一个干干净净!”穆里玛献策。   鳌拜这时终于是下定了决心,用力摇头:“不,大雪不利行军,更不利于隐藏,我军多是骑兵,想要攻陷密云并不容易,一旦在密云城下困顿,明军援兵四处而来,我军就被动了……”说着,他抬起头,目光看向对面密云兵的军旗,缓缓说道:“更何况,面对两千明军,我鳌拜岂有畏敌避战的道理?不必多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击溃这股尼坎,制造声势,吸引更多的明军来援,于野战击溃他们,如此才有可能完成睿亲王交代的任务。”   “可明人已经摆好了阵势,我军没有大炮,也没有盾车。强攻必然损失惨重……”穆里玛有点忧。   鳌拜摇头:“不然,你仔细看,眼前这股尼坎虽然是效仿隆武的精武营而设,乍看起来,像模像样,但仔细观察却能知道,他们虽然有其形,但却没有其势。真正面对面的搏杀起来,他们绝没有精武营尼坎的战力。”   说到精武营三字时,鳌拜既痛恨的咬牙,从前年到今年,精武营已经成了很多建虏亲贵和大小将领的痛,两次入塞失败以及去年的渤海所之战,不知道多少建虏人倒在精武营的刀枪之下,因此但是提到精武营,所有人都是咬牙切齿。   鳌拜马鞭又一指:“再者,我军虽然没有盾车,但却有雪球可用。”   “雪球?”穆里玛不明白。   “是。”鳌拜笑的得意:“我军在高处,尼坎在低处,用这遍地的大雪,滚成两人高的大雪球,直冲尼坎的方阵,不但有盾车抵抗鸟铳的功能,而且雪球直冲,足可以冲乱尼坎的严密阵形,到时我亲率满洲勇士跟在雪球之后猛烈冲锋,定可将他们杀一个片甲不留!”   穆里玛楞了一下,随即猛拍一下脑袋:“三哥,妙啊!”   鳌拜收住笑容,脸色沉下,一挥手:“快去准备!”   “嗻!”   穆里玛急急而去。   ……   对面中军大旗之下。   等待迎战之中,明军士兵一直在跺脚搓手,以取暖和保持战力,而今年刚刚配发的上好冬棉衣,很好的为他们保存了温度,虽然手脚脸面都寒冷,但身上却是暖和,相比之下,对面蒙古人就比较惨了,在棉甲之下,他们很多人的棉衣都是破破烂烂,面对今日的大雪和冷温,很多人冻得哆嗦,弓弦都是拉不满。   陈永福举着千里镜,一直紧张的在观察建虏的动向,以确定对方的兵马数量和主将,当见到建虏蒙古大军汹汹下山,但却没有着急进攻,也没有绕行离开,去往其他地方之后,他心思就更加谨慎了起来,他知道,敌人一定是有所图,很快,他就看到蒙古建虏人忽然散开,兵分三路,呼哬着,马蹄急急,踏起新雪无数,分别从北西南三个方向包围了他们,只有东面的主力大军没有动,依然静静地和他们对峙。   到这时,陈永福已经可以确定,敌人并没有绕行离开的准备,而是四面包围,妄想“歼灭”他们。   如此甚好,   让你建虏人尝尝我密云兵的刀锋和鸟铳的味道吧!   陈永福豪气陡升。   而忽然的,陈永福发现对面建虏主力有所动作,仔细观察,发现很多蒙古人下了马,开始在地下滚雪球,他们十几二十人为一组,很快就卷起了一百多个雪球……建虏蒙古人都身在北方极寒之地,对于冬天的大雪太熟悉,而对于玩雪,自然也有一些心得,对他们来说,将地上的大雪滚成圆圆地大雪球,完全不成任何问题。   “不好!”   陈永福稍微一想,顿时就明白了建虏人的险恶用意。   虽然他是在原野里防守,四周都是平地,但就坡度和水平来说,从山上下来的建虏蒙古人还是占据优势的,一旦这些雪球滚成庞然大物,被建虏缓缓推动,继而向他们滚动而来,那他们严整的阵形就必然会遭到破坏,建虏重甲兵再随后攻击,战局就会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倾斜……   而这时想要移阵也是来不及了,因为他们已经被四面包围,但是移动军阵,虎视眈眈的三路蒙古骑兵立刻就会向他们发动奇袭。那样不等交战,他们怕就是会大败了。   “建虏要用雪球攻击,快,快把马车向前,设置缓冲,绝不能让他们突进!”   陈永福大吼。   要防御雪球滚动,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挖掘壕沟,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何况天寒地冻,地面根本挖掘不开,此时唯一能阻碍雪球滚动的就只剩下设置障碍物这一个办法了,所幸陈永福急急来援时,为了携带辎重,动用了几十辆的马车,现在情况紧急,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能将几十辆马车全部全部推出,设在大阵的前方,以阻挡可能滚滚而来的大雪球。   明军立刻行动,将原本设在第一线,为鸟铳兵做掩护的马车,再往前推行了几十步,以作为缓冲和阻碍。   而他们刚刚设置完成,几十个足有两人高的大雪球,就夹着风雪,被蒙古人奋力推动,向他们滚滚而来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神箭陈德   面对滚滚而来的大雪球,每个明军都感到了危险的临近,所有人都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陈永福脸色凝重,现阶段来说,面对滚近的大雪球,他毫无办法,只能等到大雪球临近了,再想破解的办法。   “呼哬~~”   几十个两个人高的大雪球在五六个蒙古人奋力推动,滚滚向前,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十个大雪球在准备,而在大雪球之后,蒙古兵都已经下马,手持马刀和长枪,列成突击阵形,准备利用雪球冲乱明军阵形的机会,突击而入,一举击溃明军。   而步兵之外,三面蒙古骑兵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向两千密云兵发动背袭。   “滴!”   建虏蒙古人居高临下,虽然有一些坡度,但并不明显,所有的大雪球都需要人力推动,当大雪球进入七十步,躲在后面的蒙古兵隐约可见时,陈永福尝试性的开令开火,他想要知道,鸟铳是否能击穿击散这些大雪球?   “砰砰砰砰~~”   白烟冒起,火光乍现处,一枚枚铅弹呼啸而出,向大雪球扑去。   听到鸟铳响起,雪球后面的蒙古兵都是紧张,他们滚动雪球而来,但并不能知道雪球是否真的能挡住明军的鸟铳?   一阵密集的铳响之后,有零散的没有被雪球所保护的蒙古兵惨叫倒下,但雪球后面的蒙古兵却都是毫发无伤,而整个大雪球也依然完整——虽然中了很多的铅弹,整体却并没有被击散,一来,这些滚动的大雪球,压的极为厚实,天气又寒冷,蒙古兵在雪球上淋尿,很快就冻成了硬皮,二来,这个时代的鸟铳和火药威力有限,因此,明军鸟铳无法将它们击散。   “呼哬~~”   见雪球完好,蒙古兵士气大振,推着雪球继续往前滚。   而围在三面的蒙古兵也开始发动,他们策马向前,用迂回奔驰的方法,向明军抛射箭雨。   箭如雨下。   四面受敌,明军阵形似有动摇。   陈永福脸色凝重,拔出长刀,于马上高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退必死,前有生,都稳住了,任何人也不得后退一步,违者,斩!”   又吼:“鸟铳再射,手炸雷准备!”   “砰砰砰砰~~”   鸟铳再响起,这一次,蒙古人的几十个大雪球已经滚到了明军正前五十步,也就是明军设置马车障碍之处,滚雪球毕竟不是操作马车,很难做到随心所欲,推着推着,遇上不同的地形,这巨大的雪球就失去了控制,现在就是如此,在明军鸟铳齐射和马车挡路的情况下,有几个大雪球失去了控制,胡乱的滚向了旁边,有的撞向了同伴,有的撞向了雪球,更有两个大雪球在鸟铳连续射击之下,轰然散开,后面隐藏的蒙古兵全部暴露在明军的火力之下。   见雪球可以被击散,明军士气一振。   蒙古兵却有一些慌乱,明军鸟铳顺势齐射,又射倒了一片。   不过在带头佐领的弹压之下,蒙古兵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们冒着明军的弹雨,推开挡路的马车,继续向前滚动大雪球。又或者是占据马车和雪堆,从上面向明军抛射箭雨,五十步之内,正是弓箭齐射的最佳距离,一时,双方铳响弓射,铅弹和羽箭在空中乱飞乱舞,彼此双方不住的有人倒下。   ——面对面的对射之下,明军精良的甲胄和严整的阵形,以及鸟铳相比于弓箭的威力,就清楚的显现了出来,虽然蒙古人的羽箭射出去的极多,是明军鸟铳的数倍以上,但依靠新式甲胄的优良防护力和紧急阵形,明军受伤倒下的人很少,每当箭雨落下,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密集无比的箭头撞击铁甲的声音,但却无明军的惨叫发生,相比之下,无论是对面依仗雪球进攻的蒙古兵,还是周边游骑乱射的蒙古骑兵,每当明军的鸟铳响起,总是有成批的倒霉鬼倒下。   “射鸟铳手!射鸟铳手!”蒙古佐领大声呼喊。   其实不用他命令,蒙古弓箭手其实一直都在用箭雨招呼明军鸟铳手,奈何明军阵形严整,盾手对长枪手对鸟铳手的保护极好,虽然蒙古兵拼命射箭,但效果比他们预想的却是要差上很多。   “杀,杀!”   陈永福一直在大吼。   其子陈德是一个射箭手,曾经在开封射瞎了李自成,今日面对生死之战,他已经冲到最一线的大盾之后,连发羽箭。   但是弓弦响处,必有一个蒙古兵倒地。   在明军顽强守卫和密集鸟铳之下,前进中的蒙古兵虽然有大雪球的掩护,但依然是被打的抬不起头,尤其是近到十几步以后,明军的投掷手开始发威,他们将一个个冒着火星的手炸雷从大盾长枪之后扔了出来,随着一声声的巨响,蒙古兵被炸的血肉横飞,雪球或许能挡鸟铳,但在手炸雷面前却是无比脆弱,在绽放成一片片雪花的同时,也将藏身在其后的蒙古兵展现了出来。继而被明军的鸟铳射倒在地。   大部分的雪球都被明军摧毁,但仍有七八个雪球被蒙古人奋力推动,夹带着风雪,向明军方阵狠狠撞来。   “稳住!稳住!”   陈永福大吼。   军阵密集严整,谁也不能移动或者是后退,不然阵形就会大乱,在京营的操练手册中,无论遇到任何情况,但是没有长官的命令,大盾手和长枪手都不能移动一步,即便是敌人的长枪已经抵到胸口上也不行。   密云兵虽然不是精武营,使用军营操练手册的时间并不长,所选军士也没有精武营那般的精良和严苛,但一年多的操练以来,他们也已经脱胎换骨,和过往不同了,此时面对汹汹撞来的,足有两人高的大雪球,士兵的脸上虽然有惊慌和畏惧,但却没有人敢后退,只听见前面的伍长和旗长都在大喊:稳住稳住,谁也不能后退!   “砰!”   大雪球终于终于迎面撞了上来,坡度虽然不大,但在最后时刻,蒙古兵拼命推滚,越滚越快,这最后冲击而上的惯性力量还是很大的,随着一声雪球撞击和十几个军士惊慌大叫之声,白雪漫天,几个盾手和长枪手都被迎面而来的雪球撞击掩埋,瞬间不见人影,旁边长枪手本能的闪避,巨大的力量和心理冲击令明军阵形出现了动摇。   “呼哬~~”   后面的蒙古兵精神大振,立刻举着圆盾和马刀冲了上来。   “稳住,杀!”   面对危局,陈永福早有预料,他亲率亲兵卫队出现在了阵形动摇的缺口处,身批重甲,挥舞长刀,迎着冲上来的蒙古人砍去。陈永福将门出身,刀法娴熟,连砍带劈之间,就将三个冲上来的蒙古兵全部斩杀在地。   陈德跟在他身边,连连射箭,专射那些冲在最前,看起来比较悍勇的蒙古兵。   陈家父子在前,其他人自然不敢落后,众军一起冲杀,硬生生地将借着雪球冲撞的威力冲到明军阵前的蒙古兵挡住了。   ……   对面。   鳌拜脸色发白。   他弟弟穆里玛小声嘀咕一句:“密云兵,倒也不能小瞧。”   ……   在陈永福亲临一线,冲锋在前的鼓舞之下,明军虽然短暂惊慌,但很快就又重新集结成阵,用森冷的长枪将冲上来的蒙古兵扎成血葫芦,被埋在雪下的大盾手和长枪手重新站起和加入战局,鸟铳和手炸雷鸣放和爆炸之声更是密集响起,将冲近的蒙古兵杀的血肉横飞,激战之中,原本已经有点动摇第一道防线,重新稳定下来。   蒙古兵自然不甘心,他们发动了更多的大雪球。   “砰砰砰~~”   又有雪球撞到,溅起无数新雪,有更多的蒙古兵嘶吼着冲了上来。   但明军却已经没有刚开始那般的惊慌了。   ……   建虏军旗之下,鳌拜咬牙切齿的盯着对面,铜铃般的双眼里似乎是要喷出火来。   就像是他预料的那样,大雪球虽然不如盾车坚固,不如火炮犀利,但却给对面的明军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在大雪球滚滚冲击之下,明军严整的阵形出现了极大的动摇,士兵都有惊慌,但令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明军虽然有慌乱,但总体却并没有出现混乱,反而在陈永福带领下,顽强的守住了缺口,眼见的挥舞马刀的蒙古兵一波又一波的冲了上去,但却又一波又一波的被杀退了下来,半个时辰过去,但却毫无所获。   与此同时,西北南三个方面的明军岿然不动,用鸟铳和围在周围的蒙古骑兵继续对射,并没有因为正面被猛烈冲击,阵形摇摇欲坠而露出惊慌混乱……   “这些无能的蒙古人!”   眼中冒火,鳌拜心中更是澎湃着怒意,虽然他早就知道蒙古人擅长骑射,怯于兵击,长于诱敌,短于列阵,面对面的搏杀,并不是蒙古人的长项,但这数倍于敌人的情况下,蒙古人总该能有所表现和突破吧。   但蒙古人的表现太让他失望了。   “三哥,蒙古人比尼坎都不如,让满洲勇士上吧,一个突击,就能击溃尼坎!”   鳌拜能忍,但他的弟弟穆里玛却是忍不住,他大声请战,要率镶黄旗的精锐白甲兵出击。   鳌拜摇头:“不急,再等等,尼坎还没有乏。”   满洲人丁稀薄,每一个精锐白甲兵都是大清用无数银子和无数场战斗历练锤炼出来的,非到最后时候,鳌拜不会轻易使用,这不是他,而是从努尔哈赤到黄太吉一贯的战术思想,先用汉军旗或者是蒙古兵疲乏敌人,等到敌人累了,再使用最精锐的白甲兵做最后一击,如此不但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更可以提振满洲勇士的威名。   刚才夺取高地的战斗中,白甲兵伤亡有百人,鳌拜表面不说,心中却是懊悔,因此,他不敢再轻易使用白甲兵了,一来,他必须减少白甲兵的无谓伤亡,以免战后被究责,二来,如果白甲兵出击,却不能取胜,那全军士气必然一坠千里,所以,他不得不谨慎。   “呼哬~~”   猛攻之中,蒙古兵依然在不断的滚动大雪球,向明军压迫而去,很快,在明军阵前,就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雪堆,渐渐又变成了雪墙,雪墙给蒙古人提供了掩护,他们可以藏身其后,向明军抛射箭雨,但雪墙同时却也阻拦了他们进攻的步伐,令他们迈不开脚步,无法组织起更加迅速和猛烈的攻击。   不过凭借着人数优势和四面围攻的箭雨,蒙古兵还是渐渐的控制了局面,明军倒下的也越来越多,不得已,陈永福开始收缩阵形,边打边撤,试图移动到更有利的地点,但每一次他们的移动,都会遭到周边蒙古骑兵猛烈突击,最终不得不放弃。   陈永福知道,想要移阵是不可能了,今日只能死战。   于是,明军再一次的收缩阵形,形成一个圆阵,用鸟铳还击蒙古人的弓箭,但是蒙古人冲到阵前,则有长枪手圆盾手和他们进行肉搏,激战之下,明军圆阵的周围倒毙了一圈又一圈的尸体,白雪都被染成了红色。   而明军也终于是疲惫,两千军士,伤亡已经快要接近一半了。   “可以了!”   一直在紧观战局的鳌拜忽然大叫一声,对弟弟穆里玛说道:“你在此督战。”再转对簇拥在身边的四百镶黄旗精锐白甲兵,喝到:“留下五十,其他人下马,随我一起杀尼坎!”   见哥哥要亲自冲阵,穆里玛试图拦阻和替代,但被鳌拜摇手拒绝。   鳌拜接过自己的兵器,一杆重达五十斤的宽背大砍刀,向着密云兵军旗一指。   “杀啊!杀尼坎~~”   鳌拜举刀高喊。   三百五十名的精锐白甲兵一起高喊,随即,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密云兵逼去。   ——一直以来,很多人都有误解,以为建虏最利害的是骑兵,其实不然,建虏最利害,每一次都能决定胜负,令明军无法抗衡的其实是他们的重甲步兵,尤其是今日的战场,骑兵施展不开,正是重型精锐白甲兵的一锤定音的最佳场所。   鳌拜率领三百五十名精锐白甲兵亲自出击,他们都身披黄色的重甲,踩着红色的白雪和匍匐的尸体,向密云兵威压而来。   陈永福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决定胜负的时刻到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胜负坚持   “呜呜~~”   号角声声。   披着黄甲的三百建虏重甲兵,兵分三路,冲着明军被雪球冲散的三个缺口,汹汹扑来,正在和明军肉搏的蒙古兵急忙为他们让路,同时大声呼喊,拼命射箭,为其壮威。   就像是一枚巨大的铁锤,三百五十名建虏白甲兵,嘶吼着,携带千斤之力,向明军砸将过来。   明军微微色变。   不说战力,只说建虏白甲兵的气势就极为惊人。   “挡住他们,手炸雷!!”   陈永福大叫。   有蒙古兵的隔挡,建虏白甲兵又已经冲到阵前,鸟铳射击是来不及了,只能使用手炸雷。   但手炸雷从点燃到投掷,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就在这须臾之间,重枪和飞斧已经从建虏阵中投掷而出,贯破天空,夹带风声,向明军方阵直扑而来。“啊……”不同于蒙古人的羽箭,重枪和飞斧这种重型破甲兵器对明军的甲胄有相当的威胁,在漫天的兵器飞舞中,鲜血飞起,有鸟铳和长枪手倒下。   而后,三路白甲兵直接冲撞到了明军阵前,其中位在中间那一路最猛,冲在最前的十几个白甲兵都举着大盾,如惊了的疯牛一般,直往明军的长枪阵上撞去,撞开阵势之后,后面的重甲兵举着狼牙棒和大砍刀就冲了出来,不顾死生的奋力砍杀,在这其中,虽然明军的手炸雷响起,将十几个重甲兵炸的血肉模糊,头盔都飞上了半空,鸟铳也射倒几个,但这并不能阻止白甲兵的嗜血冲击和残暴。   陈永福一直盯着建虏白甲兵呢,见两边尚能坚守,但中路被白甲兵冲的动摇,阵形混乱,快要失守,他急忙率着亲卫冲了过来,挥舞长刀,和冲进阵中的建虏白甲兵血战,同时大声喝令,重整阵形。   在砍倒一个白甲兵之后,陈永福忽然发现,前面十几个举着圆盾和长刀,一直聚拢成团的白甲兵忽然散了开来,中间那一个异常魁梧,足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身披重甲,虬髯胡须,拎着宽背大砍刀的建虏头领忽然闪了出来。   只看了一眼,陈永福立刻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是建虏第一猛将,镶黄旗护军统领鳌拜!   ——军情司和锦衣卫早就将建虏上下,从小皇帝福临,辅政王多尔衮,一直到鳌拜、索尼,这些较有名气和战力的建虏将领的资料,以及作战特点和领兵习惯,下发给了大明边军将官,而且还配发了画像,这当然是阿巴泰的功劳,如果没有他这个建虏贝勒的坦诚,只靠隆武帝朱慈烺的历史记忆,是不可能了解这么详细的。   而就在刚才,明军将一个未死的蒙古伤兵拖入阵中,简单审讯之后就已经知道,对面领兵的正是鳌拜。   现在见到被白甲兵护卫,奇壮无比,身披重甲的建虏头领,陈永福立刻猜出,眼前之人就是鳌拜。   就在陈永福惊觉的同时,鳌拜已经轮起手中的大砍刀,左右两下,就将两名试图重新组织阵形,列成枪阵的长枪兵砍倒在地,随后他便向陈永福猛冲过来——原来,他也认出了陈永福,陈永福是密云总兵,只要击杀了陈永福,眼前的明军立刻就会崩溃。而重甲冲阵,取人头颅,本就是鳌拜最喜欢的一种作战方式。因此在乱军之中,鳌拜毫不犹豫,即便陈永福被重重护卫,身边有很多的亲兵,但他也丝毫不惧,大踏步的向陈永福冲来。   “是鳌拜,杀他!”眼见鳌拜冲来,陈永福大喝。   但却没有人能挡,近距离的贴身近战之中,明军长枪失去威力,只有圆盾手可以阻挡,但鳌拜力大无比,手中的大砍刀即是刀,也是锤,一刀挥出,明军圆盾手急忙用手中的盾牌抵挡,只听见砰的一声,圆盾承受不住鳌拜的大力,竟然是被砸成了粉碎,圆盾手也被震的口吐鲜血,踉跄后退。   明军都惊。   见鳌拜如此凶猛,陈永福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激起了血性,他大喝一声,挥刀迎上——同样的,杀了鳌拜,建虏也必然溃败。   “尼坎,受死吧!”   见陈永福没有回避,而是直接冲来,鳌拜大喜,他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可以把陈永福毙在当下。   因为有胜机,鳌拜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狞笑,也就在同时,他忽然本能的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抬头一看,只觉得寒光闪现,劲风扑面,他心知不好,是有利箭来袭,想到闪躲,但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只听见“砰”的一声,一支利箭准确的射中了鳌拜的面前。   鳌拜大叫一声,翻身倒地。   护卫在鳌拜身边的白甲兵都是大惊,鳌拜虽然不是建虏亲贵,不是主子,但他护军统领的身份同样十分珍贵,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身边这些白甲兵都逃不过罪责,“章京!”身边的白甲兵顾不上攻击明军,纷纷俯下身来,查看搀扶鳌拜。   鳌拜脸上钉着一支箭,满脸是血,但神志依然清楚,大喊:“别管我,杀尼坎啊!”   但怎么能不管他?   一众白甲兵顾不上再攻击,急急护卫着他撤退。   眼见鳌拜忽然倒下,陈永福大喜,转头顺着利箭来袭的方向看去,正见儿子陈德一脸狂喜的放下手中的强弓。   原来,陈德早就知道,众多白甲兵的护卫之中,必有建虏亲贵和大人物,因此他一直引箭不发,专心瞄准,等待最好的机会,等到白甲兵散开护卫,鳌拜跳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着急射出手中利箭,而是一直等待,直到鳌拜迈开步子,向前猛冲,露出更多破绽之时,他才终于是找准了时机,一箭射出。   不愧是射瞎李自成的神箭手,陈德这一箭准确的命中鳌拜的面门。   鳌拜翻身倒地,虽然还不能确定他的死活,但重伤肯定是免不了的,不说这巨大的功劳,只说鳌拜倒地对建虏蒙古兵士气的巨大伤害,就足以令陈永福狂喜了。   “鳌拜死了!鳌拜死了!弟兄们,杀啊~~”   陈永福高声呼喊。   他手边的亲兵也齐声大喊。   蒙古兵都是色变,虽然他们中间通晓汉语的人并不多,并不能明白明军在呼喊什么,但从明军人人兴奋的表情,以及满洲重甲兵拖着鳌拜急急而退的行为,他们却似乎能明白明人在呼喊什么了。   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其威名不但在辽东,在蒙古草原也广有传播,听到这样的勇士,居然也死在了明军阵中,蒙古人如何能不慌?   陈永福顺势带兵反击,蒙古兵毫无战意,纷纷撤退。在明军的鸟铳之下,无数蒙古兵背面倾倒在了雪地里,变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三哥!”   鳌拜被抬了回来,穆里玛大哭着扑了过来——陈德的利箭射中了鳌拜右眼,箭簇直竖竖的,样子看起来极其恐怖。   鳌拜这时却好像是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猛地挣开众人,急急跳了起来,咆哮大怒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随即忍着剧痛,猛的拔出右眼中的羽箭,咔嚓一声,折为两截。   鲜血溅了一地。   众人都惊呆了。   随即,鳌拜掷箭于地,不顾右眼眼眶中的鲜血和掉落的眼珠子,呼哬道:“愣着干什么啊,杀尼坎啊!”   “三哥!”   穆里玛抱住他的腿:“你先包扎伤口啊。”   鳌拜一脚踢开他,怒道:“生死关头,哪还管什么伤?跟我杀……”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脚步踩雪的声音急急如雨,一个信骑兵急急奔到,到了鳌拜面前单膝下跪:“章京,有大一股的明军正奔向这里,其前锋距离这里已经不足十里了!”   众人一惊。   鳌拜抬起血脸:“多少兵马,什么旗号?是边军尼坎还是京营尼坎?”   “大约两千人,旗帜打的是飞虎旗。”信骑回答。   听到是京营,鳌拜的血脸顿时就抽动了起来,不是因为右眼的疼痛,而是因为惊心。——飞虎旗,那就意味着所来的乃是明国京营的精武营,如果是边军,他还不惧,但如果是精武营,那情况就不妙了,更不妙的是,明军援兵来的这么快,意味着明国在长城京畿一代早有准备,兵马看来并不空虚,即便他击溃密云兵,怕也无法依照睿亲王的计划和命令,震动明国京师了。   想到此,那一种失望的剧痛,弥漫全身,一时间,鳌拜似乎感觉不到右眼的剧痛了。   他转回目光往回望,发现山头的激战还在继续,五百蒙古人居然还是没有能攻下百余残兵据守的那一处高地。   看到此,鳌拜气恼极了。   无用的蒙古人,连尼坎都不如,如果是满洲勇士,今日早就胜利了……   这中间,穆里玛跳起来,撕了布条为鳌拜包扎眼伤。   完毕之后,穆里玛咬牙切齿的说道:“三哥,你在此督战,我去冲杀,不取了陈永福的脑袋,为你报仇,绝不回来见你!”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   鳌拜盯着他的背影,脸色先是有些犹豫,但是当穆里玛走出三五步之后,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喝道。   穆里玛站住脚步,回头看向鳌拜。   鳌拜先看一眼陈永福的军旗,又眺望远方黑沉沉地天空,长叹一声,说道:“不必了,我们准备撤兵吧。”   穆里玛大吃一惊,急忙道:“三哥,这怎么可以?我军还握有胜机,豫亲王的大军也很快就会赶到墙子岭,和我们汇合,我们未败撤退,豫亲王必然大怒,睿亲王更是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可如何是好?”   鳌拜血脸抽动,声音微微有颤抖:“蒙古人士气已丧,豫亲王又离的还远,我们已经没有胜机了,此时撤兵,我最多不过就是下狱,如果继续战下去,增加伤亡,将这几百满洲勇士都葬送在这里,到时,我怕是连下狱的机会都没有了。”   “三哥。”穆里玛惊。   鳌拜血脸无情:“就这么定了。执行吧。”   ——虽然对外以勇猛著称,但鳌拜的心思却一点都不笨拙,他清楚知道,如果刚才那一次进攻能一鼓作气,他或许能击溃陈永福的密云兵,挽回一点颜面,但现在机会已失,明军援兵已经临近,在明军坚守的情况下,继续缠斗下去,除了增加白甲兵和蒙古人的伤亡,再没有其他任何的意义,即便他战死在这里,对大局也没有任何帮助,既如此,不如撤回,最起码可以保存身边这四百名镶黄旗的精锐白甲兵,日后但是两白旗有什么动作,两黄旗也足以抗衡和压制。   ——虽然小主子已经继位,但尚在年幼,多尔衮又是辅政王,独掌朝纲,鳌拜心中的警惕,一点都没有放松。   穆里玛惊愕不已,但望着鳌拜不容抗拒的血脸,最后还是哭着拱手:“嗻!”   鳌拜转过身来,忽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原来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章京!”   白甲兵都是大喊。   ……   “呼哬~~”   鳌拜虽然下了撤退的命令,但为了掩护撤退,蒙古兵还是发动了一次进攻,他们呼哬着,将所有的大雪球一股脑的向明军推滚而来。同时向明军猛烈的倾泻箭雨。   “建虏要跑了!”   陈永福放下千里镜,微有惊喜。   “父亲何以见得?”陈德也是惊喜。   “蒙虏已经在收敛尸体了,如不是撤退,他们断不会这么做!”陈永福道。   “父亲,我们追击吧。”陈德跳起来。   陈永福望着皑皑白雪和连绵的群山,肃然摇头:“不,建虏虽退,但兵马依然多于我军,大雪和山势又都不利于追击,击退鳌拜已经是大功了,不可再贪功。”   ……   建虏和蒙古兵牵马上山,急急撤走,也就是他们上山的同时,两千精武营杀到了,军旗之下,领兵的乃是精武营第四镇都司徐文朴。   对于长城防务和建虏蒙古人可能对京畿的骚扰,军机处事先有计划,平常有操练,特别是几处极易被建虏突破的地点,大明纵深防御,在长城之内又设置了第一第二的两个屯兵点,为了就是在长城失守之后,大明能够就近救援,发挥拦截的功能,以为后续大军的到来争取时间。   今日,陈永福是第一道,徐文朴是第二道,因为徐文朴负责救援的范围更广,驻防之地也更远,因此他来的比陈永福慢了很多。   而此时此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虽然时辰还早,但因为天气的原因,天地早早地蒙上了黑幕,黑幕之下,却是染红的皑皑白雪和一具具被蒙古人遗弃,来不及带走的尸体。冷风吹过,白雪扬起,一具具尸体很快就都被掩埋……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李定国的判断   墙子岭战事结束,在陈永福张勇等人的血战之下,大明有惊无险的击退了鳌拜的偷袭,其中,陈永福折兵一半,张勇更是身负重伤,带着最后剩余的十几个兄弟滚下山坡,方才逃过一劫。此战参战人数虽少,但惨烈程度却是近年少有,建虏蒙古联军乘兴而来,最后却在墙子岭山下碰了一个头破血流,连满洲第一勇士鳌拜负了重伤,被射瞎了右眼,全军从墙子岭出关时,士气极为低落。   此战的胜利,再一次的印证了墙子岭为建虏的不祥之地,连不信邪的鳌拜都栽了跟头,此后,建虏再不敢向,或者说已经无力再向密云长城兴兵了。   ……   “加!加!”   官道之上,马蹄急急,报价的塘兵拼力策马,胯下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向京师狂奔而去。   墙子岭胜利的消息传到京师,留守京师的内阁辅臣以及军机处的两位军辅李邦华和堵胤锡都是大喜,几人急急向隆武帝报捷。   ……   乌克尓河。   大雪飘扬,气温极冷,河岸两边陷入沉寂,彼此都在等待大雪的结束。   中军大帐。   此时的隆武帝朱慈烺,正深深沉思和愧疚。   吴三桂袭击建虏粮道失败,为建虏所败,下落不明,这意味着跟随吴三桂兵出喜峰口的关宁铁骑,怕是十不存一,很有可能已经全数为建虏击溃了——关宁铁骑,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队伍,在朱慈烺的谋划里,未来会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他们去担负,但想不到今日一个不慎,他们竟然都折在蒙古草原了。   可惜啊。   朱慈烺心痛,愧疚,为自己小看了多尔衮,没有提前做出预防而后悔不已。   而墙子岭遭到建虏蒙古联军突袭的消息,更是令他警醒——多尔衮果然不是容易对付的,如今,大明已经将全部的骑兵都集结在了乌克尓河,京畿地区已经没有骑兵可用,如果说,吴三桂袭击粮道失败,只是损失了关宁铁骑,在令朱慈烺心痛的时候,还不至于决定整个战局的胜负,但建虏对墙子岭的攻击,却是实实在在,有可能威胁到此次大明卫护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大计。   如果墙子岭守卫不利,救援不及,被建虏破了长城,继而直杀了京畿,那对大明的民心士气,必然会造成重大的影响,他隆武帝的威望,也必然会遭受到重大的挫折。   ——朱慈烺在乎的并不是一战的胜败,他清楚知道击败建虏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以建虏的实力和多尔衮多铎的用兵之术,要想彻底解决辽东问题,非得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不可。   朱慈烺在乎的是,建虏兵马出现在京畿的巨大后遗症。   一直以来,他只所以能屡屡做出违背祖制的旨意,对大明根深蒂固的顽疾进行改制,强力推行各种开明的改革政策,靠的就是内内外外不断的胜利和日渐被推高的声望,一旦建虏出现在京师,劫掠京畿,重演己巳之变的旧事,他的声望必然会受到重大影响,那些被他压制的保守势力和保守思想一定会抬头,虽然还至于影响到他的皇权,但他想要像过去那样顺利的推行改革,却是不可能了。   ……   军机处的众臣围着火炉,激烈争论,那就是是否要派兵回撤,以救援京畿?   “陛下,京畿重地,不可没有骑兵的防卫,臣以为,为防万一,应该立刻令三千营和保定骑兵冒雪回撤京师,此地留宣府骑兵即可!”陈奇瑜用兵较为小心,或者说,几年的诏狱囚徒,令他对失败充满了恐惧,乌克尓河胜利了不过是小功,但如果京城有失,那却是大过,到时首先要承担责任的就是他这个军机处的二辅。   三千营加上保定营,一共有骑兵五千余人,虎大威和王汝成又都是猛将,如果回援,一定能极大的加强京畿一代的防卫。   “不然,京畿形势尚没有明了,蒋阁老和李阁老也没有告急奏疏发来,多尔衮一面和我大军僵持对峙,一面派人袭击墙子岭,明显就是要诱我分兵,我军不可上当。”高斗枢双手拢在袖中,沉思道。   作为善守之臣,又多年在地方,高斗枢的政治敏感度,不如陈奇瑜。   “一旦有警,那就来不及了!”陈奇瑜不理会高斗枢,继续看着隆武帝:“土默特人归附我大明,骑兵已经足够,令三千营和保定骑兵回京,无碍我军实力……”   “但却影响军心!”高斗枢道:“土默特人新附,人心未定,一旦我大明露出惊慌畏惧,说不得他们会摇摆反悔。即便不反悔,也会影响他们的取胜之心。”   说着,向朱慈烺拱手:“陛下,除了墙子岭的守卫,密云总兵陈永福和精武营第四镇徐文朴,一个在三十里,一个在五十里之外,但是得到警讯,他们两人立刻就会驰援,陈永福和徐文朴都是朝廷勇将,麾下也都是精锐,以他们之能,加上镇鲁营,石匣营,建虏兵马想要轻易突破墙子岭,进入京畿,绝不是容易!”   “此外,京营留在京师的人马,足有五万余人,加上京师中的十万义务兵,京师兵马一共有十五万,蒋阁老和李阁老又都是知兵之人,马德仁董琦也都是善战之将,密云,怀柔,顺义,平谷等地的守卫这两年中也得到了极大的加强,除非是建虏有十万大军从墙子岭入塞,否则,以我大明在京畿一代的防备,足以将他们抵御。”   “因此,一动不如一静,此时此刻,我大军专心对付多尔衮,才是上策!”   “料敌从宽,御敌从严。战场胜败,可不是看纸面数字和防守人马就能决定的!”陈奇瑜看向高斗枢,以长官的口吻说道:“建虏来的急,又都是骑兵,万一陈永福和徐文朴一个救援不及,被建虏突破,又或者建虏兵马众多,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让他们兵临京师城下再派兵回援吗?”   ……   “不要说了!”   一直在沉思的隆武帝朱慈烺终于是做了决定,他抬起头,看向帐中众臣:“此时大雪,兵马难行,七百里的路程,纵使现在就回援,抵达京师怕也是十天以后了,即如此,倒不如留在此地,和建虏决战。”   ——朱慈烺认同高斗枢的推断,建虏不可能有十万大军,除非建虏将沈阳和锦州都搬空,而这是不可能的,以军情司的情报综合判断,建虏突袭墙子岭的人马,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人,以大明在京畿地区的防卫,应该可以抵御他们。   蒋德璟,李邦华,堵胤锡,陈永福,徐文朴……对于他们,朱慈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陛下,万一……”陈永福忧虑。   朱慈烺摇头:“卿的意思朕明白,朕已经想明白了,有得必有失,今日关键在乌克尓河,在于对面的蒙古联军主力,只要能击溃他们,即便被建虏攻破一些小地方,也不影响整个大局。”   陈奇瑜不再说,他再一次知道,陛下不同于先帝,对于面子两字,看的极轻,如果是先帝,哪怕是放弃乌克尓河,也要保证京畿的安全,以免被历史耻笑,但陛下却不,陛下更看重实际的利益。   ……   圣谕一出,军机处的争论立刻划上句号,然后全力进入击溃对岸敌人的推演和讨论之中。   “李定国,你随朕来。”   朱慈烺披着大氅带着雪帽,走出大帐。临出帐前,他召李定国跟随。   田守信和于海一左一右,举着油布伞为隆武帝遮挡风雪。宗俊泰金世俊等人于周边护卫。   上到营中的高台,远望对面的建虏蒙古联军大营,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于风雪之中,徐徐扫视。   刚是下午申时,距离天黑还早的很,但风雪之中,对岸的建虏蒙古大营竟然是有点看不清了,只有军旗被吹的飘起。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递给站在身边的李定国。   李定国行礼,眼神微有激动,但动作却是不卑不亢,他双手接过千里镜,举起来,向对面观望。   这中间,朱慈烺静静看着他的侧脸,老实说,在朱慈烺的内心里非常想要知道,李定国这个在明末清初这一段天崩地裂的历史里留下忠名的大英雄,此时此刻,对于未来是否有什么远景?或者说,有多大的企图心?   李定国这样的人,肯定是不甘心在军机处做一辈子的小参谋的,但朱慈烺却不能确定他对功名的追逐心,究竟有多强烈?虽然锦衣卫密探每日都在暗中监测李定国,并日日都有报告,但李定国的生活起居太简单了,又不和他人接触,锦衣卫的密报,很难剥析他的心理。   朱慈烺为什么对李定国的功名心这么在意?原因就是他想要对李定国委以更多的重任。   没有功名心,肯定不会是一个好将军,但如果功名心再重,却也难成为一代名将。   而看着李定国,朱慈烺不由就想到了李湘云。   入宫已经一年了,但李湘云始终不愿意见他,每日在宫中练武射箭,将储秀宫的一处偏院变成了演武场。   唯一欣慰的是,虽然李湘云不愿意见他,但却见了颜皇后。   从唐亮那里了解,李湘云和颜灵素两人相谈甚欢,一点都没有芥蒂,也不知道颜皇后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是将李湘云说的连连微笑,入宫一来的冰冷,在那一刻,一扫而光。其后,颜皇后每日都会召李湘云却坤宁宫,而李湘云每日都是欢欢喜喜,连武艺都不练了。   因为每次谈论,颜皇后都会支开身边所有人,所以朱慈烺也不能知道,她和李湘云究竟都谈了什么……   正想着呢,李定国已经放下了千里镜,双手呈给田守信,然后拱手向朱慈烺做报告状。   “李定国,如果你是多尔衮,面对现在的局面,下一步你会如何战?”朱慈烺看着李定国。   “臣岂敢……”李定国急忙要跪。   “不要多礼,朕只问军事,无关其他。”朱慈烺摆手示意不要跪。   李定国收回下跪的动作,沉思道:“回陛下,如果是臣,臣会咬牙坚持,待我军混乱。”   “如果我军不乱呢?”朱慈烺微笑。   “那臣就会果断下令撤退。”   “你说的待,指的是多长时间?”朱慈烺问。   “十天。”   “为什么是十天?”   “十天之内,如果墙子岭那边有突破,必有消息传来,如果没有,那就意味着建虏的谋划失败了,我军没有随之起舞。建虏兵力不占上风,粮草补给更是困难,天寒地冻之中,继续在河边和我军对峙,没有任何好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军的粮草补充和兵马会越来越占据优势,建虏却是越来越困难,一个不慎,就会大败,因此,撤退保存,以待来日才是上策。”李定国道。   朱慈烺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他:“如果多尔衮退了,不但张家口塞外三部,就是这哈刺慎左翼右翼,喀喇沁左翼右翼蒙古也都会离心,建虏再无统领蒙古各部的声望和实力,回到沈阳的多尔衮也必然是灰头土脸,为政敌所攻讦,辅政王的位置恐怕难保,这些事情,卿可想到了?”   李定国愣了一下,拱手:“陛下英明,臣想的只是军事,至于建虏的权力斗争,臣一时倒没有想到。”   朱慈烺在心中微微点头,心说历史诚不欺我,和历史上一样,李定国于军事有才能,对明廷有忠心,但对政治却是一窍不通,不知政治上的险恶远比军事斗争更是吃人,他在军事上的胜利太多,也不如倒腾政治的孙可望的功劳大。   偏偏孙可望又野心勃勃,有取而代之的心思,最后,孙李两人相助掣肘,将大好局面葬送。   ——如果李定国在政治上能有孙可望一半的才能,早有谋划,也许南明永历朝就不会败亡的那么快。   不过这样倒也好,不用担心李定国在政治上有什么太大的野心……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多尔衮的抉择   明军大营。   风雪中。   隆武帝朱慈烺裹着大氅,站在高台之上,看着李定国,微笑道:“你继续说吧。”   “是。”   李定国拱手,继续道:“但我军也并非没有忧虑,多尔衮现在所依仗的,一是墙子岭的奇兵,二就是这漫天的大雪了,昨日到今日,大雪不断,气氛陡降,我军中已经有不少兄弟被冻伤了手脚,如果这大雪再继续下,气温继续降,我军战力必然下降,建虏蒙古生于辽东塞外极寒之地,对风雪的承受能力,远胜于我大明,如果他们趁着大雪,冒险突袭,又或者是持续对峙,情势或许会有所改变。因此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后勤辎重,但使粮草柴薪能够持续供应,兄弟们不挨冻,不受饿,我军战力能够保证,十几天之后,如果建虏还不退,我军就可以和他们决战了。”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再看向对面的建虏蒙古联军大营,说道:“如此大雪,我军的粮草柴薪困难,建虏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了……”   ……   同一时间。   建虏蒙古联军大营。   风雪飘飘,马粪燃烧取暖的怪异气味之中,多尔衮正站高台之上,举着千里镜,远望对面的明军大营。   大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夜,冻结了乌克尓河,也将双方的军事行动都冻住了,这种恶劣天气下,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无法大规模的行进和发动进攻,各军都窝在帐篷里取暖,柴薪和棉衣变的极为重要,虽然多尔衮早有预料,此次出征,除了粮草,沿途也收集了大量的柴薪,棉衣也有所预备,但漫天的大雪之中,全营上下的疲惫和士气不振,还是让他忧心忡忡。   算时间,鳌拜应该已经到墙子岭了。   明军为何岿然不动,难道不担心京畿的危机吗?   又或者,大雪阻隔,消息还没有传来,甚至是鳌拜行动失败,没有能破关入塞?   多尔衮眉头深锁。   ——如果明军不动,那就意味着明军没有上当,以双方现在的兵力对比和后勤补给的遥远,大清其实是落于下风的,僵持的时间越长,大清的胜机流失的也就越多,因此,尽早决战才是上策,但现在决战,大清却并没有胜利的把握,一个不慎,甚至有可能落的失败的下场。   一旦失败,那就什么也没有了。但如果不战,现在就撤走,任由蒙古草原的人心滑向明国,回到沈阳的自己,必然会遭到铺天盖地的弹劾,不说辅政王,就是睿亲王的爵位,怕也是难保……   所以,他不能轻易放弃,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能撤退。   想到此,多尔衮忍不住咬牙切齿——若不是土默特人背信弃义,倒向明国,他又怎会落入现在的窘境?说不得现在早就获胜了。   土默特,善巴,有朝一日,本王必将你们全部诛灭!   ……   晚间,隆武帝朱慈烺在大帐宴请刚刚被册封为土默特大国公的善巴。   善巴今年五十有余,标准的蒙古汉子,看起来身形极为壮硕,不过在大明皇帝面前,他却是小心翼翼,满脸恭敬,丝毫没有桀骜之色,并不只是因为大明皇帝乃是天下至尊,有长久的威严,更因为年轻的隆武帝英气勃勃,目光深沉,严厉而又不失温和,令人不敢直视。   ——善巴自认是有一些识人能力的,他知道,隆武帝非是常人,加上隆武帝数次击败建虏,关于他的传说在草原上广为传播,善巴知道,建虏迟早要被大明剿灭,现在投向大明,虽然不一定是最好,但却一定是最恰当的那个选择。   更不用说,大明皇帝破天荒的第一次要迎娶他的女儿,草原最美丽的女子娜仁为贵妃。   这是土默特最大的荣耀啊。   对这个女婿,善巴心中是很满意的。   不过让他微微有些惆怅的是,对于他提出的要求,大明并没有完全满足,他想要的鸟铳火枪,都被大明打了回票,重开边贸、赠与粮草甲胄棉衣倒是痛快的答应了,但与之同时的是,他土默特人也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除了回馈的战马之外,土默特勇士还需要接受明廷的调遣……   善巴心有不甘,今日晚宴,除了觐见,他想着当面再向大明皇帝争取一些利益。   他觉得,大明皇帝都是好面子的,只要拍足了马屁,表忠心,说好听话,皇帝一高兴,怎么着都会有一些好处奖励给土默特。   但事情的进展却出乎他的意料,年轻的大明皇帝一直淡淡微笑,静静地听,对于他的马屁和各种赞誉之词,丝毫没有“享受”的样子,表情始终冷静,直到最后,才微笑着,开启金口,对土默特骑兵的英勇表示赞赏,同时四两拨千斤的拒绝了善巴刚才所请。   善巴心中明白,大明皇帝的潜意思就是:大明新朝是有规矩的,土默特所求的各种钱帛和利益,都需要用战功来获取,又或者,即便没有战功,但是土默特对大明忠心,为大明尽力,大明也可以给予。总之一句话,所有的利益和好处,都需要通过实际行动来获取,只靠几句好听话,博的皇帝大笑,就想要取得利益,即便是皇帝陛下愿意给,臣子们也是不会同意的,所以还请“老丈人”见谅。   善巴无奈,这才明白年轻的明国皇帝,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沉和难以对付。   而同时的,善巴的豪气也被激发了出来,最后,他举着酒碗,长身而起,向大明皇帝陛下敬去:“尊敬的陛下,蒙古有句谚语,暴风雪折不断雄鹰的翅膀,雪虽大,但挡不住我土默特的勇士,来日决战,我土默特愿为前锋!”   朱慈烺也站起,笑道:“土默特勇哉,这一杯酒,朕饮了!”   将一大碗的奶酒,一饮而尽。   奶酒劲浓。   这一夜,朱慈烺醉了。   在蒙古草原,在天地皑皑白雪的簇拥之中,朱慈烺梦到了很多,从蒙古草原的白雪,到辽东平原的黑土,甚至远到伊犁边界的沙漠,海参崴的瀚海……   ……   雪,连续下了两天两夜之后,终于是停了,天地之间,乌克尓河的东西,全部为大雪所覆盖,积雪淹没小腿,人畜难行,明军和清军都被困住了,不但是为战局所困,也是为天气所困。   接下来连续几日都是晴天。双方开始试探的发起了一些进攻,但都是零星的小战斗,很显然,双方的统帅都在等待墙子岭的最新消息,如此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这中间,明军俘获了几个蒙古兵,从他们的口中知道,建虏营中的柴薪极为困难,很多人都冻伤,虽然还没有人冻死,但全军上下都已经是心有不满,士气比较低落。   消息送到朱慈烺面前,朱慈烺微微欣慰,眼睛里的信心更足。   ……   又三天后,六百里加急的塘报,终于是送到了隆武帝的大帐中。   急急看完,朱慈烺长长松了一口气。   ——墙子岭胜了,虽然最开始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在边军将士的英勇奋战和陈永福和徐文朴的及时支援之下,顽强的盯着了鳌拜的攻击,鳌拜知道事情不可为,带兵撤退了,从俘虏的蒙古士兵口中得知,鳌拜被射瞎了右眼,虽然没有死,但却也是相当的重伤,就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来说,伤口感染,继而死亡的可能是相当高的。   鳌拜是建虏第一勇士,如果他真的死在了墙子岭,对建虏的军心士气绝对是沉重一击。   鳌拜被杀退,京畿稳定,朱慈烺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对面的多尔衮的身上了。   “传旨,对陈永福,张勇,以及在墙子岭奋战的众多将士予以嘉奖,战死者重恤!”   朱慈烺道。   “遵旨!”   ……   而此时此刻,在多尔衮的大帐里,却是一片的愁云惨雾。   鳌拜率军虽然突破了墙子岭,但在明军的顽强阻击和后续援兵及时赶到的情况下,最后不得不率兵撤退,鳌拜本人更是被射瞎了右眼,身负重伤,这意味着大清偷袭密云长城、扰乱明国军心,继而一鼓取胜的机会已经彻底丧失。   “无能!”   看完军报,多尔衮气的摔了桌子。   帐中没有其他人,只有苏克萨哈和正白旗护军统领喀克都礼两人,面对盛怒的多尔衮,两人都是大气不敢喘,低头不说话。   多尔衮咬着牙,负手踱步,在帐中来回的走。   ——鳌拜的失利,意味着他的战术已经是失败了,虽然弟弟多铎成功的伏击了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将大清一直视为劲敌的关宁铁骑杀的落花流水,解决了后顾之忧,关宁铁骑大半死伤,逃走的不足百余人,即便吴三桂下落不明,好像是逃走了,但对大清来说,这依然是一场值得庆祝的大胜利。   如果墙子岭再胜,鳌拜成功入塞,令隆武不得不回援,多尔衮带兵追杀,剿灭张家口塞外三部,那就是一场辉煌的大胜利了。   可惜啊,鳌拜不争气,没有能破关,而随着墙子岭的失败,多铎的胜利好像变的黯然起来。   怎么办?   失去了墙子岭的牵制,继续和明军对峙,大清的胜算怕是寥寥无几,即便多铎率领一万精骑后续赶来,也无太大的胜算,在粮草补给越发困难的情况下,撤退好像已经是不得不的选择,但如果现在就撤退,那政治清算的巨大风潮,却又是多尔衮所不能承受的……   “去请洪学士!”多尔衮猛地站住了脚步。   情况危急,是战是退,多尔衮自己拿不住注意,这时他只能请教洪承畴了。   ……   这两天,洪承畴一直在失眠,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气血虚,睡不着,而是因为那漫天的大雪和森冷的气息,令他想到了被围松山的那一段绝望时光。和松山的绝望和心惊肉跳不同,此时的建虏蒙古军中,倒还没有绝望,但连日以来,蒙古人畏惧严寒,对柴薪供应的不满和士气的低落,却是清楚可见的。   这一切都令洪承畴想到了松山,   或者说,松山是他永远也抹不去的噩梦,他时时都不能忘记。   得了辅政王召见的命令,洪承畴整理衣冠,披了大氅,急急来见。   多尔衮不隐瞒,直接将鳌拜兵败的塘报,递给洪承畴。   洪承畴看完之后,急忙下跪请罪——偷袭密云长城是他的建议,以鳌拜为主将,也是他的提议,现在墙子岭失败,论起来,他也是要负一部分的责任的。   “先生快起。”   多尔衮亲自搀扶,双手托着洪承畴手臂,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目光望着洪承畴的眼,非常诚意的说:“墙子岭之败,不是先生谋划无能,而是鳌拜执行不力,这等无用的奴才,本王不会放过,等回到盛京再和他算账。而大雪之后,决战在即,我军如何破敌,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见多尔衮诚意如此,洪承畴十分“感动”,他假装红了眼眶,说道:“王爷如此看重臣,臣无有报答,只有肝脑涂地,以报王爷的知遇之恩!”   多尔衮也假惺惺的点头,随即牵着洪承畴的手坐下,两人近距离的密议。   “王爷,明军加上张家口塞外三部,连同土默特人,一共有七万余人,就兵力来说,我军现阶段其实是处于劣势的,即便豫亲王率一万后军赶到,我军也并不能占据上风。这几日间,臣时时到前方观察,发现明军营中烟火不断,进出的士兵都是棉衣棉甲齐整,由此可知,不论是军中的柴薪还是御寒的衣物,明人都准备充足,严寒大雪对他们战力的削弱,并不明显。”   “也就是说,在兵力之外,明人在军需后勤,也是占据上风的。”   “而我军的优势则是胜在骑兵,在这茫茫的被白雪覆盖的草原,明军的两万多步兵,除了坚守营寨,再没有其他用处,土默特人新附,明人对他们仍然存有疑虑,未必敢真心使用他们,明军能放心使用的骑兵,只有张家口塞外三部和他们自己的三千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军骑兵数量是胜过明军的。”   “因此,臣不担心明军和我决战,相反,臣担心的是,明军不与我战,而是坚守营寨,利用后勤补给的优势和我军打僵持战,那一来,我军怕就是要糟。”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圈套   听到此,多尔衮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沉重——洪承畴所说,正是他最担心的是,老实说,战场上面对面的厮杀,他多尔衮还真没有怕过什么人,即便明军数量超过他,他也有信心取得战争的胜利,但这两年以来,在明国的严厉封锁之下,大清境内物价高涨,各种生活必需品都出现了短缺,民生困苦,虽然在主子奴才的高压统治之下,没有人敢反抗,但危机已经是显现了出来。   身为大清的辅政王,多尔衮不得不为平息物价,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和示范,即便如此,也不能解决问题。   而为了这一次的征讨,大清几乎是掏空了所有的府库,如果不能胜利,不但会丢失蒙古草原各部,大清财政也会陷入更大的危机。   对大清来说,速战速决才是此战胜利的最佳方式。   在多尔衮原本的计划里,有土默特人的帮助,前后夹击,明人想不决战也不行,但谁想事与愿违,土默特人忽然倒向了明国,令他的战略计划落空,现在墙子岭又失败,虽然击败了吴三桂,解除了粮道的危机,但粮草从锦州转运,千里迢迢,所耗巨大,如果明军真的据守不出,那大清绝对是耗不起的。   “看明军的架势,确有坚守不出,待我自败的意图。先生以为,该如何破?”沉默了一下,多尔衮问。   洪承畴低下头,捻着胡须,沉默不语。   “先生但说无妨。本王绝不会怪罪。”多尔衮看出了洪承畴的犹豫。   洪承畴这才叹息一声:“那臣就斗胆了。王爷,在土默特人倒戈的情况下,此战我大清已经丧失了先机,隆武善于用兵,性格冷静,陈奇瑜高斗枢等人也都有军事长材,明军粮草充足,士气高涨,我军想要战胜之,并不是容易的事。而我军补给线遥远漫长,所耗巨大,长期僵持下去,于我十分不利,臣以为,为长远计,我军需做其他打算了。”   “什么其他打算?是撤兵吗?”多尔衮面无表情,目光却忽然严厉。   洪承畴一惊,急忙起身跪倒,一脸惶恐的说道:“臣知道,还未交战,胜负未知,就想着撤军,不是王爷的用兵之道,但臣思来想去,依然认为这是最稳妥之策。土默特人背信,乌克尓河已经不是一个合适的战场,局势不利,继续缠斗下去,对我大清没有好处。反倒有可能是中了隆武的算计,被他长期消耗,那一来,我大清就得不偿失了……”   不等他说完,多尔衮就霍的站了起来,在帐中来回的走。   ——从多尔衮烦躁的表情就知道,对峙的恶果,他并非不知道,也知道洪承畴所说,乃是老成谋国之言,但他却不能轻易撤兵,不说蒙古的离去,朝堂上的攻讦,只说他高傲的性子,就不能轻易接受失败。   洪承畴继续跪伏在地,目光恭谨的追随着多尔衮。   终于,多尔衮站住脚步,长叹一声,再一次用双手将跪在地上的洪承畴托了起来,肃然道:“先生的良苦用心,本王明白,但现在还不到撤兵的时候。”   洪承畴依然“进谏”:“王爷,君子顺势而为,眼下局面不利于我军,强撑下去,说不得会越陷越深啊,不如立刻决断。”   ——作为老狐狸,洪承畴清楚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如果他唯唯诺诺,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那就一定会被多尔衮看轻,相反,他越是坚持己见,多尔衮就会愈发敬重他,当然了,一个关键原因是,他现在所说的,其实都是多尔衮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多尔衮何尝不知道形势不利?并隐隐嗅觉到了失败的气息,但身为大清的辅政王,他不能轻言撤退。   多尔衮还是摇头。   “王爷是担心盛京?”洪承畴站直了。   多尔衮又摇头,牵着洪承畴的手,重新坐下,声音坚定的说道:“不,盛京本王还能镇的住,本王担心的是这蒙古草原,这一次本王兴师动众,率领大军前来,如果不能扫平张家口塞外三部,我大清的颜面和威望将荡然无存,蒙古人是遵循实力的,一旦他们看到,我大清没有了节制他们的能力,他他们还会向着我大清吗?一旦他们全部倒向明国,藩篱尽开,我大清就危险了。所以,哪怕是不能取胜,我大清也必须战一场,只有取得一场大胜,才能震慑住蒙古各部,保存大清的颜面,本王也才能撤退啊!”   洪承畴眼神复杂。   ——不到最后时刻,谁都不愿意放弃。   当初他在松山,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王爷不愿意退,那就只能想办法诱骗隆武出战了。”洪承畴道。   “先生可有办法?”多尔衮精神一振。   “古往今来,逼敌人决战,不外乎激将和断绝粮道这两种办法,但隆武年轻英才,这两种老办法怕是骗不过他的,还有一种办法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如果能成,是我大清之幸,如果不能成,还请王爷莫要迟疑,立刻撤兵!”   “什么办法?先生快说!”多尔衮急问。   “以退为进,反客为主,诱明军追击,然后和豫亲王的一万后军合力包围,将追击的明军歼灭于草原白雪之中!”洪承畴声音清楚,浑浊的老眼忽然放出光芒。   ……   清晨,隆武帝朱慈烺按时醒来,洗漱完毕,用完早餐之后,就站在沙盘前,听取陈奇瑜张国维等人的军情简报。   乌克尓河边的僵持,已经将近十天了,随着天气的好转,双方战事再起,这两天间,彼此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土默特的善巴,连同虎大威周遇吉等人更是连续请战,请求和建虏决战,但都被朱慈烺驳回了。   对于土默特的善巴,陈奇瑜等军机重臣,反复向他强调,大明土默特联军一体,需得遵从同样的指挥,没有命令,土默特绝不可妄动。如此,方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大明胜在粮草和后勤,在这冰天雪地的蒙古草原上,建虏的粮草运输和补给,比大明更加困难,因此,最急于决战的应该是多尔衮,而不是大明,大明完全可以心平气和的,用粮草补给慢慢地耗死多尔衮,这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建虏远道而来,粮草困难,棉衣不足,柴薪更是不继,这一点,从俘虏的蒙古兵口中已经得到证实,而我军粮草充足,不惧对峙,宜养精蓄锐,待到建虏疲惫,再行出击,定可事半功倍,一举破之!”陈奇瑜总结军机处的计划。   众人都点头。   杨尔铭更开起了玩笑:“如果多尔衮愿意,我们在这里陪他过年,甚至是陪他过明年中秋也可以,就是不知道他的小嫂子会不会想他?”   周遇吉虎大威等武将听了都是大笑。   就在此时,脚步声急促,轮值的李国英快步走了进来,向朱慈烺抱拳:“陛下,建虏动了,他们拔营而起,好像是要逃跑!”   “哦?”   朱慈烺一惊,急忙跳起来,大步往外走,军机三臣连同张国维和帐中的武将,也都跟随他走出大帐,急急往高台而去。   ——果然,极目远望,发现对面的建虏蒙古大营军旗飘扬,一片混乱,各种颜色不一的厚毡帐篷已经在视线里消失了很多,骑马的蒙古兵正一队队的往东而去,而在乌克尓河的河岸依旧上下游,有大批的蒙古骑兵正在警戒,显然,那是预防明军追击的后队。   见建虏蒙古联军撤退,众臣都有喜色,尤其是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三个国公,建虏退走,他们面对的战争压力立刻就减少,等于他们这一次就是胜利了。   “多尔衮倒也明智,知道没有取胜的机会,就惶惶逃走了!”   刘永祚笑。   其他众臣也都是欣慰大笑。   的确,就现在的情势来说,建虏已经失去了取胜的机会,粮草又困难,忽然撤退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正在扩大战果的好机会,请下令追击吧。”虎大威摩拳擦掌,第一个请战。   朱慈烺不说话,只是举着千里镜,仔细观望正在撤退中的建虏蒙古联军——在土默特归于大明的情况下,建虏确实已经是失去了胜机,墙子岭又失败,现在撤退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朱慈烺总觉得多尔衮不是一个轻易会放弃的人,即便没有土默特,即便没有墙子岭,以多尔衮高傲的脾气,真的会如此轻松的就撤走,并吞下战败的苦果吗?   会不会有诈呢?   “多尔衮善于用兵,即便撤退,也定会留下足够的断后之兵。我军不可不防。”另一个勇将,宣府总兵周遇吉倒还能保持清醒。   朱慈烺欣慰的看了周遇吉一眼,然后看向陈奇瑜:“军机处的意思呢?”   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连同杨尔铭等人正在小声商议,听到陛下问,立刻拱手回答:“回陛下,参谋处以为,情况不明,先派小股骑兵追击为宜。”   朱慈烺点头:“那就传令吧。令土默特大国公善巴派五千骑兵追击,抓寻俘虏。告诉善巴,就说多尔衮狡诈,其忽然撤退,说不定有诈,令他一定要小心。因此,朕说五千就五千,绝不可多派!”   只靠观望是不能确定敌人的虚实的,只有实打实的行动才可以,于是,朱慈烺还是命令追击。   善巴既然请为前锋,又是蒙古人,熟悉蒙古战术,令他派人追击最为合适。   ……   “呼哬~~”   得了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土默特大国公善巴,立刻就派兵追击,虽然他心里不情愿,但还是遵从了大明皇帝的命令,没有全军追击,而是派了五千人,兵分三路,向撤退的建虏蒙古联军追去。   很快,土默特的五千前锋骑兵就和断后的哈刺慎蒙古右翼交上了手。   哈刺慎右翼根本不是对手,稍一交战,就大败而逃。   前锋土默特人抓获了不少的俘虏。   而从俘虏的口中,他们得到了大量的情报。   ……   “陛下,综合俘虏的口供,建虏军中粮草已经不多,柴薪更是困难,士气低落,不得已,多尔衮带着正白旗、汉军旗、科尔沁蒙古和察哈尔蒙古急急撤走,却令哈刺慎蒙古和喀喇沁蒙古断后,这两部三旗对多尔衮的安排,十分的不满,加上这些天气温极冷,这两部三旗损失了很多的牛羊,冻伤者不计其数,因此军心浮动,无人愿战,和土默特人稍一交战,立刻就溃败逃走,更有人直接就下马投降,到现在,土默特前锋追出十五里,已经杀敌数千人了!”   听到这个军报,从隆武帝以下,所有人都是面露喜色——看起来多尔衮真是跑了,连自己的蒙古俺达(兄弟)都是不顾了。   ……   “报!”   很快,又有军报传回。   “陛下,多尔衮仓皇逃走,一路扔下军中的粮草和柴薪,除了科尔沁蒙古和察哈尔蒙古之外,其他巴林蒙古、喜峰口土默特等部都已经各自而逃了!”   听了这个军报,众人更是惊喜。   ——多尔衮,这是众叛亲离了啊。   “多尔衮虽然拼命逃跑,但因为大雪阻路,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照善巴的估算,以现在的行军速度,多尔衮拼死了,一日也只能逃五十里。”   建虏退走,土默特人追击,整个战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高潮时刻,大明君臣围在沙盘之前,急切的讨论。陈奇瑜综合送来的各种情报,总结发言,这期间,不论陈奇瑜,还是沙盘前的诸位参谋,所有人都是一脸喜色。   ——综合各方面的情况,蒙古人心涣散,多尔衮带着建虏主力的逃跑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情,此战大明已经胜利,接下来就是如何追击和扩大战果的问题了。因此一些原本慎重,小心谨慎的心思,这时也都被放了下来。   “多尔衮所带的建虏主力不过万余人,现在被风雪所困,行进缓慢,如果我军能快速追击,说不得能将多尔衮的主力全部歼灭!”   刘永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用专用的教鞭指着沙盘上的蒙古草原,声音忍不住有点颤抖。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识破   多尔衮抛弃了哈刺慎喀喇沁等蒙古,而同时的,这些蒙古也抛弃了多尔衮,他们丢掉了多尔衮交给他们的断后重任,只顾自己逃跑,如此一来,多尔衮率领的建虏主力,连同汉军旗和科尔沁察哈尔蒙古,就都将屁股暴露在了明军的兵锋之下,但是明军奋起追击,连同三万名土默特蒙古骑兵,将多尔衮的主力包围并且击溃,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不止是刘永祚,所有人都心动了。   ——如果能成功,那将是继崇祯十五年,在墙子岭包围逼降阿巴泰的两万大军之后的大明的又一次大胜利,而且和上一次相比,这一次的胜利会更加辉煌,影响也会更加巨大,多尔衮,老奴努尔哈赤的儿子,现在建虏小皇帝福临的叔叔,建虏的辅政王,实际掌权的一号人物被大明击败,那可不是一个不被重用的阿巴泰所能比拟的。   “陛下,机不可失,追击吧。”虎大威再请。   巨大的诱惑面前,朱慈烺依然冷静,他看向陈奇瑜。   “臣以为,或可令土默特人追击!”陈奇瑜道。   ——善巴一直在请战,既然如此,那顺水推舟,令他出击就好了,胜利了,是大明的利益,失败了,是土默特的损失,大明并不会有太大的伤害。   在不能完全确定的情况下,令土默特人出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朱慈烺皱着眉头,沉思着还是没有吱声。   陈奇瑜的意思他明白,但他更明白的是,即便土默特人新附,非我亲族,但也不能令他们白白去牺牲,另外,如果这是一个圈套,土默特人扑上去,不但会折损兵马,而且会影响双方的士气和敌我的兵力对比,如果土默特人败了,没有了这一支骑兵部队的帮忙,大明实力就会处于下风,未来的战局,或许又会改变……   “你们以为呢?”   朱慈烺看向其他重臣,   众人都是点头,和陈奇瑜的心思一样,对于建虏的撤退,他们心中还是有一点点疑虑的,但击溃多尔衮、歼灭其主力的诱惑太大了,众人都抱持着胜利了是大明的利益,即便有什么差池,也是土默特人受损的心思。甚至是有一种驱虎吞狼、两败俱伤、坐收渔利的想法。此种情况下,对于派遣土默特人出击,自然都是同意的。   “陛下,臣有疑议!”   一片的默许和赞同之中,一人却在人群的后方大声喊。   帐中顿时静寂。   朱慈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人群的后方,大帐的门口处,一个穿着青色衣衫戴着黑纱帽的年轻参谋正急匆匆地走进大帐,随即分开前面的诸位同僚,迈步向前而来。   正是李定国。   ——军机处有一个特殊的规定,平常研究和策划的时候,众多的参军参政到参议,被分成不同的小组,各自完成军机处交代的不同的任务或者对同一场战事,各自进行推演和做出判断,但等到最后做结论,或者是要选定方案之时,各个参军参政参议,却是都可以出席的。   也因此,李定国虽然位阶低微,却也可以时时出现在隆武帝的面前。   这当然是隆武帝的特意规定,一来,他是想要时时听到李定国的见解,二来也是怕错过在参谋之中,还有像李定国这样的人才。   见是李定国,帐中就更是静寂了,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对李定国的身份还有疑虑,但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陛下的渊源,也因此,李定国在军机处虽然不受人待见,但却也没有人敢给他小鞋穿。   今日大帐之中,三位军机大臣连同宣大总督张国维,都默许同意命令土默特追击,   李定国却忽然跳出,怎么的,他是要反对吗?   众目睽睽之中,李定国来到前方,向隆武帝躬身行礼。   朱慈烺平静的看着他,问道:“李定国。你说什么?”   “臣有异议。”李定国回。   朱慈烺故意皱眉:“有何异议?”   “臣以为,多尔衮忽然退兵,其中必定有诈,不当追!”李定国稍微提高了一点声调。   朱慈烺脸色一沉:“可朕记得,上一次朕和你谈论,你当时说,如果多尔衮够明智,十日之后就应该撤退,现在算时间,岂不正是十日?”   “回陛下,臣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现在也依然这么认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臣才认定,多尔衮的撤退有诈!”李定国脸色平静,不卑不亢的继续回答。   “说理由!”   “既然十日撤退,那就说明,多尔衮的脑子是清楚的,既然脑子清楚,就一定会慎重安排撤退事宜,徐徐撤兵才是上策,岂会这么混乱?其次,蒙古俘虏说,因为天降大雪,运粮车队被困,建虏蒙古营中粮草不济,柴薪短缺,不得已,多尔衮才临时决定撤兵,从而显出混乱,然粮草之事为军中最高机密,不要说蒙古人,就是多尔衮身边的亲信,能知道实情的,怕也是极少数吧?普通蒙古兵又岂能知道的这么详细?”   “最后,臣刚才亲出大营,过了乌克尓河,到对岸建虏蒙古原先扎营的地方查看,发现其营寨齐整,骑兵马蹄踩出的印记,也是一行行,一排排,如娟娟河水汇向大江,最终往东面而去,也就是说,即便是在撤退的前一刻,整个建虏蒙古大营都是井然有序的,既然如此,眼前的混乱就更是难以解释了。”   “综上所述,臣以为疑点重重,我军不宜擅追。”   最后,李定国躬身行礼。   帐中静寂,无人说话。   李定国所说,等于是打了所有人的脸,虽然在这之前,很多人对于是否要追击建虏也是要保留的,只是因为追击的乃是土默特,非是大明官兵,因此众人也就乐于顺水推舟,   陈奇瑜的脸面有点挂不住,老脸微红,声音不悦的说道:“李参议只是猜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果多尔衮真的混乱,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再者,土默特三万蒙古勇士,即便多尔衮有什么图谋,也足以应对。”   李定国拱手,向着陈奇瑜:“蒙古人不善恶战,一旦和我大明精锐脱离,单独面对建虏精骑,怕是会重蹈崇祯三年,被黄太吉轻松击败的覆辙,此应该就是多尔衮的阴险计划,等到击败了土默特,振作士气,他一定会掉头攻来,到那时,他不但重新取得了兵力的上风,而且多了战利缴获,情势怕就会重新一变。”   说完,再向朱慈烺行礼:“请陛下三思。”   朱慈烺面色不变,但眼神却露出欣赏,紧急关头,李定国不止在帐中谋划,而且还亲到前方第一线,实地勘察,知行合一,这正是一个合格参谋,和未来名将的应有作风啊。   “如果不追,就任由建虏逃走吗?”朱慈烺问。   李定国正要回答。   忽然脚步声急促,金世俊奔了进来,叫道:“陛下,土默特大国公已经率领全部的土默特骑兵,兵分三路,追上去了!”   “啊?”   帐中群臣都惊。   朱慈烺脸色一变,他知道蒙古人终究是蒙古人,不太能服从命令,眼见有胜利可得,在等待命令不得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的追上去了。   “立刻传令,叫善巴给朕转回来!”   惊急之下,朱慈烺的声调也忍不住提高了很多,声音里带出怒气。   金世俊抱拳领命,急急而去。   众臣脸色都是凝重。   朱慈烺负手踱了两步,还是觉得不心安,转对虎大威:“善巴性急如火,此时怕是已经追了很远了,虎大威,你带三千营前去接应。告诉他,无论如何,也得立刻给朕转回来!”   虎大威抱拳领命,转身要走。   “陛下!”   李定国忽然拱手,目光望着朱慈烺:“臣自从归顺朝廷以来,寸功未立,却忝居军机处参议,甚是惭愧,今日之战,臣请命跟随。”   朱慈烺深深望他,点头:“去吧。”   李定国抱拳一礼,跟随虎大威急急而去。   很快的,马蹄滚滚,甲胄连云,四千三千营出了明军大营,往东面急急而去。   ……   三十里之外,多尔衮和洪承畴正并马而立,冬日草原呼啸的北风里,两人都披着大氅,戴着暖帽,脸色都是凝重。多尔衮一身白甲,目光远望前方:“先生说,隆武会上当吗?”   “五成对五成吧。”   “何以?”   “以隆武的精明和小心,对我军的撤退肯定是会有所怀疑的,但击败我军的诱惑太大了,即便隆武能忍住,他下面的臣子也是忍不住的,所以明军主力或许不会来,但土默特的三万蒙古骑兵是一定会来的。但是击败土默特,生擒善巴。我军就可以重新取得战略主动,那一来,即便最后不得不撤退,也能对皇上和太后有所交代了。”洪承畴道。   多尔衮的眼神却依然沉重,嘴唇紧紧抿着,目光里似乎有屈辱,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但没有办法,面对隆武,面对明国渐渐复苏的国力和军力,他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报~~”   马蹄滚滚,新雪踏起,一匹探骑急急而来,到了多尔衮面前,翻身下马,单膝报道:“主子,明军主力没有动,但土默特人的数万骑兵,却是追上来了!”   洪承畴大喜。   多尔衮眼中却有些失望,他最想要的是明军的主力和隆武本人,而不是善巴这个背信弃义的蒙古走狗,不过来总比没来好,他也紧握手中的马鞭,喝道:“好,告诉各部,按计划行事!”   “嗻!”   探骑急急而去。   而多尔衮洪承畴连同护卫他们的数百精锐白甲兵也迅速离开。   ……   “驾!驾!”   马蹄滚滚,三千营一共四千名骑兵分成前后两队,前队五百人由虎大威的左右臂膀李德财率领,虎大威率领骑兵主力连同李定国,在后方连续疾驰,   十日前的那一场大雪依然覆盖着整个蒙古草原,战马奔驰并不容易,所幸有前面兵马留下的马蹄和车轮,沿着他们开出的道路,一路向前追击即可。   李定国脸色凝重,此时的他已经是全身甲胄,马鞍上有劲弩弓箭,腰间有三千营配发的遂发短铳和精良腰刀,手中有手套,奔驰之中,甲胄甲片的抖动和撞击之声,清脆可闻。时不时的,李定国会习惯性的摸一下挂在左鞍边的那杆短枪。   这是李定国最趁手的武器,虽不长,但精铁打造,很是沉重,用起来颇为顺手。   “驾!”   李定国和三千营主将虎大威虽然是并马奔驰,但此时却谁也不和谁说话——虎大威出身军伍,最初慧眼识珠,发现他才能的人正是原湖广总督,曾经担任山西巡抚的吴甡,若没有吴甡的提携,虎大威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官职和威望,因此,虎大威将吴甡视作恩公,但偏偏吴甡在汉阳被李定国偷袭,为免受辱,横剑自杀——虽然李定国事后对吴甡倍加尊崇,事前也有尊敬安抚,但却并不能改变,大明总督吴甡是死于他手的事实,因此,虎大威对李定国一直是恨的咬牙切齿,即便知晓李定国和陛下的“特殊姻缘”,未来有可能是国舅,虎大威对李定国也没有过好脸色。   今日李定国请战,却偏偏要跟随他,老实说,虎大威真是不愿意,但陛下命令,他又不敢不从,因此他和李定国并驰,但他却看都不看李定国,仿佛身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报~~”   正奔驰间,前方探骑忽然返回,马上小旗长来到虎大威面前,一脸惊慌,气喘吁吁地急报道:“总镇,事情不好了,土默特的三路兵马,在前方十里之外遭到了建虏蒙古人的伏击,建虏蒙古人众多,杀声震天,不知道有多少兵马,土默特的三路人马好像都已经被困住了,李参戎在前方三里之处警戒,急问总镇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听到此报,虎大威脸色微微一变,骂道:“狗日的多尔衮,果然是一个圈套!”随即瞪眼:“善巴大国公在哪?你可探明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运筹   “就在中路。”探骑气喘吁吁回答。   虎大威点头,然后对中军官:“急报陛下,就说土默特被围,战事危急,我三千营先前突前,请陛下即刻派兵支援我们。”   “是!”   中军官领命。   “走!”虎大威一甩马缰,继续向前奔驰。   所有人都跟上,脸色都是凝重,建虏蒙古大军在十里之外,土默特人被包围陷入苦战,意味着建虏蒙古侦骑,甚至是他们的主力部队随时都可能在周边出现,此地虽然还没有战斗,但却已经是进入战场了。   三里之地,几个奔驰就到。   参将李德财率领五百骑兵,正聚在一处小坡之上,焦急等待,而在他们周边的雪地草原里,零零散散地倒毙了十几具刚刚死去的战马和蒙古兵,很明显,作为前锋的李德财已经和多尔衮设置在包围圈之外的堵截骑兵交上了手。   见虎大威率领三千营主力赶到,李德财松一口气,急急来迎。   “李德财,娘的,建虏蒙古到底有多少人?土默特是怎么被围的?此时战况如何?周边可有敌军?你探明白了没有?”虎大威急问。   不同于虎大威的粗莽,李德财却是一个精瘦,看起来颇为精明的健壮汉子,对虎大威的发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拎来了一个受伤的蒙古俘虏,踢一脚,喝道:“说!”   那蒙古兵跪在地上,呜哩呜喇的说。   虎大威懂蒙古语,因此听的明白,咬着牙,目光里快要喷出火来,等蒙古俘虏说完,他转对身边的左右,目光却故意闪过李定国,咬牙说道:“娘的,多尔衮够狠,巴林蒙古,喜峰口土默特都杀回来了,他们在周边十几里之内,布下了两道拦截,一是防止土默特突围,第二就是拦阻我们的救援,你们说,怎么办?”   一个年轻将领立刻抱拳:“总镇,善巴是陛下刚刚任命的土默特大国公,陛下又有明令,咱们非是救他不可,建虏蒙虏虽然设下了包围圈,但土默特三路人马,毕竟是有三万人,多尔衮想要一口将他们吞下,怕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加上巴林蒙古、喜峰口土默特匆匆回防,来不及喘息,卑职以为,不宜拖延,我军应急速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巴林蒙古,接应善巴国公突出重围!”   却是虎大威身边的年轻骑兵参谋李戡。隆武帝为太子,在京营抚军之后,就逐步在京营各级作战单位中建立参谋制度,到现在,京营参谋已经渐趋完善,像三千营这样的大明主力精锐,主将虎大威身边的参谋,从骑兵参谋到骑兵参议,一共有六七人之多,大部分都是从京师勋贵子弟和有志投笔从戎的读书人中挑选,在京师讲武堂的参谋班学习一年,由各级老将官或者是陈奇瑜高斗枢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巡抚做老师,同时还要学些数学、测算,练习骑射、鸟铳,最后成绩合格者,才有资格成为军中的参谋。   而李戡就是第一批从京师讲武堂参谋班毕业合格的骑兵参谋。   李戡正年轻,血气方刚,听到土默特人被围,首先想到的就是救援。   李德财较为稳重,他有不同意见,抱拳说道:“总镇,建虏兵马最少也有五六万,我军只有四千人,差距巨大,不如等后续的援兵到来之后,再行突击。”   虎大威想了一下,摇头:“兵贵神速,等后军来到,土默特人不是被歼灭,就是投降了,那是想救也救不了了,所以不能等。李德财,再给你五百人,你们一千人在前,其他兄弟跟随俺,咱们左右夹击,先破了巴林蒙古人的这道拦阻再说!”   “是!”李德财抱拳领命。   但就在他调头转身之时,一人忽然挡在了虎大威的面前,抱拳说道:“总镇,卑职有话说。”   李德财回头,发现是一张年轻的,眼神坚定的脸。   他认识的,知道是军机处最低调、但同时也是最惹人注目的一个年轻参议,名字叫李定国。   “有什么快说!”虎大威沉下脸。   “总镇铁胆忠心,不惧强敌,真乃我大明虎将,卑职甚为佩服。”   李定国一脸敬意,先抱拳在马上向虎大威深深行礼。   众人肃然。   所有人都清楚感觉到了李定国发自肺腑的感佩和敬意——这不是客套话,对于虎大威,李定国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和敬重。   一个虎大威,一个猛如虎,是曹文诏、贺九州之后,大明官军冲击最猛,也最令流贼头疼的两员猛将,至于贺人龙左良玉之流,都是看人下菜碟,有一阵没一阵的,有利益了,冲击之猛不亚于曹文昭,没利益了,比缩头乌龟还窝囊,相比之下,虎大威猛如虎虽然不如曹文诏、贺九州,但却能始终如一,任劳任怨的接受各位督师和巡抚的调遣。   和流贼作战如此,和建虏作战就更是如此了。   李定国过去或许不知道,但现在却清楚的知晓,尤其是今日,不过四千兵,面对可能超过六七万的建虏蒙古联军,虎大威毫无惧色,分派了任务,直接就要冲阵,丝毫没有瞻前顾后,畏惧生死之色,这样的勇将,让人如何不敬佩?   但佩服归佩服,李定国对虎大威的战术却并不赞同。   随即,李定国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但卑职以为,我军不宜直接向中路冲锋!”   虎大威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了下来,怒道:“为什么不宜?”   李定国从容冷静:“土默特三路大军,分别被围,善巴大国公身在中路主力,总镇欲图带领我等击破巴林蒙古,中路突破,接应善巴突出重围,原本是兵家常用,但今日情势却是有点不同。”   虎大威急的嗓子冒火:“有话直接讲,俺没有时间和你磨蹭!”   “卑职以为,多尔衮既然布下埋伏,就一定已经预防到我军会救援中路,因此,建虏蒙古的精锐重兵一定也是屯于中路的,且已经布好了阵势,说不定还设置了陷阱,我军只有四千人,如果一味的硬打硬冲,非但救不出善巴大国公,反而有可能将自己陷入险境!”李定国道。   听到此,虎大威脑子一清——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悍将,直冲的危险,虎大威并非没有想到,但此时此刻,他却想不出其他办法,如果不冲杀救援,难道还要违抗圣令,见死不救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虎大威声音依然严厉,但眼神却已经不那么凶悍了,虽然读书不多,也没有什么太深的谋虑,但虎大威并不是傻子,即便他再是讨厌李定国,但却也知道李定国有相当的谋略,刚才在陛下的中军大帐,清楚指出建虏乃是诈退,若不是土默特善巴没有听从命令,擅自追击,说不得就不会有现在的危机了。   另外,虎大威隐隐也能察觉到,陛下只所以同意李定国跟随自己,怕是也是有令李定国为之参谋的意思,因此,不管他对李定国多讨厌,但对李定国所说,他还是很想听一听的。   “避实就虚!善巴身在中路,多尔衮的注意力必然也集中在中路,对于左右两路被围的土默特,他的关注度没有那么高,用来包围伏击的兵力也不会有那么多,尤其是当知道我三千营前来救援之后,他一定会调动兵马,保护中路,如此,左右两路一定会有漏洞留出来……”李定国道。   听到此,骑兵参谋李戡眼睛忽然一亮,忍不住说道:“不错!”   虎大威也是心有所动,但表情却是瞪眼冷笑:“那又如何?咱们要救的是善巴大国公,不是其他人!”   “多尔衮极会用兵,我军直接救援善巴大国公,胜算极低,与其往多尔衮设置的铜墙铁壁上撞,倒不如迂回侧击,先解决薄弱的边路,如果能和边路的土默特骑兵汇合,一起再往中路杀,我军胜算最少可以多三成以上!”李定国道。   虎大威咬一下牙,说道:“救兵如救火!陛下的旨意是救善巴大国公,先去救边路,所需时间难以确定,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中路出了意外,被建虏击溃,咱们岂不是白忙乎?”   “善巴也不是泥捏的,建虏想要将他一口吞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他连这一点的时间都支撑不住,那救不救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以陛下的明睿,不用我们说,他也会想到这一点。”李定国道。   虎大威不说话了,只是瞪着眼睛想。   李戡已经在连连点头,然后向虎大威抱拳:“总镇,李参议所说,卑职以为可行!”   虎大威朝他瞪眼:“左路还是右路,还没有说清楚,你怎么就赞同了?”   李定国抱拳,声音坚定:“卑职以为,应该选左路!”   “为什么是左路?”虎大威的目光终于是看向了李定国。   “左路善巴的弟弟克苏隆在领兵,虽然就战力和精锐程度来说,克苏隆所率人马不如右路的雅克图,雅克图是土默特第一勇士,以善战勇猛而著称,克苏隆却一直都默默无闻,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但参谋司对他们两人有过分析,认为克苏隆为人低调,看似平凡,但其实颇有能力,且克苏隆是土默特中的开明派,立主和我大明和好,面对今日局面,他一定会死战,相反,雅克图虽然勇猛,但其素来厌恶汉人,和建虏关系暧昧,面对今日局面,他未必会死战……”李定国分析。   听到此,连虎大威都忍不住微微点头了。   “因此,我军应该突击左路!”   李定国做出结论,然后又补充:“此外,为了掩饰行动,吸引建虏注意力,此地还需要留下一支疑兵,大张旗鼓,令建虏以为,我军要突击中路,救援善巴,如此才能为我军突击左路,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说完,李定国再一次向虎大威抱拳行礼。   这一下,虎大威看向李定国的眼神,终于没有刚才那么的敌视了,咬咬牙,目光看李德财。   李德财抱拳:“总镇,李参议的建议极好,末将以为,可行!”   虎大威再看向李定国,重重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然后说道:“好,就照李参议的计划!李德财,你率五百人留在此地,大张旗鼓,多做疑兵,如果建虏蒙虏围逼于你,你要立刻撤退,如果没有,你就在此小心等待,等到西边战起,你再撤退于我们汇合!”   “是!~”李德财得令。   虎大威转向其他人,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呼喊道:“弟兄们,白雪茫茫,此去必定是一场血战,整理甲胄,检查鸟铳,我们是大明三千营的精锐,区区建虏,何在话下,走啊!”   “走~~”   三千营马蹄滚滚,分成数队,偃旗息鼓,向西北方向奔去。   ……   “呜呜~~”   十五里之外,建虏蒙古联军和土默特人的激战,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呜呜地号角声中,已经陷入重重包围的土默特中路骑兵,在善巴的带领和指挥之下,往来冲突,拼死砍杀,试图想要冲出一条血路,但却始终不成功,原本不只是因为多尔衮的亲自指挥,更   更因为,多铎率领的一万后军也已经是赶到了。   此时此刻,多尔衮和多铎两兄弟正立马高坡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战场局势。   军旗之下,多尔衮脸色凝重,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多铎却是咬着牙,拧着眼,眼神里透出焦躁之色。   十五天前,他在插汗河套成功伏击了关宁铁骑,几乎将关宁铁骑的精锐一网打尽,是为大清这三年以来,最重要也最辉煌的一次胜利,虽然被吴三桂侥幸走脱,但并不妨碍多铎因为此战而建立的功勋,为此,多铎兴奋极了,认为除掉了粮道的后顾之忧,此次大清出征,已经占据了一半的胜机,但不想等他离开插汗河套,急急向这里行军,路上却一连收到了两个不好的消息,一个是土默特背信弃义,投降明国,第二则是鳌拜在墙子岭失利,骚扰之策失败,而因为这两个意外,哥哥多尔衮和隆武在乌克尓河的对峙,已经是处于下风。   得到这两个消息,多铎十分忧急,不想前日行军到这里,他又收到了第三个消息……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虚实   消息是多尔衮的心腹苏克萨哈带来的。   听到哥哥多尔衮决定假意撤退,以便诱使明军追击,从而反败为胜的计策之后,多铎知道,情势已经非常严峻了,不然以哥哥的脾气,不会作此决定,于是多铎原地驻军,照多尔衮的命令,开始进行伏击准备,今日上午,哥哥多尔衮的大军果然向这里撤退而来,而在他们之后,土默特的蒙古骑兵正汹汹追赶,于是按照原计划,多尔衮多铎两兄弟指挥大军迅速反击,将土默特的三万人马团团围住,并且分割包围。   当包围完成的那一刹那,多铎就知道,胜利已经在望了,以蒙古人的尿性绝对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到现在,虽然土默特人还在不停的冲锋想要突出重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一次次的失败,他们的战力正在急剧消耗和萎缩中。   也就是说,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了。   多尔衮性格沉稳,虽然心中惊涛骇浪,面色却冷静如常,多铎就不行了,他心中的焦虑和急切全部都写在脸上。   “告诉善巴,他已经无路可逃了,下马投降,本王不计前嫌,仍可给他和土默特一条生路!”   多尔衮又一次令人呼喊。   但善巴显然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面对到处都是敌军的汪洋大海和建虏的呼喊,毫无回应。   多尔衮知道,善巴只所以不放弃乃是因为仍然在期待左右两路以及后续的明军援兵能拉他一把,在没有绝望之前,善巴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白衣白甲,身骑快马的探骑急急来报:“报主子,明军三千营的大队骑兵在西面出现了,现在他们的前锋,距离这里已经不到二十里了!”   多尔衮多铎都是一振,不等多尔衮说话,多铎就急切的问道:“只有三千营吗?”   “是。”   探骑回答。   多尔衮微喜,多铎却是大笑了起来——明军主力还是来了,土默特人只是狗,三千营才是他兄弟想要猎捕的狼,而三千营在前,明军步兵的主力精锐在后方,步骑脱节,正是一举击溃三千营的好时机。   “虎大威虽然是一员猛将,但可惜谋略不足,他一定会突击中路,救援善巴的,哥,我亲自去坐镇!”多铎向多尔衮抱拳请命。   多尔衮点头,叮嘱道:“要小心,现在的三千营可不是过去,论起来,不亚于吴三桂的关宁军。记着,你的任务是牵制阻挡他们,不使他们救援土默特,拖延时间,待更多的明军援兵赶到,到时我军降服了土默特人,再全军出击,一举击溃他们!”   “知道了!”多铎大声答应,随即策马急速离开。   他身后,两百名精锐的镶白旗白甲兵紧紧护卫。   待多铎远去,多尔衮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战场之上,举着千里镜望了一阵,转而交给身边一个戴着暖帽披着大氅的枯瘦老者,脸色凝重的问道:“先生以为,善巴还能坚持多久?”   老者正是洪承畴,   洪承畴举起千里镜仔细看,一会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回答:“土默特人已经没有最开始时的战力和冲意了,现在只是苦苦支撑,少则一个时辰,慢则天黑,他们必然崩溃。”   多尔衮微微笑了一下,洪承畴的判断令他安心,随即他脸色就又凝重起来,远望前方,说道:“三千营来了,张家口三个叛部的骑兵,怕也是会来,如果能将他们全部吞下,这一战,我军就等于是胜了,而没有了骑兵,本王看隆武如何猖狂?萨克萨哈!”   “主子,在!”侍立在旁的苏克萨哈急忙答应。   “给杜棱亲王、张存仁传令,令他们加紧攻击,一个时辰之内,务必击溃克苏隆!再告诉巴达礼亲王和刚林,加大攻击的力度,给雅克图施加压力,雅克图若是再犹豫,也不必再同他客气了。”多尔衮道。   “嗻!”   苏克萨哈急急派人去传令。   ——土默特的左右两翼兵马,克苏隆和雅克图,分别被喀喇沁杜棱亲王和科尔沁右翼亲王巴达礼亲王的蒙古大军,以及少量的汉军旗所包围,此时正在激战中。   因为雅克图是土默特族的第一勇士,声名在外,因此,多尔衮布置在右路的伏击和阻击兵马稍多一点,不过同时的,雅克图和建虏的亲密关系,也为人所知晓,所以在布置大量兵马的同时,多尔衮也祭出了攻心之策,令大学士刚林亲自去见雅克图,试图说服雅克图放下武器,重归大清。   只不过从刚刚传回的消息看,雅克图虽然心中仍然有大清,面对“大清”的包围,并没有猛烈冲击,不过却也没有在刚林的劝说下,立刻投降。   看来他仍然在观望犹豫。   因此,非是再给他施加压力不可。   多尔衮连续传令,调兵遣将,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围歼土默特人的三万骑兵,然后就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三千营以及后续而来的明国援兵了。   “呜呜~~~”   凄厉、悠远的号角声中,两白旗的精锐骑兵连同科尔沁左翼蒙古骑兵,对善巴的土默特主力,又一次发起了进攻,马蹄滚滚,弓箭来去,双方军士不断的落马,呼哬声,惨叫声,战马嘶鸣之声,还有建虏汉军旗的鸟铳和少量火炮的鸣放之声,在天地之间响成一片……   土默特人已经极其困难,不过善巴的大纛却依然不倒,善巴将指挥地选在了一处小山坡之上,他立马旗下,亲自指挥,正白旗的精锐白甲骑兵连续两次向大纛所在的方向发起攻击,虽然都失败了,但距离却是越来越近。   “左路如何?明国三千营现在在哪?是否和我军交战?”   观战之中,多尔衮不断的派人探查询问。   “左路正在激战,克苏隆顽固不肯降,我大清的使者,被他当场射杀,明国三千营正在十五里之外整军,尚没有向前,看样子好像是要等后续的兵马……”   探骑不断回报。   多尔衮忽然感觉有点不对,皱着眉头:“虎大威不进不退,既不火速救援善巴,也不撤后等待援兵,而是于原地按兵不动,这不符他的脾性,也不符用兵之道啊,难道他不怕善巴覆灭,也不怕重蹈善巴的覆辙,被我们包围吗……”   想到此,多尔衮急忙喝道:“快,快向豫亲王传令,令他小心提防,明人可能有诈!”   话音不落,就听见马蹄声急促,一匹探骑急急而来,到了多尔衮面前,急急下马,气喘吁吁地报道:“报主子,有明军骑兵在左路出现,虽然没有军旗,但甲胄装备近似三千营,人数最少有千余人……”   多尔衮脸色一白,心知上当了,想不到鲁莽无脑的虎大威,现在也会声东击西,使用疑兵了,正要命令补救,“哒哒哒哒~~~”听见马蹄声急促,又一个探骑奔到,却是镶白旗的甲胄,是多铎派来的,镶白旗的探骑在马上气喘吁吁的禀报:“禀王爷,豫亲王说,中路前方的明军骑兵只是疑兵,真正的三千营主力怕是已经杀向左路了,豫亲王现在亲率兵马,向左路包抄过去了。”   听到此言,围在多尔衮身边的建虏亲贵和蒙古王亲相互一看,眼神都是不安。   ——为了拦阻明国的援兵,多尔衮在中路预备了大量的兵力,而对于两个边路,他预留的后备部队却并不多,不是不想,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了,现在左路战局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如果明国三千营忽然出现,在包围圈中的克苏隆内外夹击呼应,左路有可能就封不住了。   左路封不住也就罢了,如果明国三千营和克苏隆汇合,双方往中路杀,中路僵持的战局必然会改变,原本已经胜券在握的大清,怕就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煮熟的鸭子说不定也会飞走……   “尼堪!”   多尔衮想也不想,立刻大声呼喊。   “在!”   爱新觉罗·褚英的第三子,努尔哈赤之孙,多尔衮的外甥侄子,三十五岁,现在为固山贝子的尼堪大声答应。   ——所有人都以为,多尔衮一定是要领尼堪支援左路,不想多尔衮马鞭一指,却指向善巴大纛所在的方向:“尼堪,本王素知你英勇,今日善巴顽固,土默特迟迟不下,正是你显威的时候,本王给你两百精锐白甲兵,不知你可有信心斩断善巴的大纛,夺旗而回?”   众人这才明白,辅政王这是要先解决眼前的主战场啊,所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是善巴兵败,即便明国骑兵突破左路,也是无济于事了,甚至有可能是狼入虎口,被击败善巴的大清骑兵再次包围,落的和善巴一样的下场。   “有!”   尼堪是建虏后起之秀,也是勇猛之将,虽然他爵位比多尔衮兄弟低的多,辈分也差了一代,但他实际年龄却是超过多尔衮兄弟的,只不过因为他父亲褚英当年是被努尔哈赤下令自杀,虽然他没有被论罪,但因为其父的缘故,他却也不太受待见,虽然军功不少,都三十五了,还只是一个贝子,因此,尼堪想要立功证明自己的心思十分急切。现在听到多尔衮点名,他立刻毫不犹豫的站出,高声大营。   “好!”   多尔衮点头:“本王亲自为你吹号!”   “谢王爷!”   尼堪整理兵马,随即带兵出战。   虽然是一个固山贝子,但尼堪爱新觉罗的皇室身份却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出场,对建虏军心士气是极大的鼓舞。   “呼哬~~”建虏蒙古兵连同汉军旗都一起高呼。   尼堪全身甲胄,将身体四肢保护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上半张的脸,拔出腰刀,呼喊:“杀啊~~”   马蹄滚滚,两百精锐白甲骑兵在众多蒙古骑兵的簇拥之下,如钢铁洪流,向善巴的大纛冲去。   ……   左路。   “哒哒哒哒~~”   铁蹄疾进,冰冷的北风夹杂滚滚马蹄卷起的飞雪,恍惚中,像是雪地之后出现一艘巨大的战船,破开雪地,汹涌而来。   ——三千营骑兵主力的出现,杀了左路建虏蒙古联军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十天前的大雪依然覆盖草原,白色的背景之下,大股骑兵很难在草原上隐藏行踪,但三千营还是凭借化整为零和急速的奔进,避过了建虏的大队侦骑,等于建虏蒙古侦骑发现他们之时,他们距离左路的主战场,已经不足十里了。   十里之地,瞬间就到。   建虏左路主将,喀喇沁左翼亲王杜棱,在得到有明军骑兵靠近之时,立刻下令周边的蒙古骑兵进行阻击和迟滞,但已经是晚了,在虎大威的带领下,三千营猛冲疾进,连续冲散、杀败了两路拦截的蒙古骑兵,最后直杀到战场。   当远远听见远方草原传来的喊杀,见到周边密集的马蹄印,以及一具具倒毙的土默特或者是建虏蒙古联军的尸体后,虎大威知道,今日战场和敌人主力就在前方了,于是奋力向前,指挥众军砍杀,很快的,当冲上一处高地,远远就望见了喀喇沁蒙古左翼的八旗大纛,以及被困在中间,情况未明的土默特左路骑兵之后,虎大威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从腰中取出千里镜,仔细观望了一下之后,目光少有的第一次的先看向了跟在身边的李定国。   李定国脸色凝重的向他点头。   虎大威心中更有底,于是转对身边兄弟,说道:“情况紧急,土默特人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李德财,你在俺左翼,毛英,你在俺右翼,其他人跟随俺一路向前,俺将旗所在,任何人也不得后退!”   说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杆大刀,高声呼喊:“弟兄们,俺们来的突然,蒙虏已经乱了。杀啊,随俺杀虏,以一当十,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杀!杀,杀!”   三千营将士齐声响应,如风卷浪潮,整个大地都被掀动起来,所有三千营都举起手中的兵器,连续呼喊三次,鼓舞士气,振作勇气。   呼喊完毕,虎大威大刀向前一指,第一个策马向前冲去……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斩将   中路。   今日的主战场。   不同于刚才的气定神闲,此时的多尔衮已经是显出焦灼。   ——明军三千营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左路,以三千营的勇猛和左路现在的情况,多尔衮在第一时间已经有所判断,他知道,左路怕是封不住了,三千营大概率会和土默特左路大军汇合,然后往中路杀来,以解救善巴,因此,除了令尼堪率领精锐白甲兵突击善巴的大纛之外,多尔衮也立刻命令重新布阵,以防止敌人从左面杀来。   但重新布防的阵势还没有列好,探骑就急急来报。   “主子,左路喀喇沁左翼没有能挡住明军三千营,现在三千营已经和土默特左路汇合,两军一起往这里杀来了……”   其实不用探骑报,立马高处的多尔衮通过手中的千里镜,已经看到了左路蒙古兵马的溃败。   但多尔衮仍是震怒。   因为太快了。   左路被明军击破的时间,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杜棱,废物!   算起来,连一刻钟都不到,就被明军三千营贯穿,而包围圈中的土默特左路兵马士气大振,在克苏隆的带领下,奋起反击,里应外合,将杜棱杀的大败,杜棱不得不败走——多尔衮愤怒,但其实杜棱更委屈,因为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败的这么快,不止是因为明军出现的突然,令他不得不临时调集亲兵,亲自上前堵截明军,更因为两军在即将对撞的时候,明军突然拔出了遂发短铳,对他们一通乱轰,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手下亲兵纷纷中弹落马,随后明军骑兵收了鸟铳,用长刀猛砍猛冲,已经乱了阵形的喀喇沁骑兵根本无法抵挡,若不是手下奴才们拼死护卫,说不定杜棱本人也要死在乱军之中了。   “告诉喀克都礼,严守阵形,任何溃兵也不得靠近,违者格杀勿论!”   多尔衮大叫。   “嗻!”   苏克萨哈大声答应,随即去传令。   ……   “哒哒哒哒~~”   马蹄声滚滚如雷,飞雪踏起,随即就听见“砰砰砰砰”密集的鸟铳声和弓箭破空之声嗖嗖而起,不是来自明军,而是来到建虏军阵,建虏蒙古骑兵和汉军旗在左翼设置到了一道防线,准备迎击从左面冲杀而来的三千营和土默特左翼,而在明军之前,喀喇沁的溃兵正在奔驰而近,为了防止被他们冲乱阵形,远远的,喀克都礼就下令鸟铳射击,警告喀喇沁溃兵不得靠近。   但晚了。   在明军三千营和土默特骑兵的猛烈追击之下,很多喀喇沁骑兵无路可逃,四处乱窜,虽然面对鸟铳和弓箭的警告,他们极力想要绕向两边,但紧紧咬着他们的三千营和土默特骑兵却根本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放箭放箭,一个也不要留!”   见还是有喀喇沁败兵不听警告,还是一窝蜂的向己方军阵冲来,以逃避土默特人的追杀,督战的喀克都礼大怒。   “嗖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起。   逃在最前的喀喇沁骑兵惨叫着都被射成了刺猬。   而他们刚刚倒下,飞扬踏起的白雪之中,土默特骑兵和三千营就滚滚而到了。   ——刚才,三千营忽然出现,击破了喀喇沁的包围,成功和土默特左翼汇合,早已经是疲惫不堪的喀喇沁蒙古再难抵挡,纷纷溃逃,被解救的土默特左翼指挥官克苏隆先是双手向天,感激三千营的及时救援,随后他率领土默特骑兵,亲自冲锋在前,以救援困在中路的土默特大国公善巴。   三千营紧紧跟随。   ——善巴是土默特人的头领,头领被困,所有土默特人都有救援的急切,勇气和战力都胜过喀喇沁人。   现在面对建虏的拦截,已经杀出血气的克苏隆毫无畏惧,高声呼喊。   奔驰中的土默特骑兵也纷纷射箭。   羽箭破空而起。   嗖嗖嗖嗖。   啊……   在被迎面的建虏蒙古联军射出的弓箭和鸟铳击中的同时,土默特人的羽箭也落入建虏蒙古阵中,掀起一片血雨。   双方都有人马中箭倒下。   “砰!”   建虏蒙古联军的拦截阵形临时组起,只有薄薄的一层,并不牢靠,土默特一个疾冲,拼着伤亡,一向就冲入了阵中,随即双方展开了肉搏战。   眼见不能抵挡,喀克都礼率领精锐白甲兵亲自顶了上去,不想他刚冲上去,右翼却是大乱。   原来是三千营冲到了。   “砰砰砰砰~~”   不同于土默特人的弓箭招呼,三千营上来就是一轮的遂发短铳的急射,将拦阻的蒙古骑兵射的血肉横飞,随即,长刀短枪一个猛冲,就冲散了喀克都礼的右军——过往,明军的骑射之术逊于蒙古人,野战常常吃亏,但双方面对面的厮杀,明军并不落下风,这两年来,明军加强了甲胄,严明了纪律,操练更是近乎残酷,战马不足的问题也得到了一定的解决,粮饷的及时发放和连续的胜利,更是激励了全军上下的士气,其他部队不敢说,三千营肉搏的能力,已经可以碾压蒙古人了。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多尔衮脸色变了。   ……   “克苏隆来了,哈哈哈哈,反击,反击啊~~”   土默特蒙古的大纛之下,善巴立马旗下,举着千里镜,一直在咬牙切齿的督战。   ——千里镜是大明皇帝赐予他的,他极为喜欢,这几日时时拿出来观摩,只可惜他立功心切,今日追击的太猛太快了,没有能在千里镜之内看到建虏蒙古的伏兵,不然就不会落到现在的局面。   最初,刚被包围的时候,善巴虽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土默特有三万勇士,兵分三路,建虏人很难一口将他们全部吞下,围了他,另外两路必有漏洞,尤其是雅克图那一路,雅克图是土默特族中第一勇士,带领的也都是精锐骑兵,以雅克图之能,定能突破重围,救援于他。   克苏隆虽然不如雅克图,但稳守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先和雅克图汇合,再解救克苏隆。   因此,最初突围的方向,善巴一直是指向右方,他想要和雅克图左右夹击,不但两军可以汇合,而且顺便击溃建虏蒙古联军。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右边迟迟不见动静,也听不到大规模的喊杀之后,他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妙,战局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于是他放弃冲锋,改攻为守,决定以死战等待后续的援兵。   原本,战局是焦灼的,他土默特人虽然不能突围,但建虏蒙古人想要击溃他们,却也是不容易,善巴自信可以守到天黑,天黑之后,再想办法突围,   但就在刚刚,建虏人忽然发力了。   固山贝子尼堪率领两百精锐白甲兵亲自出战,建虏蒙古士气大振,冲击变的更加猛烈,形式忽然就变的危急,尼堪极为骁勇,在乱军之中往来冲驰,无人能当,一度冲到距离他只有两百步之处,幸亏他的近卫亲兵死战和周边土默特骑兵不断的回卷,为他筑起了坚实的肉墙,不然尼堪真就一口气冲上高地,斩了他的大纛,取了他的人头了。   那一刻,善巴真有点畏惧了。   但他不能撤,他知道,如果他撤了,他的大纛动摇了,那么战场之上,所有的土默特勇士都会动摇,继而溃败,所以他必须坚持——虽然中了埋伏,被建虏蒙古联军包围,但他土默特骑兵依然还有将近一万人,左路克苏隆和右路雅克图都还在激战,大明皇帝更是会派来援兵,在善巴的内心里,依然抱有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放弃的。   而后,在尼堪连续冲锋,如利刃翻卷,将护卫在善巴前面的土默特骑兵搅的血肉横飞,善巴咬牙切齿,已经准备要亲自披挂上阵之时,他忽然听到了左面的骚乱喊杀之声,于是急忙举着千里镜望去。   ——建虏蒙虏联军正在纷纷溃散,而在突进的骑兵之中,他看到了一面熟悉大旗。   是克苏隆。   克苏隆来了。   而在克苏隆之后,他更是看到了明国的三千营!   哈哈,援兵来了。   一时,善巴兴奋无比,举着千里镜,在马上大喊大叫。   “呼哬!”   援兵的出现,不但是振奋了善巴,更是令所有被困的土默特骑兵都是精神一振,心中的惊慌和恐惧消失了不少,随即号角呜呜,在善巴亲自吹响号角之后,土默特人开始了反攻。   “向前,向前!那木札勒,你给老子冲,冲不上去,老子要你的命!”   局势逆转,土默特人士气大振,而已经奋战了很久的哈刺慎右翼、察哈尔等蒙古骑兵却都已经是疲惫,面对土默特人的反击和夹击,他们纷纷后撤,一时,整个防线都出现了动摇,但乱军之中,却有一支没有撤退,也没有动摇,那就是尼堪率领的两百精锐建虏白甲兵。   半个时辰的激战,两百白甲兵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但余者依然凶悍,身为主将的尼堪更是连续下令冲锋,即便在土默特的援兵赶到,周边蒙古人已经动摇的情况下,但他却依然不为所动,依然大喊大叫的命令冲锋。   ——尼堪心中只有多尔衮交给他的命令,那就是:冲上高地,斩将夺旗,耀我爱新觉罗的皇室之光!   至于其他的事情,他相信睿亲王多尔衮一定能处置好。   除非是有多尔衮的命令,否则他绝不能退。   又或者说,尼堪清楚的意识到,今日关键在善巴,如果现在他能冲上高地,斩杀善巴,土默特人和明国援兵的士气,立刻就会一泻千里,胜局可定,但如果他现在撤退,眼看明军和善巴汇合,那今日之局,怕就是难说了。   “呼哬!”   在尼堪的严令之下,蒙古佐领那木札勒不得不带着麾下的骑兵和尼堪的精锐白甲骑兵一起,又一次向善巴的大纛发动了逆袭。   但这一次,他们遇到的阻拦更是铜墙铁壁,在援军赶到,士气大振的情况下,善巴已经离开大纛,率领最精锐的近卫骑兵冲了下来——虽然五十有余,须发已经半白,但善巴老当益壮,冲击力相当的凶猛。   善巴迎头一冲,连砍带杀,只用极短的时间就将前面的蒙古骑兵冲的七零八落,连着尼堪亲率的精锐白甲兵也被冲的阵型大乱,尼堪大怒,大声呼喝,要部下重整阵形,任何人不得后退,正呼喊督战间,忽然听见身后一阵乱,更有滚滚如雷的马蹄声和震耳的喊杀之上,有白甲兵惊慌呼喊道:“主子,明人从后面杀过来了!”   尼堪心中一惊,急忙拨转马头——此时夕阳西下,余晖照耀大雪覆盖的草原和这一片尸体遍地、到处惨叫的血色战场,他站身东方,正迎着夕阳的光辉,一时竟有点睁不开眼,按理说,冬日的夕阳不应该这般耀眼的,但今日却是奇怪,夕阳余晖感觉无比的强烈,宛若夏日,虽然没有热度,不能温暖草原上的白雪和战死士兵的冰冷,但却实实在在地耀花了人眼。   尼堪本能的举起左手,挡在眼眉之下,凝神向前方望去。   一大彪的明军骑兵正滚滚而来,落日余晖之下,他们全身甲胄,和建虏白甲兵一样,也是只露出了半张脸,战马奔驰,余晖照在他们的甲胄和兵器之上,泛着冰冷的光。   “杀……”   几乎是瞬间,也就在尼堪看清明军的同时,这一彪的明军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十几步。   “砰砰砰……”   不是鸟铳鸣放,而是短弩急射弓弦震动的声音。   眼看快要临近,马上的明军骑士都掏出了腰间的短弩,嗖嗖嗖,向白甲兵倾射而来。   ——白甲兵都是内外三重重甲,不惧弓弩,但他们胯下的战马却不是,在嘶律律的悲鸣声中,战马倒下一片,马上的精锐白甲兵也都被摔在地上,因为是重甲,所以他们一时根本都爬不起来。   这一来,原本挡住尼堪面前,护卫着他,为他充当肉盾的几十个精锐白甲兵瞬间就不见了。   尼堪大吃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明军骑士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短枪向他猛力一扎!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成名   尼堪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反应极快,手中长刀本能的一挡,“叮”的一声,刀枪相交,火星四溅之后,他顺势削出,想要将那一名忽然出现的明军骑士斩于马下,不想他长刀刚挥出,就觉得胸口一痛,一股大力袭来,控制不住,身子往后飞,砰的一声摔在马下。   直到摔马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那名明军骑士,抢先一枪刺在他的胸口,虽然没有能刺穿他的重甲,但巨大的力量却将他冲下马来。   “好枪!”   尼堪心中惊叫。   落马就落马吧,但倒霉的是,尼堪的左脚竟然是被卡在了马镫里,脱不出来。   战马却不知道主人遇险,受惊之下,一个人立而起。   如此,将尼堪又甩了起来。   而那明军骑士看的奇准,手中短枪再一次的扎出。   这一次,他冲的是尼堪的面门。   而尼堪面门之上,是没有护甲的……   “啊!”   身在空中,尼堪无可闪避,只听见一声惨叫,血雨飞起,尼堪脸上被扎出了一个血洞,年轻的明军骑士猛的一刺,再猛的一挑,血雨之中,尼堪惨叫着被挑翻在了地上。   “主子!”   尼堪身边的精锐白甲兵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又或者说,不是他们反应慢,而是事情发展的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尼堪就已经被挑翻在半空了。白甲兵扑上来,发疯一般的向那一名明军骑士猛刺猛砍,明军骑士原本还想要再补尼堪一枪,以确定尼堪的死亡,但在白甲兵的疯狂进攻之下,不得不急速闪躲,同时奋力格挡。   叮叮当当。   而这时,后续的明军骑兵也冲到了。   双方撞在一起,杀成一团。   混战之中,几个白甲兵将“尼堪”横搭在战马之上,大哭着往后方撤去,更多的白甲兵则是呼喊:“为主子报仇啊~~”他们血红着眼睛,围住那一名明军骑士,连续猛攻——建虏军纪,主子战死,身边的仆从都是死罪,除非他们能杀了那名明军骑士,又或者是战死沙场,否则他们都逃不了人头落地的下场,同时的,他们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因此,他们疯了一般的向明军骑士猛冲。   那一名明军骑士却是不慌不忙,手中的短枪连挡带刺,和身边的同伴配合得当,顽强的挡住了白甲兵的反扑,看似危险,但其实却游刃有余。   “哒哒哒哒~~”   此时马蹄如雷,更多的三千营骑士赶到了,冲在最前的乃是一名全身甲胄、虬髯胡须的明军大将,挥舞手中短柄长刀,挡者披靡,口中高喊:“杀虏啊~~”   正是虎大威。   建虏白甲兵被冲溃,不得不带着尼堪的尸体,大哭而退。   而那一名将尼堪刺于马下的年轻骑士继续向前冲杀,手中的短枪连续急刺,将冲到身边的蒙古骑兵全部刺于马下,很快,他就和冲下高地的土默特大国公善巴汇合。   “英勇的年轻人,请留下你的姓名!”亲卫簇拥之中,善巴一脸激动,举起右臂,向年轻的骑士高喊。   ——刚才尼堪落马的全过程,善巴都看在眼里,身为土默特大国公,善巴见过所有的建虏亲贵,他清楚的知道,刚才被这一名年轻骑士刺落马下的,正是建虏的前线指挥官,固山贝子尼堪啊,也因为尼堪的落马,正在向高地猛攻的建虏蒙古联军才会陷入大乱,以至于这么快就被他们冲溃。   “参议李定国!”   年轻的明军骑士在马上抱拳,高声回答。   “想不到明国竟也有如此勇士~~受我一拜。”善巴还了一礼,然后高呼:“勇士可知道,刚才被你刺下马的人是谁吗?”   “不知。”李定国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虽然他知道,刚才那一名被建虏精锐白甲兵团团护卫,一定是建虏亲贵和重要人物,也是建虏的前线指挥官,因此他才会冒险冲锋,两个急刺,将对方刺于马下,但这名建虏亲贵究竟是谁?什么名姓?此时他却还不能知道。   “那是努尔哈赤之孙、褚英之子、多尔衮的侄子、现在的固山贝子,爱新觉罗,尼堪啊!”   善巴高呼。   ……   “尼堪死了,尼堪死了!”   “建虏人都已经逃走了,蒙古人,你们还要为他们卖命吗?”   三千营和土默特人齐声大呼,声音震动天地,建虏蒙古人听了都是色变。   ……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   震耳的喊杀和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中,多尔衮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夕阳余晖之下,他表情虽然还镇定,但脸色却是有点白——他已经看到了三千营和土默特善巴的汇合,也隐隐看到了尼堪落马所引起的骚乱,一股巨大的不祥笼罩他的心头……   “主子,主子~~”   果然,溃败的白甲兵很快就逃了回来,他们抬着尼堪的尸体,在多尔衮面前跪成一片,一个个痛哭流涕,盔斜甲掉,伏地不起。   “怎么回事?贝子爷是受伤了吗?”苏克萨哈惊问。   “奴才们罪该万死,贝子爷被明人偷袭,阵亡了……”   为首的那名白甲兵一边猛烈扣头,一边大哭。   听到此言,现场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虽然他们已经从白甲兵如丧考妣的表情里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但是“阵亡”两个字真的从白甲兵口中说出之后,他们所有人还是忍不住的被震撼了。   大清立过十几年,除了太祖努尔哈赤在宁远受到重创,多罗贝勒阿巴泰在墙子岭投降之外,迄今还没有一个爱新觉罗的子孙在战场阵亡,为明军所杀,今日固山贝子尼堪是第一人!   固山贝子何其勇猛,怎么会轻易阵亡,为明人所杀?   所在围在多尔衮身边的建虏亲贵和蒙古将领都是大惊,苏克萨哈第一个冲上去,扑到尼堪的尸体边,口中喊:“贝子爷,贝子爷~~”   其他人也都涌了上去。   ——尼堪满脸是血,已经看不出面目,右眼处那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依然还在冒血。看起来宛如是一个被掏出红壤的白皮西瓜一样。   这个样子,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众人看了都是惊骇。   也就在这时,三千营和土默特骑兵高声呼喊,远远地传了过来。   “尼堪死了,尼堪死了……”   “蒙古人,你们还要为他卖命吗?”   众人又怒又沮丧。   ……   多尔衮却没有怒,他甚至看都没有看尼堪的尸体一眼,耳朵里似乎也没有听到明军试图动摇军心的呼喊,他目光只是望着依然在激战的战场,脸色阴冷的吓人。   这中间,将尼堪尸体带回的几十个白甲兵,都已经摘去了头盔,去掉了脖子上的护甲,跪在地上,拔出腰刀,准备自裁。   没有人阻止,所有人都是冷冷看着他们,建虏军规如此,主死仆亦得死!或者说,因为他们的保护不力,害死了尼堪,而尼堪的死又拖累了战局和整体的士气,论起来,这这些人罪该万死,非死不可。   “乌勒哲依!”   多尔衮忽然冷冷说话。   “在。”   为首的那个白甲兵抬起头。   多尔衮马鞭向前一指,用一种极其冰冷的声音说道:“一人取回二十个汉军的人头,本王恕你们无罪!”   “谢主子!”   乌勒哲依等白甲兵都大喜。   战死沙场本就是建虏人的荣耀,但如果不能取回尼堪的尸体,被明人夺去,他们这些白甲兵的罪过会更大,因此他们才会脱离战场,将尼堪的尸体送回,现在多尔衮给他们一个立功自赎的机会,他们如何能不喜?   几十个白甲兵都跳起来,重新扣上铁盔,系好了护甲,翻身上马。   而多尔衮也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拔出了腰间的宝刀,向前方激战处一指,高喊道:“战事危急,正是我大清勇士显威之时。阿山,苏克萨哈,洪承畴,你们三人守在此处,替本王指挥,其他人,随本王杀啊~~”   阿山,现在正白旗的固山额真,多尔衮在正白旗的得力助手和臂膀,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   听到多尔衮的命令,阿山和洪承畴都是吃惊,两人齐声叫:“王爷,不可啊!”苏克萨哈更是惊慌上前,一把拖住了多尔衮的马缰。   “此乃王令!”   多尔衮眼睛一瞪,大声喝令,威严不可抗拒,苏克萨哈吓的一哆嗦,跪在地上,担心的哭了起来,多尔衮不管他,双腿一夹马腹,呼喊:“胜败在此一举,杀啊~~”   “呼哬!”   “杀!”   多尔衮亲率身边的六百护卫精骑,也就是正白旗最精锐的甲喇白甲兵,向已经汇合的土默特和三千营冲去。   ——辅政王亲自出阵,建虏上下又激动又惶恐,都是奴才无能,才逼得主子不得不冒险,主子都如此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是什么可畏惧的?   一时,建虏士气大振,奴才们一个个不顾死生,拼命搏杀,连带着,蒙古人的士气也被激发了起来。   原本,三千营和土默特人汇合之后,一共万余名骑兵,将蒙古人杀的抵挡不住,纷纷溃败,原本密实的包围圈,变的千疮百孔,处处都是漏洞,三千营和土默特人边撤边杀,已经快要突出重围了,但多尔衮的亲自冲锋,将建虏蒙古人即将溃散的士气,又一次的激发了起来,兵士重新聚拢,战局忽然又变的不可预料。   “哒哒哒哒~~~”   “呼哬!”   “杀!”   更不妙的是,就是此时,西南方向马蹄滚滚,白雪被踏起无数,一支大约三千人的建虏蒙古骑兵忽然在后方出现,他们封住了三千营和土默特骑兵刚刚冲开的一个缺口,除了少部分的先头部队,大部分的三千营和土默特又都被堵了回去。   正是多铎的人马。   多铎原本在后路伏击,想要歼灭三千营,不想三千营没有入他的圈套,秘密行军杀到左路,和左路土默特汇合,一举改变了战局,也打乱了多尔衮多铎两兄弟的计划,多铎气急败坏,在后面急追,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主战场,并且成功的封住了即将突围而出的三千营和土默特人。   “杀啊,随本王杀,杀尼坎,杀土默特啊!”   多铎也是勇悍,在众多白甲兵的簇拥护卫中,他亲自冲锋在前,弓箭连射,连续将数名土默特骑兵射于马下。   ……   建虏中军大旗之下。   见多铎赶到,代替多尔衮指挥的阿山和洪承畴,立刻就下达了全军猛攻的命令,但是明军往哪边突围,他们的号角就吹向哪方,军旗也指向哪方。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但鏖战的双方,都已经无暇顾及天色,彼此都点起火把,在暗夜里继续厮杀。十几里的战场之内,到处都是喊杀咒骂,人中箭,战马倒地的悲鸣之声。   如果是过去,明军早就败了,但今日明军却是异常的顽强,在他们的影响之下,土默特人也是连续死战。   也是上天眷顾,天黑之后,建虏军旗无法再指挥,这中间,土默特蒙古骑兵抓住机会,先后都突出了重围,但断后的三千营却是被死死咬住了。   ——建虏上下,从多尔衮多铎直至下面的包衣奴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今日之关键就是三千营,若没有三千营的忽然出现,土默特就算是再多一万骑兵,怕也是要被灭在这里了,现在暗夜天黑,已经不可能全胜了,如此情况下,咬住并且歼灭三千营,防止三千营以后再来捣乱,就成了建虏上下所有人的共识。   “杀啊,杀虏啊!”   乱军之中,三千营主虎大威奋力砍杀,不知道砍翻了多少追兵。   “总镇~~”   一骑从后面追到,焦急的大喊。   虎大威抬头望去,发现是参将李德财。   “李德财,老子不是让你在右翼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虎大威瞪眼。   “总镇,刚刚李参议和俺要了一百兵,往后方去了……”李德财气喘吁吁。   虎大威一惊:“他去后面干什么?”   “他说要用手炸雷断后……”李德财回答。   不同于步兵有专门的掷弹手,骑兵是没有这个配置的,不过每一个三千营将士的腰间,都缠有一颗手炸雷,以备紧急使用,只不过在马上使用不比马下,不但麻烦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非到急迫,骑兵都不大愿意使用腰间缠着的那颗手炸雷。   所以战到现在,虽然几进几出,战事惨烈,但大部分的三千营将士都还没有来得及动用腰里的手炸雷。   “什么?”   虎大威更惊,怒道:“李德财,你怎么比俺还糊涂?你一个参将,怎么能让一个参议去断后呢?你他娘的快去替他,不带回李参议,你他娘的就不要回来!”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亲迎   ——经过此战,特别是李定国阵斩尼堪之后,虎大威对李定国的印象已经大大改观,他心中还念着吴甡,但却不会再因为这个而记恨李定国了,在虎大威看来,像李定国这样的英才,日后必是大明的一代名将,如果今日死在这里,自己如何向历史交代?   更不用说,李定国还有国舅爷的光环,如果有什么意外,自己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你他娘的快去啊!”   虎大威怒不可遏,对参将李德财戟指怒骂。   就在这时,他耳朵里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爆炸声,本能的抬头望去。   李德财却是惊喜:“啊,李参议成了!”   ……   “轰轰轰轰~~”   追击鏖战之中,紧咬着三千营不放的一路建虏蒙古兵忽然发现,一个个火星子忽然从两边投掷了出来。   ——暗夜里,火把光亮昏暗,他们只能看到火星,而不能看到手炸雷的全貌,   不过很是有警觉的建虏骑兵认出来了,大喊:“是手炸雷,快闪开!”   但晚了。   随着“轰轰轰轰”的巨响,还是有追击建虏蒙古骑兵被炸响的手炸雷掀翻在地,血肉飞溅,一片惨呼……   余者惊骇,再不敢轻易往前追击了。   而投掷的明军早跳上战马,向前狂奔了。   ……   “豫亲王军令,畏敌不前,贻误军机,斩!”   明军的手炸雷迟滞了建虏蒙古人的追击,令双方得以快速拉开距离,但紧随在蒙古轻骑之后的多铎很快就发现了前面的异样和蒙古人畏惧,于是他勃然大怒,立刻遣人斩杀了带兵的蒙古佐领。   余者骇然,于是再不敢退缩,在多铎的严令之下,他们继续急追。   也就在这时,暗夜里,在前方草原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光线。   ——准确的说,是一点一点的火把光亮,在原野中相连,继而形成的一道火把之光。   “援兵来了!”   有火把就是有兵马,而从西方而来的不可能是建虏蒙古,只能是大明的援军,正在撤退的土默特和三千营都是大喜,士气大振。   很快,光线越来越近同时也拉的越来越长,感觉从南到北,足足有十几里的宽度,以碾压的姿态,向前方滚滚而来。   ……   军旗之下,宣府总兵周遇吉正在疾驰,他现在所统领的,不只有两千宣府骑兵,更有五千名张家口塞外三部的精锐,他们的任务就是接应土默特和三千营,保证他们顺利撤回。   为了震慑建虏,遵照军机处的计划,周遇吉令将士们一人一支火把,形成横队,分三到四列,暗夜里,火把形成光线,在白雪的掩映之下,宛若有数万兵马正从原野压来。   ……   多铎脸色变了。   他知道,来的一定是明国援兵,而看火把的数量,明人好像是倾巢出动,全军来救了!   这一来,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阻挡三千营的突围了,而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他冒然追击,不但不能歼灭三千营,反而有可能被刚刚赶到的宣府骑兵突击。唯一之计,只能暂时撤退了。   但就这么放过尼坎,他又不甘心。   正犹豫间。   “呜呜呜~~~”   暗夜里,后方有号角吹起,但不再是催促进攻,而是命令收兵的信号。   看来,哥哥多尔衮已经得到前方的军报了。   多铎回头望,再看身边已经显出疲惫的奴才们,心知不能追了,于是只能长叹一声,恨恨咬牙:“便宜尼坎了,撤!”   ……   建虏蒙古停止追赶,明军和土默特也迅速的撤离,周遇吉率领宣府张家口骑兵断后,缓缓而归。   到此,这场历经了一天一夜,大明和建虏几乎是投入全部骑兵,死伤无数,将白雪都染红了的骑兵大战,终于是结束。   ……   很快的,多铎就撤了回去,当回到中军,在熊熊火把之中,看到哥哥多尔衮的王旗之后,他心中懊恼和郁闷,一下就全涌了上来,于是快马近前。而此时,“报~~”一名白衣白甲的信骑正好急急而来,到多尔衮面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气喘吁吁地报道:“主子,雅克图跑了,拜斯噶勒亲王没有能追上……”   众人面色更是沮丧。   多铎听到后,心中的郁闷无法抑制。   在这之前,统领土默特右路的雅克图一直都在观望,在犹豫,虽然不肯投降,但却也没有死战之意,很显然,他在等中路左路的消息,但是中路的土默特主力溃散,他就会投降。   探明他的心意之后,多尔衮将右路的兵马调回了不少,以加强对中路的攻击力道,只可惜当三千营出现,大清左路防守崩溃,中路陷入苦战、战局突变之后,雅克图的心意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他不再“犹豫”,而是趁机发起了猛攻,在兵力被调走一半的情况下,右路的科尔沁右翼亲王和汉军旗佟图赖抵挡不住,最后被他脱围而出。   多尔衮怒极,令科尔沁蒙古急追。   科尔沁蒙古左翼亲王拜斯噶勒奋力追杀,虽然击溃了土默特的后队,但雅克图的本人,连着一部分的土默特骑兵却是成功的逃离,加上明军接应大军的出现,拜斯噶勒不敢再追,只能无奈的撤回。   ……   到了哥哥面前,望着多尔衮的脸,多铎怒气冲冲地说道:“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仗打的,真是憋屈啊!!”   多铎恨的大叫,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倒不是责怪哥哥多尔衮,只是一腔的憋屈,需要发泄。   多尔衮脸色铁青,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若论憋屈,多铎又何能胜过他?   此战失败,不但没有能歼灭背信弃义的土默特人,反而折了尼堪,开了大清皇室,太祖的子孙,爱新觉罗氏第一个战死在沙场,被明人所杀的先例,这样的战例和战绩,怕是难以向皇上和太后交代。   更不用说,此战失败,哈刺慎喀喇沁等蒙古八旗伤亡惨重,却一无所获,在他们的面前,明军展示了强大的战力和充足的后勤补给,以蒙古人崇尚实力和勇气的传统,未来以后,还能期待他们对大清的忠心吗?   肯定是不能了。   如果大清失去了蒙古,那谁是头号罪人?   当然是他多尔衮……   “哒哒哒哒~~”   此时,马蹄声急促,一大彪的正蓝旗白甲兵护卫着一个亲贵急急而来。   却是肃亲王豪格。   现场众人相互一看,眼神都微惊。   ——乌克尓河偷袭失败,损兵折将,加上豪格桀骜,始终不肯向多尔衮低头,多尔衮遂剥夺了他的带兵之权,令他深自反省,因此今日大战,豪格并没有指挥和参战的权力,而是被多尔衮派在后方,专职看守辎重和粮草。   原本,此时此刻,戴罪之身的豪格是不应该在前方出现的,但在听闻土默特人都走脱,尼堪战死之中,全军损失惨重之后,他心中的愤怒抑制不住,不顾众人的阻拦,直冲到了前面来了。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尼堪,你死的好惨啊~~~弟弟对不住你呀~~~”   豪格冲到前面,没有理会多尔衮多铎兄弟,而是直奔向尼堪尸体所在,然后扑上去,大哭了起来。   众人脸色都变了。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肃亲王这是明目张胆的在攻讦睿亲王啊。   多尔衮脸色铁青,他知道,等不及回到盛京,在众将面前,豪格就要向他兴师问罪了。   “豪格!”   多尔衮能忍,其他人不敢说,多铎却不能忍,在他看来,你豪格一个败军之将,一次乌克尓河之战就葬送了正蓝旗一半的精锐,愚蠢至极,更不用说豪格平常莽撞无谋,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他们兄弟二人,于是他瞪圆了眼珠子,站出来,对着豪格大声喝道:“谁让你到前面来的?一个败军之将,一战就将正蓝旗的精锐全部葬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豪格停住哭声,霍然站起,转身朝多铎怒视:“不错,本王是在乌克尓河败了,但本王损失的也不过两千人马,而你们呢?今日一共损失了多少人马,又杀了多少尼坎?更不用说,太祖的子孙,大清的固山贝子,此时就躺在这里,这实乃是大清从未有过的失败和耻辱。本王身为先皇的长子,大清的亲王,难道不应该说一声吗?”   “这里不是崇政殿,要说也是去那里说,你在军前喧哗,是何居心?难道是想要乱我军心吗?”多铎怒喝。   豪格撇嘴冷笑:“军心早就被你们乱了,还用得着我吗?”   “你!”   多铎怒极,右手不由就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豪格毫不相让,他的手立刻也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两个主子如此,他们麾下的镶白旗甲喇白甲兵和正蓝旗甲喇白甲兵,立刻也都握住了兵器,剑拔弩张,但是一个不对,就要挺身护卫自己的主子,而两白旗同心,镶白旗白甲兵握住兵器的同时,正白旗的白甲兵也紧张了起来,他们的手也摸向兵器,但是正蓝旗有什么异动,他们绝对会和镶白旗一起出击,将其制服。   眼见双方怒目而视,宛若敌忾,现场的建虏将领和蒙古亲贵都是大吃一惊,大学士刚林,连着洪承畴等文臣,都急忙上前劝解。   “肃亲王,息怒,息怒啊。此时此刻,不宜在军前争端啊。”   “是啊肃亲王,切不可冲动。”   “哼!”   眼见所有人都向着多尔衮多铎,明明多铎也怒视摸刀了,但却没有人劝多铎,反而全部涌向了自己这边,豪格知道,自己是被孤立的,所有人都站在多尔衮多铎那一边——一帮狗眼看人低的狗奴才,等着吧,总有一天,本王要你们后悔!   豪格虽然莽撞,但并不愚蠢,他知道今日真要闹起来,自己不但吃亏而且无理,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正蓝旗甲喇紧紧跟上,护卫着他离开。   见豪格离开,刚林洪承畴等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而从始至终,多尔衮都面色冷冷,豪格的胡闹和挑衅,他好像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   多尔衮即将面对失败的狂风骤雨,但大明这一边,却是另一番景象。土默特骑兵擅自出击,被建虏所围,几乎不得免,幸亏三千营及时赶到并拼死救援,才终于助他们杀出了一条生路,但追击时的三万骑兵,能随着善巴和克苏隆一起撤退的,不过一万人,善巴十分沮丧,也十分后悔,更悔的是,他寄予众望的土默特的第一勇士雅克图在此战中没有任何表现,直到三千营出现,将建虏蒙古人的包围圈搅的大乱之后,雅克图方才醒悟过来,慌里慌张的带兵突击。   “雅克图,这个草包,老夫瞎了眼睛啊。”   善巴怒骂。   而天亮之后,一些掉队的和右路败兵陆陆续续的逃回,不久,雅克图也带着败兵逃回来了。   见到雅克图,善巴怒不可遏,立刻令人拿下,雅克图竭力辩解,但善巴已经不再信任他,对他的辩解之词,一个字也不信。   而经过聚拢和清点,逃出来的土默特骑兵,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人,等于是损失了一半。   善巴痛悔不已,悔没有听大明皇帝的命令,私自追击,同时的,大明皇帝派遣大明最精锐的三千营和宣府骑兵联手救援,也令他心有感激,谁说帝王无情?相互只能利用?大明皇帝对土默特的恩情,他善巴不敢忘。   “大国公~~”   马蹄急促,一匹信骑来报:“周总镇令小的传话于你,说皇帝陛下此时正在营门前迎接,请你速速去觐见!”   “知道了。”善巴一惊:“老夫这就去。”   等信骑走后,善巴环视左右的亲信,对弟弟克苏隆说道:“我戎马半生,征战无数,胜仗有,败仗也有不少,除了上一次败于黄太吉,就属这一次败的惨了,但我心里却高兴,不止是因为经过此战,我土默特彻底和建虏决裂,向大明表示了决心,更因为我找到了一个好女婿啊,大明有如此英明的皇帝,多谋善断,刚毅果决,未来成就必然不亚于那一位的成祖皇帝,我土默特跟随明国,拓展牧场,雄霸草原,也是指日可待啊。”   克苏隆拱手:“哥哥英明。”   善巴一甩马鞭:“走!”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赠剑   乌克尓河。   明军大营辕门之前。   龙骧武镶卫肃立,二十面王旗飘扬,将星闪耀,冠盖云集,黄罗盖伞之下,大明隆武皇帝朱慈烺正一脸凝重的望着前方出现的大明军旗以及快速前来觐见的出征将官。   昨夜军情紧急,朱慈烺一夜没有入眠,直到前方传来确定的消息,说三千营和土默特主力已经先后突围,他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就整个救援计划来说,朱慈烺是不放心的,因为其间有太多的不确定,胜负不能预料,但大明又不能不救,土默特刚刚归顺大明,就被建虏一举歼灭,不但是坠了大明的威风,也会令蒙古人寒心,同时的对建虏人刚刚失去的敬畏,也会重新归来,草原形势就会变的复杂,因此,土默特是非救不可的。   所以在派出三千营之后,朱慈烺又令周遇吉集结骑兵,以为后续的接应。   这一来,等于大明将全部的骑兵都派出去了,如果战事不利,接下来必然要承受重压。   幸运的是,虎大威李定国不负所望,三千营将士更是打出了大明骑兵的威风,突破重围,救出了土默特。   更令人惊喜的是,李定国还阵斩了建虏的一线指挥官褚英之子,被封为固山贝子的尼堪!   历史上,衡州之战中,尼堪就是死于李定国的伏击,不过那已经是顺治十年的事情了,这一次没有等那么久,两人第一次见面,尼堪还没有成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贝子,就已经被李定国斩杀了。   虽然在这之前,已经有两位建虏亲贵死在和大明的战事中,但满大海是自刎于潮白河,阿达礼则死于通州城的陷阱中,论起来,他们两人都不是面对面,在交战之中,被大明将士斩杀的,因此,李定国是第一个荣立此功的大明将士。   消息传来,军机处参谋司上下都是振奋:李定国,勇啊,不枉陛下平常对他有所高看。   现在立马旗下,望着渐渐归来的血战将士,朱慈烺心中有激动,更有敬意。   “擂鼓,奏乐!”   敲得胜鼓,奏凯旋歌,虽然严格意义上讲,此战不是大胜,只是将可能的大败,挽救成了小伤,三千营的损失更是不小,但就战略意义来说,此战却足可以称做胜利了。   “参见陛下!”   虎大威,周遇吉,李定国,土默特大国公善巴以及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三位国公,罗德尔格尼,李克图,那日松,连同参战的大小将领,急急奔到皇帝陛下面前,单膝跪地。   不等他们完全跪下,朱慈烺就已经翻身下马,口中道:“快起快起!”   随后,朱慈烺亲自将四位蒙古国公,虎大威周遇吉连同李定国,搀扶了起来。   “臣鲁莽有罪,大明之恩,我土默特永不敢忘。”善巴老脸惭愧。   朱慈烺温言安抚。   面对虎大威周遇吉太他则是说道:“战的好!”“辛苦了!”   最后来到李定国面前,朱慈烺摘下腰间的宝剑,亲手递给李定国,微笑赞道:“奇袭左路,阵斩尼堪,宁宇智勇双全,真乃我大明将士的楷模。宝剑赠英雄,这把剑,朕赐予你了!”   李定国,字宁宇。   一向冷静如水的李定国,这一下终于是激动了,他脸色通红,跪在地上:“微末之功,焉敢受此大赏?臣惶恐。”   “拿着!”   朱慈烺将宝剑塞到他怀中,然后双手搀扶,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笑道:“你受的起的,你是我大明击杀虏酋的第一人,如此大功,朕岂能不赏?除了宝剑,朕另有赏赐给你。”   李定国这才双手接剑,激动道:“谢陛下!”   朱慈烺微微一笑,亲昵的拍了一下李定国的肩膀。   这一刻,望着李定国微微激动,但眼神坚定的脸,朱慈烺忽然有点恍惚,感觉这不是在乌克尓河,而是在后世的衡州城,就在李定国击杀尼堪的战场上,战士们欢呼,李定国高举手臂,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欲图收复大好河山,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却是一场空……   李定国上一世有巨大的遗憾和痛悔,但这一世不会有了。   ……   解围之战虽然结束,但整个战事并没有结束,因为多尔衮并没有撤兵,而是在距离乌克尓河二十五里之处的草原里扎下大营,看样子,还想要和大明对峙,群臣多有担心,但朱慈烺却一点都不忧虑——茫茫草原,白雪覆盖,这样的战场不适合大明,同样对建虏人也不是太有利,尤其建虏补给线漫长,粮草困难,在连续两次失败之后,蒙古人的军心士气已经坠落到了极点,这种情况下,多尔衮想不退也是不行了。   当然了,如果多尔衮坚决不退,对大明来说,倒是求之不得,建虏的主力都在草原,国中空虚,如果其内部有什么叛乱,又或者明年开春,等到冰封解除,大明水师从天津登莱两地军港出发,直扑辽东海岸,到时看建虏如何应对?   因此,多尔衮一定会退兵的,现在不退,应该是在做一些善后。   但朱慈烺依然不敢放松警惕,精兵保护粮道,大明侦骑,连续不断的派出,各营也都保持最高警惕,随即准备应对建虏的攻击。   同时的,军机处也沙盘推演,谋划着截击、或者是追击建虏大军,以期取得全胜,但几次推估,都没有太大的胜算,一来双方的兵力差不多,就骑兵来说,大明甚至是少于建虏的,在白雪覆盖的草原上,就现阶段的战力和军力,大明还不能占据上风;第二,多尔衮善于用兵,对他不能小视;第三,大明没有决战的急迫,只要多尔衮退兵,大明就算是得了胜利,以后蒙古草原就不再是建虏人的天下,各个蒙古旗盟会出现分裂,大明完全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完成对蒙古草原的整合。   就时机和时间来说,现在都是掌握在大明手中的。   综合以上三个考虑,朱慈烺否决了军机处的计划。   三天后,建虏蒙古大军在一夜之间,全部退走了。   得到消息,明军探骑迅速去探查。   “陛下~~”   内监于海疾步匆匆的进入大帐,脸色微喜:“军情司在建虏原先扎营处发现了了锦衣卫特有秘密联络信号,一些小石头摆成了特定的形状,看起来像是烧水所用,但其实却大有深意,而后,军情司发现了埋在石头下面的一封密信,现在他们正在整理……”   朱慈烺听罢大喜,他知道,一定是高文采!   想到此,他有些激动,也有些感慨,在为高文采安全所担心的同时,也希望高文采的密信能提供更多的建虏密情。   很快,整理、破译好的密信,被呈到了朱慈烺的面前。   朱慈烺展开急速看。   密信中,高文采先向皇帝拜,然后说了此次战役,建虏大略的死伤数目,现在建虏军中粮草辎重的情况,以及面对大明的封锁,建虏国内粮食布匹医药等民生物品的困难和民心的浮动,并说了豪格和多尔衮兄弟的激烈矛盾,还说多尔衮虽然撤退,却秘密设了伏兵,大明切不可追击……   “洪贼此次随多尔衮秘密出征,一直为多尔衮出谋划策……”   看到这一句,朱慈烺脸色一寒,但心里却并不意外——洪承畴虽然没有骨头,但才能却是有的,面对如此大战,多尔衮将他带在身边,其实也是正常。   另外,在撤退之前,多尔衮召集蒙古亲贵,宣布了自己的三个命令,第一,加封所有的蒙古亲贵,台吉变郡王,郡王变亲王,笼络人心。   第二,调整原先分配给各个蒙古旗盟的牧场。此战中,哈刺慎左翼蒙古损失惨重,旗中精锐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哈刺慎左翼的牧场,就在乌克尓河的上游,和浩齐特右翼相邻。过去的一年里,哈刺慎左翼凭借兵马的优势,一直骚扰浩齐特右翼,但现在风水轮流转,该他们被浩齐特右翼,以及大明骑兵所侵扰了,就现今的情况,哈刺慎左翼已经没有了抵抗的能力,因此,多尔衮将哈刺慎左翼的牧场,调派到后方,也就是锦州、义州附近,其他各旗的牧场,也随之调整。   调整之后,和浩齐特右翼相邻,以后将承担明军的压力的就变成了哈刺慎右翼和喀喇沁右翼,以后这两个蒙古旗将成为和明军对峙的第一线。   虽然败了,但多尔衮权威犹在,对他的命令,各个蒙古部族无人反对,都默默接受了。   第三,虽然大军撤走了,但多铎留下正白旗护军统领喀克都礼,领兵三千,驻扎于喀喇沁左翼蒙古草原、原大明营州中屯卫的一处废弃城池,明着说是为各个蒙古部族提供支援,实质是进行监视和威慑,以免大军撤走之后,各个蒙古旗盟都倒向明国。   当然了,这些事情都还要奏请小皇帝福临批准,不过所有人都明白,那不过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安排完了这三件事,多尔衮迅速撤兵,头也没有回。   对他来说,蒙古草原之战已经是结束了,在争取胜利而不得的情况下,他只能用尽一切的安定、笼络蒙古亲贵,至于各个蒙古亲贵能支持多久,又有多少人能对大清尽忠?他却不敢保证了,他只知道,经此失败,短期之间,大清已经无力经营蒙古草原了,不要说粮草药材布匹都民生物资的支援,都是八旗铁骑,一时半会,也是没有能力再跨过锦州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急切要做的,就是稳固锦州防线和辽南海岸的防线,因为不久之后,明国一定会大举反攻这两处。   至于此次失败后,回到盛京,面对可能的政治风暴,他也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以上并非是高文采所说,而是朱慈烺根据高文采提供的情报,隐约分析出来的。   最后,高文采说道:“此战,豪格的正蓝旗损失惨重,战力短期之内不能回复,但两白旗的损失却不多,建虏内部虽然有矛盾,但整体局势依然在多尔衮的掌控中,多尔衮善于用兵,狡诈有谋略,我大明还需小心。”   “叩拜陛下,愿早日再见陛下龙颜。”   ……   看完高文采的密信,朱慈烺眼神欣慰,同时也更加确定了辽东情报网的重要。   第二日,确定建虏大军撤走,缓缓东归之后,隆武帝朱慈烺也起驾回京,带着明军返回长城之内。   四位蒙古国公连同他们麾下大大小小的蒙古将领,都恭恭敬敬地跪拜送行。   朱慈烺对他们温言勉励,并将带不走的辎重粮草,全部留给了他们,而此战所有的战利品,除了战马由明军带走之外,其他也都依照各部功劳大小,依次分配了下去。   “朕去了,望你们同心同德,共同守卫这片草原。”   “陛下放心,但是臣等在,定不教建虏越过乌克尓河!”   ……   十日后,大明隆武元年腊月二十一,这一天小雪,隆武帝的御驾回到了京师。   永王,周王,以及到京不久,共同参与《宗室条例》的蜀王,内阁五辅,军机处大臣,连同六部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司礼监,京师所有勋贵和在京的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冒雪在安定门前迎接陛下的归来。   陛下再一次的御驾亲征,又一次的击败了建虏,原本对隆武帝御驾亲征,不顾个人安危有所不满、决意对陛下提出反对的群臣,在这个时候,也不能说出太激烈的语言。   一切行礼如仪,接受群臣的拜见和贺胜之词后,朱慈烺请首辅蒋德璟上御车,和他一起回宫,蒋德璟不敢从命,朱慈烺令田守信下车,将蒋德璟扶上车来,蒋德璟这才不得不从。   御车进入京师,返回皇宫。   车中,朱慈烺和蒋德璟商议国事,就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朝中发生的一些大事和一些重要奏疏,和蒋德璟共同探讨。   群臣在后面跟随。   已经是二十一,后日就是小年了,百姓们都在采购年货,京师的主要街道上,摩肩接踵,人流如织,各种年货小摊摆满了街道,红色的灯笼到处悬挂,一片喜庆热闹,为了不影响百姓,隆武帝从安定门入城后,没有走惯常的大道,而是绕行了偏街,多绕了一个圈子,才来到了大明门……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西北军费   京师。   御车之中,朱慈烺一边和蒋德璟商议国事,一边挑起车帘,饶有兴趣的观看京师的街景和路边的百姓,并用心倾听着京师的市井之声——叫卖,吆喝,耍把式,茶楼,酒肆,母唤儿,婴啼哭……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悦耳。   从崇祯十五年到现在,三年多将近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大明虽然还没有大治,但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不说内外战事的胜利,只说京师的街景和百姓脸上的气色,就都已经不再是死气沉沉,如丧考妣,而是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这才是一个帝国王朝,应该有的气象啊。   此时此刻,朱慈烺微有成就感。   ……   进了皇宫,朱慈烺先行沐浴,然后去太庙,向列祖列宗报告此次御驾亲征的经过和战绩,出来后,马不停蹄的返回乾清宫,接见群臣,就近日的一些大事,和群臣进行商议。   年关已到,最近朝廷一直在忙乎的大事,除了支援前线作战,筹集所有,将粮草柴薪,源源不断的运往塞外前线,保证大军后勤无忧之外,另一件就是明年的总预算——刚才和首辅蒋德璟在御车之中时,朱慈烺先赞许了蒋德璟杰出的后勤组织能力和大局掌控,若没有蒋德璟领导内阁调配谋划,为大军筹集所需的粮草和柴薪,此战就不可能胜,而没有蒋德璟在国政上面的操劳,朱慈烺也不可能甩手政事,专心于军事谋划。   这也是朱慈烺要和蒋德璟同乘一车,给他最高荣誉的原因。   而在赞许和感谢蒋德璟的辛苦之后,朱慈烺后续和他讨论的,就是明年的总预算问题了。   大明朝廷的预算制度是去年刚刚建立起来的,今年施行了一年,效果不错,内廷司礼监,六部衙门,都察院,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等九卿衙门,连同五军都督府,在内阁的严厉督导之下,其开支用度,基本都在预算之内,但军费开支却是大大超过了年初的预算,算上兵部原本就有的预算,今年实际的军费开支比预算足足多花了三百万两银子!   这其中,除了年初年尾,湖广和张家口的两次大规模的战事,以及遣散安置左良玉兵马所需的粮饷之外,陕西孙传庭的军费开支,也是一个大数目。   而今年的总预算,本身就有三四百万的缺口,是隆武陛下从内廷库拨出三百万两,才补上这个窟窿的,现在军费又多花了三百多万两,等于大明朝廷只是今年一年,就有六百多万两银子的亏空,而今年一年的岁入,内廷加外廷,所有粮米都折成银子,也不过才两千万两出头,等于亏空将近岁入的三分之一。   这样花钱的速度,是大明朝所不能承受的,加上陕西流贼已灭,李自成张献忠先后身死,因此所有朝臣和言官们都一致认为,辽东军费或不能减,但明年陕西的军费必须减少,朝廷应该将孙传庭秦兵精锐连同孙传庭本人都调往辽东,以尽快和建虏决战,收复故土。   这种想法自从隆武帝南下剿灭左梦庚和张献忠之后,就在朝中涌现,群臣纷纷上疏。   但这些奏疏送到隆武帝面前,却都被隆武帝以“时机不到”四个字而打发。   为什么说时机不到?   不是秦兵战力不行,也不是孙传庭统率有疑议,而是大明朝现在没有钱粮啊。   ——打仗打的是钱粮,是后勤,尤其辽东辽阔,补给线漫长,没有积攒到足够的钱粮,没有修建足够多的道路,没有绝对的碾压兵力之前,朱慈烺是不会轻易发动辽东之战的。这三个要素缺一不少,朱慈烺不想重演萨尔浒大战的悲剧,以及隋炀帝不经万全准备,轻易征伐辽东,以至于连续失败,导致亡国的教训。   ——大国不可轻战,如果要战,必是雷霆之击!   现阶段辽东只宜固守,朱慈烺没有在辽东出击的打算。   何况秦兵思乡,在不准备大战的情况下,将秦兵调到辽东,不是明智的选择。   见皇帝不同意将秦兵调到辽东,就现在大明的国力和财力,也的确没有能力在辽东发起大战,于是群臣退而求其次,纷纷上疏,认为秦兵既然不能调往辽东,那就应该裁减一部分,以节省军费。   但隆武帝还是不准。   “秦兵乃我朝劲旅,国家未平,随时都会有战事,岂有轻裁的道理?”   于是,孙传庭和秦兵不但没有被调往辽东,而且也没有被裁减。   对此,群臣颇有异议,反对的奏疏源源不断的飞进通政使司,继而到内阁。   内阁却是默默。   ——一般臣子不知道,但内阁五辅却是明白,陛下不同意裁减秦兵,除了要在辽东使用之外,其实也是操了收复河套的心思,当年,三边总督曾铣上疏请复河套,提出的就是六万兵马,再补充山东枪手两千人,计划在春夏之交时带五十日粮,水陆交进,讨伐套虏,收复河套,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套患和获取这一大片的肥沃之地。   注:当时明廷中提议恢复河套的大臣不在少数,很多人按照旧有的战术构想,认为如果要恢复河套,须用兵三十万,携粮三百万石,马步水陆齐进。   曾铣的六万兵其实是极省的,但最后依然没有被朝廷接受。   曾铣所说的六万兵,就是六万车营火器兵,现在孙传庭在陕西所练的,正是车营兵,而且和一百年前相比,在接受了一部分的兵仗局所生产的遂发鸟铳和镇虏厂的新式火炮之后,车营威力只增不减。   曾铣、孙传庭,两人虽然是不同时期的不同的三边总督,但都是人杰,其战术战略,颇有相通之处,以曾铣当年定下的计划为蓝本,孙传庭再加以完善和补充,以同样的六万兵马,加上土默特蒙古骑兵的帮助,收复河套,是有相当可能的。   而对于收复河套,最初的时候,内阁五臣全部反对,军机处也有不同的意见,认为辽东未平,不宜再开另一个战场——这些年来,河套的鄂尔多斯蒙古虽然也屡屡兴兵犯境,但规模都不大,何况河套遥远,不能威胁大明的中心,非心头之患,大明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鄂尔多斯蒙古。   但这一次张家口塞外之战,却改变了他们的一些想法。   因为就在隆武陛下率军和建虏蒙古联军在乌克尓河大战之时,陕西发来紧急军报,原来,鄂尔多斯蒙古忽然犯边,其兵马众多,攻势猛烈,是几十年来少有的。   内阁军机处大臣都是人精,不用想他们就能明白,鄂尔多斯蒙古这般的反常,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要配合建虏多尔衮对张家口的攻击,看起来,多尔衮在出征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鄂尔多斯蒙古,令他们攻击延绥、宁夏、甘肃(三边)了,以后但是有事,鄂尔多斯蒙古说不得还会策应建虏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鄂尔多斯蒙古是非拔除不可的,最起码也得将他们打痛打疼,如此才能有抽调秦兵离开三边的机会。   而就在三边战事爆发的前几天,孙传庭明年的预算书送到了京师,户部官员一看,发现孙传庭来年所请的军费非但没有少,反而比今年还多了十万两,消息传出,群臣顿时哗然——李自成张献忠都灭了,你孙白谷还要那么多的军费干什么?   这些日子里,朝臣言官们对孙传庭非议不断,纷纷要求驳回孙传庭的预算书,甚至有人弹劾孙传庭拥兵自重。   事情重大,内阁不敢轻易决断,于是蒋德璟急急令人将孙传庭的预算书和一些重要的奏疏,送到张家口乌克尓河前线,请陛下决断。   “陛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寅吃卯粮终究不是一个办法,在朝廷岁入紧张,亏空巨大的情况下,臣以为,陕西的军费该收一收了,西北只是癣疥之疾,辽东才是心腹之患,朝廷的钱粮,应优先用到辽东,孙白谷的兵,要不调到辽东,要不进行裁减,舍此,没有他法啊。”   在御车里时,蒋德璟语重心长的谏言。   朱慈烺知道他的意思,更知道朝臣们对孙传庭的不满,但裁撤秦兵却是他不愿意的。   “阁老的意思,朕明白。但西北的虏患也不可不平……这样吧,明年孙传庭多请的十万两银子,全部从内廷库拿,内阁和户部,按去年的军费审核就可以了。”朱慈烺道。   “陛下……”   朱慈烺摆手:“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   蒋德璟却依然拱手,表情凝重:“臣必须得说。恕臣之言,陛下欲收复河套之心,臣已经明了,然事有轻重缓急,择其重者先为之,其不重者后为之,河套之战一旦开始,非一日所能结束,一旦陷入鏖战,僵局难解,朝廷于辽东之外,又多了一个创口,到时,一个辽东,一个西北,东西两头牵制,朝廷怕就更是难为了啊。”   “再者,河套塞外之地,就算取了,于大明又有何益呢?”   朱慈烺深深望着蒋德璟:“阁老所虑是持重之言,然要想平定辽东,非一年两年所能成功,需得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不瞒阁老,但是能成功,朕不惜以十年为等待!而要保证辽东的胜利,除了兵马粮草之外,还需要修建大量道路,准备大量的骡马,以保障后勤,虽然张家口安宁,土默特归顺,我大明已经能获取到相当数量的战马,但朕以为,这还远远不够。”   “自我大明开国以来,河套之患就一直没有平息,为此,我大明不得不设置了三边,每年耗费粮饷无数,世宗皇帝时,曾铣请复河套,可惜为奸臣所害,现在孙传庭在陕西练兵六万,其兵马和统帅之能,都可与曾铣相当,更有土默特人的相助,因此朕以为,这可能是上天赐给我大明又一次收复河套的良机,一旦调走孙传庭,或者是秦兵,良机就有可能会错失。”   “一旦收复河套,不但能获得大量战马,可以支援辽东,更能解除三边之患,移民屯边,解决陕西河南等地的流民之苦,如此我大明就可以将全部的兵力和财力,都投入到辽东。”   “至于收复河套可能会陷入僵局,这一点,朕不是没有想过,因此朕已经决定,召孙传庭入京述职,当面和他详谈,如果他心中没有把握,或者他的计划不能为军机处所通过,收复河套之事,就暂时放下,秦兵裁减一半,剩余一半,择机调往辽东,阁老以为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陛下依然不肯放弃收复河套的念头,蒋德璟心知无法再劝,只能忧虑的点头:“陛下圣明。”   ……   在御车里,朱慈烺和蒋德璟能开诚布公的恳谈,但到了乾清殿,面对座下的群臣,他却不能轻易吐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了——虽然在场的除了左都御史,右都御史这两个言官头子,言官主力根本不在现场,只有六部堂官和一些重要朝臣,但他们对孙传庭的不满和攻讦,依然很强烈。   朱慈烺一直默默,不轻易显示自己的态度,直到朝议结束,他才令王之心宣读诏令,令孙传庭在击退鄂尔多斯蒙古之后,立刻回京面圣。   而陕西军费之事,内阁和户部暂时略过不议,待孙传庭回京之后,再视具体情况而定。   对于隆武帝的决定,群臣虽然不满意,但可勉强接受,最起码,朝廷没有直接同意孙传庭的预算书,这一大笔的银子,能省还是不能省,他们还有努力的空间,当然了,如首辅蒋德璟等聪明人却是明白,除非是有意外,否则这一大笔的军费,终究还是省不了的……   陕西军费暂时略过,明年的总预算也就没有大的阻碍,可以完成通过了。   今年和去年相比,岁入增加了一百多万两,其中,只盐税一项就增加了一百万两——朱慈烺为太子时,在他的立主之下,盐税就已经开始推行改革,等到他继位之后,对于盐税更是大刀阔斧,到今年,盐税改制已经在全国全面推开,清点、冻结盐引,废除人头盐税,全部改以出厂税,推广新法制盐,废除盐商盐号的世袭,改以官行专卖,稳定盐市,严打私盐……多管齐下之后,全国盐价持续降低的同时,朝廷的盐税却是在稳步增加。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李定国出京   当然了,并非是一帆顺利,虽然隆武帝发下改制诏书,态度明确,前年更是亲下扬州,端了盐商的老巢,严厉敲打了和盐商有所勾连的南京勋贵和地方豪强,但盐业的利润太大了,很多既得利益者不愿意放手,他们明着不敢反抗,暗地里却一直在使绊。   已经被任命为户部侍郎,加佥都御史、专职处理盐政的左懋第铁面无私,不逊人情,手持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在锦衣卫的配合下,在两淮和江南大力清扫,将所有敢于抗命或者是负隅顽抗者全部拿下,家产抄没,一时震撼了江南,也令那些心存侥幸的人,再不敢抗拒朝廷的盐政改革。   因为左懋第手段激烈,不近人情,渐渐得了两个绰号,那就是左阎王、懋抄家。   为了攻讦左懋第,盐商和被抄家者编织了很多的流言,对左懋第进行中伤,说左懋第贪污、妄杀、擅权、激发民变,乃是从古至今第一大恶人和酷吏,不惩治左懋第,大明国将不国……   对左阎王的弹劾奏疏,如雪片般的往京师飞,但都被隆武帝驳回,对于言辞激烈,血口喷人者,隆武帝更是严厉驳斥,甚至将其中几人革职下狱。   “朕不是聋子,瞎子,左懋第在两淮做了什么事,朕都知道的清楚!”   “左懋第是奉了朕的旨意,到两淮整饬盐务,改革盐政的。惩办贪官,抄家罚没,也是朕的意思,你们这些捕风捉影,指桑卖槐的人,明着是在攻讦左懋第,实则是在攻讦朕,朕不会容忍,大明朝廷也不会养你们这些没有家国、只有私利和党争的败类!全部罢官,该下狱的下狱,该回乡的回乡,以后再有血口喷人,无端指责,阻挠国家大政者,一律严查!”   时至今日,左懋第依然还留在扬州,处理未尽的事宜,算时间和朱慈烺自己掌握的进度,大约到明年夏天,大明盐政就可以迈入正轨,左懋第也就可以归来了。   除了盐税,今年的田赋也比去年多了五万两银子,除了灾情缓和,严厉打击逮赋者的原因之外,和内阁发出命令,要求各地官府准备清查田亩,重新丈量土地,也有一定的关系。   每朝每代,每隔一段时间,朝廷都会重新清查田亩,以防止有人私藏土地,逃避赋税,同时的也是预防土地兼并,为朝廷的财税之策做参考。   大明上一次大规模清查田亩还是张居正为首辅之时,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时空变幻,尤其是这十几年来,流贼四起,内外战事不断,很多田地荒芜,很多地主全家皆没,也有很多人趁机吞占他人的土地,黄册已经不准确,因此继位之后,隆武帝就令内阁和户部,准备重新清查全国的土地和人口。   ——对他这个穿越者来说,大明人口多少是一个迷,有人说六千万,有人说八千万,有人说一亿,即便内阁辅臣们也不能给他一个准确的数字,既然做了皇帝,当了大明的当家人,家里的根根底底,肯定是必须了解的,而人口和土地是最最基本的两项,是他首先要了解和确定的。   但清查田亩不是一件小事,不但需要相当的人力,也需要大量的钱粮和各地官员的严厉监督,张居正时,两年准备,两年清查,前后将近四年,才完成了黄册的再造,   今年是隆武元年,朝廷尚没有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清查田亩,因此只选了河南和江西两地为试点。在严令两地巡抚严格执行之外,朝廷也派了御史到两地监督。   河南久经战乱,人口大量消失,江西却一直太平,两地一南一北,极具代表性。   听闻朝廷要重新丈量土地,而且一旦查出隐匿,要加倍罚款,这两省的地主都不敢再隐匿,今年秋收后,他们自动自觉缴纳了应缴的田赋。其他各省虽然还没有清查,但消息灵通的士绅也都听到了风声,田赋的缴纳都自觉了很多,两种因素加在一起,推高了今年田赋的岁入。   照内阁的规划,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清查全国田亩,完成黄册再造,到时田赋肯定还能再多一些。   当然了,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大改革、大利益相比,这些从田间地头抠出来的田赋,实在是不值一提,但现阶段时机不成熟,隆武帝还不敢实行这一项一定会震动天下、士子鼎沸的大改革,因此田赋的增加对于国家总是一件好事。   盐税和田赋都增加,但另一个税种,被朱慈烺寄以厚望的市舶税,也就是海关税,增长的却不是太高。崇祯十四年,因为海禁的原因,一年的市舶税才四万两银子,而今年,隆武元年,大明朝廷正式开放海禁,准许民船出海,又开放了四个城市口岸,准许外国商船停靠和经商,同时鼓励中外通商,并令京惠商行为先行,扩大和外商的经贸,用大明的丝绸瓷器换取外商手中的白银以及大明国内急需的粮食铁器和一些先进技术。   据锦衣卫和市舶司回报,各国商船纷纷而来,海贸十分繁盛。   这种情况下,市舶税应该一飞冲天才对,但事实是,今年全年的市舶税,不过二十多万两,虽然比起过去的四万两,这已经是将近五倍的增加了,但朱慈烺依然不满意,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比起中外通商的海贸量,朝廷收到的市舶税,其实是欠收了。   原因何在呢?   不是市舶司的主事沈廷扬舞弊,也不是海关御史周尔淳怠惰,而是因为郑芝龙在中间搞鬼。   如果说,开放海禁,大明朝所有人都是受益者,但有一人是受害者的话,那一定就是郑芝龙。   过去,郑芝龙雄霸大明外海,以“买水”的名义收取保护费,每年入账都有几百万两之巨,但朝廷开放海禁,准许各国商船靠岸,不再只是只是依托一个小小的月牙港,尤其是隆武帝发出严旨,令他扫荡大明周边海域,不许有“海盗”存在,要保障中外商船的安全之后,他买水的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但郑芝龙的脑子活的很,买水不行了,他便又盯上了走私。   ——使用福建水师的官船和战船,大批量、成规模的走私,逃避市舶税。   市舶司虽然也有查缉走私的小船,但和福建水师的战船相比,根本是不值一提,加上郑芝龙十分狡猾,派出众多耳目监视市舶司,但有查缉船出港,他们立刻就会知道,连带着市舶司主事沈廷扬,海关御史周尔淳也都被他们监视,所以市舶税收了一年,沈廷扬和周尔淳虽然有所怀疑,但却始终找不到证据。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谚语放在郑芝龙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不过了,福建水师乃至福建官场,都被郑芝龙经营的如铁桶一般,外人很难插足,沈廷扬和周尔淳虽然有能力,但却被郑芝龙捆的伸不开手脚。   算一算,今年一年,郑芝龙通过走私,最少获取了二十万两白银的利益,也就是说,郑芝龙通过走私所得,和朝廷的市舶税是差不多的。   如果是过去的崇祯帝,对福建的情况,肯定不会有这样的了解,但身为穿越者的隆武帝,从穿越第一天就知道郑芝龙以及他手底下的庞大水师对这个时代的重要性,成立军情司之时,京畿,辽东,陕西被设为第一级区域,福建,山东,湖广为第二级区域,和湖广山东相比,福建并没有太重要的战略性,朱慈烺只所以盯着福建,就是因为有郑芝龙的存在。   因为成立的较早,所以当朱慈烺继位,成为大明皇帝之后,军情司福建分司很快就发挥了作用,将福建情报连同郑芝龙的日常所为,源源不断的送回京师。   也因此,朱慈烺才能在千里之外知道郑芝龙私下里的走私。   身为朝廷二品的总兵大员,掌着一省兵马和水师,却公器私用,使用朝廷的兵船和战船进行走私,逃避国家的税赋,无论在哪朝哪代,郑芝龙所为都是重罪,罢官下狱,甚至是斩首抄家都不为过。   朱慈烺怒吗?   怒。   但他暂时还不能动郑芝龙。   原因很简单,郑芝龙麾下多是私兵和私船,唯郑芝龙马首是瞻,对朝廷没有多少忠心,一旦朝廷对郑芝龙有所动作,郑芝龙狗急跳墙之下,东南沿海必乱。在辽东未平,现在又打算在河套用兵的情况下,东南沿海绝不能乱,这是事情的轻重缓急,也是掌舵者必须   明白的取舍所在。   更何况,登莱还有一个郑森,虽然朱慈烺清楚知道,郑森和其父郑芝龙的性子截然不同,清高,忠义,有理想,嫉恶如仇……这和郑芝龙骨子里的唯利益论的海盗思维完全不同,如果哪一天郑芝龙真的反叛了,身为儿子的郑森绝不会跟从!   但这并不表示郑森不会尴尬,不会无法自处,正在逐渐恢复过往实力,担负着袭击辽东重任的登莱水师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因此,即便明知道郑芝龙走私,但为了大局,朱慈烺暂时也只能忍受,等到时局稳定了,大明中央水师形成战斗力了,如果郑芝龙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收手,不知道朝廷隐忍他的良苦用心,朱慈烺就非是对他动手不可了。   当然了,在朱慈烺内心里还是希望郑芝龙能认清情势,也希望郑森能够劝说郑芝龙……   “据户部估算,随着湖广陕西贼乱的平息,各处恢复生产,如果风调雨顺,没有大的战事,明年我朝的岁入,能增加一百万两。”   “内阁,户部,都察院都已经审核过了,各部预算没有瞒报漏报。”   “嗯,”朱慈烺点头:“那就披红吧。”   “遵旨。”   ……   总预算的问题后,还有另一件大事,那就是隆武皇帝明年三月迎娶土默特公主娜仁之事。   ——对于迎一个蒙古女子为妃之事,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朝中百官多是反对,甚至有激烈者要跪死在大明门前,以求陛下改变心意,但是当隆武陛下发出明诏,公布天下,木已成舟之后,他们再反对,就等于是打皇帝的脸,同时也是失信于天下,加上乌克尓河之战中,土默特骑兵猛烈出击,显出对大明的忠心,渐渐地,在内阁诸臣的劝说下,除了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依然要反对之外,大部分朝臣都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了隆武陛下的决定。   ——以外族女子为妃,大明其实是有先例的,比如成祖就有一位特别受宠爱的朝鲜妃子,仁宗英宗也有。   注:野史《蒙古源流》记载,成祖乃元顺帝之妃翁氏所生,朱元璋破大都后纳其为妃,继而生下成祖,也就是说,明成祖的生母是蒙古女子,笔者以为假的不能再假,不值一驳。   但朝鲜妃子的地位都比较低,难登大堂,也因此,臣子们都要求比照办理,那一位劳什子的蒙古小公主只能作妃,不能做贵妃,今日朝议,群臣纷纷站起,拐弯抹角的暗示明示。   朱慈烺点头答应。   如此,迎娶土默特娜仁小公主的事,也很快就定了,礼部定下良辰吉日,准备聘礼,明年三月前往迎娶。   ……   同一时间。   储秀宫中,一个妙龄美女正在舞剑,真是惊若翩鸿,婉若游龙,一舞剑器动四方。   如果是他人见到,一定会惊讶无比,堂堂皇宫后院,陛下的居所,怎么会有女子舞动兵器?但储秀宫的太监和宫女却都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舞罢,女子娇喘吁吁的收住了短剑,擦一把香汗,口中喃喃道:“他要娶小娘子了,还是一个蒙古女子,不知道他怎么能下得去口?”   脚步声响,一个青衣小太监快步出现。   却是唐亮。   女子一喜:“回来了,见到我哥了没有?他现在怎么样?”   唐亮道:“李参议很好,英姿勃发,人快马疾,这一次李参议斩了尼堪,立了大功,陛下亲赐宝剑,听说还要对李参议大加重用呢。”   听到哥哥的功绩,女子眼放光彩,而听到重用两字,她脸上更是露出了甜笑。   唐亮却有点忧虑,大明有祖制的,外戚不能干政,连当官领兵都是不行的,如果李定国真的出京领兵了,李姑娘这边可怎么办呢?   ……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三桂消息   ……   乾清殿。   朝议依然在继续。   婚事之后,有功将士的奖赏,阵亡将士的抚恤,灾民的赈济,后续蒙古各部的安抚,以及明年的京察和朝中几个官员的任免,今年春节的一些安排,京师到宁远官道的大扩宽和大修建,诸事繁杂,大部分朱慈烺都只是静听,并不发表意见,一切都有内阁,如果内阁处置不好,或者他认为内阁做的有所偏差,他才会说话。   但议着议着,就有人将矛头指向军机处了。   ——宁远团练总兵官吴三桂兵出喜峰口,在插汗河套遇上伏击,到现在依然是下落不明,带领的两千六百名关宁铁骑,也没有一人一马返回长城,长城沿线的夜不收全体出动,但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常理推断,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广宁铁骑自天启年后,就是大明的第一骑兵劲旅,现在这么多的精锐连同总兵官吴三桂,一下全部葬身在关外,宁远防线出现空缺,虽然军机处紧急调派人马,调整将官,令山海关总兵马科率兵两千,前往宁远,暂代宁远总兵一职,精武营主将刘肇基率兵三千,前往山海关,暂为山海关总兵,算是稳住了宁远防线,但朝臣却不想轻易放过——如此大败,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在朝臣的眼中,军机处本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黑机关”,借着关宁骑兵全军覆没的噩耗,正可以大加挞伐。   陈奇瑜,高斗枢,刘永祚,方一藻,连着挂衔的兵部尚书李邦华都被攻讦和弹劾。   这一刻,朝臣言官们似乎忘记了,正是有军机处的谋划,大明才能击退多尔衮,也才有去年的渤海所大捷以及湖广战乱的平息……   朱慈烺微有怒意,不过依然不说话。   李邦华陈奇瑜等人都是被弹劾的对象,当然就更是不能说话了。   三辅袁继咸站起:“臣以为,军机处这一次的谋划,却有不足之处,但瑕不掩瑜,这一次击退多尔衮,军机处依然是居功至伟,不宜吹毛求疵,大加责难。”   “阁老差矣。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关宁铁骑乃是我大明劲旅,辽西之依仗,他们全军覆没于插汗河套,震动天下,如果不能厘清责任,吸取教训,又如何能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又如何能避免下一次失误的发生?”人称马面王的御史马嘉值并不退让。   “军机处内部检讨即可,朝堂之上,不宜争论。”袁继咸说道。   “不然,自己检讨自己,不过是左手论右手,手心手背,又能论出什么?”马嘉植冷面而对。   “那你说要怎么论?”袁继咸皱起眉头。   马嘉植拱手:“当然是在朝堂上,光明正大,一条一条的论。”   袁继咸的脾气有点急,终于是忍不住了:“军机处大臣都是陛下亲命,就算是有所失误,也轮不到都察院公审。”   “阁老何出此言!”   见袁继咸动怒,马嘉植却是不惧,他高声道:“纠察百官,本就是都察院的职责,两千关宁铁骑全军覆没,等于宁远山海关已经没有了精锐骑兵,军机处是否有失误,岂能不查?都察院查了,又岂能说是公审?如果不然,还要都察院干什么?”   “好了,不用争了!”   这时,隆武帝清朗的声音飘来:“这一次吴三桂从喜峰口出击,袭击建虏粮道,是军机处谋划,朕同意的,如果说有失误,朕当是最大的那一个……”   听到此,马嘉植急忙躬身行礼。   “兵事不同于政事,有极强保密性质,不宜在朝堂上公开辩论,就交给军机处自己检讨吧。结果出来之后,通报都察院即可。朕再重申一遍,以后兵事之策,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不宜在朝堂上公开检讨,违者,朕必重罚!”朱慈烺脸色严肃。   内心里,朱慈烺对马嘉植是不喜的,但他却也知道,无论马嘉植还是左都御史方岳贡,都是忠臣,清臣,他们性子或许执拗,但却不是佞臣、乱臣,对他们的行为或许不喜,但却不能因此而责罚他们,只能说大明朝的言官制度是一把双刃剑,在警醒帝王,能创造海瑞那样千年难得一见的大能的同时,也有更多的言官逞口舌之乱,伤了忠臣,毁了国家的大策,比如前辽东经略熊廷弼,若非言官的乱弹劾,他岂能被罢黜?等到他罢黜,辽东一团糟,朝廷再启用他时,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政事人事可以都由言官监督,但军事却不能让这些外行插手。   这是朱慈烺的内心想法,也一直在这么执行。   马嘉植还想要再争,但隆武陛下却已经起身离开。   “退朝~~”王之心悠扬的声音。   “恭送陛下~~”   朝臣都深躬行礼。   朱慈烺离开乾清殿,前往坤宁宫——国事之后,他对亲人的想念,已经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包围住了他。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宫殿的红墙碧瓦之上都还覆盖着厚厚地一层白雪,行走在其下,清楚感觉到空气里的寒意,坐在轿子里的朱慈烺裹着大氅,手捧着暖炉,急切的想要赶到坤宁宫。   一走五十天,他想念颜皇后,更想念自己那刚刚一岁的皇太子。   “恭迎陛下~~”   颜灵素一身盛装,带着坤宁宫的太监和宫女,已经在殿门前等候很久了。   “快起!”   朱慈烺下了轿,先扶起皇后,然后从乳娘手中接过皇太子,开心的逗弄起来。   夜晚,朱慈烺就宿在坤宁宫。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床笫之间,自然有很多私密话要说。   除了蒙古小主公之外,最重要的当然就是李湘云了。   “陛下放心,李姑娘现在已经解开了心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愿意见你了。”颜灵素蜷在朱慈烺的臂弯里,轻呢。   朱慈烺掩饰的说道:“哦,这些日子她还在储秀宫呢。”   见颜灵素微笑不说话,心知自己的掩饰已经被看穿,脸色有点红,急忙转移话题说道:“审计司现在怎样了?那些太监宫女可都还好使吧?”   “好使。”颜灵素笑:“一个个都勤打算盘,现在审计的速度,比半年前提升了很多呢,对了,臣妾就是不知道,你令司礼监挑选那些有文采会武艺的太监干什么?该不是又要成立什么司吧?”   朱慈烺摇头,笑道:“不,朕要拿他们和朝臣们交换一件事。”   见陛下说到朝事,颜灵素自觉就不问了,只是紧紧依偎,相互缠绵……   ……   界岭口长城。   “哒哒哒哒~~”   凌晨,大雾,城头守卫的士兵,忽然听见了城外原野里的隐约马蹄声,立时大惊,急忙登高查看,同时当当当当的鸣响铜锣,发出提高警戒的信号。   可惜,雾太大了,视力受到极大影响,他们根本看不到城下几十步之外的情况,只能仔细凝听马蹄声,只觉得来骑并不多,最多不过一二十人。   “什么人?停止前进,不然就要放箭了啊!~”   城头把总大声的呼哬。   弓箭鸟铳都从墙垛口伸出,但是一个不对,就要开火射击。   “不要放箭,自己人!”   一骑高声呼喊,从大雾之中走了出来,举起右臂,向城头艰难的呼喊:“我乃宁远前营参将吴国贵,我家总镇就在后方,你们快快开门……”   ……   京师。   “陛下,刚刚送来的飞鸽急报,宁远总兵吴三桂,历经艰辛,从界岭口长城,返回大明了!”   早上,朱慈烺起床洗漱,还没有完毕,于海就急匆匆的奔了进来,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哦?”   朱慈烺大喜。   ——虽然在历史上,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其后为清兵充当马前卒,一力绞杀了永历朝,是一个大汉奸,就如果只看山海关之战前的表示,吴三桂还能算是忠臣,比起唐通马科等人,他显然更有坚持,战力也更强,这一世大明没有前世的溃败,以吴三桂的明智,应该能看出大明的恢复元气和建虏国力的日渐消沉,所以朱慈烺一直都不觉得吴三桂会轻易降清。   一直都没有消息,只能是已经身死,或者是逃亡中。   所以,当听到吴三桂归来,朱慈烺惊喜不已。   ——吴三桂的战力和统率力,在明末总兵中,是首屈一指的,有吴三桂在,朱慈烺用兵遣将,有更多的选择。另外,如果吴三桂真的战死在草原,对大明的军心士气,肯定是有影响的。   “只剩八九十人,人人带伤,除了吴三桂和前营参将吴国贵之外,其他大小将领,全部殒没,据吴三桂所说,他们是绕行了七八百里,才甩掉蒙古人的追击,又昼伏夜行,千辛万苦,方才回到界岭口的,现在吴三桂于界岭口等待朝廷的命令,请罪奏疏不日就会送到京师……”   败军之将,是不能自由活动的,非得有朝廷的明确命令才可以。   吴三桂逃回,麾下的两千多名关宁铁骑却几乎是全军覆没,整个逃亡的过程,极其危险,若非吴三桂鼓舞,众人咬牙坚持,没有坠了斗志,他们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回长城的。   “令吴三桂进京,朕要见他!”   稍一思索,朱慈烺下达命令。   ——吴三桂兵败失踪之后,朝廷急调山海关总兵马科到宁远,宁远防线暂时没有危险,而对于这次战败的经过和吴三桂这个人,朱慈烺都想要再加了解,因此,他要召吴三桂进京。   而在这之外,随着吴三桂的归来,关宁防线的人事配置,肯定又得再次调整了。   “是。”   ……   二十三,这一日是小年。   除了必须参加的各项活动和礼仪之外,下午,朱慈烺在乾清殿召见李定国。   乌克尓河大战结束,全军班师回朝之后,所有有功将士,从虎大威,陈永福,陈德,张勇,一直到最基层的普通将士,每个人都在叙功,然后等待朝廷的嘉奖。   但有一人却是例外,那就是李定国。   李定国要如何赏,未来如何打算?朱慈烺要亲自询问他。   “参见陛下。”   “平身,赐座。”   午后的阳光,洒在光洁如镜的乾清宫的地板上,泛着丝丝幽亮,铜炉袅袅,田守信拨旺了火炉,悄无声息的地站到隆武帝的身后。   这中间,朱慈烺静静看着李定国。   和乌克尓河大战时候相比,今日的李定国戴着暖帽,一身青衣,低头顺目,完全就是一个从七品参议的打扮,若没有人告知,谁也不会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在乌克尓河大战之中,一人一马,直冲到建虏白甲兵面前,一枪将尼堪刺于马下的勇士。   “李定国,朝廷现正在叙功行赏,加官进爵,你在乌克尓河之战有大功。不知你可想要什么官?”朱慈烺问。   李定国抬头,惶恐抱拳:“臣流贼出身,有罪于国家,能保全性命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何敢再向陛下求官?”   朱慈烺笑,换一个问题:“乌克尓河之战,是你第一次和蒙古人交手。你以为,蒙古人如何?”   “蒙古人骑射功夫,确实是精良,极擅长两翼包抄,进退极快,若是面对面的拼杀骑兵,确实不好对付,但其短处在于斗志不高,不能承受重大损失,稍遇挫折,就会有退怯之意,相反,我大明虽然不擅长骑射,但步兵精良,纪律严整,更有犀利的火器,因此,和蒙古人对战时,我们要扬长避短,步步为营,缓慢进攻,以时间换空间,待蒙虏松懈疲惫,再用精锐骑兵忽然出击,如此,当有胜利的把握。”李定国道。   朱慈烺点头:“你以为长城该如何守?算上这一次,建虏五年之内,已经三次突破墙子岭了。”   “臣以为,长城太长了,长城之外,非有屏障不可,若没有屏障,只是死守这那一些城砖,纵使守的再严密,时间长了,也会有破绽露出。”   “你说的屏障,指的是什么?”   “陷阱,伏击,多派侦骑,时时掌握蒙古人的动向,如果有可能,更是要主动出击,因为只有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李定国答。   “但这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是,非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不可。”李定国答。   “如果没有呢?”   “那就只有广派侦骑,小心谨慎,全心全意,布置第二防线,不能有任何疏忽的守卫长城了。”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望着李定国,缓缓道:“如果朕令你为墙子岭游击。你能保证墙子岭不失吗?”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新年改革   ……   乾清殿。   隆武陛下的问话,令李定国一直冷静的眼神,忽然燃烧了起来——对他来说,在军机处为参谋,虽忙碌,但却平淡的生活,并不是他所愿,军中戎马,快意驰骋的疆场,才是他向往的所在,尤其陛下这么器重,亲自询问,欲任他为墙子岭游击,可以重新带兵,这岂非正是他心中之所愿?   所以一瞬间,李定国微微激动,但很快的,他眼神却忽然又黯然了下来,低头道:“陛下,臣不愿意为将,也不愿意再带兵。若是可以的话,臣想回陕西,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农夫。”   朱慈烺微微惊讶,心说李定国难道还没有放下心中的戒备,以为我在试探他?所以不敢应允?   “宁宇是有什么顾忌吗?”朱慈烺立刻问。   李定国头更低:“没,这是罪臣的真实想法。”   朱慈烺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既然李定国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再强问,于是微笑:“这是山西刚刚送来的冬枣,甘甜清香,清脆可口,宁宇你尝一尝吧。”   ……   召见结束,李定国退出。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朱慈烺沉思。   ——这一年来,除了在军机处和军中的观察,军情司也一直都在派人秘密盯着李定国,从他们的回报和日常的观察看,李定国早已经斩断了过去,对朝廷并无异心,而面对关外的建虏和蒙古,他更是有极其强烈的敌忾和收复旧土的决心,这样的人,正是朱慈烺理想中的英雄义士啊。   所以对于李定国今日的推辞,朱慈烺有点不得其解……   “陛下。”   田守信为陛下换了一杯热茶,见陛下沉思,于是小声说道:“李参议如此……该不是为了李姑娘吧?”   听到此言,朱慈烺猛然一醒。   不错,大约只有这个原因了。   大明祖制,外戚不能干政,也不能为官带兵,如果李定国带兵了,并且有所成就,那必然就是斩断了李湘云入宫的道路,李定国和妹妹感情极深,不能见妹妹因为自己而断了入宫之路,他宁愿自己退缩,也要成全妹妹。   “明白了,你去……”   朱慈烺小声叮嘱田守信。   ……   “李参议,请留步。”   离开乾清宫,李定国低着头,神色黯然的往前走,对他来说,拒绝陛下的任命并不容易,不是因为拒绝圣令的罪过,更因为这一年来,他每日在军机处,看着九边送来的建虏和蒙古的各种军报,心中更加明白,自己过去跟着张献忠在陕西河南湖广横冲直撞,残害几省的百姓,虽然不是故意,但却实实在在的是帮助了建虏和蒙虏,给朝廷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现在边事如此,也有他的一番罪过啊。   每每站在沙盘前,望着上面的小旗小人,遥想着塞外战事,李定国心中总是有一种戍边杀敌的冲动——好男儿,当战于边野,马革裹尸才对,只有如此,才能弥补过去裹挟百姓,内战逞凶的罪过。   他内心里,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能重上战场,驰骋边关。   但今日,当机会真的来临时,他却不得不拒绝,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念而毁了妹妹的幸福。   为了妹妹,他宁愿回陕西做一个农夫。   听到后面有人喊,李定国站住脚步,转头望去。   只见司礼监秉笔,陛下的贴身田守信田公公正从后方追来。   李定国急忙行礼。   田守信到了他面前,说道:“李参议留步,陛下令咱家将这个交于你。”说着,将手中的一个物件递了过来。   李定国赶忙双手接过,原来是一把玉梳。   ——明代,男方向女方聘礼,需有梳子、尺子、压钱箱、如意秤、镜子,剪刀,算盘,这其中,梳子最有代表性,所谓“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梳子有“结发”之意,为聘礼必不可少。   李湘云父母双丧,和哥哥相依为命,如果下聘礼,自然是要下给李定国。   陛下不多说,只是一把梳子,但其间的意思却是很明显了。   李定国捧着玉梳,脸色微红,表情激动。   “陛下说,你担心的事,陛下自有解,但长城边塞的守卫,却容不得耽搁,因此,李参议调任墙子岭游击将军的委任命令,今日晚间,就会送到李参议的手中,望李参议不负圣上的期望,为国立功。”   “你想要什么人,可同兵部商议,所需的甲胄兵器,工部全部备齐,再从南海子拨出五百匹战马给你。”   “今日已经是二十三,马上就过年了,陛下说,原本应该过了年再让你出京的。但军情如火,一刻也等不得,所以陛下只能给你三天,三天后,你离京前往墙子岭赴任。”   “此外,陛下准你入宫一次,和李姑娘告别。”   话到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定国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他捧着玉梳,跪倒在地,决然道:“请公公回禀陛下,但使李定国有一口气,就绝不叫建虏蒙虏逾越墙子岭一步!”   ……   同一时间,乾清宫。   朱慈烺放下保定巡抚徐标刚刚送来的一份奏疏,沉思了良久,抬头之间,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然后说道:“传户部侍郎堵胤锡!”   很快,户部侍郎堵胤锡进入乾清殿,参见隆武陛下。   在户部任职一年多,同时还兼着军机处的差事,感觉堵胤锡越发的冷静和举重若轻。同时的,作为朝中的开明派,堵胤锡是极少的能了解隆武帝治国心思的心腹。但有什么事,隆武帝都会先找他商议和谋划。   “今年朝廷亏空六百万两,明年即便没有大战,风调雨顺,岁入增加一百万两,但算一算,亏空仍在三百万两左右,而现在内廷库的存银,只有两百万两不到了,中央钱庄凑一凑,其他地方敛一敛,勉强能支应上明年的开支,但后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够了,而辽东未平,朝廷仍然需要大量的钱粮,也就是说,我大明朝的财政困窘依然没有解决,朕当日和你说过的三项改革,不能停下,仍需继续向前!”   ——在朱慈烺的财税改革计划里,一共分三个层次,第一,收回铸币权,明确币制,杜绝民间铸造私钱,同时也去掉“火耗”之弊,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施行了雍正的“火耗归公”的改革;第二,就是取消人头税,摊丁入亩,地丁合一,减轻底层百姓的负担;第三也是最难的,那就是取消天下士绅的特权,士绅百姓一起纳粮,一起当差,最终达成天下人人平等、人人纳税、士绅再没有避税特权的大同。   三项一项比一项难,需得循序渐进。一项一项的进行。   现在第一项改革已经完成,这一年来,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币在天下广泛流通,方便又实用,官府对私钱严厉打击,几管其下之下,私钱没有了生存的空间,虽然在偏乡僻壤仍然有流通,但数量已经是稀少了,在京师南京开封济南这些大城市里,私钱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今年朝廷收上来的税赋,也多是隆武通宝和隆武银币,铸币改革基本见到成效,但底层百姓的负担依然沉重,尤其是千年不变的人头税,但是成年男丁,不论你有没有土地,生病健康与否?每年都需要向朝廷缴纳一定的“人头税”和负担相当的徭役,很多贫民负担不起,不得不流离失所,逃亡他乡,又或者聚效山林,成为贼寇。   相反,那些有钱有地、富的流油的士绅,因为有身份,又或者是有各种关系,却不用交纳“人头税”也不用担负徭役。   这是最大的不公,也是阶级的固化,很多没有田地的贫民,一份子劳作,只是为朝廷挣了几十年的“人头税”和几十年的徭役,到老依然是一无所有,其子、其孙同样如此。   现在,朝廷财政依然是入不敷出,辽东又随时都会有大战再起,因此不敢再等了,需得继续推行。   堵胤锡放下徐标的奏疏,拱手肃然道:“臣明白。”   ……   二十三,是小年,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猪肉;   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   除夕,鞭炮之声震动京师。   隆武帝,颜皇后,永王,永王妃四人家宴,坤兴已经出嫁,不能再时时入宫,感觉少了她一个人,宫中冷清了许多,恍惚的,朱慈烺又想起了先帝和周后,不觉有些黯然。   面对陛下,永王两口子恭敬谨慎无比,时时小心,朱慈烺温言笑,开一些小玩笑,这才令他们稍微轻松了一点。   “陛下令臣弟参与《宗室条例》的修订,然臣弟愚钝,对宗室之事又了解不多,实在是勉为其难。留在京里,实在给陛下帮不上什么忙。”永王道。   朱慈烺知道永王的意思,明里暗里,永王还是想要就藩。   永王已经大婚,照祖制,早应该去封地就藩了,朝臣们也连续上疏,催促永王离开。而永王本人,也极想离开京师,去做一个安乐的藩王。   但朱慈烺始终不准。   “不需要你多忙,”朱慈烺淡淡道:“只要你坐在宗人府。和周王蜀王一起就够了。”   永王有点失望,但面对温和亲切,却又始终令他感到敬畏的皇帝哥哥,他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举杯祝皇帝哥哥。   ……   储秀宫。   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装,容颜绝美的妙龄女子,在这除夕之夜,正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在灯下。   桌子摆着饭菜,小太监唐亮和她逗笑,但她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虽然表面上她装作不在意,但每当身边人说道“陛下”,她都会竖起耳朵凝听,只怕错过一个字。   “哼,他倒是好,皇帝做的逍遥,一会张家口,一会乌克尓河……看起来,做一个好皇帝也不是太难啊。”   除了可恶的皇帝,她想的另一个人就是哥哥。   “唉,也不知道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到了墙子岭呢?”   四天前,腊月二十五那一天,新任墙子岭游击,她哥哥李定国进宫来看她。   这是湖广一别,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两人第一次见面。   两人抱头痛哭。   随即,李定国说了自己已经被朝廷任命为墙子岭游击,并向兵部要了刘文秀和窦名望,连着过去献营投降朝廷的老弟兄,一共两百余人,兵部又调拨五百名善柳营的士兵,陛下从南海子拨出五百匹良马,明日就要离开京师,往墙子岭赴任了。   听到哥哥重新领兵,而且对抗关外的建虏和蒙古人,李湘云万分高兴,她知道,这才是哥哥最大的愿望和理想啊,朝廷给了差不多一千人,加上墙子岭原有的驻军,应该有两千人的士兵,虽然不能和过去,动辄带领数万人相比,但现在可是朝廷正式的官军,哥哥一定很威风,也一定能建功立业,成一代名将。   “饼丫,陛下睿智,仁慈,对你也极其爱护,你在宫中,切不可耍小脾气,给陛下添麻烦,你听见没有?”李定国叮嘱道。   李湘云却故意岔开话题:“哥,你这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李定国摇头:“卫国戍边,一年就一年,十年就十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真想跟你去。”   “胡闹!”   李定国板起脸:“你现在身边和过去不一样,虽然陛下还没有正式,但哥哥知道,陛下心里真的有你,你千万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不然我在墙子岭也不能安心。”   李湘云粉脸绯红,脖子都羞红了,转开头娇嗔道:“哥你说什么呢。”   李定国也微微笑了:“你这样,我就安心了,好了,时间紧迫,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一抱拳,深深望着妹妹:“饼丫,就此别过了。”   李湘云眼眶一下就泛红了,回一个万福,哽咽道:“哥哥,保重啊!”   李定国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此时,李湘云还想着哥哥的背影……   “李姑娘,陛下正往这边来,马上就到了~~”   忽然间脚步声急促,唐亮急匆匆的奔了进来,到她身边小声说。   李湘云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熔化   储秀宫。   李湘云惊慌的站起,自从九宫山山中一别,她和可恶的皇帝就再没有真正的面对面,昏迷之中时,她曾经见到皇帝的背影,听到皇帝说话,入宫康复以来,她也数次听到皇帝说话,但每一次听到“陛下驾到”的声音,她不是蜷缩进被子,蒙头一盖,假装病情未愈,就是假装晕倒,总之,她不想见皇帝,又或者说是,她不敢见,羞于见皇帝。   而皇帝对她也十分容忍,不论她怎么无理,都没有降罪的意思。   就这么的混了将近一年,想不到今日,就在这除夕之夜,皇帝居然是来了。   想到颜皇后前些天的话,李湘云就更是慌。   这可怎么办啊?   就在李湘云犹豫是要钻被子还是装晕时,隆武帝朱慈烺已经迈步进入了殿中。   “恭迎陛下~~”   唐亮等人全部跪下。   明亮的烛光之下,京师隐约的鞭炮欢乐声中,只有李湘云一个人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朱慈烺脸色也红红地,他微笑的、略带兴奋的望着俏然独立的李湘云,什么也不说。   李湘云红着粉脸,终于也是跪下去了——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这个道理,李湘云并非不明白,只是她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一直不愿意面对罢了。   “起来。”朱慈烺走到她面前,欠身,伸手搀扶。   这一刻,他向来温和冷静的声音,竟好像有些激动。   殿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面对皇帝弯腰伸过来的手,李湘云却不愿意接,她满脸羞红的转开头——虽然没有直视,但她却仿佛已经感觉到了皇帝炙热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只怕一个抬头就会被熔化。   朱慈烺笑一笑,不勉强,走到桌边坐下,问道:“酒呢?为什么没有给饼姑娘上酒?”   酒上来了。   随后所有人都退下,殿中只剩下朱慈烺和李湘云两人。   李湘云依然跪着。   “朕听说,除了武艺,你还会喝酒,不如我们比比如何?”朱慈烺道。   李湘云不吱声。   “如果你赢了,朕就放你离开,如果你输了,那以后就要听朕的。”朱慈烺道。   李湘云慢慢抬起头,但还是不看皇帝的眼,只盯着地板,粉脸通红的说道:“倒酒!”   ……   酒倒上了,“心怀叵测”的坏皇帝亲自为李湘云斟酒,一杯又一杯,李湘云连续喝了五大杯,粉颊的通红已经到了脖子根,杏眼也迷离,这中间,她终于忍不住的看向了皇帝——皇帝也已经连续干了五大杯,但却不见一点醉色,相反,好像是越来越清醒了,身穿元青色的图龙袍褂,戴黑色翼善冠,眼神温柔,嘴角微笑,英俊的面容在烛光的照耀下,更显帅气和潇洒。   终于,李湘云支持不住了,砰的一声趴在了桌上。   “你输了,以后就要听朕的了……”   “不可能,我怎么会输给你?”   李湘云醉的已经睁不开眼来,她粉脸通红的呢喃。   皇帝已经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我也已经醉了……人未醉,心却已经醉了。”   “呀……”   皇帝炙热的呼吸令李湘云心慌意乱,心跳如小鹿乱撞,砰砰砰砰,那强烈的男子气息令她不能自己,皇帝温柔的手,更是让她全身都快要燃烧,一时紧张的不得了,本能的伸手去推皇帝。   不想她双手却毫无力气,被皇帝轻轻一捉就没收了。   “输了就想要赖账,这可不是你李饼丫的风格……”皇帝笑,双手揽的更紧,唇也慢慢地贴上了美人儿的粉颊。   李湘云已经羞的说不说话,只有粉颊通红和娇喘如丝……   ……   隆武二年。   大年初一。   一早,皇帝在皇极殿端坐,接受群臣的拜年。   群臣都能感觉到,皇帝今天的心情极其好,脸上始终带着笑。   ……   储秀宫。   李湘云正在对镜贴黄花,眼角眉梢都是羞涩……   ……   初三。   宁远总兵吴三桂、参将吴国贵到京师。   隆武帝于武英殿接见。   一场大败,带领的关宁骑兵的精锐几乎是损伤殆尽,此时的吴三桂比起十五年,朱慈烺在京畿见他,令他假扮昌平兵,吸引满大海上当中计之时,要憔悴了很多,见到隆武陛下,他跪在地上,连称罪臣和死罪。   跟在他身后的吴国贵同样也口称死罪。   隆武帝却是温和,对战败的吴三桂和吴国贵并没有多加责怪,他温言安慰,详细询问整个战事的经过,对吴三桂的撤退指挥、当机立断的千里转进,表示肯定——若不是吴三桂毅然决定,没有丝毫的迟疑,他们肯定是要被全部包饺子,这时不是变成建虏的阶下囚,就是变成累累白骨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吴三桂的将才是毋庸置疑的。   最后,隆武帝询问吴三桂,下一步他有什么打算?   吓的吴三桂连连叩首,直说听从朝廷责罚,赴汤蹈火,将功赎罪。   朱慈烺微微笑,某种意义上讲,吴三桂虽然有雄心,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抱负和野心,他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随波逐流”,如果没有甲申之变,李自成入主京师,吴三桂就绝不会打开山海关,如果没有康熙削藩,他也绝不会反清,吴三桂一生的所有作为,其实都是为了保全自己,不论开放山海关还是反叛清廷,事先他都没有太多的准备,都是仓促而为。   这样的人,或许不是忠臣,但除非是逼到极点,否则他也不会轻易改变立场。   “如果朕给你足够的粮饷和战马,你要多长时间,能练出一支如关宁铁骑的精锐骑兵来?”   朱慈烺问。   明末各个总兵的主力,大部分都是自己豢养的家丁,家丁不在大明朝正常的官兵编列之中,只随主将而走,而损耗在插汗河套的两千关宁骑兵,大部分都是吴三桂的家丁,一部分是山海关副总兵胡国柱的家丁,但胡国柱已经在插汗河套阵亡,所以也就不提了。   “……慢则三年,快则两年。”   知道隆武陛下睿智,又多次带兵统兵,不是可以哄弄的人,因此吴三桂不敢欺瞒,老老实实地回答。   “既如此,吴三桂,朕令你在京畿,参照京营的建军之法,在三千营之外,再建一个骑兵营,你为主将,吴国贵为副将,营的名字嘛……就叫宁远营。”朱慈烺道。   听到这道旨意,吴三桂和吴国贵两人心中都微微一凉,两人辽西出身,久在辽东,他们的亲朋和故旧,也大部分都在辽西,辽西是他们的根,在他们的意愿里,排第一的还是返回宁远,继续领兵为将,哪怕是降一级他们也愿意。   但现在陛下圣令已出,他们不敢违抗,只能高声领旨谢恩。   隆武帝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吴三桂,吴国贵,粮饷战马朕会保证,两年以后,朕要见到宁远营成军的滚滚铁骑!”   ……   为什么要把吴三桂留在京畿练兵,而不是令他返回宁远,继续守卫宁远呢?   一来,是削弱辽西军伍集团的影响力,这其中尤其是吴三桂的影响。   一人能决定打开山海关,一人又能决定跟随建虏,南下征讨南明,最后又勒死永历帝,多年之后,又能一人决定,举起反清大旗,反叛建虏,从始至终,吴三桂一人就决定了整个关宁集团的方向,其间竟没有任何将领反对,这不能不承认吴三桂的巨大影响力和对关宁军的完全掌控力。   虽然这一世大明中兴可待,吴三桂不会有前世的机会和机遇,也不敢有那样的野心,但朱慈烺却也不能不防。   调走吴三桂,令刘肇基率领两千精武营为山海关总兵,等于是在辽西掺沙子,同为辽西军伍集团的马科,无论影响力和个人实力都不如吴三桂,令他为宁远总兵,虽然出击不足,但稳守还是没有问题的。   第二,增加京畿周边的机动队伍。   从这一次乌克尓河和墙子岭战役看,大明缺乏骑兵和优秀的骑兵将领,同时的,京师周边的长城防线,依然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安全,在不能处处增兵的情况下,在京畿周围设置更多的机动部队,随时救援,就成了必然的一个选择。   另外,乌克尓河之战后,建虏在蒙古草原的影响力大大削弱,下一步,哈刺慎喀喇沁蒙古即将变成大明一边拉拢,一边打击的对象,要想打击他们,非有骑兵不可,虽然张家口塞外三部和宣府骑兵,但草原茫茫,只靠这些骑兵,怕不不够,更何况,以后还要远征辽东,因此,在京畿蓟州等地,训练、增加可以随时出击的骑兵,一直都在军机处的谋划中,现在吴三桂兵败,正可借机将其从宁远调出,派驻京畿周围练兵。   ……   吴府。   回到家中的吴三桂一身疲惫。   吴府上下也都黯然。   “可惜咱吴家在辽西多年的经营,一下子就没有了,唉,以后又得从头再来了。”   深夜,吴家父子三人相对而坐,吴襄叹息。   这一战,不但损害了吴家多年豢养起来的精锐家丁,更重要的是,丢了宁远总兵的帽子和地盘,他们吴家在辽西的利益,比如大片的田地,以后就未必能保住了。   弟弟吴三辅还没有完全灰心,他说道:“宁远形势复杂,马科未必能镇住,但是有乱,还得哥哥出马!”   “你知道什么?”吴襄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一次陛下除了将你哥哥调回来,听说蓟辽总督范志完也即将被召回京师,以后辽西宁远这一片,就以辽东巡抚黎玉田为首,朝廷不再派辽东经略或者是蓟辽总督了。那个黎玉田和你哥哥素来不对付,只要他为辽东巡抚,怕就不会欢迎你哥哥回去。”   “啊,范制台要回来了吗?这什么意思?”吴三辅惊:“难道朝廷不打算收复辽东了吗?”   吴襄叹息:“是啊,我也搞不明白。”   吴三桂沉吟许久,本不想说,但见老爹和弟弟依然还在云雾之中,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为了全家的安全,他不得不抬起头,解释道:“爹。其实也不难理解,今上雄才大略,短短几年,就平息了贼乱,辽东肯定是要收复的,不过其战术战法,还有他的个人脾性,却和先帝完全不同,今上做事不着急,喜欢谋定而后动,对于辽东,也没有先帝之时,一寸一厘也不能丢失的执念,放弃杏山塔山就是明证。这两年,朝廷招募新兵,修缮长城,组建水师,军费年年升高,但辽东军费却一两银子也没有增加,究其原因,除了陛下短期之内,不打算在辽东用兵之外,顾忌辽东辽西将门世家,担心担心辽西成为藩镇,也是原因之一啊,”说到这,吴三桂微微苦笑:“所以重视京营,令孩儿留在京畿练兵,也就不奇怪了。”   吴襄似有所悟,捻着胡须:“藩镇?这怎么可能?辽西将门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啊。”   “虽然我们没有,但陛下却不得不防。”吴三桂道。   吴襄似有明白,一时默然,良久轻声呢喃道:“……如此一来,我吴家岂不是没有翻身的那一天了?”   “倒也未必。”   吴三桂摇头:“陛下既然用我为宁远营的主将,许我粮饷战马,说明依然看重我,只是要我用京营之法练兵,明显就是在提醒我,不可再豢养家丁了,只要孩儿改了家丁之法,陛下依然会重用我。”   吴襄迟疑:“但如果没有家丁,又有谁肯奋死?”   “是啊,孩儿也怀疑,只是三千营的虎大威,精武营的刘肇基,两人都没有家丁,但三千营和精武营的战力并不弱,由此可知,但是朝廷的粮饷及时发放,家丁并非不可弃。”吴三桂道。   “家丁可弃,主将自然也可弃。”吴襄叹道:“如果真成了,我等豢养家丁的将门,没有以前那般重要了,李大帅传下来的用兵之法,怕是要失传啊。”   吴三桂默默不语。   吴襄摆手:“去睡吧。”   吴三桂起身向行礼:“儿告退。”   “去吧。”   吴襄好像也累了,靠在椅背里:“你也不要多想,没有了宁远的产业,咱吴家也饿不死,我吴家的人脉还在,依然还能帮你练兵。”   吴三桂点点头,去了。   ……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徐标上疏   初五日,隆武帝朱慈烺在紫光阁先后接见了西班牙国王派来的使者,东印度公司和佛郎机人(葡萄牙)在京师代表,以及以汤若望为首的一群传教士,和他们同贺大明新年。   ——前年,西班牙人不敌荷兰人的进攻,被迫退出了台湾,现在的台湾已经全数为荷兰人占领,西班牙人心中不忿,于是他们的国王派遣使者,不远万里来到大明,想要和大明拉近关系,进而共同打击荷兰人,以保护西班牙在东方的最后一个据点,吕宋岛以及整个菲律宾。   但现在的大明和荷兰人的关系正是和睦,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先后租借三桅战舰和大批的新式战船给大明,并派出大量的教官和水手,以帮助大明组建现代化的天津水师,这段时间,遵照朱慈烺的旨意,兵部和东印度公司正在谈判,以求东印度公司帮助大明在天津港修建一座造船厂,以修缮租借的大小战船。   换句话说,大明想要“技术转让”,哪怕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也好。   但战船建造和修缮,是荷兰这个以战舰起家,雄霸海上的立国根本,这种最高机密,他们是不会轻易传授给大明的,双方谈论了好几次了,讨价还价,始终不能达成。   因此,今日面见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朱慈烺也是想要施加压力,以逼使荷兰人低头,同意在天津修建造船厂。   在完全学习和掌握船舰技术之前,大明没有和荷兰人翻脸的理由。   在朱慈烺心中,和荷兰人翻脸的唯一理由,一定就是台湾。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大明愿意和西班牙交好,请贵使转达朕对贵国国王的问候。”   身为皇帝,朱慈烺和西班牙使者的见面,只是仪式,真正要谈实际的问题,西班牙人还得找内阁,找首辅。   ……   在会见汤若望等传教士,听汤若望报告,去年一年又翻译了六本西洋基础科学的教材之后,朱慈烺说道:“感谢神父的辛劳。”   “朕即位之初,就已经明发天下,对于传播福音之事,各地官府不得阻扰和刁难,违者必究。诸位神父只要遵守我大明的法律,就都可以安心的在我大明传教。”   “良善的牧师、上进的科学家、遵纪守法的商人,优良农作物的种子,各种手艺匠人和先进技术,对于这些人和事,我大明永远欢迎,永远保护他们在大明的利益。望诸位神父,广泛告知。”   “阿门,上帝保佑陛下!”身材瘦高、蓝色眼珠的汤若望不住的在胸口划着十字,眼神叹服,对于年轻的大明皇帝,他是越来越钦佩,越来越想要将他收在天主的怀抱里了。   同样的,朱慈烺对于汤若望的做事能力和态度,也是非常欣赏的,到现在为止,他交给汤若望的任务,汤若望全部都完成了,尤其是号召那些有学识和现代科学启蒙的传教士,不远万里,到大明来传教之事,汤若望更是不遗余力,孜孜不倦的一直在进行,而经过军情司的调查,远渡重洋,来到大明的传教士,九成以上就是经过汤若望的挑选,有一定学识,正是朱慈烺所要求的各个学科的人才。   数学,几何,物理,冶金,医疗,建筑……很多已经在欧洲萌芽的学科,正在大明的感召下,陆续不绝往东方而来。   而在朝廷改革殿试,增加数学和农业,以后有可能再增加其他学科之后,大明士子对于新鲜学科的包容度和学习性,都大大提高。   这都是科学的种子,总有一天他们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   也就在这场会见中,朱慈烺和汤若望敲定了组建外文学堂之事。   ——中外要想交往,非有大量的翻译人才不可,但中文繁琐复杂,外国人很难学习,即便是汤若望这样的天才,也是花费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才念出了一口流利的汉文,相比之下,汉人学习外语更容易一些,而且只有自己国家的翻译,才是最可靠和最可信的,因此,外文学堂非是建立不可。   不但学习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也要学习不久之后即将崛起的英格兰语,而在学习外文之外,更要知晓西方各国的风俗,以此促进中外交流,使大明对于大洋彼岸的国家,有更多的了解,继而增加更多的交往。   ——如果是过去,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在大明实现,但经过这两年的潜移默化,从首辅蒋德璟以下,所有朝臣对隆武皇帝开放、进取、锐意改革、不拘泥过往的性子,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虽然朝中仍然有很多的顽固派,私下里对于皇帝的做法,十分的不满,但内阁五臣和军机五臣,却基本都是皇帝的支持者,因此,开设外文学堂之事,在朱慈烺一言而断的情况下,不会有什么阻碍。   于是,在镇虏厂厂长、各种顾问之后,汤若望又多了一个头衔,那就是外文学堂的“教授”。   至于外文学堂的祭酒(校长),则有徐光启之子,现在的礼部郎中徐骥转任。   ……   会见之后,朱慈烺召集内阁众臣,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朕决意,派遣使者前往西夷,面见西夷各国国王,传达我大明友好和通商之意。”   历来,都是西夷探索东方,却没有东方人探索西夷,这主动和被动之中,其实传达出东西方对于未来的不同进取心,朱慈烺以为,自己没有穿越也就罢了,既然自己穿越了,那就要改变大明上下安心现状,不思进取,不去探索未来的自满之心。   天下非是天下,在天下的另一边,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待我们去探索……   ……   初六日,内阁和六部衙门开始理事,虽然开始理事,但正月十六之前,都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大事,两百多年来,官僚系统渐渐形成不成文的惯例,过年的这几天里,除非是压不住的大事,否则即便是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正月十六以后在说,所以内部六部九卿,包括五成兵马司,顺天府尹,这十几天里,基本上午上班,午后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但不想初八日,一封忽然送到的奏疏,却是震惊了通政使司、六部以及内阁的官员,令他们不得不喧哗了起来。   奏疏乃是保定巡抚徐标所上。   所为的,就是摊丁入亩,人地合一!   “臣佥都御史,巡抚保定徐标谨奏。”   “贼乱刚平,天下疲惫,然丁税徭役之策,弊病多多,已经不可不改,臣受国厚恩矣,不能不奏。”   “丁税亦称‘丁赋’、‘丁钱’、‘丁口钱’、‘丁银’、‘身丁钱’、‘丁算’。凡我大明子民,成年男子,一年需交纳九钱丁税,即便老幼,也有一钱,一个六口之家,两个壮男,一年丁税在二两以上。”   “丰年之时,有田地者可有余粮,无田穷民者,只能混个温饱,但他们却要交纳同样的人头税,难有积蓄;一遇灾年,穷民就无力可交,要不举债,要不就携家带口,或流离四方,死于他乡。或聚效山林,成为贼寇。”   “穷民为丁税所累,不得不逃匿隐藏,甚至摔死婴儿,以减少丁税,而富户拥有大量田产,所交丁税却也不过九钱,更有各种避免税的手段,赋役严重不均。”   “富者田连阡陌,没有丁差,穷民地无立锥之地,反多徭役!”   “富者愈富,穷者愈穷。赋役不均,不公不义。人心不平!”   “如此,地方隐藏人口、贫民逃亡的现象日趋严重,国家财赋日渐枯竭,民生凋敝。长此以往,大明必将大乱。”   “臣以为,丁税之策已经是非改不可了!”   “如何改?”   “将丁税摊入田亩之中,按亩均派。”   “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   “如此,穷民不再为丁税所困,可以安心生养,不用再担心交不上丁税,丰年能有存余,遇上灾年,也犹有自救之力。天下方能长治久安。”   “为证,臣请在保定先行实施,将今年的丁银,摊入田粮之中。”   ……   徐标的奏疏一上,立刻就轰动了朝廷。   自从张居正改革,实施一条鞭法以来,“田赋”和“丁役”就是朝廷的主要收入。就如人的两条腿,但徐标现在居然要动其中的一条,这如何不令人轰动?   至于丁税之弊,此时并非没有人提过,但很快即湮没于众多的奏疏之中,因为谁都知道,摊丁入亩,其实是动了天下有钱人的奶酪,“摊丁入亩、地丁合一”政策有利于贫民而不利于地主,但地主大部分都是士绅,朝廷官员也多是他们利益的代言人,这样的政策,又怎会得到朝廷的支持?   所以,徐标的奏疏令群臣震惊,徐标这是怎么了?疯了吗?   一石卷起千层浪。   徐标的奏疏内容迅速传播开来,虽然陛下还没有态度,但内阁户部官员却已经是紧急开会,研讨对策。   ……   晚间。   烛光之下。   堵胤锡和黄宗羲相对而坐。   两人脸色都是极其凝重。   “此文一出,妄议朝政的罪责,太冲你怕是躲不了了,说不得会万夫所指,为众人所攻讦,三文日报更会风雨飘扬。”堵胤锡道。   黄宗羲字太冲。   “虽千万人吾往矣,黄某不惧!”黄宗羲道。   堵胤锡不再说,只深深一辑。   ……   初九,京师《三文日报》刊出重磅文章。   《大明财税困局:论丁税的弊端》   此文一出,立刻轰动了京师。   谁都知道,《三文日报》这是在响应保定巡抚徐标的奏疏啊。   自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三人在南京创立《三文日报》,针砭时政,并轰动江南,继而又在京师出刊之后,三文日报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几乎已经成了京师百官和文人每日必读之物。而关于《三文日报》的底细,渐渐也不再也是秘密,南京三文日报由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资助,京师的《三文日报》却是由京惠商行在暗中支持,而京惠商行又是当今隆武陛下所创立,每日所载文章,多是讨论国家朝廷的大策,虽然有官员上疏,认为《三文日报》妄议,应该立刻关闭,但所有的奏疏都被隆武帝驳回。   没有官身,不在朝堂,平民白丁却可以谈论国家大政,陛下和内阁却都不干涉,其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而明。   ——怕不是,很多话陛下和内阁不方便说,改由《三文日报》试探风声和士绅百姓的反应吧?   前番,隆武帝决意和土默特蒙古通好,迎娶土默特小公主娜仁之时,《三文日报》就大力支持,说,娶一蒙古女子,就可得数万蒙古骑兵,解边境之忧患,何乐而不为?唐太宗当年由有和突厥人城下盟约之事,大明现在又有什么可放不下面子的呢?   现在,三文日报响应保定巡抚徐标的奏疏,公开谈论大明朝堂最敏感、也最为让人头疼的财税,并且直接指明了丁税的弊端,等于是在挑战已经延续了千年的“人头税”的制度,并支持了徐标“摊丁入亩”的建议,这如何不让人惊讶?   难道这是陛下和内阁的意思吗?   ……   一连两日,徐标的奏疏和《三文日报》的文章,轰动了京师。   朝堂震撼,官员们争论不休,但皇宫却始终静悄悄。   隆武帝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了解陛下的人以为陛下在观望、在思索,但深知陛下脾性的内阁五臣却知道,陛下确实是在观察,但不是观察政策,而是在观察官员,他要知道,反对的都是谁,谁最激烈……   初十。   《三文日报》再刊文章。   《论摊丁入亩的严苛。》   ……按旧制,丁税需要五年一审,根据贫富情况,最富有的上上户每人每年征收九钱,然后依次递减,最为贫穷的下下户则每人征收一钱,且新生儿添入、死亡者开除,乍看起来,似乎很公平。   然而,各级官吏根本做不到细心核查,有的官员则为了所谓的政绩,根本不顾百姓死活,为了多收钱财,应删者不删,不应增者反增,令百姓苦不堪言。   更可恶的是,士绅利用优免特权隐瞒人口,上户利用钱财权势将自己评为中户,中户评为下户,贫苦百姓反而被刻意评为中上户,奸猾之徒又以客籍进行规避……种种弊端,最后应该征收的税负便又落在了贫苦农民身上。   正是“在民有苦乐不均之叹,在官有征收不力之参,官民交累!”   实行“摊丁入亩”之后,土地多的多交,土地少的少交,没土地的不交,不知给多少穷人卸下了沉重的枷锁,铲除了多少官员的摇钱树。对地主老财和贪官来说,这当然是“严苛”!   ……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京察   ……   比起昨日,《三文日报》今日的评论更加直接,更加犀利,只差没有把反对“摊丁入亩”的官员说成了贪官奸主的同党了。   很多官员看了,都是心神惴惴,脸色发白——如果《三文日报》传达的是陛下的意思,那他们还敢反对吗?   但也有恼羞成怒的,有人到顺天府衙告发,说《三文日报》日报妄议朝政,应该查封,有人在户部讨论时,直接提出,《三文日报》祸乱人心,搅扰朝廷大政,和保定巡抚徐标内外呼应,有结党干政之嫌……   但《三文日报》岿然不动。   对于众人的举发,现任的顺天府尹吴麟征没有任何反应。   到这时,所有人都明白,徐标的上疏,《三文日报》的响应,怕都是隆武陛下的意思啊。   十一。   隆武帝举行上午朝,将保定巡抚徐标的奏疏交于户部和内阁讨论——隆武帝没有多说,但众臣却都已经明白圣心所在了。   两日后,十三日。   再一次上午朝。   户部侍郎堵胤锡认为徐标所说有理,“摊丁入亩,地丁合一”之法,可以在保定试行。保定成功了,再向全国推广。   首辅蒋德璟也赞同,   但反对者也有,都察院提出,徐标所说摊丁入亩,取消丁税,将丁税摊到田亩中,看似好事,但田亩收成不一,良莠不等,如果摊得不均,怕要惹出动乱,因此非有明确清晰的判断标注才可以。   又说士绅都有免赋的田亩,那么摊派“丁税”的时候,这些田亩是不是也要交纳呢?   还有,各地藩王亲王、宗室免赋的土地,是不是也要分摊“丁税”呢?   听到藩王,大殿立刻就静寂了下来。   《宗室条例》正在重新修订中,从全年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三四个月,大小会议开了几十次,大致方案都已经定下了,就剩下一些小细节仍需要敲定,殿中群臣对于《宗室条例》修改内容,大概也都有了解,知道陛下这一次是真下了狠心,对于宗室权利进行了大范围的压缩和限制,对于爵位,更是大刀阔斧的削砍,除了亲王和郡王之外,下面的将军和中尉,以后都只是荣誉职,不再从朝廷领取宗禄,这一来,他们手里的田地,就成了他们维生的资本,如果“摊丁入亩”将他们的田地也加入其中,等于在被削除爵位之后,又狠狠地割了他们一刀。   削爵的消息传出之后,各地宗室已经有反弹,如果再加上摊丁入亩,他们对陛下必然更加怨恨。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这样的狠心?   “当然要交!”   隆武帝清朗坚定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如今朝廷财政困窘,宗室更应该一体同心,为国分忧,岂有置身事外,而将所有丁税都加到士绅百姓头上的道理?不但藩王,就是朕的皇庄,也得分摊丁税,唯一例外的就是将士们的军饷田和军功田,军饷田乃是将士们饷银的补充,不应再加,但军功田既然已经为将士私有,那就需要在田赋之外,再分摊丁银。”   陛下一言而断,连自己的皇庄都要归于摊丁入亩,藩王的田地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群臣也不能有意见,皇帝自己的利益都出让了,他们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陛下圣明。”   但内阁五辅依然是忧心忡忡,他们清楚的知道,这道旨意一出,天下士绅对朝廷、对陛下会有强烈的不满,人心动摇,于大明江山社稷不利。其间的利害,他们反复向陛下劝谏、讲明,但陛下心志坚定。   “卿等的忧虑,朕明白,但这一件事,朕非做不可,不然天下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但是遇上灾祸,李自成张献忠之流,就会层出不穷,朕灭了李自成和张献忠,但我大明以后是不是还能有朕这样的皇太子和皇帝,朕不敢保证,因此,只有摊丁入亩,减轻穷民的负担,才不至于有下一个李自成和张献忠,我大明也才能长治久安啊。”   “朕知道,摊丁入亩一出,那些有田有地的士绅,必然会对朕不满,但朕不惧。”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   于是隆武帝发出诏令,令徐标制定具体办法,上报朝廷,要求做到一视同仁、对国课无损,于黎民有益。   徐标早有筹划,于是再次上疏,将自己的计划说出。   ——所有地亩分为三等,等级不同,所负担的丁银也是不同,好地多摊,赖地少摊,隆武帝阅罢,认为“筹度极当”,遂令徐标在保定地区试行——当然了,这是后话,现在朝议的结果,只是令徐标速速制定详细的分摊办法,然后上报朝廷。   虽然没有定论,但所有人都知道:“摊丁入亩,地丁合一”之事,已经是不可阻止,未来必将在全国实行。   连陛下的皇庄,藩王的土地都不能免,还有谁能挡?   消息传出,天下的穷民都是开心,高呼万岁,但是摊丁入亩推行开来,以后他们每年就不用再交“丁税”了,可以省下一大笔的钱,而有田的士绅却都是不满,这么一改革,等于他们每一年要向朝廷多交很多的钱粮。   更不用说,朝廷这一次一视同仁,对于士绅免赋的田亩,居然也要被纳入“摊丁入亩”的田地之中,因此士绅们十分不满,原来在这之前,在他们心目中,隆武帝攘外安内,扫平流贼,抗击建虏,是大明有史以来的第一明君,但摊丁入亩,损害到他们的实际利益之后,他们对隆武帝的好感,大大下降,原本在士绅之间传颂的,对隆武帝的赞歌,一下就销声匿迹了。   而紫荆城中的朱慈烺也知道,他和士绅的蜜月期,已经是结束了,接下来,他还要面对更多的挑战。   要面对挑战,就需要有更多的武器,同时也需要有更多的能坚决执行他命令的官员……   想到此,朱慈烺目光看向了御案上的两份奏疏。   一份京察。   一份是举荐钱谦益的奏疏。   ……   正月十六日,内阁六部和都察院官员异动。   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调任京师,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岳贡,调任南京,为礼部尚书,等于两人调换了一下位置。   原户部尚书傅永淳调往南京,为南京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倪元璐转任户部尚书,吏部尚书的空缺,则由内阁三辅袁继咸兼任,户部侍郎堵胤锡,转调吏部,为吏部侍郎。   消息传出,群臣私下里立刻议论。   ——今年为隆武二年,是为六年一次的京察年,京察乃是大明惯例,每六年要对南北两京的官员进行一次大考察,谓之“京察”。京察时,四品以上的官员由皇帝亲自考察,四品以下的官员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如果考核不合格的官员,会被贬职,甚至是罢黜,削职为民。   ——照例,京察乃是吏部和都察院的权责,内阁是不能插手的。   当然了,事在人为,张居正为首辅时,就曾经插手过京察,将一些原本是乙等的官员,改为甲等。   京察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疲、不谨八个判词,考满则有称职(甲)、平常(乙)、不称职(丙)三种标准。   最初,京察是相当严厉和严苛的,但明中期以后,考核制度逐渐废弛,渐渐流于形式,或者是沦为党派之间排除异己的一个工具,“黜贪存良”的意义也渐渐不存在了。   朱慈烺要想整顿吏治,振作官场,清除一些顽固,非得从严京察不可。   而要从严京察,就得有左都御史和吏部的完全配合——左都御史方岳贡虽然是一个清官,也是一个直臣,但性子过于古板守旧,和刘宗周黄道周同出一辙,如果继续由他执掌都察院,朱慈烺想要在今年京察中,清除一些占据要害,顽固守旧的官员,怕是根本做不到的。   但左都御史不是轻易就可以替换的,能担任左都御史的,都非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不可。   这也是朱慈烺拔擢钱谦益,将他从南京调到北京的原因。   钱谦益威望足够,而且坐了这么多年的冷板凳,先被提为南京礼部尚书,现在又来到京师,成为实实在在的左都御史,心中必然感激,以他的圆滑和机巧,一定知道该怎么报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   对于隆武帝忽然调换方岳贡和钱谦益,朝臣并非没有异议,其中四辅范景文就反对,他说,宪台无过,何以忽然要调到南京?钱牧斋虽然有才,但谏言并非其所长,更何况钱牧斋当年主考南直隶之时,考生作弊,钱牧斋身为主考,有失察之责,先帝遂不再任用,现在任其为左都御史,怕是不妥。   宪台,左都御史的尊称。   “先帝不用钱牧斋,不过是因为温体仁之故,温体仁平庸之辈,外忠内奸,苟以充位,遗患多多,朕岂能因他而不用钱谦益?”   但朱慈烺不理。   ……   过往京察,四品以上官员,用“自陈疏”的形式,向皇帝报告过去六年的工作,并谦虚自省,说自己做的不够好,希望皇帝能够罢黜自己,选用其他贤能。皇帝在看完自陈疏后,通常对臣子多加鼓励,然后将其留任——每一次都是如此,行礼如仪,如表演一般,甚至皇帝到底有没有看臣子们所写的“自陈疏”?其实都是一个疑问。   而四品以下官员,则是不同,除了政绩之外,更多的是看党争,又或者是南北之争、乡籍之争、师生之争,   总之,但有关系,即便政绩不佳,也可为甲等、最不济也是乙等,可以继续留在京师,如果没有关系,那就对不起了。   天启年时,阉党主持京察,大杀四品以下的东林和清流,东林主持京察之时,则又将四品以下的阉党全部赶出京师。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其间没有多少政绩的考核,全部都是党同伐异。   但这一次的京察却不同,早在年前,隆武陛下就有明旨,这一次京察臣子们不必写“自陈疏”,官员也不必到吏部、都察院接受问询,今年的考核,只以政绩为标准,其他一概不论。   户部的政绩是收了多少税银?攒了多少粮?下面的各个分司,什么十三清吏司,广盈库、军储仓,各司主官交叉询问,详细记载。   同样,兵部是练了多少兵?内外战事的筹措?工部修了多少路,造了多少大炮甲胄和火器?吏部则是你挑选任命的官员,是否合格,是否有贪墨?刑部是否有冤案?礼部比较空泛,但依然有一些政绩是可以考核的。   六部之外,内阁九卿,顺天府尹,京师所有的官员,这一次都是政绩挂帅,唯政绩论,过去的那些虚招,什么“自陈疏”“相互拉抬”之类的,全部取消。   为保京察的顺利,在钱谦益之外,朱慈烺将自己最信任,也最了解自己心思的堵胤锡,调往吏部,担任侍郎,同时令袁继咸兼任吏部尚书——因为袁继咸是大学士,内阁三辅,担着内阁的担子,对于吏部的事情,肯定不能像专职的吏部尚书那样,事事亲为,这一来,就为侍郎堵胤锡放宽了更多的权力。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京察,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核,吏部侍郎堵胤锡将是主导。   至于户部,堵胤锡在户部这一年多,户部工作基本已经捋顺,倪元璐又是一个理财大家,由他执掌户部,朝廷足可以放心。   “有政绩者用,无政绩者废,开明者者用,顽固者降,支持朝廷大政的用,不支持的,黜!”   这是隆武帝对堵胤锡的叮嘱。   京察之外,吏部还管着地方官员的考核,和京官京察一样,地方官员也是政绩第一,   治下人口是否增加?税赋是否增加?是为考核的两大指标,两个都是正向,方有可能是甲等,也才有升官的可能。   一项不合,是为乙等,原地续任。   两项都达不到,直接罢官。   所以隆武帝任命堵胤锡为吏部郎中,不止为京察,也为地方官的考核。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审计南京   ……   南京。   钱府。   秦淮八艳,一代名妓,现在为钱谦益小妾的柳如是正坐在花厅里,仔细研读今日的《三文日报》   午后阳光照着她绝美的脸,她美目眨也不眨,只是盯着手中的报纸。   《三文日报》分为北京版和南京版,虽然每日文章刊登的不同,但立场却基本是一致的,和北京版一样,南京三文日报这几日谈论的也都是丁税之弊和摊丁入亩的大国策。   看到激动处,柳如是忍不住叫好。   “夫人!大喜,大喜啊~~”   一个小丫鬟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   得到京师传来的诏书,钱谦益满面红光,喜上眉梢,一双老眼笑开了花——南京礼部尚书不过就是一个虚职,京师的左都御史,才是实实在在啊,最要紧的是,从今以后,他每日都可能见到当今陛下,献言献策,他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心思,说不得还真能展一番宏图……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柳如是一身盛装,巧笑嫣然的进到堂中,行了一个万福。   钱谦益开心的受了,随即轻轻叹息:“可惜啊……”   柳如是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在他这个老爷的心里,最想的还是大学士,入阁,左都御史的地位虽然够尊崇,为言官之首,但却不是阁员,无法参与朝廷的最高决策,对老爷来说,依然是不解渴的。   于是柳如是起身走到钱谦益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安慰道:“老爷何必忧心?当今陛下英明果断,有识人之能,老爷但是发挥,入阁不远矣。”   钱谦益却摇头,叹息道:“这个左都御史,怕是不好做啊。”   柳如是不解:“老爷,这是何意?”   钱谦益道:“京中传出消息,除了我为左都御史之外,这一次陛下还调整了吏部尚书和侍郎,尚书为袁季通,侍郎为堵仲缄,今年是京察之年,都察院和吏部正是京察的关键,陛下在这个时候同时调整都察院和吏部,意味不言自明啊……”   “公平公正,黜贪存良,秉公处理即可,老爷何必忧心呢?”柳如是轻道。   钱谦益看她一眼,意思是你还是不明白啊,环海深沉,帝心难测,又岂是“秉公”两字就可以处理的?   这一次他能成为左都御史,乃是朝中门人子弟,一起使力的结果,这一份的情谊,到了京察之时,他自然是要还的,所以根本做不到完全秉公,再者,还有一个堵胤锡呢,堵胤锡配不配合,如何配合?另外,陛下置换方岳贡,却令他为左都御史,其间是不是有深意,仍需要他思虑和斟酌……   不过钱谦益也没有再解释,柳如是虽然风尘侠义,有相当的见识,但终究只是一个妇人,朝堂上的门道,她是不懂的。   “老爷,今日的三文日报,你看了没有?”柳如是道。   钱谦益点头,不以为然的说道:“看了,书生之见啊。保定今年试行摊丁入亩,明年就要全国推开,真以为朝廷大事是过家家呢。”   “老爷,摊丁入亩之事,你该不是不支持吧?”柳如是看出了钱谦益隐藏的心事。   毕竟她钱家也是江南大户,田地千顷,如果摊丁入亩,她钱家一年要交的丁税,可是一大笔钱。   “身为朝廷命官,我岂能不支持?关键是江南士绅怕是不会同意啊。”钱谦益道。   “由不得他们不同意!”柳如是美目一瞪,说道:“穷民一人九钱,他们也是一人九钱,有的甚至不交,这本就是不公不义的事情,陛下让在保定试行一年,要是我呀,直接就在江南推开了,看他们谁敢反对?”   钱谦益苦笑。   “怎么老爷,我说的不对吗?”柳如是问。   钱谦益知道和她说不清,于是笑着拍拍她的玉手:“对对对,谁让你是女侠呢?”   柳如是这才笑了,挽着他手臂:“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进京?”   “我已经令人去收拾了,后天我们就动身。”钱谦益道。   柳如是欣喜了一阵,忽然抬头看天:“陛下今年刚不过二十了吧?这般年轻,就这般有为,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龙颜?”   ……   京师。   对于堵胤锡忽然转任户部侍郎,明显就是在为今年的京察做准备,群臣都议论纷纷。   不过议论归议论,大家对于堵胤锡的任命,并没有太多的反对,一来,堵胤锡在长沙知府的任上,就声名卓著,担任通州厘金局主事之时,政绩卓越,为户部侍郎之后,整饬户部,功绩上下都看在眼里,加上堵胤锡为人低调,令人挑不出毛病,又是前詹事府马世奇的弟子,而马世奇是根正苗红的东林,论起来堵胤锡也是东林,朝中东林对他多有卫护。   第二,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堵胤锡是陛下的心腹,而圣心坚决,堵胤锡的任命,是不可阻挡的。   至于钱谦益的左都御史,朝中却有不同意见,尤其是都察院内部,一连两天,都有人上疏弹劾钱谦益……   ……   而京察之外,另一件消息也很快又传了出来。   ——陛下召见司礼监御马监等二十四司的大太监,挑选人手,好像是想要重新向各地派遣镇守和监事太监,同时有意恢复东厂锦衣卫的权限。   消息传出,群臣都是不安。   不久,得到证实。原本已经被召回京师的原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忽然又回南京去了!   ——有明一代,文官和太监,内阁和司礼监,一直都处在彼此倾轧,相互制衡的状态中,其中尤其是以熹宗天启帝、魏忠贤掌权之时最为严重,双方几乎是势不两立,杀红了眼,阉党猖獗之时,朝中东林和清流几乎是被一网打尽,无一人能得免,崇祯帝继位,清算阉党,重新启用东林和清流,同时事必躬亲,没日没夜的批阅奏疏,司礼监和东厂锦衣卫的权利,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司礼监披红的权力更是被大大削弱,只可惜到了后期之后,眼见国事颓败,文臣无力振作,于是崇祯帝对东厂锦衣卫又有所重用,并向各地派遣了大量的镇守和监事太监,以监视前线部队和地方官员,其数量和规模,竟然是超过了天启朝。   对此,文臣们都是反对的,在他们看来,各地镇守和监事太监,除了搅扰地方,收取贿赂之外,对国事兵事,没有任何益处,因此,对于崇祯帝的外派,从内阁到六部都是反对的,但崇祯帝病急乱投医,已经是不管了。   今上隆武帝继位之后,召回了各地的镇守太监,关闭了东华门的净身房,在文官们看来,今上从善如流,召宦官回宫,限制内廷的权力,实在是一位千古明君。   但想不到今日,隆武帝竟然要恢复过往的旧制,派遣大量的太监出宫,去往各地,这不是走回头路吗?   更重要的是,接下来陛下会不会改变压制东厂锦衣卫,以及内廷的想法和做法呢?   如果那样,司礼监重新崛起,内阁被削弱,文官们在做事的时候,也必然会受到更多的牵制。陛下被太监们“蛊惑”,怕不是又会变成武宗、熹宗皇帝吗?   于是纷纷上疏反对。   有人痛心疾首,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苦苦相劝,总之在他们看来,派遣大量太监出宫,对朝廷毫无利益,只会搅扰地方,造成民怨,实在是霍乱天下的开始,请陛下一定要收回。   “派遣镇守太监、监事太监到地方,乃是我大明祖制,卿等为何如此反对呢?”   朝堂之上,隆武帝声音清朗而平静。   群臣一时竟无语,是啊,他们日常时候,总把祖制挂在嘴边,以劝谏皇帝,现在皇帝派太监出宫,正是承袭祖制,他们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呢?又或者说,如果他们执意反对,那是不是就意味着祖制并非是一定正确和不可反对的呢?   不管怎样,群臣都是陷入矛盾。   “卿等不必再上疏了,韩赞周虽然是去了南京,但不再是南京镇守太监,在他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内廷之人赶赴南京,他们的任务只是一个,那就是审计南京户部,兵部,工部,应天府,松江府,苏州府,杭州府最近三年的内外开销和账本账册,以彻底执行新朝的预算、审核、究责的制度。”   “另,加右佥都御史、查盐钦差左懋第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   听到此,群臣这才明白,原来陛下放出韩赞周,并且在宫中编排人手,并不是要重启镇守太监和监事太监的制度,而是要来一次审计,在京师北京之外,对大明的财税重地,副都南直隶来一次大审查!   一直以来,两京户部都有很多烂账藏于其中,有的是理不了,有的是没银子理,一来二去,渐渐就成了惯例,很多账目都成了死账,账本存留的银子,银库里却是一两也没有,粮仓亦然,历任的内阁首辅对此都是心知肚明,但因为牵扯太广,一旦彻查,必然牵动全国,在内外战事频频,局势不稳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妄动,隆武帝继位之初,就下旨要各地官员清点治下的粮仓银库,补足亏空,厘清责任,到现在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各地官员陆陆续续的回奏,说已经完成朝廷交下的任务。   但其间有多少真,多少假,就没有人知道了,但以大明官员的尿性,其间的猫腻一定不会少。   过去户部都察院也会有专人查账,但彼此同僚,上下一体,大多数时候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杀几个小官向朝廷交代,然后不了了之,可这一次不同了,陛下不但从北京调了户部尚书傅永淳前往南京赴任,加了左懋第南京左都御史,更是派出了内廷审计司。   审计司的人不是士子出身,他们原本都是宫中的品级太监,和文官历来是两个系统,自从隆武陛下登基,压制内廷一来,他们的权利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现在有机会到江南查账,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   这一来,很多假帐和江南官场乌七八糟的事情,怕是要被翻出来了。   一旦翻出,南直隶官场,必有一场大震动。   ……   “陛下整顿吏治,毫无迟疑,京察和审计这两把刀子一插,不知道多少人要乌纱不保?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啊?”   “是啊,有好戏看了。”   京师酒楼茶馆,百姓议论纷纷。   ……   消息传到南直隶。   南直隶上下官员都是不安,连带着一些士绅也忐忑起来。   “左阎王、懋抄家要到南京了,这可怎么办?”   “慌什么?该补的补,该除的除,就算他是阎王,抓不到证据也奈我们莫何!你们几个,抓紧时间再把账目给本官过一遍,决不许出现任何差错。”   “可还有内廷审计司呢,他们可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更好办,把银子准备好就可以了。”   ……   二月。   天气依然极冷。   这一天,又一道奏疏在朝中掀起波澜,那就是新到任不久的四川巡抚方孔炤弹劾蜀王朱至澍纵容家丁,欺行霸市,垄断丝绵,更殴打官差。   消息一出,朝堂立刻哗然。   已经很多年没有地方巡抚弹劾在地藩王了。   方孔炤是第一个。   上一次被朝廷整治的是唐王朱聿键,但当时并非是弹劾,而是实情实报,说唐王私自募兵,向京师勤王去了,崇祯帝听了震怒,立刻就夺了朱聿键的唐王爵位,令他去凤阳皇陵守孝,直到现在,这一位历史上真正的隆武帝,还被关押在凤阳皇陵里动惮不得呢。   方孔炤这一次却是直接弹劾。   方孔炤原本是安庆巡抚,在张献忠被剿灭,湖广归于安静,南京危险解除之后,隆武帝转调他为四川巡抚——在朱慈烺的谋划里,四川为西南的根基所在,非有一个得臣长期经营不可,前四川巡抚陈士奇虽有文采,对大明也足够忠心,但兵略不足,无法夯实四川的基础,并保证四川的稳定,因此朱慈烺调了剿匪有成的方孔炤,同时还补齐了四川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空缺的官员,为的就是尽快振兴四川,以为西南战略做准备。   而方孔炤到任之后,就大刀阔斧的整饬地方,每月都有奏疏到朝廷,过往都是民生民情,以及处置一些贪腐案件和剿灭小股流贼的禀报,今日却是对向了蜀王……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棺材泪水   ……   四川巡抚方孔炤的奏疏在朝中掀起波澜,人人都觉得,事情不单纯,要知道,去年秋天,蜀王朱至澍就已经到京师了,现在蜀王府中只有世子和另外的两个庶子,所有的事情,都以世子为首,而方孔炤所指控的,一半发生在蜀王在蜀之时,另一半发生在蜀王离蜀之后。具体的责任,肯定是蜀王一半,世子一半。   另外,方孔炤所弹劾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地方官不想多事,或者说朝廷不想烦恼的话,像是什么垄断棉布,欺行霸市,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地方府衙就可以解决,根本不必闹到中央,但现在,方孔炤却将所有的事情,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了。   这样的事,过往的惯例,不过是训斥藩王,对其不会有任何惩罚,而上疏的地方官员,算是彻底的惹恼了藩王,不但会落的一身骚,而且会被藩王报复,如果是嘉靖世宗帝,说不定情况更糟糕,地方官员说不得会被训斥,因此,对于弹劾地方藩王,所在地区的官员,都是十分慎重的,除非是事情闹的太大,或者是不得不报的苦衷,否则他们一般都会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将藩王的一些违规,消泯于无形之中。   方孔炤却不顾,将所有的事情,直接摊在陛下、朝臣和天下人的面前。   如此之下,朝廷如何处置呢?   所有人都在看陛下,看内阁。   ……   历史上,就明末各个藩王的表现,蜀王楚王福王,都是一丘之貉,面对危局,全部一毛不拔,如果说,福王楚王被杀之时,大明朝还没有到最后的倾废,崇祯帝依然坐镇京师的话,他们仍然有期盼之外,那么蜀王朱至澍的被杀,完全就是咎由自取。   有明一代,蜀王府“富甲天下”,明末张翰曾经游历各省,后来在《松窗梦语》里面总结道:“蜀王府富甲于诸王,一省税银皆供蜀府,不输天储也。”意思是,蜀王府里的财富,和朝廷户部的银库差不多,由此可知蜀王府的富庶。   崇祯十七年,四川兵急,但当时成都犹有甲兵三万,士民踊跃上城守卫,各地援军也先后到达,大事犹有可为,众官向蜀王请饷,蜀王却哭穷道:“孤库中钱粮有数,只有承运殿一所,老先生等拆去变卖充饷。”   主持成都城防的四川巡按刘之渤当场怒道:“王爷!承运殿无人买得起,唯有李自成是受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蜀王还是“不悟”。   蜀王都不肯出钱,其他人就更不愿意了,当天成都的郡王、缙绅就逃跑一空。   几天之后,张献忠大军杀到,在没有钱粮的情况下,成都坚城很快就被攻陷,四川巡抚龙文光、巡按刘之勃先后战死。   这个时候,蜀王朱至澍才嚎啕大哭,后悔不迭,但已经是晚了,最后,绝望的朱至澍和王妃一同跳进了王宫里的琉璃井中。   三天之后,蜀王尸体被捞了出来,张献忠亲自砍了三刀,然后让人抛进了锦江,其世子被杀,世子妃为“娼户”。蜀王宗室及家人总计数万人,除了一个远支的郡王逃出生天之外,全部被杀。蜀王府的巨额财富,一些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一些成为了日后“张献忠江口沉银遗址”的一部分。   这样的王,可恶不可恶?即便有福王楚王襄王的前车之鉴,但却依然一毛不拔,有这样的宗室,大明想不亡也难。   前世读史,朱慈烺就知道蜀王的恶劣,今世穿越而来,发现蜀王朱至澍如历史记载的那样,吝啬小气,一毛不拔,对金钱看的极重,虽然自诩为文人,但却一点都没有学到圣人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教诲。   去年修建《宗室条例》之时,朱慈烺在天下的一字亲王中选了两个,一个是开封的周王,另一个就是四川的蜀王,对于周王,朱慈烺是实实在在的要用,因为不论是现在的周王,还是过去的老周王,都是识大体、知大局之人,面对朝廷和天下的困局,皆有出力之心。   蜀王朱至澍却不同,从一开始朱慈烺就知道,朱至澍喜欢的是花花草草和自己府库里的银子,对于天下之事和黎民百姓的安危,并没有什么兴趣,在蜀王看来,那是皇帝的事情,他一个亲王,安安稳稳地享福就可以。   而这,是朱慈烺不能容忍的,不止是因为朱至澍在历史上的恶劣表现,更因为他府库里的巨大财富。   一边要与民休养生息,一边要整军备战,以击败建虏,收复辽东,彻底解除大明朝的危局,这中间最关键的因素只有两个,一个是钱,一个是粮,朱慈烺不是神仙,变不出来,因此在贪官污吏之外,富可敌国、但却一毛不拔的恶劣藩王,自然就成了他的目标。   也因此,朱慈烺将蜀王朱至澍召到了京师,令和他周王,加上永王,三人一起参与《宗室条例》的修订。这其中除了确有修订的需要之外,也有调虎离山的意味。   而更令朱慈烺下定决心的,就是蜀王朱至澍在《宗室条例》修订中表现出的首鼠两端和不配合。   原本,朱至澍的胆子是很小的,朱慈烺以为他不敢抗拒宗室条例的修改,不想在自身爵位和钱粮问题上,他却是表现出了非凡的固执,虽然这一次《宗室条例》的修改,不碍亲王的爵位,只是将亲王郡王的宗禄,减半发放,整体上还是保留了亲王大部分的利益,但即便这样,朱至澍也是不愿意,尤其是摊丁入亩的消息传来,知道自己的千顷良田也要分摊“丁税”之后,朱至澍的不悦就更是明显了。   虽然他没有敢直接反对,但每次开会都是磨洋工、找借口,或者是装病,时不时的总把太祖和成祖挂在嘴边。   到现在,因为他的软抗拒,最终的《宗室条例》始终是无法通过。   当然了,并非是不能通过,但隆武帝朱慈烺想要的是,朱至澍心甘情愿的签名,而不是强制。   既然朱至澍如此不顾大局,看不清时事,也就怪不得朱慈烺了。   ……   十王府。   花厅。   蜀王朱至澍脸色发红,气的直哆嗦:“方孔炤这是干什么,他想要害本王吗?”   “本王要上疏!”   “本王要弹劾他!”   ……   很快,蜀王朱至澍的自清状就呈了上去。   但隆武陛下并没有回他。   他等来的只是宗人府、司礼监和礼部官员。   礼部左侍郎邱瑜,宗人府宗正汪伟,司礼监秦方。   三人就方孔炤的弹劾,相信询问蜀王朱至澍。   朱至澍竭力喊冤,全部否认,并声称方孔炤恶意栽赃,陷害宗室,请陛下和朝廷严查。   五日后,方孔炤又一份奏疏送达朝廷,这一次不但附上了更多的跋扈垄断的证据,而且还加了一件大罪状,那就是蜀王府的茶叶茶庄,偷逃赋税,数目巨大,更为震撼的是,方孔炤更是调查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蜀王朱至澍的世子放荡不羁,不但逛窑子,悄悄养妓女,还和府中的乳母私通,蜀王知晓后,不但不处置世子,反而秘密鸩杀了乳母,草菅人命,并买通了前任成都知府,以为秘密掩盖此事……   消息传来,蜀王朱至澍大惊失色,满头冷汗如洗澡……他没有想到,将近十年前的事情,居然也能被挖出来。   而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是顿悟了,或者是,他终于是放下了心中的侥幸,他知道,他不同意《宗室条例》的修改已经是不行了,于是急急前往皇宫,请求觐见,但隆武帝根本不见他。   “陛下,陛下啊~~臣错了,臣同意宗室条例的修改,臣愿意第一个签名,请您看在同宗的份上,绕过臣这一次吧。”   朱至澍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虽然是王爷,但杀人亦是重罪,买通在地官员,就更是罪上加罪了,朱至澍知道,以隆武陛下的严厉,怕是不会饶过自己,就如过去的秦王,当时秦王府只不过是为了买安全,将百担粮草交于过路的流贼,被查出来之后,当时还是皇太子的隆武帝就立主严惩,并向崇祯帝连续上疏和说明利害,最终,逼得崇祯帝痛下决心,削去秦王爵位,废为庶人,终身囚禁在西安。   而秦王一系,也彻底湮没。   这一次,自己鸩杀乳母的事情虽然不比“资贼”严重,但隆武帝怕也不是轻易放过,何况,十年前的陈年往事,如此的大罪,身为地方巡抚的方孔炤若没有皇帝的命令,绝不敢轻易去挖掘的,这一定是陛下的授意。   想到此,朱至澍悔死了。   ……   蜀王朱至澍和其世子的罪行一出,朝堂哗然,随即内阁礼部和宗人府,联合上奏陛下,请求彻查。   朱慈烺准。   随即,刑部侍郎孟兆祥,宗人府宗正汪伟,亲往四川调查。   而身在京师的蜀王朱至澍被软禁在十王府,非有命令,不得离开。   到此时,朱至澍彻底的害怕了,他日日啼哭,向陛下哭求。   “臣愿意出一百万两银子赎罪啊。”   “降为郡王也行啊~~”   但已经没有人理他。   半年后,孟兆祥从四川返回,经过他审查,蜀王朱至澍鸩杀乳娘,以为世子掩藏罪行之事,证据确凿,蜀王府的管家和当时执行的两个下人都已经招供,至于蜀王府历年在成都欺行霸市的一些劣迹,也基本查实。   隆武帝随即令内阁、礼部、刑部、宗人府议罪。   最终的决议:蜀王削除爵位,废为庶人,于永平府监视居住。杀人的世子,囚禁成都,终身不得赦免。   蜀王一系,废除,蜀王府所有家产和田地,全部充入国库。   “准!”   隆武帝同意群臣所请。   消息一出,立刻轰动,天下宗室都为之震惊。虽然蜀王鸩杀乳娘却不应该,但在他们看来,却也没有重到要削除爵位,废为庶人的地步,更严重的是,蜀王一系竟因此被废除,这几乎是等同谋反大罪才有的处置啊。   由此可知,今上和现在的朝臣,对宗室是何等的严厉?   又有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蜀王富甲天下,而朝廷入不敷出呢?   “抄家皇帝,狠毒心肠啊,连宗室也不放过!”   “太祖,成祖,你们在天上可看见了吗?隆武这是要逼的朱家子孙全部死绝啊……”   有宗室在暗地里哭泣、诅咒。   “想骂就让他们骂吧,断了人家的宗禄,还不让人家骂几句,发泄发泄,这道理也说不过去不是?”   “大明朝骂是骂不倒的,抄家皇帝?狠毒心肠?哈哈,比起亡国之君,朕宁愿受了这两个词!”   “先由他们骂,百年之后,他们就知道朕是对是错了。”   紫禁城中,对于宗室们的咒骂和不满和天下人的纷纷议论,隆武帝朱慈烺毫不在意。   当然了,这是半年后的后话了。   眼下的局势,在蜀王朱至澍被软禁,《宗室条例》的修改由周王和永王两位亲王参与之后,整个修订的速度加快了不少,无论周王还是永王,对于修订的内容,以及隆武陛下的心思,都有领悟和执行。同时的,他们对于承担天下宗室的非议和不满,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本王愚钝,不能为陛下承担更多,如果有人骂,就让他们骂我吧。”前信王府,现在的永王府中,永王朱慈照对内监沈蘸说道。   ……   最终,在二月初十这一天,修改,并经内阁户部礼部讨论,达成共识的的《宗室条例》被送到了隆武帝的御案上,隆武帝看完,点头:“准!”   隆武陛下首肯,《宗室条例》随即明发天下,以为各地宗室执行。   “亲王郡王,宗禄减半。”   “郡王以下,所有爵位都不再从朝廷实领宗禄。其身份荣誉待遇,一如既往。”   “放开行业管制,郡王以下,不论是参加科考、经商、入伍从军,各种谋生手段,皆可自由参与。”   “大明中央钱庄为宗室提供无息贷款。”   “其他一切,比如宗室管理,依旧如前。”   而在《宗室条例》之外,隆武帝又发了一道圣旨,那就是赦免了囚禁在凤阳皇陵、前番因为私自勤王而获罪的前唐王朱聿键,并召朱聿键入京……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孙传庭进京   二月十八,这一日,朱慈烺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奉召进京的三边总督孙传庭已经过了保定府,不日就会到京师。   听到这个消息,朱慈烺大喜,心里有一种沐浴整衣,迎接这一位明末擎天柱、历史上,大明在最后时期唯一的希望,也是令无数后人扼腕叹息的悲剧英雄的冲动。   但他毕竟是皇帝,这样的事是不能做的。   “秦方。”   “奴婢在。”   “派一辆四轮马车去涿州盯着,但是孙传庭到,就立刻安排他坐车进京!”   “遵旨。”   五天后,二月二十三,孙传庭到京师,随即便被召入文华殿。   ——即从继位以来,隆武帝以各种理由,改早场为上午朝,除了初一十五,以及重大节日和重大祭祀之外,延续千年,皇帝五更就上朝的传统,一下就被改变了,群臣哗然,不断上疏,请求他“勤政”,以做一个皇帝。   这其中,前左都御史方岳贡最是激烈,在京时,他三日一小奏,五日一大奏,为的就是早朝之事。   ……天子为太阳,五更就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时间,请陛下比从太阳,五更早朝,以为天下人的表率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天然的不二法门,而白日苦短,如果陛下不能五更早朝,臣等又怎有时间安排一天的事务呢?   陛下聪慧,但能勤奋,必为一代圣君,陛下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臣的这点苦心呢?   请陛下从善如流,五更早朝啊!   ……   刚开始,隆武帝还会批阅、解释,但后来就不再搭理了,但是有劝他五更早朝的奏疏,看都不看,直接扔到垃圾堆里。   不过呢,他却也不敢像刚开始“梦想”的那样,九点开始朝议,想一想,夏天还好,冬天的时间确实不够,于是就改到了七点,也就是辰时,京师九门开启的时候,这一来,等于他也退了一步,朝臣们虽然还是不满,但上疏的人却渐渐没有过往那么多了,尤其是方岳贡调走之后。   ——比起万历皇帝几十年不上朝,隆武帝虽然多睡一个时辰,但事情并不少做,其实已经算是勤政了。   孙传庭是前天下午到涿州的,休息了一晚,就坐上陛下派来的四轮马车,急急往京师赶路。   去年,内廷兵仗局和工部开始大规模的建造四轮运输马车,以为军中运送粮草,除此之外,还建造了几十辆外形精致、乘坐舒适、蔚为豪华的私人马车,由隆武皇帝赏赐给了南北两京的重臣和地方总督一级的官员。   四轮马车一经推出,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有钱人,纷纷打听如何建造或者是购买?   而工部通过京惠商行适时向全国推出了工部建造、限量出售的四轮马车,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在为军中建造马车的同时,也算是小赚了一笔。   作为三边总督,而且还是隆武帝心目中,重臣中的重臣,孙传庭是第一批拿到四轮马车的总督,初时见面,他就十分惊奇,作为一名良帅,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在军中使用这种拐弯灵活,看起来能转载更多粮草的马车?   在听到工部已经在大规模的建造,不久第一批的四轮运输马车即便派到陕西之时,他才放下心来。   和孙传庭在陕西乘坐的四轮马车不同,今日陛下特派的马车、不但更宽敞,更舒适,而且规格更高,孙传庭隐隐知道,这好像是内阁首辅一级的,最开始他是不敢坐的,直到秦方秦公公说,这是陛下的旨意,他才不得不从。   车轮辚辚,载着孙传庭入京。   而在文华殿,朱慈烺提前一个时辰结束朝议,此时端坐殿中,已经在等待了。   对于孙传庭,对于这一位被张廷玉评价为:“传庭死,而明亡矣。”的悲剧英雄,自从穿越的第一天起,朱慈烺就迫切的想要见到他,不止是朝拜英雄,看英雄的风采,更是想要面对面的知道,对于天下的局势,如何平贼平虏,孙传庭究竟有怎样的谋划?   这个念头在朱慈烺心中已经很久了,可惜,当时作为太子的他没有机会,不论是孙传庭出狱出京,还是在开封大战之时,因为各种原因,他都没有能和孙传庭直接见面,只能通过兵部,将自己的一些建议告于孙传庭,同时也通过兵部,了解孙传庭对如何练兵、内外兵事,以及辽东策略的看法。   最初,孙传庭是很谨慎的,大约是被崇祯帝关怕了,担心被人怀疑和太子交往,孙传庭说的全都是不疼不痒的官话,说话也都有保留,直到朱慈烺继位成为皇帝之后,他才算是放开了心房,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最近这半年,朱慈烺和孙传庭讨论最多的,就是收复河套之策,   当然了,是密奏。   除了首辅奖得奖和军机处之外,其他朝臣包括内阁官员,都是不知情的。   ……   此时,坐在文华殿中,朱慈烺的脑子里面依然在思索孙传庭在各次奏疏里提出的作战计划。   “陛下,领兵部尚书、三边总督孙传庭正在殿外候旨。”王之心的声音把朱慈烺惊醒。   朱慈烺抬头:“传!”   “宣孙传庭觐见~~~”   王之心声音悠扬,一声声地传了出来。   此时的殿中,除了隆武陛下朱慈烺之外,还有内阁,军机处,以及兵部几臣。   脚步声响,戴黑色官帽,着绯色官袍的孙传庭迈过文华殿的门槛,进入殿中。   朱慈烺仔细看。   ——五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面色微黑,鼻直口阔,颏下是浓密的短髯,目光炯炯有神,配上绯红的二品官服和黑色的官帽,如山如岳,气度极其沉稳,令人见了有不怒自威的感觉。   “臣,孙传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孙传庭进到殿中,在御座前跪倒行礼。   ——孙传庭山西代县人,说话略带口音。   朱慈烺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声音里有一种终于是见到的感叹和欣慰:“平身,赐座!”   和过往不同,隆武朝的君臣相见,不再是君坐臣站,除非是初一十五的大朝,又或者是重大节日祭祀,否则只是每日例行的小朝议,参加的臣子不过二十人,每一人都是有座位的。   身在陕西,第一次觐见,但孙传庭早已经知道了朝中礼节的变化,因此并不奇怪,谢恩之后,又向首辅蒋德璟拱手一礼,然后他便坐下了。   “秦督一路辛苦。”   望着这一位良帅和最后的中流砥柱,朱慈烺心中感慨颇多,脸上却依然微笑。   “臣不敢,为国做事,乃是臣的本分。”孙传庭急忙站起来,在从容之中,却也是流出了一丝紧张。   伴君如伴虎,诏狱中被关了三年,尝尽狱吏的冷眼之后,即便是现在的隆武帝性情稳定,不轻易动怒,更不会轻易将朝臣打入诏狱,日常更和他一直都有奏疏往来,足以显示对他的器重,但孙传庭却依然不敢放松。   待朱慈烺示意免礼之后,孙传庭才又重新坐下。   “三边兵事如何?这一次沃而都司蒙古进犯的经过,你都和朕讲一讲吧。”朱慈烺道。   “是。”   孙传庭开始陈奏。   朱慈烺连同殿中群臣都是聚精会神的听。   尤其是几个不同意在西北用兵的臣子,就听的更是仔细了,他们知道,孙传庭“揣摩”陛下的心意,这半年多来,一直在为收复河套做准备,如果能从他的话语之中找出漏洞之处,说不定就能劝服陛下,改变在西北用兵,收复河套的心思呢。   但令他们失望的,孙传庭并没有提到收复河套之事,只是说了沃而都司蒙古这一次进犯,以及三边军民据守反击,一一将他们击退的经过,并为三边将士请功。虽然沃尔都司蒙古的攻击,不但来的突然,兵力极多,而且攻击极其猛烈,不过在三边军民死战,孙传庭及时支援的情况下,沃尔都司蒙古最终不得不退走,算起来,他们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而经过此战,孙传庭以及秦军上下,对沃尔都司蒙古的战力,也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河套原本是我大明故地,但其后我大明渐渐疏忽了对河套的经营,渐渐为沃尔都司蒙古所侵占和窃取,过往,他们屡屡犯边,不过规模都不大,沃尔都司的六个部骑各有统领,并不一起出战,但这一次他们却是联合行动,大举集结,然后忽然袭击。”   “通过抓寻俘虏,臣已经查明,沃尔都司蒙古的六个部旗只所以会一起行动,一来是大明封锁边贸,他们物资短缺,小规模的进攻,在我三边将士的坚守之下,难有大的收获,不得不一定行动所为;第二,则是因为建虏的蛊惑。”   “建虏一口气在沃尔都司蒙古封了五个郡王,一个亲王,并赐了大量的珠宝,其中原沃尔都司青山汗沙克沙僧格被封为了沃尔都司亲王,获得的赏赐也最多,此次犯我三边,就是沙克沙僧格亲自指挥的。”   “沃尔都司蒙古分为六旗,每旗约有两千户,其中,沙克沙僧格自辖的达拉特旗实力最强,约三千户,一共约一万户左右,每户的青壮年男子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加总起来,大约有两万余的青壮骑兵,这一次犯我边境,虽然号称十万,但其实也就两万余人,加上一些养马的老弱,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五千人。”   “此次犯边,沃尔都司兵分三路,主攻宁夏,攻势一度十分猛烈。”   ……   在孙传庭陈奏之时,朱慈烺仔细倾听,虽然很多的情报和事务,孙传庭在奏疏里面都已经写过了,但结合孙传庭本人亲自的阐述,在脑子里面的图形,似乎更清楚了许多。   当孙传庭讲完后,殿堂静寂,所有目光都望向隆武帝,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隆武帝一定会就击败沃尔都司蒙古,收复河套的问题,继续询问之时,隆武帝却忽然话锋一转,开始询问榆林,宁夏,甘肃三边的民情以及在这一次战争中的损失,最后又问起孙传庭途中的见闻,简单几句之后,竟忽然起身,宣布退朝了。   所有人都退出,只有孙传庭被留下了。   群臣知道,陛下这是要和孙传庭单独密议了,他们最想听的,关于河套做战的漏洞,说不定就在其间,奈何陛下不让他们听。   ……   出了文华殿,跟在内监秦方的身后,孙传庭一路被引到了武英殿。   这是里是军机处办事的所在,也是隆武帝日常除了乾清殿之外,待的最多的一个地方。   此时,关于河套之战的巨大沙盘早已经做好,换了一身常服的隆武帝正站在沙盘前,目光沉思的望着上面的山峦和草原。   而军机五臣,李邦华,陈奇瑜,高斗枢,堵胤锡,刘永祚连同方一藻,杨尔铭,袁枢和一干参政参谋参议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对于军机处,孙传庭并不陌生,在陕西时,他常常收到军机处的公文,和兵部户部其他衙门的公文不同,军机处的公文乃是最高机密,每件公文的封皮都写着“绝密”两字,并用蜡封,除非是孙传庭本人,否则其他任何人也不得轻易开启,违者必受重处。   因此,虽然在这之前,除了兵部尚书李邦华,前五省总督陈奇瑜方一藻之外,他和高斗枢,堵胤锡,刘永祚三人并没有见过面,但彼此之间,却似乎有些熟悉。   行礼见过陛下之后,孙传庭就站在陛下身边。   “孙卿,刚才是朝议,军事机密不宜多说,现在是军机处的密议,对于收复河套之战,你有什么建议,看法,准备的如何,心中有几成胜算?你都可以说出,以供大家一起讨论。”朱慈烺道。   “是陛下。”   孙传庭拱手一礼,然后肃然说道:“沃尔都司蒙古此次大举犯境,攻击我三边,虽然给我大明造成了相当的损失,但同时却也让臣看清了沃尔都司蒙古的战力,臣以为,但是谋划得利,后勤辎重无虞,六万秦兵,在土默特骑兵的配合下,两年之内肃清沃尔都司蒙古,收复河套,重建云中、朔方、五原、西河,还是极有可能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统万城   “?”   孙传庭所说,令军机处五臣,从李邦华到陈奇瑜都是微微惊异,因为在这之前,孙传庭的看法一直都是比较保守的,在年前给朝廷的奏疏里,孙传庭曾有明言,认为当年的三边总督曾铣虽然忠君体国、规划甚细,但其制定的收复河套的战略战术还是过于乐观了,实施起来有相当高的风险,这也是当年曾铣的计划,没有得到朝堂一致支持的原因。   孙传庭说,朝廷真想收复河套,六万人马是远远不够的,最少需要兵马十二万,其中马军六万,步军六万,还需要驮马两万匹。   ——和曾铣的六万人相比,孙传庭所需要的兵马足足多了一倍。   这其中,六万马军作为主力待战,六万步军之中,三万人随军攻击,另外三万人防守后勤辎重。   而所需粮草辎重更是一个大数目——12万兵马,人吃马嚼,一个月需要的粮草将近八十万石,如果是征伐三个月,那么就需要两百多万石,这还不算军饷、火器以及各种辎重的消耗。   在孙传庭看来,这么多的钱粮,朝廷现在是拿不出来的,骑兵也凑不够,因此他对收复河套的看法一直都比较保守,面对军机处一封又一封的机密公文,他始终没有松口,他始终坚持,除非是聚集十二万人马,两百万石的粮草也运到陕西,否则,收复、并且坚守河套他并无成功的把握。   这一点,军机处五臣是很清楚的,也知道这正是孙传庭用兵谨慎的性格。   同样的,对于收复河套之事,军机处几臣也是分裂的,除了陈奇瑜之外,李邦华,高斗枢,刘永祚等人都是不支持,他们不支持的原因,除了孙传庭所说的并马和粮草的困难之外,他们更是相信孙传庭的判断。   ——连秦兵的最高统帅,身在河套前线的孙传庭都不支持收复河套,身在中央的他们,又怎能轻易支持呢?   但不想今日,孙传庭的态度和看法,竟是微微有了改变。   难道是陛下有密旨给孙传庭吗?   军机处几臣都悄悄看向隆武帝。   隆武帝却面色淡然,对孙传庭的回答,并没有太惊讶,只是望着孙传庭,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问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之前,卿给朕的诸多密奏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卿说,当年曾铣的计划太过乐观,六万兵马,远远不足以收复河套,如要我大明想要收复河套,最少需要兵马十二万,马步军各六万,今日卿怎么忽然改了口呢?朕可不希望卿迎合朕的心意,做出不应该的误判,兵者,国之大事,死生存亡之地,卿要实话实说!”   孙传庭脸色凛然,急忙跪倒:“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陛下,前番十二万,现在六万,实在是有不同的境况。”   “起来说话,怎么个不同?”朱慈烺示意孙传庭起身。   孙传庭起身,然后说道:“蒙古人多骑,我们多步,骑兵在塞外草原之上有天然的优势,步兵难以对抗,因此历朝历代,不论汉唐,凡是出击塞外,扫平草原,都是以骑对骑,奔袭千里,直捣敌人的老巢,霍去病一千多年前北却匈奴,封狼居胥,我太祖成祖皇帝,派遣大将驱逐北元,使用的都是这种战术,如果有数万人的精锐骑兵,我大明完全可以将这种战术复制,继而令沃尔都司蒙古丧胆,畏惧退出河套。”   “但此时此刻,我大明并没有那么多的骑兵,要想击溃沃尔都司蒙古,收复河套,就只能采用步骑配合,水陆并进,稳扎稳打之术,因此,兵力不能少,少了不但不足以击败蒙古人,反而又可能为他们所乘,这也是臣最初认为,非有十二万、五倍于沃尔都司蒙古的兵马,不然不足以收复河套的原因。”   李邦华陈奇瑜凝神静听,不时微微点头。   “另外,收复河套,驱逐沃尔都司蒙古并不是最困难的,以蒙古人的性情,但见我十万大军出塞,他们一定会闻风远遁,整个河套可以顺势收复,然十万大军不可能永远都在草原之上,等我军疲惫,蒙古人就会悄悄杀回,在茫茫草原上,处处袭击于我,并偷袭我粮道,最终逼得我军不得不撤退,这也是历代汉军扫荡草原屡屡失败的最大原因。”   “因此,要想守卫河套,非的在河套筑城不可。”   “当年曾铣在《重论复河套疏》里说,贼远遁、当沿河筑墙建堡以为久守之计,并从陕西移民二十万,沿河筑城,如此在数年之间,大明就可将河套纳入版图。”   “最初,臣也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说,移民二十万,河筑墙建堡,派驻兵马防守,将其连成一道防线,令蒙古人无法逾越,如此三到五年,河套才可平。然筑墙建堡,耗费巨大,加上移民实边的费用,粮草辎重的开销,大概算一算,每年需要的粮草连同军饷,最少也在两百万两白银以上,如果三年成,朝廷需要花费六七百万两,五年的话,就是一千万两!”   “如此巨大的开销,就现在的局势,实在不是朝廷所能负担的,因此臣不敢轻易说出,收复河套四字。”   ……   朱慈烺静静听着,问道:“那你现在为什么改变?”   “一来,此次沃尔都司蒙古大举犯边,令臣看清了他们的战力,现在的沃尔都司蒙古,不但不能和建虏,就是和哈刺慎喀喇沁蒙古也不能比,军力孱弱,毫无斗志,那个青山汗沙克沙僧格更是有勇无谋,不会用兵。因此臣重新校正,对付沃尔都司蒙古,六万秦兵加上一万土默特蒙古骑兵,或许就可以将其击败。”孙传庭道。   朱慈烺点头。   孙传庭继续道:“第二,关键的难题是在河套的筑墙建堡,以及后续的守卫,如果这两个问题不能解决,即便我军收复了河套也是白搭。而就在离开陕西之前,臣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说了一些沃尔都司蒙古的秘闻,和一个独到的看法,臣看完之后,有所顿悟,筑墙建堡之事,说不得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因此臣才改变了主意。”   说着,孙传庭从袖中一封信,双手呈给隆武帝。   朱慈烺接了,打开了看。   只看了一眼,他眼睛里就闪过了狂喜。   ——信是李岩写的。   李岩,原名李信,原闯营大将,李自成麾下重要的智囊之一,开封之战时为朝廷俘虏,初时,李岩痛恨朝廷,一心求死,绝不投降,朱慈烺劝降不成,但怜惜其才,没有杀他,而是将他监视在军中,令他将功赎罪,向医官学习医术,后来,在听闻朝廷的各项改革,尤其是在京营日久,感觉京营不同于普通官军的军纪和习惯之后,李岩渐渐有所改变,而当一连两次经历建虏入塞,面对大好河山为建虏凌虐,大明百姓被掳掠屠杀的惨象之后,他想要推翻大明的心思和想法,终于是彻底改变。   其后,无论是跟随吴三桂渡海攻击,献言献策,拿下海州,还是在军中担任一个普通医官,为将士们治病疗伤,李岩都是尽心尽责。   而当李自成身死,残部在李过李双喜的带领下,退出塞外之后,为了谋划收复河套的大战略,也为了给李过李双喜等人一个好的归宿,朱慈烺想到了李岩,于是令他冒险出塞,前去劝说李过李双喜。   李岩是去年夏天离京的,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前期的时候,朱慈烺对李岩的状况一直有所了解,知道他先回了河南,秘密祭祖,还在坟前大哭,后直接去到陕西,秘密拜见了三边总督孙传庭——李岩虽然没有官身,但衔有圣命和陛下亲给的金牌信物,只要拿出信物,就能见到孙传庭。   其后,也就是去年冬天,在沃尔都司蒙古大举侵犯大明边境之前,李岩带着李来亨秘密出关,去寻李过李双喜了。   从那以后,朱慈烺就再没有李岩和李来亨的消息。   想不到今日却看到了李岩写给孙传庭的密信。   而看完李岩的信,朱慈烺眼中忍不住流出欣慰:李岩,不负朕所望也!   ……   河套塞外。   冬日大雪。   毛乌素沙漠的边缘。   一处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可能是汉代,也可能是魏晋南北朝遗留的废弃城堡孤独的矗立在原野之中,雪花飘飘洒洒而下,蛀蚀了天地,不知道是因为雪花的覆盖,还是其固有本色的原因,总之,整个城堡的城墙竟然都是白色的,而在那白色城墙的最高处,一杆军旗正迎着寒风微微飘扬。   雪很大,天色灰暗,但军旗上面的那个“闯”字却是清楚可见。   军旗之下,有士兵冒雪巡弋警戒。   城堡中,大雪覆盖了所有,一些残砖碎瓦组成的简易窝棚之下,穿着破烂战袍的士兵,正蜷缩在篝火边取暖,篝火所映,每个人脸色都是忧郁。   “大王,你快看是谁来了?!”   城中一处用乱石垒起,唯一看起来还像个样子的大房间里,房梁上吊着一口大铁锅,锅下是燃烧的柴火,此时正“咕噜咕噜”的熬煮,但锅中却没有什么大肉,翻来覆去的不过就是一具已经破散了的羊骨架,气氛压抑,房中的几个干瘦的大汉都是愁眉苦脸,有人默默磨刀,有人叹息,直到守卫的兵丁掀帘领进两个人,激动的喊,外面的冷风倏的一下灌进来,他们方才抬起头来。   “你们是……李先生?小虎?!”   等到那两人摘去帽子,抖去身上的雪花之后,坐在正中的那一个年轻、英武的壮汉猛的站起来,表情无比惊讶,双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声音更是一下子提高八度,颤抖之中,透出无比的激动。   “大大!”   进入屋中的两个人,前面那人身材硕长,面色清瘦,留着短须,年级三十多岁,正是奉了隆武帝的命令,悄然出塞的李岩,后面那人却是年轻,身材虎虎,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是原京营中军官李来亨。   进到屋中,见到坐在正中的那一个英武壮汉之后,年轻的李来亨控制不住胸中激动的情绪,大叫一声,扑上去,噗通一声,跪在了那英武壮汉的面前。   “你是小虎?你真是小虎吗?”英武壮汉站起来,瞪着眼睛,依然是不敢置信。   “是额,是额啊……”   李来亨痛哭。   随即两人抱在了一起。   原来,英武壮汉正是李自成的侄子,李来亨的义父,绰号一只虎的李过。   在延安府兵败,李自成被杀之后,被官军四处围剿的李过不得不带着残余的闯营人马,冲出长城,逃往河套草原,以求暂时的喘息。在汉人看来,长城之外就是域外,所谓的西出阳关无故人,在汉人的眼里,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逃往河套草原和逃往临近的河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河南还是自己家国,河套却不是了,因此,李过做出逃出长城的决定,是极其痛苦的,但在不愿意投降,又不想被官军消灭的情况下,长城之外的草原,是他们不得不的选择。   逃出长城,稍微喘息之后,李过所想的就是如何突破长城,杀回陕西。但不等他们商议出对策,蒙古人就杀到了。   ——河套草原乃是沃尔都司蒙古的地盘,他们不容许有人汉人骑兵在他们的地盘上停留。更何况,闯营初到草原,为了生存,将周边几十里的蒙古牧人斩杀一空,将全部的牛羊全部抢为军用,这令蒙古人怒不可遏,从来都是我们入塞抢劫,今日怎么能翻过来呢?这样的耻辱,必须用汉人的鲜血来洗刷!   最初,李过深知己方疲惫,怕不是对手,于是捉到蒙古侦骑之后便放了过去,请他们代为传话——我闯营只是在这里暂住,不日就会杀回陕西,望大汗暂时容忍。   但李过的示弱没有任何用处。沃尔都司的蒙古骑兵,还是连续不断的来袭。   但他们小看了闯营,他们没有一次性的聚集最多人马,而是五百一千的往来袭击。   ——闯营的残兵不到两千人,他们以五百到一千的蒙古骑兵迎击,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李岩之策   战斗不可避免。   绝境中的闯营残余,爆发出了强大的战力,在和沃尔都司蒙古骑兵的交手中,一连三次挫败了沃尔都司蒙古的进攻,而且缴获了不少的战马和辎重,震动了沃尔都司,就在沃尔都司那一位青山汗,沙克沙僧格,勃然大怒,准备调集兵马,将这一股敢于出塞的汉人兵马全部歼灭之时,建虏派往沃尔都司的使者到了。   使者乃是建虏大学士赫舍里·希福。   希福是满人,历任内国史院承政、内弘文院大学士,在黄太吉在世时,极受器重,但多尔衮为辅政王之后,对他却有点冷落,这一次,堂堂地大学士,居然变成了出访的使者,千里迢迢跑到沃尔都司来了。   当然了,多尔衮用希福当使者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希福虽然是满人,但兼通满、汉、蒙三种文字,口才又了得,做承政时就屡次出使察哈尔、喀尔喀、科尔沁诸部,其本人又和沃尔都司有一些渊源,由他出使沃尔都司,其实也算是合适。   希福来到沃尔都司之时,正是沙克沙僧格调集兵马,准备歼灭闯营之日,于是希福立刻阻止,他提出要招降闯营——身为黄太吉的心腹,希福对当年以贼疲明的战略,太清楚不过了,现在李自成虽然死了,闯营残留的兵马已经不多,但依然是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   于是希福派遣身边的一个汉官前来劝说。   但李过怎么会降?   不等那劝降的汉官说完,李过就勃然大怒,令人推出去斩首。   见李过不降,还斩了使者,沙克沙僧格大怒,随即就要大举进攻,但最后还是被希福劝住了——希福认为,闯营既然逃出了长城,那就表示无意降明,而长城之内的明军也不追击,那就是想要借蒙古人的手,除掉闯营最后的残余,如果沙克沙僧格真的调集兵马,歼灭了闯营,那正是合了明人的心意。   “可如果不歼灭,任由他们留在白城子,肆意劫掠,我沃尔都司勇士的面子,往哪里搁?”沙克沙僧格道。   现在,李过率领闯营据守的地方,正是五胡乱华时期,赫连勃勃所建的天下第一城,也就是统万城的旧址,因为都是白色的墙,因此被蒙古人称为白城子。   “简单,前番闯营不是说短暂停留,然后就会杀回陕西吗?那就答应他们,并说我沃尔都司蒙古勇士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一同攻打明国长城,到时,他们回陕西,我们占边城,两不相欠。”希福道。   这一次,希福没有派使者,而是用弓箭书信射到了统万城之前。   李过看过,还是不同意,虽然他知道,以闯营的力量,想要突破长城,返回陕西,几乎是不可能的,数万朝廷大军不从长城里面追出来,绞杀他们,他们就算是庆幸了,所谓的暂时停留,日后就会返回陕西,不过是他们自我安慰自己、以及对蒙古人的托词罢了,但如果能得到蒙古人的帮助,数万人一起攻击,说不得还真能冲破长城,返回陕西,重新召集人马呢。   但这些念头,在李过脑子里面不过是一晃而过,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同蒙古人合作的,心理上,他就过不了这个坎。同时的,他也怀疑蒙古人居心叵测,想要借机歼灭他们,因此不能同意。   刘芳亮却有不同意见,他以为,纵使不同意蒙古人的提议,也不必立刻驳回,惹怒蒙古人,倒不如采用拖延之策,以为兵马修整争取时间,然后再看形势的变化做出决定——随着李自成的身死,开封陕西连续的大败,闯营将领不是投降就是死在乱军之中,或者是下落不明,现在闯营之中,有头有名的将领,只剩下四人了,分别是李过李双喜,刘芳亮刘体纯,是为两李两刘,因为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声望最高,因此被推为首领,刘芳亮是为军中悍将,也是闯营最早的左营制将军,有勇有谋,在闯营中有相当的威望,他的建议李过不能不考虑。   李过同意了,于是书信回禀,说容他们考虑。   希福没有威逼,居然是同意了。   于是,闯营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但就在近日,他们忽然得到了消息,沃尔都司的骑兵大军已经向大明三边重镇发起了攻击,并且蒙古人的使者已经一连来了两次,要求他们出兵配合,一起攻打明国长城,但是攻陷,各分利益,但如果闯营按兵不动,他沃尔都司蒙古必然大兵围剿,到时,他闯营上下,一个也不能活!   李过知道,他必须做一个选择了。   于是,李过召集众人商议,从探明的情报看,沃尔都司蒙古这一次纠集的兵马,最少在四万人左右,看来真是豁出去,想要攻破大明边关了。如果这一次闯营不作出行动进行响应,蒙古人一定会彻底的恼羞成怒,他闯营只有两千人,如果蒙古人不顾一切的来攻,他们终究是顶不住,终究是要全军覆没的。   又或者,沃尔都司蒙古气势汹汹,忽然向大明边关发动攻击,如果他们得手了,闯营该如何应对呢?   跟在蒙古人的身后,一起出击,浑水摸鱼?如果不出击,他们想要安安稳稳的继续在统万城修养,那就是不可能了。   怎么办?   就在犹豫之间,李岩和李来亨却是到了。   “李先生,你们不是都战死在开封了吗?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李先生,你是怎么从开封逃出的?”   “太好了李先生,你没有死,我们闯营有救了!”   “虎子,你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止李过,刘芳亮刘体纯李双喜三人也都是激动,他们围上来,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李岩和李双喜,刘体纯尤其激动——自从开封之战,李岩战死,牛金星和宋献策一个失踪、一个被朝廷擒获斩首之后,闯营没有了智囊,随后的战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终李自成死在了两个农夫的手中,在李过刘芳亮看来,他们只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么惨,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了军师,猛冲猛打中,像是无头的苍蝇。   而李岩在闯营之中,素以智谋见长,现在他从天而降,好像就是来拯救闯营的,李过刘体纯他们如何能不喜?   李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一番见面的感慨和叙旧之后,他在矮凳里坐下来,脸色严肃的说道:“开封之事,说来话长,容我一会再说。先说要紧的,我和虎子从陕西一路寻访而来,听到蒙虏聚集兵马,正在攻打宁夏,长城怀远堡附近,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依然有蒙虏骑兵出没,官军也正在大规模的集结,周边风声鹤唳,战事一触即发,刚才我听老马说,蒙虏派了使者,要求我闯营一起出兵,联合攻打靖边,不知可有此事?”   李过点头:“是,额们刚才正发愁呢,不知道如何是好?李先生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李岩拱手,肃然:“不知道虎将军,制将军的意思是什么?”   制将军,指刘芳亮。   李过脸色凝重的摇头:“当然是不同意,额闯营还没有坠落到和蒙虏一起联合,去抢掠陕西乡亲的地步!”   李岩毫不意外,对李过的脾性秉性,他早就了解,知道李过不会轻易和蒙古人配合,脸色严肃的接过李过的话:“但如果不答应蒙虏,不管蒙虏进攻宁夏失败还是成功,他们转过头来,一定会找闯营算账的,此处的废弃城堡虽然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城统万城,但千年过去,数次被毁,其早已经失去了过往的防御能力,经不起猛攻,而我闯营孤立无援,到时怕是无法抵挡。”   李过点头,殷切的说道:“是啊,这正是额忧心之处。不过先生来了,额心里就放心多了,额知道,先生一定能想出办法。”   刘芳亮也点头。   现在他们处在两难之中,实在是不知道出路在何方?李岩已然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现在军中还有多少能战之人?精壮多少?战马多少,粮草多少?兵器甲胄多少?”李岩问。   “能战之人,不过一千五,精壮八百,战马一千三,粮草没有多少,主要是从蒙虏那里抢来的一些牲畜,省着吃,也只够一个多月吃喝,兵器甲胄极其短缺。”李过回答。   李岩沉思:“一千五百人……如果蒙虏大举来攻,我们能支持多久?”   “那要看蒙虏来多少人了,如果只是两三千人,他们是绝对攻不下白城子的,如果蒙虏倾巢出动,来一个两三万人,那就不知道了。”李过回答。   李岩起身踱步,望着石窗外面的飘雪,缓缓说道:“一千五百人,即便蒙虏不来攻,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在缺少盐巴,医药,衣物的情况下,我们怕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兄弟们最后不是饿死,怕也是要病死。”   李过默然,他知道,李岩说的是实情,刘芳亮却是抬头:“李先生就没有良策吗?”   “有!”   李岩站定脚步,脸色肃然的望着两人:“就是不知道虎将军和制将军愿意不愿意听?”   刘芳亮正要回答,就听见脚步声纷乱,一人忽然闯进了房间,拔刀大吼道:“李岩,你这个投降朝廷的狗贼,额替闯王宰了你!”   李过和刘芳亮都是大惊,抬头一看,发现闯进来的原来是李双喜。   李双喜是李自成的义子,和李自成感情极深,主要负责李自成的安全,那日战场大败,李自成率领几十骑逃跑之时,李双喜原本应该跟在李自成身边的,但阴错阳差,因为种种原因,李双喜没有能跟上李自成,导致李自成在怀远堡附近为两个农夫所杀,论起来,李双喜有失职之罪,虽然闯营上下没有人这么怪他,但他自己却是过不去这个坎。   自从李自成死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的沉默寡语,不论军议还是日常,都很少说话,每日里只是磨刀。   今日李岩和李来亨归来,众人都是喜,李双喜的脸上也少有的浮现了微笑,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军议中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就拖了李来亨,悄悄到外面说话,李双喜和李来亨虽然一个是李自成的义子,一个是李过的义子,论起来,李双喜比李来亨高一辈,但就实际年龄来说,李双喜比李来亨不过大六岁,两人旧日里在闯营,先后统领过孩子营,李双喜教过李来亨不少的东西,两人关系极好。   而自从开封之败后,两人四五年没有见,恍惚中宛如是隔世,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李双喜最想知道的就是李来亨当初怎么逃过开封之败,这几年又是怎么过的?   最初,李来亨是想要应付过去的,但他太不会撒谎了,三言两语就露出了破绽,在李双喜的连续逼问下,他面红耳赤的实在是躲不过,只能将实情说出。   李双喜听罢大怒,什么,你和李岩都已经投降了狗朝廷?啊,原来那些流言都是真的,你们早已经在朝廷当官了,李岩,狗贼啊!   于是,李双喜令人控制住李来亨,随即拔刀冲进房间,就要砍杀李岩。   李双喜拔刀突入,令房间里一片大乱,李过、刘芳亮、刘体纯都惊讶的跳起,李岩却是站在原地,极其冷静的望着怒发冲冠,满脸赤红的李双喜。   “双喜,你说什么?”   “双喜,放下刀!”   李过和刘芳亮一人一声喊。   李双喜却不管,挥刀就向李岩砍,刘体纯眼明手快,急忙用手中的带鞘的腰刀一挡,当的一声,这才挡住了李双喜这一刀,李过和刘芳亮一左一右,急忙上前,这才抱住了李双喜,并夺下了他手中的刀。   李双喜拼命挣扎:“虎将军,制将军,你们都被李岩狗贼给骗了,李岩李来亨都已经投靠朝廷,成了朝廷的狗腿了,这一次来,就是要劝额们投降,以为狗朝廷卖命的,虎将军,制将军,你们还要继续听他胡说吗?杀了他,挖了他的心肺,为闯王报仇,才是额们应该做的啊~~~”   李过刘芳亮听的脸色发白,震惊不已……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顺朝皇后   统万城。   房间混乱。   面对忽然的意外,李双喜的愤怒和李过刘芳亮刘体纯的惊讶和敌视,李岩依然冷静,他目光环视房间里所有人,点头承认:“不错,我和虎子,的确已经是归顺朝廷,但却不是什么朝廷命官,我在军中为军医,虎子原为京营中军官,每日在隆武陛下身边左右。”   听到此,刘体纯也惊的跳了起来,瞪着怒眼:“原来田见秀那个奸贼说的是真的,虎子被他劝降,早就已经归顺了朝廷,可怜额们不相信,一直以为那是谎言呢!”   李过和刘芳亮咬牙不说话,只是狠狠瞪着李岩,李过的手,甚至是已经握住刀柄——在这之前,虽然有很多的流言,曾经是闯营大将,后来投降朝廷,被朝廷任命为陕西宣慰使的田见秀,更是广泛传播李来亨以及一些闯营将领都已经归顺朝廷的事情,但从上到下,到李过到刘体纯,打死都不相信李来亨会投降朝廷,加上田见秀也没有拿出什么实际的证据,因此他们一直都以为是田见秀的诡计,想要动摇他们的军心,因此始终都是不屑一顾。   ——只宣扬李来亨等人,但没有提到李岩红娘子,因为李岩的归顺一直都是一个秘密,为隆武帝特意所隐藏。   但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而且不但是李来亨,连李岩也投降了,现在听到李岩亲口承认,他们如何能不愤怒?   “如果大家以为,我和虎子归顺朝廷,就是十恶不赦,就是坏种,而不愿意听李某解释,那就请动手吧。李某绝没有一句怨言。”   李岩负手而立,表情无比平静,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   这时,脚步纷乱。   李来亨也被推了进来。   他双臂被扭到了身后,还捆上了绳索,一进房间,他就赤红着脸大喊:“额虽然归顺了朝廷,但却没有背叛闯营,今日跟着李先生到这里,就是为了闯营啊~~”   “狗贼还在狡辩!”   李双喜怒不可遏,挣开刘芳亮的双臂,一个箭步上去,一脚就将李来亨踹翻在地。   李来亨摔在地上,因为倒地的时候额角碰到了石头,一时满脸是血,但他依然倔强的大叫:“额不是狗贼,额没有背叛闯营……”   “堵上他的嘴!”   一人忽然大叫。   却是李过。   房间立刻静寂了。   如今时刻,李过才是闯营的最高统帅,即便李双喜对他也不敢不从。   两个老兵冲上去,将李来亨拎起来,用布团将他的嘴死死塞住,并架到了旁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李岩。   李过拔出腰刀,蹭的一声,将刀锋狠狠扎进木桌之中,压着怒火,目光满是愤怒和仇恨的望着李岩,一字一句:“李岩,说吧,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   李岩慢慢睁开眼睛。   面对周边一双双敌视愤怒的眼神,他却没有显出任何惧怕或者是退缩,目光望向李过,沉沉说道:“虎将军问,李某自当言说。”   “当日,开封大战,官军汹汹而来,我闯营无法抵挡,众军撤向中牟,不想小袁营已经背叛,并且挖掘了一道长达十余里的壕沟,为了闯营能顺利突围,我率众断后,但官军太多了,我拼命死战,终究是不敌,最后落入了壕沟之中。原以为必死,不想我那蠢弟弟在临死之前,用他的身体拼命护卫住了我,我侥幸逃生,他却被利刃穿身……”   说到此,李岩眼眶红了。   房间里也气氛低沉,所有人都想到了开封大战的惨烈激战和尸山血海。那一战,闯营从巅峰一下就坠落到了谷底,五十万大军啊,几乎是一朝覆灭,最后逃离的连五万人都不到,可谓是兵败如山倒,烧的连灰都不剩。在场大家虽然侥幸从开封逃离,但他们的亲朋故友,以及很多的部下,却都是死在了开封,从此,闯营一蹶不振,再没有能恢复元气,直到现在流落塞外,变成了域外的孤军。   直到现在,他们有时候都还能梦到开封之战的惨烈,梦惊醒来,都是一头一脸的冷汗。   李过刘芳亮刘体纯都默然,当日,明知道九死一生,李岩却还是主动请缨断后,那一份胆识和赴死的决心,他们都是能体会的。   “战败之后,原本我只想求死,但不想当今陛下,当时还是皇太子的隆武皇帝,却是召见于我,苦口婆心,晓以大义,即便在我拒绝和大骂的情况下,也没有动怒杀我,反而将我留在了军中,令我学习医术……”李岩道。   “额以为狗皇帝给了你一个什么大官,才收买了你呢,原来只是一个军医,李岩,你不觉得你太贱了吗?”李双喜咬牙怒喝。   李岩凄惨苦笑:“是啊,只是一个军医,然在李某心中,这个军医却是重过许多,不止是因为李某刀下救了很多受伤的人,更给了李某更多重新思考、重新认识的时间,尤其是亲见到了建虏入塞,烧杀抢掠的惨象……虎将军,制将军,你们都是陕西人,素知蒙虏入塞的祸害,但却不知道,和建虏相比,蒙虏所为,不过就是小巫见大巫,螳臂遇大车罢了,而我义军在河南陕西的所为,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助长了建虏的凶残啊……”   “少废话,说正题!狗皇帝派你来,为的什么?”李过刘芳亮默然,李双喜却是大吼。   李岩挺胸,肃然道:“当然是为闯营而来。自古官贼不两立,朝廷对于贼寇,恨不得全部剿灭,一个也不留,尤其是当贼寇势弱,已经不成威胁之后,就更是要彻底剿除,以彰显朝廷的神威,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但今上却不同,当听闻虎将军制将军带着闯营剩余人马,冲出关外,到了河套之地后,他便召见了我,询问我是否愿意出关,到这塞外之地,来见你二位。”   听到此,李过和刘芳亮微微惊讶,眼神里满是不相信,在他们的想象里,皇帝知道他们的名字已经是不容易了,居然还主动提出要诏安他们……这怎么可能?如果是过去,闯营人马众多之时,倒是有可能,但现在闯营势败,只剩下两千残兵都不到,不用说堂堂皇帝之尊,就是三边总督孙传庭,怕也是没有多少耐心和他们纠缠,只想着将他们彻底剿灭了,向朝廷邀功才对。   李岩所说,是真是假,该不会是骗他们吧?   “陛下说,如果你们已经投降了蒙虏,或者是和蒙虏同流合污,攻击大明,那李某就不必出关了,从今以后,朝廷再不会接受闯营了,但如果闯营没有附和蒙虏,依然知道敌我大义,那我就要出关,和你们见面,说服你们归顺朝廷,但使你们能归顺,朝廷既往不咎……”李岩说。   “够了!”   不等李岩说完,李双喜再一次的暴怒打断,戟指道:“果然没错吧,他果然就是来劝降的!虎将军,制将军,对这样的狗贼还有什么好说的、挖了他的狼心狗肺,为闯王祭奠啊!”   李岩不理会他,目光只是盯着李过:“过去,我闯营大旗一到,百姓们揭竿响应,纷纷加入,但开封之战后,却再没有出现,以至于闯营一战以后,就难以再起,虎将军可知道其中的缘故?”   李过默默。   李岩又看向刘芳亮:“这其中,除了官军战力增强,战略得当之外,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朝廷取消了辽饷,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并整饬吏治,杀了很多的贪官污吏,又在河南陕西两地,大力赈济,缓解百姓的灾难,现在的天下,已经和崇祯十五年之前,完全不同了,那时陕西河南两地连连遭遇灾祸,朝廷不但不加以赈济,反而继续横征暴敛,以至于遍地薪柴,百姓们没有活路,我们不得不反,但现在,隆武陛下继位以后,改弦易张,整顿官场,实行各种改革,现在的朝廷,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啊。”   李过和刘芳亮沉默——对于李岩所说,他们并非一点触动都没有,从十五年到现在,已经有将近四年的时间,在这四年里,除了同官军作战之外,官军以及朝廷官府的消息,他们也一直都在关注中,从取消辽饷,到朝廷大力赈济,一直到隆武帝连续三次击退建虏入塞,实行盐税改革,不说其他地方,只说陕西的灾情和民怨,就已经大大缓解。   但这并不表示他们被李岩说动了——他们既然反了,做了贼,就不会轻易归顺朝廷,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翻脸治他们的罪?更何况,闯王的大仇还没有报,如果他们归顺朝廷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闯王?   “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做皇帝,这天下,依然还是地主老财的天下!”李双喜却叫。   李岩终于看向他愤怒的眼:“不错,是换了一个人皇帝,但这个人却是千古仁君,而且力行改革,在他的治下,百姓们一定能安居乐业,大明一定会国泰民安。”   说完,又看李过和刘芳亮:“虎将军,制将军,如今我闯营身陷塞外,你们问我可有解救之策,我以为,除了归顺朝廷,为兄弟们谋一条生路之外,再无其他办法可想,以陛下的仁慈,必不会追究前罪,他一定会妥善安置我闯营弟兄,而你们二人,也一定会为朝廷所用,于历史留名!”   李过刘芳亮不说话,经过刚才,他们已经能猜到李岩会如何说了。   李双喜却是怒吼道:“胡说,胡说!你们放开额,额要杀了他,为闯王报仇!”   李岩拱手肃然道:“当日李某就想死在开封了,只是陛下仁慈,留了我一命,若杀了我,能去了诸位兄弟的疑,李某宁死无怨!”   李过和刘芳亮相互一看,彼此都是惊疑,对李岩所说,他们不敢轻易相信,但他们又对李岩的任凭和脾性,有相当的了解和信任,他们知道,李岩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难道当今的皇帝真的提到了他们,对他们十分器重?   像是看出了李过和刘芳亮的怀疑,又或者是时机差不多了,李岩脱下靴子,从靴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封信封,非常郑重的捧在手心,目视李过和刘芳亮:“虎将军,制将军,可知我手中这是什么?这是陛下赦免闯营的密旨,乃是陛下临行前亲自交于我的!”   李过和刘芳亮更惊,李过喝问:“李岩,你不过一军医?何有隆武的圣旨?”   “这是临行前,陛下亲手交给我的,是真是假,虎将军一看便知。”李岩道。   李过惊疑。   见李岩居然拿出了狗皇帝的什么赦免旨意,李过和刘芳亮似乎有动摇,李双喜胸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他大叫一声:“什么狗屁密旨,李岩狗贼,额要杀了你!”   说着,再一次的暴起。   虽然李过刘芳亮早有准备,令四个老兵看守李双喜,但愤怒之下,李双喜力大无比,四个人竟然按不住他一个,被他跳将起来,夺刀就要往李岩身上砍。   现场又是乱。   就在此时,听见一声喊:“住手!”   听到这声喊,就像是有圣旨,房间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原本被两个老兵看守的李来亨更是已经跪下,哽咽着磕头。   李岩心中一震,抬头望去,只见门帘挑起,冷风夹着冷雪,席卷而进,几个健壮女兵簇拥着一个中年妇女,在门口出现。   李岩知道来者是谁了,急忙躬身行礼。   “婶娘~~”   “嫂嫂~~”   房间里从李过李双喜刘芳亮刘体纯连着几个老兵,所有人都是躬身行礼,脸色一个比一个尊敬。   来的正是大顺朝的高皇后,也就是李自成的正妻,高一功之姐高桂英。   高桂英和李自成并非原配,早年,高桂英嫁了一个人家,可惜丈夫早死,高桂英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后来姻缘巧合之下嫁给了李自成,李自成对高桂英的寡妇身份毫不为意,待高桂英如初,不论是陕西的流贼头子,还是在西安登基的辉煌时刻,李自成始终都将高桂英视为自己的最亲。   高桂英则夫唱妇随,在军中统领女营,患难与共,襄助于李自成。   不同于李自成的严苛,高桂英在军中以善良著称,不论李过李双喜李来亨,还是下层的士兵,都曾被她照顾过,因此她在营中有相当的威望,到现在,虽然李自成身死,闯营上下只剩下不到两千残兵,而且流落塞外,高一功战死,整个情势已经是朝不保夕,但高桂英在闯营中依然有定安人心,不可取代的地位……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抛砖引玉   原本,高桂英对营中的具体事务,是不太过问的,一切都交给李过,只有遇到大事之时,李过才会将她请出。而她的住所,就在隔壁不远,今日当她听说李岩李公子归来,正和众人议事时,先是激动,为闯营庆幸,继而女兵向她报告了这厢的混乱,说双喜要杀李岩,她大吃一惊,急忙来查看。   而就在门外,她听到了李岩刚才的所说,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眼见李双喜情绪激动,情形混乱,她不得不出面。   “娘,李岩这个奸贼没有死,投降了朝廷,今日还敢来无耻的劝降!”高桂英忽然出现,房间里的混乱得以暂时平息,众人行礼,但李双喜的情绪却依然激动,依然在大喊。   高桂英却仿佛没有听见李双喜的呼喊,她目光一直望着李岩,直走到李岩面前,方才停了下,表情不怒不悲,只是用她苍凉的声音问:“李岩?”   “是我。”李岩拱手回答,一时鼻子竟然有点酸——四年不见,高皇后的两鬓竟然已经全部霜白了,脸上的皱眉,更是不知道增添了多少,乍一看,仿佛五六十岁了,但其实高桂英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呢,由此就可知道,在这四年里,高桂英经历了多少的挫折和打击,丈夫和弟弟先后战死,其心境与身体,和开封之战时的巾帼风采,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开封一别,想不到今日在这里见你。”高桂英叹。   李岩眼中也都是感慨:“夫人安好。”   “客套话就不必了,李岩,你可知道,额丈夫和弟弟,都死于官府之手,官府于额,有不共戴天之仇?”高桂英脸色忽然一沉。   李岩点头。   “那你还敢来?”高桂英声音忽然变的严厉:“你是不是以为,没有了闯王,额闯营又落魄,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敢杀你?”   听到此,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紧,连刘体纯都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但是高桂英一句话,就要拔出刀来,将李岩剁成肉酱!   李岩却是昂然:“李某愿死!但求夫人能够明白,李岩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名利,也不是朝廷威逼,而是实实在在为了拯救闯营!天上地下虽大,但闯营已经没有路了,继续下去,只能做一个死在异域的孤魂野鬼,永远回不了家。不如回头吧,纵使不想为朝廷效命,也可以回家务农……”   说着说着,李岩微有激动,眼眶微红。   “这么说,你已经做好了领死的准备?”高桂英问。   李岩双手依然捧着隆武帝的密旨,肃然回答:“是。”   “为官府死,你不后悔?”高桂英追问。   李岩摇头,目光和表情都坚定。   高桂英不问了,她盯着李岩,像是要看到李岩灵魂的深处……   房间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柴薪在大锅之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娘,别听他胡说,杀了他,为闯王报仇!”李双喜怒叫。   高桂英却慢慢向李岩伸出了手。   李岩明白,躬身,双手将密旨呈到高桂英面前。   高桂英不识字,接过之后,将密旨交给身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兵,并小声叮嘱,那女兵识的一些字,在得了高桂英的允许后,就展开密旨,小声的读了出来。   “朕之亲笔,晓谕闯营高夫人、李过……”   众人听的惊异,虽然还不能见到密旨的真实面貌,但听女兵念来,这果然就是皇帝的密旨啊,皇帝赦免了他们的前罪,说,但是放下武器,归顺朝廷,接受朝廷的安排,一律既往不咎……   不等女兵念完,房间里的几个老兵就露出了惊喜和激动的表情——虽然都是李过的最亲信,也是闯营的老人,但不论他们对闯营多么忠心,自家性命和未来前途,依然是他们所在意的第一点。   流落塞外,没有粮食和衣物,穷途末路,所有人都感到了绝望,说他们内心深处没有想过“投降”两字那是假的,只是因为他们反叛朝廷,已经被朝廷判为贼寇,一旦回到关内,被朝廷抓到,必然会被朝廷杀头斩首,因此才留在闯营。   但如果朝廷赦免他们,那他们一定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几个老兵激动,刘芳亮刘体纯两人的脸上,也都微微泛光,对他们来说,这无异是多了一个选择,李过却依然默然,李双喜更大叫:“假的假的,都是李岩这狗贼骗人的!额们掘过狗皇帝的祖坟,烹了福王,狗皇帝怎么可能赦免额们?”   女兵读完,将密旨交给高桂英,高桂英仔细的看了,然后交给李过,李过默默看完,又转给刘芳亮。   ——不但字没有错,下面的朱红大印,更是清楚可见,那绝不是一般,而是皇帝的印玺。   这样的印玺,绝对没有人敢伪造,矫诏,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如此,密旨肯定是没有错了,皇帝的确是赦免了他们。   “鬼话呀,不能信他!”见众人好像是相信了,李双喜怒极,他扑上来,想要抢夺撕扯密旨。   “双喜,你干什么?连额的话,你也不听了吗?”高桂英道。   李双喜这才停止,大哭道:“娘,你不为闯王报仇……难道你也想要投降了吗?”   一瞬间,高桂英似乎是红了眼眶,她微微颤抖的说道:“双喜,你的心思娘知道。但闯王在世时,曾经不止一次的和额说过,他当初起兵反叛朝廷,不过是被逼无奈,但有一条活路,他都不会成为贼寇的,而闯王所求的,就是兄弟们能吃上饭,穿上衣,过上太平日子,可不是要把兄弟们要往绝路、死路上带的!”   “如今闯王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话,依然管用,现在额闯营身在塞外,没有粮草,没有医药,长久下去,大家终究是要死,额不想大家就这么守着一杆破旗,死在塞外……这不是额,也不会是闯王的心意!”   说到这,高桂英的泪珠已经洒落下来。   李双喜呆呆站立,眼角的泪水也是流了出来,嘴里喃喃:“可闯王为狗朝廷害了,还有那么多的老营兄弟,额得为他们报仇啊……”   高桂英擦了一把眼角的泪,哀哀望向李双喜:“双喜,闯王已经死了,做再多的事情,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活人不能为死人而活。额闯营还有两千个兄弟呢,我们得为他们想一下啊……”   听到此,众人也都明白了她的心意,一起跪倒,声音哽咽:“婶娘~~”   只有李双喜依然呆立。   李岩如释重负,表情凄然。作为曾经的闯营,他能感觉到众人的凄苦、悲愤、不甘、但又不得不的心情。   高桂芝看向李过和刘芳亮:“虎儿,彦明,你们以为呢?”   刘芳亮,字彦明。   李过和刘芳亮都抬起头,不知不觉中,李过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抱拳哽咽:“但听婶娘的。”   刘芳亮也点头。   高桂英长长叹息,目光望着房间里的所有人:“额的意思,既然朝廷赦免额等的罪过……额等也没有必要再坚持了。”   转向李岩,毅然道:“但是朝廷诚心对额闯营,额闯营愿意归顺朝廷……”   说完,行一个万福。   李岩急忙回礼。   “婶娘且慢。李岩,额还有一问!”李过忽然跳起来,看向李岩。   李岩拱手:“虎将军请问。”   “只有密旨,却没有三边总督孙传庭的赦令,不知道孙传庭会不会暗地里刁难额们?各地官府又会不会使出各种理由,为难回乡的兄弟们?这一切,只凭你手中的一道密旨,额等不敢轻易相托。”   “还有,你千里迢迢而来,也肯定不会只是顾念额闯营这两千个残兵,就算你有这样的心,隆武也不会有那么大的仁慈,说吧,除了劝额们归顺,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条件?”   李过问。   身为闯营现在的当家人,李过不止是因为有李自成侄子的身份,更因为他作战勇猛,处事稳重,在军中有威望,所以在李自成死后,众人推举他为闯营之首。今日面对李岩的劝说,在权衡利弊的同时,李过也隐隐觉得,李岩的劝降怕不是那么简单,朝廷也不会这么容易的就赦免闯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门道。   李过的话,提醒了刘芳亮,也提醒了高桂英,高桂英看向李岩:“不错李岩,额等不过一支孤军,朝廷收不收额们,也不碍大局,照官府的脾性,恨不得额们都死在塞外才好呢,怎么会忽然赦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李岩,目光又期盼,更有怀疑。   众人的注视之中,李岩拱手:“虎将军多虑了,陛下赦免闯营,绝对没有什么条件和用意,他曾说,民乱之起,朝廷亦有过错,现在民乱平息,天下渐渐安宁,他不忍见大明子民,流落塞外,因此才会特赦闯营。”   李过还是怀疑。   李岩脸色忽然变的忧虑:“不过虎将军也并没有完全猜错,李岩这一次到塞外来,确也肩负一个重大任务……如果闯营愿意,可以配合朝廷,如果不愿意,也不碍赦免。”   “什么任务?”李过追问。   李岩沉默。   高桂英明白了,手一抬:“虎儿,彦明,光山,双喜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屋外警戒,没有额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靠近。”   “是。”   于是,其他人都退出,只剩下高桂英所点之人,连同李岩留在房间里。   李岩这才抬起头,拱手:“夫人,你可知道,这白城子过去叫统万城,乃是南北朝赫连勃勃所建,西北走两百余里,就是被沃尔都司蒙古所占据的东套?”   高桂英点头。   “自崇祯二年以来,大明天灾不断,陕西难以养民,百姓们纷纷逃荒,往河南四川而去,但却只有极少人的知道,从延绥出关,三百里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土地肥沃,有黄河水环绕,极适合种植,那就是东套。”   “但可惜的是,东套一直为沃尔都司蒙古人所占据。”   “也因为占据了东套,沃尔都司才能力量侵扰我大明的边境。”   “如今沃尔都司正在猛攻宁夏,三边震动,虽然三边总督孙传庭练兵有方,击退蒙古人不成问题,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除非是将沃尔都司蒙古彻底的从河套草原上驱逐,否则他们岁岁年年,如草原上的野草一样,烧不尽,春又生,日复一年的搅扰于我,我大明终究是不得一日安宁。”   “河套肥沃,不但有水草丰美的草原,更有黄河水的灌溉,可耕可牧,素有‘塞北江南’之称。古人有云,‘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如果朝廷能够收复全部的河套,不但可平三边的边患,而且还可以颐养陕西的穷民。是为利在当下、功在千秋的大策略啊,谁做成了,谁就是我汉家千年的英雄!”   “因此,陛下在京师,除了思谋收复辽东之策,对于河套,也时时都在关注。”   李过刘芳亮都听的仔细,从李岩开口就知道,隆武所图不小啊,居然是想要收复河套!   “历朝历代,无论汉唐还是现在,都想要扫平草原,解除边患,汉唐时,凭借强大而精锐的骑兵,千里突袭,击溃、驱逐了匈奴突厥,恢复了边关的宁静。可惜现在的大明朝廷没有足够的骑兵,短期之内,要想解决边患,只能另想其他的办法。”   “那日离开京师,和陛下辞行时,我向陛下献了一策,叫,抛砖引玉。”   “河套为什么难以收复?并非沃尔都司蒙古兵多,而是因为沃尔都司蒙古人以小部落的形式散布在榆林长城以北至阴山以南的方圆数百里范围之内,但是朝廷大军杀到,他们就会闻风远遁,但朝廷大军退去,他们就又卷土重来,周而复始,令朝廷疲惫不堪,最终放弃收复河套。”   “何谓抛砖引玉?就是用小股人马吸引沃尔都司蒙古主力的注意,待其大举攻击,主力汇集,兵马疲惫之时,我军四面围之,一战破之,然后再派几十上百支小股骑兵深入后方,将其老弱妇孺一股扫荡,如此,就可一战收复河套,再徐徐修墙建堡,移民实边,最终将河套收入怀中!”   “但蒙古人并不是傻子,抛砖引玉要想成功,并不容易,除了有合适的地点,也需要有适合的人马,这也是三边总督孙传庭可以击退沃尔都司蒙古,但想要将他们四面包围,却并不容易的原因。”李岩道。   听到此,李过明白了。   不但李过明白,高桂英刘芳亮刘体纯也是明白了。   瞬间,几人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   很明显,李岩的抛砖引玉,所谓的“砖”,指的就是他们……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何去何从   统万城虽然已经废弃,但却犹有一定的防守能力,且闯营兵马不多,不到两千人,又是大明的“叛贼”,大明官军不会援助他们,如果能彻底激怒沃尔都司蒙古,引蒙古人倾巢出动,前来围攻,在闯营坚守的情况下,明军主力骑兵从百里之外的长城悄悄潜出,四面包围,待到沃尔都司疲惫,再忽然攻击,一举击破,整个战术并非不可能成功。   当然了,要想成功,也并非容易,需要各方面,尤其是闯营和官军的完全配合,这其中,闯营坚守白城子,令蒙古人无法攻下最为重要。   这一切,李过等人迅速想明白,他们更明白的是,以闯营现在的人数和疲惫,想要坚守白城子,对蒙古人以重大打击,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   “此事极不容易,闯营又疲惫,”李岩宽慰道:“陛下临行前有叮嘱,不管成不成,都无碍于陛下的赦免。”   高桂英李过刘芳亮都不说话,彼此相互一看,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于是高桂英说道:“此事重大,容额们考虑,李先生一路劳顿,先去休息吧。”   李岩也知道事情重大,非一时所能决定,何况闯营已经定了向朝廷归顺之事,也算是完成了陛下交给的基本任务,至于闯营是不是要挑起这个重担,他也不能强求,于是起身抱拳:“谢夫人,李某告退。”   李岩退出,自有人安排他住宿。   而在住宿之前,李岩去拜祭了设在佛堂里的李自成的灵位。   香火很多,看来即便是身死,李自成在闯营众人心中也依然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站在灵位前,望着李自成的闯王名号,李岩眼神复杂而感慨,如果当日在开封,李自成能听从他的劝告,或许就不会败的这么惨了,一代枭雄就不至于死在两个农夫的锄头之下,但也幸亏李自成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不然他和李自成对天下百姓造成的伤害会更大、更深,此时隆武皇帝面对的局势就会更加混乱和艰难……   “闯王,安息吧,你在天之灵,要保佑闯营!”   李岩上了三炷香,在心中默念。   ……   就这样,李岩留在白城子等待,其间,他巡遍白城子各处,对这一座千年之前,被誉为天下第一城,现在却是一处破败城堡的统万城,进行实地了解,在遥想统万城当年的雄伟,感慨现在的破败的同时,他心中的作战计划也愈加成熟。   “统万城,匈奴人所建,上天赐予之地,不久之后,或许真能成就汉家的一场荣耀……”   站在堡墙之上,迎着北风,望着被大雪覆盖的茫茫草原,李岩轻念。   ……   这其间,闯营众将激烈讨论。   “额以为不当参与。”   “额闯营只剩下两千不到,粮草兵器甲胄,都极度缺乏,若是沃尔都司蒙古倾巢来攻,额们是绝守不了几天的。”   “官府无信,只凭李岩这一张嘴,一张纸,如何知道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额们坚守,官军却不来援助怎么办?”   “就算最后成了,功劳也未必就是闯营的,说不定被那孙传庭摘了桃子。”   “既然皇帝有赦免,额们已经不再是反贼,只是普通百姓,这种凶险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官军。”   刘芳亮比较慎重,认为归顺朝廷,安分守己,带着闯营回乡是最佳选择,不需要再为朝廷冒险。   李过却有不同意见。   “额等这般归顺,必被鄙视,如果能助官府收复河套,不但扬眉吐气,以后对后人也有所交代!”   “收复河套。不止是为了官府,也是为了陕西的乡亲。”   “何况,如果李岩不来,面对蒙古人的威逼,额们也是没有退路,也是要和蒙古人死战的!”   “李岩既然来了,还带来隆武的赦免书,额们就不能白受其功。”   “白城子,当守!”   “蒙古人善于骑战,但不善于攻城,白城子虽然破败,但在额们的整饬之下,已经形成了初步的防御,如果李岩能从朝廷那里要来粮草、兵器和一些辎重,额们守卫白城子,并非不可能。”   “同时的,通过向官府索要粮草和兵器,也能探明朝廷的态度和对额们的信任,如果朝廷不愿意给粮草和兵器,却要额们坚守白城子,那额们不但不能答应,反而还要怀疑朝廷赦免额们的诚意。”   ……   几天后,李岩和李来亨被请进大房间。   高桂英,李过,李双喜,刘芳亮,刘体纯,连着闯营中最后几个不知名的中层将领,都面色凝重的房间里等待。   高桂英坐在正中。   见礼之后,李过起身问道:“李公子,抛砖引玉之策,你上次说的不甚明了,额想问一下,你有什么把握,沃尔都司蒙古一定会聚集主力大军来攻打额白城子?虽然闯营占了沃尔都司的地盘,沃尔都司蒙古人恨的咬牙切齿,但他们也未必会全军来攻,如果只是来一个三五千兵马,和额闯营纠缠,公子的计划岂不是落空?”   李岩精神一振,在这之前,他心中虽然有所把握,但却不敢完全确定,闯营一定会参与,现在听到李过如此问,他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了,于是拱手回答:“沙克沙僧格如果善于用兵,当然是会如此处置,但沙克沙僧格有勇无谋,又刚刚被建虏册封为亲王,急于立功表现,他是断不会让自己的地盘上,出现汉人堡垒的,在闯营不愿意投降他的情况下,他是一定会派兵来攻的,只需再加一些柴薪,令他的怒火燃烧的更旺盛,这样,他就会统帅全部的主力而来。”   “如何添柴?”李过问。   “现在沙克沙僧格正带兵攻打宁夏,于延绥、靖边等地也布置有疑兵,我料他一定不能成功,待其在宁夏兵败,不得不撤兵时,我闯营可袭击其布置在靖边一代的疑兵,在宁夏失败,己方疑兵又被闯营攻击的情况下,以沙克沙僧格的脾气一定会勃然大怒。等回兵修整,不久之后,他就会来攻击白城子。”李岩回答。   李过眼神沉思,然后再问:“你的计划,三边总督孙传庭可支持?额闯营死战,他是否会来援?”   李过这话问到了关键。   如果闯营坚守,但官军却不来救援,不但一切无意义,闯营两千人更是全部都屈死在这白城子了。   李岩早有准备,拱手回答:“收复河套,抛砖引玉,乃是陛下首肯,军机处研议通过之策,但是闯营同意,孙白谷不敢不从,再者,孙白谷善于用兵,如果闯营真能拖住沃尔都司蒙古,令其疲惫,那正是一战解决沃尔都司蒙古,收复河套,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样的大功劳,他岂会放过?”   李过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高桂英,在得了高桂英的允许之后,他望向李岩,缓缓说道:“既如此……收复河套之策,额闯营愿助朝廷一臂之力!”   李岩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望着李过:“虎将军,此事绝非容易,弄不好,闯营兄弟就会全部死在这里……”   “额跟随闯王这么多年,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闯营上下,也没有一个孬种。为了陕西,为了收复河套,额们愿意一战!”李过的表情冷静,言语之中,却隐隐透出一股豪气,他望着李岩:“但闯营参与此战,也是有条件的。”   “虎将军请讲。”   “若是成功,朝廷要论功行赏,战死受伤抚恤,都要等同官军的待遇,不可湮没兄弟们的功劳和名声!”   “嗯,这个自然。”   “第二,现在闯营粮草困难,甲胄兵器更是极其匮乏,这种情况下,想要坚守白城子,几乎是不可能,因此,还望朝廷能驰援一些粮草甲胄兵器医药,如此,额闯营才有坚守白城子的可能和信心。”说着,李过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清单拿了出来,递给李岩:“闯营所缺,都在上面了,请李公子过目。”   李岩双手接过了,快速的看了一遍,然后抬头说道:“放心,此事交给我了。”   见李岩答应的痛快,一点都没有犹豫,李过高桂英刘芳亮都微微放心,李过却依然谨慎,他望着李岩:“那额们就等李公子的好消息了。”   李岩将清单收好,抱拳:“李某明日就出发!”   李过点头,然后抬目看向站立在旁边的两个亲兵:“你们两人,保护李公子的安全,随他一起回延绥。”   ……   来时,李岩和李来亨两个人,走时却是三个人,不管是自愿还是因为李过对李来亨有所劝告,总之,李来亨留在了白城子,李岩在两个闯营老兵的护卫下,于第二日凌晨离开白城子,返回延绥。   虽然白城子距离大明边境长城不过一百里,一天多的路程,但因为周边一直都有蒙古人的游骑在活动,因此三人一路十分小心。   李岩知道,这两个李过的亲兵,一来是护卫自己,二来也是要跟随他返回延绥,以探听他所说的真假?如果他在延绥得不到应有的待遇,见不到延绥巡抚,拿不到闯营所需的军需粮草,那么,他在白城子所说的一切,都将是空谈,甚至连闯营的归顺,都可能发生变故。   想到此,李岩有所忧虑。   虽然在白城子,面对李过等人怀疑或者是期盼的目光之时,李岩满口答应了闯营的条件,但就实际来说,能否要到闯营所需的粮草辎重,他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三边总督孙传庭对闯营深恶痛绝,认为流贼狡诈多变,反复无常,不可轻信,更不可轻抚,这是他吸取杨鹤、陈奇瑜和熊文灿的前车之鉴,总结而来的血泪教训。   对于李岩奉了陛下的旨意,要出关劝降闯营之事,孙传庭内心里是非常不赞同的,他认为,流贼就应该绞杀,以免死灰复燃,即便是为了河套,孙传庭也不觉得需要有流贼残余的帮助,他三边将士,自会努力。只不过李岩衔有圣命,他才不得不放李岩出关。   最开始,孙传庭对李岩有很大轻视,一来李岩曾经是闯营之将,天生就令孙传庭厌恶,二来,李岩只是一个军医,挂了宣慰使的头衔,但却被陛下派了如此的重任,孙传庭觉得,李岩一定是一个巧言令色之辈,有三寸不烂之舌,所以才能说动陛下。   不过和李岩见面交谈之后,孙传庭对李岩的印象大为改观,不论谈吐、学识,还是战略战术的分析,李岩都说的头头是道,俨然是有真才实能,言语之中,更是透出忧国忧民之心,也因此,孙传庭才收起了最初的轻视,对李岩认真看待,不过内心里的坚持却始终没有改变,他认为,招安闯营,或许有可能,但要令闯营坚守白城子,和官军里应外合,击溃沃尔都司蒙古,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流贼残余何能承担如此重任?   这是书生之见,异想天开啊。   当然了,如果闯营真能坚守,真能将沃尔都司蒙古全部的主力吸引到白城子,作为三边总督,他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当然是要全力出击,包围歼灭们蒙古人!   因此,孙传庭虽然行礼如仪的接见了李岩,但内心里并没有抱持多少的希望,只觉得李岩的计划太过缥缈,随后就将李岩打发到了延绥。   ——孙传庭没有明说,但通过会见,李岩却是揣摩出了孙传庭的心思,咱们这一位三边总督啊,虽然会练兵,善于用兵,但性子却有点执拗,当年在陕西巡抚的任上,因为反对朝廷用秦兵守卫蓟州的决议,被崇祯帝拔去官职,扔进诏狱,足足关了三年,现在重为三边总督,但性子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以他对闯营根深蒂固的怀疑,他能配合计划,带兵出延绥就不错了,要他在大战之前,给闯营输送急需的粮草辎重,怕是很难——万一闯营使诈,拿了钱粮,不但不抗蒙古,反而和蒙古沆瀣一气,攻击大明怎么办?又或者不攻击大明,但长期占据白城子,形成塞外的威胁怎么办?更严重的是,如果流贼和蒙虏勾结,诱骗大明主力出关,以便聚而歼之,随后他们叩击长城,突入延绥,那送给闯营的粮草,岂不是资敌,他孙传庭岂不是变成了千古罪人?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信与不信   身为三边总督,孙传庭担子重、责任重,还要提防言官的弹劾,因此,除非是闯营和蒙古人开战,公开宣誓归顺朝廷,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将粮草甲胄交给闯营的。   但如果闯营公开宣誓归顺大明朝廷,他们流贼的身份,立刻就变成了大明官军,有了关内的援助,沙克沙僧格还会不会大举来攻,就会是一个疑问了。   李岩心中忧虑,他决定,先去见延绥巡抚。   ——孙传庭身为三边总督,总督整个西北三边的军务,但具体到三边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各个巡抚负责,而距离白城子最近,主管榆林靖边一代事务的,正是延绥巡抚。   说起延绥巡抚,最有名的当然是前前前任洪承畴了,正是因为在延绥巡抚任上的杰出表现,洪承畴才会一路被提拔,最终变成领兵部尚书、蓟辽总督,是为大明第一重臣。而洪承畴之后,续任的几个延绥巡抚都是默默无闻,直到今年,新的延绥巡抚到任。   那么,新的延绥巡抚是谁呢?   正是前任蓟州总督,因为建虏入塞获罪,历史上原本被斩首,这一世在隆武帝的营救之下,被连贬数级,到大同担任兵备道,磨炼两年,在隆武帝继位之后,被隆武帝重新启用,任命为延绥巡抚的赵光抃。   在担任蓟州总督时,赵光抃和隆武帝多有交往,通过交往,隆武帝也知道,赵光抃是一个尽心职守、勤奋勇直的可用之臣,只是运气不好,刚刚上任不久,就遇上了建虏入塞,背了历史的黑锅,死于街市,但就其能力和忠义来说,赵光抃都是可用的,因此继位之后,就有意拔擢赵光抃,将他从大同调往西北,加以磨炼,等到李自成身死,西北局势有变,延绥巡抚升到中央之后,便顺势拔擢赵光抃为延绥巡抚。   而在李岩出京的同时,除了给孙传庭密旨,介绍李岩的任务之外,隆武帝也有一道密旨给赵光抃,要赵光抃全力配合李岩。   所以现在,李岩第一个要找的不是孙传庭,而是赵光抃,身为延绥巡抚,赵光抃也是有一定的调拨钱粮的权限的,但甲胄兵器却是非通过孙传庭不可。   延绥巡抚的驻节地在榆林,离着白城子不过两百里,原本三到四日的路程,但不想靖边延绥长城之外,竟一直都有小股的蒙古散骑在游弋,为了躲避他们,李岩三人不得不绕了远路,一天半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方才看到了延绥的边墙,而当李岩赶到榆林,已经第六日了,而这时,消息传来,在孙传庭统率大军,及时的支援之下,见无机可乘,沃尔都司蒙古五日前就已经从宁夏撤兵了。   听到沃尔都司撤退,李岩亦喜亦忧,喜的是沃尔都司撤了,三边安全了,忧的是,沃尔都司已经撤退,但他答应闯营的粮草辎重还没有着落呢,这种情况下,闯营怕是不会出兵袭击蒙古游骑……   进到榆林,见到赵光抃,李岩将情况一说,听到闯营愿意归顺朝廷,赵光抃大为欣喜,当听到要为闯营调集粮草之时,他却沉思的说道,粮草他立刻就可以调集,但什么时候起运,还要听陛下和朝廷的——虽然闯营已经答应归顺,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归来,这个时候调拨钱粮给闯营,于法不符,也幸亏陛下有密旨,赵光抃才会答应先行筹集,但将粮草运出关外,交给闯营,却不是他可以决定的,此事非得朝廷、或者是他的上级孙传庭同意不可。   李岩知道,此事重大,不能为难赵光抃,于是一边请赵光抃想办法多筹集一些粮草,一边要急急赶往宁夏,去见孙传庭。   “汉泉,我有一句话,你当知晓。”临行前,赵光抃道。   李岩字汉泉。   “大人请讲。”   “只凭你三言两语,就想让朝廷和制台大人相信闯营归顺的诚意,怕是很难的……”   “大人的意思是?”   “闯营需得拿出一定的诚意,最起码,李过得亲自入塞,来见制台大人,如此,才能取信于朝廷……”赵光抃道。   李岩似有所悟。   ……   李岩赶到宁夏,不想孙传庭早已经离开宁夏,前往京师了——陛下的旨意,但是沃尔都司蒙古人退去,就要孙传庭立刻进京,因此在沃尔都司退兵之后,孙传庭安排了防务,就急急往京师去了。   李岩本想要追赶,但后续和闯营的联络,仍需要他亲自坐镇,所以他只能写了一份长信,将自己去到闯营的经过、闯营现在的情况、以及他对李过刘芳亮的了解,详细的告知了孙传庭,同时附上了一张自己手绘的白城子的城防地形图,间接说明计划的可行性。   “制台大人,李过刘芳亮虽然是贼寇,但胸中依然有赤子之心,尤其紧守虏我分别,不向蒙虏低头,其残部又多是老兵,有战力,职以为,可招也。”   “他们归顺之心坚定,绝不是作伪。”   “现在他们愿意坚守白城子,此心,可鼓而不可泄啊。”   “沃尔都司既然退兵,最快两到三月,慢则四到五月,他们就会向白城子用兵,时间紧迫,闯营存亡关乎收复河套的大策,望大人速拨粮草兵器,秘密运往白城子,以增强白城子的守御。”   最后,李岩恳求。   孙传庭一路向京师,走到开封时,收到了李岩的来信。   见闯营愿意归顺朝廷,并且同意参与“抛砖引玉”的计划,孙传庭微有些惊异,他没想到闯营会答应的做这样的蠢事,难道流贼也知道国族大义吗?而当看到李岩手绘的白城子的城防地形,以及未来如何改进和布置防守时,他对李岩,忍不住刮目相看,看来,李岩不只有嘴皮子,具体实务也是有一些的。   也由此,孙传庭对李岩的看法大为改观,对这个“抛砖引玉”的计划,也才真正重视起来。   但对闯营是否真的归顺,真的能坚守,孙传庭依然抱有一丝的怀疑,因此他只同意先给闯营调一个月的口粮盐巴和少量的药材,待闯营做出实际的行动之后,再给后续的粮草,至于兵器甲胄,因为事关重大,他仍需要考虑——虽然他心里早就已经明白,李岩所为的“抛砖引玉”的计划,事先肯定已经是经过了当今陛下的同意,但他依然不能轻易点头,不止是因为他身为封疆大吏,掌握三边军政,肩膀上担负着保卫三边边境的重任,他不敢有任何疏忽,即便是面对陛下的圣旨,但是有错,他也会据理力争,而不是委屈服从,更因为他清楚知道,如果计划出了叉子,这个罪责,不会是皇帝,只能是李岩和他两个人承担,李岩一个竖子,死不足惜,但他却不能让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因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严密审查,但是李岩的计划不能水到渠成,他是不会轻易执行的。   从开封到京师,孙传庭一路思索,时不时就会拿出李岩的密信和手绘的白城子的城防图观看。而就在快到京师时,他收到了赵光抃传来的一个新消息,那就是李过已经秘密入塞,进了榆林府,见了延绥巡抚赵光抃,赵光抃说,李过立排众议,不顾闯营其他将领的强烈反对,亲自入关,拜见于他,并向朝廷请罪,看起来不似作伪……   如此看来,闯营是真心归顺,如果闯营真能吸引沃尔都司的主力大军,他六万秦兵出长城,加上土默特人的配合,将沃尔都司的主力歼灭在白城子的附近,并非不可能,一旦沃尔都司的主力覆灭,修墙建堡之事,就不用那么着急,收复河套所需要的兵力和财力,就可以大大减少……   而就在到达京师之时,兵部侍郎、孙传庭的老友张凤翔亲自在城门前迎接,两人见面,寒暄密谈之中,不免就提到了西北占据和收复河套之事。和孙传庭对闯营的怀疑不同,张凤翔却以为闯营流落塞外,已经是穷途末路,即便骗到一些粮草兵器,对他们的困局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善,相反,朝廷只需要付出少量的粮草和兵器,就能换取计划成功后的巨大利益,弊小而利大,还是可以斟酌的。   听完之后,孙传庭不再犹豫。   “给赵光抃令,令他调拨一百盾,两百弓,两千箭,两百长枪,三十副棉甲,交于李岩……”孙传庭写了命令,令人快速传回延绥。   ……   京师。   武英殿。   隆武帝朱慈烺慢慢放下了李岩的信。   其实在几天之前,延绥巡抚赵光抃的密奏已经到了京师,朱慈烺也已经知道了整个计划的详情,不过赵光抃的奏疏毕竟不如李岩的亲笔书信这般的直接,看完之后,他忍不住又欣慰——不止是为李岩欣慰,也为李过等人欣慰,虽然在这之前,闯营和朝廷血战,但终究是没有一条道走到黑。   陛下看完之后,李岩的书信又被交给几位军机大臣的手中,几人轮流翻阅。   孙传庭继续禀报。   “沃尔都司蒙古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比建虏和察哈尔蒙古差的远,如果他们出现在白城子的附近,并久攻白城子,臣有信心以六万秦兵,加上土默特人的骑兵,一举围歼他们,再直捣其老巢,将其连根拔起。”   “因此臣才说,此时的境况和过往不同,现在只需要六万兵马即可。”孙传庭道。   “但是沃尔都司蒙古被肃清,三边安宁,重建云中、朔方、五原、西河四城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朱慈烺微微点头。   “臣有罪!”   孙传庭忽然又跪倒了。   朱慈烺一惊:“爱卿何罪?”   其他众人也是惊讶。   孙传庭回:“历来,收复河套有两个难点,第一,找寻蒙古人的主力,第二,战后的固守防御,照李岩的计划,如果闯营真是改邪归正,并且愿意以自身为诱饵,将沃尔都司的全部主力诱骗到白城子,那收复河套的两难就可以迎刃自解!”   “然,要想将沃尔都司主力诱骗到白城子,除了谋略诱引之外,闯营也需在白城子坚守,因此在进京之前,臣不但自作主张的给闯营调拨了一月的口粮,而且还拨了一些兵器,事先并未通报陛下和朝廷……”孙传庭道。   朱慈烺明白了,微笑道:“爱卿快起,此事朕已经知道了。一百盾,两百弓,两千箭,两百长枪,三十副棉甲……爱卿将兵,可真是节省的很啊。”   孙传庭起身:“这已经是臣最大的权限了,即便李过刘芳亮有假,一百盾两百弓。也令他们翻不起大浪来。”   朱慈烺笑一笑,他知道,从孙传庭以下,这殿中所有的朝臣,对闯营归顺的诚心,都是抱有怀疑的,甚至怀疑闯营是诈降,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骗取朝廷的粮草和兵器,在他们看来,贼就是贼,内心不可能再有对朝廷的忠诚,即使不得已投降了,以后也有可能会再一次的举起叛旗,最好的方式还是诛灭,即使不诛灭,也不能交于太多的武器,以免造成祸乱。   但朱慈烺的看法却是不同,除了几个顽固的做惯了贼首的煞星,比如张献忠之类的,其他人都是可以改变的,没有谁天生就是一个反贼,只要能养家糊口,顾的温饱,傻子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反叛朝廷呢。   只要朝廷之治理好了,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即便有张献忠那样的煞星,也是翻不起大浪的。   更何况,现在是亟需闯营出力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对闯营就更是不能吝啬了。   退一步讲,就算闯营狡诈多变,拿了武器之后不愿意归降,继续盘踞白城子,导致此次计划失败,但以蒙古人的气量,绝不会容许闯营长久在草原存在,闯营两千残兵,反攻陕西已经是不可能了,为了自保,只能和蒙古人火拼,这过程中,他们间接的也是为大明三边减轻了负担,如果闯营逆天,能在塞外单枪匹马的闯出一番事业,朱慈烺倒也祝福他们。   因此,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闯营失信……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朕来承担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闯营的观察,自有后世者不同的角度,这一点和在场官员完全不同,也因此,他不想,也不能和孙传庭、以及殿中的群臣细说,因为说出来就会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论,完全没有必要,于是他望着孙传庭,深深说道:“卿无罪,卿很好!闯营既然愿意归顺,并且有为朝廷守卫白城子之心,朝廷就不能辜负他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不能既让人家卖命,却又不给粮草辎重,那会寒了人心的。粮该给,兵器也该给,卿不必有顾虑,照你的本心和观察,凡闯营需要,能增加守御,又不至于暴露他们和朝廷关系的武器,有助于此次作战计划的物资,都可以给。”   “不止闯营,三边诸事皆是如此,朝中但有什么议论,朕会支持你!”   孙传庭大为触动,他能感觉到陛下对他极为器重之心和殷切期望之意,想到自己的闯营事情的瞻前顾后,不禁有点脸红,于是急忙躬身:“臣明白了。”   这时,军机大臣也都看完了李岩的密信,抬起头,都看向了陛下和孙传庭。   于是朱慈烺也不再问,默默后撤一步,将现场交还给军机处主持。   兵部老尚书李邦华向他行礼,然后看向孙传庭,语重心长:“秦督,李岩的计划要想成功,可并不容易啊。”   ——在这之前,除了陈奇瑜,军机处其他大臣包括李邦华在内,对隆武陛下在这个时间点收复河套的心思,都是不太支持的,但现在,当一线的三边总督孙传庭转为支持,而整个战役,也确有相当成功的可能性下,他们的心思和看法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更不用说,刚才陛下和孙出庭的对话,他们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朵里,他们都明白,怪不得陛下要在这个时候收复河套,原来,从一开始陛下就没有抱持十几万大军,拖着粮草辎重,浩浩荡荡,兵出长城,大军征讨的打算,陛下从始至终的谋划,恐怕就是将沃尔都司蒙古的主力大军,诱骗、聚集于一处,一战歼之,现在遇上闯营这样的机会,当然是不会放过。   孙传庭拱手,恭谨回答:“回阁老。是的。此策要成,有四难。第一,如何吸引沃尔都司的主力大军猛攻白城子?第二,闯营的守卫,第三,我大军如何悄无声息的潜出长城,完成包围圈,却不为蒙古人发现,第四,如何保证全部歼灭,不使一个蒙虏漏网。这其中,第三最难,第二其次。”   草原是蒙古人的天下,但是大军出塞,兴师动众,一定会被他们的游骑或者是牧民发现,虽然白城子距离大明边墙只有一百里,因为有闯营的占据,周围的蒙古牧民都已经被吓跑,但蒙古游骑却是始终存在,一旦沃尔都司的主力大军围攻白城子,就更会侦骑四出,打探周边的情况了,因此,如何在蒙古人不察觉的情况下,完成战略包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邦华老脸严肃:“两难如何解?”   “散布消息,说我秦军主力即将调往辽东,去应对建虏,如此,可令沃尔都司蒙古失去防备之心,大胆包围白城子,接着,我大军假装东进,往河南而行,随后再秘密返回,化整为零,兵分四路,偃旗息鼓,一路出宁夏前卫,一路出宁夏后卫,一路出榆林,最后一路出怀远堡,也就是距离白城子最近的一处长城隘口。”   一边说,孙传庭一边在沙盘地图上指出。   众人目光随他手指移动。   宁夏前卫,后卫,榆林和怀远堡,恰好处在白城子的周边左右,四路齐出,四个箭头直指白城子,最后于白城子会师。   “四路之中,最远两百余里,最短的,从怀远堡出发的不过一百里,但是谨慎小心,行军快速,将沃尔都司的主力大军包拢在白城子,还是完全有可能的。”   “四路之外,再请土默特出骑兵一万,出现在沃尔都司人的后方,如此,五面齐攻,就算到时候白城子没有能坚守住,被沃尔都司人攻破,下官也有把握将沃尔都司的主力,全歼灭于白城子!”孙传庭道。   朱慈烺静静听着,已经在脑子里面谋划里无数遍的计划,更加的清晰了起来……   “至于白城子的守卫。”   孙传庭的手又指向了白城子:“老实说,下官也是有忧虑的,为求一战歼灭的最好效果,我四路大军秘密出塞的时候,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掐在沃尔都司蒙古的主力大军全部出现在白城子之后。而沃尔都司对白城子的攻击,不会一次性的就将所有主力都投进去,一定是在猛攻不得的情况下,才会依次增兵,时间长短,下官现在无法判断,但常理判断,最少需要一到两个月,也就是说,闯营最少需要坚守一到两个月。”   “闯营能否有这样的能力。下官不敢说。”   “好消息是,闯营残余多是老兵,照李岩所绘的白城子图来看,白城子虽然荒废千年,但仍旧有一定的防守能力,蒙古人善于骑战,但却不善于攻城,如果闯营真有死战之心,守卫白城子,并非不可能。”   孙传庭道。   李邦华皱着眉头摇头:“此战要想成功,闯营是关键,如果闯营的战力不能确定,尚在摇摆,眼前的大谋划,怕都是空高兴一场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崇祯十一年时,各路流贼不是被杀,都是归顺朝廷,但不想到了十三年,又忽然纷纷反叛,杀了大明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熊文灿也因此被斩首,从那以后,朝廷的剿匪之策,就把剿抚并重,改成了以剿为主,官员们对于流贼的态度,也都是深恶痛绝,对流贼的忠心和战力,都抱持否定的态度。   现在闯营已经被打的只剩下两千人不到,他们有这样的忠心,这样的战力守住白城子吗?   不止李邦华,其他人对闯营能否坚持,也都是有怀疑的。   不止怀疑闯营归顺的诚意,也怀疑闯营的战力,   朝廷谋划了这么多,浪费众多的钱粮,但如果最后闯营不堪一击,被蒙古人轻易击破,那一切不都是白搭吗?弄不好还会被闯营出卖,出关的兵马被蒙古人伏击,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为了因应意外,下官的计划也有微调,如果沃尔都司的主力并没有全部出现在白城子,但闯营已经是支持不住,那我大军还是要出击,能包围多少就包围多少,能能歼灭多少,就歼灭多少。就算不能一战平定河套,也可以让沃尔都司蒙古元气大伤,数年之内,不能犯边。”   孙传庭道。   对于李邦华所说,他已经考虑到了,并且降低了作战的目标。   殿中静寂。   众人并不是太满意。   朱慈烺面色沉思,面对具体的军议之论,并不干涉,只静静倾听。   这时,一人忽然拱手:“下官倒以为,流贼未必就没有战力,关键是如何使用?”   众人一看,原来是高斗枢。   高斗枢是原郧阳巡抚,孤军镇守郧阳,数年不失,抗贼有功,因而成为军机。   “下官在郧阳时,郧阳总兵王光恩就是出身流贼,然王光恩勇猛善战,每战必突前,遇十倍敌人也从来不皱一下眉头,下官能守卫郧阳不失,王光恩以及他麾下的兄弟乡亲,功不可没,而他们都是出身流贼。在下官看来,王光恩所部的战力,强过左良玉数倍,是真正的死战精兵!”   “因此,流贼并非不可战!”   “刚刚,下官详细研读了李岩的书信,如果李岩在信中没有虚言,臣以为,李过此人,倒是可用,并且是可以激励的。”   高斗枢说完退下了。   众人小声议论。   这时,又有一年轻臣子站出:“是啊,两千残兵,孤守一座早已经废弃了的千年城堡,在茫茫草原,蒙古人的猛攻之下,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一旦闯营坚守不住,我们现在所有的谋划不但都是白费功夫,而且还会浪费大量的钱粮。不过,正是在常理看来,闯营不可能在白城子坚守,再放出消息,秦军移往辽东,蒙古人才有可能放松警惕,继而大举围攻白城子……这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所在啊。”   “因此下官以为,秦督的计划可行,胜了是大胜,即便有所不利,没有达到预定目标,但只要小心谨慎,以沃尔都司蒙古全部上下也不过两万人的兵马,想要吃掉我秦军六万和一万土默特骑兵也是不可能的。勿要患得患失,计划应该立刻施行,以免夜长梦多,河套形势出现变化!”   却是军机行走杨尔铭。   杨尔铭少年中进士,今年刚不过二十七岁,正是年轻,血气正足,对于杀伐之事,向来果断。   众人议论更多,总体上,在孙传庭的影响下,都渐渐趋于支持。同时的,议论的也不再只是大战略,很多已经转到小的战术和粮草运输的配给之上了。   秦军营中现在有两个月的军粮,但军机处以为是不够的,户部需要在一个月之内,再向陕西紧急输运军粮一百万石——现在是二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粮食最为困难之际,军机几臣盘算了一下,四川湖广加上陕西本地的粮仓,连同一些原本要北上运往京师的粮食,全部从徐州准运,运往陕西,勒紧裤腰带,盘整一下,还是能凑出来的。   最后,一直没有吭气的陈奇瑜也终于说话,他拱手:“收复河套,那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策,朝廷非是执行不可,然对于闯营的使用,仍需要谨慎,不可太过轻信……”   当初陈奇瑜在车厢峡被众流贼贿赂所骗,大好形势毁于一旦,自己也被愤怒的崇祯帝投入诏狱,差点就没有了性命,这个教训可不敢忘,对于流贼的投诚,他内心里始终抱持警惕,因为如此,他对李岩和孙传庭的计划,心中其实是抱持怀疑的,军机处五臣中,他最能揣摩隆武帝的心思,对隆武帝收复河套的想法,最为支持,但今日因为流贼诈降的阴影,他对使用闯营之事,却不敢过于支持,只恐一个不慎,又重蹈了以前的覆辙。   议论的差不多了,结论也很明确,负责记录的两个书记官,更是写了重重的一叠实录,于是众臣的目光都看向了隆武帝。   众人的注视中,朱慈烺向前一步,来到沙盘边,环视众人,缓缓说道:“闯营能否坚守白城子,完全不在朝廷的掌控中,就这一点来说,此次计划,确有冒险之处。但朕以为,这个险,值得冒!”   “不止是因为计划一旦成功的巨大利益,更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事情,是百分百一定能成功的,如果害怕失败,就不去尝试,那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取得任何一场战事的胜利。”   “辽东如此,河套也是如此。”   “只要每一次战事都经过详细的讨论,利弊得失,其间可能的风险和收益,全部列出来,各部按照执行,即便失败了,众人也没有罪,有罪的只是朕和军机处。”   听陛下如此说,众臣都是躬身。   朱慈烺继续道:“刚才有人提到土默特,朕以为想的极其周到,土默特虽然归顺我大明,善巴也即将成为朕的老丈人,但他们毕竟是蒙古部落,和沃尔都司系出同源,此番袭取沃尔都司,保密最为重要,因此……刘爱卿。”   说着,看向军机刘永祚。   “臣在。”刘永祚拱手。   “朕任命你为朕的特使,即可动身,前往土默特,督促善巴尽快调集兵马,等待命令,所需粮草,从宣府就近调运,但是命令到达,土默特要立刻出击,其间,绝不能走漏消息,不论是出击之前,还是出击之中,你都要跟在善巴身边,不使他有任何疏忽!”   “臣明白。”   朱慈烺再看向众人:“土默特之外,我大明骑兵的运用也是关键,为保胜利,从现在起,大同骑兵暂时归三边总督孙传庭节制,待到战后,再归还原处。”   孙传庭躬身:“谢陛下。”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辽东消息   礼部和司礼监迎接土默特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将近一千人的队伍,于正月二十出发,此时已经迎到了娜仁公主,正在返程中。   ……黄金两百两、白银十万两,金茶器一具,银茶器二具,银盆二具,各色缎千匹、全副鞍辔二十具,棉布瓷器,小玩意,小物件,各种精美的奢侈品,不计其数。   此外还有火绳枪八百,燧发枪一百。   全部折合,大明皇帝给娜仁的聘礼,价值将近五十万两银子。   有朝臣以为彩礼重了,但隆武帝却笑,说千金买骨,一点都不重。   “兹册土默特娜仁为贵妃,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   虽然不是皇后,也不是皇贵妃,但有正式的册封诏书,而且大明派出的迎接队伍极其隆重,彩礼更是丰厚,算是给了土默特人一些安慰——在很多土默特人看来,草原的月亮,最美丽的娜仁公主,应该被封为皇贵妃才对,而不是是一个贵妃,这令他们有点不满,但大明皇帝隆重的迎接队伍和丰厚的礼金,令他们的不满消泯了很多。   而善巴也算是大方。   不但陪嫁了五千匹良马,一万头羊,羊毛羊皮无数,还有两百名的土默特勇士作为娜仁公主的护卫,也一同来到大明。   都说新婚燕尔,虽然说娜仁还没有到北京,没有正式成为隆武帝的贵妃,但大明和土默特蒙古的关系,却已经是进入了实际上的蜜月期,这种情况下,请土默特出兵,掏击沃尔都司的后路,收复河套,土默特不会拒绝,但谨慎起见,为保计划的成功,朱慈烺还是要派刘永祚去坐镇,如此他才能放心。   收复河套的计划定下,军机处就一些具体的细节又和孙传庭连续探讨。这中间,军机处和孙传庭都同意,调拨更多的武器甲胄给闯营。   而在武器甲胄之外,另一个关键是时间,因此孙传庭不能在京师久留,明日就得离开京师,返回陕西,坐镇指挥——眼见这位明末良帅刚到京师,马上就得离开,朱慈烺有点不舍,但军情如火,容不得耽搁,他只能抓紧孙传庭在京的每一分时间,多向孙传庭讨教。   中午,朱慈烺令御膳房将准备好的饭食送入武英殿,他和孙传庭,以及军机处五臣共进。   四菜一汤,主食是玉米饼。   一边吃,一边继续谈论军机。   军机五臣已经习惯,孙传庭却是第一次,心中不禁感动——陛下饭食简单,有先帝遗风,但平易近臣之风,却是胜过先帝,言谈表情更是没有先帝的焦灼和催逼,只有自信和信人的眼神,坐在这样的君主下面,他没有面对先帝时的战战兢兢和诚惶诚恐,只有一种如沐春风、可以畅所欲言的感动。   在这之前,对于此次觐见,孙传庭心中其实是有忐忑的,虽然陛下继位已经一年多,和他奏疏往来连续不断,他对陛下振奋国事军事,敢于用人的心思,已经有所了解,但终究是帝心难测。要知道,先帝继位之初,扫除阉党,革新除弊,那时所掀起的大风潮,可一点都不比今上低啊。   但今日,他终于是放心了。   “卿在陕西大力清理军屯,朕以为,卿做的好。我大明各地的督抚如果都能如陕西一样,各地驻军的粮饷问题能缓解很多。”   在朱慈烺看来,孙传庭在陕西两大功绩,一是操练秦兵,二就是清理军屯。   军屯是朱元璋所创,最初不但为大明朝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廉价士兵,而且供应了大军所需的粮草,朱元璋才会得意的说,他用最少的钱粮,供养了最多的兵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屯制度的弊端就渐渐显现出来,到了中后期,就更是弊病丛生,难以支撑,在军户大量逃亡,已经难以为国家提供充足的兵员之后,他们留下的军田都为士绅和既得利益者所侵占,朝廷不但不能从军屯里获取粮食和军士,连田赋都收不到,军屯制名存实亡。   其间弊事,朝廷并非不知道,也屡次下令,要求各地督抚清查军屯,重新整饬,但效果甚微。   并非是督抚们不努力,实在是军屯牵扯利益太多,一个不慎就会激发民变,因此没有人敢真正碰触,   前世里,孙传庭在粮饷困难、朝廷难以拨付的情况下,将目标对向了军屯,对于侵占军田的士绅和权贵,该抓就抓,该杀就杀,毫不手软,在他大决断、大魄力的严厉整饬之下,不但在陕西清出了百万亩的军田,增加了军屯的收入,更为朝廷节省了大量的粮饷。除了最初建军时候崇祯帝所给的六万两银子,其后秦军大部分的军饷,几乎全部都是靠孙传庭在陕西的自筹。   但孙传庭的雷霆手段,却也是将陕西士绅得罪了一个精光,他们恨孙传庭恨的咬牙切齿,弹劾孙传庭的奏疏雪片般的往京师飞,崇祯帝催促孙传庭出陕剿匪,一来中原形势危急,秦军不出,不但中原,就是保定也危急了。二来,陕西“民情激愤”,再不把孙传庭调离,说不定真会激起民变。   孙传庭仓促出陕,连续取胜之后,却遇上连续的大雨,后勤粮饷不继,最终大败。   这一世,从太子之时起,朱慈烺对孙传庭清理军屯之策就大力支持,继位后,更对孙传庭公开嘉奖,并要天下督抚都向孙传庭学习,今日说起,仍对孙传庭的魄力,表示赞赏和钦佩。   “臣惶恐。”   孙传庭自谦。   这一世,因为有朱慈烺的暗中卫护,孙传庭在军屯事件上受到的攻讦和反扑,比前世小了很多,朝廷粮饷也有拨付,因此,孙传庭并没有感受过前世里那种“练兵艰难”“进退两难”的困窘。   孙传庭在陕西清查军屯的成功,为全国提供了范例,去年到今年,各省清查军屯的动作都在加快,因为隆武帝已经发下了明旨,今年年底之前,各省军屯清查和重编都必须完成,完不成,唯各个督抚是问。   既然是军议,军屯练兵之外,当然不能避过大明心腹之患辽东——虽然在这之前,通过奏疏,孙传庭已经将自己对辽东局势的看法,以及如何击败建虏,收复辽东,讲的清清楚楚了,但朱慈烺还是想要听他当面说。   “前年到今年,在陛下的英明统领之下,我大明虽然连续取胜,建虏受到重大挫折,但其元气犹在,此时仍不是进取辽东、收复河山的最好时机。”   “辽东打的不是兵马,而是钱粮和后勤,要想收复辽东,非得积蓄粮草,广修道路不可。”   “臣以为,朝廷现在的东攻西守之策,最是恰当。”   “辽西的宁远和山海关,凭借坚城固守,不使建虏逾越一步;水师通过海路骚扰辽东,不给建虏以喘息,配合边贸封锁和对蒙古人的瓦解,渐渐减除建虏的臂膀,削弱他们的力量,待到我兵精粮足,建虏完全疲惫之时,再大军出击。”   “看起来虽然迟缓、笨拙,但却是收复辽东的上上之策!”   孙传庭所说,朱慈烺深以为然。   在朱慈烺的谋划里,等到收复河套,三边安定,孙传庭就是当仁不让,也是唯一能挑起辽东重担的督师人选。   ……   下午。   朱慈烺带着孙传庭,连同军机众臣,前往城外大校场,观看京营操练。   虽然在这之前,孙传庭已经知道京营的威名,对京营不俗的战力,也有一点的了解,但是当他真正站在校场之上,直面京营将士的操练,看着壮丽的军容,听着那震天的喊杀之声时,孙传庭被还是被震撼了。   有兵如此,何愁辽东不复?   “荣誉、勇气、责任,严明的军纪、充足的粮饷、刻苦的操练、善用火炮和火器、完善的参谋制度,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陛下却说道:“这是京营成功之法,也是朕在京营练兵之法。除了学自当年的戚少保,以《练兵实录》为根基之外,也有一部分是学自你呀。”   孙传庭疑惑,不明白陛下所言的意思?   隆武帝却也不解释,只是淡淡笑。   ……   从大校场回来,朱慈烺又带着孙传庭先后去了南海子和镇虏厂,将育出的优良战马和新式武器介绍给孙传庭。   “一个孙白谷,何以如此被陛下看重?一天之内,陛下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带着那孙白谷巡视各处了。”   “是啊,不过就是击退了沃尔都司蒙古的进攻,微末之功嘛,陛下对孙白谷是不是太高看了啊。”   “听说,陛下还将红夷人进贡的一块金怀表,赐给了孙白谷呢。”   “看来,孙白谷入阁不远了啊。”   对孙传庭,朝臣们羡慕嫉妒,各种心思都有。   ……   晚间。   内阁设宴,代表陛下为孙传庭送行。   今日到京,明日一早就得离开,可谓是匆匆之急,连孙传庭在京师的很多古人,都还没有来得及见上他呢。   但孙传庭却是意气风发,丝毫不见疲惫,不止是因为臣子觐见陛下的兴奋,更因为陛下对他的信任。   “请!”孙传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第二日,孙传庭离开京师,返回陕西,来时,孙传庭不过一辆车,五十个骑士,但离京的时候,却是马车浩浩荡荡,装载了新式的遂发鸟铳和野战火炮,往陕西而去。   也就是孙传庭离京的这一天,关于辽东的一些消息,陆续传回。   ——去年冬季的乌克尓河之战,虽然真正受到损失的是哈刺慎喀喇沁等蒙古旗和豪格的正蓝旗,多尔衮多铎两兄弟统领的两白旗损失并不多,但身为最高统帅,又是大清的“辅政王”,在付出巨大的粮草消耗,兴师动众之下,却没有能平定张家口塞外三部,一场大战下来,不但没有能重振大清在草原蒙古人心目中的威望,反而更加露出了败相,令蒙古人离心,多尔衮之罪,大矣!   还有,爱新觉罗、褚英之子尼堪,被明人击杀在乱军之中,是为“大清建政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如果说,阿达礼满大海之死,还能归咎于明人狡诈,他两人中了埋伏,进了陷阱,尼堪却是实实在在的被明人击杀,尼堪又一向以勇猛见长,他的死,对建虏的军心士气也是一个打击。   因此,自从多尔衮退兵的消息传来,被他压制的那些人,从豪格的亲信到对两白旗不满的一些大臣,就开始蠢蠢欲动,暗中商议,准备“倒衮”——多尔衮既然败了,就不适合再担任辅政王了,如果多尔衮倒了,大清辅政王独留郑亲王济尔哈郎一位,那就等于他们出头的日子到了。   于是准备妥当,等多尔衮回到沈阳后,立刻就纷纷上疏弹劾多尔衮。   从兵败、擅权、跋扈、治国无能,各种各样的罪名,一股脑全部都灌到了多尔衮的脑袋上。   多尔衮自己却丝毫也不辩解,只是请罪。   多尔衮虽然不辩解,但他的党羽却不能任凭主子被欺凌,于是纷纷上疏为他鸣冤。   除了明面上的奏疏战,私下里双方也是小动作不断。   不过最终,在大玉儿(孝庄)和礼亲王代善的支持下,多尔衮还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危机,而睿亲王的爵位被降为睿郡王,但却依然保留辅政王的职位,而因为兵败,豪格的肃亲王也被降为了肃郡王,只有豫亲王多铎因为击败吴三桂之功,而被清廷重赏。   一番折腾下来,倒衮不但没有成功,豪格一党还落了一身的不是。   当然了,前前后后一共历经三个月,双方在崇政殿唇枪舌剑,整个事情方才完全平息下来,这也是大明此时才得到确定消息的原因。   对于多尔衮安然无恙,继续掌握建虏的最高权力,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除非是多尔衮死了,或者是自愿放弃权力,只要他活着,建虏就没有人能斗过他。   多尔衮继续掌权,意味着建虏这个政体,依然处于稳定和蓄力之中,而以多尔衮的聪明,面对建虏此时的危局,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白城子之战   就在得到辽东消息,确定多尔衮仍然是建虏的辅政王之后,隆武帝朱慈烺在军机处召开会议,研讨今年对辽东海岸的骚扰之策,经过连续两年的骚扰,天津水师和登莱水师已经恢复了对辽东海路的熟悉,游击兵马也得到了锻炼,前任辽东巡抚,军机方一藻以为,是否可以夺取金州旅顺,以开辟第二战场?   但隆武帝考虑再三,认为时机不到,否决了,不止是因为建虏实力犹存,金州旅顺好夺不好守,更因为守卫金州旅顺所需的大量物资和钱粮,还没有准备完毕。   金州旅顺不攻则已,一旦攻击,不但要拿下,而且要长期坚守,变成抵在建虏腰间的一把钢刀,为保一击必中,这把钢刀不能轻易出鞘。   最后,军机处定下战略,今年的渡海攻击,还是要以骚扰为主,但范围却是要扩大,从盖州复州海岸,一直到朝鲜鸭绿江入口镇江堡,连着皮岛铁山等大明旧地,都在攻击的范围之内。   为了增强此次攻击的力度,朱慈烺决定升任宣府总兵周遇吉为辽东总兵官,带领宣府骑兵,前往登莱。   “给王永吉、周遇吉、袁枢、郑森、施琅、佟定方传旨……”   ……   三月。   土默特公主娜仁到京师。   京师万人空巷。   ……   皇宫。   作为新郎,朱慈烺却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娜仁,在这个时候,新郎新娘有很多的规矩,尤其是皇宫之中,规矩那就是更多了,但娜仁并不是正妻皇后,只是贵妃,因此不同于大婚,身为皇帝的他,原本不必事事参与,一切都交给皇后,只到了晚上见美人儿就可以了。   但为了延揽土默特的人心,朱慈烺还是破例在下午先接见了护送娜仁前来的克苏隆以及随行的几个蒙古将领。   接见、温言、赏赐、令众人感激涕零,这一套流程朱慈烺早已经做的得心应手。   ……   晚间。   朱慈烺见到了娜仁。   凤冠霞帔,浓密的黑发上,插满了各色珠宝,低着头,微有红霞,细细的刘海下,是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以及像两汪清泉般的双眼。身材很高挺,但却又丰满婀娜。可能由于高原上的日晒比较强烈,她的皮肤并不白皙,却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见到皇帝之后,虽然是跪着低头,但眼角余光却一直在偷瞟,进退之中,也没有什么胆怯,看起来胆子倒是不小。   朱慈烺心说,草原的月亮,确也是一个美人儿。   “起来吧。”朱慈烺公事公办,对于眼前的蒙古贵妃,他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国家利益罢了。   娜仁起身。   ……   夜深了,有人在温柔之中低声细语,廊檐下的红色宫灯微微摇晃。   ……   三月末。   遵化大铁厂建成,隆武帝朱慈烺亲往视察和祝贺。   四月。   南京传来消息,内廷司礼监审计南京工部户部兵部的账册,查出了不少的问题,涉及的官员全部停职,其中一些已经致仕的官员,也被叫到南京问话,有官员试图贿赂左懋第,被左懋第拿下,南直隶震动。   四月中。   天津水师登莱水师组成的联合水师,分别从天津和登莱出发,载着一万五千名马步军将士,对辽东沿海展开攻略。   四月末。   前唐王朱聿键到京师。   朱慈烺亲自接见。   作为一个被削爵的宗室,朱聿键原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重见天日,但想不到今上竟然是赦免了自己,心中的感激不用说,而在见到年轻的隆武陛下之后,他就更是叹服,不论气质谈吐,还是英武雍容,今上都是他心目中应有的样子。   而在朱慈烺的眼中,眼前的朱聿键也和他印象里差不多,有胆气,愿意做事,想做事,心忧天下,和一般宗室的碌碌无为完全不同。   这样的宗室,可以用。   但朱慈烺并没有恢复朱聿键的王位,唐王之位已经被朱聿键的弟弟继承了,朝廷不可能立两个唐王。   于是他令朱聿键到宗人府做事磨炼,辅佐永王和周王。   “谢陛下。”   能做事就行,朱聿键根本不敢有其他要求。   ……   “陛下,三边急报!”   朱聿键刚退下,于海就捧着急报,急急奔了进来。   朱慈烺知道,一定是关于白城子的消息。   “快拿来!”   朱慈烺接过急报,展开了看。   “二十日,沃尔都司两万大军,围攻白城子……”   朱慈烺脸上闪过喜悦,心道计成矣!   ……   千里之外。   白城子。   军旗飘扬,号角呜呜,两万蒙古大军已经将白城子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抬起的滚滚黄尘之中,隐约看到,城头的闯字旗号正孤独飘扬。   “给我攻!”   沃尔都司“亲王”沙克沙僧格立马军旗之下,马鞭猛的一指。   “呼哬~~”   在骑兵之前,已经组成步兵攻击方阵,携带圆盾和攻城梯的蒙古兵一齐举刀大吼,随即在呜呜地号角声中,缓缓向前,往白城子那原本就已经破败不堪的城墙压去。弓箭手开始放箭,向城头防守的闯营士兵倾泻箭雨。同时的,蒙古兵解下骡马驮着的轻型虎尊炮,装填弹药,向白城子城头轰击。   “攻下城来,杀光尼坎,一个不留!”   沙克沙僧格依然在大叫。   对他来说,白城子的汉人流贼,实在是太可恶了,去年的时候,他就想要一举剿灭,但却被希福大学士阻止,其后这股汉人流贼确实好像是老实了一些,而后他率军攻打宁夏,要求这股汉人流贼出兵配合,不想汉人流贼毫无动静,一直到他战败退回,也没有一兵一卒发出,当时他就咬牙,想着回头一定要灭了这股言而无信的汉人流贼,将那个闯字扔到浩瀚沙漠里去。   但不想不等他进攻,这股汉人流贼竟然是先行出手,偷袭了他们的一处营地,杀了他们一百多人,将所有的牛羊都抢掠而走,沙克沙僧格大怒,派使者前去问罪,不想三个使者的头颅和尸体,很快就出现在了白城子的城头之上。   啊!   太可恶了,这是公开挑衅他和草原的长生天啊。   作为草原雄鹰,绝对不能饶过他们,只有将他们全部杀光,才能解心头之恨。   而这时,又有确定的消息传来,说孙传庭的秦军主力,在一月之前,就已经离开陕西,调往辽东了。   于是,沙克沙僧格再没有顾忌,他决意起大军攻打白城子,拔了这颗钉子。   最初,他们大军到来之后,汉人流贼立刻派人前来请罪,说前番是一个误会,他们愿意投降,但需要几天时间,为了表示诚意,使者还带来了一箱珠宝。   原本,沙克沙僧格是不可能原谅和放松的,汉人流贼要不立刻投降,要不就等着被他砍头,但珠宝的光亮迷花了他的眼,那个流贼使者(李岩)又极会说话,马屁捧的他云山雾罩的,他糊里糊涂的竟然点头同意,给汉人流贼三天宽限的时间。   但三天之后,汉人流贼却没有投降的意思。相反,这三天里,城头的工事好像更完备了。   沙克沙僧格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啊,可恶的尼坎,我非杀光你们不可!   沙克沙僧格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现在看着白城子,沙克沙僧格恨不得立刻冲进城去,将里面的人杀一个精光,所有的头颅都挂在城墙之上。尤其是那个迷惑他的流贼使者,他非要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嗖嗖嗖嗖~~”   弓箭破空之声响起,闯营开始反击。   除了零星的虎蹲炮,双方都没有什么火器,只是弓箭投枪等冷兵器进行对战。   很快的,蒙古兵就退了回来。   原来,闯营在白城子城墙周边,挖掘了深深地壕沟,形成了城墙之前的保护,蒙古兵的这一次进攻,本意是想要填平壕沟,继而攀城而上,不想在填平壕沟的过程中,他们却遭到了重大伤亡,那就是闯营的弓箭太猛烈了,而蒙古兵多是轻甲,在近距离的箭雨倾泻之下,伤亡极多,很快他们就支持不住,一轰退回。   至于他们的虎尊炮,因为射程和威力的原因,对城头守军的伤害,着实有限。   “再上!”   沙克沙僧格大吼。   作为沃尔都司的勇士,他是不会被这一点的小困难而吓倒的。   ——最初,有部下建议围困白城子,汉人流贼粮草不多,最后一定支持不住,出城突围,那样蒙古勇士就可以凭借骑兵优势,轻而易举的将汉人流贼全部歼灭。但被沙克沙僧格否决了,一来,他们的粮草也不是太充裕,二来,他怒气充盈,一刻也等不及,第三,蒙古人游牧为生,平时为牧民,战事为战士,如果他带着他们,长期在这里围困,军心士气怕是难以保证,加上这里毕竟离着长城只有一百里,虽然明军主力已经离开陕西,往辽东去了,但留守的明军,会不会趁隙出击,却也是谁也不敢保证的。   因此,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汉人流贼不到两千人,眼前的白城子又是荒废多年,没有多少防守力,他们却是两万蒙古勇士,沙克沙僧格以为,快速攻下白城子,完全不成问题,因此又何必长期围困呢?   “呼哬!”   蒙古人再上。   这一次增加了兵力,分别从三个方面对白城子展开攻击。   但还是失败。   一连三次失败,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蒙古人的尸体倒毙在壕沟之前,射在地上的箭矢如刺猬一般。   第二日,沙克沙僧格继续督军猛攻。   第三日,第四日……   连续四日猛攻不下,壕沟也不过才填平一半。沙克沙僧格这才觉得自己小看了汉人流贼,看来这股流贼的战力比他想象的要强大的多,于是第五日,他命令全军休息调整,惩治了一些胆怯、或者是不战而退的将领,第六日,他率军再一次的对白城子发起了猛攻。   这一次的调整很有效,但付出千人的伤亡之后,他们终于是填平了一大段的壕沟,可以将攻城梯靠在白城子的城墙之上了。   随后的战斗就更加惨烈了,双方在城墙上下反复争夺,死伤惨重。而当近距离的肉搏之后,蒙古人这才发现,汉人流贼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落魄,不但人人有甲,而且钢刀长枪都十分的犀利,城墙肉搏战,他们根本不占上风,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凭借人数优势,一波又一波的往上猛攻。   一连攻了八天,望着死伤惨重的部下和依然屹立的白城子,很多蒙古将领都已经意识到,对白城子的攻击,可能是一个错误,白城子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攻下的,继续下去,沃尔都司怕是要遭受重大损失。   于是,他们纷纷劝诫,想要劝沙克沙僧格退兵。   但盛怒的沙克沙僧格根本不听,当时主张要攻击白城子是他,如果拿不下白城子,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统领沃尔都司?   所以,白城子非是拿下不可。   当然了,沙克沙僧格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见,他从后方调遣更多的精兵和更多的虎尊炮往白城子而来,不惜一切,也要拿下白城子。   沃尔都司蒙古继续对白城子反动猛攻,白刃相交,拼死血战之中,终于是有蒙古勇士登上了白城子的城头,白城子岌岌可危,眼见就要被蒙古人攻陷,危急时刻,听见一声声嘹亮的军号声,“滴答滴,滴答滴~~”清脆刺耳的军号声中,忽然有闯营勇士登城而战,挥舞长枪大刀,将冲上城头的蒙古兵又砍了下去,却是李来亨率领的敢死队。   和一般战场指挥不同,李来亨吹的乃是京营特有的冲锋号,铜铸,声音不甚嘹亮,但却是凄厉,在混战之中吹来,无比的清晰,在表达死守信号的同时,却也是极大极大的激烈了闯营士兵的战心。   “滴答滴~~滴答滴~~”   李来亨来回穿梭,号声此起彼伏,贯彻了整个战场。   “杀!”   军心奋起。   眼见又一次的攻城失败,白色的夯土城墙下,丢弃无数的蒙古勇士的尸体,沙克沙僧格脸色发白,气的双眼冒火。   太窝囊了,两万人,居然攻不下两千汉人流贼据守的废弃城堡,这样的战力,何能称蒙古勇士?   “攻,拿不下白城子,谁他娘的也别想回去,就是死,我沙克沙僧格,也要死在白城子!”   沙克沙僧格彻底的怒了,他不惜一切,无论如何也要拿下白城子,不止是为了自己的颜面,也是为了蒙古勇士的尊严。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守旗而死   沙克沙僧格怒极,面对顽固的白城子,他发誓一定要拿下来。而后,蒙古人继续猛攻,随着时间的进行,他们逐渐在攻城中占据到了上风,原本的夯土白城墙在弓箭齐射和虎蹲炮猛轰之下,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洼,最终,在南面的一段城墙上,穿着轻甲的蒙古兵已经不需要攻城梯,只要踩着城下的尸体和土墙上的坑洼,就可以攀上城墙了。   于是,激战更烈。   南城由闯营主将李过亲自守卫,几天的血战下来,他已经是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眼见要被蒙古人突破,他再一次的挥舞长刀,率领亲兵卫队冲了上去,将蒙古人硬生生地又砍了下去。   天近黄昏,蒙古人退去。   一片凄惨和狼烟之中,李过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亲兵竟然只剩下五六个人了。   如果蒙古人明日继续猛攻,他已经没有支援部队可以使用了……   “官军为什么还不来?”   残墙断垣之间,有受伤的闯营士兵近乎绝望的在低喃——虽然官军支援了他们大量的粮草甲胄弓箭和兵器,但十天的激战下来,面对十倍的敌人,闯营已经是死伤惨重,疲惫不堪,谁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守住?而他们一直期盼的朝廷援军,却是迟迟没有出现……   ……   “官军不会来了!”   下了城,李过召集众将商议,连高桂英都是一身戎装,腰间悬着宝剑。连日激战,城中能用的人全部都用上了,不论是女兵还是马夫,都分到了甲胄和弓箭,上城杀敌,而他们的损失也相当惊人,一日之间,又倒下了百人,面对如此恶劣的局势,闯营上下在死战不降的信念之下,却也有一股悲观的气息在逐渐蔓延。   而这股悲观气息的来源,就是李双喜。   从一开始,李双喜就不同意和朝廷合作,认为朝廷一定会卖了闯营,只不过在李过刘芳亮刘体纯同意,高桂英支持的情况下,他才放下了反对的意见,但连日激战,尤其是今日,他身边的护卫亲兵连续倒下之后,悲愤至极的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在军议上大声叫道:“狗朝廷借刀杀人,本就想要借蒙古人的手,杀了额们,今日额们被蒙古人围攻,正是他们的心意,除非额们都死光了,否则他们是不会来的!”   “住口,不得乱额军心!”   高桂英轻声叱。   李双喜低头,脸色涨红的坐下。   众人不说话,目光看向李岩。   和众人一样,李岩甲胄在身,脸色充满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见众人望向自己,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李双喜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如果不解释清楚,闯营士气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于是他站起,环环抱拳,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夫人,虎将军,制将军,沃尔都司四面而来,其兵马最少在两万人以上,等于沃尔都司的主力全部聚集于此,我军的战略目的,已经是达到。秦督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战机的,因此,官军是一定会来的!”   “至于喜将军的疑问,我不能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官军究竟什么时候会出现?但我知道的是,闯营坚守,内外开花,是用兵的最佳之策,秦督身经百战,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理由等到闯营全军覆没,再出兵攻击!如果是那样,他也不必支援我们这么多的甲胄兵器。”   听到此,众人眼神里怀疑微微退去。   李双喜哼了一声,不过终究没有反驳。   李岩环视众人,鼓励道:“我闯营已经坚守十几天了,闯营疲惫,但蒙古人更疲惫,这些日子倒在城墙下的蒙古人,最少有三千人,我们在咬牙,蒙古人更在坚持,这个时候,谁要是松懈了,谁就会失败,一旦让蒙古人的士气占据了上风,闯营不但是守不住白城子,我们大家也必然都要死在这里!”   “所以,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有两个字,死战!”   说道最后,李岩声音变的高亢。   众人眼睛里也渐渐燃烧起了火焰,心思都被他激励了起来。   李过猛地站起,沉声说道:“不错,就是死战!现在时刻,绝不能有其他任何的心思,再有人胡言乱语,乱额军心者,军法从事!”   李双喜憋红了脸,他知道,李过说的是自己,他咬着牙,脸色通红的冷笑,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   “呜呜~~”   第二日清早,号角响起,蒙古人的猛攻又一次的开始了。   和昨天不同,感觉今日蒙古人的军中好像又多了许多的虎蹲炮。   虎蹲炮虽然威力不大,尤其是在攻城战中,不能对躲在城墙后面的守军予以重大杀伤,不过其巨大的轰鸣和爆炸声,还是会给守城军士以心理上的威压,同时的,对于攻城的蒙古士兵也有极大的鼓舞士气的作用。   “砰砰砰砰~~”   “呼哬~~”   一轮覆盖式的急射之后,蒙古兵举着圆盾长刀,开始攀爬攻城。   连续攻击了十几天,沙克沙僧格的耐心好像已经是消磨殆尽,今日攻城,不但排出了更多的虎蹲炮,而是派出了他军中最精锐的、全副甲胄的五百名的沃尔都司勇士,进行登城。   五百精锐的目标当然就是南城墙的破口。   面对身披重甲,箭矢不透的五百蒙古精锐,城头守军只能使用碎石和长枪进行攻击,但这些蒙古兵虽然身披重甲,行动却极其灵活,他们踩着攻城梯,挥舞弯刀之中,将长枪全部荡开,只有碎石能对他们造成伤害,但投掷碎石的闯营将士却又极易被蒙古人的弓箭射中,一时城头陷入危急。   “随额来!”   事危急,李过毫不犹豫,他大吼一声,带着身边的十几个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伤兵,挥刀向缺口冲去。   ……   又一日。   喊杀声,惨叫声,弓箭破空之声,刀剑砍入血肉之声,在李过耳边响彻,李过咬着牙,一边用长刀奋力砍杀,一边指挥周边的兄弟,往来支援,拼死抵挡蒙古人的上攻,激战之中,李过忽然觉得肩膀一震,却是一支羽箭从甲胄之间的缝隙,钉在了他的肩膀上,巨大的疼痛瞬时传来,不过他却顾不上,挥刀一扫,将箭杆扫断,随即继续砍杀,但受伤的肩膀却是影响了他的战力,他一刀挥出,一个登上城头的蒙古兵原本应该应该被他砍落城下,但因为力气的不足,他这一刀,竟然是被那蒙古兵轻易的接住了,随即蒙古兵反手挥刀,他奋力一挡,“叮!”因为力气薄弱,手腕发软的原因,他手中的长刀,竟然直接被磕飞了出去,巨大的力量也令他向后退了一步,被脚下的一具尸体所绊,摔倒在了地上。   那蒙古兵知道他是明军首领,见他倒地,满脸喜色,跳上城头,挥起手中的砍刀,就向他劈来。   李过想要闪,但却是来不及。   “砰!”   一声金石之物砸在铁盔上的巨大声响,那蒙古兵瞪着愕然的眼睛,踉跄的倒在了地上。   原来,危急时候,一人忽然从旁边闪出,挥起手中的铁棍,抢先砸在了蒙古兵的脑袋上,这一下力量奇大,看着蒙古兵全身无伤,但其实脑浆都已经被砸了出来。   蒙古兵倒地。   那人伸手扶起李过。   李过惊喜。   是刘体纯。   刘体纯全身重甲,不停的喘息,脸上都是血:“李公子说,外城守不住了,要我们往内城撤。”   白城子就是当年的统万城,曾经是天下第一城,虽然已经废弃了,但内城外城的格局犹在,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加强外城,闯营对内城的防守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为的就是一旦外城守不住,就要撤入内城,继续战斗。   但内城不比外城,不但小,而且是最后的屏障,一旦撤入内城,就意味着闯营再无退路,连突围也是不可能了。   最重要的是军心的影响——外城守不住,内城还能守住吗?   因此非到万不得已,李过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退入内城的。   但现在,蒙古人汹汹而来,已然是挡不住了,除了撤入内城,再没有其他选择。   李过长叹一声,高举手臂,大声下令:“敲锣!往内城撤!”   “当当当当~~~”   铜锣响起。   因为事前就有命令,也有过演练,因此闯营将士在听到撤退的锣声之后,就纷纷沿着事先就制定好的路线,往内城急撤。   但有一处的守军却没有撤,他们依然在死战。   那就是白城子最高的那一处城墙,也是闯字军旗飘扬的地方,李双喜率领十几个士兵守在那里,虽然听到了撤入内城的铜锣号令声,但他们却动也没有动,依然留在军旗周围,和冲上城头的蒙古士兵死拼。   ……   “快,派人去通知双喜!”   已经撤入内城的李过见各部都依令退回,独独李双喜没有撤退,急忙派人去催促。   但不等令兵派出,李双喜就已经派人来报了,那人单膝跪在地上,哭道:“喜将军说,他决意和闯旗共存亡,还说,他不怕死,他怕的是不明不白的死,夫人和闯营,就交给虎将军你了,你要坚持住,来年的时候,记得给他烧纸……”   李过一惊:“糊涂!你回去……”   “不用了……”   高夫人却是阻止了,她脸色黯然的望着仍然在飘扬的闯字军旗,声音有哽咽:“就由他去吧。”   “婶娘……”李过悲戚。   不但他,李岩刘芳亮刘体纯也都是悲戚。   ……   “杀啊!”   闯字军旗之下,李双喜已经陷入了蒙古兵的重重包围,但他依然不肯后退一步,依然紧紧守在军旗之下,挥舞手中的铁棍,状若疯狂,口中不停喊杀,将冲上来的蒙古兵打的东倒西歪,面对这样的重甲疯子,蒙古兵一时竟然奈何他不得,只能退后几步,用弓箭猛射。   虽然是重甲,但却仍然抵不住近距离密集的箭雨。   李双喜被射成了刺猬,他惨笑着,踉踉跄跄的倒下。   砰。   直到死,他都是匍匐在闯字军旗之下……   ……   “双喜!”   内城之上,所有人都是哭了。   李岩长叹,向李双喜所在的方向深辑,虽然李双喜不同意归顺朝廷,对朝廷始终抱有敌视,但他的所为,却是在为朝廷而战。   对大明来说,李双喜不是一个忠臣,但却是一个汉子。   外城失守,接下来就是内城之战,李过清点兵马,发现只剩四百人不到了,而城外的蒙古人却依然是人喊马嘶,看不到尽头,这仗,还能再打下去吗?   李过和李岩相对,两人都是默默。   这一刻,连李岩心中不免都升起怀疑:闯营拼的已经只剩下牙齿了,朝廷的援兵,还能到来吗?   ……   同一时间,沙克沙僧格的脑子里,也在想同一个问题:这个仗,还能再打下去吗?   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伤亡了四千多的蒙古勇士,虽然现在拿下了外城,但汉人流贼们依然占据内城,如果他们继续顽固,沃尔都司岂不是还要再付出四千勇士?   想到那恐怖的结果,沙克沙僧格的额头冒出冷汗,他知道,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但如果撤兵,他又抹不开面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一夜,沙克沙僧格难下决定。   “爹,情况有点不对。”   清晨,沙克沙僧格之子,青齐勒疾步匆匆的走进了大帐。   “怎么了?”   沙克沙僧格刚醒,还没有吃早饭,没好气的问。   “我们派往周边的探骑,从昨天到现在,一骑都没有回来!”青齐勒脸色发白。   “你说什么?”沙克沙僧格心中一惊。   ——探骑是大军的耳目,探骑没有回来,意味着大军失去了耳目。   青齐勒重复了刚才所报,然后补充道:“儿子已经又派了三百骑,分成十队……”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个探骑急急慌慌的奔了进来,噗通跪在地上,叫道:“王爷,不好了,有大队明军骑兵在西面出现……”   “什么?有多少人?”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沙克沙僧格跳起来大叫。   “大约一两千人。”探骑气喘吁吁。   沙克沙僧格微微松口气,不过一两千嘛,没什么大不了,塞外草原是他蒙古人的天下,除非明军数倍于他们,否则他们是不会害怕的。不过明军骑兵的出现,还是让沙克沙僧格紧张了起来,在他计划中,明军原本是不应该出关的,现在虽然只是探到了一两千人,但应该只是明人的前锋,前锋之后,肯定还有大队人马——从西面来,那是宁夏镇的兵马吗?   “阿布,不如先撤吧,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   青齐勒却比他老爸明智,他知道,情况不妙,撤退才是上策。   沙克沙僧格却还是有点犹豫,或者说,他有点拉不下面子。   就在这时,听见一阵更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浑身带伤的探骑被两个人架了进来,一进大帐,就虚弱的喊道:“王爷,不好了,东面有明军出现……”   听到此,沙克沙僧格的脸色终于是变了……   ……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收复河套   “杀啊~~”   春夏之交的草原,正是天高云淡、草茂马肥之时,一般来说,战事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发生,但今年却是怪了,因为沃尔都司蒙古对白城子的猛烈攻击,塞外河套草原,少有的在这个季节里,迎来了一场大战。   得知左右都出现明国骑兵之后,沙克沙僧格立刻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要被包围了,于是他顾不上再攻击白城子,也再顾不上自己的面子,急急命令撤退,但晚了,从东西两面所出现的,不止有明国骑兵,更有大量的明国车步兵,他们推着厢车,组成浩浩荡荡的队列,在草原上急速推进,如同是移动的长城一般,不断的向中间挤压。   探明情况之后,沙克沙僧格知道,左面右面都去不得,面对明军的移动厢车阵,已经被白城子折磨的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蒙古勇士,是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的,沃尔都司唯一的希望在北面,只要他们行动够快,在左右两边的明军车步兵挤压上来之前,脱离了战场,他们就可以逃出险境,甚至可以从背后从明军车步兵发起攻击,狠狠地咬上明军一口。   “撤,往北撤!”   沙克沙僧格下令撤退。   青齐勒亲率五千骑兵突前,想要为大军,也为他的阿布,杀出一条血路。   阿布,蒙古语为爸爸。   而一支明军骑兵正挡在他们的面前。   正是陕西总兵高杰统领的全部秦地和三边骑兵,一共四千骑。   ……   十几里之外。   领兵部尚书,总督三边军务,孙的大纛之下。三千人的督标营组成严密阵形,护卫警戒。   而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帐篷中,孙传庭和幕僚们商议。   马蹄滚滚,飞旗如梭,中军进出不停,探骑不住将战场形势,以及各项进展汇集到这里。   “报!”   “高总镇求援,说沃尔都司蒙古人狗急跳墙,急于突围,他快要顶不住了!”   “没有援兵给他!告诉他,再守一个时辰,土默特骑兵马上就到!”孙传庭头也不抬。   “是!”   ……   “报!”   “高总镇说将士们伤亡过半,已经顶不住了,请求撤退。”   “不准!告诉高杰,不惜一切给本督守住,守不住,放跑了沙克沙僧格,让他提头来见!”孙传庭依旧不理会。   ……   命令传到战场。   高杰气的咬牙。   如果是过去,面对蒙古骑兵疯狂攻击,己方已经快要全军覆没的景象,就算孙传庭不让他退,他也是退的,保存实力要紧,他才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的呢,但现在不同了,随着李自成张献忠先后身死,贼乱平息,左梦庚的覆灭,南北的骄兵悍将,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们兵马再多还能多过左梦庚吗?左梦庚都能被朝廷毫不犹豫的剿灭,如果他们敢抗命,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又一个左梦庚的下场。   尤其孙传庭是一个严帅。   如果高杰敢不尊军令,擅自撤退,孙传庭是绝对会依照军令,将他推出辕门斩首的,而且和过去不同,现在高杰的家小都在西安,就算他自己能跑,他的家小也跑不了的。   没办法,面对顶在后脑勺的军令钢刀,除了服从,他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高杰发了狠,摘下头盔,往地上狠狠一掷,叫道:“娘求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该死就死,不死万万年,随老子杀啊~~”   挥舞铁棍,向蒙古人冲去。   “杀啊!”   受高杰亲自冲锋的鼓舞,明军士气大振,向蒙古人狠狠杀去。   ……   “制台,土默特骑兵距离此地,已经不过二十里了!”   “十里!”   “五里!”   “禀制台,土默特骑兵已经堵住了去路,沃尔都司人,无路可逃了!”   探骑惊喜报告。   孙传庭抬起头,一直紧绷的脸色,终于是松弛了下来,随即说道:“传令,全军出击,将沃尔都司蒙古,全部歼灭!”   ……   “咚咚咚咚~~”   总攻的战鼓擂响。   战场之上,高杰挥舞铁棍,将一个冲到身前的蒙古骑兵砸落马上,回头望着渐渐冲到的土默特骑兵,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土默特,来的比驴还慢,害老子差点去见阎王!”   ……   京师。   “河套大捷!河套大捷~~~”   三边总督孙传庭在白城子全歼沃尔都司蒙古的两万主力大军,生擒沙克沙僧格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师。   隆武帝朱慈烺大喜,立刻下旨嘉奖。   群臣虽然也祝贺,但在祝贺之外,却也有人忧心忡忡:陛下在辽东之外,又起河套战事,顺利收复河套之后,下一步必然是步步扩张,如此一来,军费必然年年增长,百姓的负担也会越来越沉重……   唉,陛下好战,非天下之福啊。   ……   第二日,《三文日报》发出头版评论。   故土新归,三边边患,一朝解除,此乃百年未见的大盛事啊,身为大明子民,当呼一声,明军威武!   ……   河套。   在全歼了沃尔都司的全部主力并生擒沙克沙僧格之后,明军和土默特骑兵马不停蹄,在孙传庭的指挥下,兵分数路,直捣沃尔都司的老巢包克图(包头),在一举端掉沃尔都司老巢的同时,将也整个河套草原,拉网一般的清扫了一边,除了少量的沃尔都司蒙古人听到消息,仓皇远遁之外,大部分的沃尔都司蒙古都被歼灭,或者是被土穆特人收入怀中。   八月,隆武帝颁下圣旨,除了重赏有功人员,加封孙传庭为太子少保之外,也下旨在将河套正式收入大明疆域,恢复汉代的云中、朔方、九原、西河四州,以及大明初期设立的东胜卫,因为朝廷粮饷困难,暂时无法全部重筑这五城,因此决定,两年之内恢复九原城,也就是包头,并裁撤延绥巡抚,改延绥巡抚赵光抃为九原巡抚,原陕西总兵高杰改任九原总兵官,任命李岩为东胜卫指挥使,在东胜卫一代负责屯田养民,李过则为东胜卫总兵。   至于云中、朔方、西河等城的修筑,则按部就班、看朝廷的财力情况,徐徐推进。   以上所有,仍受三边总督的节制。三边总督依然是西北的最高军事长官。   为了鼓励移民,隆武帝特旨,但是愿意到河套开垦的民众,所开土地全部归于个人,并且五年免赋,十年减半,开垦超过一千亩者,国家还会有奖励。   而在移民实边之外,隆武帝也下旨在河套实行马政,鼓励养马。   “河套经营,从筑城,移民,开垦农田,到修建道路,朝廷一年要规划一百万银子的花销,如此六到七年,河套可成,一年一百万两,一共就是六七百万两,听起来是一个大数字,但我大明的国土因此跃进了一个山西省,从今以后,不但有了养马之地,再也不用担心没有战马可用,更重要的,大明三边的精兵良将,以及秦军精锐,就不必全部都缩在陕西了,朝廷多了四万活用之兵,天下百姓也多了一处肥沃的开拓之地!”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河套能为我大明带来的收益,又何止一千万两?怕是一万万两都不止啊!”   朱慈烺知道,对于自己强硬收复河套,并且在河套修建城池,设置官吏的做法,群臣   并非全部赞同,很多人都是有腹诽的,为了向他们说服收复河套的好处,他不得不苦口婆心,一次又一次在朝堂谈论河套对大明的极大利益,以及战略战术的必须。   “孙白谷之功,大矣!大明将士之功,大矣!”   ……   延绥镇。   榆林。   四人站在官道边,正目送几辆马车和一行人的离开,清晨的阳光照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脸色都是严肃,眼神都带着哀伤。   “婶娘,一路平安。”   为首的那人穿着一件崭新的武官常服,向马车深深行礼,原来他正是新任的东胜卫总兵李过。   他身边的三人,有两人穿着武官常服,只有站在身后的少年人披着甲胄。   “夫人一路顺风。”   “夫人一路顺风。”   两个武官也行礼,原来,他们一个是新任的东胜卫指挥使李岩,另一个是参将刘体纯。   后面的小将是李来亨,望着高夫人离开的马车,他已经是哭出来了。   高夫人挑着车帘,不多说,只是微笑颔首,随即,车轮辚辚,马车载着高夫人离开。   在高夫人的车后,一个腰悬长刀,穿着武人常服的中年汉子正骑马而行。   却是刘芳亮。   白城子之战后,朝廷论功行赏,刘芳亮也得了一个副总兵,不过他却已经疲惫,不想再带兵,只想回到老家,采菊东南,因此婉拒了朝廷的任命,和高夫人一起,离开榆林,返回米脂的老家。   除了高夫人和刘芳亮,当日在白城子血战,最后退到内城的五百闯营将士,其中有一半不愿意再从军,想返回家乡,于是在榆林修养了一阵之后,他们就都跟随高夫人和刘芳亮返回原籍。今日就是他们辞行的日子。   “走了,什么时候回米脂,去找额老刘喝酒!”   刘芳亮笑着在马上一抱拳,跟着高夫人的马车,缓缓去了。   等他们一行人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官道上,李过李岩刘体纯李来亨却依然还站在官道边眺望……   其中,李过最是难过,因为他才是众人之中,最想解甲归田的那一个人,但高夫人却不许。   “闯营不能没有依靠,即便他们只剩下两百人,你也要为他们负责。”   “婶娘……”李过伤感。   “不要哭,婶娘相信你一定能为闯王正名,我米脂李氏,并非天生就是反贼。”   ……   京师。   紫禁城。   随着河套之战的结束,隆武帝朱慈烺开始将目光转到已经在京师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大风暴。   那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   照过往的惯例,京察一般都是正月十六开始,三月份结束,但今年却是意外,因为这是隆武帝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京察,隆武帝十分重视,连续发下圣旨,要求从严查核,黜贪存良,以正官风。   同时的,在京察之外,经过朝堂上无数次的争论,除京师和南京的都察院之外,于各省设置都察院分院的事情,也终于是在年前定了下来,而地方都察院一把手,也就是各省佥都御史,需要通过这一次的京察遴选出来。   ——佥都御史,正四品,位次于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都察院级别与六部相同,设左右都御史二人,左右副都御史二人,再然后就是四个佥都御史了,此八人为都察院的领导阶层。现在改佥都御史为各省都察院的一把手,也算合适。   和中央都察院一样,各省都察院的职责也是两个字:监督。   除了监督当地官员之外,地方都察院还要负责审核各省的预算、监督科举考试及刑狱重案,并风闻奏事,体察地方民情,虽然是都察院地方分院,但所有的御史依然保有直疏朝廷的权力,依然可以上纠天子、下察百官,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办公的地点而已。   “为了整饬财政,增加岁入,现在各省依照中央,也开始推行岁入预算、岁出决算的制度,如果都推给都察院,推给朝廷来审核,朝廷是忙不过来的,因此,在各省设置都察院分院,就地进行监督、审核,减轻公文往来的负担,是极其必要的,不然各省的预算制度,怕就推行不下去了。”   “从追逮赋、清田亩和左懋第南下查盐来看,各地依然有朕不知道的重重黑雾,地方豪绅和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上骗下欺,屡屡欺瞒朝廷,朕恨不得亲到地方一线去,探知事情的真相!”   “然朕是天子,不能轻易出京。”   “巡抚本是代朕出京巡查的,然历年以来,巡抚已经成一省之主官,要他们自己弹劾、检讨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此非是巡抚之过,乃是人性趋利避害的本能而已。”   “御史们都在京师,听到的消息,很多都是道听途说,难尽真实,因此,御史出京,替朕巡查地方,已经是现实所需。”   “虽然出京,但依然是京官,一切待遇,皆同过往。”   “各省之事,都察院分院,有否决之权。”   “各省御史,三年一换,有功升,无功黜。”   皇帝说的好听,但所有人知道,这可不是换地方的事情。更有聪明人想到,陛下该不会是嫌我们聒噪,所以想把我们都支出京师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京察风云   ——从古至今,华夏王朝的监督机构,一直都只设置在京师,不管是叫过去的御史台,还是现在的都察院,为就是纠劾百官,考察天子得失,并为天子的耳目,如今将他们下放到地方,远离了天子,等于他们失去了这部分的功能,因此,都察院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地方行省,他们在前任左都御史方岳贡的带领下,不停的上疏,并且在朝堂死谏,阻挡这项政策的实施。   这也是隆武帝要将方岳贡调往南京,启用钱谦益为左都御史的原因之一。   不过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大腿,在隆武帝的强力坚持和内阁的推动之下,这个政策终于是明发天下。   木已成舟,都察院众多御史虽然不愿意,但却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京察之上,心里祈祷着,自己不会是那个被派遣出京的倒霉鬼。   这种情况下,两个京察的主考官,大学士兼着吏部尚书袁继咸和左都御史钱谦益,就更是关键了。   袁继咸和钱谦益两人都是东林众人,且名声在外,原本,朝臣都以为这会是一个非常“公平公正”的京察,但是东林中人,且没有明显怠惰的,大部分人都应该还能继续留在京师,但不想随着京察的进行和一些行省佥都御史人选的确定,他们渐渐感觉有点不对了。   怎么出京担任佥都御史的,大部分都是他们东林人,且都是他们在都察院的主力?   但吏部也有话说,这些人都是京察的甲等,属于优秀提拔的范畴,将他们放到地方都察院,擢为四品,正是升官和重用啊。   ——御史都是六品七品,地方佥都御史却是四品,从这个角度来是说,升官是确定的。   虽然吏部解释合理,出任佥都御史也是升官荣耀,但一些警觉的东林人总是觉得事情不单纯,他们纷纷向袁继咸和钱谦益讨要说法。   这其中,钱谦益受到的压力尤其大。   作为赋闲多年,继而被朝廷启用的大儒,钱谦益到京第一天,就被隆武陛下召见,见到陛下的那一刻,钱谦益激动的几乎不能自语,自从崇祯二年先帝之后,他终于再一次的见到了皇明的皇帝,一番雄心抱负终于可以施展了。   不过很快的,钱谦益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发现,就像传言的那样,今上隆武帝虽然年轻,但却极为睿智英武,一双清澈冷静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言语表情虽然对他极为尊敬,但不经意中,却是流出了一丝,朕对先生给予厚望,希望先生能做好,如果做不好,先生你也休怪朕翻脸无情的意思。   “今上,不好欺也……”   钱谦益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这一点。   能成为左都御史,门生弟子,东林众人出力多多,钱谦益坐上左都御史之后,自当有所回报,不过自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做这个左都御史,不能像方岳贡那般的执拗和刚硬,要想继续仕途,就非得配合陛下不可。   来到京师,被隆武帝召见,一番详谈后,他的心思就更是明白了——陛下用我为左都御史,果然是有所用意的。   而在明白的同时,他也不禁有一些凄凉,陛下用我,竟然不是因为我的才能,而只是因为我的名气。   “黜贪存良,起用新人,乃是此次京察的大义。”   吏部侍郎堵胤锡说。   虽然堵胤锡只是一个侍郎,更是他钱谦益的学生晚辈,但钱谦益却知道,堵胤锡知晓陛下改革的心思,对各项政务的推进,也都是秉持隆武陛下的命令,黜贪存良好说,但这个启用新人,却是大有文章……   不过这并不妨碍钱谦益的为官热情,在这一次的京察之中,他不动声色的配合了吏部,面对找上门来的门生弟子,也是好言安慰,为“佥都御史”进行辩护。也因此,最初的时候,京察进行的还算是顺利。   ——一些老的御史被调出京师,到各省为佥都御史或者是御史,都察院补进了一批开明的新人,一些六部衙门的老官吏,也在这次京察中,被调离京师,一批从地方拔擢的新人,开始进入六部衙门,尤其是户部工部等关键位置。   很快的,就有人察觉了朝廷此次京察的目的——这分明是要将我辈,全部赶出京师啊?   他们不敢向皇帝发难,对袁继咸和钱谦益也留有情面,于是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吏部侍郎堵胤锡。   ——明代京察,总体上是比较模糊粗糙,有很多上下其手的空间,但具体程序却又是严肃紧密,考察由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共同主持,吏部侍郎、文选司、考功司郎中辅佐,这中间,除了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之外,就属吏部侍郎的权力大了,因此,众人矛头自然是要指向堵胤锡。   一时,弹劾堵胤锡的奏疏,纷纷涌进内阁。   同时的,也有人在都察院门前张贴大字报,抨击吏部侍郎以权谋私,抗议这次京察不公。   ……   但不等堵胤锡上疏自辩,左都御史钱谦益就站出,对攻击堵胤锡之言,大力驳斥,并举出例子,说堵胤锡绝无徇私,连他同门师弟,同样为马世奇弟子的马瑞,都调出京师了,何敢说他有私?   钱谦益一出,对堵胤锡的攻讦,立刻就减弱了不少,最后逐渐消失。   一来,钱谦益有身份,说话有份量;二来他说的是事实,连马瑞都出京了,又有谁敢说堵胤锡谋私?   但同时的,对钱谦益的不满,却是大大增加,很多人觉得,牧斋先生背叛了他们。   可钱谦益却是有苦说不出,对于堵胤锡被攻讦,钱谦益原本是想要袖手盘观的,不想深夜之时,内监于海却到家中,宣了陛下的口谕。钱谦益知道,自己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了,如果堵胤锡出了事,陛下第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没办法,他只能跳下场来,亲自为堵胤锡辩解。   此次京察,规模超过以往,且又有都察院各省分院的安置,因此,原本三月底就应该结束的京察,一直到了五月初,白城子大胜的消息传来后,才渐渐地尘埃落定。   ——一些顽固,且没有政绩的老官僚,没有什么商议,全部清出京师,一些开明的地层官吏,进入京师。   顽固,但却清廉为官,一身正气的人,都打发到地方都察院,为佥都御史,令他们监督地方官场,这一来,既发挥了他们的长处,也减轻了朝廷执行新政时候的掣肘。   一切完毕,奏请隆武帝,隆武帝御笔披红,如此,隆武三年的京察,算是圆满的划上了句号。   ……   “培原,就此别过了。”   三天后,京师城外的驿道边,两个好友正在洒泪而别。   一人是吏科给事中马嘉植,另一个是兵科给事中柳寅东。   马嘉植字培原,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这一次京察,被外放为浙江佥都御史,虽然升了官,而且还是去富饶的浙江,但马嘉植脸上却是一点喜色都没有,马嘉植姓马,脸型瘦长,因为性情刚直,弹劾激烈,在朝中素有“马面王”的称号,这一次被外放浙江,他十分忧虑,一张马脸就拉的更长了。   此时面对柳寅东和一干好友的送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拱拱手,上车离开。   马车载着他,几个随从家人跟在身后,一路往浙江而去。   此时谁也不会知道,马嘉植正在酝酿一封惊天动地的大奏疏。不久之后,就会震动天下。   ……   随着沃尔都司蒙古的覆灭,河套被收复的消息在蒙古草原上传开,蒙古各部对大明的恐惧,大大增加,紧邻河套草原不远,甘肃之外的阿拉善厄鲁特蒙古悄无声息的向后撤退,远离大明边境一百里,青海的和硕特蒙古亦是如此,所有蒙古人似乎都感觉到了,在沉寂了两百年之后,大明从内卷,忽然又变成最初时候的开拓了。在收复了河套之地后,谁也不知道,大明会不会再向其他蒙古部族开刀?   如果说,甘肃的阿拉善厄鲁特蒙古和青海的和硕特蒙古感觉到了大明的威胁,有所警觉和顾忌,那么,大明京畿以北,和大明一直处于紧张对峙的哈刺慎蒙古,喀喇沁蒙古,则是感觉大明的凛凛刀锋已经插入他们的身体,但是大明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他们一分为二。   去年乌克尓河大战,他们损兵折将,但却毫无所获,这半年多来,在大明的严厉封锁之下,不说普通部众,就是他们中上层的权贵,也渐渐赶到了生活的困窘,虽然建虏一直在支援他们,多尔衮甚至是用一种即便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支持前线蒙古各旗的态度和命令,在推行对他们的援助之策,只不过,建虏的支援实在是有限,完全是杯水车薪,蒙古人急需的棉布医药,建虏只能提供极少极少,面对部众的不断病死,和张家口塞外三部的骚扰侵袭,哈刺慎右翼第一个顶不住了。   去年乌克尓河大战,哈刺慎左翼精锐全军覆没,为了安抚,也为了前线的稳定,多尔衮将哈刺慎左翼的牧场调派到了义州锦州一代,这一来,哈刺慎右翼就顶住了最前面,现在面对艰难的形势,在坚持了半年之后,哈刺慎右翼终于是支持不住了,他们派出使者,悄悄和张家口塞外三部接触,试探的想要归顺大明。   张家口塞外三部迅速将这个消息禀报了大明朝廷。   不过,哈刺慎右翼的使者没有到,建虏的使者倒是先来了。   五月中。   辽东巡抚黎玉田上疏,说建虏派出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为使,要和我大明议和。现在希福就被扣在宁远,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听到建虏来使,群臣都以为建虏狡诈,不可能有诚意,但却又都认为,既然建虏有使,大明还是应该派人见上一面的,一来,大明泱泱大国,女真来使,如果拒之门外,倒显得小气了,二来,杜绝天下人之口,不让建虏将战争的道义责任,推到大明这一边来,第三,探知建虏会提出一个什么样的议和条件?由此就能大概推断建虏内部此时的情形。   ——两国交锋,不止是军事,更有军事经济人心天象,使者互见的交锋,有时甚至比战场交锋更激烈。   “仲缄,你去宁远走一趟,看那个希福有何话说。”   身为大明皇帝,朱慈烺不能直接见建虏使者,在大明君臣的眼里,建虏不但是蛮夷,更是奴身,对其政体,根本不予承认,这一点还和蒙古人有所不同,因此其使者根本不配进入京师,更遑论见皇帝了。   而要派谁去见建虏使者,也是一个相当有学问的选择,其地位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重要的是,必须有谋虑有眼光,懂得谈判艺术,能看出使者虚实——建虏使者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留下一点什么东西。   朱慈烺想了想,觉得堵胤锡最合适。同时的,他也想让堵胤锡看一下宁远防务及宁远前线的军心士气——吴三桂被留在了京畿,马科在宁远总兵任上表现如何,能否完全统御宁远的兵马?随着这些平常都有奏报,朱慈烺心中有数,但他更想通过堵胤锡的眼光去观察。   于是堵胤锡领命,出京师,往宁远而去。   跟着堵胤锡去往宁远的,还有军机处中书舍人张煌言。   ……   赫舍里·希福,内弘文院大学士,兼通满、汉、蒙三种文字,去年他出使沃尔都司,成功的说服沃尔都司蒙古向大明三边发动猛攻,以策应睿亲王在张家口的攻势,不想他口才虽好,沃尔都司的野心也够,只可惜实力不济,沙克沙僧格更非将才,只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就被明军歼灭,到现在,明军已经彻底扫清了沃尔都司蒙古,收复了河套草原,以后“大清”再想要通过河套草原,牵制明国的兵力,已经是不可能了。   出使的途中,他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些沮丧。   沙克沙僧格这么的不堪,可惜大清给他的亲王了……   这也就罢了,加上这两三年来,大清在战事上遇到的种种挫折,仔细算一算,竟然是无有一胜。   难道大清的国势真的是要颓废了吗?   希福忧心忡忡,对这一次的出使,就更加没有信心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诱惑   来了宁远,报了姓名和来意,希福和十几个随从被关在了宁远城外的一处屯子里,每日被人监视居住,不得离开院子半步,就这么一直等了半个月,终于,有一队明军来了院中,将他蒙上眼,用马车载着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停下了。   希福知道,他还没有进城,还是在宁远城外的屯子里。   下了车,希福眼睛上的黑布终于被揭了去。随后,他便被领进了房间里。   一个穿着绯袍、三缕长髯的大明三品官员已经在正堂端坐,在他身边右方的椅子里,还坐着两个明国官员,一人看起来非常年轻,只有四十岁左右,但却同样穿着绯袍,另一人是青袍,看起来官阶比较低,相貌更是年轻。   三个官员之外,十几个全身甲胄的明军士兵手持长枪,在堂前而立,杀气腾腾。   希福知道,堂中官员,正中而坐那一位应该就是辽东巡抚黎玉田,下首所坐的两位,一定是明国京师派来的官员,也就是明国皇帝派来见他的人。   于是整理衣冠,进入堂中,拱手行礼,报道:“大清弘文院大学士赫舍里·希福,见过大人。”   “啪!”不等他说完,黎玉田就猛的一拍桌子,瞪眼:“什么大清?不过是沐猴而冠的蛮夷罢了,还不快跪下!?”   堂下甲士立刻上堂,喝道:“跪下!”   希福倒也刚硬,挺胸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大明泱泱大国,难道就是这等待客之道吗?”   但甲士却不管他,按着他就要压他下跪。   希福坚决不跪。口中叫:“我是大清使者,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拉扯之间,只见那个一直默默不语的绯袍官员终于是说话,向黎玉田拱手:“中丞。不如先听他说什么,如果无礼,再两罪并罚。”   本来就是做戏,黎玉田挥手,甲士退出。   “看在少冢宰的面子上,暂免你跪礼,你可要好生回话。”黎玉田冷言。   希福脸色涨红,整理衣冠,犹自愤怒。   “给他一把椅子。”黎玉田道。   甲士搬来椅子。   希福的怒气,这才消了一点,然后他仔细看那绯袍官员,见对方很青年,还不到四十岁,但却已经是穿了绯袍,显然是大有来头,于是拱手问道:“请问大人名姓?”   “吏部堵胤锡。”绯袍官员平静回答。   “原来是堵大人,久仰。”希福道。   “赫舍里·希福,你此次所为何来?”黎玉田发问。   希福虽然怒,也知道刚才的所为,是明人故意在激怒自己,所以他强自按下怒火,说道:“为两国百姓而来。”   “自萨尔浒以来,两国年年交战,百姓死伤惨重,我家皇上悲天悯人,不想再见生灵涂炭,想着休兵罢战,商议和平,以为两国通好……”   听希福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黎玉田打断他:“既然议和,就需要条件,不知道你们愿意拿出什么?”   作为老使者,希福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回视黎玉田,傲然说道:“自然是有条件的,不过需要能见到主事授权之人,我才能说。”   “你说不说也没有关系,”黎玉田眉毛一挑,向南面拱手:“天子早有谕旨,你女真如果要和我大明议和,需要遵从两点,第一,交还洪承畴祖大寿以及历年来,被你们俘虏或者是投降的所有汉官,第二,交还沈阳辽阳广宁锦州等你们侵占的领土,只要这两项你们能同意,那现在就可以议和。如果不同意,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不等黎玉田说完,希福就摇头说道:“这不是议和,这是逼我们投降,但是我大清还有一人,就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黎玉田脸色一沉:“那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来人,送他回去!”   两边甲士上堂。   希福倒也不慌,他转向堵胤锡拱手:“堵大人,你就不想听听我大清的诚意吗?”   堵胤锡默默。   “不交还洪承畴祖大寿,以及沈阳辽阳等地,就根本谈不上诚意,拉下去!”黎玉田道。   “盛京辽阳那是不可能的,但锦州或可以商议,洪承畴祖大寿两人之事,也可有斟酌。堵大人,你真不想听听吗?”眼见甲士即将上堂,希福再一次向堵胤锡呼吁,他知道,堵胤锡才是秉持明国皇帝旨意,从京师而来的人,黎玉田和他不过是一唱一和,相互在表演罢了。   听到锦州,黎玉田和堵胤锡都微微一惊,堵胤锡身边的年轻官员更是惊异明显。   “慢着!”堵胤锡终于有反应了,他抬起右手,制止了上堂的甲士,然后向黎玉田拱手:“中丞,不如听他说完,再做决定。”   黎玉田哼了一声,很是“不情愿”的点头。   希福拱手,目光看着堵胤锡:“堵大人可有授权?”   堵胤锡点头:“请讲吧,但是所说合理,我自会禀报天子。”   希福开始细说……   听着听着,黎玉田和那个年轻青袍官员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些惊异和兴奋。   堵胤锡也微微惊异,但更多的还是冷静。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百姓,但是贵国能付出一百万布,一百万粮,两万茶,我大清愿意将锦州完整交还,从此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摒弃敌意,永世安好,此乃我大清的最大诚意,望贵国珍惜,一旦错过,可就悔之莫及了。”最后,希福道。   堂中静寂。   黎玉田和堵胤锡脸色冷静,但心中却都是急剧的想,谁也没有想到,建虏居然会主动提出交还锦州!   或者说,他们愿意将锦州“卖”还给大明。   锦州,这座大明用无数钱粮建造起来的辽西坚城,咽喉要塞,自从建立之日就是建虏的眼中钉肉中刺,同时也是大明在辽东的桥头堡,为了锦州,明清双方爆发了规模浩大的松锦之战,虽然最后建虏胜了,但他们的损失却也不可谓不大。   现在,建虏竟然可以归还……   老实说,就战略地位来论,锦州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估算,一百,两百万两,甚至一千万两都是值的。   ……   稍顷。   黎玉田冷冷一笑:“锦州乃我大明国土,不明尔等还,我大明自会去取!还有,不知道你刚才所说,是你们小主子福临,还是大主子多尔衮的意思呢?如果是多尔衮的意思,福临不承认怎么办?”   希福脸色有点涨红,拱手道:“我家皇上虽然年幼,由睿亲王暂时辅政,但我大清上下一体,我家皇上更是聪明睿智、金口玉言,但是通过,绝不会有违!”   黎玉田挥手,希福被带下。   待希福退出,黎玉田双眼放光的看着向堵胤锡:“仲缄以为如何?”   堵胤锡字仲缄。   巡抚和吏部侍郎都是三品,虽然论权力地位,吏部侍郎要略高一点,但就地方行事来说,却是巡抚为主,侍郎不能干涉,此次堵胤锡出京,并没有明确的身份和旨意,加上黎玉田是崇祯元年的进士,资格老的很,因此今日见面由他处置,他对堵胤锡的称呼,也是唤字不唤官名。   堵胤锡抬起头,面色沉思:“中丞以为呢?”   “如果能不战取回锦州,自然是最好,但就怕建虏有诈……”黎玉田道。   作为辽东巡抚,大明距离建虏最近的一线官员,自到任以来,黎玉田就背负了巨大的压力,过去还有范志完顶在前面,但自从范志完被调回京师之后,所有的压力就都落到了他的肩膀之上,偏偏吴三桂又出了事情,被陛下留在了京师练兵,新到的宁远总兵马科虽然也是悍将,但比起吴三桂,总感觉是差那么一点,因此,如果能取回锦州,和建虏议和,身为辽东巡抚的他,是受益最大的那个人,因此从心底里,他是希望双方能议和的,那样他就不必提心吊胆了。   “肯定有诈!”   堵胤锡沉思没有说话,但座中那一位年轻的青袍官员却是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向黎玉田和堵胤锡拱手:“中丞,少冢宰,锦州是建虏花费无数,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岂会如此轻易的交还给我大明?再者,建虏作价将锦州卖还给我大明,完全就是效仿当年宋朝和辽国的澶渊之盟,以抢掠来的土地换钱粮,如果我大明上了当,必为天下人耻笑,因此绝不能同意!”   原来,年轻官员正是隆武元年的科举探花,第三名的张煌言。   张煌言,字玄著,号沧水。当然了,现在他还年轻,也还没有成名,所以还没有号。   成为探花之后,张煌言被封为中书舍人,在军机处行走,因为学识秉性,都深合堵胤锡的心意,为堵胤锡所器重,这一次到宁远,堵胤锡特意带上了他,一来是历练,二来也有栽培之意。   “学生以为,希福此来,不过就是因为我大明封锁日紧,其民生困难,过往的抢掠之策又被我大明阻击,无法实施,不得不施行的权宜之策,就其内心来说,毫无诚意,交还锦州,洪承畴和祖大寿也可以商议,都是诱骗人的噱头。”   “现在建虏连连战败,军心民心已经是不稳,一旦放回洪承畴祖大寿,那些降贼岂不是更加不安?更何况,洪承畴已经被建虏重用,知晓建虏机密,这种情况下,建虏如何肯放他回来?”   虽然都是降臣,但祖大寿和洪承畴现在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同——洪承畴被建虏重用,尤其是多尔衮成为辅政王之后,对于黄太吉的心腹范文程有所戒备和疏远,但是有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洪承畴,也因此,洪承畴不但参与建虏的机密重事,也渐渐成了重臣,而祖大寿自从投降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被建虏圈养在沈阳的溢出宅子里,加上数年过去,原先跟随祖大寿,从辽西锦州的明军将领都已经被建虏收拢,很多人在沈阳娶妻安家,这个时候,就算将祖大寿放回,对他们军心士气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如果祖大寿和洪承畴两人之中必须放一个,那建虏一定会放祖大寿。   这些情况,军机处都有掌握,平常也有议论,因此张煌言才能断定。   “因此,希福此来,完全是使诈,所为的就是拖延时间。澶渊之盟,绝不可再现,用银子赎地的事情,我大明不能有……”张煌言道。   虽然堵胤锡一直在使眼色,但张煌言还是一口气说完。   见张煌言言语激动,感觉自己有点被顶撞了,黎玉田不禁皱眉:“自然是不能轻易同意,不过却也不用着急立刻反对。建虏这两年为我大明封锁,境内粮价布价飞涨,锦州的驻军,时时都需要从沈阳运送粮米和棉布,补给困难,建虏难以支撑,以锦州换取钱粮,并非就完全没有可能,而且希福虽然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万布,一百万粮,但真实胃口怕没有那么大。本官的意思,明日再和希福谈,看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然后再做决定,仲缄你以为呢?”   说着看向堵胤锡。   堵胤锡点头:“中丞考虑妥当,那就明日再见他一次。”   ……   京师。   乾清宫。   隆武帝朱慈烺慢慢放下了堵胤锡送来的加急密报,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   ——多尔衮,你可真聪明啊,居然抛出了锦州这么大的一个诱饵!   看来,建虏国内的形势应该是很不好啊。过往,建虏内部只所以能安平,就是因为他们能源源不断的从大明获取到战利品,各方都有利益,但现在不但没有战利品,反而连连战败,损兵折将,还要拿出许多钱粮去接济蒙古人,因此,他们支撑不住了,想要用和谈拖延时间,一旦他们缓过劲来,就又会恢复过往的凶恶。   所以大明不能上当。   朱慈烺当然不会上当,别说建虏并没有实际的诚意归还锦州,就算建虏立刻撤兵,白白将锦州交还给大明,他也不会派兵,原因很简单,在野战不利的情况下,锦州对大明其实是一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果大明真的接收了锦州,不说建虏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再次用大军包围锦州,造成大明又一次的困局,只说辽东前线每年因此要多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天下第二疏   现阶段,锦州是累赘,白给朱慈烺也不会接受。   但朝臣们未必这么想,锦州这个诱饵一抛出,一定有一些怀抱幻想的人会被迷住耳目,想要拿回锦州。   至于洪承畴和祖大寿之事,就更是有意思了。   一直以来,大明都要求建虏交还洪承畴祖大寿以及所有投降的汉官,但建虏根本谈都不谈,但这一次,在锦州之外,希福竟然非常明显的暗示,但是双方议和达成,成为兄弟之邦,洪承畴和祖大寿都可以可以交给大明的。   乍看起来,建虏好像是有谈判的诚意,但朱慈烺心中却明白,这不过是多尔衮的诡计罢了。   ——洪承畴祖大寿都已经投降建虏,成了建虏的臣子,如果建虏将他们交给大明处置,那些投降的其他汉官会怎么想?不萌生反意,也会心灰意冷,建虏统治立刻就会出现危机,以多尔衮的聪明,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   多尔衮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没有确实的情报,朱慈烺不敢妄断,但常理推断,最近三年,在大明严厉的封锁之下,不但蒙古人坚持不住,就是建虏境内也渐渐感觉到民生物品的飞涨和困苦,偏偏内外战事又连连败北,建虏无法通过战事获取利益,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不需要多,只三到五年,建虏就会崩溃。   过去,黄太吉破解明国封锁的策略,一来是交好明国商人,许以重利,令晋商等源源不断的和他们出关做生意,缓解他们的困局,第二,就是绕道入塞,直接抢掠,但现在,这两条道路都被大明断绝,建虏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大对朝鲜的压榨,但朝鲜国贫民弱,能提供的物资有限,内外交逼的情况下,建虏内部,一定会有议和的声音窜起,多尔衮在连续失败之后,也需要歇一口气,尤其大明水师连续三年对辽东海岸发动侵袭,建虏往来扑灭,耗费多多的情况下,即便明知道希望不大,多尔衮也得尝试议和,以安抚内外的不同声音。   为此,他不惜抛出了锦州这一个大肉饼,加上祖大寿洪承畴这两个小作料。   ……   而在锦州之外,朱慈烺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多尔衮的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安抚蒙古各部——现在蒙古各部人心不稳,虽然哈刺慎喀喇沁等部表面上都还是遵从建虏,但私下里却已经透过各种管道和大明进行接触了,多尔衮难以阻止,既如此,倒不如由他和大明谈判,如果谈判成功了,明国同意重新开放边贸,蒙古各部的困窘自然解决,他们也就不必倒向明国了。   那一来,建虏和蒙古的同盟,依然稳固。   即便不成功,但在双方谈判的情况下,蒙古人也不会急于倒向明国。   当然了,在利诱之外也有威逼,希福说,如果大明不同意和谈,他们将会尽起大兵,包围宁远,到时明国君臣就悔之晚矣。   建虏端出的礼物看起来足够大,但威逼却显得有点色厉内荏,堵胤锡以为,不过是建虏的“缓兵之计、迷惑之计”罢了。   “多尔衮,想的倒是美……”   朱慈烺喃喃。   不过如何回应,还需要商榷。   朱慈烺抬头:“宣内阁、军机大臣!”   “是。”   ……   很快,众位内阁和军机大臣都到了,看完堵胤锡的密报和分析之后,众人意见基本一致,都以为建虏居心叵测,大明不应该上当,建虏要想议和,除非答应大明的那两个条件,交还洪承畴祖大寿在内的所有汉官和交出沈阳辽阳广宁等地,退回山林,那才有停战的可能。   但同时却也有人认为,如果建虏真的愿意交还锦州,我大明没有理由不收,锦州,那可是几百里的国土啊,如果收了锦州,大明防线就可以向前推进几百里,整个辽西防线也就完整了……   “陛下,老臣以为,建虏谈和虽然是包藏祸心,行缓兵之计,但也未必就要一口拒绝。”   兵部尚书,同时身兼内阁和军机处两职的李邦华拱手出列。   “哦。”朱慈烺看他。   “建虏试图通过和谈来迷惑我大明,我们拒绝了,可以挫败他们的阴谋,但却得不到什么好处,倒不如假意先和建虏谈上两轮,同时广泛的传播消息,令草原上的蒙古人知道,建虏正在和我大明谈判。既然建虏都谈了,哈刺慎喀喇沁蒙古各部,也就更有理由和我大明接触了。而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等到谈判失败,蒙古人再无期盼之后,令他们弃暗投明,转向大明,或许会更容易。”李邦华道。   朱慈烺想一想,又看众臣,见众臣都点头,于是说道:“那就照大司马的意思,令辽东巡抚黎玉田和建虏谈吧,不过谈归谈,打归打,各处兵马,不论海路,还是对蒙古人的攻击,都不得停止。”   “遵旨!”   ……   黎玉田和希福的谈判,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初才结束,其间双方不停的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但终究是议不出一个结果,尤其是在希福强力要求,大明立刻停止对辽东海岸的骚扰,撤回兵马的条件没有得到满足之后,双方就谈崩了,于是希福不再谈,起身返回沈阳。   谈判虽然没有结果,但影响却是有了。   明清双方谈判失败的消息一传出,草原上一片的唉声叹气。原本,他们还期望着明清议和成功,大明能重开边贸,他们能获取到亟需的生活物资,但现在却是不可能了,在谈判失败的情况下,大明不可能放开边贸,想要纵兵去抢,在连续两次失败之后,他们也没有太多的信心了。   怎么办?   除了向建虏索要,或者是勒紧裤腰带、听凭生死之外,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吗?   ……   七月末。   因为不满朝廷的宗室改革,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谋反,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号召天下宗室和藩王,一起进京勤王,剿除奸佞,行太祖皇帝旧政。   旋即为广西巡抚龙文光所灭。   隆武帝特旨免除其家人死罪,改流放河套,至于朱亨嘉本人,却没有享受到宗室亲王的优待,被判了一个斩立决,这打破了大明朝即使藩王造反,也可以免死的先例,更何况还是公开处决,一时震动天下。   同时的,一些到凤阳皇陵哭诉闹场,又或者是在各地官府衙门闹事、抗拒《宗室条例》的宗室,被朝廷从严处置,所有人都被剥夺爵位,贬为平民,造成财物损伤的,还要按价赔偿,不服者,一律杖刑。   两个消息同时传开,那些对宗室改革心怀不满的亲王郡王,以及下面的镇国辅国将军,顿时都老实了许多,他们知道,隆武可不是说着玩呢,说杀人是真杀人,说削爵是真削爵啊,但是他们敢有异动,隆武可不会因为他们的宗室身份,而对他们有所优待。   “太祖皇帝,你显显灵吧,我们这些子孙已经没有活路了啊……”   ……   八月中。   就在秋高气爽,大明即将迎来一场十几年少见的全国性的大丰收,朱慈烺心情愉快,感觉松一口气之时,蒙古草原也有好消息传来——哈刺慎右翼,被建虏任命为亲王的普札布,派遣密使到京师,向大明朝廷表明心迹,说愿意归顺大明朝廷。   ——这是张家口塞外三部之后的第一个破口。兵部军机处都是兴奋。   但普札布却不敢独降,因为他喀喇沁左右两边,分别是喀喇沁左右翼两旗,如果这两旗不同他一起行动,他独自投降的话,就会遭到两旗的围攻,而在两旗之外,多尔衮更留了三千兵马在喀喇沁左翼草原,由正白旗护军统领喀克都礼统帅,等于是在喀喇沁左翼草原上扎了一根钉子,普札布纵是再有想法,也不敢轻易出降。   而据普札布所说,喀喇沁左翼亲王端罗布和右翼亲王杜棱对建虏非常的“忠心”,尤其是杜棱,想要说服他们两人几乎不可能,即便现在情况这么的恶劣,没有医药,缺少粮草,这两人依然对建虏保有忠心,也因此,夹在中间的普札布不敢妄动,普札布在密信里说,但使大明能引开这两部的主力,他立刻就可以率部来降……   为此,军机处立刻制定计划,准备策应普札布……   ……   八月末,朱慈烺迎来了一件大喜事,李湘云有孕了。   一时,朱慈烺喜不自禁,在太子之外,他要有第二个儿女了,随即的,一个问题就不得不的摆在他的面前——到现在为止,李湘云还没有名分呢,因为顾及李湘云的出身,加上李定国在军中为将,因此朱慈烺一直都没有对李湘云进行册封,但现在,他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了,在这个母凭子贵、子同样也凭母贵的时代里,李湘云的身份会决定肚子里孩子的未来,嫡子庶子是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地位,也会受到别人不同的看待,虽然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这个是不在乎的,但他却不能不顾及天下人的看法。   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女,不明不白的出生。   ——有明一代,后妃必须海选,出自良善普通之家,李湘云和颜灵素一样,都没有经过海选,是朱慈烺在征战之中遇见的,前番立颜灵素为皇后的时候,就曾经遇到激烈的反对,最后在朱慈烺的强硬坚持之下,才勉强通过,这一次册封李湘云,朱慈烺隐隐知道,朝臣一定也是会有意见的,但幸运的是,京察之后,朝中的顽固保守派,几乎全部被清出了京师,现在朝堂上多是开明派,虽然会有反对,但应该不会太强烈吧?   天子无私事,即便是册封嫔妃,臣子们也是有意见可以提的。   为保险起见,朱慈烺先知会了首辅蒋德璟。   蒋德璟却是反对。   蒋德璟认为,虽然李妃和颜皇后都是出自民间,然不同的是,颜皇后是忠良之后,李妃却是出身不明,家世全无,如果被封为淑妃,天下怕是会有议论,于圣名不利。   “李妃虽然没有经过海选,但却是出自民间,性情良善,现在有孕,朕封她为淑妃正是合适。”   朱慈烺坚持。   ……   朱慈烺原本以为,朝臣们即便反对,也不会太过激烈,但不想消息传出,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对于李湘云的身份,虽然朱慈烺刻意隐瞒,但民间却有传言,说李妃乃是出自流贼,甚至就是当年在开封行刺于他的那个女刺客,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为妃?   当李湘云要被封为淑妃的消息之后,朝臣纷纷站出,向陛下询问,李妃是否就是当年在军中行刺的那个女刺客?   朱慈烺当然不能承认。   为了说服群臣不要那么的反对,朱慈烺说了当年汉宣帝的往事。   汉宣帝流落民间时,娶许平君为妻,后来成为皇帝,不顾朝臣的反对,执意立患难与共,但同时又是“罪人之女”的许平君为皇后,成为千古美谈,汉宣帝也为一代明君,这也是他要立颜后为皇后的原因,同样的,李妃虽然没有身世,但却曾经和他患难,他不能不给她一个名分。   朱慈烺声音诚恳,尽最大的努力向朝臣说明,至于那些捂着耳朵不听,仍旧执意反对的朝臣,他也毫不客气,轻则罚俸,重则庭仗。   最终,在朱慈烺坚持下,李湘云被册封为了淑妃。   ……   浙江。   杭州。   烛光之下。   一个人来回踱步,思谋了很久,终于是站定脚步,下定了决心。然后他走到桌边,坐下,提笔开始疾书,因为所有的言辞已经在他胸中郁闷很久了,因而几乎是一泻而出,毫不迟滞。   “都察院浙江分院佥都御史马嘉植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   ……   马嘉植的奏疏很快就送到了京师,立刻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乾清宫。   朱慈烺像往常一样,翻阅内阁送来的重要奏本,当翻到马嘉植的奏本时,他脸色就变了。   万军之中,矢石交加之时,他脸色也没有这么大变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海瑞否?   “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本可为尧、舜、禹、汤,但陛下一意孤行,穷兵黩武,又闭塞言路,不听劝诫,天下人有言,隆武隆武,又聋又武啊……”   “违背祖制,擅改科举,崇尚西洋邪说,天下士子无所适从,国本为之动摇。”   “更有洋和尚登堂入室,以为肱骨,大江南北,无不为之愤慨。”   “借京察之名,将能言、敢言之人,驱逐出京,以猜疑诽谤辱臣下。”   “忠良不得其用,小人反倒扶摇直上。”   “内阁本是国家重臣,陛下使来,却是随心所欲,如傀儡一般。”   “君王不早朝,自古未闻。”   “皇后诸妃之封更是混乱,无名无姓之人也能为妃,祖宗之法破坏殆尽。”   “陛下之误多矣!”   “陛下登基不过四年,天下人就已经不值陛下矣!”   “如不能改弦更张,广开言路,取贤用能,清除邪说,天下必危。”   “太祖高皇帝说,‘有过必谏’‘遇事必言’,谏而不切者非忠也,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臣身为佥都御史,不敢不言。”   “是以臣冒死进言,惓惓以为陛下言之。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   “啪!”   朱慈烺看完,脸色涨红,气血翻涌,猛拍桌子而起。   马嘉植虽然没有直接指着鼻子骂他昏君和混蛋,但却也是差不多,他知道,马嘉植这是在学海瑞啊,海瑞当年有《治安疏》,被称为天下第一疏,现在马嘉植的奏疏,俨然是要成为第二啊。   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被当成嘉靖骂。   这一刻,朱慈烺忽然理解明白,当年在看到海瑞《治安疏》的时候,嘉靖皇帝的惊怒和暴躁了。   一个皇帝被一个臣子如此骂,绝对是难以忍受的羞辱。   更何况,在朱慈烺看来,马嘉植所骂完全都是无理取闹,是一个旧有的顽固知识分子,对新时代新事物不能接受,而后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反扑。   这不止是在攻击他,也是在攻击他在穿越以来推行的一些新政!   “迂腐!糊涂!”   一瞬间,朱慈烺恨不得将奏疏撕成碎片,将眼前的桌面也掀翻在地,不然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愤怒和被攻击时的惊愕。   不过短暂的愤怒之后,朱慈烺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他并不是朱慈烺本尊,而是后世里福利院的一位残疾老师,知道世态炎凉,看惯了人情浅薄,曾经遭受的白眼和鄙夷,不知道有多少,对于侮辱,他受的多了,对于胸中的怒气,他比一般人更知道怎么控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熟知明清历史,并一直为之扼腕叹息的穿越者。   ——满清实行文字狱,禁锢知识分子的思想,主子奴才成为上下遵循的铁律,满清一代,没有大臣敢直接骂皇帝,所谓的盛世,不过就是封住口唇的自欺欺人。   他不能变成自己所讨厌的那种人和君主。   在凝望黑暗深渊的同时,也要小心被黑暗所吞噬。   嘉靖帝曾说,海瑞想做比干,朕却不是纣王。   今日朱慈烺要说,你马嘉植想要做海瑞,朕却不是嘉靖,你有歪理,朕却不会给你口实,更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改革的心志!   同时的,朱慈烺也清楚的知道,马嘉植并不是一个人,他今日的奏疏,应该是说出了很多迂腐顽固文官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这一份奏疏,虽然连当日海瑞的十分之一的说服力都比不上,但却依然足以掀起大风浪。   ——文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殉道,想必马嘉植的棺材也已经是准备好了,估计此时正等着锦衣卫的提拿呢。   “传内阁。”   朱慈烺长长地吸气,压制心中的怒火和奔涌的血气。   ……   内阁五臣都来了。   年轻皇帝严峻的脸色和殿内的肃杀之气,令五人都微微凛然,五人相互一看,都知道,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朱慈烺不多说,直接令田守信将马嘉植的密奏传给他们看。   “臣等死罪!”   五人看罢,都是大惊失色,齐齐跪在地上请罪——当年,海瑞上《治安疏》,历数嘉靖帝的种种不端,甚至说出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之类的话语,等于是将嘉靖帝骂了一个体无完肤、狗血喷头,其疏震动天下,是为臣子公开骂君的第一疏,因此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疏。   这么多年,海瑞的《治安疏》依然振聋发聩,是为言官的楷模,内阁五臣都是大学问家,又多出身清流,对于海瑞海刚峰的名号,以及他的《治安疏》,那是太熟悉不过了,甚至是倒背如流,今日只看了奏疏的前几句他们就已经清楚的意识到,马嘉植这是在学海瑞,要行死谏啊!   只是今上继位刚刚四年,今日也刚不过是隆武三年,正事励精图治,勃勃向上之时,马嘉植却将年轻的隆武帝的等同于当年一意玄修、荒废朝政十几年、放任奸相严嵩为害朝廷的嘉靖帝,这是疯了吗?   陛下虽然一向和善,但毕竟年轻,未必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一旦雷霆震怒,马嘉植丢了性命是小,如果陛下因此怀疑背后有人指使,甚至是文官结党,继而兴起大狱,那就大事不妙了。   身为内阁辅臣,五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他们身为内阁,实现没有察觉,自然是有罪,于是就高呼死罪。   朱慈烺面色寒霜看着他们:“马嘉植骂朕是聋武,已经为天下人所不值,你们怎么看?”   首辅蒋德璟毫不犹豫,立刻高声道:“丧心病狂,胡言乱语,臣以为不值一驳!”然后又补充道:“马嘉植糊涂狂悖,指斥詈骂陛下,攻讦朝廷,应立刻拿下,交刑部大理寺审理,看他是何居心?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来!”   “臣附议!”三辅袁继咸,四辅范景文,五辅倪元璐立刻拱手,次辅李邦华补充一句道:“陛下,前番,朝廷商议各省分设都察院分院之时,马嘉植就竭力反对,口不择言,今日竟上如此狂悖之书、狂悖之言,俨然还是因为离京之事愤愤不平。老臣以为,他这是在学海瑞海刚峰啊。”   在陛下身边日久,五个辅臣都知道,陛下法纪严厉,作奸犯科者决不轻饶,但气量极大,日常处理政事,虽然常常也有庭仗,但却从来没有偏废,即便是阻挠之臣,但是有功,也是不计前嫌的大肆封赏,日常也很少寒脸,今日脸色看起来却是阴沉无比,好像十分生气,李邦华担心陛下盛怒之下,会对马嘉植做出极端处置,因此有意无意的提醒,马嘉植在学海瑞,陛下你万万不可盛怒之下,上了他的当啊。   朱慈烺面色冷冷,他知道,内阁说是严惩,但其实却都是想保马嘉植,只所以提议严惩,就是想要把审判的权力抓在刑部,而不是内廷东厂司礼监。在刑部,内阁还能有所控制,如果交到东厂锦衣卫,那事情就是他们所能知晓的了。   一时,朱慈烺忽然又有些恼怒,不过还是忍不住了。   “朕知道马嘉植在学海瑞,朕不会上当!”   朱慈烺看着内阁五臣,叹了一口气。   听到此,五臣都暗暗松口气。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又令他们的心提了起来。   “但这并不表示,朕会放过马嘉植!”朱慈烺脸色一沉,怒气忽然又喷涌而出。   五臣都听的心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着锦衣卫立刻缉拿进京,押入诏狱,他不是要学海瑞吗?那就让他学到底。”   “至于他骂朕的这份奏疏吗,世宗皇帝当年明发天下,今日朕也不会隐藏,你们拿去给六部九卿堂官、都察院御史通阅,看完之后,每人给朕写一篇回奏。对了,和海瑞的治安疏对着写,看马嘉植究竟学了海瑞的几分?是东施效颦,还是邯郸学步?”   “不要给朕和稀泥,谁对谁错,百官都要给朕写一个明白!”   一连下了三道命令,朱慈烺挥手。   内阁五臣急忙叩拜退下。   等他们都走了,朱慈烺靠坐在椅子里,长叹一声,眼睛里满是苦笑,俄而又是沉思——这天下之事,终究不是那么好做的,即便是身为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甚至被人辱骂也不能还口。   是马嘉植的错吗?   朱慈烺倒不这么认为。   马嘉植是清官,也是一个直臣,他的这份奏疏,在他自己看来,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因此他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一些谁也不敢说的话语和言辞,置于皇帝的身上。   这是千年的顽疾,非一时所能解决,需的从根子上,也就是教育入手,如此才能渐渐改变……   说道教育,朱慈烺忍不住又头疼。   “陛下,奴婢有一句话,实在是忍不住。”田守信忽然跪在了御前。   朱慈烺睁开眼,冷静的目光看向一脸激动,眼神里都是愤愤的田守信,他立刻明白,田守信在为他鸣不平,而田守信要说什么,他也能大略猜一个差不多,于是摇头:“朕知道你要说什。但这件事,内廷东厂不能插手,马嘉植已经在奏疏里将朕骂的不堪了,如果你们再插手,岂非更是给他口实?”   “马嘉植大逆不道,缉拿审讯于他,本就是东厂锦衣卫的职责啊陛下。”田守信不放弃。   “那是过去,现在就让内阁和刑部处置吧。”朱慈烺声音冷静。   田守信抬起头,眼眶微红:“陛下,奴婢斗胆。不是奴婢在背后议论文臣,文臣们争功委过,官官相护,詈骂君父以邀直名,那是他们一向的传统,内心里,肯定有人在叫好,对马嘉植,他们是不会真正处置的。最后说不得会上下沆瀣一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到头来,玷污的还是陛下的圣名啊。”   朱慈烺却已经又闭上了眼睛,缓缓道:“那也得交给他们,朕把国家都交给他们了,难道区区一封奏疏和一个小小地佥都御史,就对他们放心不下了吗?”   见陛下已经闭上了眼睛,田守信不敢再说了,眼神里都是叹息,他觉得,陛下太宽容,不,是对文臣们太放纵了,马嘉植是一个人吗?肯定不是,马嘉植所代表的是一大群对新政不满的文官,这些人在朝在野,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力,陛下不使出雷霆手段,却交给软趴趴地内阁去处置,怎么可能有结果?   ……   “马嘉植,是疯了吗?怎么会如此胡言乱语?幸亏陛下隐忍,不然非是大乱不可!”   出了乾清宫,袁继咸忍不住的道。   李邦华也是摇头,认为不可理喻。   倪元璐却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日他出行之时,我就听说他一言不发,神情古怪,想必他为了这份奏疏,已经是准备很久了。”   范景文道:“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我们还是想想,后续如何处置吧?”   无人沉默。   ——陛下刚才虽然说将马嘉植的奏疏公之于众,同时缉拿马嘉植入京,押入诏狱,但却没有说是否要审讯马嘉植的罪过,或者说,如何审?当年,海瑞上了《治安疏》之后,被锦衣卫拿下,押入诏狱,是由三法司联合审理,在嘉靖帝的强烈要求下,最后定出了一个大不敬的死罪,但一直都没有执行,海瑞就这么关在大牢里,直到嘉靖帝驾崩。   今日陛下却没有提如何审理,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忘记了,还是有其他的用意?   “马嘉植到京之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抓紧会审,不得懈怠,马嘉植是何动机企图?有何用意,又有没有人指使?我们必须给陛下一个明明白白地交代!”一直没有说话的首辅蒋德璟忽然道。   ……   马嘉植的奏疏,迅速在朝臣中,继而在整个京师掀起轰动。   一百多年了,继海瑞海青天之后,大明终于又出了一位敢大骂皇帝的直臣。   一时洛阳纸贵,马嘉植的奏疏被广为传播。   这一刻,人们关注最多的其实并不是对错,而是马嘉植的勇气和胆识。   马嘉植的奏疏在京师传唱。   很多在隆武帝改革中受损,或者是被剥夺了特权的一些人,尤其是高兴,他们日夜传唱,将马嘉植的奏疏反复诵读,只差将马嘉植供在正堂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买棺死谏   第二日,《三文日报》头版评论,一连两个问号:天下第二疏否?海刚峰否?   虽然是问号开局,但文章却是对马嘉植的奏疏大加驳斥,从“穷兵黩武”到科举改革,任用洋和尚,包括皇后和淑妃的册立,一一进行驳斥。   最后又说道,马嘉植一封奏疏,煌煌将近一万字,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一叶障目,胡言乱语,丧心病狂以邀直名,想要效仿海瑞海峰刚,你还差得远呢。   《三文日报》一出,立刻被一抢而空。   所有人都知道,三文日报的背后,其实都是隆武陛下,三文日报的态度,其实就是隆武帝的看法,人人都想知道,隆武陛下如何看,又会如何处置?   ……   乾清宫。   朱慈烺放下《三文日报》,嘴角微微苦笑。   百姓们猜的不错,他的确是《三文日报》的幕后大老板,若不是他的支持,《三文日报》早就被掀翻了,但这并不表示,《三文日报》所刊登的文章,秉持的都是他的思想和意志,他是三文日报的老板,但却从不干涉《三文日报》日常的文章发表,一切都是总编黄宗羲在负责,什么登,什么不登,什么写什么不可以写,都是黄宗羲说了算。   今日的这篇社论也一样。   朱慈烺知道,这应该是黄宗羲和堵胤锡两人共同撰写的,所为的,就是泯平他心中的怒气。   准确的说,《三文日报》今日只为了一个读者,那就是他。   三文日报越是将马嘉植骂的一钱不值,马嘉植的罪过就越是轻飘。朝堂因此卷起的风浪,就会越小。   堵胤锡良苦用心啊。   ……   都察院。   左都御史钱谦益放下手中的《三文日报》,脸色更加的难看。   这个马嘉植,可真是捅了一个马蜂窝啊,虽然已经是调到了浙江分院,但毕竟还是直属于都察院,属于是他的下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身为马嘉植的长官,他肯定是得有所解释。   现在看了《三文日报》,他心中的主意更加坚定,马嘉植是不能保,非得严惩不可了……   ……   杭州。   深夜。   火把摇晃。   一大彪的锦衣卫忽然出现在了城南,随即闯入洞开的宅门,直入院中,火把光亮中,锦衣卫动作急促,风尘仆仆,就好像他们是赶了很远的路,方才赶到这里来的。   院子里没有人,但堂屋的光却是亮着,隐隐有人影。   奇怪的事,院子里动静这么大,锦衣卫如狼似虎,脚步都快要把院子踩塌了,但却没有人出来看一眼。   “搜!”   带队的锦衣卫千户一挥手,于是锦衣卫兵分两路,一路奔向西边的厢房和柴屋,锦衣卫千户则领着另一群人直奔北面正屋。   “砰!”   堂屋的房门被撞开了,夜风猛的灌进。   前面的两个锦衣卫却愣住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锦衣卫千户等不及,伸臂猛的分开他们,然后就看到,一个身穿布衣,面色消瘦的中年文人正端坐在门后的椅子上,面对破门而入的锦衣卫,毫不惊慌,就好像他已经等待了许久一样,   而在他的身后,一口崭新的白木棺材正摆在中央。   中年文人就这么坐在棺材前面的椅子里,荣辱不惊的看着他们。   锦衣卫千户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他的印象里,有太多的官员见到锦衣卫立刻就软了脚的,甚至是涕泪皆下,扶到扶不住的,眼前的这个犯官倒是有些胆气,怪不得会被朝廷连夜六百里加急缉拿呢。   “都察院浙江分院,佥都御史,马嘉植是吗?”千户冷冷问。   中年文人站了起来:“是我。”   “拿了!”千户一声喝。   两个锦衣卫立刻扑上去,将马嘉植拿下,并且上了枷锁。   马嘉植闭上眼睛,任由索拿,毫不反抗。   随即,锦衣卫现场展开搜索,屋里一件东西都不放过。身为佥都御史,四品官员,马嘉植竟是寒酸的很,正房厢房里竟然都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唯一的供在堂屋正中的五枚隆武通宝的银币,居然还是去年陛下赏赐给他的——自从得了赏赐之后,马嘉植就将银币供了起来,一分也没有动。   而在那口白木棺材里,发现了他的官服。   连官帽带官服,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只要马嘉植本人往里面一躺,那就齐了。   见到此情此景,锦衣卫千户的脸上忍不住漏出了怪异的表情,对马嘉植多看了两眼,然后挥手道:“带走!”   ……   九月末。   马嘉植的奏疏依然在京师传唱,大街小巷,酒楼茶肆,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但隆武帝的注意力却已经从马嘉植的身上移开了,九月之后,马上就要进入冬季,建虏今年如果想要入塞抢掠,最近一定会有动作,于是他发下严诏,要军机处严令蓟辽长城各处的守军提高警惕,广派夜不收,提防建虏今冬可能的偷袭,军情司锦衣卫更是要时时紧盯辽东。   关于辽东的命令刚发出去,隆武帝收到了军情司保定分司的密报,看完之后,他脸色一变:“召内阁!”   ……   保定。   巨石落湖,必有波澜。   马嘉植的奏疏轰动天下,激励了暗中的反对者,一些原本不敢出头的士绅开始蠢蠢欲动了——今年,朝廷在直隶保定地区试行摊丁入亩,保定徐标衔有圣命,强力推行,直隶保定地区的士绅们虽然极度不满,但却也不敢公开对抗,夏粮收获的时候,他们就“忍气吞声”的交了一部分,现在秋收连着年底,他们要将剩下的田赋全部交齐,为此,徐标连发公告,督促各级官员征收,眼见无法抵抗,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保定地区的地主士绅原本都准备要认命了。   但就在此时,马嘉植的奏疏腾空而出。   当马嘉植的奏疏在保定地区流传开了之后,情况立刻就有了改变,那些本就不情愿的地主士绅都在幻想:马青天上疏死谏了,陛下会不会改变心意,改弦易张,收回摊丁入亩的政策呢?   于是,他们开始磨磨蹭蹭,找寻各种理由,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   作为保定巡抚,大明朝第一个提出“摊丁入亩”的人,徐标深深知道,摊丁入亩的成败,不但关乎他的仕途,更关乎他的名声和身家,因此,摊丁入亩是绝不能失败的。在感觉到地主士绅的软对抗之后,他立刻行动起来,一边软言相劝,一边贴出告示,再一次的重申,十月底之前,所有的田赋都必须交到府库,但是延迟,都以“逮赋”论处!   ——自从朝廷加大对逮赋者的惩处之后,逮赋已经成了一个大罪,轻者加倍罚款,重则剥夺身份,下狱论罪,三代不得科举,几管齐下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轻易逮赋了。   不过在地主士绅们看来,摊丁入亩的分摊,本来就不是他们应该交的,现在只是试行,徐标无权重处他们,于是他们编出各种段子,诋毁讽刺徐标,说徐标是大酷吏、大贪官,各种传闻说的绘声绘影,又鼓动佃户贫民上街闹事,抗议徐标的不公。   徐标派兵上街维持秩序,双方竟然是发生了流血冲突,死了一两个人,幕后的地主士绅们就更是“义愤”了,他们鼓动更多的人上街,要求朝廷撤换徐标。徐标也不客气,派出更多的兵丁上街。   一时,保定地区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乱好像就在眼前,而弹劾徐标的奏疏,也如雪片一般的飞入京师。   ……   而就在死人的第二天,内阁辅臣、兼着户部尚书的倪元璐就来到了保定。   ——从时间推断,他肯定不是因为死了人,才匆匆赶到保定的,而是在这之前就已经出发往保定而来了。   倪元璐到保定之后,连发命令。   “兵马都撤回营!”   “告诉街上的百姓,此事本阁一定会查清缘由,秉公处置,尔等回家即可,如果不回,一律以作乱论处!”   有明一代,阁老的身份是相当尊贵的,倪元璐一到,保定情势立刻就稳定了不少。   兵马撤回营中,街上的百姓也都散去了。   见内阁阁老居然来到了保定,地主士绅们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他们纷纷代表百姓心声,要求撤换徐标。   ——谁也不提摊丁入亩,所有人都明白,但是撤换了徐标,摊丁入亩的试行,自然就会无疾而终。   倪元璐当日没有见他们,只是定出了日子,三天后,在都察院保定分院会见所有保定士绅,有什么冤苦,到时可以直接和他诉说。   “听说了吗?倪阁老这次来,就是为了惩治徐标。”   “那太好了,徐标酷吏,苦保定太久了!”   夜晚,谣言不胫而走。   ……   三日后。   保定士绅齐聚都察院保定分院,因为人数太多,大堂放不下,所有人都挤在大院之中。他们之中,有致仕官员的子弟,有举人身份,但却没有出仕为官的闲散,也有拥有大片土地的,朝中有官员后台的大地主,当然了,更多的人则是来看热闹,他们都想知道,倪阁老为什么来?朝廷又会如何处置徐标呢?   脚步声响,红袍闪现。   倪元璐倪阁老出来了。   “参见倪阁老~~”   大院里一片参拜之中,所有士绅都是谄媚,恨不得将自己的脸贴到倪元璐的屁股上去。   倪元璐却是冷然。   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浙江绍兴府上虞人,为袁可立的门生,天启二年进士,素有名望,但遭小人所忌,崇祯八年蒙谗言罢官,十五年初,朝廷重新启用,最初,倪元璐深知朝政不可为,不想出仕为官,因此拒绝了首辅周延儒的邀请,甚至在书信中也劝周延儒不要为相。   但崇祯十五年末,闻清兵入至北京,京师震动,崇祯帝求救兵于天下之后,倪元璐却散尽家财,募得死士三百人,驰援北京,崇祯帝深为感动,任之为兵部右侍郎,次年拜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不久又兼摄吏部。   十七年,李自成逼近北京,倪元璐请修南京宫殿,以备不测,但未被采纳。三月,北京失陷,倪元璐说,国家到了如此地步,死是我的本分,遂自缢以殉节。   ……   是前世里不同,倪元璐这一次出仕,并非是因为京师危急后的忠君,而是在隆武帝继位之后,他隐约的看到了一些希望,于是当周延儒倒台,首辅变成蒋德璟之后,他便欣然接受朝廷的召令,往京师赴任。   隆武帝对倪元璐极为敬重,倪元璐到京之后,直接入阁为大学士。   最初,倪元璐对年轻的隆武帝并没有什么了解,他只是觉得隆武帝英武有朝气,更有魄力,虽然有很多的动作和行为,十分的出格和荒诞,几乎是赶上了当年的武宗皇帝,但本性聪睿,只要劝导有方,就一定能将年轻的皇帝导回正轨。   但入阁一年多,他渐渐感到,他对年轻皇帝的看法和想法,都太肤浅了。   隆武帝虽然仁善,但却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君主,但是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更改。   说实话,做辅臣的这段时间,倪元璐并不是太愉快,准确的说,是一直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一方面,大明内外形势大大好转,建虏连续三败之后,暂时无力对大明兴起大规模的进攻,李自成张献忠更是先后被灭,祸害大明十几年的贼乱,渐渐平息,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文治武功啊,若没有陛下的废除辽饷,追缴逮赋,改革盐政,查抄贪官奸商,朝廷怎么能有银子和兵力,完成上面的这些壮举?   从这一点来,倪元璐对年轻的皇帝是钦佩无比的。   但另一方面,陛下却又非常明显的显露出了对“圣人之学”的抗拒,不说改革科举,在最后的殿试中加入农业和数学,只说将每月一次的经筵,陛下极度敷衍的态度,就是非常非常的明显,一年十二次的经筵,竟然无故取消了三次,如果不是群臣力争,说不定会取消的更多。   对圣人不尊,离经叛道啊。   在这个时代,离经叛道是很重的罪名,几乎等同于不孝和不忠。天子为天下人的表率,就更是不应该了。   身为臣子,必须纠正。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倪元璐的手段   然,没有用处,隆武帝纳谏但却不从谏,对于圣人之学,始终提不起精神,上课就是打瞌睡,反倒是对西洋学说,什么数学物理化学,论起来却是头头是道,精神焕发,常常令臣子们目瞪口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的?又为何会讲的这么熟练?   因此,就某一方面来讲,倪元璐对马嘉植奏疏中的一些观点,并不是完全反对。   他反对的是,马嘉植对陛下的完全否认,陛下还年轻,或许有小毛病,作为臣子,应该孜孜劝谏,而不是行此辱骂,博人眼球,以邀直名!   更何况,陛下继位不过四年,但却已经平息了贼乱,大刀阔斧进行宗室改革,革新除弊,内外有治,天下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机,这就是陛下的英明神武啊,身为御史,马嘉植你难道都看不见吗?   对马嘉植的奏疏,倪元璐是极度不赞同的,但同时的,他对马嘉植却又有些同情,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保马嘉植一命。   就在这种纠结中,保定生变了。   内阁面见陛下之时,陛下拿出徐标的奏疏和军情司的密报,很是生气的拍在桌上。   五个辅臣看完,就知道事情严重——保定并不是简单的闹事,而是有人在暗中鼓动,试图破坏摊丁入亩的试行,从陛下的表情就知道,陛下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这一年来,摊丁入亩是陛下最重视的一项国策,几乎每日都会询问,十几天前,还是一切顺利,但现在却是形势突变,陛下显然是不能容忍的,叠加马嘉植的奏疏,内阁五臣都清楚的感觉到,陛下好像已经是动了杀机,起了杀心,那些暗中鼓动的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于是,倪元璐主动请缨,亲到保定安抚,不为别的,只为少一些人命伤亡。   陛下同意了。   于是倪元璐奉命出京,不想刚走到半路,就听说闹出了人命,事情更加危急,于是他快马加鞭,急速赶到保定,先令徐标撤兵,缓解了局势,这三日的时间里,他不止是缓解情势,也是暗中调查,找取更多的证据……   今日时间到了,保定士绅齐聚一堂,看起来很是齐全,但倪元璐却知道,几个关键的人物却都是缺席了……   因此,倪元璐心中忍不住摇头:你们暗中挑事,搅动风云,惹的保定大乱,自己不敢在都察院出现,却指使其他人来挡枪,真是卑鄙之徒!   ……   院子里,见倪阁老面色不善,态度冰冷之后,地主士绅们脸上的谄媚笑容也渐渐凝结,尤其是保定巡抚徐标跟在倪元璐之后,也从后堂走出后,现场的气氛顿时就压到了最低点。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徐标为保定巡抚,别人没有事,偏偏你要提出什么摊丁入亩,多田多交,没田不交,并要在保定试行,难道你是故意来祸害我保定士绅来了吗?   这是士绅们对徐标的心里想法,平常时候,他们不敢表现,今日就更是不敢表现了,因为他们隐隐意识到不对,徐标不是要被召回京师了吗,今日怎么还跟在倪阁老的后面呢?   倪元璐和徐标坐定。   众士绅本待近前再见礼,但却被军士们所阻拦。   “稍安勿躁,时候到了,阁老自会召各位上前。”为首的百总冷冷说道。   没办法,众人只能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倪元璐和徐标坐在堂中,小声的议论,军士不停的进出,向他们禀报。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士绅终于是感觉到事情不对了,他们议论纷纷,几个胆大的再次上前询问,一些胆小的则是悄悄后退,想要溜走,但却被军士拦了回来。   这一下,士绅们就更是惶恐了,不明白倪阁老什么意思?   终于。   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挎着腰刀的把总进到大堂,向倪元璐和徐标禀报。   倪元璐点头。   随即就见到把总走到大堂门口,高喊一声:“押上来!”   “走!”   只见一队兵丁押着十几个人走进了大院。   ——都是青布衣衫,看起来像是管家或者是仆役一类的人,一个个哭哭啼啼,很多人都鼻青脸肿,看起来都受到了责打。   而走在最后,被双手反捆的却是保定府的几个大流氓,他们尤其惨,走路一瘸一拐,俨然是受过大型。   现场的士绅们都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更有人认出了十几个管家仆役的身份,一时脸色大变。   “阁老饶命啊!”   来到堂前,这些人呼啦啦地全部都跪倒了。   “是我们老爷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从啊……”   几个流氓则事大喊:“我们拿银子闹事,但人真不是我么杀的啊……”   轰。   大院里一下就炸开了锅。   士绅们都是聪明人,立刻就都明白这些人所说的是什么事了。   倪元璐和徐标根本没有起身,两人坐在堂中,只是冷冷看着院中的士绅。   士绅们开始惶恐,他们这才醒悟,今日根本不是倪阁老听取他们的意见,要撤换徐标,而是要调查前番闹事的真相!   虽然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参与其中,但小道消息,却是听到一些的,现在见管家仆役连同当日的几个流氓都被抓获,立刻就知道情况不妙。   “都跪到一边去!”   把总挥手。   这些人都被拖起,扔到了两边的墙根处。   随即。又有几个人被带入了院中。   见到这几人,院中爆发出了更大的骚动声。   因为这几人不是一般,都是保定府地产极多,也十分有影响力的大士绅,其中尤其以原太仆寺卿何九元的地位最为尊崇,何九元年近七十,已经是花白的头颅,但想不到现在,他居然带着镣铐,被押解着,踉踉跄跄的来到了堂前。   怎么回事?   难道陛下有圣旨,或者是倪阁老调查出了何九元的什么重大罪行?   “阁老开恩啊。”   何九元等几人拖着镣铐,来到堂前,艰难跪下,其他几人大声哭诉:“我等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望阁老看在我等真心悔过的份上,饶我们这一次吧。”   “我等再也不敢了,摊丁入亩之事,我等愿全力配合!”   何九元却是一言不发。   听到他们的哭喊,院中的士绅们更惊,很多人都已经是脸色发白,站都站不稳了——再没有任何侥幸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倪元璐查出来了,可恨啊,倪元璐为当朝阁老,居然也玩这种请君入瓮、假道伐虢的诡计。另外,倪元璐是怎么调查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快?一个上午的时间,居然就把所有人都抓了起来?他的消息从而来,为什么能一击而中?   眼见何九元等人忏悔的差不多了,已经起到了警醒示范的作用,倪元璐起身来到堂前。   现场顿时肃静,所有人都望着倪元璐,等待这一位当朝阁老说话。   倪元璐先扫了一眼跪在堂下的何九元,声音沉痛的说道:“何九元,如果本阁没有记错,你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当年的三甲榜眼。”   “是。”何九元终于是说话了,他老脸枯槁的点头:“老朽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阁老记得一点都没有错。”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熟读圣贤之书,深谙圣贤之道之人,又已经是耄耋之年,垂垂老矣,为何要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之事?”倪元璐问。   何九元又不说话了。   倪元璐盯着他:“只因为徐标这个后生晚辈,不听你的劝阻,执意在保定试行摊丁入亩,你就恼羞成怒,为了你家中的千亩田地,免去分摊的丁税,你竟然暗中谋划鼓动,勾结这些不法士绅,煽风点火,推高冲突,制造了前几天的惨案,造成两死几十伤,几乎是导致民变!”   “何九元,这就是圣贤教给你的济世之道,这就是你忠于朝廷的方式吗?”   倪元璐声音严厉。   何九元听的满头冷汗,但依旧是咬牙不说话。   倪元璐也不再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供词,望向其他几人:“这是你们交代的,参与或者是知晓你们计划,共同商议,想要将徐抚台赶出保定的名单,不知道可有遗漏?”   “绝无遗漏。”   几个罪绅一边叩头一边回答。   听到此言,尤其是看到倪元璐手中的名单有三四张,最少也有四五十个名字,院中的士绅们就更是惊慌了,原来,不止是跪在堂前的那几人,倪元璐居然已经掌握了更多更全的名单。如此一来,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怕是也要被揪出去,按在堂前了……   众人的恐惧中,倪元璐忽然下了台阶,来到院中士绅们的面前。   众士绅慌忙行礼。   倪元璐环视他们,表情无比威严,然后向北拱手,说道:“这一次本阁到保定来,乃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专门来处置保定之事的,对于保定,对于摊丁入亩,陛下一直都在关注,本阁出京前,陛下细细叮嘱,对保定的情势极其关心。”   说到此,倪元璐放下手,目光忽然变的严厉:“胜眷如此,然保定士绅又是怎么做的呢?为了阻扰摊丁入亩的试行,阳奉阴违,在何九元这样阴谋家的鼓动下,制造混乱,挑战法纪,甚至是损伤性命也在所不惜,为的只是赶走徐抚台,令摊丁入亩中途夭折,其居心险恶,丧心病狂,为我大明两百七十年来少见!”   “更令本阁痛心的是,此次保定之乱,参与者不在少数,除了何九元等几个主谋,在场之人,亦多有参与!”   说完,摊开手中的名单,就要宣读。   而周边的军士抖抖铁链,已经做好了拿人的准备。   一阵惊呼。   一些士绅吓的双膝发软,几乎都要跪下去了。   他们很多人并没有参与作乱,但却参与了将徐标赶出保定的密议,论起来,也是有罪的。   即便有一些不知情,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士绅,也都是惊慌忐忑——谁知道何九元等人会不会乱乱攀扯,将他们也拉下水呢?   “阁老且慢!”   保定巡抚徐标忽然跟了出来,疾步到了倪元璐面前,先拱手深辑,起身后,两眼微红,声音诚恳的说道:“阁老,下官为保定巡抚,乃是保定的父母官,士绅百姓有过,下官责任难逃,加上这一次的事变,下官的确有考虑不周、处置鲁莽的过失,因此,所有的罪责,下官愿一肩承担,只恳请阁老高抬贵手,给保定士绅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完,深深地又拜了下去。   在场的士绅都被惊住了,没有想到他们一心想要赶走的徐标,此时竟然跳出来保他们,一时都是感动。   保定巡抚都深辑了,在场的保定士绅们当然不能在站着了,于是不管参与的还是没有参与的,也都纷纷深辑到底,异口同声的说道:“抚台大人实乃青天啊。”也有人道:“摊丁入亩,我等没有异议,愿意支持。”   倪元璐站立不动,只等士绅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他才缓缓说道:“既然徐中丞求情,那这份名单,本阁就暂时保留,望尔等改过从新,安分守己,配合朝廷的国策,切莫再惹是生非,不然两罪并罚,绝不轻饶!”   听到此言,那些恐惧胆颤的士绅们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随即此起彼伏的向倪元璐行礼:“谢阁老,谢阁老~~”   接着又都向徐标行礼:“谢抚台大人,谢抚台大人~~”   徐标拱手还礼。   ——经此一次,保定士绅对徐标和摊丁入亩之策,再不敢有任何抗拒。   倪元璐的目光看向仍然跪在堂前的何九元等人,冷冷说道:“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即刻将何九元等人押入囚车,送往京师,交由刑部审理!”   “是!”   军士们一拥而上,老鹰捉小鸡一般的将何九元等人提了起来。   “倪阁老,老朽有话说!”   和其他人吓的大哭,屁滚尿流不同,何九元这个老家伙一直都很刚硬,眼见自己要被逮捕入京,这一条老命怕是要交代在京师,再难还乡,于是,何九元忽然大喊了起来。   倪元璐抬起右手。   军士们会意,放开何九元,任他讲话。   何九元先是仰天一阵惨笑,花白的胡须乱颤,然后看向倪元璐,惨然道:“刚才阁老问老朽,为何行此之事,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现在老朽就回答阁老,老朽这一次所为,正是践行圣贤之书,圣贤之道!”   众人吃惊。   倪元璐更惊。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将军请战   都察院保定分院。   花白头颅的何九元大言不惭,哈哈惨笑。   徐标却是怒,若不是倪元璐在场,他怕是立刻就会令人掌嘴——做了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也敢提圣贤?   众目睽睽之中,何九元梗着花白的头颅:“圣人言,唯上智和下愚不可移!历朝历代,都是优待勋戚、士大夫。这也是我大明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就制定的祖宗法度,不能轻易改变。然陛下继位以来,不尊圣人之学,破坏祖制,一意以士大夫为仇,改制科举,摊丁入亩,无不都是骇人听闻、从古未有之事。”   “自古只听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听说与庶民共治天下的,老朽本以为,朝中如阁老这般的人物,一定能劝谏陛下,回头是岸,但不想朝中重臣虽多,却都是无能之辈,老朽又已经致仕,无法在上疏劝谏,偏偏徐标竖子是一个热衷功名的酷吏,不听劝告,执意在保定试行摊丁入亩,破坏祖制,扰乱天下。”   “摊丁入亩,动摇大明根基,乃是恶政也!”   “为了大明的江山,老朽不得不行此险招,以警醒陛下和朝臣!”   “今日言尽于此,希望倪阁老能将老朽的话,转告陛下,撤回摊丁入亩,如此,老朽就算身死,也没有遗憾了!”   何九元说的极为激动,说完,不用军士拿,自己就迈步往院外走去。   所有人都望着他。   惊异,钦佩,同情,不可思议,各种各样的眼光。   倪元璐皱着眉头,默然。   徐标却是愤怒,忍不住说道:“一派胡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何九元就是小人,他所想的,不过是自家的利益,所贪图的,也不过减免田赋的那一点散碎银两,他心中哪有什么家国?眼见事情败露,死刑不可免,就想要假装大义,留一个好名声,更胡言中伤陛下之名,其心实在是可鄙!”   君子怀德摘自《论语·里仁篇》   意思是:君子考虑的是德行,小人考虑的是利益;君子心中想的是法,小人心中想的是侥幸。   ……   京师。   乾清宫。   看完倪元璐送来的紧急奏疏,朱慈烺微微松口气,嘴角露出笑。   倪元璐此次保定之行,处置还是很得体的,即没有大动干戈,也稳定了保定的形势,通过此次之变,摊丁入亩应该再无阻力,今日年底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应该是肯定的事情。   至于何九元的胡言乱语,倪元璐在奏疏里只字未提,朱慈烺只所以知道,乃是因为军情司的密报。   对于何九元这种小人,朱慈烺懒得搭理,但令他警惕的是,何九元的思想,怕是有相当的代表性,以后实施“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时,要更加的警惕。   ……   十月。   辽东总兵官周遇吉有军报到,说建虏今年更加收紧了辽东海岸的防守,自四月出海之后就发现,两百里海岸之内,无有人烟,除了金州旅顺复州等几个大城之外,乡间的百姓已经被建虏全部迁入了城中……照军机处灵活用兵、声东击西的计划,周遇吉在从兔儿岛一代登陆,想要攻取复州,不过建虏加大了复州一代的防御,援兵又来的太快,而且是多铎亲自领兵,最后他们不得不紧急撤退。   其间,郑森部急于求战,与建虏前锋对战,损兵一千,游击佟定方力战,为他们解围。   虽然没有能拿下复州,但周遇吉却是指挥破坏了沿途的所有,焚烧田地,将周边变成了废墟,整个复州,除了一座孤零零地复州城,再没有其他。   复州之后,周遇吉郑森施琅率所众兵马和战船,集结在旅顺外海,炮击旅顺,作出围攻旅顺的架势,吸引建虏大军来救,十天之后,就在多铎率领建虏援兵出现之后,他们迅速离开旅顺,转向更东,杀到鸭绿江口的镇江堡,建虏兵马龟缩在城中,试图顽抗。但明军使用“炸城之法”,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攻陷了镇江堡,堡中的三百建虏被杀,汉军旗和朝鲜士兵纷纷投诚,一时,一百里之外的凤凰城都被震动了,而后在建虏援兵杀到之前,周遇吉率兵撤退,水师郑森和施琅部,顺势收复了皮岛和锻岛,但两岛年久失修,已经无法驻军……   现在,周遇吉郑森施琅正依照计划,徐徐撤兵。   “从南到北,避实就虚,大范围的转移,周遇吉,已经掌握到了游击战的一些精髓……”   放下军报,朱慈烺欣慰的点头。   自从抚军京营,特别是继位为皇帝之后,朱慈烺特别注意将官的培养,为将者,不但要勇敢,也需要有智谋,只也是京营千总以上将官的任命,非经“讲武堂”学习并合格不可的原因。   身为总兵,就更是需要学习了,尤其是周遇吉这种忠义为本的勇将,就更是朱慈烺督导的对象了,为了磨砺周遇吉,朱慈烺不但派了专门的参谋团队到他身边,而且数次召他到京师,和他面谈。   其实说白了,游击战就是八个字:避实就虚,声东击西,又或者是一句话,敌进我退,敌退我扰,敌疲我打,以时间换空间。   从周遇吉的表现看,他基本摸到了游击战的套路……   ……   而关于辽东,陆续也有确定的消息传来,说,为了振作经济,缓解境内的民生困难,今年以来,建虏加大了在锦州义州屯田开垦的力度,只是今年一年,就又开出了几十万亩的土地,多产粮食几十万担,又强令种麻织布,试图缓解境内的棉布飞涨——看起来,多尔衮使出浑身解数在自救。   不过相比于巨大的消耗来说,这些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去年冬天,建虏就已经出现冻死饿死之事,今年随着封锁的继续,冻死饿死的现象,一定会持续增多。   但多尔衮的地位依然稳固,虽然有去年乌克尓河之败,今天和大明谈和又失败,但在“大玉儿”的支持下,他依然牢牢地掌控着建虏的朝局,豪格一系,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又说,多尔衮利用朝鲜水军的船只进行走私,试图想要从日本获取粮食和棉布,但航线为大明水师阻隔,他们难以成功。   ……   而好消息之外,却也有一个坏消息传来。   军机处制定的,为哈刺慎右翼协作掩护,吸引喀喇沁左右翼的注意,以为哈刺慎右翼腾挪出“反正”空间的计划,失败了。   喀喇沁左翼亲王端罗布和右翼亲王杜棱,两个人无比的小心,紧守自己的地盘,加上有喀克都礼的两千建虏随时支援,大明边军一时无机可乘。   如此,哈刺慎右翼也不敢妄动。   消息传来,朱慈烺令军机处重新制定计划,重新联络,接应哈刺慎右翼反正的时间,越快越好。   ……   乾清宫。   “陛下,密云巡抚杨蕙芳的军报。”军机处陈奇瑜疾步而入。   杨蕙芳,山西人,崇祯三年中举,十年进士,其在历史上最有名的记载就是崇祯十一年,任山东淄川知县之时,他意料建虏入塞会侵扰到山东,于是未雨绸缪,筹集钱粮,“建空心楼十一座,附城四面,中设炮眼各二十四,用防近城蚁附者。上覆敌楼,益屹然金汤”(乾隆《淄川县志》卷2,《城池》)。   果然,等到建虏入塞之时,周围城池皆墨,只有淄川凭借坚固的城防和杨蕙芳的指挥而独保。   后来,杨蕙芳被擢为工部主事。   明末清初的大学问家,山西人傅山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清楚地记载:崇祯十年的进士榜中,山西籍进士一共十九人,其中一人死于社稷,在城头死战,为贼所杀(孝义张元辅),两人选择归隐(戴运昌和杨蕙芳),其他人都出仕满清为官,因此哀叹,为山西养廉耻者,仅二人而已。   这一世,杨蕙芳从御史,工部主事,一直做到了密云巡抚。   原本,在崇祯十五年之后,密云巡抚是被裁撤的,但随着渤海所和墙子岭的两次大战,内阁和军机处深感密云的重要,因此向隆武帝建议,恢复了密云巡抚的设置,而杨蕙芳就成了隆武朝第一任的密云巡抚。   朱慈烺接过军报,打开了看,看完之后,他先是微微惊讶,继而沉默……   ……   密云。   巡抚衙门后堂。   一个身披棉甲,头戴顶盔的将官单膝跪在花厅里,久久不动。   此时,堂外正是雨夹雪,雨点滴滴哒哒,雪花飘飘扬扬,虽然不是很猛烈,但却是连续不断,将天地连同这一处的花厅都笼罩在雨帘之中。而随着冷雨和雪花的继续,花厅显得更为冷清,堂里堂外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跪着的那个人。   “游戎怎么还在这里跪着呢?”   脚步声响,一个穿着青袍的幕僚踩着青石地板,从后堂走了出来。   跪着的那个将官缓缓地抬起头来。   雨声映衬着他的脸。   原来是李定国。   ——一年的墙子岭游击,感觉他脸上的风霜增加了很多,皮肤干燥,面色黝黑,只有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身体也更加英健。   “游戎快快起来!”幕僚疾步上前,试图搀扶李定国。   李定国却是推开,抱拳道:“请王先生再禀告中丞,时值冬季,蒙古人绝对想不到我军敢主动出击,但是成功绕行,杀到拉苏特克,就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末将有必胜的把握和决心,请中丞大人恩准!”   ——拉苏特克,距离墙子岭直线三百于里,喀喇沁左翼的冬季大本营,前些天,李定国抓获几个蒙古俘虏,从他们口中得知喀喇沁左翼今冬将去往拉苏特克越冬,随即,一个奔袭千里,迂回奇袭的大胆计划就在李定国脑海里面形成。   但身为边将,李定国并不能擅自出击,非的有密云巡抚杨蕙芳的准许和支持不可,因此李定国来见杨蕙芳,详细说明,并且主动请战,但杨蕙芳认为他的计划太过冒险,万一失误,就会全军覆没,死在草原上,因此不同意。   算上今日,李定国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因为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这一次杨蕙芳没有见他。   幕僚眼中有感佩,口中却叹息:“游戎你这是何必呢?中丞不是不准,只是你部只有六百骑兵,塞外草原上,蒙古人却是数万,你们轻骑而出,岂非是以卵击石?中丞身为巡抚,掌管密云边务,不能不慎重啊!”   “虽然只有六百,但却都是精锐,喀喇沁左翼人马虽然多,但缺少医药和粮草,即便是青壮,也有很多人已经是无法骑马了,其人心低落,出其不意,以强击弱,末将有胜利的把握!”李定国道。   幕僚还是摇头:“游戎还是回去吧,此事容后再议。”说完,转身就要走。   见幕僚要走,中丞大人也不愿见自己,自己这一趟怕又是白来了,李定国急忙跳起,扯住那幕僚的袖子,急切的说道:“先生留步,末将愿立军令状,如果不能成功,绝不回来见中丞大人!今日来时,末将已经令将士们在准备了,如果中丞大人还是不许,末将今日就跪死在这里!”   幕僚动容了,他望着李定国:“历来都是边将推三阻四,畏惧强虏,不敢出城应敌,游戎却是要主动出击……王某幕僚这么多年,像游戎这样的英勇之士,却是第一次见。这样吧,游戎先等待,我去见中丞大人!”   李定国感激抱拳。   “不必了!”   一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绯色的官袍,戴乌纱帽,脸色严肃。   正是密云巡抚杨蕙芳。   而在他之后,还跟着另外一位幕僚。   李定国急忙抱拳行礼:“中丞!”   杨蕙芳来到他面前,目光无比严肃的望着他:“李游戎,你部只有六百,蒙古人却是成千上万,密云现在是雨夹雪,长城之外说不定已经是大雪漫天、冰霜刺骨了,你们一旦出关,要面对的敌人,不止是草原上的蒙古人,还有极端恶劣的天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困局,甚至平白牺牲都是很有可能的,这一点,你可想明白了?”   “明白!”   李定国毫不犹疑,高声回答:“末将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棉衣皮帽,都已经齐当,再者,大丈夫当战于边野,马革裹尸,即便是死在塞外,末将也毫无怨言!”   杨蕙芳盯着他,半晌后,终于点头:“好,既如此,本官就答应你!”   “中丞!”   跟在杨蕙芳身后的那一个幕僚急忙拉他的袖子,在幕僚看来,李定国出塞,胜利了是李定国的功劳,失败了却是杨蕙芳的责任,既如此,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呢?安安稳稳的做密云巡抚多好呢,但是稳守长城一线,不出乱子,那就是功绩,李定国如果想死,就让他自己去死,巡抚衙门又何必为他背锅呢?   “李游戎连命都不要了,我又何惜这一顶官帽呢?”   杨蕙芳甩开幕僚的袖子,随即拉起李定国的手:“走,我们后堂商议!”   李定国惊喜,眼中感动:“是!”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轻骑远征   ……   京师。   看完密云巡抚杨蕙芳的军报,朱慈烺脸色严肃——已经是冬季,塞外已经是天寒地冻,这个时候,李定国居然要带六百骑兵,悄悄出关,绕行八百里,去袭击拉苏特克。   这个计划,实在是大胆。   几乎等同于当年霍去病当年率八百羽林,直捣匈奴人老巢的壮举。   成功了固然好,但失败了就是全军覆没,无一人能回。   在军报里,杨蕙芳说整个计划,是他和李定国两个人共同议定的,他以为,以墙子岭六百骑兵之精锐,游击将军李定国的谋略和胆气,准备之齐当,计划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朱慈烺抬眼看向陈奇瑜:“军机处怎么看?”   “李定国的计划太过大胆,成了固然是大功,但如果失败,却也是毫无意义地白白损失。蒙古人疲惫是不假,但草原茫茫,天气和战机,变化万千,胜机实在是难测啊……”陈奇瑜脸色凝重。   显然,军机处总体上并不支持,但因为李定国在军机处做了一年的参议,在这之前,更是献营大将,几次都差点破坏了朝廷的战略,前湖广总督吴甡更是因他而遇害,因此,对于李定国的战术思想和临场指挥的能力,军机处上下都是认可的,如果不是李定国,而是其他无名小辈提出这样的计划,军机处一定毫不犹豫的打上“难以执行”的印记。   朱慈烺微微点头,他知道,就军事战术来说,李定国的计划,怕只有十分之一成功的机会,就如当年霍去病奇袭大漠一样,事先并没有像卫青请示,如果他请示了,卫青是一定不会同意他去冒险的——作为全军的统帅,卫青统筹的是全局,施行的是大策略,大战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冒险,即便是一支八百人的小部队,他也要用在刀刃,而不是无畏的牺牲。   踱了几步,朱慈烺缓缓说道:“汉时,冠军侯霍去病以八百羽林出击大漠,绕开匈奴人的精骑,直捣后方,斩杀匈奴右贤王,俘虏匈奴大汗的母亲、妹妹,令匈奴人丧胆。霍去病之所以能成功,除了汉军精锐、连续猛进、施行闪电战之外,霍去病的坚定决心和指挥能力,才是成功的最关键。”   说着,他抬起头,有点担心的说道:“朕现在不担心李定国的决心和指挥能力,朕担心的是……他麾下的六百骑兵,究竟有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精锐?”   陈奇瑜小声回道:“就军机处的了解,自从到任之后,李定国就苦练骑兵,常常轻骑出关,往草原扫荡。杨蕙芳平常在奏疏里也说,李定国练兵刻苦,身先士卒,和部下同吃同住,有勇有谋,实为边将的表率。”   朱慈烺微微点头,但眼神里忧虑依然很是明显。   陈奇瑜察言观色,小声道:“六百人确实是少了……不如急发密云巡抚杨蕙芳,令他停止计划?”   朱慈烺却摇头,坚定道:“不,朕不干涉,军机处也不要干涉。小规模的战斗,在地巡抚和前线将领有自主决定的权力,朝廷不能抹杀他们出战的热情。何况这份计划,并非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李定国是骁将,也是智将,朕相信他的战术判断!”   陈奇瑜不说话了。   想了想,朱慈烺道:“给虎大威传令,令他率三千营移驻喜峰口,骚扰喀喇沁左右两翼,适时给李定国策应!”   “遵旨。”   陈奇瑜稍微等待之下,见陛下没有其他吩咐,就行礼退出了。   朱慈烺走到了悬挂在殿中后墙上的巨幅蒙古地图前,望着上面的山川草原,找寻拉苏特克的位置,看着看着,眼神里的忧虑不禁又多了起来。   ——在看到李定国奇袭计划的第一时间,朱慈烺就意识到,李定国只所以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大胆的计划,怕是和马嘉植的奏疏有关。   现在,马嘉植的奏疏已经传遍天下,李定国驻守在距离京师不到三百里的墙子岭,自然早已经是得到了消息,而马嘉植奏疏的内容,以及上疏的起因,淑妃李湘云的册封,李定国自然也是知晓了。   ——妹妹被封为淑妃,惹的文官不满,马嘉植趁机上疏,将陛下骂了一个一文不值。   论起来,是妹妹为陛下惹来了此次的风波。   身为淑妃的哥哥,李定国自然要为妹妹,也为陛下争一口气,而他争气的唯一方式,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朱慈烺能明白李定国的心思。   这也是他担心的所在——如果李定国急于立功,以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那就不好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李定国,我虽然不能与你一起出征,但我心与你同在,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朕后续还有更多的重任要交个你呢。”望着地图,朱慈烺轻声喃喃。   ……   十月中。   就在京畿各地秋收结束,从玉米马铃薯番薯都已经全部收获进仓,今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丰收年,建虏也安分守己,在连续三年的侵扰之后,今年好像还没有动作,边境没有战讯传来,各处百姓喜悦,官员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准备过一个好年之时,载着马嘉植的囚车,来到了京师。   “都让开让开,戒严了!”   一大早,五成兵马司的兵丁就出现在了永定门,封锁城门,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其间,还有锦衣卫和刑部的人。   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挤在城门前的官道上看热闹,同时窃窃私语,猜测着是不是有什么大官要到京师了?   是有人来。   但却不是什么大官,而是一辆锦衣卫押送的囚车。   “是马御史啊!”   “马御史进京了!”   很快,消息就在京师传开,关于马嘉植,关于他的那道惊天奏疏,在京师传唱的就更是热烈了。   ……   就在马嘉植的囚车进到京师的同时,三百里之外的墙子岭,一支六百人的精锐骑兵,正在整理随身的行装,清点武器和干粮,准备出关——因为军事保密,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此行目的地是八百里之外的拉苏特克,他们只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草原操练。   李定国到任墙子岭之后,这种操练一直都没有断绝过,三十里,五十里,甚至是前出一百里也不稀奇。   军旗之下,全身甲胄的李定国正在和杨蕙芳告别。   杨蕙芳没有多说,只脸色严肃的将一碗酒端给李定国。   李定国双手接过了,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碗,表情坚定的抱拳行礼。   铁甲碰撞之声锵然而响。   杨蕙芳深深点头。   两人都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定国翻身上马,挥手下令:“走!”   六百精锐骑兵,穿着厚厚地棉甲,戴着风雪帽,离开墙子岭,往茫茫草原而去。   刘文秀送李定国出关——此次李定国率领骑兵出击,作为副手的刘文秀则是率领步兵,留守墙子岭。   “不必担心,当初我们在献营的时候,比这更凶险的任务,我们也不是没有执行过,当时毫无畏惧,勇往无前,现在成了官军,面对敌虏,反倒没有当初的胆识和勇气了吗?放心,此战我必胜,你紧守墙子岭,等我归来!”   见刘文秀有所叹息,欲言又止,李定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笑着安慰。   刘文秀点头,眼里的忧虑稍微有散去——对于李定国,对于这个一直在引领他的四哥,他还是有相当信心的。   “那也要小心,草原毕竟是蒙古人的地盘。”刘文秀道。   李定国点头。   六百骑兵渐渐远去。   一直到李定国率领六百精骑走远了,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草原,刘文秀还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   ……   京师。   乾清殿外。   内阁首辅蒋德璟,次辅李邦华,辅臣袁继咸范景文倪元璐,左都御史钱谦益,刑部尚书张忻,大理寺卿凌义渠正站在殿外,等待召见。   今日是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审理马嘉植的第一天,清晨将马嘉植从诏狱提出,一直审到现在,马嘉植一口咬定,他没有受任何人的指使,更没有朋党,只是臣子的职责使然,令他不得不上这道奏疏,以劝谏陛下,同时的,他也坚称自己无罪。他做所的,都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   ——马嘉植所有的表现,都和当年海瑞入狱的情形一模一样啊。他果然是在向海瑞致敬。   但不一样的是,海瑞当年在刑部没有人能反驳他,所有的官员看着他,审理着他,但却又同情着他,所有人都千方百计的想要为他脱罪,而今日,先不说脱罪,只是事情的陈述,马嘉植就是受到了相当的挑战。   刑部侍郎孟兆祥就马嘉植奏疏所谏,逐条询问。   马嘉植本人不知,但在场的法司官员却有很多人都听出来了,孟兆祥所说,有相当一部分是依自《三文日报》。   大理寺卿凌义渠所问,就更是明显了。   但马嘉植十分刚硬,引圣人之理、引祖制,唇枪舌剑,竟然是不落下风,说道激动处,甚至满怀激愤,怒发冲冠,刑部和大理寺竟然都是辩不倒他。   没办法,作为主审的刑部尚书张忻只能结束今日的审问,定下明日再审。   而今日的记录送到蒋德璟面前,他就知道,这么审下去怕是难解,即便最后给马嘉植定了罪,但马嘉植以及认同他理念的那些人,也是不会信服的,因此他给张忻传话,说明日不用审了,暂时停止,几个主审官合计一下,后天再审。而后,他便同内阁诸人,带着钱谦益张忻凌义渠三法司的首脑,手捧着今日审讯的记录,匆匆来见陛下。   “阁老。”   一会,司礼监秉笔太监田守信从殿中走了出来,向蒋德璟拱手。   蒋德璟连同李邦华钱谦益等人,急忙还礼。   田守信直起腰,环视众人,满脸微笑的说道:“陛下说了,如果你们今日论的是政务,现在就可以进入了,如果论的是马嘉植一案,那就请回吧。在审理结果出来之前,陛下不会干涉,更不会有任何的旨意,一切都等三法司做了决断之后再说。”   左都御史钱谦益微微抬起头,眼神里的愕然十分明显——陛下竟然是真的不管?这不但和世宗皇帝,也和历朝历代的皇帝完全不同啊,历朝历代,辱骂君上,那都是一等一的大罪,轻则下狱,重则斩首,所有皇帝都把自己名声的维护,当成了天大的事情,出了这样的事情,暴躁的皇帝会直接拿人抄家,甚至满门斩首,即便是平和的皇帝,也会派人紧盯审理进程,防止文官系统放水,大罪轻放。   但今上却是不同,不但没有派宦官坐镇监督,事后居然也不听三法司的汇报,这什么意思啊?   难道锦衣卫已经所有的经过,都密报给了陛下,所以陛下不想再听他们的废话了?   蒋德璟却是默默,身为首辅,在陛下身边四年,对于陛下的决定,他已经有所预料。   ——陛下不打算插手马嘉植的审理,那就意味着,内阁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承担起来,绝不能让马嘉植玷污了圣名。   因此,对马嘉植处置不能轻,只有这样,才能泯平陛下心中的怒气。   至于马嘉植死不死,就看陛下的心志了。   相信以陛下的仁慈,应该是不会处死马嘉植的。海瑞的前例在那里摆着呢,当初海瑞没有死,如果这一次马嘉植死了,岂不是说陛下的仁慈不如世宗皇帝?   ……   皇帝不见,众臣只能离开,回到内阁值房继续商议,但谁也不知道的是,左都御史钱谦益却没有回都察院,而是秘密返回乾清宫,再次求见隆武帝。   这一次,隆武帝准了。   钱谦益进入,谈了很久,再出来时,眼角带笑,满面红光。   ……   一日后,马嘉植的审理继续进行。   这一次,不止是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也有人下场质问了,而且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第一人,左都御史钱谦益!   钱谦益乃是当世大儒,标准的东林,不论声望还是辈分,都足以碾压马嘉植,马嘉植是御史,又是东林中人,他万万没有想到,牧斋先生竟然会亲自下场,不顾身份的驳斥自己,一时悲愤,语言结巴,钱谦益能言善辩,口才了得,几下就说的马嘉植无言以对,只能是满脸涨红的捂着胸口。   第二日,钱谦益继续下场。   歇息了一天,马嘉植缓过了一点精神,但在钱谦益的滔滔诘问之下,依然是没有还口之力……   “钱牧斋,好一张利嘴。”   乾清宫。   朱慈烺放下手中的审讯记录,微微笑。   ……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朕为校长   次日,《三文日报》再发评论,对马嘉植的奏疏,再行批驳。   刑部大堂之上,钱谦益又一次对马嘉植进行提审。他引经论典,滔滔不绝,几乎是将马嘉植辩的无话可说。   马嘉植面色涨红,气的摇头又跺脚。   钱谦益是东林大儒,虽然很多人对他这一次的表现有所不齿,认为他不顾身份,亲自下场和马嘉植进行辩论,为皇帝的行事和政策做辩解,完全就是在“长君之恶”,少去了东林的风骨,但钱谦益毕竟是声名在外,桃李满天下,他对马嘉植的辩叱,对天下舆论依然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   而在辩驳之中,所谓的西洋邪说,也渐渐登堂入室,为更多的人所知晓。   ……   江南的刘宗周听闻之后,气愤不已,亲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到京师,交给钱谦益。   “牧斋公,可记得‘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的奸相严嵩吗?”   当年,原本只是一个刑部尚书的严嵩,能够忽然崛起,取代夏言,成为大明的首辅,并且持续掌权十几年,靠的就是逢迎嘉靖帝。   但是嘉靖帝所喜欢的,不论对错,严嵩都一意执行。   后来恶迹败露,严嵩削籍为民,家产被抄,隆庆元年(1567年),87岁的严嵩贫病交加,在一片唾骂声中死去。他死的时候,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更没有前去吊唁的人。《明史》将严嵩列为明代六大奸臣之一,称其“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刘宗周将钱谦益比作严嵩,其实是一种相当大的侮辱——你钱谦益上蹿下跳,是想要做第二个严嵩吗?   接了刘宗周的信,钱谦益倒也不敢怠慢,急忙写了一封长信进行辩解,同时将信中的内容散播出去——这封信不止是向刘宗周解释,也是要向天下人解释。   ……   钱宅。   柳如是轻叹:“刘宗周这般迂腐,见识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妇道人家呢?”   ……   马嘉植之案,在刑部紧锣密鼓进行审理的同时,塞外茫茫草原之上,一支骑兵正在向北疾驰,风雪之中,裹着棉甲戴着皮帽的李定国不住的扬鞭,目光坚定无比……   ……   十一月初。   隆武帝朱慈烺亲临讲武堂江南将官第一期肄业礼,和即将肄业的将官几面。   这其中,就有襄阳总兵黄得功,凤阳总兵刘良佐,郧阳总兵王恩光三位赫赫有名的总兵。   张献忠覆灭之后,江南平息,朝廷在严令史可法、马士英整饬各地兵马、留强汰弱、实行京营军制的同时,也将江南总兵一级的将官召到京师,进入讲武堂学习——一来,这些人走后,史可法可以不受掣肘的整训兵马,二来,在朱慈烺的认知里,领兵武将的素质,是非提高不可的,现在江南平息,将他们调到京师学习,继而选派有用之人调到辽东使用,是当务之急。   ——对于武将进入学堂学习,朝中是很大意见的,有明一代,都是以文统武,武将不需要有什么学习,不识字甚至是最好的,只要听从指挥、作战勇猛就可以了,从左良玉到黄得功都是如此。   但今上继位之后,在京营正式成立了讲武堂,培训京营各级将官,传授兵法和治军之道,非是军功升任千总的,都得在讲武堂学习一年,方才有实际领兵的机会。   这实在是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做法。   从一开始,就有朝臣上疏反对,认为武将学了兵法,长了学问,在手握兵权,怕是会生起野心,于稳定不利。   但朱慈烺不理。   每次学员毕业,他都会亲临并亲自颁发证书。   继位四年以来,在他的强力支持之下,讲武堂的规模越来越大,现在不但接受京营将官,全天下的副总兵以上的将官,也要分批分次到讲武堂来进修。   讲武堂的学员需要学习的范畴很广泛,从阵列阵法,兵法策略,火器使用,步炮配合,全部涵盖。所用教材除了《练兵实录》《纪效新书》之外,还有《武备录》《火攻挈要》《骑战》,以及汤若望所翻译的《工事修筑与菱堡守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隆武帝朱慈烺亲自编写的《军人思想操守》,是为学员每日必读。   至于讲武堂的师资,军机处五臣陈奇瑜高斗枢等连同两位行走大臣和李季泽江启臣刘子正等经验丰富的参谋都是讲武堂的讲师,此外还有退休老总兵侯世禄、王世钦、王世国,吴襄等老武将和焦勖等火器专家现身说法,   兵部尚书,军机处首席大臣李邦华为讲武堂的祭酒。但就实务来说,朱慈烺才是讲武堂真正的校长。   一句话,朱慈烺几乎将所有能想到的资源,都投注到讲武堂了。   ……   讲武堂日常讲课,除了古今中外的有名战例之外,大明在辽东几次惨痛的失败,从萨尔浒,广宁之战,到松锦之战是讲武堂研究讨论的最重点,就战役的经过,失败的关键,老师和学生一起分析、探讨,大明军败在哪里?怎么做会更好,有哪些失误和必须总结的经验教训?   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有将失败的教训总结透彻了,下一次大明在辽东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因此,但有时间,朱慈烺都会到讲武堂来巡视,和学员们一起谈论各次失败的战例,吸取教训,   最初,学员们对皇帝的降临,诚惶诚恐,尤其是讨论败仗,担心会伤及朝廷和陛下的颜面,但渐渐的他们却是知道,陛下不好面子,陛下要的是实际,陛下对败仗探讨的热度,远远超过胜仗。   陛下的名言:一个不探究失败原因、不敢探究失败原因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终究有一天,会在同样的错误里摔倒第二次。国事军事都是如此,因此,越是丢脸的败仗,就越是要拿出了检讨,如此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陛下心胸如此,众将都是佩服。   此外,陛下虽然威严,但却也亲和,参与讨论,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和陛下在一起,有一种如沐春风、故交亲朋的感觉。   黄得功、刘良佐、王恩光等武将,他们对大明朝的忠心,从来都没有这么明确而清晰过,过去,他们忠于大明朝,但究竟是什么大明朝,皇帝何等容颜,他们却是模糊混沌的。但现在,看着眼前的皇帝,感受着隆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了。   ……   今日是江南将官第一期的肄业礼,身为皇帝,也是讲武堂的一手建立者,朱慈烺当然要参加。   校场。   典礼台。   鼓号声中,一身武人常服的朱慈烺将银制的刻有将官名姓的毕业银牌和他朱笔亲写的毕业证书,非常郑重的,亲手交给每一个上台的将官。   “谢陛下~~”   黄得功刘良佐王恩光每一个人都是感激涕零,眼含热泪,即便是愚钝如他们也能明白,皇帝亲授证书的意义——在这个时代里,师承非常重要,谁是你的老师,你师出何门,关系到他一声的荣耀,而天下最尊贵的老师,当然就是天子了,而只有科甲进士,才有资格称为天子门生,现在陛下亲自为他们这些大老粗颁发证书,隐隐然就是将他们收为自己的门生,而这是科甲进士也没有享受过的尊荣啊。   消息传出,京师议论纷纷,人们都已经能意识到,讲武堂的地位,已经渐渐快要赶上国子监了啊。   哎呦,武人和读书人并列,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啊。   读书人都是不满,认为斯文扫地,但军中将士,尤其是中低层的将领却都是看到了前途的光明。   ……   肄业礼之后,黄得功,刘良佐,王恩光等人的职位都有了调整,黄得功调为宣府总兵,刘良佐为昌平总兵,王恩光为永平总兵,三人率所部人马,分别进驻三地,操练兵马,以为辽东而战。   上任前,朱慈烺在武英殿召见,叮嘱勉励他们。   三人之中,粗通文墨的刘良佐在讲武堂的成绩最佳,王恩光及格,黄得功却是有点不济,尤其是战例战法的书写,每次都急的他抓耳挠腮、满头大汗,落下的汗水,比笔墨都还要粗呢。   也因此,朱慈烺再次叮嘱黄得功,一定要学字、多读书,不论军务多么繁忙,每日都要抽出半个时辰来认字读书,就像是三国时候的吕蒙一样,从莽夫终成名将。这不是建议,而是朕的圣旨,你一定要遵从,如果不从,下一次见了朕治你抗旨之罪!   黄得功涨红着脸,抱拳领旨。   ……   十一月中。   渡海攻击的周遇吉郑森施琅佟定方等军陆续返回,隆武帝朱慈烺传旨犒赏,各加官职,令他们于登莱修整,准备来年再战,同时召见几位主将进京,和他们共勉此次渡海攻击的得失。   这中间,朱慈烺时时关注李定国率兵出关的消息,但却一直都没有李定国的消息传回。   朱慈烺不免担心。   ……   进入腊月,隆武三年即将是过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对马嘉植的审理,终于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马嘉植的罪名和当年海瑞一样,都是为臣者胡说大道,诽谤君王,按照儿子辱骂父亲处理,比照不孝的罪名,判处绞刑,而且是立即执行。   判决书交到朱慈烺的面前,现在该他决定,是不是要执行马嘉植的死刑了?   ——和当年的首辅徐阶一样,内阁刑部重处马嘉植(海瑞),以消泯皇帝的怒气,但是不是要执行,交由皇帝自己来决定。   有明一代,死刑非常慎重,即便是刑部大理寺确认无误,应该执行的死刑犯,每年秋后处决的名单,还是要交到皇帝的面前,由皇帝朱笔勾决,只有皇帝勾决了,死刑犯才能被执行死刑,如果皇帝心情好,或者是其他原因,没有勾决,那么犯人就还得在监狱在待一年。   明代死刑分两种,一种是斩立决或者是绞立决,另外一种是斩监侯和绞监侯,也就是缓期执行。   这两种死刑的最终执行决定权,不是刑部大理寺,而是在皇帝手中。   “马嘉植……”   望着内阁呈上来的判决书,朱慈烺有叹息也有苦笑,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刑三法司果然是重判了马嘉植的死刑,这样一来,如何处置马嘉植的难题,就交到了他的手中……   诏狱。   石墙上的灯泛着黄光。清冷的石壁下,镣铐锁着的马嘉植正盘腿而坐,一动不动,静默的仿佛已经死去。   叮叮当,脚步和腰间钥匙碰撞的声音响起。   有人来了。   但马嘉植依然不睁眼。   “咣当。”   这一次是牢门开启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马嘉植终于是慢慢睁开了眼。   是两个锦衣卫狱卒,他们进入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近身上前,一左一右的将马嘉植提了起来。   马嘉植没有吱声,他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三法司的联合会审罢了,经历了这么多次,他已经是麻木了。   出了牢房,两个锦衣卫夹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才感觉有点不对——这不是去往诏狱门口,随后坐囚车,前往刑部接受审理的路程,两个锦衣卫狱卒押着他,只往后面走。   难道是判决下来了,今日就要执行?   一时,马嘉植有些悲凉,他倒不是怕死,死谏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只是悲伤,陛下终究是听不进他的劝谏,   不过锦衣卫狱卒并没有引他到行刑地,而是来到了另外一间更宽敞,更明亮,明显就经过整饬的牢房里,这里不但有桌子椅子书架和一张木榻,而且书架上居然还摆了一些书。   马嘉植正愕然间,就看见一个中年太监从书架后转了出来。   ——鲜红的袍子,乌黑的官靴,只看袍子的颜色就知道,中年太监应该是宫中有名号的大太监。   “咱家姓秦,叫秦芳,司礼监秉笔太监。”中年太监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语气和表情,望着马嘉植。   马嘉植心中一凛,他知道,秦公公一定是带着圣命来的,于是缓缓行礼:“见过秦公公。”   手上的镣铐叮当响。   秦芳一皱眉:“怎么还戴着镣铐呢?还不快去了?”   锦衣卫上前,为马嘉植去掉镣铐。   马嘉植一直看着秦芳,默默不语。   待两个锦衣卫退下,秦芳望着马嘉植,缓缓道:“陛下说了,你是一个清官。”   马嘉植还是默默,但两只手却是激动的颤抖了起来,眼角也在乱跳。   “但是,只凭你在奏疏里的那些话,是说服不了陛下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陛下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芳盯着马嘉植的脸:“这是陛下的原话。”   马嘉植猛地抬起头,急切的看向秦芳。   他知道,陛下一定有后续的说法……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奇袭拉苏特克   ……   诏狱。   一间经过整理的牢房。   秦芳向后一指:“这些都是陛下平常喜欢看的书,有《诗经》《史记》《资治通鉴》《几何原本》《农政全书》《泰西水法》《同文算指》《测量法义》《化学鉴原》,什么时候你把这些书读透了,读懂了,你才能明白一些陛下的心思,到时,陛下会亲自见你,和你来一场君臣之辩。如果你到时能说服他,他就愿意听从你的谏言,改弦易张!”   听到此,马嘉植愣住了。   秦芳深深望着他:“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啊。”说完,迈步离去。   直到秦芳走远了,马嘉植方才醒悟过来,想要追,但却已经是追不上了。他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书架上的书,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谏言不成的情况下,他一心求死,但想不到陛下却给出了他这么一个处置。   和陛下当面辩论,这倒是他希望的,可这些书,大部分都是西洋邪说啊,他怎么能去读?   ……   陛下对马嘉植的处置,很快就在朝臣之中传开,有人觉得,陛下没有勾决马嘉植,反倒令马嘉植在狱中看书,怕是自知理亏,想要放了马嘉植,于是就上疏为马嘉植求情。   但奏疏呈上去,隆武陛下却是大怒,所有上疏为马嘉植求情的人,全部仗一百,严重者,贬官回乡。   这一来,大家都搞不懂了,不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   ……   雪花飘扬。   茫茫草原上,在一处避风的山坳下,一队皮衣皮帽、看起来完全像是蒙古人的明军骑兵正在休息,一个年轻的明军游击站在一块大石上,看着跟随他出关的兄弟,面色凝重的说道:“兄弟们,连日的大雪迷失了方向,现在我们已经偏离了预先的操练路线,往东北方向多走了两百里,深入到了蒙古腹地。”   听到此,军士们一阵骚动。   年轻将领却依然是目光坚定,脸色淡淡,他声音清楚的继续说道:“刚才我测算了一下,现在我们远离长城足足有四百余里,干粮已经不多,而我们周围却都是蒙古人,要想返回大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我们的刀和箭,从蒙古人的中间,杀出一条血路来!”   骚动停止,现场静寂,所有人都看着年轻的游击将军——这六百人中,有两百人是他的老部下,跟随他出生入死,另外四百人虽然是新人,但经过一年的操练,却也已经知道,年轻的游击将军说一不二,极有能力,爱兵如子和军纪残酷集于一身,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有把握。   李定国的副手,把总窦名望猛的抽出了腰刀,轻声道:“但听游戎的命令!”   呛啷啷,六百军士站起,齐刷刷地拔出了腰刀。   刀锋映着雪花,也映着他们一张张被寒风吹裂,但却依然坚定的脸。   李定国徐徐而望,然后挥手:“出发!”   马蹄激起漫天飞雪,六百精骑在李定国的率领下,瞪着血红的双眼,如同是雪地里饿狼一般,不顾一切地扑向挡路的蒙古人!   ……   腊月十二。   乾清宫。   还没有李定国的消息传来,隆武帝朱慈烺有点焦灼难安。   这一日,周遇吉郑森施琅佟定方等人先后进京,进京后,先去到兵部报备之后,就往皇宫而来,等候陛下的召见。   朱慈烺在武英殿召见他们。   几人之中,朱慈烺和郑森已经是四年没见了,自从那一年京师别过,郑森去往登州,统领登莱水师之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虽然奏疏不断,朱慈烺对登莱水师的批阅也很多,兵仗局的先进武器,源源不断的运往登莱,郑森更是从水师游击变成了提督,但终归是没有见面。   当坐在武英殿中,见到郑森迈步而进时,朱慈烺的心头忍不住升起欣慰。国姓爷,英武依旧啊。   而欣慰的同时,朱慈烺忍不住想到了郑志龙,就现在的局势来说,郑志龙有点定时炸弹的意味,在朝廷加大外贸,改革吏治的同时,这把削除特权的刀,终究是会落到郑志龙的头上,不知道郑志龙又能不能沉住气?又或者说,他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处理自身利益和朝廷利益的纠葛?   “参见陛下!”   四年不见,郑森更英武,更健壮了,见到陛下,他也是十分激动。   朱慈烺点头,暗想,不能再继续拖了,找机会要将郑志龙调到京师,而后令郑森统领全部的郑家水师,如此,这一颗定时炸弹,或可以很快解除。   ……   不唯郑森,佟定方到登莱军中磨炼,两年的时间,感觉隐隐然已经是有了大将风度了。   周遇吉是真正的统兵大将,沉默少语,不怒自威,今年是他第一次作为渡海攻击的主将,指挥全局,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对这样的大将,朱慈烺太喜欢了,只恨大明朝的周遇吉太少。   中午,朱慈烺在武英殿款待众将,其间,细谈这一次渡海攻击的得失,就建虏在辽东海岸的防御,旅顺金州复州等地的防务情况,以及建虏士兵的战力,和来年战事的看法,详细询问。   武英殿之后,众将又去了军机处,在这里,他们回答的更细致,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详细记录。   ……   众人退出之后,朱慈烺在殿中踱步沉思,经过和周遇吉郑森等人的见面详谈,他对辽东海岸局势,建虏的防守,水师的战力,已经有了一个更加清楚的认知。   算上今年,大明已经连续四年对辽东海岸实施大规模的侵扰了,除了第一次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和精武营主力联合出击,杀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攻陷了盖州和海州之外,后面的这几次都没有攻陷过大的城池。   但这并不表示没有功绩。   相反,熟悉环境,疲惫建虏,锻炼兵马的目的,都已经是达到了,但是粮草充足,时机成熟了,就可以大举进攻,大军乘船渡海,收复旅顺金州,在建虏的后方,开辟第二战场。   从今年渡海攻击的情况看,建虏确实是已经现出疲惫,在大明严厉的封锁之下,建虏各项民生物资都是短缺,粮食短缺,棉布药材和茶叶,更都是飞涨了数倍,这影响了建虏的战力,令他们不能无所顾忌的往来调兵。   而经过一系列的改革和三年的休养生息,特别是今年全国性的大丰收之后,大明朝已经空虚了十几年的粮仓,渐渐有所充盈,已经可以支撑一次大战了,同时的,经过四年,大明水师的运送和近战火炮攻击的能力,也得到了极大的加强,随着李自成张献忠的覆灭,以及河套的收复,现在大明所有的精兵强将都可以用在辽东,天时地利,好像都已经在大明的手中……   收复金州旅顺的时机,似乎已经是成熟。   但朱慈烺仍然慎重。   现今情况下,但是大明全力投入,忽然猛攻,拿下金州和旅顺,或许不是太大的难题,但拿下之后,如何长期坚守,却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如果顶不住建虏后续的进攻,即便拿下旅顺金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失徒自浪费兵马,消耗民心士气。   而金州旅顺地形狭小,山多田少,又靠着海边,一旦大军驻守,所需的粮草辎重就需要全部从登莱补给,往来运输,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非的准备齐当,慎重考虑不可……   朱慈烺不敢独断,还需要军机处合议,结合众人的智慧,讨论出一个稳妥的方案。   “陛下,大喜,大喜啊~~”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于海一脸狂喜的奔了进来。   朱慈烺抬头,惊喜溢于言表,脱口而问:“是李定国吗?”   “是!”   于海奔到他面前,双手捧着刚刚送到的军报,喜道:“墙子岭游击李定国,奔袭千里,八战八捷,在拉苏特克一代击破喀喇沁左翼,击毙喀喇沁左翼亲王端罗布!喀喇沁右翼远遁,哈刺慎右翼向我大明请降!”   ……   七百里之外。   拉苏特克位在墙子岭的东北三百里之外,距离赤峰一百多里,原本这里并不是喀喇沁左翼蒙古过冬的草场,赤峰才是,但因为近两年战事不利,明军骑兵越来越敢从长城杀出,周边不宁,为避明军锋芒,喀喇沁左翼亲王端罗布特意将今年过冬的地方,再往北面移了一百里,最终来到了拉苏特克。   拉苏特克距离大明长城本身就已经三百余里,超过了大明骑兵活动范围和极限,因此端罗布安心的很,他没有为部众的安全担心,他每天只是发愁,如何为部众解决盐巴和医药的短缺问题?   最近三年以来,每年冬季,都会有大量的部众因为缺医少药而死在帐篷里,病人越来越多,部众们的士气也越来越低,夜晚时时都能听见哭声,身为喀喇沁左翼亲王,眼见自己的“财产”一天一天减少,端罗布心中也是焦躁无比。   ——就蒙古和建虏的主子奴才制,部众都是亲王的私人财产   来到拉苏特克,扎下一个个地蒙古包之后,端罗布亲笔向沈阳辅政王多尔衮写了一封诉苦信,请求他给喀喇沁左翼拨付更多的医药、茶叶、盐巴,以助喀喇沁左翼度过这个寒冬。   ……   写完信之后,端罗布就开始了自己的窝冬,虽然物资紧缺,部众生活困苦,但身为亲王,端罗布的生活并没有收到太大的影响,依然每日有美酒,华服穿在身,蒙古包里温暖,铜炉里的木炭,始终烧的旺。   “今年的雪,怎么这么多?”每次出蒙古包,望见草原上的茫茫白雪,他总是忍不住的抱怨。   大雪意味着降温和死亡,作为喀喇沁左翼蒙古亲王,不能不忧虑。   ……   夜里。端罗布忽然被惊醒。   他隐隐听到了呼喊混乱之声。   恩?   怎么回事?   第一时间,端罗布以为是走火了,不过很快的他就确定,蒙古包外传来的,不是走火,而是喊杀之声,于是他大吃一惊,急忙一把踢开昨夜刚收,现在正蜷缩在他怀里的部中小美女,跳起来就往身上裹衣袍。同时大叫:“来人,来人啊~~”   小美女赤条条地滚出去,吓的惊叫了起来。   “王爷~~”   不等端罗布穿衣完毕,他的奴仆和侍卫就都冲了进来,侍卫惊慌的报告:“不好了王爷,明军杀过来了?”   端罗布惊的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里距离明长城四百多里,周围一百里之内,到处都是蒙古包和蒙古侦骑,明人是怎么无声无息的杀到这里来的?   难道左右的部众营地,都已经被明军攻破了?又或者明军不是前方和左右,而是从后方绕道……但不可能啊,难道明人是从喀尔喀,或者是锦州方向绕过来的吗?   “明军有多少人?从哪里来的?”端罗布吼问。   “不知道啊王爷,快快穿衣,奴才们护卫你杀出去……”   侍卫和奴仆都不能回答,只能手忙脚乱的帮他穿衣。   但就在这时,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如雷电轰鸣,哒哒哒哒,马蹄踏动,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随即听见喊杀、惨叫、兵器相交和弓箭破空的声音。   明军竟然已经是杀到帐前了!   端罗布顾不上穿戴整齐,在侍卫和奴仆的保护下,急急出了蒙古包。   当跑出蒙古包,望见满天的火光,见到周围的蒙古包全部都已经被点燃,雪地仿佛都已经被融化,自己的部众惊慌乱逃,根本没有什么有组织的抵抗时,端罗布脸色发白,他知道,想要反扑抵挡已经是不可能了,唯一之计,只能是逃跑了。   “走,走,快走!”   侍卫和仆从牵来战马,护卫他要离开,但“砰砰砰砰”,一阵密集的短把鸟铳之声忽然响起,随即,惨叫声声,端罗布和他身边的护卫,瞬间就倒下了五六个,原来是一队明骑兵疾驰奔到,见一帮蒙古人护卫着一人要离开,心知那人必是首领,于是掏出短把鸟铳,乱枪齐射。   端罗布肩膀中弹,直接落马。   明骑兵滚滚冲上,马刀砍杀。   “不要杀我,我是端罗布!”   端罗布惊恐大叫。   但晚了,一个明骑兵的砍刀已经挥了过来,火光映着刀光,闪电掠过,他闪躲不及,脖间中刀,献血喷涌而出,而后他双手捂住伤口,满脸痛苦,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踉踉跄跄……   就在倒地的一刹那,他终于是看清楚了,杀他的明骑兵穿着皮衣皮帽,乍看起来,竟然和他喀喇沁的蒙古勇士一模一样……啊,真是滑稽。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重建大宁卫   李定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杀到拉苏特克,击破喀喇沁左翼蒙古,焚烧的蒙古包绵延十几里,映红了草原的天空,喀喇沁右翼蒙古大吃一惊,以为是明军大举来袭,惊恐之下,不但不敢救援喀喇沁左翼蒙古,反而连夜后撤,往东面逃去了。   多尔衮留在喀喇沁草原的两千兵马倒是出动了,不过当他们在正白旗都统喀克都礼的带领下,赶到拉苏特克之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明军早已经撤走,眼前的拉苏特克一片灰烬,遍地都是燃烧过后的黑印残雪和一些来不及逃走、被明军留下的老弱妇孺——虽然明军放过了他们,但寒冬腊月天却没有放过他们,很多人都被饿死冻死。   喀喇沁左翼蒙古人的尸体,更是横七竖八,倒毙的到处都是。   喀克都礼面色发白,暴跳如雷,他不甘心失败,带兵急追。   一路,他又发现了两处被明军摧毁的蒙古营地,他也终于明白,明军是从哪里来的,明军不是从西面也不是东面,而是从北面喀尔喀蒙古的方向,绕行而来的,由此可知,明军是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因而避开了他们的侦搜。   而当临近拉苏特克之后,明军忽然加速,马不停蹄,一天六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过拉苏特克草原,令敌人来不及传递消息,杀了喀喇沁左翼蒙古一个措手不及,也令喀喇沁左翼不知虚实……   如果是过往,喀喇沁左翼蒙古也不会这么弱,但连续的封锁之下,喀喇沁左翼实力大损,疲惫多病,士气低沉,面对忽然杀到的明军,一时就慌了神,相反,明军却是越战越勇,越战越有信心,最终将喀喇沁左翼蒙古击溃……   ……   京师。   乾清殿。   看着于海送来的军报,隆武帝的激动溢于言表。   李定国只有六百骑,但却千里绕行,八战八捷,击破喀喇沁左翼蒙古,吓的   喀喇沁右翼遁走,原本就有归顺之意的哈刺慎右翼在失去喀喇沁左右两翼的威胁后,立刻就向大明请降,   这样一来,大明喜峰口北面的蒙古草原,一夕之间,就全部为大明所有了,压在大明喜峰口的防务压力,一下就卸去了。起码暂时是卸去了。   拉苏特克之战,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之前,喀喇沁左右翼其实已经是支持不住了,只是因为最后的一点固执,才能让他们苦苦支撑,但是当李定国神兵天降,忽然杀到,且战术得当,令他们不知虚实之后,他们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风声鹤唳,望风而逃,其实最能解释他们在此战中的表现。   “李定国,智哉!勇哉!”   朱慈烺放下军报,大笑。   ……   翊坤宫。   已经是大腹便便的李淑妃李湘云听到哥哥大胜的消息,忍不住喜极而泣。   ——身份不同,又或者是因为怀孕之中,感觉她多愁善感了许多,如果是过去,她是绝对不会掉泪的。   ……   拉苏特克大胜的消息传出,京师振奋,很快的,李定国的名字就传遍天下,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腊月二十二,哈刺慎右翼蒙古“亲王”普札布亲到京师,向大明请罪。   对于哈刺慎右翼的请罪,隆武帝朱慈烺恩赐赦免,并封哈刺慎右翼首领普札布为哈刺慎右翼国公,赐金印,世袭罔替,受大明朝廷的保护,永为哈刺慎右翼之主,其牧场不变,仍在密云东北三百里的区域。   而归顺之后,大明立刻会有援助物资,去往哈刺慎右翼,解他们的燃眉之急,而后,大明和哈刺慎右翼边贸会按部就班的重开,大明将派出官员辅佐普札布处理各项民事,清查哈刺慎右翼的人口牲畜,以确定每年的贸易数量和赏赐数量,从今以后,普札布只负责带兵作战,民事管理和后勤支援,将由大明朝廷指派的大明官员或者是蒙古官员负责。   普札布本人,及部中重要将领的年幼儿子,都要进入大明国子监,学习汉语,练习各种武义,成年后,再返回草原。   ——这是大明的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哈刺慎右翼必须接受。和张家口塞外三部相比,大明对哈刺慎右翼的条件更严厉,但哈刺慎却不能不接受。   “朕只有一句话,但使你普札布不负大明,不负朕,大明和朕也永远不会负你。你普札布一脉,将永远为哈刺慎右翼之主!”   “普札布向长天生发誓,哈刺慎右翼永奉大明为主,为大明作战,受大明驱使,绝不变心,若有违背,愿受长生天最严厉的惩罚。”   普札布张开双臂,向天发誓。   长天生,蒙古最高神。   仪式完毕之后,隆武帝宴请普札布。   席间,普札布小心翼翼地询问李定国,以表达敬佩之情。   ——去年,李定国在乌克尔河之战中,一枪刺死尼堪,他名声已经有所传播,今日又击溃喀喇沁左翼蒙古,杀了端罗布,名声就更是远扬了。   朱慈烺微微笑:“国公不必着急,很快你就能见到李将军了。”   ……   喀喇沁左翼溃散,右翼逃窜,哈刺慎右翼归顺大明之后,从张家口一直到喜峰口,这六百里的蒙古草原,已经全数为大明所掌握,今后建虏再想悄无声息的从这里绕道入关,已经是不可能了,但要想真正保证这一段的安全,大明还需要再做一件事。   那就是重建大宁卫。   大宁卫为朱元璋所设立,最初涵盖的范围,就是喜峰口外四百里的周边,其目的就是拱卫长城,防止外敌入侵,最初,大宁卫由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镇守,当时,大宁卫东连辽左,西接宣府,兵马将近十万,是为大明第一巨镇,但是大宁卫在,不论建虏还是蒙古,都休想骚扰喜峰口长城。   可惜的是,靖难之役时,朱棣拖着宁王造反,为了断绝宁王的后路,派人烧毁了宁王府,将大宁卫变成了一片废墟,   造反成功后,朱棣担心宁王向自己学习,也来一次靖难,于是将宁王迁往内地。   以至于百年之后,宁王的后裔还有怨念,在南昌举兵谋反。   不过却成就了王阳明。   那就是后话了。   大宁卫被毁,宁王内迁之后,喜峰口长城之外,这一大片的土地就被蒙古人所占据,现在虽然重归大明,但大明要想真正彻底的解除喜峰口的危险,为后代子孙谋太平,就非是重建大宁卫不可。   ……   军机处。   灯火辉煌,军机重臣以及各级参谋,正在商讨重建大宁卫的事宜。   要重建大宁卫,就得修建城池,但建城非是容易,需要从长计议,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大宁卫的人事架构先组建起来。   当初朱元璋派宁王镇守大宁卫,朱慈烺不可能放一个王爷,但非是一个大将不可,不然不足以震慑周边蒙古。   ……   腊月二十三。   小年。   李定国返回墙子岭,没有俘虏,只有一颗颗的人头——龇牙咧嘴,或怒目或惊愕,足足载了六辆大车。   密云巡抚杨蕙芳亲在长城之外迎接,见到六百壮士出关,回来却依然还有五百人时,不禁又是惊叹又是喜悦,对李定国的统兵作战能力视为天人。   ……   腊月二十六日。   京师处处张灯结彩,欢乐喜庆,所有人都在为过年做准备。   二十六炖猪肉。   感觉今年空气里的炖肉气息,比往年浓烈了很多。   三年的休养生息,大明元气有所恢复,京师的人口更是增加了不少,百姓们的生活虽然还是困苦,但比起过往的朝不保夕,终是有了很大的缓解,逢年过节,终于是可以炖一点肉吃了。   “李将军到京了,快去看啊~~”   中午时分,京师永定门忽然掀起了人潮,   一连十日,李定国的名字已经盖过了马嘉植,成为京师最热烈的讨论,现在他本人来到京师,而且听过还带回了无数颗蒙古人的人数,是为大明几十年的第一次,百姓们如何能不轰动?   在这之前,大明朝最勇猛最年轻的总兵,乃是吴三桂,吴三桂20岁时,就展露头角,成为游击将军,23岁为参将,25岁为副将,崇祯十二年时,蓟辽总督洪承畴、辽东巡抚方一藻、总督关宁两镇御马监太监高起潜,报请朝廷批准,吴三桂被擢为宁远团练总兵,时年27岁。   李定国今年刚二十六,算起来比吴三桂当年还年轻一岁。   ……   “来了,来了!”   永定门前。   内阁首辅蒋德璟,次辅同时也是兵部尚书、军机处首席大臣李邦华正在迎接。   ——李定国是武将,内阁首辅是文臣之尊,兵部尚书是武将之首,两人同时在城门口迎接,可见朝廷对李定国的重视。   礼炮声中,李定国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众军之前,缓缓而来。   塞外的风霜,好像还在他的脸上,疲惫未洗,虽然经历了一场大胜,但他眼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李邦华见了暗暗点头,虽然年轻,但李定国已然是有大将之风……   ……   隆武帝亲在武英殿接见李定国。   当李定国穿着崭新的二品武将狮子服,迈过门槛,进入殿中时,朱慈烺暗暗欣慰点头。   ——此次大胜,不但是击溃了喀喇沁左翼蒙古,震慑了右翼,令哈刺慎投降,更是彰显了大明的军威,因此隆武帝破格提拔,将李定国从一个从四品的游击,提升为二品的总兵,并进左都督。   至于是哪一镇的总兵,自然是新进成立的大宁镇。   大宁需用大将,李定国前番刺死尼堪,今日又以六百骑兵大破喀喇沁左翼,威名已经传遍草原,蒙古人历来崇尚英雄,用李定国为大宁总兵,正可威慑周边蒙古。   李定国是百年以来,继高杰为五原总兵之后,第二位在长城外面驻镇的总兵,而和高杰的不同,大宁卫所在的地方,依然还是敌我对峙的前线,虽然张家口塞外三部连同哈刺慎右翼都已经归于大明,大宁卫有了稳定的左翼后方,但喀喇沁右翼连同巴林蒙古,喜峰口蒙古,察哈尔蒙古依然还归附建虏,如果大明重建大宁卫,在塞外驻兵,他们不会视而不见,一定会骚扰加进犯。   所以,李定国肩膀上的担子比高杰重多了。   李定国进殿参见。   “臣李定国参见陛下。”   朱慈烺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一脸风霜,微有疲惫,但眼神和表情依然坚定,心中再一次的确定——能成大事,能在历史中留名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物。   宣读圣旨,赐酒赐座。   朱慈烺开怀痛饮,向李定国询问战事的经过。   李定国详细回答。   听到惊险处,朱慈烺忍不住捏一把汗,也为李定国的大胆和果断而赞赏。   “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初次出战,就带兵八百,奇袭匈奴,大获成功,后来果然封狼居胥,建立了不世之功勋。宁宇,大宁卫镇就交给你了,望你不负朕的期望,再接再厉!”朱慈烺举起酒杯。   李定国字宁宇。   李定国双手端酒,谨慎的说道:“臣惶恐,岂敢和霍侯相比?只求尽忠报国,以赎前罪。”说完,一饮而尽。   殿中蒋德璟和李邦华相互一看,都微微点头,李定国虽然立下大功,但并没有飘飘然,脑子依然清醒——出身流贼,却能保有如此的理智,倒真是难得啊。   ……   武英殿之后,朱慈烺召李定国到乾清宫,两人继续聊。   就军事而言,朱慈烺受益颇多。   眼见唐亮在殿门后出现又消失,心知饼妹要见哥哥等的心急了,于是就停住话题,恩准李定国到翊坤宫去见李淑妃。   李定国去了。   望着李定国离开的背影,朱慈烺心情轻松,喀喇沁左翼蒙古被击溃,右翼遁逃,等于从沃尔都司、大同土默特、张家口到喜峰口,大明九边长城,上千里之地的蒙古部族,已经被大明纳入了大半,青海甘肃等地的蒙古不说,现在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只剩下喜峰口往东,经界岭口到山海关这一代长城之外的蒙古了。   这些原本是建虏的力量,但现在却为大明所用,此消彼长,蒙古草原的局势已经翻转,待到反击之时,大明不但可以从宁远、从辽南海岸、也可以从蒙古草原向建虏发起进攻,到时,从土默特张家口一直到哈刺慎右翼蒙古,都将是大明的臂助……   当然了,仍需要小心谨慎,蒙古新附,人心未定,要想放心使用,仍需要一定的经营。   所谓的经营,不止要有弹压的大棒,更要有生活的胡萝卜……   正想着呢,脚步声急促,于海疾步匆匆地奔了进来。   “宁远紧急军报,建虏大军,正往宁远杀来!”   朱慈烺吃了一惊,猛然抬头:“快拿来!”   心想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六,马上就要过年,建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难道是试图偷袭?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兵者诡道   ……   宁远中右所。   “呜呜~~”   “咚咚咚咚~~”   号角呜呜,战鼓擂动。   建虏大军四面围住了中右所,正在猛攻,宁远中右所位在宁远和山海关的中间,是为两城之间最重要的一个通行枢纽,建虏大军来到之后,没有攻击坚城宁远,而是绕过宁远,直扑中右所,同时扫荡周边的明军堡子和田庄。   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山西总兵李辅明就是在中右所战死的。   这一世,崇祯十七年,多尔衮成为辅政王之后,为了立威,也曾经率军快速扫荡,并攻下了中右所和距离山海关更近的前屯卫,将山海关和宁远之间的联系破坏殆尽,只留下宁远孤零零地一城。   现在是隆武三年腊月二十六,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个时间段,谁也没有想到,建虏大军竟然会忽然杀到。   “攻,天黑之前,一定要拿下中右所!先登上城头者,赏银五百两!”   军旗之下,一个年轻的白衣白甲的建虏亲贵手提马鞭,正咬牙切齿的在大声命令。   正是多铎。   这三年来,“大清”事事不顺,身为大清的豫亲王,太子的十五子,多铎十分的郁闷,去年乌克尔河的大好开局,但因为土默特的背叛,最后功亏一篑,被明国小皇帝窃取了胜机,今年明国渡海骚扰的力度,越发加大,他带兵驰援,但只是在海岸边乱跑了一通,除了两次小战斗,他竟然一次也没有见到明军的主力。   回到沈阳之后,多铎气的发疯,打仗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呢。   多尔衮却是冷静。   以多尔衮的聪明,早已经知道明国是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清过去不是屡屡入塞骚扰明国吗?现在明国也学会了,所幸辽东辽南海岸边都是荒芜之地,几乎没有居民,除了第一次猝不及防,被明军攻破盖州和海州,造成重大损失之外,去年前年,在加大防守力度的情况下,旅顺金州等大城都坚守,明军不敢上岸深入,损失在可控之内。   但今年情况又有了变化,明军竟然绕到鸭绿江口,迅捷上岸攻陷了镇江堡,这令建虏上下都是震惊——在这之前,对于明军今年的渡海骚扰,多尔衮是做了充分准备的,除了严令沿海各处,加强防御,不得懈怠之外,他还秘密调集了六万人马,于复州金州盖州一代埋伏,只等明军上岸,进入复州,立刻就实施包围,将上岸的明军全歼。   如此,不但可以挫败明军的骚扰,而且可以令明军胆寒,再不敢上岸,辽东海岸的危机,自然也就解除了。   但计划却是失败了。   周遇吉极为小心,派出的侦骑极为广泛,对于复州城,也没有必须拿下的意图,只是顾着烧杀,大清兵马稍一出现,他立刻下令撤退,等于鱼儿还没有上钩,就已经是掉头逃跑了。   不得已,多铎只能放弃包围的打算,带兵追击,想要在明军登船离开之前,歼灭明军。   但明军的动作太快,船只极多,他们还是慢了一步,等他们的主力杀到海岸边,明军主力早已经上船撤离。   这也就罢了,没有想到明军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忽然又出现在了鸭绿江口。   虽然在多尔衮的严令之下,镇江堡的守军得到了加强,守将也极为尽忠,但还是没有能顶住明军的进攻,只是一天,就失陷了。   战后,多尔衮亲自来到镇江堡,望着残垣断壁,尤其是城墙被炸开的那个大坑,脸色铁青的久久沉思……   经此一次,除了旅顺金州等沿海要塞,镇江堡的防守也得加强。因此,不等镇江堡的硝烟完全散尽,建虏就开始强征朝鲜民夫,用皮鞭驱使,重建并且加固镇江堡的防守。   同时的,多尔衮也下定决心,要重建水师,一方面征调朝鲜剩余的全部战船,编为大清水师,另一方面打造新船,就算不能和明军抗衡,也得能掌握海上的动向,不能再让明军船舰在辽东海岸予取予求、进行大范围的运动攻击了。   ……   而在这中间,建虏朝堂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这一次,不但是豪格一派反对多尔衮,认为多尔衮主政无能,导致大清处处被动,连连失败,连多铎阿济格也对多尔衮的治国策略颇有微词。   ——多尔衮以为,大清已经处在战略劣势,现在只宜固守,休养生息,保存元气,效仿明军,多练火器,改善军制,于蛰伏中找寻战机,不宜再主动出击了。   多铎却以为,守不如攻,花银子组建水师更是无用,大清应该发挥野战长处,主动出击,攻打明国,包围宁远——去年插汗河套之战,关宁铁骑的精锐损失殆尽,吴三桂本人也已经被调走,关宁军实力大减。宁远危急的情况下,明军必然出大军来救援,只要指挥得当,上下用命,将宁远变成另一个锦州,将明国小皇帝刚刚积攒起来的精锐,全部歼灭在宁远城下,就如松锦之战的八总兵一样,还是极有可能的。   因此,他力主再发动一次“松锦之战”,逼迫明军在宁远城下决战。   但多尔衮却不同意,他以为关宁骑兵虽然受损,但现在的明国没有了流贼的牵制,可以将全部的主力调集到宁远,就总体兵力来说,大清没有胜利的把握,而宁远也不同于锦州,锦州虽然是咽喉之地,但却矗立在原野中,可以四面包围,宁远的地形却比锦州复杂的多,20里之外,就是觉华岛,觉华岛和宁远互为犄角,大清要想攻占宁远,非先攻占觉华岛不可,然大清没有水师,想到攻占觉华岛,非得等到冬季严寒,踏冰过江才有可能,   即便占领了觉华岛,但冬季只有三个月,如果大清不能在三个月之内攻下宁远,等到春暖花开,海水融化,明军水师重来,觉华岛又会落入明军手中。局面又回到从前。   以宁远城中的存粮,坚持三个月,绰绰有余,宁远城防更是坚固,又有红夷大炮的镇守,马科虽然不比吴三桂,但却也不是弱者,想要三月拿下,绝非容易。   而最最重要的还有两个原因,第一,经过这几年的征战,大清以战养战的策略失败,粮草消耗极多,非是必要,不可再轻起大战了,不然后勤补给就会出问题;第二,现在明国的皇帝不是崇祯,而是隆武。   隆武帝是知兵之人,他不会犯崇祯帝的错误。   经过这几战,多尔衮越发不敢轻视隆武。他不能再轻易冒险,用国运做豪赌了。   ……   多尔衮好不容易说服了多铎,但多铎依然不甘心这么的被动挨打,提出率兵攻打宁远周边,劫掠需要的粮草棉布,以为大清振作士气。   为了争取多尔衮的同意,他将自己思谋很久的计策向多尔衮说出。   最初,多尔衮是不同意的,认为多铎的巧计很难成功,但是当喀喇沁左翼蒙古被明军击溃,右翼逃回,哈刺慎右翼更是举旗向明国草原,喀喇沁草原震动,察哈尔蒙古,巴林蒙古等都慌慌不安后,多尔衮改变了主意,转而支持多铎的建议了——连续的失败之后,大清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只有胜利才能振作内外的军心士气。   临行前,多尔衮叮嘱多铎,要他快攻快打,不可恋战,一切以战斗的胜利和具体实物的抢掠为主。   多铎出兵宁远,从沈阳带了一万主力,其中有两千是多尔衮新近操练的汉军火枪营,到了锦州之后,又从阿济格麾下抽调了大部分,加上察哈尔蒙古的八千骑兵,一共三万余人,气势汹汹的宁远杀来。   ——渤海所之战后,阿济格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复原,一直都在养病中,不然这样的机会怕也轮不到多铎,阿济格早就主动在锦州出击了。   因此,建虏大军腊月二十六包围猛攻宁远的堡子和卫所,并非是故意,想要借过年的时间偷袭,实在是时间正好赶到了这个时候。   ……   现在,面对三年前被大清攻克焚毁、明国又重新修建的中右所,多铎发下严令,要众军在天黑之前攻上城头。   于是。   “呜呜”的号角声中,汉军八旗攻击更猛,携带的轻型炮、弓箭鸟铳朝着城头不住的施放……   在多铎的督战之下,汉军旗不顾死伤,连续猛攻。   滚滚硝烟和震天的喊杀声中,中右所摇摇欲坠……   ……   宁远。   辽东巡抚李黎玉田和宁远总兵马科都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建虏大军忽然杀到,兵马众多,前锋在连山驿附近出现的时候,他们就得到了消息,黎玉田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朝廷求援。马科则是率领骑兵出击,和建虏前锋战了一场,小有挫折,眼见建虏后续兵马滚滚而来,声势浩大,尤其是知道多铎领军之后,马科不敢恋战,急忙撤回宁远,准备凭城固守。   但建虏大军却没有攻击宁远,而是绕城而过,往山海关方向杀去了——正常情况下,建虏是不应该这么做的,因为如果宁远守军足够强大,敢于出城截断他们的退路,那他们就危险了,但十几年来,建虏屡战屡胜,已经将宁远军杀破了胆子,守城已经是不容易了,野战根本想也不敢想,因此建虏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不在宁远城下布置兵马,直接绕城而过,往山海关杀去。   黎玉田和马科都知道,建虏大军并不是攻击山海关,而是去扫荡中右所去了。   ——中右所距离宁远六十里,是宁远周边最重要的一处据点。   两人想要救援,但又不敢救援,因为他们不知道建虏究竟有多少兵马?   如果是过往,关宁铁骑的精锐还在,他们或许还有出城一战的勇气,但现在,无论黎玉田还是马科,都不敢再冒险了——周边的屯子和卫所丢就丢了,宁远才是辽西的根本,只要紧守宁远,建虏就算是占了中右所,也不能长久。   他们担心的是,在中右所之后,建虏会不会将所有兵马都集中在宁远城下,对宁远发动猛攻呢?   现在是冬季,觉华岛海面冰封,驻守在那里的水师和兵丁都已经撤离了,这是吸取了过往被建虏踏冰攻取的教训,每到冬季,岛上的物资全部都要运送到宁远城中去,驻守岛上的士兵也要进入宁远城,水师船只则是往秦皇岛操练,因此,宁远没有觉华岛作为犄角,但是建虏大军四面包围,他们只能独自而战。   ……   黎玉田和马科决定依照崇祯十七年,多尔衮亲自率兵来攻时的策略,不论外面如何狂风暴雨,只紧守宁远坚城就可。   ……   山海关。   “哒哒哒哒~~”   六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向京师急送,后背插着三角旗的驿骑向京师狂奔。   于此同时,几个信鸽也冲天而起,往京师而去……   ……   京师。   军机处灯火通明,从军机大臣到下面的参谋参军参政,每一个人都是忙碌,或在沙盘地图前讨论军情,或者是往来疾走,递送军报,所有人都全数转动了起来。   ……   乾清宫。   斗拱飞檐之下,悬挂了红色的灯笼——正是过年的喜庆时节,但因为建虏进犯宁远的消息,所以隆武帝下旨,取消了宫中一切庆祝活动。   于海疾步匆匆的进入,手中捧着刚刚送到的飞鸽急报。   正站在地图前,思索辽东军情的朱慈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   “陛下,军情司急报。”于海双手奉上。   朱慈烺接过来打开看。   然后脸上露出了惊喜欣慰的笑。   ——密报是军情司蒙古分司主事,同时也是东厂提刑太监的李晃发来的。经过两年的努力,军情司终于是和王佐(高文采)接上了线,构建了一条从沈阳到锦州,锦州到蒙古草原,再通过蒙古草原到大明的情报路线。   今日是第一封通过此路径传回的情报。   高文采,代号王佐。   王佐何许人?   听说《岳飞传》的人都知道,当年,金兀术有一个义子,十分能打,后来知道,他竟然是大宋前潞安州节度使陆登的儿子陆文龙,潞安州失陷,兀术杀了陆登,因见襁褓中的陆文龙长得可爱,便与奶妈一道掠去北番养大。   为了劝陆文龙归正,王佐自断一臂,以苦肉计赚取金兀术的信任,最后成功劝说陆文龙反正。   当然了,是演义。   当初给高文采取代号时,朱慈烺想到了王佐,因此将其代号定为了王佐。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大拙胜巧   ……   高文采十分有心,送来的情报极为重要,不但汇报了多铎此次出征的大概兵马数目和建虏国内的情况,而且还将了解到的,旅顺金州的防守情况和守军多寡和强弱,都一一写明。   看完情报,知道建虏确实已经是陷入了困窘,今冬辽阳广宁都有冻死饿死之人,多铎率军攻击宁远,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朱慈烺对形势更有掌握,对今夏攻击旅顺金州、开辟第二战场也就更多了一些信心。   “真是一纸抵千金啊,高文采,功劳大焉!”朱慈烺先是在赞叹,随即抬头,声音坚定:“走,去军机处!”   ……   听闻建虏大军进犯辽西,正在围攻中右所,百官群臣都已经是热血,大部分朝臣都以为应该立刻调集人马,急速支援宁远,击退建虏对宁远的骚扰——过去,大明兵马疲惫、内外交逼之时,大明朝臣都没有对建虏示弱过,何况现在流贼已平,大明兵马已经渐渐充足,这个时候就更是不会容忍建虏对大明的挑衅了。   更有人认为,大明现在兵精粮足,已经可以趁势收复辽东了,因此竭力请战。   但皇帝却没有着急见他们,而是先见军机大臣。   “参见陛下。”   “都免礼,关于建虏进犯之事,你们讨论的如何?”   朱慈烺一边挥手,一边疾步匆匆地来到沙盘地图前。   “尚没有一致意见。”军机首席、也是兵部尚书的李邦华说道:“玉铉。你先说吧。”   陈奇瑜字玉铉。   陈奇瑜首先回答,他以为,建虏看似浩大,但在连连受挫的情况下,其军力国力已经大不如前,朝廷应该像反击建虏入塞一般,调集兵马,强而有力的对建虏予以还击,如此,才能令建虏望而却步,也才能保辽西平安。   朱慈烺听罢,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其他人,意思你们怎么看。   “臣有些不同的看法。”   高斗枢面色凝重的拱手。   朱慈烺点头,示意你说。   高斗枢道:“建虏这一次是多铎领军,并不是多尔衮,由此可知,建虏并没有出动全部的主力,而宁远城池坚固,粮草充足,绝非建虏可以轻易拿下的,现在是寒冬腊月天,不利行军,对于在野外扎营的进攻一方就更是不易,因此陈以为,朝廷根本不必着急派遣援兵,先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也不迟。”   ——这几年来,特别是隆武帝继位以来,耗费重金建设京营和修缮加固蓟州密云长城,以防止建虏的绕道入塞,对宁远山海关的投入并不多,现在山海关虽然有一个镇的精武营可作为机动兵力,但精武营是步军,在去年插汗河套中伏,关宁铁骑精锐尽失,至今还没有恢复元气的情况下,以全步军出战,怕是没有多少胜算,如果真要出战救援,非得调集三千营、宁远营,以及宣府蓟州等地骑兵,再从京营抽调三到五万人,以良帅领兵,如此才有取胜的把握。   而这需要时间。   “臣以为,不应当随建虏起舞,我大明还是应该坚守之前制定的辽东战略,以不变应万变。”最后,高斗枢又道。   ——自军机处组建起来,关于辽东的讨论,不下万千次,而每一次探讨军情,隆武帝都会对松锦之战的失利和十几年来,朝廷对辽西的大笔投入,从钱粮到士兵的损耗,流露出痛惜之情。   朝廷在辽东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建大量的城堡,缝缝补补,却在缺乏野战能力的情况下,这些城堡最后都成了大明军队坐困孤城、作茧自缚的累赘。   因此,隆武帝力排众议,定下了辽西暂时固守,不再修建无用的城堡,寻机在辽东海岸开辟第二战场的辽东战略。   这一点,内阁和军机处都是明白的。   这两年,朝廷也一直是这么执行的——因为停止了修建,也没有再往辽西增兵,只有例行的修缮,辽西这两年军费缩减了很多。但这并不表示宁远防务有所松懈,相反,朝廷一直在为宁远补充军需,更换新式武器,对于宁远城防,军机处还是有相当信心的。   今年渡海攻击顺利,现在朝廷正积蓄粮草,准备实施夺取金州旅顺,开辟第二战场的计划,如果个时候调集大量人马和粮草出关去救援宁远,明年想要实施第二战场的计划,肯定就是要泡汤了。   默然。   高斗枢的看法,并没有得到军机处上下的全部支持,除了堵胤锡拱手支持外,其他人都倾向支持陈奇瑜,原因很简单,现在可不是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无兵可用的时候,现在朝廷在山海关内,从永平、玉田、蓟州、一直到京师,现成的兵马最少十万人以上,粮草也有储备,喜峰口塞外蒙古的威胁又已经解除,面对建虏的侵扰和宁远的危急,实在是没有不救的道理。   如果朝廷不救援,辽西被动挨打,山海关和宁远之间的驿站卫所全部被建虏一扫而空,继而包围孤城宁远,宁远一旦守不住,那丢失的责任,可不是军机处能够承担起的,到时就算陛下不降罪,只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将军机处淹没了。   又或者,军机处承担也就罢了,如果天下人将怯弱不敢出战的不满,冠到陛下的头上,那军机处就万死莫赎了。   因此,按兵不动的决定,不是轻易能做出的。   敌人兵临城下,没有不迎战的道理。陈奇瑜尤其坚持,他和高斗枢两人唇枪舌剑,陷入了激烈的讨论。   隆武帝不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倾听,同时在心里默默计算。他计算不止是兵力,更有钱粮和辎重……   “军报。”   于海疾步匆匆地奔了进来,双手呈给隆武帝。   朱慈烺接过了,看完脸色顿时一变。   ……   中右所。   “杀啊~~”   这里不见喜庆,只有滚滚和硝烟和震天的喊杀之声。阳光下,这里早已经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随我来~~”   眼见建虏汹汹而上,城头已经是守不住,中右所守将,游击张国忠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奔向城头,直奔粮仓和武库。   很快,卫所城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   城下,眼见在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后,终于是攻陷了中右所,多铎正准备大笑,但城中忽然窜起的滚滚黑烟却令他脸色大变,他将马鞭往地下一掷,咬牙切齿的骂道:“该死的尼坎,居然烧了粮仓,本王要杀光他们!”   ……   京师。   中右所被建虏攻陷、建虏继续往山海关扑来的消息传来之后。朝堂一片哗然。   军机处的讨论气氛,也顿时为之一变——建虏猖獗啊,攻陷中右所,残杀我大明将士之后,竟然不顾宁远后路,直接往山海关而来,简直是视我大明为无物啊。   同时的,这也是一个大好的战机啊,多铎孤军深入,如果能派出精锐,直面迎击,再命令宁远守军出击截断建虏的退路,或许将其一战歼灭!   一时,大军救援,兵出山海关的想法,渐渐在军机处占据上风。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参谋参政参军,纷纷提出作战计划,连稳重的军机五臣似乎都受到了感染。   至于朝堂,就更是沸腾了,文官们怒发冲冠,纷纷要求出战,并举荐领兵人选。   这中间,三边总督孙传庭被推荐最多,军机处陈奇瑜其次。   ——现在大明最有经验,最有功绩的良帅当然就是三边总督孙传庭了,在河套收复,西北平静的情况下,很多人都认为应该立刻提调孙传庭为蓟辽总督,统帅大军,击溃建虏,收复辽东。   推荐陈奇瑜的人则认为,朝廷去年夏天刚刚收复河套,三边局势并没有完全稳定,修城建墙,移民实边,秦兵的精简和调配,依然需要孙传庭在陕西坐镇,孙传庭肩膀上的担子还重的很,何况陕西和京师相距两千里,如果现在调他到辽东,时间怕是来不及。   而京师点一下,曾经统帅过大军,能担起这个重任的,好像就只有军机大臣陈奇瑜了。   奏疏和谏言纷纷而来。   ……   终于,隆武帝有决定。   得到中右所失陷,守将张国忠力战而死的消息,朱慈烺的心情十分沉重。他下旨特进李国忠为都督同知,赐祭葬,入忠烈祠,荫其两个儿子为锦衣卫千户,其妻享都督同知俸禄,直至年老。   而对于内外的沸腾,对于是否要兵出山海关,大举迎击建虏,他知道,他必须有一个表态了,不然继续这么沸腾之下,局面终会不可控制。   乾清殿。   隆武帝召集内阁和军机重臣。   他清朗坚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建虏进犯,中右所失陷的消息,朕很悲痛。张国忠乃我大明忠臣,军人之表率,朕已经下旨,从重抚恤。”   “但使大明军人都如张国忠,何愁辽东不复,天下不平?”   “这些天,关于宁远之事,内阁军机处都有讨论,卿等的意见和看法,朕都知晓了。”   “今日朕就说说朕的看法吧。”   “多铎率领大军,忽然到宁远,现在又不顾宁远后路,直接向山海关杀来,看似毫无顾忌,不顾后路,有勇无谋,但朕却知道,多铎绝不是这样的人。”   “这其中怕是有诈。”   “如果朕所料不差,多铎一定在宁远附近埋伏了强兵,但是宁远兵马出城,就会被他们伏击包围,到时非但不能截断他们的退路,宁远说不定也会危急!一旦宁远危急,辽西恐怕就不复为朝廷所有了……”   听到此,殿中微微骚动。   即便现在站身殿中的,都是内阁和军机重臣,智力不凡,见多识广,但听到陛下所说,还是不免有些惊骇——如果真如陛下所料,如果多铎真是预备了伏兵,那宁远兵马万万不可轻动。   朱慈烺面色凝重:“当然了,朕只是猜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其间的风险却不可不察。”   “至于出关迎战多铎,朕反复思量,以为时机还不到,建虏多骑,但有不利,立刻就可以退走,我大明却多步兵,但有失利,就会是大败,尤其现在冬季之时,最不利步兵,因此朕认同高爱卿的看法,不能随建虏起舞,现阶段,不宜大举救援宁远。”   高斗枢急忙行礼。   朱慈烺继续:“不止是因为现在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不便出兵,也不止是因为多铎有诈,更因为这两年来,建虏入塞骚扰之路被我大明阻绝,在入塞不能,蒙古各部纷纷倒戈的情况下,他们又开始打宁远的主意了,如果我大军出关救援,在他们习惯的战场里和他们对峙,耗费兵力,怕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时间在大明这一边,我们不急,急的是建虏。”   “大国不轻战。”   “大拙胜巧,收复辽东,终究要靠强大的军力和国力,这其间没有任何的侥幸。”   “在辽西道路没有完全修好,建虏没有完全疲惫、野战依然强悍、蒙古各部没有完全被我大明统合之前,大明不宜在辽西大举用兵,以免重蹈松锦之战的覆辙,这是军机处之前制定的战略,朕以为,不论面对什么样的狂风暴雨,这一条的基本战略都不能动摇!”   “宁远乃是我大明的第一坚城,朝廷花费百万两银子打造,当初努尔哈赤拿不下,多铎区区三五万人马,想要拿下,也不是容易,黎玉田久在辽西,马科更是我大明悍将,朕对他们有信心。”   “当然了,虽然朕不打算大举出兵救援宁远,但并不表示我大明什么也不做。”   “多铎用诈,我自然也用诈。”   “建虏此番前来,除了一场胜利,只振奋他们内部的军心士气之外,怕也是想要疲惫我大明,既如此,倒也不能让他们太失望了。传朕的旨意,命令山海关总兵刘肇基,宣府总兵黄得功,蓟州总兵佟瀚邦,昌平总兵刘良佐,玉田总兵刘耀仁,密云总兵陈永福,大同总兵姜襄,永平总兵王恩光,以及京营各部,整军备战,做出救援宁远的姿态。”   “同时,令人在京师和蒙古草原传播流言,说朝廷已经秘密下旨,改三边总督孙传庭为蓟辽总督,领秦兵三万北上,联合京营蓟州宣府昌平山海关等八总兵,一共十万大军,救援宁远,收复辽东!”   “如果建虏真想吸引我军去救宁远,以制造第二次松锦之战,那么听到我军大举救援的消息,就肯定不会退了,既如此,那就让他们在宁远城下多冻一段时间吧。”   ……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王道治天下   ……   乾清宫。   隆武帝一锤定音,应对此次宁远危机的策略,就算是定下来了。殿中群臣的心里虽然还有一些不同看法,但都默默收起来了。   这其中,最黯然的就是军机陈奇瑜了,原本他摩拳擦掌,想要趁此机会重新掌兵,做出一番功绩,以雪前耻的,但不想陛下竟然没有从山海关出兵的意思,这样一来,他就失去了施展的机会,即便日后再有,怕也轮不到他了……   想到此,他的情绪不禁低沉下去。   定下了辽西之策后,朱慈烺望着众臣,继续说道:“诈计只能疑兵,但不能决定胜负,我大明虽然不宜在辽西出兵,但另一个地方,却是可以一试的。”   “经过四年的渡海攻击,我大明水师已经重新掌握了辽东海岸,并熟悉了往来的航线,建虏虽然在海岸边广修炮台,设置要塞,但海岸漫长,处处地破绽,建虏无力抗拒我们的渡海攻击。只能紧守旅顺金州复州等几个大城。”   “不同于辽西的平坦,辽南之地多山多海,利于步战和水师的发挥,这正是我大明的优势。”   “原本朕还犹豫,今年渡海攻击的策略,是否要从骚扰战术改成实质占领?但从多铎不顾伤亡、攻打中右所、又不顾兵家大忌,孤军深入,多尔衮却没有阻止来看,建虏已经是黔驴技穷了,王佐的密报,更给了朕信心。”   “即如此,朕决定将计就计,以出兵山海关为掩护,调集钱粮,征调五万精锐,准备妥当之后,大军出海,夺下金州和旅顺,转守为攻,在建虏的腰间插上一刀,卿等以为如何?”   说完,朱慈烺深深望着群臣。   群臣相互一看,似惊讶又似乎很平静,陛下出兵,从来都是避实就虚,不走寻常路。   “陛下英明~~”   对于攻取金州和旅顺,去年的时候,军机处就提出过详细的计划,认为大明现在已经有实力攻取并守卫金州和旅顺了,但隆武帝考虑再三,谨慎起见,最后还是放弃了,今年再提,叠加去年的大胜和全国性的大丰收,军机处自然不会反对。   朱慈烺点头,目光看向蒋德璟:“大军过海,最难的不是兵马,而是粮草辎重和后勤补给,还请内阁、户部、兵部立刻统筹,五月之前,将五万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和作战所需,全部运到登莱或者是天津大沽口。”   “如果大军顺利攻克金州和旅顺,十一月末海面冰封之前,为防建虏猛烈反扑,更是要将五万人六个月的口粮,以及五万大军冬季作战所需的各种物资和火器,准备齐当之后,全部运送过海,以为冬季备战。”   “任务艰巨,内阁户部兵部要早做准备。”   蒋德璟拱手,肃然道:“臣明白,内阁必完成。”   兵部李邦华和户部倪元璐也拱手。   朱慈烺点头,再看向群臣:“虽然建虏已经露出疲乏,但其在辽东海岸设置的要塞众多,旅顺更是坚固,想要攻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攻取之后,如何面对建虏的反扑,坚守城池,在建虏后方钉下这颗钉子,更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如此重任,非一重臣承担不可!”   “因此,朕决定设置辽南经略。卿等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也可以毛遂自荐。”   听到此,陈奇瑜眼光里露出喜色   ——不能总督蓟辽,但如果能经略辽南,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了,和蓟辽总督相比,辽南经略的风险要高很多,蓟辽总督背靠山海关,指挥大军,以宁远为界,可战可退,辽南经略却是孤军渡海,胜了好说,一旦败了,海面冰冻,有什么差池,怕就会不来了。   但陈奇瑜依然认为辽南经略是他实现雄心抱负的一个大机会,有猛将周遇吉,郑森施琅,再从京营调遣精兵,夺取金州旅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此为朝廷的最高机密,决不可泄露,各部注意防谍,朕已经令锦衣卫提高警惕,严防建虏细作。”   最后,朱慈烺脸色严肃的再次强调。   ……   军事之外,另一件民政大事,也正压在内阁,需要立刻执行,那就是摊丁入亩在全国的推行。   去年,保定地区试行摊丁入亩,效果良好,应缴丁税,一厘没少,年底全部纳入国库,穷民百姓的负担因此大为减少,对朝廷感恩戴德,士绅们虽然多缴了丁税,私下里十分不满,但在朝廷严厉处置了何九元等人,重申摊丁入亩的决心和诏令之下,却也没有人敢公开反对。   照规划,今年要在全国推行摊丁入亩,在保定之外,使天下的穷民都减轻负担,都享受到摊丁入亩的好处   但朝堂仍然有一些杂音,而江南各地的士绅,也渐渐有所联络,纷纷到各地督抚衙门之前请愿,用各种理由,要求暂缓“摊丁入亩”在本地的实施,督抚面对压力,隐隐地,不但有人在犹豫、在观望、在消极对待,更有人私下里抱持反对的态度。   而在这之间,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山东孙之獬上疏,支持朝廷施行“摊丁入亩”,并且向朝廷献言献策,认为摊丁入亩一定难以施行,原因就是因为有一些朝廷官员和地方督抚各有私心,阳奉阴违,对陛下的旨意不能尽心尽力的完成,因此建请陛下恢复东厂锦衣卫的权限,效仿成祖皇帝,全面监视、收集京师官员和地方督抚的情资,但有阳奉阴违,暗中拖朝廷后退的官员,一律拿下。   只要清除了那些懈怠的官员,摊丁入亩以及朝廷其他的政策自然就能在天下顺利施行。   ……   孙之獬,字龙拂,山东省淄川县人。天启二年举进士,为庶吉士,继为翰林院检讨。天启七年充顺天乡试正考宫。崇祯初年,廷臣请毁《三朝要典》,独哭争,遂被列入阉党逆案,革职回乡。   建虏入关后,召他入京,授官礼部右侍郎。   被大明革职十几年,忽然又能当官,孙之獬感恩戴德,为得建虏欢心,有心“标异而示亲”,孙之獬不但剃了发,留了辫,还改穿了满族官吏的服装。当时,朝臣分满汉两班,上朝的时候,满班大臣说他是汉人,不许他入班;汉班大臣说他是满人打扮,也不要他。徘徊于两班之间的孙之獬进退不得,狼狈万状。   一怒之下,孙之獬上疏提议全面剃发,在这之前,只剃兵不剃民,官员也不强迫,孙之獬上疏道:“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而多尔衮早就操了此心,孙之獬的上疏正和他的心意,于是立刻推行。   命令一出,江南血流成河。   顺治三年秋,山东百姓起义,这时孙之獬正巧还乡,农民军攻入淄川,将其斩首市曹,暴尸通衢。   消息传到北京,清廷没有给孙之獬任何旌表和抚恤,大约也是鄙视他的为人吧。   这一世,建虏没有入关,孙之獬也就失去了这样表演的机会,但因为隆武帝继位之后,一方面打压言官,将言官们从权力中枢架离,使其“言而不官”,降低他们在朝廷中枢的影响力,一方面又广开言路,对地方意见十分重视,尤其是关于国计民生的议题,在各省都察院之外,又设有专门的机构,倾听地方意见,像是孙之獬这样有功名的地方人士,也是有上疏权力的。   一般来说,这些闲散进士举人的奏疏,隆武帝都是看不到的,内阁、都察院,通政使司,自会处理,但孙之獬的奏疏,隆武帝却是看到了,原因很简单,孙之獬所提的乃是大事、重事,关系每一个官员,从都察院,通政使司到司礼监,不敢轻易决定,只能面报于他。   当看到孙之獬三个字,朱慈烺心中先是惊讶,这人还在啊?继而明白了,这天下太大了,投降建虏的无耻文人也太多了,而他更是国事繁忙,除非是那些无耻之徒蹦跶着,在他面前主动出现,否则他还真是想不起来。   就像孙之獬。   如果不是孙之獬主动上疏,朱慈烺怕是永远也想不起他来。   这样的无耻之徒,上一世为阉党,从头到尾都是龌龊,这一世居然又不甘寂寞……   而从内阁慎重的表情看,朱慈烺就知道,孙之獬提议恢复东厂锦衣卫的权限,扩大侦搜,是碰触到了朝堂的敏感神经,关乎皇权,因此内阁不敢决断。   如果朱慈烺是前世里的多尔衮,此时正为摊丁入亩的拖拖拉拉而烦恼,心中存了恢复东厂锦衣卫过往权限的念头,那么,在见到孙之獬的奏疏后,一定会大喜过望,不但照着实施,也会将孙之獬拔擢到朝中,高官厚禄以待。   孙之獬想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思吧?   但朱慈烺不是多尔衮,他心里压根就没有恢复东厂锦衣卫过往权限的念头,摊丁入亩虽然有绊阻,但他自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选择,完全不必使用这种有失光明的特务手段。   孙之獬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老实说,朱慈烺真恨不得立刻传旨,将孙之獬这个无耻奸贼押赴京师问斩。   但他不能。   孙之獬的大罪恶是前世里的,这一世,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个闲坐家中,急于想要复出做官的卑鄙小人而已。   言者无罪,即便孙之獬说的再是不对,他也不能责罚。   而在不听从孙之獬的奏疏之外,朱慈烺也需要向内阁释疑,令他们敢于做事,不必再为这种宵小烦恼,于是说道:“唐太宗李世民刚继位时,有闲散的士子上疏求官,请他远佞臣,近贤臣,唐太宗对上书的人说:‘朕任用的人,朕都认为他是贤臣,你知道佞臣是谁吗?’   那人回答说:‘臣住在民间,的确不知道谁是佞臣。请陛下假装发怒,来试一试身边的大臣们,如果谁不怕雷霆之怒,直言进谏,那就是正直的贤臣。如果谁一味依顺陛下,不分曲直地迎合皇上的意见,那就是佞邪的人。当初三国魏明帝就是这么做的。’   唐太宗不以为然,说道,‘流水是否清浊,关键在于源头。君主是源头,臣民就好比流水,君主施行阴谋诡计,却要臣子行为正直,那就好比是水源浑浊,却希望流水清澈,这是根本办不到的。’”   “上行下效。君主是小人,又怎能期待臣子们都是贤臣呢?”   “朕治理天下,用的是诚信,不需要使用这种诈术试探臣子,破坏彼此的信任,损坏社会的风气,魏明帝的办法虽然有效,但朕不会采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用了,朕就不会轻易怀疑臣子的操行。”   “明君治国,当如日月经天照临大地,行的是关明正大之道,用的也都是光明正大之臣,阴谋诡计,断断不能用,即便短时有益,也必然会贻害万年。”   “卿等记着了。”   ……   当日,讲完唐太宗的典故,并借机说了一番自己的看法,朱慈烺就退朝了。   内阁和殿中的百官却是明白他的心志,都跪拜山呼,心中都感动不已。   而经此一事,朝臣们都彻底放心,陛下是不会恢复司礼监,以及东厂锦衣卫旧有的,可以左右朝局的大权了。   也就是说,陛下践行自己的诺言,信任内阁、信任朝臣,将天下交给他们治理。   ……   虽然没有同意孙之獬的龌龊马屁,但隆武帝对摊丁入亩的国策,却是非常坚持,圣旨非常明确,哪个督抚不执行,哪个督抚就下台,六部九卿的堂官也一样。士绅敢有闹事、反对国策者,一律不姑息。   今日趁着内阁军机重臣都在,朱慈烺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的态度。   内阁五辅脸色严肃的领命。   ……   商议而定,内阁和军机处迅速就行动了起来,兵马车和粮草车在官道上大批出现,京畿周边的总兵也纷纷授命,整军备战,大张旗鼓的要救宁远,一时,京畿到山海关附近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百姓们惶惶不安,以为朝廷又要大战了,而在京畿繁忙的掩护下,渡海大军亟需的粮草火药军械,秘密地、源源不断的运往登莱……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辽南经略   ……   “阁老,辽南经略极其关键,我以为非孙白谷不可,但听陛下的意思,却没有打算调孙白谷入京,这究竟是何意啊?”   军议结束后,倪元璐跟在蒋德璟身后问。   蒋德璟望着前方:“陛下心中怕是已经有了人选……”   “谁?陈玉铉吗?”倪元璐道。   陈奇瑜,字玉铉。   蒋德璟笑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户部怎样,钱粮筹集可能按时完成?”   说到钱粮,倪元璐立刻忧愁了起来,叹道:“这两年我大明岁入虽然有所好转,但府库并不充盈,前年乌克尓河之战,去年河套之战,今年又要预备金州旅顺之战,只搬空府库是不够的,怕又得向中央钱庄求借了。”   首辅蒋德璟沉思说道:“那也得借。金州旅顺是关键之战,只要取了金州旅顺,建虏就再没有精力顾及宁远了,因此,无论如何也得将这些钱粮凑出来。”   “是。但光借也是借不够的。还要请阁老在陛下面前恳求,请陛下从内廷库多拨付银两。”倪元璐求道。   蒋德璟点头:“我自会去说。陛下不是吝啬之人,更有远谋,估计户部所缺的银两,他可能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远去。   ……   而关于辽南经略的人选,内阁和军机众臣也分别都有推荐。在隆武帝明确表示,暂时不会动用孙传庭之后,多数都以陈奇瑜为第一。   ……   正月十六。   李定国离开京师,正式前往喜峰口,赴任大宁总兵一职,因为大宁城还在选址,修建还没有提上日程,所以李定国暂驻喜峰口,除了出击喀喇沁的五百精锐骑兵,兵部又调了五百新骑兵、一千新步兵,加上墙子岭原先的旧部,李定国可调遣的人马,大大增加。   不止如此,朝廷改原密云巡抚杨蕙芳为大宁巡抚,和李定国文武继续配合——不止配合李定国,杨蕙芳还有更艰巨的任务,那就是要在喜峰口之外,修建城池,开垦田地,迁移百姓,试行军屯,将喜峰口之外的几百里之地,真正变成汉人聚居的土地,就如后世的承德、隆化、平泉等地。   当然了,这不是一日之功,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才能完成。   李定国离京前,曾经觐见隆武帝,双方又一次深谈,隆武帝除了勉励李定国在喜峰口练出强兵,威慑蒙古,为收复辽东做准备之外,也就眼下的宁远局势,金州旅顺的攻击和守卫策略,询问李定国的看法。   ……   翊坤宫。   淑妃李湘云正在托腮发呆。   宫中一年多,成为娘娘也三个月了。她时而欢喜,时而忧虑,最近几天,腹中的小人儿越发的不安分,总是乱踹,她欢喜多了起来,开始憧憬小人儿的出生,但今日听闻哥哥离京,她忍不住又忧虑了起来。   过去她不是这样的,怎么怀孕之后,总是多愁善感呢?   “这宫中真是烦闷的很,要是我也能去大宁卫就好了……”李湘云悠悠叹   ……   宁远。   没有炮声也没有喊杀声,只有双方的军旗在城上城下飘扬。   城头上,明军紧张戒备,城头下,建虏营帐在原野里连绵不绝,如同是一个个白色的小山丘,将宁远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中军大帐里,多铎皱着眉头,正焦急的往来踱步。   虽然攻下了中右所,但城中粮仓和武库被烧成了一片灰烬,气恼之下,多铎令人将“抗拒大清”的张国忠的尸体剁成了肉酱,扔到了护城沟里,所幸在周边的警戒城堡里缴获了一些物资,不然他们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而攻下中右所之后,多铎率军继续向前,一直推进到距离山海关不过一百五十里的前屯卫,方才停下了脚步——和中右所一样,前屯卫也是山海关连接宁远的重要枢纽,但不同的是,在得到警报之后,前屯卫的守备已经得到了加强,山海关刘肇基连夜派出一千援兵,赶在建虏大军杀到之前,进入了前屯卫。   见前屯卫坚固,守军众多,多铎没有强攻,而是围住了前屯卫,耀武扬威,并且故意做出了防守懈怠的样子……   这中间,他一直在等待后方的消息。   但最后却失望了。   ——宁远守军龟缩于城内,丝毫没有出城偷取他后路的打算。马科懦夫,比吴三桂差远了。   见计划失败,多铎只能选择退兵——猎人者也是猎物,前屯卫距离山海关极近,是危险之地,他也不敢过于久留。   沿途,建虏军队将所经区域,拉网式的清扫,能烧的烧,能毁的毁,总之是要报今年明军渡海攻击时的一箭之仇。   也就在撤军途中,多铎得到消息,说明国整理兵马,八个总兵已经准备要出关救援了。   同时的,更有明国三边总督孙传庭即将为蓟辽总督,并且即将率领三万秦兵北上的消息传来。   多铎心中一喜,啊哈,隆武小皇帝终究年轻,终究是沉不住气,刚胜了两场,就得意忘形,想要收复辽东了。   但辽东可不是关内。   来吧,看我大清勇士如何击溃你!   多铎原本就没有撤退的意思,明军即将大军援救、孙传庭为帅的消息,更是刺激激励了他。于是他命令大军将宁远城团团包围——因为知道宁远城池坚固,守军众多,城头更有红夷大炮助守,所以他并没有强攻,一边大张旗鼓,做出攻城的架势,用气势劝降黎玉田和马科,一边派人向盛京急传书信,说明情况,请求十四哥再拨兵马和粮草,如果明国小队出关,他会击败之,如果是孙传庭大军赶到,则请十四哥率大军支援。   多铎雄心勃勃的想,宁远城,未必就不会是第二个锦州!   不想多尔衮却不同意,说大清兵马连年出战,已经疲惫,不宜大战,遂发来严令,说拿下中右所,已经是有功,要多铎立刻撤兵回沈阳。   现在多铎拿了命令,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踱步考虑很久之后,多铎还是咬牙站住脚步,狠狠说道:“哥哥瞻前顾后,想的太多。汉人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既然带兵出征了,就不能轻易回去!”   ……   多铎抗拒多尔衮的命令,继续围困宁远。   也就在其间,大明京师有喜事传出。   李淑妃产下一个皇子。   隆武帝十分高兴,设宴和群臣同乐。   ……   沈阳。   得了多铎的回信,多尔衮气的脸色都青了,多铎太狂妄了,连他的命令都敢违抗。于是,多尔衮下了一封更加严厉的命令,然后交给苏克萨哈:“你亲自去,告诉豫亲王,如果不想再做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如果想要将我大清的基业,葬送在宁远城下,那就不必回来了,否则,令他立刻搬师!”   “嗻!”   但这一来一去,就是二十天的时间,加上多铎之前拖延的时间,等于三万建虏兵马在宁远城下,足足多停留了四十天,等到苏克萨哈赶到宁远,将多尔衮的命令交于多铎,多铎不得不撤兵之时,已经是二月末,冰冻的关外大地渐渐消融,隆武四年的春天,踏着急促的脚步,从万千原野,滚滚而来了。   ……   见建虏撤兵,黎玉田和马科急忙向朝廷报捷。   ……   京师。   听闻多铎退兵的消息,隆武帝微微可惜,看起来多尔衮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他知道,“大清”已经没有和大明对峙的本钱了,或许他们野战还强大,或许锦州义州还能为他们提供大量的军屯,但随着大明内部流贼的平息,大明的兵马和钱粮,已经可以全数用在辽东,大明不怕耗费钱粮,“大清”却已经是耗不起,不止是因为从沈阳运输粮草到宁远不便,更因为他们的府库已经空虚,已经支撑不起大军在宁远的长久支出了。一个不慎就可能是大败,因此,多尔衮不得不慎重。   多铎没有能顶住多尔衮的严令,虽然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撤兵了。   对大明来说,因为多尔衮的谨慎,迷惑之计没有起到最好的效果,多铎只不过是在宁远城下停留了一个多月,造成的粮草消耗和兵马疲惫有限。   不过,大明的目的却也已经是达到了。   原本,多铎攻陷中右所,已经是有功,对建虏的军心士气有所提振,但因为他的固执和不满足,三万建虏白白地在宁远城下受冻了两个月,很多人冻伤,最后却又灰溜溜地退走,这刚刚提起的军心士气,很快就又消泯于无形了。   论起来,多铎这一趟出征毫无功绩,只是白辛苦一场。   或者说,这就是一场失败,因为通过此战,大明已经看到了建虏的虚弱。   “陛下,建虏已经撤兵,对建虏的迷惑之策是否还要继续?”   “当然要继续。我们要将建虏的注意力集中到锦州,令他们以为,我大明十万将士,即将兵出山海关,攻取锦州,如此就可以为渡海攻击的大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   三月初。   大明隆武朝第二次科举,在京师举行,和上一次一样,隆武帝亲自主持最后的殿试,殿试试卷也和上一次一样,增列数学和农业。   望着紧张答卷的考生,朱慈烺眼有欣慰,经过三年的洗涤,数学和农业之学,已经渐渐为天下士子所接受,在四书五经之外,数学和农业也成为了读书人从小的必学,反对的杂音虽然还存在,但比起三年前,已经是微弱很多了。   而在《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之外,《泰西水法》《同文算指》《测量法义》《化学鉴原》等科学书籍也渐渐在民间在热络起来,因为有传言,未来这些书籍都将成为殿试的题目。   ——科学的萌芽,正在大明土地上渐渐茁壮,等时间到了,就会结出累累硕果。   ……   会试之后。   京师武英殿。   隆武帝朱慈烺召集军机众臣,对渡海攻击,夺取金州旅顺之战,又一次的进行秘密军议。   刚刚被隆武帝任命为领兵部侍郎、辽南经略的高斗枢负责主讲。   ——对于隆武陛下没有用前五省总督陈奇瑜,却用只做过郧阳巡抚的高斗枢为辽南经略,朝堂中是有惊讶以及不同意见的,但隆武帝不多解释,只以一句军机处需要陈爱卿主持就交代过去了。   但明眼人却能看出,高斗枢虽然只是巡抚,且巡抚的是小城小地郧阳,但他在郧阳保卫战中显出的智谋和战略,却为陛下所器重,相反,陈奇瑜虽然五省总督,并有十几股流贼驱赶、围困,全部赶入车厢峡的大谋略、大统筹,但晚节不保,在大好形势之下竟然利令智昏,轻易答应流贼归顺,放虎出笼,其大局观、决断观,是有相当缺陷的。   也就是说,陈奇瑜做参谋是极好的,但列土封疆,独当一面,为大军的督抚,却不能让人放心。   而渡海攻击,不但要攻下金州和旅顺,更要长期坚守,高斗枢坚守郧阳的经验和决断,正可以发挥。   因此,陛下选择了高斗枢。   而高斗枢授令之后,即开始忙碌了起来,很快就制定了渡海攻取金州旅顺,继而坚守的计划。   今日高斗枢首先讲解的就是金州旅顺的地形,以及建虏守军布防情形。   ——经过连续四年的骚扰,大明对金州旅顺的守军将领。以及海岸周边的地形,已经是非常熟悉,加上高文采的密报,现在大明朝廷对建虏在辽南的兵力部署和守将情况,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高斗枢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大明辽东都司,分为两个大区,即辽东和辽西,辽东的中心为沈阳,辽西是广宁。”   “欲复辽东,必先复广宁。”   “要复广宁,就必须先拿下辽南,一来,削弱建虏实力,二来可以两面夹击,从西面和南面进攻广宁,令建虏无法自暇。”   “辽南指的就是复州以南的半岛地带。”   “辽南三面环海,岛屿众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我大明开国,就在这里设置了旅顺口、金州卫、复州卫、还有大大小小的十几座的驿城,将其和沈阳联为一体。”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攻取策略   军机处。   高斗枢的声音回荡。   “但天启年后,复州金州旅顺逐渐被建虏所窃占。”   “现在,建虏依然沿这些城池布守。”   “金州旅顺复州三地中,旅顺为水师港口,南接登莱,西卫京津门户,东联朝鲜,战略地位最为重要,建虏占据旅顺,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随意征伐辽西,如果大明能收复旅顺,就如在建虏腰间插了一把刀,建虏大军再想要随意出击辽西,就得顾忌侧翼安全,不敢肆无忌惮了。”   “所以,辽南之关键,就在旅顺口。”   “也因此,建虏在旅顺口驻兵最多。”   “尤其是去年以来,因为我大明的骚扰,建虏对旅顺口的防务越发重视,增驻了炮台,运送了红夷大炮,去年秋后,多尔衮更是派遣建虏宗室,固山贝子爱新觉罗·尚善到旅顺口坐镇,尚善带了一个镶蓝旗牛录赴任,加上原先驻守旅顺的三个牛录,建虏镶蓝旗在旅顺一共有四个牛录。”   注:爱新觉罗·尚善(1621年—1678年8月),镶蓝旗,镇国公费扬武之子,舒尔哈齐之孙,建虏宗室。历史上跟随多铎南征,追击李自成,平定河南、江南,多有功绩。   高斗枢继续:“同时,多尔衮也调整了驻守的汉军旗,命令我大明叛将,汉军旗梅勒章京孟乔芳以为尚善的辅佐,孟乔芳麾下有六个牛录汉军,加上尚善的建虏牛录,合算起来,总兵力三千人,此外随军家眷和汉人包衣,加加总总,旅顺可用之兵,在四千人左右。”   ……   朱慈烺静静听,听到孟乔芳的名字,眉毛微微一挑。   孟乔芳也是明末清初的一个名人了,顺治二年出任陕西三边总督。总督陕西近十年,其间,帮助建虏平定各路叛乱,镇压义军,立下了赫赫功勋,算的上是清初的名臣。   而最初,孟乔芳乃是大明的一个副将,因为得罪了宦官,罢官闲居永平,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建虏攻陷永平,孟乔芳投降,从此,他就“忠心耿耿”服侍建虏了。   这个人,是能力的,可惜没有忠义,早早就投虏了。   ……   “金州为辽南半岛的咽喉,但是夺下金州,就可以瓮中捉鳖,将旅顺隔绝。   同时,金州也是一个造船的好地方,因而,建虏在金州也布置有重兵,守将乃我大明的另一个叛将,崇祯十一年降虏,前皮岛总兵沈世奎从子,被建虏僭封为续顺公的沈志祥。”高斗枢道。   朱慈烺静静听,脑海却是又浮过一些画面……   沈志祥,辽东辽阳人,皮岛总兵沈世奎的从子,原为明副将,守石城岛。崇祯十年,皮岛被建虏攻克,沈世奎被杀,沈志祥收拢败兵,退回石城岛,以总兵自居,但朝廷不承认,并断绝石城岛的粮草。   建虏听闻,派人招降。   沈志祥最初不应。   但到了崇祯十一年二月,石城诸岛粮尽,人相食,死者甚多,沈志祥山穷水尽无以为继,只能向建虏请降   和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投降之后,都被封了王不同,沈志祥只得了一个公。而他手下的兵马也是最少的,历史记载,沈志祥投降之后,驻扎抚顺,崇祯十四年,跟随建虏征锦州。十七年跟随多尔衮入关,追李自成农民军至庆都。顺治三年率部随孔有德征湖广,有战功。后死在湖广。   前世里,沈志祥一直都在抚顺,这一世怎么会跑金州来呢?   如果不是高文采的谍报,朱慈烺一时也不会想明白,但现在他心中却是透亮的很。   ——因为大明连续几年的渡海攻击,连多尔衮深深感受到了辽南的危机,以及没有水师的痛楚,于是他决意建立水师,除了从朝廷强夺船只之外,也计划在辽南造船,而建虏马步人才众多,但水师却是他们的弱点,能主持水师的只有过去的皮岛降将。   而尚可喜已死,孔有德和耿仲明都操持火器,能重振建虏水师的皮岛旧部,就只剩下一个沈志祥了。   因此,多尔衮将沈志祥派到了金州,一来驻守,二来令他修建金州船厂,准备修造船只。   因为历史记载的不多,朱慈烺无法知道沈志祥其人究竟如何?只从他不顾朝廷命令,执意自称总兵,施行总兵权力来看,其人倒是有野心,而从执行对抗朝廷的命令,最后不惜投降建虏看,其人也是非常执拗的。   孟乔芳和沈志祥都是投降建虏的老人,建虏已经渐渐对他们放心,所以将他们派代辽南来独当一面。   “沈志祥所率,大约两千人,此外,还有一个镶蓝旗的牛录也在金州,一是督战,二来也是监视沈志祥。”   “金州之后,就是复州了,复州乃是辽南的门户,建虏派镶蓝旗副都统胡克什守卫,其兵马三千人左右。”   “加上木场驿、南关岛、得力赢城、石河驿等地有零散的建虏驻守,加加总总,建虏在辽南的驻守兵力,约在一万两千人左右……”   ……   众人静听。   论起来,建虏在辽南的兵马其实并不多,不是建虏不想多布置,实在是他们兵力不足。辽东广阔,地多人少,建虏只能将他们人数有限的八旗精锐主要部署在辽沈腹心之地,沈阳辽阳铁岭抚顺,外加广宁和锦州等处。   辽南临近海岸,山多地少,不利种植,本来就不是他们防御的重点。   这还是多尔衮有战略眼光,意识到战略情势的改变,这两年加大了对辽南的防御,增加了辽南的守卫兵马,如果是崇祯十五年之前,整个辽南的驻守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千人。   但这并不是表示辽南是好攻取的,虽然建虏在辽南的驻守兵力看起来并不多,但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辽南海岸边的山峦上墩台遍布,望哨林立,旅顺金州不但城池坚固,而且在城池两地的高山上都设置有炮台,安置有大炮,其中在旅顺口更是有一尊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   不论对陆地还是海上,旅顺和金州都有极强的守卫能力,   面对这两座兵力不多,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坚城,大明要如何攻取?   “奉陛下的旨意,此次渡海作战,我军计划动用五万兵马,周遇吉郑森施琅佟定方加上黄蜚的登莱兵,计一万人……”   高斗枢自顾说,旁边的军机参谋李纪泽用特制的叉子将一个代表周遇吉的兵棋推到了登莱。   “精武营第一镇,阎应元所领,八千五百人;第三镇,徐文朴所领,七千六百人;神机营两千人;工兵营五千人;辎重营五千人;第二预备队,精武营第四镇魏闯、善柳营第一镇,计一万人……”   高斗枢说一个,李纪泽推一个,一共推了七八个兵棋,加在一起,就是五万将士。   大明的七八个兵棋,隔海直面旅顺口。   “船舰,粮草,火药辎重,都已经准备齐当。水师辅助和登船民夫,也已经在集结中。”   听高斗枢说,李纪泽又将粮草辎重也推了上来。   在这之前,代表兵马和将领的黑色兵棋,已经摆放在了旅顺金州复州,双方在沙盘上摆开,看起来十分立体和直观。   众人看着沙盘,各有沉思。   ——从兵力来说,大明占据绝对的优势,但却没有人敢轻松,大明和建虏交手,每一次的兵力都不落下风,萨尔浒甚至是建虏的十倍,但最终却都吃了败仗。即便这几年大明转过了气势,连续取胜,压制住了建虏,但军机处大小仍然不敢轻视,尤其这一次渡海攻击,是近十几年来,大明第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击建虏的坚城,就更不能大意了。   高斗枢继续道:“渡海作战,最关键不在战,而在渡。如何在第一时间,将更多的兵马投送到对岸,是成败的关键,虽然我大明这几年连续渡海作战,战术已经熟练,但因为船舰数量的原因,我们一个波次最多只能运送一万将士过海,而从登莱到辽南,往来一次需要两天。”   “也就是说,第一批渡海攻击的一万将士,必须坚守并且等待两天,才能有第二批援兵的到来。”   朱慈烺静静听,此次渡海攻击,他并非没有想过抽调郑芝龙的福建水师,以期有更多船舰,更大规模的投入战斗,但和军机处众臣商议后,他放弃了,一来福建距离旅顺两千里,路途遥远,从命令传达到整船出发,需要相当的时间,等福建水师到了登莱,恐怕已经错过大军登陆的良机了。第二,为了保密,如果动用福建水师,必然会在福建当地掀起波澜,万一消息走漏,被建虏知晓,就得不偿失了,因此朝廷没有惊动郑芝龙。   高斗枢先汇报准备情况,然后接过参谋官递过来的教鞭,开始指向沙盘地图。   “如何运用这首批登陆的一万人展开战斗,设置登陆点,以保证后续兵马源源不断的登陆,将是此次作战成败的关键!”   “而登陆之后,如何攻击,将是第二关键。”   “为此,军机处一共拟定了三个作战计划,第一,直攻旅顺口,舰船炮击旅顺,掩护主力大军从旅顺口的老铁山或是黄金山一代登陆,迅速抢占山头,一鼓作气夺下旅顺口!”   “只是旅顺口地形险要,城池坚固,我军船舰虽然有巨炮,神机营更是有数量众多的野战炮,但建虏毕竟有地利,一旦久攻不下,怕是要付出相当的伤亡。”   朱慈烺看着旅顺口,想着军机处的计划……历史上,直攻旅顺口最著名的战役当是日俄战争了,期间,双方在旅顺口枪林弹雨,血战数日,日军最终凭借强大的毅力,在海军并不占优的情况下,依靠陆军的血战,攻下了旅顺。这其中,几座山头的战斗尤其激烈。   日军最后虽然胜利了,但损失却也是相当惨重,原因就是海军提供的支援不够。   这一次大明渡海攻击,水师绝对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特别是三桅战舰上装载的巨型红夷大炮,但使轰鸣,定叫旅顺守军终身难忘。   论起来,强攻旅顺口也是可以的,朱慈烺相信,精武营有这样的实力和毅力。   但战斗一定会非常残酷,不到最后,不能白白牺牲勇士们的性命。但有可能,就要避免强攻。   “第二,炮轰旅顺口,佯装强攻,吸引建虏注意力,再秘密派遣精锐,绕道金州登陆,出其不意,拿下金州。”   “一旦攻下金州,截断了退路,就等于是瓮中捉鳖。将旅顺守军牢牢困住,接下来不论是北取复州,还是南取旅顺,都易如反掌。”   ……   听到此,有人在微微点头,显然地认同这一个作战计划。虽然都是坚城,但比起旅顺口,金州还是要差一些,不论城池坚固程度还是守城兵马,都不如旅顺,如果能从金州撕开口子,不但能减少伤亡,也能掌握战局的主动。   “第三,不取旅顺,也不攻金州,而是从长生岛登陆,集结兵马,进取复州,长生岛乃是辽南第一大岛,距离复州海岸不过几十里,中间夹着一个复州湾,我军夺取长生岛之后,可以以此为基地,聚集大军,然后渡过复州湾,攻击复州。”   “金州旅顺是建虏防备的重点,复州兵马不过三千,且可以登陆的地点比较多,我军兵马源源不断的渡海,夺下复州城,先将辽南可能的援军阻绝在外,再顺着驿道,攻取金州和旅顺。金州旅顺的工事,基本都是对外,炮台也都是对向海面的,我军从后方杀入,攻取金州旅顺更容易。”   ……   说完三个计划,高斗枢暂时停止,目光看向隆武帝。   群臣小声议论。   对于三个计划,各有褒贬。   朱慈烺静静地听,待众人说的差不多了,他看向高斗枢:“卿以为呢?”   高斗枢拱手:“臣以为,第一太急,第三太缓,先取金州是上策。”   “卿细说。”   “郑森施琅佟定方等部已经一连数年渡海攻击,熟悉海岸,可令他们担任疑兵,和去年一样,出现在旅顺外海,对旅顺炮击,大张旗鼓,尝试登陆,吸引建虏的注意。”   “周遇吉领阎应元和精武营第一镇和徐文朴的第三镇作为主力,从金州秘密登陆,对金州实施攻击,水师用巨炮配合,拿下金州之后,再和郑森施琅水陆合击,攻取旅顺口!”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奸计   军机处。   听完高斗枢所说,朱慈烺微微点头,就他的判断,三条战略中,佯攻旅顺,实攻金州,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以最大限度的使用己方的兵马优势和船舰优势,只要拿下金州,关门打狗,再取旅顺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们以为呢?”   朱慈烺看向其他军机。   陈奇瑜默然,其他人都是点头。   ——精武营第一镇阎应元,第三镇徐文朴,都是京营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是阎应元的第一镇,已经是多次考验,是京营的甲种镇,由他们出战,群臣都放心的很。   现在第一镇和第三镇的先头部队已经秘密开往登州,阎应元徐文朴等主官还留在京师,只等计划制定,就和高斗枢一起南下。   至于工兵营和辎重营早已经先行出发,此时距离登莱也已经不远。   见众人没有疑议,唯一沉默的陈奇瑜应该是在为任命而郁闷,所以朱慈烺也不再犹豫,目光看向高斗枢:“卿是辽南经略,总览这一次渡海攻击的一切,如何攻,攻哪里,朕相信卿的判断。不论先攻金州,还是直攻旅顺,朕都支持你。”   “谢陛下。”高斗枢肃然拱手领命。   ……军议结束,朱慈烺留下高斗枢,又和他谈了很久。   ……   晚间。   陈宅。   陈奇瑜唉声叹气,郁闷的喝酒。   忽然家人来报:“老爷,堵侍郎来访。”   “堵胤锡?”   陈奇瑜先是惊讶,这么长时间,堵胤锡还从来没有拜访过他呢,今夜怎么忽然来了?莫不是陛下……   急忙站起:“快请!”   ……   第二日,高斗枢离京,秘密前往登莱,朱慈烺赐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准他便宜行事。   高斗枢离京后,朱慈烺依然站在辽南的沙盘地图前,望着旅顺口和金州卫,心想,如果我是多尔衮,面对如此局面,此时该如何应对呢?   ……   同一时间。   沈阳。   睿亲王府。   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在花厅中间,不止有辽南,更涵盖了整个辽西和辽东。   此时,有两个人正站在沙盘前,脸色凝重的望着上面的山河城池。   左边那人三十多岁,身穿五爪王服,身材瘦长,留有美髯,站在那里极有气势,此时他望着锦州,声音沉沉地问:“先生仍然以为,孙传庭为蓟辽总督,十万明军兵出山海关,攻取锦州,乃是虚招吗?”   却是多尔衮。   而他面前的沙盘,正是向明人学习的结果。   虽然不如大明军机处的精致,也不是特别标准,但却也一目了然,对指挥者的战役谋划十分有益。   站在多尔衮身边、穿着建虏二品官服,顶戴花翎的枯瘦老头微微抬起头。   阳光照着他枯槁的老脸,却是洪承畴。   洪承畴回道:“是,隆武和崇祯不同,继位以来,对辽西没有多拨过一两银子,这三年里,宁远也没有新修过一座墩台,蓟辽总督范志完被召回京师后,因为贪污的事情被御史们弹劾的满头是包,现在革职待审,隆武却从来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范志完之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隆武也没有任用新的蓟辽总督,这也很是少见,由此可知,隆武对经营辽西,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因此臣以为,他绝不会冒然开动大军,攻取锦州的。”   “可隆武一直在修路,山海关到宁远的官道,修的比过往平整多了,两边还挖了防水的沟渠,显然是在为攻伐辽东做准备……”多尔衮道。   “但还没有修成。”   洪承畴脸色枯槁,没有表情:“臣观隆武虽然年轻,但却极能沉住气,开封之战时,李自成五十万大军包围开封,开封摇摇欲坠,隆武却迟迟按兵不动,直到两个月之后李自成露出疲惫,他才一举出击,辽西也一样,现在官道还没有完全修成,战态没有准备好,以他的脾气,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派遣大军出关。和我军决战。”   多尔衮轻轻叹口气,像是失望——如果明国现在倾巢出动,举全国之兵攻打锦州,他大清还是有一战能力的,说不得真能如多铎所愿,再来一次锦州大捷,以压制明国逐渐上升的国势。   但听洪承畴所说,隆武是不会动了。   时间不利大清,而利明国,如果再等三五年,多尔衮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能在野战中占据上风?   多尔衮默了一下,目光看向辽南:“不计划出兵,但却大肆渲染,显然是想要迷惑我们,声东击西,看来就如先生所料,隆武下一个目标,将是辽南。”   洪承畴拱手,回道:“睿智不过王爷,明军大力打造水师,连连骚扰我辽东海岸,已经成气候了,不是今年,也是明年,明军一定会大军渡海,攻取我旅顺和金州,于身后给我大清来一刀,而金州和旅顺之间,明军极有可能会先取金州!”   多尔衮脸色凝重的望着沙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问道:“范文程之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事在人为,明军急切取胜,只要沈志祥演的好,就一定能骗过他们。”洪承畴道。   多尔衮抬头看向洪承畴:“如果此计能成,先生居功至伟。”   洪承畴急忙拱手行礼:“臣不敢居功,此计乃是范学士拟定,臣不过是稍有建议罢了。”   ——过去,黄太吉掌权的时候,对洪承畴是尊而不重,重而不用,洪承畴一直都是闲居,黄太吉主要使用的是范文程鲍承先祖可法等人,多尔衮成为辅政王之后,却是一改黄太吉的风格,对范文程等人渐渐疏远,但对洪承畴却是越来越器重,不但委以重任,而且逐步升官,到现在洪承畴已经是大学士,兼兵部汉官侍郎了。   这样的待遇,看在范文程等旧人的眼里,自然不是滋味。   洪承畴深知自己被嫉妒,因此十分小心。   多尔衮脸上露出了笑,望着洪承畴:“先生不必过谦,先生之才,本王最是清楚,能得先生,实在是大清之幸。”说着,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辽南之事,本王决意让郑亲王亲往,先生以为可否?”   洪承畴眉角一跳,按理说,郑亲王济尔哈郎和多尔衮都是辅政王,两人地位平等,多尔衮是不能指派济尔哈郎的,但现在多尔衮掌控了朝廷,用小福临的命令压着,辽南又是镶蓝旗的地盘,济尔哈郎不敢不从。   “郑亲王稳重老成,老臣以为,必能完成此任。”洪承畴道。   ……   京师。   三月末,一个伤感的消息传来,燧发枪之父毕懋康在睡梦之中老去了。   前世里,毕懋康郁郁不得志,空有燧发枪之才,但却始终没有能付诸实施,为了研究燧发枪,他变卖家产,最后穷困潦倒,病死于蜀中,这一世,因为隆武陛下的器重,从崇祯十五年到现在,毕懋康主持燧发枪的研发和制造,报国之志得以实现,历史上,毕懋康是病故于崇祯十六年的,这一世,多活了五年,也算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了。   朱慈烺伤感不已,他穿越以来,只所以能逆转历史的大势,其中一个关键原因就是燧发枪,如果没有燧发枪,他很难在开封一举击溃已经形成气候,露出王霸气象的李自成,两次击退建虏的入塞,也根本是做不到。   所以说,在了解历史大势之外,燧发枪是朱慈烺穿越而来的第二大利器。   而这都是因为有毕懋康,若没有他,制造燧发枪之路不会这么的顺畅。而历史也就不会在崇祯十五年就做出一个迂回的改变。   毕懋康,功大焉。   朝廷追禄太子少保。   ……   四月,由原定国公徐允帧府邸改建的京师大医院建成。隆武帝亲临。   经过几年的努力,京师的卫生环境已经得到了巨大的改变,不但公共厕所,公共浴室,而且开始在城中逐步修建下水道,挖化粪池,倡导百姓喝开水,宣扬卫生观念,但百姓们看病就医,依然是一件困难,甚至是奢侈的事情。   而经过这几年,大明不但从澳门医学院挖来了许多的人才,而且年年派人到澳门学习,医官和医生的数量渐渐增加,这种情况下,即是京营军医院、也是百姓大治疗的京师大医院就水到渠成,可以服务百姓了。   作为大明历史上第一座,也是华夏开天辟地的第一遭,朱慈烺自然是要亲临。   不止是祝贺,也是要靖流言。   ——关于京师大医院,民间有很多传说,甚至有愚昧之人将京师大医院说成是一个摘人心、抽骨髓、剥皮换筋的恐怖所在,还有人说徐允帧的鬼魂在大医院作怪,日日啼哭喊冤枉,朱慈烺不能不理。   陪同皇帝到京师大医院的,乃是内阁四辅范景文。   京师大医院的建立,是范景文一手主持,并督导改建的,最初的时候,范景文以为这是不必要的开销,百姓看病就医,自有民间郎中,朝廷何必管?一旦管了,朝廷岂不是又多了一部分的支出?每年的预算也不好走啊?   但朱慈烺坚持,并用内廷银两修建了这一座大医院,引进西医,平价给百姓看病。   而渐渐的,范景文似乎是明白了陛下的心思,开始感叹,陛下爱民之心赤城,古今未见啊。   京师大医院之外,原成国公朱纯臣的府邸被改建成了京师大学堂和翻译学院,英国公的府邸被改建为京师讲武堂,都还在修建中,尚没有完工,   ……   四月中。   朱慈烺焦急等待登莱的消息。   照计划,渡海大军将于四月十五左右,看天象情况,开始渡海。   但最先传开的却不是渡海消息,而是高斗枢的一封密报。   “建虏金州守将,原大明副将,被建虏僭封为续顺公的沈志祥,派遣从子沈永忠秘密过海,携带血书,到登莱密见,说当初投降建虏,实在是迫不得己,后来想要反正,但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多尔衮令他守卫金州,他深感机会来临,愿意献出金州,助大明收复辽南……”   看完高斗枢的密报,朱慈烺心中先是一喜,金州是坚城,如果沈志祥愿意归顺,大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金州,继而瓮中捉鳖,拿下旅顺,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惊喜之后,朱慈烺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   沈志祥在崇祯十一年被建虏封为续顺公,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松锦之战时,虽然没有听说他立过功勋,但他却也是随军,从历史上,沈志祥投降之后,一直老老实实,跟随建虏入关之后,虽然没有大功,但却也一直没有异心,三藩作乱、吴三桂造反时,第四任续顺公沈瑞,也就是沈志祥的孙子,竟然在福建全家殉节,为建虏效忠。   沈志祥真会反正吗?   历史上,并非没有先投降建虏,继而反正的先例,老奴努尔哈赤的女婿刘爱塔就是一个例子。   刘爱塔是汉人,少年时为建虏所掳掠,长大之后,因为其作战勇猛,才干出众,深的努尔哈赤的器重,被召为女婿,然刘爱塔始终不忘自己的出身,在被努尔哈赤任命为副将,总揽辽南军务,成为后金国中最为声名显赫的汉官之后,他派人屡次通书于大明登莱巡抚袁可立,表示欲脱离虎口,“自拔”归明的心愿。   最初,刘爱塔想要率领辽南归明,但因为事情不秘,为叛徒出卖,计划失败,努尔哈赤对他起了疑心,将他降为参将,逐渐偏离领导核心,刘爱塔下定决心,于崇祯元年(建虏天聪二年,1628年)抛下老母妻孥,以自焚之计,逃出后金,回到登莱。   归明后他积极投入抗虏斗争,但此时的登莱巡抚袁可立已离开登莱,毛文龙和袁崇焕都对他有疑心,不能善待,“刘爱塔悒悒不得志”。他提出的建议也不为二人所采纳,己巳之变时,他奉命率兵赴永平,他故意冲锋在前,在与建虏激战中阵亡。   刘爱塔一身坎坷,直到他战死疆场之后,大明才相信了他的投诚之心。   他人生道路之选择与归宿,被史家誉为“兴祚逋亡之余,百计脱归,有宋李显忠之风”   李显忠,南宋悍将,曾经投降蒙古,但身在曹营心在汉,关键时候反戈一击,为南宋立功。   刘爱塔,也叫刘兴祚。   刘爱塔之后,再无显赫的建虏亲贵归明,这段历史,朱慈烺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刘爱塔是满含委屈和一腔赤诚,战死沙场的,如果沈志祥真有刘爱塔之心,大明绝不能辜负。   但同时的,在这紧要关头,大明对沈志祥也绝不能轻易相信。   万一有假,那可是身死兵败的下场。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诈降   ……   京师。   乾清宫。   看完高斗枢的密报后,朱慈烺又看一同送来的沈志祥亲写的血书。   看完之后,他脸色凝重的默默沉思。   ……沈志祥说的情真意切,字字都是血泪,连朱慈烺这般冷静的人,看了都不免感动和热泪盈眶——想必能写出这样血书的人,应该都是忠臣烈子吧?   但事关重大,只凭一封书信就想要取得大明的信任,也是不能的。   高斗枢在郧阳多年,见过的狡诈之徒无数,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反复审问沈永忠,沈永忠的回答毫无破绽,伏在地上,猛烈叩头,激动之时,满额满脸的血。   “家父于水火中望大明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望王师早日渡海,他必杀尽建虏,打开城门,负荆相迎!”   高斗枢又问起金州兵马和周边防务,以及建虏沈阳的一些情况,沈永忠一一回答,和大明了解的情况几乎完全一致,看起来不似撒谎。   隐隐地,感觉高斗枢好像是信了几分,但他不敢确定,除了继续审问沈永忠,确定事情的真伪之外,他也疾书陛下,将这突发情况告知——大军即将出海,原本是要强攻金州,现在沈志祥愿意献出金州,如果是真的,整个作战计划肯定是要进行调整。   “投诚大事也,卿审慎判断。一试再试,不可轻信。”   “如果沈志祥愿意反正,朕一定大大的奖赏于他。让他的名声遍于天下,不但雪耻,也为他沈家荣耀!”   “不论沈志祥反正是真是假,计划都不应该受影响。也就是说,即便沈志祥反正是真,我军的总体计划也不应该受到影响。”   “切记。”   朱慈烺给高斗枢回了三句话。   令于海送走之后,朱慈烺还是有点不安心,他又仔细翻看高斗枢的密报,将沈志祥的血书和沈永忠回答高斗枢的口供,也翻来覆去的看,虽然看不出破绽,但总是有点不安。   “陛下,辽东密报。”   脚步声响,于海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刚刚送到的辽东密报。   朱慈烺知道,一定是高文采有消息传来,于是急忙道:“快拿来。”   看完之后,他脸色瞬间就变了,高文采的密报,说建虏济尔哈郎率镶蓝旗白甲精锐,已经秘密去往辽南,但沈志祥的血书和沈永忠的口头,却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济尔哈郎到辽南这么大的事情,身为建虏的续顺公,沈志祥不可能不知道。   “奸贼!”   朱慈烺猛地的站起:“快,飞鸽传书,告诉高斗枢,沈志祥是诈降,不可相信!”   ……   但晚了,军情司的飞鸽到达登州的时候,高斗枢已经统帅五万大军,渡海向辽南去了。   ……   三天前。   登莱。   这一日的清晨,登州外海之上帆樯如云,舳舻千里。大明登州水师天津水师的全部船舰都集结于此,经过一天一夜的装载,所有的粮草辎重都已经运上了船,半夜之时,将士们开始登船,等到天亮时,已经登的差不多,听见一声号令,鼓声响起,随即,出发的令旗在风帆之上缓缓扬起,各船随即起航,冲开迷雾,向辽南而去。   三桅战舰,天津水师的旗舰之上,领兵部侍郎,大明辽南经略高斗枢迎风而立,一直在沉思,他不止是在思索攻取辽南的战术,更在思索沈志祥的投诚……   在他身边,还站在一人,正是登莱巡抚杨廷麟   和高斗枢一样,他脸色同样凝重。   ……   金州。   金州城不大,最初大明只是按卫城的级别修建,建虏占据金州之后,也没有扩大修建,甚至一度曾经还想要放弃金州和旅顺,只是在孔有德尚可喜等汉奸的恳请下,才改变了主意,派军在旅顺金州驻扎,崇祯十五年之前,建虏对辽南海岸的防守并不是太重视,守卫两地的都是闲散将领,按满洲八旗的势力分布,金州旅顺是镶蓝旗的地盘,因此这两地的守卫也都一直都是镶蓝旗在负责。   但崇祯十五年之后,情况稍有改变,黄太吉在世之时,就命令加强防卫,拨出钱粮,增高增筑了两地的城墙和炮台,多尔衮成为辅政王之后,对辽南愈发重视,在原先的镶蓝旗之外,又增加了更多的汉军旗。   去年更是大动作的派遣了宗室子弟尚善到旅顺口镇守,金州守将也换成了续顺公沈志祥。   由此,金州的驻军再一次的增加。   因为是卫城,所以城中几乎没有散居的百姓,所有的军民全部都是随军的家眷。   入夜。   金州城中没有什么灯光,只有城头和远处墩台上的火把,闪闪点点。   原参将府,现在的续顺公府之中。   一个穿着建虏武人常服的中年人正在后堂踱步。   灯光照着他的脸,正是原大明总兵沈世奎的从子,后背叛大明,归降建虏的沈志祥。   沈志祥来回踱步,似有忧愁。   脚步声响,一个仆从奔了进来。   沈志祥抬头,迫不及待的问:“可是有永忠的消息?”   ——沈永忠是他惟一的儿子,此次为了计划的成功,为了取信明人,不惜亲自冒险,过海去往登莱,到沈永忠一去十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这不能不令他担心。   仆从摇头:“是范学士,他在花厅求见。”   听到范学士三个字,沈志祥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若不是范文程出此毒计,永忠又何必去往登莱冒险,他现在又何必在这里担心?   这个范文程,你挑谁不好,为什么要挑上我沈志祥呢?计划成功了,我沈志祥将成大明彻底的罪人,再无任何的退路,如果失败,明军的砍刀肯定也不会放过我的脑袋,在这之前,永忠更是活不了……   胜败都没有好,这一切都是拜范文程所赐啊。   虽然投降了建虏,但沈志祥并不想将事情做的太绝,以至千古骂名,但现在被赶鸭子上架,他想不做也是不行了。   沈志祥心中恨的咬牙切齿,但脸上却丝毫也不敢表露,哦了一声,说道:“我这就去。”   ……   从后堂转出,来到花厅,看见一个花白老头正坐在厅中中,沈志祥心中愤恨,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尊敬,赶紧趋步上前,深深行礼:“范学士。”   那老头缓缓起身,看着尊敬,实则傲慢的拱手:“公爷。”   见礼之后,两人坐下,沈志祥挥退所有下人,整个厅中只有他和范文程两人。   “范学士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沈志祥恭敬的问。   ——去年秋天,明军骚扰的队伍刚刚从辽南退去,一直在抚顺驻防、并不为建虏重视的沈志祥,忽然得到了建虏的调令,要将他从抚顺调到金州,委以重任。   当时前来传令的,就是范文程。   沈志祥虽然不是什么智谋之士,但却也是历练颇多,从接到命令的第一刻,他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朝廷”不会无缘无故的重用自己,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果然,在去到沈阳,面见多尔衮之后,多尔衮屏退众人,向他们父子说了两件事,第一件当然就是重建金州船厂,在金州造船,以他沈志祥在皮岛的经验和历练,尽快的将金州船厂组织起来,以免为大清打造战船,以和明国的水师抗衡,所缺工匠木料,朝廷会全力支持。   如果说第一件让沈志祥有点扬眉吐气,感觉造船用船正是自己所长,以后再不用坐冷板凳了,对多尔衮感恩戴德之后,但多尔衮所说的第二件事却让他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   “这件事你考虑,成不成,本王绝不勉强。”多尔衮望着他们父子两。   沈志祥如何敢拒绝,急忙跪倒在地,说,为大清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他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小小的诈降?   他愿意做。   “好!”   多尔衮甚是欣喜,当场嘉奖于他们父子,随即令大学士范文程和他商议具体的计划。   到这时,沈志祥才明白,怪不得到抚顺传令的是范文程,而范文程一路也跟随着他们,原来是在秘密观察、揣摩他们父子啊。   “诈降!诱使明军接收金州,将明军骗入城中,然后忽然袭击,将上岸的明军全部歼灭!”   这就是范文程的计划所想要达成的目标。   而要想让明军上当,他沈家父子就必须做出牺牲,必须用尽一切办法,令明廷相信,他们有反正之心。   因此,派往登莱的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和沈志祥关系最亲密的从子沈永忠。   ……   沈志祥脸色发白,他知道,这绝不是容易做成的。   但他的从子沈永忠却是兴奋无比,急切的想要为清廷立功——沈志祥带他向建虏投降时,他才不过十岁,这十年间,他在建虏军中长大,看惯了金尾鼠辫子,早把他乡当故乡,敌人做亲人了,他心中的朝廷只有建虏,根本没有大明,能为建虏立功,他是求之不得的。   但使计划成功,朝廷绝不会亏他沈家父子,沈志祥现在不是公,换一个王,不成任何问题。   “满朝上下,能做成此任务只有公爷您一个,小公爷就是英武睿智,辅政王殷殷期望,公爷切莫让辅政王失望啊!”   范文程一语双关。   沈志祥却是有苦说不出,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答应,就没有退路了,如果这个时候退,不但这个“公”做不成,就是性命能不能保全,怕也是一个疑问。   又想,别人反正明廷不会相信,凭什么我反正,明廷就会相信呢?这骨子里还不是对我有所怀疑吗?   虽然惊恐,愤恨,万般不愿意,但最后沈志祥还是接受了。   而范文程早有准备,立刻拿出计划的具体细本,和他们父子研究了起来。   计划要想成功,关键不是沈志祥,而是沈永忠。   沈永忠秘密过海,前往登莱,如何取得登莱巡抚,继而是整个明廷的信任,才是计划能否成功的最关键。   范文程几乎是手把手的教授沈永忠,包括见了明廷怎么回话,怎么表演,表演的力度到几分?辽南和盛京的情况,如何向明廷汇报,如果明廷恫吓,使出大刑,他要如何咬牙坚持,范文程都一一传授沈永忠。   沈永忠一一记下了。   为了保证成功,范文程和沈永忠秘密同住了一个月,令沈永忠将所有的事情都背的滚瓜烂熟,一点差错都没有,几番测试之下,沈永忠也能完美应对,没有破绽之后,范文程这才放心。   这中间,沈志祥一直都是忐忑的,甚至是绞尽脑汁,想着是不是推掉这个危险的任务?   但没有机会,辅政王多尔衮的命令很明确,范文程更是盯得紧。他每日给沈永忠洗脑,在他灌输之下,沈永忠已经是大清的“忠臣烈子”。对于为大清建功立业,急切的很。   而范文程也有信心,他不无得意的说,在他的训练下,沈永忠已经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一个投诚者了,不要说登莱当地官员,就是那个妄称聪明的隆武帝亲在登莱,听了沈永忠所说,相互印证之后,也是不会怀疑的。   范文程说的笃定,但沈志祥却依旧忐忑,甚至是悲苦。每天夜里都唉声叹气,愁的睡不着。   现在沈永忠一去半个月没有消息,令他心惊胆战,坐立不安,范文程却是又来了,他见到范文程,又如何能有一个好心情?   “郑亲王已经到栾古关了。”范文程压着声音,小声道。   “啊。”沈志祥微微惊喜。   栾古关距离金州一百多里,虽然叫关,但其实就在一个不大的驿站,位在金州正北方,距离复州一百里不到,位在复州的东北方,郑亲王在栾古关秘密驻军,可以随时支援这两地,即便明军今年不大举进攻,依然是骚扰,但有郑亲王的兵马在,大清就有相当的反击能力。   但同时的,郑亲王的出现意味着“朝廷”对他的诈降之策十分重视,不但派了范文程这个大学士,连郑亲王这个辅政王都跑到辽南来了,如果不成功,朝廷怕是不会饶过他。   想到这一点,沈志祥的脸色又黯然了下来。   “公爷是在担心小公爷吗?”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范文程问。   沈志祥忙掩饰的说道:“不,永忠忠心为国,又有学士教他,他一定会完成朝廷交给的重任。”   范文程微微一笑:“公爷放心,小公爷吉人天相,又熟悉海事,海上出意外绝对不可能,相信他一定已经到登莱了。只所以没有返回,只不过是因为登莱巡抚杨廷麟不敢相信,还要严加询问,但最终杨廷麟还是会相信的,不止因为小公爷说的毫无破绽,更因为杨廷麟一直野心勃勃,想要有所作为,面对攻取金州的大功,他是不会放过的,再等三天,最多十天,小公爷一定会有消息传回。”   沈志祥不说话——范文程轻松愉快、拿别人当炮灰的表情,令他愈发的厌恶。   这时,脚步声急促,一个亲兵奔了进来,满头大汗:“公爷,小公爷回来了!”   沈志祥和范文程弹簧一样,同时都跳了起来。   ……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亲见   ……   范文程倒真是有些判断,沈永忠果然是回来了。他乘坐小船,在金州外海出现,很快被巡防的清兵发现,随即将他接上岸来,送入金州城中。   “父亲,大学士,永忠不负使命,杨廷麟中计了!”   见到沈志祥和范文程之后,沈永忠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沈志祥和范文程都是喜,急忙询问。   沈永忠将此行详细讲述。   原来,他船只出海,还没有到登州,就被明军的海上巡逻发现,他表明自己有重大任务,要见登莱巡抚杨廷麟。随即,他便被带到了登州,见到杨廷麟之后,他便将沈志祥的血书拿出,并且痛哭流涕。   ……   杨廷麟字伯祥,江西临江府清江县人,崇祯四年辛未科,考取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崇祯十一年,上疏强力弹劾杨嗣昌,后被派在卢象升军中效力,巨鹿之战时,他恰巧在外督办粮草,幸免于难,卢象升战死后,他上疏为卢象升泣血鸣冤,可惜不为接纳,他自己也被朝廷论罪罢官。   崇祯十六年秋,朝廷复授杨廷麟兵部职方主事,尚未赴任,甲申国变,李自成攻陷京都,杨廷麟闻讯恸哭,遂于江西募兵勤王,宗室朱统类诬其招募兵士图谋不轨,杨廷麟被迫解散了兵士。   隆武三年(清顺治三年),为了消灭南明王朝,清兵大举入赣,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唐王手书加廷麟吏部右侍郎,镇守赣州。   杨廷麟亲督诸路将士下驻灶口,收万安、取泰和,冲锋在前,当年九月便收复了吉安全郡,又攻取了临江,因战功卓著,唐王晋升他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学士,赐剑,便宜从事。   可惜局势很快就大坏,   杨廷麟最后不得不驻守赣州孤城,从四月一直坚守到十月。他亲自督战,激励将士,矢志不降,屡次击退清军。十月,终因弹尽粮缺,清兵从南门破城,赣州城失守。   见事情已经不可为,杨廷麟命卫士将他大印隐藏,随后从容投入清水塘,以身殉国。   南明永历二年(1648),永历追赠杨廷麟少保新淦伯,谥文正。   乾隆十四年,赐谥号为“忠节”,入祀忠义祠。   清同治九年《清江县志》记载他为:“清江古今第一人”。   穿越以来,朱慈烺一直都知道杨廷麟的名字,一直都想要予以重任,一直没有机会,直到继位之后,才渐渐提拔,两年前将杨廷麟擢为登莱巡抚,为的就是有一日发动辽南作战,收复辽东。   杨廷麟自就任之后就开始筹集钱粮,积极谋划,对于辽南的情报,也一直在全力收集中,对于大明叛将沈志祥变成金州守将的事情,他去年冬天就知道了,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沈志祥居然会派遣侄子沈永忠,冒险过海,前来投诚。   事关重大,杨廷麟不敢单独决定,审讯完毕之后,就将沈永忠关了起来,第二日,他再一次的提审沈永忠,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面色严肃的幕僚,沈永忠不会知道这个幕僚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大明辽南经略高斗枢,只是将他当成了一般人。   沈永忠演技极好,说到痛心处,甚至是嚎啕大哭,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得已降清的模样。   “你沈家的家眷都还被建虏留在抚顺,你们反正,就不顾及他们吗?”   “家父当年在皮岛和建虏血战,父母妻室都已经死于建虏之后,后来虽然在抚顺纳了一妾,但无有生育,永忠在抚顺虽然有一妻一妾,但只有一个女儿。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大丈夫为国尽忠,岂能顾及妻妾?”   休息了一天之后,沈永忠再一次被提审。   因为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背的滚瓜烂熟,被范文程反复测试,又极有表演天赋,所以沈永忠自认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而他也能感觉到,杨廷麟对他的态度渐渐改变,好像是已经相信他了。   其后的几天里,沈永忠不时就会被提审,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小问题,杨廷麟或者是那个幕僚,会反复的询问数遍或者是数十遍,比如你们沈家原籍是哪里的,祖上又是做什么的?你爷爷几个妾,当年又有多少船,多少银,老家是否还有什么人?你父亲沈志祥是什么时候决定投诚的,当时是几月几号,天气怎么样?   这些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和投诚毫不相关,但沈永忠却知道,这是杨廷麟对他的试探——如果他是一个谎言者,关于投诚的事情都背的滚瓜烂熟,但这些不着边的小问题事先肯定没有准备,如果在诘问之下,出现前后不一的回答,那么,他就有可能会露出破绽。   幸亏他有准备。   终于,十天之后,他又被带出了小房间,这一次,杨廷麟对他的态度明显改观,杨廷麟说,对于他沈家父子“赤诚”,朝廷大军即将渡海攻击,令他立刻返回金州,和你父沈志祥细细商议,但是你父沈志祥能献出金州,大明朝廷定会论功行赏,令你沈家重归荣耀,一血前耻。   沈永忠心中激动,又是一番表演,跪在地上,指天发誓。并且再一次的重申了献出金州的计划。   随后,沈永忠乘坐小船,往旅顺而回。   ……   沈永忠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说完,得意和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沈志祥也有点激动,范文程却是冷静。   “你是说,杨廷麟和你约好了,四月二十,也就是三日之后,要你父亲沈志祥亲自到金州外海和他的使者见面?”范文程问。   “是。”   沈永忠回道:“杨廷麟很小心,很谨慎,他的使者见到父亲之后,估计才能彻底相信。”   范文程点头:“你从登莱离开时,可见到他们的水师船舰?”   沈永忠摇头:“没。明人很狡诈,不论进入还是离开时,他们都用黑布蒙了我的眼,不过从码头的喧闹以及风帆的巨大声响判断,登莱码头最少停泊有百艘以上的船舰。”   沈志祥接口道:“看来,就如往年一样,登莱明军已经是准备好,要骚扰我辽南海岸了。”   范文程扯着胡须点点头,目光看向沈志祥:“公爷,接下来就看你了,能不能骗过杨廷麟,将他本人连同他的大军,骗上金州海岸,将是此次成败的关键。”   “还望先生教我。”沈志祥不敢托大,他知道,若论阴谋诡计,十个沈志祥也不如一个范文程。   范文程得意一笑,然后小声叮嘱。   沈志祥听的连连点头。   说完之后,范文程道:“除了按计划行事之外,公爷还需随机应变,最终目的,是要将明军骗上海岸,拖住他们,等待郑亲王的主力大军杀到。”   “明白。”   沈志祥和沈永忠都抱拳。   范文程起身:“事情重大,老夫这就去见郑亲王!”   ……   这三天里,沈志祥和沈永忠急急准备,为了欺骗明军而谋划,沈永忠更是亲到金州海岸边,秘密布置。   三日后,明军使者果然如约而至。   下午,金州海岸边的汉军旗守卫发现海面上出现了一艘挂着三角红旗的小船。   这正是登莱巡抚杨廷麟和沈永忠约好的信号。   见到信号,沈志祥就要想办法出海,和海上的明军使者见面。   只有亲自见了沈志祥,明军才会相信他投诚的诚意——这一点,沈志祥心知肚明。   军士报给沈志祥。   而此时,范文程已经从栾古关返回,他详细叮嘱沈志祥,令沈志祥切不可露出马脚。   沈志祥仔细听了、计了、背了,然后和沈永忠两人驾船秘密出海,去和明军信使接头。   ——在这之前,他们父子两人并不知道明军使者会是谁?杨廷麟临行前只是告诉沈永忠,大军到达之前,他会派一名使者和他们接洽,而沈志祥必须和使者见面,以商讨反正的事宜。   为了取信,沈志祥不得不去。   ……   金州就是后世的大连,金州湾在大连市金州城区西2公里渤海海域,海域宽阔呈椭圆形,因为得天独厚的条件,这里的风浪历来都不大,属于是近海优质港湾。   时间正是申时(下午三点)   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沈志祥沈永忠父子乔装改扮,乘坐一艘金州守军的巡查船,来到了海中的一座无名小岛,这小岛方圆不过一里,荒芜一片,无草无木,浮在海中,如小葫芦一般,所以也有人称之为小葫芦岛。   岛边泊着一艘小船,明使已经在岛上等着他们了。   一共二十几个人,大部分人都是身体强悍的军士改扮,   只有两人是文士。   为表诚心,更是为了“隐蔽”,沈家父子只有四个人,他们两人外加两个亲信船夫。   靠岛的时候,沈永忠看了一下,发现明使所乘而来的船只形式古怪,风帆有别于他平常见到的船只,明显就是航行更快的西洋船。   而往海面远处看,隐隐地看见有几个帆影。好像是有几艘明军船舰正在海面上警戒,但有意外,立刻就会扑过来。   上到岛上,军士先对沈志祥沈永忠搜身,然后才放他们上岛。   沈家父子急步上前,向两个文士行礼拜见,而在急步上前的中间,沈永忠悄悄一指,告诉父亲,左边那人就是登莱巡抚杨廷麟。   见到杨廷麟居然亲自来见他,沈志祥十分惊讶,他原本以为,登莱巡抚,朝廷三品的官员,地位身份何其尊贵,怎么会冒险渡海来见他的这个降将,这样的事情,一个低级官员或者是幕僚就可以了,但想不到杨廷麟居然亲自来了。   至于杨廷麟身边那人,沈永忠也小声说明,说是杨廷麟的一个幕僚。   “罪人沈志祥、沈永忠叩见抚台大人!”   既然演戏,就要演的逼真,沈家父子跪在地上,一脸痛悔的对杨廷麟叩首。   “你就是沈志祥?”   杨廷麟盯着他们父子,那个幕僚更是直视沈志祥,仿佛是要看到他心底。   “是罪人。”沈志祥跪在地下哽咽:“十年了,想不到有一日,罪人还能拜见大明,呜呜……”   虽然不及沈永忠,但沈志祥却也演的相当好。   没有令他们父子起身,杨廷麟面对沈志祥,大声斥责他崇祯十一年,带兵投降建虏的罪恶。   沈志祥痛哭流涕,连连称死罪。   而后,杨廷麟口气稍缓,先安慰他,然后向西拱手,大声诵读隆武帝的口谕。   听了陛下赦免,并且勉励他们的口谕,沈家父子都是“激动”,高呼隆恩,誓言杀尽建虏,赎罪报效,从他们的表现看,根本看不出他们是诈降。   宣读完口谕,杨廷麟令沈志祥父子起身,开始询问金州城中建虏守军的情况,以及沈志祥准备的如何?   沈志祥照范文程的叮嘱回答。   ——沈志祥的计划并不复杂,预知大明船舰到达的时间后,他于预先在府中宴请金州城内的建虏将领,等时间一到,立刻动手,将建虏将领全部诛杀,然后再率兵杀向建虏军营,将一个牛录的三百建虏斩杀干净,最后打开城门,迎接王师。   而在这之前,他会秘密调离海边的守军,再派亲信看守炮台,不让发炮,为大明水师登陆,创造条件。   就整个计划来说,沈志祥谋划算是相当严密了。   杨廷麟又问其他,沈志祥也回答的滴水不漏。   这中间,那幕僚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看着沈志祥。   问话完毕,杨廷麟看向一直默默地那个幕僚,在得到对方的允许后,他手一抬,为沈志祥介绍:“沈副将,你可知这一位是谁?”   沈志祥投降建虏之前的官职为副将,因此杨廷麟用副将称呼之。   沈志祥摇头。虽然在这其间,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一直默默站在杨廷麟,目光炯炯,深沉冷峻的文士怕不是一般人,但他却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这乃是朝廷新任,领兵部侍郎,经略辽南的高斗枢高经略!”杨廷麟肃然。   沈志祥和沈永忠听了都是大惊,什么?原来这一位是经略!   和巡抚相比,经略是总督一级的官员,比巡抚要高出一个头,杨廷麟身为巡抚,冒险渡海来见他们已经是一件稀奇事了,想不到更高一级的经略,居然也站在面前。   沈志祥和沈永忠急忙行礼,沈永忠甚至想,早知道巡抚和经略都在,就应该多带人手,将两人全部拿下,那可是大功一件……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守株待兔   金州外海。   面对沈家父子,大明辽南经略,为了验明沈志祥投诚的真假,不惜以身犯险的高斗枢的表情一直都很凝重,当沈志祥行礼时,他上前一步,非常郑重的将沈志祥扶了起来,目光落在沈志祥的脸上,缓缓说道:“沈副将免礼,当年令尊战死在皮岛之时,我正在荆州知府的任上,听闻令尊噩耗,扼腕叹息,为令尊的忠义所感佩……”   听高斗枢提到自己的叔父沈世奎,沈志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高斗枢望着他的眼:“令尊发身于商贾之中,却能为朝廷死节,真是我大明的忠义之人。我在军机处之时,提起皮岛,连陛下都为令尊哀伤。”   沈志祥微有动容。   顿一顿,高斗枢继续道:“陛下曾经和我说过,对于那些不得已投降建虏的辽东旧将,他是有怜惜的,但使辽东将领愿意回归大明,一律既往不咎,论功行赏,这一次,本官为辽南经略,所发的第一道檄文,就会是赦免辽东诸将!你沈家上下,从你叔父沈世奎到族兄族弟,当年为我大明浴血,都死在了皮岛,朝廷一直都没有忘记,今日你愿意重归大明,为他们报仇雪恨,相信他们在天之灵,应该也会瞑目了。”   “呜呜,建虏和末将之仇不共戴天,末将隐忍许久,终究有这一日……”沈志祥不敢对视,不自觉的闪避高斗枢的目光,低头假装为亲人嚎哭。   沈永忠更已经是“泣不成声”。   “自陛下继位以来,励精图治,连续击败建虏,现在大明蒸蒸日上,建虏却已经是江河日下,扫平建虏,收复辽东,指日可待。到时,作为反正大明的第一人,沈副将的名字必将永垂青史。”高斗枢鼓励。   “罪人不敢,只求赎罪……”   “本经略南下,陛下与我五万兵马,其中有两万人是精武营的精锐,原本想要强攻金州,化为齑粉,然沈副将不忘忠义,回归大明,这不但是沈副将深明大义,也是金州之幸!”高斗枢道。   听到此,沈志祥和沈永忠都是一惊,怎么?今年明国竟然是聚集了五万大军吗?如此是要一举拿下辽南啊。   如果五万大军,金州真是挡不住。   “现在,我两万前锋大军乘坐战船三百余艘,正在城隍岛休息,明日下午,就会到金州外海,到时,举旗为号,内外一起行动,拿下金州,但是朝廷收复辽南,本经略必上疏朝廷,为你们请功。”高斗枢道。   沈志祥赶紧抱拳领命:“谢大人,末将和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心中却惊恐。   “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就请沈副将立刻回转金州,速速准备。功成之后,我再与副将痛饮。”高斗枢望着沈志祥的眼。   “是。”沈志祥抱拳躬身。   “切记一切小心,不可被建虏察觉。”   “经略放心,身家性命所在,末将一直都很小心。”   “陛下和全天下的百姓都在期望,为辽东殉国的将士也都在看着你们,望你们不负所托。”   临上船前,高斗枢再一次望向沈志祥。   看他的样子,他对沈志祥十分器重,对沈志祥投诚的诚意,好像也已经是完全信任。   ……   高斗枢和杨廷麟登船离开,   沈志祥和沈永忠站在岛边,恭恭敬敬的相送。   等载着高斗枢和杨廷麟的船只渐渐消失,只剩下帆影在海面掩映时,沈永忠迫不及待的直起身来,难掩兴奋的说道:“爹,成了啊!”   沈志祥却没有太多的高兴,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念及一点大明的旧情,但随即他就又狠下心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是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用两万明军的头颅,来作为进位的台阶了,于是一咬牙,狠心说道:“回!”   ……   海岸边。   范文程一直在岸边的守卫墩台里等候,见沈家父子归来,立刻上前询问。   听到登莱巡抚杨廷麟和明国新任辽南经略高斗枢都亲自来见沈志祥,范文程吃惊不小。   ——黄太吉的时代,范文程就是负责对明谍报的,多尔衮辅政之后,虽然对他有所冷遇,但并没有剥夺他的职位,因此,他现在依然主管对明国谍报,所以他对明国上上下下的官员,尤其是隆武帝新成立的军机处,还是有一点了解的,他知道,高斗枢是原郧阳巡抚,因为抗贼有功,被隆武帝提拔到了京师,成了军机五臣之一。   听说隆武帝对高斗枢颇为器重,想不到竟然派到他辽南,任为辽南经略了!   先是惊讶,继而又是兴奋,因为渔人撒下渔网,来的大鱼越多越好,才没有渔人会嫌弃,来的鱼儿太大呢。   当然了,范文程也清楚意识到,高斗枢既然被任命为辽南经略,那明军此次攻击的规模一定比他预料的更大。   至于沈永忠的后悔,他却是没有,金州没有战船,仅有的十几艘小船根本无法形成对高斗枢和杨廷麟的威胁,两人都是明国高级官员,出行必有明国水师护卫,派出船只不但捉不到他们,反而会暴露计划。   所以当听到明军水师船舰,一共三百余艘,总兵力五万人,前锋两万人此时已经在辽南和登莱之间的城隍岛歇息,明日下午就会到金州外海之时,范文程并不是太惊讶。   他只是有点焦急,他原本的情报和预料,明军像过去几年一样,渡海作战的都是一万兵马左右,他们的伏击和诱敌,也是按一万兵马准备的,但现在明军的兵马却是忽然增加了五倍,以他们现在的布置,肯定是兜不住。   幸运的是,明军船只不够,第一波次也来了两万人。   不幸的是,这两万人中,除了周遇吉的兵马和登莱兵,怕是会有明国精武营的精锐!   虽然沈志祥本人和他的部下还没有和精武营交过手,但对精武营的名字却早已经是如雷贯耳,精武营的战力非是一般,以现在的部署怕是很难将他们吞下,一个不慎,他们之前制定的歼灭计划就有可能支应不住。   为保万全,必须再调集更多的兵马。这当然不是他范文程,而是济尔哈郎才能决定的。   “两万?明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船?”范文程定定神,问。   “听说是征调了福建水师……”沈志祥回。   “那就怪不得了。辽南经略高斗枢,好大的一条鱼,也好大的胃口……”范文程咬着牙,就整个过程,详细询问。高斗枢和杨廷麟所问,沈志祥所回答的每一个字都不放过,反复询问又反复拿捏,最后终是确定没有露出破绽,于是点头说道:“高斗枢和杨廷麟已入彀中矣。”   说完,转对身边:“快,快去通报郑亲王。再六百里加急,向朝廷报信。”   ……   距离金州十里处,在一处叫十里屯的地方,济尔哈郎正率领一千名的镶蓝旗白甲精锐在等待战机。   和范文程的踌躇满志不同,济尔哈郎的心里其实是相当郁闷的。   ——黄太吉“驾崩”,他和多尔衮同为大清的辅政王,但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就变成了多尔衮的下属,但是有事,都是多尔衮做主,他只有听从的份。   他并非没有想过反抗,以振作自己“辅政王”的身份,但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多尔衮兄弟的对手,为了自保,他只能接受现在的局面,以至于豪格在背后对他恼怒不已,认为他是一个草包废物,辜负了先皇,两黄旗,正蓝旗镶蓝旗对他的信赖和支持。   但济尔哈郎并不计划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   ——虽然有乌克尓河之败,虽然“大清”国势已经不如过往昌盛,但多尔衮不愧是有睿智的称号,极会使用权柄,在他主持朝政之后,软硬兼施,豪格济尔哈郎这一派受到严厉打压,前些日子,肃亲王豪格更因为在崇政殿公开咆哮,而被多尔衮关了禁闭。一月之内,不得出门,不得上朝。   而朝臣和宗室,除了他济尔哈郎,竟然再没有其他人敢站出来为豪格说话。   济尔哈郎心中悲凉。   同时的,他也觉得自己对得住豪格了。   这一次面对明国对辽南的骚扰,多尔衮令他带领镶蓝旗精锐到辽南坐镇,济尔哈郎得了命令之后,丝毫不敢懈怠,立刻离开沈阳,带兵往辽南而来。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辽南之行,成功了,是多尔衮高堂谋划的功劳,如果失败了,那就是他济尔哈郎执行不力的罪过。   明白归明白,时势归时势,面对多尔衮的威压,他只能忍气吞声。   按照预先的计划,济尔哈郎率领一千名镶蓝旗的白甲精锐,在栾古关秘密驻扎,主持辽南战局,接下来,他就是秘密等待,如果范文程的计划成功了,明人相信了沈志祥的投降,派兵来取金州,那么他就可以半渡而击,等明军登陆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出击,和沈志祥联合攻击,将登陆的明军歼灭于滩头,并想方设法烧毁明军的船只。   如此,大功告成,他济尔哈郎就是为大清立了头功。   如果范文程的计划失败,明人没有相信沈志祥,那他依然是要驻扎栾古关,但使明军上岸骚扰金州或者是复州时,他带兵出击,以保障两地的安全。   ……   虽然不情愿,但济尔哈郎对“大清”的国事,还是很尽心的,到达栾古关之后,就开始连轴转,调派将官,整饬辽南的军务,令旅顺金州复州小心提防,以备明军来战。   三天前,当范文程回报,说明人已经中计,三天之后,明军船队将会出现在金州外海之时,他微有惊喜,于是急急带兵前行,来到了距离金州卫不过十里里的十里屯,秘密驻扎了下来,只等明军登陆,范文程发出信号,他就可以带兵出击了。   ……   十里屯。   当三天后,济尔哈郎又接到范文程的紧急回报,说前来的不是一万,而是五万大军,大小船舰三百艘,首批前锋两万人已经到了旅顺和登莱中间的城隍岛,而且领军的乃是明国新近任命的辽南经略高斗枢之后,济尔哈郎表情立刻就凝重了起来。   ——现在辽南,满打满算,连同他带来的一千镶蓝旗白甲兵,也不过才一万多兵马,如果明国真的是五万大军扑来,其中还有火器犀利的精武营,他辽南还真的顶不住。   所幸明军船只有限,一次只能来两万人,那么,就辽南现在的兵力,凑一下,还是可以的。   只要击溃先锋两万人,后面的三万明军自然就胆寒,不敢登陆了。   而在盘算谋划之外,济尔哈郎心中也不禁升起怀疑,作为隆武皇帝器重的大臣,高斗枢应该不是一般人物,他真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吗?   虽然在他印象里,明国官员除了几个利害角色,大部分官员都是极迂腐又愚蠢,常常做出违反军事,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比如前辽东巡抚阎鸣泰、王化贞   等人,正是这前后两任辽东巡抚的愚蠢行为,才能让大清轻易的拿到了沈阳和辽阳。   这个高斗枢,也是阎鸣泰,王化贞一类的人物吗?   济尔哈郎不能决定,召集身边众将和幕僚商议。   众人都认为应该立刻调集兵马,在金州海岸全歼上岸的明军,为大清博取大胜。因此不能犹豫,因为时间不等人,明军船舰明日下午就会出现在金州外海,现在必须立刻调兵,不然事到临头就晚了。   众人意见一致,济尔哈郎也下了决心,咬咬牙,下令:“传本王的命令,征调周边一百里之内的所有兵马,复州调兵一千,旅顺出五百精锐,往金州而来,我军于金州海滩,对登陆明军予以歼灭!”   一边说,济尔哈郎一边将大手狠狠拍在地图之上。   在济尔哈郎的内心里,他还是相信范文程的谋划和判断的,因此他并没有太多的犹豫。   “王爷,要不要通报朝廷和睿亲王?”有人小声问。   济尔哈郎冷笑一声:“还用本王吗?范文程早已经派人快马通报盛京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虚虚实实   ……   这一夜,辽南海岸马蹄隆隆,火把闪闪,从复州金州到旅顺,还有沿途的各个驿站和堡子,建虏兵马连续调动,往金州而来。   ……   暗夜里,海岸边,似乎有人影在观察眺望。   ……   天亮了。   对沈志祥来说,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为了计划的成功,他绞尽脑汁,和范文程两人谋划了一夜。   “公爷一定要挺住,成败就在今日了。”望着晨曦,范文程道。   沈志祥雄心勃勃地点头,向北拱手:“为大清,效死!”   ……   中午。   奉了沈志祥的命令,沈永忠到海边巡视,同时派出小船,到海面上去观望——照沈志祥交给高斗枢的计划,沈志祥在府中埋伏刀斧手,负责斩杀建虏将领,沈永忠在岸边负责接应,父子两人通力合作。为大明“献出”金州。   当然了,只所以这么安排,沈志祥也是预防高斗枢将沈永忠扣为人质,那样他就被动了。   而在临近的小山上,济尔哈郎正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海上的动静。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照在海岸上,波光粼粼,但风却很大,风吹在海面上,波涛起伏,不时卷起白色的浪花。   济尔哈郎面色凝重的放下千里镜,除了沈永忠派出去探查的小船,海面上再无其他任何的船只。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见太阳渐渐西移,已经到了申时(下午三点),但明军船舰依然不见踪影,沈永忠放出去探查的小船,一艘也没有回来。   济尔哈郎皱起了眉头,原计划,但使明军船舰在金州湾出现,升起令旗,金州城里的沈志祥就会放起大火,假装正在屠杀城中的建虏,而在海边防守的守军会一窝蜂的跑回金州,炮台缄默,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让明军不受阻碍的登陆。   而登陆之后,第一批明军肯定会直扑金州,去支援沈志祥,而他们一进入金州,就等于是进了包围圈,而后,等到明军登陆一半时,隐藏的伏兵会忽然杀出,济尔哈郎从小山中,复州胡克什从左,旅顺尚善从右,沈志祥再从金州城中杀出,四路一起围攻,将上岸的明军合拢包围,全部歼灭。   因为是半渡而击,明军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海边,正是混乱的时候,这个时候出击正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上岸的明军无处可逃,金州将变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和屠宰场。   这也正是范文程计划的恶毒所在。   原本,济尔哈郎是有相当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思渐渐不定了起来。原本压在心里的怀疑,渐渐的升了起来。   ——范文程之计,该不会是被高斗枢识破了吧?   ……   申时末(下午五点)   金州外海空空荡荡,明军船舰还是没有出现。   这一来,不但济尔哈郎,就是沈志祥也有点焦急了。   怎么回事,明军船舰怎么还没有出现?   只有范文程依然还能镇定,因为整个计划从头到尾都是他策划和执行的,他对计划的成功,有相当的信心,高斗枢既然为辽南经略,隆武计划从辽南展开反攻,那金州就是明军必须拿下之地,这么大的诱饵,明军是不会放过的。他们的船舰是一定会来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天色渐黑,海面上却依然是平静如潮,明军船舰根本不见踪迹的情况下,一直镇定的范文程也不免有些慌了,他扯着胡子,脸色沮丧:“难道是被识破了……”   “报~~”   而小山之上,一个镶蓝旗的信骑跌跌撞撞的奔上了山顶,到了济尔哈郎的面前,噗通跪倒:“王爷,不好了,明军占据了复州长生岛。此时正在复州湾大举登陆,复州危急,请求救援啊。”   济尔哈郎脸色大变——复州是辽南的门户,也是辽南大军转运粮草辎重的所在,金州和旅顺所需都缺,都是先运到复州,再往金州和旅顺转运,如果复州失守,城内物资落入明军之手,或者是被明军焚毁,以现在大清粮草辎渐渐短缺的情况下,短时间之内怕是很难补足,更不用说,复州一旦失陷,沈阳救援之路断绝,对辽南,对整个辽东所造成的震动。   复州不能丢。   但为了执行范文程的计划,歼灭从金州上岸的明军,济尔哈郎不但抽空了周百年两百里之内的所有兵马,更是从复州城内调出了一千精锐,由胡克什亲自统领,往金州而来,现在留在复州的虽然还有两千兵马,距离海岸几十里,墩台众多,但能不能顶住明军的猛攻,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明军有多少船舰,多少兵马?”济尔哈郎脸色发白,急吼而问。   “明军船舰在海上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   济尔哈郎愣了一下,跺脚:“中了明人声东击西之策,范文程误我啊!”转身喝道:“快,令胡克什统领所部兵马,用最快的速度,即刻返回复州,令贝子尚善和其他兵马,随本王一起救援复州!”   原本,济尔哈郎驻军栾古关,和复州金州形成一个三角形,为了就是两地有事之后,他能立刻驰援,如果两地有失,他的罪责是跑不掉的,今日在这里枯等了一天,明军没有在这里出现,反倒是去了复州海岸,那种中了明人诡计,为范文程拖累的懊恼和痛恨,如风如雨的拍打着济尔哈郎,令他悔不当初,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复州。   ……   济尔哈郎没有征询范文程的意见,甚至连范文程的面都没有见,发布完命令之后,他立刻跨上战马,率领援兵往复州而去,而在他之前,复州守将胡克什更是急的心眼冒火,率领复州兵马在前疾驰,一路往复州返回。   济尔哈郎带走了所有的援兵,但没有动沈志祥的兵马,只是将金州城中的那一个牛录的镶蓝旗带走了,作为“大清”的亲王,济尔哈郎也是久经历练,深知金州的重要,因此他没有动金州的兵马,就算明军还有什么异动,以金州现在的兵力,也足以坚守一段时间,以待他率领援兵返回。   ……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火把都点亮,望着济尔哈郎率军的背影。沈永忠耷拉着脑袋,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脸的沮丧,沈志祥脸色灰白,范文程却咬着牙,眉头紧皱,依然在思索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出了什么漏洞,为什么会被高斗枢识破?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答案。   但明军船舰既然在复州湾出现,那就说明他的计策已经是失败了,不然明军不会放着“主动投诚”的金州不取,反而去攻击复州。   ……   因为各路伏兵的离开,金州一下就冷清了不少,入夜以后,金州城内灯火稀疏,声犬皆无。但海岸边却是火把明亮,守军严密监视海上,严防明军来袭。   续顺公府内。   沈志祥坐在椅子里,累的有点站不起来,他脸色很难看,除了布置金州防务,担心明军在复州之后,就会来攻打金州的忧心之外,高斗枢当日在小岛上的话语,不时就会在他耳边响起——大明现在蒸蒸日上,建虏却已经是颓废,但是现在反正,陛下既往不咎,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大明收复辽东之时,必将碾为齑粉。   ……隆武继位之后,大明确实是不同了,现在高斗枢为辽南经略,俨然是要对辽东展开反攻了,难道真如高斗枢所说,大清顶不住了?   可他们这些降将当日既然已经背叛大明,投降建虏,今日再想反正,大明还能容他们吗?   白布变成了抹布,还能再变回白布吗?   ……   早上,天还没有亮,沈志祥就急急巡视海岸,见海面一切如故,明军船舰没有出现,他微微松口气,而经过一夜,却没有复州的消息传来,也不知道郑亲王的援兵有没有及时赶到,复州有没有落入明军之手?如果复州失守。辽南就要大坏。另外,范文程已经急报盛京,说明国发大军攻击辽南,辅政王一定会再派兵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   沈志祥不敢懈怠,沿着海边严密巡视,一圈完毕,将事情交给沈永忠,回到府中时,已经是中午了。   仆从为他卸去甲衣,沈志祥简单洗漱,坐下正要用饭,忽然,他耳朵里听到了一声闷响。   “砰!”   非常沉闷,感觉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重重地锤了一下。   仆从婢女没有感觉出来,沈志祥却是脸色大变,推开婢女,猛的跳了起来。   ——作为军旅中人,沈志祥刚刚的闷响太熟悉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锤动的声音,而是红夷大炮轰击,砸在大地上的声音,因为距离有点远,所以声音才会显得沉闷和遥远,如果是在现场,那巨大的声音,几乎可以将人的耳朵震聋。   “砰砰砰砰~~”   沈志祥跳起来就往院子里面冲,他想要听清楚,也想到确定,这究竟是自己军中走火,还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而不等他奔出大堂,更多的、更加密集的火炮轰鸣之声,连续不断的传来。   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海边。   沈志祥脸色煞白,他知道再没有什么侥幸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甲衣!甲衣!快去请范先生!”   沈志祥大吼。   到这时,即便是愚昧的仆从女婢也听出了那隆隆的声音那是炮声,知道是海岸边发生了炮战,于是手忙假乱的为沈志祥披甲。   沈志祥冲出公府,但范文程却还没有赶到,没办法,他只能带兵急急向海边狂奔。   随着海边的临近,炮声越发密集和震耳,远远看,海边升腾起滚滚地黄尘,将几个炮台一一湮没,驻守海岸的清军好像是被打蒙了,陷入了混乱,几乎看不到有炮台向海中还击。   而随着距离的临近,感觉整个大地似乎都在摇晃,耳朵里嗡嗡嗡。   沈志祥无比惊骇,他为将作战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烈的炮击,即便是十四年的松锦之战,大明和建虏双方集结了各自所有的巨炮,在乳峰山一代展开对轰,用尽了所有的火药,感觉也没有今日这般的猛烈。   “爹,海面上好多船。好多船啊!”   一骑急奔而来,马上的人脸色煞白,冷汗如雨,对着沈志祥惊恐的大喊。   却是沈永忠。   看着这个不成器的从子,沈志祥怒骂:“慌什么?炮台呢,为什么不开炮?”   金州岸边,有五处炮台,一共安置了十门大清自己铸造的“红夷炮”。虽然不比真正的红夷大炮,但却也是威力惊人,如果对向海中开炮,对海中的船舰也会有相当的杀伤。   但现在,他们却都已经是哑了。   “明军水师来的太快,出现就开炮,他们船上都是巨炮,射程远,威力大,我们来不及啊……”   沈永忠哆哆嗦嗦的回答。   “废物!”沈志祥怒骂一声,策马继续向前。   而当冲到海岸时,望见金州外海之时,他立刻明白,为什么五处炮台没有开炮了……   帆樯如云,舳舻千里。   金州外海上,明军船舰鼓鼓而来。如山如岳,似乎把海面都要挤满了,而那一面面张开的风帆,更是实实际际的淹没了天际。   沈志祥愕然的张大了嘴,他也算是水师出身,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雄壮的水师!   ——眼前的战舰,大大小小有将近两百艘了吧,其中还有几艘看起来尤其高大,那巨大的风帆和他印象里完全不同,那应该就是明军的三桅战舰吧。   只是,明军战舰不是去攻取复州了吗?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金州外海?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   是了,复州虽然海岸线漫长,易于登陆,但整个城池处于平原之中,没有险峻,易攻难守,明军即便夺下,也难以长期坚守,金州却不同,所以高斗枢才会声东击西,调走济尔哈郎。   想明白这一些,沈志祥心中冰凉……   “砰砰砰砰!”   就在沈志祥惊恐间,明军庞大的水师舰队之间不断冒出火光,升腾起一股又一股的硝烟,那是船上的巨炮正不断的轰击岸边,而随着一声声地巨响,那些炮弹子密雨一般的落在岸边,不但是五处炮台,就是海岸边的墩堡,也都已经被砸的乱石纷飞,轰塌在即,守卫的清兵纷纷惨叫。   整个海岸似乎都在摇动。   ——五处炮台不过十门仿制的红夷炮,但明军船舰上的巨型红夷大炮,却是他们的数倍,而且落点极准,首轮轰击就将五处炮台的炮手连同他们的大炮,都埋进了残砖碎石之间……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势不可挡   大明水师忽然而来,重炮轰击,弹子如雨,杀了金州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炮台还有活的没?给老子开炮啊!”   沈志祥拔出腰刀,嘶声大吼。   金州是万万不能丢的,不然建虏朝廷不会饶过他,而明军兵马众多,也是不能让他们登陆的,不然以自己这点兵马,绝对是挡不住。   所以,决战在滩头。   ——有明一代,海防和江防,基本都是采用“海塘加墩堡”的防御工程体系。   所谓的海塘,就是沿海岸以块石或条石等砌筑成陡墙形势的挡潮、防浪、同时也是防止敌船登陆的堤,又称为陡墙式海堤。   墩堡则是军士驻守,击杀上岸敌人的所在。   海塘墩堡在江浙沿海最为普遍,防的就是倭寇。   辽东不比江浙,所谓的海塘,基本都是尖石加鹿角,重点地设置障碍物的简易设置。在便于敌登陆的地段的近岸水域、水际滩头、纵深内、翼侧、接合部、间隙地和适于垂直登陆的地域,修建墩堡,同时在两边山头之上修筑炮台,架设大炮,震慑海面。   由此形成点、线、面相结合,最大程度的封锁敌人登陆的区域。   就防御来说,炮台其实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炮台的轰鸣,只靠障碍物和墩堡的守卫,是绝对挡不住登陆之敌的。   沈志祥深知这一点,因此无论如何,必须恢复炮台的火力。不然这岸防绝对守不住。   于是,一边嘶吼命令,沈志祥一边不顾炮火,向炮台奔去。   但等奔到炮台前,他的心却是彻底冰凉了。   ——炮台已经完全是废墟,两门大炮一门炸膛,一门不知所踪,炮兵尸体横七竖八的倒毙在周围,剩下的残兵抱头蜷缩在残存的炮台之下,躲避着如雨的炮弹。   此炮台如此,其他四个炮台也好不到哪里去。   “爹,快叫援兵啊!”   沈永忠从后面追上来,急慌慌地叫。   沈志祥咬牙切齿。   他何尝不知道呼叫援兵?   但郑亲王带着援兵刚走,周围百里之内,已经没有兵马可用了,而且郑亲王此时估计还没有回到复州呢,往来传消息,再加上兵马歇息的时间,郑亲王的援兵最少也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返回。   但金州能坚守三天吗?   “公爷,公爷~~”   听见惊慌的叫,一个穿着大清二品朝服的官员跌跌撞撞的爬上山来。   沈志祥一看,正是范文程。   两个亲兵急忙上前搀扶。   范文程推开他们,焦急道:“公爷,炮台得立刻发炮啊。不然明军就要登陆了!”   沈志祥面无表情的一指,意思是你自己看吧?   范文程看见炮台废墟,脸色顿时煞白。   “砰!砰!”   范文程正惊恐间,耳边听见两声巨响,接着就是惨叫,原来是有两发炮弹落在了炮台周围,激起碎石。两个跟在沈志祥身后的亲兵闪躲不及,被碎石溅到,捂脸惨叫倒下。其他人都是惊骇的低下身,更有人吓的大叫。范文程倒是镇定,居然一声没有吭,只是脸色煞白的哆嗦。   沈志祥身经百战,但这两发炮弹却也是震的他脸色发白,令他清楚感受到明军火炮的强大,身边的护卫举着盾牌,急忙将他护卫,他却一把推开他们,对范文程说道:“此地就交给先生了,先生想办法将炮台清理出来,为我军助威,我到海边去督战!”   范文程拱手:“明白。”   沈志祥提着刀,带人急匆匆下山。   范文程站在原地,看了看已成废墟的炮台,又看了看海面上无穷无尽的明船,呆愣了片刻,忽然说道:“明军太多了,必须去请援兵。”然后提起袍子,撒腿就往后面跑,跑了两步,见几个亲随没有跟上来,他转身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随老爷我去请援兵!?”   几个亲随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   山坡下。   下了炮台的沈志祥一把抓住沈永忠的手腕,吼道:“你带上永明,立刻去复州请援兵,告诉郑亲王,明军船舰两百艘,兵马上万,金州危急,请他速速发兵救援!”   和范文程一样,沈志祥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沈志祥无儿,除了沈永忠,他还有另一个小侄子沈永明,今日情况危急,他知道,以金州现在的兵力怕是支撑不到援兵的到来,因此就想将两个侄子全部支走,为他沈家留后。   沈永忠点头,急慌慌而去。   “砰砰砰砰~~”   炮声依然在继续,不过却没有刚才那般的猛烈了,一连轰炸了半个小时,将金州海岸轰的一片狼藉之后,明军大炮终于稍微停歇,随即,几十艘明军中小舰船在战鼓声中开始向海岸靠近,有令旗在摇晃,看样子,他们是要登陆了。   “顶住,谁他娘的也不准后退!”   沈志祥跳起来。   他知道最危急的时刻来了,金州能不能坚守三天,就看这一下了。   沈志祥血红着眼,纵马来去,亲自在海边督战。   虽然是小船,但明军船上依然也安置有火炮,临近海岸,又是一阵轰鸣,将岸边驻守的清兵砸的血肉横飞,而同时的,清军的近防火炮也开始零星的还击,炮弹呼啸而出,在海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柱……   沈志祥拼死督战,但很快就意识到,明军的强大超乎以往,不但装备精良,船只迅速,而且士气高涨,冲锋抢滩的士兵,一个比一个勇猛,以自己的这点兵力,根本就抵挡不住。   虽然是亲自督战,但在明军强大的攻势面前,他沈志祥麾下的亲信将兵只抵挡了一炷香,就开始纷纷逃退,眼看就是溃败的架势,而明军前锋也已经是登上了海岸——全身甲胄,手持圆盾的盾兵在前开路,遮挡箭雨,鸟铳手长枪手在后,或射击或枪刺,涉水抢滩,将试图抵挡的清兵全部戳翻在地,中间一个把总举刀高呼:“杀,杀上岸去啊!”   “公爷,顶不住了,快撤吧……”   沈志祥手下第一勇将,佐领许天宠跌跌撞撞的来到沈志祥的面前,噗通跪倒。   沈志祥脸色发白,眼见明军已经从十几处地点涉水登陆,势如破竹,知道大事已去,于是长叹一声说道:“回金州。郑亲王的援兵,马上就会到的。”说完,拨转马头,往金州狂奔。   沈志祥一走,海防的溃败更是不能阻止,豕突狼奔,所有人头也不回,丢盔弃甲的逃回了金州。   很快的,一杆将旗出现在了海岸边,却是精武营第一镇阎应元的认旗。   随后,明军兵分三路,一路追击逃敌,一路清除障碍物,为后续兵马的登陆提供更宽广的登陆点,一路抢占周边的墩堡和炮台,将整个金州海岸完全控制在手掌之中。   ……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但金州海岸边却是火把熊熊,明军源源不断的登陆。   金州城头。   沈志祥面色惨白的望着城外的火光。   明军虽然追击,但却没有攻城,只是切断了金州去往复州和旅顺道路,由此,金州等于是被孤立了,现在距离金州最近的是旅顺,但旅顺的重要性更胜金州,在固山贝子尚善带了五百精锐,从旅顺来支援金州,却又被济尔哈郎带往复州的情况下,现在留守旅顺的孟乔芳即便得到消息,也不敢再派兵来救金州了。   复州却又是遥远,援兵不知道什么才能到。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火把明亮,一小队的明军忽然出现在金州城下,为首的小旗长   在一箭之处停下,对着城头高喊:“城上的人听着!十万王师已经在金州登陆,即将挥军北上,收复辽东,你等本是汉人,但是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一律论功行赏,既往不咎!如果继续顽抗,为建虏充当爪牙,城破之后,必两罪并罚,鸡犬不留!”   沈志祥以沉默应答。   因为事先的诈降,沈志祥知道,即便自己现在投降,也得不到高斗枢原先承诺的待遇了。   呼喊了两遍,令城头众人知晓之后,小旗长拨转马头,又向南门东门宣讲而去。   这一夜,沈志祥不敢下城,一直守在城头,以督促部下守城,金州原本三千守军,其中有一个牛录的镶蓝旗精锐,但被济尔哈郎抽走了,城中虽然还有百十个建虏兵,但都不是精锐,原本的三千人,在防守海岸时折损一千,现在退入城中的两千人都不到,以两千惊恐之兵面对汹汹而来的明军,沈志祥毫无坚守的信心,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硬着头皮,强自最后的支撑罢了。   “郑亲王的援兵马上就到,我等只需要坚守三两天就可以!”   沈志祥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   后半夜,沈志祥困极,靠在城楼里睡着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   他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来。   “公爷,公爷!不好了,明军正在城下挖洞!”却是许天宠惊慌来报。   沈志祥脸色大变,腾的跳起。   自从崇祯十六年,明军渡海袭击,连续攻下盖州海州,震动辽东之后,建虏上下就渐渐知晓,明军有一种极厉害的炸药,能够在城下挖洞,炸开城墙,这也是盖州海州,包括去年镇江堡快速失守的原因,为此,建虏一方面探查明军炸药的秘密,一方面绞尽脑汁的实验各种应对之策,除了派兵出城,将挖洞的明军士兵全部消灭之外,另一个不错的办法就是水淹。   而为了知晓明军挖城的地点,建虏在辽南沿海城墙下,都埋设了瓮罐,因此当明军挖掘,快要接近城墙里,躲在瓮罐里面监听的清军士兵都能听到动静。   “快,快引水!”   沈志祥脸色大变,奔下城楼。   于是,暗夜里,铜锣急响,全金州的清兵连同他们的家眷都忙碌了起来,一个个端盆提水,牵马拉车,往城墙下急传。   天色渐亮时,当无数桶水倒在城墙根,沿着湿土浸下去,现出一个深深地凹陷之后,城墙外面终于是没有动静了。   沈志祥长长松口气,疲惫的坐在地上,他知道,这一下总算是防住了。   但他的笑容刚刚绽放,还没有来得及灿烂,耳朵里忽然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一时天昏地暗,双脚不稳,感觉整个大地连同城池都在摇晃,   站稳之后,所有人都一脸惊恐的顺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只见晨曦之中,城南黄尘滚滚,仿佛有无数的土石正在天上飞舞。   啊。   所有人都在心里惊叫,难道南城被攻陷了吗?   随即,不等黄尘落下,就听见有人在惊慌的呼喊:“明军进城了~~快跑啊~~”   沈志祥脸色煞白,这才明白,除了西城,明军也在南城挖掘了炸洞,炸药一放,城墙飞上天,面对突入的明军,城中士兵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力。   ……   “杀!”   城门口,阎应元挥舞大刀,率领精武营冲入,势如破竹,无人能挡,汉军旗士兵纷纷扔了武器,跪地投降。   ……   沈志祥退回公府,试图顽抗,但阎应元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续顺公府很快就被攻破,沈志祥被连同他部下许天宠等人被阎应元生擒活捉。随即,他们便都被押到了城中鼓楼下。   此时天色早已经大亮,东方升起的太阳照耀着辽南大地,城头之上,大明的日月军旗时隔十几年之后,重新飘扬在金州的上空。   天那么晴,海那么蓝。   战旗却是红的。   入城的明军都戴着京营的精铁圆头盔,全身披甲,一个个精悍强壮,正是精武营的精锐,此时攻城战虽然已经结束,但依然有小股建虏在顽固,阎应元分出两百人,一个小旗为一队,在城中搜捕残余的建虏。   而在鼓楼下,所有的俘虏都已经被押到了,一眼望过去,所有人头上的辫子几乎都被割去了,倒不是明军强迫,而是很多人见事情不妙,在投降之前,就主动割去了辫子,以表明心迹,争取活命。   沈志祥双手被绑,低着头,神色惨然的进入场中。   “爹!”   忽然听见有人叫。   沈志祥大吃一惊,抬头一看,正是沈永忠和沈永明。他大惊,忙问道:“你们两人怎么在这?不是令你们去复州讨救兵了吗?”   沈永忠跪在地上哭:“孩儿路上遇见上了范学士,他说,他自去请救兵,令孩儿回来助爹爹守城……”   沈志祥愣了一下,跺脚流泪:“范文程,狗贼!天杀的!你要害我沈家断子绝孙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戴罪立功   ……   金州。   鼓楼下。   众多俘虏的惶恐之中,铁甲声声,一大队明军将士护卫着一个身穿绯袍的大明文臣出现。   乌纱帽,四方脸,长髯,脸色严肃,目光炯炯。正是大明领兵部侍郎,辽南经略高斗枢。   高斗枢身边跟着一名顶盔贯甲,脸色刚毅的大将,却是辽东总兵周遇吉。   现场顿时肃静,   所有的俘虏都跪成一片。   很多人在低声哭喊。   “大人饶命啊~~”   “我等愿降~~”   沈志祥和两个儿子,沈永忠和沈永明则被提了起来,押到了高斗枢的面前。   高斗枢望着沈志祥,似愤怒,似叹息,声音冷冷的说道:“沈志祥,三日前,我在海岛见你,数次点拨于你,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以令尊为念,回头是岸,为大明立功,以赎前罪,可你却黑了心肝,一意同建虏走到底,妄想以诈降之策,坑害我数万将士,今日面对王师,更是负隅顽抗,螳臂当车,你的罪,不可轻饶也!”   沈志祥面色如纸,惨笑道:“经略高计,罪人心服口服。今日落到如此地步,罪人自知必死,但求经略看在家父曾经在皮岛血战,为国尽忠的份上,给沈家留一条后吧。”   “你也配提沈世奎沈总镇?”   高斗枢冷然。   沈志祥惭愧低头,心中只恨自己当年脾气太倔,出了昏招,又在石城岛苦熬不住,最后投降了建虏,变成了今日之耻,   高斗枢目光又看向沈永忠和沈永明:“你二人一人叫永忠,一人叫永明,取后面两字,就是忠明,想必这是当年沈世奎沈总镇为你们所取,寓意忠于大明,可你们却早已经忘记他老人家被建虏杀害的深仇大恨,认贼作父,摇尾乞怜,不知有何脸面置身于这天地之间?”   沈永忠和沈永明磕头如捣蒜,尤其是年幼的沈永明,吓的都快要尿裤了,口中不停的喊:“经略饶命啊,经略饶命啊。”   高斗枢脸色寒霜:“来人啊,将他们三人重绑,严加审讯,然后押到京师,交给陛下处置!”   “是!”   军士冲上来,将三人提起。   “啊……”沈永忠和沈永明哭喊求饶。他们知道,此去京师,必然是现俘阙下,凌迟处死。   “经略!”   沈志祥奋力挣扎,大叫道:“罪人愿戴罪立功,为大明拿下旅顺口,但求经略给他们两人留一条生路啊。”   高斗枢抬起手。   两个军士放开沈志祥。   高斗枢又挥手,身边人都闪开,只高斗枢还站在沈志祥面前。   “如何戴罪立功,拿下旅顺口,本经略倒想要听一听。”高斗枢看着沈志祥。   虽然此次渡海攻击,大明准备充分,粮草充足,渡海的兵马也都是精锐,但旅顺口地形地势险要,又有重炮防御,若靠强攻硬取旅顺口,怕是有付出相当伤亡,如果沈志祥能献出妙计,取下旅顺,高斗枢倒是可以想办法饶他一命。   沈志祥抬头:“尚善往复州去了,现在旅顺口的守将是梅勒章京孟乔芳,罪人和孟乔芳素有交往,此番能被启用,也是他的推荐,现在金州失守、罪人被擒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到旅顺口,罪人可假装从金州逃出,带一支兵马伪装成败兵前往旅顺口,孟乔芳必不会怀疑,等到进入旅顺,见了孟乔芳,出其不意,将其拿下,再在城中放起信号,后续兵马立刻展开攻击,里应外合,旅顺唾手可得也。”   ……   高斗枢静静听沈志祥说完,目光沉思,   ——沈志祥的计划确有可行性,但却也相当冒险,一旦被孟乔芳识破,不但沈志祥,就是随沈志祥进入旅顺的兵马,怕也是要全军覆没,因此,要不要执行此计,高斗枢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于是挥挥手:“将他们三人先带下去。”   军士拖起沈志祥沈永忠沈永明。   沈志祥临走前大喊:“时间不等人,望经略早做决定啊!”   高斗枢将周遇吉阎应元连同随军的诸位参谋一起叫到面前,就沈志祥的计划进行商议。   ——从沈志祥护犊子,连连为两个侄子求命的模样看,他对两个侄子,是真的怜惜,对他沈家是否断子绝孙,更是十分的在意,由此可知,只要扣下沈永忠和沈永明,沈志祥应该就不会耍鬼。   但计划要想成功,非沈志祥一人的努力就能达成,各方配合十分重要,其中派人跟随沈志祥,伪装成金州败兵,是最为关键的一点,这些败兵不但要伪装的像,而且要有在制住孟乔芳之后,迅速控制旅顺口局面的能力和胆识。   经过讨论,众人都以为,这个险值得冒,但派谁跟在沈志祥的身边,一时却是难以决定。   这个人,官不能太大,太大不值冒险。也不能太小,太小的无法统御将士。   “军辅,末将推荐一人,可担此重任。”阎应元道。   “谁?”   “末将麾下第六团把总赵良栋。”   赵良栋(1621一1697年),清初绿营名将,字擎宇,号西华。祖居陕西愉林卫,后举家迁顺天府遵化。清顺治二年(1645年),赵良栋应募从军,一路升迁,战功赫赫,尤其在平定三藩之乱之中出力最多,最后成为云贵总督。   这一世,赵良栋同样从军,但却是大明的军,入精武营四年,成为把总,因为作战勇猛,沉稳老练,为阎应元所器重。   高斗枢将赵良栋招来,当面考察面试,然后当即拍板——就用赵良栋了。   于是将沈志祥提来,令他画出旅顺的城防图,就在鼓楼里,定下了偷取旅顺的计划。   听到自己的计策被采用,沈志祥跪在地上,呜咽道:“谢大人,罪将必完成!”   ——去年冬季,沈志祥曾经到旅顺口参议军议,并参观旅顺城防,随后又住宿了三天,和孟乔芳长聊,因此他对旅顺城防有一定的了解。   这一刻,高斗枢携带的参谋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几乎是用极短的时间里就制定出了一个非常完备、几乎是滴水不漏的计划,沈志祥,赵良栋带七百名精武营精锐伪装为金州败兵,进入旅顺之后,沈志祥和赵良栋近距离忽然拿下孟乔芳,令清兵失去指挥,然后到处放火,攻取四门,顺利的话,一鼓作气拿下旅顺,不顺利的话,则据守城门,等待援兵。   旅顺出了乱子,驻守在旅顺外围的清军,必然要支援城内,而此时,阎应元领三千人马秘密跟随在后,但见旅顺火起,立刻急行军攻击。因为清兵回援,他们遇到的阻力一定会大大减少。   如此,里应外合,拿下旅顺,应该是可以把握的事情。   当然了,七百精锐能否坚守城门,挡住清兵的反扑,是计划成败的关键,对此,参谋团还是有相当信心的——旅顺城中的建虏精锐,原本有四个牛录,也就是一千两百人,但据沈志祥所说,为了支援金州,尚善带了五百人前来,也就是说,现在留在旅顺的精锐白甲兵,只有七百人,七百对七百,又是出其不意,占据城门,以守防攻,精武营有这样的实力。   至于汉军旗,只要顶住了建虏精锐白甲兵的攻击,精武营就更是不惧了。   高斗枢想了想,最后又补充了一点,令停泊在金州海岸边警戒的十艘战船,全部往旅顺口而去,对岸边予以炮击,给旅顺守军制造混乱,以期更顺利的完成计划。同时的,也是作为接应,如果计划失败,精武营众将士也可以从海上撤退。   ……   为了计划的成功,沈志祥提出要挑选了几个自己认为可信的老部下,比如许天宠吴朝佐等人,如此才能取信孟乔芳。   高斗枢同意了。   “昨日本经略已经派人在城下宣读军令,但使能弃暗投明,一律论功行赏,既往不咎,尔等为何执迷不悟,抗拒天兵?”   虽然同意,但高斗枢还是要先敲打一下沈志祥的旧部,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跪在下面的沈志祥的旧部将领,声音严厉。   许天宠吴朝佐等人都是求饶。   “原本尔等都是死罪,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经略就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知道你们可愿意?”   “愿意愿意!”   听到有活路,许天宠吴朝佐等人都是激动,他们齐声高呼,又猛磕头,说必配合沈志祥拿下旅顺。   在这中间,七百精武营精锐已经换了金州守军的衣甲,伪装成败兵,其间每一人都被叮嘱要注意的事项,尤其是要戴好头盔,绝对不能露出头发。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七百败兵在沈志祥赵良栋的带领下,出了南门,“急慌慌”地往旅顺逃去了。   ——此时天已经黄昏,算时间,他们明日傍晚可以到旅顺,夜黑风高,对他们正好有掩饰。   至于沈永忠沈永明,当然是被留在金州,他们两人能不能有性命?能不能免去凌迟之罪?就看沈志祥的表现了。   ……   而在沈志祥之后,阎应元率领三千精武营,也出了金州,秘密跟随在后。   面色凝重的先后送走沈志祥和阎应元之后,高斗枢继续处置金州事务。   “你等本是汉人,是我大明的百姓,都却屈膝投降建虏,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原本是不能赦免的,但念在你等身不由己的身上,暂时将你们的性命寄存,接下来听候大军差遣,但是真心悔过,听从调动,一律既往不咎,如果生有二心,偷奸耍滑,必严惩不贷!”   参谋司的幕僚,站在鼓楼下,对俘虏们宣讲。   所有俘虏们都是叩首,劫后余生地回答:“绝对不敢。”   “谢大人啊。”   金州虽然拿下来,但复州仍然在建虏的手中,济尔哈郎此时想必已经知道中计,金州随时都有可能会面临建虏的反扑,因此,修建城寨,挖掘壕沟,构建工事,是现在的当务之急,而面前的这些俘虏正适合充当工兵,以做考验。他们本是汉人,被沈志祥裹挟投降了建虏,只要给他们机会,经过历练和挑选,相信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还是愿意重为大明子民的。   阎应元去往旅顺,金州由周遇吉亲自镇守。   ……   高斗枢一声命下,整个金州就动了起来,各级参谋清查府库,精武营押着俘虏和城中青壮,迅速在城东城北挖掘壕沟,构建防御工事,同时修葺被炸塌了的南门,而在临海的西门之外,登陆的明军源源不断的将火药辎重运到金州各处……   海面上,大部分的明军船舰在卸下军事和补给之后,已经往登莱返航,去装载第二批登陆的将士,原本停泊在金州岸边,负责警惕接应的十艘战舰,在得了高斗枢的命令之后,也已经是离去,一眼望过去,海面上空荡荡地无有一船,只有岸边的墩堡炮台,依然还冒着白日激战的残烟碎火……   入夜后,从金州海岸到金州城的周边,依然是火把通明,明军忙碌不停,灯火彻夜不灭。   明军的游骑兵也已经撒了出去,最远四十里,但是建虏反扑,金州随时都可以得到消息。   ……   夜晚。   原续顺公府,现在大明辽南经略的指挥使,高斗枢正在灯下疾写报捷奏疏。   “赖陛下洪福,我军轻取金州,收复辽南第一步,顺利完成。”   “偷取旅顺之策,虽有些冒险,但臣以为值得。”   “详细计划,请陛下御览。”   ……   复州。   济尔哈郎的肺都要气炸了。   救兵如救火,听闻明军出现在复州海岸,济尔哈郎心急火燎,急急来救,连夜急行军,一日百里,第二天下午他率领先锋骑兵快要赶到复州之时,复州传来消息,说明军尚没有复州海岸登陆,只是占据了复州湾的长生岛。   听到明军只是占领了长生岛,复州没有失守,他微微松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安,明军既然占领了长生岛,为什么不立刻发动登陆作战,难道是在等什么吗?   不对!肯定是有什么隐情。   济尔哈郎心中不安,急急向前。   很快,担任前锋的胡克什派人急急回报,说长生岛的情况有点诡异,请王爷速去查看。   济尔哈郎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他快马加鞭,来到复州城下时,发现迎接的胡克什连同几个留守复州的将佐都是脸色惨白,眼神沮丧,见了他,一起跪在地上,同声请罪:“王爷,你打死奴才吧。都是奴才们的罪过!”   “怎么回事?”济尔哈郎的心往下沉……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去而复返   复州。   面对郑亲王济尔哈郎,胡克什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哭腔道:“王爷,我们上当了。奴才派人到长生岛去看了,发现……岛上的明军帐篷和军营都是空的,虽然有旗帜,但却一个人也没有。明人……这是给我们耍了一个空城计啊。”   “啊?”   济尔哈郎大惊。   原来,明军船舰在复州湾外海出现之初,确实是帆樯如云、连绵不绝,并且开炮连续轰击,这可吓坏了建虏在海岸边的守卫,他们急忙上报,而复州湾中的小船根本不是明军战舰的对手,因此也早早地就收了回来,将海面让给了明军,岸边清军眼睁睁地看着明军兵不血刃的占据了长生岛,随即在岛上竖起了明军大旗,建立明军大营。   所有人都以为,明军会以长生岛为跳板,聚拢大军,渡过复州湾,攻击复州。因此复州守军不敢大意,一边紧守,一边紧急求援。   进入夜晚之后,长生岛的方向更是火把熊熊,船只往来不断,岸上和城中的建虏就更加肯定,明国大军正在长生岛集结,估计明日就会展开登陆战。   不想第二日天亮之后,明军却没有攻击,而复州城距离海岸四十里,往来通信需要一定的时间,直到中午时分,岸边迟迟没有传开明军的消息,复州守将才察觉到不对,急令人出城到岸边查看。   当发现长生岛上明旗飘扬,但昨日那众多的船舰却是不见后,复州守将越发疑惑,急令人驾船出海,靠近长生岛查看情况。   也就在这中间,继续疾驰,疲惫不堪的胡克什终于是赶回来了,他是复州守将,复州如果有失,他的责任最大,因此他最是心急,当远远看见复州城,城头上仍然飘扬大清的旗帜之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但听手下人的回报,说到长生岛的诡异后,他却是感觉到了不对。   随后,前往探查的小船返回,惊慌回报,说长生岛是空的,岛上只有明军旗帜,但却不见一个明军!   胡克什知道上当了,想要挽回也已经是来不及,只能跪迎济尔哈郎,自我请罪。   听完胡克什所说,济尔哈郎脸色发白,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他知道,他上当了!   中了明人调虎离山之计。   明人为的不是复州,为的还是金州和旅顺!   啊,狡诈的明人!   “回去,都回去!”   顾不上惩罚,济尔哈郎拨转马头,连马也不下,就要回援金州。   虽然他没有动沈志祥的一兵一卒,但却抽空了金州周边所有的兵马,如果明军来犯,沈志祥只能依靠城中的兵马进行防御,怕是会有大麻烦,一旦守不住海岸,被明军登陆成功,明人如果使出那至今搞不明白的“炸城”术,金州就危险了。   而金州一旦被明人夺去,等于旅顺就成了飞地,再难防守。   那样一来,辽南就不复为大清所有了。   济尔哈郎心急如焚,急于返回。   但连续急行军,士兵们都已经是疲惫不堪,很多人坐在地上,累的已经是站不起了,严令之下,人或许还能坚持,但马却是不行了,如果再这么跑上一天一夜,军中的战马,非都得累死不可。   没马就没有战力,也就不可能快速支援金州和旅顺,没办法,济尔哈郎只能令主力休息,从复州凑出五百马,令固山贝子尚善领了三百犹有体力的精锐,先行返回金州救援。   尚善初上战场,急于立功,得了济尔哈郎的命令,不顾疲惫,立刻率兵返回。   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日凌晨,济尔哈郎怀着最后的侥幸,急急踏上了回援金州之路——但愿沈志祥能坚守,明人的诡计没有得逞。   复州到金州的道路,极其难行,很多都是山道,更有河流阻隔,济尔哈郎来时就已经是费尽了牛力,此番原路返回,更觉得痛苦不堪。前行之中,济尔哈郎也更加的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愚蠢,轻易就中了明人的诡计?   都怨范文程!   行到半途,正遇上了逃回来的范文程。   范文程急慌慌报告,说明军船舰两三百,兵马数万,已经从金州登陆。   济尔哈郎听完脸色大变,尤其是听到明军船舰轰击,将金州炮台和墩堡轰的七零八落之后,他脸色就更难看了,而后当他询问明将是谁,首批登陆的是否有明国辽南经略高斗枢之时?范文程却是一句也答不出来,心中对对范文程的不满更加强烈——枉称智囊!本王若不是听从你的妙计,何至于此?   于是冷冷一笑,讽刺说道:“续顺公连敌情都没有了解清楚,糊里糊涂,一问三不知,就派你这个大学士来搬救兵,倒也是奇怪的很那。”   范文程却是面色严正:“军情紧急,明人来势汹汹,续顺公来不及多考虑也是正常。”   济尔哈郎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范文程,催马继续向前。   范文程也不尴尬,跟在济尔哈郎身后,继续效劳。   天色黄昏,距离金州只有三十里时,前方忽然回报,说遭遇了明军的探骑。   济尔哈郎大惊,心说金州难道已经失守了吗?不然明国的探骑何以能出现在金州城北三十里?   可现在刚不过两天半的时间啊,难道金州连一天都没有守住吗?   而后有消息传回,说金州果然是已经失守了。   “沈志祥,废物啊!”   济尔哈郎气的大骂,手中的马鞭都快要握断了。   范文程却不意外,就好像金州的快速陷落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甚至是有一种微微松口气的感觉……   既然金州已经失守,那就没有必要以急行军、疲惫之师的形态,去迎接明军了,济尔哈郎立刻下令原地安营扎寨,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如果金州失守,下一个关键就是旅顺口了,或者说,明军拿下金州,将旅顺口彻底孤立,就是图了夺取旅顺口……   金州旅顺是辽南的关键,且都易守难攻,一旦被明国拿下,“大清”想要夺回就难了,而济尔哈郎身负重命,到辽南来坐镇,不想出师不利,一场大战还没有打,金州就丢了,如果再把旅顺口丢失,就算多尔衮不治他的罪,朝中群臣也不能放过他。   面对危局,济尔哈郎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军议之中,担任前锋的固山贝子尚善一脸疲惫的返回,他向济尔哈郎报告了更多的情况。   ——金州已经竖起了明军的旗帜,大纛上写的是大明兵部侍郎,辽南经略高,看来是高斗枢亲自到金州了,另外还有辽东总兵官周遇吉的将旗,这说明明军一文一武,两个主将都是金州。   而明军已经在金州城北城东挖掘壕沟,截断了城北城东的道路,周边的山也都派兵防守,形成了工事和城寨,即便是入夜之后,金州周边也都是火把熊熊,人头攒动,看起来明军正日夜不停的修建工事。   而在探查之中,尚善幸运的遇到了一个侥幸从金州逃出来的败兵,从败兵口中得知,明军是昨日凌晨使用炸药炸塌金州南城墙,随后全面占领金州的。而从旗帜和明军的精锐程度判断,攻击金州的,正是明国最精锐的精武营。   听到精武营,济尔哈郎脸色更凝重。立刻问:“沈志祥呢,可有他的消息?”   尚善摇头。   济尔哈郎恨的咬牙:“没用的奴才!”   “王叔,明军占领金州有一天半,高斗枢周遇吉更亲在金州,但却没有向北扩展,只是在城北、城东挖掘壕沟,大肆修建工事,侄子以为,他们的主力怕是已经杀向旅顺了啊!”最后,尚善焦急的说道。   身为旅顺口的守将,他最担心的就是旅顺口的安危。   “不错,王爷,下令吧,趁明军立足未稳,我们夺回金州。生擒高斗枢!”   有将领附和。   ——虽然他们现在的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千余人,金州的明军却有一万,兵力上建虏处于下风,但长久以来,建虏精锐在面对明军之时,习惯上都是居高临下,三分之一的兵力他们就有取胜的把握,就敢于主动出击了,虽然这两天情况稍有改变,明军军力的提振,以及京师精武营的出现,确实是让建虏上下嚣张的气焰有所收敛,但总体上,他们面对明军的心理优势仍然存在,这一点,在各旗精锐白甲兵之中最为明显,现在济尔哈郎所辖兵马虽然不多,但精锐白甲兵却是有一千五百人,照过往,只用一千五百人的精锐白甲兵,就可以击溃一万明军了,因此,将领们惯性的思考,现在趁明军立足未稳,夺回金州,并非不可能。   济尔哈郎却冷静,他比普通建虏将领了解的情况更多,更知道精武营的战力,因此他也更有判断,知道以现在六七千人的兵力,想要收复金州,怕是很难,但如果不收复,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有更多的明军登陆,墩堡修建更多,壕沟挖掘更深之后,他们收复金州,救援旅顺的机会就更是渺茫了。   进退两难中,济尔哈郎看向范文程。   范文程拱手:“王爷,明军此次渡海,规模超过往年,金州又已经被他们窃夺,只靠这里的兵马,怕是难以夺回,强自冲锋只会造成伤亡,下官以为,我军此时应当固守,一面防止明军北上,一面将实情禀报睿亲王,请他急发援军!”   “固守?那旅顺口呢?不救了吗?”   尚善有点急。   范文程连忙解释:“贝子爷莫急,旅顺口城池坚固,火器众多,孟乔芳又是智勇双全之将,明军想要拿下旅顺口,绝非容易。此时我军处以下风,不可强救。”   “那也得有援兵啊,如果没有援兵,旅顺口早晚是一个丢!”   尚善年轻,血气方刚,说话极冲,他向济尔哈郎抱拳:“王叔,侄子以为,明军虽然占领了金州,但立足未稳,防线也没有完全布成,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军应当立刻突击,夺回金州!”   “不可,我军连日行军,已经疲惫,明军却已经休息了一天多,又占着防守之利,不宜强攻啊。”范文程道。   旁边有人道:“不强攻,是不是可以趁着夜色,化整为零,从山间小道驰援旅顺,同时搜集船只,从海面向旅顺口输送兵力?”   “难!”   范文程还是摇头反对:“明军占领金州已经有一天半,周边的要隘和小道,肯定都已经被他们控制,我军如果强自翻越,一定会遭受损失,明军既然拿下了金州,下一步就要攻打旅顺,除了陆上,他们的水师肯定已经封锁了旅顺外海,这个时候派遣船只,不过是以卵击石,毫无益处,为今之计,还是稳守为妥。”   “守守守,若不是听你的蠢计,我军何至于此?”尚善怒,口不择言的回道。   范文程也不尴尬,只拱手向济尔哈郎:“下官有罪,请王爷责罚。”   济尔哈郎脸色涨红,虽然范文程是蠢计,但他也是蠢执行,如果不是他的执行,情势又何至到现在的地步?所以尚善不止是骂了范文程,也是骂了他啊。   大约是察觉到了不妥,尚善急忙抱拳:“王叔,侄子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   “不要说了!”   济尔哈郎却已经下了决定,他脸色冷冷的说道:“艾希礼!”   “在!”   艾希礼,镶蓝旗理政,也是济尔哈郎的心腹。   济尔哈郎看他:“即刻回盛京,说明辽南的情势和金州失守的经过,请睿亲王决断。”   虽然不情愿,但济尔哈郎却也知道,在明军大举登陆的情况下,辽南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非请援兵不可。但他又不想直接要援兵,所以用了“决断”两字。   另外,范文程的诈降之计,事先也是多尔衮同意了的,现在明人将计就计,偷了金州,如论起责任,他多尔衮也是跑不了的。   “嗻!”艾希礼领命,然后不停留,即刻转身就走。   “其他人,”济尔哈郎目光扫视:“今夜休息,明日随本王出战,精武营虽然嚣张,但却也不是镶蓝旗勇士的对手!”   历次入塞,济尔哈郎和镶蓝旗都是留守,因此他们对于忽然崛起、给大清造成数次重创的精武营还保持陌生,对于精武营的战力,也都是有一些不服的,济尔哈郎虽然是一个谨慎小心的性子,不过眼前的局势逼着他不得不有所作为,如果他不能和拦路的精武营战上一场,就轻易的放弃夺回金州的目标,显然是不能交代的。   不但不能向大清朝廷交代,也不能向普通将士交代。   所以,必须战一场。   “嗻!”   众将轰然领命。   “严防明军夜袭,”济尔哈郎挥手:“都下去吧!”   众人退出。   济尔哈郎坐在椅子里,脸色疲惫,眉毛拧成了十字。   ……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假做真时   ……   金州。   是济尔哈郎的犹豫不决不同,高斗枢的战略却非常明确,那就是守!   并非完全因为阎应元分走了四千兵马,而是因为对渡海登陆来说,稳定登陆点,为后续源源不断的登陆创造有益条件,是胜利的根本,因此,稳定金州防务,保证金州万无一失,是明军上下的第一要务,高斗枢身为辽南经略,此次作战的总指挥,为什么要在第一波次登陆,为的就是这一点。   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明军上下一起动手,在城北城东挖掘出了一道防守壕沟,加上周边山上的墩台,金州城北城东的防御工事已经基本成型,而济尔哈郎的返回,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当听到急报,建虏探骑出现在金州三十里之外,后续还有建虏大军时,高斗枢一点都不意外。   济尔哈郎,应该很是气急败坏吧?   不过高斗枢还是来到城北的小山上,亲自视察,夜色里,他脸色无比凝重,一是忧心金州的防务,另一个就是时时等待旅顺口的消息……   “军辅,末将刚才派人去探查,发现建虏扎营甚是严密,怕是没有夜袭的机会。”周遇吉来报。   高斗枢点头:“济尔哈郎也是宿将,不可小觑。”顿一下又问:“旅顺还没有消息吗?”   周遇吉摇头。   高斗枢不禁忧虑,虽然计划周密,但相当大的成功性,但风险却也是极高,赌赢了,大明用最小的代价夺下最坚硬之城,如果输了,赵良栋他们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此次渡海攻击的锐气,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   旅顺。   夕阳的余晖在天边渐渐消失之时,一大队的人马顺着金州通往旅顺的古老驿道,出现在了距离旅顺口还有二十余里的三涧堡。和金州周边的墩台堡垒都被济尔哈郎征调而去,变成空壳子不同,旅顺一代的墩台堡垒依然都是满员,而作为旅顺口以北最重要的一处墩台守卫,三涧堡一共驻兵一百,当十里之外出现大队兵马之时,他们就已经察觉了,并派人询问,但得知是续顺公亲自领兵,金州已经失守之后,小佐领大吃一惊,一边准备迎接,一边急急派人通报旅顺口。   现在,小佐领站在墩台前,迎着夕阳落日的余晖,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这支败兵。   ——沈志祥是续顺公,虽然比不上孔有德耿仲明的王爷,但却也是汉人在建虏受封的次高爵位,在多尔衮济尔哈郎面前,沈志祥是奴才,但面对一般的汉人,他却也足可以趾高气扬,威风呵斥了。   因此当确定来的的确就是续顺公沈志祥,还看到许天庞,而续顺公身后的兵马都垂头丧气,很多人血迹斑斑,更有人扎着绷带,浑身带伤,完全就是败兵之相时,小佐领十分惊心金州的失守,对于沈志祥一行人则没有丝毫的怀疑,恭恭敬敬地就放行了。   就这样,沈志祥一行“败兵”一连过了四处墩台和十几个兵站望哨,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来到了距离旅顺还有五里的北城墩台。   一路,跟在沈志祥身边的赵良栋仔细观察,发现沿途山头上墩台遍布,望哨林立,防范十分严密,若非是打着续顺公的旗号,沈志祥亲自领兵,只攻陷这一个个地墩台,怕就需要付出相当的兵力代价。   “公爷,你快看~~”   远远就看见墩台前火把熊熊,站着有一百多人,跟在沈志祥身边的许天庞眼尖,急忙手指。   沈志祥抬头看了一下,目光微有喜色,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是孟乔芳,他亲自出迎了,左边是他儿子孟熊臣,一会看我眼色行动,将他一举拿下,今日行动就成功一半了。”   ——昨天离开金州,今日到旅顺,这一天里,沈志祥和他们反复商议,对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都做了预案。最好最坏的情况,都有估计。   照沈志祥原先的估算,孟乔芳一定会亲自出城迎接他,因为他是续顺公,孟乔芳则没有爵位。   现在果然是这样。   这是最好的情况,由此就可知道,孟乔芳尚没有产生任何怀疑。毕竟沈志祥投降建虏已经七八年,又是续顺公,荣华富贵都在手,应该对建虏更忠心。   许天庞吴朝佐和赵良栋都点头。尤其是赵良栋,他不但要执行行动,而且要监视沈志祥三人,防止他们三人中途变卦反水,因此他肩膀上的担子最沉重。   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兄弟,使了一个眼色,赵良栋暗暗吸口气,跟上了沈志祥和许天庞。   “公爷~~”   孟乔芳带着三个人迎了上来,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其长子孟熊臣。最后面则是他两个亲兵将佐。   孟熊臣三十岁左右,虽是戎装,但白白净净地却像是一个文士。   沈志祥翻身下马,许天庞吴朝佐和赵良栋跟在他身后,四人步行向前。   “怎么会这样,金州怎么这么快就失守?”   到了近前,孟乔芳先是行礼,然后一脸惊异的拱手问。   ——火光映照着他,方脸长髯,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倒也颇为威严   沈志祥叹口气,脸色惨白的回答:“我无能,有负朝廷和郑亲王的重托,丧师失地,罪责深重……”说着,伸出双手:“请章京现在就把我绑了,押送盛京吧。”   孟乔芳和沈志祥算是相熟,见沈志祥沮丧至极的样子,心中更是惊讶,急忙道:“公爷这是哪里话?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尽心尽职,朝廷未必会责罚。只是金州坚固,怎一日也没有坚守住,末将实在是有点不明白。”   沈志祥叹口气:“明军水师强大,船坚炮利,忽然出现在金州外海,巨炮猛轰,我金州岸边的五处炮台,连十发弹丸都没有射出,就被轰成一片残砖碎瓦了。”   孟乔芳听的惊,不过却也是信,对于明国水师,他也有一定了解,也知道明国三桅战舰的庞大和船首巨炮的威力。   “而后明军大举登陆,人马众多,见不能抵挡,我只能收缩兵力,退回城中,暗夜凌晨,明军却用炸城之术炸开西门,金州已然是不可守,不得已,我只能带领残部从南门杀出,投奔你来了……”   沈志祥的解释还算合情合理,不过这并不表示孟乔芳完全释疑了,他还要再问,但跟在沈志祥身边的许天庞忽然说道:“公爷征战辛苦,疲惫至极,后方更有明军的追兵,还是请公爷先进城歇息再说吧。”   “也好。”   孟乔芳好像这才醒悟,目光在沈志祥身边一扫,又看向沈志祥的身后,眼中忽然又闪过惊讶,脱口问:“两位小公爷呢?”   他知道,沈志祥最是疼爱沈永忠和沈永明,金州失守,沈永忠和沈永明应该跟在沈志祥身边才对,怎么不见踪影?   “金州危急,我派他们向郑亲王求援去了。”沈志祥回。   孟乔芳皱了眉头,像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目光随即落在赵良栋的脸上,仔细打量了两下,忽然手一指:“这位兄弟是谁啊,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赵良栋抱拳:“标下赵良栋。刚从抚顺来。”   “哦。”   孟乔芳似乎恍然,但又似乎有惊异,他目光仔细一扫,借着火把的光亮,忽然看到,站在沈志祥身边的吴朝佐有点不太对,细细一看,发现吴朝佐额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眼神更是紧张。   “嗯?”孟乔芳眼角猛的一跳,再仔细一扫,发现不但许天庞的神情好像也不是太自然,他立刻意识到事情有蹊跷,但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的带着笑:“好,回城,先回城再说吧。”说完,转身就想要跑。   但手臂忽然一紧,却是沈志祥一个箭步追上来,看似随意,但其实却是强硬的一把拉住了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要回城,我们一起回,你怎么能抛下我呢?”   孟乔芳一惊,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沈志祥。   在他看来,沈志祥没有背叛大清的理由啊。   但沈志祥冰冷的眼神令他明白,自己的猜测怕是真的,沈志祥已经是投靠明国,那个陌生的年轻将领,以及沈志祥身后的这些败兵,怕都是明军假扮!   一时不由后悔,悔不该出城五里来迎接,以至于给了沈志祥这个机会,但如果他不出城迎接,怕也是发现不了其间的漏洞。   心中有惊骇,但孟乔芳脸上依然是笑,假装疑惑的问道:“公爷这是何意呀?”   “没什么意思,就是一起回城。”   沈志祥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沈志祥原本也不想这样做的,但眼见孟乔芳似乎是看出了破绽,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控住孟乔芳。   话音不落,孟乔芳左手一掌就向沈志祥脸上掴去,同时奋力震臂,想要挣脱沈志祥的铁腕,然后再逃跑。   但沈志祥早有防备,一挡一架,攥着孟乔芳的手腕,就其控制的更严。   孟乔芳啊的一声疼叫了出来。   论起来,两人年纪差不多,但孟乔芳偏儒将,沈志祥却是刀里火力砍出来的,又抢的先机,因此才能控住孟乔芳。   两个首脑人物这么一折腾,两边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   “公爷!你干什么?”见沈志祥忽然抓住了父亲,孟熊臣先是一愣,接着就是急了,他上千一步,就想要护卫其父,但许天庞早盯着他呢,见他动了,立刻当在他面前,笑道:“都尉不要着急,公爷和大人有事情商议呢。”说着,也伸手扭住了孟熊臣的手腕。   孟熊臣靠着孟乔芳的功劳,得了一个三等轻车都尉,所以许天庞叫他都尉。   “呦呦呦……”孟熊臣文弱之人,如何当的起?顿时疼的就叫了起来。   跟在孟熊臣身后的两个将佐此时方才反应过来,都慌忙上前,手握刀把,口中喊:“干什么?放开我们大人!”   吴朝佐和赵良栋却已经抢先挡住了他们,同样是手握刀把,一左一右将沈志祥和孟乔芳围在中间——相比于孟乔芳身边人的疑惑和懵圈,他们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做?   首脑和将领一对峙,几十步之外的双方部属都感觉到有点不对,孟乔芳的亲兵立刻就要往上涌。   一场火拼好像立刻就要发生。   这是沈志祥预料的最坏情况,虽然他们控住了孟乔芳,但旅顺还在五里之外,如果在这里发生火拼,就算杀了孟乔芳,怕也是难以骗开旅顺的城门,如果骗不开城门,一切都是白搭。   沈志祥面色惊骇又紧张,心知不妙,手中的短刃抵在孟乔芳的肋下,在他耳边低声喝道:“令他们停止!”   孟乔芳疼的头上立刻就冒出了汗,大喊:“干什么?谁让你们上来的?我和公爷谈话,岂是你们可以打搅的?”   孟乔芳治军有一套,听到他喊,正要前冲的那些部下都停住了。   赵良栋手一抬,沈志祥带来的“败兵”也停下了。   “爹!”   “许天庞,你干什么,放开我!”   只有孟熊臣还在大叫。   “闭嘴!”   狠狠呵斥了儿子一声之后,听见孟乔芳低声向沈志祥说道:“公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若是平常末将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尽管说就可以,末将绝对改过,又何必动刀动枪、兄弟相残呢?”   沈志祥心知孟乔芳还在装糊涂,但也不点破,只冷冷道:“没什么意思,带我进城即可,到时本公自会和你理论!”   “怕是不行。”   孟乔芳苦笑道:“公爷不要忘记了,贝子爷虽然去复州了,但甘杜海还在呢,你和我……这么手拉手的进城,他是不会开门的。”   甘杜海,镶蓝旗佐领,尚善离开旅顺后,城中的镶蓝旗精锐白甲兵就由他统帅,虽然从名义上来说,孟乔芳的官位高过他,但就实际来说,甘杜海是满大爷,若是他反对开门,即便是孟乔芳的亲信部下,也是不敢违抗的。   沈志祥面色一紧,他知道,孟乔芳说的是对的。   但如果放开孟乔芳,他又是不能。   孟乔芳察言观色,忽然对两个亲兵将佐道:“你们退后十步。我有话和公爷说。”   两个将佐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还是依言退后。   见孟乔芳如此配合,沈志祥倒有些惊异。   孟乔芳看了一眼赵良栋,压低声音:“公爷,事到如今,你就和我说实话吧,这一位面生的兄弟,以及后面的败兵,是不是都来自关内?”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城门之战   面对孟乔芳所问,沈志祥不回答,只盯着对方,猜测对方的意图。   “明白了。”孟乔芳忽然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随即转口道:“公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对建虏一直是死心塌地?”   “你想使诈?”沈志祥冷冷。   孟乔芳轻声惨笑:“就知道公爷会这么想,我己巳之变时投降建虏,到现在已经快要二十年了,论起来,老贼一个,死心塌地,遗臭万年才应该是我的归宿。”   “但谁又知道,当年我投降建虏,实在是迫不得己,我若是不降,我一家四十余口,没有一人能活!”   “这么多年,尤其是家母和拙荆先后逝世之后,我愈加想念过往。”   “这两年建虏渐渐颓败,连续失利,大明却是蒸蒸日上,有中兴气象,现在王师从渡海攻击,声势浩大,帆樯如云,但是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知道,大明收复辽东,剿灭建虏,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识时务者为俊杰,重归大明,正其时也!”   “原本我还犹豫的,但见公爷都已经反正,重归大明,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孟某愿随公爷一起重归大明!”   ……   孟乔芳的声音很低,只有沈志祥、许天庞、赵良栋,吴朝佐和他儿子等五人能听到,其他人都被隔着远方,虽能看见孟乔芳在说话,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孟乔芳所说,倒真是把沈志祥惊住了,他没有想到,孟乔芳居然会有这样的心思,本能的,他是不相信的,这一定是孟乔芳的诈,为的就是挣脱他的控制,回到城中,关闭城门,以对付他们。   孟熊臣就更惊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父亲的内心深处,居然一直都有“回明”的心思,这这这……这和父亲平常的表现太不一样,他惊讶的长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旅顺城中只有七百建虏,我叫开城门,和公爷忽然动手,措不及防,定能将他们全部斩杀,而后拿下旅顺口,易如反掌!”最后,孟乔芳道。   “公爷,不要相信他。他是骗我们的!”   许天庞一边控制孟熊臣,一边向沈志祥低声说。   沈志祥当然不会相信,他冷冷盯着孟乔芳,目光闪烁不定。   “我知道公爷不相信,因为这个念头,我从来都不敢露出,连一丝一毫都不敢,不然我的亲族家人,立刻就会有灭顶之灾。”   孟乔芳脸色凄然,叹口气,闭上眼睛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忽然落在我的面前。既然公爷不信,就请立刻动手吧,我是梅勒章京,取了我的首级,总算是有一些交代,公爷就可以向大明交代了。”   沈志祥眉角跳动,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果没有孟乔芳的配合,想要叫开旅顺城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孟乔芳的诚意,却又令他不敢轻易相信,如果孟乔芳是诈,他放开了孟乔芳,给孟乔芳自由,岂不是放虎归山?   而如果不相信孟乔芳,那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挟持孟乔芳撤退,虽然没有能拿下旅顺口,但却生擒活捉了一个建虏汉军旗的将领,也算是对经略大人有所交代。   如果是一般人,肯定就这么想、这么做了,不会再到旅顺去冒险。   但沈志祥却不同,他在经略大人面前已经夸下海口,要拿下旅顺,如果只是拿了孟乔芳,岂不是没有面子?   再者,他投降建虏那么重的罪孽,只凭一个小小的孟乔芳,怕是难以恕罪。   要干就干大的!   沈志祥抬眼看了看赵良栋,又看身后的精武营精兵,最后看孟熊臣,忽然有主意了,于是低声说道:“你说你有归明之心,可有什么证明?”   孟乔芳睁开眼:“有!就是孟某这颗心。”   沈志祥冷笑:“心可不作数。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是对的,现在建虏已经露出败相,大明却是蒸蒸日上,收复辽东,剿灭建虏,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们这些人,是要遗臭万年,还是幡然醒悟,回头是岸,将功赎罪,其实就在一念之间,孟乔芳,我说的对吗?”   “正是。”孟乔芳点头。   “那好,你也是一个聪敏人,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沈志祥压着声音:“城中只有七百建虏兵,你骗开旅顺城门,我们一起杀入,斩尽建虏,为大明立此大功,你我同时洗刷耻辱,建功立业,你以为如何?”   “这正是孟某心意!”孟乔芳想也不想,立刻答应。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沈志祥道。   听到此,许天庞和吴朝佐都是惊讶,吴朝佐更是摇头,意思是孟乔芳不可相信,我们还是劫持他离开是为上策。   “不过令郎得在我身边。”沈志祥接着又道。   “那自然。”孟乔芳毫不迟疑。   沈志祥看向赵良栋——许天庞和吴朝佐是他的部下,他都可以做主,但赵良栋却是经略派人,监督执行的,如果赵良栋不同意,这个计划肯定也是不能实施的。   赵良栋默默思索了片刻,然后上前,将怀里的短铳亮给孟乔芳看,压低声音道:“这是遂发短铳,百步之内,无人能逃。”   孟乔芳摇头,正色道:“说笑了,如此反正的良机,孟某怎会逃?”   赵良栋这才向沈志祥点点头。   ——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如此,沈志祥才算是下了最后的决心。   “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沈志祥再一次的叮嘱孟乔芳:“莫要耍诈,不然不止是身死,更会遗臭万年!”   “放心,孟某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孟乔芳道。   沈志祥这才慢慢放开孟乔芳,然后向许天庞使一个眼色,许天庞明白,将握在手中的孟熊臣交给吴朝佐,他自己则跟在孟乔芳身边。但使孟乔芳有什么异动,他立刻就会将其斩杀。   “门!”   身形交错之际,沈志祥向赵良栋说了一个字,赵良栋点头表示明白。   “哈哈哈哈~~”   解脱之后,孟乔芳忽然一阵笑:“误会误会,走走,公爷请上马,我们一起回城。”手指亲兵,云淡风轻的说道:“前面开路!”   众亲兵见他神色自若,谈笑风生,好像真没有什么事情,于是就遵令而行。   随即,沈志祥和孟乔芳并马而行,许天庞赵良栋,吴朝佐和孟熊臣跟在身后。   孟熊臣低着头,不住的擦汗。   一路,孟乔芳假装说笑,沈志祥有一言没一言的附和,远远看起来,两人像过去那般的和谐。   沈志祥和许天庞两人盯着孟乔芳,吴朝佐盯着孟熊臣,但使他们父子两人有异动,立刻将他们毙于马下。   五里路,很快就到了。   当来到旅顺城下,望见旅顺城楼之时,赵良栋不由就紧张了起来——虽然在营中军中,他素以精明老练,胆大心细著称,也因此为阎应元所器重,但这一次的任务不同,深入虎穴之外,更有错一步则死无葬身之地的压力,因此,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赵良栋向身边的兄弟使眼色,意思是寻机夺门。   众人都点头。   ……   旅顺原本分为南城和北城,崇祯四年,旅顺被建虏攻占,因为北城在激战中受损严重,遂渐渐废弃,现在的旅顺城通指的其实是南城。   旅顺南城不大,长方形,方圆五里,论起来比京畿的小县城都不如,但城墙高大巍峨,有护城河有壕沟。西北的西官山(白玉山),东南的黄金山,西南的老铁山上都修建有炮台,东面则是大海,等于是三山一海将旅顺口护在中间,两侧的山峦像是两条臂膀一样,将旅顺湾环保,山上的炮台可以直接轰击整个旅顺湾,都是有船舰进入,都处在炮台的射程中。   同时的,两侧山峦上的墩台还可以防备从陆路攻击的敌人,也就是说,不管是海路还是陆路,旅顺口都有极强的防备力,虽然比不上潼关函谷关那样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但却也足以令来犯之敌付出惨重代价了。   也正是因为旅顺易守难攻,高斗枢才会采用沈志祥的策略,决定诈取旅顺口。   来之前,不论参谋司的参谋还是长官阎应元,都对赵良栋有过叮嘱,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只能看赵良栋的临场应变,以及他麾下的七百兄弟是否能挡住汹汹的敌军?   “章京大人回来了,快开门。”   孟乔芳的亲兵上前叫门。   城门之上,建虏镶蓝旗佐领甘杜海正扶着墙垛往下看,当见到沈志祥和孟乔芳同行,身后都是金州败兵时,他眼睛里立刻涌出了冷笑和鄙夷——说实话,如果沈志祥是一个汉军旗的无名小卒,面对金州败局,他是绝不会放他骑马入城的,而是会将其拿下,押入监狱,等待盛京的处置,但沈志祥是“公”,不管怎样,他总是要给一些面子。   甘杜海虽然鄙夷痛恨,但并没有看出其间的破绽,于是下令:“开门吧!”   “嘎嘎嘎~~”   旅顺口那厚重的城门开了。   下令之后,甘杜海也迈步下了城楼,准备到城门口亲见沈志祥,他想问一问这个续顺公,金州三千多兵马,城池坚固,怎么连一天都没有坚守住,就被明人攻破了?你一个续顺公,可有羞臊之心?   ……   城门口,火把熊熊。   孟乔芳的亲兵在前开路,先行进城。   沈志祥孟乔芳等人跟随。   望着敞开的城门和城里城外熊熊地火把,七百颗心脏,在这一刻,都是紧张跳动。   原本一切顺利,孟乔芳的亲兵都进了城,沈志祥和孟乔芳并马而走,也进了城门洞里,眼看就是入城。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长嘶,几声乱叫,孟乔芳胯下的战马忽然加速,风一般的向前,一连踢倒了两个亲兵,直冲入城中。   原来就在入城这一刹那,孟乔芳忽然用马鞭梢狠狠刺入了坐骑的臀部,坐骑受惊,载着他疾驰而出。   ——沈志祥和许天庞原本紧盯着他,许天庞甚至一直手扣短弩,防的就是孟乔芳忽然脱逃,但因为城门洞里较为狭窄,许天庞无法靠的太近,火光光亮更是昏暗,就在这短瞬之间,就被孟乔芳抓到了机会,一跃逃脱了控制。   “快关城门,他们都是明军假扮的!”   也就在飞跃的其间,孟乔芳伏身马上,高声大叫。   城门内外的守军以及城头上的人一时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孟乔芳呼喊第二遍,他们方才醒悟过来,城上的人大呼准备放箭,而孟乔芳亲兵一边护卫孟乔芳,一边试图和守门军士一起重新关上城门。   此时,只有沈志祥许天庞赵良栋吴朝佐孟熊臣在门洞里,其他“金州败兵”还在城外呢,但使一百个亲兵一起上涌,定能将城门重新关上。   这时。   “嗖!”   “砰!”   嗖的一声是弩箭急射,砰的一声则是短把鸟铳。   许天庞气急向孟乔芳扣动了短弩,而赵良栋则取出了短把鸟铳,在人影晃动之中,一铳击毙了一个最积极,最先扑上来想要关闭城门的清军小校。   弩箭没有射中孟乔芳,被孟乔芳狡猾的闪开,而那名想要关闭城门的小校,却被赵良栋一铳击倒,胸口多出了一个血洞,惨叫倒下。   “杀!夺门啊!”   赵良栋扔了短把鸟铳,取了跨下的长刀,大吼着,向前砍杀那些试图关门的清兵。   沈志祥许天庞也都反应了过来,拔刀纵马,向前挥砍,想要冲杀进去,阻止清兵关门。   吴朝佐则是一把扯住孟熊臣,狰狞:“娘的。骗我们!?”   “杀~~”   一直跟在赵良栋身后,紧张的都快要出汗的七百精武营精锐,听到城门口大乱,短把鸟铳独特的声音响起,就如同是听到了进攻的信号,立刻撕去伪装,举起手中的长枪,或者是拔出刀来,口中呼喊,冒着城头的箭雨,往城门疾冲。一边冲,一边有人取出藏在腰间的手炸雷,准备急袭。   一时,城门口杀成一片。   沈志祥原本和孟乔芳并马而行,当孟乔芳逃离之后,他等于是冲在最前的,面对忽然的变局,他怒骂一声,拔出刀来,奋力挥砍,两个想要关门的清兵被他砍翻在地,但一杆长枪忽然刺来,他来不及闪躲,胯下坐骑一声悲鸣,和他一起摔倒于地……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火光旅顺口   ……   旅顺。   “当当当~~”   暗夜之中,全城忽然响起了密集的铜锣报警之声,城中心的鼓楼,有清兵手忙脚乱的攀上去,准备敲钟。   不论铜锣,还是大钟,都是敌人来袭的最紧急情况,城中清兵,不论身在何地,都要立刻集合,往四门防守。   ……   城门口。   沈志祥的坐骑被长枪戳中,沈志祥本人也闪躲不及,摔下马来。   于他左右的许天庞急忙护卫,高喊:“公爷!”纵马一步,手中长刀奋力挥出,将那一名手持长枪,试图想要置沈志祥于死地的清兵砍翻在地,随即跳下马来,伸手搀扶沈志祥。   “我没事,快夺门!”   沈志祥跳起来,满脸是血的大叫。原来,就在他坐骑被戳中的同时,一支流矢也从他面门划过,在他脸上划出了血。坐骑摔倒之后,又压住了他左脚,令他稍有踉跄。   不过情势危急,生死只在一瞬间,他顾不上这么多,跳起来之后,挥刀继续砍杀。   许天庞站在他身边,赵良栋也跟了上来,三个人三把刀,面对十几支刺来的长枪,拼力格挡。   吴朝佐则是将钢刀横在孟熊臣的脖子上,吼道:“孟乔芳,老子宰了你儿子!”   孟熊臣都快要吓尿了,哭喊:“爹~~”   但孟乔芳不应。   混乱之中,根本不知道孟乔芳还在不在城门之后?   而这时,镶蓝旗佐领甘杜海已经从城楼上冲了下来,听到孟乔芳的呼喊和见到城门口的混战,他立刻就明白了,咆哮一声:“沈志祥狗奴才!”拔出刀来,带着身边的六七个亲卫就往城门口冲。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关键就在城门口,如果能封住明军,关闭城门,不但可以解除危机,而且有可能将这股伪装的明军全部歼灭,但如果封不住城门,被明军杀入,那情势就乱了。   城门口混战更烈,跟在赵良栋沈志祥身后的精武营将士都冲上来,为他们遮挡,但城门口狭小,根本施展不开,围在城门口的清兵却可以攒枪乱刺。   危急时刻,听见身后有人喊:“蹲下!”   赵良栋听的明白,立刻低身。   沈志祥和许天庞却也是有点蒙,随即就看见三个冒着火星的黑疙瘩,从头上飞了过去。   “砰砰砰!”   三声爆炸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火光和黑烟,在人群中乱窜。   正手持长枪,挤成一团,朝沈志祥三人乱戳乱刺的孟乔芳的众多亲兵,瞬间就倒下了一片。   没有倒下的也都是惊慌。防守阵形顿时混乱。   沈志祥大喜。   赵良栋却是已经跳起来,挥刀:“杀啊~~”挥刀杀入清兵群中,左砍右劈,沈志祥和许天庞毫不犹豫的跟了上来——作为宿将,两人都知道,能不能夺下城门,杀入城中,就看这一下了。   而在他们三人之后,被挤在城洞里的精武营也都奋勇杀出,如潮水一般,涌入了旅顺城中。   堵在城门口的清兵瞬间被冲散。把着城门、试图关门的清兵更是被砍的人头滚滚。   “放铳。快放铳!”   听见有人大叫,却是孟乔芳。   原来孟乔芳进入城中之中,一边命令关闭城门,一边调集弓箭手和鸟铳手,试图对挤在城洞里的明军来一个密集射击,随后关闭城门,不过不等弓箭手和鸟铳手到位,明军就已经突入城中了。   “砰砰砰砰~~”   “嗖嗖嗖嗖~~”   清军鸟铳手和弓箭手手忙脚乱的射了一通,掀起血雨和惨叫,虽然也射倒了一些明军,但却并没有阻止明军的突入,反倒是在慌乱中,误伤了不少同伴。   孟乔芳脸色变了,借着城门周边插着的熊熊火把,他清楚见到,冲入城中的明军锐不可当,将他的亲兵砍的人仰马翻,一百多人,短时间就被砍翻了一半,而周边的守军虽然陆续赶来,甘杜海也带了十几个镶蓝旗白甲兵,和明军战在了一起,但总体却并没有压制住明军汹涌的突入。   而在突入之中,有明军不住的抛掷手炸雷,将聚拢而来的清兵炸的哭爹喊娘。   防守兵,太少了。   眼见冲入城中的明军越来越多,门前的清兵被杀的连连后退,将明军赶出城门看起来已经是不可能,孟乔芳急了,顾左右问:“镶蓝旗的白甲兵呢?怎么还不到?”   今晚措手不及,是突发事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因此,从汉军旗到镶蓝旗,都在营中休息呢,孟乔芳入城摆脱控制之后,就急令敲锣报警,同时调遣汉军旗和镶蓝旗,在他看来,眼前的明军虽然勇猛精锐,但如果镶蓝旗的七百白甲兵赶到,还是能将明军压制住的,但时间太紧急,白甲兵的大爷们没有值夜任务,一向休息的比较早,这会已经躺下了,要他们钻出被窝,披甲上阵,需要一定的时间。   焦急之中,镶蓝旗的白甲兵没有到,但又有一队的汉军旗急匆匆的赶到了,孟乔芳指着城门大吼:“快,挡住他们!”   汉军旗得令,急急往城门杀去。   ……   “孟乔芳在那,杀!”   沈志祥入城之后就寻找孟乔芳,当见到孟乔芳被几十个亲兵簇拥,正在远方空地上勒马而立时,一边大叫,一边就想要朝孟乔芳冲杀。   “副镇,照计划行事,趁建虏的大队援兵没有到,我们兵分两路,往城里杀!”   赵良栋却一把拉住了他。   ——激战如此,满身是血,赵良栋却依然冷静。   沈志祥也冷静下来,明白大事要紧,不能在此地纠缠,于是点头。   赵良栋转头吼:“准备好了吗?”   “好了!”一个旗长回答。   “那就炸!”   今日他们伪装成清兵偷取旅顺,未免腰间鼓囊,被建虏起疑,七百勇士一个人只携带了一枚手炸雷,现在小旗长一股脑的将两百多枚手炸雷全部堆在了左右两扇城门之前,听了赵良栋的命令,小旗长高声回答:“是!”   随即点燃了引线。   “一队二队,随我往西杀~~”   引线点燃,城门前已经不是久留之地,赵良栋高举长刀,向西一指。   “三队四队随我!”   沈志祥许天庞举刀呼应。   于是,明军兵分两路,沈志祥沈志祥,带了三百精锐,顺着街道,忽然往东面杀去,赵良栋则带领剩下的人望西面杀去,   “砰砰砰!”   明军刚刚离开城门,就听见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爆竹一般,在城门洞里炸响,一时火光乍现,烟尘滚滚,木石飞溅,城门楼仿佛都在摇晃,很多在明军闪离之后,扑到城门前的清兵被飞溅的碎石砸的人仰马翻,哭爹喊娘的扑倒一片。   周围的清兵都被爆炸声吓呆了。   而明军则是趁乱突击,他们用剩余手炸雷开道,奋勇向前,清兵竟然是挡不住,两路兵马一边杀,一边放火,只往城中心而去,沿途将所经过的房屋全部点着了。   暗夜里,火光很快就燃烧了起来。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孟乔芳先是被炸蒙,接着就要被气疯了,虽然还不知道城门有没有被炸毁?但如此剧烈的爆炸之下,即便没有完全毁坏,肯定也没有最初那般的坚固了,而明军不再占据城门,而是忽然向城中心杀去,更是令孟乔芳脸色发白,他意识到,旅顺存亡,怕就在这一晚了。   “怎么办?”   ——如果明军据守城门,那他还好处理,只需要调动城中兵马,源源不断的攻击就可以了,但现在明军分兵,将战火蔓延到全城,将攻坚战变成机动战,就让他难以处置了。   “你,去查看城门损伤,不惜一切,立刻修补。你,去传我的命令,明贼不顾城门,只往城中杀,怕是要去烧粮仓,要周边兵马立刻封锁所有街道,增援粮仓!再告诉甘杜海,让他不要恋战,抄近路去援粮仓,本章京在后追击。”   孟乔芳连续下了三道命令。   粮草为大军的根本,无粮必败,尤其现在金州失守,旅顺已经变成飞地,被明军封锁,粮草就更为重要了,一旦明军烧毁了粮仓,他旅顺口就等于是失陷了。   亲兵领了命,急急去传令。   孟乔芳拨马,正准备到城门前查看城门损伤情况,身边亲兵忽然叫:“老爷,你快看!”   孟乔芳抬头,只见火光熊熊,不知道是临街的哪一个铺面被明军点燃了,火势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街道似乎都跟随一起燃烧了起来。   夜色中,小半个旅顺城都已经被热焰裹挟,浓烟滚滚,十几里可见。   “是油坊!”   有亲兵叫。   孟乔芳看罢脸色骤然大变,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关键,急忙大叫:“快,快去传令,告诉城北墩台,无论城中多么危急,都不许他们回援!”   ……   二十里之外。   三涧堡。   零零星星的火把照耀周边。   “快看!”   墩台上值夜的守军忽然发现,暗夜里,旅顺方向好像有火光传来,一时惊讶,急忙通报小佐领,小佐领登高一望,发现情况不对,于是不敢怠慢,急派了几人到后方查看。   而旅顺口的火光,不但是墩台的清兵发现了,暗夜里,潜伏在三涧堡附近的一支精兵也是察觉了,有一大将站起,轻声道:“成了,行动!”随即,淅淅索索,黑暗中,人影晃动,密集潜行的脚步声随着大地的伸展,逐渐向前,惊的草丛里的蛐蛐再无声音。   墩台上。   虽然大部分守军的主力都被旅顺的火光吸引,但为首的小佐领却不敢大意,他大声提醒部下,说明军已经攻破了金州,这里就是前线,明军随时都可能会杀过来,谁也不能大意。   正说着呢,忽然听见墩台下有人急促的在奔跑。   却是一个在外围兵哨里负责警惕的清兵,疯狂大叫的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喊:“明兵来了,明兵来了!”   听到此喊,所有清兵都是大惊。   随即听见“砰”的一声,一支弩箭从后方射来,将那一个大喊大叫的清兵,钉死在了地上。   小佐领大惊,慌张拔刀:“迎敌,点烽火!”   ——墩台守卫,一个是阻敌,一个是示警,所以在抵抗的同时,墩台也需要立刻点燃烽火,提醒后方——明军,杀来了。   但不等烽火点燃,就听见“砰砰砰砰”,暗夜天空里,忽然响起无数爆豆般的声响,墩台的墙垛被打的粉末飞溅,墩台下面几个巡逻的清兵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呢,就已经被打成了血筛子。   随即。   “杀呀~~”   暗夜里,忽然冲出无数明军,狂风般的向墩台卷来。   而小佐领却没有了声音,原来,刚才明军密集的鸟铳,击中了他面门,直接送他去见了阎王……   ……   旅顺。   火光冲天。   城中被点燃的地方,越来越多,从城北一直蔓延到城中心,因为旅顺是一座卫城,城中居民九成九都是随军的家眷,城中房屋被点燃,很多携带家眷的将领忍不住就为自己的家人担心,乱哄哄的追击堵截之中,有人开始帮助家人灭火,一些房屋被点燃的家眷在暗夜里被惊醒,惊惶的冲上街道,又堵塞了清兵的追击之路。   旅顺,就如沸开的锅,七百精武营将旅顺翻了一个天。   就像是孟乔芳担心的那样,明军兵分两路,果然是分进合击,杀向了粮仓,因为孟乔芳有预料,提前调兵堵截,所以建虏重兵抢先集结于粮仓周围,只等明军出现,就四面包围。   但忽然的,消息传来,两路明军忽然转向,没有向粮仓,反而向贝子府、也就是原旅顺总兵衙门杀去了。   “啊。”   孟乔芳大惊失色,跺脚道:“中计矣!快,快去救贝子府!”   爱新觉罗尚善虽然带兵离开了,但他的家眷,贝子福晋却还留在贝子府呢。贝子府没有兵马,一旦被明军突袭杀入,贝子府上下,怕没有一人能幸免。   ——虽然丢失贝子府的重要性远不如粮仓,但亦不是小罪,孟乔芳和甘杜海都不敢怠慢,尤其是甘杜海,身为尚善的奴才,如果贝子府有什么三长两短,日后尚善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孟乔芳措手不及。   唯一的好消息,城门虽然在剧烈的爆炸中受损不小,吱吱呀呀,甚至出现了缺角和漏洞,但总体还算完好,修修补补,勉强还可以继续使用。   “一个时辰之内,将城门修补好,若是慢了一息,我要你的脑袋!”   孟乔芳咆哮的命令。   他已经能预感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有明军正在急速靠近中……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顽抗   ……   令人修补城门,并加派人手,守卫城楼之后,孟乔芳气急败坏的赶到贝子府。   此时,贝子府已经被明军占据,府门紧闭,墙头上有明军守卫。   虽然急怒,但孟乔芳依然能保持冷静,他命令先不管贝子府中残余的厮杀,周围兵马先将贝子府团团围住,一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此时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大乱,城中所有的兵马连同一些汉人包衣都被发动了起来,手持武器,跟着孟乔芳上街杀明贼,清军已经摆脱了最初的兵力不足、被明军牵着走的窘境,已经可以对明军形成包围了。   不过他们付出的代价却也是相当大,不但半个旅顺口变成了火海,贝子府被明军占据,一路而来,明军更是连续击破拦阻的清兵,杀的清兵步步后退,这令孟乔芳十分心惊——崇祯十六年,他跟随黄太吉入塞,在通州和明军血战,当时他就已经领教到了精武营战力的强悍,对于明国军马的忽然振作,明太子整饬操练出这么一支精兵,感到十分惊奇。   不过那时只是惊奇,现在却是震惊。   六七百人就将旅顺搅成这样,如果是一千两千人,旅顺岂不是已经陷落了?   “沈志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出来投降,念你一时糊涂,辅政王或可饶你性命!”   包围之后,孟乔芳制止了甘杜海的强攻命令,令人在贝子府门前大喊。   ——先礼后兵,为防止沈志祥负隅顽抗,杀死贝子府中所有人,尤其是贝子福晋,孟乔芳决定先劝降。   ……   火把熊熊。   孟乔芳的声音在夜空里回荡。   贝子府却是静寂。   一会,有人在门里高声大喊:“汉军旗的兄弟们,十万王师已经从金州登陆,即将杀到旅顺,大明收复辽东,指日可待,你们就不要顽抗了,顽抗必死,不如跟我沈志祥一起割了辫子,重回大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沈志祥连续顺公都不要了,你们还有谁能强过我吗?”   却是沈志祥。   汉军旗无语,但个人的表情都却有点怪异——沈志祥本是续顺公,却忽然反正大明,现在金州已经被大明占据,旅顺隐隐然已经成了死地,即便是最下层的汉军旗士兵也能意识到情况不妙。   “休听他胡说!”孟乔芳大叫:“郑亲王正在攻打金州,不日就可夺回!”   “孟乔芳,旅顺连同整个辽东,必将为大明所收复,你本是汉人,重归大明,洗刷耻辱,才是明智选择,为何执迷不语,执意给建虏陪葬呢?你不为自己,难道就不想想手下的兄弟吗?”沈志祥叫。   “少废话,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开门投降,不然我放火把你们全烧死!”   孟乔芳却是不听,他凶狠的咆哮。   “死之将至,却不自知,孟乔芳,你看这是谁?”   沈志祥叫。   接着,一个人从墙头被人举出半个身子。   一脸惊慌和凄惨,却是孟乔芳之子孟熊臣。   “爹,救我!”   孟熊臣被五花大绑,满脸惊恐。   看见儿子,孟乔芳也是呆了一下,不过依然咬牙切齿的说道:“熊儿,不要哭。先帝于我,有再造之恩,除了为国尽忠,为父再没有其他选择,相信为父,如果他们敢伤你,为父必杀了这些叛逆,为你报仇!”   “啊,不要啊……”   孟熊臣哭泣不停。   但孟乔芳铁石心肠,喝道:“放箭!”   长子在这里,但他二子三子还在沈阳呢,这些年他为建虏做了这么多事,早已经铁了心肠,说什么也是不能重归了。   弓箭手张弓搭箭,就要向贝子府倾泻箭雨。   贝子府不大,前后三进,沈志祥和赵良栋忽然攻入之后,已经将府里的人全部斩杀,只留了尚善的福晋,两人分兵把守,准备和建虏决战,眼见孟乔芳执迷不悟,沈志祥也知道不可劝了,令吴朝佐收回孟熊臣,准备死战。   ……   “坚守到天亮,援兵必到!”   “为国族,为大明,死战!”   沈志祥赵良栋原本是七百精锐,但经过城门和街道之战,现在只有五百人不到了,他们分队死守贝子府,而在决战之前,赵良栋巡视各处,用他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鼓励众人。   众军都肃立,手捂胸口、同样以低声坚定的声音回应:“死战!”   ……   沈志祥正坐在前院的廊檐下休息,此时他已经割掉了脑后的辫子,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目光却是振奋——虽然有城门口的大混乱,计划出现了偏颇,但现在的困境,正和当初预料的最坏情形差不多,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贝子府,等待援兵的到达。   经略大人计划周密,参谋司推演得当,虽然出现了意外情况,但他们还是依照计划,出其不意的攻下了贝子府。   但这并不是沈志祥振奋的原因。   他的振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支的军队。   沈志祥的前半生,基本都是在明军中度过的,畏惧,萎靡,粮草不济,没有战心,更没有信念,只想着过一日是一日,虽然每个人表面上都呼喊着忠于大明,为国尽忠,但私下里却没有多少人太当一回事,听到建虏来,一个个就都吓的脸色发白,不战就想要逃了……   这些事情,沈志祥见的太多、太多了。   但今日他在这七百个精武营将士的身上,却看到了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虽然眼神里也会闪过怯弱,会害怕,受伤之后会疼叫,但却没有人后退,至始至终,所有人都在拼力作战。   沈志祥能清楚感觉到,“死战”两个字,绝不是随意说说的。   精武营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英勇的将士,是从哪里找来,又是如何操练的?   充足的粮饷,精良的装备?   沈志祥想不明白。   但他却能知道,眼前虽然只有四百多人了,但却足可以当一千人使用,建虏要想攻入贝子府,绝不是容易。   “副镇,建虏要攻门了。”许天庞奔过来。   沈志祥霍然站起,学着赵良栋:“死战!”   ……   府门外。   “杀!”   原本孟乔芳吼着给半柱香的时间,但儿子刚被收回去,他就忍不住了——时间紧迫,容不得拖延,于是向前一指:“杀进去!”   “杀啊~~”   清兵蜂拥上攻,或者用圆木撞门,或者是围墙攀爬,弓箭手向院内倾泻箭雨,明军严守府门和后门,和攀上城头的清兵激烈搏杀。贝子府杀声四起,瞬间变成战场。   “撞,快撞!”   甘杜海大吼。   他带着六百镶蓝旗白甲兵已经在府门前列阵,但使府门撞开,已经就会冲杀过去,将可恶的明人砍成肉酱,眼见汉军旗不顾死伤,连续撞门,府门马上就要开裂,甘杜海举臂高喊。   “砰!”   碎木飞溅,府门终于被撞开。   甘杜海大喜:“杀啊!”   六百镶蓝旗白甲兵,分成前中后三队,蜂拥而入。   “砰砰砰!”   第一队白甲兵刚冲入,就听见三声剧烈的响,三颗手炸雷正在门槛前后炸响,将冲锋在前的十几个白甲兵炸翻在地,其他白甲兵都被吓了一跳,不过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止,依然向前狂冲,但忽然的,冲在最前的那个甲士重重摔倒。   原来,明军搬来了府中的一些石凳石桌,在府门前形成障碍,白甲兵身披重甲,行动不便,一个不慎就会被绊倒。同时的,因为有障碍物的阻挡,他们也没有办法全力狂奔,只能放慢速度,费力的绕过这些石凳石桌。   但手持盾牌的明军却在前方和两边出现,他们结成方阵,围住了周边,长枪攒刺,斧子乱凿,一时令白甲兵手忙脚乱。   “杀尼坎!”   不过白甲兵毕竟都是建虏百里挑一的凶悍之徒,很快,他们就对环境有所适应,虽然脚下不便,但他们依然嘶吼着,轮着手中的长刀或者是短斧,向明军展开了猛攻。   ——若论肉搏,白甲兵无论如何也是不惧明军的,就过往的经验,在他们凶猛不要命的攻击之下,只需要一次冲锋,面前的明军就会胆寒崩溃。甚至不需要攻击,只要他们出阵,明军就会胆怯溃散。   但今日却是例外,面对他们的凶猛攻击,堵在府门前的明军方阵却没有什么的畏惧,他们盾挡刀砍,利用障碍物的阻拦,手中的长枪一次又一次的攒刺,一人倒下,后面的人迅速填上,就如海塘抵挡海浪一般,顽强的挡住了白甲兵连续数轮的冲击。   嘶吼,诅咒,惨叫。   ——鲜血浸透了门槛,白甲兵的尸体在门槛前后,倒毙了一地。   而同时的,建虏对后门和围墙的攻击,也遭到挫折,爬上墙头的清兵不是被弩箭射下就是被长枪戳中,尸体堆积在墙根下,一轮攻击下来,竟然是毫无进展……   府门外。   火把光亮中。   甘杜海狂怒暴躁,不敢相信,   孟乔芳脸色铁青,握着马鞭的手都快要碎了,他清楚知道,明军在府中坚守,一定是在等待援兵,援兵在哪?不是城北,就是海上,所以必须抓紧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剿灭了这股明军,然后才可能全心全力的去应对城外明军的进攻。   “再上!”   孟乔芳下令。   这一次,不但是步兵攻击,而且还调来了两尊小型佛朗机炮。对着府门猛轰。   “砰砰砰!”   守在府门口的精武营方阵,不得不撤退。   建虏终于突破了府门,杀入了贝子府。   随即,双门逐门逐院的展开了争夺。   “熊儿!”   孟乔芳却是痛苦的快要晕过去。   因为明军在从前院撤退时,从墙里扔出了一颗首级。   龇牙咧嘴,脸色恐惧,临死之前好像还在求饶。   正是孟熊臣。   捧着儿子的脑袋,孟乔芳脑子嗡嗡嗡。   “杀,杀进去,一个不留!”   孟乔芳疯了一般的大叫。   “章京,章京~~~”   就在这时,身后马蹄声急促,一个信骑急急而来,到了孟乔芳面前,连马都来不及下,只惊慌的报道:“章京不好了,明军暗夜突袭,其前锋距离旅顺,已经不足五里了。”   “啊?”   周边人都是大惊,孟乔芳却仿佛是在预料之中,他面无表情的惨笑一声,对身边亲兵道:“去告诉甘杜海,这里交给他了,无论如何,天亮以前,也得拿下贝子府,将里面的明贼全部杀光!”   说完,他将儿子的首级包了,系在马鞍上,然后翻身上马,说道:“留下一千人,其他人,随我走!”   ……   旅顺北门。   傍晚的时候,沈志祥赵良栋就是从这里入城的,城门口一番厮杀,将鲜血泼洒,尸体到处都是,在沈志祥赵良栋兵分两路,突入城中之后,留守的清兵遵照孟乔芳的命令,清理尸体,紧急修补城门,防范明军来攻,但他们刚把尸体清理完毕,城门还没有完全修复,城头值夜的军士就发现,城北的暗夜里,顺着驿道的方向,有烽火连连燃起。   “敌袭!”   刚才城门前的血战,已经让守门的清兵明白明军随时都会杀到,现在见到暗夜里的烽火,就更是胆战心惊了。   但还不等他们禀报,就听见马蹄如雨,呼喊声声,一些墩台的败兵已经是逃了回来,到了城下,哀求快快开门,说明军已经跟在他们身后杀到了。   城门官不敢开门,急忙禀报孟乔芳。   马蹄哒哒,孟乔芳脸色煞白,满脸冷汗的急急返回。   而就在他刚刚回到城门下,还没有来得及下马,就听见城头传来一阵惊呼,有人喊:“明军来了,明军来了~~~”随即城头一阵大乱,“当当当当”报警的铜锣连续响起,而那些正在城门洞里忙乎,用圆木封堵城门的工匠都是惊慌,乱哄哄的都想要从城门洞里逃离。   “继续封门,敢后退一步者,格杀勿论!”   孟乔芳手一指。   身边的亲兵立刻扑上去,拔出腰刀,喝令那些工匠和军士返回岗位。   工匠们不敢违抗,乖乖又返回。   而孟乔芳本人则已经脸色铁青的翻身下马,取了包了儿子头颅的包袱,系在自己的腰间,然后急匆匆地奔上了城楼。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城破   ——暗夜里,驿道上的烽火已经在逐渐熄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但明军的大队人马却已经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了旅顺城下,影影绰绰的看见,明军好像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只是点着少量的火把,急行军一般往旅顺而来。   城门下,有逃回来的败兵正在不住的哀求,并疯狂的拍打城门:“放我们进去,开门,快开门啊。”   孟乔芳脸色铁青,他探出头去,红着眼珠子,对城门下的败兵喊:“谁是长官,站出来说话!”   败兵仰头,发现是孟乔芳,于是一个穿着百总甲胄的小头领站了出来,向城上行礼恳求:“章京大人,小的单五,快开门啊,明军马上就要到了。”   “明军有多少人?几处墩台都失守了吗?”孟乔芳问。   “都失守了……明军到处都是,不知道有多少啊。”百总显然是被吓坏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废物!”   没有问到有用的东西,孟乔芳更是愤怒,他冷冷道:“丢失墩台是死罪,你们立刻在城门前结阵防守,戴罪立功。”   说完,收回身子,不理会小百总乞求开门的声音,只命令:“明军进入射程,立刻开炮~~”   ——和当时沈志祥已经来到旅顺城下,进入火炮射击的死角不同,现在明军从远方而来,正是火炮的射程,虽然旅顺北门不比海边炮台,没有巨型红夷大炮,但城头上的火炮依然有十数门,足以对城下明军形成打击。   其实不用孟乔芳命令,城上守军已经在手忙脚乱的进行准备了,不但炮手,就是弓箭手鸟铳手也都各就各位,但因为城中正在激战,大部分的主力都在围攻贝子府,此时在城头守卫的大部分都是辅军和一些汉人包衣,面对忽然出现的大队明军,从上到下都显出惊慌。   “各就各位,稳住!”   “明军不过千人,攻不上来的!”   “坚守住,大清的援兵马上就到!”   孟乔芳大声嘶吼,往来鼓励。   这时,脚步声响,副将急匆匆来报:“章京,遵你的命令,城中所有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都被标下带来了。”   “有多少人?”孟乔芳急问。   “不过三四百。照你的命令,都带了锄头铁镐。”副将回答。   ——三四百,加上现在城头上的,也不过一千余人,能不能挡住,谁也不知道。   孟乔芳咬咬牙:“好,令他们在两边街道上挖坑设防,防止沈志祥那个狗贼回攻城门!”   “是。”副将领命。   孟乔芳回头看向城外,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东方现出鱼肚白,天色竟然是要亮了……   天一亮,说不得明军在海上也会有动作。   想到此,孟乔芳心情更冷。   ……   凌晨前最后的一丝黑暗中,明军已经越来越近。那三角形的飞虎旗,渐渐可见。   “开炮!”   孟乔芳大吼。   “砰砰砰!”   城头的火炮依次鸣响,将铁弹丸砸向在城前出现的明军。   一时,火炮轰鸣的声音压过城中的喊杀和惊慌,远远的传播了出去……   ……   贝子府。   明军已经放弃前院,撤到了中院和后院,依靠各处院墙和障碍物,和清军展开一寸一地的争夺,这中间,在赵良栋的命令下,他们并没有使出全力,且战且退,手炸雷也节省使用,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到来。   当听到城门传来火炮轰击的巨大声音,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援兵来了!   “弟兄们,阎参戎的大军到了,杀出去,夺取城门!”   赵良栋跳起来,高喊。   “杀!”   明军反客为主,忽然从中院杀出,前面盾牌,后方长枪投弹,如洪水一般的冲出。   正在围攻的清兵被杀了措手不及,人仰马翻,谁也没有想到,一直固守的明军会忽然杀出。   甘杜海的脸色铁青——城门口的隆隆炮声令他明白,大队明军已经到城下了,现在这股明军忽然从贝子府中杀出,明显就是想要里应外合,夺下旅顺口,如果不能尽快铲除他们,任由明军内外夹击,旅顺口就必失无疑。   “杀尼坎!”   甘杜海原本是坐镇指挥,并没有亲自冲杀,但眼见情势不妙,他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了,挥舞斧头,迎着明军冲了上去。   ……   明军从贝子府前院轰塌的院墙杀出,一开始,确实杀了清兵一个措手不及,不过镶蓝旗的白甲兵很快就冲了上来,和他们战在一起,眼见被白甲兵纠缠,无法快速支援城门,沈志祥对赵良栋说道:“赵把总,这里交给我,你去城门!”   赵良栋听闻,用一种非常郑重的眼神看向沈志祥,然后点头:“副镇小心!”随即带人往前杀,沈志祥许天庞领人断后。   ……   砰!   甘杜海连续砍倒两个明兵,又一斧头砸在一面盾牌上,将手持盾牌的那一个明军震的口吐鲜血,扔了盾牌往后退,甘杜海提斧就要跟上,忽然风声凛冽,一枚长刀从旁边砍了过来,他急忙架住,定眼一看,却是沈志祥。   沈志祥刚割了辫子,头发没有归拢,看起来有点披头散发的意思,他满脸是血,眼神却是痛快,喝道:“狗奴,天兵已到,还不跪地投降?”   “狗叛逆!”   甘杜海气的嗷嗷叫,一斧头又砍了过去。   ……   旅顺湾。   两翼的炮台之上。   随着东方渐白,晨曦降临,听了城中一夜喊杀的炮台炮兵们,渐渐有所镇定,城中虽然火光冲天,杀声不断,但孟乔芳并没有调遣他们,好像还能支撑,而消息渐渐传来,说明军只有几百人,现在被包围在了贝子府,已经是插翅难飞了,一夜激战,旅顺终究是安全了。   但就在这时,负责在探望的军士忽然大叫了起来:“海上有船!”   炮兵千总立刻冲到炮台上查看,当见到晨风吹开海上的薄雾,有十几艘战舰在海面上出现之时,他立刻就紧张了起来,吼道:“快,全体集合,上炮台!”   听到命令,所有清兵都往炮台上冲。各就各位,做开炮的准备。   炮兵千总站在那一尊巨大的红夷大炮之前,极目观望,稍顷,他大叫了起来:“日月旗和黑色七星旗,是明人的战舰!”   “快,装弹,准备射击!”   此处正安置有一门巨型的红夷大炮,是多尔衮特许,前后用人力数万,历经四个多月的时间,方才安置完成的,而因为有了这一尊的红夷大炮,旅顺炮台对旅顺外海的威慑力,增加了许多。   “砰!”   硝烟浓烈,响声震天,整个炮台仿佛都在摇晃。清兵装弹完毕,照着船舰简单的瞄准之后,迅速就开炮了。   炮声震动天地,其声其形,比旅顺城头的火炮,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等硝烟散尽,炮兵千总就捂着耳朵站起来,他想要观察有没有击中目标?忽然的,耳朵里又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随即炮台摇晃,土石飞溅,烟尘滚滚,刚刚恢复平静的大地,忽然又摇动起来,那掀起的气浪猛然冲击炮兵千总,令他气血翻涌,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而在摔倒的时候他才明白,炮台遭到了炮击,而从对方的射程和威力看,明军战舰之上,也安装有巨型的红夷大炮。   “砰!”   炮兵千总刚想明白,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巨响,炮台大地同时震动。   炮兵千总脸色骇然,他忽然明白,明军不是一尊,而是有两尊巨型红夷大炮!   ……   旅顺北城楼。   晨曦的光亮中,明军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三角形的飞虎旗在渐渐清楚可见。   “砰砰砰~~”   城头的小型火炮,不住的鸣放。   但明军采用的是零散阵形,十几人的小队为一组,举着盾牌,快速向城墙靠近,最终通过石桥,汇集在城楼之下,这其间,虽然有人被火炮或者是鸟铳弓箭击中,倒下牺牲,但总体的伤亡却并不大。   等冲到城楼一箭之地,进入死角,城上火炮无能为力之后,明军举起鸟铳,以盾牌为掩护,开始和城头守军近距离的对射。   箭矢破空,铅弹呼啸。   惨叫声中,双方不住有人倒下。   作为防守的一方,城墙上的清兵原本应该占据更多优势,毕竟孟乔芳到旅顺口之后,就操练兵马,加强城防,储备了相当多的防守物资,城头从火炮、滚木、桐油到万人敌,一应俱全。   但可惜的是,今日城头上防守大部分的都是临时招来的辅兵和汉人包衣,操练不及正兵,一夜奔波,很多人疲惫又惊慌,城下明军一边向城头施放鸟铳,打的他们抬不起头,一边还有人奋力往上投掷手炸雷,轰隆隆之中,掀起血雨,造成相当的伤亡,辅兵们都惊慌,碍手碍脚,虽然军官们严令,但依然是混乱无比。   相反,明军却是训练有素,各队依令前进,鸟铳手盾牌手配合默契,在快速前进的同时,也给城头的敌军造成杀伤。   至于城下的那些败兵不是逃散,就是向明军投降了,根本没有人抵抗。   激战中,清兵发现明军举着重重盾牌,组成盾道,好像在往城门下传递什么东西?   “明军在传递炸雷,他们要炸门!快,扔万人敌,万人敌啊~~”   孟乔芳看出了明军的企图,惊的大叫。   ——现在旅顺城防最薄弱的环节,就是北城的城门,虽然他已经命令工匠们加紧修补,但缓不济急,一旦被明军再次轰炸,城门还能不能保持完整,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快扔,快扔!”   清军淋下桐油,又惊慌的抛下大批干草,然后准备扔下点燃了的万人敌。   所谓的万人敌是一种传统的防守武器,类似于燃烧弹,当年曾在开封保卫战中大显神威,作为大明的前副将,现在建虏的梅勒章京,孟乔芳对万人敌的使用,相当熟悉,面对聚集在城楼下、举着盾牌、试图炸门的明军,万人敌是最好的防御武器。   “砰砰砰砰~~”   密集的鸟铳声响起。   眼见清兵要投放万人敌,从弓弩手到鸟铳手,全部奋不顾身的站起来,全力掩护城楼下的同袍。   城墙下的掷弹手也奋力向城头投掷。   清兵打的血肉横飞。   但清兵不顾死伤,连续举推,冒着火星、圆桶大小的万人敌最终还是被扔了下来。   “呼!”   城门前掀起火海。   聚集在城门前的明军呼喊着,四散逃开,有人盾牌着火,有人身上着火,但这时却也顾不上,只是拼命逃奔。   孟乔芳大喜,不过不等他脸上的笑容完全绽开,就听见旁边有人在惊叫,然后“砰砰砰”的剧烈爆炸声就在脚下的城门前响起,巨大而密集的爆炸声,震的城楼左右摇晃,滚滚浓烟升起,土石弥漫,一时根本看不清城下的情况……   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脸色发白,只害怕城门已经被炸开……   “杀啊~~”   城门下的硝烟还没有散尽,众人被巨大爆炸声震撼的心灵还没有平复,就听见身后街道上忽然传来了剧烈的喊杀声。   却是赵良栋杀到了。   经过血战,赵良栋身边此时只剩下一百余人,他们一路冲杀,浴血奋战,依然是锐不可当,将挡路的清兵杀的哭爹喊娘。   不过孟乔芳提前令人挖掘的沟坑和街道上的障碍物,还是凝滞了他们前行的速度,一时他们还杀不过来。   “今日鱼死网破~~”   众人都胆寒,孟乔芳却惨笑一声,提着刀,跌跌撞撞的冲下了城楼。   他先看城门。   果然,城门被炸开了一个大洞,门板吱吱呀呀,快是要散架了,隐隐还有燃烧的余火,幸亏孟乔芳提前有所预防,令人搬来条石,封在了城门口,城门虽然摇摇欲坠,但明军一时却也冲不进来。   不过明军勇士已经在城门口出现,他们先扔进两个手炸雷,将门里的几个清兵炸的血肉横飞,随即长枪透过洞口,向里面攒刺。   一个督守的清军小校被刺成了血葫芦。剩下的清兵都害怕,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   “说也不许后退!”   孟乔芳红着眼珠子,亲自往前。   在他的严令之下,清兵鼓起一些勇气,冲了上去,隔着城门,和明军展开争斗。   两个亲兵扶着孟乔芳退了下来,孟乔芳又往街道边查看,但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耳朵里忽然又听到“砰!砰!”的两声沉闷的爆炸声,隐隐感觉大地都在震动……   那不是来自这里,而是来自海边!   而那也不是一般的声响,而是红夷大炮发威时的巨大轰鸣声……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归正伯   ……   孟乔芳脸色再一次的大变,他猛地抬头,看向海边炮台的方向,眼神中都是惊骇——难道明军船舰也杀到了?如此三面夹攻,旅顺肯定是挡不住了……   不止是孟乔芳,一些有脑子的清兵也意识到了,于是就更加惊慌。   砰砰砰砰。   海边红夷大炮的轰鸣,好像越来越猛烈。   而城门和街道都已经是顶不住,赵良栋首先突破,他率众越过孟乔芳令人设置的障碍,往城门杀来。   内外夹击,清兵已经是挡不住。   孟乔芳大喊大叫,仍然是想要阻止顽抗,但大势已去,已经没有军士听他的了,只有他身边亲兵依然还忠于他,夹着他退到了街边的一处小院里,很快的,明军就往小院杀来,小院之外,处处喊杀。   孟乔芳知道不可能幸免了,他脸色惨白的跪在地上,取出儿子的首级,呜呜地哭了两声,然后取出腰带,挂在梁上,说一声:“先帝爷。奴才为你尽忠了……”   蹬了木凳,悬梁而死。   ……   大战结束。   明军入城,迅速占领城中各处。   “公爷,你们见到公爷没有?”   贝子府附近的战场废墟处,许天庞吴朝佐正在焦急的寻找沈志祥。   ——赵良栋突击城门,他们率众抵挡镶蓝旗白甲兵,因此战斗太激烈,原本一直守在沈志祥身边的许天庞被建虏白甲兵冲散,等他杀回原地,却不见了沈志祥,于是一路杀一路找,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沈志祥。   两人急的快要疯了。   终于,有人在街边的小巷里,发现了沈志祥。   ——沈志祥满身是血,和一个建虏将领掐在一起,从现场情形就可以知道,两人一路搏杀,从斧头长刀一直用到拳头牙齿,甚至搂抱摔跤,最终,沈志祥击杀了对方。   但他本身也是身负重伤,肋下被短刃刺中,鲜血咕咕,已经是不可救了。   “公爷,公爷~~”   许天庞和吴朝佐冲到时,沈志祥正靠左在墙根下休息,脸色煞白,眼神无力,已然是最后的弥留了。   许天庞和吴朝佐跪在他面前,大哭。   “哈哈哈哈~~”   沈志祥却是忽然笑了,他喃喃说道:“知道吗?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杀的最痛快的一次,哈哈,死而无憾啊……”   许天庞吴朝佐哭。   沈志祥忽然抬头,看向许天庞吴朝佐身后,艰难说道:“阎参戎,永忠永明……”   一个坚毅沉稳的声音在许天庞吴朝佐身后响起:“副镇放心,今日之经过,我必如实禀报朝廷,为你请功,有你的功绩,你的两个子侄必然无恙。”   却是阎应元。   原来他闻讯也急急赶来了。   他身边还跟着血战疲惫的赵良栋。   沈志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那我就放心了……今日之战,不止是为了永忠永明,也是为了家严,以及当年战死在皮岛的兄弟们……现在,现在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去见他们了……”   说完,沈志祥头一歪,再没有了气息。   许天庞吴朝佐大哭。   阎应元摘去头盔,右拳放胸口,非常肃穆的行了一个京营特有的军礼,其他将官和军士也都摘去头盔,向沈志祥行礼——不管沈志祥过去如何,但今日之表现,却足以令人尊敬。   ……   城中火情还没有熄灭,依然浓烟滚滚,但在城头处,大明的日月军旗和精武营的飞虎旗却是已经升起了。初升阳光照耀下、滚滚浓烟的映衬中,两面军旗扬的那么高,那么艳。   ……   京师。   乾清殿。   脚步声急促。   踩的地砖腾腾作响。   “陛下,捷报啊,我军收复了旅顺口~~”   内监于海捧着刚刚送到的飞鸽急报,兴奋的奔入殿中。   御案后,正在分析军报,查看地图的隆武帝朱慈烺猛的抬起头来,眼中的喜悦藏不住。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担心,担心高斗枢会上当,当知道高斗枢不但没有上当,反而将计就计,调动济尔哈郎的主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取金州之后,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而后沈志祥愿意投诚,并献计要为大明取下旅顺口,一应的计划送到他面前后,他却是又担心了起来,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知道孟乔芳的名字,也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在清初的地方督抚中,孟乔芳是相当有作为的一个,正是因为有他在西北的坐镇,满清才能评定西北,继而在三藩之乱中,为满清提供源源不断的兵员,最终打败吴三桂。   这个计划,本身就相当冒险,加上孟乔芳有相当能力,一个不慎,沈志祥连同七百精武营的勇士,就会一去不复返。   因此朱慈烺很担心。   不过他并没有干涉,他是君主,不是前线的督抚经略,将在外君有命不授,高斗枢既然已经决定,他就不能轻易干涉。   这几天他一直在担心,现在大捷的消息出来,沈志祥的计划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却也是帮助大明成功的收复了旅顺口,看到确定的消息,朱慈烺心里的石头终于是可以落了地。   而对于沈志祥的死,朱慈烺不禁有一些感叹。   沈志祥是叛将,其可恶程度虽然不比孔有德耿仲明和尚可喜,但其当年造成的影响,也是相当恶劣的,三王一公,是汉人投靠建虏的榜样,黄太吉以给他们四人高官厚禄,打消了很多汉人的疑虑,原本在朱慈烺心目里,也是恨不得将沈志祥一起族灭的,但现在,通过力战而死的表现,朱慈烺对他的印象,改观了不扫。   ——虽然错了,但沈志祥终是回头了。   那么,朝廷该如何褒扬他呢?   “召内阁、军机处。”   沈志祥的褒扬,不止是他个人,也牵连到大明对辽东降将的处置,继而影响辽东降将反正的意念,因此非是慎重不可。   ……   很快,众臣来到。   看完登莱发来的飞鸽军报,知道高斗枢在金州之后,又成功的收复了旅顺口,众臣都是欢喜——金州旅顺几乎是一体,金州又为辽南的咽喉之地,两地都拿下之后,大明只要凭借金州的山势,在建立防线,就可以保证旅顺无忧,而旅顺无忧,又可以保证大明的船舰可以在辽南随意出击,不但是攻击复州,截击建虏的后路,又或者是杀向鸭绿江,攻取镇江堡,以强大的水师为根本,大明就完全掌握了辽南的主动。   众臣向隆武帝贺喜。   然后在议前线将士的抚恤和奖赏时,众臣都是大方。每一个死战旅顺的勇士都得到了最高规格的抚恤和奖赏。   但关于沈志祥,众臣却是有争论。   三辅范景文以为,沈志祥当日不听朝廷命令,自立为皮岛总兵,求之不成的情况下,就投降建虏,高斗枢带兵渡海之时,他还想要诈降坑害,幸亏为高斗枢识破。   兵败被俘,不得已的情况下,沈志祥才提出为大明攻取旅顺,其反正之心并不纯正,不过是为时势所逼,想要为他沈家留后而已。   这样的人,虽然死了,但不宜重赏,照过往的惯例,赐予金银,荫他两个侄子为世袭锦衣卫即可。   袁继咸、倪元璐、陈奇瑜等人都是赞同。   次辅李邦华却有些不同意见。   ——李邦华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身体大不如前,去年年底就向隆武帝请求致仕,隆武帝怜惜他身子骨,但又想要用他的才能,因此请他再为大明干一年,明年准他致仕。   李邦华答应了,今年将是他在朝为官的最后一年。   也因为是最后一年,李邦华更加尽责和谨慎,又或者历经风霜的他,已经是放开了许多。   “老臣有不同意见,沈志祥虽非自愿,但其在旅顺口的死战,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在王师进军辽南,正应该多笼络这些辽东降将,以为大军的臂助,即便不成,也可令他们动摇。”   “因此老臣以为,朝廷对沈志祥抚恤和封赏,不但不应该减,反而应该从重从厚。”   李邦华道。   有人点头,但更多的则是反对。   朝廷封赏乃是国之利器,岂能随意给予?   “那本兵以为,应当如何赏?”   不理会反对,朱慈烺看着李邦华。   李邦华拱手:“老臣以为,可追赠为太子太保、左都督,赐予祭葬的恤典,其两个侄子世袭指挥佥事,并令有司为他在旅顺口立庙,每年春秋两季予以祭奠。”   嗡。   前几个还没有什么,但听到要为沈志祥立庙,众人的反对就更多了。   朱慈烺看向首辅蒋德璟:“阁老以为呢?”   蒋德璟皱着眉头,拱手:“太子太保、左都督,赐予祭葬的恤典,臣以为可。但立庙之事恐还得斟酌……”   蒋德璟说的含蓄,但意思明显——沈志祥不配,另外,如果沈志祥都立庙,但在辽东战死的将官,是不是都要立庙?在这之前,只有曹文昭曹变蛟王廷臣李辅明等总兵级的勇将、以及邱民仰等遇难的巡抚有这样的待遇。   沈志祥何德何能,怎么能和他们相比呢?   朱慈烺微微点头,思索了一阵,目光看向殿中群臣,提高声音道:“卿等所说的都有道理,追赠乃是国之大礼,确实不宜轻与。不过朕思来想去,还是更认同老本兵所说,认为不可以轻待沈志祥。”   “为什么呢?”   “因为沈志祥是大明渡海攻击以来,第一个反正的辽东降将。”   “朝廷追赠沈志祥,不止是在追赠他一人,更是要借此向天下人,尤其是向辽东降将,表明朝廷的心意!”   “但使他们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反戈一击,我大明,依然是可以既往不咎,接纳他们的。”   “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有人说了,他们投降建虏,已经是没有了大义和风骨,这样的人,何必再接纳?”   “大义上当然是这样,但就其实来说,辽东降将反正的越多,建虏的兵马越少,他们内部的猜疑就会越大,我大明收复辽东的阻力就越小,收复辽东的时间也就越快。”   “因此,沈志祥是我们必须竖立的一个榜样。”   “朕决定,不但给沈志祥立庙,而且要追封沈志祥为归正伯!”   归正,即是归正大明。   轰。   听到此,众臣都是震惊。   连李邦华都犹豫了。   ——有明一代,对世爵的封赏是相当慎重的,国朝初立时,都是立有大功的文臣武将才有世爵,靖难之役时又封赏了一批,然后百年间就再无人得到,即便是王阳明瞬息平定宁王之乱、使江南数省免于战乱,那么大的功劳,也没有得到一个世爵,万历之后,世爵有所松动,但却不是对文臣武将松动,而是对外戚大方了起来,从万历帝天启帝到崇祯帝,国丈国舅都被封了爵,但真正为国做事的文臣武将却是一个也没有。   历史上,直到崇祯十七年初,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为解京师危机之时,崇祯帝才大方起来,一口气封出去了好几个伯爵,吴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宁南伯,唐通定西伯等等。但几人之中,只有唐通带兵到了京师,但随后却又在居庸关投降了李自成。   南明之时,封的就更是滥了。   以至于越发的不值钱了。   但现在,隆武四年的时候,大明的世爵是相当珍贵的,隆武为帝,对自己的老丈人和小舅子毫无封赏,论起来,在商丘战死的颜则孔不但是国丈,更是大明的忠烈,他封一个世爵,最为名正言顺,但隆武帝却没有给。这也是断了万历以后,国丈国舅都有世爵的传统。   由此可知,陛下对世爵的封赏是相当慎重的。   但现在,隆武陛下却要把隆武朝的第一个世爵封给一个曾经背弃大明的降将,众人如何不惊?   范景文拱手,急道:“陛下,世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圣上特旨不得与,沈志祥虽然迷途知返,善莫大焉,但其功绩仍然不足支撑,陛下,三思啊。”   朱慈烺表情坚定:“沈志祥反正归明,意义重大,又死的壮烈,朝廷非是重赏不可,再者,当年皮岛沦陷,沈志祥的叔父沈世奎力战被俘,不屈而死,于大明有功,事后朝廷却没有任何褒奖,实是有愧。”   “陛下……”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北岭   ……   乾清殿。   “若不是沈志祥献计,要想拿下旅顺口,王师非是几千勇士的性命不可。辽南也不会这么快就打开局面。”   “朕封沈志祥,不止为沈志祥,也是为沈世奎。”   “虽然在那些辽东降将之中,也有孟乔芳那样的顽固分子,但朕以为,首鼠两端,瞻前顾后的人更多,如果我大明朝廷能表现出既往不咎的诚意,但是战场上,情况危急之时,他们一定会知道怎么做。”   “当初,孔有德一个参将,耿仲明连参将都不是,就被黄太吉封为伪王。”   “黄太吉千金买骨,收拢汉人,今日朕千金赎骨。”   “朕要令那些降将知道,但是他们能反正,大明朝廷依然还会接纳他们。”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这是朕想要封沈志祥为归正伯的本意。”   隆武帝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圣心坚定。   群臣无法反对,只能同意。   于是,明诏发出,广谕天下。   ……   王师渡海攻击,连续收复金州和旅顺口的好消息,很快就在京师传了开来,京师上下,从官员商贾到贩夫走卒都是奔走相告,欢喜一片,尤其是那些故籍辽东的人,激动的都是热泪盈眶——这么多年了,大明在辽东节节败退,从沈阳一路退到了宁远,他们也从辽东逃难到了关内,背井离乡,现在王师收复金州旅顺,或许他们很快就可以重回故土了。   而对于朝廷大张旗鼓的追封沈志祥为归正伯,虽然有一些顽固者不理解,认为沈志祥不值得,但很快就淹没在辽南大胜的喜悦中。   “陛下,圣明啊~~”   “辽南即复,辽东不远矣~~”   百姓称颂,内外欢腾,内阁军机处兵部却不敢大意,他们知道,建虏不会坐视金州旅顺的失守,一定会聚集人马,对金州旅顺展开大反扑……接下来,才是对大明朝廷和高斗枢的严峻考验。   ……   登州外海。   千帆竞渡,首尾相接。   大明后续兵马以及各种辎重粮草源源不断的装载上船,运往旅顺。   码头边,登莱巡抚杨廷麟亲自送行,海风吹着他的脸,他脸色欣慰,微有笑意,但随即的,他脸色又凝重了起来……   金州。   北岭。   天亮了。   作为建虏辽南的最高指挥者,济尔哈郎尚没有得到旅顺失守的消息,天亮后,他就带着范文程等人急急来到前方。   “王爷,明军一夜未眠,彻夜修筑工事,末将曾经派兵骚扰,但没有成功。”   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瀚迎了上来,汇报昨夜的情况。   济尔哈郎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取出千里镜,远远观望明军的防御阵地。   ——晨光中,大明的日月军旗和精武营的飞虎旗,在前方的驿道以及两侧的山岭上飘扬,隐约看见有明军在旗下走动。   通往金州的驿道已经被挖断,形成了前后两道深深地壕沟,壕中栽有尖刺,其后堆砌胸墙,沿途设置炮台,架着小型野战炮,明军躲在胸墙后面,并没有停止动作,依然还在挥舞铁锹,加高胸墙或者是加固炮台。   两侧的山岭上,明军营帐影影绰绰,如长城蜿蜒一般已经在山头上形成了防线,其间好像还设置了数个炮台,有辅兵往来,挑土搬石,因为明军用树枝做伪装,所以看不出有多少火炮?但却能感觉到,明军在两侧山头以及周边的要隘,都是布置了重兵,花费了血本了。   “这般布置……怕是有三千人马……”   徐徐扫过之后,济尔哈郎心中大略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然后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原本,昨天夜里,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日要强攻,以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声名,但看到明军的防御之后,他却是又犹豫了。   ——己方只有六千人,明军却有三千,且明军占据地利,工事也基本完成,如果强攻,镶蓝旗勇士必然是要损失惨重。   济尔哈郎脸色阴沉,将千里镜交给尚善。   尚善观察完又给范文程。   范文程再给李国瀚。   军中重要将领和官员,一一传递。   看完后,建虏众将都脸色凝重一——不过一夜时间,明军的工事好像又增建了许多,在他们挖断驿道,依山防守,又修建胸墙,火器犀利,占据地利的情况下,大清想要拿下,非是付出相当代价不可。   而这里距离金州卫还有十里地,即便拿下这里,也还有金州卫的考验。以现在的兵力,即便是拿下这一片的山岭,冲过壕沟,怕也是强弩之末,难对金州攻击了。   稳妥的办法,还是调集更多的兵马和重炮,用大炮猛轰,或许可以打开一条道路,但金州以南地势崎岖、道路狭窄,调集重炮并不容易……   “王叔,侄儿愿督军冲锋!”   而血气方刚、初生牛犊、担心旅顺安危的尚善毫不惧怕,他以为明军都是纸老虎,外强中干,精武营也强不到哪里去,因此他强力主张,应该立刻进攻,不给明军更多的修建工事的时间,并且自请担任首攻,一定击破明军,为大明扫清道路!   ——就心理来说,虽然大明连续取胜,但建虏上下,尤其是建虏亲贵,对大明军队还是有相当的心理优势,这是十几二十年的所积累,一战两战,一次两次的失败,并不能改变他们对明军居高临下的俯视。   ……   济尔哈郎是一个谨慎的人,如果照他原先的脾气,面对已经做好防守准备,看起来没有破绽的明军,他是绝不会强攻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有点特殊,身为“辅政王”,和多尔衮同列,此番出镇辽南,一仗还没有打呢、就被明军耍了一个团团转,糊里糊涂的就丢了金州,不得不向多尔衮求援,等于是低声下气,完全成了多尔衮的下属。   现在面对明军防守,如果他一上来就丧失了胆气,不敢进攻,怕更是要为人所耻笑和被多尔衮看不起了。   更重要的是,他率领大军南下,身后的复州却随时都有可能被明军水师攻击,是为前重后轻,头重脚轻,一旦复州不利,被明军攻陷,那他的粮道就断了,就兵法来说,这是相当不利的,因此他没有太多的选择,必须速战速决的打一场。   如果不利,就迅速退回复州。   如果有机会,那就趁势收复金州,然后和旅顺守军相互呼应,共同据守。   “王爷,眼前的明军可不是闻风而逃的辽东军,而是精武营,加上他们工事已成……不可轻战啊。”   沉思之中,范文程在济尔哈郎耳边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但济尔哈郎决心已定,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冷冷回了一句道:“大清无懦夫!”   范文程哑口无言。   “你们来看!”   济尔哈郎令人取来地图,张开了,就是地图所示,指向了西面的一处山岭:“那就是北岭,也叫大槐岭,虽然不高,也不甚陡峭,但却是金州以北的一处制高点,但是占据了北岭,就可以架设大炮,轰击驿道。”   “谁掌握北岭,谁就掌握了通向金州的道路!”   “本王的意思,我军不必理会驿道和另一侧山岭,只集中兵力,抢攻北岭即可,但是拿下北岭,我军就掌握主动,明军就非是撤退不可。”   众将听的点头。   “李国瀚听令!”   “在!”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瀚抱拳。   “即刻准备,率所部拔除山岭周边的明军据点,攻取北岭!”   “嗻。”   “噶哈。”   “在!”   “给你两个牛录,以为援兵和策应。”   “嗻!”   ……   济尔哈郎连续点名,但却独独没有点到最急于出战的尚善,最后才说道:“其他人,跟随本王以为牵制,日落之前,拿下北岭!”   尚善十分失望,但在济尔哈郎严厉的目光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   议事完毕,众将都去准备,范文程也摇头去了。   同一时间,在北岭之上,一个顶盔贯甲的明军大将正举着千里镜,徐徐眺望岭前的清军营寨。   晨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坚毅沉稳,额角的刀疤清楚可见。   正是大明辽东总兵官同时兼领京营副将的周遇吉。   此次渡海攻击,高斗枢为文官督抚,他则是统领全军,为了指挥得宜,隆武帝特加了他京营副将的职位,现在阎应元带兵去取旅顺,他坐镇金州,以阻挡建虏援兵,此时站在北岭之下,望着岭前的镶蓝旗大纛,他胸有成竹,若不是高经略有交代,说不得他会派遣骑兵,忽然杀出,突击建虏一阵呢。   不过就实际来说,现在守卫金州的兵马是不多的,第一批登陆的是为精武营阎应元第一镇,攻下金州之后,阎应元领了一个协前往旅顺,去执行沈志祥的计划,留守金州的,其实也只有一个协多一点的兵力,满打满算,不到四千人,而四千人又分出一千多守卫金州,所以此时守卫北岭周边的,其实只有两千余人。   ……   注:精武营改制后,一个镇下辖2个步兵协和1个炮兵协,一个步兵协又下辖2个步兵标与1个独立骑兵标、一个标下辖3个营、一个营下辖3个队、一个队下辖3个旗、一个旗下辖3个棚,一个棚有13名官兵,等同是后世的班。   除了炮兵协兵力较少之外,其他都是实兵,算起来,一个镇满编的话为八千九百人。   现在精武营一共五个镇,两甲两乙,还有一个是预备镇,总兵力四万人。求其中阎应元和杨轩的两个镇都是满编。   崇祯十七年以后,精武营就关掉了每月一次的募兵,改成了一年一次,每年冬季进行募兵,但是身体强壮、想要报国的良家子都可以报名,通过挑选和考核,就可以成为京营的兵,然后享受京营的待遇。   除了在京师之外,京营又在山东山西,河南保定设置募兵点,只是因为条件严苛,能达到精武营条件的新兵并不多,隆武帝又抱持宁缺毋滥的信念,因此精武营的扩编,一直都比较缓慢,   ……   虽然只有两千多人,工事也没有完全建成,但周遇吉却信心十足,通过观察他已经知道,济尔哈郎所领不过六七千人,最多不超过九千人,以二敌九,建虏休想逾越半步。   “呜呜~~”   忽然的,建虏军旗摇动,号角声响,建虏推着盾车,举着盾牌,向北岭攻过来了。   见建虏果然是抢攻北岭,周遇吉放下千里镜,沉声道:“传我的命令,等建虏靠近了再打。火炮静默,非到必须,不要开火!”   ……   在明清战争中,特别是在辽东的战事中,盾车一直都是建虏的一个法宝,在盾车没有出现之前,明军凭借火器压制建虏,常常给建虏造成杀伤,但建虏发明改进了盾车之后,明军火器威力就被大大压制了,野战时,建虏推着盾车,辚辚前进,炮矢不穿,普通的鸟铳更是打不透,等到了阵前,建虏重甲兵从盾车后面跃出,凶猛砍杀,明军就必败无疑了。   攻城也是,明军传统的火炮无法击穿建虏厚重的盾车,直到红夷大炮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点,不过因为红夷大炮的不利移动,也野战中,建虏依然可以凭借盾车对付明军,后来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建虏火器渐渐强大,其使用的重炮甚至压过明军之后,盾车才渐渐地不为建虏所倚重。   今日强攻,建虏又使出了盾车。   ——昨晚的时候,济尔哈郎就下令制作盾车,一夜时间,一共赶制出了几十辆的小型盾车。此时吱吱呀呀地推出,往北岭而来。等到了距离北岭五百步之前,清兵大队停下,随即一个三百人的小队举着盾牌,往山岭上试探性的攻来。   虽然是岭,但北岭坡度平缓,适合攀爬,三百清兵呈散兵阵形,很快就爬到了半坡。   山岭静寂。   明军没有发炮,也没有放箭和开铳。   带队的清兵小佐领越发不安,他知道,明军狡猾,要等他们冲到近前才会开火,但是,他们这些人怕没有几个能活,但军令所下,他不能后退,只能举刀大呼:“上啊~~”   清兵再往上。   进到一百步,他们开始张弓,向坡顶射箭。   箭矢零零散散,倾落在了坡顶之上。   但明军却依然静寂。   又冲了十几步,但三百清兵即将冲到坡顶,已经清楚看到明军用乱石堆砌的胸墙和挖掘的壕沟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竹哨声忽然响起。   “滴~~~”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何为上策   ……   “滴~~~”   随即,砰砰砰砰,乱石之后,升起滚滚硝烟,红光乍现,无数铅弹呼啸而出,向清兵扑来。   不止是铅弹,十几枚冒着火星的手炸雷也掷了出来。   小佐领经验丰富,立马趴下,五体贴地,只听见砰砰砰砰鸟铳发射和铅弹打在盾牌或者是甲胄上的声音,惨叫连连,身边的人不住的倒下,更有手炸雷的剧烈爆炸声……   等一切过去,小佐领抬起头,发现身边人只剩下一半都不到,心中骇然,急忙呼喊:“撤,撤!!”   连滚带爬的退了回去。   ……   后方军旗下。   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脸色铁青,虽然这一批三百人本就是试探,但这三百人连明军的面都没有见到,就死伤一半的退了下来,还是让他震惊——感觉明军的火器,越发的犀利了。   李国瀚脸色阴沉,手一挥:“再攻!”   ……   从早晨一直战到中午,李国豪前后派出两千兵马,向北岭连续不断的进行猛攻,眼见冲击的前锋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血泪,已经到冲到坡顶了,忽然听见“砰砰砰砰”巨响,明军的火炮部队忽然开始发威,将一枚枚四磅重的铁弹子砸到了山下,将后续冲锋的清兵轰了一个七零八落。   没有支援,冲上去的清兵也很快的就败退了下来。   眼见已经激战了半天,除了在山岭上扔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之外,别无所获,明军阵地不动如山,而驿道和另一侧山岭上的明军也丝毫没有支援的意思,在北岭激战的同时,他们仍然持续不断的在挖掘壕沟,修建工事。   李国瀚知道,不能再这么攻了,不然他镶蓝旗汉军主力,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但如果撤退,又没有将令。   正焦躁间,范文程忽然打马来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   李国瀚听完惊讶:“这行吗?”   “当然行。”范文程回答的肯定。   李国瀚却还是犹豫,或者说他不敢,济尔哈郎可是下了严令,要他拿下北岭的,身为前线主将,但战事最激烈的时候,跑到后方请求撤兵,做出胆怯之相,任何一个主帅怕都不会同意,脾气暴躁的,说不定还会重责于他。   “都统怎么就不明白呢?”   见李国瀚还是不明白,范文程只能叹口气,把话点明:“都统以为,王爷真是要攻下北岭吗?非也。王爷三成心思在这里,七成怕是在担心复州啊,但如果一矢不放,就灰溜溜地从金州撤兵,坐视旅顺口失守,他无法向朝廷交代,也无法向将士们交代,因此只能令都统猛攻了,现在攻了一天,毫无所获,王爷对两方都有交代,只要都统求情,王爷立马就会同意。”   李国瀚明白了,一抱拳:“谢先生。”   于是打马去往济尔哈郎的大纛,说明战事的艰难,向济尔哈郎请罪,同时请求退兵。   大纛之下,济尔哈郎正在为难呢,和李国瀚一样,他已经知道,不能再继续攻下去了,即便死的是汉军旗,他也无法承受,正准备要下令撤兵,李国瀚却是来到了他面前。   听完李国瀚所说,济尔哈郎从善如流,同意撤兵。   不但是从北岭撤,而且是要撤回复州。   对于这个决定,众将都没有意见,经过半日多的激战,他们已经是看出了,在没有重炮支持的情况下,以现在的兵力,他们是绝对突破不了北岭的。   北岭都不能突破,金州就更是不用提了。   只有尚善捶胸顿足,但建虏军纪严厉,济尔哈郎命令一下,他也不能反对,只能忿忿跟随。   ……   而就在济尔哈郎决定撤兵的同时,北岭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接着是整个金州。   欢呼声此起彼伏,震荡天地。   建虏都惊,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程凝神一想,却是明白了,向济尔哈郎说道:“王爷,明国后续兵马,怕是已经从金州登陆了……又或者是旅顺?”   济尔哈郎脸色一紧,然后更加急令,除了噶哈的蒙古旗和少量的汉军旗断后之外,其他兵马立刻拔营,返回复州。   ……   “谢先生了。”   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瀚和范文程并马而行,向范文程表示感谢——若非是范文程的提点,他进退两难,怕是要继续在北岭之下猛攻了。   范文程却是愁容满面:“都统莫要谢。只希望老夫有难的时候,都统能拉老夫一把。”   李国瀚惊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能帮上“范大学士”的?   范文程也不解释,纵马向前了。   ……   北岭之上。   望见建虏撤兵,周遇吉放下千里镜,笑道:“济尔哈郎还是炮了。”   众将请战追击,周遇吉却沉稳:“金州往复州的道路崎岖,利于设伏的地点众多,不利追击,济尔哈郎也是宿将,既然撤退,必然会预藏伏兵,所以还是稳守为主。”   ……   同一时间。   金州岸边。   帆樯如云,舳舻千里。   大批的明军船舰在海上出现,然后依次靠岸。   大明渡海攻击的第二波人马,已然是到了。   辽南经略高斗枢站在岸边,亲自迎接。   现在金州旅顺都已经收复,接下里就是增筑两地的城防,恢复民生,同时扩建旅顺和金州的码头,方便大明船只源源不断的往辽南而来……   ……   复州。   复州金州将近两百里的路程,因为全军疲惫,要防止明军追击,虽然济尔哈郎一直催促,但还是用了四天的时间,方才全部退回了复州,也就在这时,济尔哈郎得到了旅顺失守,孟乔芳战死的消息,这一来,济尔哈郎反倒是放下心来,既然旅顺已经失守,那也就没有必要急攻金州了,为今之计,只能等多尔衮带领大军和重炮来到,再想着收复金州和旅顺了。   于是,济尔哈郎一边上表请罪,将北岭之战的经过讲述,主动承揽罪责,一边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复州城防以及海岸防御上。   但盛京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反倒是范文程被召了回去。   济尔哈郎知道,短时间之内,多尔衮的援兵是不会来了,他这个郑亲王,怕是要在复州长期守着了。   ……   沈阳。   崇政殿。   福临小皇帝坐,多尔衮站,其他亲王大臣也都是站,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沉。   ——礼亲王代善身体有恙,乌克尓河兵败后,豪格在崇政殿咆哮冲撞,对多尔衮无礼,被福临小皇帝处以禁足,不能出府,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该到的都到了。   明军从辽南登陆,并且已经占领金州旅顺的消息,已经在沈阳城中传开了,上下都是不安,如果说,过去几年的战事失败,损失的只是人员和粮草,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丢失了国土,这是太祖皇帝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大清抢夺明国的土地,怎么能反过来呢?   因此,即便是殿中的温和人物,也都嚷嚷着要立刻出兵,收复金州和旅顺,同时的,群臣对济尔哈郎也颇多不满。   多尔衮却没有立刻决定,阴沉着脸摆手:“散了吧。”   群臣都散去,小皇帝也退了朝,只有多铎和洪承畴两人留了下来。   殿中没有了其他人,多铎说话再无顾忌,急吼吼的上前说道:“哥,令我出征吧,我一定夺回金州和旅顺,将所有尼坎都赶下海!”   多尔衮不理会,目光看向洪承畴:“先生以为呢?”   刚才殿议之时,洪承畴一直默默,多尔衮知道,他一定是有不同的意见。   洪承畴抬起眼,老脸沉思的说道:“王爷,现在是五月,旧粮已尽,新粮还没有收获,从前年以来,我大清连续征战,耗费颇多,府库之中几无存粮,军士也多有疲惫,此时大举出征,不论粮草还是兵力,我军都力有不逮。”   “明军却是相反,他们在登莱广蓄粮草,用水师船舰,源源不断的输送,又征调最精锐精武营渡海防守,金州旅顺都是易守难攻之地,绝非短时间可以拿下,一旦我军主力长时间的顿于金州旅顺,明国说不得就会从别处偷袭。”   “即便不偷袭,以金州旅顺的险要,水师巨炮的辅助,长久消耗我大清的国力,怕正是隆武的诡计,因此臣以为,此时攻打金州旅顺,不是上策。”   听洪承畴所说,多尔衮脸色沉思,似在沉思。   多铎也知道洪承畴所说有理,但却不甘心金州旅顺被明人占据,于是问道:   “那你说,什么是上策?”   洪承畴却有犹豫。   多尔衮道:“先生但说无妨,不须有什么忌讳。”   洪承畴拱手:“那臣就说了,据臣所知,当初太祖皇帝创立基业之时,并没有占据金州旅顺……”   “你是说,放任明人占据金州旅顺不管?难道你不知道,明人占据旅顺之后,必然会大肆修建码头,他们船舰又众多,以后从盖州复州一直到镇江堡,将没有一处是安宁地,我大清岂可不管?”   多尔衮没有吱声,多铎的脸色却不好看了。他立刻反对。   “金州旅顺的利害,臣自然知道,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明军占据旅顺口,虽然可以更加便利的骚扰我海岸,但并非不可防,而我大清对金州旅顺也不是不管,而是暂时放下。”   “隆武攻取金州旅顺,为的就是在辽东开辟第二战场,以免宁远锦州的舟车劳顿和运输不便。复州到金州山河密布,道路崎岖,不利大军通行,粮草辎重的运输,极为困难,运十耗三,这正是当日明军在锦州的困境啊。以明国的国力,尚且难以支持,何况大清?”   “再者,明军有水师之利,如果我大军集于金州,明军却用水师偷取复州,断我大军的后路,到时如之奈何?”洪承畴惶恐道。   洪承畴说的隐晦,但多尔衮多铎都是聪明人,知道他说的是松锦之战的旧事。   ——松锦之战决定明清气数,更决定了洪承畴命运,因此洪承畴对后路被截、粮草断绝的教训,时时都记在心里。   “你什么意思,将我大清比成明国?”多铎脸色更难看,如果不是当着多尔衮的面,他说不得要斥责洪承畴了。   洪承畴急忙拱手,诚惶诚恐。   “多铎!”   多尔衮喝住了多铎。   多铎哼了一声,扭开头。   多尔衮望向洪承畴,声音温和而尊敬:“先生请继续说。”   洪承畴这才收起“惶恐”,向多铎拱了一下手,以示谢罪,然后转向多尔衮,继续道:“隆武诡计,昭然若揭,臣以为,我大清应对的上策应该是紧守复州,在海岸多设炮台和墩堡,不使明军在复州登陆,第二,在金州复州的崎岖道路上,设置兵寨,修建墩台,令明军兵马无法从金州出击;第三,重建水师,护卫复州盖州一代,只要我大清不冒然出动,明国在金州布置的数万兵马,也没有了用武之地,隆武的诡计也就落空。如果明军忍不住,欲从金州出击,攻取复州,那崎岖的道路将是他们的天敌。”   “如此,辽南可安,我大清再徐徐图之,或可重新收复金州旅顺。”   听洪承畴说完,多铎哼了一声,对洪承畴的“暂时放下”,他显然是不赞同的。   多尔衮皱着眉头,好像也不是太赞同。   洪承畴察言观色,知道两个王爷还是放不下心结,不甘心丢失金州旅顺,其心态和当日崇祯帝对锦州的执念,几乎是相同。   ——为尊者,历来都是这样啊。   于是说道:“王爷,如果我大清真要收复金州旅顺,现在也不是最佳时机,现在应该做的是积蓄粮草,多练火器,加强海防,不给明军可乘之机,然后再徐徐往辽南运兵运粮,待到冬季冰封,明军船舰无法自由活动,金州旅顺成为孤军,明国无法隔海支持之后,我大清再倾力而攻,方才有成功的可能啊。”   多铎又哼了一声,仿佛在说,这才像一句话嘛。   多尔衮抬起头,目光看向洪承畴,眉头似有舒展,点头道:“先生请再细细讲。” 第一千二百章 南直隶之乱   商议结束,洪承畴从崇祯帝离开时,天色已经快要黄昏,多尔衮去往后殿,给皇太后请安,洪承畴则是和多铎两人一起离开,多铎年轻气傲,并不是太能看上洪承畴,自顾就走了,一句话也不和洪承畴多说。   洪承畴独自走在沈阳“皇宫”,望着西边的落日,老脸惨淡,眼神深思。   ——除了辽南的局势,还有一个消息在洪承畴心头萦绕。   那就是沈志祥被追封为归正伯的事情。   归正伯。   隆武可真是大方啊。   洪承畴不禁感叹,这样的事情,换成先帝崇祯,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不要说沈志祥是一个叛将,即便是那些战场疆场的勇士,崇祯帝都非常吝啬,一分一厘的计较,哪怕是不花银子的“谥号”和追封,崇祯帝都是苛刻的很,不说别人,就洪承畴自己所知,很多英勇战死,应该得到追封的将士,最后都被朝廷打了回票。论起来,实在让人伤心。   隆武却是一改崇祯的脾气。   隆武朝的官员,好像也和过去不同。如果是过去,不说别人,只说都察院的那帮御史和六部给事中就不会同意。说不得会把圣旨给封驭回去。   但现在,这样阻拦都没有。   由此可知,隆武对朝堂的清理,还是很成功的。   虽然身在辽东,消息不灵,但关于大明朝政改革的事情,还是渐渐传到了辽东,在废除辽饷,整饬朝政,盐税改革,推行铸币,设立中央钱庄,改革宗室等一系列在洪承畴看来,不折腾十几年,几乎都是不能做成的改革之后,今年隆武帝居然又强力在全国推行“摊丁入亩”了。   比起前面的政策,摊丁入亩的影响更大,完全就是针对有钱有地的乡绅和士大夫而来的。   比如他洪家在福建就有良田千亩,这个政策一出,每年多交的赋税,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千年来,不论哪朝哪代,都是善待拉拢士大夫,以为统治的稳定,但现在隆武帝却不管不顾,将天下的有钱人和士大夫都得罪了……   以洪承畴对大明士绅的了解,摊丁入亩不会轻易成功,各地一定会有阻挠,继而闹出大风波,所以刚才议事的时候,在谈到明国国政之时,他也安慰多尔衮,认为隆武帝年轻气盛,改革太多,步子太快,一定会出乱子,大清不必随之起舞,安守辽南即可。   话虽然这么说,但洪承畴心中的忧虑却不能停止。   因为他早已经看出,隆武帝非是一般,过往皇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隆武帝面前,却并非是铁板一块。   隆武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他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洪承畴常常思索这两个问题,但却想不出答案。   天资聪明,名师授业。   他只能想到这八个字。   而摊丁入亩一旦成功,穷民负担减轻,明国国内动乱的压力,就会大大减少,如果没有全国性的大灾祸,三五年之内,大明就能积攒够收复辽东所需的钱粮。   到时,这沈阳皇宫,怕是难保……   想到此,洪承畴更加忧虑,难道有一天他还要跪在沈阳门前,向故国请降吗?   一而再,再而三?   叛过来,再降过去?   而这,恐怕正是隆武帝追封沈志祥的用意啊。   只是,白布变成了抹布,还能再变回白布吗?   不可能了。   唉。   无声的叹息之后,洪承畴拖着在松山冻伤的右腿,一步步趋向黑暗。   此时,宫门处的宫灯却是亮了起来。   ……   京师。   乾清宫。   得到济尔哈郎退兵复州,建虏大军并立刻聚集,往辽南杀来的消息后,隆武帝并不意外,他知道,多尔衮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虽然金州旅顺被大明攻取,是为建虏建政以来的第一次,“骄傲”的建虏人必然愤怒,要求出兵收复的一定会很多,但多尔衮却不糊涂,他知道,金州旅顺不是轻易就可以攻打的。   ——如果估算不差,多尔衮现在应该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冬季冰封,大明水师无法自由活动之后,再对金州旅顺发起反扑。   所以高斗枢的担子是很重的,他必须在未来的几个月加固两地的防守,做好迎击建虏疯狂反扑的准备。   而高斗枢的奏疏也刚刚送到。   除了加紧修复两地的城防之外,高斗枢请求从登莱招募一批流民,到金州旅顺开垦屯田。   旅顺多山,过去山地是什么也不能种的,但自从玉米番薯马铃薯在大明全国大范围的推广种植之后,这些过往毫无用处的山地,也渐渐可以被利用,大明收复金州旅顺之后,大军所需粮饷,都需要通过海运,源源不断的进行输送,高斗枢以为在朝廷支持之外,金州旅顺也可以自筹,而就地屯田,解决一部分的粮草问题,就是第一个要做的。   朱慈烺同意了,并批注奏疏,告诫高斗枢一定要做好最辛苦的准备,以迎接建虏冬季的大反扑。   “结硬寨打呆仗!”   这是朱慈烺的六字注语。   高斗枢之外,朱慈烺也督促内阁和军机处,要他们抓紧时间,为高斗枢运去更多的粮草和弹药,以为冬季备战。   此次渡海作战,一共动用了五万大军,但最后真正渡海的,只有三万人,因为战事顺利,作为预备队的善柳营和精武营第四镇的两万人,最后并没有登船渡海,现在在辽南经略高斗枢的麾下,有辽东总兵官兼京营副将周遇吉的人马,精武营阎应元的第一镇,徐文朴的第三镇,登莱游击佟定方的一千骑,登莱水师郑森和天津水师施琅的一部分人马,再加上许天庞率领的降兵,一共三万余人,   其中,阎应元、佟定方和许天庞驻守金州,阎应元加为金州副将,周遇吉带领徐文朴和水师兵马守旅顺,高斗枢也驻节旅顺,统筹全局指挥。   金州旅顺的地方并不大,太多的兵马摆不开,何况大军所需都要通过海运,海路茫茫,往来装卸,并不容易,而军机处经过推演,认为两万兵马足可以坚守这两地,只不过考虑到两地新复,人心不稳,建虏又会大规模的反对,谨慎起见,最终定下了渡海的三万兵马全部留守的决定。   步军之外,朝廷改登莱水师为旅顺水师,大部分的登莱船舰都调往旅顺,郑森改为旅顺水师提督,加左都督。施琅的天津水师仍然分驻天津和秦皇岛,负责战时大规模的策应。   为了旅顺水师之事,朝廷曾经试探郑芝龙,问他可不可以调一部分船舰到旅顺,以保留登莱水师?   但郑芝龙用各种理由推脱。   虎不离穴,郑芝龙显然知道,一旦自己或者是自己的主力船舰被调离福建,即便自己儿子为水师提督,是陛下的宠臣,怕也不能完全保护自己,因此,他不肯再放走手中的船舰。   朝廷没有勉强,朱慈烺还是决定,暂时不动郑芝龙。   不过为了警醒郑芝龙,朱慈烺派已经名震天下、为贪官污吏所畏惧的佥都御史左懋第前往福建海关巡视。   ……   在成功收复金州旅顺,三万大军固守,建虏暂时没有大动作的情况下,朱慈烺将目光转回了内政。   这一次大军渡海攻击,虽然顺利的取下了金州和旅顺,成功开辟了第二战场,但消耗的粮草辎重却也是相当惊人,三万大军,数万民夫,半个月的时间,就将朝廷积攒在登莱的粮草搬了一个空。这还只是一次小战,如果是大战,所需要的钱粮怕是要十数倍的增加。   战场,打的不是兵马,而是钱粮啊。   所以充实国库、筹集钱粮的难题仍然是大明朝廷所要面对的第一座大山。   ——虽然去年盐税大增,外贸市舶税也有显著增加,在削减宗室待遇,遣散宫女,压缩内廷时支用之后,朝廷支出有所减少,但比起军费的巨大消耗,仍然是杯水车薪。   朱慈烺知道,到现在为止,自己的财税改革只是做了半套,在不能推行“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所有人一律平等、一体纳税的重大国策之前,大明朝廷要想彻底财税困局,实现国富民强,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时事所迫,在连续实行了科举改制、摊丁入亩等一系列已经将天下读书人得罪了大半的政策后,他必须得缓一缓了,不但是给士绅们适应的时间,也是给大明这艘巨轮缓缓转舵的时间,如果转的太急,改的太暴,说不得会发生碰撞或者是倾覆的大事故。   因此,在现有改革没有彻底显出成效、人心没有稳定之前,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大招,他还不能使出。   治大国如烹小鲜嘛。   他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进行磨合和等待。   ……   暂时还不能彻底大改,朱慈烺现在要做的,就是挖掘潜力了。   前番说过,大明朝的财税弊端,一个是穷苦百姓纳粮、有钱人纳凉之外,另一个就是户籍制,农户军户匠户盐户,种种条条框框,人生下来就注定一生要做什么,一点都不能逾越,这其中,军户和朝廷财税收入的关系最大,军户本来是要从军的,但因为军中待遇太低,太多辛苦,很多军户选择逃亡,而他们留下的军田就为各级军官和各地权贵之士私吞了,从嘉靖朝以来,朝廷数次严查,但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巨大的利益结构面前,都不了了之。   孙传庭在陕西练兵时,就大力清理军屯,其结果就是只用少量的朝廷钱粮,就为朝廷练出了新兵。   隆武元年,朱慈烺刚刚登基之时,就下令清理军屯,各地也都有动作,但进展不一,陕西最快,孙传庭本来就已经清的差不多了,有了陛下的命令,就更是犁庭扫穴,不留一丝了,而进展最慢的是南直隶,直到去年年底,也不过才完成了三分之一。   不是史可法不努力,实在是南直隶牵扯太多,和京师一样,南京也有二十四卫,虽然很多都是名存实亡,但卫中的军田和军户却都是在的,更有世袭的勋贵层层把持,用各种理由推诿,清理进度十分缓慢。   今年是朝廷四年期限的最后一年,无论如何,南直隶军屯都必须在今年清理完毕,不然史可法这个南京兵部尚书肯定就做不下去了,而南京利益集团对清屯的阳奉阴违、明着配合,暗里捣乱的顽固,也到了最后阶段,偏偏今年又叠加了一个“摊丁入亩”,这对士绅云集,大商大贾众多的南直隶是一个相当大的冲击,很多士绅不满,在南京户部门前或者是都察院聚集抗议,递请愿书,南京户部尚书高宏图虽然尽力解释,但南京士绅对于摊丁入亩仍然很有大的怨言,私下里,有人鼓动要罢市、罢交。   朱慈烺一直在盯着南直隶。   他知道,清屯的成败看南直隶,摊丁入亩的成败,也要看南直隶。只要南直隶能顺利实行,那就算是成功,反之就是失败。   “陛下,南直隶密报~~”   朱慈烺正在翻阅南直隶的奏疏,从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到南京户部尚书高宏图,还有都察院的各级奏报,他都仔细翻看,正看着呢,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于海奔了进来。   “拿来!”   朱慈烺抬头。   田守信接过于海的密报,呈到御案之上。   朱慈烺打开看,随即脸色一变,口中轻道:“看来,还真是有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我了。”抬头道:“传内阁军机处!”   ……   内阁军机众臣很快来到,看完密报之后,也都是色变。   朱慈烺站在御座前,脸色严肃:“摊丁入亩是国策,清理军屯更是国策,谁阻挡这两项国策,谁就是和朕作对,和大明作对!这一句话,朕其实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南直隶的那些人却偏偏听不到,他们仰仗爵位,飞扬跋扈,阳奉阴违,处处掣肘史可法和高宏图,本来朕还想着柔风细雨的劝说他们,但现在看来,朕还是把他们的胆子看小了啊,既然如此,那朕就只好用严寒冰霜了。”   “立刻写一道密旨,传给史可法高宏图。”   “再密令张家玉张名振,令他们做好一切准备,但是有人妄动,一律拿下!”   ……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幕后黑手   南京。   定远侯府。   一场小范围的密议正在进行中。   在场的有定远侯邓囿,灵壁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三人。   定远侯邓囿是卫国公邓愈之后,灵璧侯汤国祥是信国公汤和之后。安远侯柳祚昌是以安南军功封爵的柳升之后。   三个侯伯,都在大明实打实的勋贵,也是现在在南京二十卫中实际挂衔的勋贵,而外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和他们的一些老部下、老家人将是此次清屯的最大受害者。   也因此,他们一直都在暗中抗拒阻扰史可法的清屯。   但随着时间的临近和史可法的步步进逼,三人不得不再一次的聚在一起商议。   “叫你们来是有一件急事。”作为主人,定远侯邓囿首先开口,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说道:“我那个叫于五的旧部,和他的弟弟于六,都已经被史可法拿下了,这会正在应天府衙审讯呢。估计他们扛不住,不但会交出军田,也会把他们几个人暗中勾结串通,销毁旧账,抗拒清查之事说出来。”   作为军功出身的侯爵,他们每一家都有很多世交的老部下,靠着这些人,他们才可以一代又一代的在军中挂衔,如果没有这些人的效忠和帮衬,他们根本无法领兵,而这些老部下老家人只所以愿意跟着他们,也是因为有实际的利益,侵占军田就是其中的一种,现在朝廷清查军田,要将他们侵占的军田全部收回,等于是断了他们很大的一笔收入,他们如何能愿意?他们本能就要找自己的靠山和领导诉苦,为了表示凄惨,他们极尽各种表演,令各个侯爷烦恼不已。   而侯爷们自己侵占的军田,为了隐蔽,很多都是放在部下的名下,部下的军田都被他们清理,等于他们自己的田地被清查,他们如何能不急?   这么一大块肉,就这么轻易的交出去,他们多少都有不甘——我们是大明的勋贵,为大明出生入死,占个百十亩的地,又算什么呢?   陛下也太斤斤计较了。   另外,摊丁入亩也让他们十分不快,照朝廷公布的细则,但是有田,不管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需要分摊每年的丁税,而过去,他们田地大部分都是免税了,在交出军田的同时,又需要分摊一大笔过去不曾有过的“丁税”,等于里外被剥了两层皮,他们的不乐意就更是多了。   内心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意识到,当今陛下,对宗室和他们这些勋贵,是没有“优待”二字的,从甲申之变,参与某乱的勋贵皆死,到蜀王除爵就可以明白。   所以,他们都有点不平,认为当今陛下违背祖制,背弃了高祖皇帝当年优待他们的承诺。   但如果出头和朝廷硬争,他们又没有那样的胆子,于是就纷纷观望。   观望谁呢?   当然是魏国公徐文爵。   虽然徐文爵不在军中,但因为爵位的关系,他也是有侵占军田的,同时的,他的亲朋家人也在军田之中多有伸手,论爵位,徐文爵更是南京第一,他如何做,自然是众人观望的风向。   但徐文爵却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众勋贵都等着他出头呢,但他不会出头。   不止是因为史可法曾经拜访过他,向他说明清查军田的必要和利害性,更因为四年前,当时还是太子的隆武帝风驰电池的到达南京,只半天的时间,就杀了十几颗人头,从营官到小兵都他,他印象深刻,上一次,他老丈人被处置,也令他知道当今陛下绝不是好惹的,如果他敢出头反对,绝对没有好。   当然了,这并也不表示他会配合。   ——和其他勋贵一样,徐文爵心里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认为陛下对他们勋贵太无情了。   因此徐文爵的想法和做法是,不阻拦,不使绊,但也不配合,任由事情的发展。他的部下和家人,若有求到他门下的,他一概不管,但部下和家人联合起来,暗中阻挠杯葛清屯的进行,他也听之任之,不予阻拦。   其实大部分的南京勋贵都是这么消极对待的,私下里,他们美其名曰叫不配合运动,你史可法不是有能耐吗?只要你能清查下去,把我们那些老部下都排除了,让他们不闹事,我们也乐见你成功。   别人能消极,但邓囿,汤国祚,柳祚昌三人却不能。不止是因为他们和他们部下侵占的军田最多,更因为各有难处,邓囿爱财,汤国祚和史可法有嫌隙,对史可法恨之入骨,柳祚昌则是一个败家子,喜欢赌博又流连花街柳巷,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外债,若不是他有侯爷的爵位,要债的人早就堵死他家大门了。有侵占的军田在,每年得到的利益,多少能补偿一点,如果没有了军田,又加上摊丁入亩的,他安远侯府的架子,可立刻就要倒了。   而他们三家相互之间又有姻亲,因此,在南京所有勋贵中,他们三人最焦急,密议最多。   但无奈的是,他们爵位不是最高的,也没有掌握实际的权力,现在南京勋贵中,爵位最高的当然是魏国公徐文爵,握有实际权力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掌握水军的刘孔昭,另一个为南京留守、掌握南京二十卫的赵之龙,如果他们三个人能跳出来,为军户“仗义发言”,或者是弹劾史可法,那事情就好办了。   可惜的是,和徐文爵一样,赵之龙和刘孔昭一直也都是默不吱声,甚至连他们的聚会都不参加。   邓囿三人气的咬牙。   今日密议,邓囿上来就是唉声叹气,说部下被史可法捉拿,令气氛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汤国祚和柳祚昌一惊,都抬头看向邓囿。   邓囿补充一句:“放心了,他们死也不会说出我。我邓家门槛虽然不高,但忠仆却是有的。”   听到此,汤国祚和柳祚昌才微微松口气。   汤国祚立刻说道:“谁都知道于五是你定远侯的老部下,世袭武职,史可法却不管不顾,立刻就拿下,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呀。”   邓囿面色难看:“我也用不着他给面子。我今天找你们来,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如今朝廷有严旨,史可法那厮追的又凶,魏国公他们又都没什么意思,以后清查军田的事情,爱怎么就怎么,我是不会管了。”   汤国祚惊:“可史可法……”   邓囿摆手:“不要提他,他不过就是奉旨行事,就算扳倒了他史可法,还会有李可法、张可法,这一关,我们终究是躲不过去……”   汤国祚想了想,默然了,隐约的感觉他也是有点放弃了,朝廷有严旨,史可法追的又急,各卫被侵占的军田,虽然有一部分的糊涂账,但大部分都是可以追查的,若不是为了南京的稳定,史可法说不得早就大动干戈了,今年是清查军田的最后一年,现在已经是六月份,决战就在这一两月了,在勋贵们不团结,瞻前顾后的情况下,肯定是抵不过史可法的清查的。   再者,他只所以暗中反对清查,并不完全是因为军田,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对史可法不满,既然事情不可阻挡,史可法肯定成功,他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横插一杠了。   见邓囿放弃,汤国祚有赞同之意,柳祚昌有点急,站起来说道:“现在说放弃,是不是有点早了?今上继位以来,科举改制,盐税改革也就罢了,居然还改革了宗室,将宗室权力大大限制,除了亲王郡王,其他宗室居然都成了名誉职,再也不能从朝廷领取宗禄了,几代之后,宗室子弟将和变的和贩夫走卒一般,威严扫地,这可是皇明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今上对自家宗室如此,对我们这些外人,怕就更是不会客气了,我料,我们这些勋臣,他肯定也是要改的。”   “现在清查军田,不过就是一个前菜,如果这一次我们不能挡住,那一把改革勋臣的刀,很快就会挥到我们头上!”   柳祚昌说的激昂。   邓囿汤国祚两人脸色都是难看。柳祚昌所说,他们自然也是猜到了一点的,只不过谁也没有点破,毕竟是关于陛下,而猜测陛下心思,不是人臣之礼,想不到柳祚昌竟然是点破了。   柳祚昌继续道:“这一点,魏国公,赵之龙和刘孔昭都是明白的,虽然他们没有说话反对,但也没有支持啊,私下里,他们肯定也有动作,不然只凭咱们三个,能挡史可法到现在吗?”   ——和邓囿汤国祚不同,柳祚昌可是欠了一屁股的外债,如果侵占的军田被朝廷收了去,今年过年他就得卖侯府了,因此在三人之中,他对清查军田之事最为反对。   邓囿汤国祚默然,这一点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魏国公不说,只说赵之龙和刘孔昭。”   “一个操江提督,一个南京留守,皇明祖制,由勋臣轮流出任,这一次落到赵之龙和刘孔昭的头上,但没想到的是,陛下别出心裁,在他们两个勋臣之外,居然又派了张家玉和张名振这两个无名小辈,到南京来设立南京精武营,用京营之法操练新军,这明显就是要分勋臣的军权啊,未来极有可能是要取代赵之龙和刘孔昭!”   “赵之龙刘孔昭看在眼里,烦在心里,他们两人心里的不安和牢骚,可比我们多的多了。”   “赵之龙和刘孔昭现在还能控制旧京营,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有爵位,而是因为有一批世袭武职的军官愿意跟着他们,现在史可法清查军田,逼军官们将谋生的军田全部吐出来,如果赵之龙和刘孔昭不管不顾,你说军官们以后还会听他们两个人的吗?”   “如果不听,他们两人岂不是变成了空头留守,空头操江?”   “所以啊,赵之龙和刘孔昭比我们任何人都急。”   柳祚昌说的激动。   邓囿和汤国祚却还是默默,因为柳祚昌所说的这些,他们都是明白的,这也是他们敢在暗中阻挠清查军田的原因。   ——法不责众嘛,上上下下的勋臣都反对,连二十卫的世袭武职都反对,朝廷即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将他们全部责罚。   “我们不必着急,赵之龙和刘孔昭不会让史可法轻易成功,他们两人一定会有动作的。”最后,柳祚昌道。   “你是说……再等等?”汤国祚问。   柳祚昌用力点头。   汤国祚看向邓囿。   邓囿却叹息:“要等你们等吧,我是不等了。不就是一些田地嘛,陛下想拿,就全部拿回去吧。摊丁入亩我也赞同,反正我邓家也饿不死。”   “侯爷!”   柳祚昌着急,正要再劝说。   忽然脚步声急促,邓府管家一脸惊慌的走了进来,到了邓囿身边小声低语。   邓囿听的脸色大变,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目光瞪着管家:“你说什么?于五于六,被史可法当堂打死了?”   “是。”邓府管家有惊慌有气愤。   邓囿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涨红:“史可法欺人太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竟敢如此?”   “史可法太猖狂了,于五于六都是世袭武职,是朝廷正式的武官,被他审讯也就罢了,竟然当堂打死,这还有王法吗?”   汤国祚却是已经跳了起来。   相比邓囿,他好像更愤怒。   “机会来了,机会来了!”   柳祚昌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只差就手舞足蹈了。   邓囿和汤国祚先是一愣,继而也明白了……   ——于五于六不是孤单的,他们是一群人的代表,这一群人憋着一股气,正想找史可法的麻烦和缺失呢,现在史可法当堂打死了人,而且是他们军中的同袍,正正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借口。   ……   南京五军都督府。   大堂。   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怎么也不能相信,不过就是几板子,于五于六居然都是当场吐血,暴毙而亡。   行刑的衙役目瞪口呆,他却知道,事情有极大的蹊跷,不说于五于六都身强体健,即便是病秧子,也不可能在几板子之后就口吐鲜血,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情,而于五于六死在当场之后,史可法立刻就意识到巨大危机的来临,只从清理军田开始,他受到的阻碍多多,南京勋贵表面支持,但暗地里每个人都是阻扰,那些实际占地的大小军头一个个更是顽固无比,不但鼓动部下闹事,而且即便是到了五军都督府,面对他的审讯,也都死咬牙关,胡攀乱扯。   至于旧日的账目和凭证,更是被他们毁的十不存一。   不得已,史可法只能使用强硬手段,这些天来,一共拘捕了六七十个侵占军田的军头。   这一来,军头们稍有收敛,很多人都乖巧了,但想不到今日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封闭府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即刻去请大司徒,请他带最好的仵作来!”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少教主安好   大司徒就是刑部尚书,现为姜曰广。   很快,五军都督府就全面封锁,史可法本人也粗通一点仵作之术,他蹲在尸体旁仔细查看,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那就是于五于六并不是死于刑仗,而是事先就已经中毒,等到审讯之时,正好发作而已。   于五于六,是今天午后提到的,今天中午,他们都还在家中用食,所以不是在家中中毒,就是在押往五军都督府的途中,被人下了暗毒。   “立刻去于五于六的家中,查扣家人,清查餐具!”   “今日去押于五于六的人,全部到偏房接受问讯!”   史可法连续发出两道命令。   刑部尚书姜曰广带着仵作急匆匆地赶到了。   史可法将现场交给他,转身就要出府。   “本兵要去哪?”姜曰广问。   “去见忻城伯和诚意伯,以防军中有变!”史可法头也不回。   ——虽然他已经封锁了府门,但并不敢保证消息没有泄露,于五于六虽然死的蹊跷,但真相总能查出来,史可法担心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有对清田不满的军官,鼓动闹事,那事情就大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稳住赵之龙刘孔昭和南京二十四卫的军官,只要他们都稳住了,就闹不出大事来。   “哒哒哒哒~~”   事情紧急,史可法没有坐轿,而是骑了马匹,只带了五六个护卫,就往京营而去。   ——南京街道繁华,史可法的名声更是人人皆知,他穿着绯袍戴着乌纱,在街道上这么一狂奔,已经就引起了注意和议论,堂堂本兵,史可法史部堂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到了京营衙门,下马一问,却发现赵之龙出城去了,史可法没有耽搁,接着又去见刘孔昭,不想刘孔昭竟然也是出城去了,而且是刚刚离开!   史可法心往下沉,他知道,赵之龙和刘孔昭这是故意躲自己了,也就是说,于五于六死在五军都督府的事情,他们两人肯定是已经知道了。   “忻城伯,诚意伯……”史可法心中愤怒又失望,他想不到面临如此大事,两个伯爷竟然是缩头躲了起来。   “部堂,部堂~~”   此时,马蹄声清脆,兵部郎中黄端伯顺着街道急急而来,到了史可法面前,气喘吁吁的报道:“部堂,不好了,京营几百个军官连同他们的家眷,把五军都督府给围了,说要给于五于六讨寻公道,现在人已经越聚越多了!”   “走!回去!”   史可法脸色大变,拨马就要返回。   “部堂不可呀!”   黄端伯一把拉住他的马缰,焦急的说道:“群情激愤,他们本就对部堂不满,部堂如果现身,说不定会刺激他们,若再有人鼓动,说不得会出意外,不如先去精武营,请张家玉和张名振调兵保护……”   “我堂堂大明南京兵部尚书,在南京的地盘上,岂用调兵保护?不要说了,撒手!”   史可法马鞭一挥,抽开黄端伯的手,急急往五军都督府而去。   黄端伯无奈,只能和亲兵护卫跟上。   一行人马蹄如雨,惊的街道上的百姓和商户都是闪躲。   等他们过去,百姓们聚在街道边议论纷纷,忽然听见有人喊:“快去看啊,五军都督府那边出大事了!”   轰的一声。   很多百姓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往五军都督府的方向涌去,大家不为别的,只为看热闹。   ……   街边的酒楼上。   一个面色清瘦、三缕长髯的中年富商正捧着酒杯,倚在窗边,淡然的望着街道上的骚动。   一个红衣红裙的美人儿坐在他身边,手捧酒壶,望着街道上的纷乱,美目里却是有忧虑。   中年富商一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美人儿为他斟上,忍不住问道:“史部堂……不会有事吧?”   中年富商摇头:“不会,南京京营都是怂包,他们畏战如虎,自私自利,为了侵占的军田,哭喊吵闹,使泼耍赖,挑衅闹事是他们的手段。若是动史部堂一根手指头,真要谋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可这么多人,妾还是担心……”美人儿忧虑。   “若是真出了事……”中年富商小饮一口,淡淡道:“那也只能说他史可法时运不济,能力不及,怪不得别人。历史大势面前,任何人都是蝼蚁,顾不了那么多的。”   “史可法也是蝼蚁吗?”美人儿惊讶。   ——这么大的官,名气这么大,也是蝼蚁?   “嗯。”中年富商肯定点头:“不要说一个兵部尚书,就是皇帝,如果站在错误的地方,大浪拍过来的时候,他也是躲不掉的。大浪退去,枯骨一具,论起来,和我们这些普通蝼蚁,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唉……”   美人儿叹道:“那也太惨了……你说的这些,我不是全懂,我只是觉得,五军都督府这么一闹,怕不是轻易就可以收场的。萧郎,事情只能这样做吗?”   被唤作“萧郎”的中年富商“嗯”了一声,缓缓道:“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如此,才能激化矛盾,将赵之龙刘孔昭等人的龌龊和南京勋贵的丑陋彻底暴露出来,也只有如此,太子殿下才能痛下杀心,对南京来一场大清洗,以便在江南继续推行改革!”   美人儿看向他,很郑重:“不是太子殿下,是皇帝。”   中年富商默了一下:“……习惯了。”   美人儿深深望着他,目光里都是爱恋,忽然叹道:“我们这又是何苦呢?陛下根本不会知道我们是在帮他,反而会误以为我们在南京挑事,是破坏稳定,是在祸乱他的江山呢。”   中年富商摇头:“你小看太子了,张家玉张名振留在南京,可不止是为了操练新兵,更是为了对付南京勋贵,他的刀,其实早就已经磨好了,他早就想要动一动南京勋贵和南方的顽固士绅集团了,也做好了南京动乱的准备,只是没有适合的借口,我搅弄风云,正是帮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并为他找到了一个天下人都可以信服的理由。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处置南京勋贵了。他听闻消息,不会愤怒,只会欣慰。”   说完,中年富商将杯中的一饮而尽,补充道:“再者,我也不需要他理解。我现在所做,不过是在弥补甲申之变的一些过失,同时希望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改革能早日在全天下推行,为全天下的穷苦百姓造福罢了。”   “可陛下依然将我们当成叛逆,朝廷对我闻香教的查缉,从来也没有停过……”美人儿悠悠地又叹口气。   中年富商不说话了,只是脸色凝重的沉思,显然,美人儿的话,触动到了他的内心。   这时,“砰,砰,”有人轻轻的、有节奏的扣动包厢的门,口中报道:“掌柜的,南城李掌柜有买卖谈。”   “请他进来。”中年富商道。   美人儿则是戴上斗笠,用薄纱遮住了自己的脸。   一个蓝布衣衫,黑布鞋,相貌普通的商人走了进来,刚过门槛,就立刻双膝下跪,一脸肃容的说道:“南京李在田恭请圣母安康~~”   中年富商起身挺立:“圣母康泰!”   叫李在田的商人这才又拜:“少教主安好。”   “安好,起来吧。”中年富商点头,重新坐下,问道:“事情办的怎样了?于五于六之死,没有露出破绽吧?”   “绝没有。照你的吩咐,事情都妥了。一会定叫他烈火烹油、釜倾鼎沸。”李在田小声回答,然后将五军都督府现在的情况,简单的汇报了一下。   中年富商听的满意,点头道:“不可小看史可法,说不得他会力挽狂澜。”   “是,属下会小心。”   “去忙吧。”   “是。”李在田躬身,再道一句:“圣母安康~~”然后才缓步退出,并小心的关上了房门。   等李在田的脚步声远去,中年富商也站了起来,望一眼窗外已近黄昏的金陵天色,叹息道:“好一座金陵城,可惜的是,安逸太多,靡费太多,不是大丈夫久居之地。燕儿,我们快走吧,乱事一起,南京必然封城。”   “回山东吗?”美人儿问。   “嗯,”中年富商道:“那边的干柴堆砌的也差不多了,如今就差一根火苗子了。”   中年富商和美人儿一前一后,悄然离开,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   “哒哒哒哒~~”   史可法策马向前,急急赶回五军都督府,但行到距离五军都督府还有两条街时,却是走不动了——人太多了,街道上到处都是看热闹的百姓,而且议论纷纷的,不止是五军都督府打死人的事,更有人在鼓动对“摊丁入亩”的不满,也许是因为人多胆大,见了史可法,竟然没有多少主动让路的。   看来,不止是对清田不满的军头,那些对摊丁入亩一肚子的牢骚的士绅也加入了其中。   史可法的亲兵在前大声驱赶,令百姓们让路,但进展却缓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如果不能尽快解决,等到天黑之后必出大乱,史可法急了,亲自冲到前方,高声呼喊道:“我是史可法,南京兵部尚书兼军机参赞,尔等更有什么冤屈和述求,可等我到了五军都督府之后再处置,现在,立刻让开道路,若是继续拥塞,以聚众闹事罪论处~~”   史可法的威信还在有的,南京兵部尚书的位置,也不是白给的,在他大声呼喊之下,人群终于是很快的散开了道路。   史可法一路向前,急速来到了五军都督府的门前,而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五军都督府的门前挤满了军官和他们的家眷,每个人都是激愤,有人带头在喊:“我等世代忠良,不应被这么对待!”“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立刻放人!”又有人喊:“还我兄弟的命来~~”旁边还有在大声鼓噪:“史可法酷吏,滥抓无辜,随意打死人。”   原来,除了于五于六,今日还有六七个军官也被抓了来,此时都关在都督府里。   五军都督府则是府门紧闭,门前的十几个士兵横着长枪,一个比一个紧张。   群情激愤,不过当听到史可法返回时,军官们“激愤”的情绪好像一下子就消泯了不少,口号也渐渐低沉了下来。有人紧张的左顾右盼,有人低下头。   人群散开处,史可法弃马步行,绯袍黑帽,疾步匆匆,脸色严肃的来到都督府门前,黄端伯和五六个亲兵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紧紧卫护,借着刚刚点起的火把,清楚看到,黄端伯一脸紧张,额头鼻尖都是冷汗——眼前的这种阵仗,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和这些闹事者距离这么近,感觉闹事者的拳头或者是武器,随时都能戳到他们的脸上,骚乱就在面前,聪明的话,他们应该调兵,但史部堂却不同意,他选择直接面对。   “我是史可法,都听我说!”   知道时间紧迫,史可法站定之后,立刻高声开始说话。   现场稍微静寂。   讲话之前,史可法先将头上的乌纱摘了下来,面色肃然的喊道:“凡事都有起因,那就由史可法说说今日的起因吧,大家应该都清楚了,朝廷清查军田,但是侵占军田者,不论你是贵戚勋臣,还是军中将官,都要限期归还,于五于六就是侵占了金吾左卫的军田,于五两百亩,于六八十亩,从去年六月开始,兵部就催促他们交还,但他们拒不交还,反而用各种理由抗拒,甚至毁坏水渠,阻挠兵部的接受,不得已,可法今日才将他们拿到了五军都督府。”   “人是史可法拿的,如果有什么罪,也是史可法承担!”   “现在,大司徒和刑部仵作正在验尸调查,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不论结果如何,史可法都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如果是刑仗的责任,史可法愿领国法,朝廷不论罪,史可法也会自己下狱,以谢天下!”   “史可法将话撂在这里,若有违背,人神共灭!”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终不可挡   ……   史可法虽然身材不高,人也精瘦,但声音却是洪亮,这一嗓子吼出去,在都督府门前久久回荡,即便是街对面的人,也能听一个清楚。   听到堂堂兵部尚书史可法要为于五于六之死负责,并且发下了誓言,一些不明真相,只是义愤或者是看热闹的百姓,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连那些挤在都督府门前的军官们也为史可法的目光所逼,忍不住低下了头——他们中间有一半的并不是主动,而是被主上明示或者是暗示,奉了命令,不得不到五军都督府来助威的人,就内心里,他们不敢和朝廷作对,见到史可法威势的目光,他们都是不敢抬头。   史可法环视众人,继续道:“清查军田之后,史可法再说另一件事,那就是摊丁入亩,刚才在路上,可法听到很多人在议论摊丁入亩,说陛下听了奸佞谗言,实行摊丁入亩,是在压榨士绅,敌视读书人,可法听了十分愤怒,不得不再一次重申,将丁税分摊到田税之中,有田的交税,无田的不交。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这正是陛下的仁政,缓解的,是穷苦百姓的艰难,践行的,也正是圣人的教诲!凡是乱议摊丁入亩者,不是瞎了耳目,就是黑了心肝,留他们不说,但良善百姓切勿随他们起舞,更不应该为他们助长声势,要知道,一旦摊丁入亩不能实行,今年的丁税还是要按照人头交纳的。”   听到此,轰的一声,聚集的百姓立刻就要散去。史部堂说的明白,今日不止是于五于六的命案,更是关系摊丁入亩,一旦不能实行,他们这些穷苦人就得像过去一样,继续交纳丁税。   热闹再好看,也比不上真金白银不是?   没有了百姓的助威,只百十个军官,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一场祸事,眼看就要被史可法消泯于无形……   ……   五军都督府前。   史可法一番言词,说的百姓人心动摇,连门前的军官们都有了畏缩之意,但就在这时,忽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让开,快让开,于家大娘来了!”隐隐还听见有老妪的嚎哭之声:“儿呀,我的儿呀~~”   声动天地,令人听了肝肠寸断。   于家大娘,指的当然就是于五于六的老母。   听到苦主来了,一些原本已经决定要散去的百姓,又停住了脚步。   史可法却是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他明明已经派人去于家勘察现场、控制家人,于家老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目光看向黄端伯。   黄端伯摇头,他也是一脸的疑惑和不解。   但这时来不及追查了,因为人群散开,两个妇人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已经出现在了史可法面前,三人都是哭泣,见到站在都督府门前、穿着绯袍的史可法,那老妪忽然大叫一声,推开搀扶的两个妇人,猛地扑倒史可法的脚下,一把抱住史可法的小腿,大哭:“青天大老爷,我两个儿子可都是活蹦乱跳的被你们抓走的,现在他们在哪,你还给我呀~~~”   “老人家。你听我说……”   史可法的额头一下就冒出了汗,面对激愤汹汹,居心叵测的人群,他丝毫不惧,但现在面对这一个哭泣的老妪,他一时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低身想要搀扶,但老妪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只是放声大哭,黄端伯蹲下劝说,也是不行。   亲兵们相帮却也是帮不上。   老妪悲惨的哭声,令现场的气氛又激愤了起来。   “于家太惨了,只剩孤儿寡母了。”   “于五于六冤啊。”   “兵部太过分了。”   “官字两个口,历来都是骗人的,今日说了,谁知道明日算不算?”   “我家的田,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凭什么就要交还?”   又有人说:“兵部用的是缓兵之计,今天在出现的所有人,明天肯定全部都会被抓起来,于五于六就是我们的下场,到时后悔就晚了!”   “为于五于六伸冤,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收回清田之策,我们就不走~~”   “我家兄弟还在里面呢,史可法,放人!放人!”   刚刚稍有冷静的情绪,一下子又被撩拨了起来,群情又激愤,也就在此时,那老妪大叫一声,忽然没有了声息,原来是因为过于伤心,晕过去了,史可法吃惊,急忙连喊:“快叫医官!”   但人群并不知道,听见有人大叫一声:“于大娘也被史可法害了,于大娘,于大娘啊~~~史可法,狗官,你好狠啊~~~”   轰。   连人家的母亲都不放过!   人群愤怒了,他们没有理智,潮水一般的往上涌,伸着双手,拉扯、围攻史可法,要为于家伸冤。   史可法被冲的站立不住,他大声呼喊辩解,但已经是无济于事。   黄端伯和门前的卫兵都吃惊不小,急忙护卫,卫兵们挺着刀枪,黄端伯张开双臂,挡在史可法面前,嘶声大喊:“退后退后,你们冲击朝廷大员,难道是想要谋反吗!”   但声音未落,就听见有人喊:“反的是狗官!”随即一声惨叫,身边的一个卫兵竟然是倒了下来,原来是冲击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拔出长刀,向卫兵看来,那卫兵闪躲不及,立时就被砍倒。   血光飞起之时,黄端伯惊的脸色发白,大叫:“反了,快,保护部堂啊!”其他卫兵本能的挥舞手中的刀枪,对向冲上来的人群乱刺,在保护史可法的同时,也是以免自己受害。   一时惨叫大起,瞬间又倒下好几人,有的被长枪戳中,有的是跌倒踩踏。   “冲进去,把兄弟们救出来啊!”   但后面的人不知道,依然激愤的往上涌。这其中,有人在大声的鼓动。   而被顶在最前的,恰恰就是军营的那些军官们,他们被后面的人推涌,想退也不能,只能拔刀自卫,一时五军都督府门前战成一片,惨叫连连。谁也不能分出敌我。   这中间,有一个京营军官挡在台阶上,张开双臂,惊慌的大叫:“你们疯了吗?退回去,快退回去啊,冲击官署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但话没有说完,忽然就大叫倒下,好像是被一支暗箭射倒,又好像是被台阶上的卫兵刺倒,一时更加混乱。   危急混乱之中,黄端伯等人护卫史可法撤退,史可法坚持背起于大娘,然后才狼狈的退回府内,而混乱的人群也跟随他们,涌进了都督府的前院中。   听闻形势失控,人群涌进官署,还在后院勘察尸体的刑部尚书姜曰广提着袍角从后院值房奔到前面,高声呼喊:“本兵,歹人作乱,形势危急,请立刻调兵啊~~~”   ——五军都督府的守卫不到一百人,外面却有数万人,而且现在他们已经涌进了前堂,肯定是守不住了。   史可法小心的将晕过去的于大娘放在旁边的石座上,望着被撞开的府门和涌进的人群,脸色惨白的叹息:“终究是没有挽回……自作孽不可活啊!那就调兵吧,黄端伯,拿我手令,立刻去调精武营,令他们支援五军都督府,上街戒严,今晚作乱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走,一定要追出幕后的凶手!”   黄端伯微微迟疑了一下,拱手:“只是精武营?”   意思是,不调忻城伯和诚意伯的兵马吗?   “是。”史可法肯定的点头:“去吧。”   “下官领命!”   黄端伯大声领命。   照大明祖制,南京兵马由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和参赞机务三人合议指挥。这其中南京守备太监是从京师司礼监直接派过去的,是皇帝的人,南京守备由勋臣担任,现任是忻城伯赵之龙,至于参赞机务,则是由南京兵部尚书兼任,现任史可法就当着此职。   因为隆武陛下继位之后取消了镇守太监,等于现在南京的兵权不再是三个人,而是两个人执掌,一个史可法,一个赵之龙,若是正常调兵,史可法需要将赵之龙召来商议,但现在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了了。   “部堂,你快看!”   黄端伯刚领命,忽然有人大叫了起来。   史可法抬头一看,只见都督府外面冒起了火光,好像是临近的房间被人点燃了,而且不止一处,是好几处!   史可法脸色大变,他知道,这样一来事情将彻底无法收拾,即便他想要压制事情的影响和规模,也是不可能了……   ……   魏国公府。   魏国公正准备享受晚餐,今日下午在五军都督府发生的事情令他畅快,他心想,史可法史可法啊,本公数次告诫于你,可你就是不听,一意孤行,现在好了,惹出大事了,看你如何收场?   正惬意间,脚步声急促,一个家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到他身边小声报告。   “啊?”   魏国公惊的筷子掉了地,然后哆哆嗦嗦的道:“快,快去通知忻城伯和诚意伯!”   ……   城西京营营房。   灯烛下。   一个穿着武官狮子服的武将正负着双手,在堂中焦灼的踱步,灯光照着他的脸,却是忻城伯赵之龙。   于五于六被打死的事情,他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而后他意识到情势必然会有大变,在幸灾乐祸的同时,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躲入军营之中,一来可以避免史可法的找寻,令史可法尝一下惹了众怒、独立无援的结果;第二,他不想给史可法擦屁股;第三,可以冷静观察,适时出手。   因此,进到营房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派出大量的人手,不停的探查五军都督府和城中的情况,但是有什么异动,他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   最初,赵之龙还是很镇定,因为他对京营的旧军官有相当的了解,知道他们贪财怕死,蝇营狗苟,是不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的,最多就是聚集嚷嚷,聚集生事,给史可法一个警告,令史可法难堪,下不了台,真正搞什么事情,对五军都督府不利,他们是绝对不敢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之龙却渐渐焦灼起来,他原本以为,只是军中那些不满清田的军官们到五军都督府门前聚集,向史可法讨要说法,当史可法焦头烂额,无法维持之时,他适时出手,从中撮合,不但能得到史可法的感激,也能得到朝廷的嘉奖,重要的是,经过此事,南京清查军田的动作,肯定就要慢下来了,说不得最后还会无果而终。   可一次又一次传来的消息,却让他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那就是五军都督府门前的聚集人数,超过他的想象,到现在不但是五军都督府,就在周边的两条街道上也都挤满了人。   人一多,事情就难以控制……那些精英军官又多是酒囊饭袋之辈,一旦闹大了,把握不好分寸,可怎么收场?   唉,魏国公定远侯灵壁侯安远侯,你们找的都是什么人?   赵之龙不禁忧虑。   “伯公~~”   赵之龙正焦急无策之时,忽然听见脚步声响和一声惊惶的呼喊,抬头一看,却是他派出打探消息的亲兵队长转回来了。   作为伯公,赵之龙还是很威严的,站住脚步,脸色一沉,喝道:“慌什么?!有什么事情,慢慢报来!”   亲兵队长却是无法冷静,慌张报道:“伯公,大事不好了,乱民冲进了五军都督府,还杀了人……”   “啊?”   赵之龙脸色煞白,惊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敢……不应该啊……你你你是不是听错了啊?”   亲兵队长用力点头:“千真万确,现在五军都督府都已经乱了,还在有人城中放火……”   “啊?”赵之龙后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口中喃喃道:“坏球了坏球了,惹出大乱了……”然后又问道:“史可法和姜曰广呢?”   “不知道。”亲兵队长回。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赵之龙气急败坏的大叫:“还不拿我的将令,快去点兵!”   ……   同一时间,躲在另一处营房的诚意伯刘孔昭也得到了消息,他同样大惊失色,跳起来叫道:“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快点兵,随我一起去平乱!”   ……   定远侯府。   定远侯邓囿惊的打翻了茶盏,脸色煞白的说道:“坏了,要出大事了!”……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平乱   ……   “挡住!快挡住!”   “冲,往里冲!”   暗夜里,一片混乱。   五军都督府被乱民攻入,兵部尚书史可法,刑部尚书姜曰广被困在大堂,乱民们虽然不敢直接攻击大堂,但却在都督府各处游走,他们放走了被关押在这里的侵田军官,到处打砸,幸亏姜曰广机警,提前令人将于五于六的尸体抬到了大堂,以保存证据,不然说不得会有其他的意外。   而在都督府之外,很多每日不得志的地痞流氓,以及城中的乞丐流民,趁势哄抢财物,整个都督府周边的陷入混乱,很多店铺被抢,百姓被打被杀。   史可法站在大堂门前,望着夜空里的火光,听着外面的哭喊,满脸愧疚,一动不动。在他看来,今日之事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因为他的疏忽和不利,以至于造成现在的局面。   史可法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啊……   “精武营怎么还不来?”   姜曰广焦急的踱步。   其实黄端伯刚走,现在有没有赶到精武营的营房还是一个问题的,但一分一秒的煎熬,却让姜曰广觉得,黄端伯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   “嗯?”   就在这时,姜曰广的耳朵根子忽然动了起来,然后他惊讶的站住脚步,转头往外面看去。   史可法也感觉到了,他猛然抬头。   ——砰,砰,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一声又一声的,急促整齐,非常有节奏的敲打着大地,大地隐隐传来震动,如果是平常人,可能会因为是听错了,或者是有什么地动,但身为南京兵部尚书,常常巡视南京精武营的史可法却会知道,那不是地动和听错,而是精武营士兵迈着整齐的脚步,一步步向前推进的声音。   精武营到了。   随即,就听见院中传来一阵乱,乱民们在喊:“快跑啊,官兵来了~~”   ……   砰,砰,砰。   和史可法姜曰广一样,正在街头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和不肖人士,最先隐隐听到的,也是这一种很多人一起踏地、非常有节奏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街道的方向,缓缓地出现了一堵墙,将整个街道完全封锁,细看之下,发现那不是墙,而是一面面的盾牌,盾牌手踩着固定的节奏,一步步的向前推进,火光中,隐约看到,盾墙后都是京营精铁的甲胄,以及一个个圆顶泛着金属光泽的头盔。   “京营来了,快跑啊~~”   有聪明的扔下手里的财物,撒腿就跑。   就像是风卷过,所有人都想要跑。   但晚了。   “跪地!跪地!”   盾墙一开,手持木棍的京营士兵冲了出来,以三到五人为一队,对试图顽抗和逃跑的作乱者进行压制,继而捆绑,更多的士兵则是穿过街道,向五军都督府急急挺进。   军旗之下,一个全身披挂,虬髯胡须的将官正指挥推进。   火光映着他的脸,正是南京精武营守备,被隆武帝留在南京的张名振。   黄端伯跟在他身边,正焦急的抬手向前指。   另一条街道。   京营参赞张家玉率领另一队精武营也向五军都督府急急而进,相比张名振,他更为着急,不住的喊:“快,快!”   ……   五军都督府。   听到精武营的脚步和院子里的惊慌呼喊,知道平乱的兵马赶到,史可法和姜曰广的担心终于是落了地,两人走出大堂,借着火把的光亮,清楚看到刚才冲入府中的乱民现在都已经退出去了,目光所及,狼藉一片,有浓烟在翻滚,拐角处,更匍匐着几具尸体,也不知道刀枪还是踩踏?   府中如此,府外的情况估计就更是不乐观了。   史可法和姜曰广都是肃然。   姜曰广痛心的说道:“伤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此事非是彻查不可,不揪出幕后指使,绝不能收手!”   史可法点头。   此时,夜空中传来整齐的呼喊:“京营奉令平乱,跪地,跪地!顽抗者,一律死罪!”   呼喊声越来越近。   不用问,史可法也知道,那是精武营。   也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另外一个方向也传开了呼喊:“京营平乱,挡路者视同谋反~~杀啊~~”   “哒哒哒哒~~”   呼喊之外,还伴随着密集清脆的马蹄声,好像是有大队的骑兵急急赶到了。   史可法和姜曰广相互一看,都是明白,那一定是赵之龙带着自己的骑兵卫队赶到了。   “走吧,看看赵之龙有何解释?”   史可法面色凝重,大步向府门走去。   ……   府门外,已经不见一个乱民,不是逃走,就是躲进了周围的民居里,只有几十个遇害者的尸体,倒毙在府门周边,火光中,似乎还有人在呻吟。   “快救人!”   史可法急忙下令,抬头看,远处火把熊熊,一大队的精武营沿着街道,快速靠近中。   而在另一边的街道上,一大队全身甲胄的骑兵疾驰而来,众人簇拥处,一个穿着一品武官狮子服、白白净净、看起来颇有贵气的中年人正扬鞭策马,口中不断的呼喊命令。   终于,他们抢在了精武营之前,来到了五军都督府门前。   马上的中年贵人翻身下马,两步奔到阶前,向站在门前的史可法和姜曰广抱拳躬身行礼,一脸惊慌和关切的问:“之龙来迟,两位部堂没有受惊吧?”   史可法和姜曰广面色都是冷然,对于赵之龙的到来,他们没有欣慰,只有愤怒,若不是他们这些勋臣在背后搞鬼和鼓动,今日的局面怎么会失控?又怎么会演变成这种惨烈的场面?   “我等无事,伯公辛苦了。”   史可法拱手。   赵之龙的脸色很苍白,他知道两位部堂对他很是不满,也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情,朝廷非是追责不可,而他能不能逃过责罚,除了及时的平乱之外,两位部堂如何调查,如何向朝廷上疏?都将是关键,因此他的态度就更加的谦卑和惶恐了,急忙抱拳躬身:“岂敢?两位大人无事,之龙就安心了。”   转头看向街道,恨恨说道:“南京何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定是有人在背后鼓动,一定要彻底调查,将他们全部揪出来!”   意思是,我和他们不是一伙,我也没有在暗中鼓动,两位大人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史可法和姜曰广都是面色冷冷,作为宦海沉浮的老人,他们才不会轻易相信赵之龙的表演呢。   这时,精武营也到了,盾牌后是整齐的队列,脚步声砰砰如雷,精铁的甲胄和圆顶的头盔在火把下泛着金属的光泽,有军官在大声的指挥命令,到了五军都督府门前之后,前锋队伍迅速分成两队,往两翼包抄而去,清缴可能的漏网之鱼,消除隐患。   而在他们分队之中,史可法和姜曰广都清楚看到,除了军官们都是操着真家伙,普通士兵手里的却都是平常操练的木棍和木刀,木棍伸出盾牌,当成长枪使用,木刀劈砍,但有人顽抗,盾牌手和长枪手熟练配合,将其压制。   看到精武营使用的居然是木兵器,赵之龙微微愣了一下,目光不禁看向了自己的身后——身为时间紧急,他来不及征调京营士兵,或者说,他纵容默许很多京营将官参加了五军都督府的抗议,加上清查军田人心惶惶,千余军官倒有一半以上不在营中,短时间想要调兵出营,怕不是容易的事情,因此,赵之龙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没有点营兵,而是带了自己的三百亲卫骑兵急急赶来。   一路,他们用长刀开路,砍杀了不少在街道上狂奔挡路的民众,此时回头一望,发现很多人的兵刃上都还残留鲜血,相比于精武营的木棍木刀,不见鲜血,他们一路而来,肯定是误伤了不少无辜……   如果论起来,这肯定不是功,而是过。   “张家玉、张名振救护来迟,请部堂恕罪~~”   两个中气充足的声音将赵之龙拉回现实,他抬头一看,只见精武营参赞张家玉,都司张名振,两个人全身甲胄,已经是站在了五军都督府门前,向史可法、姜曰广行礼,然后又向他抱拳:“见过伯公。”   赵之龙急忙抱拳回了一下,心中惊疑更多,虽说精武营训练有素,木棍木刀也都是平常操练使用,但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能拉出这么多的兵马,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难道是早有准备?   “照部堂的命令,我部已经封锁周边街道,组织人手扑灭大火,清查躲藏的贼人。”   张名振转回身,再向史可法报。   史可法正要有所命令,忽然听见右边街道上传来一阵的喧哗,火把摇动,隐隐听见有很多人在大喊:“让开,让开~~”   众人微微一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脚步声急促,一个小百总迅速来报:“禀部堂、都司,我部奉令封锁街道,有一队兵马试图强行通过,被我们拦下了。”   “是哪部兵马?”史可法问。   “他们说是操江水师。”百总回。   史可法明白了,是诚意伯刘孔昭。   ——城中大乱,五军都督府被乱民攻占,这样的事情,刘孔昭肯定不能置身事外,必须在场中出现,但封街的精武营遵照命令,不予放行,因而产生了冲突。   史可法看向张名振:“去请诚意伯过来吧。”   张名振抱拳领命,大步而去。   ……   十字街道口。   火把熊熊。   诚意伯刘孔昭气的快要疯了。   精武营盾牌如墙,虽然长枪变成了木棍,但气势却丝毫不减,他们集成严密的阵形,守在街道口,寸步不让,即便他这个诚意伯亲自出马,大声呼喊,表明身份,但精武营却依然没有让路的意思,除了封路的一个把总将史可法的命令大声宣读,不许任何人通行之外,其他士兵都是默默,对他这个诚意伯,表现出了山一般的静寂和无视一切的蔑视。   “我是诚意伯刘孔昭,南京操江水师提督,现在本督命令你们,立刻让开道路,若是耽误了平乱大事,我要你们的脑袋~~~”   刘孔昭再一次的咆哮。   同时,他身边的护卫也手挺兵器,大声呼喊:“让开,让开!”   但精武营却动也不动。   诚意伯刘孔昭的暴脾气终于是等不了了,他策马就要向前冲,他就不信,精武营敢伤他分毫?   这时,就听见“咔”的一声响,精武营的盾墙忽然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中间的一条道。   这一来,刘孔昭反倒是惊疑,急忙勒马站定,然后他就看到,一名披着京营甲胄、虬髯胡须的将领从盾墙后面走出来,腰间的刀鞘在铁甲摩擦,发声叮叮的响,脚步坚定有力,来到他马前,抱拳躬身:“见过诚意伯!”   刘孔昭一见是张名振,眼中的怒气更多:“张名振,你亲自来挡我吗?”   “不敢。”   张名振谨慎回答,然后挥手:“让开!”   咔咔咔,精武营彻底让开了挡着的街道。   刘孔昭哼了一声,向身后的兵马挥手:“走!”   带着兵马急急而过。   张名振抱拳送行,等他们通过,然后大步跟上。   ……   这一夜,五军都督府的灯火,彻夜未灭,在赵之龙刘孔昭先后赶到,大火被扑灭,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倒霉鬼被精武营抓获之后,史可法和姜曰广连夜展开审讯。   赵之龙刘孔昭原本想要参与审讯,但被史可法严词拒绝。   这一来,两人就更是不安。   天色还没有亮时,听到消息的南京六部官员和南京所有勋臣就都已经齐聚都察院,对昨日之事进行商议了。文官们一个个都是愤慨,认为攻陷官署,差点危及两位尚书,等同于造反,绝不能轻饶,必须全城戒严,搜查漏网之鱼!   ——去年的两京京察和持续一年的审计,南京六部官员被拿下的众多,轻则罢官,重则抄家,整整一年,南京官场都处于狂风暴雨的急剧动荡之中,除了兵部尚书史可法之外,其他五部尚书连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都换了,一些年轻有操守的官员被提拔,南京官场稍有提振,这也是这一次清查军田,官员们没有参与其弊的原因。   因为没有参与,所以自然刚硬。   这种情况下,心中有鬼的勋臣们挡不住,也不敢挡,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会议结束之后,急匆匆地通知自己的心腹们赶紧躲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史可法搜到。   ……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惩治   ……   南京。   天亮后,应天府和刑部的人全体出动,在精武营的配合下,对供出的漏网之鱼进行大抓捕。   到晚间,虽然有勋臣们的通风报信,但仍然有很多来不及逃走的参与者被逮了一个正着。   各个勋臣和一些参与其中的士绅都是恐惧——这一次应天府和南京刑部的人一改过去的散慢,动作竟然是如此的生猛,虽然他们悄悄派人打招呼,求着“慢一点”,但一点效果都没有。   另外,事情好像是出了差子,一些原本应该躲的很好的人,最后都被精武营抓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幕降临,审讯有了一个大概结果、案件也有了追查的方向之后,史可法姜曰广方岳贡连同南京所有四品以上官员联名向朝廷奏疏,通报此次动乱的经过,汇报审讯所得,最后则是自请处分。   这么多的人联名,其间的内容肯定是瞒不住,很快的,勋臣们就知晓了奏疏的内容,在忐忑恐惧的同时,对史可法也就有了更多的憎恨。   ——因为史可法在奏疏里写到,虽然还没有查到幕后凶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五军都督府门前聚集抗议的军官,并非全部是自发,有相当的一部分都是有人授意和被人蛊惑的。   谁能授意和蛊惑这些军官呢?   史可法没有明说,但所有人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据说,就奏疏的内容,史可法和姜曰广曾经有激烈的争吵。   作为前辈,姜曰广认为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不宜将矛头直接指向勋贵,以免变生枝节,因而他建议奏疏应该写的更含糊一些,不要轻易得罪南京的勋贵,但史可法坚不同意修改,认为查到哪就说到哪,不能欺君,姜曰广劝不了,最后只能同意。   ……   南京乃是大明的留都,南京动乱,非同小可,所以这一道奏疏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火速送往京师——隆武帝继位以后,不但恢复、而且是加强了驿站系统,南北消息和奏疏的传递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六百里加急,真正做到了迅如水火。   隆武帝得到奏疏之后,再次召集内阁军机处的众臣进行商议,随后他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命令史可法“戴罪立功”,彻查动乱之因,不论牵扯到谁,都绝不姑息,第二,召赵之龙、刘孔昭回京,南京兵权暂由史可法全权统领。   赵之龙、刘孔昭现在是南京掌兵的勋贵,召他们两人回京,但朝廷却没有依照过往的惯例,将兵权交给南京其他勋贵暂代,而是由文官史可法全权统领,其间的意思已经是相当明显了。   最起码可以证明,隆武陛下对赵之龙刘孔昭连同所有南京勋贵的表现十分不满。   ……   南京。   故皇宫门外,匆匆赶到南京,风尘仆仆地司礼监秉笔太监秦方高声宣读圣旨,南京六部都察院以及在南京的所有勋臣都跪拜听旨。   听完圣旨,赵之龙和刘孔昭面色苍白,魏国公徐文爵定远侯邓囿等人也都是如丧考妣。   赵之龙和刘孔昭是掌兵的勋臣,也是现在南京的实权人物,有他们两人在,有京营在,南京勋臣或多或少都能有所心安,但现在,陛下居然令他们两人回京述职——就勋臣的传统,是没有回京述职这一说的,所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怕是要动他们这些勋臣了,为了避免动乱,因此要先行调走赵之龙和刘孔昭。   可明白归明白,他们却没有人敢抗拒。   不说现在南京有精武营,即便是没有精武营,他们这些勋臣也是没有胆子对抗朝廷的。   ……   夜晚,赵之龙在厅中来回踱步,唉声叹气,他自感此去不妙,怕是回不来了,只后悔不该参与军田,又恼怒魏国公等人贪得无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   刘孔昭则是召集心腹将领,在船中密议,但一直议到天亮,也没有议出一个结果,无论刘孔昭明示还是暗示,舱中将领没有一人愿意为他出头。   刘孔昭恨啊,恨这些心腹忘恩负义,又恨流贼消灭的太快了,如果现在南京周边有流贼,陛下说什么也不敢调他回北京的。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消灭张献忠,我是有大功的啊。   ……   第二天,在秦方的见证下,赵之龙和刘孔昭先后将兵权交给史可法,第三日,两人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南京,往北京而去,因为预感到此去不妙,所以两人都携带了大量金银,人还没有出发,行贿的银两,却已经是先行送往了北京,从内阁、军机、司礼监、一直到兵部刑部,凡是有可能涉及到的单位,甚至连下面的小太监和查缉的锦衣卫,都一一打点。   如果是过去,赵之龙刘孔昭这一套的方法肯定有效,拿了银子,上上下下一起为他们两人说好话,最后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不能继续掌兵,保住爵位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但这一次,他们却是走眼了,行贿的银子不但没有为他们两人冲出一条生路,反而成了他们两人入狱的证据。   或者说,他们两人对京师官场的了解还停留在过去,远不知道,现在的京师官场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赵之龙和刘孔昭一到北京,立刻就被拿下,押入诏狱,罪名就是行贿大臣。   ——有明一代,行贿之罪其实并不重,像赵之龙刘孔昭他们这种有身份的勋臣,即便是行贿被朝廷发现了,最多也不过是斥责、罚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狱的。   但隆武帝就是要办这两个人。   ——历史上,作为南京兵马的实际控制者和最高统帅,赵之龙率二十万兵马投降建虏,使建虏不费一箭一矢,就拿下了坚城南京,也使的建虏能够迅速南下,扫清江南,如果南京能够坚守,以南京城的坚固程度,绝非建虏可以轻易拿下的,一旦建虏大军拿不下南京,或者是在南京城下久顿,那么南方各地就能有更多的准备时间和勤王兵马,南明覆亡的时间,说不得会拖延,甚至是逆转。   但没有。   赵之龙轻易投降。   事后,多铎在给清廷的奏报中写道,“忻城伯赵之龙率马步兵共二十三万八千三百人”投降。   二十三万人齐解甲,没有一个是男儿。   赵之龙还令南京百姓,欢迎清军进城,“令百姓家设香案,黄纸书大清皇帝万万岁”。赵之龙自己则是主动剃发,协助清军驱赶城中百姓。清廷对赵之龙很满意,“赐金镫银鞍马、貂裘八宝帽”,并将赵之龙编入汉军镶黄旗,封为三等阿思哈尼哈番,也就是三等男爵,子孙世代承袭。   赵之龙是唯一一个继续在清廷保有世爵的南明勋贵,其他勋贵都被清廷贬为平民了。   作为崇祯帝给予厚望、亲自任命的南京留守,更为弘光帝所宠信,赵之龙世受国恩,享尽大明荣华,却贪生怕死,辜负天下,携二十万大兵投降,将南京拱手献于清廷,其罪不可赦,千秋之下,亦为人所唾弃。   刘孔昭则是另一种的代表。   ——作为一个好不容易才继承爵位的勋臣后代,刘孔昭野心极大,在北京时,就会察言观色,巴结权臣,揣摩崇祯帝的心思,到了南京之后就更是变本加厉,弘光帝登基之后,他依附马士英,为马士英的爪牙,攻击史可法,上蹿下跳,当庭殴打吏部尚书张慎言,逼的对方愤然辞职,创下了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而后,身为勋贵,刘孔昭竟然想要入阁,当一当阁老。   入阁乃是文官的极致,你一个勋臣也想要入阁,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马士英的运作下,他竟然真的入阁了,成为了大明两百七十年来,第一个身为勋臣,本是武将,但却能文官入阁的奇迹。   从一个庶出的、不能承袭爵位的混混,到成为大明朝的内阁阁员,刘孔昭一路奋斗,可谓是风光。   其先祖刘伯温的智谋,也不过如此。   但最大的讽刺是,刘孔昭有野心,敢折腾,不惧法纪,什么事情都敢做,但偏偏没有能力,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酒囊饭袋,他主持的江防,面对清兵,不战自溃,他本人也下落不明。   就其秉性来说,惭愧羞耻,为大明尽忠的可能性极小,最大可能就是在撤退的混乱过程,落水而亡,或者是为他人所杀,但因为各种原因,事情被掩盖,没有为天下人所知。   ……   赵之龙刘孔昭,南京勋臣的典型代表,南明朝的快速覆灭,他们两人作为主要的帮凶,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原本,他们如果老实,隆武帝或可忍住心中的厌恶,饶他们一命,但既然他们不甘寂寞,在南京之乱中有所参与,被召回北京之后又不甘认罪,用重金贿赂大臣,既如此,隆武帝就饶不了他们了,只能前世今世,和他们一起把账算了。   很快,南京之乱的更多细节和内幕,都被调查了出来,史可法具体成册,送到京师。   ——于五于六不是被打死的,而是吃了毒药,稍受仗责,就会毒发,事发之前,于五于六曾经和十几个京营军官密议,其间少喝了一点酒,而毒就在酒中,那一名带酒的军官,也参加了五军都督府的抗议,最后死在了混乱之中,而经过调查,他和魏国公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发之前,曾经密见过魏国公……   京营军官以及他们的家眷在五军都督府门前聚集抗议,各个南京勋贵以及南京京营的重要将领不但知晓,而且是暗中支持,赵之龙和刘孔昭放任默许,平远侯柳祚昌更是亲自鼓动召集,军官们都有清楚供述,并且签字画押。   而乱事之起,于家老母的出现还有府门前的攻击行为,最后也都指向了不满了清田的军官和勋贵……   当然了,无论魏国公徐文爵还是平远侯柳祚昌,以至狱中的赵之龙刘孔昭都是拼命喊冤,他们对于史可法的调查,坚不承认。   不过他们承认不承认,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答案已经在众人心中。   对于南京勋贵的胆大,最初,内阁军机处都是不相信的,但随着证据的渐渐充足,众人不再怀疑。   “利令智昏,鼠目寸光!”   “欲令其亡,必先自狂!”   ……   如何处置南京勋臣,还有狱中的赵之龙和刘孔昭,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个难题。   ——大明朝善待勋臣,太祖朱元璋有遗训,《皇明祖训》也明确记载,非是谋逆,勋贵触法,一律从轻发落。   即便勋贵鼓动攻击官署是真的,但只要不是谋逆,他们就可以被从轻。   那攻击官署算不算谋逆呢?   刑部和内阁内部都有不同的意见。   ……   乾清殿。   隆武帝朱慈烺放下手中的卷宗,脸色沉思。   “陛下,有问题吗?”   军机大臣堵胤锡问。   今日他是单独觐见,殿中就他和皇帝两个人。   朱慈烺皱着眉头:“仲缄难道没有看出奇怪之处吗?”   堵胤锡字仲缄。   堵胤锡拱手:“陛下是说那些证据吗?”   朱慈烺点头:“是啊,从卷宗看,史可法大规模的搜捕,成效极佳,不但抓获了人证,而且缴获了很多的物证,只是这些人证物证感觉来的有点太顺利了,就好像是摆在那里,等着朝廷去搜的……又比如那几个关键人证,他们藏的都是隐蔽,但却有人密报于南京刑部,然后被史可法轻松捉到。常理来说,举报犯人,图的肯定是赏金,但事后却没有人领赏,这不禁让人奇怪……”   “是啊,臣也觉得奇怪,五军都督府门前的冲突,也有些蹊跷……”堵胤锡道。   “还有更蹊跷的……”朱慈烺取出一份密报:“南镇抚司密报,他们近期在南京发现了闻香教活动的踪迹……你看看吧。”   听到闻香教三字,堵胤锡脸色微微一变,急忙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接过,展开细读……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丹书铁券   ……   乾清殿。   “闻香教?”   面对南镇抚司的密报,堵胤锡惊。   作为隆武帝的近臣,堵胤锡对闻香教一点都不陌生,更不陌生的是,他知道前军情司照磨萧汉俊就是闻香教的人,当日,定王某乱,萧汉俊背叛太子,倒向定王,将隆武陛下在京师的布置,全盘告知定王,使局势陷入危急,若不是隆武陛下天命在身,迅疾赶回,这天下说不得就要大乱了。   而乱事之后,萧汉俊就不知所踪,隆武陛下虽然曾经派李晃到山东寻找,但并没有查到萧汉俊的踪迹,现在南京之乱中,忽然出现了闻香教,堵胤锡不由就想到了萧汉俊。   ——难道南京之乱,是闻香教在幕后捣鬼?   只是闻香教的活动范围,历来都是山东半岛,最多不过是到京畿等北方地区,这一次怎么跑南面去了?   “南镇抚司并没有查出什么,只是确认了闻香教的存在,但闻香教历来都是在北方,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南京,他们在南京,一定有所谋。加上这一次南京之乱有一些蹊跷之处,朕不免有点怀疑……你我都知道萧汉俊的能力,如果真想做,他是绝对能做出来的。”朱慈烺眼有忧思。   “陛下。”   堵胤锡合上密报,拱手说道:“应立刻派人到南京彻查,若真是萧汉俊和闻香教在后面搞鬼,一定还有后招,朝廷不可轻视!”   朱慈烺点头:“朕已经派原东厂提刑太监李晃急赴南京了。他和萧汉俊素有渊源,应该能查到一些东西。”   堵胤锡这才放心。   “卿和萧汉俊也有一些交往,你以为,如果真是闻香教,如果此乱真是萧汉俊煽风点火,那他图的是什么?下一步又会如何做?”隆武帝沉思的问。   堵胤锡沉思了一下,拱手道:“闻香教以传教为第一,其根基在山东,南方各地尤其是南京等地的民众,对闻香教素来反感,其难以施展,如果萧汉俊真想宣传教意,或者是扩大影响,倒不如选济南,开封,甚至是西安等地。那样或可以事半功倍,其在南京又为的什么呢?”   “除非,萧汉俊是想在南京做一件大事,以向朝廷示威……”   朱慈烺点头。   堵胤锡继续道:“此次南京之乱,参与的多是京营侵占军田的军官以及一些对摊丁入亩有所不满的士绅,纵观全案,确实有教唆蛊惑的迹象,几个关键的证人死的也十分蹊跷,但有一点很奇怪。”   “历来阴谋诡计,搅弄风云,所图的不过就是浑水摸鱼,趁乱取利,南京最乱的时候,应该就是五军都督府被冲击的那一夜,当史可法姜曰广,赵之龙刘孔昭,张家玉张名振,都在五军都督府,而大半的兵马也都在五军都督府,内外惶恐之时,如果闻香教的人趁机作乱,攻取城门,放起大火,那必会造成大乱,继而轰动天下。”   “这也才符合萧汉俊狠辣的性子,也不枉他的谋划。”   “但没有。”   “从后方奏报看,当夜除了五军都督府之外,其他各处都十分平静。”   “现在陛下召回赵之龙和刘孔昭,兵权全归于史可法,事权统一,南京就更是不会乱了。”   “这不似萧汉俊的风格……”   “但从于五于六中毒,到五军都督府的混乱,一切的一切,天衣无缝,恰到好处,背后策划的人,手段极高,从这一点上来,又极像萧汉俊的手法。”   “因此,臣也是不解了。”   ……   朱慈烺听完沉思,缓缓说道:“是啊,这也是朕不解的地方……也许是朕多疑了,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萧汉俊的参与,不过就是南京勋臣胡乱作为,飞扬跋扈惯了。”   堵胤锡拱手行礼,不再说。   等他退下,朱慈烺在殿中踱步——和堵胤锡的谈话,令他思想开阔,隐约的又想到了更多,而和最后一句话相反,他现在更加确定,南京之乱一定有萧汉俊的参与。   为什么呢?   南京勋贵固然有贼心,但却绝对没有贼胆,他们贪图利益,聚集生事,向朝廷施加压力,或是可能。但真要鼓动军官们攻击五军都督府,造成大乱,他们是绝对不敢的,从锦衣卫的密报以及当晚的混乱就可以知道,赵之龙和刘孔昭都是有点气急败坏的,照刑部的审理和证据来看,他们两人连同南京勋臣,所为的就是制造声势,给史可法和朝廷施加压力,但绝对没有想到冲进官署,只不过因为人群聚集太多,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因此也才挣脱了他们的控制。   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于五于六的死,于家老母的出现,都是精心策划,绝非临时起意,也非南京那些酒囊饭袋的勋臣可以做到的。   “萧汉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朱慈烺轻轻问。   ……   随着时间的推移,史可法查到的证据更多,眼见无法抵赖,魏国公徐文爵第一个承认,说的确是默许和纵容军中的老部下到五军都督府门前抗议了,但于五于六的死,以及其后的冲击官署和打砸烧抢,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绝对没有授意。   接着,定远侯邓囿和灵壁侯汤国祚也先后承认,他们纵容和默许了。   只有安远侯柳祚昌的家仆供述,说安远侯告诉他们,“可以搞一点事”。   相比其他勋臣的承认和家仆的指控,柳祚昌却是死鸭子嘴硬,坚不承认,或许是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太多,一旦承认就会大祸临头,又或者是他赌徒的性子使然,既然咬紧牙关,一开始就不承认了,那以后也不会承认,要赢就赢大的,要输就输的彻底!   而整体的突破点,也出现在柳祚昌的身上。   不但他的家仆,就是赌坊里的一个赌徒最后也站出来指控柳祚昌,说他亲眼见到,柳祚昌和毒死于五于六的那个军官见过面,还经常听柳祚昌咒骂朝廷,念叨朝廷对他不公,最近要干一件大事。以报复朝廷。   而面对柳祚昌的喊冤,赌徒则说,自己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冤枉侯爷啊?   事关重大,史可法六百里加急请示朝廷,说要搜查柳祚昌的侯府。   隆武帝同意。   最终,不但从柳祚昌的侯府中搜出了私藏的兵器,而且搜出了他和定远侯邓囿、灵壁侯汤国祚密议不轨的一些证据。   到此,三人的罪行确定。   另一方面,史可法在军中的调查也取得了相当的进展,不但知道赵之龙刘孔昭当日是故意躲着他,以逃避责任,更清楚确定了他们两人暗中阻挠清田,利用部下的名字侵占军田以及贪污军饷的事实。   ……   事关勋贵,南京刑部不能决断,厚厚的卷宗,送到了北京,交陛下圣裁。   隆武帝尚没有“决断”,都察院的御史却已经纷纷上疏进言。要求严惩南京勋臣。   “太祖高皇帝虽有遗训,要善待勋臣,然谋逆不在其列。”   “攻击官署,视同谋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勋贵乎?”   “如不严惩,何能对得起当日死难的百姓?”   御史上下,一片喊杀之声。   ……   虽然朝议汹汹,但勋贵毕竟是勋贵,而且就在这中间,宫中传出了喜讯,娜仁贵妃为陛下诞下了一个皇子,这也使娜仁成为了第一个为大明皇族诞下皇子的蒙古女子。   而据坊间传言,说陛下对娜仁十分喜爱,身为蒙古女子,娜仁骑马射箭,样样在行,常常和另一位妃子淑妃娘娘李氏一起,在宫中校场策马扬鞭,斗剑论武。   宫中有校场,妃子斗剑,论起来,不但是大明,就历朝历代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对此,很多文人都是摇头的,觉得陛下对后宫太宽纵了,不要说皇帝,就是贩夫走卒,也不能让女人在家里这么放纵呢?   更有人觉得,宫里这么闹,迟早要出事情的。   有御史风闻弹劾,但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有诞下皇子的喜讯,加上皇明历来宽待勋贵的传统,很多人都以为,徐文爵赵之龙刘孔昭等人一定会被轻放。   当然了,也有人对娜仁贵妃诞下皇子有所忧虑,虽然陛下已经有两子,且大皇子已经是太子,但面对娜仁贵妃的皇子,他们总是有些不安。   ……   而隆武帝的决定,很快就公之于众。   “南京之乱,罪在用人,朕躬难辞其咎,斋戒三日,以为遇难者默。”   隆武帝先自己请罪,然后再说对徐文爵等人的处置。   “魏国公徐文爵,贵为国公,世受国恩,不思为国分忧,反而阻挠国策,暗中鼓动,酿成南京之乱,危及国家,当论死。念及先祖功劳,减等处置,褫夺一切封爵,贬为平民!”   “定远侯邓囿、灵壁侯汤国祚除爵,充军河套!”   “安远侯柳祚昌罪尤其大,为常赦所不原,除爵,抄家,斩!”   “赵之龙身为南京留守,执掌南京兵马,然就任以来,侵占军田,败坏军政,于治军练军无一所长,辜负圣恩,是日之乱,更是藏于营中,坐观时变,其心可诛,其后又贿赂大臣,欲掩盖罪行,蒙骗于朕,罪不可赦,除爵,斩,抄没全部家产,家人流放河套!”   “刘孔昭身为操江提督,和赵之龙同罪,除爵,斩,抄家,家人流放河套!”   “以上所抄没金银,全部用于赔偿当日在南京动乱中死难的将士和无辜的百姓。”   ……   圣旨一出,整个京师都为之震动。   虽然在这之前,众人愤慨,御史言官纷纷上疏,要求严惩南京勋臣,原本以为,他们要一斤,陛下最少也要给八两不是?毕竟朝廷一直都有宽待勋臣的惯例,但没有想到,他们要一斤,陛下居然真就给了一斤,对南京勋贵并没有太多的宽容和减免。   爵位最高的徐文爵被贬为了平民,等于十代繁华,毁于一旦,大明再无徐家的世爵了。   幸运的是,他保住了性命。   相比之下,定远侯邓囿、灵壁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等人就惨了,原本以为就是一顿板子的事情,想不到最后竟然是流放或者是杀头。   “陛下,不能这样啊,我们是勋臣啊,我们对大明有功啊~~”   但最惨的还属赵之龙和刘孔昭,不但抄家,而且连性命也丢了——就舆论来说,对他们两人的议论也是最多的,人们纷纷说,隆武陛下最怒的也许并不是赵之龙和刘孔昭参与鼓动闹事,而是朝廷将南京京营和水师交给他们,而他们两人却没有交出令隆武陛下满意的答卷,即便隆武陛下派了张家玉张名振这两条鲶鱼到南京,操练精武营,都没有能唤醒他们,也因此,旧怒加上新罪,隆武帝对赵之龙和刘孔昭从重处置,也就不奇怪了。   其他几个参与其事的勋臣,因为罪行较轻,所以没有受到处置,不过却也被严厉的斥责,并要求他们认缴金银,以为赎罪。   南京勋臣本来就不多,经此一次,所剩不过两三家,而且全部被隆武的雷霆手段所震撼,再不敢对朝廷的政策阳奉阴违,暗中阻挠了。   清查军田和摊丁入亩,自从再没有人敢阻拦,在南直隶顺利推行。   ……   “冤枉啊~~”   被判处极刑的赵之龙和刘孔昭最为震撼,虽然他们已经有不好的预感,预料到自己的爵位可能不保,但万万没有想到,不但是爵位,连身家性命竟然也是被剥夺了。   因此,狱中的赵之龙和刘孔昭都是大喊冤枉,而令人想不到的是,赵之龙竟然使出了一个救命的绝招,那就是他家中有成祖文皇帝亲赠的“丹书铁券”,而这一次被他携带到了北京,就他好像早就预料此行不妙,因而提前将丹书铁券带在了身边一样。   何谓“丹书铁券”?   丹书:用朱砂写字;铁卷:用铁制的凭证。   简单讲,就是皇帝亲写的免除勋臣后代死罪的圣旨,铁制,世袭传递,主要是笼络勋臣的一种手段,朱元璋在世时,特别喜欢给勋臣们颁发丹书铁券,不过等到他变脸,要清算勋臣之时,那些被勋臣们整日供奉在正堂的“丹书铁券”毫无作用,屁毛都不管。   真正是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明末,为了安抚魏忠贤,崇祯皇帝还曾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颁赐过铁券。但魏良卿最后也没有逃过一死。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雨疏风骤   ……   丹书铁券有免死的功能,朱元璋可以不承认自己所写的,崇祯也可以,但后面的皇帝却不行,自己可以反对自己,但儿子却不能反对父亲。   如果赵之龙真拿出了丹书铁券,即便再恨,隆武帝也无法处死他。   赵之龙被关在诏狱,他大喊大叫之后,诏狱锦衣卫立刻将情况上报。   ——明制,所有的丹书铁券都是一式两件,一件授予获赐者,另一件藏于内府。在需要查验时,只要将它们放在一起,便可真伪立辨。因此判断赵之龙所说真假一点都不难。   ……   这个插曲出乎朱慈烺的意料。   赵之龙的求生欲,倒是强烈的很啊。   判决一出,圣旨以下,赵之龙却忽然拿出了免死的丹书铁券,难道一切要推翻不成?   就心底来说,朱慈烺实在是不想放过这个毫无气节、拱手献城、害江南轻易沦陷的大罪人。   不承认丹书铁券?或者阴谋诡计,派人阻挠,令赵之龙的家人拿不出丹书铁券?   倒也不必。   丹书铁券虽然免死,但却不能免刑。   “那就遂他心愿吧,传旨,因丹书铁券的庇佑,赵之龙改杖六十,流放河套。”   杖六十,可以活人,也可以死人,是死是活,关键就要看刑仗的锦衣卫了。   ……   诏狱。   “陛下,陛下~~~臣有罪,臣也愿意伏法,但为什么丹书铁券也不能免啊,为什么啊?”   听到被免死,赵之龙先是大喜,继而听到杖六十,他脸色惨白、一下就瘫软在了地上,他明白,陛下终究是不放过他,终究是要他死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   ……   那一边,刘孔昭在疯狂挣扎,疯了一样的喊:“我是大明的诚意伯,我先祖刘伯温,太祖高皇帝于我祖有誓言,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求求你们,让我去见陛下一面,我有冤屈啊~~”   ——南明史学大家顾诚先生曾经评价明末勋贵道:明国勋贵主要是开国和靖难之役的功臣后裔,他们仗着祖宗余荫的庇佑,穷奢极侈,一旦国难当头,除了极少部分的人有抵抗意志之外,大部分都是身家之念重于国家,个人生死重于荣辱,屈膝投降也就是势在必然了。   简单讲,大明朝不但养了猪一样的宗室,也养了猪一样的勋贵,大厦将倾,天崩地裂之时,没有一个是管用的。   这不是个人,而是明朝的宗室和勋臣制度出现了大问题。   ……   定王之乱时,京师勋贵大半参与,最后都被惩处,南京之乱又几乎将南京勋贵一扫而空,经此两次,南北勋贵大大减少,剩下的勋贵也都警醒,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对朝廷的国策,再没有人敢暗中抗拒和捣乱。   清查军田和摊丁入亩之事,在南直隶顺利推行,连勋贵侯爷们都倒了,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还有人谁敢不从?   隆武帝微有欣慰。   但萧汉俊和闻香教的阴影,依然盘旋在他的心头。他担心萧汉俊还会有后招……   旅顺金州倒是一直都有好消息传来,在登莱等地招募的第一批流民,已经顺利渡海,到达了旅顺,高斗枢正按计划将他们分置。而金州的防御工事,正在稳定修建中,再有三个月、预期十月份就可以基本完工,在菱堡壕沟,多重火力的阻隔之下,建虏想要攻下金州,几乎是不可能。   而大明付出的代价也是昂贵的,这段时间,各种物资源源不断的过海运往旅顺和金州,不说粮草,也不说火药,只说各种物资的价值和往来的耗费,就已经超过五十万两了。   但朱慈烺不动摇,内阁军机处也不动摇,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守住金州旅顺,就等于是在建虏腰间插了一把刀子,建虏再无法肆无忌惮的从辽西发起攻击,辽西稳,宁远稳,京师就稳,而从辽南的静默就可以猜出,建虏正在积蓄力量,今冬辽南必有大战,为了胜利,朝廷花费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这中间,复州的济尔哈郎曾经派出游骑,到金州骚扰,但都被击退,见无机可乘,济尔哈郎转而向高斗枢学习,也开始专心于复州的城防,尤其是在海边修筑了大量的墩堡炮台,在明军可能登陆的地方,挖掘壕沟,设置重重阻碍,以防止明军登陆。   不止复州,盖州连云岛等地在济尔哈郎的命令下,也开始没日没夜的加固海防——明军占领旅顺之后,其水师可以更快速更便捷的袭击辽东各处海岸,有崇祯十六年的前车之鉴,济尔哈郎一点都不敢大意,不过让他头疼的是,粮草物资严重不足,为此,不得不牺牲汉人包衣的利益,在缩减他们口粮的同时,却又要令他们做更多更重的活。   ——这些情况,一些是高斗枢所获,另一些则是高文采通过秘密渠道,辗转传来的。   沈志祥幡然醒悟,以死赎罪,被追封为“归正伯”的消息,虽然建虏严密封锁,但还是渐渐在辽东传开,有汉人私下里在悄悄议论,浮动人心的效果,已经初步显现,等到建虏式微,战事不利之时,必然就会有人效仿。   辽西方面,则比较安静。   也许是有多尔衮的严令,又或者是粮草不济和身体没有康复,驻守锦州的阿济格一直都比较老实,其游骑从来没有越过宁远一百里。   乌克尓河大战结束之后,喜峰口之外的蒙古部族,大部分都已经倒下了大明,依然顽固忠于建虏的蒙古部族,如喀喇沁左翼,察哈尔蒙古,喜峰口土默特退到了朵颜、义州一代,大宁总兵李定国到任之后,遵照隆武帝的命令,以战代练,采游击战术,时不时就会带领骑兵出击,骚扰疲惫这些蒙古部族,短短一年不到,已经取得了十几次的小胜利,战果虽然不大,但积少成多,战绩依然可观。   原本烧杀抢掠,以攻击大明为主的蒙古各部,在连续遭到重创之后,实力和信心都受到了打击,现在又被李定国的游击战术,搞的疲惫不堪,草木皆兵,蒙古草原的攻守之势,已经渐渐易位。   ……   淅淅沥沥。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又下起了雨。   最近这段时间,雨水好像有点多,最初,朱慈烺心中是喜悦的,因为先帝崇祯朝十年九旱,年年有灾,以至于赤地千里,流民四起,最终酿成了贼乱,现在老天爷怜惜,肯为大明降下甘霖,他怎能不喜悦?   但随着雨水不停,连日而下,他不禁又担心可能的洪涝……   “陛下,河南急报~~”   于海匆匆奔了进来。   打开看完,隆武帝脸色顿时变了:“连日大雨,黄河暴涨,河南山东等地多处决口,湮没房屋土地无数……”   黄河决口了!   ……   南京。   悦来客栈。   和北方一样,此时的南京也正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留着小胡子,赤脚草鞋的黑衣人站在街口,紧紧望着对面的悦来客栈。   如果只看他的打扮,你一定会误以为他是一个卖力的脚夫,但如果到了他近前,望着他宽肩、细腰、以及粗壮的小腿和冰冷犀利的眼神,你就会明白,他绝不是一个脚夫,而有可能是一个稽查盗贼的公差。   但其实他也不是公差,而是一个锦衣卫。   “总头。”   脚步声响,又一个斗笠蓑衣的黑衣人来到他身后,小声报道:“兄弟们都到位了,管教他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嗯,去请李公公吧。”   “是。”   很快的,车轮辚辚,一辆马车出现在街道上,车窗帘子挑起,一个面白无须,书生模样的人从里面探出头,目光冷冷的望着悦来客栈。   刚才站在街口的小胡子锦衣卫立刻上前,抱拳说道:“李公公,都已经妥当了。”   小胡子锦衣卫说话声音很低,眼神里都是尊敬,他的尊敬并不止是因为面前的李公公乃是从京师派来,是专门处置此事的特使,更因为只用了三天时间,李公公就找到了闻香教在南京的据点。   要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南镇抚司动用千人,花费数月,也只是找到一点闻香教的蛛丝马迹,连一个真正的教徒都没有抓到,更遑论闻香教的据点,而李公公聪慧果决,抽丝剥茧,短时间之内就做到了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这样的能力,不能不令人佩服和尊敬。   李晃点点头,淡淡道:“行动吧。记着,不要死的,全部都要活口!”   “是。”   小胡子锦衣卫答应一声,随即挥手:“上!”   立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很多人,他们原本的穿着和打扮并不一致,但现在却齐齐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锦衣或者是黑衣,拔出长刀,向客栈冲去。   ……   京师。   乾清殿。   黄河决口,自古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有可能会造成王朝覆灭,所以没有人敢大意。   纱帽绯袍,一张张凝重的脸,   河南历经贼乱,十室九空,这几年刚刚舒缓过来,民生渐渐有起色之时,想不到却又遭此大灾。   老天爷还真是不放过大明啊。   黄河决口,要处理的其实就是两件事,第一救灾,第二修堤。   而这两项,都需要天量的银子。   坐在御座里的朱慈烺脸色沉沉,心中发苦。   这几年,虽然他极力推行财税改革,极大的缓解了大明的财政危急,但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家底又浅薄,不多的钱粮基本都用在兵事,若不是时不时能查抄贪墨,从晋商一路割到蜀王,说不得大明财政早就崩溃了。   今年又为了辽南之战掏空了国库和内库,现在面对黄河大灾,他知道,朝廷能拿出的银子,已经是有限了。   内阁辅臣同时也兼着户部尚书的倪元璐搬出账本,汇报了一个清楚的数字。   二十万两。   户部现在的存银不到六十万两,除去必须的开销和压库银之外,户部能拿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但救灾所需,加加总总,却最少需要两百万两。   内阁诸臣和六部堂官都跪下请罪,国家财政如此,作为主要官员,他们都责无旁贷。   “起来吧。”   隆武帝清朗的声音,很少这般的忧虑。   众臣再三请罪,然后才起身。   “蒋阁老,说说内阁的计划吧,二十万两银子,如何赈济百万灾民?”朱慈烺问。   在这之前,内阁已经紧急议过的,他想知道,内阁是否议出了一个办法?   蒋德璟脸色凝重:“陛下,灾情紧急,容不得半点耽搁,内阁的意思,先将户部的二十万银子向直隶粮行和富户买粮,急运灾区,以解燃眉之急;其次,令周边各省,从南直隶一直到陕西,但是有粮,除去军粮之外,其他粮食都要全部运往河南山东两地;第三,除了向中央钱庄借款之外,也要发行特殊国债,以为灾民买粮,抢修已经被冲毁的河堤;最后,派遣一德高望重之人,到江南筹款买粮,赈济灾民过冬。”   殿中默然。   朱慈烺知道,蒋德璟所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另外,虽然蒋德璟没有明说,但从现在起,运往金州旅顺的粮草和物资,怕就不能像过往那般的充沛了,高斗枢需要依靠现有的粮草辎重和人员,顶住建虏今冬的反扑,粗略算了一下,粮草勉强是够的,但其他物资,怕就难以保证了……   具体的,还要和军机处商议。   沉思了一下,朱慈烺抬头:“德高望重之人,内阁可有人选?”   蒋德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偏向了左都御史钱谦益。   ——钱谦益是江南人,当世大儒,在江南地区的确是德高望重。   顺着首辅的目光,众臣都看向了钱谦益。   钱谦益却是一惊,身为左都御史,言官之首,他并不在内阁,因此也就不知道内阁的商议,此时站在这里,忽然见首辅向自己看来,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内阁是想要派他回江南募集钱粮啊。   但这事岂是容易?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山东之事   ……   天底下除了割肉就属出钱疼了,最近这几年,朝廷改革盐税又推行摊丁入亩,江南士绅表面上不敢说,但私下里却颇有怨言,这个时候找他们去募集钱粮,怕不正是撞上他们的怒气,就算有,他们也不会给啊。   一旦筹集不到所需的钱粮,这差事就算是办砸了。   如果想筹集到,那岂不是得求爷爷告奶奶,将江南的人脉全部得罪光?   第一时间,钱谦益本能的就想要拒绝,但众目睽睽,连陛下都向他投来殷切的目光,这种情况下,他又怎能拒绝?   “唉。”   钱谦益在心里长叹一声,假装从容的出列,向隆武陛下行礼:“臣钱谦益愿往江南。”   “好!牧斋公不愧是当世贤良,忧国忧民,苟利社稷!”   朱慈烺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不管钱谦益心中如何想,是否情愿?但只要他肯接这个差事,那就是可用的。   得皇帝如此赞誉,钱谦益就更是无路可退了,只能深辑到地,领了这个差事。但转身回到列中,却也忍不住愁眉苦脸:缺额这么大,我如何筹集啊?想到这,他对蒋德璟忍不住又恨又怨……   “此外,朕再加两条,”朱慈烺望着殿中群臣,说道:“第一,此次黄河大灾,是天灾,是人祸?又或者是天灾几何,人祸几何?不能稀里糊涂,水过无痕,必须详尽调查,以为后来者诫。施邦昭!”   “臣在。”左副都御史施邦昭出列。   “朕令你前往河南山东,督促赈灾。暗中调查水灾前后的经过。勿枉勿纵。”   “臣遵旨!”   施邦昭领命。   “第二,前年的时候,朕就令山东总督王永吉彻查山东境内所有的金矿和矿洞,以探明大小,定出产量,分出官民,严查盗采,前日里他上疏,说已经初见成效。即刻传旨给他,今年年底之前,山东所有的金矿,按照户部之前制定的办法,该关停的关停,该补偿的补偿,该合办的合办,该招标的招标,所得金银,不必运往京师,就地买粮,以赈济灾民!”   为什么是前年?   因为朱慈烺知道,清查金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牵扯利益众多,不说在地的利益豪绅,都是清查盗采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上山东登莱是为辽南作战的大后方,未免动乱,他对山东的处置,一直都很小心。   如果不是黄河水灾的关系,朱慈烺或许还会再给王永吉一年的时间,但现在他顾不了。   “陛下圣明~~”   听到可能会有银钱进账,群臣山呼,但一个个的表情却又有些古怪。   矿税,是大明的一大禁忌,当年万历神宗皇帝派遣宦官到各地征收矿税,结果闹的天下不宁,前后持续二十年,地方官员和朝臣不断的上疏,说明矿税之害,最终,神宗皇帝在临死之前,下诏废除矿税。   今上继位以来,革除旧弊,内外一新,俨然是一代明君,但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和神宗皇帝一样,也是瞄上了各地的矿产和矿税。   要知道,当年的矿税可是全民反对,惹的天下沸腾的。   今上不是昏庸之人,对此心知肚明,为什么还是要提出呢?   最初,朝臣都是反对。   但不同的是,今上并没有直接推行矿税,而是要将西山煤矿的经验,向全国推广。   也就是说,朝廷要收的并不是矿税,而是租金。   ——到现在,西山煤矿全部收为国有,但实际经营权,却是交给私人商行,十年为一个阶段,众人投标,价高者得,就过去的西山煤矿来说,每年收到的煤税极其有限,但中官、宦官的层层贪墨和飞扬跋扈,却给朝廷造成极坏的影响,毁坏了朝廷的声誉。   算起来,朝廷实在是得不偿失。   招标则是不同,朝廷定出一个底价,众人招标,价高者得,这一来,免除了各种的弊端,尤其是避免了向百姓的摊派——过去,不论是金矿铜矿还是煤矿,因为是官营,且技术有限、产量不稳定,每当开采不及预期时,为免自己受罚,矿监和官吏就会将应该的矿税分担到当地百姓其他税种之中,以补足税额,讨皇帝欢心,而丰年时,他们却又把超出的利润私分,周边百姓不会分到任何好处。   矿区百姓没有利,只有害,最终造成民怨沸腾。   各地官员又得弹压,又得顾及民生,一个个焦头烂额,常常获罪下狱,因此对在自己境内开矿之事十分反对。   万历年间,甚至发生过开矿太监到了某地,还没有安顿下来,就被百姓们赶跑了的事情。   后来查出,是官员向百姓通风报信的。   由此就可以知道,矿税是多么大的民怨。   这也是官员和百姓一致反对的原因。   ……   但在朱慈烺看来,开矿不但能制造财富,而且能解决就业,万历推行矿税,结果天下鼎沸,并非是矿税本身有错,而是因为神宗皇帝用人不对,方法不对,尤其不该使用内监,最终惹的天下鼎沸。   内监贪婪,不务实际,肆意压榨,只为讨好,再好的政策到了他们手中,也必然是一塌糊涂。   但是有合适、恰当的办法,配以良好的制度,开矿绝对是一件大益事。   招标承包制,就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采用招标制,朝廷不插手经营,商人专职生产,利益和风险,都是他们的,而商人向朝廷交纳的数目也是固定的,清清楚楚记录在册,没有人能上下其手,更没有人能骚扰百姓,真正做到了官商分离。   当然了,虽然是承包,但也并不意味着朝廷就不管了,但是出了重大事故,造成人员损失,朝廷也是要追究承包者的责任的。   而因为交了租金,等于是煤矿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承认和保证,不必再躲躲藏藏,但是投标的价钱合适,商人们也乐于参与。   就西山煤矿的经营来看,招标承包制取得了极好的效果,朝廷不参与经营,只监督,每年都有固定的收益。虽然看起来不多,但却是涓涓细流,在不惊扰百姓的同时,充实了国库。同时也缓解了民生,增加了就业,稳定了社会。   ——这并不是朱慈烺的独创,而是前世里大中国改革开放的良好经验,朱慈烺只是取而用之。   因为,朱慈烺要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不论煤矿金矿铜矿铁矿,都要实行这个制度,照大明律,山地矿产,无主土地,本就是归于朝廷和皇家,而这些矿区,百分百都是在山间,照明律来说,都是属于皇家的,大明朝廷有权力收税收租。   ……   内阁诸臣都是明智之臣,有西山煤矿的实例在前,隆武帝又苦口婆心的一一劝说,他们才同意在全国各地推行矿井“投标承包”制,但同时附加了很多的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先在山东试行,毕竟煤矿和金矿不同,不能以西山煤矿的先例就统一全国。   朱慈烺从善如流,听从了,于是就以山东为试行,山东之后,云南贵州江西等多有金矿铜矿的行省才会执行。   第二,就是不用内监。   朱慈烺也同意了。   不管山东的试行,还是未来各地行省的矿产,所收矿税或者是租金,都入太仓库,也就是户部,而不是陛下的内廷库,等于他将皇家的权益,让给了户部,而执行的人员,也就是主管的人,也不再是内廷的内监,而是朝廷户部或者是各省的官员,等于内廷将人事权也让出去了。   如此,内阁和六部研究之后,方才勉强同意。   即便如此,群臣心中仍然有疑虑,因此当听到“山东”“金矿”四个字之时,他们心情不免忐忑和复杂。   和煤矿不同,金矿银矿铜矿的开采不但更难,而且需要有相当高的提炼技术,如果没有,就算是开采出上好的矿石,也无法产出上等的金属。也因此,隆武帝在传达诏令的同时,也早早就请几个通晓现在冶金之术的传教士,到山东去了,隆武帝给他们任务很简单——大明朝廷支持你们在山东传教,但你们要帮大明朝廷修建三座冶炼高炉。   因为时间的关系,三座高炉还没有完全修建起来,只有一座接近完成。   原本,朱慈烺想要缓缓实施,但黄河大水来的突然,没办法,他只能催促王永吉加快执行的速度了。   ……   南京。   悦来客栈。   “锦衣卫查案,都跪下!”   “跪下,顽抗者死!”   锦衣卫带着公差们,手持长刀,如狼似虎的扑进。   很快,客栈里面就传出剧烈的打斗之声,显然面对锦衣卫,闻香教众并不打算束手就擒,他们激烈反抗。   虽然李晃严令要留下活口,不过在激战之中,还是一个顽徒被一刀戳死。所幸的是,客栈老板也就是这一次行动的最大目标李在田被成功拿下,眼见不得免,李在田原本想要自杀,但锦衣卫早有提防,一把捏住了他的嘴,将他藏在牙齿间的毒药抠了出来。   打斗停止。   李晃提着袍角,面色沉沉,快步进入客栈中。一个锦衣卫撑着油布伞,紧随身边,为其遮挡,   客栈里里外外已经被完全控制,锦衣卫正在执行在搜查,小胡子锦衣卫疾步迎接,简单汇报。   李晃微微点头。   李在田被押了过来。   “听着,咱家只问一次,萧汉俊现在在哪?他对你,又留了什么计划和要求?”李晃声音不高,但却非常冷,眯缝的小眼盯在李在田的身上,仿佛是要看透他的心肺。   李在田紧闭嘴唇和双眼,一句话也不说。   “上刑!”李晃毫不客气。   “啊……”   虽然李在田意志坚定,但锦衣卫的酷刑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几番酷刑之下,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之后,李在田终于是吐实了。   “我说,我说,山东……少教主回山东了……”   “山东?”李晃目光炯炯:“他在南京和山东,都有什么阴谋?”   “这个实在不知。”   “临行前,他有什么交代?”   “就两个字……待命……”   “将你们日常如何联络,如何和山东的往来?详详细细的给咱家写出来。”   李在田点头,用残缺的手,艰难书写,但没有写完,他就晕死过去了,一盆冷水浇下,将他淋醒,令他继续写。   终于写完,李在田再一次的晕死了过去。   李晃看完李在田所写,霍然站起,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小胡子锦衣卫急忙撑着雨伞追了上去:“公公,你去哪?”   “山东!”   ……   京师。   灾情议事结束,朱慈烺又找来军机处,商议黄河大灾对金州旅顺军情的影响?   到今日为止,虽然登莱到旅顺的海路,帆樯如云,往来船只不断,朝廷已经将大量的物资运送过海,但料敌从宽,为了今冬的坚守,原本还会有更多的物资被运送过海,但现在因为黄河大灾,后续的物资有一多半怕是要转运到河南了……   “粮草辎重之事,还需和高斗枢商议,看辽南能挤出多少?赈灾是当务之急,但辽南的军务也不可轻弃。”朱慈烺道。   李邦华陈奇瑜都点头。   面对忽然的黄河大灾和金州旅顺的不能后退,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   “陛下,山东密报~~”   正商议间,于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朱慈烺接过看完,脸色微微一变。   见陛下脸色不好,李邦华陈奇瑜等人都不敢问。   朱慈烺慢慢地将密报塞到袖中,对李邦华陈奇瑜等人说道:“你们继续议,朕有事处置。”   走出大殿之后,对田守信说道:“立刻召宗人府主事朱聿键和御史方以智来见朕。”   “是。”   ……   山东。   济南。   总督府内,山东总督王永吉正在花厅里缓缓踱步,他皱着眉头,似在沉思什么事。不时停下来仔细思索,一会又摇头。   “老爷,他们都来了。”脚步声响,府中管家来报。   王永吉站住脚步:“不见!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好商议的,朝廷旨意已下,任何人不得阻拦,三个月之内,该关停的全部关停,留下来的金矿都要实行投标承包制。”   ……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唐王南下   ……   山东总督府。   前厅里。   十几个商人正在等着总督大人。   他们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山东境内一个矿洞主,中间绝大多数都有世袭的职位,世代为朝廷挖掘金矿,而他们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金矿,从去前年开始,官府就大力查缉盗采,很多私人挖掘的小矿洞都被封闭,老板都被抓进了大牢,现在不但是小矿洞,一些小有规模,但达不到条件的矿洞,也要被限期关闭,只有几处大型的,在官府有备案的金矿被获准留了下来。   他们今天来,就是哀求总督大人能不能再宽容一些时间,但王永吉根本不见他们,直接就回绝。   至于留下来的官矿,这一次也要执行“投标承包”制,向天下商人招标,而标底就是去年向朝廷缴纳的黄金数目,参与投标的需得是有一定资产的人,缴纳保证金,保证遵循朝廷的制度之后,就可以参与投标,成为金矿的承包者。   ……   “诸位都回吧,黄河大水,赈灾事务繁重,制台大人要去视察赈济灾民,这半月里都是没有时间见你们的。”   前厅,管家出来报。   “李管家,求求再通报一次,我们不会耽误制台大人太多时间的……”   矿主们都是哀求,甚至在堂中跪拜,但管家连连摇头,意思是制台大人已经下了决定,此事没有任何商量。   没办法,矿主们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   ……   后堂。   王永吉已经换了官服,大声道:“准备车马,我要去郓城!”   此次黄河决口,郓城受灾最严重,灾民也最多。他要亲自去巡视。   管家正听到,急匆匆奔进来:“老爷,今日天都快要黑了,出城也赶不了多少路,要不……明日再走吧。”   王永吉瞪他一眼:“黄河决口,百姓受难,身为父母官,兼着总督和巡抚,我岂有心思安坐在总督府?要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   很快,王永吉的车驾连同护卫兵马,就离了总督府,出济南城,往郓城去了。   ……   街边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脚夫蹲在石阶上,吧嗒吧嗒的抽了一碗苦茶,然后站起来,起身走了。   ……   城南。   一间秘密的宅院。   所有人都是缟素。   正堂里,一个面色凄然的中年人,正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着面前的黄纸。   刚才那一位脚夫疾步而进,在他耳边小声汇报:“矿主们都没有见到王永吉,王永吉傍晚离开济南,往郓城赈灾去了……”   中年人听了,嗓子沙哑的冷哼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脚夫批上孝,蹦蹦叩了两个头,转身去了。   “真是一个心忧百姓、正直凛然的好官啊,可惜,你骗不了多久了……”等脚夫走后,中年人轻声喃喃。   “萧郎。”   一个因为哭泣过多,伤心过度而变沙哑的美妙女声在中年人身后响起,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也望着中年人的背影:“你都跪了一天了,铁打的也撑不住啊,去休息一会吧。”   中年人慢慢抬起头,一脸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   正是前军情司照磨,现在闻香教的教主萧汉俊。   ——大隐隐于市,谁也不会想到,堂堂闻香教的主堂和少教主,竟然就隐在山东首府济南府。   “不。我不累。告诉他们,那个人快来了,朝廷特使也快来了,十天之内,所有事情都必须办完!”   一边说,萧汉俊一边将面前的烧纸挑旺了,火光印着他素衣和白脸,眼睛里的血丝好像更明显了……   ……   第二日,山东济南府也飘起了小雨,济南知府王乔走出知府衙门,正准备上轿,忽然脚步声急促,一名幕僚匆匆追了上来,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王乔听完一愣,什么?前唐王朱聿键和御史方以智要到山东来?   不用问,一定是为了山东金矿诸事。   王乔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快,急速去通报制台大人!”   ……   同一时间,一艘官船正行在运河之上,旗帜和灯笼都打的是宗人府。   两边往来船只都是惊异。   多少年了,他们很少在运河之上见到宗人府的船只,就宫里来说,一般都是司礼监或者是各种传旨的船只,像宗人府的灯笼和旗号,他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了,也就是说,宗人府很多出京,又或者说,在京师各部衙门之外,很多人都已经快要忘记宗人府的存在了。   但这一次,陛下却是派了宗人府主事朱聿键和御史方以智一起出京,前往出京。   为什么是宗人府?   因为就大明律来说,矿山并非是国家之财,而是皇家的私产,过往矿税都是交给内廷,而不是户部的太仓库,就是明例。虽然现在隆武帝将矿产的收益全部交给了户部,改制的权力也交给了外廷和地方官员,就就律法来收,内廷才应该是直管的上级,过去,这都是内廷司礼监的权力所在,但因为隆武陛下不同于以往,继任之后就有意削减内廷的权力,这一次派往山东的公干,陛下没有选择内监,而是派出了宗人府主事朱聿键。   朱聿键是前唐王,是真正的皇家宗室,比起内监,他更有代表内廷的资格。   此时,方脸长髯的朱聿键正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江风吹着他的脸,一时心潮汹涌。   ——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闻建虏入塞,危急北京,当年还年轻的朱聿键不顾宗室不能练兵、干预军政的祖训,在封地南阳招募青壮,欲往京师勤王,当地巡抚和官员都来劝阻,但他血气方刚,不管不顾,执意领兵出了南阳,虽然没有能去到北京,但却也稀里糊涂的和半路撞见的流贼打了一场,取的一场胜利,打着胜利旗帜返回了南阳。   朱聿键私自募兵和出兵的行为令崇祯帝震怒。   建虏稍一退却,他立刻就下旨夺去朱聿键的王爵,发配到凤阳皇陵守陵。   在凤阳皇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朱聿键灰心沮丧,哀叹惆怅,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幸运的是,今上继位不久,就开释了他,虽然没有恢复他的王爵,但却调他到京师,进入了宗人府。   大明宗室不管事,王爷一成年就得就藩,朱聿键是大明历史上第一个以皇族身份,进入宗人府理事的宗室。而在他之上,周王和永王也成为了宗人府的宗正。   这又是当今陛下的不同之处,在削减宗室人数的同时,对宗室事务却是愈发的重视了起来,时不时的亲问,两位王爷加上朱聿键这一位前王爷,宗人府的配官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般的强大。   “宗室自己的事情,还是要宗室自己来处置,也只有如此,宗室改革才能继续,朕知道,宗室上下对朕颇有怨言,但朕不会退缩,百年以后,宗室就会明白朕的苦心,也才能明白,只有如此,我皇明宗室才能保有真正的尊严,和我皇明同在!”   这是隆武陛下的原话。   周王和永王或许不能理解,但从小就心忧天下,在凤阳皇陵囚禁十数年,知民间疾苦的朱聿键,却对隆武陛下的心思,有所明白。   宗人府虽然只是处理宗室之内的一些俗务,但由于宗室改制,工作量巨大,各地宗室颇有怨言,上下安抚,往来奔波,自从到任宗人府之后,朱聿键很少有闲暇,几乎时时都在忙碌中。   他前唐王的身份,于他有钳制,但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臂助,无论朝堂还是地方,对他朱聿键,都十分尊敬。   前日,他被召到乾清殿,以为又是哪里的宗室出事了?但想不到陛下交给他的任务却是前往山东,和山东总督王永吉共同处置山东金矿之事……   “金矿之事,非同小可,牵一发动全身,山东更是辽南的大后方,你们一定要小心处置。”   隆武帝交代的仔细,朱聿键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授命之后就和御史方以智连夜离开京师,顺运河而下,往山东而来。   此时站在船头,江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想着当日出兵的豪迈和热血,凤阳皇陵的暗无天日和最近两年以来的奔波,又想陛下的叮嘱,一时恍若隔世,忍不住有千古之感。   “寿先生……”   脚步声响,方以智来到了他身后。   朱聿键是前唐王,现在任宗人府主事,但宗人府上下,却没有人以官职,而是以寿先生称呼他。   朱聿键字长寿。   朱聿键本来是推辞的,认为直呼官职就好,但众人都坚持,他也没有办法,一来二去,只能是默许了。   见是方以智,朱聿键拱手还礼,虽然他是宗室,也比方以智年长,但他对方以智的学识和风骨,却是从心底里佩服,两人平常颇多探讨,此番陛下令他们两人搭伙,倒也是很合他的心意。   “寿先生想什么呢?”方以智笑问。   朱聿键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严肃的回道:“此去山东,怕是不容易,密之不忧虑吗?”   方以智字密之。   方以智上前一步,和朱聿键并立,同样迎着江风,望着河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寿先生没有信心吗?”   “自然是有的。可千里泽国,百万灾民,我怕他们等不及啊……”朱聿键满脸忧虑。   方以智收住笑,肃容,向朱聿键深深一辑,然后说道:“下官唐突了。寿先生也不必过于忧虑,陛下英明,一切都有安排。我等只要依律行事,勿枉勿纵,解圣忧,为百姓,河南山东的灾情,一定会很快缓解的。”   朱聿键悠悠叹息一声,眉头似乎舒展,但却又似乎紧皱的更多了。   ……   灯烛昏暗。   十几个脑袋聚拢在一起,小声密议。   最后,为首的那个官员冷冷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应该都知道份量,立刻去办,不许有任何差错,若是办砸了,我要你们的脑袋!”   “是!”   十几个人悄然散去。   等他们散了,那个官员也抬起头来,烛光照着他的脸,原来是济南府知府王乔。   ……   官船继续向南。   十日后到达济南泺口码头。   山东都察院佥都御史梁清标,山东按察使汤有庆,济南知府王乔,包括山东都察院的一干御史和州县官员都已经在码头迎接了。绯袍紫袍青袍站成一片。   码头被清空,等载着朱聿键和方以智的官船一到,立刻就鼓乐齐鸣,响起鞭炮。   见如此大的阵仗,方以智微微皱起眉头,朱聿键依然严肃。   两人下了船。   济南知府王乔和佥都御史一起迎接。   见王永吉没有来,朱聿键微有惊讶。   “寿先生,黄河决口之后,制台大人连夜往郓城勘灾,布政使大人和藩台衙门的人也都跟着去了,到现在尚没有回还,下官已经派人禀报,制台大人和布政使大人不日就会返回。”山东按察使汤有庆解释。   朱聿键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对王永吉亲到黄河勘灾的举动,露出欣慰之色。   ……   同一时间。   一个年轻的书吏正坐在街边的茶楼里喝茶,他皱着眉头,脸色焦急而紧张,手里的茶碗一会端起,一会放下,好像是在为某一件事情下不了决心,拿不定主意,正焦灼间,他猛然抬头,忽然发现,几个身份不明的壮汉正穿越身边的茶客,向他这边包抄过来。   书吏相当警觉,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于是跳起来就跑。   “拦住他!”   几个壮汉都是大叫。   茶桌被撞翻,茶碗碎裂,茶客一个个被吓的惊慌闪躲。   茶楼一片大乱。   ……   总督府。   香案摆上。   朱聿键宣读圣旨。   众官听完圣旨,随后起身,相互一看,表情都有些怪异,虽然圣旨说的简单,只说朱聿键此次前来,只是以宗人府主事的身份巡视金矿,并配合山东总督王永吉完成金矿的整饬,但谁都知道事情不简单,毕竟这几年来,金矿事务一直都是地方官员,也就是王永吉在负责执行的,中央朝廷少有干预,现在临近结尾,却忽然派了朱聿键——朱聿键虽然没有王爵了,论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官吏,但其身份和影响依然是存在的。   更不用说,随行的还有一个御史方以智。   众官都猜出,朱聿键方以智此行是来监督的,常理推断,应该是陛下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或者是朝廷有人对山东官场不放心,因此派这两人来山东巡视。   如此论起来,山东官场怕是要有一场风雨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案发   ……   众人都能看出的事情,山东按察使汤有庆,同时也是王永吉左膀右臂的汤有庆却仿佛看不出,他毕恭毕敬的迎接两位钦差,没有任何的疑虑和忧心。   晚间,汤有庆简单设宴,为两位钦差洗尘。   朱聿键问起山东灾情和金矿之事,汤有庆一一禀报,济南知府王乔则做补充。   ——他们两人所说,和朱聿键、方以智事先了解的情况差不多。和河南相比,山东灾情虽然也很惨重,但受灾面积却比河南小,灾民数目没有那么多,在制台大人和布政使大人亲往坐镇的情况下,灾情正在逐步控制中。   禀报之中,汤有庆和王乔两人都对“制台大人”爱民如子、亲到灾区,感佩不已。   说到金矿,两人却都是带出了一些犹豫。   历朝历代,对矿业开采都十分慎重,除了前文所说的各种理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为地方官员都忌惮,那就是“防患”,矿工都是年轻力壮之人,手里的开采工具也都可以作为兵器,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官吏盘剥,奸人挑唆,稍微一个不注意,就有可能会爆发叛乱,一旦叛乱发生,那么地方官员将是第一责任。   皇明历史上,只有记载的矿工大乱就发生过好几次。   因此,对于矿业的处置,地方官员历来都是小心又小心。   这一次,山东总督王永吉雷厉风行,用两年时间禁绝盗采,整饬金矿,到现在虽然初见成效,但接下来的“投标承包”能否顺利实行,汤有庆和王乔却都有点不敢保证。   ——“投标承包”制是一个新鲜的制度,很多大商人不了解,也没有信心,对朝廷是否能践行承诺,都还有疑问。   而一些原本在金矿有差事的世袭职位者,担心金矿承包出去之后,自己丢了饭碗,此时一直在申诉反对,为了安抚他们,总督衙门花费了很大的时间和精力。一旦处置不当,引起骚乱,那就是大祸。   因此,汤有庆和王乔都有些保留。   而这些原因,朱聿键和方以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也正是因为以上原因,陛下才没有急于推行。只是形势忽然有变,这才不得不加以催促。   “就这样吧。还请臬台大人,将金矿名册和所有一干大事记载,立刻送来,我和方御史要连夜查看。”   简单用过,又听完汤有庆和王乔所说,朱聿键立刻起身。   汤有庆和王乔相互一看,心说这一位的前唐王果然是传说中的一样,不但不苟言笑,而且极为勤勉,连一丝时间都不耽搁。   ……   夜晚。   朱聿键和方以智两个人在灯下,仔细翻看查阅,不时和京师带来的资料进行对比……   暗夜。   城南秘密宅院。   一个中年人全身缟素,动也不动的盘坐在灵前。   一人轻步走进来,向他小声禀报。   中年人慢慢睁开眯缝的眼睛,疲惫的眼睛里忽然露出锋芒……   ……   第二日,朱聿键和方以智一早就离开了济南,在十几个锦衣卫的簇拥,汤有庆陪同,济南参将派兵保护之下,往沂水河而去。   注:山东总兵的驻地并不是济南,而是临清,以保护运河要地,加上黄河决口,造成大灾,山东总兵尤世威此时正带兵在灾区维持秩序,不在济南和临清。   山东金矿在大明朝数一数二,而就其金矿资源来说,分为鲁西、胶东两处,胶东以招远金矿、栖霞县最有名,而鲁西金矿则是分布于兖州府青州府的沂水河、泗水河等河谷之中,就管辖来说,鲁西为山东巡抚兼总督的王永吉直管,招远金矿和栖霞县却是归登莱巡抚杨廷麟,虽然就位阶来说,杨廷麟在王永吉之下,要听从王永吉的指挥,但因为隔着一个杨廷麟,王永吉很多事情就无法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朱聿键和方以智这一次身负重命,不敢怠慢,他们决定亲往沂水河。   一路,但是歇息,朱聿键和方以智都会找来地方乡绅和百姓询问。   “看来,极有可能是小人诬告,山东并没有大案,王永吉不但干练,而且是清明之官。”朱聿键心中暗道。   原来,今日和地方乡绅见面之时,一个乡绅说起一件事,说制台大人巡视金矿,曾经也从他们这里经过,并简单使用饭食,而在就餐中,他看到制台大人不小心露出了袖中的补丁,但有米粒落在桌上,制台大人也都会用筷子小心的夹起,重新塞入口中。   堂堂制台大人,居然穿补丁,吃落食。   “两袖清风,与民同苦,青天,青天啊~~”   对此,乡绅赞誉不绝。   不止这个乡绅,一路之上,朱聿键和方以智听到全部都是对王永吉的赞誉,青天两字几乎已经是成了王永吉的代表,而一路所经,虽然难称富足,但也是秩序井然,由此可知,王永吉的治理还是不错的。   而在这之前,王永吉的风评一直都很好,朝堂上下对其多有赞誉,山东都察院对王永吉也没有太多的非议,现在实际探访,情况也确实如此,因此朱聿键心中自然而然的认为——陛下的密报可能是小人诬告,王永吉的官贞还是很不错的。   三天后,他们到达沂水河。   在地官员早早在路边迎接。   朱聿键风尘仆仆,也不休息,直往官营金厂而去。   是真是假,王永吉是否真藏有大弊,只要一看就知道了。   沿着沂水河,在周边的河谷中,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家挖金、洗金、淘金的金厂,过去,在官营之外,也有很多不法商人私自开设的黑厂,因为利益巨大,即便官府严厉查缉,也不能断绝。   而照王永吉给朝廷的奏疏,在他严厉查缉之下,所有私人金厂都已经全部被关闭。奸商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逃的逃,已经没有人敢再和朝廷争利了。   一连两天,朱聿键和方以智沿着沂水河,巡视各处金厂,尤其是一些被王永吉关闭、废弃的金厂地点,更是被他们仔细查看,汤有庆和当地官员寸步不离的陪同。   虽然朱聿键和方以智虽然仔细查看,详细询问,但却始终没有什么发现,一如王永吉所说,这些金厂都被关闭了,奸商们流放的流放,逃的逃。   到此时,不但是朱聿键,就是方以智也开始怀疑,陛下的密报可能有误,王永吉有可能是被人诬陷举报了。   查不出什么,朱聿键和方以智只能返回济南。   是夜,他们宿在县城。   见两位钦差终于是要返回,一路陪同的山东按察使汤有庆脸上露出了笑——跟着两位钦差这么久,腿都快要断了,今夜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这一夜,汤有庆睡的很安稳。   天亮时,他忽然被推醒。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刁民在官署门前击鼓喊冤,已经被两位钦差唤到前堂了!”   推他的是他的亲随幕僚。   “嗯?”   汤有庆一惊,急忙坐起:“告的什么状?”   亲随幕僚面色发白,结结巴巴的说道:“他说……要状告山东官员……”   “啊?”   汤有庆大惊,跳起来就穿衣。一边穿一边怒:“什么人这么大胆?为什么不阻止?”   “挡不住啊,那人天不亮就击鼓,两位钦差又起的极早,正听到鼓声,立刻命令带入,我们不敢拦阻啊……”   汤有庆气急败坏,提着袍子就往前堂冲,连乌纱都忘记戴了,亲随幕僚捧着纱帽,在后急追:“大人,帽子,帽子啊~~”   汤有庆跑的虽然快,但却已经是赶不上了,他冲到前堂,正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堂前,高声哭喊:   “草民本是金商,沂水县人氏,世代良善,虽不富足,却还能温饱无忧。”   “都说民不告官,但今日草民豁出去了,因为草民已经家破人亡,两个儿子都为奸人所害,只因他们握有贪官的证据。”   “现在这些证据,就在草民手中!”   “草民状告山东按察使汤有庆,他贪赃枉法,索贿无度,一手遮天,令人假扮流贼,害死了草民的儿子!”   听到此,汤有庆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堂前……   ……   京师。   乾清殿。   隆武帝朱慈烺正在沉思,堆在他面前的,是关于河南灾情,从赈济、防疫到防乱的各种奏疏,而他手里拿着的,则是又一份刚刚送到的山东密报。   “王永吉,你究竟有没有做?”   朱慈烺在心里轻声问。   在大明一众的总督巡抚中,王永吉还算是得力的,不说他在孔庙事件里的果断,只说这两年来治理山东,为辽南筹集钱粮,表现就很是不错的,也因此,隆武才将他从山东巡抚提拔为山东总督,军事政事一把抓。   对这样的臣子,朱慈烺一向都是信任的,但有流言中伤,他也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轻易调查。   但这一次,他却不能不调查。   因为密告王永吉暗中敛财、和不法商人往来密切、金厂作弊,又暗中密议、准备插手金矿招标的乃是登莱巡抚杨廷麟。   以杨廷麟的风骨,绝不会诬告,而登莱巡抚和山东总督是为山东半岛的最高官员,现在二把手告一把手贪墨,他不能不管,必须派人调查,厘清真相。因此,他才派朱聿键和方以智出京,以督促金矿的名义,秘密调查。   而不管真假,此事对朝廷都会有伤。   是真的,一方总督,位高权重,曾经被他公开夸奖,也被誉为官员楷模的王永吉竟然贪赃枉法,这无疑是太讽刺,等于是公开打了他这个皇帝的脸。   同时也说明,朝廷在山东设置都察院,以监督在地督抚的功能,并没有发挥出来,要想肃贪和端正官场风气,还需要有别的配套措施。   如果是假的,巡抚诬告总督,亦是丑闻。   ……   济南。   天空飘着小雨。   总督府外,官员们打着雨伞,正在迎接赈灾返回的山东总督王永吉。   王永吉下了车,站在那一面鎏金的“山东总督衙门”的匾额下面,两边石狮子映衬,更显威严。   随从为他撑伞。   官员急忙都上前行礼。   赈灾归来,王永吉好像很是疲惫,摆摆手,示意不必了,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   众官散去,只有济南知府王乔留了下来。   王永吉看向王乔。   王乔上前一步,在他耳边小声汇报:“两位钦差去了沂水河。一切都在掌握中。”   王永吉点头,眼中有欣慰,但王乔的下一句却又让皱起了眉头。   “只是,只是……”王乔犹豫。   “只是怎么了?”王永吉沉下脸。   “只是下官衙门里,走了一个书吏……”王乔道。   “什么书吏?”王永吉脸色一变。   王乔没有回答,但王永吉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眼中顿时冒出寒光,冷冷道:“不就是一个书吏吧,不需要大惊小怪。”   “可……还不见一个账本。”王乔支支吾吾。   听到此,王永吉脸色终于大变:“怎么会出这样的漏子?”   “下官该死!”   “不惜一切,一定要找到!”王永吉有点气急。   “是。大人放心,下官已经秘密封锁了济南府,他跑不出去的,下官一定能把他抓到!”   “还不快去?”王永吉几乎是低吼。   王乔慌慌张张地走了。   原本,王永吉心情不错,但王乔的话,却让他有点不安了起来,进到府中,来到后堂,面对夫人妾室的跪迎,他少有的寒着脸,没有露出一丝的笑意,一句话也不说,王夫人知道,丈夫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于是挥退妾室和丫鬟,扶着王永吉坐下,一边令人上茶,一边揉着王永吉的肩膀,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王永吉先是长长地叹息,后来睁开眼睛,望着夫人的金簪玉镯,心中忽然窜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怒道:“滚!”   ……   半夜。   辗转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王永吉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老爷,老爷,知府大人紧紧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是管家。   他提着灯笼,在门外急急敲门。   王永吉心中一惊,急忙批衣坐起,连鞋都顾不上穿,赤脚打开房门:“让他来见我。”   脚步急促,灯光摇曳,王乔气喘吁吁的在门口出现,一见王永吉,立刻说道:“制台,制台,出大事了啊!”   “慌什么?有什么事情慢慢说。”王永吉却还能冷静,虽然他已经有强烈的不祥预感。   “沂水河,沂水县,有一个刁民在沂水县,把臬台大人告了啊,说臬台大人贪墨杀人!现在,两位钦差正在审理……”王乔脸色发白。   王永吉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呈堂证供   ……   总督府。   自古民不告官,不但是因为官官相护,告了没用,更因为制度和官员的心理,都不允许百姓这么做,如果百姓一个个都变成了刁民,但有不如意,受了一点小委屈,就击鼓鸣冤,状告各级官员,那各级官员还怎么理事?天下不就乱了吗?   因此朝廷从上到下,包括皇帝,都是非常不乐见百姓告官员的,正所谓“唯上智和下愚不可移”,官员们喜欢听话的百姓,皇帝就更是了。   听闻民告官,很多官员的第一直觉就是自己的威严被挑战了。   王永吉也是如此。   尤其被告的还是他的左膀右臂,按察使汤有庆。   这一次,他离开济南,由汤有庆陪同两位钦差前往沂水河,并非随意,而是有意安排,有汤有庆跟随,他可以随时掌握,但现在,汤有庆却被告了。而以两位钦差的性子,绝对不会轻放,更令人担心的是,汤有庆被告的是贪墨杀人的重罪,一旦汤有庆抵不过,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那他王永吉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王永吉眼一黑,几乎要晕过,不过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短瞬的惊慌之后,他迅速就冷静了下来,对着王乔喝道:“慌什么慌?不就是一两个刁民吗?汤有庆一省之刑名,岂会那么容易被告?”   王乔这才强自镇定,满头冷汗的问道:“制台,该怎么办呢?”   “听着!”   王永吉咬牙:“汤有庆的事情你不用管,本督自去处置,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书吏,不行就把他的家里人全部抓起来,无论如何也要逼他现身,召回账本。同时控制全城,但是有不法不明之人,立刻拿下!”   王乔点头。   “还不快去?”王永吉吼。   王乔急急去了。   王永吉转对管家:“去准备车驾吧,天一亮,本督就前往沂水县。”   管家犹豫:“老爷,可现在刚半夜……”   “让你去你就去!”王永吉吼了出来。   管家这才慌不迭的去准备。   王永吉在花厅里来回踱步。   而这中间,听到动静,意识到有大事发生的王夫人披衣而起,来到花厅,询问丈夫发生了什么事。   王永吉咬咬牙,左右看无人,压低声音,在夫人耳边道:“天亮后,你去兴福寺上香祈福……”   夫人一惊:“啊,老爷。”   王永吉却是冷静:“让你去你就去,不要多想,更不要多问!”   “老爷……”   “下去!”王永吉甩袖。   夫人用香帕试泪,哭哭啼啼的去了。   ……   明制,像是济南府这样的大城市,都实行宵禁,“诸夜禁,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违者笞二十七,有官者听赎。其公务急速,及疾病死丧产育之类不禁。”   但今夜似乎不平静,宵禁之后,依然有一些黑影在暗中活动,一直到天亮。   ……   天亮后。   王永吉的车驾离开济南府,急急往沂水县而去,因为他走的太快太急,很多送行的官员直等来到总督府之后才直到,总督大人早就已经离开了。   “制台走这么早?这是城门一开就出城了啊……”有官员好奇。   “制台心忧两位钦差啊。”有人解。   王永吉走后不久,一队灵幡白幛、纸人纸马纸轿,披麻戴孝的出殡队伍也出现在了城门口。   因为有知府王乔的暗中命令,这几日里,守城军士以查盗为名,对出城之人搜查极严,即便是婚丧嫁娶,也要一一从严搜查,就算是死人的棺材,他们也是要看上一眼的。   虽然家属哭泣恳求,但守城军士还是挪开了一线棺材板,确定里面是一个死人之后,这才放行通过。   “呜呜呜呜……”   出殡队伍,从老到幼,一个个都哭的是死去活来。   等到出了城,哭声就更是剧烈了。   道边的人指指点点,都说是城南的一个老太太亡故了,今日出殡。   哭声将济南城抛在身后。   终于,出殡队伍来到了事先选好的墓地,济南城南的一处荒野山坡上。众人的脚步虽然停了下来,但哭声却没有停止,他们跪在地上,对着棺材叩拜,一个披麻戴孝,一直低着头的中年人抬起头来,阳光照着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胡须飘零,原来正是萧汉俊。   萧汉俊手一挥,几个孝子忍住悲声,挪开棺材,从棺材下面的夹层里,扶出一个人来。   ——年纪不大,着黑衣穿草鞋,看起来像是一个脚夫,但看他的细皮白肉就可以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脚夫。   出了棺材,年轻人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有劫后余生的感觉,随即向萧汉俊行礼。感激涕零的说道:“孙胤泰带全家谢先生救命之恩!”   原来他叫孙胤泰,正是济南知府王乔正在搜捕的那一个书吏。   萧汉俊向旁边一指,意思是我们一边说话。   孙胤泰跟了过去,两人远离哭声,来到一个僻静处。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萧汉俊望着年轻人,眉头紧皱。   “学生要去告发王乔。”孙胤泰胸膛一挺:“王乔不让我活,试图抓我家人,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说着,再次深辑行礼:“学生的家人,就付托给先生了,大恩大德,容学生日后报答。”   “不必客气,你的家人,我自会照顾好,”萧汉俊盯着孙胤泰,叹息:“可王乔不是一般人,他是济南知府,官官相护,你自信能告倒他吗?”   像是早已经看出孙胤泰是一个倔脾气,所以他故意激。   “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学生找两位钦差告他,若不成,学生就去北京告御状!”   孙胤泰说的激动。   萧汉俊看着他,声音却越发冷静:“只靠你手里的那个账本,怕是告不倒王乔的,只要他咬死不承认,你就没有办法,他最多不过就是一个罢官撤职,而你惹了他,他的后台是不会放过你的。到时,你和你的家人怕是难在济南和山东立足了。”   孙胤泰脸色涨红:“那先生说怎么办?难道不告他,任由他贪墨吗?”   “要告就告大的,连他的后台一起告,如此才能永绝后患,朝廷派来的两位钦差,一个是前唐王,另一个御史方以智,这两人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只要你告,并且有证据,他们绝对会为你主持公道!”萧汉俊道。   孙胤泰点头,但随即疑惑:“王乔的后台……先生是指总督制台吗?可学生并没有他涉贪的证据啊?”   萧汉俊不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了年轻人。   孙胤泰接过,展开看了几眼,随即脸色就变了。   “这这这……”   孙胤泰抬起头,惊骇的看着萧汉俊。   ——比起他手里的账本,眼前的这本小册子,才是真正利害的关键。   而且这些证据指的不是济南知府王乔,而是指向了山东总督王永吉!   总督,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   “还有一个消息告诉你,王永吉的左右臂膀,按察使汤有庆已经被百姓告了,现在两位钦差正在沂水县审他。”萧汉俊道。   孙胤泰听了更惊。   “怎么?”萧汉俊望着他:“你怕了?”   孙胤泰的脸色立刻就涨红,萧汉俊失望、轻蔑,甚至是透出一些鄙夷的目光,一下就刺激了他,他大声说道:“怎么会怕?圣人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天下除垢,学生求之不得呢!有此证据,学生必在钦差面前揭露王永吉的真面目!”   “好!”   萧汉俊赞许点头:“就知道孙生不会让我失望。”   随即压低声音,叮嘱道:“有一件事,如果王永吉拒不认罪,你可以……”   孙胤泰听的惊讶。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萧汉俊。   萧汉俊却依然面无表情:“一定要记着,此一秘密,只能告诉两位钦差,不可和他人言,如果有他人在场,就用笔墨书写。”   孙胤泰不是笨人,立刻就明白萧汉俊的意思,这里是山东,他状告的是山东总督王永吉,如此机密的事情,如果当堂说出来,被王永吉的爪牙听见并提前破坏,那就后悔莫及了。   “学生记住了。”孙胤泰拱手。   萧汉俊望着他:“我能助你的,也只有这些了。马三!”   “在!”   在远处的一个壮汉孝子奔了过来。   “你带人护送孙生,一路往沂水而去。”萧汉俊道。   “是。”   马三领命,向孙胤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孙胤泰深辑,起身后,头也不会的走了。   远处的哭声还在继续,萧汉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面色沉思。   “萧郎。他真的能行吗?”   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出现在萧汉俊的身后。   萧汉俊点点头:“其实……他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朱聿键和方以智,以及隆武究竟给了他们两人什么样的密旨?”   “你担心……他们两人压不住王永吉?”女子柔声问。   “王永吉不会坐以待毙,他在山东做了七年的巡抚,四年的总督,深谙为官之道,极会笼络人心,上上下下,多是他的人,朱聿键和方以智如果没有一定魄力,还真不一定能压住他。”萧汉俊道。   “那我们……”女子有点不安。   萧汉俊看向她,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铁证如山,王永吉抵赖不了的,还有,如果我所料不差,现在隆武一半的精力在赈灾,另一半的精力怕是全部都落在了山东,锦衣卫和那一位李公公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山东,除非王永吉什么也不做,安然受死,否则他是在劫难逃!”   听到李公公这三个字,女子又紧张了起来。她不由的左右看。   “放心,他现在应该还没有找到我们。不过快了,”萧汉俊说的平常:“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说着,迈步返回,不再说了。   女子擦一把眼角的泪,快步跟上。   ……   沂水县。   有人在县衙击鼓鸣冤,在两位钦差面前,状告按察使大人的消息,迅速就轰动了全城。   按察使那可是一省的刑名,主管司法,历来都是坐堂审案,想不到今日竟然有人敢告按察使大人,这可是平生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于是,所有沂水县的百姓都涌向县衙。   县衙大堂。   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山东按察使汤有庆已经冷静了下来,面对刘姓金商的指控,他严厉驳斥,说一派胡言,全都是污蔑,还要治刘姓金商诬告之罪!   刘姓金商早已经豁出去了,他拿出儿子去往济南,向汤有庆的行贿记录,要求和汤有庆的亲随对质。   同时,刘姓金商也说了一个大秘密,当初,清查盗采之时,汤有庆私下里曾经暗示,说,但是银子花到位,私人金矿也都是能保住的,也因此,他刘家才拿出倾家之产,去济南找关系,送银子,最后送到了汤有庆的府上,不想他们的矿洞还是被封了,人财两空,两个儿子气不过,到济南去找汤有庆论理,也许他们太激烈,中间发生了冲突,回来的路上,两个儿子就遇上了流贼,被戕杀在了道边。   本来,刘姓金商就对儿子的遇害,有所怀疑,而前些日子,一个行脚的商人路过他们村,在讨要茶水之时,说起了当日他在济南官道上看到了一幕——有官兵假扮流贼,劫杀了沂水的两个商人,他当日恰好看见,藏在草屋中逃过一劫。   刘姓金商听说后,立刻意识到对方所说乃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于是急忙追上,请求那商人作证,以为他两个儿子伸冤。   那商人原本不肯,但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终于是同意写下了一张事发的经过,并且签字画押,但为了自保,商人说,除非是朝廷大官到山东,否则他也是不敢出堂作证的,同时他也劝说刘姓商人不要轻易告发,一旦泄露,不但不能为两个儿子伸张冤屈,他自己也是难保的。   刘姓金商知道对方说的在理,点头同意,于是含着冤屈,一直在等待,昨日听说朝廷钦差到了县城,他连夜赶来,擂响大鼓,以为两个儿子鸣冤。   “那商人姓王,乃是登州人士,地址姓名都给草民留下了,请钦差大人派人传他。”   刘姓金商哭喊。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棺材黄河   县衙大堂。   面对如此,汤有庆自然是不认了。在咆哮了几句“刁民”和“污蔑”之后,他就要气呼呼地离开。   锦衣卫将他拦住。   在锦衣卫冷冽的目光下,汤有庆哆嗦了一下,然后转头说道:“大明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上官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寿先生,方御史,还有诸位上差,如果要留下下官,让下官继续受这个疯子的侮辱,下官誓死不从!”   汤有庆是干刑名的,熟知律法,自然不会轻易被留下,他站在堂口,一副凛然的样子。   朱聿键正要发怒,却被方以智以眼色制止,然后方以智四两拨千斤的说道:   “臬台大人严重了,怎么是侮辱。不过是厘清事实罢了。此人击鼓鸣冤,状告山东官员,整个县城都知道了,寿先生和我身为钦差,自然得问明案情,不然的话,天下人都会以为官官相护,臬台大人的名声染污也就罢了,碍到了圣名和朝廷的声誉,我们就是死,也难以赎罪了。”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汤有庆无话可说,只留灰溜溜地重新坐下。   接着,就刘姓商人所说和登州商人的供词,朱聿键和方以智开始诘问,并叫来汤有庆的亲随对质。   亲随当然不承认。   几番之下,反而被汤有庆揪住刘姓商人的几句语病,开始大肆反击。   朱聿键和方以智相互一看,知道这么审是审不下去的——汤有庆身为刑名,熟知大明律和各种佐证之法,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根本是不可能低头的,于是下令退堂。   一省刑名被人指控贪墨杀人,事情重大,朱聿键一面将汤有庆“留”在衙中,一面派人去登州传那一个商人。同时飞报朝廷。   汤有庆是四品巡按,照律,也是大官,朱聿键和方以智虽然是钦差,但案件尚没有完全查明,因此用了一个“留”字。   ……   “有人在出卖我!”   虽然在堂上“镇定”振振有词,但汤有庆的心里其实是惊恐无比,多年的刑名令他意识到,这绝不是意外和巧合,他和王永吉的配合,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洞悉的,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在幕后故意搞他。   他不知道幕后人是谁?他只知道,朱聿键和方以智不会偏袒他,但使他露出破绽,就一定会把他拿下,现在他只能祈祷,制台大人得到消息之后,能赶来救他,不然等到登州的人证赶到,他怕是就说不清楚了。   汤有庆想要向王永吉传递消息,但锦衣卫已经将他控制,他一丝一毫的消息都传不出去。   ……   原本,朱聿键和方以智要返回济南,但忽然的告状,令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决定留在沂水县,将汤有庆之事调查清楚。   第二日,两人没有提审汤有庆,而是详细审问刘姓商人并就金矿封查之时进行深度调查,整理案件,夯实证据。   虽然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但从刘姓商人悲痛的表情以及之前的传闻来看。此事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切就等登州商人提到了。   ……   但第三日一大早,山东总督王永吉的车驾,急匆匆地进入了沂水县城。   “下官来迟,寿先生和方御史恕罪。”   王永吉风尘仆仆,脸上还满是赈灾的风霜,进到县衙,立刻拜见两位钦差。   朱聿键和方以智还礼,坐下之后,开始询问灾情。   王永吉恭恭敬敬的回答,从头到尾没有问汤有庆。   朱聿键颔首点头。   “制台大人,臬台汤有庆的事,我正要向你通报。”   方以智则将汤有庆的事情告之。   王永吉不问,方以智却不能不说,汤有庆是山东按察使,是王永吉的部下,又是朝廷四品的官员,照制,他必须向王永吉知会。   王永吉听完皱起眉头:“想不到竟有这种事,既然有百姓鸣鼓喊冤,状告汤有庆,汤有庆身为一省之刑名,不宜再执掌臬台,下官以为,应该将其停职,待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恢复原职也不迟。”   朱聿键眼神微微惊讶,他原本以为,王永吉肯定会力保汤有庆,毕竟汤有庆所做的那些事,不是一个人能做来的,那些受贿银子,也不是一个人就敢拿的,作为他的上级,王永吉有极大的嫌疑,两人就像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脱不了谁,常理推断,王永吉只有保下汤有庆,才能保下自己,但想不到王永吉表情平静,对汤有庆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心和袒护……   方以智却仿佛看的更深。   而不等朱聿键和方以智表态,王永吉继续沉吟道:“不过,汤有庆是四品巡巡按,关于他的处置,需的有山东都察院的参与。一干人证也都在济南,沂水又小城小地,两位上差居住不易,不如将他带回济南,详加审查,不知道两位上差意下如何?”   朱聿键和方以智相互一看,心说狐狸尾巴终于是露出来了。沂水虽然小城小地,但正因为小城小地,没有那么多的官员,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掣肘,济南是山东首府,也是王永吉和汤有庆的老巢,一旦回到济南,说不得就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朱聿键正要反对,但却被方以智再一次的抢先答道:“制台大人所虑甚是。我以为可……不过还有一些事证,需要在沂水县收集,因此还需在沂水多停留两天。”   王永吉看一眼朱聿键,但朱聿键默默无语,心知两个钦差已经达成了一致,于是拱手道:“既如此,下官陪同。”   ……   接下来的三天里,朱聿键和方以智彻底走访沂水县,就沂水河谷中的金矿金厂有了更多的了解。   王永吉表面淡定,但无人之时,他心中的焦急却忍不住的流露,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朱聿键和方以智对沂水河谷的金矿了解的越来越来,而随着走访,更多的事情怕是瞒不住……   庆幸的是,这三天里,汤有庆没有被提审,而他也秘密派人知会了汤有庆:我正在想办法救你,你要坚持住。   有他一句话,相信汤有庆能心安很多。   第四天傍晚,就在王永吉渐渐有些不耐,准备下一步行动之时,亲随幕僚忽然来报:“老爷,两位上差召你到县衙。”   “嗯?什么事?”   王永吉立刻警觉。   朱聿键和方以智占了县衙,他和沂水县令就只能在城中商人家挤住,离着县衙尚有一段距离,现在天色快要黑了,朱聿键和方以智却忽然召他,难道是有什么急事?汤有庆的案子有进展了?   “没说,只说是急事。”幕僚回。   王永吉不敢怠慢,坐了轿子,急急往县衙去。   县衙灯火通明,里外戒备森严,外面山东本地士兵,里面大堂前,几个锦衣卫挎着绣春刀,肃然而立。   王永吉心中微微一惊:这不是议事,而是升堂啊!   进入大堂,只见朱聿键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方以智坐在左首,此时两人都低着头,面色凝重的好像正在想着什么?   “制台大人到!”   门口的军士高声喊。   听到喊声,两人方才抬起头。   王永吉来到大堂中,心中警觉无比,拱手道:“两位上差……”   “制台大人请坐吧,今晚请大人,是要请大人一起审案。”朱聿键面色凝重,指了指右首的那把椅子。   王永吉眉角一跳:“是审汤有庆吗?”   “不是,是另有其人。”朱聿键道。   王永吉暗暗松口气,只要不是汤有庆,他不就担心,于是就在右首的椅子里坐下。   一直跟随他的亲信幕僚,自然而然的站在他的身后。   朱聿键正中,王永吉方以智一左一右,正是今晚的三位主审官。   “带上来!”   朱聿键惊堂木一拍。   “走!”   立刻,几个军士压着五个人,进入了大堂,五个人都穿着黑衣,其中一人还呆着手臂,其他四人也都是鼻青脸肿,就好像是经历过一场血战,又好像是被酷刑拷问过了一遍一样。   腾的一下,王永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本能的想要扭头看站在身后的亲信幕僚,但终是忍住了,只有扶着椅子的手,好像微微在颤抖。   而朱聿键和方以智一直都在暗暗盯着他,见到他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的表情,心中都是有数。   “跪下!”   五人都戴着脚镣手铐,叮叮当当的,进入大堂之后,就被军士押着跪下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是何身份?”朱聿键问。   “罪人张京,济南府人,臬司衙门的兵。”   “罪人李为,济南府人,臬司衙门的兵……”   五人回答。   他们居然都是臬司衙门的兵,也就是汤有庆的人。   听到此,王永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表情却镇定,他望着这五人,假装惊讶,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亲信幕僚,却是抖了起来。   朱聿键听完之后,惊堂木一拍:“臬司衙门的兵,就是我大明的兵,你们不保境安民,为什么假装流贼,去击杀登州商人?说,是奉了谁的命令?”   “回钦差……”   五人都抬起头,为首的那一个叫张京的人回道:“是总督衙门的王参军。”   听到此言,一直站在王永吉身后,已经脸色发白的那个亲信幕僚立刻叫了起来:“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原来,他就是王参军。   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参军,连王永吉都是扭头看,一脸“惊异”。   王参军一边怒指堂中的五人,一边撩袍跪下,对着王永吉连连叩头:“制台!卑职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五个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张开血口,诬陷卑职?求你为卑职做主啊!”   众人注视中,王永吉脸色咬着牙,慢慢站起来,目光看向朱聿键,拱手道:“寿先生,这是污蔑!王参军随我多年,鞍前马后,劳苦多多,下官对他深为了解,他绝不会做出此等之事情,再者,他一个总督府的参军,又如何能指挥臬司衙门的兵?”   朱聿键看向那五个罪兵:“听见没有?王参军并不是臬司衙门的官,他如何能指挥你们?”   五个罪兵七嘴八舌的回答,说王参军虽然不是臬司衙门的官,但却是总督大人的亲信,日常和臬台大人走的近,他们身为臬台大人的亲兵,对此深为了解,臬台大人被停职后,王参军找到他们,说臬台大人被小人构陷,为保臬台大人,必须除掉背后的小人,并且许下重金,如此,他们才冒险去的。   “胡说,胡说!我根本没有见过你们!”王参军依然不认,依旧是喊冤。   王永吉不看五个罪兵,只拱手向朱聿键:“凡事都讲证据,既然他们说是王参军指使,可令他们拿出证据!”   朱聿键询问五人,五人却拿不出,只说王参军和他们秘密见面,就是一张嘴,告诉他们地点和人名,其他并没有留下。   王永吉霍的转身,看向五个罪兵,冷笑道:“没有证据,只凭你们五张嘴,就想要诬陷本督的幕僚,当我总督衙门是可欺的吗?”   “没有啊,俺们说的都是实话……”   面对总督的威压,五个罪兵吓的都是哆嗦,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说完,王永吉转对朱聿键,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道:“寿先生,此五人都是汤有庆的亲兵,明显的就是汤有庆被停职之后,他们心中不满,所以想要去杀人灭口,以为汤有庆脱罪,事败之后,为了推卸罪责,更为了将案件搅的更大更浑,于是就将脏水泼向我总督府,如此雕虫小技,瞒不过下官,想必也瞒不过寿先生,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难,可对这五人大刑伺候,保管令他们实话实说!”   听到大刑伺候,五个罪兵都是大惊,叩头如捣蒜:“俺们说的都是真的啊……”   朱聿键脸色一寒,从王永吉的语气里,他已经听到了杀气,对王永吉的居心,他自然也是明白,于是正要反对,不想王永吉忽然转身,对着堂外大喊:“来人!将这五个居心叵测之徒拉出去,大刑伺候!”   “是!”   总督府的亲兵轰然应答,脚步声急促,他们在堂外出现,列成两队,就要往堂里闯来……   朱聿键大怒,拍案而起:“大胆!我看谁敢乱动!”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不见萧郎   沂水县衙。   王永吉喝令亲兵,朱聿键拍案而起,王永吉的亲兵卫队就要往堂中冲。   现场顿时乱。   但大堂岂是那么容易冲的?   “站住!”   门前的锦衣卫早已经拔刀在手,挡在了堂前,堵住了进入大堂的台阶,为首的锦衣卫百户厉声喝道:“没有钦差的命令,谁敢擅闯大堂?难不成你们是要谋反吗?”   王永吉的亲兵都站住了。   虽然他们都是王永吉的心腹,对王永吉的命令绝对听从,但锦衣卫立于堂前,绣春刀出鞘,声声呵斥,谋反的帽子加在头上,他们却是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了。   虽然不敢向前,但没有王永吉的命令,他们却也是不能后退,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堂前。   阶上阶下,火把熊熊,剑拔弩张。   锦衣卫继续喝道:“还不退下?!聚集堂前,威压钦差,亦是重罪!”   但王永吉的亲兵卫队却是说什么也不肯退了,他们没有拔刀,只是手握刀柄,默默地站在堂前阶下。他们一百多人,锦衣卫只有八人,锦衣卫虽然气盛,但却也压不住他们。   ……   堂外紧张,堂内也是一样。   见王永吉要令亲兵上堂,不但朱聿键,就是方以智也站了起来,喝道:“王永吉,你这是干什么?”   王永吉脸色阴沉,断喝道:“当然是查案!下官为山东总督,所有发生在山东境内的大事,下官都有权处置,这五个带人居心叵测,满嘴谎言,污蔑我总督府,要想得到实情,非用大刑不可!”   “如果不准呢?”方以智脸色冷冷。   “下官已经说了,身为山东总督,下官也有权查案!”王永吉好像豁出去了。   ——不是他胆大,而是他意识到五个罪兵已经是堤坝的溃口,如果他不能当机立断,将其堵上,那必将一溃千里,就如刚刚发生的黄河决口一样,将他和他身边的人全部淹没。   因此,他不得不搏一把。   只要“恐吓”住这五个罪兵,令他们不乱说乱供,事情就有可为。   “哈哈哈哈~~”   朱聿键先是气的站起,这时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啊好啊,王制台的胆气壮的很啊,只是不知道,你山东究竟还是不是我大明的疆土,你王永吉又究竟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官员?居然敢围逼钦差!?”   王永吉脸色发青,忽然摘了乌纱,捧在手中:“如果寿先生执意要构陷下官,尽管来就是,诛心之话不必多说。到了京师,下官御前自有辩解,朝野也自有公论!”   “不用御前!”   朱聿键打断王永吉的话,他知道,面对在山东七八年,巡抚总督一把抓,已经成为地头蛇的王永吉,他不使出杀手锏是不行了。   说着,朱聿键走出案后,来到堂中,向北拱手:“恭请圣令!”   方以智一起拱手行礼:“恭请圣令!”   王永吉眼中现出惊恐。   “圣令到~~”   有人在后堂高声呼应,随即,人影晃动,两个旗牌官在四个锦衣卫的护卫下,从后堂转了出来,两个旗牌官的手中各捧着一个长长地木盘,一木盘摆着四令旗,另一木盘摆着四令牌。   旗用蓝缯制作,牌用椴木涂以金漆。   四令旗四令牌,合在一起,就是俗称的王命旗牌。   明初,王命旗牌只授以带兵将领,用以调兵,英宗时开始授以文臣,后来渐渐成为定制,不但钦差,就是一些位高权重,镇守一方的边疆大员也标配王命旗牌。   清随明制。   作为皇帝御赐的托权之物,“王命旗牌”的作用,就是让皇帝亲派之人有足够的权威,在特殊情况下采取果断措施,避免因为层层上报而耽误大事,凡是“叛臣”与“奸佞”,一律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见牌如见君。   王命旗牌一出,所有人都跪下了。   堂里堂外,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朱聿键和方以智表情凝重,王永吉却是面色惨白……   ……   济南。   南城外的野山坡上,一处新堆起的坟茔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间草庐,黄昏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告别。   夕阳的余晖照着他们两人的脸,男人四旬有余,面容消瘦,胡须飘零,但目光却是坚定有神,穿着素袍,负手而立,望着西边的落日,默默地在想着什么。   “萧郎……”   女子开口了,声音有些哽咽。   男人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道:“回去吧,我意已决。”   “可妾担心啊……”   女子终于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她容颜绝美,神情却是憔悴,同样身穿素衣,站立在这黄昏之中,感觉在瑟瑟发抖。   “唉……”   男人长长叹口气,转身看着女子:“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唯有如此,我闻香教才能有活路,我万千教众的牺牲,也才有意义。”   “可你是朝廷要犯,万一……”   男人摇头,坚定道:“没有万一,隆武不会杀我的。”   “可你过去曾经说过,你帮隆武陛下做过很多阴暗的事情,知道他很多的机密,一日找不到你,他就一日不安心,为了日后的帝王名声,为了千秋史册,他说不得会下狠心……”女子哭。   男人皱起眉头:“你不是一向说,隆武仁善,不会乱杀人吗,今日怎么变了?”   “可我怕……”   男人冷静的眼神里,终于是漫过了一丝柔情,他轻叹一声,上前一步,轻轻将女子揽入怀中,柔声道:“不要怕,我做好了准备,你也要做好准备,你现在是为闻香教的圣母,我离去后,闻香教还要靠你呢,你这么哭哭啼啼可不行。”   女子紧紧抱着男人,哭的更伤心。   “你要明白,我闻香教要想出头,教众要想自由,偷偷摸摸地搞阴谋诡计是不行的,只有回到隆武身边,令他真正知晓闻香教的教义,他才有可能放下疑心,对我闻香教网开一面,而这,正是我必须被捕的原因。”   男人轻声解释。   顿一顿又道:“现在朝廷急于用钱,王永吉汤有庆和山东贪官之财,就是我给朝廷的见面礼,朱聿键和方以智或许不懂,但隆武一定会明白。”   说着说着,男人的声音又冷静了起来,然后他慢慢推开了女子。   女子不舍,柔夷抓着男人的袖子,泪眼梨花的望着男人:“萧郎,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妾想再陪你一夜。”   男人摇头,声音渐渐冷酷起来:“不行,李晃随时都可以会出现,如果你和我同时被捕,那我一番苦心就白费,闻香教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说着,他后退两步,撩袍跪下,对女子拜倒,郑重无比的说道:“圣母安康,一切就都拜托给圣母了!”   “萧……”女子使劲捂着嘴,但泪水还是雨点般的落下,她知道,终是不可劝了,于是转身哭泣离去。   一辆骡车早已经等待多时,等她下了山坡,车夫扶她上车,载着她离去。   山坡上,男人站了起来,望着离开的骡车,眼神更加冷静。俄而,他大步向草庐走去。   ……   骡车里。   女子一边哭泣,一边用手轻轻抚着腹部,悲伤的美目里,忽然漫过浅浅地一丝幸福……这一件大事,她本来是想要说的,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   沂水县衙。   旗牌官将王命旗牌端端正正的摆在大案之上。   跪拜完毕,众人起身。   朱聿键看向王永吉。   王永吉脸色阵青阵白,他知道,朱聿键再给他最后的体面和机会,于是,虽然不情愿,但他却也不得不转对堂外,吼道:“还不快退回去!”   呼啦啦,总督府的亲兵都退走了,锦衣卫也回到原地,一切都回归刚才的平静。   只有跪在地上的五个罪兵哆哆嗦嗦,都快要吓死了。   王命旗牌一出,朱聿键就不能再坐大堂正中,他在右首椅子里坐下,旁边锦衣卫拿出一把椅子,方以智在他身边坐下。   左边的椅子空着,那是给王永吉留的。   王永吉站在那里,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表情十分尴尬——王命旗牌一出,等于他和两位钦差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双方再没有妥协的空间了。不过思量再三,王永吉还在左首的椅子里坐下,他是山东总督,朝廷二品的大员,除非是陛下亲至,否则即便是钦差,也不能轻易处置他。   王参军想要站起来,重新站到王永吉的身后。   方以智使一个眼色。   两个锦衣卫立刻上前,将已经冷汗如雨的王参军压在了地上。   “干什么你们?”   王参军叫了两声,但没有向王永吉求救,他知道,求救也没有用,此时此刻,王永吉不可能再为他出头,他只能靠自己了。   “王参军,你是读书人,主犯从犯的区别,你还是知道的。说吧,究竟是何人指使你的?”   朱聿键喝问。   “卑职冤枉,卑职从没有见过他们!”王参军看了一眼王永吉,再一次矢口否认。   朱聿键眼中闪过怒火:“好啊,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来呀,将他押到西院,严加审问!”   两个锦衣卫上前,架起王参军,连同五个罪兵,一起带往西院。   “草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动刑……”   王参军惊恐大叫,想要挣扎,但无济于事。   王永吉面色发青,忽然仰天干笑了两声:“重刑迫供,断难取信,断难取信!”   方以智看向他:“既如此,制台大人刚才为何要对五个罪兵处以大刑?”   王永吉脸色又发白,一时哑口无言。   ……   犯人一走,大堂立刻就静了下来。   朱聿键方以智和王永吉分置两边,形成对峙。   “带上来!”   朱聿键道。   又有几个人被带到了堂中。   但不是人犯,而是几个乡绅。   他们跪在堂中,不等朱聿键问,就将他们自己的罪行一一供述。   原来,他们都是朱聿键方以智从济南往沂水而来,一路遇上的几个乡绅,他们竭力为王永吉擦脂抹粉,但经过锦衣卫的调查,那并非是他们的本意,而是有人授意他们那么说的。   “钦差大人,不是我等想要蒙骗,实在是为臬台大人所逼,不得不如此啊。”几个乡绅哭喊。   原来他们都是被汤有庆所逼。   王永吉脸色阵青阵白,他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也被调查出来了,乡绅们明着说汤有庆,但实际却指向了他,就大明律来说,欺瞒钦差,亦是大罪,同时,这件事足以令他名声扫地,更会令朝野怀疑他七八年来在山东的治理功绩。   “王制台,你怎么看?”   朱聿键目光冷冷,看向王永吉。   王永吉面无表情:“汤有庆妄猜上意,行此大胆之事,下官并不知情。”   “看来汤有庆还真是一个好下属啊,为了捧上司,不惜瞒着上司,违背法纪,威逼乡绅,蒙骗钦差!”朱聿键怒道。   王永吉面无表情:“寿先生没有入仕,自是不知道。但就实务来说,这种事情也并不少见。”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朱聿键忍着怒气点头:“那好,你再看!”   随即,几个乡绅被带了下去,一个人被带了上来。   王永吉虽然双眼紧闭,但耳朵却是直竖竖,他听见又有人上堂,忍不住微微眯开了一丝眼缝——一个书吏打扮的年轻人正被带上堂前。   见是一个书吏,想到王乔的话,王永吉脸色忍不住又是一变。   “学生孙胤泰参见两位钦差大人~~”年轻书吏左右行礼,面对山东总督,并没有露出惧色,反而脸色涨红了起来。   “孙胤泰,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朱聿键问。   孙胤泰高声:“学生要告发济南知府王乔,山东总督王永吉金厂作弊、贪墨钱粮!”   听到此,王永吉眯缝的眼睛猛地睁开。   一方总督,被人当面告发,也算是本朝第一次了。   王永吉愤怒,恐惧,只恨不得将孙胤泰撕了。   同时的,他也意识到,孙胤泰不是现在,而是早就到了沂水,但朱聿键和方以智一直压着,直到现在才放出来。   朱聿键,方以智,你们这是要我死啊!   此时,孙胤泰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这是王永吉王乔两人贪墨的证据。”   两本册子被放在一个木盘中,呈到了朱聿键面前。   王永吉终于忍不住了,他腾的跳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吼道:“诬告!哪里来的刁民,竟敢诬告本督,可知诬告反座,论律当死!说,是谁派你来诬陷本督的?”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自引镣铐   沂水县衙。   王永吉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大堂回荡。   “制台不想看看这两份证据吗?”   不等孙胤泰答话,方以智就抢过了话头。   王永吉转头看向方以智,咬牙切齿:“不过就是伪造的证据,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制台还是看一看吧,看完之后,制台或许会有新的想法,比如这一张……给制台看!”方以智接过册子,翻开了其中一张,然后交给一个锦衣卫。   那锦衣卫拿着册子,在王永吉面前展开。   ——王永吉只能看,不能用手接触,以防他破坏证据。   虽然嘴上说不看,但王永吉还是忍不住的看了过去,然后他脸色更白。   “这是济南知府王乔的亲笔,制台是否要说,是王乔伪造证据,构陷于你呢?”方以智问。   王永吉面无表情:“这是否为王乔的亲笔,还需要鉴定。再者,只写了上官,这个上官未必就是本督!”   “如果不是制台,难道是汤有庆,又或者是布政使方大人?”方以智问。   王永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听到这里,朱聿键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冷冷道:“看来,所有事情都是汤有庆和王乔,一切都和你王永吉无关,是吗?”   “下官有失察之罪,下官愿辞去所有职务,听候朝廷发落!”王永吉拱手。   “制台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来人,那他们带上来!”朱聿键道。   脚步声响,两个人从后堂走出。   王永吉抬头一看,脸色骤然剧变,双脚站立不住,一下又跌坐回了椅子里。   ——来的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说到的汤有庆和王乔。   汤有庆早已经换成了常服,王乔虽然穿着官服,但却少去了头上的乌纱帽,两人失魂落魄,面色惨白,虽然手脚之上都没有镣铐,但看起来俨然就是囚犯了。   原来,这是方以智的妙计,他以王永吉之名,调王乔来见,等王乔进了沂水县,立刻令锦衣卫将其关押,并且封锁消息。然后令王乔和汤有庆在后堂一起旁听,今日堂上发生的一切,包括王永吉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落入他二人的耳中。   可怜王永吉并不知道,以至于着了道。   没有人说话,汤有庆、王乔两人很自觉的跪在王命旗牌之前,连叩三首。   “汤有庆,王乔,你们两人都听见了?”朱聿键问。   两人点头。   “王永吉说,一切都是你们两人所为,和他无关,你们两人怎么说?”朱聿键问。   汤有庆慢慢抬头看向王永吉,目光里满是憎恨,心说我咬着牙为你顶雷,想不到你却将我卖了,既如此,我还顽抗什么?   一眼之后,不顾王永吉哀求挽留的目光,他向朱聿键拜了下去,口中道:“罪员愿招,罪员愿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朱聿键满意的点头,目光看向王乔:“王乔,你呢?”   王乔也看了王永吉一眼,然后跪伏在地:“罪员也愿招。”   朱聿键不再问,目光看向王永吉。   王永吉面色惨白,眉毛剧烈抖动,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又一次的摘下头上的官帽,弯腰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惨笑说道:“好手段,好手段,两位上差既已经做了如此完全的准备,将我推入彀中,如今我还没有什么可说的?要拿就拿吧。”   朱聿键皱起眉头:“怎么,你还不认罪?”   “认不认罪又有什么关系?”   王永吉闭着眼睛:“心证已成,指证历历,无论我说什么,两位上差都不会信的。所以我也就不说了,但渎职、失察之罪好查,贪墨之罪,却休想推到我的头上来。我王永吉两袖清风,家乡不过薄田一百,府中也没有积财,两位上差可以差人去查。”   ——原来,王永吉已经猜到朱聿键和方以智的心意了,现在黄河大灾,朝廷急需钱粮,两人奉旨到山东公干,在诸多原因之外,一定还有一个筹集钱粮的任务。如果能在山东查出一批贪官,抄没家产,就可以为陛下,为朝廷解忧,这也是朱聿键和方以智快刀斩乱麻,急于查案的原因。   而王永吉偏不让他们两人如意。   见王永吉如此顽固,见了黄河也不死心,看到棺材也不掉泪,朱聿键怒,方以智疑,从王永吉肆无忌惮的表情看,难道他真的没有余财?   汤有庆和王乔则都是用惊异的目光看着王永吉。   “学生还有一证据,可证明王永吉是一个巨贪!”   这时,忽然有人在堂下喊。   却是孙胤泰。   他并没有离开,依然在堂下听传,见王永吉顽固,他立刻想起了萧汉俊的叮嘱。   众人都是一惊。   孙胤泰被带上堂。   “请大人赐笔墨纸张。”孙胤泰道。   锦衣卫送上。   孙胤泰刷刷写下几行字,然后交给锦衣卫。   锦衣卫呈给朱聿键。   朱聿键接住看过,眼中顿时就放出喜色,继而将信笺递给方以智。方以智看罢同样欢喜。   “如此重要的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朱聿键问。   “是送我出城的那一位恩公告之的。”孙胤泰道。   朱聿键和方以智相互一看,眼中都有疑。   但无论真假,两人都决定拿王永吉一试。   于是,方以智拿着信笺,走到王永吉面前,轻声念出三个字:“兴福寺……”   听到这三个字,就像是被五雷轰顶,王永吉站也站不住,他惊骇的望着孙胤泰:“你,你怎么会……”   见王永吉表情如此,朱聿键和方以智心知是没有错了。   ……   “罪员后悔啊,罪员本不是这样的,最初罪员也是遵从圣人教诲,两袖清风,从不收别人一文钱,奈何朝廷的俸禄实在是太少了,过去,总督衙门的开销,基本都靠火耗银,但现在都使用隆武银元和铜币,不再铸银,这笔收入是一分也没有了。这巡抚总督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几百张的口,只靠俸禄,根本不够花,即便加上明里暗里的孝敬,也是不够的。”   “这三五年,山东事务众多,从剿贼、赈灾到支援辽南,银子如流水一般的使去。”   “但这些银子,罪员一文都没有动过。”   “不是不能,而是罪臣知道,那都是朝廷办大事的银子,罪员不能动。”   “而山东商人这么多,一个个出手阔绰,汤有庆又怂恿,罪员一时没有把持住,就悄悄拿了一点。”   “谁想,这一拿就一发不可收拾。”   “更多的人,捧着更多的银子,就送上门了。”   “罪员害怕啊,不是熟悉的人,不是有把握的事情,一概不收。”   “收下的脏银,除了日常所用,剩下的,一文不敢动,都存了起来,悄悄藏在了兴福寺。”   “罪员本不想这样的啊,十年寒窗,圣人教诲,罪员也想要留清名于人间,为一代名臣。谁曾想,竟然坠落到如此……”   “罪员愧对陛下啊,呜呜呜呜……”   这是王永吉的忏悔之词。他痛哭流涕,伏地不起。   方以智皱着眉头,似有叹息。   朱聿键却怒:“狡辩之词,如果你能遵循圣人教诲,坚守本心,又有谁能逼着你贪?我大明开国之初,有贪赃六十两白银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你身为封疆大吏,肩负重任,辜负圣恩,等着国法严惩吧!”   ……   济南。   天色亮了,山坡上的草庐前,晨起的素袍中年人简单洗漱,站在坡前望了望,随即挽起袖子,捡了一些干柴,点了火,架起铁壶,咕噜咕噜的烧了起来,并从草庐中搬出小桌,取出了茶具,就着溪水清洗。   就在这中间,车轮辚辚,一辆马车上了山坡。车后跟着两个骑马佩刀的随从,看起来像是城中的哪一个贵人出行。   很快,马车停住了,一个面白无须,板着脸,看起来很是年轻的书生模样的人走下车来,左右看了看,虽然此地风景良好,有山有水,但他却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感叹,而是一板一眼,负手,迈着仿佛丈量过的步伐,向草庐走来。   两个随从紧紧跟随。   素袍中年人好像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依旧专心致志的在泡茶。   直到脚步声到了耳前,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晨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苍白而平静。   ——两人目光相对,一瞬间,似乎都想到了什么,从最开始的交手,一个东厂提刑,一个太子智囊,几番斗法,临清之乱,再到定王之乱,交手又合作,想不到今日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又见面了。   “萧照磨,别来无恙?”年轻书生面无表情。   “只有两个兵?”中年人不回答,只看向他身后,忽然笑了。   年轻书生点头。   “李公公不怕我跑了?”中年人笑。   “不怕,因为我知道,萧照磨本就没有打算跑。”被称为李公公的年轻人面无表情的回道。   “为何?”   “萧照磨煞费苦心,从南京到山东,一路隐藏,又一路留下线索,唯恐咱家找不到这里,不能将这副镣铐,加到照磨的身上,今日咱家既然到了,照磨你又怎会离开?”李晃道。   萧汉俊慢慢站起来:“并非是有意,只是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如果是别人,萧某自信可以隐藏,但面对公公,萧某却知道一定是瞒不住的。”   李晃望着他:“但咱家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经脱离京师,龙入大海,鱼入江湖,逍遥自在,照磨你为何却要自曝其短,引镣铐上身呢。”   “唉……”   萧汉俊叹息一声:“陛下神武,国泰民安,公公说,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李晃面无表情,缓缓说道:“照磨不说,但咱家却也能猜出一二……只不过照磨你怕是要失望了,陛下虽然仁慈,但你闻香教数次举事,扰乱山东,朝中百官都有共识,想要饶过,怕也是难。”   萧汉俊笑一笑,不反驳,在李晃这样的聪明人面前,很多话不必多说的,又或者,每多说一句话,就有可能会露出破绽,于是萧汉俊换一个话题:“公公,罪民已经无路可逃,看在罪民十分配合的情分上,可否令罪民喝了这杯茶再走呢。”   指指茶桌。   两个假装成随从的锦衣卫看向李晃。   李晃面无表情:“你们先退下吧。”   两个锦衣卫退后。   萧汉俊笑:“谢公公。”随即盘腿坐下,并向李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晃默默坐下。   “一别数载,萧某鬓角已见白发,但李公公却风采依旧,令萧某不禁叹服。”萧汉俊动作熟练的斟茶,表情亲昵如老友。   李晃紧紧盯着萧汉俊,对萧汉俊的每一个动作,连小手指的动颤都不放过,口中回答道:“萧照磨客气了,想我们分别之时,萧照磨指点江山,笔意纵横,京师一场大乱,死伤千人,但身在暴风圈立的萧照磨却是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近日又在南京山东掀起风波,几无痕迹,论起来,才真是让咱家佩服。”   “当日欺瞒公公,迫不得己,还望公公恕罪。”   “照磨谋划之策,神出鬼没,咱家只有佩服,何敢有问罪?”李晃摇头。   “若说佩服,萧某真正佩服的其实是公公,萧某在南京苦心经营数年,想不到一个月不到,就被公公搬了一个空。”   李晃又摇头:“照磨客气。咱家所为,包括今日找到这里,不都在照磨的预料和准备之中吗?还有这山东官场的大风暴,都是照磨暗中所为的吧?”   萧汉俊笑而不答。   李晃目光忽然看向新茔,问:“那是令慈吗?”   “是。”   “令慈是闻香教前任教首,现在照磨草庐守灵,将她安息的所在,公之于众,就是要告诉朝廷,你闻香教不会再反?”李晃道。   萧汉俊肃然道:“我闻香教本就忠于朝廷,没有反叛之意,几次起事,不过是被官府所逼。”   李晃盯着他,追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除了你,闻香教大小头目一个也没有出现,全部都逃之夭夭,隐匿不见呢?如果他们都能和你一样,全部出来自首,岂不是更能取信于陛下和朝廷?”   萧汉俊叹道:“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李晃默了一下,缓缓道:“看来萧教首还是没有能跳脱啊……”   说着举起茶杯。   萧汉俊知道话已尽,于是也举起。   两人一起饮了这杯。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辽南战起   ……   济南。   城外的野山坡。   一桌,两人,数只茶盏。   李晃饮罢清茶,起身站起,公事公办的喝道:“奉旨缉拿闻香教教首萧汉俊!”   萧汉俊放下茶杯,面色严肃,撩袍跪在地上,向李晃拜首:“罪人萧汉俊见过李公公。”   “萧汉俊,你是自己走呢,还是让我提你?”李晃面无表情。   萧汉俊头也不抬:“任凭公公的处置。”   “锁了!”李晃道。   两个随从立刻上前,为萧汉俊加了镣铐。   萧汉俊毫不反抗,任由他们施为。   “押走,即刻解往京师!”   李晃最后看了一眼萧汉俊,然后挥手。   萧汉俊迈步而走,头也不回。   ……   京师。   乾清宫。   看完朱聿键和方以智的联名奏疏,隆武帝朱慈烺心情沉重,没有想到,王永吉不但贪,而且是一个大贪,在济南兴福寺一共搜出了十几个大箱子,都是金银贵重器物,折合起来,将近五万两。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最近两年贪墨的,也就是说,正是整饬大小金矿,严禁盗采,将朝廷金矿实行“投标承包”,给了王永吉机会。   在之前,朱慈烺对王永吉还是有些期盼的,现在见过结果,他不禁失望,同时也警惕了起来。   王永吉如此,其他地方督抚呢?   看来,各地都察院的监察权力,还需要加强,不然事事都等中央朝廷查,中央人再多,也是查不过来的。   而王永吉在供词里所说的那些无奈和痛悔,也并非没有意义,朱慈烺意识到,从历史上看,大明官员们的俸禄,是有一些偏低的,很多两袖清风,不会捞外快的官员,致仕之后,生活都过的十分清贫,也因此,逼的很多人不得不贪,必经人是人,不是圣人,像海瑞那样的,几百年也不出一个。   今年是不行了,等到朝廷财政危机过去,是得考虑给官员们加薪了。   ……   连续几日的朝堂。   除了黄河的灾情,河南山东的赈济,灾后的防疫,各种赈灾物资的筹集,辽南局势之外,山东总督的继任人选,也是谈论的重点。   内阁议了几个人,交到隆武帝的面前。   隆武帝勾了天津巡抚路振飞。   路振飞巡抚天津已经五年了,政绩卓越,天津民情稳定,原本今年年底是要调回京师使用的,现在山东空缺,正可以将他用上。   至于天津巡抚的继任人选,隆武帝没有令内阁议,而是直接钦定了一人,那就是吏部侍郎、兼任军机的堵胤锡。   ——在朱慈烺心中,堵胤锡未来是宰相之才,而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堵胤锡要想得到大用,非去地方锻炼不可,也因此,虽然朱慈烺有点离不开堵胤锡,事事需要和堵胤锡商议,但为了长远,为了不耽误堵胤锡的大才,他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放堵胤锡到地方。   所幸天津并不远,有事情也可以急书商议。   ……   秋风起,黄叶落。   沈阳的秋天好像比关内来的更早一些。   崇政殿中,满殿黑压压,一片红顶花翎。   建虏王亲大臣正在议事,除了禁足得肃亲王豪格和身在复州的济尔哈朗之外,其他人,包括久不露面的礼亲王代善都出现了。   今日的主题只有一个。   那就是如何支援郑亲王济尔哈朗,收复辽南,将占据金州旅顺的明军重新赶下海。   和过往大战,众人踊跃发言、献言献策不同,这一次的气氛却是有点压抑。   这几年来,“大清”和明国交锋,胜绩寥寥,几乎是每战必挫,渐渐地,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心理,竟在不知不觉之中,消泯了大半,现在提起出征,再没有过去那种必胜的亢奋心理了。   尤其这一次不是劫掠明国,而是收复辽南,等于实打实的是要攻坚。   大清兵马不善于攻坚,辽南道路更是崎岖,想要运输重炮,以为臂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半年来,明军更是在辽南日夜不停的修建城池和要塞,据昨日传来的军报,金州之北,明军沿山修建墩台无数,壕沟密布,其间遍布火器,驻守的更是明国最精锐的精武营第一镇阎应元所部,这样的工事,这样的对手,岂是容易对付的?   七月的时候,听到明国黄河决口,淹没河南山东两省,建虏上下都是窃喜,如此大灾,明国必然左支右绌,其对辽南的支援肯定是要减少,一旦救灾不利,说不得又会冒出一个李自成,那大清就可以渔翁得利了,一旦贼起,明国的注意力肯定就得转向国内,对大清的压迫自然就得减少,大清就可以缓过这口气,扭转局势了。   不想后续传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和过往不同,这一次明国朝廷对于赈灾十分有力和迅速,各种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往河南,听说除了朝廷拨款之外,明国皇帝还派了钱谦益到江南募款,凭借明国皇帝亲写的几份字画,加上钱谦益本身的影响力,轻而易举的就在南方卖出了高价,筹集到了大批的钱粮。   一场大灾下来,河南山东两地毫无民变的迹象。   不但没有民变,连大灾之后的大疫,好像都被明国控制住了。   建虏上下失望极了,也有些不理解——明国官员都变了吗?过去的大灾大旱,明国官员根本处置不了,每一次都会掀起大乱,这一次怎么没有?   只是因为换了一个皇帝,改革了一些制度?   没有灾变,没有李自成张献忠,大清只能依靠自己了。   “收复金州旅顺之战,已经是迫在眉睫,都说说吧,此战该如何打?朝廷又该如何支援郑亲王?”   端坐正中,身穿五爪团龙袍的多尔衮,第一个说话。   作为大清的辅政王,大清实际的掌权者,这两年,多尔衮在享受荣耀的同时,也承受了更多的非议,从入塞失败到乌克尔河的失利,这么多场的战役,无有一胜,辽南又丢失,如果不能收复,他这个辅政王,真的就坐不下去了。   因此,辽南非战不可。   最初,多尔衮想要亲征,但被洪承畴力劝,所谓上士不可对下士,现在拒守辽南的不过是一个辽南经略高斗枢,郑亲王济尔哈朗已经足够,辅政王你不可自降身份,和高斗枢缠斗。一旦不能成功,声势将不可挽回,何不就让郑亲王继续指挥呢?   只要拿出全部的力量支援,胜了,辅政王有领导支援之功,败了是郑亲王之罪,无论结果如何,辅政王你都可以进退自如。   多尔衮听了默默。   他知道洪承畴没有说的是,这两年,内外数败,尤其是乌克尔河之战,身为辅政王的他,亲自领兵出征,但最后却不得不退兵,虽然没有大败,但声望却已经是受到了重大影响,如果这一次他亲自领兵前往辽南,但最后却没有能收复,那么一直被他压制、对他十分不满的反对力量,必将群聚而起,将他从辅政王的宝座上掀翻下来……   大清内部,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最终,多尔衮听从了洪承畴的建议。   此时坐在殿中,迎着晚秋的阳光,多尔衮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是坚定。   ……   京师。   诏狱。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刘宗嗣主管北镇抚司和诏狱,自从到任以来,就遵循陛下的旨意,清理诏狱,无罪之人释放,有罪之人转往刑部大狱,这一年多来,诏狱基本都是空的,除了前佥都御史马嘉植被特殊关押之外,其他在狱的人寥寥无几。   大明两百八十年,诏狱从来都没有这么空过。   一月之前,诏狱忽然又来了一个特殊的犯人。   前军情司照磨,同时也是闻香教教首的萧汉俊。   陛下特旨,将其关押在诏狱,任何人不得见。   这一月里,没有人提审,只有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田守信来过一次,秘密审了很久。   “严密看管,不得有任何意外。”这是田守信链临走前的命令。   刘宗嗣不敢大意,每日巡视,必到萧汉俊的大牢,隔着牢门,仔细看萧汉俊。   一来二去。   刘宗嗣对萧汉俊倒是熟悉了起来,他发现,萧汉俊不是睡觉就是看书,从来没有第三件事,好像是即将到来的杀头之罪,毫不在意。   这一日,刘宗嗣照例巡视,刚走到诏狱门口。身后脚步声响,一个锦衣卫追了上来:“副指挥使!”   刘宗嗣站住脚步。   “宫中有密旨……”   锦衣卫小声。   刘宗嗣听完脸色一变:“立刻押犯人进宫!”   ……   一间偏僻的宫殿,原本只是例行打扫,但今日却是忙碌起来,神殿监的人一早就将这里打扫的干净,里外焕然一新。   临近中午,一顶小轿子出现,里面的人被架进了殿中。   原来竟是诏狱中的一个犯人。   不久,隆武帝的御驾就到了。   众人跪在殿前,没有人敢抬头。   只能感觉到陛下脚步匆匆,带着风就进入了殿中。   随即就是漫长的等待。   众人不知道陛下审了什么,只有送茶的小太监推开殿门之时,隐隐听到殿中传出哭声。   “闻香教负责传教的教士,大约有一百人。罪臣将他们的名字和居住地都已经写下了,陛下要拿,按图索骥即可。”   “罪臣自知罪行深重,为国法所不容,罪臣愿意领死。”   “但罪臣要说的是,闻香教绝无反叛朝廷之意,教义中也没有蛊惑人心,图谋不轨,就教义来说,和我大明的道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教众也都是良善的百姓。”   “这是罪臣默写的闻香教教义,请陛下御览。”   “罪臣不求其他,但求朝廷不要再追剿闻香教,令他们不必再东躲西藏,可以安心劳作,闲暇时有心灵慰藉即可。”   “当初,罪臣的父亲为闻香教教主之时,因为得不到朝廷的承认,一怒之下,就聚众起事,攻击州府,罪臣不赞同,于是改名换姓,来到京师,想要曲线救教,令朝廷知晓闻香教并不是图谋不轨的邪教。所谓的闹事,都是官府税赋太重,穷苦教众聚集一起,想要争取一些减免待遇罢了。”   “自入了东宫之后。罪臣庶竭驽钝,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只恐伤了陛下的知遇之恩。”   “甲申之乱时,臣背叛陛下,羞愧万分,从那时起,臣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家母尚在,臣不得不苟且。”   “现在,臣了无牵挂,终于是可以去了。”   “此罪臣的肺腑之言,绝无一字虚假。”   忽然。   “你干什么?来人,快来人!”   听见陛下大叫。   殿中立刻就是一阵乱。   殿门口的锦衣卫和太监都是吃惊,不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太医急匆匆地赶到。   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是犯人咬舌自尽了……   ……   殿中。   隆武帝朱慈烺面色沉沉,他万万没有想到,萧汉俊居然会在他面前咬舌自尽。   在这之前,朱慈烺对萧汉俊的情感是有些复杂,萧汉俊原本是他信任的肱股之臣,但却在甲申之变的关键时刻,出卖了他,导致他安排在京营中的一些忠良遇害,穿越以来,他苦心经营的良好局面,也差一点就毁于一旦,从这一点上来说,将萧汉俊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但在他千里疾驰,返回京师之时,萧汉俊却又作出了救赎,再最后的危急时刻,帮了他一把,让他兵不血刃,顺利的返回了京师,赶到崇祯帝遇害之前,挫败了定王和李守锜的野心阴谋。   萧汉俊,成也是你,败也是你。   另一个让朱慈烺忌惮的是萧汉俊的真实身份,   萧汉俊居然是闻香教的少教主。   以萧汉俊的鬼才,加上闻香教在山东半岛的影响力,但是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在山东掀起叛乱。   这也是必须找到萧汉俊的原因之一。   因此,当萧汉俊被抓获的消息传来时,他微微松口气,而后他就陷入了沉思,因为李晃详细报告了萧汉俊被抓的经过——李晃毫无隐瞒,清楚说出,萧汉俊被抓,并非是他的功劳,而是萧汉俊自加镣铐的结果。   萧汉俊一人被抓,但其他重要的闻香教的头目,却一个不见,朱慈烺立刻意识到,萧汉俊可能是别有图谋……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济尔哈朗的谋划   ……   这一月里,朱慈烺并没有见萧汉俊,也没有令锦衣卫审,以他对萧汉俊的了解,知道锦衣卫是问不出什么的,田守信奉他旨意到诏狱,也不过是简单讯问,查看萧汉俊的身体状况。   而在考虑良久,知道更多的信息,对萧汉俊的想法有了更多了解,自认准备充分之后,朱慈烺今日亲自审讯萧汉俊。   萧汉俊所答,不意外,他都料到了,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说到最后,萧汉俊居然会咬舌自尽!   萧汉俊大费周章,连续在南京和山东掀起风云,最后竟然只是为了在他面前说这一番话吗?   萧汉俊是用生命在赎罪?还是在表明心迹,以为他闻香教尽最后的努力呢?   又或者,这三者都有?   “陛下,罪犯暂时抢救过来了,不过出血如注,后续如何,却是不能保证。”太医满头大汗的禀报。   朱慈烺点头:“用尽所有,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是。”   ……   返回乾清宫的途中,朱慈烺默默想着萧汉俊所说,将所有的事情又斟酌了一遍,萧汉俊咬舌自尽的场景,在脑子里面反复回放,又翻看萧汉俊亲笔写下的闻香教教义和一百多个闻香教传教士的名字。   没有查证,但朱慈烺知道,这一百个多名字,一定不会有假。列在第一的,就是现在闻香教的圣母,那一个一直追随萧汉俊的妙龄女子。   ——萧汉俊这是将闻香教的全部机密,都摊在他面前了,这些人的生死和闻香教的存亡,完全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萧汉俊,这是给他出了一道题啊。   ……   “召蒋阁老。”到了乾清宫,下了布辇,朱慈烺立刻道。   很快,首辅蒋德璟来到。   朱慈烺将萧汉俊的事情讲给他听。   听到“闻香教教首”在御前咬舌自尽,蒋德璟微微吃惊,不过很快的,他就明白了萧汉俊的心意,急忙说道:“陛下,萧汉俊居心叵测,妄图凭借在陛下面前的熟悉,利用陛下的仁善之心,为他闻香教谋利,陛下你万万不可以上当啊!”   朱慈烺默然。   蒋德璟所说的道理,他不是没有想到,萧汉俊咬舌自尽,不止是谢罪,也不只是向他表明,过往的所有秘密,都已经被隐藏,再没有其他人会知道,史册不会有任何的痕迹,陛下你不用担心。   萧汉俊更是通过自裁和全部机密的交出,向他乞求一线生机。   不是萧汉俊自己,而是整个闻香教的……   想一想,朱慈烺缓缓道:“这些天,朕看了很多的奏疏和文档,对闻香教的历史过往,和这几年的表现,有了更多的了解。”   “朕以为,闻香教有其产生的原因和一定的人心基础,朝廷一味追剿,不是长久之道,亦有悖于朝廷的爱民之策。”   “堵不如疏。”   “这是朕的初步想法,你们内阁和六部都议一议吧,有了结果报于朕。”   “陛下……”见陛下有放过闻香教之意,蒋德璟急忙拱手劝道:“像闻香教这种没有传统,教义模糊的邪教,历来都是影响天下稳定的大敌,亦为各朝各代所强力禁止,萧汉俊虽然被擒,但其教众依然遍布山东半岛,一旦朝廷放开管制,准他们公开活动,说不得就会如洪水猛兽……”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民间传教都十分的警惕,原因很简单,底层的百姓原本是一盘散沙,即便是受了委屈和官府的压榨,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可一旦他们有了组织,一人变成了十人,十人变成了百人,相互帮助,结成一体,官府再想要压榨就难了,一旦威逼的紧,就会爆发动乱。   历史上最大的教训,就是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   张角张宝就是教派首领。   也因此,历朝历代对闻香教这样的组织都是严厉打击。   佛教道教讲究因果和修行,认为今世受苦,是为来世积福,越苦越好,鸡汤越灌越迷,他们从不组织信徒和朝廷对抗,不参与世俗,也因此,这两个教派能够长存。   ……   朱慈烺知道蒋德璟在忧心什么?虽然就这个时代的官员来说,蒋德璟的眼界已经算是很优秀的,但和后世相比,他的眼界还是浅了。   如果朱慈烺是一个传统的皇帝,是朱慈烺的本尊,对蒋德璟的看法,一定会连连点头。但朱慈烺是一个穿越者,有现代的想法和意识,皇权在他心目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知道,终有一日,家族皇权会被时代所抛弃,如果死拿不放,执意护权,最后一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既然皇权终究要被放弃,他也已经做好了规划,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开放,文明,将是大明王朝的立国基础。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独独苛刻闻香教呢?   历朝历代为什么不允许自由传教?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害怕民众觉醒,有了自我意识,起身反抗朝廷的暴政。   但如果朝廷没有暴政,又何必怕他们传教呢?   反过来讲,教派的存在正可以约束地方官府和皇帝,令他们不敢为所欲为。   相辅相成,一开一闭,对一个王朝来说,伤害未必超过利益。   即便这就是萧汉俊的“机心”,但朱慈烺以为,只要是好的政策,无论起心动念如何,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当然了,这个门,要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随着教育的推进和百姓的觉悟,渐渐放开,而不是一蹴而就。   “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封字就可以解决的,就如黄河治理一般,堵不如疏,又如是锅盖,你压的越紧,锅底就可以越沸腾,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朱慈烺缓缓道:“我大明仁政治天下,行光明正大之道,如日月经天兆临大地,但是朝廷践行仁政,各地官员严格执行,清廉勤政,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又何惧这些民间团体?”   “乞丐多少,不在丐帮帮主,而在皇帝。”   “教也罢,佛也罢,天主基督也一样,但使他们遵循我大明的法律,严守良善,我大明就没有拒绝他们的道理。”   “因为我大明现在实行的道,才是最大的道。”   “光明不怕黑暗,只有黑暗才会害怕光明。”   “民为重,君为轻,这是圣人的教诲。所谓的民,自然也包括这些教众。”   “朕心坦荡,阁老亦要对我大明子民有信心。”   听完陛下所说,蒋德璟又一次的震撼了,他想不出,陛下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标新立异”的想法?   愣了片刻,方才拱手道:“臣领命。”   ……   蒋德璟表情复杂的离去,朱慈烺坐在御座里,脑子里依然想着萧汉俊、闻香教以及山东的局势。   脚步声急促,于海奔了进来:“陛下,辽南军报。”   朱慈烺抬起头,他知道,秋天过了,多尔衮终于是坐不住,要大举进犯辽南了!   ……   复州。   今冬第一场的早雪,正飘飘洒洒的降临在辽南大地上,天地一片雪白,北风日渐凛冽。   蓝色的军旗之下,刚刚从沈阳返回,全身披甲,腰悬宝刀的济尔哈朗,正驻马而立。   和部下一样,他也正在为这场飘雪而欣慰。   ——降雪意味着冬季的真正来临,气温降低,海面冰封,这一来,明军的船舰就无法自由活动,他们也就不用再担心明军忽然发现在复州或者是盖州外海。如此,他们就可以专心致志的应对金州旅顺的明军了。   从年初离开沈阳,到辽南来镇守,一直到今日,九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风霜之下,他鬓角已经见了斑白,皱纹多多,眼神也是疲惫,作为大清两个辅政王之一,年初他被派来辽南,隐隐的就已经是有了流放之意,原本朝中还有一些不平,认为睿亲王多尔衮太过霸道,都是辅政王,凭什么你在盛京,却将郑亲王派到辽南呢?   但随着金州旅顺的快速失守,原本对济尔哈朗的怜惜和不平,都变成了不满和指责。   济尔哈朗深知这一点,因此只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的在复州修城防守。   对于金州旅顺之败,“朝廷”并没有实际责罚济尔哈郎,只是口头训斥,令他固守复州,不使再有败绩。   这些都在济尔哈郎的预料之中。   虽然作为辽南主将,对金州和旅顺的丢失,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计策是范文程出的,沈志祥,孟乔芳的这两个守将是多尔衮选定的,可这两个人辜负信任,金州和旅顺都是一天不到就失守,两人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能力,沈志祥更是投向明国,帮助明国骗开了旅顺城门,现在又被明国封为了“归正伯”,明军大肆宣传的行为,无疑是在打大清的脸。   如果重罚济尔哈郎,他多尔衮也逃不掉,因此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而在牢骚不满的私怨之外,济尔哈朗倒也没有忘记公心,他向“朝廷”上疏,认为要收复金州旅顺,非的聚集重兵不可,而为了克制明军船舰的骚扰游击,攻击的时间应该选在冬季海面冰封之后。   济尔哈朗的建议和洪承畴的看法不谋而合,于是济尔哈朗被短暂召回沈阳,和多尔衮,代善,洪承畴范文程等人连续商议,最后定出了今冬收复金州旅顺的整体计划。   “每年十二月初,盖州湾、复州湾的海面必会封冻,金州湾的海面也会半冻,时间长达两月,但旅顺却只会有一点点的浮冰,天色好转的时候,甚至连浮冰都没有,明军船舰可以自由往来。”   “也就是说,明军船舰虽然无法偷袭我复州盖州了,但金州旅顺之间,他们的船舰却依然可以往来支援。”   “这一点,我军必须警惕。”   “所幸的是,明军的后方,登州是一定会冰冻的,时间最短一个月,最长两月。这两个月的时间,正是我们攻取旅顺的最佳时间。”   “经过探查,现在明军驻守金州旅顺的兵马,最少在两万人以上,其中,精武营第一镇阎应元八千人守金州,辽东总兵官周遇吉的直属,骑步兵五千,连同第三镇徐文朴的七千人,守旅顺,再加上旅顺水师提督郑森的船舰和可以征调的民夫守卫,明军在金州旅顺布置的防守兵力十分充足。”   济尔哈朗忧心忡忡的介绍情况。   多尔衮洪承畴等人都是默然,这些情况,他们当然都知道了,他们更知道的是,隆武在辽南布置这么多的兵马,不止是为了防守,更是为了进攻,但是有时机,不论阎应元的第一镇,还是徐文朴的第三镇,随时都可以登上船舰,连同周遇吉的骑兵队伍,对大清沿海各处进行大骚扰。   这也是必须拔除金州旅顺的原因,不然整个沿海都寝食难安。同时的,金州旅顺威胁复州,复州易攻难守,为保复州,建虏必须在复州囤积重兵,如果放弃复州,盖州又成了危险之地,牵一发动全身,建虏不能坐视大明在金州旅顺囤积重兵。   “明军两万精锐,又有船舰襄助,我军要想收复,最少得六万兵马,还需得调集足够的重炮。如此,方可尝试。”   济尔哈朗看向多尔衮。   这是在提条件。   多尔衮脸色沉沉:“不。八万。”   听到此,济尔哈朗微微一惊,他所说的六万兵马,不止是因为攻击金州旅顺最少需要三倍兵马,更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除去各处必须的守卫,大清现在能调集的兵马,也只有六万了——因为距离遥远,多是山地,辽南之战是无法征调义州锦州等地的蒙古部族的,建虏只能依靠辽东固有的兵力。   因此,济尔哈朗不明白八万人何来?   不过很快的,他就明白了。   “老十四的意思,是征调朝鲜兵?”济尔哈朗问。   多尔衮脸色沉沉:“是。我已经给李倧发国书,令他出两万精锐,走沿海东路,从镇江堡、东沟、庄河、归服堡,和我大清两路并进,一齐收复辽南。”   李倧,现在的朝鲜国王,即朝鲜仁祖,朝鲜王朝第16任君主。   济尔哈朗微微一振,朝鲜兵虽然不堪用,但有总比没有的好,有了这两万人,不但可以给明军增加压力,更是多了两万炮灰可用,何乐而不为?   “为防李倧磨磨蹭蹭,我已经派内大臣图尔格亲往督促!”多尔衮补了一句。   如此,朝鲜人想要推诿也是不行了。   八万兵马,多尔衮又答应调集国中所有的重炮,前往辽南助战,济尔哈朗的信心,一下就振作了不少。   ……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朝鲜谍报   ……   朝鲜。   汉阳城。   昌德宫。   尖盔刺顶,全身甲胄的图尔格站在朝鲜国王李倧面前,面无表情的说道:“一个月之内,调齐你朝鲜两万精锐,马步军齐出,准备好所有粮草,随我一起出征辽南,不得有任何延误!”   李倧战战兢兢:“两万?我国兵马没有那么多啊……”   图尔格冷笑:“朝鲜王这是什么话?据我所知,朝鲜各处兵马,从南到北,水陆军加起来有六七万呢,区区两万人也调不出来吗?朝鲜王,莫不是有什么异心?”   李倧吓的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的说道:“岂敢岂敢,小王明白了。”   图尔格冷笑:“一月之后,两万兵马必须在汉阳集结,否则,朝鲜王就等着我大清辅政王的问罪吧。”   “是是,领图大人去休息。”   图尔格满意的哼了一声,虚应的抱了一下拳,算是行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他腰间的佩刀打在棉甲的铜钉上,丁丁作响,跟在图尔格身边的两个卫兵都是目光凶狠,杀气腾腾,令殿中的朝鲜君臣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个朝鲜官员恭恭敬敬的领他送他。   “啪!”   等图尔格走后,李倧猛的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全部扫翻在地,口中咬牙切齿的说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脚步声响,站在殿外的臣子都涌了进来,跪在地上,一个个都是哭泣。   君忧臣辱,他们都能感觉到李倧的痛苦和愤怒。   随后,一个臣子抬起头,悲愤的说道:“王上,建虏去年要了粮米二十万石,今年竟又多了五万石,变成了二十五万石!棉衣铁器更不必说,建虏每年索取,已经占到了我朝鲜岁入的一半,各处府库枯竭,百姓苦不堪言,建虏却变本加厉,欺压一日胜过一日,现在又要令我朝鲜出兵,远赴辽南,和大明做战,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李倧抬头叹息,眼中都是泪:“柳卿可有良策?”   那大臣肃然:“恕臣直言,自大明隆武陛下继位之后,对建虏连连取胜,建虏颓败之相,已经明显……”   “柳林!你胡说什么?莫要忘记了,王上世子与世子以下所有成年王子,都还在盛京呢!”   不等那大臣说完,跪在最前,离着李倧最近的那一位干瘦老臣立刻大声打断。   被唤作“柳林”的大臣怒:“金议政这是不让下官说话了吗?下官不过是禀报实情……”   原来,那干瘦老臣正在朝鲜议政府的领议政金自点,地位和作用,有点类似于大明朝的首辅。   “我瞧你是居心叵测!难道你忘记丙子之乱了吗?”深为首辅,同时也是朝鲜国内的亲清派,金自点对柳林的心意了解的很,他担心“王上”受到蛊惑,心志动摇,因此不许柳林继续说。   柳林不让,纠正道:“下官没有忘记,但那是丙子胡乱!”   两人在李倧面前唇枪舌剑起来。   不止是他们两,很多朝臣也都参与了进来。   尊清,还是尊明,在朝鲜一直都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争吵之中,有人看向京畿道总戎使兼南汉山城防御使沈器远。   ——就文臣来说,金自点权高位重,在李倧面前最有影响力,但就武将来说,沈器远却是第一,而就态度来说,沈器远一向是属于“尊明”一派的,过去的时候,但有这种议论,沈器远是一定会站出来发表意见的,但最近这两年,感觉沈器远好像是变了很多,参加朝议和军议,很少发表意见,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默默地谨遵王命。   激烈的争吵中,终于有人问到了实际:“王上,这两万兵马,我朝鲜出还是不出?”   “你们议吧。”   李倧毫无主意,撂下一句,垂头丧气的往后殿走了。   跪在地上的臣子们相互一望,君上让他们商议,但他们敢商议不从吗?虽然他们不想和大明为敌,这几年,大明连续的胜利更是让他们振奋,但面对建虏的威逼,以及世子在沈阳为质的情况,他们却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反抗。   这兵,还是得出。   议事结束,沈器远面无表情的走出大殿,从他的表情和神态看,刚才的争吵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   暗夜里,几只信鸽冲天而起。   ……   京师。   乾清宫。   领锦衣卫指挥使兼军情司主事的李若链正在面见隆武陛下。   自定王之乱,隆武陛下继位以来,对大明的内外情报系统进行了调整,锦衣卫主内,军情司主外,但军情司的每一个人同时都具有锦衣卫的身份和待遇,也因此,李若链仍然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统领军情司,主持大明对外的机密谍报。   至于对内的锦衣卫,现在由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晃负责,但和过去不同的是,李晃在司礼监随堂太监的身份之外,又被隆武帝加上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   等于李晃身兼两职,既是主管太监,也是实际的执行者。   朱慈烺这么做,就是为了加强锦衣卫的效率,李晃成为大明朝历史上第一个太监身份之外又被加了锦衣卫的人。   一主内,一主外,职责分明,唯一只对大明皇帝负责,他们的去留和选用,在现阶段,依然是大明皇帝的权力。   但他们收集的内外情报,内阁和军机处却是可以查阅的。司礼监定期会将内外情报,编成绝密文档,为他们的决策做参考。   今日,李若链急急来见,乃是因为刚刚收到了从辽东和朝鲜传来的紧急情报。   辽东情报,这一次建虏大举出动,兵力最少六万人,还动用了重炮,而朝鲜国王李倧在建虏的命令下,已经同意出兵两万,和建虏主力左右夹击,帮助建虏攻击辽南。等于这一次建虏围攻辽南的兵马,有八万人之多。   ……   朱慈烺听完沉思。   建虏倾巢出动,并不意外,甚至多尔衮没有亲征,而是令济尔哈朗为徵讨大将军,也都在军机处的预料之内。   因此,朱慈烺沉思的并不是辽东军情,而是朝鲜的情势。   原本,照军机处的战略大计划,今年在辽南站稳脚步之后,明年按部就班的展开朝鲜攻略,派兵登陆朝鲜,将朝鲜重新拉回大明阵营,并且派兵驻守,彻底断绝建虏从朝鲜攫取资源之路,也为大明三面合围建虏,困死、穷死建虏的战略,完成最后的一方准备。   但现在,朝鲜奉令出征,两万兵马,可能是朝鲜能动用的全部兵力了,要知道,萨尔浒之战时,朝鲜奉大明的命令,出兵讨伐建虏,其总兵力也只有一万人多一点,现在却是出了两万兵。   由此可知,建虏对朝鲜的压迫,已经到了极限,朝鲜君臣对建虏的不满和忍耐,也已经是到了极限。   如此,攻略朝鲜的计划,说不得可以稍微提前了。   身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深知朝鲜在辽东战略里的重要性,因此在抚军京营,刚刚成立军情司之时,就令萧汉俊执行朝鲜策略,派遣精干渗透朝鲜,对朝鲜王室和重要大臣进行监视和探查。   这其中,除了朝鲜国王李倧之外,朝鲜国中有影响力的大臣,亲明派和亲清派的甄别,是军情司工作的重点。   萧汉俊谋叛之后,李若链接手他的工作,继续推行朝鲜秘密情报的工作。   经过六七年的不解努力,现在军情司对朝鲜的控制和了解,已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但是朝鲜国中任何情变,军情司第一时间都会得到机密,并且通过商船和飞鸽两种手段,一站一站,向军情司总部迅速汇报。   ……   “崔英一现在怎样?”   朱慈烺看向李若链。   ——崔英一,就是历史上那一位在甲申之变后,在崇祯灵前大哭,最后自缢于灵前的朝鲜义士。   朱慈烺知道他忠烈,为太子时,就秘密将他从宁远军中调出,连同他志同道合的几十个朝鲜人,一同派回朝鲜,以为军情司密探,   “回陛下,现在崔英一表面身份为汉阳奉恩寺的僧人,但实际为我大明和沈器远的秘密联络人,朝鲜密情,都是沈器远通过他,传回我大明的。”李若链道。   说了崔英一,那就不得不再说说沈器远。   沈器远,字遂之,本贯朝鲜青松沈氏,朝鲜王朝中期大臣,沈器远早年师从权鞸,历任刑曹佐郎、司宪府持平、同副承旨等职位,在李倧继位中立有大功,亦为李倧所重用,但其实沈器远最初心仪的国王并不是李倧,而是怀恩君李德仁。但因为形势不利,最后不得不拥立李倧。   丙子胡乱后,朝鲜降清,沈器远认为这“得罪天下”,对李倧的软弱十分不满,于是萌生了推翻李倧、“废昏立明”之意。   沈器远结交了许多中下级武官,尤其是南汉山城的将士,欲利用这些力量来举事,对外则联络出没朝鲜海域的明朝船只,与明军联手合作,击退清军,帮助明朝恢复辽东。   崇祯十七年,沈器远准备实施“锄奸”计划。   只可惜计划尚没有开始,就已经泄露,沈器远和其弟沈器长,连同一些心腹军官全部被抓获。   因为沈器远位高权重,他的“谋反”,震惊了朝鲜。   念及沈器远的功劳,李倧最初并不想杀沈器远,但因金自点等亲清派朝臣的反对,不得不下令将其凌迟处死,于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执行,同死者众多。   ——现在已经是隆武四年,公元1648年,真实的历史上,沈器远计划泄露,锄奸失败,已经被处死了,但这一世他却没有死,依然安安稳稳的做他的   京畿道总戎使兼南汉山城防御使。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军情司早在六年之前,就已经联系上了他,并拿出大明皇太子的亲笔书信。   沈器远看完大惊,他不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明皇太子殿下何以知道的名字,又何以知道他一直在谋划的事情?   如此,他何敢不听?   于是从那时起,沈器远就听从大明皇太子殿下的建议,暂时蛰伏,隐藏锋芒,以待时机。   这一等,就是数年。   数年间,沈器远一改过往的性子,变的沉默稳重,朝鲜的军政情况,从水军步兵,一直到每年被建虏勒索的粮草数目,朝中亲清派官员的具体情况,他都一五一十的向大明汇报。   而随着大明渐渐复苏,尤其是连续击败建虏的数次胜利,都令沈器远振奋不已,他不止一次的在密信中请求大明王师早日登陆朝鲜,他好登高一呼,弃暗投明,重现朝鲜的光耀时刻。   沈器远掌握汉阳周边兵权,是朱慈烺在朝鲜布置的重要棋子,但使他配合,拿下汉阳,擒获李倧,轻而易举。   “沈器远说,他已经和林庆业秘密商议,虽然两万朝鲜兵不得不出,但他们有办法令军士们途中逃跑、溃散,绝不为建虏添一兵一箭!”李若链道。   林庆业,朝鲜军中另一个重要将领。   林庆业,字英伯,号孤松,本贯朝鲜平泽林氏,是判书林整的后代。1618年,林庆业武科及第。1624年,李适发动叛乱。林庆业镇压有功,成为佥节制使,1627年,建虏南下朝鲜,史称丁卯胡乱,林庆业在江华岛防御。崇祯十年,建虏再次侵入,史称丙子胡乱。林庆业先是据守白马山城抗击建虏,后来率军前往南汉山城救驾,击败一支建虏兵马的袭击,是为朝鲜唯一的一场胜利,   松锦之战时,林庆业作为朝鲜军的元帅支援建虏。战中,他派遣一名僧侣前往明军,透露建虏的计划。此战之中,朝鲜军没有真正地与明军冲突。   战后,建虏对林庆业有所怀疑,林庆元被免官。   不久,建虏得到情报,确定林庆元向明军通风报信之事,于是遣使赴朝鲜,要求朝鲜交出林庆业。   林庆业逃亡,遁入寺院。   真实的历史上,林庆业最后会逃往大明,但当他历经重重困难,抵达大明之时,正是甲申之变的发生,崇祯帝已经殉国,林庆业便与明将马腾高并肩作战,后来兵败被俘,在押解回国途中,被金自点所杀……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兵马云集   ……   这一世,就在崇祯十六年,林庆业遁入寺院,准备逃亡大明期间,大明军情司就已经联系上了他,为他提供保护,并请他不必离开朝鲜,暂时蛰伏,以待时机——林庆业多年为将,在军中旧部众多,有极强的影响力。   沈器远和林庆业,一明一暗,是为大明朝在朝鲜军中布下的两颗重要棋子。有他们在,一些亲明的将官可以不动声色的被提拔,反之,一些亲清的将官则会不动声色的被降级。   大明军队虽然还没有登陆,还没有恢复对朝鲜的宗主国的地位,但对朝鲜军队的控制,却是已经有了一分。   老实说,以朝鲜军队的战力,即便他们的两万人全部赶到金州,帮助建虏发起攻击,朱慈烺也不觉得能影响到最后的战局。   不过依然是一个麻烦。   ……   “告诉沈器远和林庆业,一切务必小心,以隐藏身份和保存实力为第一,如果不能拒绝,带兵到辽南也无妨。说不得……可以将更大的收获。”朱慈烺道。   一时间,朱慈烺脑中闪过计划——以朝鲜军为内应,里应外合,击溃建虏。   但只是一闪,随即他就摇头否定了。   这计划太冒险,朝鲜军太孱弱,一个不慎,说不定就是败仗,金州旅顺的大好局面就会丧失,倒不如稳扎稳打。   “是。”   李若链道。   接着,李若链又禀报了建虏境内的一些情报。   豪格的地位已经彻底坠落,不但被长期禁足,而且原本的肃亲王,也被降为了肃郡王,不过豪格依然是正蓝旗的旗主——他的旗主身份是黄太吉赐予的,等于他的私产,除非是他谋反,否则谁也剥夺不了。   豪格一系的官员和将领都被严厉打击,整个朝堂被多尔衮控制的牢牢。   多尔衮的挑战,不在内部权力,而在军事和经济。   军事上,建虏连吃败仗,军武不振,经济方面,在大明连续数年的封锁之下,建虏境内粮食棉布的价钱一年涨过一年,今年沈阳一石米的官价,已经达到了三两银子,但出三两银子是买不到一石粮食的,因为那是多尔衮制定的官价,属于有价无市,粮米空空,要想真正从黑市买到粮食,一石最少得五两,甚至是六两银子。   而五年之前,在建虏连连取胜、可以随意劫掠大明、物资充沛的时候,沈阳的粮价才一两银子多一点。   现在足足涨了四倍多。   相反,在推行玉米马铃薯番薯的全面种植之后,大明的粮价却是逐步降低的,秋收之后,京师的米价落到了八钱一石的从未有过的最低价,和粮食相关的各种物价,丝绸,布匹,竹器,茶,油,醋,柴,煤,也都比过往大幅下降,百姓的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一方面是朝廷新政,另一个原因是流贼剿灭,南北货物畅通。   大明百姓,尤其是北方百姓终于是摆脱了水深火热的境地。   今年以来,建虏境内已经饿死了不少的人,这还是辽东广阔,大山物产丰富,渔猎都可以获得食物的情况下,如果换成是大明的地界,估计早就饿殍遍野了。   即便如此,建虏也已经是快要顶不住了,底层困苦不堪,民心浮动,经济崩溃,随时都可能会发生。   就军情司的情报,建虏八旗老爷们的生活,也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不过   仰赖私库,他们还是有一定存粮的,这不是多尔衮,而是当年黄太吉的功劳,为了应对大明可能的封锁,黄太吉居安思危,继位以来,一直都在修建粮仓,储藏粮食,即便松锦之战后,他已经取得了对大明的战略优势,这项工作也没有停止。   “军情司推断,建虏八旗粮库,以及各个旗主的私粮,大约还可以坚持一年,如果今年收成不好,明年建虏八旗自己也会有粮食危机。”   李若链报。   现在建虏实行的是两元制,不论官职,地位,粮食柴米,建虏八旗和汉军旗都是两个待遇。   虽然汉人包衣已经出现饿死冻死的情况,但建虏老爷们暂时还能顾一个温饱。   可明年就难说了,在多尔衮发动辽南战役,将府库全部掏空,青壮也全部都去打仗,农业有所荒废的情况下,明年还能不能吃饱粮,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些情报,包括建虏几乎倾巢出动、多尔衮下了血本、满八旗汉八旗最少六万兵马,当然都是高文采传来的。   “陛下,高文采跟随汉军正蓝旗佟图赖,长驻锦州,因为阿济格喜好摔跤,高文采又是一个摔跤高手,深得阿济格的赏识,上个月,阿济格向佟图赖讨了高文采,现在高文采已经不再是佟图赖的亲卫,而是阿济格府中的摔跤老师,专门教授阿济格三个儿子摔跤之术……”   李若链报。   朱慈烺欣慰点头,高文采,真是不容易啊,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大明在辽东的情报网,现在更是进到了阿济格府中,如此一来,获取建虏情报的机会肯定比佟图赖身边强的多。最起码,建虏锦州的军情,将完全在大明的掌控之中。   当然了,危险也是增大了。   ……   朝鲜。   鸭绿江畔。   天上雪花飘洒,地面上,朝鲜军队正在行军渡过鸭绿江。   “混蛋!”   江岸边,图尔格气的咬牙切齿,正在挥鞭责打一名朝鲜军官。   原来,李倧聚集了两万兵马交给了他。不想刚离开汉阳不久,朝鲜兵就开始逃亡,刚开始只是小量,十几二十人的逃,等到了鸭绿江,即将要过江的前夜,朝鲜兵开始大规模的逃亡,简单一清点,发现逃亡的士兵已经超过了一半,现在仍然留在军中,哆哆嗦嗦过江的朝鲜兵,竟然连一万人也不到了。   图尔格气死了,举起马鞭,奋力鞭打朝鲜的带兵大将沈器长。   ——沈器长是沈器远的弟弟,这一次为朝鲜的奉命将军。   沈器长跪在地上,哭诉困难。   图尔格虽然知道朝鲜兵不堪用,但没有想到会弱到这种地步,此时一腔怒火,根本压抑不住,若不是旁边人的劝诫。他真说不得会将沈器长抽死了。   “去告诉朝鲜王,再给我派一万兵来,不然就等着我大清的降罪吧!”   图尔格吼。   一人急急去。   图尔格又瞪向沈器长:“去,继续带你的兵,如果再有人逃亡,我要你的脑袋!”   沈器长拜了起来,站起来,一脸是血的走了。   在图尔格面前,他强忍着屈辱和愤怒,等到转身离开之后,他眼睛里的仇恨   就再也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   复州。   大战在即。   在沈阳议定了战事整体计划之后,济尔哈朗返回了复州,洪承畴随行赞画。   整个后半年,大清朝廷勒紧裤腰带,不断的向复州运送物资,济尔哈朗和洪承畴日日商议,除了加强海防之外,也恢复了复州到盖州沿途众多的驿站和军堡,从榆林铺、埚头铺、埚儿铺、熊岳驿、新安铺、五十寨驲、一直到永宁监、孟家川铺、墨塔铺、八家铺等地,处处派兵,并整修道路,为大军到来和粮草运输提供便捷。   其间,济尔哈朗不停的派遣探骑,往金州而去,试图探查金州的城防情况。   而金州明军也不停的向复州派出探骑。   双方每天都有遭遇,战斗不断,虽然规模都不大,不过是十几二十人,但每天最少一两次,多了甚至打五六次,令济尔哈朗惊讶的是,这些明军探骑不同以往的孱弱,面对大清探骑,一个个竟不落下风,   后来渐渐知道,这些明军探骑大部分都是原蓟州的夜不收,是明军近年来极力锻炼的骑兵精锐。统领他们的乃是原蓟州游击佟定方。   虽然建虏探骑没有一次能抵达金州,真真实实的见到金州城防,但经过一年时间,济尔哈朗还是大约了解了一些,知道在这一年里,明军大兴土木,不但修缮了金州城墙,而且在金州城外挖掘壕沟,构建胸墙,金州城连同北岭,现在已经实实在在的变成了一座要塞,大清要想拿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洪承畴还曾经亲到复州和金州分界的平洋河,远远眺望金州山岭,若有所思。   进入十月份之后,各处兵马陆续往复州开拔而来,十月末,当第一场雪花飘洒之时,聚集在复州周围的建虏兵马,已经超过四万人了。   今日,济尔哈朗得到通报——最后一批收复金州旅顺的大军,也就是满八旗的主力,在镶红旗旗主——多罗郡王罗洛浑、固山贝子爱新觉罗屯齐、大学士刚林,镶黄旗都统谭泰、正蓝旗都统河洛会的带领下,距离复州不到二十里了。   而在他的强力要求下,孔有德的重炮以及汉军八旗的重型火器都被调拨,此时距离复州也不过五十里了。   此次,为了收复金州旅顺,大清动用了六万兵马,除了他镶蓝旗倾巢出动,将盛京、抚顺的兵马全部抽空之外,两黄旗两白旗也出了不少的精锐,汉军旗更是抽调了六旗的精锐,蒙古旗出骑兵,等于多尔衮将全国一半的兵力,都交给济尔哈朗了。   但图尔格督帅的两万朝鲜兵,却是出了意外。   据报,朝鲜兵逃亡严重,朝鲜带兵将领无法制止,图尔格虽然下了严令,逃亡即斩首,每日扎营的时候,又严密提防,亲自巡查,但朝鲜兵还是一日少过一日,图尔格气的哇哇叫,但却也没有办法,现在,他们行军缓慢,还没有到庄河,想要按期抵达,已经是不可能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再等,即便朝鲜兵不到,收复金州旅顺之战也要按计划执行。   而随罗洛浑等人到来的,还有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大太监,手持福临小皇帝的圣旨。   因此,济尔哈朗亲自迎接。   很快,镶黄旗,镶红旗,正蓝旗的大纛出线。大清八旗兵强马壮,浩浩荡荡而来。   济尔哈朗下马迎接。   大太监宣旨,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大声宣读圣旨,任命济尔哈朗为征讨大将军,收复辽南。   ——这一次为了催济尔哈朗用命,多尔衮少有的,对济尔哈朗赋予了完全的军政大权,连新练、被多尔衮寄予厚望的鸟铳兵也全部拉到了复州,供济尔哈朗调遣。   多尔衮对济尔哈朗的支援不可谓不大。   但济尔哈朗心知肚明,多尔衮这一次这么大方,可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多尔衮自己。   ——辽南成败,不止关乎济尔哈朗,也关乎多尔衮,更关乎大清的命运,因此,不论彼此有多少的嫌隙,这一次他们两人都必须团结起来。   济尔哈朗跪拜:“臣领旨谢恩。”   得了圣旨,济尔哈朗意气风发,   晚间,济尔哈朗召开军议。   帐中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除了济尔哈朗这一位王爷和罗洛浑这一位多罗郡王之外,还有爱新觉罗尚善、爱新觉罗屯齐这两位年轻宗室的后起之秀,大学士刚林,蒙古旗噶哈、兵部侍郎兼参政洪承畴、镶蓝旗都统艾希礼,镶黄旗都统谭泰,正蓝旗都统河洛会。   此外,汉军正黄旗都统巴颜,镶蓝旗都统李国瀚,正红旗都统吴守进、镶红旗金砺,正白旗都统石廷柱,镶白旗都统马光远也都被征调了。   ——几个汉军八旗的都统中,以马光远的资格最早,投降建虏也最早,原本他是汉军正白旗人,领过重炮兵,但在前任汉军镶白旗都统祖泽润两度被大明俘获,最后在通州投降之后,黄太吉在军中临时钦点马光远为汉军镶白旗都统,其后黄太吉虽然死了,但他临死前的安排,被多尔衮保留。   此时,马光远坐在帐中,已经显出胡须斑白,座中诸将,属他最老。   汉军八旗,这一次一共来了六旗,除了汉军正蓝旗佟图赖跟随阿济格守锦州,镶黄旗刘之源留在沈阳警戒之外,其他六旗都到了。   而除了六旗,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那就是被建虏封为“怀顺王”的耿仲明。   ——耿仲明,字云台,时人又呼为“耿二”,清初三藩之一,生于辽东盖州卫,崇祯初为登州参将,孔有德叛乱时,为孔有德内应,攻陷登州,后随孔有德一起渡海投降建虏,被封为怀顺王。   历史上,耿仲明随清兵入关后,镇压各地义军,顺治六年改封靖南王,与吴三桂、尚可喜合称清初三藩,不久因为私藏逃人,畏罪自缢。   因自缢,所以被宽大处置,保留了爵位。   其子耿继茂继承。   其孙就是随吴三桂一起反清的耿精忠。   康熙十二年,清廷下诏撤“三藩”,十三年,耿精忠自称兵马大将军,蓄发恢复衣冠,从福建起兵,与吴三桂合兵入江西,被清军镇压,遂降,康熙二十一年,三藩之乱彻底平息后,被清廷凌迟处死。   ……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兵临城下   ……   虽然都是王,但如果论名气,耿仲明是远远不如孔有德和尚可喜的,其麾下兵马也比孔有德和尚可喜少的多,但其恶劣程度却一点都不比两人差,当初若不是他的内应,孔有德也是无法攻陷登州的,后来在夺船渡海投降的过程中,他也有功劳,因而被黄太吉封王。   在三王之中,耿仲明的影响力和兵力都是最小的,每出战,必是跟随孔有德在一起。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原来在尚可喜被明军斩首,其部一部分为明军歼灭,一部分被明军押回大明之后,海州防务出现了空虚,而耿仲明机灵的很,他垂涎尚可喜留下的田地和财产,于是自请移防海州,那时黄太吉还在世,考虑之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此次出征辽南,身在海州的耿仲明也被征调了。   这是他投降建虏以来,第一次脱离孔有德,跟随建虏作战。   当然了,孔有德也没有多远,此时押着重炮,再有三五日就能到复州了。   ……   “都说一说吧,我大清重兵南下,这一战,究竟应该怎么打?”   环视众人,济尔哈朗衮缓缓问。   和多尔衮在崇政殿中的询问,建虏亲贵大臣都比较慎重不同,济尔哈朗话音不落,帐中武将就纷纷请战,认为明国两万,我军八万,虽然明军凭借城池,有山岭之险,但金州地势并不险要,他们有信心拿下。   其中,爱新觉罗尚善最为踊跃,也最为激动——时至现在,他早已经得到消息,他在旅顺的家眷,一个不剩,都已经为明军斩杀,日夜为仇恨萦绕的他,急于报仇。   洪承畴,汉军旗的老将们却都是低头,比起建虏新贵,他们经历的战事更多。经验更丰富,知道现在的明军可不是过去了,尤其守卫金州的还是明国精武营,其主将阎应元当年镇守玉田,击退豫亲王的攻击之时,就已经名动天下,现在以八千精锐,镇守金州,一年以来,修建工事,好整以暇,绝不是容易对付的。   济尔哈朗虽然稳重,但亦是敢战之人。他知道,这个时候军心可鼓不可泄,虽然困难重重,虽然朝鲜兵没有如约到来,但此时却必须勇往直前。不能耽搁,不然时间成了,军心士气必然守影响。   “金砺听令,明日天亮,你即率本旗人马先行南下,拔除金州城以北明军所有人马据点,整修道路,为全军进兵金州扫清障碍!”   “嗻!”   汉军镶红旗都统金砺起身领命。   “屯齐,给你三千人马,留守复州,负责后方海岸防务、保护粮草转运!”   “嗻!”   “其他各部,明后日修整,两天之后,随本王兵发金州,将明军全部歼灭!”   “嗻!”   众将轰然领命,一时颇为振作。   这一夜,济尔哈朗睡的很晚,他和洪承畴一直都在谋划。   和对待范文程的态度不通,济尔哈朗对洪承畴是相当尊敬的,不唯洪承畴曾经是大明督师,更因为松锦之战时,双方交锋,他清楚知道,大清能在松锦取胜,其实是有一定的运气成分,洪承畴领兵之能,他是从心底里认同的,现在面对金州坚城,老实说,济尔哈朗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情况下,他就更是倚仗洪承畴了。   “金州之关键在北岭,北岭失,金州就不保,明军一定会在北岭屯集重兵,到时一定是尸山血海,我军需做好心理准备。”   洪承畴指着地图。   济尔哈朗咬着牙:“就是用人命填,也得将北岭填下来!”忽然转身对身边亲卫:“令孔有德加快速度,十天之内,必须赶到金州城下!”   此次,建虏一共带来了四十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就是建虏所谓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其中十门已经到了复州,另外三十门还在孔有德军中,此时正艰难的运送。   在建虏各项攻坚做战中,红夷大炮充当着绝对主力的角色。只不过红夷大炮太笨重了,运输不便,虽然孔有德早早出发,但此时却还没有赶到复州。   除了红夷大炮,孔有德还携带了其他大大小小各种类型的火炮数百门,加上现在已经到复州的,建虏火炮规模,几乎等同于松锦之战。   ……   凌晨。   济尔哈朗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王爷,王爷。”   但就在这时,忽然脚步声急促,艾席礼冲了进来:“王爷,刚刚有一股明军骑兵袭击了我墨塔铺,他们半夜潜入,悄悄杀死哨兵后打开大门,一拥而入,放起大火,我墨塔铺守军猝不及防,堡子被他们攻陷,等我们援兵赶到时,明军已经撤走,墨塔铺变成了废墟,存在堡中的五十车粮食全部被烧。战马也都被明军带走了了!”   “什么?”   济尔哈朗气的跳起:“没用的奴才!”   大战之前,被明军偷袭,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   同一时间。   年轻的明军游击正在组织撤退。   这一年来,他一直率领游骑,对复州实施骚扰和试探情报的工作,其间,有胜利有挫折,但收获更多的是经验,一年的时候,让他金州复州交界的每一处地方都了如指掌,对建虏侦骑探查和出入习惯,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在双方的交手中,他信心也逐渐增长,   昨日,听闻建虏主力来到,于是他决定率领六十骑,假扮建虏侦骑,绕道去袭击墨塔铺。   墨塔铺距离复州不过三十里,并不是双方争夺的前线,所以建虏根本不会料到,明军敢绕开前面的据点,孤身深入。   这正是打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   战斗的时间虽然短,但非常激烈,所获也颇丰,不但斩了建虏一个牛录额真的脑袋,还烧了五十车军粮,缴获了几十匹的好马。   袭击成功之后,年轻的明军游击迅速命令撤退,天色渐亮时,他们已经脱离了复州地界,进到了复州金州交界的平洋河地区。   正常情况下,进入平洋河基本就可以保证安全了,但因为建虏昨夜军议,今日就要对金州发起攻击,因此凌晨时分,平洋河周边的建虏侦骑忽然就多了起来,比起平常,足足多了三倍。   “游戎,怎么办?”部下问。   年轻的游击目视前方,说道:“没什么说的了,杀过去!!”   ……   辽南战报。   十一月初九日,游击将军佟定方深夜出击,奇袭墨塔铺,杀牛录额真一名,斩首三十级,焚毁建虏粮草,带骑一百而回。   ……   “杀啊~~”   复州通往金州,一直都有官道连接,虽然年久失修,但依然可行车马,是复州去往金州最便捷的道路,只是官道所经之地,多有山岭,明军在山岭之上修建简易墩台,实施防守,镶红旗都统金砺被任命为前锋之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清除明军设置在官道两边山岭上的墩台据点,打通道路。   原本金砺以为必有恶战,不想明军居然提前从各处墩台撤退了,他们嘶吼着冲杀上去,面对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的空台。   部下喜悦,金砺却是有些不安,明军放弃这些墩台,没有设置拦阻,显然并不是惧怕逃跑,而是战略撤退,也就是说,明军可能根本不害怕大清的数万大军开拔到金州城下。   在节省、收缩兵力的同时,明军或许已经已经做好了和大清在金州决战的准备。   “快报郑亲王,就说我军已经清除了沿途所有的明军据点,此时距离金州北岭,已经不过三十里了!”金砺令人报捷。   “嗻!”   ……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金砺的捷报很快就送到了济尔哈朗的面前。   而此时,孔有德督帅的重炮兵,终于也是赶到了,济尔哈朗和多尔衮谋划的兵马,除了朝鲜兵遥遥无期,其他兵马都已经到了,尤其是孔有德带来的攻坚利器红夷大炮,更是让建虏上下振奋。   “好!全军按照计划,即刻拔营!”   ……   金州。   城中副将府。   灯火通明。   军议正在进行。   领兵部侍郎,大明辽南经略高斗枢居中主持,大明辽东总兵官周遇吉、精武营第一镇,领金州副将阎应元、精武营第三镇都司徐文朴、游击佟定方、千总赵良栋、把总以上军官,以及经略府的诸位参谋,大家围在高斗枢的身边,目光都望着面前那一个巨大的金州旅顺沙盘地图。   周边山川大海,金州城防和北岭之势,清楚展现。   “建虏气势汹汹的向金州扑来,济尔哈朗亲自领兵,镶蓝旗正蓝旗镶黄旗,连同汉军八旗和孔有德,兵马最少六万,更有各种大中型火炮,这是我大明收复金州旅顺以来,第一次面对的严峻考验,诸君,有信心否?”高斗枢目光炯炯,环视众将。   “有!”众将轰然回答。   高斗枢点头,然后分派命令。   北岭为金州城防之关键,阎应元率所部守卫北岭和北门,徐文朴守东门和东门原野,周遇吉守卫城南的南关岭,并为总救援队,佟定方为游击,高斗枢坐镇城中,调派指挥。   “我军没有援兵,首战即终战,诸将努力!”最后,高斗枢道。   “誓与金州共存亡!”   ……   金州。   下午,金州城北十里之外出现红色的旗帜,汉军镶红旗的红色军旗和他们红色的甲胄,连成一片,如同是秋日的千日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那并不宽敞的官道,佟定方的游骑兵依照计划,进行了小规模的拦截骚扰,随即就退了回来。   北岭上,竖立着一座高高的望楼,此时蓝色的旗帜连连挥动,用旗语向金州城内传递消息。   金州城头,大明辽南经略高斗枢和辽东总兵官周遇吉各举着千里镜,徐徐而望。   ……   这一边,汉军镶红旗都统金砺来到前方,向金州方向观望——一路小心翼翼的前进,实在是不容易了,复州到金州的官道,本就穿越山岭,崎岖难行,加上年久失修,十分的不便,幸运的是,明军中途没有堵截,汉军镶红旗虽然辛苦,但还是成功的抵达了金州。   因为距离远,也没有千里镜,金砺此时还看不到金州的全貌和细节,但只北岭的情况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命令原地安营扎寨,竖起木栅栏,在营地周边挖掘壕沟,等待后续主力大军的到来。   这一夜,金砺小心戒备,只恐明军会发动夜袭,不想一夜无事,明军并没有夜袭,只是派人向他射了一封劝降信。   “王师即将收复辽东,你身为汉人,是一条道走到黑,遗臭万年,还是弃暗投明,回头是岸,副镇自己选择。”   “此时反正,尚不失荣华,若是等到兵败被俘,那就悔之晚矣了!”   “孟巧芳就是前车之鉴。”   ……   金砺看完沉默,自大凌河投降到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在沈阳安了家,儿女满堂,他已经彻彻底底的成了建虏的将官,反正大明,已经是不可能了。   ……   天亮后,金砺开始派兵搜索周边,并在官道两边的几个小山头上用乱石和木头修建简易墩台。   明军不干涉,任由他们施为。   第二日,建虏后续兵马陆续赶到。   最先来到的是爱新觉罗尚善。   当纵马向前,近距离的观察金州和北岭之时,他惊讶的几乎不敢相信,作为前旅顺守将,他对金州旅顺还算是熟悉,仅仅一年之前,他还数次巡视金州,但   眼前的金州却已经不是他印象里的金州了。   ——金州北门外的平野上,无数沟渠纵横,明军最少挖掘了三道壕沟,每道壕沟都宽约一丈,壕沟前宽达数十步的拦马沟,拦马沟外百步则是密集的小坑洞,用来阻止盾车快速靠近。   而壕沟挖出的土在背后堆成为土墙,土墙高一丈,隐隐看见有明军在土墙后闪现,三角日月军旗飘扬之下,每隔百步左右还有一个高起处,用竹筐装土,树枝做伪装,隐隐的好像是炮台。   这样的大型壕沟最少有三道,将金州北门外的原野和东门平野连接了起来,如同是三道护城河,将金州城紧急护卫在中间,而在每道壕沟的后面,都能看到低矮的,半截埋入土中的模糊帐篷,具体部署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帐篷密密麻麻,塞满了两道壕沟间的空隙,   几条通道从土墙正面延伸出来,走着之字行穿过哪些深深浅浅的壕沟坑洞,到达绊马沟的前方,道路极窄,好像是供明军探骑通过的,如果大清想要走这些“之字路”,对明军发起进攻,不但施展不开,而且会遭到前后左右的一起进攻,必然是死伤惨重……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试炮   ……   而在三道壕沟之外,金州城防也得到了极大的加强,北城的东面多出一个外城,所有墙面都增加了方形的马面。防御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就攻击方来说,三道壕沟和坚固的城墙已经足够令他们感到难以下手,但如果他们想要攻击金州,就必须先清除另一个障碍,那就是金州城外的北岭。   北岭虽然不高,地势也不算险要,但却是金州城外唯一的一处制高点,且恰好扼守官道,攻击大军从北面来,非是经过北岭之下不可,明军只要占据北岭,架起大炮,就可以将山下的建虏轰的乱七八糟,且北岭和金州成掎角之势,相互支援,相互呼应,拿不下北岭,建虏就很难对金州展开全面攻击。   而北岭的景象,同样令尚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半山腰开始,一座座的壁垒依山而建,用土石夯砌,中间壕沟连接,明军的日月军旗和精武营的飞虎旗在各处飘扬,一些道路弯弯绕绕缠绕在山体上,将所有的壁垒都练成一线,看起来层层设防,但其实每一层又自成体系。   最高处的山顶。明军修建了两座望楼。此外,还有一道夯砌的巨大土墙。   尚善知道,那一定是炮台。   明军在北岭之上,应该是布置了相当多的中型火炮。   一眼望过去,北岭如同是一座巨型的堡垒,“大清”如果想要攻取,除了大炮轰击,将明军的防御砸成齑粉之外,还需要穿着重甲爬坡攻击,因为山势的原因,他们无法推着盾车上山,如此,隐藏在壕沟和胸墙后的明军鸟铳手可以轻易将他们射杀,虽然还没有开始攻击,但尚善却已经能知道,北岭将会是很多大清勇士的葬身之地。   转头再向金州看去,只见金州城头旌旗招展,城外的原野上有一些零散的游骑,壕沟壁垒之间,明军精铁打造的圆形头盔在阳光之下,泛着清楚的金属光泽,和明军军旗映成一片,但明军壕沟虽多,军士密布其间,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更远处看,似乎能见到停在金州湾里的明军船舰。   沉默之中,整个金州都散发着一种严整肃杀的气势。   尚善看的连吐凉气,他终于明白,他刚才见到金砺之时,金砺为何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了?   连他这样的小年轻都看出北岭和金州都绝不是轻易可以攻取的,何况金砺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将?   ……   两日后,建虏后续的主力大军全部到达,旌旗震天蔽日,马蹄滚滚,浩浩荡荡,各部兵马漫山遍野,无数随军的汉人包衣挥汗如雨,挖掘立营的壕沟。沿着官道的方向依次下营。   很快,济尔哈朗的大氂就出现在北岭之下,   济尔哈朗远远的望着已经被明军修建成森严壁垒的北岭,面无表情,久久无语,或者说,他是被震撼了,他没有想到,紧紧半年多的时间,明军就能将北岭挖成沟壑纵横,形成如此的防御?明军究竟有多少人,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感觉两万多明军这半年多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就是挖壕沟了。   济尔哈朗身边的建虏亲贵和将领,一个个也都是面色凝重,他们都能知道,眼前的金州绝不是轻易可以攻陷的,怪不得明军没有在半途阻截,原来是胸有成竹,早就摆好了对付他们的金汤阵。   这些人中,洪承畴的心情最为复杂,此时,他看着金州和北岭的防御壕沟,忍不住的想起了当年他被困松山的时候,“大清兵”也是挖掘壕沟,密密麻麻,将松山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也苍蝇都飞不出去。   当时的绝望油然而生。   今日攻守异位,明军在金州城下挖掘的壕沟和修建的工事,明显更胜一筹。   如此阵势,该如何破之?   济尔哈朗观望了一下,目光看向金砺:“东门那边,情势如何?”   “回王爷,明军在金州东北角之外,又加了一座外城,原本狭小的地域,变的更加拥挤,我军如果进攻东门,不但要翻越周边山岭,而且需要贴着东北角的外墙不远走十里路,而在东门外,还有可能会遭明军水师的攻击。”   金砺回答。   金州是一个狭长地形,两侧极窄,东门西门出门出门不远就是海,其中西门尤其近,不过十里地,东门虽然稍远了一些,但在明军新修了东北角的外城,在东门外同样挖掘了三重壕沟,压缩了城东的空间之后,建虏如果想要从东门发起攻击,不但路途不便,而且极有可能会遭到停泊在东门外海上的明军船舰巨炮的轰击。   如此,前后夹击,建虏根本无法专心攻击金州。   济尔哈朗心中失望,但脸上却不动声色,目光又看向洪承畴:“先生以为呢?”   洪承畴望着前方,目光沉思:“明军壕沟深挖,用意十分狠毒,前方绊马沟和小坑洞密集,令我军无法使用盾车,明军却可以躲在壕沟后,使用火器攻击,此外,壕沟前后,应该还会有大量的铁蒺藜、弓弩暗箭,陷马坑、尖木桩,各种坑害的武器。如果是强攻,我军需做好血战的准备……”   说着,洪承畴目光又看向北岭:“此战的关键,还在北岭,如果我军能拿下北岭,控制制高点。在北岭之上架炮轰击金州城,此战就可以事半功倍,如不能先行拿下北岭,我军就难以展开。”   “先生以为,北岭该如何攻?”济尔哈朗追问。   洪承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调集所有的重炮,轰击北岭,马步军齐攻,北岭或可下。”   为什么犹豫?   因为洪承畴心中实在是没有把握,面对堡垒要塞一般的北岭,大清一向无往不利的攻城利器,红夷大炮是否能像过去那样展现威力?洪承畴心中是有怀疑的,但此时此刻,大战即将发生,除了强攻北岭,再无其他的办法,所以,泄气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的,必须鼓起勇气,和明军血战。   济尔哈朗点头,攻打金州确实很难,但他却没有退路。   不说这一次调动全国之兵,掏空了府库钱粮,朝野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都在看着他,只说他郑亲王的尊严,就不能望难而退。   他们远涉数百里、好不容易来到金州城下,如果调头回去,那么人人都知道他是怕了明军,他济尔哈朗的名声,必将为朝野上下所唾弃和小看,以后将再也难起,因此,他宁可死些人,也要维持大清和他本人的气势。   “金州看似坚固,但只要拿下北岭,金州就会失去屏障,传令,各部即刻制作盾车,待孔有德的重炮全部到达之后,先攻北岭,先登壕沟土墙者升两级,赏银一百两布五匹,先登北岭山头者,升三级,至总兵止,赏银五百两、马十匹。凡畏缩不前者,无论身为何职一律处斩,全家为奴!”   济尔哈朗面色森寒的下令。   “嗻!”多罗郡王罗洛浑等人率先回应,其他人也跟着接令。   领命完毕,众将各去准备,济尔哈朗又举起千里镜,徐徐扫视北岭。   在大明的日月军旗和精武营的飞虎旗之外,他还能望见一杆绣着“阎”字的认旗,他知道,那是明国精武营第一镇,曾经在玉田城给多铎痛击的阎应元,这一次,阎应元亲自驻守北岭,来日必有一场血战……   望着望着,济尔哈朗忍不住焦虑,放下千里镜,大叫道:“朝鲜兵怎么还不到?再去追!”   北岭之战,一定会是一场尸山血海的苦战,如果能驱赶朝鲜兵充当第一轮攻击的炮灰,不但能减少满汉八旗的损失,也能增加胜算,现在大战马上就要开始,朝鲜兵却迟迟不到,济尔哈朗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   庄河。   “什么?沈器长也不见了?”   图尔格极其败坏的跳了起来。几乎要疯。   一路以来,他督帅这些无精打采,毫无战意和战力的朝鲜兵,艰难前行,为了安抚朝鲜兵,也为了能带更多的朝鲜兵赶到金州,他不得不压下对朝鲜将领们的不满,恩威并用,希望朝鲜将领们能够配合他,将更多的朝鲜兵带到金州。   但朝鲜兵还是在不断的逃亡,昨夜,更是一夜之间就又少了一千人。   如此一来,剩下的朝鲜兵已经不到五千人,   这一次,图尔格终于是不能容忍了,他已经起了杀心,认为只杀下面的小兵已经是不够了,必须杀一儆百,将朝鲜将军沈器长拿来祭旗。   不想沈器长好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又或者在军士打量逃亡之后,他知道图尔格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干脆脚底抹油,溜了。   “追,将他给我抓回来!”   图尔格大叫。   ……   夜晚。   北岭之上,全身甲胄的阎应元亲自夜巡,完毕之后,望着山脚之下,建虏大营的千帐灯火,对身边的一个身穿皮甲的年轻将领说道:“建虏在等大炮,等大炮一到,他们一定会对北岭展开猛烈轰击,随后步兵攻击,到时就看你炮兵标了。”   “副镇放心,定叫建虏知道我大明炮兵的利害!”年轻将领抱拳。   原来他叫陈一新,乃是第一镇炮兵标的千总,也是神机营主将李顺的高徒,第一镇开拔金旅,独自镇守,李顺将最得力的人手都派了过来。而一个炮兵标下辖两个营,一个野战炮营,一个山炮营,现在全部都拉到了北岭之上。   阎应元点头。   火把映照着他的脸,他眼神坚毅,对于守卫北岭,他有着无比充足的信心。   ……   第二日,建虏开始打造盾车和各种攻城器械,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周边二十里的林木都已经被明军砍伐的光光,民居庙宇也都被拆除,他们要想取得木料,最少需要跑二十里以上,但大战在即,顾不了那么多,再远的路程他们也无法逃避。   为了尽快的打造盾车,济尔哈朗派出了更多的兵马,整个金州以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   而明军也没有闲着,野战铁锹挥舞,将城里城外的工事又加固了一遍。   第三日,建虏营中传来巨大的欢呼。   却是他们的红夷大炮陆续都到了。   随即,建虏开始试炮,他们将四十门巨型的红夷大炮,全部推到了北岭之下,在距离北岭三里之处,用沙袋和土石构建炮阵,傍晚,“砰!”建虏的第一发炮弹鸣响,从炮阵呼啸而出,向北岭砸来。   黄尘滚滚,硝烟弥漫。   整个北岭好像都在晃动。   建虏欢呼声更烈。   “砰!”   建虏的欢呼声还没有落下,就又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仿佛天降陨石,一枚铁弹子从天而将,砸在了炮阵不远处,大地震动,砖石飞溅,几匹闪躲不及的战马被掀翻在地,血肉残肢在空中飞舞,惊恐声一片。   建虏骇然。   原来在北岭之上,明军也架设有巨型的红夷大炮。   建虏炮兵不示弱,继续校炮对北岭试行轰击。   明军红夷大炮时不时的还击。   渐渐地,建虏发现,北岭之好像只有一门巨型的红夷大炮,抵不住他们这四十门,于是他们渐渐胆大起来,四十门红夷大炮,轮流校正,向北岭轰鸣试炮。   ……   此时,经过连续两日的制作,数千人一起动手,建虏已经赶制出了不少的盾车和攻城器械,红夷大炮也到了,明日就可以发动全面进攻了,但济尔哈朗还是决定等一等,以待朝鲜炮灰的到来。   “图尔格这无用的奴才,他督帅的朝鲜兵走到哪里了?怎么还不到?”   济尔哈朗再令人去催促。   ……   就这样,建虏又等了两日,这两日,建虏红夷大炮对北岭零散轰击,在给明军施压的同时,也校正了炮位。   明军偶尔还击,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保持山一样的沉默。   一直到第五日,消息传来,说朝鲜兵逃奔溃散,十不存一,图尔格向辅政王请罪之后,济尔哈朗才彻底死了这条心,他知道,朝鲜兵是靠不上了,冲当炮灰、冲击北岭山顶的,只能是汉军旗和汉军包衣了。   夜晚,济尔哈朗召集众将,发布军令,明日发起攻击,调集所有重炮,先对北岭进行轰击,轰击完毕之后,由镶蓝旗都统李国瀚、正红旗都统吴守进两人打头阵,分别从东西两侧对北岭发动猛攻,随即全军压上,一鼓作气,拿下北岭!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铁山   “嗻!”   众将轰然领命。   李国瀚和吴守进两人的脸色却不是太好看,因为他们都知道,强攻北岭绝不是容易的事,他们两人充当头阵,第一批冲击,肯定是要做好死伤的准备,但军令不可违,他们现在只能在攻击器械上想办法,以减少损失。又或者希望红夷大炮足够威力,将明军轰的乱七八糟,不战而逃,那他们就可以轻松捡到功劳。   ……   这一夜,建虏大营灯火通明,忙碌到很晚。   不论北岭还是金州城中,所有明军都意识到,建虏的猛攻怕就是在明日了。   ……   京师。   夜深了。   武英殿的灯光还亮着,隆武帝朱慈烺和军机众臣还在商议、推演辽南的战况……   ……   金州。   “砰!”   随着第二日第一缕阳光的降临,山岭下的建虏重炮阵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四十门的红夷大炮,先后发射,将一枚枚巨大的、十二磅的铁弹丸砸向北岭。   一时间,霹雳横飞,硝烟弥漫,整个北岭都为之震颤。   由于经过几轮试炮,前几天就已经调好了射角和射距,孔有德和另一个统领重炮的老牌汉奸马光远指挥下的红夷大炮,一打一个准,命中率高得惊人。所有第一轮的炮弹,都砸在了山顶制高点,也就是明军炮台和望楼所在的地方,   很快的,明军望楼就倒塌了。   但明军的红夷大炮却好像没有受损,他们数量不多,发射次数也有限,但准确性却似乎更胜过建虏炮兵。   他们每一发炮弹都落在建虏炮兵阵地上,若不是有高大的沙袋和土石墙做遮挡,周边还挖掘了防弹壕沟,这一会功夫,怕就是要有许多的建虏炮兵要去见阎王了。   即便如此,在连续的轰击中,还是有一门红夷大炮被击中,炮管飞了起来,围在大炮周边操作的炮兵,被扫成一片肉泥,死伤过半……   “快,给老子快一点!”   孔有德在大声嘶吼,据他目测推断,北岭上的明军红夷大炮应该在两门,最多不超过四门,不清除了这四门红夷大炮,他的炮兵都无法心无旁骛的对明军轰击,因此,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搜寻明军红夷大炮的具体方位,聚集所有火力,全力歼灭。   “砰砰砰砰……”   而在红夷大炮的互轰之中,孔有德和马光远麾下的炮兵,推着两百门大小不一的火炮,冲到北岭两里之内,开始对山岭实施密集轰炸,将一枚枚的铁弹子砸上山去,而明军布置在山岭上的中小火炮也开始鸣响,对建虏还以颜色,双方你来我往,大地震动,将山岭周边三里之内的方圆,都变成了火炮和硝烟肆意挥洒、土石飞溅,中者立死的炮战场。   明军占据地利,但建虏火炮更多,半个时辰之后,建虏火力渐渐占据上风,对明军形成了压制。   ……   王旗大纛之下。   济尔哈朗举着千里镜,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北岭。   此时的北岭已经被滚滚的尘土和弥漫的硝烟所笼罩,天摇地动,从千里镜里面看,北岭几乎已经不存在了,若不是明军反击的火炮,不时绽放出红色的火光,济尔哈朗一定会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在如此威力的密集火炮轰击之下,北岭上的明军不是被炸死,都是已经逃窜了,接下来,大清可以轻松占领北岭。   这种几百们火炮一齐轰鸣的场景,大约只有十五年的松锦之战可以比了。   可惜的是,明军依然在反击。   硝烟微微散去,隐约看见,烟尘滚滚之中,明军的日月军旗和飞虎旗也依然还在飘扬。   “王爷,出击吧!”爱新觉罗尚善急不可耐。   济尔哈朗却还能冷静,摇头:“再等一下,等孔有德的炮打完。”   ——红夷大炮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攻坚利器,济尔哈朗离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红夷大炮轰击时候的巨大威力,那种地动山摇,骇人心神,动辄变成齑粉的威力,不但对人的身体,对心理,也是一种巨大的震撼。再强悍的军队,再强悍的勇士,在这种威力巨大的恐怖武器之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济尔哈朗想着,以最小的伤亡,一战攻下北岭,因此他不惜耗费弹药,给孔有德更多的时间。   ……   北岭之上。   连续的炮兵打的明军抬不起头,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万幸的是,在这之前,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各种掩体修建的牢固而宽广,当建虏炮击开始之时,除了观察兵和炮兵之外,其他人都就近躲入了防弹坑,建虏炮火虽然猛烈,但给明军造成的伤亡却是有限,不过一声又一声的炮击轰鸣,铁弹子砸在地面,掀起巨大震动,山岭摇晃,头上的泥土簌簌而下的情景,还是让很多明军胆惊。   ——虽然是精武营的精锐,但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受这么猛烈的炮击。由此可知,建虏的重炮还是有相当实力的。   一处用沙袋和土石推起,并用树枝伪装的瞭望口里,阎应元正举着千里镜,紧紧盯着建虏的动向,虽然铁弹子不时在周边落下,铁甲上已经落了一层灰,但他动也不动……   ……   北岭下。   建虏王旗大纛。   又半个时辰,孔有德派人来禀报,说所有的弹丸都已经打完,炮药也已经不济,炮膛更已经是通红,不能再轰了。   济尔哈朗放下千里镜,手一挥:“擂鼓,出击!”   立刻,已经养精蓄锐很久了的建虏马步兵,一齐发出震天的呼喊:“呼哬!”   然后大鼓敲响,“咚咚咚咚~~”震天动地,令旗摇晃,炮阵后面的两百余辆盾车开始缓缓推出。   ——盾车高八尺,宽六尺,砍伐周边树木制板而成,下面安装有四个木轮,前护板和顶板厚八寸,能防御明军最有威力的斑鸠铳,轻型火炮也难伤它,远远看上去,字如其名,就像是一个方形的巨大盾牌被人推着走。   每一辆盾车,需要六到八人推动。   盾车后,依次是弓箭手、掷弹手和鸟铳手,再然后就是刀牌手,骑兵队和督战官。   各军随着盾车向前,形成进攻的序列。   此时,周围硝烟弥漫,建虏的中小型火炮还再向北岭轰击,明军火炮的反击力度也丝毫没有减弱,建虏炮阵不时被击中,掀起土石和惨叫。隆隆炮声中,两百辆盾车,排出了一里多的整齐阵线,在上千名包衣的推动下滚滚向前,往北岭靠近。   “砰,砰!”   两发炮弹从天而降,忽然落入盾车群中,将一辆盾车砸的四开五裂,弹跳的铁弹将推车的辅兵包衣到扫一片,木板炸裂时产生的无数的碎木屑,如同雨点般洒向后方,更多的包衣闪躲不急同时尖叫,捂着脸庞和胸口大声惨叫起来。   建虏军法严酷,立刻,所有痛叫大喊的包衣都被弓手用乱刀砍死,他们的尸体倒毙在地上,很快就被碾成肉泥。   “向前!”   李国瀚在大吼。   没有试探,鉴于一个多时辰的炮击几乎将北岭山顶的泥土翻了一遍,明军肯定“损失惨重”。即便活着的恐怕也已经是心胆俱丧,因此,第一轮攻击就是猛攻,打头阵的汉军镶蓝旗和汉军正红旗,各派出一千名弓箭手,两百鸟铳手,一百名掷弹手,一千名刀牌手,骑兵三百人,合计两千六百战兵,外加一千多推动盾车和负责填埋坑洞的辅兵包衣,在中小火炮的掩护之下,向北岭逼来。   ——大炮猛轰,盾车马步兵猛冲,正是建虏攻坚的不二法门。   这其中,掷弹手是多尔衮向明军学习,新操练出来的兵种,他们怀里的手炸雷也都是明军手炸雷的仿制品,虽然威力不如原版,多尔衮还不甚满意,但为了战场取胜,建虏已经提前在军中推广了。   到现在,汉八旗之中都已经设置了专门的掷弹手和掷弹辅兵,俨然和明军一样。   但另一个效仿的兵种,却是彻底的失败,那就是遂发鸟铳兵。   几次大战,从黄太吉到多尔衮,以及众多的建虏将领,他们最痛恨,最为不平的就是明军遂发鸟铳,过往,明军的鸟铳在他们眼里可有可无,不过就是唬人惊马的不中用的玩意,只要一个冲锋,就可以让万千明军鸟铳手扔了鸟铳投降。   但遂发鸟铳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遂发鸟铳不但射击速度更快,而且威力更大,近距离之内,可以将身披三重铁甲的大清勇士打的血肉横飞。   这一来,建虏上下对鸟铳再不敢轻视。   可惜的是,虽然赏银一再的提高,时间也过去了四五年,但建虏工匠还是做不出遂发鸟铳。   和当时毕懋康研究燧发枪一样,关键的环节卡在了弹簧。   没有合格的弹簧,也就做不出堪用的遂发鸟铳。   缴获的一些明军遂发鸟铳,被多尔衮当成了稀罕物,留在沈阳铸造厂,给工匠们研究,军中使用遂发鸟铳的极少。   而火绳鸟铳击发慢,在攻坚战中远不如抛物射击的弓箭好用,因此,不论汉军镶蓝旗还是正红旗,面对北岭,都派出了大量弓箭手,使用火绳枪的鸟铳手只是拾遗补缺。   ……   “当当当当~~~”   建虏兵马浩浩荡荡,在炮火的掩护下,很快就逼近北岭山脚,那些推着盾车的汉军辅兵和包衣,耳朵里忽然都听到了一阵穿越隆隆炮声的铜锣之声,随即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   ——啊,一定是明军的信号和示警!   这个想法刚在脑子里面闪过,半空异响连连,明军火炮忽然猛烈了起来,或者说,在这之前,又相当一部分的明军火炮是隐藏不发的,即便被建虏火炮轰击的抬不起头,他们也抱持静默,但当建虏盾车出现在山脚下之时,这些一直静默的明军火炮,忽然发威了。   “砰砰砰砰”无数的铁弹子落下,将建虏的盾车阵型砸的七零八落,很多盾车被砸的木屑横飞,推车的包衣被铁弹砸中或者是木屑波及,倒地翻滚哀嚎,阻挡了去路,影响了军心。   督战的弓手毫无怜悯,立刻冲上去将嚎叫的包衣全部砍死。   这时才有人发现,山坡前的道路上摆放有一些大型的石块,上面用白灰涂抹,好像是明军的射击标记!   原来,对于北岭的守卫,阎应元率军多次演习,对建虏的各种进攻套路都有预料,对于建虏的进攻路线也早有判断,各处炮位也都因此调整和设置,为了更好的命中和达到更好的杀敌效果,所有火炮都预先标定角度,不追求直接命中,而是用极低的弹道形成跳弹,撞开盾车,将后面的建虏杀伤一片。   刚才的炮战中,明军除了使用红夷大炮进行还击之外,其他中小型火炮各有任务,有的负责和建虏对轰,有的瞄着山脚,准备应对的就是建虏的盾车,当建虏盾车推到山脚下,进入他们标记的射程和射点之后,立刻开炮。   “轰轰轰轰~~”   一辆辆盾车被命中后停顿下来,阵线变得不再整齐。他们挤在山脚下,一时乱成一团。   ……   后方大纛。   济尔哈朗举起千里镜,眼睛的期望和兴奋之外,渐渐不再了——明军的反击依然强劲,并没有被巨炮轰击的没有战力,如此一来,就真的只能用血肉填埋了。   如果是过往,见明军反击强大,济尔哈朗一定会鸣金收兵,重新组织,重新炮击,来日重新进攻,但今日不行,因为他军中的红夷大炮虽多,但弹药却并不充足,这一个时辰的炮击,已经将他从沈阳带来的弹药耗费了六七成,如果不能一股拿下,等后续的弹药运输到,怕还得十天左右。   因此,今日不能退,必须一鼓作气,拿下北岭。   “再擂鼓!”   “告诉马光远,令他把火炮拉的再近一点,清除那些冒头的明军火炮!”   济尔哈朗阴沉着脸命令。   在攻击大军前进的时候,建虏的中小型火炮依然还在轰鸣,只不过声势和密度,已经远远不如刚开始了,一来是炮管发热,不能持续长久,第二就是弹药不足,现在军中的炮药和弹丸,优先供应红夷大炮,红夷大炮剩下的,才是他们可以领取的。刚才一番猛轰,他们领来的炮药,基本已经消耗完毕,没有弹药的火炮,此时已经纷纷再后撤,难以再继续支援了。   相反,明军弹药充足,分配得力,火炮始终在怒吼……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损兵折将   北岭之下。   “郑亲王,这是要用人命填啊!”   在济尔哈朗的命令之后,原本已经要撤回的马光远脸色发白,作为老将,他原本已经有血战的觉悟,但是当一轮猛烈的炮击,北岭看似已经被翻了一遍,但明军的反击却依然强劲之后,他本能的意识到,北岭不可强攻,后退重新组织才是聪明的选择,但现在,郑亲王不但不下令后撤,反而令他往前顶,由此可知,郑亲王真是下了狠心。   军令以上,任何人也不敢违抗。   马光远不得不调转马头,严令那些还有弹药的火炮,继续向山头轰击。   ……   从西坡攻击,担任汉军镶蓝旗前锋的乃是佐领李国兴,李国兴辽东人,跟随李国瀚投降,是为李国瀚的亲信,亦是李国瀚麾下第一猛将,眼见盾车队被明军火炮砸的七零八落,攻势难以展开,他大怒,亲自冲到前方,大声呵斥,连续砍死数个大喊大叫的包衣,终于是恢复了秩序。   随后李国兴命令包衣把那些射击标记搬走,推着盾车继续往上走——北岭并不陡峭,一直到半山腰都是缓坡,面对明军如雨的炮失,推着盾车前进仍然是保存自己的最好办法。   ……   和山脚下不同,推着盾车上山,除了坡度增大,需要更多的人力奋力推行之外,明军在山坡各处挖掘的或明显或隐蔽的坑洞,就成了他们需要应付的第二个难题。   包衣们一边推车,一边填埋坑洞,后面的汉军旗士兵都是弯腰前进,心惊胆战的闪躲明军的火炮。   随着他们的接近,明军的炮火更加准确,一辆辆盾车被砸的停顿下来,血肉和碎木同倒,阵线不再整齐。   一片片惨叫声中,清军伤亡迅速增加,惨厉的叫声连绵不断,身旁不断有精神崩溃的包衣尖叫逃走,被后面压阵的弓手斩杀,山脚山坡,盾车倾倒,到处都是尸体。   “冲,冲上去啊!”   终于,建虏的盾车又向上推了一里,眼见已经能隐隐见到明军的壕沟工事,双发距离已经不过一里多之后,已经被明军轰的气急败坏的李国兴举刀大喊。   随即,汉军镶蓝旗士兵都硬着头皮,从盾车后冲出,弓箭手放箭,刀牌手向前,掷弹手寻机掷弹,所有人嚎叫着,在后面督战队的威逼之下,向山顶扑去。   而随着一声尖锐无比的哨子声“滴~~~”,明军鸟铳也开始鸣响。   “砰砰砰砰”硝烟弥漫,无数铅弹呼啸而出……   ……   这场战事从巳时初(上午九点)开始,一直打到了未时末(下午三点)。李国瀚和吴守进分别指挥的镶蓝旗汉军和正红旗汉军,对北岭先后发起了五次猛烈的进攻,一共投入兵力将近一万人,但是每一次都在枪林弹雨之中败退了下来。   哪怕是固山贝子尚善亲自带人督战冲锋,也无济于事。   明军的火炮,鸟铳,加上手炸雷,如同下雨一般倾泻而下,将山脚或者是山坡上的清军打的血肉横飞,此外还有各种陷阱,坑洞不断,稍不注意就折了脚,虽然在强力督战之下,清军有三次冲过了半山腰,和明军展开近距离的缠斗,甚至占据壕沟,但在明军遂发鸟铳密集连射和猛烈反击之下,冲上去的清兵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为了督战,李国瀚麾下的悍将李国兴死在了西面坡道。   从东面攻击的吴守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儿子吴国柄被明军火炮波及,身负重伤。   眼见伤亡实在是惨重,李国瀚和吴守进已经无力再战,济尔哈朗只能下令收兵。   当“当当当当”的鸣金声响起时,汉军镶蓝旗和正红旗如逢大赦,潮水般的退去,扔下了一地的尸体,不过即便是逃跑之中,他们也不忘记拉着盾车,以免逃回阵中,被以遗弃盾车之罪斩首。   回到阵后,李国瀚和吴守进跪在济尔哈朗,灰头土脸,心有余悸的请罪,说到惨烈处,吴守进忧心儿子的伤势,忍不住掉了眼泪。   济尔哈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回到自己的营地里,枯坐良久,又找来洪承畴商议,终于在天色渐黑的时候,在自己的大帐中,又召集了一次军议。   大帐当中,灯火摇曳。   针刺尖盔之下,一片的神色凝重,愁云惨淡。   今日一战,他们算是领教到了明军防守的威力,将近两个时辰的炮击,无数的尸体,汉军镶蓝旗和正红旗都快要打残了,但北岭却岿然不动,甚至有一种越大越猛,火力越发犀利的迹象。   这一来,建虏上下都不免嘀咕:北岭,真的可以拿下吗?   如果不能拿下北岭,又何以攻取金州和旅顺?   “今日炮击了两个时辰,南军损失必然惨重,只不过为山势遮挡,我们看不清楚罢了,他们能顽强抵抗,靠的不过就是壕沟和工事,我以为,明日我们各旗一起出动,多用木盾和弓箭,不惜死伤,定能攻得上去!”   尚善站起说道。   帐中静寂。   对于尚善提议,没有一人响应。   连罗洛浑、屯齐等正是年轻、血气方刚、还没有经过失败的建虏宗室都没有响应。   所有人都明白,北岭绝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今日炮火如此猛烈,为近年所罕见,但依然没有能拿下北岭,明日火炮再猛,还能猛过今日了?   再者,就算尚善是对的,各旗不计死伤,可以拿下北岭?但如果伤亡过重,接下来又如何攻取金州和旅顺?那就算拿下北岭,岂非也是失去了意义?   “王爷。”   自从到了军中,一直都保持沉默的镶黄旗都统谭泰忽然起身,向济尔哈朗抱拳:“南军防守严密,北岭一时难下,北门在北岭火炮覆盖之下,也不宜强攻,不如转向东面,虽然东面道路难行,海面有南军船舰封锁,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南军船舰是否真那怎么强大,却还没有实际探查……”   “我以为不可!”   不等谭泰说完,正蓝旗都统河洛会就反对。   谭泰原本是两黄旗八大臣,是黄太吉的心腹,也是黄太吉留下来辅佐豪格的,但豪格争位失败,福临继位之后,谭泰渐渐为多尔衮所拉拢,两黄旗八大臣之中,他算是第一个倒向多尔衮,而河洛会是豪格的心腹亲信,对谭泰的倒戈,恨的“咬牙切齿”,两人平常就有机锋,今日是谭泰发表意见,他立刻就反对。   “为何不可?”   谭泰看向河洛会。   和河洛会的鄙夷不满不同,谭泰心态和表情都很坦然。   “南军在金州东北新修了一座外城,又重重挖掘壕沟,我军要想通过,非从山岭之间飞越不可,马步兵或可以勉强过,但天佑助威大将军炮却是绝对难以运送过去的,没有大炮相助,只靠大清勇士的血肉,就算没有南军船舰在金州海面的轰击,我军也拿不下金州。到时,往来疲惫,徒劳无功,军心怕就是难起了。”河洛会振振有词。   “通行不便,可以开路,我数万兵马,开出一条可通往东门的道路,并不是办不到。”谭泰道。   “谭都统怕是忘记了吧?现在可是冬季,土硬如铁,我军如何开路?”河洛会讥讽道。   “可以烧水浇土,开掘道路,当年在锦州,这样的事情我们并非没有做过。”谭泰道。   河洛会还是摇头:“锦州是锦州,金州是金州,锦州之时,我们好整以暇,无后顾之忧,现在时间紧迫,南军战舰虎视眈眈,不但可以炮击,也又可能会上岸偷袭,狭窄的环境,前后夹击之下,我们根本无法对东门展开全面攻势,谭都统也是宿将,这点道理不会不明白吧?”   “不管怎样,也比顿兵北岭之下、用人命填沟好!”谭泰被“怼”的终于是有些怒气了。   “够了!”   济尔哈朗终于说话,他阴沉着脸,打断了两位都统的争吵。   谭泰和河洛会都急忙抱拳,再不敢说。   “恭顺王,明日我军如果继续猛轰,不知道能支撑多久?”济尔哈朗看向孔有德。   孔有德急忙起身,小心翼翼地道:“回王爷,若是将全部的炮药都集合起来,大约还可以轰击一个时辰,只是天佑助威大将军炮的弹丸,已经所剩无几了,若要继续炮击北岭,没有适用的弹丸却也不行,还请王爷从盛京急调。”   “石弹可以用吗?”   济尔哈朗面无表情,老实说,他对孔有德很是不满的,今日激烈炮战,孔有德的重炮兵耗费了无数的弹药和弹丸,红夷大炮也损失了好几门,但却也没有击垮明军的斗志,也没有为大军攻山清除出一条道路,以致于汉军镶蓝旗和正红旗损失惨重,论起来,实在是失败,现在孔有德又向他讨要弹丸,他自然是提不起兴致。   孔有德还是小心翼翼的回:“命令军中将士就地打造石制的弹丸,倒也勉强可用,不过威力比铁弹丸要差上不少,末将这就去下令,明日一天,应可打造不少。”   “等不到明日!”   济尔哈朗打断他的话:“明日我军修整一天,明军也会恢复一天,我大军屯于金州之下,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能耽搁,你即刻去,命你部中连夜制作石弹,明日日出之前,要将需要的石弹全部制作出来!”   孔有德心中一惊,心说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不过济尔哈朗命令已出,他不敢违抗,领了命,急急出帐去安排。   另一个麾下有重炮的马光远起身抱拳,也急急去了。   “巴颜!”   济尔哈朗看向汉军镶黄旗都统巴颜。   巴颜,虽然乍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蒙古名字,但其实他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人。其父李永芳,正是投降建虏的大明边将第一人,因为如此,建虏对李永芳十分恩遇,还将饶余郡王阿巴泰的长女赐婚给了李永芳,并生下了巴颜,因为其母身份“尊贵”,是大清格格,因此巴颜的地位比他的几个哥哥大为不同,名字也大不相同。   巴颜起身,高声应:“末将在!”   “你部今夜对北岭夜袭,本王不奢望你攻下,只要你能骚扰明军,令他们不能恢复工事,整夜不得休息即可!”济尔哈朗道。   “末将明白。”   巴颜领命,也急急去准备了。   “石廷柱,金砺!”   “在!”镶红旗都统金砺,正白旗都统石廷柱听到济尔哈朗发令,急忙站起。   “明日你二人各领人马,先行攻山,但和今日不同的时,你们不能等到炮停之后,而是炮击之中,就要全面出击,往山头抢攻!你们都是宿将,具体不需要我说,即刻去准备吧。”济尔哈朗道。   原来,经过商议,他和洪承畴都判断,北岭上的明军只所以能顶住如此猛烈的炮击,一个很大的原因,应该就是在红夷大炮炮击之时,明军都躲在坚固处避弹,等到炮击结束,他们迅速的回到原来位置,给抢攻的大清勇士以攻击,要想避免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大清将士随着红夷大炮的弹雨,不要命的往上冲,如此虽然有可能被误伤,但却可以将躲在坚固隐蔽处,等待炮击过去的明军,杀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这种战术洪承畴也不是太赞同的,以为伤亡一定不会少。   但济尔哈朗坚持,他统帅六万人马,全大清三分之二的火炮都在他麾下,如果连一个小小地北岭都拿不下,一筹莫展,他济尔哈朗又何以面对盛京众人?因此他决定调整战术,再攻一次。   ……   夜晚。   洪承畴披着大氅,望着北岭和金州城头的灯火,表情复杂。   子时。   北岭之下忽然鼓角争鸣,杀声四起,汉军镶黄旗趁夜对北岭发起了偷袭,   “砰砰砰砰~~”   火炮鸟铳之声鸣放不停,整个北岭被映照的宛如白昼……   ……   第二日一大早,“砰!”建虏红夷大炮再此轰鸣,建虏大军又开始了对北岭的猛攻……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夜袭   ……   京师。   雪花飘飘扬扬。   京畿好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天气陡然极寒。   乾清殿的气氛却是热烈。   “辽南军报。”   “是夜,建虏发动夜袭。”   “翌日,建虏炮击更加猛烈,我军阵地多处被轰塌,建虏马步兵更是随着红夷大炮的炮弹,不顾自身死活,以木盾和掷弹手为首,向北岭发起猛攻,东南角山坡防线被敌冲破数处,千总王珅重伤,形势一度危急。阎应元临危不乱,督各部死力堵塞,毙敌甚多。终将建虏击退。”   “是役,北岭变为尸岭,血流成河。”   “建虏死伤惨重,佐领以上,死伤十数人。”   “我军岿然不动,北岭在我军牢牢掌控之中。”   ……   隆武帝朱慈烺看着手中的军报,表面冷静,心中却是激动无比。   大雪纷飞,心忧辽南战局之时,忽然收到辽南军报,知道辽南军情,真是烽火连三月,一字值千金啊。   阎应元,打的好!   北岭,终将成为建虏的噩梦。   在这之前,有大臣进言,认为应该佯装从宁远、大宁两地出兵,以牵制建虏,令建虏不能全心攻打金州旅顺。   但被隆武帝和军机处否决了,   ——就让建虏心无旁骛,调集所有兵马,不顾一切的攻打金州旅顺吧,面对北岭铁山,济尔哈朗以及沈阳的多尔衮,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想打打不下,想退又没有理由,这个时候大明如果在锦州兴兵,反倒是给了他们撤兵的借口。   辽南道路崎岖,转运不便,即便从现在起,济尔哈朗不再对金州发动猛攻,只是供给他数万兵马的粮草,也够建虏户部和兵部喝一壶的。   另外,兵不厌诈,大明越是没有动静,多尔衮就会越发的惊疑,锦州义州的兵马和粮草,他是绝对不敢动的。   北岭为什么胜?为什么军机处上下都是不慌不忙?   原因很是简单,建虏野战能力虽然强大,但攻坚却是不足,红夷大炮或可以轰塌城墙,但想要轰平北岭却是不可能,面对重重壕沟,红夷大炮的威力也无法施展。   其次,大明辽南守军已经准备了多半年,粮草弹药充足,预案充分,该想到的基本都想到了,多尔衮洪承畴济尔哈朗固然都是当世人杰,但一个人的脑袋再是厉害,也比不过这么多人,他们六万大军长途跋涉,赶到金州,大明以逸待劳,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更有火器之利,但是不发生意外,其兵马休想踏进金州一步!   最后,大明边军,如吴三桂等人,因为松锦之战的阴影,或许对建虏有所惧怕,但精武营自从成军以来,数次血战,面对建虏精锐,都丝毫不落下风,就心理来说,精武营对建虏毫无惧怕,他们对建虏只有战,没有退。   综上,金州之战越是激烈越好,大明现在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快速收复失地,而是消耗建虏的有生力量,当汉军八旗都打残,只剩下建虏八旗和蒙古八旗之后,面对辽东关阔的地域和处处需要防守的要地,到是,就算多尔衮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支撑了。   待到建虏财尽兵困,大明兵出山海关,收复辽东失地,就是水到渠成。   “传旨,嘉奖阎应元以及一众有功将士!”   朱慈烺道。   “遵旨。”   ……   北岭。   和大明京畿的大雪不同,辽南没有降雪,但寒冷的天气,却是远胜大明京畿,尤其是入夜之后,几乎是滴水成冰,伸手拿出。   夜色漆黑。   山顶和山腰,明军火把明亮,戒备依然。   但山脚下却是黑漆——两日激战,建虏好像已经是耗尽了所有,不管济尔哈朗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下令修整了,也因此,建虏今日没有发动攻击,金州北岭在连续的两日激战之后,出现了少有的平静。   进入夜晚,气温陡降,人不能立,周边就更是静寂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的黑暗中,几百个黑影正潜伏在山脚之上,正悄无声息的匍匐攀爬。   ——白天要夺取北岭头几乎是不可能了,济尔哈朗不甘心,决定夜袭,和前一次夜袭,使用汉军镶黄旗,大张旗鼓,只是为了疲惫明军,令他们无法入睡,无法趁夜修整工事不同,这一次建虏真的是动用了精锐。   五百名精锐善射,渔猎出身,从小在辽东的白山黑水摸爬滚打的优秀猎人。   他们都是最精锐的建虏白甲兵,百里挑一,被各旗旗主视若珍宝,从不轻易使用。   但现在,面对北岭铁山,济尔哈朗不得不的将他们派出。   为首的乃是白甲兵佐领恩克。   恩克反手握着短斧,小心翼翼地匍匐前线,这几日的攻击,他们上下都已经知道,在通往北岭的山坡上,不但有坑洞,而是还有铁蒺藜,稍不注意,都会中招,继而被明军发现。   幸运的是,连续两日的而战,坑洞被填平了不少,明军虽然漏夜补挖,但天寒地冻,终究是没有原先那般的密集和深险了。   而极寒的天气,某种意义上也是帮助了这些建虏白甲兵,土地变的极硬,双手难伸,人处身野外,几乎都要被冻毙,这种情况下,明军绝对想不到“大清勇士”会夜袭。   在恩克之前,几十个白甲兵匍匐向前。   恩克小心翼翼,低声传递命令,他再一次要求,不论前面还是后面的部下,除非是真正暴露,被明军发现,否则不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得妄动。   身边的人,将他的命令向周边传递。   暗夜里,一个个蠕动的黑影,此起彼伏,慢慢向火把明亮处,也就是明军拒守的半山腰靠近。   忽然,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小骚动。原来是几个白甲兵连续踩到了明军布置的   铁蒺藜。   暗夜漆黑,这种铁蒺藜甚是歹毒,几乎无法防备,但是踩到,立刻就会刺穿脚底,疼痛全身,如果创口过大,脚掌麻痹,很快失去行走能力,也是极有可能的。   恩克心中一惊,不过还是镇定,对于部下的战力和忍耐力,他还是有信心的,铁蒺藜虽然歹毒,但还不能摧毁八旗勇士的意志,他相信,部下一定能忍住的。   果然,只是短暂轻微的骚动之后,前面的黑影就又安静下来,继续向前匍匐。   恩克长长松口气。   不过他放心的表情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暗夜的漆黑和明军火把的光亮中,忽然传出了几声犬吠。   “汪汪汪汪~~”   恩克大惊,心说要糟,没想到明军连狗都用上了!   隐隐听见胸墙里的明军有跑动,随即,几支火把从胸墙后高高地扔了出来,正落在恩克他们身边左右。   火把光亮之下,他们的行迹清楚的显露。   “汪汪汪汪~~”此时犬吠更加剧烈,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只一齐吼叫了起来,其声越来越烈,整个北岭,仿佛都被惊动了。   恩克心中绝望,他知道,被发现了。   遵照事先的命令,在被发现之后,匍匐在前的十几个建虏白甲兵立刻就跳了起来,将手中的飞斧和短枪,向明军胸墙后投掷,又取出短弓,一边猛射,一边嚎叫着向明军扑去。   其他建虏白甲兵也都跳了起来,响应的向明军冲去。   这种情况下,已经不由恩克的指挥了,他也不得不孤注一掷的跳起来:“杀,杀尼坎!”   “砰砰砰砰!”   听见上面一阵怒吼,明军鸟铳顿时鸣响,无数铅弹呼啸而出,将即将冲到壕沟前的几个白甲兵长的血肉横飞,瞬间就扑倒,随即,一个个冒着火星的铁疙瘩,从高高抛了出来,落在壕沟之前,叮当当当的滚动,顺着山坡向下,而在滚动碰撞之中,引线燃到极点,随即“砰”的一声,火光乍现,硝烟弥漫,掀起剧烈的爆照,将周边的土石都掀了起来。   鸟铳和手炸雷的密集阻击之下,上攻的建虏白甲兵根本无法闪躲,前冲的第一批的人,只有少部分的人投掷出了手中的飞斧和短枪,大部分的人都不来及靠近,就被明军鸟铳射倒,剩下的人趴在地上,被明军鸟铳压制的根本抬不起头。   “撤,撤!”   恩克用满语大声的喊,他知道,行迹暴露,猛扑不成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无法完成郑亲王交给的任务了,继续下来,除了增加伤亡,再没有其他任何益处,于是他奋力呼喊,命令撤退。   明军没有跳出壕沟追击,而是继续扔下火把,照明山腰的情况,然后用鸟铳和弓箭猛射。   白甲兵惨叫连连,不是被鸟铳射中栽倒,就是慌不择路踩到了陷阱,再难自拔,又或者踩中铁蒺藜,疼的站不住,翻滚着逃下山去。   恩克侥幸逃了一命,他脸色发白,等逃到山脚,被第二批白甲兵接应之后,他转身一点,发现五百人冲上去,跟他逃回来的,只有三百人多一点,一百多八旗勇士,就这么被明军轻而易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消灭了,而因为有壕沟和胸墙的保护,尤其是可恶的犬吠报警,明军的战损,估计是微乎其微,这么多年的战事,恩克从来都没有这么憋屈和无力,若是以往,若是野战交锋,他五百精锐白甲兵,足可以将数千明军杀的丢盔弃甲,今日却是这般结果。   “奴才死罪,没有能冲上去……”   恩克踉踉跄跄的回到阵后,向济尔哈朗跪地请罪。   火把光亮之下,济尔哈朗脸色发青。   今夜夜袭,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成功,他不惜动用了镶蓝旗的精锐白甲,但最后的失败却是如此狼狈且短暂。   济尔哈朗求援的看向洪承畴。   但洪承畴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显然,面对如此困境,洪承畴也想不出办法。   济尔哈朗和洪承畴都不说话,其他建虏将领也都是一脸沮丧,愁云惨淡,两日强攻,一夜的夜袭,己方损失惨重,但却丝毫都没有能撼动北岭的明军,现在弹药不济,无法再进行大规模的炮轰,这场战事,可怎么继续?   这一次,连尚善都低着脑子,再没有了前两日慷慨激昂的语言。   ……   没有了弹丸和炮药,建虏的攻击只能停止,接下来的几天里,建虏一边修整,一边等待后续物资的运送,其间,他们在夜袭之外,也尝试在东门和北门发起试探,但都以失败而告终。   金州城,就像是枷锁一样,将他们紧紧锁住。   建虏上下,从济尔哈朗洪承畴到下面的佐领,都一筹莫展,想不出破敌之策。   济尔哈朗连续数夜失眠。   ——这一次为了收复金州和旅顺,大清可以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能调动的兵马,能筹集的钱粮,能动用的火炮,一个不少,全部都拉到了金州,为的就是一战收复辽南,将明国顶在大清腰部的尖刀,彻底的折断。   这场战役不能拖延,必须速战速决,一旦拖延下去,不说开春之后,明军船舰恢复自由活动的能力,可以从复州盖州等地登陆袭击,截断他大军的粮草补给,只说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就是大清支撑不起的。   可现在,战事竟然如此的不顺,战事真正开打,不过短短地十日时间,但他心中竟然是有了束手无策,北岭不可拿下、金州旅顺不可收复的哀叹。   这是怎么了?   我济尔哈朗的勇气哪里去了?   不!   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和战术。   济尔哈朗不服输,披衣而起,举着蜡烛,站在地图前,咬牙切齿的想。   临近天亮时,他没有想出任何对策,整个人也已经是疲惫不堪,终于是支持不住,疲惫的睡去。   ……   不知道睡了多久,济尔哈朗忽然被惊醒,他感觉有人在叫自己。   “王爷,王爷,快醒醒,快醒醒!”   济尔哈朗睁眼醒来,发现站在面前的,一个是自己的忠仆,另一个则是兵部侍郎,兼参政,同时也是多尔衮特意派来辅佐他的洪承畴。   “怎么了?”   济尔哈朗一惊,以为是军中出了事,急忙坐起,这时他才发现,天色早已经大亮。   洪承畴捧着手中的一封急报,干瘦的老脸十分凝重:“王爷,这是盛京刚发来的!”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洪承畴之计   ……   济尔哈朗接过,打开看,看完之后,他眉头也皱了起来,咬牙切齿的说道:“就知道朝鲜兵逃散不是那么的简单,果然是朝鲜人狼心狗肺,忘记了大清对他们的大恩,想要落井下石,在后面捣鬼了,哼,老十五出征,正可以好好教训他们一次!”   原来,图尔格督帅两万朝鲜兵,往金州旅顺而来,不想朝鲜兵不住的逃散。到了庄河之后,竟然只剩下三千多人,而朝鲜主将沈器长竟然也是逃走了,图尔格愤怒无比,一边向多尔衮请罪,一边严密调查,因为他清楚感觉,朝鲜兵的逃亡,绝不只是因为害怕和思乡,而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和组织。   终于,在追上一些逃兵,严刑拷打,顺藤摸瓜之后,图尔格理出了一个大概。那就是,朝鲜兵只所以成批成队的逃亡,正是因为朝鲜将官的唆使和组织。   而其中最大头的一个人,正是此次朝鲜的领兵大将沈器长。   ……   查明情况之后,图尔格立刻上报多尔衮。   多尔衮虽然愤怒,但最初的时候,他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暂时隐忍,假装不知道实情,只是严厉催促朝鲜国王李倧,令他再派兵马前往金州,不想就在几天前,多尔衮得到密报,说逃回去的朝鲜士兵在朝鲜国内散播谣言,说“清虏”已经在金州大败,大明王师马上就会展开大反攻,此时此刻,朝鲜应该反正大清,和清虏断绝关系,不然等到清虏被王师大败,兵临城下,就悔之晚矣了。   而朝鲜国王李倧受到影响,已然是起了“背叛大清”之心。   原因很简单,因为李倧实在是凑不出兵马,再派往金州了,他害怕“大清”的雷霆问责,担心被大清秋后算账,既然已经得罪了大清,而大清已经显出颓势,在他内心里,更已经对和大清的主仆关系感到厌烦和羞耻,军心又可用,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机反正!   于是李倧连续数日,秘密召见京畿道总戎使兼南汉山城防御使沈器远,以及一众尊明大臣,商议归明之事。   而一干亲清大臣,则遭到了李倧的冷遇。   虽然李倧行事很隐蔽,但大清布置在朝鲜的耳目,还是将这个消息飞报回了沈阳。   多尔衮怒。   他知道,朝鲜问题不能忍了,必须立刻处置,不然等到李倧作出决定,在朝鲜竖起明旗,事情就不可挽回,他大清的侧翼也就危险了。   虽然大清现在的主力部队大部分都在金州,但多尔衮还是决定派多铎领两千骑兵,前往朝鲜,给朝鲜一个颜色,将朝鲜重新拉回大清的阵营。   朝鲜兵孱弱,朝鲜国王李倧吃硬不吃软,但是大清兵临城下,必然就会吓的腿软。   ——就如崇祯十年那一次那样,不管朝鲜人多么雄心,口号喊的多么响亮,只要大清的武力足够,朝鲜人最终还是会屈服,重新对大清屈膝称臣的。而为了严肃整饬朝鲜,给朝鲜一个教训,多尔衮告诉多铎,对那些尊明官员,和暗中鼓动朝鲜士兵逃散的将官,必须斩尽杀绝,严厉处置,决不能轻易放过,免得他们蛊惑李倧。   甚至连李倧本人,如果实在是扶不起,也可以废掉,再立其他王室为朝鲜国王。   三天前,多铎已经率领两千精锐骑兵,往朝鲜去了。   事关重大,多尔衮急写书信,通报前线的济尔哈朗以及洪承畴,并提醒两人注意明军动向。   最后,多尔衮也宽慰济尔哈朗,劝他不必着急,稳扎稳打即可,相信他一定能收复金州旅顺,彰显大清之威,后续的粮草弹药已经在押解途中,不日就可以到金州前线,   ……   书信送到时,济尔哈朗还在高卧,洪承畴看完之后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急忙唤醒济尔哈朗。   第一时间,济尔哈朗只是咬牙切齿,痛恨朝鲜人没有如约派兵两万,以至于他陷入被动,如果有两万朝鲜兵充当头阵,用血肉填充,说不得他现在已经登上北岭了呢。因此见多尔衮派老十五率兵两千,前去惩罚朝鲜王李倧,他心里是很痛快的,其他的暂时还没有想到。   但洪承畴却已经想到了。   “王爷,朝鲜事变,明国怕是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辽南战局说不得就会有转机。”洪承畴提醒道。   济尔哈朗不是蠢人,瞬间就明白了,眼睛一亮:“你是说……明国会从辽南抽兵救援朝鲜?”   洪承畴老脸沉沉:“下官不敢确定,不过以下官对明国朝局的了解,以及从隆武帝的行事作风判断,朝鲜有事,明国不会坐视不管,此时天寒地冻,各处港口冰封,距离朝鲜最近,唯一能向朝鲜派出援兵的,只有辽南。如果朝鲜形势危急,必须派出援兵,明国从辽南抽兵,未必就不可能。到时别的不说,金州湾里的明军船舰,肯定是要离开的。”   济尔哈朗眼神一喜,如果真如洪承畴所说,明军船舰离开,大清就可以转向东门,从东门向金州发动攻击,那一来,战事或有转机,只是辽南战事危急,双方正在僵持,这种情况下,明国君臣真敢从辽南抽兵,去支援朝鲜吗?   “朝鲜距离明国京师两千里之遥,往来信息传递,最少一个多月,而老十五五日前就已经带兵出了盛京,算时间,现在怕是已经杀到了平壤,不日就会到汉阳,以朝鲜兵的孱弱和李倧的胆小如鼠,一旦老十五兵临城下,他是一定会出城投降,并推出大臣们当做替罪羊,那时,隆武怕是连消息也没有得到呢。”   但济尔哈朗随即又摇头。   洪承畴道:“如果是以往,我大清天兵一到,李倧肯定会开城投降,但此次怕是不同了。一来,我大清近年战事不利,朝鲜对我大清的畏惧之心已经大为减少,现在大清主力都在辽南,睿亲王能派出征讨朝鲜的兵马有限,这一点,朝鲜上下都是清楚,豫亲王两千骑兵,加上凤凰城、镇江堡的兵马,最多也不超过五千,以五千兵马,旋风扫过乡野,攻取小城小地不成问题,但要想攻下汉阳以及朝鲜的江都江华岛,怕就是有点难了。”   “第二,李倧性子虽然怯弱,但却于王位却是极为在乎,这一次两万朝鲜兵逃散,误了辽南的大事,他深恐被我大清重责,废了他的王位,又有一班人在身边日夜蛊惑于他,逼他下了狠心,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此一来,除非是我大清攻破汉阳,否则他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朝鲜之战短期之内怕是不能结束,李倧一定死守会汉阳、南汉山城或者是江华岛,此时朝鲜的求援书信和使者,一定已经奔向北京了,而明国不管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还是天朝大国的颜面,都一定会答应所求,向朝鲜派出援兵的。”   “但现在登州港浮冰如鳞,船只要想出海,最少还得五十天。”   “旅顺却是不冻港。”   “也就是说,距离朝鲜最近,能最快、最有效派出援兵的,只有辽南驻军,且辽南驻军又多是精锐,明国要想快速救援朝鲜,舍辽南驻军,再无其他选择!”   洪承畴说的肯定。   济尔哈朗瞪大了眼,眼神中渐渐闪过了希望,口中却道:“就算明国从辽南抽兵,但如果只是抽取少量的兵马,怕也是无用。”   洪承畴拱手:“所以我们还需添一把火……下官有一计,定叫高斗枢率兵离开。”   “先生快说!”   “我军佯装撤退,说是要去讨伐朝鲜,并留下一些舌头,故意让明军抓到,待我军撤到复州,郑亲王您的大旗和八旗的军旗也先后离开之后,明军就算不信也是要信了,如此,即便高斗枢不愿意,明国朝廷也会催促他快快救援朝鲜,等到高斗枢率兵离开,我军悄悄返回,此时天寒地冻,野外难宿,我军又已经离开,驻守北岭的明军一定会松懈,或者会将一部分的兵马移到金州城内,以躲避严寒,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出现,定能拿下北岭!一旦拿下北岭,金州唾手可得,高斗枢的主力兵马又在外,回援不及,我们顺势拿下旅顺,也不过是一场恶战的事。”洪承畴道。   济尔哈朗眼珠子发亮,拍案而起:“先生妙计,就这么做!”   ……   京师。   乾清殿。   隆武帝眉头紧皱,在座前来回踱步。   他身后的御案上,放着的并不是朝鲜李倧的求援信,而是军情司朝鲜分司发来的急报。   ——朝鲜王李倧决意反正,重归大明,已经开始着手清除朝中的亲清派,并加强鸭绿江边境防守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可惜来的时间不是太恰当。   虽然在这之前,军情司一直都在努力,收集情报,说服朝鲜上下官员,劝他们重归大明,但此时此刻,却不是反正的最佳时机,原因很简单,辽南战役尚没有结束,大明尚没有给建虏的主力造成重大损失,此时朝鲜人忽然反正,如果建虏主力抛下辽南,忽然转向朝鲜,那局面就无法控制了。   朝鲜人根本不是建虏的对手,天寒地冻,水师难行的情况下,大明也难以对朝鲜提供有力的支援。   一旦朝鲜被建虏彻底清算,国中的尊明派大臣被屠戮,朝鲜重归大明的良好局面,就等于是变成了建虏人肆意报复的屠宰场。   那样的场景,是朱慈烺所不愿意见到的。   而朝鲜国内有远见者也看到了这一点。   因此,最开始的时候,京畿道总戎使兼南汉山城防御使沈器远力劝李倧,认为应该再隐忍一段时间,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和大明联络妥当,大明水师船舰载着大明兵马,抵达朝鲜海岸之后,再竖起正旗也不迟。   但李倧不听,他恐惧建虏即将到来的责罚,担心自己过不了这一个年,又说现在建虏主力都在辽南,建虏国中空虚,正是反正的最佳时机!   沈器远劝不住,身为臣子,他只能领命遵从,并开始进行准备。   沈器远将消息告知崔英一。   崔英一急忙飞鸽传书,将这个重要的情报回报总部。   现在,这封急报,就摆在隆武帝的御案上。   看完急报,隆武帝朱慈烺忍不住忧虑、沉思了起来。   朝鲜反正,重新归于大明,断绝和建虏的往来,完成对建虏的合围,这是他继位以来,一直在努力策划并想到达成的,但此时此刻,朝鲜李倧忽然反正,却是令他有点措手不及。   虽然建虏主力都在辽南,此时此刻,建虏能调往朝鲜,征讨朝鲜的兵马一定不会多,但朝鲜兵一向孱弱,即便他们是本土做战,从崔英一的急报看,从李倧、沈器远一直到中下层官员和将领,也都下了决心,坚定的想要重归大明,但决心和战力是两码事,就历史来看,即便建虏只是派出少量精锐,朝鲜人怕也是挡不住的。   李倧,这个朝鲜国王虽然在朝鲜历史上有仁祖的谥号,但就其行事和主政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智慧,经常冲动,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这一次不顾沈器远的反对,提前反正,就是一个明例。   当然了,李倧也是有所倚仗的,他的倚仗就是大明,他知道,大明不会不管他。   李倧的求援使者已经坐船秘密离开朝鲜,携带他的书信,往辽南、秦皇岛而来,往大明求救来了。   注:朝鲜半岛有几处传统的不冻港,比如罗津先锋雄尚等地,但都比较小,难以停泊大船,此外还有几个半冻港,如仁川釜山,所以冬季出航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事情突发,辽南正在激战,大明如何抽兵去救援朝鲜?   如果不救援,只靠朝鲜人自己,九成以上会重蹈崇祯十年的覆辙,被建虏切瓜砍菜,打的稀里哗啦,从此心胆俱丧,跪在建虏面前,再不敢抬头。朝鲜局势就会大坏……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高斗枢的决断   ……   更严重的是,多尔衮不是黄太吉,黄太吉当年抱持怀柔之心,虽然破了朝鲜,逼迫朝鲜投降,但对朝鲜那些尊明的臣子,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是令李倧严厉处置,但多尔衮不同,他和黄太吉的性子截然不同,他对朝鲜是不会有什么怀柔之心的,朝鲜既然“反叛”,且建虏粮草正是粮草困难,除了大肆抢劫之外,对于那些“唆使”李倧反正的朝鲜臣子,他是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斩尽杀绝的。   一旦这些尊明的臣子,全部被屠戮,朝鲜人胆气丧尽,大明再想要不费兵刃,将朝鲜人重新拉回来就难了。   不论从平辽大计,还是怜惜那些尊明大臣的至诚之心,大明对朝鲜之变都不能置之不理,必须派出援兵。   可眼下的情况,援兵从哪里出?   距离朝鲜最近的,当然就是辽南,从旅顺登船,大海航行,很快就可以抵达朝鲜。   但辽南正在鏖战,如何出兵?   另外,朝鲜外海冰封如何,是否能航行大船?   李倧,给大明出了一个难题。   算时间,此时此刻,朝鲜使者就算没有到旅顺,怕也是离旅顺不远了,辽南经略高斗枢在见到朝鲜求救国书之后,又会有怎样的判断和选择?   ……   “陛下,蒋阁老、倪阁老、李本兵、陈军辅他们都到了。”脚步轻响,田守信报。   “宣他们进来吧。”   朱慈烺下了御台,快步进到旁边的花厅,在这里,一个巨大的辽东沙盘地图赫然摆列。辽东的山川河流,连同朝鲜的一些海防离岛,都清楚展现。   首辅蒋德璟、辅臣倪元璐、兵部尚书李邦华、军机陈奇瑜,刘永袏,方一藻,杨而铭,袁枢等人鱼贯而入。   ……   乾清殿。   按理说,朝鲜崇祯十年背叛大明背离大明仁德,改事化外蛮夷,大明上下应该对朝鲜鄙夷、痛恨才对,但大明群臣极为大度,没有一人提起当年之旧事。   这大约就是上国、大国的风范吧。   不唯现在,就是崇祯帝在位,周延儒为首辅之时,面对朝鲜秘密遣使谢罪,崇祯帝也曾经大度的表示,可以理解。群臣对朝鲜也没有过多的指责。   明亡之后,朝鲜王室在明太祖、明神宗的牌位后,又加了崇祯帝,以感谢三位大明皇帝对朝鲜的恩情。   ……   “朝鲜国民将近百万,马步兵亦有数万,如今建虏主力都在辽南,多尔衮即便兴师问罪,能派出的兵马也有限,以朝鲜军力应可阻挡一阵,应令李倧死守,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我大明再看情况支援也不迟。”   “朝鲜兵战力孱弱,军武不修,李倧更是瞻前顾后,心意不定,怕是挡不住建虏,还是应该早做准备,派出援兵!”   “援兵从哪?辽南吗?高经略正和济尔哈朗苦战,怕是难以派兵。”   “可令山东总兵尤世威,登莱总兵黄蜚领兵支援朝鲜。”   “登州外海冰封,运兵船无法出海。要想解封,最少还得四十天,算上运兵的时间,山东登莱兵要登陆朝鲜,差不多得六十余天,但李倧能坚持六十天吗?”   “如果李倧连六十天也坚持不住,那也没有救的必要了。”   ……   众臣商议,最后定下了山东兵和登莱兵支援朝鲜的决定。   ——并不是不知道辽南距离朝鲜最近,也不是不知道,山东兵和登莱兵的战力远远不如辽南驻兵,但辽南正在鏖战,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提出从辽南抽兵,一旦抽兵了,辽南最后战败失守,这太大的责任,可不是谁都能承担的。   朱慈烺却不说话,只是皱眉沉思,   众臣的顾忌,他清楚的很,救援朝鲜最合适、也最得力的队伍在哪里?他也同样清楚,只是他不能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不在现场,不知道辽南的具体情况,不能妄下决定。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作为皇帝,坐镇京师,面对千里之外的战事,还是由在地督抚决定吧。   “传旨,加高斗枢朝鲜事务大臣,辽南之外,亦督朝鲜之事!”   “令山东总兵尤世威、登莱总兵黄蜚暂归高斗枢节制,准备救援朝鲜!”   “今日议事记录,以及军机处制定的朝鲜计划,六百里加急,从秦皇岛派船,急速传与高斗枢。”   ……   辽南。   金州。   北岭之上,大明军旗飘扬,北岭之下以及整个金州以北,建虏营帐层层叠叠,填满了整个山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落下之后,银装素裹,寒气逼人,建虏进攻的步伐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连两三日,建虏一点动静都没有,除了军中定时升起的炊烟,表明建虏大军依然存在,对面不是空营之外,其他的,再没有任何的声响和异动。   但明军不敢大意,不论北岭还是金州城中的守军,所有人都是提高警惕,从高斗枢周遇吉到阎应元,每日都是认真巡查,以备建虏下一次的猛攻。   下午时分,留守旅顺的副总兵庄子固,派人护送三名朝鲜使者来到了金州。   他们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大明辽南经略高斗枢高大人。   虽然朝鲜已经背叛大明,倒向建虏,但和大明的秘密联系始终没有断绝,每年都会秘密派遣使者来到大明,请求大明出兵帮助他们退贼,身为大明重臣,又是前任军辅,高斗枢对这些情况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这一次,朝鲜兵马并没有赶到,而是半道溃散,虽然是军情司暗中策划鼓动的结果,但朝鲜士兵默契自知的配合,亦是重要原因之一。   “当年降事清虏,乃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国上下深以为耻,王上夙夜哭泣。”   “然朝鲜国小而民弱,抗虏雪耻,独木难支,虽有心但却无力。”   “如今建虏大军集于辽南,沈阳空虚,正是千载难逢之机,我家王上愿竖起义旗,重归大明,出兵攻打镇江堡,以为王师策!”   “然兵力有限,为保成功,恳请高大人发兵相助!”   见到高斗枢之后,三个朝鲜使者长辑不起,脸有泪色。   三人都是朝鲜高官,亦都是有明的尊明派,李倧派他们求援,倒也显出诚意。   在外人看来,朝鲜反正,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高斗枢应该欣喜若狂,   但实际高斗枢眼中一点喜色都没有,相反,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了下来。   ——不是因为朝鲜人自己往脸上贴金,把讨要援兵,说成是要出兵攻打鸭绿江边的建虏要塞镇江堡,而是因为朝鲜人此时反正,打乱了军机处和他之前制定的计划。   不论复辽还是灭虏,军机处都有详细的战略并且按部就班的执行,其中,攻取辽南,站稳脚跟是为辽南朝鲜战略的第一步,只有在辽南站稳了,才会执行下一步的朝鲜战略。   但现在,辽南战事尚未结束,朝鲜议题却是自己跳出来了。   两条战略交织着在一起,难度大大增加。   常理推断,现在建虏主力都在辽南,多尔衮即便暴怒讨伐,能派出的兵马也是有限,如果朝鲜人有信心有实力,应该可以抵挡,但朝鲜君臣却是迫不得己的派出求救使者,由此可知,朝鲜人心虚的很。   “三位一路乘船,不知海面情况如何?”高斗枢问。   大的战略之外,他对海情也极为关注。   三个朝鲜使者回答。   虽然是冬季,但外海航行是没有问题,只不过沿岸的近海,不论大明还是朝鲜,大部分都已经冰冻,只有几处比较特殊的地点,因为受暖流的影响,船只仍可自由航行,是为不冻港。   大明这边是旅顺金州,朝鲜则是东侧的罗津先锋,另外釜山仁川属于是半冰封,有冰,需要小心航行,三个使者这一次是就是大船开路,冒险从仁川出海,来到旅顺金州的。   “仁川?”高斗枢若有所思,随后说道:“事关重大,本官需要向朝廷禀报。三位暂去歇息吧。”   此事非同小可。不是高斗枢可以决定的,不说现在金州被建虏大军所逼,随时都会爆发更激烈的战斗,即便是和平时期,没有朝廷的命令,他也是不敢擅自派兵往朝鲜的。   三个朝鲜使者可不敢歇息,他们连夜离开旅顺,坐船前往秦皇岛,准备进京觐见大明皇帝陛下,为朝鲜求兵。   写下紧急奏疏,命令立刻通过海路,送往京师之后,高斗枢召集周遇吉和诸位参谋,密议朝鲜之事,并推演城外敌军可能的变化。   ——朝鲜反正,半岛风云变色,多尔衮会不会抽调济尔哈朗的兵马,转而去征讨朝鲜呢?   另外,如果朝廷有令,他们又有没有能力去救援朝鲜呢?   ……   “经略!”   正讨论间,脚步声急促,传令的中军旗牌官急急闯了进来,抱拳躬身:“经略,建虏正在拔营,好像是要撤退!”   “嗯?!”   高斗枢一惊,随即迈步往外奔:“走,去看看!”   一连十天,建虏都没有发起攻击,安静的仿佛和白雪融在了一起,现在却忽然拔营,不禁让人又惊又喜。   ……   果然。   建虏正在拔营,而且看起来十分的匆忙,站在金州城头,举着千里镜远望,可以清楚的看到,建虏传令兵来回奔驰,传达命令,各部紧急收卷帐篷,整理车马,将所有的粮草辎重都装上车,然后急急离开。   整个金州以北,鼎沸一片,原本层层叠叠的建虏营帐很快就都消失,幻化成了一面面的军旗和湍起的白雪烟尘,伴随着建虏焚烧带不走的一些器具,那滚滚升起的黑烟,在雪满大地的掩映下,显得十分突兀。   不过一个多时辰,建虏大军分批分次的撤退,代表济尔哈朗的王旗大纛,也很快就在一大团蓝衣蓝甲的护卫中,离开北岭之外,往复州方向撤去。   断后的是汉军旗。他们于原地驻守,直到下午时分,才缓缓退走。   见建虏大军真的退走了,金州内外,所有人都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半个多月来,北岭不动如铁山,一次又一次的击退了建虏猛攻,给建虏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城里城外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了,除了重炮轰击,建虏对北岭毫无办法,只要继续坚守,等到春暖花开,建虏不退也得退了。   现在建虏提前退走,在欢喜的同时,众人也感到肩膀上的重担一下就卸去了不少,心情自然就轻松。   高斗枢却依然皱眉,目光望着建虏退走的方向,沉思不语。   “经略,抓到了一些舌头。”   傍晚,游击小将佟定方急匆匆地来报。   “哦?”高斗枢抬头。   “押上来!”佟定方挥手。   随即,五六个断后但却被佟定方活捉的汉军旗被押了上来。   几个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攻打北岭失败,损失惨重,建虏上下,士气十分低落,后续的粮草弹药又迟迟没有送到,缺衣少粮,各将都有退兵之心……恰在此时,后方出了大事,多尔衮命令撤军,所以济尔哈朗立刻就带兵撤退,返回复州了。   至于是什么大事?几个汉军旗士兵并不知道。   但高斗枢却能隐隐猜出,建虏大军忽然撤退,怕是和朝鲜有关。   只是,事情真就这么简单吗?   ……   第二日,明军派出更多的探骑,尾随建虏。   情报不停的传回。   说建虏大军正沿着金州复州官道,急急而退,沿途还破坏官道,好像是害怕天兵追赶。   第三日。   更多的消息传回,说建虏前锋已经撤回复州,济尔哈朗的大纛,距离复州已经不远。   第四日。   在复州休息了一晚之后,济尔哈朗离开复州,除了留下一支兵马驻守复州以外,其他兵马沿着官道,继续往盖州海州一代撤退。   就是这一日,隆武陛下的圣旨抵达金州。   ……   跪听圣旨,听到自己被任命为朝鲜事务大臣,在辽南之外,亦全权处置朝鲜之事的时候,高斗枢并不是太惊讶,在军机处三年,常常在隆武陛下身边,对陛下的心思,他也算是有些了解。   高斗枢知道,陛下是想要救援朝鲜,但又不能掌握辽南战局的具体变化和他身在辽南的难处,因此没有直接命令,而是将他任命为朝鲜事务大臣,将是否急救朝鲜?如何急救朝鲜的权责?都交给了他。   而随圣旨一齐而来的军机处的朝鲜战略书和当日的讨论记录,加上山东总兵尤世威和登莱总兵黄蜚暂归辽南经略府,更是清楚表明了陛下的心意……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真真假假   ……   谢恩完毕,高斗枢沉思。   而经略府的众位参谋也都是明白了陛下的心意,对于是否救援朝鲜,开始低声讨论。   “经略!”   此时,脚步声急促,中军官疾步奔了进来,向高斗枢抱拳:“佟游戎回报,说新抓了一个舌头,从其口中,得到一个绝密消息,说建虏只所以退兵,乃是因为济尔哈朗忽生重病,无法指挥。”   “哦?”   高斗枢一惊。   堂中参谋却都是惊喜,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同时也解释了,建虏为什么会急急撤兵了。   “将舌头押回金州,本经略要亲自审问!”高斗枢脸色凝重。   第二日一早,那一个舌头就被带回了金州。   高斗枢亲自审问。   ——原来,连续数日猛攻不下,各部损失惨重,军心不振,济尔哈朗十分忧急,更令他愤怒的是,因为大雪突降,后方粮草弹药迟迟不能送到,大军顿于金州城下,不能展开攻击,每日耗费众多,军士疲惫,济尔哈朗一筹莫展,越发忧急。   恰在这时,朝鲜事变,多尔衮对朝鲜的背叛十分愤怒,决定调回少部分围攻金州的精锐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朝鲜,废掉李倧,清除尊明派,改立一个更听话的朝鲜国王,以彻底解决朝鲜的后顾之忧。   济尔哈朗接令之后,更加愁烦,以他现在的兵力,拿下金州旅顺的信心都已经是动摇了,如果再被抽走一些精锐,那就更是无望了,济尔哈朗召集众将,商议如何攻取金州,众将面面相觑,都不能提出意见。   当夜,是为建虏到达金州之后,最冷的一个夜晚。   第二日清早,济尔哈朗忽然卧床不起,口不能言,半个身子不能动,像是中风了一样。   建虏上下都慌了,在大学士刚林带领下,一边共请军中爵位最高、地位最尊贵的镶红旗旗主,克勤郡王爱新觉罗罗洛浑慑军,一边急报沈阳。   原本众将并不敢退兵的。   但济尔哈朗却挣扎着用能动的左手,在纸上写下了“退兵”两字。   随后,众将商议之后,决定遵照济尔哈朗的命令,从金州撤兵——其实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明白,打不下,没有粮草弹药,继续留在金州城下毫无益处,不过是挨冻受饿,撤兵才会明智的选择。   ——这个舌头是建虏军医的一名随从,济尔哈朗病重的消息,是他从军医口中听到的。   反复审问,看不出舌头有作伪的嫌疑。   “原来如此。”   诸位参谋都是点头,他们中间原本有一些人对于建虏忽然撤兵是有怀疑的,但如果是济尔哈朗病重,那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坚城难下,粮草弹药不济,寒冬大雪,主将病重,除了撤兵,好像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高斗枢却踱步沉思,然后抬头道:“告诉佟定方,令他加派人手,探查建虏的红夷大炮是否全数离开了复州?”   ……   黄昏时,又有朝鲜使者风尘仆仆地到来。   和上一次的三名不同。这一次的朝鲜使者极为慌张,讨要救兵也不敢再绕弯子,顾面子,扯什么镇江堡了,而是直接求援。   “经略大人,我王已经竖起大明旗帜,并告谕天下,反清归明,建虏多尔衮派大军兴师问罪,说要灭亡我国,现在建虏前锋兵马已经越过鸭绿江,汉阳危殆,朝鲜危殆,请你速发救兵啊~~~~”   使者哭嚎。尤其是在知道金州城外的建虏大军已经退走,危机解除,他哭嚎的更凶,恳求的就更是急切了。   高斗枢详细问朝鲜的备战和此时的海情,使者一一回答,高斗枢心中有数,最后说道:“贵使先去休息,容我商议。”   使者还是请求,但被强拖下。   待使者退下,高斗枢对中军官道:“传郑森来见我。”   ……   傍晚,旅顺水师提督郑森急匆匆来到,面见高斗枢。   作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水师提督,郑森能身登高位,虽然有其父郑志龙的荫佑,但他个人的努力和英武,却也是有目共睹的,每次水战,郑森必亲临一线,日常练兵,也深入卒伍,有威严,不苟言笑,深得军心,在赏罚严明之外,其个人魅力和家世渊源也是他能强力统领水师、内外皆是称赞的原因之二。   当然了,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今上隆武陛下慧眼识英雄,对郑森十分之器重。不然郑森年纪轻轻的根本做不了历来都是勋贵子弟担任的二品水军提督。   郑森见面行礼。高斗枢军机出身,辽南经略,郑森又一向是一个遵规守纪的人,在督抚文臣面前,他从来都是严谨。   不寒暄,待他坐下之后,高斗枢说明朝鲜情势,抛出今日的主题。   也就是四个字,救援,登陆。   朝鲜可不可救?水师如何看,又如何执行?   听高斗枢要救援朝鲜,郑森为之一振,辽南大战,水师参与并不多,这一年多来,水师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不停的将屯在登莱的物资,源源不断的运来旅顺,充当运输队,因为建虏没有水师,所以毫无威胁,郑森急切想要水陆合一、参战杀敌的机会,一直都没有到来。   除了练兵之外,郑森平常最喜欢的就是研究周边的海情,从金州旅顺复州湾,一直到皮岛朝鲜,他都熟记于胸,而他也时时都做好了,大明袭击骚扰,从后背向建虏发起进攻的准备,这是当日隆武帝对他的叮嘱,他一时一刻也不敢忘。   现在听到高斗枢要救援朝鲜,他立刻明白,隆武帝当初的设想和战略,现在怕是就要实施了。   于是,郑森立刻起身,就其所知,慷慨而谈。   虽然是冬季,但金州旅顺出航无碍,出金州,经广鹿岛,大小长山岛,石城岛,鹿岛,皮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水师船舰四天之内,就可以抵达朝鲜海岸,只不过现在朝鲜海岸冰封,要想直接登陆朝鲜,怕是不容易,而且登陆地点的选择,也必须尽量靠近朝鲜国都汉阳,如此才能最快最有效的对朝鲜提供支援。   而这,正是高斗枢一直思量和难以决断的。   如果没有合适的登陆地点,不能登陆,对朝鲜的救援,就只能等到开春了“经略,末将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郑森道。   “哦?哪里?”   郑森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出。   高斗枢心中点头,但脸上不动声色:“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郑森回答。   “哦,之前你过去那里?”   “没有。”郑森道:“家父手中有一本海册,末将少年时就时时研读,蒙陛下恩典,为登莱水军游击之后,末将又研究大明周边海情,对各处港口的四季温度和适宜停航情况,更多了一些了解。末将以为,虽然是隆冬,但只要小心谨慎,随着潮汐,将大军安全送上海岸,还是极有可能的。”   高斗枢点点头,然后道:“事关重大,你即刻派船去探查,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再定下一步。”   ……   接下来的几天里,高斗枢召集周遇吉郑森、阎应元、徐文朴、佟定方、许天宠连同参谋司的诸位参谋,密集商讨朝鲜局势和救援朝鲜之策,在建虏大军已经退去的情况下,众将都以为朝鲜可救,也必须救,但兵马的多少,众将意见不一,另外的一个难题就是冬季海象不佳,大军出海,众人担心会有异常天气,此外,朝鲜近海海岸更是冰封,要想直接登陆朝鲜,怕是不容易。   水军的事,众将自然而然的都看向了郑森。   “诸位放心,虽然冬季海象不佳,但水师有信心将大家安全无虞的送到朝鲜!”郑森信心十足。   众将转向高斗枢,齐声:“经略,下令吧!”   ——今日在辽南的诸将,都是能战敢战之人,麾下也都是精锐,胆气和信心在连续的血战和胜利中,已经磨砺的极强,在他们的意识里,毫无崇祯十年时,朝鲜危急,大明援兵迟迟不敢登陆救援,眼看着朝鲜被建虏吞没的怯弱,   高斗枢却没有下决断,他低头沉思,好像还是有所犹豫。   军议结束,众将都离开。   高斗枢在堂中踱步。   这十天来,游击佟定方一直派遣游骑探查复州的情况,将建虏动向源源不断的传回金州,到今日,复州已经基本探查清楚,在济尔哈朗率领大军离开之后,复州留守变成固山贝子尚善,兵马有万余人,此时此刻,尚善正在拼力加强复州城防,至于那些攻城利器红夷大炮,据抓获的舌头供述,所有的红夷大炮全部随军撤走了,一门也没有留在复州。   人走了,炮也走了,建虏大军彻底的如此彻底,短时间之内,肯定是不会攻击金旅了。   如此,辽南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救援朝鲜了。   但高斗枢总觉得有些不安。   堂中静寂。   高斗枢的身影,来回晃动。   “经略……在担心什么?”望着高斗枢来回踱步的身影,经略府首席参谋殷奇猜出了高斗枢的一些心思。   高斗枢站住脚步,沉思道:“济尔病的蹊跷啊……北岭之战,我军虽然给建虏造成了重大杀伤,但济尔哈朗是宿将,难道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了吗?再者,就算济尔哈朗忽然病了,但建虏准备了一年,大军汹汹而来,难道只因为济尔哈朗病重,不能领军了,就放弃对金州的攻击?如此一来,他们前番几次猛攻,损兵折将,岂不是白费了吗?”   殷奇道:“经略怀疑建虏撤兵有诈?”   高斗枢点头:“是啊,一旦我辽南主力离开金旅,救援朝鲜,建虏趁我空虚,卷土忽然来袭,事情怕就要不妙啊。”   殷奇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朝鲜关乎辽东大计,不可不救,但时间上却也不用太着急,不如再看看,再等等。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八,距离过年,不足一月,距离二月冰开,也不过四五十天,不需要多,只需要过了这个年,建虏如果还是没有动静,即便他们撤兵有诈,也奈我们莫何了。”   二月冰开,登莱兵马和物资,就又可以源源不断的支援金州和旅顺,而建虏大军重新开回复州,复州到金州,人马浩浩荡荡,需要相当的时间,大明在辽南的留守部队也不是吃素的,即便建虏兵马再多,凭借坚固的城池和重重壕沟,抵挡建虏一个月也是不成问题的。   而等到海面冰开,大明船舰可以自由活动,即便大明不增援金州旅顺,建虏自己怕也是要考虑撤退了,原因很简单,建虏攻打金州旅顺,是为前重后轻,头重脚轻,从盖州到复州的后方补给线,全部处在大明水师威胁之下,一旦大明截断了他们的补给线,建虏聚集在金州城下的大军,就会不战自溃。   所以,时间是挫败建虏可能阴谋的最好手段。   “嗯,”高斗枢点头,脸色依然沉重:“我正是这么想的。但就怕朝鲜那边支撑不住。”   ……   复州。   济尔哈朗和洪承畴分主次而坐。   两人脸色都是凝重。   “先生,这是刚刚送到的急报,你看一下吧。”济尔哈朗将手中的军报,递给洪承畴。   洪承畴起身,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然后展开仔细的读。   读罢,他干瘦的老脸露出喜色,抬头看向济尔哈朗:“豫亲王大勇,如此,明军非是救援朝鲜不可!”   “可高斗枢还是没有动。”济尔哈朗叹气,眉头不展:“我六万大军挤在小小的复州城中,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为什么还是没有动?莫不是被他看穿了?又或者是朝鲜人没有向他求援?”   “不会,以朝鲜人的孱弱,一定会向他求援。”洪承畴说的肯定:“至于我军的各项应对,下官事事检查,保证绝没有露出破绽,高斗枢只所以没有动,不过是因为他身为经略,不得不谨慎,他还在等,他在等情势的明朗和确定!”   “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八了,如果高斗枢年前不动,即便年后动了,我军怕也没有攻取金州旅顺的机会了。”济尔哈朗更愁。   “不会的。隆武的脾性,不会坐视朝鲜不管,他对高斗枢一定有所密令,只是高斗枢乃是辽南经略,他的第一任务是保辽南,在辽南无虞的情况下,才会出兵救援朝鲜。失了朝鲜,高斗枢不过是无功,但如果辽南有失,那他就是大罪了。所以王爷,现在正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切不可着急啊。”洪承畴劝。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南汉山城   ……   复州。   面对洪承畴所劝,济尔哈朗微微点头,像是听进去了,但眼中的烦躁却是藏不住的流了出来,默了一下,叹气说道:“本王累了,先去休息。”   起身往后堂走。   洪承畴弯腰躬送,恭恭敬敬地目送。   等济尔哈朗进入后堂,身影消失不见,洪承畴慢慢抬起头——冬日灰暗的阳光照着他干瘦、但却保养极好的老脸,稀疏的眉毛下,眯缝的老眼中微微透出了苦笑。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该策划的,他也都策划了,眼下就是沉住气等待,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天意。这是他带兵出兵的经验和心得,当年在大明为经略督师如此,现在寄身辽东也是如此。   再者,即便他计策不成,也比六万大军屯于北岭之下,粮草不及,埋头猛攻,损失惨重的好,复州城固然小,六万人挤得满满当当,连街道上都撑起了帐篷,但总归是要胜过北岭之下的风雪之苦。   一句话,就算他的计策不成功,他也为大清保存了这一支的主力大军。   只不过,如果今次拿不下,那金州旅顺以后就不可再强攻了,关于“收复”金州旅顺之策,还需要另外谋划。   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桌后坐定,洪承畴提起笔,开始给辅政王多尔衮写奏疏。   除了说明复州现在的情况,也将自己对未来战事的一些看法,讲给多尔衮……   进入夜晚。   明清双方游骑在平洋河附近搏杀,相互抓捕“舌头”,但建虏的游骑兵都驻扎在城外几十里的铺堡一代,不知道复州城里的详情,在他们的认知里,郑亲王已经率领大军撤回沈阳了,现在复州只有固山贝子尚善留守,兵马不过一万。   因此,一连数日,明军探查到的情报,和过去几日完全一致。   ……   三日后。   腊月十一。   金州。   “经略,经略大人~~~建虏连破我数城,已经杀到了汉阳城下,主帅正是建虏多铎,现在我王被困在南汉山城中,多铎率兵日夜攻打,情势危急,请你速速发兵救援啊~~~”   朝鲜使者又来了。   不同于第一次的故作镇定,第二个少有怜惧,这一次却是嚎啕大哭,什么也不顾了。   听到建虏已经打到了汉阳,朝鲜国王被困南汉山城,辽南诸将都是吃惊,这才几天,情势怎么恶化的这么快?朝鲜兵都是泥捏的吗?   “多铎有多少兵马?”高斗枢急问。   “无边无际,至少有三万大军。”使者哭。   “胡说!”高斗枢怒;“何来三万大军?建虏主力原本都在金州,就算他们都长了飞毛腿,此时也飞不到朝鲜去!”   “最少有两万……”使者说。   “两万建虏……你汉阳城和南汉山城,可守多久?”高斗枢问。   “我王已经决心和南汉山城共存亡,宁可殉国,也绝不向多铎屈膝投降,南汉山城城池坚固,兵马近万,绝非建虏可以轻易攻破,但建虏连续猛攻,日夜不停,长久之下,城池终将不保,求经略速发救兵啊!”   高斗枢不置可否,挥手;“扶他下去休息。”   “经略~~~”   朝鲜使者却不肯下去,他嚎啕大哭的跪在地上,捶胸顿足:“看在我国心向大明,为大明属国的份上,请即刻发兵,救援我国。不然等到血泪流尽,我国危矣,我王危矣啊……”   高斗枢不为所动。   军士们扑上来,好不容易才将朝鲜使者拖了下去。   ……   “朝鲜使者的两万或有夸张,但多铎麾下一万人肯定是有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攻到汉阳城下,多铎带兵凶狠,朝鲜情势危急,我军非立刻救援不可了。”高斗枢召集众将,面色凝重的环视。   “谨听经略令!”   众将轰然抱拳。   “周总镇。”高斗枢看向周遇吉。   周遇吉出列抱拳:“末将在。”   “就由你领兵救援朝鲜,你率本部骑兵和连同佟参将的七百骑,再从徐参将的步兵第三镇中拨五千人给你,由徐参将亲自带领,连同郑提督的水师,一同前往朝鲜!”   “遵令!”周遇吉高声。   郑森、徐文朴和佟定方亦出列领命。   “两名朝鲜使者与你们同行,为大军的向导。朝鲜做战,不同于辽南,一定要稳扎稳打,小心谨慎。你部为先锋,等到明年开春,如果建虏还不退,本经略会亲率大军支援!”高斗枢道。   “末将谨记。”周遇吉道。   “其他人,随本经略继续驻守辽南,因应兵马的变化,作出以下调整……”   周遇吉带兵离开,而且是带走了差不多一半的主力,金州旅顺的防务自然是要调整,于是原本驻守北岭的阎应元回到金州,主持城中防务,北岭交由千总赵良栋镇守,北门和东门的防线,自然也要收缩,东门由副将谭震把守,原本不被当主力使用的许天庞部也担起重任,由高斗枢亲自指挥,为全军总救援。   ……   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都去准备。原本停泊在金州湾里的明军战舰忙碌了起来,纷纷靠岸,装载各种军需物资,将骑兵战马、步兵火药源源不断的送上船去。   入夜之后,金州湾也依然是灯火通明,小船往来运送不停。   东门外的山岭间,两个黑影隐蔽在暗夜和松枝之间,正鬼鬼祟祟地观望,确定无误之后,迅速摸爬离去。   ……   两日后,载着辽南救兵的几十艘大船,离开金州湾,帆樯如云,往朝鲜而去。   “朝鲜可救一定要救,如果不可救,也千万不可强求。”   临行前,高斗枢小声叮嘱周遇吉。   周遇吉点头表示明白。   高斗枢又看郑森,脸色肃然:“郑提督,大军成败就靠你了,切记不可强求,仁川能登则登,不能登可选其他地点!”   “末将明白。”   ……   朝鲜。   就在大明援兵上船出发,往朝鲜救援而来之时,朝鲜正在经历一场,从崇祯十年以后,又一次的大浩劫,李倧是一个嘴上的巨人,实际的侏儒,虽然他下定决心,这一次要摆脱建虏的暴虐,重归大明的仁德。但实际情况,却远远不及他所料。   为表决心,李倧效仿三国孙权,手提长剑,斩断案角,以誓绝不向建虏屈服的心志,哪怕建虏杀了他的世子,他也绝不回旋,所有亲清派的官员,在一夜之间,全部被他罢黜囚禁,原本被压制的亲明派官员,全面起复,掌握朝鲜各处的关键衙门,同时紧急修缮汉阳城防,准备迎接建虏可能的攻击。   ——原来,自从屈膝投降建虏,将世子送到沈阳为人质之外,建虏黄太吉还下令,朝鲜不得修缮国都城防,为的就是防止朝鲜生出异心,凭借汉阳抵抗。   这些年,虽然沈器远等人偷偷摸摸地修了一点,但经不起大战。整个汉阳的城防极其薄弱。   只是,不等这些亲明派官员真正上任,熟悉权力,加固汉阳守备,沈器远就得到了军情司的密报,知道建虏大军已经杀到了鸭绿江,于是急忙禀报李倧。   最初,李倧是不信的,他不信建虏来的这么快。   但事实和他所想的相反,只用了十一天的时间,多铎就兴师问罪,旋风一般的杀到了汉阳。   李倧目瞪口呆,他知道,消息提前就泄露了,所以建虏才会来的这么快,不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   李倧慌忙下令朝鲜各地的兵马,速速勤王救驾。   但一切就如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重演,朝鲜各处兵马,要不被击溃,要不吓的龟缩城中,不敢救援,十一天的时间,从鸭绿江一路杀到汉阳城下,多铎的兵马几乎是摧枯拉朽,切瓜砍菜,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多铎究竟率领多少兵马?各处探报不一,有人说一万,有人说三万,有人说不过几千人,但不管建虏有多少兵马,朝鲜上下已经被建虏杀怕,无人敢出城迎战,所以,建虏究竟有多少人,也就是一个无从知晓的问题了。   李倧又惊又怒,但此时也由不得他想太多,一边向大明紧急求援,一边收拾细软,带着一众嫔妃,照例想要逃往江华岛,以海水阻隔建虏的铁蹄,但此时冬季冰封,江华岛海面可以走人走马,江华岛已经不是安全的所在,加上连日大雪,颠仆不便,于是沈器远建议,还是前往南汉山城为妥。   南汉山城距离汉阳四十里不到,乃是一座小城,位在汉阳和江华岛之间,崇祯十年,丙子胡乱之时,李倧就是在逃往江华岛的途中,被建虏围在南汉山城的。   相比于国都汉阳,南汉山城虽然小,但城墙高大,防御坚固,沈器远成为南汉山城守卫之后,整饬兵马,加固城防,又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就此时此刻来说,南汉山城绝对可以称作朝鲜的第一坚城。   李倧听从了沈器远的建议,带着嫔妃和朝中大臣,在沈器远等人的护卫下,急急逃往南汉山城。   城中士大夫亦扶老携幼,哭声载路的跟随。   南汉山城,再一次成了朝鲜半岛的焦点。   一切的一切,都重演了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景象。   李倧刚进入南汉山城不久,多铎督帅的兵马就赶到了,随即多铎命令竖起木栅,四面围之,呼喝李倧速速投降。   直到此时,朝鲜君臣方才能确定,建虏兵马并不多,怕是连一万人都不到,小小的南汉山城也是围不满,而此时南汉山城中的兵马,却是聚集了周边勤王加上从汉阳带来的兵马,一共一万五千余人,就兵力来说,朝鲜是占据上风的,只是士气太过低落,畏敌如虎,于是沈器远派自己麾下第一猛将李之龙领两千精锐出战。   沈器远想做振作军心,对李之龙给予厚望。   但没有想到,李之龙率两千精锐出了南汉山城,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住,被建虏铁骑一个冲锋,就冲的七零八落,丢盔弃甲,李之龙羞愧无比,自杀于阵前,活着逃回南汉山城的士兵,连一百人都不到。   ——朝鲜军中的精锐,在建虏铁骑面前,越发的不堪一击,简直是一触即溃。   李倧在城头观战,见到此情此景,吓的脸色煞白。   沈器远痛惜。   群臣都面无人色。   多铎令将朝鲜兵的尸体和头颅堆砌在南汉山城的西门之外,形成一座京官,他本人则是立马旗下,鞭指城头,哈哈大笑:“告诉李倧,三天之内,开门投降,本王可饶他不死,不然等到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是夜。   南汉山城中哭死四起,惶恐一片,面对城外汹汹地建虏,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连一向激昂的亲明派官员,此时也都没有了声息,只有京畿道总戎使兼南汉山城防御使沈器远不受影响,他调遣兵马,加固城防,并且再一次向李倧保证,南汉山城固若金汤,绝不是建虏可以攻破的,只要众志成城,上下一心,坚守南汉山城,大明的援兵很快就会到来。   此时此刻,李倧能倚仗的只有沈器远了,于是城防事务全部托给沈器远,并且再一次的发誓,要死守南汉山城到底,宁可身死,也绝不再从虏!   三日后,期限到,不过多铎并没有派人攻城,而是将一些俘获来的朝鲜民众,推到了南汉山城下。   很快,城头就响起了哭声。   原来这些朝鲜民众都是城中军士的家眷或者是亲属,他们一路跟随,但很多人落在了后方,结果被建虏俘获。   眼见亲人被建虏押在城下,寒冬腊月,军士们如何能不哭泣?   一时,军心大乱,很多军士要出城救亲。   幸亏沈器远强力弹压,方才将事态控制。   但第四日,第五日,更多的朝鲜民众被推到了南汉山城下。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城中士兵的家属,总之他们在城下日夜啼哭,哭喊开门,令城中人心惶惶,惊恐一片。   第二日清早,城下铺了一层尸体,不需要杀,只严寒的冰冷,一夜之间就能冻死很多人。   守军更加胆寒。很多人开始逃散。   而大明援兵不知道能不能到?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南汉山城终究是守不住了,一旦城破,不但群臣百姓无法幸免,就是李氏朝鲜几百年的基业,也要毁于一旦了。   “王上,韩非子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如今建虏势大,非我小邦所能力抗,覆灭即在眼前,请你下决定吧。”   李倧的临时王邸,一名刚刚被李倧放出来的大臣,跪在李倧面前,嚎哭不已。   正是亲清派大臣金自点。   李倧脸色铁青,犹豫了很久,颤抖的说道:“你去谈一下,看清国什么条件?”   ……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仁川登陆   隆武四年腊月十一,奉大明辽南经略兼朝鲜事务大臣高斗枢的命令,辽东总兵官周遇吉率骑兵两千五,步兵五千,登上旅顺水师的船舰,大大小小一百余艘,迎着初升的朝阳,浩浩荡荡,往朝鲜而去。   驻军金州的时候,明军将士还不怎么觉得,等出了金州湾,航行到大海之上,他们立刻就发现了旅顺金州不冻、微冻港的天然优势了,金州湾以里和以东的海面都是波涛汹涌,海水浩荡,但紧邻金州,距离不过十几里的周边辽东海岸,却都是冰封一片,难以航行。   若不是有这个优势,即便他们想救也是救不了朝鲜的。   这个时代风帆战船的航速,比一般的民船或者商船快一些,大约六到十节左右的速度。遇上顺风又顺水的时候,偶尔能够达到十节以上,一旦无风,基本就是七节左右。   注:节是海船航行速度的专用单位,指的是每小时海船航行的海里数,一节等于每小时航行一海里。一海里,大约等于两千米不到,即两公里。   七节的航速,意味着每小时航行七海里,即十四公里。   从金州到朝鲜海岸,一路要经过众多的岛屿广鹿岛,大小长山岛,石城岛,过去东江镇还在的时候,大明在这些岛屿都是有经营的,不但有水师驻守,渔民打渔,岛上也会种植一些农作物,但现在这些地方都已经荒废无人烟,远远望去,冰封的岛屿海岸边,除了偶尔飞起的孤鸟,再没有任何声息。   经过三天两夜的航行,旅顺水师船舰已经航行到了皮岛,也就是东江镇过去所在。   和其他岛屿一样,在东江镇覆灭之后,皮岛也已经是荒废,不复有人居住,众将在船头遥望,都是感慨痛惜。   过了皮岛,邻近朝鲜之后,海面上渐渐就出了许多一堆堆、一道道层层叠叠的凝固冰凌。还有大大小小的浮冰,飘荡在海面上,随着风浪不停地撞击船体。所幸此次救援朝鲜的都是坚固的大船,因此不惧冰凌。   但近海都已经如此了,朝鲜各处港口肯定是冰封一片,这种情况下,如何登陆,又从哪里登陆?   更重要的是,朝鲜情况现在如何?南汉山城是否还在坚守?预定设定的几处登陆点,是否有朝鲜兵接应?这些都是计划成败的关键,需要立刻探明。   “总镇放心,此处虽然有冰凌,但仁川港乃是一个海湾,虽然比不上咱们的金州和旅顺,但却也能遮挡不少的风寒,末将派去探查的小船,已经回返,他们说,白天有阳光的时候,冰凌减少,伴随着早晚各有一次的潮汐,仁川港是可以登陆的。”   郑森始终坚定。   周遇吉点头,对于郑森,对于这个年轻的水师提督的判断,他还是有相当信心的,不唯和郑森在旅顺处事,有一定的了解,更因为他相信陛下的眼光不会错,郑森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接下来的航行,郑森下令放慢速度,等待消息,同时也是掐着时间点,做好明日清晨抵达仁川港,借着早上的潮汐,登陆仁川的准备。同时的,两名朝鲜使者乘坐一艘快船,先行去往仁川,向朝鲜军民报告大明援兵已到的好消息,令仁川的朝鲜兵做好迎接的准备,也振奋朝鲜上下的民心士气。   这一夜,气温极冷,是为今冬以来最冷的一夜。围在战船周围的,不再是冰冷,而是大片大片的浮冰了。   郑森站在船头,眼神焦急忧虑。   第二日清晨,旅顺水师的百余艘战舰,按计划抵达了仁川外海。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是心中发沉。   ——天色灰蒙,眼前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海面冻成了冰,海岸已经被冰封,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登陆?   ……   南汉山城。   “大明援兵不可能来了,各处海岸,除了东岸靠近建虏的罗津和先锋,其他地方都已经冰封,船舰根本无法登陆!”   “就算能登陆,在大清已经包围南汉山城,声威巨大,明国援兵也未必敢来救援南汉山城。就如上一次丙之胡乱一样。”   “一旦拖延下去,终究是巢倾卵覆,悔之晚矣!”   “豫亲王说了,只要王上悔过自新,全数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大清便可以原谅了王上这一次,保证王上继续为我朝鲜之主。”   “王上,不要再犹豫了,请下决断吧,豫亲王只给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一点都容不得耽搁啊……”   一间灰暗的宫殿里,亲清派官员金自点跪在李倧面前,哭拜恳求。   李倧呆坐在案后,满脸是泪,目光呆滞的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嘴里呢喃道:“每年上好的粮米,一共三十五万石,棉布三万,铁三万,亲自出城,对多铎行叩拜之礼,多铎一个王,何以敢令本王拜?……这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老臣无能,无能啊~~老臣费劲口舌,在多铎面前哭求,说明王上的忏悔之心,但多铎终不肯让步,老臣对不起王上啊。”金自点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亦是哭的老泪纵横。   “这些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求本王屠戮大臣?史笔春秋,将来如何记载本王?”李倧抬起目光,呆滞虚弱的看向金自点。   “王上~~”   金自点大哭:“非如此,不能取信于大清,王上忽然归明,在大清看来,都是朝中亲明派官员在作祟,大清要求清除亲明派官员,以为诚意,也是情理之中。”   “什么诚意?”李倧忽然扔了手中的议和书,仰天大哭了起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金自点同自大哭:“王上,不唯如此,难以保存我朝鲜啊~~时间紧迫,请你速下决断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金尚宪沈器远柳林等人都是本王的肱骨,本王如何下的手?”   李倧已经是泣不成声。   金尚宪,文臣,亦是朝鲜文坛泰斗,沈器远武将,这一文一武,正是朝鲜国内最坚定的尊明派。   ……   南汉山城城头。   沈器远正在巡视城防,督促军士严守城池。   虽然建虏没有攻城,但城外日夜嚎哭的朝鲜百姓,极大的摧毁了城中军士的坚守之心,想要用弓箭射杀,但因为建虏用棚板遮挡,效果十分有效,而李之龙出战失败,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军中胆气丧尽,再无人敢出城,沈器远能做的,就是日夜巡视,鼓舞督促,极尽全力,坚守南汉山城。   风霜映着沈器远的脸,他脸色十分憔悴,眼神里都是担心,他憔悴是因为守城,但担心却是来自城中忽然窜起的一股流言——昨日,王上忽然释放金自点,并派金自点出城和建虏谈判,历经一日,金自点今日已经回来了,身为南汉山城防御使,也是现在朝鲜军最高指挥官,掌管城防和城门,沈器远对金自点出城谈判之事,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王上李倧也清楚的告诉他,派金自点和建虏谈判,不过是拖延战术,以待大明援军,他心志坚定,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会再向建虏屈膝!   沈器远当时听的十分感动,高呼圣明。   但今日,当金自点回城之后,流言却纷纷而起,说金自点已经和建虏达成了协议,朝鲜又要倒向建虏了。   这些流言令沈器远心神不定,忧虑万分,时不时的,他的目光就会看向城外原野。   他看的不是建虏包围的营帐,而是期盼大明援军的到来。   只有大明援兵到来,才能坚定王上的心志,也才有大明援兵的到来,才能解除眼下的困局,不然王上即便现在不动摇,时间长了,也终究是会动摇的。   ……   “防御使,王上召你进宫。”宫中忽然来人,   “稍等,待下官回府换过衣裳。”沈器远领命。   “不必了,王上令你立刻进宫。”传旨的太监紧紧盯着。   沈器远眉角跳动了一下,但还是躬身领命,然后进到城楼,简单洗手。   太监等在城楼口,目光盯着沈器远   这中间,沈器远的弟弟沈器长悄悄进到城楼中,到了沈器远身边,表情激动的说道:“哥,不可进宫啊,一定是金自点那个奸贼和建虏达成协议了……”   “休得胡说!”   沈器远压着声音呵斥,然后小声道:“王上心志坚定,岂会动摇?召我进宫,一定是商议防御大事。”   “哥,不可不防啊。”沈器长眼睛红了。   沈器远瞟了城楼口的那个太监一言,小声说道:“听着,如果我天黑之后,还不回来,你立刻出城,去和林指挥使汇合,助他接应王师登陆!”   林指挥使,就是林庆业,李倧反正归明之后,全面启用尊明派官员和将领,原本有罪藏匿的林庆业自然就无罪了,在沈器远的举荐下,重新成为了朝鲜水师指挥使,统领朝鲜剩下为数不多的水军,而林庆业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接应大明援兵登陆。   “哥……”沈器长还是劝。   “照我说的做!”沈器远呵斥。   沈器长只能听令。   沈器远下了城,跟在太监的身后,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骑马急急往李倧的临时行宫而去。   此时日渐黄昏,山城街道上拥挤不堪,到处都是逃难的朝鲜百姓,行进速度有点缓慢,那一位传旨的太监十分着急,连声呵斥,命令军士开路。   他不呵斥还好,呵斥之下,队伍竟然是停住了。   原来是一个僧人挡在了街心。   “贫僧释能。敢问可是沈器远沈守御使?”僧人挡在街心,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高声而问。   太监虽然猖狂,但对僧人却不敢唐突。因为谁都知道,王上一心礼佛,对僧人十分尊敬,只王家寺院,就修了好几座,加上这里是南汉山城,谁知道僧人是哪一位大师,又或者是哪一位大师的徒弟?   沈器远听的却是心头一震。   因为他已经听出来了,拦路的僧人正是他和大明的秘密联络人崔英一!   崔英一以僧侣为掩护,和他一直都是秘密见面,今日却忽然挡在街心,公开和他见面,显然是有紧急事务。   沈器远拨马向前,目光和崔英一对视。   崔英一脸色凝重无比。   只一眼,沈器远就知道,自己所猜没有错,果然是有紧急的大事。   但是什么大事呢?莫非是和他即将入宫有关?   沈器远翻身下马,上前两步,双手合十向崔英一行礼,恭敬的说道:“是我,不知高僧有何见教?”   “我瞧守御使印堂发黑,前途恐有不测啊。正是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崔英一仔细的看着他,忽然大笑吟唱,一边唱,一边转身离去。   译:刚直不阿象弓弦一样的人,结果只落得惨遭杀害,暴尸路边,曲意逢迎,在权势面前弯腰如钩的人,反而升官发财,被封为王侯。   出自《后汉书·五行志》。   沈器远脸色变了,他知道,这是崔英一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了,这一次入宫,果然是凶多吉少!   军情司显然是得到了准确的情报,但来不及通过旧有的通路告知,因此,崔英一才会冒险出现警告他。   那一个传旨的太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不明白后一句话的意思?但前面的话,他却是听明白了,急忙抬手大喝道:“哪里来的妖僧?在这里胡言乱语,来呀,将他拿下!”   军士们向前。   但崔英一早消失在人群中了。   太监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转头看沈器远,发现沈器远发白,眼神中都是黯然。   “守御使……”太监担心沈器远变卦,不去宫中,那他的差事就办砸了。   不想沈器远还是上马,面无表情的随他进宫。   如此,太监算是放心了。   不管接下来如何,都不是他的责任了。   “吱吱呀呀~~”   “咣!”   宫门开启又关闭落锁。   沈器远脸色更白,但他脚步却不停止,在太监的引路下,大步往正殿走去。   ……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孤臣孽子   ……   仁川外海。   大明船舰帆樯如云,已经做好了临岸登陆的准备,但冰封的近海阻挡了他们,令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即便是最大型、最新打造的船舰,也无法向继续上前。   旗舰之上,周遇吉和郑森都是面色凝重。   尤其是郑森。   昨夜忽然的降温,出乎他的意料。也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   正常情况,面对冰封的近海,他们只能绕行其他港口,但郑森心中清楚的很,整个朝鲜半岛,除了东面的罗津和先锋,其他地方怕也不会比仁川好到哪里去,而如果绕行罗津先锋,等于是要围着朝鲜半岛转一圈,所花费的时间绝不是一天两天,最少得十数天,而且罗津先锋距离汉阳遥远,从这两地到汉阳,又得十数天,等于二十天后,他们才有可能到大汉阳城下,而这还需要一切顺利,如果天气不佳,建虏半路袭击,他们不但不能救援朝鲜,说不得自己也会陷入危险。   所以没有其他选择,但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大军也要从仁川登陆。   “总镇,我们的登陆可能要改变了。”   郑森抬头看天,又看周遇吉,说道:“今日应该是一个晴朗天气,等到中午时分,太阳高照,冰层浅薄的时候,末将派铁头船开路,配以万人敌,应该可以开出一条通路来。不过没有潮汐,船舰无法直接将弟兄们送上岸,需要用小船转运了。”   周遇吉点头:“去做吧。”   和郑森一样,他清楚知道,这百余艘战舰,如果绕行罗津先锋,那耽误的时间是不可以接受的,而且有相当的危险,仁川距离汉阳不过八十里,距离南汉山城不到六十里,正是登陆救援朝鲜的最佳地点,但有一丝可能,他们也要在仁川努力。   郑森抱拳领命,急急去准备。   “有船来了!”   此时,在水军船舰的东方海面上,忽然穿了几艘大船,远远看不清,但看起来不像是商船,而像是兵船,虽然旅顺水师庞大,大小船舰百余艘,区区几艘不明身份的船舰根本形不成威胁,不过整个舰队还是紧张起来,作出迎战的态势。   “是朝鲜战船,主将自称朝鲜水师指挥使林庆业,说是来迎接我大明船舰的!”   很快,朝鲜战船发出信号,双方联络,一名朝鲜将官乘坐放下的小船,在两个亲随的陪同下,登上了大明的旗舰战船,和周遇吉郑森见面。   “末将林庆业,乃是朝鲜水师指挥使,奉王上的命令,在此迎接大明王师!见过周总镇郑提督!”   取出官印和文牒,证明身份之后。林庆业行礼。   林庆业说的一口标准的汉话,若不是甲胄的不同,真可以当成是大明水师将领了。   而说话间,林庆业脸色涨红,激动溢于言表,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担心大明王师的救援会不会来,又会来多少?此时见到大明船舰浩浩荡荡,大小船只百余艘。常理推断,援兵将近万人,他终于是可以放心了,他朝鲜,也算是有救了。   “林指挥免礼,情势现在如何?”验明身份无误之后,周遇吉问。   “建虏兵围南汉山城,随时都可能会发起猛攻,情势不容乐观!”身为武将,林庆业远比浮夸的朝鲜使者更为实际。   接着,林庆业又详细介绍事变的经过,以及事变以来的情况,现在沈器远带兵驻守南汉山城,朝鲜各路勤王兵马也正在集结,最重要的是,建虏兵马并不多。最多不过一万人,但是大明王师登陆,杀到南汉山城之下,沈守御使从城中杀出,里应外合,定可将建虏杀一个丢盔弃甲。   而林庆业率领不多的朝鲜水师原本是驻守江华岛一代的,江华岛是朝鲜国王避险的陪都,在他的设想里,明军也应该会从江华岛登陆,一来就近保护他们的王上,二来从江华岛登陆也是最安全的,只不过情势忽然有变,建虏来的太快太急,他家王上来不及逃到江华岛,不得已去了南汉山城,而明军来援的消息,迟迟没有传来,林庆业心急如焚,将所有的船只都派出去,巡视海岸,打探消息,昨日,他终于是得到了消息,朝鲜外海出现大批的船舰,林庆业一时激动万分,他知道,大明援兵到了,于是就亲自坐船出海,前来迎接。   双方简单介绍,说明彼此情况,冷静下来的林庆业对于大明水师决定从仁川登陆,他也表示了赞同,现在他家王上被困在南汉山城,就地理距离来说,从仁川登陆,是最快救援的第一选择。   而原本仁川港勉强是可以通行的,因此林庆业对郑森的决定,是支持的。只是昨夜的忽然降温,将仁川周边海域全部冰封,这一来,从仁川登陆就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铁头船?万人敌?”   听到明军破冰的两个办法,林庆业有点惊奇,铁头船好说,但万人敌真的能炸开冰面吗?   中午,太阳高升,气温进到一天之中最高,照射之下,海岸冰层有所浅薄之时,明军铁头船出现了。   顾名思义,所谓的铁头船,就是船头用铁片包裹的破冰船,但船头下方并不是惯常的圆形,而是锥形,就如同是在船头的下方,安置了一个铁锥一样。   号令之中,郑森的部下曾德率领几十个水兵,亲自操纵,鼓起风帆,航向白茫茫地冰层。   “卡拉卡拉~~”   “砰砰砰砰~~”   前者是冰层开裂的声音,后者是大型手炸雷,也就是改进型万人敌爆炸的声音。   铁头船破冰,万人敌扔到已经有了裂缝的冰面之上,负责扩大冰开的范围。   很快的,原本冰封的仁川近海,出现了一条海水汹涌,半水半冰的宽广通道,如此,大军船舰就可以靠近仁川港了。   林庆业看的目瞪口呆又惊奇不已,原本,他还担心铁头船无法破冰,或者是倾覆,但此情此景却让惊讶,随即他更是狂喜了起来,近海如此,想必仁川湾里的浮冰会更加浅薄,大军船舰可以顺着这一条开出的通道,顺利进入仁川湾,再顺利登陆,仁川距离南汉山城不过六十里,登陆之后,大明王师可以很快支援南汉山城,如此,南汉山城有救,朝鲜有救了!   ……   南汉山城。   城中临时行宫。   烛光灰暗。   沈器远一进入大殿,就被宫中卫士拿下了。   沈器远不惊慌,因为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今日入宫凶多吉少,但他还是入宫了,除了王命难违之外,他也是想要再一次当面全说王上,劝王上不可再三心二意,所谓一不做二不休,依然已经竖起了义旗,重归大明,就绝不可轻易再改变。   但王上根本不在殿中,等待他的只有宫中卫士和禁卫营扈卫大将具仁垕。   具仁垕不但掌管朝鲜禁军,也是李倧的表哥,是李倧绝对的亲信和心腹。   沈器远进入殿中之后,具仁垕面无表情的手一挥,宫中卫士立刻就将沈器远围住了。   “王上在哪里?我要见他!”   沈器远悲愤大叫。   具仁垕依旧面无表情,冷冷说道:“奉王上令,缉拿沈器远,并革除其一切职务。”   “王上!王上~~~”   沈器远却仿佛听不到他所说,而是扯开嗓子,大声呼喊了起来。   以他对王上的了解,他知道王上一定躲在附近,正在偷听,而且行宫并没有多大,他声音洪亮,周围殿宇都可闻,足可以让李倧听的清清楚楚。   见沈器远大喊,具仁垕脸色一沉,喝道:“拿下!”   卫士上前,但因为顾忌沈器远的地位和威严,却不敢威逼太甚。   沈器远悲愤的大喊:“王上,建虏包围南汉山城,为什么没有发起攻击?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做不到啊。”   “南汉山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粮草充足,建虏却是远道而来,粮草不及,兵马不足,虽然他们可以抢掠民间,但毕竟有限,现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多铎已经是进退两难,但是我朝鲜上下一心,坚定信心,不需要大明王师,我朝鲜就可以将他们击退!”   “王上,大明援兵已经出海,多则五日,三则三日,就会来到朝鲜,胜利就在眼前,王上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听信奸人谗言,三心二意?”   “三百年血诚,受恩深重,朝鲜已经负过大明,不可一负再负啊~~”   “悬崖勒马,犹为晚之,一旦再向建虏屈膝,王上你将成千秋万世之耻辱,为后世所耻笑!”   “王上,臣死不足惜,但王上竖起义旗,洗我朝鲜之耻,不可半途而废啊!”   “王上,求你三思啊~~~”   沈器远跪在地上,吼道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   后殿里。   一个人正听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沈器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利箭一样的射中了他,他忽然觉得,沈器远说的有理啊,自己不应该反复,如果大明援兵已经出发,马上到朝鲜,那他只要咬牙坚持一段时间,就能挺过去,就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扬眉吐气的继续为朝鲜国王,不再受建虏的鸟气。   想到此,他猛的站起来,就想到冲到前殿。   “王上,沈器远胡言乱语。如今天降大雪,海岸冰封,明国援兵如何能来?   沈器远只为一时之义气,为了个人名声,就将王上和朝鲜推入危险之中,其心可诛,其言,更是不可信啊!”   穿着红袍的金自点跪在他面前,再一次的叩首。   李倧激动的表情,慢慢沉寂了下来,随即长叹一声,软倒在椅子里,耷拉下脑袋,再没有起身。   ……   前殿里。   在沈器远大声喊叫的时候,具仁垕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侧耳仔细倾听后殿里的动静,当后殿死一般的安静,没有王上的脚步声,也没有王上的命令传出之后,他知道,事情已经是不可挽回,于是大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沈器远拿下?”   和刚才的喝令不同,殿中的卫士都已经听出,扈卫大将这一次是真的怒气,沈器远也非是拿下不可了,于是再不留情,一拥而上,将沈器远捆绑了起来。   “王上,王上啊~~”   沈器远跪在地上大哭,并不反抗。   ……   李倧并没有杀沈器远,而是将他和另外的两个尊明派大臣,金尚宪和柳林一齐捆绑了,准备交给建虏多铎处置,三人都是悲愤,但没有人反抗,而后,沈器远的亲信部下连同一些没有被建虏点名的尊明派的官员,都被罢黜、囚禁。   一夜之间,朝局忽然翻转了过来,原本被罢黜的亲清派官员,重新获得李倧的启用,变成了朝中要员。而刚刚被启用不久的尊明派官员,连屁股都没有坐热呢,就重新又被投入了牢房。   是夜,南汉山城一片混乱,哭声四起,刀兵不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王上又要降清了,有不愿意的军士发生哗变,攻击李倧的行宫,试图救出沈器远,但被具仁垕弹压,幸存的一些军士从城头缒下,趁乱逃走了。   这其中,就有沈器远的弟弟沈器长。   他一边哭一边跑,发誓要迎来大明王师,救出哥哥!   ……   第二日清早。   南汉山城四门大开。   天空飘着小雪,   李倧带着朝鲜群臣,打着白旗,连同士大夫和将官,密密麻麻,如这漫天的雪花,出城向多铎请降。   冷风苦雪打在所有朝鲜人的脸上。所有人都是欲哭无泪。   多铎身穿红锦箭衣,脸色严厉,立马在红色伞盖下,左右二人拉马侍立,举着一面三军司令的大纛,三排十四名白衣白甲的精锐白甲兵骑马而立,目光瞪着越来越近的李倧一行,表情冷漠凶狠。   来到多铎马前,李倧单膝下跪,奉上投降书。   顿时,哭声四起。   不是来自李倧,而是来自那些跪拜的群臣和朝鲜百姓。   很多人哭的撕心裂肺,伏地难起。   李倧面无表情,一夜之间,他头发好像都已经灰白了,风雪掩映之下,他鬓角的白发清楚可见,额头的温州一夕之间也纵横了更多……   “哈哈哈哈~~~”   多铎却是大笑了起来。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伏击   多铎身边还有一文臣,此时微微而笑,满脸得意。   原来正是范文程。   多铎征讨朝鲜所为,大部分都是出自他的谋划。   ……   仁川。   在铁头船和万敌人的开路之后,百余艘的大明船舰排成长队,陆续进到仁川港,冰块碎裂的声音和隆隆地爆炸声,早已经惊动了驻守在仁川海岸边的朝鲜兵,见到大明旗帜和大明船舰,他们都是惊讶,更有人吓的逃跑。   身为在地的地主和朝鲜水师指挥使,林庆业带领的几艘朝鲜战舰先行靠岸,收拢岸边的朝鲜兵,清理港口,以便大军更好、更快的登陆,同时的,派出快马向南汉山城急报,以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在最快时间里,告知他们的王上和所有朝鲜军民。   此时此刻,谁也不能知道,南汉山城已经发生变故。   虽然开出冰路,靠岸成功,但大军登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潮汐,船舰只能将战马一匹匹地调送到小船里,然后分批送上岸,将士们有的涉水,有的坐船,极其辛苦的登陆,而各种各样的军需物资则都是使用人力肩扛,一点一点的全部运上岸。   “快,快!”   郑森一直在催促。   虽然现在刚是中午,但冬季日短,天黑之前,所有的人员和物资都必须运送上岸,不然等到天黑温降,战船就有可能被冻在港口里了。   佟定方的七百骑兵,作为前锋,先行登陆。   但他们刚登了一百多人,忽然就有消息传来。   “有敌兵,有敌兵~~”   林庆业派人急速回报,说是在仁川港三十里之外,出现了建虏的游骑兵,而且从他们奔驰的方向看,这股游骑兵的目的地,就是仁川港。   “速去禀报总镇,其他人,随我走!”   佟定方毫无犹豫,带着刚刚登陆的一百多骑,立刻滚滚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们遇见了撤回来的林庆业。   “是建虏的蒙古八旗骑兵,一共有三百多人。”林庆业焦急回答。   佟定方面色凝重——三百多蒙古骑兵,忽然向仁川港杀来,难道是消息泄露,建虏已经知道了仁川港发生的事情?如果是,那么在三百蒙古骑兵之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建虏兵马!   但此时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没有得到周总镇新的命令之前,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绝不能让蒙古骑兵靠近港口,不然大军的登陆计划就危险了。   佟定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一百多骑,又看了林庆业身后的十几骑,抱拳说道:“林指挥使,绝不能让蒙古骑兵靠近仁川港,探查到我大军登陆的实情,你我合兵一处,共击蒙虏如何?”   原本,林庆业对佟定方年纪轻轻居然就已经做到大明参将,心中是颇为惊奇,或者是怀疑的,但现在,当见到佟定方率着轻骑而来,面对蒙虏骑兵,毫不畏惧、胸有成竹之时,他对佟定方的能力和战力,始是有些相信,于是抱拳回礼:“正合我意!”   佟定方点头,目光看向身边的兄弟,高声道:“准备迎敌!”   ……   “哒哒哒哒~~”   马蹄踏破新雪,蒙古镶蓝旗佐领桑济札布一边策马,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原本这个时候,他们应该留在南汉山城里享福的,朝鲜人已降,为了赎罪,朝鲜人不但腾出了宫殿房屋,而且预备了美酒美肉犒劳他们,令他们在这些寒冬腊月天在南汉山城之下冻了二十天,都快要着支持不住的倒霉鬼终于可以暖暖和和的过一个夜晚了,但没有想到,上面忽然传下命令,令他即刻带人,前往仁川港,封锁港口,严防明军登陆。   桑济札布草草吃了一点肉,喝了两口酒,就上马离开,虽然心中不满,一肚子的牢骚,但他脸上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八旗军纪严厉,若是有一句不满的话传出去,轻则鞭打,重则就要被罚没为奴。   表面不敢说,但桑济札布一路上却是不停的咒骂,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了恶劣的天气和随行的朝鲜官员身上。   除了他自己的人马,朝鲜“首辅”金自点还派几个朝鲜官员为他们担任向导,而据说,立刻派人封锁明军有可能登陆的仁川港和江华岛,就是金自点提醒范文程,而后范文程向多铎建议的,多铎原本并没有太在意,认为这种天气明军船舰不可能登陆,但在范文程的力劝之下,他最后还是同意立刻派出蒙古骑兵去往这两地进行封锁。   “主子,前面有十几个骑兵拦路,好像是朝鲜兵!”   前方来报。   听到是朝鲜兵,桑济札布脸上露出嗤笑——一路以来,朝鲜兵望风而逃,跟兔子一样,丝毫也没有战力,这样的朝鲜兵就算上千个也没有用,何况只有十几人?   桑济札布快马向前,来到前方,正看见十几个朝鲜骑兵挡在前行的道路上,为首一人穿着朝鲜将服,好像是一个朝鲜将军。   除此,周围再没有其他人。   “禀军爷,那好像是我国水军指挥使林庆业。”随行的朝鲜官员认出了林庆业。   朝鲜兵又是水军,桑济札布就更是不屑了,马鞭一指,傲然道:“去,让他们立刻投降!”   朝鲜官员领了命,急忙拍马上前。   远远地,就看见他到了林庆业的面前,在马上拱手说话,不想两句话没有说完,就看见林庆业忽然勃然大怒,猛的拔出刀来,一刀就将那个朝鲜官员的脑袋削上了天空,   刀光闪过。   血花冲天而起。   那个朝鲜官员至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瞪着愕然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脑袋离开了脖颈,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西瓜一般的摔在了地上,而直到这时,他的身子还硬挺挺地坐在马上呢,见到自己的头颅落地,方才惊醒一般的从马上栽了下来。   蒙古兵都是惊讶。   桑济札布则是大怒,好啊,不知好歹!于是拔出腰刀,指向林庆业,喝道:“杀,把他们全杀光了!”   “呼哬~~~”   蒙古骑兵一声呼哬,潮水般的拍马向前,都向林庆业杀去。   林庆业带着十几个亲随,转身就逃。   蒙古骑兵扇形闪开,两翼包抄,紧追不舍。同时不住的放箭。   林庆业头也不回,只是奔逃。   双方在原野里展开追逐。   但追着追着,桑济札布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了,那就是左边出现了一片松林,右侧则是一个小山坡,虽然不高,但却占据地形,极适合骑兵冲锋,而因为松林和山坡的出现,原本呈扇形,实施两翼包抄战术的蒙古骑兵不得不聚拢在一起,全部于中路突进。   桑济札布感觉地形不利,正要下令停止追击,耳朵里忽然就听见“砰砰砰砰”一阵密集如雷的鸟铳击发声。   哎呀,不好。   是鸟铳。   桑济札布大惊。   随即,左边传来惨叫、马嘶之声,整个队伍乱成一团,原来是左翼的队伍忽然遭到了鸟铳的猛烈攻击,正在奔进中的蒙古兵措不及防,纷纷中弹落马。硝烟白雪之中,不知道敌在何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弹?   “有埋伏,撤,撤!”桑济札布大叫,他知道自己鲁莽了,或者说是太小看朝鲜人了,没有想到朝鲜人居然敢设伏。   “杀~~”   桑济札布的命令尚没有完全传开,就听见山坡上忽然响起震天的喊杀,一支明骑兵在山坡上出现,马蹄滚滚,如狂风卷起一般的从山坡上杀了下来,一名年纪轻轻,手挽短弓的明将冲在最前,奔驰之中,不断的张弓搭箭,向蒙古骑兵急射。   而此时,松林中也马蹄声急促,埋伏在松林之中,短铳射击完毕的明骑兵也冲了出来。   前方的林庆业等人调转马头,回身杀了回来。   三面遇敌,杀声四起,而且冲出来的不是朝鲜骑兵,而是明国骑兵,蒙古骑兵立刻就慌了,他们调转马头,本能的想要逃走,但已经晚了,明军三路而来,将他们围在中间,双方近距离的展开了搏杀。   刀光,血雨,呼哬,惨叫,咒骂,人马坠地溅起的白雪。   一时,原野变成了搏杀场。   “不要慌,他们只有一百人,杀,杀,杀出去!”   惊慌之中,桑济札布发现明军骑兵并不是太多,只有百余人,于是大声呼哬,命令冲杀。   在他的认知里,明军骑兵的战力虽然强过朝鲜,但却也不是他们蒙古勇士的对手。   但蒙古骑兵大部分都是轻甲,他们擅长的是追击和迂回,近距离的冲撞搏杀,并不是他们所擅长,而且他们今日面对的并不是他们印象里的孱弱明骑兵,而是身披鳞甲,圆形头盔的明军精锐,短弩和短铳,长刀短枪,不停的收割着他们的性命。   很快的,蒙古骑兵崩溃了,他们四散而逃。桑济札布制止不住,也只能咒骂着仓惶逃走。   但刚拨转马头,胯下的战马还来不及的奋蹄呢,就听见身后马蹄滚滚,有一骑急速的追来了,转头一看,正是那一个挺枪冲杀的明军小将向他急追而来,两人目光对视,明军小将目光坚定,杀气腾腾,桑济札布心中一颤:这尼坎娃娃是冲我而来了啊!   此时的桑济札布已经被杀破了胆,不敢回身和尼坎娃娃厮杀,只能是咬紧牙关,双腿夹紧马腹,用刀背在马臀上狠狠一拍,战马刺痛,载着他就要飞驰而出。   但“砰”的一声,短铳忽然响起。   桑济札布肩膀中弹,巨大的力量将他轰击的向前猛冲,越过马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直到落地,他才惨叫了起来。   而因为中弹,肩膀顿时失去了知觉,半个身子也摔得麻木,捂着肩膀一时竟然是站不起来。   明军小将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将手里的短铳,插回了腰间,冷冷说道:“捆了!”   几个跟随而来的明军骑兵立刻跳下战马,按住试图反抗的桑济札布,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战斗结束。   三百名蒙古八旗除了有一小股,大约五十人左右侥幸逃走之外,其他人不是被歼,就是被俘,而明军伤亡不过几十人,绝对是一场可以称作漂亮的伏击战。   明军打扫战场,收集战马,人人振奋喜悦,这是他们登陆朝鲜的第一战,亦是艰苦的一战,完美的开局,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   但林庆业却一点喜色都没有,他跪在雪地里,对着南汉山城的方向,嚎啕大哭。   佟定方意识到情况有异,急急骑马而来,翻身而下:“指挥使,这是为何?”   林庆业却不肯回答,只是跪在地上哭。   佟定方看向跪在林庆业身边不远,跟随蒙古骑兵而来,在攻击开始之后,立刻下马投降的几个朝鲜兵:“怎么回事,说!”   翻译将佟定方的话,喝令给几个朝鲜兵。   几个朝鲜兵抬起头,悲戚惊恐的回答:“我们王上……向建虏投降了。”   “你们说什么?”佟定方听罢,脸色骤然大变,他们此次冒险在冬季渡海,登陆朝鲜,为的就是救援朝鲜,但现在朝鲜王李倧已经投降建虏,那他们还有继续救援的必要吗?   几个朝鲜兵七嘴八舌的将南汉山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金尚宪大人,沈器远大人,柳林大人都已经被斩首,他们的头颅和尸身,被弃于街市之中,多铎说,要将他们曝尸三日。”   “朝中很多大人都被罢黜囚禁。”   “军中哗变,但被镇压。”   ……   佟定方听的愤怒,他没有想到,朝鲜王李倧竟然如此的胆怯,建虏包围南汉山城,算起来不过一个月,一次激战都没有,李倧竟然就吓的开城投降了。现在李倧投降,南汉山城和周边的朝鲜兵马都归于建虏,也就是说,朝鲜兵不再是他们的友军,反而是变成了他们的敌人,如此,他们还能继续向前救援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佟定方喝问。   “今天早上。”朝鲜兵回答。   佟定方脸色发沉,也就是说,他们不过只是晚来了一天……   可恶!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偏向虎山行   ……   “立刻去禀告总镇!”   朝鲜王李倧已经在南汉山城投降,消息重大,佟定方不敢决断,急急派人去通报周遇吉。   信骑打马,急急返回仁川港。   “那个蒙古佐领醒了没有?”   佟定方再问。   刚才他虽然一铳击中桑济札布,将其生擒活捉,但因为伤势不轻,桑济札布当场晕了过去,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亲兵急急去看。   “佟游戎~~~”   此时,一直伏地哭泣的林庆业这时忽然抬起头,满脸是泪,表情悲愤的说道:“我家王上虽然降了,但不过是被逼无奈,不知道王师已经登陆的消息,只要王师继续前进,进到南汉山城,我家王上一定会弃暗投明,我朝鲜军民亦会群起响应,齐攻建虏,如此,小邦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大明恩泽再播于朝鲜,不过就是转瞬间的事情啊!”   佟定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着林庆业。   林庆业的悲愤,他能清楚感受到,就如他当年听到松山战败的消息时一样。   而且他和林庆业一样,就眼前的局势感到不甘,他们好不容易的登陆,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一个失败颓丧的消息吗?   “放心,但有一丝希望,周总镇就绝不会轻易放弃的。”稍顷,佟定方抱拳。   “谢游戎。”林庆业涕泪。   此时天色渐黄昏,但还有少部分的人员和兵马还没有登陆,仁川港仍然是一片忙碌,已经登陆的明军占领了仁川港以及周边的墩台,派出骑兵侦查周边,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听到朝鲜国王李倧已经投降的消息,周遇吉也是非常吃惊的,他在亲兵的护卫下,带着参谋,急急来到前方。   此时,那个蒙古佐领已经醒了,在佟定方的审问下,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他知道的全部都说了。   ——这一次讨伐朝鲜,真正的建虏精锐不过六百人,也就是多铎带来的六百白甲兵,接着是六七百普通建虏披甲兵和一千余名蒙古八旗骑兵,汉军旗和汉军包衣才是军中的大头,人数将近三千,加加总总算到一起,建虏这一次征讨朝鲜的总兵马,也勉强不过五千人。   五千人马征讨朝鲜,其实是有相当难度的,要知道,朝鲜虽然是属国,但却也有千里国土,民众百万,区区五千人马,不过一把泥沙,扔到了瀚海,一点波澜都掀不起。   但多铎却是成功了。   靠的就是他们过往的“煞名”。   很多朝鲜人,宁愿见鬼,也不愿意见到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建虏。   望见他们,比望见鬼还恐怖。   在范文程的谋划下,多铎充分的利用了这一点,他带兵长驱直入,张牙舞爪,一路宣扬他们只是前锋,后续还有十万大军,不攻取沿途的城池,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直接杀到朝鲜国都汉阳城下,听闻李倧逃亡,又迅速杀到南汉山城。   整个过程,除了几次小规模的切瓜砍菜的遭遇战,一次激战都没有。   多铎狡猾的很,他深知自己麾下兵马不足,是不能攻城的,也不能大规模损耗,因此面对南汉山的坚城,他没有强攻,而是使用心理战,用尽各种办法,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着城中守军的心志,给朝鲜人找回那一次,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记忆。   即便如此,也是相当危险。   据蒙古佐领说,虽然他们竭力抢掠,但大雪连连,军中粮草还是出现了短缺,如果朝鲜人始终坚守南汉山城,不需要多,最多再有一个月,他们就不得不撤兵了。   可惜的是,李倧的胆子比老鼠还小,又有奸佞谗言,又或者是,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阴影,始终盘旋他的心头,令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了自保,为了自己的王位,他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城门,向多铎投降。   如此,不但成就了多铎的功名,也挽救了多铎军中粮草的危急。五千人马,收拢了城中万余的朝鲜兵,还有朝鲜君臣积攒在南汉山城的粮草钱帛,多铎如何能不狂喜呢?   听完,众人都是愤慨。   如果李倧能多坚持三天,情况就会大不同。   此时痛恨也已经是晚了,现在的难题是,刚刚登陆朝鲜的救援大军要如何继续?   返回战船,离开吗?   “总镇!”   林庆业慷慨道:“我王不过被逼,军心民心依然在大明,建虏不过五千,王师却将近一万,正可一战破之,庆业麾下有精兵五百,愿为前锋,不胜不回!”   周遇吉皱眉沉思。   其他将领和参谋也都不说话。   建虏一共只有五千兵马,且真正的建虏精锐白甲,不过六七百,论起来,确有胜机,只是,朝鲜王已经投降,南汉山城中的一万朝鲜兵和陆续而来的朝鲜救援兵马,恐怕都将要听从建虏的指挥,也就是说,他们面对的不是只有五千建虏,还有数万朝鲜,此外,大军此次登陆,粮草携带极其有限,原本的计划是从朝鲜获取,现在朝鲜投向建虏,粮草补给恐怕也会是一个问题。   “此处距离南汉山城不过五十里,一日可到,建虏刚入南汉山城,朝鲜民心未定,上下依然还在期待大明援兵,但是王师杀到,他们一定会群起响应,反戈一击,共击建虏,但如果时间拖延,或者王师退走,他们定然灰心丧志,就此沉沦。”   “总镇,万万不能撤兵,请救救小邦吧!”   林庆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额头两下就见了鲜血。   周遇吉心中感动,急忙伸手将他扶起:“指挥使快起。”   “庆业不能起啊……”   林庆业大哭:“家国沦丧,如果不能乞来救兵,庆业有何脸面去见家国父老,去见沈守御使和朝中忠良?”   周遇吉托着他的手臂,望着他眼,脸色凝重:“起来,我们自有商议!”   从周遇吉坚定的眼神里,林庆业看到了希望,这才抹了一把泪起身。   此时,天色已黑,郑森也已经赶到,就在道边的一处屯堡里,周遇吉和诸位将领联同随军参谋开始商议。   从周遇吉,徐文朴,郑森,到佟定方,每一个都是有胆有识的将领,面对朝鲜局势,他们心里都不想撤兵,大明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登陆朝鲜,绝不能无功而返,建虏不过区区五千,王师没有惧怕的道理,即便不能收复朝鲜,也必须畅快淋漓的打一仗,给建虏一点颜色。   但参谋们却有些不同意见,认为朝鲜李倧既然已经投降,朝鲜兵和朝鲜境内的粮草,必然也都为建虏所调遣,多铎善于用兵,如果他们坚壁清野,我军拿不到粮草,最后必然失败,不如稳妥起见,暂时归去,等到春暖花开,再来征讨朝鲜也不迟。   周遇吉皱着眉头,仔细静听,待众人的意见都发表完毕,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时,他抬起头,环视众人,声音坚毅的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建虏只有五千,我军马步兵却有七千人,我没有猝然退兵的道理。朝鲜李倧虽然投降了建虏,但其心不定,朝鲜君臣亦不定,又有林指挥使做向导,南汉山城中,更有沈守御使的旧部。只要我军表现出足够的战力,给建虏给重击,局势就会翻转,因此我意,明日直驱南汉山城,壮我大明声威,显我天兵气势,和建虏决战,你们以为如何?”   “正该如此,末将听令!”   没有任何的异议,周遇吉一提出,众将立刻轰然领命。   见众将战心十足,周遇吉点头,开始调派兵马。   佟定方和林庆业的朝鲜兵为前锋,传播王师到来的消息,收拢周边朝鲜兵,并尽可能的为大军收集粮草。   郑森留守仁川港,不论如何,也必须保证大军随时都可以登船离开。   其他人马,跟随他周遇吉,前往南汉山城,和建虏决战。   “遵令!”   ……   这一夜,大明登陆兵马枕戈待旦。天一亮,就按照部署,向南汉山城进兵。佟定方和林庆业为前锋,周遇吉压着中军,初升的阳光下,大明的日月军旗和飞虎军旗飘扬原野,盔明甲亮,长枪鸟铳如林,人马浩浩荡荡,往南汉山城而去。   昨日的时候,王师兵马没有全部登陆,林庆业只知道王师救兵来到,但王师军容军貌,战力如何?他却不敢确定,现在走马行军,望着身后壮丽的军容,他心中的信心更足。   他也是带兵之兵,他清楚知道,自己身后这支兵马,绝不是轻易可以练出的。   如此兵马,胜过他朝鲜十倍,但是和建虏相遇,定能将建虏杀退。   “报~~前方有人拦路,自称沈器长,乃是南汉山城守御使沈器远沈守御使的弟弟。”   马蹄滚滚,前方探路的信骑回报。   “哦,是沈副指挥使,他在哪?”听到是沈器长,林庆业激动。   很快,沈器长被带了过来。   见到林庆业,沈器长伏地大哭。   哭朝鲜,哭他的哥哥和家人……   和沈器长一齐出现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年,其貌不扬,但却目光炯炯的朝鲜僧人。   却是大明军情司朝鲜分司的第一联络人,崔英一。   沈器长虽然缒城而出,但却被追击,而且没有马匹,正是在崔英一的帮助下,沈器长才能到达军前。   崔英一不止是护送沈器长到军前,而且还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多铎劫持朝鲜王李倧,纠集朝鲜在南汉山城附近的所有兵马,两方加在一起,将近两万人,已经向仁川杀过来了!   ……   南汉山城。   建虏豫亲王多铎也得到了明军从仁川港登陆的消息,这令他十分惊异,他没有想到,在寒冬腊月天,明军居然也能登陆,这一下,他有点庆幸听从范文程的建议,派兵去往仁川港了,不然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呢。   “速去打探,看明军多少兵马?何人领兵?”   昨夜,多铎被李倧献上的两个朝鲜小美女纠缠的够呛,此时被强扶起来,脑子还是晕的,靠坐在椅子里,右手揉着太阳穴,小美女为他揉腿,一边喝着醒酒茶,一边急急令人去探查。   但探查刚刚出发,随军大学士范文程就急匆匆地闯进,有些惊慌的报,说,明军离开仁川港,正浩浩荡荡的往南汉山城而来。从认旗看,带兵将官好像是明国辽东总兵官周遇吉。   “嗯?”   多铎的醉意一下就醒了,他猛的跳了起来,瞪着不相信的眼睛,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中计了中计了,明国竟然派周遇吉来救援朝鲜!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周遇吉是辽东总兵官,既然他亲自来,而不是什么偏将参将,那就说明,明军兵马不会少,而周遇吉的兵马多了,那就等于是留守辽南的兵马少了,朝鲜和辽南就如是高斗枢扁担上的两只水桶,这边重了,那边就要轻,辽南的僵局,肯定会因此发生改变。   而多铎心高气傲,几次的挫败丝毫没有改变他的性子,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几次失败是因为实力不足,在他看来,他的失败不过是明军运气好,火器精良的原因罢了。即便他现在手里只有五千人马,他也一点都不慌张。   “范先生何必慌张?辽南兵马有限,此时又被分成两块,想来那个周遇吉的带兵绝不会多。”多铎笑。   范文程却谨慎,他恭谨的回道:“王爷,周遇吉乃是猛将,麾下也都是精锐,绝不可小觑啊。几年前在明国京畿顺义,他可是和英亲王力冲数次,不落下风的啊。”   “匹夫之勇而已。本王自有办法败他!”   多铎笑,随即收住笑容,声音忽然严厉:“立刻叫李倧来见我!”   ——范文程声音忧虑,欲言又止,多铎当然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周遇吉带兵来到朝鲜,对辽南战局是好事,但对他朝鲜局面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因为他们无法求援,只能以手中的五千兵马应对,幸亏在这之前他们就逼降了李倧,不然李倧未降,凭借坚城固守,周遇吉再杀到南汉山城之下,双方对阵僵持,他们怕是不得不撤退了。   现在朝鲜已降,一应的兵马和物资,都可以调遣,多铎自然不惧周遇吉。   或者说,他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能入塞侵略明国,斩杀明军明将,今日在朝鲜斩杀明国辽东总兵官,倒也是不错的。   想到此,多铎意气风发。   ……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狭路相逢   ……   南汉山城。   李倧行宫之前。   城内外所有的朝鲜武将都被召集。   尖盔棉甲,黑压压的一片。   禁卫营扈卫大将具仁垕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高声宣布道:“王上有令,有敌犯!五卫都总府、五军营和京畿道所有兵马,即刻整队出征,其他兵马留守南汉山城!”   听到敌犯,将领们都是惊异。   不是已经投降了吗?怎么还有敌犯呢?难道是王师到了?   而且连王上的护卫队都要出征,也就是说,王上本人也是要一齐出征的,这可是少有的事情,不用问,这一点是多铎的命令,因为就朝鲜的传统来说,王上是很少御驾亲征的。   而就兵力来说,出征的兵马更等于南汉山城周边十之八九,留守的不过一千多人。   这么大的阵仗,可不是一般。   众将想要询问,但具仁垕身边站着两个建虏的白甲兵,虎视眈眈,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压在心中,一齐躬身领命,然后急急去准备。   ……   行宫内。   多铎正在披甲。   对于多铎整兵迎战明军的计划,范文程有所忧虑,他小心翼翼,试探的说道:“王爷,朝鲜兵虽多,但不堪用,何况他们心志不定,说不得会在阵前倒戈,倒不如坚守南汉山城,以不变应万变。明军远道而来,粮草不济,现在又寒冬腊月,天气极冷,加之辽南空虚,明军不敢久留,不需要多,只要我军能在南汉山城坚守一月,明军就会不战自退!到时我军从后追击、掩杀,胜利唾手可得也。”   此时,多铎已经披上了甲胄,仆从正在为他系腰带,听到范文程所说,他冷哼一声:“先生一向聪明,今日何故蠢哉?”   “明军兵马绝不会多,攻城我让他们几分,南汉山城到仁川一马平川,无险无河,我何惧他?”   “明军杀到,我不敢迎战,龟缩在南汉山城中,我大清颜面何存?”   “朝鲜人刚刚归降,里里外外,人心未定,若是见我不敢出战,必以为我怯弱,大清国势不在,时间长了,不说下面那些难以压服的朝鲜将领,就是李倧本人也说不得会生起歹意,悄悄打开城门,将周遇吉放进来,到时他们里应外合,我们该如何是好?”   “李倧虽然软弱,但他的牌面还是有用的,只要掌握了他,就不怕朝鲜兵倒戈。”   听多铎呵斥一般的解释,范文程面色难堪,心里奔涌着一句话:如果是睿亲王领军,绝不会这么做!   但终究不敢说出来,最后只能拱手:“王爷英明。”   多铎仰头大笑两声,挎上了宝刀,大步向外走,一众亲信白甲兵以及随军众将,都急忙跟上。   “朝鲜兵集结完毕了吗?”多铎问。   “完毕了。正在等待王爷的检阅。”   “不必了,将那李倧和一干没用的朝鲜大臣全部扶上马车,随我一起出征!”   “嗻!”   ……   听到多铎率领五千建虏和朝鲜兵马一起来袭的消息,周遇吉立刻下令停止前进,就地安营立阵。   “没有什么说的,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只有力战!”   “不胜不归!”   骑兵两千余,步兵五千,加上林庆业的五百朝鲜兵,明军总兵力不到八千,在周遇吉的调派下,分营而列,准备鸟铳和火炮,做好迎战的准备,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四,刚刚过了小年,只是因为战事的原因,不论朝鲜人,建虏人,还是大明的王师,都已经忘记了节气的存在,现在所有人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即将到来的搏杀。   临近中午时,建虏和朝鲜联军,在视野里面出现,踩着铺满薄雪的大雪,旗帜飘扬,浩浩荡荡而来。   “来了!”   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两个字。   在距离还有三里之时,建虏朝鲜联军停下了,随即也开始立营列阵。各种旗帜飘扬,人马众多,众军簇拥处,多铎的大纛和朝鲜国王李倧的大旗,一起招展,而在旗帜周边,穿着红袍青袍的朝鲜官员有一大片,由此可知,多铎不但是带来了李倧,还把朝鲜百官都带来了。   见到自家国王亲临、朝鲜王旗在对面飘扬,林庆业脸色灰白,心中则一片冰凉,他用力握着腰间的刀柄,感觉都快要爆了。   他麾下的朝鲜兵也都是低头黯然。   ——王上从未亲征过,想不到竟然被建虏逼迫如此!   噔噔。   周遇吉登上一处临时搭起的望楼,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   千里镜里,在朝鲜的王旗之外,清楚看到载着朝鲜王的马车和一众穿着穿着红袍青袍的朝鲜大臣,陆陆续续的都到了,他们将朝鲜王拱卫在中间,一众铁甲长枪的肃杀之中,倒也显得颇为不同。   穿着杂色棉甲、甚至是无甲无胄,像是流民一般的朝鲜士兵,此时正在军官的命令和呵斥之下,乱乱糟糟地立营立阵。   ——除了少部分的精锐,大部分的朝鲜士兵都是不足虑的,但是击杀他们的军官,他们立刻就会溃散而逃。   相反,建虏兵马虽然是不多,但却是气势汹汹,即便是那些汉人包衣,大部分也都披甲,看起来也都是有几分战力的。   因为人数少,所以建虏兵马全部集中于中军,两翼都是朝鲜兵和一些用于骚扰的蒙古骑兵。   ——周遇吉重点观察的,一个是建虏的军容军貌,另一个就是建虏军中是否有火炮?   隐隐看见,建虏还是带了火炮的,但不是他们自己军中,而是朝鲜人的炮兵,虽然看不清楚,但周遇吉知道,朝鲜人没有新式火炮,有的只是古董一般的老旧佛朗机和一些大将军炮。   此时,马蹄声急促响起。   哒哒哒哒。   一个穿着红袍的朝鲜官员向这边奔驰过来,远远地就勒住了战马,扯开嗓子,开始大喊了起来。   他喊的朝鲜语,明军将士都听不懂,但林庆业沈器长等人的脸色却都是变了。   原来是朝鲜王李倧责怪林庆业见到王驾,为何不去拜见?同时严令他带着麾下的朝鲜士兵,立刻脱离明军,返回王阵,不然以叛国论处!   叛国,那可是灭族的大罪。   听完之后,沈器长悲愤无比,他取出弓箭,就要将传令的朝鲜官员射于马下,但被林庆业阻止,随即,林庆业向周遇吉抱拳请令,说有话要在军前说,请总镇准许。   周遇吉点头。   于是,林庆业拍马而出,在两方数万人的注视之中,向朝鲜王旗缓缓而去。   一直走到七十步,进入一箭之地后,林庆业方才勒住缰绳,然后翻身下马,对着朝鲜王旗,也就是李倧的马车行跪拜之礼,他双膝跪地,磕头,顿首,再磕,再顿首,表情无比凝重,所行的乃是见王的最大礼节。   “林庆业,速速归队,王恕你无罪!”   李倧的马车边,一个白发苍苍的红袍官员大喊。   却是金自点。   林庆业却仿佛没有听见,跪拜完毕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开始大声呼喊了起来。   他喊的是朝鲜话,大明将士和建虏人都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却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愤。   ——从大明对朝鲜的三百年血恩,一直说到丙子胡乱的屈辱,和大明救兵来到的无畏,以及朝鲜向建虏屈膝的不应该,因此,就算是王上降了,他也不会降。   他不是不忠,而是大忠。因为王上不是自愿的,而是被建虏胁迫的,真正的义士应该是帮助王上解脱胁迫,而不是听从王上被逼的话语,与王师为敌!   林庆业呼喊的嗓子都哑了,一边喊,一边缓马而走,以便让更多的人听到,说到激动处,他满脸是泪,不能自己,对面朝鲜兵都受到了触动,微微有所骚动。   ……   大纛之下,白衣白甲的多铎微微侧头,有翻译在他耳边,将林庆业的话,完整重复,最初,他还听的饶有兴趣,想知道林庆业要说什么?但听到最后,他意识到不妙,立刻大喊:“放箭,杀了他!”   弓箭手立刻张弓。   “林指挥使,快回来!”   明军大阵,沈器长和几个朝鲜将官一齐大喊。   林庆业却依然在大喊,他最后的话还没有说呢,他要劝说王上和朝鲜军民,不要助纣为虐,随着多铎和王师作战,要本着初心,调转枪口,反戈一击,和王师共击建虏!   他声嘶力竭,即便面对射来的箭雨,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拔出长刀,一边格挡,一边纵马奔驰,想要将他想说的话,继续喊完。   只是箭雨猛烈,而且在箭雨之外,几十个蒙古骑兵已经拍马而来,包抄着要来捉拿他。   无奈,林庆业只能撤回。   沈器长等人纵马而出,上前迎住他。   见追不上,蒙古骑兵也没有再追,乱射了十几支箭,退回本阵。   刚回到阵中,林庆业就翻身落马。   原来他后背中了一箭,刚才强力支撑,现在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沈器长等人慌乱,急忙下马将他扶起,林庆业却推开他们,强撑着站起,泪流满面的哭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不忍见到王师和我朝鲜,相互残杀啊……”   ……   建虏大纛之下。   多铎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轻轻赞一声:“想不到朝鲜也有如此汉子!”说完,目光看向旁边马车上的李倧,皮笑肉不笑:“朝鲜王,你以为呢?你的臣子,说本王胁迫于你,要你弃暗投明,反戈一击,你可愿意?”   李倧吓的脸都白了,摇头像是拨浪鼓:“本王忠于大清,绝无二心,林庆业背叛本王,乃是乱臣贼子,请王爷歼灭之。”   多铎无声的笑了两声,眼神里都是不屑,随即脸色又严肃,喝道:“传令下去,埋锅造饭,将所有的肉都炖了,朝鲜兵亦人人有肉,吃饱喝足之后,随本王灭了这股明军!”   “嗻!”   朝鲜兵平常很难吃到肉,多铎将李倧奉上的猪肉,全部恩惠给朝鲜兵,也算是鼓舞士气了。   ……   林庆业无果而还,所有人都明白,不论是跟随林庆业的少数,还是跟随朝鲜王的朝军主力,双方都不可能因为简单的言语和恐吓,就改变立场,投向对方了,李倧是朝鲜王,虽然反复无常,首鼠两端,面对多铎,也丝毫没有王的尊严,但他毕竟是王,是朝鲜之主,朝鲜上下还是以他为首的。   而跟随林庆业和沈器长的少数军士,现在成了叛逆,已经是没有了退路,除了战,他们再没有其他选择。   ……   建虏和朝鲜联军埋锅造饭,明军这边同样也开始烧柴架锅,不论周遇吉还是多铎,都无意将战事拖到明日,他们两人心中的想法一致,那就是,今日必须有一个结果。   多铎是因为傲气,他兵马胜过周遇吉,没有拖延的道理,周遇吉则是担心多铎会带着李倧退回南汉山城,那一来,情况就会变的复杂,另外,军中粮草不足,后面是仁川港,他没有和建虏长期对峙的时间。在这一片距离仁川港二十余里,距离南汉山城也是二十里的原野里,双方正可以做一个了结。   造饭之中,双方的游骑兵都没有闲着,不住的靠近对手,探查军情,施放弓箭,骚扰对方。   空旷的原野里,双方骑兵搏杀。   周遇吉和多铎则召集手下将官和参谋,进行战前的最后准备。   ……   半个时辰后,双方都用过了午饭,吃饱喝足了,随即用雪扑灭柴火,准备作战了。   建虏一方,首先响起鼓角之声。多铎带着李倧等人登上了临时搭起的望楼,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明军阵势,和面对李倧时的讥笑和不屑不同,此时的多铎脸色无比凝重,他仔细的观望,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范文程站在他身后,皱着眉头,身为谋士和曾经的谍报负责人,范文程清楚知道,对面明军人数虽然少,但却不是轻易可以击溃的。豫亲王的计划虽然好,但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具仁垕,听说你朝鲜五卫都总府、五军营中最精锐的是忠佐卫和忠武卫。是吗?”多铎忽然问。   站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语,面无表情的朝鲜禁卫营扈卫大将具仁垕,听到多铎忽然唤到自己,微微吃了一惊,急忙抱拳回答:“不错,忠佐卫和忠武卫都是我朝鲜百里挑一的勇士。”   多铎放下千里镜,笑道:“那好,那就令他们立刻出阵,一个攻击明军左翼,一个攻击右翼,但是拿下头阵,本王重重有赏!”   具仁垕愣了一下,本能的看向自己的王。   但李倧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具仁垕知道不能抗拒,只能躬身领命:“是。”   ……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血肉炮灰   ……   “咚咚咚咚~~~”   战鼓擂动。   令旗所指处,忠佐卫和忠武卫先后而出,在两个指挥使的喝令下,排成三列,前面大盾,中间弓箭鸟铳手,最后刀斧手,向明军左右两翼,缓缓压去。   忠佐卫和忠武卫的确是朝鲜为数不多,能够拉出来一战的队伍,按朝鲜定制,一支为一千五百人,这两支队伍前期都被建虏征调,参加辽南会战,但半路上却都成建制的逃了回来,损失不大,现在面对大明王师,从指挥使到下面的普通军士,都是不想战的,奈何王上已经归顺建虏,此时更就在阵中,在具仁垕的严令之下,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上攻。   明军阵中望楼。   周遇吉举着千里镜,一直在盯着多铎大纛所在的地方,当听到建虏阵中鼓角大起,两支朝鲜军队分别从左右两翼冲出之时,他知道,这是多铎在试探军力,同时也是在驱赶朝鲜人充当炮灰。   隐隐的,他似乎明白多铎的战术用意了。   “砰砰砰砰!”   两支朝鲜队伍,忠佐卫和忠武卫在两个指挥使的督阵之下,举着大盾,呼喊号子,自我壮胆,向明军左右两翼缓慢压近。   当他们进入了两百步之后,明军携带的野战小炮,开火了。   照精武营的编制,每一个镇都标配一个炮兵营,这一次救援朝鲜,徐文朴将重炮留在了金州,只带了少量的轻型野战炮,也就是隆武陛下最初定下的四磅小炮,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因为携带方便,使用灵活,四磅小炮不但在京营军中,就是在各地方官军中,也渐渐得到推广,各种战术也日趋成熟,面对朝鲜兵的盾牌而不是巨大的盾车,四磅小炮的威力正可以施展。   一轮齐射,十几发四磅的铁弹,准确的落到了两支朝鲜队伍之中,翻滚弹跳,掀起一片惨叫和血肉。随后,不等长官命令,就听见有人喊:“快跑啊~~”立刻,朝鲜兵一窝蜂的就往回跑,两个指挥使假意呵斥制止,不但没有制止住,反而也被“裹挟”的逃了回来。   范文程脸色铁青的摇头。   朝鲜兵的战力和意志,他算是见识了。   多铎却不意外,只是冷笑。   两个指挥使到李倧,也就是多铎面前跪拜请罪。   多铎看也不看他们,只转向具仁垕:“鸣鼓不进,未战先逃,照朝鲜军制,该如何处置?”   “斩。”具仁垕面无表情。   “来呀,照具大将的命令,将这两个没用的狗奴才,推下去斩了!”多铎脸色一寒,立刻下令。   两个指挥使大惊,抬头叫道:“饶命。”   但四个建虏白甲兵早已经扑上来,一左一右的架住他们,将他们往下拖。   “王上,饶命啊~~”   两个指挥使一边挣扎,一边向他们王上求救。   但李倧脸色发白,坐在马车里,哆哆嗦嗦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具仁垕和其他朝鲜大臣则都是低下头,更有人吓的双腿筛糠,站都站不住。   很快,随着两声惨叫,两颗血淋淋地人头被呈了上来。   周边朝鲜军士都是骇然。   这两个指挥使都是朝鲜的世袭武官,地位尊贵,想不到说杀就被多铎给杀了,他们的王上和具大将一个字也不敢讲。   “两位副指挥使何在?”多铎喝问。   两个满头大汗的朝鲜将官急忙奔前,在多铎面前跪倒。   “你们两人叫什么?”多铎棱着眼睛。   “金屹。”   “申诇。”   “好。”多铎点头:“金屹,申诇,现在暂令你们两人为指挥使,领兵继续攻击,有功重赏,如果再敢无令自退,”手指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他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两个副指挥使吓的一哆嗦,不敢奉令,只是望向他们的王上。   多铎也看向了李倧,目光阴冷凶狠。   李倧脸色发白,颤抖道:“豫亲王的令,就是本王的令,你们立刻去。”   两个副指挥使不得不奉令,抱拳:“是。”   ……   “咚咚咚咚~~~”   战鼓再一次的擂响。   忠佐卫和忠武卫再一次的出阵,和刚才一样,向明军的左右翼攻来。   当他们进入两百五十步之后,明军四磅小炮同样开火。   “砰砰砰砰~~”   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朝鲜兵没有调转逃跑,一来他们阵型更松散,伤亡减少了一些,二来两个指挥使血淋淋地人头震撼了他们,令他们不敢轻退,临时被任命为主官的两个副指挥使,更是嘶声大吼,严厉督战,只恐自己也步了前任的后尘。   两百五十步左右,忠佐卫和忠武卫遭到了明军小炮的第一轮轰击,当轰击响起时,他们大喊着,加快速度向前奔跑,想要冲过炮击区域,冲到近前和明军肉搏,但每一步的前进都是血肉堆砌,当他们冲到一百一十步左右的时候,明军第二轮炮击有到了,“砰砰砰砰。”四磅重的铁弹子,以肉眼不见的速度猛烈砸来,在地上撞击弹跳,将碰触到的朝鲜士兵全面扫倒在地,掀起一片血肉。   而进入一百步之后,砰砰砰砰,一阵巨大的不同于一般鸟铳的爆裂声音忽然响起,将冲在最前,举着盾牌的朝鲜士兵连人带盾的轰上了天空。   却是明军阵中的重型斑鸠铳。   朝鲜兵骇然。   “放箭,放箭!”   两个副指挥使歇斯底里的大喊。   一百步,差不多可以放箭了。   朝鲜鸟铳手慌忙抬枪,弓箭手准备向明军抛射箭雨。   但此时。   “滴~~~”   一声凄厉无比的哨子声响起。   随即,明军军中冒起滚滚白烟,密集鸣响之中,无数铅弹呼啸而出。   “砰砰砰砰~~”   “啊~~”   冲在第一排的朝鲜军士,几乎无一幸免,全部在硝烟和血雨之中倒地,惨叫声连成一片。就仿佛是有一把巨大的镰刀从空中割过,将他们全部割倒一样。   这一下,本来就心惊胆战,硬着头皮上攻的朝鲜军士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恐惧,惊慌后退,两个副指挥使连杀数人,但也控不住,最后也只能随着败兵,一齐退回。   “军中无戏言,斩!”   多铎面无表情。   “饶命饶命啊~~”   两个副指挥使的求饶声还在空中回荡,他们血淋淋地、呲牙咧嘴的人头,就已经是送到了多铎和李倧的面前。   李倧脸色煞白,不住擦拭头上的冷汗。   朝鲜百官群臣一个个也都是吓的哆嗦。   随后,副指挥使之下的两个都指挥使又被多铎任命为了主将,再一次对明军发起攻击。   “事不过三,本王已经给了你们两次机会了,如果你们这一次还是不能靠近明军,和他们展开肉搏,那你们的家人,就和你们同罪!”多铎令翻译将他的严令翻成朝鲜语,告知忠佐卫和忠武卫的每一个士兵。   经过两次冲锋,忠佐卫和忠武卫各损失了三百人左右,剩下的两千三百人,听到多铎恶狠狠的命令,都是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多铎,这是逼他们去死啊,明军火炮猛烈,鸟铳密集,他们如何能靠近?   但军令以下,又有家人为威胁,他们想要抗拒也是不行。   “这样冲是冲不过去的,求王上给我等以火炮支援。”两个都指挥使跪请。   “有火炮,你们就能冲过去吗?”多铎面无表情。   朝鲜军中是有火炮的,不过数量不多,且都是比较老式的轻型炮,多铎一直压着不予使用,   两个都指挥使不敢保证,只是哭道:“愿死战。”   多铎点头,然后亲手将两个都指挥使扶起来,说道:“勇气可嘉,本王答应你们!”   面对多铎“器重”的目光,两个都指挥使欲哭无泪。   ……   “咚咚咚~~”   令旗摇动,鼓角吹起。   朝鲜大小火炮几十门,逆着逃回来的败兵,吱吱呀呀的从阵中推了出来,与他们同出的,还有一些临时赶制的盾车和几百名用以保护的盾牌兵,在盾车和盾牌兵的护卫下,朝鲜兵奋力推动,炮车快递向前逼近,到了两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开始装填火炮,对明军展开轰击。   在他们前进之中,明军所有火炮就都已经瞄向了他们,待他们进入二百五十步的射程,随着一声令下,明军火炮再一次的鸣响,“轰轰轰轰”铁弹子连续不断的砸向朝鲜炮兵,即便有盾车的护卫,朝鲜炮兵依然被砸的血肉横飞,惨叫不断。整个大地都被硝烟所弥漫。   不过因为有这几十门火炮的存在,建虏朝鲜联军终于是有了反击的能力,当第一发炮弹落在明军阵中时,后方的建虏蒙古连同汉军旗都是欢呼。   但他们的欢呼很快就停止,因为在明军火炮的猛烈、且非常准确的轰击之下,建虏朝鲜联军推出去的几十门火炮,一刻钟不到,就有一半哑了火,剩下的一半也被轰的抬不起头,很长时间,才能发射一炮。   ……   有了火炮,忠佐卫和忠武卫的士气稍微振作。   “杀!”   两个都指挥使亲自带队,再一次向明军冲去。   轰轰轰,砰砰砰。   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这一次,在残酷的威逼之下,朝鲜兵终于是逼到了明军阵前十几步之内,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其惨重,尸体铺满了前冲的道路,惨叫哀鸣,白雪被染成了红雪。   但结果却和上一次一样。   ——在明军不动如山的阵势和犀利的火器面前,他们毫无机会,即便是冲到明军阵前的那些幸运者,面对明军山一样的盾墙和刺猬一样的长枪,也只有中枪倒地的份。   眼见冲不过,朝鲜忠佐卫和忠武卫很快就崩溃了,他们呜呜呀呀的乱跑,试图脱离战场,逃回家中,但充当督战队的蒙古骑兵已经绕冲了上去,对逃离的朝鲜兵箭射刀砍,一个不留的全部斩杀。   林庆业沈器长等朝鲜将官和士兵于心不忍,在阵前大声呼喊劝说,虽然也劝降了一部分,但大部分的朝鲜士兵还是顾忌家人的安危,不敢投降,畏畏缩缩,进退两难之中,不是死于炮火,就在死在督战队的刀箭之下。   ……   攻击结束,血腥之气弥漫整个原野,直冲人的口鼻,忠佐卫和忠武卫原本一共三千人,最后逃回去的连三百人都不到了。   而明军岿然不动,忠佐卫和忠武卫的猛攻,好像根本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朝鲜上下骇然色变,一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恶战了,二来,天朝王师的战力,令他们恐怖不已,山崩不变,这样的军队,好像比凶残的建虏人更强悍许多。   “好,打的好!”   逃回的三百人丢盔弃甲,瘫跪在地上,低声哭泣,以为会受到责罚时,多铎却是给予了赞赏,然后转头对李倧说道:“忠佐卫和忠武卫英勇奋战,这些勇士每人都应该升三级,朝鲜王以为如何呢?”   李倧满脸冷汗,木偶一般的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好。”多铎笑:“将朝鲜王的命令传下去,忠佐卫和忠武卫剩余勇士,所有人都官生三级,战死者每人抚恤白银五两!”   “嗻!”   命令传了下去。   但朝鲜上下却没有人振奋,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多铎这是在用朝鲜的人,填明国王师的坑啊。   至于升官抚恤,都是慷朝鲜之慨,多铎只是动动嘴皮子,他何乐而不为?   “忠佐卫和忠武卫虽然都是勇士,但据本王所知,你朝鲜俸禄最丰厚,甲胄最精良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左卫武骧卫,不知道本王说的可对?”多铎又看向具仁垕。   具仁垕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武骧卫是朝鲜王师的贴身近卫,一共只有五百人,大部分都是选自朝中的大臣勋贵子弟,俸禄最丰厚,甲胄最精良是不错,名声也在外,但论到战力,怕是连忠佐卫和忠武卫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而且他本人正兼着武骧卫的指挥使,听多铎的意思,是要令武骧卫出战,如此一来,他岂非也要顶到前面?忠佐卫和忠武卫两位指挥使的结局,怕就是他的下场。   而一旦没有了武骧卫,等于王上就没有了贴身近卫,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但多铎问,他不能不回答,只能抱拳:“是,王爷说的对。”   “那……武骧卫可出战否?”多铎盯着具仁垕。   具仁垕不能回答,额头现出细密的汗珠。   “王爷不可啊。”   一人忽然大喊,连滚带爬的跪在了多铎面前,连连叩首……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偷袭仁川港   ……   却是金自点。   金自点是亲清派首领,李倧三心二意,开城投降,也是他劝说的功劳,虽然他一心向清,但毕竟是朝鲜臣子,忠佐卫和忠武卫也就罢了,如果武襄卫再被逼着出战,朝鲜大臣勋贵子弟都死在阵前,就算此战能胜,但胜利之后,多铎班师,李倧和朝中大臣也非是剥了他不可。   因此他必须阻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武襄卫出战。   在这之前,金自点一直在用目光哀求范文程,哀求范文程说话,但范文程翻着眼皮子,假装没看见,没办法,金自点只能亲自跳出来。   “武襄卫乃我王近卫,负有护卫我王的职责,非我王遇险,不可轻动,求王爷明察啊。”   金自点连连叩头。   有金自点带头,其他朝鲜臣子也都纷纷站出来,跪在李倧(多铎)面前,陈说武襄卫不可出战的理由。   “好吧。”   多铎从善如流,点头道:“既然武襄卫不能战……那就令义兴卫、虎贲卫出战吧。”   义兴卫、虎贲卫是现在朝鲜军中,唯一两支编制还算是完整的队伍,如果这两支队伍再被打废了,朝鲜军剩下的就全部都是游兵散勇了。   但多铎已经放过武襄卫,退了一步,朝鲜君臣也无法再争,明知道义兴卫、虎贲卫会步忠佐卫和忠武卫的后尘,变成血肉残肢,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咚咚咚咚~~~”战鼓擂响,朝军再一次的出战。   ……   对面望楼。   “总镇,多铎驱赶朝鲜人充当炮灰,明显是想要消耗我军的弹药,磨灭我军锐气,而后再一举攻之啊。”   一个参谋道。   “不止,多铎用心歹毒,此举即消耗了我军的弹药,也坑杀了朝鲜的兵力,经此一役,朝鲜十年之内恢复不了元气,即便倒向我大明,也难以对建虏形成威胁。”   “先驱赶饥饿的流民,再利用新加入入的新贼,最后才是那些经年的老贼,流民和新贼数量庞大,官军击破他们就需要付出相当的力气和伤亡,等到官军精疲力尽,闯贼李自成再带着养精蓄锐的老营精锐一冲,官军就挡不住了。这个贱招,李自成屡试不爽,官军虽然知道,却始终没有太好的破解办法。今日一战,多铎明显是向闯贼学习啊。”   另外两个参谋也陆续发表意见。   周遇吉放下千里镜,三个参谋所说,他自然都是明白的,而在这之外,他更想到了几个参谋暂时还没有想到的关键之处。   那就是骑兵。   多铎驱赶朝鲜兵上冲,但他的骑兵却一直都没有动,这不止是在等待最后一击,怕也是有其他用意……   ……   “砰砰砰砰!”   面对攻过来的朝鲜兵,明军野战小炮再一次的轰鸣,将一枚枚四磅重的铁弹子,砸将过去。   朝鲜兵掀起波浪般的惨叫,待进到一百步,进入明军鸟铳的射程之后,更是不住的倒下,但因为忠佐卫和忠武卫的前车之鉴,带队的两个指挥使根本不敢后退,他们分出相当的兵力担任督战队,但是有人后退,立刻格杀勿论。   前进之中,倒有一半是死在督战队的刀箭之下。   “英勇,英勇啊!”   “朝鲜勇士,今日让本王大开眼界啊!”   多铎感叹。   朝鲜君臣却都是脸色发白,连金自点都无法附和。   眼见的义兴卫、虎贲卫败了一阵,收拢败兵,再一次冲上去之后,很快又支持不住,又要败退,朝臣君臣都是黯然,一些将官则是暗暗不忿,不过当见到他们的王上李倧完全被多铎控制,王车周边,除了一个具仁垕之外,其他全部都是虎视眈眈的建虏白甲兵,但有事变,从他们的王上到身边的大臣,没有一个能逃脱之后,再多的愤怒也只能压在了心里。   多铎举着千里镜,仔细观望明阵,此时忽然笑了:“明军火器不如刚才猛烈了,他们的弹药怕是不多了……”   多铎能笑,但其他人却是笑不出来,包括范文程。   眼见的朝鲜忠佐卫和忠武卫全军覆没,义兴卫、虎贲卫也已经快被打残,推出去的炮队,在明军火炮的准确点射之下,也已经是没有了还手之力,豫亲王规划的战术,还能成吗?   ……   仁川港。   桅杆林立,旗帜飘扬,明军船舰密密麻麻停泊在港口之中。   郑森全身甲胄,正带着几个亲信将官,巡视整个港口。   和后世不同,这个时代的仁川港还是一片荒芜,尤其是冬季,看起来更是一片萧瑟,所谓的码头不过是一些能勉强靠船的大石头砌就,朝鲜驻守的墩台和军舍,也都是又矮又小,根本容不下太多的兵马,所以在周遇吉带兵离开之后,郑森首先要做的就是建立仁川港的防御,以防万一,其次就是扎下营寨,让兄弟们可以在岸上过一个暖暖和和的夜晚。   不过就内心来说,郑森的雄心壮志可不在这里,他最期望的,其实是跟随周遇吉,一齐到前方,和建虏八旗血战立功。   但他是水军,主要负责大军的往来运送,在建虏水师全军覆没之后,他失去了用武之地,虽然几次向朝廷和高经略请战,但都没有被允许,这种情绪在给隆武陛下的奏疏里,忍不住就会有所流露,而隆武陛下安慰他:放心,未来一定会有你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但郑森还是不能放下,他急切的想要立功。   这一次救援朝鲜,兵力略显不足,郑森原本派自己麾下的五百精锐一同前去救援南汉山城,但被周遇吉婉拒——水师重大,你部以稳守港口为第一,这是周遇吉的原话。   没办法,郑森只能将心思放回仁川港。   不过,前线的消息,他还是时时都能得到。   通往前几次的急报,他已经知道,周总镇率领的大军在前出仁川港三十里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前行,因为建虏多铎率领的建虏朝鲜联军,正向这边杀来。   当中午过后,双方展开激战之后,郑森更是不住的派人打探前线的战报。   原本,一刻钟就应该回报一次,但一连半个时辰了,却没有探骑返回。   郑森皱起眉头,微微不安,对跟在身边的四叔郑芝豹说道:“四叔。你在此守卫、我亲自去查看。”   郑芝豹是郑芝龙的四弟,现在在旅顺水师中担任水师副总兵,在郑鸿逵回到福建水师后,郑芝龙担心儿子身边没有辅佐的人,所以便将郑芝豹派了过来,和   郑鸿逵相比,郑芝豹的脑子稍微笨一点,但对水师船只的熟稔和水战战法的运用,却是超过郑鸿逵的。   郑芝豹皱眉:“前线战报耽搁,是常有的事,你堂堂水师提督,何必亲自去?”   郑森摇头:“战事紧急,侄儿不能安心啊。”说完,拍马离开,身边亲卫几十人,也都催马跟上。   知道劝止不住,郑芝豹摇头苦笑,然后对仍跟在自己身边的十几骑瞪眼说道:“你们还留着这里干什么?还不随提督一起去?”   “是!”   五十个水师骑兵,也是现在留在港口的全部战马,护卫着郑森,离开了仁川港,往战场的方向而去。   郑森走后,郑芝豹也无心巡视港口,只令水军上下提高戒备。   但怕什么来什么,郑森刚走不到一刻钟,负责在港口巡逻的水师步兵小队,就听见前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抬头一看,只见一骑正急急奔来。   “敌袭!敌袭~~”   离的很远,马上骑士就举着手臂,声嘶力竭的大喊,正是跟随郑森离开的五十骑的其中一员。   听到敌袭,郑芝豹大吃一惊,急忙奔到前方来,他不关心敌袭,只关心侄子去哪了,于是吼道:“提督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我们途中遇上了两百多建虏骑兵,提督说,后续可能还有更多的建虏骑兵,为了争取时间,他且战且退,令小的先回来禀报。”那骑兵气喘吁吁,满脸是汗的回答。   “以身涉险,福松糊涂啊。”   郑芝豹气的跳了起来,愣了一下,对那信骑吼道:“还不滚回去!如果提督出了意外,我杀你的全家!”   ——郑芝豹不关心辽南,不关心朝鲜,甚至朝廷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郑家的继承人,哪怕是大明败了,只要郑森安全,他也足以向哥哥交代,此时见到信骑独自回来传递消息,郑森却断后和建虏骑兵搏斗,他又惊又怒,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那信骑挨了鞭子,不敢说话,拨转马头,顺着来路,急急去了。   “谢吉原!”   郑芝豹大叫。   “在!”   一个水师把总抱拳高声答应。   “你带三百人,即刻去救提督,不救到提督,就不要回来见我!”郑芝豹吼。   “是!”   谢吉原大声答应,点了三百个精锐,奔跑着,前去救援郑森。   ——谢吉原本是日本流浪武士,姓吉原,为郑家收留,成为郑家部属之后,遂改名为谢吉原。其人凶狠勇猛,乃是现在水师之中的第一步将,此时情况,非是他出马不可。   谢吉原走后,郑芝豹稍微冷静了一下,他知道,仁川港的守卫亦是十分重要,不然就算是救回了福松,但没有守住仁川港,坏了军机,断了大军的退路,以福松刚烈的性子,怕也是不会独存。于是郑芝豹连连下令,赶紧再加固防御,只是,港口毕竟是港口,而不是坚城要塞,寒冬腊月,也无法挖掘壕沟,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设置各种障碍物,命令各部分段死守,做好了固守迎击的准备。   ……   “杀啊~~”   原野里,刀光剑影,战马嘶鸣,两支骑兵正厮杀在一起。只不过双方的实力和人数,相差太大,穿着暗红色棉甲、头戴圆盔的明军被三倍于己的蒙古骑兵死死咬住,挣脱不得,眼见就要被团团包围,剩余的几十个明军骑兵都是大喊,“提督,快走,快走!”   郑森挥刀奋力搏杀,脸上和甲上都是献血,就他的内心来说,他是万万不愿意抛下部下,独自转身逃跑的,但此时的情况却也容不得有其他的选择,他自己身死是小,如果仁川港有失,那就万死莫恕了,于是他痛苦的大叫一声,拔出腰间短铳,将一名蒙古骑兵轰落马下,然后在两个亲卫的护卫下,在蒙古骑兵即将把他们的去路完全堵死,最后的缝隙即将被围堵之前,奋力催马,如离弦之箭,堪堪闯了出去。   蒙古骑兵呼哬大叫,在后面乱放弓箭,紧追不舍。   郑森回头望。   他看的不是凶狠快速的蒙古骑兵,而是留在原地,为了保护他,拼力死战的部下。   只是在这瞬间之中,就又有两个部下中刀落马,剩余的部下,怕是连十个人也不到了……   郑森猛地转回头,忍着胸中快要爆发的情感,向前狂奔。   “啊!”   一支羽箭射来,跟在郑森身边的一名亲卫猝然中箭,发出闷哼,虽然他勉强支撑,但终于是没有撑住,几个颠簸之后,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   又奔袭了一段,另一个亲卫也被蒙古骑兵射落。   只剩下郑森独自一人狂奔。   蒙古骑兵拼力追赶和放箭,但一时却也追不上。   原来,郑森胯下的坐骑乃是隆武陛下亲赐,是一匹上马的良马,驮着郑森,四蹄如飞,二来郑森穿着两重铁甲,短弓箭矢难透,因此不论追击还是乱箭,一时都伤不到郑森。   “哒哒哒哒~~”   不过随着追逐时间的拉长,蒙古马长途耐力的体现,郑森还是渐渐陷入危险,眼见身后追兵将近,两翼包抄追击的蒙古骑兵,也已经快要超过自己,郑森渐渐有了今日要战死沙场的觉悟,他咬着牙,左手握缰,右手拖着长刀,已经做好了力搏死战的准备。   就在这时,前方有一大团的黑影出现,渐渐近了,不是黑影,而是红影,白雪掩映之中,所有人都披着大明的暗红色战袄,手中长刀雪亮,一边喊,一边正在奔跑。   郑森心中一松,他知道,援兵到了,转头一看,他脸色却又是变了——刚才追逐之中,他回头观望时,身后只有百十骑的追兵,但现在,身后的追兵却是马蹄滚滚,形成四到五个冲击队,整体人数多了数倍也不止。   ……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黑烟   ……   “列阵,救提督啊~~~”   远远看见奔来一骑,身后无数追兵,谢吉原十分眼尖,他一眼就认出,奔驰在追兵之前的,正是郑森。于是大声嘶吼,带着三百水军精锐迎上,摆出一个长长地一字阵。   而不等他们喘息,郑森就奔到了。   众军急忙让开通道,待郑森通过之后,立刻又堵上。   郑森勒住战马,回头,气喘吁吁的叫:“谢吉原!不要恋战,随我走。”   “提督先走,我挡一阵!”   谢吉原大吼回应。   郑森犹豫。   “快走啊提督,我水师官兵等着你指挥呢。”谢吉原叫。   郑森不再多说,望一眼追到的汹涌骑兵,刀背在马臀上狠狠一拍,战马刺痛,撒开四蹄,向仁川港狂奔。   ……   “顶住,谁也不许后退!”   谢吉原双手持刀,斩马刀的样子,大吼。   隆隆隆隆。   大地颤抖。   蒙古骑兵冲到了。   和步兵精锐,大部分都是长枪大盾不同,水师精锐则是圆盾长刀,配以遂发鸟铳,列阵完毕之后,鸟铳手就气喘吁吁的装弹,此时见到蒙古骑兵扑来,他们立刻就举枪射击。   “砰砰砰砰~~”   白烟冒起,铅弹呼啸而出,冲在最前的几个蒙古骑兵立刻连人带马的被射倒。   但三百水师携带的鸟铳并不多,蒙古八旗骑兵见他们人少,更是毫无畏惧,马不停蹄的向他们冲来,同时张弓搭箭,向明军抛射箭雨。   噗噗噗噗,箭雨密集而下。   三百水师用圆盾遮挡,紧接着,砰,蒙古骑兵就冲到了面前。   “斩!”   谢吉原双手持刀,大叫一声,迎着一个冲到的蒙古骑兵砍去……   乱箭,刀光,惨叫,马嘶,溅起的血雨。   三百水师很快就和追到的蒙古骑兵战成一团。   随即就被淹没。   “哒哒哒哒~~”   马蹄滚滚之声连续不停,蒙古骑兵不住的涌来……   ……   仁川港。   郑森单骑而回。   见郑森无恙,郑芝豹总算是放下了心里的石头,急急带人迎上。   郑森却不下马,望着一张张惊慌的脸,他高喊道:“兄弟们,自我旅顺水师组建以来,一直都是马步军在建功,我水师空有报国之心,却没有施展之地,现在,机会到了!”   “建虏黔驴技穷,以为我水师孱弱,所以派骑兵偷袭我仁川港,如果出其不意,倒真说不定会被他们得手,但上天保佑,陛下洪福,他们的行径已经被我发现,现在他们的前锋距离这里已经不过五里地了。”   说着,郑森举起手中长刀:“此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传我命令,炮兵上舰,准备发炮轰击,其他人各就各位,将来犯的建虏杀一个片甲不留!马长信,谢吉原正在和建虏交战,你带一百人,速去接应!”   ——如果不管马步兵、如果不是码头边堆积了卸下来的大量的军需辎重,郑森完全可以带领水师官兵登上船去,悠闲悠哉的看待建虏的骑兵偷袭,但现在他却必须为保卫港口码头和面前的军需辎重而战。   马长信,郑成功麾下另一名健将。   “是!”   众将轰然领命。   旅顺水师源自登莱水师,其战船和水手,几乎全部都来自郑家的福建水师,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郑森不止是朝廷的提督,也是他们的少家主,忽然听到建虏来袭,他们的少家主郑森也遇险不见,所有人都是惊慌,现在郑森单骑归来,在马上大声呼喊,表情镇定,胸有成竹,军心立刻就稳定了下来。   马信领了一百人,急急而出。   郑芝豹微微点头。   虽然他对福松(郑森)的热血和忠诚,有点不以为然,但对福松的领导指挥和鼓舞能力,他还是非常赞赏的。也因此他才会坚定的认为,福松是唯一能继承他大哥的事业和功绩,为郑家光宗耀祖的人。   不过赞赏之外,郑芝豹心中却也是有巨大的不安。   他们是水师,陆地的近战搏杀,本就不是他们的强项,军中最能战的三百步兵精锐,为了营救福松,又已经派了出去,不知道现在生死胜败如何?而建虏战力一向凶悍,他们这些习惯操船抢海的水兵,不知道能不能挡住?   现今情况下,撤退上船才是百分百安全的办法。   于是他上前两步,在郑森耳边小声说道:“福松,建虏骑兵忽然在仁川港前方出现,周总镇却一点都没有示警,听闻前方激战正酣,建虏朝鲜兵力占据绝对的上风,莫非周总镇他们已经是兵……”见郑森脸色不善,急忙呵呵一笑,改口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郑森脸色难看极了,冷冷道:“四叔慎言!周总镇乃是当世之勇将,麾下更都是我大明精锐,岂是容易被击败的?我奉命坚守仁川港,除非是死了,否则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郑芝豹面露尴尬:“但最坏的局面,我们也不能不防啊。建虏骑兵既然向仁川港杀来,周总镇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就不知道援兵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援兵,我们也得坚守!”郑森刚硬如剑,没有任何商量。目光四处看,忍不住怒道:“来的都是建虏精锐骑兵,这些障碍挡不住的,快,再加固!”   “报~~~”   正在此时,刚刚领兵离开的马长信带兵急急又返回了,惊慌报道:“提督,建虏骑兵已经杀到了,马蹄滚滚,旗帜甚多,从旗马判断,怕是有两千人啊!”   郑森脸色一紧,心知谢吉原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三百人怕也是全军覆没了,但此时也顾不上了,他疾步登上望楼,取出千里镜,向来时的方向观望。   哒哒哒哒。   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大约两千名的建虏骑兵分成三队,正向仁川港快速卷来。   听不到,但他却能清楚感觉到建虏骑兵迫近的压力,马蹄翻飞,建虏骑兵甲胄颜色不一,在蒙古正红镶蓝之外,还夹杂有建虏镶白旗的甲胄,难道这突来的骑兵,除了蒙古骑兵,还有建虏八旗镶白旗精锐骑兵吗?   想到此,郑森脸色越发凝重,同时,他对建虏整个计划也更加的清晰——主力在前方决战,多铎料定仁川港守军不多,于是秘密派出骑兵绕道偷袭仁川港,一旦自己应对不暇,被建虏得逞,粮草辎重和船只被建虏烧毁,大军没有了退路不说,就眼下的决战来说,整个大明的军心以及周总镇的临场指挥也会出现混乱,如此就给了多铎取胜的机会,闹不好,就会是一场大败……   幸亏自己亲自带兵探查消息,撞到了建虏的前锋小队,不然恐怕等建虏骑兵杀到仁川港,他才能察觉。   多铎,用兵歹毒啊。   旁边郑芝豹见了,脸色却是发白,他旅顺水师从水手到战兵,一共五千人,船舰百余艘,如果是放在海上,那绝对可以横行,敌人再多的船舰,他也不会害怕,但如果在陆地上,他心里的底气就没有那么足了,尤其是远征异地,面对凶狠的建虏,他心里就更是打鼓了。   疾如风,掠如火。   就在郑森观望之中,建虏前锋骑兵已经进入了五百步之内。然后他们稍微放慢了一下速度,为首的将官观察探望了一番,右手一挥,大队变成几十个小队,向仁川港展开第一波的试探攻击。   “砰砰砰砰!”   明军鸟铳响起,仁川港保卫战打响。   很快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仁川港掀起了滚滚浓烟……   ……   三十里之外。   明军和建虏朝鲜联军的决战现场。   义兴卫、虎贲卫溃不成军,在明军的犀利火器面前,已经第二次败退回来了,经过两次的冲击,三千人的队伍,只剩下一千五百人不到了,很多逃回的军士被血腥场面震撼的心胆俱丧,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站都站不起来,说什么也是不肯再继续进攻了。   朝鲜上下看向多铎的目光里,都隐藏着痛恨。   多铎,不但逼我朝鲜和大明为敌,更将他朝鲜将士的性命,当做血肉盾牌和   火药收容器,弃如敝履一般的扔在战场上了,这样的战法,就算朝鲜再有十万大军,也经不起如此的消耗啊。   “哈哈哈哈~~”   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的多铎却是大笑了起来,手指着南方,对范文程:“大学士快看,仁川港的方向冒起黑烟了,哈哈,哈哈哈!”   范文程一脸惊喜,急忙接住多铎递过来的千里镜,望仁川港的方向望去。   这边,禁卫营大将具仁垕听到多铎的大笑,也急忙举起手中的千里镜,向仁川港望去,看完之后,他恭恭敬敬的将千里镜呈给李倧,李倧接过千里镜,站直了,哆哆嗦嗦的向仁川港望。   通过千里镜,清楚看到,仁川港的方向,冒起了滚滚黑烟。   谁都知道,明军从仁川港登陆,现在整个港口都在明军水师的控制之中,此时这冲天的黑烟,意味着仁川港起了大火,这肯定不会是什么意外,连接多铎狂喜的表情,说明这一切都是多铎的计划。   李倧忽然明白了什么,转头向后看——原来,多铎在大战之前,就将主力调到了后方,说是要等到明军疲惫,再发起突然攻击,现在才明白,骑兵主力根本不在身后,而是悄悄绕道去了仁川港。   朝鲜群臣都低声议论,表情有兴奋,也有叹息。即便是文臣也能知道,仁川港被袭,大明军断了退路,军心必然慌乱,而全军覆没的忠佐卫、忠武卫和已经被打残的义兴卫、虎贲卫又已经消耗了明军的弹药和锐气,建虏主力一直养精蓄锐,一兵未动,这么简单的一盘算,胜利的天平,算是已经导向建虏,哦,不,是大清了。   “仁川港被袭,周遇吉此时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其心必然慌乱,他肯定要派兵救援,待到他军阵摇动,人心慌乱,我军随后攻击,此战必胜!”   多铎得意洋洋的对范文程说。   范文程心悦诚服,躬身行礼,一连谄媚的说道:“豫亲王用兵,真神人也!”   接着,多铎就开始等待。   他要等明军慌乱撤退,他尾随攻击,取得一场大胜。这里是平原,无遮无拦,无险可守,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都是步兵的明军想要安全撤退,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明军一部分撤退,一部分留守,多铎也有信心将他们分割包围,然后予以全歼。   多铎等,朝鲜上下也在等,他们在等明军的混乱,撤退,继而追击,大胜。   但明军却始终不动,丝毫没有增援仁川港的迹象,更没有混乱撤退的迹象,夕阳的余晖下,盾牌林立,军旗飘扬,整支大军一直静默如山。   多铎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周遇吉的脑子是不是迟钝?来呀,给本王去喊!”   “仁川港被我大清占了!”   “你们的船,都被烧了!”   “你们已经没有去路了。还不快快投降?”   “大清豫亲王保你们不死,有功者,荣华富贵!”   汉军旗士兵举着盾牌,冲到阵前一百步,几十人一起,冲着明军齐声高喊。   ……   ……   仁川港。   火光和黑烟冒起来的时候,郑森就知道事情不妙,如此高的黑烟,在三十里之外的战场,极有可能也会看到,而仁川港关系重大,就算周总镇能镇定,下面的将士怕也不能心安了。   但此时也不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在建虏第一波的游骑兵被击退之后,建虏第二波攻击的,不再是游骑兵,而是下马的建虏重甲精锐——建虏重甲精锐进到三百步,纷纷下马,举着盾牌长刀,又或者是飞斧短枪一类的武器,呈松散阵型,向仁川港逼们来,与此同时,穿着蒙古八旗甲胄的游骑兵,仍然不断的纵马突进,沿着明军设置的防线,往来奔驰,不住的抛射箭雨,虽然在明军鸟铳的打击下,他们不住的中弹,战马长嘶和伤者中弹的惨叫声响成一片,但建虏蒙古兵却丝毫没有停止进攻的意思。   隐隐地,看见一个建虏大将正在指挥。   “开炮!”   郑芝豹在大吼。   十几艘停在港口最近,火炮可以施及岸边的船舰,开始鸣炮。   “砰砰砰砰~”   炮声极其猛烈。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棋高一着   ……   “砰砰砰砰~~”   十几艘停泊在港口里的明军战舰,先后开炮,将巨大的弹丸,砸向岸边防御之前。   舰炮发射时的巨大声响,震动天地。其轰击的巨大威力,更是让人胆寒。   但建虏人的攻击并没有被阻止,一来,他们攻击极快,很快就杀到了防御前沿,和水师展开了肉搏,第二,燃烧的浓烟渐渐弥漫了整个港口,令人睁不开眼睛,无法视物。   原来,冬日东北风凛冽,仁川港恰好在下风口,建虏在港口之前,将所有能点燃的物品全部点燃了,滚滚黑烟扑面而来,不要说船上,就是岸边的明军也渐渐看不到对面的敌人了,只有建虏从浓烟之中冲出,杀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能看到敌人,挥刀迎击。   滚滚浓烟,对防守明军极其不利,鸟铳手们循着浓烟里面的声音,胡乱击发,船上的炮手无法观测,因而也就不敢乱放,恐伤及自己人。   如此,效率大打折扣。   “呼哬~~”   几次简单的试探之后,几十个建虏重甲兵忽然从浓烟中冲了出来,用手中的刀斧拼力折砍明军临时竖起的一段木栅栏,这里正是防守的薄弱。   明军急忙补救,鸟铳齐放。   虽然前排的几个建虏被明军鸟铳击倒,更有几人被随之而来的手炸雷轰的血肉横飞,但在他们奋不顾身的砍劈之下,木栅栏还是被他们推倒了一截。   破口出现。   随即,更多的建虏重甲和蒙古八旗骑兵从浓烟之中冲了出来,如决堤的河水,顺着缺口灌入。   明军大惊。   ……   三十里外。   汉军旗呼喊劝降,但明军却岿然不动,等汉军旗的喊卒再近一点,鸟铳忽然齐发,将他们打的血肉横飞。   剩余的汉军旗士兵再不敢喊,狼狈逃回。   望着静默的明军大阵,多铎脸色铁青。   “王爷,周遇吉会不会是想要拖到天黑,然后趁夜撤退?”范文程猜测道。   多铎微微释然,现在的情况下,或许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   仁川港。   浓烟滚滚,杀声四起。   建虏重甲和蒙古骑兵,从破开的缺口,疯狂涌入。   “顶住!”   郑森惊怒无比,虽然他治军严格,日常操练不断,但水师官兵在近战搏杀中的表情还是让他十分失望。比起海面的无敌驰骋,水师官兵在陆地近战中的慌乱和胆怯,清楚可见,郑家子弟和福建水手,在海上是好手,但面对凶狠的建虏却是显出了畏惧。   郑森愤怒极了,但此时也顾不上处置,眼见木栅栏被建虏冲出一个缺口,周边军士都逃散,防御阵型眼见就要被突破,郑森带人冲到前方,亲手斩杀了两个败兵,然后挥刀逆冲,迎上了突破而入的建虏重甲兵。   “保护提督!”   提督少家主亲自冲锋,他的亲卫自然不敢落后,都执着兵器,奋勇而上。   只一个交手,郑森就明白,建虏重甲兵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悍不畏死,嗷嗷冲锋,而且重甲在身,普通的刀剑箭矢难以伤及他们,而他们手中的重武器,却不是水师官兵能抵挡,激战中,围在他们身边的水军纷纷倒地,只有鸟铳近射,才能击碎他们的重甲,将他们毙倒在地。   惊怒之后,郑森先是一记短铳,砰的放倒一个冲到面前的建虏重甲,然后用手中长剑架住另一个重甲兵砍下来的大斧,用力向前推,将对方推倒在地,口中大喊:“挡住,谁也不许后退!”   身后马长信杀到,用手中的斧头,将倒地的建虏兵解决。   提督少家主的亲临振奋了周边将士的士气,逃散的士兵被重新赶回了栅栏边,和建虏在栅栏缺口处展开了血战。   双方不住有人倒下,虽然水师官兵倒下的更多,但建虏重甲兵的攻势却是被遏制住了,他们被困在缺口之处,无法突破。   作为主将,郑森坚不后退,他一直顶在最前面,站在最高处,指挥兵马围剿从缺口处冲进来的建虏重甲和蒙古骑兵……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喊杀血雨之中,郑森忽然发现,栅栏缺口处,不再有建虏重甲和蒙古骑兵汹汹涌入了,整个木栅栏的防御,忽然安静了许多,除了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的惨叫,木栅栏内外,好像已经没有站着的建虏兵了。   心中稍松,侧耳仔细听,却发现在木栅栏的前方,也就是浓烟滚滚处,忽然传来了密集而剧烈的鸟铳之声。同时马蹄声急促,大地震动,好像又有一支骑兵大军赶到了。   “杀虏!”   随即,清楚的汉声响起。   郑森惊喜,周边的将士都跳了起来:“提督,是援兵到了啊!”   正常情况,郑森应该立刻出击,里应外合,击溃外面的建虏。   但浓烟依旧,局面混乱,郑森看不清栅栏之外的景象,为防有诈,他没有下令立刻出击,而是一边命令各部严守,一边令人前出探查。   “提督~~~”   很快,探查的人就回来了,离得远远就大喊:“是佟游戎和李都司的骑兵!他们已经堵住了建虏的后路,佟游戎说,请你立刻出击,前后夹击!”   郑森猛地跳起,举剑:“杀啊~~”   一声令下,一直在防御后苦守的水师官兵,潮水般的跳出防御,挺着兵器,向浓烟和喊杀激烈之处杀去。   ……   冲出浓烟,郑森终于是见到,在仁川港前的官道周边,鳞甲圆盔的大明骑兵正在和披着白甲的建虏精锐和各色杂甲的蒙古八旗展开激战,各处都是激烈的搏杀和悲戚的惨叫声。   和刚刚气势汹汹攻击港口不同,此时的建虏蒙古骑兵已经陷入了被动,在被大明骑兵忽然背袭,造成他们重大损伤,前后都有堵截的情况下,即便是勇猛凶悍的建虏骑兵此时也是露出了慌乱之色,他们想要突围,但却被明军死死咬住了。   “杀虏!”   郑森带兵急向前,虽然他们是步兵,但在大明骑兵已经冲乱建虏骑兵的队列,双方混战在一起后,他们这些步兵已经可以拾遗补缺,将建虏围困的更紧。   而郑森也很快就找到了重点。   ——几十个白衣白甲的建虏骑兵正往来冲突,试图突围,被他们护在中间的,好像是建虏此次攻击仁川港的主将。于是郑森长剑一指,毫不犹豫的带着马长信等人冲了上去,用步兵阵,拦阻建虏骑兵的突围。   如果是在平日的战场,步兵想要阻拦骑兵的逃走,几乎是不可能,但今日激战,这几十个白甲骑兵已经被大明骑兵三面围堵,原本还有最后的一线逃生可能,现在也被郑森堵住了。   四面被围,建虏白甲兵陷入了绝望,但同时冲击的也更加猛烈。   浓烟喊杀之中,看见一个年轻的大明参将正挥舞长刀,率兵向建虏主将逼近。   正是佟定方。   明军四路齐进,将剩余建虏杀的人仰马翻。   “砰砰砰砰~”   一阵鸟铳之后,最后的建虏白甲兵倒下了一多半,只剩下了中间的两三人。   眼见不能免,那个建虏主将绝望的想要自杀,但胯下战马一声嘶鸣,将他摔了下去。   明军一拥而上,将他生擒活捉。   “镶白旗固山额真,阿山,多铎的左膀右臂!”   知道建虏主将的身份后,明军齐声欢呼。   ……   激战结束,遍地都是尸体,但浓烟依然没有散去,残余的建虏骑兵在逃奔,大明骑兵展开追击。   面对苦战获胜,郑森脸上没有太多的喜色,只有侥幸和后怕,此战凶险,若非是佟定方和李都司率领骑兵及时赶到,他们水军官兵能不能守住仁川港?老实说,他心里还真没有完全的把握,经过此战,心气极高的他,终于彻底认识到了水军官兵陆战能力的不足和缺乏应变,他旅顺水师如果想要创建更多的功业,非是有一支强力的陆战队不可。   而要想保证陆战队的强劲,就必须改变过往的招募和组建方式,那就是不能再只选郑家子弟和家乡人了——这一战,他对家乡亲近有些失望了,其实关于福建水师上下都是福建人,甚至都是泉州人的做法,隆武陛下曾经暗示此种募兵虽然可以保证团结,但于战却未必有利,郑森也曾想要改变,但被父亲和两位叔叔所阻止,现在看来,旅顺水师要想强大,就非是改变不可了。   “提督!”   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沉思的郑森,抬头看,却是佟定方奔到了面前,翻身下马,抱拳行礼,气喘吁吁的说道:“建虏骑兵主力,已经被歼灭,我部还需要赶往前方战场,残余的建虏就交给你了。”   郑森点头:“周总镇那边情况如何?”   “都在掌握。”佟定方回。   郑森心里明白,佟定方和李都司的骑兵能及时回援,绝不是见到冲天的黑烟才急急赶回,而是之前就已经回返,因此才可以在建虏攻势刚刚展开之时,就猝不及防的,忽然出现在建虏的身后。   也就是说,周总镇早有布置。   只是不知道周总镇是早有预料,还是在对战之中发现不对,才命令佟定方急急赶回的。   佟定方带队离开。   郑森率领水师清理战场。   “提督,逮着了几个汉军旗。他们说愿意重归大明,为朝廷效力。”马长信来报。   郑森看了一眼跪在远处的几个身影,眼中露出憎恶之色,口中冷冷说道:“这些汉军旗本是我大明边军,很多还是世职,世受国恩,然国家危难之时,不但不思保国,反而屈膝投降,出卖朝廷,为建虏犬牙,为害天下。王师来到之后,也不知道幡然醒悟,继续跟着建虏为恶,此时穷途末路,无处可逃,方才想起归正,不过是贪生怕死,想留性命罢了,但有机会,他们还会负国投降的,这样的人,我旅顺水师不要!把他们拖下去,全斩了!”   “是。”   马长信向后挥手。   几个投降的汉军旗跪在远处,原本以为能留下性命,不想郑森竟如此决绝,不接受他们的投降。   “饶命啊……”几人吓得呼喊。但无济于事。   郑森面色冰冷,不为所动。   ……   三十里外。   一如刚才,明军依然不动如山。   眼见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明军没有慌乱,也没有撤兵,仁川港的黑烟,渐渐有消散的趋势,原本心心十足的多铎,也忍不住升起了怀疑。   难道计划失败了?   阿山虽然攻打仁川港,但并没有拿下?   不,不可能,这一次突袭仁川港,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当得知明军从仁川港登陆,他立刻就向李倧要来了仁川港周边的详细地图,兵牌推演,连谨慎的范文程都认为仁川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适合骑兵突袭。   为保计划的成功,多铎派出了镶白旗固山额真阿山亲自领兵,阿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满洲勇将,这一次突袭仁川港,除了一千名蒙古八旗的骑兵,多铎还将护卫自己的六百精锐白甲兵,拨出五百,交给了阿山,等于阿山一共带了一千五百名的骑兵,而明军主力都在这里,驻守仁川港的,只是明军水师的一些弱兵,以阿山统兵之能和勇猛,加上骑兵的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仁川,原本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但现在明军却迟迟不动,俨然是胸有成竹,难道是计划被识破了?   多铎有点心惊。   就在这时,举起千里网观望的范文程忽然惊叫了起来:“王爷,你快看!”   多铎一把夺过千里镜,举起观望。   只见夕阳之下,在明军大军的后方,有一大队的明军骑兵出现,哒哒哒,马蹄滚滚,看起来有不少骑。   多铎大惊,明军主力不是都在这里吗?怎么后方还会有五六百人的骑兵出现?   “多铎~~”   刚这么想,忽然就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己方,而是对面明军大阵中,忽然冲出了几十个大嗓门的军士,他们手中各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开始放声大喊。   “仁川港,岂是你可以攻下的?”   “雕虫小技,也想要与天兵对抗!”   “多铎,阿山已经全军覆没,你的虏兵,无一生还,阿山本人也被我天兵生擒活捉!”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兵败如山倒   ……   “什么?”   听到仁川港兵败,范文程大吃一惊,不敢相信。   朝鲜群臣都是脸色大变,彼此议论。   “多铎,下马投降,免你一死!”   明军呼喊震天。   对面又有朝鲜人大喊:“王上,多铎派去偷袭仁川港的虏兵。已经被王师全歼了!”   “建虏大势已去,反戈一击,一雪我朝鲜十几年的屈辱,就在今日!”   一直都忍着屈辱,俯首顺从的朝军,微微骚动了起来。   李倧站在马车上,满头冷汗。   “不可能,这是明人的奸计,不可上当!”   一人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叫了起来,不是多铎,也不是范文程,而是朝臣朝堂最著名的亲清派,也是现在的“首辅”金自点。   他大声呼喊,像是在驳斥明军的谣言,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对他来说,建虏的失败就等于他和他整个家族末日的来临。   没有人附和他,所有人都冷冷看着他。   这时。   “轰!”   对面明军大阵忽然传出巨大的欢呼声,像是发生了什么巨大欢庆的事件。随即军士闪开通路,四个明军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出来,虽然离得远,看不清面目,但光洁的脑袋和脑后的辫子却是清楚表明了他的身份,那不是明军,而是一个建虏,只不过已经被剥去了甲胄,一时难以判断身份。   在拖动之间,那建虏不停的在大喊大叫。隐隐看见他满脸大胡子。   多铎脸色顿时白了,从千里镜里面他清楚看到,那正是他镶白旗的固山额真,也是他派往偷袭仁川港的主将,伊尔根觉罗·阿山!   自太祖努尔哈赤起,阿山就跟随做战,鲜有败绩,想不到今日竟然被明军生擒活捉,阿山都被生擒活捉了,跟随他的那些白甲精锐和蒙古八旗的下场可想而知。   “怎么会,怎么会?”多铎不想相信,几乎要炸了。   范文程也是目瞪口呆。   朝鲜王李倧此时也已经是举起千里镜,紧张的看,当见到被两个明军小鸡一般拧抓的那个建虏,居然真的就是一直跟在多铎身边的那一个凶猛大将时,李倧更就是懵了。   难道都是真的?   多铎派往攻击仁川港的主力,已经是全军覆没了?   如果是,那岂不是意味着“大清”今日将要惨败?   而他在这之前作出的选择,岂不是糊涂?   啊……   李倧脸色煞白,全身哆嗦了起来。   ……   四个明军拖着阿山走出三百步,直快来到两军对阵的中心,方才停了下来,将阿山按在地上,阿山冲着对面哭喊:“王爷,奴才对不住你呀~~~”   听到哭喊,这边的建虏再无怀疑,一个个都是震惊和惶恐。   多少年了,还从来没有固山额真这样的带兵大将被南军活捉,今日是第一次啊。   两个明军按住阿山,另外两个行刑,其中一个双手举起长刀,另一个举起大声公,扯开嗓子,冲着对面的建虏高喊道:“伊尔根觉罗·阿山~~~~建虏镶白旗固山额真,屡次冒犯天兵,罪大恶极,今日恶贯满盈,奉大明辽东先锋将军,周总兵官的军令,斩!”   说完,他手一挥。   行刑的明军猛地挥刀砍下。   血光飞起。   阿山头颅落下,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   这一下,明军将士胸中的热血,再也压制不住的爆发了出来,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然后就听见“咚咚咚咚~~”的战鼓擂响,令旗摇动,一直冷静如冰,不动如山的明军大阵,忽然爆发出了三声惊天动地的大喊:“杀,杀,杀!”   所有将士都举起手中的兵器,用最大的肺活量,冲天大喊,向敌军示威。   这一刻声震天地,感觉整个大地都震动了起来。   对面建虏和朝鲜连军却是人人惊心。   ……   三声呼喊完毕,随着军中小鼓点的节奏,明军大阵开始动了,五个步兵方阵在中间,两翼散骑掩护,迈着整齐的步伐,踩踏大地,开始缓缓向对面压去。   夕阳的余晖下,明军圆盔泛着冰冷的钢铁光芒,长枪鸟铳如林,大盾如墙,红色战袄血一般的艳。   不用战,只见这整齐、肃杀的军容,就足以令敌人胆寒。   对面的建虏朝鲜联军都是色变。跨下战马都不安的躁动。   哒哒哒哒。   沈器长带了几十个朝鲜人纵马突前,用朝鲜语在军前大喊:“王上~~~多铎两千骑兵主力,已经被王师全歼!多铎败局已定,王上稍等,臣等必救王上于危难。”   又喊:“具仁垕!郑蘅!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莫非死去将士的血肉,还不能让你们警醒吗?”   最后再喊:“杀啊,杀建虏,迎王师,建功立业,洗刷耻辱!”   具仁垕是朝鲜禁卫营大将,掌握剩下的禁军,郑蘅是朝鲜京畿道兵马指挥使,是掌握剩余游兵散勇之人,但是这两人振臂一呼,剩下的朝鲜兵就会倒戈一击,杀向建虏。   虽然忠武卫,忠佐卫,义兴卫、虎贲卫已经是十不存一,但朝鲜剩下的游兵散勇,依然还有将近万人,而多铎身边,此时只有三千人,在这之前,他们还可以凭借过往的凶煞之名,震慑朝鲜,令朝鲜上下不敢妄动,但是当明军铁甲滚滚而来,去往仁川港的主力骑兵又已经是全军覆没,阿山更已经是被当众斩首之后,朝鲜上下对他们的畏惧和顺从,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   所有建虏都能感觉到,朝鲜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变了。   但朝鲜人看最多的,却不是建虏,而是他们的王上和主将。   大明王师铁甲铿锵,已经步步逼近,他们何去何从,是战是降,还是反戈一击?   一切都要看他们的王上和将军的抉择……   李倧脸色煞白,跌坐在马车里,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具仁垕立马在他身边,手握剑柄,同样也是脸色发白。他目光望着李倧,像是等李倧作出决断,但李倧已经六神无主,如何能有决断?   至于金自点等亲清派官员,更都已经是频频擦汗,惶恐不已。金自点更已经悄悄在往后退。   朝鲜上下惶恐,军士们开始出现骚动,但建虏兵马却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几个将佐围在多铎身边,就等多铎的命令。   ……   人心汹涌之中,白衣白甲,立马大纛之下的多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望着即将逼近的明军大阵,目光闪烁不定。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焦躁,胯下战马不住的咆蹄。   多铎勒紧战马,他知道,朝鲜人已经是靠不住了。   他只能倚靠自有的兵力。   现在,多铎身边还有一百名精锐白甲兵,六七百名有战马的建虏披甲步兵,将近两千名汉军旗步兵,和少量的蒙古骑兵,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人。而对面明军虽然经历了朝鲜兵马的两轮兵马和炮击,但损失并不大,敌我兵力二比一。   如果是过去,面对明军,即便以一当十,多铎也丝毫不会畏惧,但现在不同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对面明军蓬勃的杀气和己方士气的低落,但是两军相接,他们三千人绝对是挡不住的。弄不好,就会是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更不用说,朝鲜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在背后给他们一刀。   但认输逃跑,不是他多铎的性子。   他不甘心。   无论如何,他也得搏一把。   快速盘算了一番,多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伸手握着刀柄,就要拔出,   这时,跟在他身边的范文程忽然压着嗓音,哀求的说道:“王爷,莫忘记辅政王的叮嘱啊,此次征讨朝鲜,不论成功失败,都应顺势而为,如今情势下,我大清已经经不起无谓的失败和损失了……”   “无谓?”多铎的手顿住了,他目光凶狠地看向范文程,像是要把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出来:“什么叫无谓?敌已经到面前了,难道要本王退兵吗?就算本王同意退兵,现在还来得及吗?”   范文程吓的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来得及!如今之计,当带走李倧,令汉军旗和朝鲜军抵挡明军为上策……”   多铎面无表情的摇头:“朝鲜人不可靠,八旗走了,全是步兵的汉军旗,岂不是要被全歼?”   “顾不了那么多了……八旗,才是大清的根本啊。”范文程道。   多铎凶狠的目光稍微缓和,但还是肃然道:“你说的虽然对,但我不能退,我爱新觉罗家还没有不战而逃的子孙!”   “王爷!”范文程还要请求。   但多铎已经不理他了。   多铎猛地拨转马头,来到李倧的马车前,望着坐在车上,脸色煞白,额头有汗的李倧,假装惊讶的问道:“朝鲜王怎么满头是汗,是热的吗?”说完,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就跳上了李倧的马车,一把拉起李倧的手,笑道:“南军不作缩头乌龟了,此正是一举击溃他们的好时机,不知道朝鲜王可愿意和本王并肩作战,一起击溃南军?”   站在马车边的朝鲜禁卫营大将具仁垕吃了一惊,他本能的想要卫护,挡在王上的面前,但却已经是来不及了,或者说,就算来得及,他也无能无力,因为马车周围,除了他一个朝鲜大将,其他全是建虏披甲兵,距离最近的朝鲜武襄卫士兵,也在十五步之外。   “好,好。”面对多铎威逼的目光和手腕的剧痛,李倧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是点头。   “哈哈!”   多铎大笑:“朝鲜王豪气,本王没有看错你!”倏的收住笑容,转身看向具仁垕,冷言道:“具大将,情势危急,朝鲜和我大清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唯有同舟共济,击退南军,才有重整的可能,否则你家王上的王位,怕就是不保了,因为隆武绝不会立一个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人继续为朝鲜王。”   听到此,具仁垕默然,李倧眼神里的绝望却更多——多铎虽然跋扈骄傲,这一番话说的却是极其有道理的,对其他朝鲜人来说,谁为朝鲜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作为李倧和他的表哥,也是他的亲信心腹具仁垕来说,谁为朝鲜王,这其中的区别,却是云泥之分。   “还有你们!”   多铎又看向那些朝鲜大臣和将官:“唯有和我大明同心协力,方能保住荣华富贵,否则今日都难逃一死。”   朝鲜大臣和将官都默然。   多铎没期望他们响应,只希望他们不捣乱就可以了,所以目光又转向具仁垕:“具大将,请速去下令,你朝鲜各部严守阵势,不得为南军突破一步,不需要多,只需要坚持到天黑,我大清勇士展开反击,此战胜利,依然还是属于我大清的!”   具仁垕脸色难看,但王上在多铎手中,他不敢不从,只能去传令。   随后,多铎一手抓李倧,另一手拔出腰间宝刀,环视左右,高喊:“决战勇气为先,勇者生,怯者死,想活命的,就随本王一齐战!来啊,擂鼓~~”   “呼哬~”   多铎一声令下,虽然建虏上下,尤其是汉军旗已经是满心畏惧,失去了胜利的信心,但此时此刻,还是硬着头皮,发出了呼喊。   三千人一起喊,气势倒也颇为宏大。   “咚咚咚咚~~”   “呜呜呜~~”   鼓角再次响起。   远处躲在几间废弃屋舍下的乌鸦被惊起,噗噜噜的飞起一片。   朝鲜军却是一片默然和恐惧,没有人呼喊,只有一张张苍白观望、随时都准备逃跑的脸。   ……   而此时。   夕阳完全落下。   黑色大幕,即将拉满天地。   鼓点声中,盔甲明亮,如山如岳,枪铳如林,缓缓压来的明军大阵,距离建虏朝鲜联军,已经不足三百步了。   “还不开炮?!”   多铎咆哮。   但没有回音。   朝鲜炮手大部分都已经死在刚才的炮战中。剩下的不是逃跑,就是假装受伤,加上大部分的火炮都已经在刚才的炮战损毁炸裂,军中存留的小炮,已经是屈指可数,因此,多铎虽然连续下令,但他期望的火炮,却是一门也没有打响。   “砰,砰,砰~~~”   朝鲜炮没有响,但在兵阵踩着鼓点,缓缓前进之中,明军火炮却开始次第响起。   三枚铁弹子,不轰朝鲜联军,全部都砸下了位在中军位置的建虏兵马。   “啊!”   无遮无挡,盾牌被砸的粉碎,三次炮击都掀起了血雨和惨叫。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朝鲜大捷   ……   原本,多铎的命令是,各军坚守原地,先顶住明军的冲击,然后再伺机反攻,以逆转颓势,但眼见明军炮火不断,先是三门,接着会有更多,己方被压制,两翼的朝鲜兵已经出现恐慌后退,整个大势怕是要撑不住,于是多铎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下令全军出击。   “出击!杀,先冲入敌阵者,银两百两布五匹,大清朝鲜士卒一视同仁!”   多铎站在李倧的王车上,高声下令。   建虏兵和朝鲜兵将多铎的命令传了下去。   “咚咚咚~~”   “呜呜呜~~”   急促的战鼓和号角声响起。   听到命令,此时汉军旗最高带队将领汉军镶红旗副都统孙定辽拔出腰间长刀,脸色发白的向前一指:“杀!”   其实,面对明军严整壮丽的军容,汉军旗上下早已经是胆怯,但建虏军纪残酷,没有军令,谁也不敢后退和私自逃散,此时听到军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大盾在前,长枪鸟铳手弓箭手在中,督战队在后,两千汉军旗起身呐喊,向明军撞去。   但朝鲜兵却一片混乱,你推我挤,根本没有人敢向前。   孙定辽不住的回头,不住的大骂:“狗娘养的朝鲜人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出战?你,立刻去催促他们,告诉他们的头,再不动弹,就算豫亲王饶他们,老子也饶不了他们!”   王车边,范文程满头大汗,他清楚知道,此战必败,如何说服豫亲王撤兵(逃离),是眼下的关键,如果豫亲王不逃,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随军的大臣和将官,就算是逃回了盛京,也肯定是难逃一死……   但豫亲王太倔强了,说什么也不肯撤,这可怎么办?   ……   此时,明军五个步兵方阵,距离建虏朝鲜已经不足一百五十步了,所以很快的,双方就冲到了一百步之内,孙定辽位在最后方督阵,眼见朝鲜人始终没有跟上来,知道今日只能依靠自己了。   “狗娘养的,不管他们了,放箭,放箭!”   孙定辽大叫,但他的命令刚刚发下,就听见“砰砰砰砰”,前方有密集如爆豆的鸟铳声响起,随即惨叫一片,前方厚实的木盾阵,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打的支离破碎,举着木盾的盾牌手,惨叫着不住倒地,原本还算严整的阵型,顿时就涣散了。   “冲,冲,冲过去就是我们赢!”   孙定辽色厉内荏的大吼。   作为原大凌河的副将,投降建虏十几年的老牌汉奸,孙定辽经验丰富,他知道明军鸟铳利害,己方不是对手,对付鸟铳只能是贴近了打,如果站着不动,或者转身而退,那都是必败无疑。   不过很快的孙定辽就发现,根本不用他们冲,因为耳朵里听到的明军鼓点忽然变的急促了,原本缓慢推进的明军盾墙和枪林开始加速,迈着大步向他们冲了过来了。   随后,两军交接。砰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鸟铳,弓箭,长枪钢刀,惨叫悲鸣,血肉绞起。   周边立刻就陷入了激战。   原本孙定辽以为,自己两千人马,怎么的都能抵挡一阵,等后面的八旗披甲兵和豫亲王身边的重甲精锐冲上来,战局或可以改变,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双方只是刚一接触,己方这一边都已经是溃不成军了,士兵们扔了兵器,一个个大喊大叫的逃。   不唯明军的盾墙,也不唯是明军长枪鸟铳和投掷手炸雷的威力,更因为己方早已经没有了士气,失去了胆量,双方兵刃稍一接触,面对面见到明军战士眼睛里的杀意,本就惶恐动摇的己方士兵,立刻就崩溃了。   两千汉军旗稍触即溃,前方第一排还没有全部倒下,后面的人就撑不住了,一个个转身撒腿而逃。   “不许退不许退,狗娘养的,后退者斩!”   虽然孙定辽心中的恐惧不比普通士兵的少,但他却不敢轻易后退,不只为自己,也是自己在盛京的家人,他挥舞着长刀,拼力嘶吼,想要重新聚拢士兵。   但兵败如山倒,士兵胆气已丧,只想逃跑,岂是个人可以挽回的?督战队试图阻止,但也被冲散了。   “爹,怎么办?”眼见不能止,孙定辽之子孙登高惊慌的问。   孙定辽叹口气:“能怎么办,咱也跑吧。”拨转马头,就往后逃。   ……   多铎站在王车上,脸色铁青的像是一个死人。   虽然有所准备,但汉军旗的快速溃败,还是出乎他的预料,孙定辽是一个悍将,此次跟随来的汉军旗,也都是从抚顺凤凰城镇江堡等地挑选来的精锐,照过往的经验,这样的汉军旗足以碾压关内的明军,即便是面对明军最精锐的精武营,也应该是有一战能力的,但今日却是败的这么快,这么惨……   大势去矣。   “王爷,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同于刚才的低声全说,此时的范文程跪在车前,嚎啕大哭。   周边几个建虏将领相互一看,也都跪在了地上。   “汉人有句话,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祖当年也曾兵败,但随后就卷土重来,王爷还年轻,今日之败,来日必有雪耻之时!”范文程抬起头,哭道。   多铎痛苦的长叹一口气,终是迈步下了王车——虽然桀骜,但多铎并非是没有理智的人,他知道,局势已经是无法挽回,自己的努力终究是白费,就算自己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益处。   见多铎被说动,多铎有救,自己有救,范文程激动的跳了起来,叫道:“快,快保护王爷离开!”   多铎上马,建虏白甲兵和披甲兵团团围护。   “王爷,我呢?”   一个惊惶的声音忽然响起。   却是朝鲜王李倧。   他站在王车上,惊恐的看着多铎。   ——形势如此,他的王位怕是保不住了,而按照朝鲜的传统,失去王位的君主,最后只有一个下场,他和他的子嗣,都得死。但李倧更怕的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对他不满,早就想要废了他的那些有异心的臣子,会趁机杀了他,所以他惊恐的想要寻求保护。   多铎冷冷扫了李倧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嘴角的耻笑,却已经是说明了一切。   不理会李倧哀求的目光,多铎拨转马头,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   建虏白甲兵披甲兵全部上马,护卫着多铎范文程等人急急离开。   “呜……”   李倧绝望的跌坐在王车里,大哭了出来。   ……   建虏白甲兵护卫着多铎离开,整个建虏更是无法抑制,汉军旗的士兵豕突狼奔,只为找寻生路,很多眼见不能逃的士兵纷纷扔了兵器,跪地投降。如浪潮一般,原本好像是势均力敌的对阵,但瞬间之间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宰场。   “杀虏!”   一直在观察形势的朝鲜京畿道兵马指挥使郑蘅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他举起长剑,将目标指向了正在溃败中的汉军旗和逃跑的建虏兵。   “杀~~”   朝鲜兵齐声高喊,向汉军旗和建虏残兵冲去。   而郑蘅本人则带着亲卫,急急奔向李倧的王车。   “活捉多铎~~”   而此时,明军的口号也已经是变了,在击破汉军旗之后,明军主力向朝鲜李倧的王车和多铎的大纛,快速卷进,但可惜的是,在这之前,多铎就已经在白甲兵的护卫下,仓皇逃走了,只剩下朝鲜王李倧呆若木鸡的坐在车上,禁卫营大将   具仁垕带着几十个武襄卫护卫在车边,此外还有大一群惊魂不定、惶恐不安的朝鲜臣子。   “休得惊动我王!”   当见到林庆业沈器长带着大明兵马四面而来,将他们围在中间时,朝鲜臣子都挡在王车之前,一副胆敢冒犯我王,我与你血战到底的样子。   虽然对李倧的极度不满,但林庆业和沈器长还是下马跪拜:“臣等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跪罢,沈器长抬头大哭了出来:“我哥哥何罪?王上为何要将他斩首?”   李倧无言以对。   听到沈器长大哭,同为亲清派的群臣都是尴尬和惭愧,随即,他们就又激动了起来,或者说,他们想到了自清的办法,于是,他们的目光都看向了降清的始作俑者,也就是“首辅”金自点。   金自点原本是想要跑的,但被具仁垕逼了回来。   “都是金自点蛊惑,致使我朝鲜变成现在,臣请杀金自点!”一臣站了出来。   “臣附议。”   “不杀金自点,不足以谢天下!”   “请杀金自点!”   一半的臣子都跪下了。   战争还没有结束,周边依然喊杀不断,但这厢就已经开始杀气腾腾的清算和推卸责任了,如果是大明隆武帝,或者是天启帝崇祯帝在场,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感叹,如果论党争,论到对政敌的无情和凶狠,朝鲜小朝廷恐怕还在大明朝廷之上。   金自点满身冷汗,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已经是不能言。   沈器长跳起来,指着金自点:“金贼,你也有今日,来啊,与我拿下!”   立刻,沈器长的几个亲兵冲上去,将金自点绑了起来。   如果是正常情况,没有李倧的命令,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妄动,何况还是绑缚当朝的“首辅”?   即便是拿下,也应该是具仁垕指挥的禁卫营。   但此时此刻,沈器长为兄报仇,已经是不管不顾,他身边的亲卫也都是沈家的家丁,卫护沈家,为沈家家长报仇是他们职责,因此听到沈器长的命令,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将金自点按倒在地,很快就绑缚了起来。   群臣都看向李倧。   李倧没有说话。   群臣相互一看,也都默然了。   所有人都知道,王的威势,在金自点被绑缚的这一刻,已经是荡然无存了……   多铎是此次战役的主要目标,当见到多铎大纛摇动,向后逃走时,周遇吉立刻命令全军追击,一定要抓获或者是斩杀多铎,以竞全功,所以,大明骑兵滚滚而出,顺着多铎逃走的方向,连续猛追,而大明步兵则清理战场,剿灭少数的顽抗者。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各处火把都点了起来,暗夜里,追击、围剿和接受投降,同步进行。   一直到天亮,整个作战才算是完全结束。   虽然明军骑兵拼力追击,但因为建虏披甲兵不顾一切的断后,最终还是让多铎逃走了。   汉军旗都统孙定辽和其子孙登高,在乱军之中想要掩藏逃走,被明军捉获。   “罪将孙定辽愿降!”   孙定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和他们父子同时被捉的,还有五六个汉军旗的中层将领,等于跟随多铎入朝鲜的汉军旗中高层将领不是死于军中,就是被大明生擒,从抚顺到镇江堡的汉军旗精锐为之一空。   此战,除了两千汉军旗全军覆没,事后打扫战场,建虏精锐白甲和披甲兵的尸体,也将近千人,算一算,侥幸跟随多铎逃走的,不过百十骑。   注:隆武帝改革军制,军功不再以首级为第一考量,只以实际的战役和具体影响为准,因此,割取首级已经不再是必须。   唯一可惜的是,被多铎侥幸逃走了,不过此战依然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报经略大人,我部登陆朝鲜,在仁川港以北三十里,大败建虏朝鲜联军,杀敌四千,多铎侥幸逃走,朝鲜王李倧为我军所获,斩镶白旗固山额真,伊尔根觉罗·阿山,生擒孙定辽等多名大明叛将,下一步如何,请经略指示!”   ……   京师。   乾清殿。   此时已经是隆武五年的正月初五,原本应该是一年之中,最喜欢的一段时间,但从腊月二十三到今日,宫中却没有太多的喜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隆武陛下正在为辽南战局而忧心,虽然陛下有圣谕,令宫中和百姓同乐,共过隆武五年的春节,但宫中上下却都自觉的约束,例行的庆典,都比去年小了不少。   这些日子,武英殿乾清宫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隆武帝有时独自,有时和军机重臣商议到很晚。   直到今日,朝鲜大捷的消息传来。   “哈哈哈哈~~”   隆武帝朱慈烺拿着军报,在殿中畅快大笑:“周遇吉,打的好,打的好啊~~”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金州   ……   仁川港之战,虽然在最初的时候,周遇吉并没有意识到多铎会派兵奇袭仁川港,但是当多铎带着建虏和朝鲜联军,浩浩荡荡的离开南汉山城,迎击他们而来之时,周遇吉立刻就有所警觉了,因为此时不是过去,精武营的战力和威名,已经闻名于建虏,多铎更是数次和精武营交手,对精武营的战力最是清楚,多铎虽然高傲,但却也颇会用兵,他应该清楚的知道,以他五千兵马加上貌合神离,战力孱弱的朝鲜军,对战大明七千精锐,并没有多少取胜的把握,还不如守在南汉山城中,凭借坚城疲惫明军,然后再伺机出击,以图取胜。   这中间,虽然有性子高傲,不愿示弱的原因,但说不得多铎是有其他更好的谋划。   周遇吉不敢大意,立刻命令停止前进,召集参谋商议。   这中间,佟定方提出,仁川港是大军的根本,多铎用兵狡诈,怕是有可能会   派兵偷袭仁川港。   也就是说,多铎率领大军当面迎击是假,主力绕道偷袭才是真!   ……   有参谋提出异议,说,如果多铎要偷袭仁川港,最佳选择应该是固守南汉山城,待我军疲惫,仁川港又失守,他再大兵出击,方是取胜的最佳选择,现在多铎不守南汉山城,大举迎战我军,不似要偷袭仁川港的套路。   佟定方摇头,说,这正是多铎考虑周到之处。南汉山城中,多是心志不定的朝鲜兵,其中更有我大明的内应,如果建虏骑兵主力出城,但多铎本人却留在城中,不需要太长时间,我军就会得到探报,那一来,他的计划就会落空,第二,坚守城池不是多铎的战术风格,容易令人起疑,同时也会令朝鲜人心不稳,最重要的是,一旦多铎坚守不出,落出拜相,城中朝鲜兵必然会开城,到时就算是偷袭得手,也于事无补了,因此,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多铎亲率大军出征,振作士气,捆绑朝鲜大军,做出决战的姿态,才是计策成功的最好保障。   周遇吉听完,深为赞同,于是就令佟定方率领骑兵,秘密屯于仁川港和主力战场之间,但是仁川港有事,立刻支援,如果多铎没有使诈,主力都在战场,那佟定方再率骑兵赶到也不迟。   为了迷惑多铎,周遇吉命令剩下的骑兵多打旗帜,又用辅兵伪装,成功了骗过了多铎。   于是就有了大明骑兵以伊尔根觉罗·阿山没有预料到的速度,忽然杀回了仁川港,击溃建虏骑兵主力,挫败了多铎的计划并保证了战役的完胜。   ……   看到军报,隆武帝喜悦的大笑,不唯胜利,更为周遇吉的用兵以及参谋制度的臂助和佟定方的成长。   胜利之后,下一个议题就是后续的处置以及朝鲜王的册立。   朝鲜王李倧,少谋多断,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因为他的盲动和软弱,差点打乱了大明的朝鲜战略,更造成了朝鲜军民的无谓损伤,这样的人,已经不适合再为朝鲜王了,但后续朝鲜王为谁?大明如何册立?又如何保证朝鲜对大明的忠心,不再发生叛离之事,却仍需要做最后的讨论和确定。   “宣内阁和军机重臣!”朱慈烺道。   ……   很快,内阁蒋德璟,李邦华,倪元璐,范景文,袁继咸,军机陈奇瑜,刘永祚,方一藻,杨而铭袁枢等人就到了。   看到朝鲜大捷,众臣都是兴奋,多铎败走,阿汉生擒被斩,朝鲜国中的亲清派官员全部被林庆业关押囚禁——当然了,表面上是奉了李倧的命令。原本被囚禁关押的亲明派官员,重新出狱启用,对这些人来说,短短十几天,宛如是做梦一般,忽然天堂,忽然又地狱,心脏不好的人还真是承受不住了。   亲明派官员被起用后,他们提出的第一个政见,就是请大明王师留在朝鲜,以为朝鲜护——仁川港之战,朝军主力全部丧尽,境内空虚,已经是无兵可用,如果大明退走,不需要多,只需要三千建虏,就可以将朝鲜灭国,因此求大明驻军保护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正中大明的下怀。   或者说,这本就是大明的计划。   周遇吉常驻朝鲜,一来保护朝鲜,二来也是为大明从东路攻击建虏做准备,相信这两个战略目的,无论是哪一个,朝鲜上下都应该是支持的,   军饷从登莱调拨,粮草由朝鲜负责供给。   这个条件,朝鲜人应该会感激涕零的。   另一个关键议题,就是朝鲜王李倧的处置。   仁川港之战后,李倧威信尽失,已经被林庆业、沈器长等人软禁,政令都出自亲明派大臣,但是否废除李倧的王位,朝鲜上下却并没有一致的意见。有人以为,李倧虽然有过,但罪不致于废位,只要真心改过,李倧仍可为朝鲜之王,这种意见是朝鲜士大夫之中的主流,连亲明派官员也都是认可,因此,即便林庆业沈器长都已经操了废立之心,但在没有得到亲明派官员的支持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大明朝廷还没有表明态度。   只要大明允许,他们也是敢干的。   “李倧心志不定,两次叛我大明,负恩寡德,已经不配为朝鲜之王,当另立新王!”   “只是李倧久为朝鲜王,国内多有拥趸,要废他,并不是太容易。”   “不难,只要大明给林庆元、沈器长等人支持,由他们出面,请李倧退位,顺理成章,合乎天理。”   “但我朝惯例,从不插手朝鲜内政……”   “不错。自朝鲜开国以来,大明从不干涉朝鲜王的承袭,但是长幼有序,名正言顺,我大明就会册立,但经过此次教训,此策非改不可,关键时刻,关键时期,对于朝鲜王的废立,我大明必须得有明确的态度,不然长久下去,必为小邦所轻视!”   商议到此,策略也就定下了,而李倧的命运也就决定了。   大明支持废除李倧的王位。   至于后续谁为朝鲜王,大明不但拥有最后的决断权,而且在事前事中就要参与,以选出一个真正对大明有利的朝鲜王。   其实就大明来说,朝鲜王是否英明?是否贤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的朝鲜王必须毫无保留、彻彻底底的执行大明对辽东建虏的战略,这也是大明册立朝鲜王的第一考虑。   如果金州没有战事,那么朝鲜王的选择和册立,当然应该是由朝鲜事务大臣高斗枢直接负责,   但现在金州有战事,朝鲜王的废立,又不能拖延,需的快刀斩乱麻,不然支持李倧的残余如果闹起事来,说不得又会是一场动荡。因此最后议定,由礼部侍郎杨汝成即刻亲往朝鲜,实行内阁军机的计划,废李倧,考察朝鲜王室,从中选出可任之人,上报朝廷,以作最后的决断。   圣谕传出,杨汝成领命,立刻动身,坐船从秦皇岛出发,过旅顺,往朝鲜而去。   至于孙定辽等一干被擒获的汉军旗将领,隆武帝最后决断,给他们一次自新的机会,准予他们戴罪立功,在军前使用,但是有功,不吝赏赐,但如果三心二意,依然对建虏抱有幻想,那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律两罪并罚,从重从严!   ……   说到准许孙定辽投降,就不得不说另一件事。   ——在仁川港之战中,旅顺水师提督郑森将投降的几个汉军旗骑兵全部斩杀。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一直都知道郑森性子刚烈,嫉恶如仇,对于变节者,历来都是狂风暴雨,毫不客气,当初施琅只是逃离,并没有实际降清,但郑森听闻消息之后,就暴跳如雷的将施琅全家全部斩杀,最终逼的尚在犹豫的施琅投降了建虏。   今日郑森如此处置投降的汉军旗,老实说,朱慈烺并不是太意外。   郑森此举,不符合朝廷收降汉军旗、动摇汉军旗和建虏关系的攻心之策。   如果投降亦是死,那汉军旗以后怕是没人投降了。   这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朱慈烺能理解郑森的想法,但对郑森的做法,却不认同,攻城攻心为上,虽然汉军旗数典忘祖,助纣为虐,着实可恶,但为了平定辽东的大局,还是要竭尽可能的拉拢他们。   这不是个人的好恶,而是一个当权者,为了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国家最大的利益,不得不的选择。   如果是个人,朱慈烺会对郑森竖大拇指,但作为朝廷的水师提督,他则以为,郑森太过意气用事,是不合格的。   为此,他已经写了书信,传与郑森,委婉的劝说。   只希望郑森能听从,虚心成长,目光远大,敞开胸怀,成为一个更合格的统帅。   ……   “报!”   这时,脚步声急促,于海急匆匆地奔了进来,手中捧着刚刚送到的紧急军报。   朱慈烺急忙接过,看完之后,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他将军报递给首辅蒋德璟。   蒋德璟看完,脸色却是大变:因为建虏大军忽然杀到,金州难守,为了避免损失,高斗枢依照备用计划,放弃金州了……   ……   金州。   “报~~经略,平洋河一代,出现大量的建虏,现在他们正踏冰过河,往金州杀来!”   “报~~建虏旗帜越来越多,兵马连绵不断,现在其前锋距离金州,已经不过三十里了!”   “报~~经略,我军在北岭十里之外的墩台,遭到袭击!”   ……   仅仅一天多的时间,军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平静无波的辽南局势,忽然就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了。   大明领兵部侍郎、辽南经略高斗枢站在沙盘地图前,面沉如水。   到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济尔哈朗的大军并没有离开复州,而是一直藏身在复州城中,至于济尔哈朗重病的消息,不用问,肯定是假的,一切都是蒙骗和诱使大明主力离开辽南,去往救援朝鲜的企图。   所以当得到确切的消息,知道大明主力离开,停在金州湾里的大明船舰却全数不见之后,济尔哈朗立刻倾巢出动,往金州攻来。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金州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不但兵马更少,而且没有了水师舰队的臂助,他们要卫护和防守的地点,变的更多。   没有了船舰,建虏就可以绕开北岭,选择从东门攻击,或者是北岭和东门一起攻了……   “来吧,金州城不是建虏可以轻易拿下的。”   经略府的参谋都有信心。   副将阎应元话语不多,只一句:誓与金州共存亡!   但高斗枢却想的更远。   ……   “砰!”   和建虏大军一起去而复返的,还有几十门的红夷大炮,这一次,建虏真是拼了,不惜累死了上百匹的骡马,在最快的时间里,将红夷大炮运到了金州城下,随即就开始猛轰北岭,同时用携带的大量木板铺设道路,试图绕道东门原野,对金州展开合攻。   和上一次北岭之战相比,这一次更激烈,也更加残酷。   在济尔哈朗的严令下,六万大军马不停蹄,到了金州之后,汉军旗一万余人,立刻对北岭展开了三面围攻。   金砺,刘之源等人亲自带队冲锋。   此时驻守北岭的是刚刚被提拔为千总的赵良栋,赵良栋在夺取旅顺之战中,立有大功,因而被升职,在阎应元入城镇守之后,他率领一千人守卫北岭,加上城中紧急派出的援兵,总兵力将近一千五百人。   赵良栋素来冷静,为阎应元所器重,面对三面围攻,汹汹而来的建虏重兵,他并不慌乱,从容指挥,拼力抵挡。   小小的北岭,面对一天一夜的围攻,硝烟弥漫,遍地尸体,鲜血浸湿了每一寸的土壤,但山岭最高处的明军大旗,依然在高高飘扬。   赵良栋的部下已经是损失大半,建虏更是占据半山腰,在山腰处设立了好几个据点,随着他们不顾死亡,用血肉开路,攻占北岭,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了。   “告诉经略大人和阎副镇,赵良栋在,北岭就在,我赵良栋誓与北岭共存亡!”   临近黄昏,赵良栋命令打出旗语,向城中的高斗枢和阎应元表明心迹。   ……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尚善死   ……   金州。   高斗枢杂站着城头,望着渐渐隐入黑夜的北岭和建虏连绵不断的营帐,面色凝重。   这一夜是年三十,但城里城外,生死搏杀,谁也顾不上过年,只是在晚饭之时,汤菜里多加了一点肉。   脚步声急促。   阎应元奔了上来。抱拳,肃然禀报:“经略,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执行吧。”高斗枢道。   “是。”   ……   北岭。   “什么?副镇要我撤退?”赵良栋惊讶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   “为什么?”   摸黑上山的传令兵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   赵良栋也警醒,知道自己问的多余,身为军人,面对长官命令,服从是他唯一的选择。   “知道了,我部即刻准备。”赵良栋道。   待传令兵走后,赵良栋看周边剩下的五百多个兄弟,又看山腰处建虏取暖的点点篝火和山脚下建虏连绵不绝的帐篷,一瞬间,他似乎有所明白——原本,他计划今晚组织勇士夜袭,夺回山腰的,但现在看起来不必了。   “各部搀扶伤兵,依序从后山撤退,本千总断后!”赵良栋道。   “砰砰砰!”   天快亮时,躲在山腰壕沟里的建虏忽然听见山顶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一个个都吓了一跳,以为明军在发炮,急忙隐藏,不过只听见爆炸声,却久久不见炮弹落下。   ……   建虏大营。   三十夜。   听到北岭剧烈的爆炸声,建虏众将都是惊起,   洪承畴披衣而起,走出自己的营帐,只抬头望了一眼就大惊:“不好,南军在毁炮,他们怕是要撤退!快,快去禀报郑亲王!”   ……   军情会议。   高斗枢的声音在厅中回荡。   “北岭危急。”   “我军兵马有限,在建虏一部分大军已经绕道东门的情况下,已经抽不出兵马支援北岭了。”   “北岭一旦失守,建虏在山岭架设大炮,可以直接轰击城内。我军将失去防守之利。”   “再坚守金州,已经没有意义了。”   “陛下曾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所以本经略决定,放弃金州,退守南关岭。依托南关岭进行防守。”   “只要守住南关岭,就算建虏拿下金州,也无法直接攻取旅顺。”   “建虏没有水师,我放弃金州,他们也是守不住,不敢守的。”   “因为再有二十天,登莱,复州,盖州一代的海面就会冰开,我大明援兵就可以到达。”   “到时。如果建虏还不撤兵,我军就可以袭取复州或者是海州,骚扰切断建虏大军的补给。”   “济尔哈朗是宿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最后他都必须撤退。”   ……   今日是大年初一,春节。   天亮了。   隆武五年,顺治六年,来到了。   “杀啊~~”   汉军旗嚎叫着冲上北岭的山顶。   除了旗帜和一些废弃的辎重,还有千疮百孔的弹坑,山顶再无一个明军。   也就在这时,金州城中忽然冒起滚滚浓烟。   “明人在烧毁带不走的仓储,快,快杀进去!”济尔哈朗大叫。   他清楚知道,在金州和旅顺之间,还有一道南关岭,如果明军放弃金州,全部死守南关岭,那情况不妙了,相比之下,如果明军死守金州,凭借拿下北岭的优势,他有信心在十天拿下金州,将明军主力全部歼灭,到时他就可以挥兵南下,轻松夺取旅顺。   为了将高斗枢和剩余的明军主力留在金州,济尔哈朗和洪承畴商议了不少的计策,从激将,派人绕行,截断后路,一一试行,但都失败了。高斗枢好像根本不害怕放弃金州,被大明朝廷责罚,这和过往的经略督抚完全不同,自从辽东经略熊廷弼放弃广宁,被朝廷斩首,并且传首九边之后,就再没有大明督抚经略一级的将官,敢主动放弃城池了,高斗枢是第一个。   济尔哈朗一声令下,几万建虏汉军旗立刻就金州展开了全面攻击。   汉军旗之外,爱新觉罗尚善率兵冲在最前。   金州城外,原本在重重壕沟里守卫的明军已经都不见了,建虏很轻易的铺设木板,越过三重壕沟和胸墙,来到了金州城下,和壕沟一样,城头已经没有明军守卫了,只有一面面的军旗和一个个竖立在城头,披着明军甲胄的草人。   “破门,快破门!”   爱新觉罗尚善大叫。   建虏兵抛出抓钩,攀城而上,打开城门。   尚善一马当先,身后建虏兵蜂拥而入。   随着建虏大军的入城,城中的火光浓烟,更加的剧烈,砰砰砰砰,还有剧烈的鸟铳响起,原来是明军的断后队伍和入城的建虏发生了激烈的交火。   一直到中午时分,金州城中鸟铳和喊杀之声才渐渐退去。   建虏全面占领了金州,随后就急忙灭火。   但晚了,城中的仓库军资,已经全部化成了灰烬。   而后,济尔哈朗和洪承畴等军政大员入城,望着化成灰烬的仓库和空无一人的金州城,两人脸色都是难看。   一粒米,一支箭,一个人都没有给大清留下,高斗枢,你可太狠了。   “报~~~”   马蹄急促,一个白甲骑兵急急来报:“尚贝子追击明军,一直追到南关岭,中了明军的埋伏……”   尚贝子就是爱新觉罗尚善,尚善原本是旅顺守将,旅顺失守,他的两个家人落入明军之手,所以他求战最为急切,率兵进城之后,他马不停蹄,追着明军的断后队伍,一路赶到南关岭去了。   济尔哈朗和洪承畴急忙去往南门,继而往南关岭。   不想刚出了南门,前方又有一个白甲信骑兵出现,翻身下马,跪在他们面前,大哭道:“王爷,尚贝子中了南军的伏击,他,他……”   “他怎么了?”   济尔哈朗大惊。   信骑兵却是哭的说不下去了。   济尔哈朗明白了,脸色顿时苍白。   爱新觉罗尚善,镇国公费扬武之子,和硕庄亲王舒尔哈齐之孙,是他的亲侄子,也是他镶蓝旗宗室的后起之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他镶蓝旗十几年来,少有的第一大损失……   ……   “追!不能放跑一个尼坎!”   马蹄哒哒,爱新觉罗尚善胸中的怒火剧烈燃烧,将他全身都快要引燃了,他无法抑制澎湃愤怒的情绪,入城之中,不管城中的大火,只咬着明军的断后兵马,从城中一直追出南门,虽然左右都劝他不可再追了,我们兵马太少,不如等后续大军赶上来再说,但他不管,无论如何,他也要追上明军的大队,痛痛快快的砍杀一场,以发泄胸中的郁闷,更为他死去的亲人报仇。   但追着追着,前面的明军散骑忽然不见了,眼前只出现了一道山岭,同时的,感觉道路忽然狭窄了起来。   随即就听见两声凄厉的哨子声。   “滴,滴~~~”   就像是催命的夜枭鸣叫,哨子声中,两边忽然站起了很多的明军,手中端着鸟铳,对着正在路上策马狂追的建虏汉军旗骑兵猛烈开火。   “砰砰砰砰!”   硝烟弥漫,鸟铳鸣放之中,战马悲鸣,人声惨叫,血花在空中绽放,围在尚善身边的亲卫骑兵,瞬间就倒下一半,随即,杀声四起,明军长枪手和刀牌手从道边冲了出来,高喊:“杀虏!”   “保护主子!”   尚善身边的亲卫齐声大喊,护卫着尚善急急撤退。   但晚了,后面也出现了明兵,他们这一支追击的孤军,已经是陷入了明军的包围。   “都别慌,随我杀尼坎!”   虽然遭到伏击,身边的人已经倒下一半,但尚善并不畏惧,他大吼着纵马迎上,挥舞长刀,劈砍冲到马前的明军。   忽然听见惨叫声大作,挡在自己前面的亲卫连续落马,尚善吃了一惊,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全身甲胄、虬髯胡须的明军步将向他冲了过来,那明将手持一把月牙形的宽背大砍刀,双手抡的如风车一般,虽然是重甲,但身法却极其灵活,刀法更是不一般,刀光闪烁之间,就将试图阻挡他的大清勇士全部砍于马下,掀起血雨,只几个箭步,就冲到了他的马前。   “来的好!”   尚善大叫一声,纵马上前,借着战马的奔力,抡起手中长刀,向那明将狠狠砍去。   ——他已经从盔甲辨认出,眼前的明将最少是一个参将,他顾不上想明军参将为何如此大胆,竟然敢亲自断后伏击他?他心中只想,如果能亲手斩杀一个明军参将,也不枉他爱新觉罗尚善的名字了。   尚善挥刀极快极猛,他自认无人能挡,眼前的明将是一个蠢货,居然敢挡在他的马前,岂不知他的刀术和马术,乃是军中有名?   尚善自信满满,以为必杀明将,   但他却错了。   就在纵马上前之前,明将也作出了攻击,弓马步,微侧身,手中的宽背大砍刀闪电一般的挥出。   “当!”   尚善感觉到不妙,本能的挥刀格挡,但对方的力气太大了,当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刀被磕飞上了天空,而对方的大砍刀去势未绝,重重地砍在了他的面门之上。   鲜血飞起。   尚善哼都没有哼,就沙包一样的摔落马下。   “主子,主子……”   身边的亲卫惊慌的哭喊。   但尚善已经听不到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满是献血,已经血肉模糊的脸,用尽最后的力气问道:“你,你是谁……”   这一刻,尚善的脑子清灵无比,他已经猜出了对手的名字,但他临死之前,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阎应元。”明将回他三个字,转身继续砍杀。   “果然……”   尚善呢喃了两个字,痛苦挣扎几下,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   等济尔哈朗和洪承畴赶到,看到的只是爱新觉罗·尚善冰冷无头的尸体。   济尔哈朗翻身下马,站在尚善的尸体前,欲哭无泪。   和尚善同为镶蓝旗后起之秀的爱新觉罗·屯齐,则是跪在尚善的尸体前,嚎啕大哭。   身边的建虏汉军旗将领也一个个也都是黯然。   金州,他们是夺下了,但此战能算是胜利吗?   不说他们北岭丢弃的数千尸体,只说今日明军弃城,他们的毫无所获和固山贝子尚善的阵亡,就足以令他们清楚感受到失败的痛楚。   更不用说,此时此刻,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南关岭上,明军旗帜飘扬,壕沟墩台修建齐备,还设置有多处的炮台,俨然是另一个北岭——在北岭之下,他们前后扔下了将近一万具的尸体,现在南关岭,还能再继续吗?即便他们有毅力,将士们有决心,但上天还会给应有的时间吗?   今日是初一,最迟正月二十几,复州海州、还有对岸登莱等地海面上的冰封,就会开裂,船只就可以航行了。到时,明军船舰就会恢复对复州盖州等地的威慑和骚扰,大军后路不稳,粮草有危,他们还敢囤积重兵于金州,心无旁骛的攻打南关岭和其后的旅顺港吗?   没有人说话,但从济尔哈朗,洪承畴到汉军旗的经验丰富的一干战将,每一个心里都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南关岭……”   作为大军的统帅,济尔哈朗很快将自己的情绪从尚善阵亡的痛苦之中拔脱了出来,他来到前方,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南关岭,看完之后,他慢慢放下千里镜,嘴里痛苦的念出这三个字。   在这之前,他心里还留存有一些侥幸,想着明军在北岭之上修建的工事坚固刁钻,难以攻克,明军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不可能再在其他地方复制北岭的工事,但看过南关岭之后,他却是失望了。   ——和北岭相比,南关岭有过之而无不及,凭借山势,甚至比北岭更加难以攻取。   怎么办?他还要继续攻吗?   如果不攻,岂非是前功尽弃?   但如果攻,更就意味着要付出更大、更惨烈的代价,就现在的时局来说,大清还能再忍受更多的伤亡和损耗吗?   ……   夜晚。   愁云惨淡。   济尔哈朗和洪承畴两人对坐灯下,南关岭的防御他们都已经仔细看过了,没有说,但彼此的看法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南关岭绝不是可以轻易攻取的,而金州的咽喉地形也不利于大军的展开和长期驻扎,是战是退,他们必须有一个尽快的结论,不然等到二十天后,海面冰开,明军援兵赶到,船舰可以自由活动,那就晚了。   撤退决定不是容易作出的,尤其是在付出巨大代价,终于夺取一处要地之后   ……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反攻大幕   ……   千里之外。   京师。   隆武帝朱慈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急切的盼望春天的到来。   春天到,不止是海面冰封,辽南危机解除,更意味着大明的辽东战略,在取得朝鲜胜利,和站稳辽南之后,已经可以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而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真正的春暖花开、大海航行。   不然说不得会有其他变数。   正月十五,元宵节。   隆武帝宴请群臣,晚间登上大明门,抱着太子观看烟花,与民同乐。   这一天,朱慈烺开心极了。   因为今日终于是从辽南传来了好消息。   ——济尔哈朗的大军虽然攻占了金州,但面对高斗枢阎应元构建的南关岭防线,却是一筹莫展,连试探攻击都没有展开,在金州城中盘桓了五六日之后,终于是退兵了。   为了泄愤,建虏拆了北城墙和北城门,并在城中燃起大火,将所有的屋舍都付之一炬,还填埋水井,破坏港口码头,将金州城变成了一座残砖碎瓦、无法存住的废墟所在。   但济尔哈朗的愤恨太多,也无法改变他必须退兵的现实。   如此,辽南就安稳了。   此次辽南战役,建虏耗费粮草弹药无数,征用了将近十万人的汉人包衣保障后勤,更是在金州城下扔下了万具尸体,死伤众多,最后却是一无所获,空空而回,这对建虏全国上下的民心士气将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更不用说,与此同时进行的朝鲜战场,建虏也是一败涂地,多铎五千兵马出征,最后跟他一起逃回的,不过五百余人,连镶白旗固山额真伊尔根觉罗·阿山,都被明军生擒斩首。   这个冬天过后,建虏再无主动发起大战的国力和能力。   大明彻底掌握了战略的主动权。   ……   正月十六,春节元宵结束,大明内阁六部正式开始进入新一年的连轴转。和往年一样,正春三月之前,是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时候,不但要规划今年一年的工作,而是要结算、审核去年各省各部的开销,多除少补,完成上一个财年的计划,同时也是将上一个财年的工作成绩交给陛下审核。   而正月十六,内阁开门的第一天,就有两件大事发生。   内阁次辅、兵部尚书、已经七十有余的李邦华致仕。   李邦华,江西吉水盘谷镇谷村人,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授泾县知县,政绩优异,一路升迁又一路沉浮,天启二年,因为得罪阉党,被阉党弹劾削除官籍,变成平民。崇祯皇帝立,起用为兵部侍郎,在任期间,李邦华整饬京营,京营上下一新,少有的露出了振作之相,但却得罪了京师勋贵,屡次被弹劾,但都被崇祯帝保下,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建虏杀到京师城下,关宁铁骑千里回援,京营在城头发炮助威,不幸有一炮击中自己人,勋贵御史遂以此弹劾,李邦华虽然是东林,但却也架不住这般猛烈的火力,崇祯帝也无法保他,最终不得不去职。   一直到崇祯十二年,蹉跎了十年时间的李邦华才重获起用,在南京担任闲职,十五年入京师,为左都御史。   历史上,李邦华是南迁的支持者,南迁不成后,他上疏请求太子南巡,但不被准许。又请把定王、永王分封到太平、宁国二府,亦被拖延。   甲申之变时,李邦华投缳而绝,从容殉国。   就历史来说,李邦华不但是一个干臣,而且脑子始终清楚,在九江时,还曾经平息左良玉的兵乱,论才能,绝对是明末诸臣的第一梯队,只可惜,崇祯帝在危难之时,没有能重用他。   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年纪,毕竟十七年的时候,李邦华已经七十,随时都可能致仕。   这一世当然没有上一世的遗憾,李邦华掌兵部,入内阁,地位仅次于首辅蒋德璟,是为隆武朝的重臣,只是年老体衰,已经是力不从心,前年的时候,他就请求致仕,隆武帝一直留他到现在,当辽南朝鲜战役都结束,战局稳定,南北安宁,国势蒸蒸日上,一切渐渐进入掌握之时,李邦华终于安心。   而这一次,隆武帝也终于准他致仕。   隆武帝在文华殿设宴,亲自为李邦华送行,感谢他为朝廷,为国家的贡献。   并赐隆武银元一千两,   过往,内阁或者是六部重臣致仕,皇帝的赏赐大约都是五十或者是一百两,这一次隆武帝一出手就是一千两,可谓是开了新朝的新例。   为什么这么重?   除了感激李邦华的功绩之外,朱慈烺也知道李邦华家中并不富裕,这样为朝廷为国家做出贡献的老臣,绝不能让他老年无依,为衣食所愁。   宴席结束,隆武帝牵着李邦华的手,亲自送他出皇宫。   李邦华感激涕零,不能自己。   ……   第二日,李邦华致仕,隆武帝亲自送行之事,在京师传开,一时成为佳话。   但使卿等大臣若不负朕,不负朝廷,朕也绝不负你们。   隆武帝曾经对群臣说过的话,也在京师有所传唱。   李邦华致仕,内阁和兵部尚书同时出现空缺。   而谁来补这两个职位,隆武帝和内阁早有共识,那就是现在的领兵部尚书,三边总督孙传庭。   孙传庭入京,不止是内阁阁员和兵部尚书的更迭,更是意味着大明反攻的开始,因为随孙传庭的升迁诏书一起到达的,还有另一份密诏,那就是从秦军选取精锐两万,分批移驻蓟辽。   具体事宜,皆由孙传庭谋划和执行。   在陕西八年,孙传庭不但练出了一支精锐秦兵,而且剿灭李自成,收复了河套,居功至伟,朝堂上下早就将他试做兵部尚书和内阁阁员的不二人选,只是河套收复不久,移民实边,修建城堡,威慑周边的蒙古部族,仍然需要孙传庭的坐镇,加上辽东尚不到大举反攻的时候,因此隆武帝没有动孙传庭,一直令他镇守三边,巩固边防。   现在三边已经稳固,九原北胜等地的城池,也基本构筑完成,最重要的是,经过财税改革和几年的休养生息,大明国力渐渐恢复,而建虏却已经是露出了疲态,京师通往宁远、大宁卫、开封通往京师等几处重要官道的扩宽加固工程,觉华岛码头扩增,均已经是完成,大明对辽东的反攻,已经可以开始了。   这种情况下,自然需要大明最擅统兵的良帅回到京师,亲自统筹和坐镇。继而北上讨伐。   秦兵思乡,而收复辽东,不是一日功夫,因此在圣旨中,隆武帝叮嘱孙传庭,一定要解决好这个问题。   ……   西安。   三边总督府。   “臣,领旨谢恩!”   孙传庭跪在地上,领了圣旨。   前来传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秦方,将圣旨郑重无比的交给他:“阁老,责任重大啊。”   孙传庭接住圣旨,肃然:“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至于继任三边总督的人选,经过廷议,最后内阁拟出河南巡抚高名衡接任。   高名衡在河南巡抚也是八年,八年间,两次经历李自成围攻开封,指挥有功,其后又主持河南赈灾,去年黄河决口,高名衡不眠不休,在黄河边督导一个月,和工部侍郎周堪庚一起,完成了对堤岸的修复,不论军政民政,都是一个勤勉的干才,现在三边初定,不但要修建城池,移民实边,而且要防备蒙古部族的侵扰,就眼下的局势来说,高名衡是非常合适的一个人选。   隆武帝准了。   继任河南巡抚由河南布政使王汉转任。   而随着孙传庭入阁,兼任兵部尚书的诏书一齐发出的,还有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调任京师,入军机处的消息。   兵部尚书一职,由原南京户部尚书高宏图接任。   ——去年南直隶清查军田,勋贵鼓动作乱,无辜者死伤百人,史可法深为自责,上疏请辞,但被隆武帝驳回。   “先清理完了南直隶军田的烂摊子,再和朕提请辞的事情吧!”隆武帝在史可法的奏疏上,用朱笔明确批示。   年尾,处理完军田之事后,史可法再一次请辞。   这一次,隆武帝准他辞去南京兵部尚书的职位,但却调到他京师,入军机处。   史可法两袖清风,刚直不阿,民政没有问题,但军政却是差了一点,为了磨砺他,以便将来大用,隆武帝调他入军机处,希望他耳濡目染,能够增长军事长才。   ……   南京。   史可法跪拜听旨,听完之后,高声:“臣领旨谢恩。”   传旨的乃是司礼监新任行走太监石公公,他笑道:“恭喜军辅。”   军机处虽然不比兵部尚书,但谁都知道,自陛下继位,建立军机处以来,对军机处越发倚仗,军机处的重要性几乎已经是等同于是内阁,甚至在某些时候,陛下见军机诸臣的时间比内阁要多很多,史可法从南京兵部尚书调任军机处,看起来好像是从实权变成了虚职,但史可法还年轻,在军机处日日都能见到圣颜,论升迁和未来的前途,军机处其实比南京兵部更为远大。   史可法肃然:“庶竭驽钝,死而后已。”   ……   内阁兵部军机处进行调整之时,朝鲜半岛和辽南的后续消息也陆续传来。   济尔哈朗从辽南撤兵之后,仍留下胡克什率兵六千守卫复州的同时,又把另一位侄子,爱新觉罗屯齐留在了盖州,统领盖州和复州所有人马,以加强两地的防御。   当然了,这不是济尔哈朗的命令,而是济尔哈朗提议,多尔衮准许的。   复州六千,盖州一万余人,两地兵马将近两万。看起来守卫兵马不少。   但在军机处看来,建虏已经是有了放弃复州之意。   经过金州旅顺之战,建虏六万大军,拼劲全力,耗费粮草无数,损兵折将,也不能拿下旅顺之后,从济尔哈朗到多尔衮都明白,几年之内,他们是没有能力攻打金州旅顺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防守,不使大明的版图在辽南继续扩大。   金州之后就是复州。   但复州地处平原,易攻难守,加上海岸线漫长,建虏很难做到处处防守,但是大明有心,随时都可以从复州登陆,凭借水师之利,大明在很短的时间就可以运送众多的兵马上岸,一旦复州被围攻,建虏怕是很难调兵援救。   但建虏又不甘心放弃复州,于是仍然派兵驻守,只不过复州守军的任务不再是坚守复州城,而是作为盖州城的前哨——和复州相比,盖州更重要,也更容易防守,只要建虏坚守盖州,就可以保障海州、辽阳的安全,也就不担心大明攻取盖州,海州后,将建虏的国土一分为二,将锦州和沈阳分割开来。   复州为前哨,死守盖州,应该是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商议之后,不得不的选择。   看透了建虏的意图,大明对于下一步自然也就有了更多的把握。   二月冰开之后,兵部增调了一个镇的善柳营,去往辽南,加上阎应元的精武营第一镇和郑森的水师,大明在辽南的总兵力依然将近两万人。   金州已经收复,招募流民,往辽南开垦之国策,依然继续。   因为守卫辽南之功,从高斗枢阎应元到下面的有功士卒,都得到了朝廷的奖赏,海开之后,水师船舰源源不断的运送,将人员和各种物资,送过渤海,运到旅顺港。   ……   朝鲜之事也基本尘埃落定。   大明礼部侍郎杨汝成到达朝鲜之后,宣读大明皇帝的圣旨,明确表明大明的态度。从而给朝鲜上下,尤其是林庆业沈器长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朝鲜众臣中,仍然有不少的人拥戴李倧,试图继续拥他为朝鲜之王,但落花流水春去也,时势所逼,在废除李倧的众多理由前,他们提不出有力的反驳,最后只能是哭认了。   大明隆武六年,朝鲜李氏第16任君主李倧被废为绫阳君,迁济州岛,监视居住。   不久暴疾而亡。   原朝鲜成宗的次子桂城君李恂的曾孙,怀恩君李德仁,被立为朝鲜王,是为   朝鲜礼宗。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孙史二臣   ……   李德仁,原本就是原南汉山城守御使沈器远最初想要拥立的那个君王,只可惜当年时运不济,最后拥立了李倧。   现在几十年过去,沈器远被李倧斩首,他生前的遗愿,却是被实现了。   李德仁继位为朝鲜王,金自点等一干亲清派官员,都遭到了严厉的清算,金自点和他的两个儿子被斩首,家产抄没,他的党羽或抄没或被贬为平民,朝鲜朝堂之上,半数的官员被清除一空,剩下的全是尊明派。   经过此乱,又在仁川港亲眼见到大明王师的战力之后,朝鲜上下对重归大明,没有任何异议和犹豫。而对于大明王师的进驻和保护,更是欢欣鼓舞,求之不得,如此一来,他们就不用再担心害怕建虏的报复和侵扰了。   经过研议,周遇吉率领的七千王师,加上后续又调派到朝鲜的周遇吉本部和精武营第三镇徐文朴的后续人马,总共一万三千人,分别驻扎平安道的平壤、平城、也就是朝鲜原先的宁边都督府一代和咸镜道的咸兴府一代,等于是在朝鲜国都汉阳之前,形成一道屏障线,保护朝鲜国都以及整个朝鲜南方地区不受建虏袭扰。   为了保障战力和更有效快速的机动,周遇吉征集朝鲜境内的骡马,同时要求了一万三千名的朝鲜辅兵——即一个驻朝兵,朝鲜方便需要派出一个朝鲜兵以为辅助。负责转运粮草和修建工事。   朝鲜同意。   于是,周遇吉有了调动朝鲜平安道,咸镜道,黄海道,加上朝鲜京畿道的大部分兵马和朝鲜水师的权力。   朝鲜一共八道,等于有一半的兵马在战时归于周遇吉指挥。   此外,大明提出仁川港辟为大明水师专用军港,在朝鲜铁山一代开采铁矿,修建铁厂高炉,就地打造军需甲胄,朝鲜也都同意了。   作为回应,大明朝廷对朝鲜的安全,作出完全的保证。   一应事务,都由内阁遥控指挥,杨汝成和朝鲜君臣达成协议。   至于皮岛等地,本就是大明故地,根本无需朝鲜同意,朝鲜上下对海中荒岛,也毫无兴趣,郑森率领水师一路而来,一路收复,并设置了好几次的中转和避风点。   ……   现在刚是二月,一切还在准备,还没有完全就绪,照军机处和兵马的计划,高斗枢的统一指挥,待到三四月份,周遇吉就要率兵跨过鸭绿江,袭扰建虏边境,令建虏不得安宁。   而辽南也不会闲着,三四月的时候,阎应元也会兵出金州,给建虏以压力,影响建虏的春耕播种,以继续疲惫建虏的国力,令建虏的国计民生继续凋敝。   当然了,不论朝鲜和辽南,现阶段都以骚扰牵制为主,不主动和建虏发生大战,实行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战术。   在冷兵器时代,游击骚扰战非是容易,需要相当高超的指挥作战能力,即使   周遇吉和阎应元都是名将,军机处参谋司也还是进行了详尽的策划……   ……   战略谋划顺利进行,乾清宫中的隆武帝,在欣慰之余,多了很多看书和家人同乐的时间。   二月末,土默特蒙古献上良马千匹,以为娜仁皇妃的皇子贺。   隆武帝以丝绸瓷器和金币回赠。   ……   几天后,隆武帝亲临遵化大铁厂,为铁厂高炉正式投产题字,这个时代,铁器仍然没有被大规模的使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成本的高昂和冶炼技术的落后,导致普通百姓用不起,大明朝要想从农耕进入工业,钢铁业的兴起是必备的条件之一。   遵化铁厂由户部,京惠商行,新晋商,佛郎机人,共同出资兴建,引进眼下最先进的冶炼技术,真正是为中外合资,官民合股,其中户部占股一成,不参加实际的经营,但有一定的话语权,并且可以分红。   最初,佛郎机人是不愿意参与的,但被大明户部强力说服。有佛郎机人的参与,又有汤若望的指导,铁厂冶炼技术得到相当的保证。   除了遵化大铁厂,在山西夏县,广东佛山,福建漳州等地的大铁厂,也都在兴建和准备中,所有高炉都使用新技术,实行官民合股,又或者是完全私营,朝廷实行三年免税、并有一系列的政策保障,以令商人们安心。   炙热的炉火耀人眼目,朱慈烺远远看着,脸上满是欣慰的笑……   ……   三月。   史可法和孙传庭先后抵达京师。   史可法挂兵部侍郎的衔,进入军机处。   孙传庭为兵部尚书,那就是军机处自然的首席军辅,陈奇瑜一直挂兵部侍郎的衔,为次席,主持军机处的日常事务,而在兵书尚书之外,孙传庭还被任命为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因为李邦华的致仕和孙传庭的新入,内阁排名也发生了变化,范景文进为次辅,孙传庭为三辅,倪元璐袁继咸次之。   隆武帝先后在文华殿接见两位重臣,商谈眼下局势,就国政大策予以咨询。   和孙传庭交谈,重在平虏军略,和史可法谈,重在民情商情。   这六年来,虽然孙传庭远在陕西,为三边总督,但他和隆武帝的奏疏往来,却是极其频繁,不论是辽东蒙古军政,还是地方丈量田亩、清理军屯、摊丁入亩之策,隆武帝都在事前征询过孙传庭的意见。   “复辽不在一日。”   “当年大唐历经三代君王,前后动用兵马百万,花费数十年,方才平定高句丽,朕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五年,十年不行,二十年亦可。”   “收复辽东,平定建虏之事,朕就交给爱卿和军机处了。要人给人,要粮给粮。天下精兵,卿都可调遣,包括京营。”   “但是准备好了,可以出征了,请卿告知朕,朕为卿壮行!”   孙传庭跪倒在地:“臣,谨受命!”   ——和先帝的急切焦躁不同,今上不但完全信任,完全授权,而且没有时间限制,身为臣子,如何能不感动?   ……   进入内阁,可知钱粮;身为兵部,可知兵马;入为军辅,可知军略和敌情,孙传庭三位合一,朱慈烺相信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   和史可法见面时,隆武帝朱慈烺主要了解的是江南尤其是南直隶的民情、士情和商情。   南直隶是大明财税重地,一年贡献全下大约三成的税赋,清理军田,摊丁入亩之后,整个税额没有增加,但交税的人,却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田的百姓不再交纳丁税,负担大减,有田的士绅需要交纳的赋税,增加了不少,所以士绅们心中的怨言是难免的。   朱慈烺不害怕士绅作乱,只是想了解他们动向和想法,以为后续的“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铺路,另外,他也想知道,在南方士绅和商贾之中,是否真的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   前世里读史,说明末之时,苏州手工业发达,织布昌盛,已经有了近现代资本主力和工厂的萌芽,就锦衣卫的回报来说,苏州杭州松江府(上海)一代,织布厂众多,尤其是开放海禁,准许中外贸易以后,棉布丝绸瓷器一类的生意,比以前暴涨了数倍,连福建武夷山的茶叶贸易,也比以前翻了一番。   朱慈烺心中是兴奋的,他知道,国家要想真的昌盛,靠农业是不行的,必须   靠商业和工业,工业还有点远,现在只论商业。商业搞活了,南北货物通畅了,互通有无,物价才能平稳,百姓也才能安居乐业,国家税赋也才能缓慢增加。   大明立国之初,重农抑商的国策是不对的,甚至是愚蠢的,大明要想兴盛,就必须鼓励经商,提高商人的地位。   当然了,史可法并不是朱慈烺征询的第一个人,每一个从南方入朝的官员,朱慈烺都会当面询问,恳谈,在发现他们能力的同时,也是对这个社会有更多的了解,毕竟他是皇帝,没有办法亲自到苏州杭州松江府这些地区,他所有的了解,只能通过锦衣卫的报告和官员的奏疏和口述。   面对陛下所问,史可法一一回答,在南直隶七年,虽然一直是兵部尚书,但史可法对民情了解颇多,陛下问起之处,他无一不知。   而在民情商情之外,史可法也汇报了南直隶清理军屯、改革卫所制的进展。   到今日,卫所制已经是名存实亡,尤其是南直隶地区,隆武帝曾经数次下诏,要史可法改革卫所。   到史可法卸任之时,南直隶的一千多个卫所,已经裁撤掉了一大半,原本卫所兵都改成地方治安部队,且他们不再是世袭的军户,而是变成了普通的民户,其子孙后代,愿意从军的可以继续从军,不愿意从军的,可以自由选择其他行业,而他们名下的军田,变为他们永久的私产。   世袭的军官也一样,愿意从军的,进入整合后的卫所部队,不愿意的,自动脱籍。和普通卫所兵一样,他们名下的,应该属于他们的军田,一律变成他们的私产。   裁撤卫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阻力来自那些世袭的军官,很多地方卫所的指挥使,已经承袭了十几代,他们自觉对朝廷忠心,也没有犯错,朝廷凭什么不让他们带兵了,剥夺了他们带兵的权力和其后巨大的利益了呢?   除了带兵,很多世袭的军官不会做其他事情,要说服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幸史可法声望足够,且有南京之乱的前车之鉴,所以南直隶的卫所裁撤,还算是顺利。   南直隶是改革的试点,南直隶之后,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等内陆省份,卫所将陆续裁撤。所有的军户都转为民户,后续征兵都实行募兵制。   直隶,辽东,陕西,云南等边疆有战事的地区,卫所制暂时保留。   “爱卿做的很好!”   对史可法裁撤卫所的动作,朱慈烺是很满意的,和孙传庭在陕西清理军田,使用刚硬手段,雷厉风行不同,史可法的改制虽然缓慢,也可能会有后患,但没有见血,算是比较仁慈的一种,也是各地都可以效仿的对象,毕竟孙传庭只有一个。   “军机处责任重大,望爱卿多读,多看,多思。朕对爱卿,甚是期待。”   最后,朱慈烺道。   ……   孙传庭和史可法前后到任,内阁军机处人手补齐,中兴大明、收复辽东的大战略,也正式进入下一个阶段。   三月初十。   山东总督路振飞上疏,山东境内的闻香教已经交出私藏的全部武器和物资,向朝廷投降,山东总督衙门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编辑造册,约法三章,准他们在接受监督、遵守大明法律的情况下,进行传教。   ……   诏狱。   清晨的阳光升起。   一个一身白衣,看起来一尘不染的中年长髯汉子,正向着皇宫的方向而拜。   一拜再拜。   起身时,眼中满是泪水。   “恭喜萧照磨,夙愿得偿。”   一个面白无须,穿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官服,但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宦者的年轻人站在牢外,隔着牢门,向他祝贺。   中年汉子缓缓转头,看向牢外,展颜一笑,露出咬断的半截舌头,随后取过笔墨,在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捧在手心里吹干了湿墨,起身来到牢门前,双手递了出去。   年轻的宦者接住了,看到上面的字,立刻就肃然了。   ……   这张纸,很快就送到了隆武帝朱慈烺的御案上。   看完后,朱慈烺慢慢放下,脸上微微露出叹息。   萧汉俊这样的人才,不应该长久的在诏狱里渡过和浪费,而萧汉俊本人,也依然还有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雄心,如果放出,搁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或能有所大用。   但同时的,朱慈烺又有些顾忌。   ——一直到现在,他自认都没有能真正了解萧汉俊,如今朝廷虽然赦免了闻香教,准许他们公开活动,萧汉俊的心愿,好像是达成了,但谁又知道,萧汉俊又还有没有其他的心思呢?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弹劾郑芝龙   ……   三月二十。   辽南经略高斗枢上疏,征东将军、辽东总兵官周遇吉已经率兵迈过鸭绿江,将建虏的镇江堡团团围住,施行围点打援之策。   为了策应,金州副将阎应元亦已经率兵离开金州,往平洋河和复州而去。   此两战并不为夺取镇江堡和复州,为的是疲惫、搅扰,令两地的建虏不能安心的春播。但是建虏大军大举来援,周遇吉和阎应元立刻就会撤兵。等建虏援兵离开,他们又会再次返回,如此往复,令建虏兵马疲惫,想要决战而不得,再进一步,想要荡平朝鲜和辽南,又没有那般的实力,那种困境,想来也令人绝望。   ……   三月二十九日。   甘肃巡抚吕大器报。   前献贼张献忠之义子,侥幸从湖广逃脱的刘志,在金县秘密举事,聚众造反,声势浩大,吕大器得报后,迅速带领临洮总兵郑嘉栋前去扑灭,经过激战,将贼人全部歼灭,但贼首刘志和其亲信十几人,却是逃走了。   事后审讯得知,这股贼人早有谋划,对于金县的选择,也是煞费苦心,只是三边总督孙传庭其时尚在西安,六万秦兵朝夕可至,刘志不敢妄动,等到孙传庭离开陕西,秦兵精锐也有调遣之后,刘志觉得机会来了,于是才忽然起事。   只不过,愿意跟随他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少的多,周边州县也没有人响应。根本没有他所期盼的,一呼百应,星星之火,开始燎原的景象。   刘志虽然学习张献忠的办法,裹挟了不少的民众,但终究不是官兵的对手。   所以失败是必然的。   ……   “刘志……”   如果是刚刚穿越,如果是刚刚知道刘志身份的时候,朱慈烺一定是心潮澎湃,想起前世的过往,但现在见到刘志的名字,知道他在甘肃陕西造反,朱慈烺第一想到的,却不是前世,也不是他和刘志尚没有了结的恩怨情仇,而是陕西甘肃的民情,以及三边边疆的稳定。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好像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和隆武皇帝的身份。   近来,他也越来越少的梦到前世了。   前世的过往,好像是越来越远了。   纵然都是穿越者,纵然刘志还在逃,但朱慈烺却有无比的信心,刘志纵然学到了张献忠百分百的本事,是一个燃烧的大火苗,也知道一些历史,但此时的大明,已经没有了遍地的干柴,火苗再是热烈,怕也是燃烧不起来。   所以,朱慈烺一点都不担心。   ……   四月初,   位在紫禁城对面十王府之内的內府书院,开课了。   所谓的內府书院,乃是隆武帝为京师勋贵、重臣子弟特意开设的大学堂,只招收十岁到十二岁的适龄孩童。   只有勋贵后代,或者是对国家有功,还有那些战死英烈的子侄,才有资格进入內府书院学习。和一般的书院学堂不同,內府书院不止教授圣人之学,而且还有数学、几何、物理、农业、地理等新式学科,都是将来皇帝陛下在殿试之时要考试的题目,所请的老师更都是天下大才,除了专职的老师,还有御史方以智、工部郎中陈子龙等常常为陛下讲经之臣为兼职,师资力量可谓是雄厚。   內府书院一出,立刻在京师掀起小小的轰动。   因为京师有传言,说,明后年的秋试,也就是各省的举人考试,在圣人之学外,将会加入三门新式学科,虽然不知道会是数学物理地理几何中的哪三科?但不管是哪三科,都会对秋试和大明的科举产生巨大的冲击。   据说,朝中大臣正在竭力劝说和阻止陛下。   远在蕺山书院的大儒刘宗周更扬言,如果陛下擅改秋试,加入歪门邪说,他就要绝食。   虽然反对者甚多,但陛下好像不为所动。   明眼人都已经看出,大势已经是不可挡,从陛下施政方略和过去的例子看,秋试改制终究是要实行的,所以,为了前途计,数学物理地理等新式学科,当然是学的越早越好。   ……   內府学院的推出,是朱慈烺斟酌思索之后,作出的选择。   现在的大明百姓大多处于文盲状态,且很多都是世代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作为社会精英阶层的士绅则沉溺于八股试帖之中,每日风花雪月,之乎者也,浑然不知道世界已经大变,中华即将落后,虽然他在殿试里强行加入了新式学科,让科技之风,缓缓吹进这领先世界千年的帝国,但这依然不够。   现代国家有两个必备的基础,一个是开民智、另一个是兴民权。   才智之民多则国强,才智之士少则国弱。   民权强则国强,民权弱则国弱,   没有这两点,就没有现代国家。   开民智-民能自治-自主-自利-利国-最后富强。   开民智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施行义务教育,让每一个国民都知道善恶智愚,但现在大明朝廷根本没有那样的雄厚财力,第二民众的观念一时也是无法改变。实行义务教育,所有人都可以读书,不要说士绅阶级,都是贫民百姓自己也不会接受,他们世世代代,已经接受了自己贫民长工劳作的身份,读书那是老爷们的事情,他们和他们的子弟怎么可以去读书呢?那不是翻了天了吗?   全民义务教育,远远还没有到可以施行的时候,所以朱慈烺只能从小处做起。   所谓上行下效。   身为皇帝的他为勋贵重臣兴建了內府书院,教授新式学科,秋试和殿试再出几个头名,各地有钱的商人士绅,一定会群起效仿。   如此,从上而下,缓缓渗透,只要国家稳定,百姓渐渐安居乐业,终究有一天,学堂会开到乡镇一级,到时再提出义务教育,那就是水到渠成了。   ……   四月中,原开封推官、新任的福建按察使黄澍上疏,弹劾福建总兵、兼水师提督郑芝龙,治军不严,麾下战船假冒海盗,袭击商船。   奏疏到京师,一时哗然。   如果此事为真,郑芝龙的罪可是大了,最低也是一个治下不严,革职除位的处置,如果严厉追查,查出不是治下不严,而是故意唆使,那郑芝龙的人头就得落地!   此事重大,内阁作出决断,派兵部侍郎王家彦和刑部郎中李元鼎亲赴福建调查。   隆武帝没有插手,任由内阁施为。   而就在当天,圣旨传出,湖广总督马士英领兵部尚书,改为两广总督,王燮调任浙江巡抚,金声桓为江西总兵,拥有最先进三桅战舰的天津水师则奉命巡弋广东沿海一带。   江西,浙江,广东,正是福建相邻的三省,如果福建有事,三省立刻就可以应变,天津水师也可对郑芝龙有所压制。   ……   旅顺。   郑森正提笔给父亲写信,一边写,一边流泪。   黄澍弹劾父亲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他更知道,黄澍所言非虚,父亲怕是真做了那些事情。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当消息传来时,他麾下的郑家子弟和泉州乡亲都在为他父亲鸣不平,对朝廷多有不敬之言,这才令他猛然警觉,原来在他旅顺水师,在他麾下的舰队中,竟然有这么多人只看郑家,不看朝廷!   或许这些人只是一些势利之徒,在他面前表忠心,想要拍他的马屁,私下不敢对朝廷有任何的不敬。   但这依然是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   郑森不能容忍。   这不合他的忠义。   于是,所有在他面前,对朝廷口出怨言的人,都被他拉了出来。   一连十几人,无论官职大小,全部都是六十军棍。   重责之下,有两个人受不了刑罚,当场被打死。   郑芝豹先是阻止,继而跪下哭求,说这些人都是跟随郑家多年的忠心士卒,是水师,也是郑家的骨干,不可伤他们啊。   郑芝豹不劝还好,一劝之下,郑森的怒气更加勃发,场中众人,一人又多加了十棍。   一番军棍下去,血肉模糊,一半的人当场毙命,旅顺水师上下都是骇然,所有人都清楚知道了少家主和老家主的不同。   见郑森“榆木脑袋”不能劝,郑芝豹一怒之下,转身离开,坐船返回福建去了。   现在,郑森提笔写信,苦口婆心,希望父亲不要糊涂,要真正的改弦易张,莫再偷偷摸摸的做枉法的事情了。   ——我郑家的钱财已经用之不竭,争取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陛下对我郑家如此恩宠,你我父子,一南一北,都是提督,这是本朝没有过的恩遇啊,陛下对我郑家如此,我父子以死报之都不过分,又怎么能违反国法,令陛下伤心呢?   父亲,听儿一句话,向陛下坦白请罪吧,陛下仁慈,一定不会重责。   ……   暗夜里。   噗噜噜。   有信鸽飞起。   ……   京师。   得到锦衣卫飞鸽密报的隆武帝朱慈烺面露欣慰之色。   国姓爷,终究是和他的父亲不同,对于忠义二字,终究是紧守的。   ……   四月末。   关于辽东更多的消息传回,阎应元和屯齐在复州对峙,周遇吉包围了镇江堡,但没有攻击,只是将镇江堡周边几百里之内的汉人包衣全部解救,送回平壤等处,就地屯田。   镇江堡被围,凤凰城也危险,守军不住的向盛京求援,多尔衮考虑很久,最终还是咬牙派出镶黄旗谭泰,领兵救援,军报发出之时,谭泰已经领兵出了沈阳。   而去年战败的多铎,此时已经被革除了亲王的爵位,连降两级,变成了贝勒,并被罚银两万两,以抚恤随他战死在朝鲜的建虏和汉军旗军士。   济尔哈朗虽然没有能收复旅顺,但攻取金州有功,功过相抵,依然是亲王,只不过他的辅政王职位,却再也没有人提了。   见多尔衮没有顶住压力,终究还是勒紧裤腰带,派兵救援镇江堡,朱慈烺微微笑了。   以多尔衮的聪明,不会看不出大明的疲惫之策,但人在彀中,虽然看出了,他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咬牙苦撑,不然丢了镇江堡是小,如果丢了凤凰城,继而抚顺铁岭等地震动,那巨大的责任,可不是他这个辅政王能够承担的。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不是正确的选择,但却也不得不去执行。   枭雄多尔衮也莫能除外。   ……   五月初。   京师出了一个爆炸性的大新闻。   说,陛下微服出宫,带着李淑妃,假扮成商人,在李若链等锦衣卫的护卫下,一行八九个人,悄悄走出皇宫,体察京师民情,从京师一路去到了永平府,结果在迁安一代,遇上了官差刁难,向他们索要过路费,陛下十分能忍,居然摸着鼻子,就让李若链掏了,待到了迁安县城,正看见城门口的官差勒索进城的小商小贩,李淑妃立时就要发作,但被陛下按住了。   等进了县城,见官府安置流民的居所破破烂烂,城中公厕浴室,也都是明开实关,没有人管理,城中环境,也十分脏乱之后,陛下终于是有了怒气,向旁边人打听,却没有人肯告知。   不得已,只能进到县城中最大的一间茶楼,要了壶好茶,和小二慢慢闲聊,这才知道,澡堂每日烧水,需要不少的柴和煤,清扫街道需要人手,公厕也需要人管理,县衙负担不起,于是,只有在上峰检查的时候,公厕公共浴室,才会开启,临时拉一些人充当澡客,完事之后就领银子走人,澡堂公厕重新关闭。   说嗨了,又得了陛下的赏钱,小二又说了一个秘密,城门口的官差头是县衙班头的小舅子,每天只是勒索小商小贩,就是不小的一笔收入呢,不过这些收入并不全归他自己,上上下下还有许多人需要打点……   陛下听完默默,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裙带关系,家族关系,底层的贪墨,一直都是一个顽疾。   李淑妃却是忍不住大骂狗官了,引得周边茶客,纷纷侧目。   茶楼出来,陛下又去往商市,假装成南方来的采购商人,和商铺老板闲聊。   这中间,县衙公差忽然拎着枷锁,杀气腾腾的出现了。   原来,是有人举报了他们。   建虏奸细!   敢骂朝廷官员为狗官,必然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人。   这一顶大帽子盖下来,谁也不敢管了。商铺周边的人,都吓的四散而逃。   “你们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带队的本县班头将手中的铁链甩的叮当作响,如银钱一般的清脆,一脸冷笑的说道。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兵发义州   ……   迁安县。   皇帝要被当成建虏奸细。   如果说,官道上官差的勒索,隆武帝朱慈烺还能理解,但什么也没有做,就被扣上建虏奸细的帽子,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些人,太混蛋!   一时,隆武帝怒气勃发。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成为皇帝之后,他学习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制怒”。   历来成大事者,“能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处人所不能处”,为皇帝,更应该如此,因为一怒一气,都可能决定一些人的生死吗,甚至影响一时的时局。   李若链要发作,但被隆武帝制止。   隆武帝想知道,这些墨吏究竟还有什么把戏?   这中间,带队的班头软硬兼施,不停的甩动锁链,不停的暗示,但是认识错误,拿出银子,立刻就可以放了你们,但陛下好像没有听见。见陛下不懂人情世故,班头怒了,将陛下一行人全部押往就在隔壁街道的迁安县衙。   迁安知县刚上任不久,还没有见过天颜,上得堂来,见陛下等人居然敢不跪,又听是建虏奸细的嫌疑,立刻就勃然大怒,扔下令签就要动刑,   这一次,陛下原本还是要忍,但李淑妃忍不住了,甩手一飞刀,寒光一闪,就扎飞了知县老爷的乌纱帽。   “狗官!”   李淑妃在堂中大叫。   县衙大乱。   李若链亮出身份,众人这才知道,所谓的建虏奸细,竟然是当今陛下。   一时,所以人都吓的屁滚尿流,魂飞魄散,知县老爷更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这样的事,根本藏不住,迁安县全城轰动,很快就传到了京师,继而是全天下。   说到明朝,说到皇帝出宫,所有人第一想到的一定是明武宗朱厚照。   武宗皇帝天生就有一颗不羁的心,不安心待在皇宫,总是喜欢偷偷出塞外,骑骏马,又或者下江南,泡美女,惹的天翻地覆。   但其实武宗皇帝并不是第一个悄悄出宫的大明皇帝,首开先例的乃是宣宗皇帝朱瞻基。   史载,有一次明宣宗朱瞻基祭陵后路过昌平县,看到几位农民在耕作,一时心血来潮,就扮做路人甲,和几位农民聊起了家常,了解他们的赋税轻重,最后更亲手接过农具,学着耕作了一轮,差点没累抽。回到宫中后,他对身旁的大臣们说:百姓不容易啊,朕只是推了三五下就有不胜劳累的感觉,何况百姓终年劳作?   明人焦竑也有记载:宣宗偏好微服私访,一次深夜3点钟了,他带着四个随从来到首辅杨士奇府中。深夜漆黑。那时没有电灯,只有灯笼,照明效果很差,人在院子中,不走近了看,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杨士奇本来眼神就不好,不知道皇帝在什么位置,只好按礼仪向北面拜辑。站在东面的宣宗大笑:“阁老,朕在此。”   同为出宫,但因为猎奇和偏好的原因,宣宗的微服私访,不太为人所知,反倒是武宗皇帝的荒唐事,为人所津津乐道。   武宗出宫之事,一直为朝臣所忌,现在今上又悄悄出宫,微服私访,莫非是要学武宗皇帝?   因此,当消息传出后,一些顽固的朝臣立刻上疏劝谏   不过比之过去,朝中顽固派的朝臣已经是大大减少、已经很难形成气候,而在他们的奏疏送上去不久,隆武陛下很快就作出了回应。   开宗明义,隆武帝直接说,他微服出宫,学的是宣宗皇帝,体察民情,与民同乐,子字不提武宗,宣宗是朝臣心目中的仁君,学他自然没有错,又说,对于此事掀起的风波,和对百姓们造成的困扰,表示歉意。   只是歉意,但并没有说以后还出不出宫。   朝臣们不满意,继续上疏劝谏和追问。   但隆武帝却不再回了。   ……   因为隆武帝微服出访,在迁安等地发现的问题,内阁顺天府永平府,都掀起了整顿风潮,全天下的地方官员都受到了警醒:皇帝陛下,原来是有可能出现在他们的治下的,所以,有些事情还是马虎不得的。   相反,百姓们却是喜欢极了,有皇帝随时都可能会微服私访的宝剑悬在头顶,地方官员,必不敢胡来,因此,当隆武帝微服私访的事情传开后,天下尤其是京畿一代的百姓都是兴奋,想着说不得哪日就会在道上遇见皇帝呢。   对于人员的惩处,隆武帝没有过问,他只是再一次的重申,官员行政,御史监督,这是当初在各省设立都察院的用意,像官道上的官差吃拿卡要,城门口的小吏为难小商小贩,这首先是官员、其次是御史查缉的职责。没有查缉,是永平府当地官员和御史双重失职。卿等当引以为戒。   ……   江南。   山阴蕺山书院。   大儒刘宗周看完钱谦益从京师而来的书信,知道隆武帝微服私访的事情后,心情复杂,夜来难眠,辗转反侧。   ……   五月中。   固原总兵牛成虎率领的第一批三千人的秦兵精锐抵达京畿,兵部尚书孙传庭亲自迎接。军机诸臣都随行。   见到秦兵的军容军貌,众人都认为秦兵的确是天下锐兵,但比之精武营,怕还是要差一些的。   到达京畿的秦兵领了新式的遂发鸟铳,一些人换了新式甲胄,全军都加了军饷补贴,并赐有御酒。   众军欢声雷动。   不久,孙传庭上疏陛下,提议夏末初秋之时出兵讨伐仍然助纣为虐的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蒙古、巴林蒙古和盘踞义州一代的察哈尔蒙古。以为日后进讨锦州,扫清道路。   至于哈刺慎左翼,因为其主力在乌克尔河之战被大明全歼,剩余兵马不过几百人,已经是不足为虑。   “虏酋努尔哈赤曾狂言,伐我大明如伐大木,先去枝干,再断树根,最后取木易如反掌。”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朝鲜、辽南为建虏两臂,已为我断去,锦州则是建虏一足,义州为锦州的侧翼和后方,欲取锦州,必先取义州。”   “因此臣决意今夏出兵,以少量兵马先清除蒙古四部,扫清从蒙古草原进军义州、锦州的道路,以为后续的大战做准备。”   “同时亦是疲惫建虏,令其南北无法自顾。”   隆武帝同意了。   ……   孙传庭就任兵部尚书虽然刚刚不过五个月,但对大明军政,却已经是了如指掌了,不唯干才,更因为长达八年的陕西巡抚兼三边总督,令他积累了相当的经验,而相比于三边的繁琐边务,兵部尚书某种意义上讲,反而更简单。   现在兵部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复辽。   隆武陛下曾说,不能令建虏休养生息,应继续疲惫。对此战术,孙传庭十分赞同,在粮草尚没有齐备,尚不能对建虏展开全面大战之时,小兵袭取,试兵,练兵也就成了孙传庭的首选。   尤其蒙古各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疲惫不堪,拿他们开刀,就更是合适了。   ……   陛下同意,内部和户部自然全力配合,所幸孙传庭这一次计划动用的兵马并不多,户部足可以支应。   六月。   孙传庭发下命令,调蓟州总兵佟翰邦、宁远营骑兵吴三桂、玉田总兵刘耀仁,永平总兵王恩光、出动所有骑兵,十五日之内,赶到喜峰口之外的大宁城,加上大宁总兵李定国的骑兵和三千秦军精锐步车兵,一共一万五千人,就是大明此次要出动的全部兵马……   ——解除张家口塞外之危,收复河套,和土默特蒙古交好之后,大明有兵无马、战马奇缺的窘境,已经是一去不复返,每年以物换物,可以从蒙古各部换取到大量良马,因此,各部骑兵较为充足。   此外,张家口塞外三部,哈刺慎右翼,也被孙传庭征调,四部共出骑兵一万。   两厢加在一起,一共两万五千人。   虽然兵马不多,但大部分都是骑兵,对敌人的威慑力,还是相当大的。   出征前一天。   隆武帝亲临军机处,听取孙传庭的作战计划。完后,亲自为孙传庭斟酒:“祝爱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朕在京师等你的好消息!”   ……   六月二十五,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长城喜峰口之外,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道,正通向草原的深处,哦,已经不完全是草原了,自从朝廷重新设立大宁卫,修建大宁城,设置大宁巡抚和大宁总兵,招募流民,迁居大宁以来,喜峰口之外到大宁城的道路两边,渐渐阡陌纵横,开出了很多的田地,种上了新式的玉米,一眼望过去,农田和草原共存,已经难说是塞外草原了。   此时在艳阳之下,两边的玉米田地里有百姓正在除草,官道上,马蹄声声,一队队甲胄齐全的大明骑兵,正急急往北行进。   看到大明骑兵,田中的百姓都是兴奋,不时有人起身举手欢呼:“万胜,万胜!”   为了鼓励关内百姓到大宁来屯田定居,朝廷定出了草原圈地,一人三十亩,永久归自己,官府提供耕牛、骡马、玉米种子和简单住处,五年免赋,十年减半的诱人条件。   但待遇和风险同在,长城外蒙古人和建虏人的凶名都在,他们去往长城之外屯田定居,个人和家人的生命财产,能得到保全吗?   为了去除百姓的疑虑,朝廷作出保证,大宁巡抚杨蕙方更是派人到各处宣讲,连哄带骗,拍着胸脯保证,到处拉流民,不过第一年响应朝廷号召,愿意到塞外大宁屯田定居的流民并不多。   田地再重要,也比不上性命不是?   但随着朝廷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大宁新城的筑成,边事的稳固,加上朝廷说到做到,所有出关的流民家庭都分到了耕牛和骡马,而且不愿意在大宁居住了,随时都可以返回关内,只要交回耕牛和农具即可。官府绝不刁难。   如此,抱着试试看,愿意出关冒险的无地流民渐渐多了起来。   两年下来,流民们担心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蒙古人都老老实实的躲的很远,从没有在周边出现,锦州的建虏也老实,好像是在舔舐伤口,反倒是听说在军机处的命令下,蓟州总兵佟翰邦佟总镇、大宁总兵李定国李总镇,宁远骑兵营的吴三桂吴总镇,甚至是永平总兵王光恩,以战代练,小规模出兵,不停的带着骑兵去蒙古人的地盘上骚扰。   因为安全,所以今年有很多的无地流民携家带口走出长城,来到塞外草原,在大宁一代开垦屯田,安家立业,到现在,喜峰口到大宁城的官道两边大半都已经被玉米田地覆盖,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田地正在被开垦……   哒哒哒哒。   马蹄急急。   众多甲士骑兵的护卫之中,一辆大明工部制,只有督抚之级的官员才能乘坐的四轮马车正辚辚向前。   车帘挑起,车中之人正在仔细观望官道两边的玉米田地,脸上和眼中都透着惊叹。   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大明兵部尚书、军机首席、兼蓟辽总督的孙传庭。   在这之前,他对喜峰口之外,原本的草原,现在的大宁卫已经有相当的了解,知道只为了一个大宁卫,大明前后投入的钱粮,已经将近五十万两银元,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他震撼了。   若非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原本蒙古人往来驰骋,大明百姓不敢出的塞外草原,竟然是变成了这般景象。恍惚中,好像是在关中平原,又好像是在中原大地……   有大宁在,蓟州一代的长城之前就有了屏障,建虏想要偷袭这一段的长城,就不容易了。而在大宁屯田养兵,不但加强防备,更可以随时出击。   骨子里,孙传庭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从不轻易佩服任何人,但对陛下,他却不得不佩服。   陛下,一代圣君啊。   若非圣君,又岂能在十五年的时候,在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的情况下,就令人到福建寻找玉米番薯的种子,继而在天下推广?   若非是有高产的番薯马铃薯,河南陕西几百万的饥民,又怎能在短短两年里,就迅速的平静下去?   若饥民遍地,民不聊生,他陕西练兵何能这么顺利?   若非有玉米番薯马铃薯,这塞外的土地,又怎能短期之内就变成良田?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闻风丧胆   自从到任京师,进入内阁和兵部之后,孙传庭欣喜的感受到了现在朝堂和过往的不同。过往,朝中每一个人,即便首辅,也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一个不慎,朝为相,暮就成囚了。先帝是察察之君,动辄问罪,熹宗皇帝则不理朝政,魏忠贤专权,朝中所有人都不能自安,几十年来,首辅阁员,六部堂官,走马灯一般的换,鲜少有人能做的长久。   因此,上下气氛甚为压抑。   但现在,不论是进入内阁值房,军机处,还是六部衙门,繁忙中,自有一股安定和向上之心,再没有过往的压抑和浑噩度日。   ……   隆武陛下不轻任,也不轻罪,任务交予内阁,视结果对内阁予以奖励或者是鞭策,内阁六部堂官,以稳为主,但有不法,都是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勘察,陛下从不插手,最后所施刑罚,也都是国法所在,公开审理,未有超过者。   也就是说,陛下的喜怒都在预料中,没有天威难测,没有喜怒无常,臣子们可以用本心应对,以政绩应对,而不用绞尽脑汁,去猜测、揣摩陛下的心意和喜怒。   原本监视百官的锦衣卫,现在变成了内情司,不再专职监视百官,而是扩展开来,搜集天下情报为主,同时的,东厂锦衣卫也都失去了直接缉拿百官的权力,但有罪,京师都是刑部都察院派人提拿,各省则是正式的公差。   如此,上下心安。   不过这并不是表示陛下放松了对官员的监督,锦衣卫之外,新设置的审计署和各省的督察院,以及密奏制度,都是为官员新加的镣铐。此外,陛下推行各省按察使的任期固定制,一次三年,三年之后即转任他地,不得连任,按察使不再是巡抚的下属,而是直属于京师刑部,除了负责本省的刑名事务之外,亦有监督巡抚的职责,巡抚不得干预刑名,司法权和行政权分开,加上各省的都察院,等于各省巡抚总督的权力,在地方也有了一些制衡。   陛下继位以来,重在建立制度,其次才是用人。   这是很多人的感觉。   皇帝陛下只把制定国家方针大略、兵部、刑部、都察院、三品以上的官员任命的权力抓在手里,其他事务,全部交给内阁,非有大事,问都不问,只在每月月底,接受一次六部堂官的工作汇报。   原本每日都要举行的早朝,也改成了大小朝,也就是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小朝只有内阁军机处和六部堂官能够见到陛下,大朝时才是全体官员。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明是真真正正的内阁负责制。内阁首辅的权力,几乎已经是等同于过去的宰相。   最初,蒋德璟还十分谨慎,事事请奏隆武帝,但被隆武帝打了两次回票之后,他才安下心来,小事情不再麻烦陛下,内阁六部研议,作出决定,立刻令下面执行,需要披红的,直接找司礼监。   ——陛下抓着兵权,司法权,人事权,加上军情司锦衣卫,还有《三文日报》的舆论权,看似抓大放小,但其实内外所有动向都在掌握之中。在孙传庭的这样人杰眼里,这一点,是看的很清楚的。   和先帝事必躬亲、操劳过度不同,因为放权和信任,陛下的闲暇时间多了很多,所以才会有微服出访的事情发生,如果是先帝时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   孙传庭本是一个执拗、固执的人,认准的事情,绝不轻易低头,不管面对权臣还是陛下,但几次的宦海沉浮和三年的牢狱之灾,加上年纪渐渐增大,令他的心性有了些微的改变,看事情,对政策,不再那么锋芒毕露,固执向前了。   历史上,孙传庭只所以违背本心,率兵出西安,其实就是改变的结果,因为“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卒乎?”   这是他的亲言。   如果是崇祯十一年以前的孙传庭,宁愿罢官下狱,也是不会出陕西的。   岁月磨平了孙传庭的一些棱角,令他不得不有一些改变,但他骨子里的谨慎和执着,却是始终没有改变。   今世,孙传庭自从出狱以来,小心谨慎,不敢再有错误,隆武陛下继位之后,对他恩遇有重,信任有加,事事以咨询,孙传庭感激不尽,现在又入了内阁,掌了兵部,为蓟辽总督,陛下将复辽的重任,交到了他的肩上,更给了他绝对的权力和荣誉,作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阁老,大宁到了。”   一个声音在孙传庭耳边响起,将他惊醒。   却是军机大臣史可法。   这一次孙传庭出征,军机处史可法、带着杨而铭袁枢,联同下面的参军参政,一共三十人随行,加上孙传庭本来的幕僚团队,参谋力量十分强大。   ——孙传庭1593年生人,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史可法1602年生人,崇祯元年(1628年)的进士,论起来,孙传庭是史可法绝对的前辈,只不过在仕途上,史可法身为左光斗的高徒,东林后起之秀,又被崇祯帝看重,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成了南京兵部尚书,孙传庭却是比较挫折,虽然勤勤恳恳,有功有绩,但一直都不得崇祯帝的喜欢。   这一世,情况稍有改变,史可法没有前世里那般的顺当,漕运总督和南京兵部尚书的任上,他都遭到了相当的挫折,内心时不时的就会纠结,而一切都是因为隆武帝身为太子之时和登基之后的一系列改革。也正是这些风波和挫折,令史可法的心态和历史上有所不同,个人脾性也有很大的成长,但仍然不够。   作为前南京兵部尚书,总督一级的人物,隆武帝派史可法来为孙传庭的副手,只为了四个字,历练,学习,希望史可法能耳濡目染,从孙传庭身上多学到一些东西,以为后面的大用。   孙传庭微微点头,抬头望去。   ——只见远方官道的尽头,一座今年刚刚修砌完成的新城,出现在了面前,城池不大,但角楼、马面,护城河,吊桥应有尽有,远远地,城头飘扬的日月军情在蓝天白云之下,迎风招展。   “参见阁老!”   在大宁城之外,明军各部包括张家口塞外三部和哈刺慎右翼蒙古都已经提前到达,并扎下了营寨,现在各部主将在大宁巡抚杨蕙方的带领下,正在官道前列队迎接,当载着孙传庭的马车停下之后,众将跟着杨蕙方急步上前,一齐抱拳行礼。   绯袍纱帽,面色威严的孙传庭站在马车上,目光徐徐一扫。   ——宁远营吴三桂、蓟州总兵佟翰邦、玉田总兵刘耀仁,永平总兵王恩光,加上在地的大宁总兵李定国,此次出征的五位总兵都已经到了。   而在诸位总镇身边,还有张家口塞外三部和哈刺慎右翼的四位国公,他们这一次一共带来了一万骑兵。和过去不同,现在这四位国公,都披着大明样式的甲胄,头戴着今年兵杖局刚刚制造换发的笠盔,身上的铁甲都是板甲鳞甲合一,里面还套着一层锁甲,腰里别着短把遂发鸟铳,一应装扮就如大明的总兵,如果不是他们外罩的蒙古战袍,显示他们的身份,倒要把他们当成是大明总兵了。   所有人都到齐,孙传庭微微点头:“免礼。”   然后迈步下了马车。   在他身后,史可法、杨而铭、袁枢,以及固原总兵牛成虎紧紧跟随。   而秦兵的第一悍将,陕西总兵高杰和北胜总兵李过此时正带领更多的秦兵精锐,分批往京师、蓟辽而来。   所有人都到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孙传庭进入大宁城。   眼见这座塞外边城,内部建筑井然有序,城中鼓楼为界,左右官衙区,居民区,泾渭分明,错落有致,街道之上,行人往来,竟然隐隐现出一些繁华,孙传庭在心中暗暗点头。   进到巡抚大堂,孙传庭立刻升堂点将,研讨向义州进军之事。   这一次,大明大张旗鼓,召集边兵精锐和臣服于大明的塞外蒙古,于大宁城集合,虽然诸位总兵和蒙古国公还不能知道战略目标是哪里?但这么大的动作,兴师动众,其消息早已经在草原上传了开来,临近喀喇沁草原和畏缩义州附近的蒙古部落听闻,一个个都是惊惶不安——这两年多来,大明虽然没有对他们继续大举用兵,但各路总兵,从蓟州佟翰邦到大宁总兵李定国却一直不停在袭扰他们,令他们左支右绌,防不胜防,期间,他们虽然也有胜利,但后勤补给跟不上,导致他们越打越弱,相反,明军却是越来越强。   渐渐地,他们对明军边境变的畏惧起来,不要说侵扰大宁,但凡明军骑兵不再侵扰他们,他们就要感谢长生天了。   蒙古的疲软,令镇守锦州的阿济格十分不满,他暗中整顿兵马,原本计划今秋率领蒙古各部,发动大反击,歼灭李定国,拔去大宁城,但不等他出兵,大明精锐主力倒是出现在蒙古草原了。   “阁老,巴林蒙古听闻我大军征讨,已经连夜向喀尔喀远遁,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蒙古,正在退往义州,和盘踞义州的察哈尔蒙古,合兵一处。”大宁巡抚杨蕙方就刚刚得到的军情,向孙传庭汇报。   喀尔喀,就是外蒙古。   孙传庭站在沙盘前,微微点头,巴林蒙古倒是聪明,逃之夭夭,这样一来,大明要对付的就只有三个蒙古部落,要小心的,就是驻扎在锦州的阿济格的八旗援兵。   杨蕙方继续道:“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蒙古,这几年在我大明的封锁和制裁之下,病不得医,饿不得食,食不得盐,穿不得衣,苦不堪言,民众多有叛逃。喜峰口土默特能战之人,大约两千,喀喇沁右翼蒙古约有四千余人,察哈尔蒙古乃是前蒙古可汗,林丹汗的族人,受建虏优待,医药棉布多有接济,义州周边又一直都在建虏控制之中,无论草场还是他们开出的几十万亩的屯田,每年提供的物资,基本都能自给,因此,察哈尔蒙古实力犹存,全旗能战之人,约在万人以上。”   “此外,义州还驻扎五百建虏和一千左右的汉军旗。”   “敌在义州的总兵力,共约一万七千人左右。”   “义州和锦州,相距不到百里,但是义州有事,锦州的阿济格一日可到。”   “锦州义州周边田庄为建虏奴役,不得不为建虏劳作的汉人包衣,有七八万人左右。”   “若是有事,也有可能被建虏动员。”   “这一年多来,下官一直试图策动他们逃离,不过路途遥远,建虏看的又很紧,成效还没有显现。”   介绍完情况,杨蕙方向孙传庭一辑,随即坐下。   一个年轻的将军站起。   却是大宁总兵李定国。   李定国是在地总兵,这两年来,对周边蒙古交战不断,最远处曾经深入义州一百里,对周边情况最为熟悉。   ……   李定国向孙传庭行礼,然后就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和察哈尔蒙古的战力和战术特点,周边地形地貌,水源气候,进行详细介绍。   李定国的声音清楚而肯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堂中诸将,数李定国最为年轻,   但却没有人敢轻视他,不唯他曾经在乌克尔河之战中,手刃爱新觉罗·尼堪,也不唯他千里奇袭,以六百骑兵击破喀喇沁左翼,威震草原,更因为他就任大宁总兵以来的赫赫战功,虽然在军机处的命令下,宁远骑兵营,蓟州骑兵,永平骑兵对蒙古草原多有骚扰,但其中战绩最大,得胜最多的还是李定国,连吴三桂都略逊一筹。   更不用说,还有他的妹妹就是陛下最宠爱的李淑妃的传言……   ……   静听之中,原本大明的后起之秀,辽东第一将,宁远骑兵营总兵吴三桂表情微有复杂。   现在,李定国是大明最耀眼的那颗将星,光芒已然是超过了他。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调兵遣将   ……   孙传庭凝神静听,对李定国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放过,对于李定国之名,他早已经知道,亲眼见到李定国之后,其英武、锐气,清楚感觉到的朝气和进取之心,更是让他欣赏。   从最初七百骑兵,但现在三千骑兵,虽然有隆武帝暗中支持,粮饷战马优先拨付的优待,但李定国自身的能力更为关键。   若没有李定国。大宁怕是难有现在的安宁。   除了李定国,坐在角落里的刘文秀,也让孙传庭多看了一眼,作为李定国的副手,刘文秀的名声渐渐也传了开来。   ……   李定国之后,孙传庭又一一询问四位蒙古国公,吴三桂,佟翰邦,刘耀仁,王光恩等各部的准备情况,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孙传庭肃容站起,开始发布军令。   ——哈刺慎右翼蒙古国公普札布,率哈刺慎右翼三千骑兵为大军前锋,明日一早即刻出发,为大军开路,张家口塞外三部为左右翼,大明主力骑兵和三千秦兵为中军,大军浩浩荡荡,兵分三路,马步兵齐进,往义州杀去。   “此战首要目标为攻取义州,其次降服察哈尔等部,令其无法再助纣为虐!第三,解救义州锦州周边的汉人包衣,破坏建虏的屯田,令锦州建虏,无法再自给自足。”   “本兵奉陛下旨意,征讨建虏,进者赏,退者罚,违令者斩。本兵帐下,没有懈怠之兵,不容懈怠之将,众军谨记!”   最后,孙传庭威严说道。   “谨遵令!”   众将包括四位蒙古国公在内,一齐抱拳领命。   史可法等军机,亦是躬身。   ……   第二日一早,孙传统统领大军,往义州杀去。   只见马蹄滚滚,旌旗如云,人马铺天盖地,沉寂了很多年的辽西草原之地,忽然就沸腾了起来。   ……   义州。   察哈尔亲王府。   听闻明军大举来袭,林丹汗之子,刚刚被建虏册封为察哈尔亲王,年仅十五岁的阿布奈不但不惧,反而是兴奋起来,他拔出腰刀,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好啊,敢犯我察哈尔,看我杀明人一个片甲不留!”   说到察哈尔蒙古,其自颇有来历。   察哈尔蒙古是蒙古四大部之首,元朝中后期时号称蒙古中央万户,是蒙古大汗的直属部落,察哈尔部落也成为蒙古各部落的宗主部落,为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一系直接执掌。   1604年,13岁的林丹于继承蒙古帝国第35任大汗,他立誓要统一蒙古,重现先祖成吉思汗的辉煌。   只可惜志大才疏,不但没有能统一蒙古,反而彻底败坏了蒙古。   1634年夏秋之际,连连兵败,丧失部众的林丹汗病死于青海大草滩。   1635年,被多尔衮大军包围,走投无路的林丹汗的遗孀及长子额哲率领余部奉“传国玉玺”,投降多尔衮,蒙古独立政权彻底宣告灭亡。随后,蒙古各部奉皇太极为蒙古可汗,并尊呼为“博格达彻辰汗”,清朝皇帝兼任蒙古可汗,统治蒙古的二元身份至此开始,直到满清灭亡。   因为察哈尔蒙古的不同身份,建虏对察哈尔蒙古非常提防,担心再出一个林丹汗,因此自从收服之后,就想法设法将其分解,不过即便如此,察哈尔蒙古也依然是一个大部。   林丹汗之后,其长子额哲被封为察哈尔亲王,但没几年,额哲就死了,亲王的爵位落在了林丹汗的次子,也是遗腹子的阿布奈的头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阿布奈今年刚刚十五岁,什么事情也没有经过,不知道明军的利害,对麾下兵马的战力,也没有了解,只是自傲于自己成吉思汗后裔的“尊贵”身份,时时想要建功立业,隐隐地,已经有其父林丹汗,志大才疏的样子了。   前番乌克尔河之战,建虏征调察哈尔蒙古,但阿布奈年纪小,不到十五,没有被准许亲征。   听闻乌克尔河失败之后,阿布奈十分不甘,认为如果是自己领兵、带兵的话,就算不胜利,也不会落的失败。   阿布奈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明军大举来袭,他终于可以领兵出战了,他如何能不兴奋?   阿布奈兴奋,但身边人却是清醒,知道明军已经不是过去,此番前来的又都是明军精锐,领兵的更是孙传庭,绝对不好对付,于是劝道:“王汗,明军势大,还是应该立刻向英亲王求援。”   “不用,我自迎战之!”   阿布奈豪气无比,舞了舞手中的长刀,仿佛已经斩下了一颗明军人头,眼中不由放光,口中大声的拒绝。   阿布奈不求援,但义州城中,除了阿布奈,还有五百建虏披甲兵和一千名汉军旗,他们可不听阿布奈的命令,听闻明军大军来袭的消息后,连忙向锦州急报……   ……   原本,义州在锦州的北面,大明如果兵出山海关,从宁远进兵,收复锦州,那义州就是锦州的后方,可持续不断的为锦州提供和支援,当年,建虏能长期围困锦州,靠的就是在义州的屯田。   但现在,大明从蒙古草原出兵,直插锦州后方,义州反倒是变成前线了。   ……   锦州。   原总兵府祖大寿的府邸,现在的英亲王府。   “抓腰,用力,反手!”   后院里,一个精壮的汉子正在教授两个少年摔跤,他不停的说着动作要领,时不时的还会亲自示范,秋日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他脸色四方,胡须浓密杂乱,受过刀伤的右耳在阳光下非常明显。   ……   前院正厅里。   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顶戴花翎一片。   “南军尼堪这是欺我锦州无人啊!”   阿济格正在怒吼。   但和过去中气充足、声震瓦梁不同,现在他的声音不但气弱,而且每说罢一句话,就会剧烈的喘息几口,如此方能继续。   堂中静寂,建虏汉军旗大小将领,屏气凝息,没人敢说话。   只有阿济格愤怒、粗重的喘息声在堂中回荡。   “告诉都克喀礼和阿布奈,紧守义州,本王率援兵,不日就到!”阿济格叫道。   都克喀礼,原正白旗护军统领,但因为在两年前李定国击溃喀喇沁左翼的突袭中,无所作为,救援不力,致使草原兵败,哈刺慎右翼投向明国,事后论罪被多尔衮连降两级,现在率五百披甲兵,驻在义州,明军大举来袭的消息,就是他急急通报阿济格的。   站在阿济格身前不远,镶白旗护军统领,充任议政大臣兼内大臣的伊尔登犹豫了一下,抱拳道:“王爷,今日山海关刘肇基往宁远运兵,目的不明,宁远的马科蠢蠢欲动,其前方骑兵,数次侵扰我松山,探寻道路,像是有侵犯我锦州之意。不可不防啊。奴才以为,王爷您宜坐镇锦州,统领全局,义州救援,交给奴才就好了。”   “不错。”   汉军大臣张存仁也急忙拱手:“杀鸡焉用宰牛刀?王爷坐镇锦州即可,义州还是交给我等。”   阿济格哼了一声,斜眼瞥着伊尔登和张存仁,他知道,两人最担心的并不是山海关和宁远的明军,而是他的身体,原因很简单,锦州城池固若金汤,是明军历时十几年,耗费无数钱粮打造,乃辽东第一坚城,就是山海关和宁远的明军倾巢出动,也奈不了锦州分毫。但自从渤海所战役之后,他遭受重创,身体一直都没有恢复,到锦州城中休养还好,一旦带兵出征,风餐露宿,金戈铁马,说不得他旧伤就会复发,一旦他有意外,锦州一线必将慌乱,伊尔登和张存仁不敢直接劝,只能用宁远明军的异动来提醒。   “哼!”   阿济格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刘肇基马科循规蹈矩,资质平平,本王一根手指就能对付他们,义州的李定国,那个逃到喜峰口练骑兵的吴三桂,才是南军真正的敌手,何况还是孙传庭领军,阿布奈又年少无知,眼高手低,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模一样,不堪大用,你们去了,未必能压住他,所以非本王亲自出马不可!”   “……”   见英亲王将话说的这么明白,伊尔登和张存仁不敢再劝,只能躬身听令。   “傅勒赫!”阿济格叫。   “儿在!”   阿济格的次子,爱新觉罗·傅勒赫急忙出列。   “你留守锦州,不必搭理刘肇基马科的多般动作,即便明军围了松山,你也不必管,待我回来处置即可。”   阿济格又看张存仁:“张存仁,你留下辅佐。”   “嗻。”张存仁领命。   “伊尔登,额尔赫图,佟图赖!”   “在!”   三人出列。   佟图赖是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去年到今年,一直随阿济格驻守锦州,额尔赫图则是锦州城内,蒙古八旗都统。   “你们三人随我出征,”阿济格摆手:“即刻去准备,等我将令,随时出发!”   “嗻!”三人领命。   一口气说了这么说,阿济格已经现出了疲惫,挥手:“都下去吧。”   众将退出,只剩下傅勒赫还在堂中,他走到阿玛身边,轻轻为阿济格捶肩。   阿济格闭上眼睛,深深地靠着椅背,口中说道:“你一个人留守锦州,非比我在之时,一定要小心。”   “儿明白。”   傅勒赫点头,随即眼眶一红:“阿玛要注意身体……”   阿济格睁开眼,拍拍儿子的手,眼中少有的涌过一丝温情——就他本心来说,他清楚知道,傅勒赫之才难为大将,但长子和度无用,其他儿子还小,眼下能用的,就只有这个次子了,明知天分不够,他也只能尽力培养。   “军中之事,你要多听张存仁的,他虽然是汉人,但有勇有谋,可以一用。”阿济格道。   “儿子记住了……”傅勒赫点头。   这时,脚步声响,阿济格的亲卫白甲兵班泰走了进来,报道:“主子,刑部参政、梅勒额真李率泰来了,他求见主子。”   阿济格眼中奇怪:“他来干什么?难道老十四已经知道明军侵犯义州之事了?嗯,让他进来。”   ……   李率泰,大明最早投降建虏的明军将领、老汉奸李永芳的次子,本名延龄,后被努尔哈赤赐名率泰,遂改名。十六岁,努尔哈赤将宗室之女嫁给他做妻子。成年后,李率泰跟从黄太吉征讨察哈尔、朝鲜,攻打锦州;跟从贝勒阿巴泰攻打关内山东,皆立有战功,建虏入关后,李率泰一路做到两广总督、闽浙总督,为建虏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论起来,也是汉军八旗中的杰出人物,镇压起义无数,还曾被康熙亲笔册封。   李率泰并不是为明军大举进逼义州而来,他是到了锦州之后,方才知道此消息的,他到锦州来,乃是为了另一件大事。   ……   “你是说,我军中有明人的奸细?”   听完李率泰所说,阿济格瞪大了眼睛,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李率泰点头。   “是谁,我非剐了他不可!”   阿济格大吼。   ……   后院。   “三贝子,四贝子~~别练了,主子叫你们去。”   后院的摔跤正酣,一个教练,两个少年争摔的激烈,一个建虏白甲兵忽然快步奔了过来,先单膝下跪,快速的行了一个礼,然后起身说明来意。   正是阿济格身边的贴身亲卫班泰。   谭川急忙结束传授,向两个小主子抱拳行礼。   这两人,一个是阿济格的三子劳亲,一个是四子伯尔逊,虽然两人都还没有成年,今年刚不过十二三岁,但阿济格为了历练他们,提前将他们带到锦州军中,派人传授弓骑刀剑,连同摔跤搏斗,为的就是令他们快速成长,早日能成为他阿济格的臂助。   听闻是阿玛叫,劳亲和伯尔逊不敢耽搁,急急就离开。   谭川向班泰抱拳笑:“班老爷,好几天没见了,今晚咱去醉仙楼喝两盅如何?”   原来,班泰好酒,谭川也好酒,虽然是一汉一虏,但平常关系却也还不错,谭川常常请班泰喝酒,班泰也知道阿济格主子对谭川颇为器重,因此对谭川倒也不敢小瞧。   “可没有时间了,说不得明日一早就会出征了。”班泰小声。   “要去哪战?是宁远南军挑衅吗?”谭川假装吃惊。   左右看了看没人,班泰压低声音:“不。是义州!”   说完,急匆匆地跟在两个小主子的身后去了。   谭川拍拍身上的灰尘,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前院,若有所思。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谍战   和过去不同,谭川现在是亲王府的跤师,主要职责是教授两个贝子摔跤之术,从军出征,已经不再是他的主职,因此,不论阿济格怎么调兵,他都不会随军。   ……   此时,军议刚刚结束,英亲王府门前,顶戴花翎一片,众多亲兵列队牵马,建虏、汉军、蒙古众将们一个个都踩着手下亲兵或者是奴才的的后背,翻身上马,急急离开。   “见过老爷。”   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刚上了马,正要甩缰,耳边忽然听到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抬眼一看,一个穿着武人劲装服的精壮汉子正跪在马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曾经的亲卫,去年年中被英亲王要去的摔跤好手谭川。   见谭川有了新主子,还是不忘自己,跪在马前,恭恭敬敬,佟图赖满意的点了一下头:“不必多礼。起来吧。”   谭川起身,又道:“夫人吉祥。”   “吉祥。”佟图赖赞许的点头:“亏你惦记着她。”   说完,走马离开。   谭川恭敬的目送。   在目送的同时,他也默默地将从府门前离开的所有将领都记在了心里。   待佟图赖远去,谭川急步返回自己在王府后面不远,位在马房院里的住处。   一路,他默默想着要尽快和军中的暗线接头,以了解更多的军情,知道那些部队出征,那些部队留守,和军粮辎重的情况?如果能更进一步的知道建虏的作战目的和计划,那就更好了……   同谭川同住在一个院的,都是英王府中的汉人包衣,身为汉人,他们没有资格在府中居住,只能挤在马厩院子里。   不过身为两个小贝子的摔跤老师,谭川还是有特殊待遇的,和别人的大通铺不同,他是单独的一间。   ……   推开房门,正要进入,就看见有一个人背身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手中的旱烟袋时明时暗。   ——烟袋,是这个时代刚刚流行开的奢侈品,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从朝鲜传入,在辽东渐渐流行。黄太吉在位时,曾经严厉禁止,但多尔衮上位之后,又渐渐放开了。   谭川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随手关上门,问道:“几时来的?”   原来坐在炕上抽旱烟的乃是秦师爷。   ——作为当年一起流落到辽东、经历九死一生的同伴,谭川和秦师爷的关系,似远似近,似亲似离,即使两人一起在汉军都统佟图赖的府上时,关系也不是太密,谭川少言寡语,秦师爷则是一个势利眼,得谁巴结谁,能言会道,长袖善舞,又打的一手好算盘,没用几天,就成了佟图赖府上的账房,并得到全府上下所有人的喜欢。   而谭川的际遇也不错,因为擅长摔跤,先是在一年一次的摔跤大会上露脸,得了阿济格的赏识,现在又进了英亲王府,成了两个小贝勒的跤师,也有了官职,现在论起来,他的身份地位倒是比秦师爷高了。   “怎么不说话?”   谭川在走到缸边,取了勺,从缸里夭了一勺水,仰脖子咕咚咕咚的猛灌,一边灌,一边问。   ——作为佟府的账房,秦师爷主要留在沈阳的佟府,只有府里有事的时候,他才会来到锦州,向佟图赖禀报,算起来,两月才来一次,每一次都会找谭川闲聊,唠叨对家乡的思念和对老娘和儿子的亏欠,有时也会说起在他盛京听到的一些秘闻,谭川从来都是默默倾听,一句话也不插。   直到这时,秦师爷好像才听到了谭川进门和问话的声音,他吓的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脸上挤出笑容:“回来了?”。   “怎么了老秦,是有什么事吗?”谭川看出了他的紧张,盯着他问。   “没没没……”   秦师爷摇头像是拨浪鼓,脸上假装轻松的笑:“就是路过,随便坐坐。”举起烟袋:“来一口?”   谭川摇头,然后像往常一样,为秦师爷端了一杯热水,也在炕上盘腿坐了,默默看着秦师爷。   只一会,秦师爷就忍不住了,他将烟袋在炕头上磕灭了,跳下炕,先走到门边,确定门外没有人偷听之后,转身回到炕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有件事说与你知道……刑部李率泰到锦州了,据说他这一次来,为的是查找藏在锦州的明国奸细。”   谭川心中大震,脸上却只是小小的惊讶:“啊,锦州有奸细吗?”   秦师爷摇头:“不知道。我只是听说,豫亲王征讨朝鲜,虽然失败了,但却从朝鲜那里,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就是沈阳、锦州有一条明国的奸细线,时时将大清的情报传给明国,辅政王知道后十分震怒,召洪承畴范文程商议后,决定派李率泰到锦州来,彻底清查锦州上下,凡是可疑的,来历不明的人,都会被他们抓起来,严厉审问。”   谭川也吃惊了,口中道:“这样啊,这都是朝廷机密,师爷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范文程府上的管家,和我最要好,临出盛京前的晚上,我和他喝酒,这是他喝多后,悄悄告诉我的。原本我还不太信,但就在我快到锦州的时候。李率泰忽然带人超了我们,一行十几人,马蹄急急,俨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我这才是信了。”秦师爷说道。   谭川心中顿时明了——李率泰,在汉奸二代中,有睿智的称号,深的多尔衮赏识和信任,加上奸细必然是牵扯到汉人,多尔衮派其来锦州“查奸”,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秦师爷不必紧张,我们的身份,不是早就查过了吗?”谭川安慰道。   “是……”   秦师爷笑着点头,像是提醒自己,又像是在提醒谭川,然后他又嘿嘿笑道:“年纪大了,喜欢胡思乱想……就是提醒你小心一点,这两天,最好不要乱跑。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将烟袋插在腰里,下了炕,呀的一声推开房门,快步走了。   ……   谭川默默。   从秦师爷的故作镇静他就知道,秦师爷对他的真实身份还是有怀疑的,担心受到牵连。   说实话,谭川并非没有想过除掉秦师爷,毕竟只有秦师爷知道他的一些底细,知道当年在蒙古行商的惊心动魄。   如果秦师爷死了,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不过谭川却没有动手,一来,他和秦师爷相处久了,发现这人虽然胆小、贪财,但还是有底线的;第二,秦师爷长袖善舞,善于结交沈阳的各色人物,不知道有意无意,时常会透露给他一些重要情报。   等于大明军情司在沈阳多了一只耳朵。   也因此,谭川放弃了除掉秦师爷的打算。   但今日,他却不免忧虑了起来。   如果阿济格李率泰彻底清查全锦州身份不明的人,真把他和秦师爷两个人揪出来,他自信自己不会露出破绽,但秦师爷却是难说,如果秦师爷顶不住,说出他们两人曾经全灭佟家商铺的事情,那恐怕就要糟。   不过现在首先要处理的不是秦师爷,而是其他更紧急的事务。   建虏全城大搜捕在即,必须立刻示警。   于是谭川换了一身衣服,急急出了马房院。   ……   锦州是辽西的咽喉,自从修建完成之后就是军事要塞,居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军眷,明军时如此,建虏时亦是如此,平常时候,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行走的马步兵和拉着辎重的军车,行人几乎难见,尤其在大明封锁、建虏连连败北之下,感觉锦州的街市就更是萧瑟了。   但今日,因为阿济格要出征,街道上的车马骤然多了起来。   谭川表情平静,但目光却是警惕,他冷眼扫着街上的兵马,在街角的吃了一碗混沌,完后,有意无意的用筷子摆出一个叉,将一个铜钱放在筷子下,和老板目光对视,然后起身离开,一路往北门走。   北门附近,就是锦州的马市。   谭川有逛马市的习惯,每隔几天,他就会去一次马市,虽然因为大明的封锁,锦州八旗拿不出多余的物资和蒙古人交换,马市已经非常凋敝,但这并不影响谭川的兴趣。   用他的话说,他喜欢马,只看到马市里那些形形色色的马,他心里就高兴。当然了,这乃是掩饰的,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情报的传递。   不止谭川,很多汉军旗的人,闲来没事,都喜欢来逛马市。   但大部分人并不是喜欢马,而是喜欢随马而来的年轻姑娘。   ——在大明的封锁下,草原困难,马市生意越来越不好作,因此在战马之外,很多马商也都作起了皮肉生意。   也因为如此,马市是一个极好的掩饰和传递消息的地点。   ……   “老谭!”   谭川走马到马市门口,刚下了马,正看见一个壮汉从马市里面急匆匆地奔了出来。腰带斜着,歪着嘴,骂骂咧咧,好像对什么非常不满。见到谭川,先是一愣,继而撒开双腿,亲热的奔了过来。   原来是李显文,佟图赖身边的一个贴身亲卫。以前在佟图赖身边时,谭川和他关系不错,两人时常在一齐喝酒,李显文养的有女人,经济拮据,常常偷谭川的酒喝,谭川从不为意,谭川去到亲王府之后,李显文立刻就少了一个酒友,而且再没有人为他买酒了,他对谭川甚是想念,平常见面机会不多,一月也见不到一次,想不到今日在马市门口遇见了。   “老谭,想死额了!”   李显文哈哈笑。   原来,他今日轮休,兜着正好还剩些散碎银子,于是就趁着中午时光好,   跑到马市来逍遥,不想刚玩了一会,就得到命令,要紧急归营,他不甘不愿,但却也不敢不离开。   忽然遇见李显文,让谭川有点意外,他客气了两句,就想要摆脱,但李显文却拉着他不放,喋喋不休的说着想念,就在此时,忽然听见身后马蹄声脚步声急促,一大彪的兵马忽然出现,为首的佐领在马上高声喝道:“围住了围住了,一个人也不许走脱!”   李显文吓了一跳,撒了谭川,上前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封马市,我是佟都统的人,让我出去!”   谭川心中一紧,他意识事情不妙,李率泰对锦州的封锁和盘算,竟然这么快就开始了。而且一上来就封锁马市,难道马市已经是暴露了吗?   想到此,他的心不由往下沉……   “谁也不许动,奉英亲王的命令,查奸!违抗者,格杀勿论!”带队的佐领毫不给面子,对李显文怒目而视。   ……   虽然一个是亲王府的跤师,一个是汉军旗佟图赖的亲卫,身份都很明确,李显文更是拼命解释,又说自己军令在身,必须立刻返回军营,但带队小佐领根本不听,还是将他和谭川扣住了。   “狗仗人势!”   李显文嘟囔的骂一句,随后又恼火的摇头:“真他娘的倒霉!”   倒霉的不止是他两,还有六七个来马市寻找快乐,准备离开的军中小头领被堵在了马市里。   至于马市里的蒙古商人,更是全部被扣押。一个一个的查验身份。   “娘的,真是要查奸啊。”   李显文张大了嘴,惊讶。   锦州作为前线,查奸是第一要务,城中常常会有这样的动作,但今天的规模感觉尤其大,整个北门区域,都被重兵团团围住了。   “搜!一寸也不要放过!”   谭川和李显文连同其他六七个军中小头领都被赶进了旁边的马厩里,此时,一个穿着汉军正蓝旗甲胄、看起来身份尊贵的汉军旗将领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了,他往来走马,颐指气使,指挥对马市的搜查和人员的查缉。   谭川知道,那一定就是李率泰。   ……   “哪个是谭川?出来,我家大人要见你!”   一个挎刀的汉军旗戈什哈忽然快步走来,大声叫道。   谭川心中明白,一定是自己英亲王府跤师的身份,引起了李率泰的警觉。   但此时避无可避,他只能走出来,跟在那名汉军旗戈什哈的身后去见李率泰。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无间道(上)   ……   面色白净,八字胡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崭新的蓝色棉甲,头上戴着高高的尖盔,坐在凳子里,表情冷酷,正仔细翻看被圈围在马市里的人员名册,翻动纸册之间,他手指纤细,手指上的玉扳指清楚可见。   不用问,这众人簇拥之中的就是老汉奸李永芳的次子,一直被建虏器重,现在在建虏刑部任职,还担着梅勒章京的李率泰。   ——照秦师爷所说,李率泰忽然到锦州,就是为查奸而来。   谭川心中更加警惕。   “小的谭川,见过大人。”   被带到前面之后,谭川不敢怠慢,左右拍了拍不存在的马蹄袖,急忙向李率泰单膝行礼。   也就在下跪之间,谭川眼光一扫,发现站在李率泰身边的,除了一干挎刀的戈什哈,还有一个穿马褂、戴凉帽的中年人,看起来像是师爷一类的人物。   在他前行下跪的途中,中年人摸着下巴的山羊胡,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观察他。   听到谭川行礼,李率泰抬起头,目光犀利,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谭川。   谭川大气不敢喘。   “我见过你。”半晌,李率泰忽然说道:“六年前,就在盛京城外的那达慕大会上。那一次,你得了第二。”   “是是,小的侥幸,蒙大人记得。”谭川道。   “可不是侥幸,汉人之中,摔跤能练到你这般地步的,实在是不多。”李率泰盯着谭川,话中似乎有深意。   谭川假装惶恐低头。   “我听说,英亲王将三贝子,四贝子都交给了你,令你传授他们跤术,这么重的担子,你也有时间来逛马市吗?”李率泰盯着他。   “这个……小的,小的是来看马的……”谭川低头,支支吾吾的回答。   “真的吗?”李率泰声音忽然又冷。   谭川像是胆虚,慌忙又磕头:“回大人,其实,其实……”   “其实你是找姑娘来的,对吗?”李率泰替他回答。   谭川急忙叩头:“是。小的不该来,以后再也不敢了,大人责罚。”   然后,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李率泰忽然不再问了。   谭川微微抬头,偷眼瞧去,发现那个山羊胡师爷正在李率泰耳边低语。   虽然听不见,但谭川却能意识到,他们两人低语的内容,一定是和自己刚才的回答有关。   看了一眼之后,谭川迅速低下头,以免被李率泰起疑。   “如实回话就不是罪。起来吧。”   李率泰终于又说话。   “谢大人。”   谭川起身。   抬头时,正迎上李率泰炯炯的目光,急忙又低下。   李率泰盯着谭川,一字一句的说道:“但如果有所隐瞒,哪怕一点,那就是罪了!”   谭川急忙再下跪,惶恐道:“绝无隐瞒,绝无隐瞒。”   “我会查。”   李率泰声音不大,但说的自有威慑。   这时,脚步声响起,一个戈什哈疾步匆匆的来到,悄声在师爷身边说了两句,师爷听完大喜,立刻附耳在李率泰身边进言。   李率泰惊喜转头:“确定?”   “绝不会错。”师爷回答。   李率泰立刻跳起:“走!”   ……   李率泰带人急匆匆的去了。   只留谭川和几个看守军士在原地。   谭川抬起头,看向李率泰离开的背影——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交锋,但他已经明白,李率泰怪不得能得多尔衮器重,看起来还是有些能力,不容易对付的。而李率泰临走前的那一脸喜色,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   难道是出事了?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搜查和身份的查缉,依然没有终止,周边的肃杀之气也越来越凝重,兵马越来越多,看样子好像是在马市里面搜出了什么?   谭川被带回马厩。   李显文等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谭川苦笑的将经过简单讲述。   众人听了都是叹。   有人说,早知道,该早点走就好了,又有人哭,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李显文却很硬,他不满的嘟囔道:“李率泰只是刑部参政,咱正蓝旗的一个梅勒,就算是查奸,也应该是佟都统查,哪轮到他?”   又给众人鼓劲:“怕个鸟?逛窑子又不犯法。咱是佟都统的人,就不信他能怎样?”   最后对谭川说道:“老谭,你是英亲王的人,他们也敢这么对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谭川不说话,脑子里面只是想一个问题:李率泰为什么亲到马市?这其中,是哪里出了纰漏?   ……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大队的军士出现,将谭川李显文等人都提了出来,全部   往马市里面赶,除了李显文还假装刚硬外,其他众人皆是心惊胆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还没有到马市中央,远远就听见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走近了,在火把的照耀下,看见在一边的拴马石上,倒绑了几个蒙古商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此时正在被严刑拷打,皮鞭带起血肉,一声声地惨叫如杀猪一般。   再往前走,火把更明亮,场景也就更是恐怖,十几个女子跪在中间,哭哭啼啼,一个血肉模糊,已经是看不出死活的蒙古商人,耷拉着头,被捆在拴马柱上,旁边炉火熊熊,两个汉军旗的戈什哈拨弄炭火,将通红的烙铁夹出来看,随即又塞回炉火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皮肤被烧焦的气味,闻之令人欲呕。   不用问,拴马柱上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烙铁酷刑。   众人惊骇,李显文脸色也发白,谭川脸上“惊恐”,但内心里却是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是军情司索尔科!   ——竟然真的是被李率泰搜出来了!   怎么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   如此酷刑之下,索尔科大约是撑不住了,说不得会将他这个接头人说出来……   一瞬间,谭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和有了就义的觉悟。   ……   在戈什哈的驱赶和命令之下,谭川李显文等人在索尔科面前一字排开。   望着血肉模糊的索尔科,众人都是惊恐。   “浇醒他,让他指认!”   黑暗中,有人在命令。   不是李率泰,而是李率泰身边那个山羊胡师爷的声音。   谭川这才发现,李率泰和山羊胡师爷一直都站在黑暗中,正在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   “啪!”   一桶凉水泼了下来。   那个像是死了一般的人,微微颤抖,慢慢抬起头来。   火把光亮下,他满脸是血,右边眼珠子都快要被打出来了,整体模样看起来十分恐怖。   一个戈什哈站在他面前,“温和”的劝道:“何苦呢?你再这么撑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死了,功劳都是别人的,连名字都不会留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招了吧,这些人中间,谁是你的接头人?说了,你不但可以免死,而且宅子、女子,荣华富贵任你选,逍遥快活的过一辈子,何乐而不为,又何苦受这样的罪呢?”   戈什哈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送到谭川的耳朵里,他知道,酷刑之后的这种柔软,最能说动人的心肠,一念之间,最坚定的信念,也可能会化成苟且偷生的虚弱。   谭川静静等着。   看着那张模糊的人脸。   如果索尔科说出他的名字,指向他,他立刻就会好不犹豫的跳起。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落入敌手!   “说吧,你只要点点头,指出那个人即可,然后就有荣华富贵等着你。”戈什哈继续道。   索尔科慢慢的抬着头,眼神虚空的看着面前的戈什哈,就在戈什哈以为有希望的时候,他忽然“呸”的一声,口中猛地吐出一口血水,正唾在了戈什哈的脸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戈什哈竟然没有能躲开,被唾了一个正着。   “哈哈哈……”索尔科随即大笑了起来,他笑声震动空旷,充满了嘲笑,表情更是不屑。   谭川的表情,和众人一样,同样都是惊慌和疑惑,但内心里却是风起云涌,大海咆哮……   索尔科终究是不会屈服。   大明军情司不会派一个软骨头来做他的接头人。   和他一样,索尔科自从迈出长城,来到锦州,就已经是抱持了必死之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暴露,但却绝不会向建虏屈服,更不会出卖军情司的情报……   如果不是强自抑制,谭川一定会热烈盈眶。   谭川不知道索尔科的真名,但却知道,索尔科是一个大明好男儿。   “娘的,不识好歹!”   那个戈什哈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大怒,不过他却也不敢私自处置,只转身看向黑暗处。   “动刑!”   有人在黑暗处叫。   是李率泰的声音。   立刻,站在炉火前的另一个戈什哈立刻用铁钳夹起那块通红的烙铁,两步来到索尔科面前,脸上带着狞笑,在索尔科眼前扬了一下,用烙铁通红的温度,将索尔科提醒,然后手臂下沉,猛地就将通红的烙铁压在了索尔科的肩膀上。   “啊~~~”   皮肉焦糊的味道直冲耳鼻,索尔科痛叫一声,登时就晕死了过去。   现场雅雀无声,所有人都是惊骇,那一些跪在地上的女子,更是拼命捂着自己的口鼻,只恐发出一点声音,但她们眼中惊恐的泪水,却是忍不住的滚滚而下。   “让她们指认!”   黑暗中又传出李率泰的声音。   随即,跪在地上的那十几个女子被拖了起来,就谭川李显文等人,一一进行指认。   ——她们都是索尔科的人,跟随索尔科而来,但她们都是索尔科从其他蒙古商人手中买来的,并不知道索尔科的底细。李率泰派人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什么。   一番指认,李显文是她们最大的恩客,光顾的次数最多。   谭川一次也没有。   李显文惊的脸色发白,连连解释:“我是玩的最多,但我就是玩,没有做其他事情,青天明察啊。”   ……   这一夜,谭川李显文等人都被关进了锦州大牢,一直审问到天明。   主审官正是李率泰的师爷。   其人姓钱,原本是大明永平府的一个秀才,屡试不中,家道败落,己巳之变时,被建虏掳到了辽东,分派到抚顺李家为奴,因为识得几个字,被李家高看,还赏给他一个老婆,从此就死心塌地为李家出谋划策,为建虏效力。   李永芳死后,李率泰为李家的家主,钱秀才就更是卖力表现了。   “你去过索尔科那里几次?你和索尔科关系怎么样?你们交谈过几次?那里的姑娘,你最喜欢哪一个?你还知道军官们谁去过索尔科那里?”   钱师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最后更是追问谭川的身份来历。   谭川小心回答,一个字也不敢错。   钱师爷之后,李率泰身边的戈什哈进入,和钱师爷不同,他们上来喝问:“别装了,说,为什么做南朝的奸细,谁是你的同党?”   没有答案之后就是辱骂责打、动用皮鞭。   谭川能听见,隔壁的李显文正在扯着哑皮嗓子叫嚷:“兄弟,都是正蓝旗的,在同一个锅里吃饭,何必这样吓唬我呢?”   忽然又大骂:“草拟奶奶的,老子是佟都统的人,你们敢打老子,哎呦,哎呦啊……”   ……   “二少爷,此人最是可疑!”   钱师爷向李率泰汇报,然后将手指向了一个名字。   李率泰脸色微微一变:“事关重大,你可不能搞错了。”   “绝不会错,小的敢拿脑袋担保!”   ……   天亮了。   鞭打的人终于是累了。   谭川也终于可以歇息一会了。不过他的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   他清楚的意识到,虽然索尔科没有屈服,未来也不会屈服,但李率泰却好像已经断定,索尔科的接头人,就在他们几人中间。因此,对他们审问不会停止,只会加剧。   在审讯他们的同时,他们几人的住处,一定会被挖地三尺的搜查,所有他们认识、认识他们的人,都有可能被盘问。   其他的,谭川都不担心。   他只担心一个人。   ……   迷迷糊糊,疲惫不堪的谭川终于是眯了过去。   但感觉刚睡着,忽然就又被提了起来。   两个戈什哈正在捉他。   “这是干什么?”谭川假装惊慌的问。   “还能干什么?过堂!”   两个戈什哈凶狠无比,他们拖着谭川离开牢房,穿过走廊,来到了一间半开放的审讯室。   各种刑具森然排列。   一个人正负手站在刑具前,悠然徘徊。   正是钱师爷。   两个戈什哈押着谭川进入,将他按在地上。   谭川没有挣扎,平静的任他们施为,目光望向钱师爷,哭道:“冤枉啊,小的不是奸细啊。”   钱师爷转过身,望着谭川,冷笑说道:“谭川,或者你根本不叫谭川,你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我。我知道,你就是南朝隐藏在锦州,一直为南朝输送情报的奸细!”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无间道(下)   ……   “不是不是,小的不是啊。”谭川惊恐喊冤。   钱师爷冷笑:“你否认不了的,我承认,像你这般隐藏极深,狡猾顽固的南朝奸细,我还是第一次见。论起来,你手段确实高明,隐藏的也足够深,但可惜啊,你遇上了我,我能确定索尔科,自然也就能确定你!”   说着,钱师爷踱了两步:“所有人都喜欢去索尔科那里,因为他那里的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价钱也不贵,就如你的好朋友李显文一样,他隔三差五的就会去一次,但你却是奇怪了,你虽然也喜欢逛马市,但却从来都没有去过索尔科那里。”   “一次也没有!”钱师爷加重语气。   “在别人看来,你嫌疑最低,因为你和索尔科,根本没有往来,但在我看来,却是恰恰相反,因为你这叫欲盖弥彰,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违反情理,躲着索尔科!”   谭川面上摇头,心中却是一颤——这个钱师爷贼精的很,不可小瞧。   “师出反常必有妖,你和索尔科两人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为防被他人注意,所以才要故意疏远,你常常逛马市,每次都路过索尔科门口,但从不进去。因为你传递情报,并不需要和索尔科直接见面,你们另有隐蔽方式!”   “冤枉啊!小的不去索尔科那,是有原因的。”谭川叫。   “什么原因?”   “因为索尔科是伯思哈儿蒙古人。小的最讨厌伯思哈儿蒙古。”   “为什么讨厌?”   “小的前东家,就是死于伯思哈儿蒙古之手,小的曾经发誓,绝不跟他们有任何往来。”   “一派狡辩!”钱师爷冷笑:“朝鲜来的情报,我已经分析过了,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汉军正蓝旗或者是和正蓝旗有关。你在佟图赖身边为亲卫,近水楼台,偏偏你又出现在马市,有着不同寻常的举动,奸细如果不是你,又会是谁?”   “冤枉~~”   “谭川,不要装了,装也没用,但使你能将你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你的上线下线都是谁?如何传递情报,王府之中,有没有你的同党?锦州军中,又有谁是你的暗线,我家老爷不但能保你性命无忧,而且还可以给你荣华富贵,如果不然……”钱师爷一脸冷笑,右手忽然向后一指:“这些大刑,怕就是你最后的归宿了。”   “钱师爷,你不能冤枉好人啊,小的什么也没有做,小的不是奸细,小的到马市,只是为了找乐子啊。”谭川惊恐大叫。   “不见棺材不掉泪!”钱师爷冷笑一声,抬头叫道:“带进来!”   随即就听见铁链叮当和脚步声响,有人被拖了进来。   谭川扭头看,脸色忍不住微微一变。   怕什么来什么,被拖入室中的,正是秦师爷!   秦师爷已经不能走路了,被两个戈什哈拖行,嘴里不停的痛苦呻吟,身上脸上满是血痕,俨然是遭受过了酷刑,脚上还有铁链,两个戈什哈一松手,他就软趴趴地,五体着地,连爬带跪的倒在了室中。   ——秦师爷的小身板,连一百斤都没有,又年老体衰,不要说酷刑,就是二十板子,也能要了他的命。   如此情况下,以他贪生怕死的性子,肯定是藏不住秘密的。   谭川心里一阵冰冷。   不过多年的训练早已经让他练就了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能,虽然震动,但脸上的惊慌却也不是太多。   “秦厚德,将你刚才的口供,再说一遍。”见到谭川脸色发白,钱师爷忍不住的得意。   “是。”秦师爷艰难抬起头,先看向谭川,声音虚弱的说道:“对不住了,我实在受不了大刑,已经全招了。”   说完,转向钱师爷,哭道:   “我和谭川,原本都是晋商梁家的人,一直为梁家做事。”   “崇祯十五年,哦,不,是崇德七年出关前,锦衣卫找上了我们,许给重金,要我们做南朝的奸细……刺探大清和蒙古的情报,我们答应了。”   ……   “你胡说!”   谭川大叫。   眼神惊恐,眼中有泪花,但那不是恐惧,而是欣慰的泪花,从秦师爷的开口他就知道,秦师爷并没有说出真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虽然他不能肯定秦师爷有没有出卖他,也不明白,秦师爷要如何做?但应有的反应,他却是必须表现出来。   两个戈什哈冲上来,将谭川按在地上,令他不能再讲话。   钱师爷盯着秦师爷:“你说锦衣卫收买你们,有何凭证?你们既然为锦衣卫密探,肯定是有联络暗号和联络路线……”   “锦衣卫当时一人给了我们十两银子,并说事成回去,一人荫一个世袭千户,暗号和路线我不知,那都是谭川才知道,小老儿我只是他的副手……”秦师爷哭道。   “口说无凭,我如何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锦衣卫又为什么选中你们?”钱师爷冷问。   “谭川勇武有胆量,我会说满州语和蒙古语,大约是因为这样,所以被选上的。”秦师爷忽然大哭:“凭证,锦衣卫没有给,我们也不敢要。这样杀头的大罪,我又何敢撒谎?”   钱师爷回头看了一眼,就好像后堂有人,刚才的问话,他不过是问给后堂的人听罢了。   “你继续说。”钱师爷道。   秦师爷平静了一下,继续道:“是,在经商的途中,商队被伯思哈儿蒙古人抢掠,东家也死了,这固然影响了我们的计划,但同时却也是促成了我们的计划,我们一路逃亡,最后来到了盛京,投靠了佟老爷,这期间,南朝传来消息,晋商都被南朝抄了,我们没有地方可去,只能留在佟府,仗着佟老爷的信任,我成了账房,谭川成了护卫,后来,谭川又进了英亲王府……”   钱师爷得意的点头,继续问:“你们是如何搜集,传递情报的?”   “我就在盛京打听一些消息,但有重要情报,我就会趁着来锦州的机会,瞧瞧传给谭川。至于他如何传递情报,我就不知道了。”秦师爷喘息不已,刚才的一段话,好像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最后一个字没有出口,他就又已经软趴趴地倒在地上了。   “胡说!”   虽然被两个戈什哈压制,但谭川还是大叫了出来,他声嘶力竭:“什么锦衣卫?什么刺探情报?根本没有的事情,秦师爷,你想死就死,为什么要把我也带上,啊?我平常没有得罪过你呀……”   秦师爷哆哆嗦嗦:“我实话实说,你也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秦厚德!”   谭川哭了出来:“你要害死我呀,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你要我如何招?你说传递情报给我,那你传递过什么,你都说出来!”   “说!”钱师爷也道。   秦师爷喘息了几口,艰难说道:“去年,我听说郑亲王要收复辽南,就打听了一些情报,急急告诉你。前年,辅政王亲征张家口蒙古,我事先探听到,也急忙告诉你,你还夸奖我……”   “胡说!”谭川叫道:“从来没有!”   一边叫,谭川一边用力挣扎,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瞪着秦师爷叫道:“你说交情报给我,具体时间是哪一日,又在哪一个地点?”   “去年,是六月份吧,就在你的住处……前年是在九月份,也是你的住处。”秦师爷毫不考虑,对答如流。   “我住处?你是说马房院?”谭川问。   秦师爷点头。   谭川叫道:“不可能,前年我九月份刚到锦州,当是尚住在军营,并不在马房院。”   秦师爷惊了一下,但很快就说道:“哦,那我是记错了,不是马房院,是在军营。”   “那你说,我住在哪个营?身边有谁?”   “……我记不清了。”这一次,秦师爷回答的不再流利,而是支支吾吾了。   “记不清了?”谭川悲愤的道:“交情报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会记不清?我再问你,去年六月份你在马房院见我,是早上是黄昏?”   “是晚上。”秦师爷回答的很肯定。   “那是六月的哪一天?”   “大概是六月初。”秦师爷稍微停顿了一下。   “六月初?”   谭川又激动了:“去年六月初,我跟着王爷巡视松山,一直到月底才回来,怎么可能见你?”   “这……”这一下,秦师爷说不出话来了。   谭川抬头看向钱师爷,叫道:“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秦厚德是在诬陷我呀!”   钱师爷脸色涨红,到现在,他也已经看出了,秦师爷的口供极不可靠,有相当的漏洞,只恨自己立功心切,急急将他提了上来,没有在事前详细调查,以致于出了这个丑,心中恼怒无比,叫道:“来人!”   “在!”   又两个戈什哈奔了进来。   “不要再打我了,再打我就死了啊,我都是遵照你的意思在说的啊……”   听到戈什哈进入堂中的脚步,秦师爷忽然大叫了起来,他跪在地上,向钱师爷连连叩头,嚎啕大哭的哀求。   “什么我的意思?来啊,将他押下去,给我大刑伺候!”   钱师爷更怒。   两个戈什哈扑上来,就要揪起秦师爷。   “住手!”   一声大喝忽然从后堂传了出来。   戈什哈急忙停下。   脚步声响,三个人从后堂鱼贯而出。   当先一人五十岁年纪,马褂凉帽、管家模样,皱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看,却是阿济格的亲信,也是英亲王府的管家,乌苏里氏·都塞。   跟在他身后之人,尖盔蓝甲,一脸怒气,汉军旗大将的打扮,却是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   最后一人,才是今日真正的主审官,刑部参政兼汉军正蓝旗梅勒章京的李率泰。   李率泰脸色很难看,对整个审讯过程很是不满,出了后堂,他目光就凶狠的瞪向了钱师爷。   钱师爷却是发呆——不是只有二少爷和都塞管家吗?佟图赖怎么来了?但此时也顾不上多想,急忙随着众人打千请安的声音,一起跪在了地上。   “哇!”   见到佟图赖,趴在地上,颤抖哆嗦的已经像是要死去的秦师爷,忽然大哭了出来,然后他手臂为足,三下两下爬到佟图赖的脚边,一把抱住佟图赖的小腿,哭道:“老爷,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钱师爷拿了我,严刑拷打,逼我诬陷谭川,给佟府抹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你胡说!”   钱师爷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秦师爷会反咬一口。   “住口!钱鸣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佟图赖一脚踢开了秦师爷。   作为汉军正蓝旗的固山额真,虽然佟图赖一直都膺了一个不成器的名声,但   毕竟是固山额真,他也不是轻易就可以让人拿捏的,府中管家被人以明国奸细的罪名拿下,这令他一夜都没有合眼,深恐整个佟府会因此遭来灭门之灾,因此,在得到都塞的邀请,请他一起来听案之后,他毫不犹豫的就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坐卧不安,尤其是当听到秦师爷供认,他和谭川两人都是大明奸细时,佟图赖脸色发白,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谭川和秦师爷都是他府中的人,如果两人是明国奸细,他肯定是逃不了关系的,没有了官职是小,说不得也会被套上一个私通明国的嫌疑,最后全家都遭殃。   那一刻,佟图赖怕死了。   不过很快的,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在谭川的质问之下,秦师爷的回答出现了漏洞,明显的就是在诬陷。   不但他,就是同坐的都塞也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原本气定神闲,神券在握的李率泰则是惊慌了起来。   于是,当钱师爷钱鸣要动大刑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的站起,一齐往外走。   “老爷!”   被佟图赖踢开的秦师爷悲叫一声,对佟图赖连连叩头,忽然又双手用力的扯开胸口,哭道:“你看看吧,他们把我打成了什么样?如果不照他说的做,我现在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秦师爷的胸口,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献血淋淋,让人见了惨不忍睹。   钱鸣脸色发白——他刑讯秦师爷的时候,秦师爷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想说,一直在犹豫,所以他才对秦师爷连续动用大刑,直到逼的秦师爷开口,但想不到此时此刻,他的刑讯,竟然是成了秦师爷的理由。   “钱鸣和你无冤无仇,也和我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刑讯、诬陷?”佟图赖咬牙问。   “最初我也不明白,但后来我明白了,钱鸣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给佟府抹黑,诬陷佟府,好让他家二少爷早日顶替你的位置,变成正蓝旗的都统啊……”秦师爷大哭,口不择言,整个人好像已经是疯疯癫癫了。   听到此言,佟图赖,李率泰和都塞,都是脸色大变。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与子同袍   抚顺佟家,铁岭李家,是最早投降建虏,也是在建虏最有势力的两大汉人家族,尤其是佟家,一连出了四个皇后,康熙朝时,曾有“佟半朝”的称谓,意思是,佟家背景的朝臣,占了朝中汉臣的一半,由此可知佟家在清朝前期的份量。   现在建虏还没有入关,康熙的生母,也还没有成为福临的妃子,佟家的权势还没有那么重,佟家和李家在汉军旗的关键位置上,依然还有竞争。   佟图赖是佟家,李率泰是李家,两人都是正蓝旗,一个是固山额真,一个是梅勒章京,但是佟图赖出了什么事情,继任他位置的,八成就会是李率泰。   而李率泰已经四旬有余,虽然受多尔衮的器重,但一直都是副手,从没有独当一方,从人性来说,他对“固山额真”的位置,应该是极为渴望的。   这一点,佟图赖心知肚明,他心里也有随时都会被李率泰顶替的觉悟。   但如果李率泰诬陷他,致他身败名裂,他却是绝不能接受的。   因此,听到秦师爷的话,他立刻就脸色大变。   都寨也是惊。   作为阿济格的管家,佟家和李家的纠葛,他也是知道一点的。这一次洪承畴和范文程共同分析,认为锦州马市是南朝奸细最有可能的藏身点,因此李率泰带人首先搜藏马市,想不到搜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李率泰更是急的要否认,虽然就内心来说,他的确有取代佟图赖的心思,但这种事,只能想,不能说啊。   不过话到嘴边,李率泰却又忍住了。   他是刑部参政,和一个奴才下人争吵,有失身份,再者,这种事,越辩越浑,还是不要轻易出口的好。   ……   “胡说!”   钱鸣跳起来,激动的为主子辩解道:“你这个奸贼,你明明就是被我抓到了证据,眼见不得脱,就开始血口喷人!”   钱鸣一说话,秦师爷就吓的在地上打滚:“老爷,救我呀!”   连滚带爬的躲到了佟图赖的身后。   见秦师爷对钱鸣如此恐惧,佟图赖不由更加愤怒,冷冷看着钱鸣,冷笑:“怎么的?当着我的面,也要大刑迫供,屈打成招吗?”   钱鸣吓的急忙跪倒:“大人明察,小的没有啊,这秦厚德看似忠厚,实则狡诈无比,他是在挑拨离间,为自己脱罪,大人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啊。我审他,证据确凿,从没有唆使,这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不对!”   秦师爷颤抖的说道:“今日凌晨,你为什么要支走所有人,单独讯问于我,不就是威胁我,要我照着你的话去说吗?还说,如果不照你所说,我就见不到今早的太阳了。”   听到此,钱鸣脸色又一变。他忽然明白,自己又被秦师爷算计了一次。   原来,今日凌晨审讯,他中途的确曾经把所有人都支开,单独审问秦师爷,但那并不是自己主动,而是秦师爷用眼神示意,犹犹豫豫,好像有什么机密,不想当着众人说,所以他才将所有人都支出审讯室,自己单独审问。   想不到,这又成了秦师爷的一个理由。   “钱鸣,可有此事?”   这一次问话的是李率泰。   面对眼前的局面、佟图赖的怒火、都寨的怀疑,李率泰再也压不住对钱鸣的不满了。   “是有此事。小的是单独讯问了他。但小的是为了便于审讯,期间,绝没有指使他作伪!”钱鸣又急又慌,他想要找人证明,但偏偏没有人可以为他证明,他只能是指天发誓,竭力辩解。   “如果有,大清国法难容你,我也难容你,我必杀你全家!”李率泰怒。   这一声,不止是叱喝钱鸣,也是向佟图赖表明心意。   但佟图赖脸色铁青,嘴挂冷笑,显然并不相信。   李率泰无奈,只能看向都寨,意思是,都寨大人做主。   都寨是英亲王府的管家,并不是官员,他今日来听审,只是因为事情牵扯到英亲王府,又牵扯带兵的佟图赖,阿济格令他来听审,观察佟图赖的表情动作,以决定对佟图赖的处置,论起来,他就是一个耳朵和传话筒,不应该发表意见的,但此时面对李率泰的目光,他却也不能不回应。   犹豫了一下,都寨看向秦师爷:“秦厚德,你说钱鸣刑迫、唆使你,可有证据?”   “没有。”秦师爷哭:“出他口,入我耳,当时再没有其他人。”   说着,向都寨哭跪:“我跟着东家到辽东经商十几年。现在东家不但是死了,连根都被南朝刨了,南朝将晋商打成十恶不赦,抄家灭族,我早已经没有了退路,除了大清,再没有容身处,我为南朝做奸细,有什么好处,又怎么可能呢?大人明察啊~~”   秦师爷连连叩头,哭的惨不忍睹。   都寨叹口气:“这就难办了。你们两人说钱鸣逼供陷害,钱鸣说你们两是奸细,你们双方都只有口说,没有证据,叫人如何判断?”   想了一下,顾左右说道:“这个案子一时怕是难解,不如把他们全部交给刑部大理寺,押回盛京审讯,以厘清真相,你们看如何?”   李率泰点头。   佟图赖却咬着牙,没有吱声。   秦师爷和谭川的嫌疑,一日不洗清,他就一日不安心,不止是他,英亲王也不会安心,因为谭川是从他的亲卫转到亲王府的,如果谭川真是奸细,英亲王一定会迁怒于他,以其眦睚必报的小心眼,他的结局,恐怕不止是丢掉正蓝旗都统那么简单。   正想着呢,忽然脚步声急促,一个戈什哈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书卷,一进门就惊喜的报道:“大人,在李显文住处搜到了一件东西!”   李率泰,都寨和佟图赖都是一惊。   “什么东西,快拿来!”李率泰叫。   戈什哈将手中的书卷双手呈上。   李率泰去掉油布,展开书卷。   随即,他脸色露出了喜悦的笑,   是锦州简易的城防图,虽然画的不准确,也不是太清晰,但却实实在在的是锦州城防的巨大机密。   这样的地图,不应该流出去,窃取他的一定就是明国奸细。   李率泰先是惊喜,随即想到了什么,抬头问:“你刚才说,从谁那里搜到的?”   “汉军正蓝旗,骑都尉,领一百,李显文的住处。”戈什哈回答。   “李显文?”   李率泰惊讶,抬头看钱鸣,发现钱鸣也是一脸惊异和疑惑,呆呆地跪在那里。   都寨却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叫道:“这就对了嘛,李显文是去索尔科处最多的人,自当应该是最大的嫌疑人,现在又在他的住处搜出地图,不用问,他就是南朝的奸细!呀呀呀,这简单的道理,我们早该想到的。”   意思是钱鸣愚蠢,不追查李显文,反倒是抓着谭川不放。   ——谭川是王府的跤师,如果谭川是南朝奸细,阿济格脸上无光,说不得还会被辅政王责罚,现在挖出别人,王府的嫌疑洗刷,名声保全,都寨自然是高兴。   佟图赖却是呆,对他来说,不管谭川秦师爷还是李显文,都是他部下,任何一个人是明国奸细,对他都不是好事,但相比较而言,谭川秦师爷和他的关系更亲密,毕竟都是他侧夫人的娘家人,蒙古草原落难之后,一路找到他的辽东,又受他的庇佑和提携,方能有现在,而李显文是大凌河降兵,因为孔武有力,所以被他提拔为亲兵,论背景和渊源,他对李显文并不了解,如果李显文是南朝奸细,他就是一个失察之罪,最多就是丢了正蓝旗的都统之职,家人不会受到牵连……   “昨晚为什么没有搜到?”李率泰喝问。   原来,昨天晚上,从谭川李显文到所有被堵在马市里的军官的家中第一时间就都被搜查了,但没有所获。今日天亮之后,才又进行第二次搜查。   “昨夜天黑,这书卷又藏的太隐蔽,在墙根下的密洞里,兄弟们都疏忽了。”戈什哈低下头。   都寨叹口气。   李率泰丢了面子,狠狠瞪那戈什哈一眼,喝道:“还不快去把李显文提来?”   “嗻!”   戈什哈急急去了。   “好啊,虽然有点波折,但事情总算是有些眉目了,我看,就不必再送往盛京了,你们说呢?”都寨看李率泰,又看佟图赖。   这一次,李率泰又点头,佟图赖却是哼了一声,说道:“我麾下有南朝奸细,如果证据确凿,我认,该担的责任我担,朝廷是杀是剐,我绝无怨言。但如果是有人趁机想要往我佟图赖头上拉屎,栽赃陷害于我,我却也是不服!”   李率泰面色尴尬,抱拳:“都统,此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佟图赖瞥他,冷笑说:“交代?我听说,钱鸣是伯思哈儿蒙古的女婿?”   “是,若不是他,昨日也不能识破索尔科的伪装。”李率泰毕恭毕敬的回答。   佟图赖冷笑:“那就怪不得了……”   李率泰脸色顿时难看,他知道佟图赖在说什么,当年,伯思哈儿蒙古袭击、抢掠梁家商队,破坏了和佟家的协议,惹了佟家,佟家上疏,要求严惩伯思哈儿蒙古,但伯思哈儿蒙古却和他李家交好,最终在他李家的斡旋下,伯思哈儿蒙古出了一点银子,认了一点错,事情就过去了。   当然了,其中一个很大原因就是晋商八大家已经被南朝查抄,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若晋商在,大清还需要晋商继续运送物资,伯思哈儿蒙古说什么也是不会被放过的。   这个事,佟图赖记着呢。   伯思哈儿蒙古一直和他佟家不善,钱鸣是伯思哈儿蒙古的女婿,自然也不例外,作出诬陷谭川、秦师爷,以达到玷污他佟府名誉的事情,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佟图赖此话一出,李率泰知道,他非是严惩钱鸣不可了,不然就过不了这个关口,整个佟家怕是要和他作对到底了。   说罢,佟图赖向都寨抱拳:“军务在身,先走一步。”   说完,转身就走。   都寨叹口气,目送他离开,对李率泰说道:“来吧,我们继续审……”   ……   “奶奶啊!我不是奸细啊~~”   现在轮到李显文叫冤枉了。   但没人理会他。   和谭川相比,他不但有人证,更有物证。李率泰说什么也是不能放过他了。   ……   谭川和秦师爷都被拖了出去。   谭川还好,只是昨晚受了一顿鞭子,皮肉之伤,秦师爷却是遭受大刑,已经   是奄奄一息,李率泰自知有错,在令人将秦师爷拖下去的同时,也急急请医官医治。   望着奄奄一息,好似已经快要死去的秦师爷,谭川内心里汹涌澎湃,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到现在,他终于是明白秦师爷的用意了。   ——在他被钱鸣抓获,所有嫌疑都集于一身的情况下,秦师爷不得不出此下策来救他。   他看小了秦师爷,不知道秦师爷竟然能有如此的谋划和勇气,尤其是后者。   莫不是秦师爷,他今日肯定就是要死了。   ……   “砰,砰!”   在秦师爷被医治的时候,院子里有人正在被刑仗。   却是钱鸣。   作为对佟图赖的赔罪和解释,钱鸣被李率泰下令杖则六十。   六十杖,可生可死。   就看钱鸣的运气了。   钱鸣倒也颇为刚硬,没有求饶,一声也没有叫,硬生生的承受。   不过身子板有限,只五十杖下去,他就晕死过去了。   随后钱鸣被李率泰的家丁抬起,放上马背,最后扔到了佟图赖在锦州城中的府宅门前。   ——李率泰的意思很清楚:我的奴才犯了错,我责罚了,佟都统你满意不?如果不满意,你可以让他死,如果满意,就请你救他一命,就像是救一条狗。   佟图赖没有救,因为他已经不在府中,从锦州大牢离开不久,他就接到了阿济格的军令,带兵急急离开,往义州去了。   ……   入夜。   锦州下起大雨。   佟宅门前,一个人倒在地上,被大雨倾打,久久不动,好像已经是死去了。远处的街道,有行人打伞经过,指指点点,但却没有一人敢上前……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十面埋伏   ……   “你为什么救我?”   “错了,我不是救你,我是救我自己。你我一同来到辽东,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你被抓了,我也逃不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不但你死,我也会死。”   “所以你就冒险?”   “其实也没有多险,不过是早有预感,又揣摩人心,施展了一些演技罢了。”   “谢谢。”   “何用谢?若不是你,我早就死在草原,骨头都不剩了。另外,我是有私心的,我不能让你死在我前面。”   “为什么?”   “我是山西祁县秦家堡人,我死之后,你要把我的骸骨送回去,交给我儿子,在我娘坟头前安葬,这个重担,你一定能做到,是吧?”   说着说着,忽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榻边的人,用力点头。   榻上的人放心了,脸上露出微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又浅浅地唱了起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啊……”   一个人油尽灯枯,另一个人无语凝噎。   终于,没有了声息。   他的眼帘被轻轻覆上。   “安心去吧,等个几年,我一定将你送回山西祁县秦家堡。”   ……   从始至终,秦师爷都没有问谭川的身份,或许,他早已经明了,又或者,谭川是谁?怀的什么目的并不重要,他看重的是谭川这个人,他相信谭川一定能信守诺言,送他回山西。   ……   五天后,就在义州战事正激烈进行的时候,锦州有两个人被公开凌迟。   罪名,南朝奸细。   一人早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只剩最后一口气,凌迟不凌迟的,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另一个人虽然死到临头,但依然在喊冤:“我冤枉啊,自从在大凌河投降,我就对大清忠心耿耿,从无贰心,我不是奸细啊,我是被人陷害的啊~~呜呜呜~~”   但监斩官和行刑的刽子手可不管,依照凌迟之罪,刽子手一刀一刀将他剔成了骨架。   “这就是做奸细的下场!”   照阿济格的命令,留守锦州的全部将官都到场观刑,望着刑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骨架,很多人都快要吐了。   谭川却冷静,他静静地望着,心中默默念叨:“英雄无名。索尔科,你先走一步,我们英烈祠再见!”   ……   “杀~~~”   鼓角争鸣,火光冲天。   义州城西四十里,夜,担任大明前锋的哈刺慎右翼以极快的速度,追上了后撤的喜峰口土默特。   喜峰口土默特逃无可逃,只能迎战。   他们人数虽少,但颇为悍勇,一时双方竟杀的难解难分。   激战之中,后方忽然响起杀声,马蹄滚滚,却是一支明军精锐骑兵,忽然在喜峰口土默特的后方出现。   火把照耀之下,大明日月军旗和一杆绣着“李”字的将旗,清楚可见。   却是大宁骑兵到了。   战马嘶鸣,长刀映血,被前后夹击的喜峰口土默特骑兵惊慌失措,再也支撑不住,抛下妻儿老小,纷纷夺路而逃。   ……   义州。   年轻的察哈尔亲王阿布奈听闻明军已经杀到,他兴奋的拔出长刀:“喜峰口土默特为我察哈尔旧部,他们为明军追击,派人求援,我察哈尔不能不救,传令,全军随我出战,救援喜峰口土默特!”   “王爷,不可啊。”   察哈尔旗的两个理政大臣急忙劝阻:“明军势大,还是等英亲王的援兵到达之后再和明军决战也不迟。”   理政大臣有两个,一个满人,一个蒙古人,都是清廷任命,主要管的是民事,就军事来说,依然是阿布奈为主。   ——阿布奈是林丹汗之子,成吉思汗的血脉,在蒙古人之中自有号召力。虽然他年纪还小,成为察哈尔亲王不久,但只要他发出命令,察哈尔上下还是没有人敢违抗的。   “区区万余明军,何用英亲王?速去传令,我要带兵亲征!”阿布奈叫。   蒙古理政大臣不敢说话了,满人理政大臣却依然据理力争:“英亲王已经发来急令,要义州不可轻战,稳守为主,一切等他来到之后再说,王爷,不可不听……”   “敢违抗我的命令,来人,将他拿下!”不等他说完,阿布奈大怒。他年轻气盛,自诩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最容不得有人拿上级压他。同时的,他平常最喜欢和部下论兵,讨论蒙古几百年的辉煌战绩,自认知兵,虽然年轻,但却已经听不得不同意见了。   两个蒙古甲士箭步冲入,拎小鸡一般的将那理政大臣往外拖。   “放开我,我是朝廷任命,谁也无权处置我~~王爷,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朝廷责罚吗?”理政大臣大叫。   “哼,待胜了明军,我自会向辅政王解释。”阿布奈不屑的撇嘴:“押下去!”   如此,再没有人敢反对。   同时,阿布奈给喀喇沁右翼蒙古传令,要他们同自己一起出战。   但喀喇沁右翼亲王杜陵,领教过明军的厉害,以遵守阿济格的命令,不宜迎战为由,婉拒了。   阿布奈愤怒:“胆小鬼!”   都克喀礼听闻,也急忙来劝阻,但阿布奈此时已经全身披挂,腰悬宝刀,坐上了骏马,面对都克喀礼的劝阻,他豪气无比的说道:“喜峰口土默特正在被明人追击,危在旦夕,身为察哈尔亲王,我岂能不救?你满洲害怕明军,我察哈尔勇士却不怕,你守城,静候我察哈尔勇士击溃明军的消息即可!”   一句话呛的都克喀礼满脸通红,又恼又怒的说不出话。   ……   阿布奈集结所有,率领察哈尔蒙古一共一万两千余骑兵,浩浩荡荡,出义州十里,迎战明军。   阿布奈雄心勃勃,一路鼓励部下:   “明人倚仗的是城池,草原是我蒙古勇士的天下,明军弃长用短,乃取败之道。”   “长生天保佑,今日我们必胜!”   “众军勇猛上前,一个明军首级,赏羊三只!”   “呼哬!”   众军正是鼓舞,阿布奈正在意气风发之时,一个坏消息忽然传来。   “你说什么?喜峰口土默特全军覆没了?”阿布奈惊的咬牙切齿。   周围人也都是惊慌。   喜峰口土默特是一个小部,在被明军连续打击之下,其能战的骑兵只有两千人,虽然只有两千人,但喜峰口土默特一向以勇敢善战而著称,这也是他一个小小的喜峰口土默特,能得到和喀喇沁左右翼相同待遇的原因,但现在,喜峰口土默特居然全军覆没了……   阿布奈虽然“心胸极大”,急于取胜立威,但喜峰口土默特的覆没,却还是令他有些震惊,于是他急忙下令停止前进,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大多数人都以为,既然喜峰口土默特已经覆没,那就没有救援的急迫了,不如退回义州,以待来机。   但阿布奈却犹豫不定,这一万多大军跟着他浩浩荡荡的离开义州,什么也没有做,连敌人都没有见到,就灰溜溜地回去?那一来,他岂不是颜面扫地?他还有何脸目自称为成吉思汗的子孙?   就在犹豫间,探骑再次来报,说明军前锋灭了喜峰口土默特之后,继续前进,兵分两路,现在距离这里已经不足十五里了。   “有多少人?”阿布奈问。   “一路哈刺慎右翼骑兵,一路明国的大宁骑兵。从踏起的烟尘看,大约都在三千人左右。”   听大宁骑兵到了,阿布奈身边的蒙古将领,脸色都微微一沉。   这两年来,他们听到最多的就是大宁骑兵和大宁总兵李定国的名字,李定国常常千里突袭,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将喀喇沁草原和义州周边的蒙古草原搅的   人心不安,周边蒙古数次设伏,想要击败李定国,但都没有成功,反倒是李定国的几次奇袭,将他们的老巢翻了一个天翻地覆,渐渐的,李定国已经成了蒙古上下的阴影,但是论起,众人都有点虚。   “李定国的大宁骑兵,好啊,本王正想会会他,李定国和叛贼哈刺慎右翼加起来五六千……那明军主力在哪里?距离此处还有多远?”阿布奈问。   “尚不清楚。”   “还不快去探!”阿布奈吼。   待探骑走后,阿布奈环视众将,来回走马,高声呼喝道:“听本王讲,我大军离开义州,如果一矢不发,就逃回义州,不但满洲人会耻笑我们,就是喀喇沁右翼,喀尔喀蒙古也会小瞧我们,我们永远抬不起头,因此,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像勇士一样的去战斗!”   “明军前锋轻骑而来,主力还离的远,他们只有五六千,长途远道而来,又刚刚击败喜峰口土默特,其军必然已经疲惫,我军却是以逸待劳,人数更是占据优势,胜利在我!”   “本王决意,歼灭明军前锋,挫败明军锐气,壮我察哈尔的威风,再返回义州,你们以为如何?”   明着是询问,但其实阿布奈已经做出了决定。   察哈尔众将相互一看,都不吱声,但忧虑却清楚的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他们担心的并不是明军的六千前锋,而是其后的主力大军,如果能快速的、一口吞下明军前锋,那当然没有问题,但如果咬不下,被明军拖住了,一旦明军主力赶到,那情况就要糟糕。   但阿布奈心意已决,他们没有办法阻止。   “王汗,我有一计。”一个蒙古老将抱拳,他叫素达尼,是一个曾经跟随过林丹汗的老将。   “说!”   “明军锐气正盛,我军虽然有万余人,两倍于明军的兵力,但如果正面迎战,一时怕也吞不下明军,不如分兵隐藏,于周围十里之内蛰伏、待明军进入包围圈,王汗发出号令,四面一齐杀出,明军惊慌,不知道我军多少,必然大败。”   “好计!”阿布奈眼睛一亮:“本王正是这么想的,各军听令!”   于是,六千察哈尔蒙古骑兵,依照阿布奈的命令,在周边十里之内,分成数队,悄悄隐藏起来,又分出了两千轻骑,大迂回,大绕道,绕道明军的后方埋伏,阿布奈本人,则是率领剩下的四千骑兵等在原地,但是明军杀到,敌我交锋,他放起黑烟,周边伏兵一起杀出,前后夹击,十面埋伏,将六千明军杀个片甲不留。   听完阿布奈的部署,原本有些信心不足的各部将领都振奋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妙计,有相当的胜算。   众将领令,各去准备。   阿布奈则纵马上了一处高坡,举着多尔衮送给他的千里镜,踌躇满志,徐徐观望。   ……   大约一个时辰后,哈刺慎右翼骑兵出现了,接着是大明骑兵。   七月的草原,正是绿意盎然,水草丰茂之时,明军的蓝色军旗和红色战袄,交相辉映,如火如水,渐渐的在对面草原形成了一条线。远远望,金属甲胄的光泽,如波光一般。   “哈哈,果然只有三千人!”   举着千里镜的阿布奈惊喜的连续狂笑了两声。   ——大宁骑兵果然只有三千,甚至连三千可能都不到。这正是一举围歼大宁骑兵,生擒活捉李定国的好机会。   至于哈刺慎右翼的三千骑兵,阿布奈并没有再太在意,和他察哈尔蒙古相比,哈刺慎蒙古就是弱鸡,且几百年来,一直都在他察哈尔蒙古大汗的帐下,是他们的从属,虽然现在双方的地位有所改变,没有了过去的上下尊卑,但阿布奈依然看不起哈刺慎右翼,他不觉得哈刺慎右翼,面对他这个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领兵指挥的大军之时,会爆出出太多的战力。   在草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就是尊贵,没有人敢触犯。   或许。一个冲锋就能令哈刺慎右翼后退。   所以,阿布奈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宁骑兵的身上。   大宁骑兵和李定国,才是他此战的目标。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探骑回来了。   “报~~”   “王爷,周边四十里没有其他明军,接到十几个败逃回来的喜峰口土默特骑兵,他们说,明军主力还在兴中。”   “好!”   阿布奈再无担心,兴奋的对左右说道:“李定国虽然有凶名,但在本王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浪得虚名的侥幸而已,今日他孤军深入,看本王生擒活捉他!”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反客为主   ……   阿布奈带骑兵四千,于原野中列阵,并竖起了他察哈尔亲王的大纛,明军大宁骑兵加上哈刺慎右翼,将近六千人,兵力占优,原本阿布奈预料,在见到他的大纛之后,明军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扑上来,进攻于他,然后他就可以点燃马粪,放起黑烟,发出号令,四面伏兵齐出,将明军团团包围,一举歼灭。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明军进到五里之后,忽然就不动了。   就整个包围圈来说,明军只是进入了一部分,如果明军不继续前进,察哈尔蒙古就无法完成合围。如果埋伏的察哈尔兵马悄悄移动,又有可能被明军发觉。   “素达尼,怎么办?”   拥有成吉思汗一般的雄心大志,但阿布奈却没有那么高的才能,更没有经验,眼见明军没有依照他的计划,继续前进,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求教于献出此策的素达尼。   素达尼拧着眉头:“时间不在咱们这一边,明军主力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他们不过来,咱们就只有扑上去咬住他们,同时发出信号,令各部强行包围,只要完成合围,胜利就属于我察哈尔。”   阿布奈立刻就有了主意,说道:“好!本王正是这么想的。就这么战!”   ……   “呜呜~~~”   察哈尔蒙古的出战号角响起,围在阿布奈大纛周边的四千骑兵,举着手中的马刀,连续呼哬几声,然后分成了三队,一队留守,另外两队变成左右两翼,缓缓走马,向明军压去。   五里的距离,如果是快马奔驰,两军很快就可以交战,但为了保存马力,两队察哈尔蒙古骑兵一直是缓缓走马,直到进入八百步之后,方才加速,向明军冲了过来。   ——在前进的过程中,负责探查的蒙古游骑兵先行奔驰,从正面和左右两翼靠近明军大阵,将探查到的情况,一一回报给后方指挥的阿布奈。   “什么?明军下马列阵,正在挖壕沟?”阿布奈惊。   “是的。”   阿布奈转看素达尼。   素达尼拧着眉头:“咱们的计策怕已经被李定国识破了……只是我不明白,李定国为什么不迅速撤退?现在撤退,虽然可能会有小损失,但没有大败的风险,明军主力可以安然走脱。现在他们下马列阵,失去机动,肯定是要被我察哈尔四面包围了,一旦败,就是全军覆没,难道他是有信心,能用三千大宁兵加上三千哈刺慎,挡住我察哈尔蒙古的进攻吗?”   “这边又没有城墙,本王也不会让他们挖成壕沟,他们如何能守住?”   阿布奈兴奋的摩拳擦掌:“传本王的命令,全军出击!”   “不可王汗。”   素达尼急忙抱拳阻止:“李定国狡诈,不可轻视。说不得明军主力距离此处已经不远了,一旦我察哈尔不能迅速拿下李定国,被李定国咬住,明军主力杀到,咱们就必败无疑了啊。”   “那你说怎么办,不攻击,难道撤退吗?”阿布奈反问。   素达尼无法回答。   阿布奈道:“明军主力还在兴中,五十里的距离,半日的路程,岂是说到就能到的?我军两倍于明军,半日的时间,足够将他们全歼了!”说着,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咬牙说道:“汉人有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然军心必然丧尽。放出信号,命令全军出击!”   “是!”   “广派探骑,三十里内的任何动静,本王都要立刻知道!”   “是!”   ……   “呜呜~~”   号角声中,黑色的孤烟在草原上升起。   “呼哬~~”   原本静寂的四周原野里忽然马蹄声大作,喊杀震天,一队队的察哈尔骑兵,忽然在原野里出现,如同一股股地洪流,向明军卷来。   万余骑兵突击,其势非同小可,一时,天地都为之变色。   ……   明军大阵。   日月军旗之下,大宁总兵李定国正举着千里镜,徐徐而望,望完之后,他放下千里镜,对身边的哈刺慎右翼蒙古国公普札布说道:“顺国公,如果我算错了,你我怕都是要死在这里,你不会怨我吧?”   “岂敢?”   正举起千里镜观望的普札布急忙放下千里镜,说道:“战死沙场本就是蒙古人的荣耀,再者,将军岂会失算?我看我军必胜!”   李定国抱拳行礼,对普札布的信任表示感谢,然后说道:“那就请顺国公督战吧。”   ……   “哒哒哒哒~~”   马蹄滚滚之中,察哈尔骑兵分成十几队,从四面聚啸而来,很快就将大宁和哈刺慎的联军包围在了中间。   “呼哬~~”   没有立即进攻,而是远远的,在鸟铳射程之外,围着明军方阵不听的走马奔驰,显示实力,动摇明军的军心。   但明军不为所动。   三千大宁骑兵在外围,他们已经全数下马,其中五百个携带有小铁锹的士兵正连续不停的挖掘,一人一个坑,将挖出的土堆在前方,一个累了,身后的人快速接上,五百个人五百个点,夏季草原土松,就在阿布奈观望、犹豫之间,五百个工兵坑已经初见雏形。   正常情况下,还要继续挖掘,将五百个工兵坑连成一体,最终变成一道战壕,但时间来不及了,因为蒙古人已经逼近了,于是,携带长枪的大宁骑兵和哈刺慎骑兵,跳入坑中,以堆土为托,准备射击,五百把铁锹则像是铆钉一样的全部都砸在阵前,形成一个个木桩一般的障碍,令骑兵不能快速突进,携带的盾牌都被收集起来,盾牌短枪于四面林次而立,战马都圈在中间,防止受惊乱跑,没有鸟铳的哈刺慎骑兵全部执弓在手,随时准备射击。   只是很短的时间,明军就作出了快速的变化和部署,等察哈尔骑兵逼近时,他们看到的,已经是大宁和哈刺慎骑兵层次分明的防御。   ……   “呜呜呜~~”   号角呜呜。   “攻!攻啊!”   阿布奈在大纛下大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大战,一定要取胜,他要让他的名字,光耀于蒙古草原,再为黄进家族增辉。   阿布奈命令一下,各部察哈尔骑兵不敢违抗,当进攻的号角响起时,他们一齐向明军冲去。   和精武营步兵不同,大宁兵和哈刺慎都没有骑兵最害怕的森然长枪,也没有大盾,只有躲在坑里的鸟铳是骑兵最顾忌的,只要快速逼近,以第一轮的损失为代价,挡住明军的鸟铳子弹,随后跃马冲入明军阵中,挥刀砍杀,明军就必败。   阿布奈这样以为,前线冲锋的察哈尔将领也操着这样的心思,于是,没有试探,第一轮的进攻就是总攻。   除了留在阿布奈大纛周边的两千骑,剩下的察哈尔骑兵,分成三个波次,依次进行冲锋。   “砰砰砰砰……”   号角呜呜,马蹄滚滚之中,最先响起的还是明军的鸟铳。   但并不密集,明军和哈刺慎携带的长枪鸟铳极其有限。   第一波冲击的察哈尔虽然有人中弹落马,但更多的人却是冲过了七十步,随即,就是短把鸟铳的声音,比起长枪,大宁骑兵携带的短枪显然是更多,砰砰砰砰,白烟窜起,火光不断,短把鸟铳击发的同时,哈刺慎骑兵的弓箭,也开始连射。   冲击中的察哈尔骑兵,进到七十步之后,也纷纷张弓搭箭,向明军倾射箭雨。   没有城墙,没有大盾,只能依靠甲胄和格挡,明军防御力没有以往那么强。   一时,箭矢和铅弹在空中乱飞,惨叫马嘶不断,双方不住有人倒下。   但察哈尔骑兵倒下的更多。   在明军鸟铳和弓箭搭配的防守火力面前,他们在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就已经是死伤大半,即便有一些幸运者侥幸冲到了明军阵前十步之内,但势单力孤,为铁锹把和工兵坑所阻,也很难对明军形成威胁,很快就为明军所杀。   察哈尔三个攻击波次,第一波两千人,第二第三波都是四千人,眼见第一波两千人冲上去,在明军的箭矢弹雨之中,已经是死伤惨重,但明军却依然不动如山,在后方大纛下观战的阿布奈,不知不觉的就脸色发白了——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兴奋已经不见,额头微微现出汗珠,因为他已经看出,眼前的明军不是容易对付的,即便他们已经下马,失去了机动力,没有城墙,没有火炮,就在蒙古人擅长的草原上,也依然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李定国这是要用乌龟阵,消耗我们的勇士啊。”   老将素达尼痛苦的咬牙,不过相比与刚才的犹豫,此时他的表情却是坚定了起来,说道:“王汗,没有什么犹豫的,勇士们不能白白牺牲,令第二波上,无论如何,也得灭了明军!”   ——身子已经湿了,伤亡也已经付出了,这时就只能硬着投票杀到底,只要攻击够猛,歼灭这六千明军,还是有相当希望的。   此时,第一波攻击的两千察哈尔已经是败逃了下来,两千人上去,回来的,连五百人都不到了。   “呜呜呜呜~~”   号角再起。   “呼哬~~”   第二波四千人的察哈尔骑兵,发出一声喊,继续攻击。   战鼓,号角,喊杀,鸟铳,弓箭破空,马嘶,惨叫,落马,悲鸣,硝烟滚滚,金戈铁马之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方圆一里之内都变成了绞杀场……   这一次,察哈尔骑兵终于是可以冲到明军阵前,从东面,也就是从阿布奈正面发起攻击的察哈尔骑兵最是勇猛,他们最先冲到明军阵前,纵马越过了明军的工兵坑和铁锹林,冲入了明军阵中。   “冲进去了!”   阿布奈兴奋的大叫,不过他大叫还没有结束,就看见冲击去的察哈尔骑兵连续倒地,被明军消灭干掉了。   阿布奈张口结舌,又失望又愤怒。   很快,四面冲击的察哈尔骑兵都败了下来,在明军鸟铳弓箭,和顽强的近战搏击之下,他们毫无机会,明军看似凶险,其实不动如山,原本有可能是薄弱点的哈刺慎骑兵,在普札布的严厉督促之下,也是爆发出了相当的战斗力,除了不停的施放箭雨之外,也冲到第一线,和大宁兵共同协守。   “快撤,快撤~~”   察哈尔骑兵仓皇逃窜。   又扔了两千具尸体在明军阵前。   ……   望着原野里遍地的察哈尔骑兵的尸体和无主的战马,闻着空气里面传来的浓烈血腥气,阿布奈脸色发白,原本的雄心和信心,在这一瞬间,都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原来在明军面前,他自以为勇猛的察哈尔勇士,其实并没有多少的战斗力……   “王汗,我军士气已衰,攻不下了……”老将素达尼面色黯然的叹息。   阿布奈咬着牙,抬头环视:“可我还有一万察哈尔勇士。”   两次攻击失败,损失三千余人,周边察哈尔骑兵,还有九千。   “一而衰,再而竭,勇士们已经对明军产生畏惧,再战下去,除了增加伤亡,再没有其他意义,不如退兵修整,重新布置,来日再战,”素达尼劝说:“更何况,明军主力随时都会抵达,此地不宜久留啊!”   “就是啊王汗。”众将纷纷劝。   阿布奈却还是犹豫,他不甘心自己的人生第一战就这么灰溜溜地收场。   ……   日月军旗之下。   李定国举着千里镜观望,当见到察哈尔收拢败兵,各部整理阵型,没有再进攻,也没有立即撤退之时,他知道,察哈尔小亲王阿布奈正在犹豫,明明打不下,却又不甘心撤退。   “顺国公,下面就交给你了。”   李定国放下千里镜,对普札布说道。   普札布点头,翻身上马,举起手臂,高喊道:“哈刺慎的勇士们,随本国公出击啊~~”   “呼哬~~”   哈刺慎骑兵齐声响应,纷纷上马。   “杀啊~~”   普札布拔出长刀,向前一指。   哒哒哒哒。   明军阵型打开,哈刺慎骑兵,忽然就冲了出来,同时不住的用蒙古语喊叫:“阿布奈,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孩,也能带兵?还是快快逃回义州,吃囔囔太后的奶去吧!”   ……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义州之战   ……   明军忽然的大喊,震惊了对面的察哈尔蒙古,当见到哈刺慎骑兵冲阵而出,口中呼喊污蔑之语时,年轻气盛的阿布奈气的快要发疯了:“气死我了,哈刺慎竟然敢辱我和辱我母?本王非灭了他们不可!”   “王汗,李定国明明可以固守,却派哈刺慎主动出击,口出恶言,明显就是要激怒于您,令我察哈尔不得撤退,咱们万万不可上当啊。”老将素达尼却是看出了李定国的用意,急忙劝。   阿布奈的怒气止不住:“哈刺慎过去不过就是我察哈尔帐下,牵马割草之众,以奴背主,我何惧他?再者,三十里之内,所有动静都在我掌握中,明军主力岂能说到就到?”原本犹豫的心态,忽然坚定起来,马鞭向前挥指:“给我杀!”   ……   阿布奈怒不可遏,身边众将无法劝说。   而在这中间,冲出的哈刺慎骑兵已经和正前方的察哈尔骑兵接战了。   说是接战,但并不是刀枪对战,近身肉搏,而是双方走马奔驰,从弓箭互相攻击。   如同是两条蛇,蜿蜒交缠,弓箭乱射,但每当驰近,却又会快速拨马闪开。   “呜呜呜~~”   进攻的号角再一次的吹起。   阿布奈发出命令,决意歼灭出阵的哈刺慎骑兵。   “呼哬!”   于是,周边的察哈尔骑兵鼓起余勇,向哈刺慎骑兵四面包抄而来。   “撤!撤!”   普札布大叫。   哈刺慎骑兵呼哬一声,齐齐调转马头,往本阵奔回。   见哈刺慎回阵,追击的察哈尔骑兵自然就放慢了速度,继而放弃了追击,经过两次冲击,明军强大的火力和丢弃的三千具尸体早已经令他们丧失了斗志,即便尾随哈刺慎骑兵,有可能冲散明军的阵型,但他们却已经没有人敢尝试,所有人都在等待后退的号角。   见察哈尔骑兵不追,哈刺慎骑兵又冲了出来,和上次一样,依然是千余人左右,他们往来奔驰,释放弓箭,“挑衅”面前的察哈尔骑兵。   这一次,察哈尔骑兵有点怒了,他们再一次的四面而来,向哈刺慎骑兵发起攻击,和上一次不同,在哈刺慎骑兵往本阵撤退时,他们没有像刚才一样,全部放弃了,有一部察哈尔骑兵不放弃,死死咬着哈刺慎的尾巴不放,想要冲乱明军的阵型,但迎接他们的是明军的鸟铳和密集的箭雨,损失了百人之后,他们狼狈的退回。   “王汗,退吧。不能再犹豫了。”   察哈尔大纛之下,老将素达尼再一次的苦劝。   经过哈刺慎两次挑衅、钓鱼一般的冲击之后,暴怒的阿布奈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并不愚笨,他也已经看出了哈刺慎的歹毒用心,但他还是忿忿,对于哈刺慎的侮辱不能放下,他咬着牙,不情愿的说道:“好吧,今日便宜了哈刺慎,传我的命令……”   “报!报~~~”   阿布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马蹄声急促,一个探骑急急而来,离得远远,就在马上高声大呼。   众人一惊。   那探骑到了阿布奈面前,气喘吁吁,一脸惊慌的说道:“禀王汗,左中右,都出现了大队明军,人喊马嘶,兵马众多,最近处,距离此地只有二十里了!”   阿布奈脸色大变,惊问道:“怎么会这么快?”。   “王汗,撤吧。”   老将素达尼急叫,然后不等阿布奈同意,就扯开嗓子,大喊道:“王汗有令,尼巴达拉断后,各部依次撤退,返回义州!”   ……   就像是风卷过草原,察哈尔各部骑兵忽然撤退。   日月军旗之下。   举着李定国一直紧盯察哈尔的动向,但见到阿布奈的大纛摇动,后撤离开,周边各部察哈尔也都往东面而动时,他知道,阿布奈要跑了,于是放下千里镜,高声说道:“阿布奈要跑了,命令,清除障碍,扔掉重甲,全军轻骑追击!”   “杀~~”   得了命令,大宁骑兵扔掉重甲,只轻甲或者无甲,连哈刺慎骑兵一起,向察哈尔骑兵追去。   明军主力大军赶到,随时都可能被包围,察哈尔骑兵人心惶惶,无心恋战,只想着逃跑,大宁骑兵和哈刺慎骑兵猛烈追击,紧咬着他们的断后人马不放,双方你追我赶,在草原上展开激烈搏杀。   于是,草原上少有的情况出现了,只有六千人的大宁和哈刺慎骑兵,追的一万人的察哈尔骑兵在草原上玩命的奔跑,连回头战一场的勇气都没有了。   也正是因为他们跑的快,才没有被左右两翼的张家口塞外三部包抄。   一口气逃出二十里,直到远远看见义州城,察哈尔骑兵才停止了逃亡,   他们在义州城下重整旗鼓,简单清点,发现只剩下八千人不到了,出征时的一万两千骑,竟然有四千骑,糊里糊涂的就葬送在了这半日的战事里,等于察哈尔蒙古的整体战力,忽然就被削去了三分之一,阿布奈又羞又怒,快马进城,一句话不说。   不止是阿布奈,所有的察哈尔将领都觉得被李定国和哈刺慎如此追击,太过丢人和狼狈,有义州城在,城中还有三千兵马,何必怕李定国和哈刺慎的六千人马?于是,老将素达尼策划着,准备对追击的李定国来一次反击,以重新振作军心。   但这时,明军主力大军陆续赶到了。   先是张家口塞外三部和宁远骑兵营,有他们的汇合,城外明军一下就增加到了万人,原本想要出城而战的察哈尔骑兵立刻就龟缩了。   黄昏时分,蓟州兵,玉田兵,永平兵,护卫着孙传庭,以及三千秦军步兵赶到,各路兵马加在一起,浩浩荡荡,两万余人,在义州城西扎营,连绵数里,旗帜招展,军容壮丽。   察哈尔各部闭门不出。   而在这之前,当听闻阿布奈战败,李定国杀带兵到之时,原本驻扎在义州城南的喀喇沁右翼见事情不妙,吓的立刻拔营走人,往锦州退去了。   ……   “你说什么?”   “混蛋,谁叫阿布奈出兵的?难道他没有收到本王的命令吗?”   就在阿布奈领兵出征之后,没有能拦住的都克喀礼就急忙派人通报给了阿济格。   阿济格听罢大怒,对这个不听话的察哈尔越发厌恶,于是,不敢耽搁,急急统兵,率领马步兵一万人,往义州而来,不想刚行到了半途,就撞见了逃回的喀喇沁右翼,听闻阿布奈擅自出击,结果大败,现在明军主力已经抵达义州城下,兵马极盛之后,阿济格的怒气不可遏制,哇哇大叫,直恨不得将不听命令的阿布奈揪到身前,一刀宰了!   但再多的怒火也无法改变阿布奈战败的结局,阿济格冷静下来之后,一面带兵继续救援义州,一面修书向盛京汇报。   不过阿济格并不是求援,而是说明情况。   “老十四你勿用担心,但使我阿济格在,定保锦州义州的安稳。除非南朝再大举增兵,或者是隆武亲来,否则,我不用盛京再添一兵一卒!”   为什么这么写?因为身为锦州的前线统帅和大清的英亲王,阿济格清楚的知道,现在的大清已经不比崇德年间了,不但兵马减少,而且粮草辎重十分的匮乏,去年的辽南大战更是耗费了大清内外所有的府库,加上朝鲜叛离,大清失去了外部的援助,内部也因为明国的封锁,而越发的举步维艰,就现在的情况,他的弟弟,辅政王多尔衮最担心的就是锦州前线不稳,以致于他不得不带兵前来救援。   因此他要安弟弟的心。   锦州有我,万事无恙。   ……   第二日下午,阿济格率领一万多马步兵连同喀喇沁右翼蒙古,赶到义州。   离着四十里,他就得到了军报。   ——明军在义州城下大营,但并没有全面围困义州,也没有攻城的动作,而是派出多路骑兵,开始扫掠义州周边的田庄。   所谓的田庄,也叫屯,是建虏农业生产的基础单位。锦州和义州,以及义州周边百十里之内,每隔三五里,就会有一处田庄,大的田庄有上千人,小的也有几百,庄中少量的建虏或者是蒙古人为管理,大部分都是掳掠来的汉人包衣,这些汉人包衣辛苦劳作,耕种周边田地,每年都能能为锦州义州守军提供大量粮草,是锦州义州基本能自给自足的最大保证,一旦这些田庄都被明军扫掠,汉人包衣都被带走,那短时间之内想要恢复就不可能,以后锦州义州的钱粮,都需要全部从盛京运送了。   阿济格大惊也大怒。   大惊的是,明人好歹毒,一直以来,都是他带兵在明国境内烧杀抢掠,现在怎么能反过来?   大怒的是,察哈尔小亲王阿布奈竟然闭门不出,任由明军在城外周边扫略,难道他察哈尔已经被明军吓破了胆,不敢出战了吗?   但其实阿济格冤枉阿布奈了,虽然有昨日的大败,但阿布奈也知道田庄对义州,对他察哈尔重要,因此在周边田庄遇袭,多处冒起滚滚黑烟之中,他立刻派兵救援,但不想刚才城门,就遭到了明军的伏击。一番厮杀,狼狈的逃了回来,见明军早有准备,出城不过是白送兵马,阿布奈不得不放弃出城救援的打算。   ……   “额尔赫图,你率兵先行,救援各处田庄!”   阿济格下令。   “嗻!”   额尔赫图率领三千蒙古八旗骑兵,分成十几队,急急前往救援。   阿济格率领大军在后,也是忙不迭的急行。   很快的,额尔赫图率领的骑兵就和正在义州城南地区实行“破坏抢掠”的明军骑兵相遇了。   见建虏援兵到来,明军并不硬战,而是依照事先的命令,边打边撤,同时不忘记放火。   阿济格带着大军前行,眼中看到的黑烟越来越多,感觉义州周边的所有地区,好像都被明军侵扰,继而点燃了一切……   阿济格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知道,田庄的损失不可挽回,现在是七月末,秋粮还没有成熟,被明军破坏践踏之后,今秋怕是要颗粒无收,即便最后击退明军了,锦州和义州的粮草,也不能自给自足了……   “快,快!”   阿济格连续下令,令全军加快速度。   ……   下午,阿济格率领大军,终于是抵达义州城南。望见阿济格的大纛,城中察哈尔各部都是欢呼,察哈尔小亲王阿布奈和建虏牛录章京都克喀礼亲自带兵出城迎接。   但他们却没有迎到阿济格。   只有阿济格身边的一个亲信白甲兵高声向他们下令:“英亲王正率军和南军激战,令尔等严守城池,不得有误!”说完,白甲兵拨马疾驰而去。   阿布奈和都克喀礼的脸色,都是黯然,他们知道,英亲王对他们的表现,十分不满。   ……   “绝不能让汉人包衣被带走,”阿济格此时正在大吼:“冲,抢,不惜一切都要夺回来!”   辽东土地广阔,最缺少的就是人丁,建虏屡次入塞,最大的目的就是掳掠汉人,将他们带回辽东,变成汉人包衣,为建虏耕田织布。正因为汉人包衣的存在,他们建虏人才可以安心打仗,某种意义上讲,汉人包衣支撑着建虏的经济,一旦没有了汉人包衣,建虏经济立刻就会崩溃。   阿济格深知这一点,因此他绝不能坐视明军在破坏田庄之外,又将田庄里的汉人包衣全部带走。他必须阻止。   ……   黑烟滚滚,建虏的田庄正在燃烧,周围人喊马叫,庄里的汉人扶老携幼,正在明军的保护和催促下撤退,他们很多人在哭又在笑,离乡背井,与人为奴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是盼到了王师。   一大队的大明骑兵立马田庄前的道路上,护送庄里的汉人离开。军旗招展处,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王字,正是大明永平总兵王光恩的将旗。   王光恩,字守宇,安定人,流贼出身,号花关索,后归顺朝廷,任为郧阳总兵,历史上,在崇祯十三年到崇祯十七年的这一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在郧阳巡抚高斗枢的带领下,一直紧守郧阳,在河南湖广皆墨的情况下,李自成数次大举围攻的情况下,郧阳却能独存,靠的就是高斗枢的谋划和王光恩的善战。   历史上,王光恩没有和建虏交过手,更没有来过辽东,但这一世,他出现在了这里。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求战   ……   “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探骑急急而来,到了王光恩面前,在马上抱拳,气喘吁吁的说道:“禀总镇,有建虏八旗兵向这里冲来,人数大约有三百骑。”   “你看清楚了,是建虏八旗骑兵?”王光恩问。   探骑点头:“是,白盔白甲,是正经的建虏镶白旗。”   王光恩点头,左右看立马身边的两个弟弟王光泰、王昌,肃然问道:“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你们怕吗?”   “怕个鸟!”王光泰、王昌几乎是齐声回答,王光泰兴奋的说道:“早就想看看,建虏到底多厉害了!”   王光恩部一直都在郧阳,前年被调到永平,担任总兵以来,虽然也派兵参加了对蒙古草原的渗透和骚扰,但他们面对的都是蒙古人,且战事并不多,真正的建虏八旗,他们还一次也没有见过呢,王光恩兄弟三人都是天生胆大,什么也不怕的人,对于凶名在外的建虏八旗,更是只有领教,而没有避让之心。   王光恩大笑,眼见远方的道路上奔涌的白衣白甲越来越近,马鞭向建虏冲来的方向一指:“挡住建虏,绝不能他们靠近田庄!”   ……   “砰!”   王光恩率领六百永平铁甲骑兵,和冲上来的建虏镶白旗精锐白甲骑兵撞在了一起,双方在田庄周边的道路和原野里,展开了拼死搏杀,而双方一交手,王光恩就观察到了建虏白甲骑兵的精悍战力,虽然只有三百人,但却和六百永平兵杀的不相上下,甚至是稍占上风。   果然名不虚传。   敌人甚强,王光恩反倒是被击发了胸中的斗志,他提了提手中的长把砍刀,亲自冲了上去。   永平骑兵士气大振,和建虏骑兵缠杀更烈。   听闻消息,周边的几里之内的永平骑兵纷纷往这里支援,而建虏的蒙古八旗骑兵也不断的出现,你砍我杀,原本的百骑大战,很快就变成了数千骑混战。   “总镇,部堂有令,不得恋战,要我部速速撤退!”   激战中,信骑急急来告。   部堂有命令,建虏八旗精锐又的确是不好对付,王光恩一挥手,高呼:“撤!”   但此时建虏骑兵和蒙古八旗骑兵越来越多,死死咬住永平兵不放,一时竟然无法摆脱,眼见要被一分二卫,王光恩大急,大声呼喝冲锋,永平兵一齐向前,奋力冲杀,但依然无法突破。   危急时刻,左侧杀声突起,配合着短把鸟铳密集击发的砰砰之声,一支精锐明骑兵忽然在左侧出现,将围堵的建虏蒙古骑兵冲了一个人仰马翻。   见援兵出现,王光恩大喜:“冲!”   两军汇合到一处,方才是冲出了建虏的包围。   却是蓟州总兵佟翰邦亲率精锐,前来救援王光恩。   佟翰邦辽东人,久在边关,对建虏的战法极其熟悉,麾下骑兵都是精锐,周边几十里同时陷入混战之时,他接到孙传庭的命令,要其接应可能会陷入包围的王光恩,佟翰邦不敢怠慢,亲自来救。   蓟州兵和永平兵汇合之后,双方都是士气大振,连续猛冲,建虏蒙古骑兵根本挡不住,最后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   激战过后,周边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体,田庄冒着滚滚浓烟,屋舍不存……   除了义州南面和东面的一小部分田庄,因为阿济格大军的及时赶到,而侥幸保全之外,西面和北面的田庄,都已经被明军一扫而空,农田水利被破坏,田地践踏,田庄烧毁,万余汉人包衣大部分都被明军解救、转移走了。   建虏苦心经营多年的百里屯田,只一天时间不到,就被明军捣毁了大半……   ……   黄昏。   阿济格进入义州城。   他脸色难看的像是要吃人。   “没用的奴才!本王的军令不许出战,谁让你冒然出战的?岂不知我军令如山?”   见面之后,阿济格对着都克喀礼就是一顿皮鞭。   都克喀礼伏地请罪,一动不敢动,任由阿济格的鞭子,落在自己的头上和脸上,眼见的额头上就出了血。   阿布奈吓的噤若寒蝉。   他当然知道阿济格为什么发怒?也知道阿济格脾气暴虐,眼里不揉沙子,他违反阿济格的命令,擅自出击,造成大败,阿济格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原本,阿布奈还是很矜持的,他自认为察哈尔亲王,成吉思汗的荣耀照耀着他,身份尊贵,就算他有什么错,阿济格也奈何不了他,但眼见阿济格眼神凶狠,明明是在抽打都克喀礼,但目光却始终盯在他的脸上,他不由的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终于也忍不住的说了一句:“本王有罪,请英亲王责罚。”   阿济格这才收了鞭子,冷冷瞪了阿布奈一眼。   ——虽然就阿济格的内心来说,他恨不得宰了阿布奈,但阿布奈毕竟是察哈尔亲王,要想继续指挥察哈尔,非得有阿布奈这样人形立牌存在不可,因此阿济格只能按住了胸中的怒气,冷冷说道:“你还年轻,对用兵之法还不太纯熟,此事不怪你,只怪辅佐你的人太过无能!”   于是,两个理政大臣被带了上来,没有出声阻止的蒙古大臣直接被推出去斩首,首级悬于义州城头示众;出声阻止,但没有成功的满族大臣亦被阿济格责骂,不过保留原职,继续为察哈尔的理政大臣。   这一下,上下都是肃然,所有人都领教到了阿济格的雷霆手段。   三下五除二,震慑了察哈尔,拿到了察哈尔的绝对指挥权之后,阿济格先是命令义州官员,立刻想办法安抚留下来的汉人包衣,为他们找寻住处,然后开始部署作战计划。   “明军两万人左右,多是骑兵,步兵极少,由此可知,明军此战意在骚扰,而非攻城,而我军利在速战,今夜休息,明日随我出战,一举击溃明军!”阿济格大声喝令。从表情到动作,都是信心十足。   “嗻!”   从八旗,蒙古到汉军旗,所有将领都是轰然领命。   ……   夜晚,阿济格登上义州城头,望着在城西扎营的明军,咬着牙关,久久不动,   和刚才的信心十足不同。   现在的他,脸上满是忧虑。   因为他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明军和过往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不是明军战力的提升,而是明军骑兵敢战了。   今日城东的一场混战,名不见经传的永平总兵王光恩,竟然敢直接和两白旗的精锐白甲兵对冲,且并没有被冲溃,在这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过去,遇见大清的精锐白甲兵,除了极少数的悍将,大部分的明军将领都会避退三舍,龟缩在城堡里不敢出战,这不但已经是惯例,而且渐渐变成了辽东边军的作战习惯。   但现在,这种习惯却不存在于这些新近入战的明国骑兵。   蓟州兵,永平兵,玉田兵……更不用说李定国的大宁兵。   阿济格知道,此战绝不是容易取胜的。而他也隐隐约约的觉得,明军战力的加强,不仅仅只是因为战马的充足和甲胄的精良,在这些表面的背后,恐怕有明清国力的此消彼长……   ……   明军大营。   军议正在进行中。   烛光之下,盔甲明亮,红缨醒目,全身甲胄的各位总兵聚集在沙盘前,簇拥着中间的主帅孙传庭和副帅史可法。   “镶白旗精锐白甲兵的战力,依然强悍,十对十的近战之中,我军仍然不能占据上风……”   蓟州总兵佟翰邦和永平总兵王光恩介绍城东之战的经过,在副帅史可法的追问和鼓励之下,两人没有隐瞒和文过饰非,清楚说出了对建虏精锐白甲骑兵的看法,其他众将都点头。   虽然就骑射来说,建虏白甲兵不如蒙古骑兵,但近战搏杀,建虏精锐白甲兵的强悍战力和不屈斗志,却是蒙古骑兵不能比的。   “部堂,明日末将愿为先出,再战建虏!”   最后,永平总兵王光恩主动请战,今日混乱,他部吃了一个小亏,损失不少,他王光恩自觉对不起朝廷和兄弟们,想要明日立功,以弥补今日的战亏。   “不,明日不战。”   孙传庭声音冷静,作战计划早已经在他的胸中。   ……   第二日。   建虏早早地就埋锅造饭,用完早饭之后,扎营在城南的建虏援兵和义州城中的察哈尔部骑兵,各自打开营门和城门,浩浩荡荡而出,于城下摆出阵势,要和明军决战。   但出乎阿济格意料的是,明军竟然是不战。整个明军大营毫无动静,充当围墙的木栅栏之后,明军的鸟铳手和弓箭手严阵以待,木栅栏前的护营壕沟,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就挖掘而成的。   ——一般来攻,因为粮草和后勤补给的顾忌,攻方不愿意久耗,最希望速战速决,反之,守城方却希望凭借坚固城池和粮草的优势,击退攻方,因此最不希望速战,但今日却是反了,守城的建虏蒙古大军放弃城墙优势,全数而出,在城下列阵,进攻方的明军却是守在营中,一兵不出。   “孙传庭,什么兵部尚书?胆小鬼!去,去叫阵!”   阿济格大叫。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几个大嗓门的汉军旗纵马冲到明军大营之前,大声叫阵,辱骂孙传庭和军中各个将官。   但不等他们真正开始叫骂,明军营中的鸟铳就响了。   “砰砰砰砰……”   不是普通的遂发鸟铳,而是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遂发斑鸠铳。   随着几声震天的铳响,两个叫骂的汉军旗被轰了一个透心凉,血雨飞溅,惨叫都没有发出,就直直的摔落马下,胸口出现血洞,连五脏六腑好像都被轰烂了。   其他汉军旗吓的脸色煞白,再不敢叫骂,拨转马头,头也不回的就逃回去了。   “把大炮给本王拉上去,轰!”   一计不成,再生二计。阿济格大叫。   不比锦州,义州并没有威力巨大的巨型红夷大炮,但城中的中小型火炮却也不少,于是,十几门的大炮被推到了阵前,准备对明军大营展开轰击——你不是不迎战吗,本王就用大炮轰的你应战!   但不等他们先开炮,明军的炮声反倒是先响了,   原来,明军堆土为台,已经在营中堆起了几十座的高台,将秦军携带的小型佛朗机炮架设在了上面,虽然就射程来说,小型佛朗机炮远远不及建虏推出来的十几门的中型火炮,但因为高台的助力,其射程被增加了五十到一百步,堪堪顶上了建虏火炮的射程。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砰砰砰砰的展开了互轰。   不时有炮弹正好砸中了对方的炮阵或者是炮台,激起一片的惊叫和血雨。   炮战进行的激烈,阿济格的脸色却是越发的愤怒。   原来,孙传庭早就做好了不出战的准备。   只是,孙传庭不出战,却聚兵于义州城下,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王爷。”   伊尔登说道:“南军这是要和我们硬耗啊。”   阿济格咬牙切齿:“本王岂能让他如意?收兵!”   “呜呜~~~”   “当当当当~~”   号角和鸣金之声同时响起,于原野中列阵,准备和明军决战的建虏蒙古汉军旗大军,依次退回。   但很快的,伊尔登率一千骑兵,蒙古八旗都统额尔赫图率领三千蒙古骑兵,滚滚而出,绕行大草原,往明军的后方去了。   原来,阿济格想要断绝明军的粮道,即便不能断绝,只要能骚扰延迟,令明军大营无法按时按量收到粮草,孙传庭要不战,要不就得退。   ……   草原上。   车轮辚辚。   明军运粮队正向义州进发,前后百余车,都是最新式的四轮马车,重兵护卫,在运粮队外围的草原上,更有明军探骑,日夜不停的巡查,以保证周围的安全。   哒哒哒哒……   马蹄滚滚。   一个戴笠盔、穿红色战袄明军骑兵忽然在前方出现,离得远远,他就在马上嘶声大喊:“有敌袭,有敌袭~~~”   明军运粮队立刻停止前进。   运粮车迅速被聚拢起来,环列成墙。   很快,远处响起剧烈而密集的马蹄声,大地震动,一大队的建虏骑兵忽然在草原上出现,弓刀在手,向他们扑来……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消息   ……   当当当当~~   报警的铜锣响起。   一股黑烟也冲天而起。   护卫的明军抛下粮车,四散而逃。   建虏骑兵大喜,冲到近前,就要放火烧毁明军的粮草,不过当他们用长矛戳破粮袋之后,却惊讶的发现,里面根本不是粮食,而是沙子!   “中计了,快撤!”   带兵的蒙古八旗都统额尔赫图心知不妙,急令撤退。   但晚了,周边杀声四起,无数的明军骑兵在草原上出现,前方马蹄最急处,一大彪的明军精锐骑兵迎了上来,军旗飘扬,马蹄滚滚,清楚看到一面“佟”字将旗。   “额尔赫图,你来晚了,我大军粮草早已经在营中!”   “额尔赫图,还不快快下马投降?”   明军大叫。   额尔赫图不答话,他咬牙带着蒙古骑兵,冲锋夺路。   困境之中,蒙古八旗倒也爆发出了相当的战力。   草原广大,而明军伏兵数量也是有限,没有办法将所有的方向都堵死,只能是围三阙一,故意放开一条路,任由额尔赫图的主力逃走,但却将掉队的蒙古八旗全部射杀。   额尔赫图逃出重围,简单一点,发现损失将近千人,欲哭无泪之中,上下都是沮丧。   此时天色已经近黄昏,额尔赫图一边收拢兵马,一边往更安全的地方撤退,天色黑下来之后,他们终于是找寻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确定周边没有明军之后,额尔赫图下令安营扎寨。   ……   半夜,额尔赫图忽然被惊醒。   “杀~~”   他耳中听到震天的喊杀和剧烈的马蹄之声,不等他震惊奋起,亲卫就已经冲了进来:“主子,明军夜袭!”   额尔赫图翻身跳起,抓刀在手,声音有点抖:“有多少人?”   “不知道多少人,但看他们的旗帜,好像是大宁兵。”亲卫惊慌的回答。   李定国!   白天是佟翰邦,晚上换成了李定国!   额尔赫图脸色一变,随即穿上靴子,急急走出营帐。   出了营帐,喊杀和马蹄声更清楚,夜色中,西边的营帐好像都被点着了,火光直冲天际。   ……   阿济格很快就收到了额尔赫图大败的军报,因为损失过大,额尔赫图不得不撤回,另一路出击的伊尔登情况稍好一点,不过依然没有能取得良好的战绩,   一个是大宁总兵李定国,一个是蓟州总兵佟翰邦,因为有这两支骑兵的阻击和拦截,间接的还有一些埋伏和陷阱,伊尔登图截断和骚扰明军粮道的行动,极其不成功和不顺利,几次激战下来,不但没有占到任何的便宜。还差点中了伏击。   听完军报,阿济格咬着牙,久久不语。   良久,才缓缓说道:“将两支最有战力的骑兵,摆在身后。孙传庭……这是要和本王长耗了啊。”   ……   阿济格所求的是速战速决。   他大军在外,锦州空虚,只有击败了孙传庭,他才能安心的返回锦州,如果和孙传庭久战不下,锦州却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他无法力及的了。   所以,阿济格急切求战。   这一点,孙传庭早也预料,因此对于阿济格派兵袭击粮道的伎俩,也早有准备。   首次交锋,阿济格就碰了一个鼻青脸肿,心中的焦躁和愤怒可想而知。   好消息是,在老十四的命令下,科尔沁蒙古派了三千骑兵前来支援,这一来,他总兵力又勉强和明军相等了。   阿济格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他才不相信明军所有粮草都已经运到了营中,不需要再从后方运粮的鬼话,这分明就是欲擒故纵,此地无银三百里的做法,他才不会上当呢。   于是,他派出了更多的骑兵,更加频繁,也更大规模的去明军后方骚扰。   明军针锋相对,除了增加后方的防卫之外,也开始派出小股骑兵袭扰义州周边那些幸存的田庄。   双方在百十里之内的范围里,展开了频繁的游击战,但明军主力大营,却依然是不动如山,不论建虏怎么骚扰,不论阿济格怎么派人叫骂,在孙传庭的严令之下,营中将士每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点都没有出战的意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济格越发焦急,隐隐觉得,在安稳不动的背后,孙传庭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   果然。十几天后,锦州忽然传来消息。   “王爷,急报,在宁远巡抚黎玉田的带领下,宁远的马科和山海关刘肇基,合兵一万,包围了松山!”   留守锦州的次子傅勒赫派人向他急报。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阿济格恨的咬牙。   松山是为锦州的前哨,因此阿济格在松山布置了两千兵马,以为防守和警戒。自崇祯十五年之后,这七八年来,锦州没有战事,松山也是稳如泰山,宁远的吴三桂或者是继任的马科,其兵马探骑,最多出现在松山前面十五里,再深一点,他们就不敢进入了,但现在情况却是改变了,马科和刘肇基居然敢包围松山。   不用问,这一定是孙传庭的统一谋划,为的就逼迫他从义州撤兵。   一旦他撤兵,留守的阿布奈必然无法遏制明军,义州周边残留的田庄,会被明军一扫而空,甚至有可能义州也会被孙传庭攻下,但如果他不撤兵,松山之后就是锦州,一旦明军不惜一切的拿下松山,那锦州就危险了。   阿济格明白,孙传庭所做的,就是要令他首尾不能兼顾。   原来,这就是孙传庭的诡计。   不过他并不惧。   “松山城墙坚固,存粮有半年,守将隆煦是本王亲自安排的,对他的能力和忠心,本王是有绝对信心的,明军想要拿下松山,绝不是容易,你回去告诉傅勒赫,让他紧守锦州即可。其他事,不用他担心。”阿济格告诉使者。   其实这一番话,在来之前,阿济格就已经叮嘱过傅勒赫,但现在要再一次的重复。   ……   松山被围,但阿济格并没有救援、退兵的意思,依然在义州城南扎营。看他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担心松山失守,锦州被围,他一心一意的好像就是要守住义州。   ……   明军大营。   史可法营帐。   史可法和幕僚应廷吉对坐。   “军辅,阿济格主力都在义州,锦州空虚,但听闻松山被围,却不回兵救援,倚仗的不过就是松山城防坚固,锦州难以被攻下,何不向孙部堂进言,请他调遣京营精锐,秘密出关,连同宁远兵和山海关兵,衔枚疾进,一举夺下松山!”   “但是夺下松山,阿济格必然震撼。”   “即便夺不下,听闻我大军兵出山海关,阿济格也难以再镇定,一定会惊慌回援,我军尾随追击,亦能有大胜。”   “再退一步,即便不能有大胜,只要能逼的阿济格回援锦州,我军就可以趁势清除义州周边所有的田庄,解救被建虏掳掠的所有百姓,这一次战役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一半……”   应廷吉是史可法最亲信的幕僚,他三年前丧母,离开史可法,返回家乡为母守孝,他孝期一结束,史可法就迫不及待的召他回营,今日他刚刚来到义州,进了营中,见到史可法,立刻就提出自己的建言。   史可法脸色肃然,自从到了军中,为孙出庭的副手之后,他就小心谨慎,虚心学习,对孙传庭用兵、治兵之道,深自观察和揣摩,此时听了应廷吉的话,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你说的这三策,参谋司已经向孙部堂提过了,不过,孙部堂并不打算调遣京营出力出关,也没有实际攻取松山的意图。”   “为何?”应廷吉不解。   史可法缓缓回答:“孙部堂说,时机还不到……此战最大的目的,还是一个耗字。黎玉田兵围松山,阿济格回兵最好,如果不回兵,孙部堂也还有后续之策。”   耗,就是耗费。   应廷吉捋着胡须,有所明白。   ……   京师。   茶楼中。   “本兵在义州连连取胜,可喜可贺啊。”   “是啊是啊,孙本兵果然是我大明良帅。”   “听说没有?陛下即将御驾亲征,亲率十万大军,兵出山海关,和孙本兵两路夹击,共同收复辽东呢。”   “是吗?那太好了,我大明终于可以复辽了,以陛下的英明,定然可以收复辽东。”   也有人提出怀疑:“这么大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京师都快传遍了,你难道没有听说?”   很快,隆武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就传遍了京畿,继而传到了山海关,传到了建虏的锦州……   ……   九月中,秋风萧瑟,寒凉顿起。   建虏大营。   一辆马车在百余名骑兵的护卫下,来到了营门之前。车帘挑起,一个裹着大氅,戴着暖帽的干瘦老者走下车来,站在营门前迎接的几个建虏将官急忙迎了上去,口称洪参政辛苦。   原来老者正是前大明蓟辽总督,现建虏兵部侍郎、兼参政的洪承畴。   站在车前,望着已经渐渐褪去绿色的草原和远方看不到、但却时时存在他心中、熟悉无比、日月军旗清楚如故的明军大营,洪承畴心中升起感慨,脑子里面快速闪过曾经的同僚和下属,孙传庭孙白谷的模样,不由得就五味杂陈,有一种一失足千古恨、再回首百年身、我为贼子你为臣的感叹和心酸……   不过洪承畴的思绪很快就回到了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己方大营,微微沉思了一下,迈步进入营中。   阿济格已经在中军大帐里等着他了。   “下官洪承畴参见英亲王。英亲王吉祥。”   进到帐中,洪承畴打千行礼。   正站在地图前,咬牙切齿,苦苦思索的阿济格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说道:“洪参政一路辛苦,请坐吧。”   ——洪承畴的到来,并非是阿济格的要求,而是多尔衮以劳军的名义,将洪承畴派来的。   没有明说,但阿济格心中清楚,洪承畴此来不止是劳军,更是要充当他的参谋。   ——和多尔衮不同,阿济格对洪承畴的敬重,并不是那么多。在他看来,身为大明的督师,为崇祯皇帝所器重,不尽忠死节,却苟且偷生,向大清投降,论起来,洪承畴和那些软骨头的大明辽东降将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另外,隐隐地,阿济格对洪承畴的忠诚,也是有一点怀疑的——比起多尔衮的肚量和容人之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度,阿济格显然还是差很多的。   当然了,虽然不是要求,但对于洪承畴的到来,阿济格还是非常、非常欢迎的。   将近两个月了,孙传庭不出战、不撤退,就这么和他在义州城下耗着,最开始的几天,双方还互相炮击,但最近这段时间,连炮击都没有了,只有小规模的骑兵骚扰战还在继续——这一边,大清骚扰明军的后勤粮草,那一厢,明军骑兵绕道骚扰那些幸免的田庄,双方在义州城下的主力没有大战,但周边百里之内的战火,却始终都没有熄灭。   阿济格知道,不能这么下去,时间长了,他终究是要被孙传庭拖垮。   更不用说,松山之危,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一直悬在他的头顶。   虽然他没有回兵救援,对松山和锦州的坚守,信心十足,但时间长了,谁又知道会不会出意外呢?   阿济格急切的想要和明军决战,但孙传庭缩头乌龟一般的就是不出。   怎么办?   阿济格的脑子快要想炸了,但却想不出一策。   只希望洪承畴的到来,能为他指点迷津。   ……   洪承畴坐下,仆从上了茶。   阿济格也坐下,目光望向洪承畴,先问候了多尔衮的身体和盛京朝局之后,他立刻直入主题:“义州的形势,先生都看到了,本王和孙传庭在义州对峙,黎玉田那厮却胆大包天,带兵围了松山,虽然尚没有攻打,但却将松山围的像是铁桶一般,日夜劝降,嚣张至极,先生以为,当如何解?”   洪承畴正待回答,忽然脚步声急促,亲卫班泰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刚刚送到的一封军报,呈到阿济格面前,口中说道:“主子,刚刚送到的锦州急报。”   阿济格急忙接住,撕开了看。   只看了两眼,他脸色就大变。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束手无策   ——据谍报,明国隆武皇帝率领明国京营主力大军,连同京畿周边的六位总兵,一共十万大军,已经离开京师,往山海关而来,其目标正是松山和锦州。   隆武要收复锦州!   ——现在松山被黎玉田包围,义州又被孙传庭大军威胁,如果明国隆武皇帝再御驾出征,十万兵马直扑松山和锦州,整个辽西松锦局势,立刻就会天翻地覆,阿济格就非是向盛京请求救兵不可,而就他知道的情况,现今情势下,盛京能派出的救兵,怕是极其有限。   “王爷,发生了何事?”   见阿济格脸色陡变,洪承畴小声问。   阿济格这才惊醒,将手中的急报交给身边的亲卫,亲卫接了,又送到洪承畴的面前。   洪承畴接过,仔细看了,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先生以为如何?”   阿济格迫不及待的问。   如果说,黎玉田带着马科和刘肇基围困松山,他还能保持镇定,但听闻隆武皇帝御驾亲征,十万大军,即将跨出山海关,直逼锦州之后,他却忍不住的有点慌了。   以松山的坚固,或可以挡住马科和刘肇基的围攻,但却绝挡不住隆武的十万大军,一旦松山失守,锦州就危险了……   ……   建虏众军。   阿济格的大帐。   洪承畴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急报,抬目看向阿济格,捋了一下胡须,慢条斯理的说道:“王爷不必着急,以下官看,隆武亲征的消息,八成是假的。为的就是扰乱我军心,以便他们乱中取利。”   “哦,何以这么认为?”阿济格急问。   “孙白谷被隆武拜为兵部尚书,入内阁,为军机首辅,又兼了蓟辽总督,可以说,隆武能给的,都给了孙白谷,由此可知他对孙白谷的信任和器重。如今,孙白谷第一次领兵出长城,还未施展手脚,胜败还未可知,这个时候,隆武帝就急匆匆的御驾亲征出征,难道他已经不信任孙白谷,不相信孙白谷能打胜仗了吗?所以才要亲自顶上?”   “这岂非是打孙白谷的脸?寒孙白谷的心,又或者是打隆武自己的脸?”   “隆武虽然年轻,但极能沉住气,下官以为,这样的蠢事,隆武绝不会做。”   “非有必要,非进行到最后,他不会逾越孙白谷的权力,亲自上阵的。”   “再者,十万大军出征,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现在可不是洪武、永乐年间,府库充盈、兵马齐备,十天准备,二十天就可以出征了。虽然这几年来,南朝贼乱平息,形势渐好,但十万大军出征所需的粮草辎重,都需要通过运河,从南方源源不断的运到京师,各地官府也都要动员,没有一年的谋划和准备,是不可能完成的,这般大的动作,我大清不可能毫无所悉,因此,隆武帝亲率十万大军,近期出关,其可能性是很低的,王爷不必担心。”   “也就是说,即便真有南朝兵马从山海关而出,也不过一两万的偏师,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人。”   作为前大明蓟辽总督,十三万大军的统帅,松锦之战的最高指挥者,洪承畴对人心有相当的揣摩,对大明府库和后勤的能力,更是十分了解,松锦之战时,为了筹备大军所需的粮草,崇祯帝督促户部,足足准备了两年,拖欠了全天下各处所有官员的俸禄和驻地官兵的军饷,方才筹集够了大军出关一年所需的粮草辎重。   现在隆武帝的处境虽然比崇祯帝时已经是好了很多,京营以及大明各处的精兵悍将,也都已经陆续调到了京畿周围,但洪承畴依然觉得,筹集十万大军所需的粮草,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完成的。   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而辽东是敌境,明军很难在当地获取补给,运输又不便,因此就需要一次备齐一年以上所需,跟随大军一起前进,如此大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也才能浩浩荡荡的出关,兵马齐进,不胜不休。   时势变幻,虽然现在和崇祯十三年的情况不同了,但洪承畴仍然坚定自己当初的判断,明军要出关,最少得携带一年的军粮,如此才有取胜的可能。   ……   听完洪承畴的分析,阿济格微微点头,像是松口气,又像是有点失望,老实说,在他的内心里,他急切的想要和隆武碰撞一下,崇祯十六年的入塞失败,他一直铭记在心里呢。   “如果隆武不出,只是来一些虾兵蟹将,就算增兵三万,南军休想威胁到我锦州!”阿济格道。   洪承畴沉吟:“正是。这一次南军来势汹汹,义州和松山齐攻,不攻城,只是拼力破坏屯田,转移农户,由此可知,南军主要目的并非是攻城略地,而是要损耗我大清钱粮,消耗我大清国力,现在辽南复州,鸭绿江镇江堡也不太平,我大清不得不兵分四路,同时应对,兵力粮草都捉襟见肘,一个不慎,就可能全盘皆输啊。”   洪承畴所说,正是阿济格所担心的,不过洪承畴的话,却也让他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听洪承畴的话,大清好像是快亡了一样,于是阿济格脸色一沉,撇嘴,冷笑的说道:“先生也太长南朝的志气,灭我大清的威风了吧?不要说四路,就是六路二十万大军,十几年的封锁又如何?我大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最后不都挺过来了吗?”   洪承畴脸色一变,他知道自己千小心、万小心,但还是没有捉准英亲王的脾气,不小心就触了对方的霉头,于是急忙起身请罪——他心里清楚,知道阿济格所指乃是萨尔浒之战和万历、天启朝对辽东的全面封锁。   这两次的危机不可谓不大,但最后建虏都挺过来了。   如果是多尔衮,洪承畴会辩上两句,但阿济格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洪承畴不能辩,也不想辩。   大约是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了,阿济格换了一个坐姿,和缓了一下语气,说道:“先生不必多礼,论政无罪。以后小心就是了。”   待洪承畴唯唯诺诺的坐下之后,他接着问道:“先生以为,接下来该如何战?”   洪承畴小心翼翼的回道,“我大军主力在外,松山那边,只有一个守字。松山城防坚固,绝不是南军能轻易拿下的。只要守住松山,不随南朝起舞,辽西的局面就依然在掌控中。”   洪承畴当年在松山被俘,自然知道松山城防的坚固,松山兵马虽然只有两千,但足可以当两万人使用。   所以松山不着急救,锦州暂时也没有危险。   阿济格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再问:“那义州呢?”   ——此战的关键还是在义州。   义州乃大清的屯田之地,失了义州,锦州就失去粮草补给的就近来源。从战略上来说,锦州以后就无法安稳了。   洪承畴说道:“孙白谷善于用兵,又在三边磨砺多年,其麾下的兵马都是南军的精锐,更有哈刺慎等蒙古骑兵的帮衬,就兵力来说,我军不占优势,想要速战,怕是不容易。”   “同样的,孙白谷也深知我军实力,对于野战,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此才会避战不出,妄想通过骚扰和围攻松山之策,扰乱我军的军心,伺机击败我军。”   “唯今之计,只能坚守本心,耐心等待战机,先为不败,后必为可胜!”   ……   听到此,阿济格大失所望,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原来,你洪承畴也没有什么妙招,和我一样,也是继续僵持,且战且看啊。   察觉到了阿济格失望的心情,但洪承畴却也没有办法,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锦州义州的兵马就这么多,压力巨大,孙传庭又非常人,即便他有通天的本领,一时也想不出退敌的妙招……   当然了,此次前来,他还有另一个目的,但不能和阿济格明言。   这时,脚步声响。   “主子,明军射来了一封书信,说是孙传庭亲笔,要交给洪参政。”   亲卫白甲兵班泰走进,手里捧着一封书信。   “哦?”   阿济格微抬了一下眼皮子,目光迅速看向洪承畴,顿了一顿,说道:“南军的消息,倒是通灵的很啊,洪参政你刚到,他们就得到消息了。”目光转回班泰的脸上:“愣着干什么?既然是洪参政的信,那就交给洪参政吧。”   班泰上前就要交。   “不必了。”   洪承畴面无表情,慢慢站起:“不过就是一些羞辱之言罢了,不看也罢……”说着向阿济格施礼:“如果没有其他事,下官这就告退了。”   阿济格点头。   洪承畴迈步离开。   等洪承畴走后,阿济格却是打开孙传庭的信,有些好奇,又有些警惕的看了起来……   ……   明军大营。   披着大氅,带着暖帽的大明兵部尚书,军机首辅,蓟辽总督孙传庭正站在角楼上,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对面的建虏兵营。   ——算时间,他的亲笔书信此时应该已经送到洪承畴和阿济格的面前了。   虽然知道洪承畴不一定会看、敢看,但他还是要写,并不只是为了离间洪承畴和建虏亲贵的信任,也是为了挥发胸中对洪承畴憎恶和感慨。   作为曾经的陕西巡抚,当年在三边总督洪承畴的麾下,他跟随洪承畴一起策划并执行了潼关南园之战,将李自成的数万大军引入埋伏,杀的片甲不留,最后李自成只带了十八人逃走,是为高迎祥之后,大明官军又一次经典的包围歼灭战。   这中间,孙出庭和洪承畴日日相处,对这洪承畴的统兵能力,他是从心底里钦佩的,对于洪承畴的气节,他也从来都不怀疑。   但万万没有想到啊,洪承畴居然会在松锦之败后苟且偷生,屈膝投降了建虏。   这是孙传庭不能理解的。   太子太保,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陛下的恩宠集于一身,国之重臣,一代文宗,一辈子的圣人教诲,时刻铭记,事到临头,居然会贪生怕死,向建虏投降。   文士忠义气节,都让洪承畴丢光了。   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   如果是他,他一定会抹脖子了事,绝不留屈辱在人间。   ……   洪承畴来了,有他的建议和调派,对面建虏的漏洞,怕是会越来越少。   而包围松山,继而陛下亲征辽东的假消息,以洪承畴的狡诈,怕也是瞒不过他……   夕阳之下,孙传庭眉头紧锁……   ……   京师。   乾清殿。   馨香袅袅。   司礼监秉笔田守信悄无声息的换茶,又放下,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隆武帝朱慈烺正在看军报。   孙传庭和阿济格在义州对峙,黎玉田包围松山,清理松山周边的田庄,进展都还算顺利,但十万大军兵出山海关的假消息,却是失败了,阿济格并没有上当,依然驻兵义州,和孙传庭对峙。   洪承畴已经到阿济格的军中,义州之战,就更是得小心。   孙传庭亲笔写了今日这一份的军报,并拟出了两个计划,征询他的意见。   朱慈烺简单看过,心里明白,孙传庭心里早有定见,但还是将两个计划上报,请他定夺,无非就是小心谨慎的性子使然。   于是提起朱笔,在信笺上写下一行字:“卿自决。朕相信卿的判断。”   盖了私印章,封好了,令田守信派人急速送往义州。   ……   孙传庭的小心谨慎,朱慈烺看的明白,他再一次的用放权之态向孙传庭表明:他无意干涉前线将帅的指挥,孙爱卿你觉得能战,那你就战,朕在后方支持你,如果你觉得不能战,或者形势不利,想要撤退,朕同样也是支持你。   前线征战,是你和军机处的事,朕相信你们。   粮草辎重是朕的事。   ……   说到粮草辎重,朱慈烺年轻英武的脸上,微微现出了沉思。   自从崇祯十五年以来,他一直绞尽脑汁,竭尽全力的改革大明财政,除弊革新,推行新式农作物,为朝廷增加收入,继位以后,更是不计毁誉,大刀阔斧的削减宗室和皇家的开销,为百姓减轻负担,在他的努力之下,大明财税收入逐年在增加中,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就能实现基本的收支平衡。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朝堂上下,都是喜悦。   但朱慈烺却依然冷静。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来去自如   大明破败的财政危局,已经是逆转,如浴火重生的涅盘,不久之后,必将绽放光芒。   但朱慈烺依然不敢太高兴。   ——全民义务教育,医疗的普及,各地的基础建设,治江治河,边疆的开拓和稳定,新技术的研发和投入,每一项的支出都将是庞大的、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仍然需要大明朝廷连续不断的投入。   而在真金白银的收入之外,朱慈烺更想达到的一个目的其实是财税公平。   有钱人多交,没钱人少交。财税面前,人人平等。   只有公平的制度,才能长久。   不止财税,其他事务也是如此。   而要达成这一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此,改革的脚步不能停,也不敢停,不然就会前功尽弃。   ……   改革的红利,需要十年二十年之后,才能看到巨大的收益,就眼下来说,大明朝廷依然要为大军的粮草发愁。   ——从前年开始,大明在辽东发起了战略反攻,先取辽南,又取朝鲜,连续的胜利令建虏损兵折将,建虏疲惫的国力,雪上加霜,到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锦州义州战事危急,但多尔衮却一直都能隐忍,除了令科尔沁蒙古支援以外,盛京没有一兵一卒发出,这其中,除了有对他哥哥阿济格能力的信任,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盛京府库空虚,已经是拿不出大军出征的粮草了。   但事物都是双方面的,在疲惫建虏的同时,大明也损耗了不少的钱粮。   现在,孙传庭和阿济格在义州对峙,复州有高斗枢,松山有黎玉田,镇江堡有周遇吉,大明同时在四个方位点,向建虏施压压力,每个地方都需要钱粮的支撑,每一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   收复辽东所需的兵马,朱慈烺已经按部就班的布置在了京畿,从京营、孙传庭的秦兵主力、到周遇吉黄得功吴三桂刘良佐虎大威李定国等一干悍将,只要发出号令,各部兵马随时都可以出关。   现在最大的难题还是在钱粮。   照军机处的计划,兵出山海关,克复辽东之战,最少需要准备十五万大军,一年的粮草和军需。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虽然今年大明风调雨顺,各地的夏粮和秋粮都获得了丰收,不说湖广,就是贫瘠的山西,今年也能有一定的存粮。照户部的命令,各省存粮的一半,都要   被征调到京师,但因为过往欠账太多,府库都是空的,即便这些钱粮最后都运到了京师,算盘打一打,却还是不够十五万大军一年的使用……   一场战事的胜利,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但在这三者之外,钱粮的基础更重要。   如何更快、更有效率的筹集钱粮,是现在朱慈烺最优先的考虑。   ……   “陛下。”   朱慈烺正在沉思,脚步声响,秦方走了进来,小声禀报:“钱谦益、孟兆祥、王家彦求见。”   朱慈烺抬起头:“让他们进来吧。”   钱谦益、孟兆祥、王家彦三人鱼贯而入,向隆武帝行礼。   原来他们是为郑芝龙的案子而来。   历经半年,经过刑部兵部都察院的调查,福建按察使黄澍弹劾福建总兵郑芝龙之事,已经是有了结果。   最初,郑芝龙还想要狡辩、抵赖,还秘密派人阻挠调查,不过最终,他还是服了软,在刑部侍郎孟兆祥、兵部侍郎王家彦和调查御史即将返回京师之前,他上疏请罪,说受了部下的蒙蔽,犯了失察之罪,并说要解甲归田,以赎此罪。   朱慈烺没有直接处置,也没有交给内阁,而是交给了都察院、兵部和刑部联合处置。   ——司法问题,不是内阁应该插手的,至于牵扯到的军政,可以等到司法结果出来之后,再通过赦免的方式进行弥补和转圜。   今日,都察院钱谦益,兵部侍郎王家彦,已经升任刑部尚书的孟兆祥就是来汇报处理结果的。   “证据确凿,所涉一千总,三百总都已经供认不讳。”   “身为官师,假冒海盗,抢掠商船,罪行重大,依大明军法,一千总三百总,家产抄没,斩首示众,其他涉及人员,全部流放河套……”   “郑芝龙治军不严,有失察之责。”   “免去郑芝龙福建总兵的职务,罚银十万两,仍任福建水师提督。”   孟兆祥汇报他们研议的结果。   虽然没有了福建总兵的头衔,但却保住了水师提督,朝廷也没有继续深查他教唆部下,抢掠商船之罪,对郑芝龙来说,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至于十万两的罚银,对他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   听完之后,朱慈烺的目光看向钱谦益。   他知道,在严刑之外,又不失恩惠,对郑芝龙高拿轻放,这是钱谦益立主的结果。   ——钱谦益为郑芝龙次子的老师,和郑芝龙关系亲密,原本应该是回避的,官员中也多有此声,但朱慈烺没有理会,仍令钱谦益为审理的主官,今日看来,钱谦益还是领会到了他的心意。   “知道了。”   朱慈烺微微点头,表示对判罚的认可。   钱谦益微微松口气,带着孟兆祥和王家彦一齐行礼。   “督宪留步,朕有一事和你商议。”   汇报完毕,三人要告退。朱慈烺却喊住了钱谦益。   督宪,左都御史的尊称。   “是。”   钱谦益眼神忍不住的流出了激动——被陛下留下独议,这可是近臣才有的待遇啊。   ……   福建。   泉州。   郑芝龙跪拜听旨。   宣旨的乃是福建巡抚张肯堂。   郑芝龙很平静,他似乎早已经知道结果了,对于剥夺福建总兵,但保留水师,依然为水师提督的处置,他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但眼神中不经意的却是透出一股股地失落和不平……   “臣领旨谢恩。”   郑芝龙叩谢,起身之后,接了圣旨,殷勤的向张肯堂表示感谢,说一些痛悔的话。   张肯堂却比较冷淡,他在福建多年,对郑芝龙已经是颇多了解,知道郑芝龙狡诈多变,言不由衷,不可深交,在郑芝龙被调查的事件中,他配合都察院和刑部,也是得罪了郑芝龙,现在郑芝龙表面上感谢,心中不知道恨成他什么样子了呢,因此公事公办的客气了两句,叮嘱郑芝龙将十万罚银尽快交到布政使衙门,然后转身就走了。   送走张肯堂,郑芝龙脸色渐渐铁青起来,望着手中的圣旨,猛地一跺脚,口中恨恨地说道:“黄澍,你等着,总有一天老子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黄澍,福建按察使,若不是黄澍的弹劾,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是现在正是风头,他纵有再多的恨,也得暂时压住,等过了这一段时间,找寻机会,他是一定不会放过黄澍的。   ……   “家主被责罚了。”   “朝廷太无情了。”   听闻郑芝龙被朝廷处罚,郑家部将都赶了过来,聚在府门之前议论纷纷,为郑芝龙抱不平。   后堂。   脚步声响。   郑芝龙的两个弟弟,郑鸿逵和郑芝豹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郑鸿逵表情还算平静,郑芝豹却是满脸愤恨,对朝廷的处置十分不满,   “哥,继任福建总兵的人选,出来了。”郑鸿逵走到郑芝龙面前,小声道。   瘫坐在椅子里的郑芝龙慢慢睁开眼睛:“是谁?”   “副将周之藩。”郑鸿逵回答,   郑芝龙听完,微微松口气:“果然是周之藩啊,那还行。”   ——周之藩,字长屏,井研人。崇祯年间,官至福建参将,隆武二年,清军攻入福建。八月二十七日,周之藩护卫隆武帝一行到达汀州,追击的清兵赶到,呼问谁是隆武?周之藩挺身呼曰:“吾乃大明皇帝也!”清兵乱箭射之,周之藩拔箭手杀数十人,后脑后中箭,坠马被杀。   周之藩虽然久在福建,但不是郑家的人,不过和郑家关系还算和睦,现在由他接替郑芝龙,成为福建总兵,应该不致于为难郑家的人,郑芝龙也能微微放心。   “哥,我郑家为朝廷立了那么多的汗毛功劳,福松还苦守旅顺,只因为一点小错,朝廷就如此对待你,实在令人心寒啊。”郑芝豹愤愤不平的道。   “慎言!”郑鸿逵急忙制止:“小心隔壁有耳。”   “这是在大哥的府中,就不信还能有朝廷的密探?”郑芝豹道。   郑鸿逵却是连连摇手,郑芝龙也向他瞪眼,他这才悻悻然的不说了。   ——这一次抢掠商船之事,朝廷只所以能拿到证据,令郑芝龙无法抵赖,并不是因为按察使黄澍,而是因为锦衣卫在福建的分司,这一点,身在案中的郑芝龙最有感觉,如果不是锦衣卫的密探早早在福建搜集好了证据,铁证如山,他是不会低头的,而证据的确实,也让他心惊,他隐隐感觉自己身边就有锦衣卫的密探。   “哥,咱以后的事,还做不做啊?”沉默了一会,郑芝豹忍不住的问。   郑芝龙脸色阴沉的没有回答。   郑鸿逵抬起头,张张嘴,欲言又止,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   “朝廷用周之藩,就是在向他郑芝龙表明,朝廷没有继续追究他的意思,希望他能明白朝廷的苦心,安安分分,不要再兴风作浪啦。陛下对他郑家,还是很爱护的。这个意思,你一定要向郑芝龙讲明。请他切不可再犯糊涂!”   京师,钱谦益的宅邸。   钱谦益亲写了一封书信,令家人送往福建,亲自交给郑芝龙。   家人拿了信,记住钱谦益所说,离开京师往福建去了。   ……   紫禁城。   隆武帝朱慈烺正在和李淑妃一起练剑,练的满头大汗,浑身舒畅。歇息下来的时候,在义州的战事之外,他也不由想到了福建,想到了郑芝龙。   就这一次刑部都察院的处置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事后,他又令钱谦益私信抚慰,论起来,他对郑芝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希望郑芝龙能够体察,从此安分守己,不要再生事端,破坏朝廷的海贸,不然纵使有郑森的忠义,他对郑芝龙也不能再纵放了。   “陛下……”   脚步声急促,司礼监于海急匆匆的而来,手里捧着军报:“孙阁老急报。”   ……   草原的冬季比内陆地区来的更早,刚刚十月初,还没有下雪,但就已经是北风呼啸,寒风凛冽了。   不知不觉,明清双方已经在义州僵持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里,双方骑兵交锋,小战不断,但正面的大战一次也没有。   阿济格用尽各种办法,但孙传庭就是不出战。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济格越发感觉到对手的难缠,到后来担心为孙传庭所乘,渐渐也谨慎起来。因此,进入十月之后,双方的游击骚扰战,渐渐少了起来,毕竟此时双方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对面的敌人,而是渐渐寒冷的天气。   尤其建虏,他们已经三年没有更换新棉衣了。   ……   清晨。   阿济格忽然被惊醒。   “主子,主子~~”   亲卫班泰和护军统领伊尔登站在他面前。班泰难掩兴奋的说道:“明军跑了……”   阿济格猛的跳起,套上靴子,披上大氅往外走。   伊尔登和班泰急忙跟上。   明军大营还在,围起的木栅栏依然竖立在原野里,帐篷隐隐约约的还能看见一些,但象征大军的军旗,却是一面也不见了……   明军静然在一夜之间,全部退走了!   伊尔登派人探查,发现对面的明军大营已经空的,除了残存的一些废旧帐篷和四周的木栅栏,整个大营已经不见一个活物。   听到消息,洪承畴也来了,他跟随阿济格一起来到明军营中,望着空荡荡的军营,面无表情,心中却道,孙白谷带兵,是越来越精了,唉,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啊。   “昨晚值夜的是谁?”阿济格暴跳如雷,眼睛里喷涌着怒火。   “是末将……”   一个汉军旗将领连滚带爬的闪了出来。   “混蛋,你怎么值夜的?”   阿济格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然后挥手喝道:“这等无用的废物,要你作甚?推下去,斩了!”   两个甲士立刻扑上,按住那汉军旗将领,往下拖。   “王爷饶命,饶命啊~~”将领大叫。   没有人敢为他求情,明军连夜撤退,他竟然毫无察觉,这样的失职,非是死罪不可……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锦州去留   ……   很快,一颗血淋淋地头颅就奉上。   “王爷,追击吧。”   伊尔登请战。   阿济格铁青着脸不说话,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洪承畴一眼。   洪承畴低头不语。   ——明军撤退有序,悄无声息的就走了,其必然已经是预防到了追击,说不得布置了伏兵和陷阱,冒然追击,未必能有好果子吃。   洪承畴没有说话,但阿济格已经从他的表情中,断出了他的意思。   阿济格咬着牙,目光闪烁不定,就他内心来说,他太想追击了,和明军在义州城下僵持了两个多月,一次痛快的大战都没有,临了还让明军悄无声息的退走,这不是他的脾气,但想到孙传庭的用兵和难缠,伏兵是必然,他又有些犹豫。   最终,阿济格压住怒火,决定放弃。   “便宜他们这一次,全军拔营,返回锦州!”   ……   明军撤走,阿济格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留在义州的理由,松山被围,锦州还空虚呢,于是他急急下令拔营,返回锦州。   走到半途,锦州派人来急报,就明军已经撤围松山,返回宁远和山海关了。   在这围困松山的两月间,明军一次攻城也没有,只是将松山周边的田庄扫荡一空,最远处,甚至是到了锦州城外十里,现在明军退去,松山周边的田庄都化成了废墟,几十里无人烟了……   明军退兵了,锦州危机解除了,但阿济格一点喜悦都没有,只有一股股的冰凉,从前胸一直渗透到后背……   到现在,他彻底明白,明军这一次攻击,不是为攻城略地,而是为了破坏大清在义州锦州生存的根基,没有了田庄,没有了汉人包衣,义州锦州这数万的军队,加上几万的蒙古人,他们的吃穿住行,都需要全部从盛京获取。   那一来,大清钱粮困苦的局面,就会更加的严重。   就像是没有了营养汲取的大树,迟早会干枯倒下。   “该死!”阿济格愤怒的将马鞭扔到了地上。   ……   京师。   官道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旗帜飘扬。   持着长枪的军士维持秩序。   盖伞之下,几十名官员排列如仪。绯袍蓝袍一片。   原来是内阁首辅蒋德璟连同内阁诸臣,代表隆武陛下,出城十里,迎接班师归来的将士。   此次孙传庭带兵出喜峰口,虽然没有拿下义州,没有为大明增添一寸土地,但却是解救了数万汉人包衣,削弱了建虏的国力和义州锦州的防守,众军也都得到了锻炼,现在这数万汉人都被安置在了大宁、喜峰口一代,孙传庭又暂留王光恩、秦兵牛成虎部协助大宁防务,保证大宁地区的安全,加上侧翼有哈刺慎右翼的保护,即便阿济格心有不忿,想要报复大明,大宁也有足够的兵力,进行自我保护和反击。   “来了!”   当孙传庭的帅旗出现之后,兵部司礼官立刻大声传令:“呜铳!奏乐!”   砰砰砰砰,几十杆列成两排的礼铳按照先后时序,喷出了一团团连续的火光。   十面大鼓同时擂动,唢呐笙笛齐鸣吗,同时奏响了《凯旋令》。   众将簇拥之中,绯袍纱帽,披着大氅,无比威严的孙传庭缓缓走马而来……   与此同时,很多自发前来欢迎的京畿百姓,发出了一阵阵由衷的欢呼声。   万胜,万胜!   孙传庭表面平静,胸中却是激动,在他看来,此次并不算大胜,只是小小的达成了战略目标,削弱了建虏在辽西的力量,相比与消耗的钱粮,实在是当不起朝廷这么隆重的欢迎。   陛下如此恩遇,让他无以为报。   ……   皇极殿。   隆武帝端坐殿中。   百官两侧。   武英殿大学士,本兵,大军统帅,蓟辽总督孙传庭进入殿中,大礼叩拜,平身,大声回报此次出征的战果……   行礼如仪之后,隆武帝传旨犒赏有功将士。   ……   下午,隆武帝在武英殿宴请出征的副总兵以上将官。   和此前在皇极殿的行礼如仪、天子威仪不同,此时的气氛更加随和,隆武帝一边和众将饮酒,一边问起战中的情况,众将都知道皇帝是知兵之人,对答之间不敢隐瞒,将战场上的一些对敌细节,一一讲出。   隆武陛下听的仔细,听到高兴处,他哈哈大笑,听到战事焦灼时,他静目沉思……   一场宴席,君臣尽兴。   孙出庭滴酒不沾,算是饶过,其他将官大部分都喝醉了。   隆武也微醺,不得不将和孙传庭的对谈改到了第二日。   ……   次日。   乾清宫。   隆武帝单独召见孙传庭。   青梅煮酒,纵论辽东战略,这是隆武帝和孙传庭又一次的长谈。   “纵观此战,建虏疲态尽显。卿以为,我大军何时可以兵出山海关,收复松锦?”   详细谈论了整儿战事的经过、纵论各部强弱和新式火器使用心得之后,朱慈烺问。   孙传庭急忙起身离席,拱手跪拜,肃然道:“我大军如果兵出山海关,收复松锦,建虏必举全国来援,此乃是国战,非准备齐全,绝不能轻出。”   “卿需要多少兵马,多少粮草和辎重?”朱慈烺问。   “兵马最少十五万,粮草辎重给养,最少一年所需。”孙传庭答。   孙传庭回答的很谨慎,也很保守。   朱慈烺沉思:“现在京畿各处,从京营,秦兵,宣府,大同,昌平,密云,玉田,蓟州,大宁,宁远,山海关,各处关防隘口,总兵力将近二十万,战时,我朝还可以征调土默特、张家口塞外三部、哈刺慎右翼的蒙古骑兵,除去留守的必须,综合算在一起,我朝可调用的兵力,最少有十五万。”   “这些年整顿下来,各处实兵实将,绝没有空额。”   “所以,兵马是不缺的,甲胄装备也齐全,现在缺的是粮草辎重。”   孙传庭点头,他即是军机,也是内阁,对于大明的府库钱粮,再是清楚不过了。   “粮草辎重之事,朕已经和蒋阁老议过了,朕心中也有一些谋划,明年七月之前,朕会将十五万大军,一年的粮草辎重全部给你备齐。”   “陛下……”孙传庭微惊。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朕不会加赋税,不会从老百姓身上取,”朱慈烺微笑了一下,随即肃然道:“至于朕为什么改变,也是不得不啊,此次之战,我军捣毁了义州锦州周边的田庄,两地的粮草已经无法自给,建虏国力更是疲惫,对义州锦州的支援,已经是力不从心。朕担心,多尔衮有可能会放弃锦州,收缩兵力,命令锦州守军向辽东撤退。一旦锦州的三万兵马逃跑,我大明就失去了借助第二次松锦之战,一举全歼建虏主力的绝佳机会,再想歼灭建虏主力,就得深入辽东腹地,往广宁、辽阳、沈阳走了,不但后勤补给的距离增大,而且地形也不为现在的将士所熟悉。”   “所以,我们必须在多尔衮下定决心,要从锦州撤退之前,发起松锦之战,令他不得不举全国之兵来援。”   “对我大明来说,从京畿从锦州运送粮草,路途遥远,建虏从沈阳往锦州运粮,也不近矣。”   “因此,松锦作为决战的战场,远比广宁、辽阳、沈阳更好。”   听完陛下所说,孙传庭脸色肃然:“臣,明白了。”   ……   沈阳。   睿亲王府。   今冬的第一场雪正飘飘洒洒,银装素裹,整个王府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   温暖的暖阁里,气氛却是冰冷。   多尔衮负手来回踱步,脸色寒霜。   一个穿着建虏二品官服,蓝宝石顶戴及单眼花翎的干瘦老者,眼有风尘,正坐在下手,恭恭敬敬的等待。   正是刚刚从锦州返回的洪承畴。   义州锦州之战,虽然以孙传庭的撤退而告终,看起来大清守住了义州和锦州,好像是战事的胜利者,但在洪承畴和多尔衮这样的明眼人看来,这分明就是一场败仗,在明军的压迫下,不论军事还是民事,大清在这两地,都已经是举步维艰了。   义州锦州周边的田庄被捣毁之后,两地今秋颗粒无收,为了帮助两地守军渡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大清不得不从盛京调运了百余车的粮草,分别送往两地。   等到明年开春,估计还得运送更多的粮草到这两地……   这大清来说,这无疑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   洪承畴静静等待,偶尔抬头看向踱步的多尔衮。   他虽然老眼昏花,但居然也清楚的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尔衮的鬓间竟然也多了几丝的白发。   才刚刚三十八岁啊。   洪承畴不由感叹。   ——辅政王看起来地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谁又知道,多尔衮承受了内内外外的多少压力?这几年来,内政外事皆不顺利,大清最倚仗的军事,更是连连失败,多尔衮亲自出马也没有能挽回,反而耗尽了国库,将黄太吉多年的积攒,一朝罄尽。   虽然有大玉儿和小皇帝的支持,多尔衮地位稳固,将豪格一系压的抬不起头来,但多尔衮心里清楚的知道,如果他不能振作大清的国势,或者稍有疏忽,那些被他压制的反对力量就会揭竿而起,将他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多尔衮用尽了浑身的解数,为大清,为自己。   但奈何隆武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辽南,朝鲜,现在又加上了锦州……   巨压如此,他要如何应对?   “锦州义州……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多尔衮倏的站住脚步,眼神痛苦的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起身,不回答,只是哀戚的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闭上眼睛,痛苦无比的说道:“本王明白了……先生一路辛苦,去休息吧。”   “下官告退。”   洪承畴轻步退出。   “去请豫贝勒。”   待洪承畴走后,多尔衮对亲卫道。   因为朝鲜之败,多铎被连降两级,现在只是一个贝勒了。   当然了,王爵虽然降了,但多铎依然是镶白旗的旗主,是盛京的实力人物,也是多尔衮的左膀右臂。   ……   很快,多铎就到了。   多尔衮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屏退所有下人,声音清楚的将自己的忧虑和决定,向多铎所说。   “什么?放弃锦州义州?十四哥,你疯了吗?”   听完多尔衮所说,多铎针扎一般的跳了起来,用一种惊骇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脸色和声音都冷静:“我没有疯。夜来思量,反复思索,这是跳出隆武三面包围、我大清重整旗鼓的唯一办法,锦州义州两地的田庄,已经被南军破坏殆尽,今秋颗粒无收,数万大军的粮草都需要从盛京转运,现在盛京的情况你也知道,自给已经不易,何有多余的粮草,再拨给锦州?”   “大军无粮则败。”   “今年孙传庭虽然撤兵了,但他明年一定会再来,到时兵马会更多,战力会更强,隆武给他的支持会更多。与其最后锦州失守,兵马丧于敌手,倒不如现在就撤退,将两地驻守的兵马调回辽东,加强辽阳沈阳的防守,如此,我大清在辽南和鸭绿江兵力短缺的窘境,立刻就能缓解。安定鸭绿江,对朝鲜的惩罚之战,也立刻就可以进行!”多尔衮道。   ……   多铎震惊的听着,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十四哥说的有一点的道理,但是放弃锦州之事,他还是不能接受。   “朝鲜小邦,背信弃义,自当惩罚。但锦州是大清历经十数年,耗费兵马钱粮无数,毫不容易才打下来的,更有松锦大胜的辉煌,如今,只是因为明军破坏了那里的屯田,你就要放弃。朝臣不会同意,豪格他们更是不会同意!”   “黄太吉开疆拓土,你却放弃锦州,此议如果成,你声名扫地,这个辅政王,那就做不下去了啊。”   “所以哥,锦州不能弃啊。”   多铎大声的劝说,坚决不同意。   多尔衮眼中闪过痛苦,但声音却毫无犹豫:“现在如果不弃,等到明年,孙传庭卷土重来,大军包围锦州,我们救还是不救?如果救,必然是要倾国而出,但朝鲜和辽南,还有大量的明军呢,他们一定会趁势攻击我复州和凤凰城。留的兵马少了,守不住这两地,留的多了,又救不了锦州,到时我我大清必然左支右绌,无可为继,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是灭国的大危,因此,我不得不有所决断。我作不作辅政王,不重要,但如果犹豫不决,断送了锦州的兵马,致使大清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我就万死莫恕了!”   ……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多尔衮的无奈   ……   沈阳。   睿亲王府。   “辅政王!你是不是太悲观了?锦州城池坚固,城中大小火炮,三百多门,更有威力无比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炮,说是天下第一坚城也不为过,绝不是明军可以轻易攻下的,如果明军胆敢围攻锦州,我大清正可以趁他们在锦州城下受挫,转守为攻!”   多铎激动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这一刻,他不叫十四哥,而是叫辅政王,提醒的意味浓厚。   多尔衮却仿佛听不出,声音更冷静:“莫忘记我们是怎么拿下锦州的,我们能做到,明军也能做到,何况,以隆武的睿智,他怎会犯崇祯的错误?这几年来,我大清国事不顺,最大的原因就是低估了隆武,如果我们再看不清这一点,再端着进攻的架势,而不想着防守,时间长了,必败!”   多铎被多尔衮说的呆了一下,脸色阵青阵白,是啊,隆武的手段,他可是领教过不止一次了,但想到锦州,他依然是摇头:“不,锦州决不能放弃!”   ——就像是身上的一块肉,明明已经快要溃烂了,但却很少有人能狠心一刀剁去。   何况,烂与不烂,还是一个未知呢,   多尔衮看他:“不弃锦州,锦州粮草从何而来?从盛京辽阳向锦州发粮,路途遥远,所耗众多,如果明年明军大军大举攻击锦州,我大清又拿什么去救?”   “那也不能放弃,一矢不发就放弃锦州,宗室朝臣都不会同意的!”多铎反驳。   “由不得他们不同意,”多尔衮声音坚定,这一刻,他杀伐果断的枭雄性格尽显:“为了大清的长久,为了太祖的基业不毁于一旦,不同意,也得压着他们同意!”   多铎又呆了一下,随即跺脚,嚷道:“你有本事就说服他们,我不管了!”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多尔衮先是苦笑,然后沉思。   ——虽然多铎嘴上说反对,但只要他在朝堂上立主,多铎还是会维护他的。   因此,他不担心多铎。   他担心的是豪格一系的反对和众多宗室朝臣的不理解。   要想搞定这些人,非争取到一个人的支持不可。   “备马,本王要去探望礼亲王。”   多尔衮道。   “嗻!”   ……   飘飘洒洒的白雪中,身为辅政王的多尔衮,亲自前往礼亲王府。   半个时辰后,多尔衮一脸不满的从王府中走了出来,嘴里喃喃道:“明哲保身,模棱两可,老狐狸……”   ……   二十天后。   十一月末。   原吏部右参议,已经卸任在家养病的高鸿中,忽然上了一个密折,密折里说了两件事,第一,请朝廷立刻征伐朝鲜,朝鲜背叛大清,必须予以消灭,不然大清后方不稳,威严不存;第二,认为义州锦州已经不可守,为长远计,朝廷应该思虑从两地撤兵,加强辽东本土防守之策。   因为是密折,最先看到的多尔衮,随后他召来郡王以上的宗室和极少数的汉人重臣,将密折给他们看。   众人看完,都是震惊,讨伐朝鲜是应该的,也是大清正在秘密准备的,但放弃锦州,第一反应都是不可,高鸿中在满嘴胡言!   高鸿中,辽东辽阳人。天启二年在广宁降清,授游击世职,驻防辽河沿岸。天聪年,黄太吉改制,高鸿中进入文馆,为赞画机要,从此就成了黄太吉的重要智囊,己巳年,黄太吉绕道喜峰口,偷袭大明之策,就是他最先提出,并予以完善的。其后,更和鲍承先两人施展反间计,致使大明蓟辽督师袁崇焕被崇祯帝处死。   除了这两条毒计,对建虏的政事,高鸿中也颇多谏言,都为黄太吉采纳。   论起来,高鸿中不但是最早投降的一批汉官,而且也是最有成就,最得建虏信任的几个汉官之一。   崇德年后,高鸿中在家养病,已经极少参与朝政了,但想不到竟忽然上此奏疏。   ……   “高鸿中什么意思,这是要祸我大清的江山吗?”   “我看他是老糊涂,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最初,高鸿中遭到了猛烈抨击,那些不知情的建虏宗室都是愤怒,他们对高鸿中大加痛斥。恨不得将病中的高鸿中提到大堂来审问。   一片抨击之中,多尔衮却说:高鸿中是先帝老臣,智谋甚远,他的话,可议。   此话一出,朝堂立刻就安静了。   聪明人立刻意识到,高鸿中的奏疏,怕不是本意,而是辅政王的授意。   随后,多尔衮就高鸿中的密折,在一众宗室和重臣面前,细细分析,说到动情处,甚至是潸然落泪。   ——辽南、鸭绿江、锦州,这三地今年以来,一直都有战事,南朝三面进攻,三面骚扰,我朝三面应对,都比较被动。   三面之中,祸害最大,距离大清根基最近的就是朝鲜,当年先帝就是因为平定了朝鲜,稳定了后方,然后才能进取整个辽东,继而夺下锦州,现在大清要想摆脱颓势,就非是讨平朝鲜不可。   然大清粮草和兵马都困难,过去,依靠百十几的田庄,锦州义州基本可以自给自足,但今年南军破坏了两地所有的田庄,并将汉人包衣全部掳走,锦州义州无法自给,以后必须得从盛京输送了。   锦州距离盛京遥远,即便是从海州广宁往锦州运送粮草,都会有相当的损耗,而从情势来看,锦州义州将是明国下一个重点进攻之地,其兵马一定会越来越多,一旦明国兵围锦州,大清连救援的钱粮也是拿不出。   锦州义州已经是难守,我多尔衮无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遵从高鸿中的谋划,暂时从义州锦州撤退,集中兵马,讨伐朝鲜,解决后顾之忧,主守辽东,以待来时,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宁愿现在就辞去辅政王!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睿亲王,这是以辞职相要挟啊。   虽然多尔衮主政起来,豪格一系一直不服,但其他派系,却渐渐为多尔衮慑服,且现在的烂局,除了多尔衮,怕也再没有人能挑起来……   ……   随后,一直默默无语的多铎,第一个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避敌锋芒,暂时隐忍方是上策,他支持辅政王的计划。   接着,原本在这个事件里保持中立的礼亲王代善,也对多尔衮表示了支持——他没有说支持放弃锦州,但既然全力支持多尔衮继续为大清的辅政王,那也就是间接的支持多尔衮从锦州撤兵的决定了。   只有济尔哈朗依旧一言不发。   眼见就要形成决议,一个人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那就是被禁足的豪格。   自从乌克尔河之战后,豪格因为要承担战事失败的责任,又因为顶撞辅政王多尔衮,因而惹的福临小皇帝大怒,将豪格无限期的禁足,因此,豪格虽然还是大清的肃亲王,但却没有办法直接参与大清的政事和军情,整天被困在王府中,除了发怒牢骚,日夜诅咒多尔衮,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虽然是禁足,但朝堂上的重大军政消息,豪格依然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所以在听闻快要病死的高鸿中忽然上了密折,建议从锦州撤军时,他立刻就勃然大怒,他知道,高鸿中才没有这样的胆子呢,都是多尔衮授意和捣鬼,于是他也立刻和府中幕僚商议,连夜写了一封密折。   密折中,豪格慷慨激昂,痛斥多尔衮主政的无能,又说,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先帝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被多尔衮毁于一旦。多尔衮无德无能,阿济格胆小怕死,有负先帝的重托,没有能力守卫锦州,他豪格愿意担起这个重任,率领正蓝旗去守锦州,他有信心也有能力为大清守住辽西的咽喉,不使明兵进入一步。   如果做不到,就请治他的死罪!   豪格的奏疏,迅速掀起了波澜,原本被多尔衮压制的反对声音忽然又多了起来。   这时,又一人的折子到了多尔衮的面前。   却是多尔衮的一奶同胞的亲哥哥、镇守锦州的英亲王阿济格。   阿济格的密折很直接,那就是他不认为锦州义州不可守,只要朝廷在来年开春,速速拨调粮食,再组织一万名汉人包衣,重新派驻到义州锦州屯田,一到两年的时间,他就能恢复两地的生产,   锦州可战之人有三万,大炮三百余门,城池坚固,如果这样的地方都能放弃,那大清还有什么地方不能放弃的?   最后,阿济格说道,锦州是无数的大清勇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他不能无视他们的牺牲,将锦州轻松放弃,同时他对坚守锦州信心十足,因此,他绝不会放弃锦州,带兵从锦州离开的。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锦州!   阿济格的密折,等于是打了多尔衮的脸。   豪格一派和不同意从锦州撤兵的宗室朝臣,都是暗暗欢呼。   ……   多尔衮脸色阴沉。   阿济格的密折,在他的预料中,但又出乎他的预料。   预料的是,阿济格一定会反对,没有预料的是,阿济格的言语竟然这么的激烈。   这中间,他数次派人到锦州劝说阿济格,看起来,一点效果都没有。   扣下阿济格的密折也没有用,因为阿济格还会继续上折子。   糊涂!   阿济格只看眼前的锦州,不从整个战略全局考虑,而且不听劝阻,执意上疏,这让多尔衮十分痛苦。   他知道,阿济格是自尊心极强,极爱面子的人,孙传庭的大军悄无声息的退走,他事先没有察觉,事后难以追击,已经让他抓狂,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接受悄无声息的逃跑,豪格的折子更是刺激了他。   因此,他不能理解多尔衮放弃锦州的策略,说什么他也要留在锦州。   阿济格的折子,对多尔衮是一个挫折,不过没关系,多尔衮还能控制全局,只要朝堂达成共识,发下圣旨,他亲自前往锦州,晓以大义,阿济格终究还是会听命的。   但不想,更大的意外来了。   崇政殿上,十二岁的小皇帝福临,忽然开口,说,先帝基业不可弃,锦州不可丢。   多尔衮听罢大惊。   原来是豪格一系,暗中策动了福临的满文老师。   原本对多尔衮言听计从的小福临,在听了老师的慷慨激昂后,亦是起了“奋起”之心,平生第一次违背多尔衮的意愿,在朝堂上公开反对多尔衮。   小皇帝的开口,大大激励了那些反对者。   于是,群议汹汹。   腊月初二,锦州之事,终于是有了结果。   朝廷研讨攻朝之策,但锦州,辽西的咽喉,辽东的门户,绝不能拱手让给明人。朝廷要办法稳固锦州的防务,而不是放弃锦州。   ——辅政王,终究只是辅政王,而不是皇帝。   ……   睿亲王府。   多尔衮醉了。   醉的一塌糊涂。   ……   豪格却在府中痛快饮酒,哈哈大笑。   ……   洪宅。   洪承畴坐在灯下,脸色灰白。   如果不弃锦州,那第二次松锦之战,怕就在眼前,最少一年,最多两年,大明数十万的兵马,就会出现在锦州城下,到时,车马滚滚,旗帜飘扬,一齐仿佛都要回到崇祯十三年,第一次松锦之战刚刚开始的时候……   ……   京师。   大明户部。   户部尚书倪元璐亲自主持了一项签字仪式。   签字双方为大明京惠商行和东印度公司、澳门佛郎机、西班牙商行。   京惠商行以名下所有商铺和通络为抵押,向三家商行借款两百三十万两银元。   大明中央皇家钱庄和大明户部联合担保。   而借来的银元,全部用于向三大商行购买粮食和各种军用物资。   贷款期十年,分期偿还。   这是大明,也是华夏历史上,中外商行第一次大规模的借款,开创了大笔银钱往来和担保的先例。   虽然是京惠商行,而不是大明户部直接出面,但内外依然有很多的非议,但隆武帝不理,在他的全力支持,并且召见三家外国商行的代表,做出保证的情况下,三家商行才勉强同意,借款给京惠商行。   明年六月以前,京惠商行购买的所有粮食和物资,都要运到大明天津港。   ……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名将争锋   其实大明民间并不缺银子,只是华夏商贾历来都遵循财不外漏的古训,对于和朝廷打交道,都是无比慎重,总担心被朝廷坑害,因此,想要向他们借银子,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相比之下,外国商行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忌讳和担心。   ……   “向夷人借钱,朝廷脸面丢失尽矣!”   “商人市侩,讨价还价,这是天子该做的事情吗?”   江南,稷山书院,听闻京惠商行向西夷商行借钱借粮,还户部担保,皇帝出面,刘宗周长声而叹。   ……   腊月初八,腊八节,   这一天,人们要举行冬祭,用收获的谷物祭祀众神和祖先,以求来年五谷丰登、家人平安吉祥,俗称“腊祭”,又说当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受难时,寒冬腊月天没有一点吃的,又冷又饿的朱元璋竟然从寺庙的老鼠洞里刨找出一些红豆、大米、红枣等七八种五谷杂粮。朱元璋便把这些东西熬成了粥,美美地享受了一顿。   后来朱元璋平定天下,坐北朝南做了皇帝,为了纪念在苦难中的那个特殊日子,于是就把那一天定为腊八节,把自己那天吃的杂粮粥正式命名为腊八粥。   当然了,这是传说,毫无根据,连朱慈烺的父亲崇祯帝都不知道有这一说呢。   腊八粥真正有关系的,还是因为和佛教的因缘。   一小碗腊八粥,又称“佛粥”、“七宝五味粥”,入的口来,温暖香甜,没人不爱。   作为皇帝,朱慈烺祭祖祭神,从清晨到中午都甚是忙碌。   腊八之后,年就近了。   即使身在宫中,似乎也能感觉到京师内外迎接新年的喜庆气氛。   ——对大明百姓来说,最近三年是近十几年来最太平的三年,没有肆虐的流贼,没有建虏入塞,各种落草为寇也都是清扫一空,四方安宁。辽饷废除,摊丁入亩之后,穷苦百姓的负担大大减轻,但是辛勤,总能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原本不敢生娃,担心负担不起“人头税”的人们,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养儿育女,闲暇之时,在京师街头游走,除了街景越来越繁华,商户更多,百姓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多之外,眼中看到的被父母抱着逛街的婴儿,也明显比过去几年多了很多,感觉生机勃勃。   京师如此,各地想必也不会例外。   ……   “陛下,朝鲜急报……”   腊八仪式刚刚结束,还没有返回乾清宫,朱慈烺就接到了于海送来的朝鲜军报。   看完之后,他脸色凝重,自言自语的说道:“西边失,东边取,多尔衮亲自出马,不止是抢粮,也是想要重创朝鲜啊……传内阁和军机,令他们到武英殿见朕!”   “是。”   ……   武英殿。   内阁和军机诸臣都到齐,脸色都是凝重。   五天前,多尔衮亲自带兵,带着前朝鲜王李倧的两个世子,以为李倧报仇为口号,忽然发动闪击,其兵马快速越过冰冻的鸭绿江,直扑咸镜道首府咸兴!   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驻朝鲜的大明军刚刚结束了对建虏凤凰城一代的骚扰,解救汉人百姓数千,将他们护送转移,暂时安置在了平安道首府平壤一代,而平壤亦是周遇吉的主力所在之地,是明军防守的重点,东面的咸镜道因为地域广阔,人烟稀少,除了首府咸兴较为繁华,人口较多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贫瘠荒芜之地,战略意义稍逊,因此由副将庄子固带三千兵马,连同朝鲜辅兵把守。   平安道和咸镜道,是为朝鲜的北方两道,和北军都护,是为和建虏接壤的三个区域,   这一次,多尔衮秘密行军,忽然攻击咸镜道,仅仅三天时间就杀到了咸兴城下,一路大肆劫掠,补充给养,周边震动,朝鲜上下惊惶。   现在庄子固正凭城死守。   周遇吉正准备带兵救援。   ……   “从探报来看,这一次多尔衮出动的兵马并不多,只有万余人。由此推断,建虏粮草困难,可能已经派不出更多的兵马了。”   “我朝鲜驻军,周遇吉麾下,马步兵一共一万人,加上朝鲜兵,兵马是不缺的,只是建虏全是骑兵,机动灵活,采用大范围的转移穿插的战术,忽来忽去,在一城一地的兵马防守中,我军的兵力和防守力量往往会落入下风。”   “一旦在救援中,于野战中和建虏相遇,被他们包围,情况就会糟糕。”   “多尔衮用兵狡诈,善于避实就虚,也许多尔衮此战的目的,并不是咸兴,而是平壤,一旦周遇吉救援咸兴,平壤空虚,被多尔衮所乘,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必须小心谨慎。”   军机众臣商议,朱慈烺静静听着,一句话不说。   军机处的忧虑和分析,他都赞同,但身在京师,这个时代又没有电话,他无法及时提醒周遇吉。   这种情况下,靠的就是将领自身的能力和判断。   而朱慈烺对周遇吉的能力,还是非常信任的。   同时,希望周遇吉身边那些出身京营参谋司、有所学习和磨砺的参谋们,能为他提供更多的臂助。   ……   后续,军报陆续传来。   咸兴被围,朝鲜震动,周遇吉不能不救,但此时海面冰封,他无法向辽南的高经略求援,只能运用手中的兵马,于是,周遇吉率兵五千去救,留下徐文朴和朝鲜兵守卫平壤。   和想像中的救援不同,周遇吉并不着急,他缓慢进兵,步步为营,每天只走二十里,保持士兵的体力,黄昏于空旷处扎营,多设栅栏和障碍,日出走,不到日落就安营,每日只安营扎寨,就需要花费两个时辰,任凭朝鲜官员的恳求,他也不为所动。   果然,就在这中间,多尔衮的大军忽然出现。   原来,多尔衮抱持的是围点打援,于野外歼灭明军主力的想法。他攻打咸兴是假,吸引周遇吉来援是真。   周遇吉早有准备,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在原野里摆开防守阵,马步兵配合娴熟,士气稳定,任凭建虏骑兵的反复冲击,依然不动如山。   “周遇吉,名将也。”   激战中,多尔衮立马高处观战,眼见明军阵型稳固,难以攻破,他的战术目标难以达成,心头不禁黯然。又见一队明骑兵冲杀甚猛,主将甚是年轻,于是问道那人谁?身边有认识的人回答:“游击佟定方,蓟州总兵佟翰邦之子。”   ……   见无机可乘,多尔衮不纠缠,留下一小部分兵马迷惑周遇吉,然后秘密向平壤急袭而去。   多尔衮的战术很简单,那就是在机动中寻找机会,朝鲜这么大,可攻击的目标这么多,周遇吉再是小心,时间长了,也是会露出破绽的,不需要多,只需要一个,他就能抓住机会,给周遇吉以大败。   不过当来到平壤城下时,多尔衮却失望了。   ——平壤周边市镇连同三个小的州县,所有的百姓都已经提前躲进了平壤城。平壤周边空空如也,除了空寂的山河、无人的屋舍和皑皑的白雪,再没有其他生物。   坚壁清野。   原本,多尔衮以为,就算偷不下平壤,只要能在平壤周边,饱饱的抢一顿,在补充粮草的同时,也削弱了明军和朝鲜的力量,那他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部分。   但没有想到,周遇吉会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望着平壤城,知道留守平壤的乃是精武营悍将徐文朴之后,多尔衮脸色发沉,他知道,拿下平壤城,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多尔衮绕过平壤,往黄州杀去。   但在黄州,却遭遇了沈器长和少量明军的顽强防守。   黄州同样是坚壁清野,他所得并不多。   如果是过往,多尔衮一定会越过平壤和黄州、再往朝鲜两京,开城和汉城杀去,但现在他却不敢继续深入了。   不唯大清实力不如以前了,也不唯朝鲜军在林庆业的指挥下,已经聚集重兵于开城和汉阳,更因为周遇吉的主力明军已经在后方出现,他担心越陷越深,大军的后路会被周遇吉切断……   此种时刻,大清万万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了。   在假装攻打黄州,又试探的向开城进军,吸引周遇吉来援未果之后,一向谨慎的多尔衮没有犹豫,在烧毁周边屋舍之后,就果断带着掳掠的数千朝鲜青壮和抢劫到的钱粮,撤军返回沈阳。   一路,建虏兵到处放火,到处破坏,将所经地区,都变成了焦土和一片一片的无人区,不给朝鲜人恢复和可能被明军利用的机会。   多尔衮也一路小心。   此一战,虽然没有多尔衮预料的那般顺利,但总算是有些收获,也给了朝鲜惩罚,周遇吉虽然一路阻击,但都被多尔衮化解,多尔衮原本以为大功告成,但不想在鸭绿江边,却遭到了周遇吉本人的亲自伏击,原来,一直随即建虏的并不是周遇吉本人,而是副将庄子固。   猝不及防,建虏抢掠来的钱粮都被烧毁,掳掠的数千朝鲜青壮,也都跑光了。   危急时刻,多尔衮倒也没有慌乱,他沉着指挥,立刻展开反击。   双方在鸭绿江边激战一夜,未见胜负,天亮前,周遇吉带兵退去。   ……   天亮后。   战事结束。   一片阴沉,天空乌云滚滚,一场大雪好像又在酝酿中。   立马鸭绿江边,望着没有散尽的硝烟,和江岸两边雪地里的尸体,多尔衮脸色铁青的像是要吃人。   千里奔袭,一番忙碌,最后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多尔衮,你是累了吗?你摩尔根的称号呢?   内心里,多尔衮在狂吼,他在大声的质问自己。   周边建虏士兵,一个个也都是黯然。   ……   “虏酋多尔衮,临危不乱,善于用兵,确实是将才。”   周遇吉的军报送到京师。军报中,对于多尔衮的用兵,周遇吉少有的予以了评价。   “打的好啊。传旨,加周遇吉太子少保、左都督,赏斗牛服一件,金腰带一条!”   看完周遇吉的军报,隆武帝朱慈烺欣慰大笑,原本他的心理底线,只要朝鲜不大败,几个大城不失,就算是胜利,但周遇吉成功击退了多尔衮,令其毫无所得,可谓是一场看起来是平局,但确实却是大明取胜的上佳结果。他当然要喜悦。   ……   “咚,咚……”   正月初一,凌晨时分,随着清脆悠远的钟声,京师内外一片欢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烟火冲天。   隆武六年,公元1651年,来了。   站在乾清宫门前的朱慈烺,目光沉思,有期待更有谨慎。   ……   整个春节,朱慈烺都在忙碌中,除了各种必须的典礼,祭天祭祖,和朝臣百姓同乐之外,其他时间,他全部用在军事谋划和筹集钱粮之中了,虽然由京惠商行出面,向三家外国商行借来了两百三十万银元,但大军出征所需的钱粮,仍然有相当的空缺,要发行一批特殊国债、大明户部还要向大明中央钱庄、各处民营钱庄进行拆借,因为大规模的购买粮食物资,为了避免物价、粮价飞涨,内阁户部得有因应,身为后世的穿越者,朱慈烺深知物价飞涨对民生的损害,因此一点都不敢马虎,时时听取内阁和户部的报告。   ……   二月,大地转暖,运河冰开,各地粮草辎重陆续向京师起运。   三月,锦州有消息传来,建虏从海州广宁等地征调了一万多汉人包衣,往锦州义州迁徙,试图恢复两地的田庄,在阿济格的命令下,驻守锦州义州的汉军旗士兵,今春也全部加入军屯。   建虏在义州的防卫,也发生了变化,多尔衮调派内大臣钮祜禄·图尔格驻守义州。   跟随图尔格一起到义州的,还有正蓝旗副都统宜巴里,以及一千名正蓝旗的披甲兵。   经此调整,义州防守实力得到了相当的加强。   听闻这两个消息,朱慈烺微微松口气。   建虏再派汉人包衣到锦州义州,并加强两地的防守,说明他们心存侥幸,还没有意识到情势的严峻和义州锦州两地的危险。   建虏现在不跑,年中年尾再想跑,那就来不及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一)   欣慰、庆幸之外,朱慈烺忽然又再一次的想起身在敌营的高文采。   去年冬季,就在义州之战进行的同时,军情司在锦州的接头点,不幸暴露,接头人被建虏抓获,后来壮烈殉国,高文采虽然没有出现在被建虏处决的名单中,应该没有遇害,但从建虏其后狂风暴雨一半的肃奸行动来看,他的处境大概率不是太好。   “对锦州义州的屯田,停止骚扰,”朱慈烺给军机处密令:“任由他们种田,今秋之时,他们所种之粮,正可为我大军的补充。”   “另,派人加紧联系王佐。”   王佐,高文采的代号。   ……   四月。   一个令隆武帝欣慰的消息传来。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军情司终于再一次和高文采接上了线。   高文采安全无虞,虽然曾经被怀疑,一度被监视,但现在已经恢复自由了。   据高文采汇报,虽然有马市风波和奸细的疑云,但阿济格并没有怀疑他,待他依然如故,他在王府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限制,每日传授跤术,进出自由,只是,阿济格好像更谨慎了,府中每进行军政会议,内外都是重兵把守,完事之后,各人也都是守口如瓶,再没有人敢多废话,如此一来,他探寻情报的困难,增加了不少。   因为奸细事件,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受到了多尔衮的严厉责罚,   罚银五千两,所有职务都被免去,变成了一个庶人。   接替佟图赖职务的,正是李率泰。   除了是汉军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李率泰也继续为锦州查奸的直接负责人。   比起佟图赖,李率泰更精明,更有效率,很不好对付。   此外,还有一个绝密消息。   沈阳方面,多尔衮曾经想要放弃锦州和义州,并一连派了很多人到锦州来劝说阿济格,但都被阿济格痛骂回去了,阿济格甚至说,老十四如果做不好辅政王,就换我来做好了。头可断,血可流,锦州不可丢。   最终,在阿济格的强硬之下,建虏收回了放弃锦州的打算。   为了加强锦州的防御,阿济格加固城防,在城外又增建了四座墩台,又学习大明战术,在锦州义州两地,大肆挖掘壕沟,截断道路,遏制大明骑兵对两地屯田的骚扰。   “锦州城防坚固,绝非强攻可下,王师若要攻取锦州,需做好万全准备。”   高文采说。   而经过一年多的努力,高文采在汉军旗中,也秘密发展了一位不忘根本,心存大明的中级军官,但是时机来临,他就可以率部反戈一击。   最后,高文采说了秦师爷的事情,为秦师爷请功,恳求朝廷查访秦师爷的家人。   ……   得到高文采的消息,知道他无恙,朱慈烺欣慰的松了一口气。身在敌营,步步惊心,在探寻情报情报,还要想方设法的策反敌将,高文采实在不容易。   对于高文采的请求,朱慈烺全部答应。   而多尔衮试图放弃锦州,但因为种种阻碍,最后没有能成功的消息,则是令朱慈烺心中警惕。   多尔衮,毕竟是有眼光的人,已经看出了锦州的困局,对这样的枭雄,绝对不能小觑。   幸运的是,多尔衮只是辅政王,而不是建虏的皇帝,不然建虏兵马现在肯定已经从锦州撤退了,大明想要决战,就得劳师千里,往辽阳沈阳去了。   这一次,多尔衮被建虏宗室掣肘,谋略无法施展,论起来,也算是上苍帮了大明一次。   “知会三家西洋商行,就说朕十分关切,京惠商行购买的军粮和物资,务必如期送到天津!”   ……   五月。   天津港。   帆樯如云。   大船源源不断的靠港,卸下各种粮草物资,更有一些货船直接去往宁远觉华岛,将军前所需,一批又一批的运送。   ……   六月。   各部准备齐当,辎重粮草也内阁户部的无尽努力之下,成功筹集了大半,见建虏那边,也没有大的动静传来,隆武帝朱慈烺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各部总兵也陆续抵达京师,于是六月十六日这一天,朱慈烺在京郊大校场举行了一次大阅兵,检阅即将出征的各部总兵和将士。   盔明甲亮,刀枪如林,兵马雄壮,旌旗招展之中,他对一雪前耻,收复松锦,更有信心。   “万胜,万胜!”   数万将士齐声呼喊,   其声,震动天地,久久不绝。   ……   六月二十一日。   隆武帝在皇极殿召集百官群臣,慷慨诉说复辽心志,然后发下圣旨,令武英殿大学士,军机首辅,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孙传庭,总督天下兵马,赐王命棋牌,尚方宝剑,率领四万京营,虎大威、马德仁、贺赞、董琦、李顺部;两万秦兵,高杰、牛成虎、李过部;蓟州总兵佟翰邦部,宁远骑兵营吴三桂部,保定总兵王允成部,昌平刘良佐部,密云陈永福部,玉田刘耀仁部,永平王光恩部,山海关刘肇基部,宁远总兵马科部,共计十五位总兵,兵马十三万,战马七万匹,兵出山海关,征讨建虏,收复松锦。   又密令宣大总督张国维督帅宣府总兵黄得功部、大同总兵姜镶部、大宁总兵李定国部、加上土默特蒙古骑兵一万三千人,张家口塞外三部一万人,哈刺慎右翼三千骑,共计三万七千人,以为偏师,从草原出发,攻取义州,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辽南经略高斗枢率领周遇吉阎应元等将在鸭绿江和辽南以为佯动,牵制建虏。   旅顺水师和天津水师的巨舰大船,骚扰攻击复州盖州,天津水师的小型船只全部调往宁远觉华岛,以为大军后勤补给运输和岸上火力支援。   大明三路齐出,兵马将近二十万,号称三十万,如泰山压顶,浩浩荡荡,向建虏压去。   ——注:张国维是秘密进军,明廷保密,竭尽全力,不为建虏所知,因此不宣扬。   ……   隆武帝朱慈烺亲自祭天,以为大军送行。   是日,平虏檄文广告天下。   ……   “建虏本我属夷,太祖皇帝将其安置在辽东赫图阿拉,春给炊种,冬予暖叚,盖大明仁德天下,圣光普照之无余。”   “然,虏酋不思大明养育之恩,反怀狼子野心,乘天灾乱变之时,盗甲欺边,屠我百姓,占我边城,窃取辽东。”   “后又寇关进犯,数次入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呜呼,凡有血气者,未有不痛心切齿于奴酋也!”   “今朕派孙传庭为天下兵马总督,率兵马三十万,出山海关,救生民于水火,复汉廷于辽东。”   “福临,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代善,济尔哈朗,但使尔等能顺应天时,洗心革面,休屠归汉,朕仍可视之一体,以百姓待。若执迷不悟,昆山纵火,顽抗到底,必玉石俱焚!”   ……   孙传庭率领三十万大军,兵出山海关,收复辽东的消息,震动天下。   整个天下都沸腾了。   从京畿,河南,山东,一直到湖广南直隶,所有人都震动,所有人都议论。   这是万历四十六年,崇祯十三年,继萨尔浒,松锦之战后,大明罄尽国力,举全国之兵的又一次大战。   京师《三文日报》,头版刊登平虏檄文,一连七天纵论此事,并号召天下人为战出力。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顾炎武的名句,提前十几年出现,随着《三文日报》的发行,广为传播。   “又是国战啊……但愿这一次能肃清建虏,克复辽东。”   因为前两次的惨败,很多朝臣的心里都留有阴影,对于大明倾国而出,开赴辽东,在信心之外,却也有说不出的巨大担忧。   “诸位多虑了,建虏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建虏,民穷国困,缺医少药,兵马疲惫,我朝卧薪尝胆六年,陛下谋划有方,我军兵马雄壮,粮草充沛,孙白谷善于用兵,岂是当日可比?我料,此战我大明必胜!”   兵部,年轻的职方司郎中蔡道宪高声道。   ……   锦州。   英亲王府。   一个汉官正在小声的诵读。   “……福临,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代善,济尔哈朗,但使而等能顺应天时,洗心革面,休屠归汉,朕仍可视之一体,以百姓待。若执迷不悟,昆山纵火,顽抗到底,必玉石俱焚。”   “伪署八旗汉官,本系我大明赤子,时穷势屈,委质虏廷,察其本怀,宁无隐忍?”   “至如辽人,受我朝三百年之豢养,遭建虏二十载之摧残。祖父既受其刑毒,母妻甚被其宣淫。留二三孤儿,尚为旗下之奴;百千弱女,竟作胡中之妇。”   “报仇雪耻,岂待异时?归正反邪,端在今日!”   “但使幡然醒悟,则张良报韩,先挥博浪之椎;朱序归晋,遂成淮淝之捷!”   “如蒙古、女真,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   “千古勋名,争之顷刻;眷恋穷城,碾成齑粉。”   “勿谓言之不预。”   “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   注:博浪之椎,张良刺杀秦始皇之举。   ……   不等汉官念完,坐在堂中的阿济格就听不下去了,他瞪着杀人的眼睛,愤怒的挥手,吓的诵读的汉官急忙跪拜请罪,然后仓惶的逃出。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身边只剩下次子傅勒赫和两三个亲卫时,阿济格终于是忍不住了,右手猛地捂住嘴唇,剧烈的咳嗽,再张开时,手心一滩鲜血。   原来,三年前,渤海所之战时,阿济格为火炮所伤,在榻上养了三个月,方才渐有恢复,只是外伤虽然愈合了,但内伤却一直没有愈合,时不时就会发作,以至于这几年来,阿济格身体虚弱,力不从心,无法再像过那般,亲自冲锋陷阵,去年义州之战时,若非是身体不允许,阿济格早就冲到前线,而不是派伊尔登去骚扰明军粮道了。   今日听了隆武帝的檄文,他气怒攻心,激动不已,旧伤一时就又复发了。   “主子,主子!”   “阿玛!阿玛!”   傅勒赫和亲卫都是惊叫。   傅勒赫又吼:“还不快去叫医官?”   一个亲卫急忙往外奔。   “站住!”   阿济格忽然大喝:“给我回来,我没事,我的病,谁也不许透出去!”   亲卫和仆从都定住了,傅勒赫眼圈发红,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都透着担心,更有人落了泪,为主子的安危担心。   “傅勒赫,你去召集众将,商议迎战之事……”   “班泰,你速去义州传令,除了都克喀礼和全部步兵留守之外,其他人,内大臣图尔格、正蓝旗副都统宜巴里、察哈尔亲王阿布奈,喀喇沁右翼亲王杜陵,见我命令,立刻率领所有骑兵,前来锦州,听我调遣!”   “再急报盛京,请辅政王定夺!”   阿济格缓口气,竭力镇定的连续发出命令。   其实,半个月前,就有明军出兵山海关的风声了,但因为有去年隆武帝亲征的假消息,阿济格以为明军故技重施,又想要骗他调兵,以耽误了军屯的整理,因此没有搭理,但没有想到,这一次是真的。   南朝的万千大军,真的是兵出山海关,向锦州扑来了。   ……   下午,孙传庭的大纛已经来到了山海关,而作为大军前锋的吴三桂率领宁远骑兵营和宁远总兵马科,已经出现在了距离松山不到十五里的高桥。   ——当年,松锦之战时,擅自撤退的王朴吴三桂等人,就是在这里被建虏伏击的。   当年的尸山血海,仿佛还在。   道边的草丛和沟壑里,隐隐还能看到累累地白骨。空气里好像还能闻到血腥气。   旧地重游,吴三桂心中都是感慨,这是崇祯十五年、松锦溃败、他死里逃生之后,第一次来到高桥。   物是人非,草木萧瑟,他不忍目睹,又忍不住有些后怕,当年若不是他跑的及时,现在怕也已经是这草丛里的累累白骨了吧?   其实高桥并不险峻,也不适合埋伏,只是明军突围的时候正好是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建虏又提前挖掘壕沟,于黑暗中隐藏,加上明军慌不择路,各部没有配合,各自为战,所以才会被杀的血流成河,溃不成句,九边的精锐,多少善战的将士,就这么被人割草一般的牺牲在了这里……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   ……   松山前哨。   高桥。   面对旧日尸山血海,死里逃生的战场,吴三桂忍不住一番感慨,随后,他止住心中的胡思乱想,登上高岗,举起千里镜向松山方向观望。   “嗯?”   刚举起千里镜就看到,一名骑士从松山方向疾驰而来,渐渐近了,清楚看到是明军装束,从装备和甲胄看,应该是一名派出前探的夜不收。   离得远远,那夜不收就举起手臂,意思是有紧急军情,而不等驰近,他一个摇晃,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众军急忙去救,发现他后背中了一箭,身上最少三处伤口,脸色更是苍白,像是好不容易才坚持逃回来的。   “我有重要军情……”   夜不收艰难的张口。   众军将他扶到吴三桂面前。   “总镇,我小队和建虏侦骑相遇,全军覆没,前方有建虏骑兵出现,大约有三千人,他们正向这里扑来……”   夜不收艰难的说,不等说完就晕过去了,原来失血过多,终于是支持不住了。   “把他交给医官!”   吴三桂道。   两个士兵将夜不收扶了下去。   吴三桂脸色凝重。现在他身边只有一千五百人,面对三千建虏,实在是没有无胜算,尤其不知道三千建虏之中,又多少真虏,多少假虏?所以心里不免有些发虚。   副将吴国贵望着他的脸:“总镇,怎么办?”   吴三桂抬目看向前方,咬牙道:“能怎么办?我既为前锋,岂能不战而撤,坠了大军的勇气?”说着,拔出腰间长刀,向前挥指:“这里是高桥,是我关宁兵当年中伏血战的地方!建虏骑兵来的正好,弟兄们,随我杀,为当年死难的弟兄们报仇啊~~~”   众军轰然响应。   吴国贵知道吴三桂的心意,一边响应,一边叮嘱身边的信骑:“速去通知马总镇,就说我宁远骑兵营已经冲上去了,请他尽快跟上!”   “是!”信骑得令,急急去通知宁远总兵马科。   马蹄滚滚,在吴三桂的带领下,宁远营骑兵向来敌冲去……   ……   后方不远。   听到吴三桂带兵冲击,马科先是微微一惊,随即就明白了——作为当年松锦大战的八总兵之二,吴三桂和他,原本都是排名前列,数一数二,最为朝廷器重的大明将官,尤其是在曹变蛟,杨廷臣等人壮烈之后,他们两人原本应该成为翘楚,但事实上是,经过几年的改变,不但周遇吉,佟翰邦已经超过了他们,李定国这样流贼出身的后起之秀,也已经渐渐和他们并驾齐驱,如果再不努力,被黄得功,刘良佐,王光恩,王允成等人超过也不是不可能。   吴三桂表面不在乎,心中却是焦急,加上现在军制改变,各将的家丁逐渐减少,公募之兵渐渐增多,再像过去那样保存实力,也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因此,吴三桂才会毫不犹豫的要去“会一会”以往避之不及的建虏骑兵。   吴三桂如此,他马科自然也不能落后。   “虏在前,随我杀啊~~”   马科大吼。   ……   建虏出现的三千骑兵,其实是两队,一队是镶白旗护军统领伊尔登率领的两千骑兵,另一队是松山守将钮祜禄·隆煦麾下的七百蒙古骑兵,伊尔登奉了阿济格的命令,前来支援松山。在和钮祜禄·隆煦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合兵一起,在高桥阻击明军的前锋,先杀明军一个下马威。   这是两人的盘算,两人也有相当的信心,论骑战,他们自信还是能击败明军的。   ……   “是吴三桂!”   “是伊尔登!”   作为久在辽东的敌手,双方倒是不陌生,远远的就认出了对方。   “杀虏!”   “呼哬~~”   铁骑滚滚而来,砰的一声撞在一齐,马嘶鸣,人跌落,鸟铳如爆竹,弓箭连射之声密如急雨……   大明隆武六年,七月十七日,宁远骑兵营总兵吴三桂和宁远总兵马科两人率领的前锋骑兵在高桥地区,和镶白旗护军统领伊尔登、松山守将隆煦遭遇,双方随即展开激战。   第二次松锦之战,也是再一次决定明清双方国运的大决战,正式拉开帷幕!   ……   高桥之战中,吴三桂和马科亲自冲锋,两部都爆发出了强悍的战力,令对面的建虏知道,关宁铁骑之名,不是白来的。双方你来我往,一直杀到天黑,方才各自退去。   事后一清点,伊尔登发现己方的伤亡出乎意料,由此知道,原本的大明第一骑,关宁铁骑,也是比以前更强了。   战后,双方都没有退兵,依然在高桥一代对峙、游击。   ……   第二日,更多的明军骑兵赶到高桥。明军兵马渐渐呈现压倒性的优势。   见已经不可挡,伊尔登和隆煦只能撤退,隆煦退回松山,凭城固守,伊尔登于松山城西北扎营,以为犄角。   ……   锦州。   七月二十一日,明军各部陆续抵达松山周边,宁远骑兵营,宁远营,山海兵,京营,秦兵,蓟州兵,昌平兵,玉田兵,密云兵,保定丰台兵,联营十几里,旗帜震天蔽日,营帐漫山遍野。   下午,主帅孙传庭和副帅史可法在三千营虎大威、陕西总兵高杰、固原总兵牛成虎、北胜总兵李过的簇拥下,抵达松山。   同行的,还有军机次辅陈奇瑜,辽东巡抚黎玉田,军机杨而铭,袁枢,中书舍人张煌言,参军参政李纪泽,江启臣,刘子政……等一干文臣参谋,整个军机处,几乎都搬到了松山前线。   “万胜!万胜!”   三军欢呼,声震天地,气势惊人。   ……   几乎是同时,阿济格亲自率领的援兵也赶到,和伊尔登合兵一处了。   ——固山贝子傅勒赫,察哈尔小亲王阿布奈,喀喇沁右翼亲王杜陵,科尔沁小亲王,内大臣图尔格,镶白旗护军统领伊尔登,正蓝旗副都统宜巴里,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李率泰,还有各自大大小小的将领,一共五六十人,簇拥在阿济格的身边。   八旗各色旗帜震天蔽日,两白旗和正蓝旗的精锐骑兵和披甲骑兵,蒙古察哈尔,喀喇沁右翼,临近的科尔沁一部,连同蒙古八旗和汉军旗,总兵力两万一千人,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兵强马壮。   论兵力,大明十万以上,建虏只有两万人,建虏兵力远远不是对手,但建虏全是骑兵,且有多年胜利的心理优势,阿济格又是一员擅打硬战的悍将,因此就表面气势来说,建虏倒也没有输多少。   “阿济格居然敢离开锦州坚城,往松山而来,倒也是狂妄至极,我军正可以一战破之……”   大明副帅史可法望着阿济格的将旗,对阿济格的狂妄很欣慰。   ……   建虏中军旗下。   望着漫山遍野,气势如虹的明军,阿济格表面冷酷,心中却是发沉,只看明军的气势他就知道明军这一战良帅、名将、精锐尽出、势在必得,兵力更是占据绝对优势,他要想胜,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他又不能不来松山,不唯松山是锦州前沿,更因为凭城死守不是他的脾气,去年他又夸下了海口,说必守锦州,如今明军来攻,他岂能不战?   再者,锦州城中粮草不足,如果他像祖大寿一样,缩在锦州城中死守,如果事情出了意外,老十四的援兵大军不能及时赶到,那他岂不是要饿死在城中?   因此,他非是出战不可。   野战是大清的强项,或许在野战中,他可以一举击溃明军。   咬着牙,阿济格目望前方,盘算着如何在野战中击败明军,保卫松锦?   两万对十万,如果是过去,如果面对的是旧日的明军,阿济格有七成的胜算,只要耀武扬威一番,就可以将明军吓退,然后他在后追击,就能轻松的获取战果。   但现在不行了。   明军已经不是过去的孱弱之师,要想取胜,除了实力和谋略,他还要向萨满天神乞求一些运气……   “图尔格,你怎么看?”   阿济格看向内大臣图尔格。   图尔格原本是黄太吉的心腹,为两黄旗八大臣之一,但这几年已经倒向了多尔衮,因此渐渐被多尔衮重用。今年为了加强义州防务,多尔衮特意派他驻守义州。   “明军兵力多过我数倍,我军需小心谨慎……”   图尔格脸色凝重。   ——他说的隐晦,但阿济格却清楚听出了他话中的担心。   不止图尔格,在见到明军的气势之后,身边将领大多沉默。阿济格知道,他们都是怕了,对于胜利没有信心了,于是马鞭向对面一指,高声说道:“南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一句话,已经深深地印入了他们的骨子里,从心理和战力来说,他们十个人也不是一个大清勇士的对手。现在我大清勇士有两万,对面的南军,说不定此时点着我们的人数,正惊恐的颤抖呢。”   说完,阿济格带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不管拍马屁,还是真的回忆起了过往的优越,振作起了精神,所有建虏将领都笑了出来,气氛登时轻松了一些,众将好像都被鼓舞了。   “阿玛。”傅勒赫却是惊慌。   原来他见到阿济格停住笑,忽然捂嘴,好像又是咳血了。   ——吹牛,吹过了。   “闭嘴!”阿济格狠狠瞪他,将捂嘴的左手握成拳头,不让人看到他手心的鲜血,随即再用马鞭指着对面,顾左右,提高声音,鼓舞士气一般的哈哈笑道:“南军虽多,但多是插标卖首、胆小如鼠的乌合之众,今日先安营休息,看本王明日破它!”   “嗻!”   ……   明军大营。   中军大帐。   火把熊熊。   被阿济格称为“乌合之众”的明军正在议事。   盔明甲亮,各位总兵副将,全身披挂,分成两列,密密麻麻的站立,站在队首的是副帅史可法,当武英殿大学士,军机首辅,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孙传庭从后帐走出后,所有人一齐抱拳躬身,轰然道:“参见阁部!”   孙传庭在帅案之后端坐,脸色肃然,目光环视一圈,他先是对担任前锋的吴三桂和马科予以嘉奖,然后分派任务,布置明日的战事。   待众将一一领命,明白明日大战的要点之后,他环视众将,高声说道。   “阿济格狂妄,必不肯退,大战就在明日!”   “我军虽多,但建虏强悍,阿济格善战,各部绝不可轻视。”   “众军有进无退,但有违令不从,临阵退缩者,斩!!”   “你们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众将轰然领命。   ……   建虏大营。   “本王所说,你们可记清了。”   图尔格,伊尔登,李率泰,杜陵四人站在阿济格面前,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阿济格盯着他们,脸色冷峻。   图尔格点头,伊尔登却是噗通跪在地上,叩首道:“主子,你在后面太危险了,不如让奴才代替你……”   “你不行的,只有本王才可以,”阿济格摇头,忽然觉得烦躁,不耐烦的挥手说道:“你们速速去准备,休得再多言。”   四人只能遵令,伊尔登起身:“嗻!”   四人退帐,急急去准备。   站在阿济格身后的傅勒赫一直都很担心,见伊尔登四人离开,帐中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正要说话,阿济格却朝他挥手:“你也下去!”   “是阿玛。”   傅勒赫忧心忡忡的走了。   阿济格起身在灯下来回踱步,眉间的焦躁和不安,清楚可见。   ——虽然今日在众将面前说的豪迈,但他心里清楚的很,明军早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太大,如果硬拼,他毫无胜算,所以必须出险招。   能不能成功,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期望萨满天神的保佑……   “主子,义州来人了。是都克喀礼身边的亲卫巴德。”   深夜,阿济格刚要休息,亲卫班泰急匆匆走进,小声禀报。   阿济格眉毛一挑,立刻有不祥的预感——明军大举来袭,他不得不征调义州的兵马,但他心里却知道,以隆武的手段,是不会放过义州的,所以他在调走义州所有骑兵的同时,却将全部步兵都留下,交给都克喀礼死守,为的就是预防义州有事,现在他布置好了一切,明日就要和明军决战,这种关键时刻,义州忽然有人来,他如何能不惊?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三)   ……   “让他进来。”定一下心神,阿济格道。   一个白甲兵急匆匆的奔了下来,单膝下跪,气喘吁吁的说道:“奴才巴德见过主子。”然后不等阿济格问,就从怀中取出一封急报,双手捧过头顶,口中道:“探报得知,有明国大军和土默特哈刺慎蒙古联兵,正经喀喇沁草原,向义州攻来,章京大人令奴才即刻禀报主子。”   班泰听了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接过,双手交给阿济格。   阿济格打开看。   ——主子安,奴才都克喀礼禀报:明宣大总督,领兵部尚书的张国维统帅宣府总兵黄得功,大同总兵姜镶,大宁总兵李定国,加上土默特蒙古,张家口塞外三部,哈刺慎右翼蒙古,马步兵无数,正行经喀喇沁草原,往义州袭来,此时其前锋部队,距离义州城已经不到一百里了。   另,遵照主子的命令,奴才已经将阿布奈亲王和杜陵亲王的家眷,交由巴德,送到锦州了……   阿济格看的脸色凝重,但表情并不惊讶。   明军分兵两路,一主力,一偏师,分别从山海关和喀喇沁草原进取锦州和义州,正是兵家用兵之道,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他不惊讶,而为了预防危局,在这之前,他就给了都克喀礼密令,但是义州有危,要立刻将阿布奈和杜陵两位亲王的家眷,送到锦州,都克喀礼都照着做了。   但他依然有些震惊,隆武这一次居然不远千里,将土默特、大同兵都调过来了,加加总总,动用的兵力怕是已经超过二十万了,看来,隆武野心不小,想图的不止是锦州义州,而是整个辽东啊。   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他一点小错都不能犯,不然不但义州锦州不保,大清的基业,怕也要不复存在了。   “回去告诉都克喀礼,我现在没有援兵给他,辅政王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不日就会到锦州,令他不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死守义州,以待辅政王的援兵!”阿济格道。   “嗻,奴才记住了。”巴德拜。   “即刻回去吧。”阿济格挥手。   巴德起身,急急去了。   阿济格看向班泰:“封锁消息,义州来人之事,不允许任何人知道!”   “嗻!”   义州有危的消息,暂时还不能传递,义州是察哈尔的封地,很多察哈尔骑兵的家人,还留在义州周边,明军大举来袭,他们不能进城,也无力抵抗,只能是带着蒙古包和牲畜逃亡,如果消息传开,察哈尔军心必然不稳,继而影响明日的大战,因此阿济格要封锁消息。   ……   一夜,阿济格焦灼不安,思考战事,几乎无眠。   ……   暗夜里。   几十里之外。   一大片的黑影在移动,却是一队蒙古游骑兵,衔枚裹蹄,趁着夜色的掩护,正远距离的绕行,试图绕过明军大营,去往明军后方。   这是蒙古兵最擅长的。   “有埋伏!”   “快跑,快跑!”   “放箭,放箭!”   但不想在无边的暗夜之中,居然有明军夜不收在隐藏,而对于他们的绕行,明军统帅似乎早有防备,在周边布置有兵马,当夜不收发现敌人的踪迹之后,明军兵马迅速出现。   蒙古骑兵慌忙撤退,明军咬着他们不放,双方在暗夜里展开厮杀和追逐。蒙古骑兵不住的跌落战马……   双方游骑兵在暗夜里厮杀的同时,在两军大营却已经是鼾声一片,所有人都养精蓄锐,早早休息,为明日的决战做准备。   ……   第二日天不亮,两军营中就升起炊烟,用罢早饭之后,随着一声声的鼓点和号角之声,两军营门打开,马步兵齐出。   初升的晨光之下,大明京营、秦兵兵,十五路总兵,依次出营列阵,兵马浩浩荡荡,长枪如林,旌旗飘扬,一色的精铁甲胄和圆形笠盔,一眼望过去,就如同是一道道移动的钢铁城墙一般,最后又列成一个个方阵,层次分明的出现在这松山旧战场的原野之中。   中军大纛之下,清楚看到,一大彪明军精锐骑士护卫着中间的几个文臣大员,今日,从孙传庭,史可法,陈奇瑜到辽东巡抚黎玉田,都身穿皮甲,腰悬宝剑,立马大旗之下,举着千里镜,向对面观望。   对面。   八旗各色军旗之下,建虏上下都微微色变——昨日见明军军营,只觉得明军营帐密密麻麻,漫山遍野,人数极多,今日两军对阵,他们才知道,在人数极多之外,明军军容壮丽,上下的战力,亦是相当可畏。   ——这样的军队,又怎会是胆小如鼠的乌合之众?   阿济格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   不知不觉,他脸色越发苍白和严肃。   ——今日看来,明军气势更胜过昨日。   如果是其他人担任统帅,见到明军如此气势,心中定然发怯,但阿济格不同,对方越强,他斗志越是旺盛。   即便派遣骑兵绕后骚扰的战术,已经是失败,但他的初心,依然是不改。   就算明军是一块铁,他今日也要咬下一口来。   “孙传庭,好大的气势……”   举着千里镜,仔细观望对面明军的中军大纛之后,阿济格放下千里镜,咳嗽的冷笑道:“可惜没有炮……”   原来,大明的重炮神机营还在后方,此时抵达松山的,只有骑兵和步兵。   “咚咚咚咚~~~”   “呜呜呜呜~~~”   没有什么好说的,双方行礼如仪的各派信骑,在阵前呼喊了己方出兵的理由,和叫对方立刻下马投降的恐吓之后,随着战鼓和号角之声鼓荡,大战就此展开。   明军首先发起攻击。   “出战!”   孙传庭一声令下,旗牌官挥动令旗。   “咚咚咚咚~~~”   十几面牛皮战鼓,一起擂响,其声鼓荡耳膜,震动天地,将人的热血都要激发出来了。   “杀~~”   三声大喊之后,随着令旗所指,马蹄震天,大明骑兵从左右两翼滚滚飞出。   佟翰邦、吴三桂,陈永福,刘耀仁部,先后奔出,攻击建虏左翼;马科,刘良佐,高杰,王允成,王光恩率领骑兵攻击建虏右翼。   刘肇基和虎大威为第二梯队,以为接应和助援。   中军暂时不动,以为后战。   “大清勇士,出击!”   阿济格沙哑的声音。   “呼哬!”   建虏这边,立刻派蒙古八旗和察哈尔骑兵接战。   马蹄滚滚,双方刀枪来去,鸟铳弓箭齐施,在原野中展开了厮杀。寒光剑影之中,不断有人落马惨叫。   ……   随着战事的进行,阿济格苍白的脸色越发严峻——明军士气旺盛,攻击极猛,蒙古骑兵却相反,一个个畏畏缩缩,显得贪生怕死,双方实力此消彼长,眼见的,不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明军都明显占据优势。   建虏蒙古众将相互一看,心中都是不安。   又战了一会,蒙古骑兵败相显露,已经是有点顶不住了。   正常情况下,阿济格应该立刻增兵支援,不然等到蒙古骑兵溃逃,己方阵型就有可能会被冲乱,明军再随后一冲,己方就要败了。   但阿济格却没有下令增兵,他看了看孙传庭的大纛,忽然说道:“撤!左右兵马先撤,本王断后!”   “嗻。”   ……   “呜呜呜~~”   退兵的号角声忽然响起,就像是大海退潮,除了正在左右两翼激战的蒙古骑兵,建虏其他各路兵马忽然调转马头,开始往后撤退。   面对建虏忽然的撤退,明军将官都是惊喜。   站在阵中临时搭起的望楼上,举起千里镜,清楚看到,阿济格的大纛还在原地,他本人连同他身边的数百精锐建虏白甲兵,依然立在旗下不动,但其他兵马,汉军蒙古旗却已经是在分批撤退。   阿济格果然刚,也果然是猛将,身为王爷,居然亲自断后!   只是后方这么一撤退,正在和明军激战的蒙古骑兵立刻就慌了,他们再也无心和明军战斗,纷纷后撤逃跑,战场局面瞬间崩溃,建虏后撤的队伍被忽然逃散的蒙古骑兵冲的纷乱,连阿济格的大纛好像也受到了波及。   所有人都着急了起来,原本有秩序的撤退,登时就变成了你推我挤,抢夺道路的混乱……   眼见弹压不住,留在原地的阿济格在众军的护卫下,也急忙撤退。   阿济格一撤,情势就更是无法控制,建虏的撤退,眼见就要变成了一场大溃败……   “敌败了,追击!”   这是大多数人在看到这种情况时,最直接的想法。   战场上的大胜大败,最大规模的杀伤,从来都不是发生在敌我面对面的激战中,而是发生在一方败逃、另一方追击的单方面的屠杀中。   这种机会,是一方消灭另一方有生力量的最好机会。   明末清初最有名的两个例子,一个高桥伏击战,另一个则是山海关之战,两战的胜利者都是建虏,通过这两战,建虏先后歼灭了大明和顺军的精锐主力,从而为他们进取中原,踩平了道路……   相反的例子则是清末的太平天国。   虽然太平天国曾经两次击破江南大营,也两次大败曾国藩,逼的曾国藩差点自杀,但几次战役却都没有能歼灭清军和湘军有生力量,致使对方在战败后,依然可以收拢败兵,拒守重要的城池,继续阻击,看似热热闹闹,战果辉煌,但其实华而不实,没有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现在,建虏退兵,看起来各部争路,一片混乱,正是快速追击,扩大战果的绝佳机会,尤其是阿济格断后,如果能一战击杀或者是擒获阿济格,那就将是继逼的阿巴泰投降之后,大明又一个彪炳千秋的大胜利!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如果错过,就有抱憾终生的可能。   这也是战场之上,很多谨慎的主将会忽然失去冷静,命令追击的原因。   如果是十年前,如果没有隆武帝临行前的叮嘱,孙传庭说不定真会命令骑兵大举追击,以擒杀阿济格,取得更大的战果。   但今日,他却无比冷静,不管周围一双双热切的、呼喊胜利、想要追击的目光,他却没有着急下令,只是思索。   “阁部,建虏败了,追啊!”副帅史可法抑制不住胸中的激动,向孙传庭请命。   其他人也都是拱手。   孙传庭却冷静,他摇头道:“阿济格退的蹊跷,可能有诈。传令,各部收拢战场,没有本督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追击!”   ——时间和实力都在我,结硬寨,打呆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冒险,不冒进,不给建虏任何机会,   这是军机处的建议,也是隆武帝当日所说,孙传庭深以为然。   ——其实对于诈败诱敌,孙传庭才是个中的行家里手。历史上,郏县之战时,孙传庭命令牛成虎诈败,将李自成诱入包围圈,随即伏兵四起,将李自成杀了一个落花流水,一口气追出三十里,只可惜为了抢夺战利品,各部陷入混乱,罗汝才又来援救李自成,李自成趁机杀个回马枪,两部合力,反败为胜,反倒是击退了官军。   战后,孙传庭依军法斩了率先逃跑的副将萧慎鼎,罚左勷良马2000匹赎罪。   这一世,因为朱慈烺的穿越,郏县之战没有发生,孙传庭诈败的手段,没有施展,但目光和定力,却没有改变,他隐隐觉得,阿济格的败退有些可疑,加上有隆武帝的叮嘱,因此,他宁愿放过这个追击大胜的机会,也不去冒险争功。   ……   对于孙传庭的命令,周边幕僚有人理解,有人不理解。   信兵速速传令,旗帜摇动,用两种方式同时传达孙传庭的命令。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见建虏败退,负责右翼攻击,已经杀红了眼的马科,刘良佐,高杰,王允成,王光恩部已经是追了上去——这几人中,除刘良佐马科外,其他人都是流贼出身,首次来到辽东,对阵建虏,心中杀敌立功的想法,远超一般的官军将领,他们都是宿将,战场嗅觉灵敏,见建虏败退,阿济格距离不远,正是擒杀阿济格,一战成名的好机会,他们怎么能放过?   “杀阿济格~~~”   明军骑兵奋勇追击。蜂拥向前。   ……   “不好!”   站在角楼上的孙传庭眼见军令还没有传出,马科等人就已经是追了上去,脸色登时一变,急忙又命令:“速派快骑,将他们追回来!再令虎大威、刘肇基,李过速去接应!”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四)   ……   阿济格之败,确实有诈。   明军兵马众多,步兵多过骑兵,如果直面硬拼,“大清”没有取胜的可能,但如果能通过诈败,将明军的步兵和骑兵拉扯开来,明军的兵力优势就没有多少了,然后通过力战,击溃明军的骑兵主力,大清就能掌握战事的主动,即便不能击溃,只要能击伤击残更多的明军骑兵,令明军骑兵丧失战斗力,那接下来,大清以骑对步,局势也许能慢慢扭转过来。   这是阿济格的谋划。   所以有了今日的诈败。   在后方隐蔽处,图尔格率三千精锐骑兵,已经是在等待了。   待明军骑兵追到,图尔格杀出,阿济格再杀一个回马枪,就能击溃明军骑兵,一如孙传庭和李自成郏县之战的情景。   只是罗汝才换成了图尔格。孙传庭也已经不是当日的孙传庭。   当然了,诈败也是有危险的,计划中的假败,在混乱之中,很有可能会变成失去控制的真败,历史上,这种事例也是相当多的,更因为阿济格本人身在后军,极容易被明军追上,所以内大臣图尔格才有些担心,认为这是一个冒险的计划。   但阿济格心志坚定,又或者,他本就是一个极度喜欢冒险的人,他自信麾下的大清勇士一定能按照他的计划,完成所有的布置,歼灭追来的明军骑兵!   ……   “主子,明军果然追上来了~~”一口气跑出十几里,正在奔逃中的阿济格得到了肯定的消息,于是他急急奔上一处高坡,在马上举起千里镜,向身后观望,但很快地,他嘴角的笑意就消失了——因为他清楚的看到,在身后滚滚追击的,并不是全部的明军骑兵主力,只是几千骑。   看起来孙传庭谨慎的很,并没有命令大军追击。   可恶!   那么,伏兵出还是不出呢?   如果出了,那计谋肯定就会被明军看穿,再想捕获更大的鱼就不可能了,但如果不出,等这些明军驰到近前,也是会发现图尔格的伏兵……   阿济格正犹豫呢,就看见追击的明军此时忽然是放慢了速度,先头之骑兵纷纷拨转马头,好像是后方有军令来,令他们立刻撤兵……   “不能等了,出击!”   阿济格大叫。   ——苍蝇腿也是肉,咬下一口是一口。   ……   追在最前的,乃是高杰的秦军骑兵,高杰出身流贼,在贺人龙死后,被孙传庭任命为陕西总兵,这些年来,他一直和李自成做战,深得孙传庭器重,而他作战的特点,一向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就如唐朝明将薛万彻一般,而只所以如此的原因,就是因为高杰其性子急躁而勇猛,打顺了,遇谁灭谁,打的不顺,谁都能捏他一把。   而他所有的大胜,几乎全部都是追击而来的,对于追击歼敌,他最是擅长。   所以今日,当见到阻挡他们的蒙古骑兵迅速崩溃,阿济格的大纛开始撤退时,他立刻就兴奋了起来,高喊活捉阿济格,马科刘良佐王光恩王允才见状,这也才跟了上来。   此时追的兴起,将掉队的蒙古骑兵杀的切瓜砍菜,远远望见阿济格的旗帜就在前方不远,正是痛快时,身后的游击却忽然追了上来,大声呼喊,说阁部命令停止追击。   高杰心底虽然有些不满,但却不敢违抗军令,只能大声呼喝,命令停止追击,全军返回。   “杀啊~~”   正在这时,猛听见一声喊,旁边的山坳后,忽然杀出一大队蓝甲蓝衣的建虏八旗骑兵,而前方溃逃的建虏骑兵忽然也转身杀了回来——将近两万人的骑兵大军,忽然转身,马蹄滚滚,其势相当惊人。   高杰心知是中伏了,急的大叫:“撤,撤,快撤!”   ……   但晚了,他们一场鏖战又一路追击,马匹已经是疲惫,跑不起来了,建虏伏兵却是养精蓄锐,马力正足,很快的,高杰部就被两面滚来的建虏骑兵包围住了。   和他们一起被围的,还有王光恩、王允才部。   “娘求的,建虏居然敢伏击。给额杀!”   高杰举起铁锏大吼。   王光恩和王允才亦是响应。   三部虽然吃惊,但倒也没有乱了分寸,因为他们知道,阁部一定会救他们。   于是,他们奋力搏杀,死守待援。   很快,援兵就到了。   最先到达的是马科、刘良佐部,他们追的稍慢,正躲过了阿济格设置的包围圈,孙阁部有军令到,要他们接应高杰王光恩王允才部,他们不敢怠慢,急急冲将上来。   不久,虎大威刘肇基李过的援兵也到了,这三部都是刚才没有参战的生力军,尤其虎大威和刘肇基,他们麾下的三千营和山海兵,都是满额满员的精锐骑兵,李过虽然兵少,但心中却抱持了赎罪雪耻之心,勇猛不亚于虎大威和刘肇基。三部联合冲到,将外围的蒙古骑兵撞的人仰马翻。   “杀啊,活捉阿济格!”   虎大威一进战场,就扯着大嗓门,惊天动地的呼喊。   花马刘良佐奔马向前。   李过不吱声,只是张弓急射。   ——李岩和刘体纯留守河套,这一次出征,只有李过。   包围圈里的明军士气大振,建虏士气则开始消沉,上上下下都已经是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吞掉包围圈里的明军?   没有战鼓,只有建虏蒙古人的号角,呜呜吹个不停。   马蹄滚滚,尘土飞扬,刀光剑影和惨叫血雨……   双方骑兵冲撞,连续激战,将刚才没有进行的骑兵大会战,在战场几十里之外,重新又进行了一遍。   而原本的伏击战,也变成了一场正面迎击战。   这中间,阿济格调兵遣将,用尽所有,想要将圈中的高杰王光恩王允才全歼,但就是做不到,三部在包围圈里死战,外围的明军不断向里面突击,彼此呼应,顽强的挡住了建虏骑兵一轮又一轮的突袭。   阿济格愤怒的看到,就整体战局来说,“大清勇士”竟然是不占上风!   “无用的奴才!”   即便是伊尔登率领身穿两重铁甲,悍勇无比的两白旗精锐白甲兵也无法突破、击溃明军的防守,不唯现在的明军骑兵统统也都是重甲在身,训练有素,也不唯许多明军精锐骑兵都携带有短把鸟铳,常常能在危急时候拿出来救命,更因为明军士气高涨,各部没有退怯,谁也没有抛下同袍,转身逃跑的念望。   ——不全是因为精忠理念和思想教育,更因为明军现在军纪森然,实行连坐法。   上级为下级“连坐”担保,如下属临阵脱逃,上级与其同罪,如此,上级为了保命,就会对下级严加训练和管理,并及时撤换无能之辈。   此外,下级为上级生命“担保”,如果下级抛弃上级自行逃跑,导致上级阵亡,则下属一级全部处死。   不但他们自己处死,就是他们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普通士兵之间亦是连坐。   现在可不是过去,朝廷投鼠忌器,拥兵自重就可以自保,左梦庚之后,所有总兵都老老实实,再没有人敢心存侥幸,阳奉阴违,对抗朝廷的命令,对于触犯军法的人,朝廷绝对是说杀就杀,一点拖延,一点情面都不给的。   因此,没有人敢擅逃。   某种意义上说,大明军中的连坐法,和建虏的主子战死或者被俘,身边亲卫一律处死,家人罚没为奴的酷法,其实是一脉相承,都是为了震慑士兵,令他们不敢逃,不能逃。   今日就是如此。   逃跑是死,但战死却有巨大的荣耀,入英烈祠,家人也能得到优厚的抚恤,即便某一个人想逃,身边人也不会让他逃的,因此,习惯成自然,所有人都只想着突围,死战。   这和过去的人心涣散,听到建虏就腿软,死了谁苦了谁,跑了谁赢了谁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加上高杰王光恩王允成三人又都是悍将,他们能苦苦支撑,不为建虏击破,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   军旗之下。   阿济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战报时时传来,某某轻车都尉战死,某某受伤,正蓝旗副都统宜巴里率队冲锋,肩膀重箭,坠马受伤……   阿济格气的捂嘴咳嗽,手心里的鲜血,越来越多。   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阿济格一定会亲自挥刀冲阵,看南军的脑袋是否变成了铁打的?但现在他有心无力,连拔刀的力气都是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战况越来越往难以预料的方向倾斜……   当远方烟尘大起,佟翰邦吴三桂陈永福刘耀仁又赶到,明军步兵主力就在后方不远,孙传庭的大纛也渐渐出现之时,立马在阿济格身边的图尔格再也忍不住了,他抱拳,痛苦的说道:“王爷,明军势大,我军不能再战了……”   傅勒赫也劝:“阿玛,撤吧。”   阿济格知道,此战他已经是败了,如果再不撤退,他反倒是要被明军包围了,于是拨转马头,不情愿的说道:“撤!”   ……   “呜呜呜~~”   号角吹起。   建虏撤退。   这一次不是假撤,而是真撤,阿济格的大纛先行离开,随后,建虏蒙古汉军旗,各部骑兵也纷纷夺路而撤。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从清晨战到现在,双方都已经是累了,高杰王允才王光恩三部骑兵更已经是精疲力尽,所剩无几,明军无力再追击,最后一阵冲锋之后,双方很快就脱离了接触,建虏往锦州撤去,明军就地修整,清理战场,收拢战马。   此战,阿济格虽然没有溃败,好像是全身而退了,但就整个战事来说,他却是一个失败者,不但诈败之计失败,而且在激战僵持之中,损失了大量的蒙古骑兵,经此一战,蒙古八旗被打残,已经没有实力再战,察哈尔蒙古和喀喇沁蒙古也损失不小,上下士气低落,阿布奈和杜陵心中都有怨言,退到锦州城下,简单一清点,发现一共损失了将近八千人。   此时已经近黄昏。   阿济格痛苦极了,他知道,经此一战,众将已经失去和明军野战的信心了。再想出城和明军大规模野战,已经是不能了。   于是,阿济格只能振作精神,发布军令,分派各部紧守锦州。   “松山城池坚固,兵精粮足,隆煦更是我大清的悍将,有他在,明军就拿不下松山,只要松山在我手,侧翼受威胁,明军就无法全力攻击锦州,我等只需紧守锦州,等待辅政王的援兵即可!”   最后,阿济格鼓舞士气的说道。   众将听命。   完毕,一身疲惫的阿济格返回府中,刚到府门前,就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明军前锋骑兵已经抵达义州城下,都克喀礼紧守城池,明军在周边抢掠,兵马越来越多,已经是将义州包围了。   听到此消息,阿济格心中的愤懑再一次忍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了台阶上。   惊的傅勒赫大哭了出来。   府中一片大乱。   原本跪在府门前迎接阿济格归来的府中家奴和奴役,都跳起来,慌慌张张的为主子忙碌。   这中间,一个穿着武人常服的中年汉子和众人一起忙碌,他目光看着台阶上的那口鲜血,表面惶恐,心中却是惊异——阿济格,命不久矣!   ……   另一边。   察哈尔亲王阿布奈和喀喇沁亲王杜陵,发现自己的家眷和府中上下,忽然都来到了锦州,心中不禁吃惊,待问明白是英亲王的安排之后,他们似乎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   不止他们,他们麾下的将领也都察觉到了不祥,纷纷打听义州的情况。   ……   英亲王府。   被傅勒赫扶入后堂之后,阿济格对他怒斥:“哭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傅勒赫这才止住了哭声。   医官来到,为阿济格诊断,喝了一小碗参汤,阿济格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   “王爷!”   图尔格疾步匆匆的奔了进来。   原来,追击之战结束之后,明军主力大军并没有在松山城下盘桓,而是越过松山,往锦州而来了,其兵马浩浩荡荡,马步兵一齐前进,进展极为迅速。现在,其前锋部队,正在强攻锦州南面的两处墩台,图尔格请问是否要支援?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五)   听完图尔格所报,阿济格脸色沉沉,明军不等攻下松山,就大举向锦州扑来,其实也并不太出人意料,明军兵马十几万,足可以兵分两路……   “南军不怕我松山之兵扰他后路吗?”   静寂之中,站在阿济格身边的傅勒赫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经过白天一战,他已经是看的清楚,大清将士虽然悍勇,明军势大,人数太多了,不是他们可以战胜的,现在只能期望隆熙凭借松山坚城,拖住明军前进的脚步,以待十四叔的援兵。但想不到,明军居然绕过松山,直扑锦州而来了,他没有什么城府,心直口快,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阿济格恼怒的瞪他一眼。   吓的傅勒赫赶紧低下头。   阿济格这才转头,脸色苍白的看向图尔格:“你以为呢?”   图尔格拱手:“王爷,明军主力往锦州而来,其必然会留下相当兵马,继续围困松山,虽然松山城墙坚固,有三个月的存粮,但城中兵马不足两千,隆熙有心无力,能自保已经是不错了,出兵袭击明军……怕是不能期望于他。”   阿济格点头。   “至于两处墩台……”图尔格摇摇头,叹口气,没有再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阿济格也再无犹豫,咳嗽的说道:“城外墩台,守之也无用。把他们都撤回来吧。”   “嗻。”   “但不是撤往城中,而是撤到东关的大墩台,城外所有的墩台都可以丢弃,唯独东关墩台不可丢!”   “奴才明白。”   图尔格抱拳。   东关墩台是锦州城外最大的一处城堡,如同是一个小型的坚固要塞,守住东关城堡,不但可以和锦州形成犄角,相互支援,而且东关墩台过去不远,就是小凌河堡,再然后就是大凌河,辅政王的援兵,一定是走大小凌河来援,但使东关墩台在手,锦州守军就很容易和辅政王的援兵汇合……   阿济格点头,继续说道:“孙传庭不等攻下松山,就马不停蹄的往锦州而来,显然是不想给我们更多的准备时间……”   说到此,他眼神中忍不住就流出了痛苦,历来都是他率军包围明军,吓的明军不敢出战,想不到风水轮流转,今日他竟然成了那个据城不出的懦夫。   喘口气,阿济格继续道:“我锦州城防坚固,大炮众多,不论明军使用红夷大炮还是炸城之术,都休想攻破我锦州。所以,本王对锦州城防一点都不担心,本王担心的是粮食,城中数万人,粮草如何支用,是一个大问题……额克青呢?让他来见我。”   ——到现在,即便是倔强如阿济格,也不得不承认,依靠野战,或者只靠现有的力量,已经是不可能击退明军了,如今的上策,只能坚守锦州,等老十四的援兵到来,再内外夹击,击溃明军。   想到去年老十四苦劝他放弃锦州,而他强力反驳老十四的豪言壮语,又想到盛京兵马不知道能凑多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能到?他心中不禁有些懊悔。   唉,都是身子拖累了我呀,不然岂能让孙传庭猖獗!   ……   很快,脚步声响,镶白旗理政大臣,也是阿济格民政的助手,主管锦州民政事务的额克青就来到。   阿济格喘息的问他:“周边田庄里的粮草,可都已经运入城中了?”   图尔格回答:“照王爷的命令,都已经运入城中,加加总总,一共三十二车。”   阿济格点头:“青壮呢?”   “也都拉入了城中。”   只说青壮,不说老弱,显然老弱已经是被他们放弃,丢在城外,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阿济格这才放心。   见阿济格身体越发不济,图尔格和额克青都是不安,两人劝道:“王爷保重身体啊。”   “本王没事。”阿济格摇头:“图尔格,你代本王巡视城防。南军即将来到,城里城外,不得有任何懈怠!”   “嗻!”   “另外,立刻派人出城,将城外那些能烧的庄稼,全部给本王烧了!烧不了就想起他办法,总之,一粒粮食也不能让南军得到。”阿济格补充。   在这之前,阿济格一直犹豫,或者说,他还有幻想,觉得自己能击退明军,不需要烧毁城外那些尚没有成熟的庄稼,但现在,身体虚弱的他已经放弃幻想,面对现实了。   “嗻!”   图尔格和额克青刚领命离开,班泰就走了进来,禀报:“主子,阿布奈亲王和杜陵亲王求见。”   阿济格不意外,也知道两人的来意,阴沉着脸:“让他们进来吧。”   脚步急促,阿布奈和杜陵结伴走了进来,阿布奈年轻,根本沉不住气,一进门就喊:“英亲王,听说义州已经被明军包围,是真是假啊?”   阿济格剧烈的咳嗽一阵,推开傅勒赫的捶背,平静说道:“是真的。”   “啊,那为什么……”阿布奈脸色大变。   “为什么不派救兵,是吗?”   阿济格打断他,冷冷:“包围义州的,有土默特叛部,张家口叛部,哈刺慎叛部,还有宣府兵,大同兵,大宁兵,兵力少则三万,多则五万,如果要救,你以为,需要多少救兵?”   阿布奈瞠目结舌,不说话了。   “明军的目标是锦州,主力也在锦州,只要守住锦州,义州就会无恙,但如果失了锦州,就算守住义州,又有什么意义呢?”阿济格咳嗽的说道:“所以现在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抛开杂念,紧守锦州,等辅政王援兵到达之后,我们就可以里应外合,击溃明军了。”   阿布奈和杜陵相互一看,脸色都是难看。   “放心,”阿济格咳嗽道:“到时你们损失了多少牲畜人口,本王就补充你们多少,本王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   阿布奈和杜陵这才稍微安定。   “另外,你们也不用太担心,都克喀礼善守,本王也给他留下了足够的守军,明军想要夺下义州,绝不是容易的!”最后,阿济格又安慰两人。   “王爷英明。”   杜陵拍马屁。   阿济格不再说话,疲惫的闭上眼睛。   阿布奈和杜陵相互一看,知趣的退下。   待两人离开,阿济格睁开眼睛,忿忿叹息的说道:“两个草包饭桶,短视贪婪,何有一点蒙古雄鹰的样子?”   ……   “哒哒哒哒~~”   锦州城门大开,马蹄声急促,一次次蒙古汉军旗骑兵,急急而出。   原来,为了执行阿济格的命令,图尔格不顾天色将黑,命令各部立刻出击,于是,授命的蒙古汉军旗骑兵从锦州城中窜出,举着火把,在城外四面之中纵火,烧毁原野里的庄稼,   但庄稼尚青,很难点燃,不得已,只能采用马踏破坏,但这一来,破坏性就减少了很多,速度更是奇慢。   不久,天色见黑之时,有明军前锋骑兵出现在了锦州城南,和踏青的蒙古汉军旗骑兵发生交战,   却是吴三桂的宁远骑兵营。   但因为天色已黑,摸不准情况,吴三桂没有敢继续深入。   夜晚,锦州周边零星发生小战。   ……   翌日天不亮,蒙古汉军旗清兵再一次大规模的蹿出锦州,兵分十几队,踩踏烧毁锦州周边的庄稼,但此时大明的主力骑兵已经陆续赶到了锦州周边,吴三桂有了底气,见敌人烧庄稼,他立刻下令阻止,双方在锦州周边的田野里发出激战。   临近中午时,眼见明军越来越多,蒙古汉军旗再也顾不上破坏,急急撤回城中。   ……   此时,阿济格不顾傅勒赫和医官的阻拦,正披了大氅,在城头观望。   他清楚看到,锦州南面的原野里,秋日的阳光下,尘土大起,人马滚滚,车马辚辚,明军正漫山遍野、连绵不绝的而来。不但官道上,就是阡陌田地之间,好像也有行进的明军……尘土飞扬之中,明军的日月军旗,一面又一面。   阿济格放下千里镜,脸色发沉。   很快,明军在城外竖起孙传庭的大学士,首席军机,蓟辽总督的大纛,随即明军三面包围锦州,但却独独留下了东面,也就是东关墩台所在的方向,城中建虏如果想要逃,此时仍然可以从东门逃走。   “围三阙一,半路截击,大肆掩杀,本王可不会上当!”   阿济格咳嗽着,对身边的众将说道。   ……   晚间,阿济格强自支撑,巡视锦州城防。   夜色里,明军大营无边无际,营中燃起的灯火,如满天的星辰,将整个原野都填满了。   迎着冷风,阿济格一言不发。   “阿玛,天冷,回去吧。”傅勒赫。   阿济格下了城楼,默默返回府中。   ……   夜半,脚步声急促如雷,阿济格忽然被惊醒了。   “王爷,大事不好了,义州有败兵逃回,说,义州已经失守了!”图尔格不顾都塞的拦阻,疾步冲进后堂。   “什么?”   本身就无法入睡的阿济格被惊的跳起。   ……   义州。   尘土飞扬,旌旗蔽日。   大明兵马滚滚而到,如旋风一般的围住了义州,哈刺慎骑兵、张家口塞外三部、土默特骑兵、还有宣府、大同、大宁的骑兵精锐,兵马雄壮,最后是领兵部尚书、大明宣大总督张国维的大纛……   见到城外明军的旗帜和气势,城头守军默然,守将都克喀礼咬着牙,脸色发青。   遵照英亲王的命令,义州城中的骑兵都已经被征调救援锦州去了,现在城中留有的只有不到两千步兵加上三千多汉人包衣的青壮,面对迅疾杀到的明军,他们除了凭城死守,再没有其他办法。   作为正白旗的前任护军都统,都克喀礼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宿将,在明军包围义州之前,他就已经及时收拢兵马和周边的青壮,做好了坚守义州的准备,加上去年义州之战后,义州的战备和城防,都得到了相当的加强,城池坚固,因此,面对城外的汹汹大军,他并不慌乱。   大约是知道义州城池坚固,不好攻打,城外的明军虽然将义州团团包围,但却并没有展开攻击,而是选择先在城外安营扎营。   第二日,明军没有动静,第三日,明军还是没有发起攻击,从城头看,整个军营安静如湖,就在义州城中的建虏士兵上下侥幸,以为明军今日不会攻城,他们又可以安全度过一天之时,黄昏时分,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义州城西北角的一段城墙,忽然轰隆隆地就倒塌了。   尘土滚滚,碎石飞溅之中,城墙上的守军,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听见一阵的惨叫悲鸣声,有人在惊慌的大叫:“章京,章京!章京被炸死了!”   此时,原本安静如湖的大明军营忽然喧闹了起来,营门打开,早已经做好攻城准备的明军将士潮水般的冲了出来,一个黄胡子的大将手举铁锏,口中高喊:“杀啊,杀进城去~~”   明军蜂拥上前,踩着轰塌下来的碎石残砖,往城里攻去!   城中只有两千守军,原本凭借坚固的城墙,他们坚守半个月甚至是一两个月,都是有可能的,明军若想要强攻,非得付出相当的伤亡,如果要等后续的红夷大炮,又需要相当的时间。   但想不到只两天的时间,没有蚁附强攻,也没有等后续的红夷大炮,义州城墙,就轰隆隆地倒塌了。   在这之前,被阿济格给予厚望的都克喀礼,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就在爆炸之前,他冲到西北角,声嘶力竭的大叫指挥,试图挽回、弥补。   ——和最开始不同,这两年,建虏对明军的炸城之术,渐渐已经有了一些克制的办法和心得,除了埋缸、水浸等被动预防和在城墙下挖洞,挖通之后,大量灌水,将明军全部淹死在坑道中的主动办法之外,还有两个重要的防御手段。   第一,在城墙下挖掘深深的阻断沟,如果明军暗挖地道,就会挖到阻断沟里,如果城外有护城河,而护城河足够深邃,河水足够多,那等于是又多了一道阻断沟。   第二,就是加厚城墙,并随时做好堵截缺口的准备。   有了这些防御手段,明军已经无法再向刚开始那样,轻易的,出其不意的就炸开大清的城墙了。   这也是最近三年,大明驻朝鲜军和建虏在镇江堡凤凰城一代展开反复争夺,但一直都没有能拿下凤凰城的原因。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六)   ……   义州位在草原的边缘,原本建虏对义州的防御,并不是太重视,一来周边都是蒙古部落,义州几乎已经等同是建虏的国中之域,二来,明军孱弱,根本没有人敢绕道这里来攻击,但自从三年前,李定国就任大宁总兵之后,情况就渐渐改变,建虏对义州防御渐渐重视起来,去年孙传庭率领大军,击破土默特喜峰口,又击败察哈尔,杀到义州城下,更是刺激了建虏,从去年到今年,义州一直在大规模的修筑中,只是因为钱粮困难,物料供给不足,义州城墙的增筑,只完成了七成。   ——几段根基深厚,看似坚固的城墙,被图尔格留在了最后,原想着今秋或者是明年增筑,不想明军却已经是杀到了。   而几处之中,西北角这段城墙在外人看来最坚固,但图尔格离开义州前,却暗暗叮嘱都克喀礼,说这段城墙其实是最弱的,要他一定小心。   都克喀礼铭记在心,只是义州是干城,没有水源和护城河,明军又来的急,都克喀礼没有来得及加深城外的阻断沟,为防明军炸城,只能在城中采用其他办法防御。   周边五六里的城墙,明军偏偏选择了这里,地点准确的令人吃惊。   主子,不是奴才无能,是有奸细啊!   这是轰然巨响,城墙倒塌、都克喀礼被乱石掩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   城外。   众军大纛之外。   见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那看起来高大坚固,坚不可摧的义州城墙,居然真的就轰轰然的倒塌了,大同总兵姜镶惊喜的笑了起来:“神技,神技啊~”   如果不是炸城法,面对义州坚城,要不就是四面包围,蚁附攻城,要不就是等待后续的红夷大炮,前者伤亡重大,后者时间漫长,可能会贻误战机,现在有了炸城之法,围而难攻的棘手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当然了,义州能如此快速攻下,也是老天襄助,条件配合,不然也是不会这么顺利的。   “黄总镇已经杀进去了,我么也杀~”   姜镶大叫。   ……   锦州。   “不可能,都克喀礼是我大清悍将……”   阿济格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几乎不敢相信。   在他的计划里,义州最少应该坚守一到两个月,也就是老十四援兵到达的时间,但想不到这么快就失守了。两天啊,没有四面强攻,没有红夷大炮的猛轰,只是两天的时间,义州就被明军攻破,等于锦州侧翼完全暴露,义州的明军随即都会杀到锦州,和孙传庭会师,锦州真的是变成了一座孤城,如汪洋里的小船,无法摆脱,阿济格气火攻心,几乎要晕过去。   “明军用火药炸城,章京大人当场就被炸死了……”   报回消息的,是一个侥幸从义州逃回的蒙古侦骑,他假死骗过明军,亲眼目睹了义州的失守。   阿济格咬着牙,脸色煞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眼见又要吐血,傅勒赫急忙挥手,令所有人都退下。   ……   院子里。   几个听闻巨变的城中将领正不安的等待消息。   脚步声响,图尔格带着那个逃回的蒙古侦骑走了出来。   “图大人,怎么样了?”   几人急忙围上去去。   图尔格却不理,只招招手,将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李率泰叫到了旁边。   “只有一声巨响,城墙就塌了,李都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图尔格盯着李率泰,脸色很是难看。   ——作为义州守将,图尔格亲自主持了义州城墙的增筑,对义州城墙的强弱,他最是了解不过了,而李率泰也曾经带领汉军旗士兵和汉人包衣,到义州苦力,对义州增筑有一定参与和了解。   李率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图尔格的意思,眼中立刻涌起强烈的不安,只有一声响,意味着明军只用了一次炸药,就将义州城墙炸塌了,但义州城墙明明刚刚增筑过啊,怎么会这般脆弱?从过往的了解看,除非是明军的火药忽然又精进了,否则就是找到了义州薄弱点,一击得中……   “难道是……”李率泰惊道。   作为汉奸二代的佼佼者,李率泰的心思是极其灵活的,他立刻想到,明军在短时间之内能找的这么准,不可能是观察到的,只有可能是内奸通报!   图尔格脸色铁青:“我看八成是,我筑的城墙,我自己有把握。那个奸细在义州也就罢了,如果是锦州,事情就糟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查!”   李率泰是负责肃奸的,他立刻紧张起来,脑子里不由得就又想到了那个嫌疑人……   图尔格咬牙:“一定要查,不然锦州就危险了,另外,封锁消息,义州失守的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嗻!”   ……   第二日,虽然图尔格下令封锁,但上午时分,义州失守的消息,还是在城中传开了,不是有人泄露机密,而是攻取义州的胜利之师,已经出现在了锦州城下。大宁总兵李定国,作为北路军的前锋,率先抵达锦州,其部下于城外高声呼喊,将义州所获,扔在地上。   原来,攻取义州之后,张国维马不停蹄,一边令哈刺慎右翼骑兵清理义州地界,一面令李定国为前锋,先往锦州来,他自己率领大军,不日就会到锦州。   城头察哈尔蒙古兵见了,一个个都再无怀疑,他们都担心家人的安全,上下惶恐,军心大乱。   ——虽然他们的家人并不在义州城中,而是在义州周边的草原里,但明军既然已经占了义州,周边的草原必然扫荡,他们的家人一定会被波及,   阿布奈和杜陵亲自安抚,又斩了两颗人头,方才好不容易的弹压了下去。   ……   拿下义州,锦州百里之内再无援兵,且城中建虏没有突围的意思,于是明军也不再隐藏,绕道东面小凌河伏击的三千营撤了回来,随即大军移动,将锦州团团围住。   ——一切仿佛是历史的重演,崇祯十二年,黄太吉率兵包围锦州的时候,就是在锦州城外三里挖掘壕沟,将锦州团团围困,但却不攻打,为什么不攻?一来,锦州城池坚固,绝非强攻可以拿下,城上的数百门火炮,更是让人忌惮,第二,黄太吉当年操的是围点打援的心思,只要打掉了援兵,城中人没有了盼头和念想,自然就会投降。   今日明军好像也是如此,四面包围之后,并不着急攻城,而是构建防务,开始挖掘壕沟。   为什么是三里?因为城头红夷大炮的射程,最远也就是三里。   当然了,东面比较麻烦,因为东关墩台在锦州城东五里之处,算上墩台上面的火炮射程,明军需要在东面扯出七里的包围圈,才能将东关墩台包在中间,这显然是做不到,也太浪费兵力了,所以,在包围锦州的同时,明军首先要做的,就是敲掉或者是夺取东关炮台。   因为有高文采的情报传递,早在京师的时候,军机处的参谋们就已经是知道了东关墩台的存在和其重要性,对于锦州之战时,如何拿下东关炮台,已经是推演过无数次,并选出了最佳方案,交孙阁部参考。   今日明军只要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于是,明军在锦州和东关墩台之间,以距离锦州三里、东关墩台两里为一条线,挖了一条沟,将两地分割了开来。   明军如此大动作,锦州城里的建虏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们派出骑兵,伊尔登亲自领兵,从东门而出,想要阻扰破坏明军挖掘壕沟的动作。   东关墩台的建虏,也出兵呼应,   明军早有准备。   孙传庭命令秦军车营兵出击,他们一字排开,以车为墙,在锦州和东关墩台中间列阵,鸟铳手躲在车厢后面,对敌人猛烈开火,加上弓箭长枪手的配合,骑兵适时的出击,将冲过来的建虏骑兵打的血肉横飞,根本无法靠近。   在车营兵的掩护下,明军挖掘壕沟的行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数万人一起动手,镐锹飞舞。   “砰,砰!”   这中间,锦州城头的红夷大炮也试图轰鸣,不过其射出的弹丸,不能到达三里,只能是在射程的尽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无奈的大坑,却伤不到明军。   阿济格急的暴跳如雷,但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明军壕沟渐渐露出雏形。   中间壕沟挖成,切断锦州和东关墩台的联系,东关墩台的一千守军成为孤军之后,明军又在墩台其他三面挖掘壕沟,慢慢向墩台靠近。   第二日,张国维率领的偏师大军赶到,将俘虏的几个蒙古将领赶到锦州城下,令他们向城头喊话,呼喊投降。   但都被阿济格下令射杀,无一能活。   阿济格的铁石心肠,在意料之中,倒也不意外,只是兔死狐悲,城头的蒙古汉军旗将领见了,应该会有戚戚然。   ……   张国维不但带来了偏师大军,也带来了在义州的三千俘虏,有俘虏的参与,壕沟挖掘的进度大大加快,当天下午,就逼到了东关墩台的城墙根之下,填埋炸药,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东关墩台的一面城墙就轰隆隆的出现了倒塌。   就在锦州城中的建虏大惊,明军大喜,等硝烟散尽之后才发现,东关墩台的城墙并没有完全倒塌,依然勉强矗立着,堡中守卫的建虏原以为必死,见城墙没有倒,一个个都大呼天神保佑。   城墙居然没有被炸倒,明军也有些意外,不过这并不影响计划的进行,第二天早上,随着又一声轰然的巨响,这一次,东关墩台的城墙终于是支撑不住,轰隆隆地倒塌了,随即,明军蜂拥而上,和残余的建虏展开激战……   ……   城楼上。   阿济格举着千里镜,痛苦愤怒的在颤抖。   身边其他建虏将领,也都是变色——东关墩台塌了,明军已经冲了上去,虽然剩下的大清勇士仍然在血战,但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陷落已经是不可避免。   原以为,以东关墩台的坚固,不但可以成为锦州的犄角,和锦州相呼应,更可以在城外钉下一颗钉子,令明军攻击不下,继而接应来援的辅政王的救兵,但想不到,一切都是空妄,在明军的“坑道炸城”之下,东关墩台,几乎是轻而易举的就被明军拿下了。   东关失守,锦州还能守吗?   虽然锦州城头有三百门们的大小火炮,更有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城墙前挖掘有深达丈余的阻断沟,能有效的阻断明军挖掘炸城之术,但如果援兵不能及时到来,在明军围困之下,锦州终究是要失守的……   和众人相比,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李率泰脸色更寒,亲眼见到东关墩台的两次倒塌,令他更加确定了奸细的存在……   ……   随着东关墩台的清除,明军再无顾忌,在车营兵的掩护下,开始日夜不停的在锦州四面挖掘壕沟,建虏出击阻挠,但都被打了回来。   最终,城里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明军壕沟挖成,继而在第一道壕沟五百步之外,又挖掘第二道,五百步之外,又有第三道,十几万人轮班倒,一起动手,四十天之后,对锦州的壕沟包围,终于是完成,三道深达一丈,宽也将近一丈的壕沟,彻底将锦州和辽西隔绝开来。   锦州城头建虏或者是蒙古汉军旗将官,一个个都绝望的看到,明军的三道壕沟深邃,前有绊马坑,下面倒栽各种利器,壕沟后是胸墙和炮台,明军躲在其后防守,每隔五百步,就会有一座高大坚固的望楼,负责观察和调派周边的守军,整体工程,比起当年建虏包围锦州之时更加完备和科学,兵力好像也更加充沛,当年祖大寿被困在锦州城中,寸步不得行,不能逃脱生天,今日他们除了重蹈覆辙,好像再也没有其他路。   “辅政王的援兵为什么还不到?”   所有人都在问,都在求。   ……   英亲王府。   阿济格倒在病榻之上,比起他人,他更急切,更愤怒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老十四,你的援兵为什么还不到?你在等什么?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七)   ……   沈阳。   多尔衮在等什么?   等两件事,第一,粮草;第二,喀尔喀外蒙古。   经过八年的战事和封锁,大清府库空空,已经是拿不出大军出征所需的粮草,这也是去年他身为辅政王,亲自出征朝鲜,但却只带了一万兵马的原因。去年征讨朝鲜毫无所得,内内外外一片指责,今夏连续无雨,眼见又是大旱,他正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噩耗消息,却是忽然传来。   明国大军兵出山海关,往锦州而来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不同于其他人的震撼和恐慌,多尔衮非常平静,因为去年朝堂上下都反对他从锦州撤兵,不愿意放弃锦州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这一天终究是会来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从锦州撤军的计划失败后,他和洪承畴密议,洪承畴判断,明军最有可能攻打锦州的时间点,是明年,但想不到,今年明军就大举出动了,看起来,明朝的财政状况,远比洪承畴预料的更好,能筹集到的钱粮也更多。   明国“三十万”大军,兵出山海关,攻打锦州,大清不能不救,不唯锦州还有数万大清勇士,也不唯英亲王坐镇锦州,不能失陷了大清亲王,更因为锦州撤军失败之后,大清又往锦州挹注了更多的资源,锦州之后的广宁,大辽河,牛庄驿,海州,都已经被抽干了,已经毫无抵抗力,一旦锦州失守,明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接杀到海州城下,继而是辽阳,沈阳……   所以,没有什么说的,锦州必须救。   虽然明知道这是隆武的陷阱,但大清却不能不跳。   这是多尔衮的最大痛苦,也是他无可奈何、必须被命运巨轮推着走的承受。   要救锦州,必须有兵有粮,为此,多尔衮发下紧急动员令,大清境内,凡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不论女真,蒙古还是汉人,都得从军,参与对锦州的援救之战。   算盘打一打,各处统计了一下,大约能召集二十万人,加上现有的十万士兵,大清仍然有三十万人可以用,除去增加凤凰城和辽南复州的防守,沈阳留守的必须,保证大后方的安全,不被朝鲜和辽南的明军骚扰外,多尔衮能带往锦州的援兵,能有十五万人。   至于后勤运输,生产生活的维持,大部分都得交给国中的健妇。   但这十五万人并不能立刻上战场,需要配发兵器,补充装备,还要简单训练,尤其是那些十二岁的少年,很多人的个头刚刚高过马车的车轮,根本没有上过战场,即便是建虏,他们的下一代也因为环境的改变,早已经没有了上一代从小渔猎骑射的本领,猝然加入军队,他们和汉人一样的茫然。   少年兵得训练,老年兵也需要挑选,兵器装备的配发,也是一大难题,在明国的封锁之下,大清经济民生日益凋敝,不但甲衣兵器凑不够,连棉衣都是问题……   而这些困难之外,更大的一个难点是粮草。   大军无粮草不行,但现在大清的府库中,偏偏没有粮草,为了筹集军粮,多尔衮请小皇帝福临下令,向各旗旗主、宗室亲王借粮。   同时下令,不论宗室亲王,还是普通百姓的家中,所有人都只能保留一月的存粮,多出的要全部上缴朝廷,由朝廷统一调配。   不从者,一律以奸细论处。   面对福临的圣旨和多尔衮近乎抄家的命令,从礼亲王代善,到肃亲王豪格,都没有提出异议,不论真的还是假的,他们两人都心甘情愿的从府中拿出了大量粮食,无偿交给朝廷。   有两人带头,其他宗室亲王,多铎济尔哈朗罗洛浑,到下面的郡王贝勒,也都是无条件的配合了,从这一点来说,建虏这个起于草莽的政权,此时仍有团结向前,共渡难关的觉悟。   虽然王爷宗室都配合了,或者说,表面上都配合了,但下面的普通官员和将领,却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觉悟和特权。   这个时候要粮,其实就是要命啊。   被明国封锁了七八年,大清日渐困难,粮价布价飞涨,粮价黑市已经涨到了一石十五两银子,即便如此,还不一定能买到,从去年到今年,不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没有领到一分俸禄,很多家奴都已经揭不开锅了,饿死的消息,比比皆是,这种情况下,不领也就罢了,还要从家里往外拿?他们如何能愿意?就算他们自己愿意,他们家里人也不愿意。   更何况,谁也不知道此次出征能否胜利?败了一切都完了,即便是胜了,但如果时间漫长,家里人怕也是要饿死了,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多保留一些粮食,不能都交给“大清朝廷”。   官员将领都有这样的想法,何况普通的百姓?   因此,随着征粮命令发出,建虏各地立刻就乌烟瘴气,哭喊不断,为了保住家中仅有的存粮,很多地方都传出了抗争的事件。   不过在多尔衮的严厉命令,和八旗的血腥镇压之下,所有的抗争,最后都以屠刀沾血而结束,历经一个月的时间,彻底搜刮之后,多尔衮终于是筹集到了出征所需的最低粮草,十五万人,八个月的使用。   但多尔衮一点喜悦都没有,他知道,辽东地界被刮了三层,经此一次,“大清”在辽东的统治根基,已经是大大崩坏。不要说蒙古,汉人,就是女真人自己,也对大清朝廷,对他这个辅政王,充满了无比的怨恨,锦州之战胜了也就罢了,如果败了,不需要明军攻打,大清朝廷自己怕就会轰然倒塌。   ……   但没有其他选择,为了大清的存续,即便是坠入十八层地狱,他多尔衮也义无反顾。   在这一月中,多尔衮加紧时间,准备各种物资,制定做战计划,训练即将随他出征的那些少年兵和老年兵。而同时的,他也在等一个消息,那就是外蒙古喀尔喀的援兵。   元朝之后,蒙古分为漠南、漠北两部,漠南就是俗称的内蒙古,靠近大明和建虏,漠北就是外蒙古,也就是喀尔喀蒙古,所谓的漠,就是沙漠,因分布于喀尔喀河(哈拉哈河)流域而得名。   外蒙喀尔喀,有三大部,三大汗王,分别是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车臣汗,因为距离遥远,两千里的距离,除了通商,马市交易,他们和大明或者大清打交道的事情并不多,   崇德三年(1638),即崇祯十一年,喀尔喀三部“遣使来朝”,向黄太吉臣服,以后,每年各贡“白驼一,白马八,谓之九白之贡”,通过这项仪式,喀尔喀外蒙古三部,表面上臣服于了建虏,不过就实际来说,自然是自我治理,建虏鞭长莫及,难以对其施行管理,以后建虏和大明的战事,他们也都没有参与。   但这一次多尔衮却是要把他们拉进来。   道理很简单,虽然聚集了十五万大军,但多尔衮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十五万大军的成色,他知道,面对卧薪尝胆,改革吏治,一直在操练新军,此时在锦州聚集了天下所有精兵良将的隆武,这十五万人是远远不够的,为了胜利,他必须找援兵。   而普天之下,他唯一能找的,也唯一有可能出兵的,就只有喀尔喀外蒙古了。   但喀尔喀蒙古不是傻子,两千里之遥,还要穿越沙漠,没有巨大的利益,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搅合这谭浑水,所以,多尔衮拿出了一个喀尔喀蒙古三大汗王,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车臣汗都不能拒绝的条件,那就是元顺帝留下的蒙古玉玺。   蒙古玉玺是为蒙古人天命的所在,林丹汗败亡之后,他的妻儿投降建虏,并奉上了蒙古人的传国玉玺,如此,建虏黄太吉得到了蒙古人的天命,成为了建虏和蒙古人共同的皇帝,最初,喀尔喀蒙古三部不是太愿意承认,但在建虏不断遣使和断绝贸易的压力下,他们最终是屈服了。   这其中,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蒙古玉玺,如果建虏黄太吉没有得到蒙古玉玺,喀尔喀三部是说什么也不会向他臣服的。   但臣服归臣服,喀尔喀却从来也没有为大清出兵,更何况现在大清风雨飘摇,已经快被明国逼到了绝境,这种情况下,喀尔喀就更是不会轻易为大清出兵了,不然明国秋后算账,够他们喝一壶的。   而要诱使他们出兵,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出蒙古玉玺。   蒙古玉玺是蒙古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宝贝,尤其是对各个汗王来说,得到蒙古玉玺,就等于是得到了统治蒙古的名义和天意,他们如何能不动心?   但蒙古玉玺同样是大清的宝贝,是大清号令蒙古各部的基础,如果没有了蒙古玉玺,大清以后如何号召蒙古?   因此,要拿出蒙古玉玺,非说服小皇帝和宗室大臣不可。   小皇帝好说,以“大玉儿”布木布泰的见识,肯定会同意自己的建议,大玉儿同意了,小皇帝自然也就同意了,关键是宗室亲贵,尤其是礼亲王代善,只要代善不反对,事情就能成。   这一次,多尔衮吸取了锦州撤军的教训,他决定先斩后奏,一面进宫面见大玉儿,一面令大学士刚林出使喀尔喀外蒙古,并且严令二十天之内,必须赶到喀尔喀,然后再给十天的准备,再四十天以后,喀尔喀的大军要出现在锦州。   也就是说,多尔衮给了刚林七十天的时间。   “你告诉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车臣汗,谁能帮助大清击败明国,谁的功劳大,蒙古玉玺大清就会赐予谁!”多尔衮道。   “奴才明白!”   刚林奉令,急急而去了。   随后,多尔衮进到宫中面见太后。   听闻要拿出蒙古玉玺,才能请到喀尔喀援兵,“大清太后”布木布泰大吃一惊,流泪道:“辅政王,你和哀家说实话,我大清已经到了出卖祖业,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多尔衮跪在地上,痛苦道:“非如此,不足以保锦州,锦州不保,则大清亦不保!”   “用玉玺换来喀尔喀援兵,锦州就能保吗?”   “喀尔喀三部加起来,最少十万骑,加上我大清的兵马,胜算有七成!”多尔衮回。   布木布泰叹息一声,流泪道:“那就请辅政王决断吧。”   接着,多尔衮召来多铎,代善和济尔哈朗,将此事宣布。   是宣布而不是商量。   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惊异,最初也都是不情愿,但在多尔衮的说服之下,最后还是叹息的同意了,反倒是多铎有些不甘心,嗷嗷的大嚷了一阵。   众人达成一致,然后多尔衮才把一定会反对的豪格召到了崇政殿。   果然,豪格捶胸顿足,大吵大闹,咒骂多尔衮无能,竟然将先帝好不容易取到的玉玺交还给蒙古人!   多铎立刻出言反击,说蒙古玉玺,本就是辅政王十四哥当年率兵千里,艰难跋涉,击败林丹汗,亲手得到的,怎么成了先帝?今日不得已,就算将蒙古玉玺赐予喀尔喀,未来也能夺回来,你豪格大嚷大叫,除了一声嘴,对大清又有何益?   豪格怒,两人又要剑拔弩张。   多尔衮喝止了多铎,一向刚硬的他竟然是忽然流下了眼泪,痛苦的自责,最后甚至要拔剑自刎,众人大惊,多铎眼明手快,上前一把就夺下多尔衮手中的宝剑。   豪格被镇住了。   代善亦被震撼,他少有的,主动站起,用慷慨激昂的声音支持多尔衮,又说,虽然他自己老迈病躯,但这一次却一定要随大军出征,以为大清尽最后的一丝薄力,不止是他,两红旗上下,所有十二岁以上的宗亲,都要随军出征,一个也不留,以响应朝廷的号召。   最后,代善言辞恳切的请求豪格,为了大清,不要再闹了,我们上下一心,共度难关如何?   这时,多尔衮又拿出小皇帝福临的圣旨,宣布赦免豪格一切罪过,恢复王爵,并令豪格带领正蓝旗,一齐前往锦州,参与大战。   多铎又起身,就过往的一些事情向豪格表示歉意,   几管齐下,豪格也是被感动了,他跪在殿中哭的泣不成声,诅咒发誓。   叔侄兄弟抱在一起,演了一个阖家团。   虽然拙劣,但这一场戏终究是将建虏内部的矛盾和缝隙,勉强弥合在了一起。   不管内心如何,表面上他们终于是团结了。   “我豪格愿为前锋,不破明军,绝不回盛京!”豪格对天发誓,豪气无比。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八)   ……   “辅政王,用心良苦,大清之幸啊。”   沈阳。   站在殿外等到满汉群臣,听到众王齐心的消息,一个个都是欣慰,范文程小声的感叹了一句,然后看向站在左前方、位置高他一截的洪承畴,讨好的说道:“洪大人,你说是吗?”   洪承畴却看也不看范文程,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在他的眼里,范文程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虽然都是降臣,但洪承畴却从来都不掩饰他对范文程的巨大鄙夷和憎恶。   范文程讨了一个没趣,嘿嘿一笑,没敢再说话。   ……   一切完毕,大明隆武六年、清顺治七年的九月初一日,多尔衮在沈阳誓师,马步兵十五万,满汉蒙古八旗精锐尽出,押着粮草,车马浩浩荡荡,一望无际,一路往锦州而去。   一直以来,大军出征,两黄旗都是负责守卫盛京,鲜少出京,但这一次亦是倾巢而出。两黄旗八大臣,除了已经在锦州的图尔格,留守沈阳,负责后勤的索尼之外,其他六大臣,图赖、鳌拜、拜音图、何洛会、谭泰、冷僧机、全部随军出征。   两黄旗都如此,其他旗就不用说了。   小皇帝在城楼上亲自送行。   礼亲王代善,豫贝勒多铎,肃亲王豪格,连同建虏宗室十二岁以上的所有男丁,满汉八旗大臣和各旗都统副都统,全部随军出征。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镶蓝旗留守盛京,负责守卫镇江堡,凤凰城一代,抵御驻朝明军的攻击,固山贝子,爱新觉罗·屯齐和怀顺王耿仲明守卫复州,为了保证这两地的安全,从今年以来,多尔衮就不惜一切,在两地大修城堡,挖掘壕沟,现在大军出征,他又将新征的四万兵马,分别配置在两地,以加强两地的防卫,保证后方无虞。   安排好了后方的事务,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多尔衮方才誓师出征。   ……   大军之中。   车轮辚辚。   作为优待,洪承畴被多尔衮特许乘坐马车,并有专门的护卫和服侍。   坐在车中,挑着车帘看,洪承畴老脸沉沉,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根本舒展不开……   十五万大军出征,全国所有的男丁,都披上了战衣,手里拿上了武器,一眼望过去,稚气未脱的少年有之,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之,虽然声势浩大,人马众多,但战力却实在是让人担忧。   比起崇祯十三年,他率领大明九边十三万精锐,兵出山海关,救援锦州之时,眼前的大清兵马实在不值一提。   当时他再怎么不济,征调的都是精壮,绝无弱冠的少年和白发苍苍的老者。   如此军队,即便有凶悍的八旗精锐为骨干,即便有渔猎英勇的传统,他们怕也不是大明的对手。   至于喀尔喀蒙古。   虽然辅政王说的肯定,但洪承畴却不敢抱持太多的希望——喀尔喀蒙古为利而来,自然也会为利而走,战事顺利时,他们会锦上添花,战事不顺时,他们却不会雪中送炭。   但眼下却没有其他办法,明知道此战胜算不到五成,他却也不得不随军出征。   因为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说不得,会有奇迹。   就如当初他率兵救援锦州之时的想法……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一个精锐白甲兵忽然来到了他的车前,高声:“洪先生,辅政王请你去。”   不敢怠慢,洪承畴急忙下车换马,跟随白甲兵来到前方。   多尔衮正在道边歇息,脸色阴沉无比,见到洪承畴之后,他沉重的说道:“刚刚收到的消息,松山,被明军攻下了……”   ……   松山。   不同于一般的城池,松山建造在山峦之上的,虽然不高,也不险峻,但山峦下面多是岩石,挖掘不动,明军日愈精进的炸城之法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要想攻下松山,只能是蚁附攻城,或者是等待后续的红夷大炮,轰塌城墙,再攻击夺城。   明军选择了后者。   孙传庭带兵前往锦州,令史可法领兵两万,继续围困松山。   遵照孙传庭的命令,史可法只围不攻,真正的是结硬寨,打呆仗,其间,松山守军趁夜偷袭,都被他打了回去。   三十天后,神机营主将李顺亲领的四十八门重炮,赶到了松山,这四十八门重炮里,有十二门是最新型的重型红夷大炮,三门为过往的旧炮,九门为汤若望亲自督造的新炮,有效射程一千五百步,口径130毫米,弹丸二十斤,炮身重心处有炮耳,设准星和照门,以此为轴,调整射击调度,全重三千斤,装在炮车上,往来运输,需要众多骡马拉载,一日行进的路程有限,也因此,神机营的重炮足足落后大军四十天,方才是赶到了松山。   到达松山之后,李顺拜见史可法之后,立刻就建立炮阵,逐一校正火炮,又双手合十,嘴里唠唠叨叨,向菩萨娘娘祈福。   见城下明军有巨炮运到,城中建虏都是惶恐,论起来,他们城中火炮也是有七八十门的,但却没有重型红夷大炮,眼见明军建立炮阵,开始校准,他们却也是无可奈何。   “砰!”   第二天早上,明军第一门红夷大炮发出了怒吼,在一声巨大无比的轰鸣之后,松山被砸中的城墙砖石飞溅,剧烈摇晃,城头建虏士兵惊呼一片。随即,砰砰砰砰,更多的巨响和摇晃,明军四十八重炮,依次轰鸣校准,四十八枚铁弹子,呼啸着,或砸在城墙上,或落在城池中,又或者偏移目标,砸到了城外,但不管是砸到哪里,都是声音巨大,土石飞溅,周边人畜瞬间就扑倒一片。   城内惊恐。   李顺举着千里镜,校对每一个门重炮的落弹点。   如此,明军大炮越来越准确,几乎每一发的炮弹都落在松山西门的城墙上。   轰一轮,歇一轮,中午时分,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松山城墙终于是支撑不住,轰隆隆的倒塌了。   史可法令旗一指,高呼:“杀进城去~~”   “杀!”   明军奋勇上前,潮水般的向松山涌去……   ……   锦州。   松山失守的消息,锦州城内的建虏,很快就也知道了,   松山守将隆熙的头颅,连同松山汉军旗的三个小佐领,都被带到了锦州城下,向城里的建虏喊话,要他们投降。   但没有回应。   三个小佐领也不敢太向前,因为只要进入城头鸟铳和弓箭射程之内,他们就会遭到无情的射杀。   松山失守意味着在失去义州和东关墩台之后,建虏百十里之内的城池已经全部被大明肃清,如今,只剩下锦州孤零零地矗立在这原野之中了。   而辅政王的援兵却迟迟不到,虽然城外明军并没有攻城,只是将锦州团团围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粮草配给制度的日渐严格,城中军心,已经是越来越不稳了。   ……   阿济格好像早有预料,接到松山失守,守将隆熙战死的消息,躺在病榻上的他一点都不惊讶,只红着眼珠子,咳嗽的说道:“知道了……告诉图尔格,加强巡防,但有人敢乱嚼舌根子,一律处死!”   ……   黄昏。   明军营帐布满了锦州城外几十里的原野,角楼肃立,军旗飘扬。   “哒哒哒哒……”   一名明军探骑从远方急急而来,离得远远就高声呼叫:“紧急军情,让开,快让开!”   很快,这份紧急军情就送到了孙传庭的面前。   ——多尔衮率领的建虏大军,浩浩荡荡,十几万人,已经抵达距离锦州只有一百里的广宁了。   五十多天的时间,多尔衮的大军方才出现,比之军机处的意料,足足慢了二十天,由此可知,多尔衮率军出征的过程,并不是太顺利。而从探报看,建虏这一次是倾巢出动,连十二岁的孩童都动员了,可知其兵力的不堪,和陷入绝境之后的穷凶极恶。   但明军上下却都是淡然,或者说,他们等多尔衮已经等了很久了,如何应对,孙传庭早已经布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个人都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做。   “即刻送往京师,交给陛下。”   孙传庭亲写了一份奏疏,封好了,郑重的交给信使。   “是!”   ……   京师。   乾清殿。   自从孙传庭率领大军离开京师,兵出山海关,往锦州而去之后,隆武帝朱慈烺少有的,连续失眠了好几日,如果是他自己领兵,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但他是皇帝,不能轻易出征,虽然他对孙传庭无比信任,坚信孙传庭一定能完成此重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还是有一些担心。   ——或许,只有前线的金戈铁马,鼓角争鸣,才能安慰他入睡。   不过还好,几日之后,他心情就已经完全平复,每日看完前线送来的军报,都可以安然入睡了。   义州按计划拿下,松山坚城也在红夷大炮赶到之后,重炮轰击,也是计划中的事情,虽然两地的建虏女真都非常顽固,死战抗拒,但蒙古、汉军旗却已经开始成批成批的投降,尤其是松山,当城墙轰塌之后,城中的汉军旗不但是放下武器,向王师投降,而且还有士兵引着王师,去捉拿隐匿的建虏。   大明威势如此,汉军旗的军心,已经不能和过去相比了。   松锦之战爆发后的六十天以来,最激烈的战斗,当属阿济格诈败设伏,大明骑兵遇危不乱,各部奋力冲杀,转危为安之战。这一战,陕西骑兵,永平骑兵和保定骑兵虽然损失不小,但却打出了明军血性和王师的顽强,战后,孙传庭在严厉训斥了高杰,王光恩和王允才擅自追击的同时,也对三人的奋勇作战,表示了肯定。   朱慈烺也欣慰。   这一世,高杰,王光恩和王允才终究是有和前世不一样的表现,论对朝廷的忠心,这三人也许根本没有多少,桀骜的性子也没有多少改变,但时事和制度却逼着他们,不得不浴血奋战,丝毫杂念都不敢有,面对朝廷的命令和孙传庭的军令,更是不敢有丝毫的违抗。   这就是历史的大势。   如果是和平岁月,明君良臣在朝,即便是曹操那样的不世枭雄,怕也是卷不起风浪的。   李自成张献忠一类的,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   今日见到孙传庭亲写的军报,知道多尔衮统帅的十几万的援兵,已经到达广宁,朱慈烺微微一笑,心里的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老实说,在这之前。他还有点担心,担心多尔衮会壮士断腕,趁着锦州被包围的机会,彻底放弃锦州,虽然知道这个决定不容易作出,但终究还是有一线的可能,毕竟多尔衮不是常人。   现在多尔衮明知不可为,却依然率领十几万大军前来救援锦州,明显就是要决战,而这,正是大明最希望的。   “将这份军报转给辽南经略高斗枢,令他集结兵马,攻击镇江堡,凤凰城。直捣建虏的后方老巢。”   朱慈烺道。   多尔衮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此正是高斗枢大显身手的时候,只要能攻下凤凰城,继而进军通远堡、连山关,逼近威宁营,杀到沈阳三百里之内,建虏上下就会惊恐,到时,身在锦州的多尔衮必然是进退两难。   “遵旨。”   于海接过军报,然后反身退出,   不过很快的,于海又返了回来,手里捧着刚刚送到的一份密报:“陛下,军情司蒙古密报。”   田守信接到,呈到隆武案上。   朱慈烺拿起打开看,脸色先是微微一变,随即眼中放出兴奋,嘴角微微露出笑。   “蒙古玉玺,多尔衮倒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小声念叨一句,朱慈烺抬头道:“传内阁、军机重臣。”   “是。”   ……   很快,内阁诸臣就到了。   “喀尔喀外蒙古正集结兵马,越过大漠,往广宁、锦州而来……”   听到这个消息,蒋德璟,范景文,倪元璐,袁继咸四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虽然因为距离遥远的原因,这一百年来,喀尔喀蒙古和大明几乎没有发生过军事冲突,但因为历史的宿怨,大明上下对喀尔喀蒙古,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知道喀尔喀蒙古人口将近百万,战马几十万,如果他们穿越沙漠,千里迢迢跑到广宁、锦州,支援建虏做战,等于建虏兵马平白就增加了一倍,大明在松锦前线的压力,立刻就会巨增……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九)   京师。   乾清殿。   喀尔喀蒙古参战的消息,令现场的气氛立刻就凝重了起来。   “陛下,应立刻派使,前往喀尔喀蒙古,晓以利害,说服他们退兵!”倪元璐说道。   范景文皱眉,捻着胡须说道:“喀尔喀蒙古历来敌视我大明,现在建虏又拿出了蒙古玉玺,这么大的诱惑,他们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他们兵马已出,这种情况下,想要劝说他们罢兵。难啊。”   “难也得做!”倪元璐道:“不然喀尔喀的十万骑兵到了锦州,和建虏狼狈为奸,锦州战局,必生变故!”   ……   在范景文和倪元璐谈论的时候,隆武帝朱慈烺静静听,脸色沉思,一句话也不说。   首辅蒋德璟和五辅袁继咸也都是皱着眉头,建虏忽然多了十万骑兵的襄助,对锦州战局的影响极大,在这之前,军机处制定的作战计划,预估建虏兵马十万以上,绝不会超过二十万,但现在却是超过了,如何应对,将是大明必须面对的难题。   孙白谷虽然会有谋划,但朝廷需要有更远的战略和统筹。   范景文和倪元璐论了两句,随后便都看向了隆武帝。   不唯他们,蒋德璟和袁继咸也从陛下的沉默中看出陛下已经有所决断。   朱慈烺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三国时,曹操讨伐马超和韩遂,羌人部族相助马超韩遂,纷纷从各地赶来参战,众人都忧虑,曹操却独是欣喜,他说,这些叛贼远在边疆各处,我一一讨平他们,需要相当的时间,现在他们纷纷赶来,我正可以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边疆就可以很快恢复平静……”   听到此,内阁诸臣都明白了,原来,陛下和曹操一样,对喀尔喀蒙古的参战并不忧心,反而是欣喜。   也就是说,陛下的心思和眼光,可不是只盯着一个辽东,而是对整个蒙古草原,从漠南到漠北,都有收取之心啊。   明白了这一点,内阁诸臣的心思都有些复杂,如果能一举平定蒙古,再保大明几百年的太平,那自然是好的,又或者说,如果陛下只是为了一个蒙古,也没有什么,担心的是,在蒙古之外,陛下对大明的疆域,还有其他的想法,天下之大,可收之土众多,那一来,收复辽东,平定蒙古之后,大明就可以罢兵休战,全心投入内政,开万世太平的想法,怕就遥遥无期了……   “喀尔喀蒙古,虽然在大漠之北,近年来,和我大明交锋的事情并不多,但如果我大明收复辽东,讨平察哈尔,科尔沁蒙古,疆域和喀尔喀蒙古交界之后,喀尔喀蒙古必然会和我大明发生冲突,如果大明想要安宁,就必须千里迢迢,跨越沙漠,就像当年的汉武霍去病一样,劳师动众的去平定他们,现在他们自己主动前来,省去了我大军远征的麻烦,朕看那,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朱慈烺微笑解释。   说完,不等众人反对,朱慈烺就继续说道:“当然了,喀尔喀蒙古参战,孙传庭的压力会增大很多,不过朕相信他能顶住,即刻传旨,京营留守进入战备,随时准备支援锦州!”   虽然大明已经动用了十七万大军,但京畿仍然有六万预备,但是需要,随时都可以再顶上去。   蒋德璟等人相互一看,心中都明白,陛下怕是已经起了御驾亲征之心。   “陛下,远交近攻,分而治之,臣以为,对付喀尔喀蒙古,还是应该伐交为上。喀尔喀蒙古远道而来,为的乃是那虚无缥缈的蒙古玉玺,其心不纯,和建虏也不会齐力,如果能稍加离间,令他们生出龃龉,出工不出力,定能有益于锦州之战。”倪元璐坚持,   “可,令理藩院派人去接触。”朱慈烺并不拒绝派使。   ……   内阁诸臣退出之后,朱慈烺亲自为孙传庭写回信,不但将喀尔喀蒙古参战的消息告知,也将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和孙传庭进行探讨……   ……   “哒哒哒哒~~”   京师,山海关,直达锦州的官道上,马蹄急急,一个后背插着三面小旗,箭衣劲装,朝廷六百里加急信使正在策马狂奔。   而在他身后的官道智商,车马辚辚,运送粮草物资的大明车队,正源源不断的去往锦州……   ……   锦州。   明军大营。   隆武帝的亲笔信已经在孙传庭的帅案上,孙传庭先跪拜,然后郑重开启,看完之后,脸色更加凝重。   ——建虏十几万援兵之外,又多了喀尔喀蒙古的铁骑,虽然数量不能确定,从推估最少也在十万骑,也就是说,建虏的援兵一共会有二十余万人之多。   孙传庭立刻参谋司进行研议。   随后聚将升帐,就这个消息告知各镇总兵。   “多尔衮驻兵广宁,但他自知不敌,不敢独自前来,因此又勾窜喀尔喀蒙古骑兵,喀尔喀蒙古利欲熏心,竟然答应了多尔衮的蛊惑,现在其三部骑兵,已经越过沙漠,往广宁、锦州而来。”   “保守估计,喀尔喀最少有骑兵十万。”   “各部需提高警惕,做好准备。”   “现在本督令。”   “不论敌人来多少,没有本督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战。”   “待敌疲惫,或者粮草不济,我军再行出击。”   接硬寨,打呆仗,以不变应万变。或者一个字总结,孙传庭的策略还是守,不论敌人来多少,我自安然不动,以紧紧围困锦州,以为敌人之所必救为第一。待敌疲惫,然后再反击。   面对孙传庭的军令,黄得功等急于立功的猛将,心中都是有意见的,他们觉得,以大明现在的实力,足可以和建虏正面决战,并且击溃对手了,即便加上一个喀尔喀蒙古,大明也未必没有一战取胜的机会,何必缩在壕沟,浪费粮草呢?   但孙传庭的军令,没有人敢违抗。   ……   广宁。   广宁本为大明辽东重镇,天启年间,广宁之战却被建虏轻松夺取,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了,物是人非,只有关城依旧,诉述他三十年的沧桑和过往。原本,在大明治下,广宁是为辽东重镇,但建虏尽收辽东,尤其是攻取锦州之后,广宁重要性大大降低,这些年来,建虏从来都没有整修过广宁城墙,因此广宁还是过往的卫戍小城,多尔衮带来的十五万大军根本驻扎不下,只能在城外扎营。   到达广宁之后,建虏上下原本都以为,简单修整之后,大军就会前往锦州。   毕竟军情如火,一日也耽搁不得。   但不想,在广宁一停就是七天。   别人能等,也不敢询问辅政王的用兵意图,豪格却等不了,他闯进多尔衮的帐中,质问为什么不立刻进军锦州?磨磨蹭蹭的在等什么?难道是要等锦州陷落吗?   又说,明军和朝鲜联军正在攻打凤凰城,郑亲王勉强支撑,凤凰城随时都可能陷落。十四叔你身为辅政王,率领主力在外,不尽速和明军决战,磨磨蹭蹭的到底在等什么?难道是有什么图谋吗?   豪格脾气燥,说话难听,丝毫不给辅政王面子,隐隐指责多尔衮是权臣,有不臣之心,多尔衮身边的近卫都变了脸色,但多尔衮却是心平气和,他平静的向豪格解释,只所以驻兵广宁,乃是为了等待喀尔喀蒙古的确切消息,喀尔喀蒙古如果来,我们有来的打法,如果不来,我们也有不来的打法,在没有喀尔喀的确认消息之前,还不宜向锦州进军。   至于锦州,本王同样也是心忧如焚,但打仗急不得,尤其这一次我大清精锐尽出,更是不能马虎,又说明军虽然重重包围了锦州,但锦州城池坚固,更有火炮无数,明军不敢轻易攻打,锦州存粮三个月,如果节约使用,支撑五个月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可以更多,因此救援锦州的时间依然还充足,不需要着急。   最后,多尔衮又说了凤凰城的战事,他声音肯定的说道,他相信以郑亲王之能,一定能守住凤凰城。   我对郑亲王有信心,希望肃亲王你也能对郑亲王,对大清有信心。   “好啊,这是你说的,如果凤凰城有失,我看你怎么办?”   豪格被多尔衮说的理屈词穷,最后只能怒冲冲的离去。   “竖子!”   等豪格走后,多尔衮一直隐忍的怒气终于是爆发,他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不过摔完之后,他就又恢复了平静,和幕僚继续研讨救援锦州之策,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   就这样,多尔衮在广宁又等了二十天,一直等到喀尔喀漠北蒙古三部的前锋出现在广宁百里之外出现,他才是轻松的大笑了起来,虽然比起多尔衮七十天的期望,喀尔喀漠北三部,足足晚来了一个月,但终究是来了。   随即,多尔衮命令多铎代替他,亲自前去迎接喀尔喀漠北蒙古。   又三天后,喀尔喀漠北蒙古的十万大军抵达广宁,加上随军的仆从,一共将近二十万人,那真是马蹄滚滚,浩浩荡荡,声势震撼,随行还有大量的牲畜牛羊,将广宁城外的原野都填满了。   多尔衮亲自出城二十里迎接。   喀尔喀蒙古三大汗王,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车臣汗,这一次都亲率精锐,来到了广宁,但稍微不同的是,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两位大汗实力雄厚,兵马众多,每人麾下都有四万骑,车臣汗兵马略少一些,只三万不到,不过论起雄心壮志,车臣汗却一点都亚于两位大汗,对于象征蒙古天命的蒙古玉玺,他内心里也抱持极度的期望。   而和三位汗王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大和尚,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也就是漠北草原的活佛,   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喀尔喀蒙古的精神领袖,简称哲布尊丹巴。   虽然身在喀尔喀外蒙古,但哲布尊丹巴始终存了向内蒙古传播黄教之心,因此,当接到“大清”的邀请,共商蒙古大计,定夺蒙古玉玺归属之时,他虽然有过犹豫,但终究还是来了。   ……   多尔衮亲自出营迎接,给足了哲布尊丹巴和三个汗王的面子。   哲布尊丹巴超然于外,对多尔衮微微点头,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车臣汗虽然是援兵,但对于眼前这一位号称“墨尔根代青”的建虏辅政王,却丝毫不敢小觑。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的知道,当年就是多尔衮带兵打败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最后的一位汗王,林丹汗之后,从而彻底终结黄金家族对草原的统治的。   随后,就是接风宴。   礼亲王代善和肃亲王豪格,禧郡王罗洛浑三人都以身体的原因,缺席了——原因很简单,将蒙古玉玺为诱饵,战后将其“赐予”喀尔喀蒙古的行为,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三人都不想靠近。   只有豫贝勒多铎不离不弃的陪在多尔衮身边。   “大辅政王,我蒙古玉玺,可在广宁?”   蒙古人直接,不擅绕弯子,接风宴席刚刚举行,两杯酒还没有下肚,土谢图汗就迫不及待的问。   另外两位汗王也是瞪大了眼睛。   多尔衮微微一笑,轻拍手掌。   立刻,两个仆从轻步走进大帐,一人搬着方桌,放在帐中,另一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宝匣,放在方桌上,再小心翼翼的打开。   多尔衮做了一个请看的手势。   三大汗王立刻跳起,围在了方桌边——车臣汗年纪最大,也最沉默少语,但此时的动作却是最利索,他是第一个出现在玉玺旁边的。   当见到白玉无暇,于静谧中放出光芒,蒙文汉文清楚无比之时,三个汗王都是激动,眼中都放出狂热之火,同时的,双手合十,不住的祷告。   连大和尚哲布尊丹巴,也是微念佛号。   帐中的建虏王亲和将领却有些黯然。   ——原本大清的国宝被外人如此觊觎,他们心里都不好受,多尔衮面无表情,多铎低头不语。   “大辅政王,大清所说,可都是真的?”观摩完毕,又是性子最急的土谢图汗第一个说话,他看向多尔衮,声音和表情,似乎还有一些怀疑。   “当然是真的。”多尔衮肃然:“我家皇上金口玉言,岂会有假?但是三位汗王帮我大清解围锦州,大败明军,这蒙古玉玺,就完璧归赵,赐予功劳最大的那一位!”   “好,好。”土谢图汗连连点头,摩拳擦掌,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札萨克图汗却稍微谨慎,他望着多尔衮:“但如果我们三个功劳一致呢,这玉玺又归谁?大清该不会出尔反尔,趁机扣住不放吧?”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   广宁。   建虏大营。   听闻札萨克图汗所说,大帐里的气氛立刻就是一变,多尔衮脸色立刻就难看了。   多铎怒目而视。   此时,脚步声响,一人忽然闯进帐中,叫道:“札萨克图汗,你把我大清当成什么了?”   众人一看,却是肃亲王豪格。   原来,豪格没有代善能沉住气,终究是忍不住来偷听了,当听到札萨克图汗质疑大清的诚信之时,他忍不住就闯了进来。   札萨克图汗心知失言,连忙解释:“大辅政王莫要误会,肃亲王息怒,我不是那意思,恕罪恕罪。”   豪格重重哼了一声,傲立在那里,眼神里依然满是怒气,好像并不接受。   札萨克图汗手捂胸口,连连赔罪。   土谢图汗和车臣汗却都是幸灾乐祸,他们两人十分乐见札萨克图汗出丑。   豪格的闯进,出乎多尔衮的预料,而豪格的呵斥,令札萨克图汗难堪,帐中的气氛也变的不融洽,这是多尔衮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他暗暗给了多铎一个眼色,示意多铎扶豪格坐下,不要让他再破坏气氛,然后再看着札萨克图汗,肃然道:“我们满洲人和蒙古勇士一样,都是铁骨铮铮,讲信义,重承诺的汉子,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无心之过,本王不会见怪,本王只再重申,大清皇帝金口玉言,亲自说出,但使三位汗王帮我大清解围锦州,击溃明军,这蒙古玉玺自然就是归于三位汗王,这一点,绝不会更改,如果三位功劳一致,难分伯仲,那就有请哲布尊丹巴活佛定夺。这也是本王邀请哲布尊丹巴定活佛亲到锦州的原因之一!”   说着,向哲布尊丹巴行礼。   哲布尊丹巴默默受了,盘着佛珠,默念了一句佛号。   札萨克图汗连连点头,再不敢提异议,土谢图汗和车臣汗相互一看,也是满意。   有哲布尊丹巴主持公道,就不怕女真人出尔反尔了。至于哲布尊丹巴定到底向着谁,现在倒也不着急决定。   不过还有一件事,却需要立刻问清楚。   于是又是土谢图汗说话:“大辅政王,我喀尔喀蒙古心向大清,和明国势不两立,自崇德元年就已经和明国没有任何往来了,这一次,定能襄助大清,击溃明军。只是,我等跋涉两千里,急急而来,粮食草料预备的不甚充足,勇士们的棉衣和甲胄也有一些短缺……”   此话一出,帐中立刻就静寂了。   这是要钱要粮啊。   三个喀尔喀汗王或许不是太清楚,但在坐的建虏宗室和将官,对大清的钱粮困窘,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时过境迁,距离上一次松锦之战,已经快过去了十年了,但当年松锦之战胜败的根本,今日却并没有改变,依旧是那两个字,粮草。   明军在锦州聚兵二十万,大清亦有二十万。四十万大军对垒,无论敌我,都是谨慎万分,不会轻易盲动。在兵马和谋虑之外,更重要的其实是粮草,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众多,谁能一直坚持不断粮,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但和上一次松锦之战不同。这一次大清不但兵马疲惫,而且连粮草也是拿不出,为了筹集军粮,辅政王不惜得罪上下,在辽东挖地三尺,也不过刮到了八个月的军粮,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为了等待喀尔喀蒙古三部,都已经是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从八月中进到了十月底。   也就是说,大清只有五个月的军粮了。   如果明军坚守不出,五个月后,不用打,大清就不得不撤兵,将锦州拱手让出。   现在喀尔喀蒙古又伸手要钱要粮,那大军断粮的日子,岂不是更要提前?   建虏亲贵都沉默,但刚刚坐下的肃亲王豪格眉毛一挑,忍不住又要发火:心说你们这些喀尔喀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就张口和我大清要粮草,语带要挟,以为我大清是好欺的吗?如果是我父皇还在位,你们刚如此猖狂吗?   豪格正要站起怒斥,身边的多铎却微笑的拉住了他,在他耳边小声说:“肃亲王,大局为重。”   豪格挣扎了一下,对多铎怒目而视。   多铎却是笑。   而多尔衮的声音也适时响起。   “好说好说。”多尔衮满脸是笑,声音无比亲和,目光看着三个汗王:“大军初到,大清粮草也并不富裕,这样吧,一部先送二十车粮食,至于甲胄棉衣,一部先一百甲,两百衣,如何?”   三个汗王不说话,但眼神中的失望却是十分明显。   多尔衮的答应,和他们心中的期望值差了太多……简直和打发叫花子差不多。   但却不知道,这些已经是多尔衮能拿出的极限,甚至是他的棺材本了。   “东西不多,望三位汗王见谅,本王保证,后续若有粮草到,本王一定先补给三位汗王,如果战场有所获,也请三位汗王先行拿取!”多尔衮一脸真诚的保证。   三个汗王相互一看,心知人已经到了广宁,想退也是退不了了,虽然不满意,但也只能勉强同意,只希望有了战利品之后,能将所缺的粮草辎重,全部补上。   ……   接风宴席结束,双方杀马祭天,歃血为盟,三大汗王咬牙切齿的发誓,要助大清击败明国,多尔衮也发誓,但使胜利,绝对交出蒙古玉玺。如有违,人神共诛!   这中间,豪格却又退场了,显然,他对多尔衮多铎所做,还是有相当不满。   歃血为盟之后,众人重新回到大帐,对着一副辽西地图,多尔衮说了自己的作战计划和解围方案。   “明军在锦州一代挖掘壕沟,修建营寨,不但将锦州围的水泄不通,而且也已经做好了迎击我军的准备,如果我们这么冒冒然的冲上去,正中他们的下怀。”   “我大清和喀尔喀勇气的长项是野战,明人的长项是城防,此战我军要胜,就必须将明军调动起来,令他们离开堑壕,和我们在野外作战。”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军就必胜无疑!”   多尔衮清楚的声音在帐中回荡。   三个汗王都是点头,土谢图汗说道:“大辅政王,你就说,如何战吧!”   “第一,假意偷袭明军粮道,调动明军。”   多尔衮环视众人:“孙传庭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对后路粮道万分重视,不但处处挖掘壕沟,截断我们可能的绕后攻击之路,而且在后方也布置了重兵,为的就是不重蹈覆辙,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如果我大军作出突袭其后路的举动,他是一定会十分警惕,并且会加大防御力度,对于防卫粮道的兵马,一兵一卒也不敢调动。如此,最少能捆住明军三万精锐。”   “好,我土谢图愿意担此重任!”   多尔衮话音刚落,札萨克图汗和车臣汗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土谢图汗就已经是抱拳请任务了。   强攻粮道虽然危险,但如果佯攻,那就轻松了。   土谢图汗脑子快嘴也快,知道这是一个保存实力的美差,于是抢先占下。   札萨克图汗和车臣汗相互一看,眼神都是鄙夷,同时也带着一些冷笑。   ——历来,偷袭粮道都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情,因为粮道必然是对方重点保护的对象,不要说明军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布置重兵防守粮道,就说上一次松锦之战,如果不是驻守粮道的五千明军士兵不中用,只坚守了一日就溃败,如果他们能多坚守一日,明军援兵赶到,大清偷袭粮道的计划,不但不能成功,所有前去偷袭的兵马,也都必死无疑,整个松锦之战的胜败,必然就会翻转。   因此,派出偷袭粮道的队伍,不但得是精锐,而且得有必死之心。   即便假装偷袭,也有想当的风险,土谢图汗看似便宜,但未必就是便宜。   ……   “好,就请土谢图汗出骑兵一万,佯攻明军的粮道。”多尔衮点头。   土谢图汗躬身领命。   多尔衮继续说:“第二,重兵攻打义州!”   “义州为锦州的侧翼,同时也是喀喇沁草原的门户,但是我大军猛攻,孙传庭一定会派兵援救,如此,我军就有了野战歼灭其援兵的机会。不需要多,只需要歼灭一万明军骑兵主力,我军就可以掌握战局的主动。”   “这个任务关键,就请豫贝勒带兵去了。”   这一次,不等有人请命,多尔衮就把任务派给了多铎。   多铎点了一下头,算是领命。   “第三,派遣一支精锐大军越过义州,经喀喇沁草原,攻取大宁,直捣长城,震动明国,到时,不管孙传庭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派兵回援,如此,其正面防守我军的兵马就会大幅减少,待明军赶到大宁之后,我军骑兵快速返回,和围攻义州的兵马一起回到锦州,然后全军发起总攻,和英亲王里应外合,击溃孙传庭,解锦州之围!”   ……   听多尔衮说完,帐中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揣摩这个计划。   ——攻打义州和绕袭大宁,都是假招,这两部兵马都要在明军中计之后,迅速的撤回锦州。   也就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打一个时间差,在锦州形成对明军的兵力优势。   ……   草原冬日的阳光,从帐门的缝隙间洒了进来,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人都在思索,只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留着山羊胡,枯槁干瘦,面无表情,穿着建虏二品朝服的老者始终望着那一张辽西地图,动也不动,不经意中,只有眼角在微微跳动,就仿佛是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正是洪承畴。   “三位汗王以为如何?”多尔衮的声音打破寂静。   三人相互一看,还是土谢图汗抱拳问道:“大辅政王,我听说,明军领兵的是明国兵部尚书孙传庭,其人善于用兵,不是一般人物。他怕是不会轻易上当吧?”   “言过其实也。孙传庭,不过就是一庸常之辈,从来没有担当过大任,对于辽事,更是一无所知,隆武无人可用,才不得不起用于他,对于他,我们不可小觑,但也不必高看。更何况,不论义州之围,还是长城之危,都是他不得不救之事,容不得他多考虑。”多尔衮说的轻松,又假装公允。   三个汗王相互一看,都微微点头。然后一起起身,行礼道:“愿听大辅政王的调遣!”   “那就定下了。”   多尔衮大喜起身,目光望向他们三人:“不知道哪位汗王愿意亲入喀喇沁草原,攻取大宁,进军长城之下呢?”   土谢图汗已经有了任务,札萨克图汗畏惧危险,默不吱声,最终,车臣汗站起:“我去吧!”   ……   计划拟定,众人都退出,连洪承畴都退下。只有多尔衮和多铎两兄弟留在帐中。   “哥,洪承畴的计划真的行吗?”多铎脸色沉沉。   “……或不能救锦州,但却有可能救出十二哥和锦州城中的数万将士!”面对自家兄弟,多尔衮说出心里话,他表情凝重,忽然又叹息:“当然了,如果能一战击溃明军,那是最好不过了。但我不敢太奢望,隆武不是崇祯,孙传庭不逊洪承畴,明国的国力,更非当年可比,长期拖延下去,我大清更是必败无疑。除非孙传庭忽然出昏招,犯下低级错误,否则,我们能救出十二哥,保全锦州的一部分兵马,那就算是大胜了。”   多铎听完默默,忽然又焦躁起来:“为什么没有完全的胜机?不如派我去偷取大宁,让豪格领兵去义州,我一定攻下大宁,震慑明国!”   “不行!”多尔衮脸色严肃,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去义州的只能是你,义州要猛攻,但又不能损失真正的精锐,这个尺度,你要把握好。也只有你能把握好,如果换成豪格,他说不定一时兴起,假戏真做,将我大清的步兵精锐葬送在义州城下。”   多铎明白了,但他眼神还是有些不甘,对多尔衮的计划,他好像也还有很多的不满,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烦躁的跺了一下脚,掀开帐帘,风一样的走了。   第二日天一亮,建虏和喀尔喀蒙古联军大举出动,往锦州杀来。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一)   锦州。   明军大营。   喀尔喀蒙古三大汗王率领十万骑兵大军,和建虏合兵一处,出现在广宁,随后和建虏合兵一出,浩浩荡荡往杀来的消息,大明探骑探知之后,急急飞报给了孙传庭。   “报,建虏马步兵众多,已经在锦州五十里之外的十三山驿一代扎下,联营十几里!”   “知道了,再探!”   “是!”   探骑退下。   军机处参谋司立刻聚到一起商议,将象征着建虏兵马主力大军的黑棋,放在了十三山驿的位置。   “难道……多尔衮要图我义州?”   军机大臣杨而铭思量道。   ——十三山驿位在锦州的东北,义州的西南,三地几乎是一个等边三角形,多尔衮驻兵那里,进可以解围锦州,退可以进攻义州。   随后不久,义州急报就传来。   “报~~~义州紧急军情,建虏多铎正率领数万大军往义州逼近,其右翼还有数万喀尔喀蒙古骑兵!”   “报~~~团山堡一代发现大批建虏骑兵!”   注:团山堡位在义州和锦州的官道中间,是两地传递消息的重要枢纽。   两条紧急军报,送入孙传庭的帅帐。   参谋幕僚们听了,心中都是一凛,建虏大军不继续前进,而是忽然杀往义州,难道真如杨辅所言,是要先取义州,然后再救锦州吗?   孙传庭快步走到沙盘地图面前,面色凝重的沉思。   史可法陈奇瑜杨而铭等人也都围了上来。   “义州是锦州的侧翼,也是喀喇沁草原的门户,一旦被建虏攻下,锦州的侧翼就将暴露,此外,一旦他们的骑兵大军越过义州,劫掠喀喇沁草原,威胁哈刺慎右翼,甚至顺路而下,攻取我大宁,直叩长城,那一来,情况就会糟糕啊……”陈奇瑜捻着胡须,小声道。   副帅史可法摇头:“义州城防已经整饬,张玉笥亦非常人,李定国黄得功刘良佐也都是我大明猛将,更有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一万骑兵,建虏想要撼动我义州,怕不是容易。”   张国维,字玉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从军报看,多尔衮派往义州的建虏和喀尔喀蒙古骑兵,怕是有七八万,我军一点马虎都不能有啊。”陈奇瑜还是忧虑。   ——攻下义州之后,大明主力全部转往锦州,在听闻多尔衮联合喀尔喀蒙古来救之后,孙传庭令宣大总督张国维统领李定国,黄得功,刘良佐所部,和张家口塞外三部、哈刺慎右翼返回义州防守,只有土默特的一万三千骑兵还留在锦州。   几部兵马加在一起,义州现在的防守兵力,有将近三万人,如果只是守城,那当然是够了,但要守卫周边的原野,以及身后的喀喇沁、哈刺慎草原,却是远远不够的。   偏偏又不能不守,因为这些地方的草原,现在已经归于大明,是张家口塞外三部和哈刺慎右翼的领地,他们随大明出征,征讨建虏,对于他们的地盘和他么的牧民,大明有责任保护。   参谋幕僚以及各位总兵议论纷纷。   孙传庭却是镇定,他缓缓说道:“此战的根本是锦州,多尔衮不救锦州,却派两路大兵往义州而去,明显是想要诱使我军分兵,一旦我军分兵义州,救援长城,锦州兵力减少,多尔衮就会趁机往锦州杀来……这就是建虏惯常使用的伎俩,想要利用骑兵的机动力,将我方兵力拉扯开来,令我们疲惫,首尾不能相顾。”   “可如果长城震动……”陈奇瑜担忧。   他担忧的不止是长城关隘的陷落,更有朝臣的弹劾。到时,他这个军辅也免不了要遭殃。   “长城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城了,朝局也不是他们想震就能震的。”孙传庭拿起案上的茶杯:“茶水太热,不好入口。这一回,建虏说不得会烫了舌头呢。”   ……   十三山驿。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建虏的龙骑和喀尔喀蒙古的黑旗,在空中飘扬,密密麻麻的营帐和蒙古包之上,渐渐都被覆盖一层白。   中军大帐,多尔衮和众将烤着炉火,正在商议。   “报~~”   脚步声急促,探骑进帐回报。   “明军动了没有?”多尔衮问。   “没有,明军锦州大营无有一兵一卒,救援义州。”   “孙传庭倒真是能沉住气,告诉豫贝勒,围住义州之后,立刻给我攻城!”多尔衮冷着脸。   “嗻!”   探骑领了命令,急急而去。   ……   明军大营。   军报急急。   “报,又有一路建虏扑向义州,看兵马最少有万人。其间,隐隐还有火炮。”   “知道了,再探!”   站在沙盘地图前的孙传庭,冷静如冰。   众人都望着他,目光都微微紧张起来。   虽然都知道建虏是“攻我之所必救”,要逼迫大明分兵,如果派兵去救义州,正是中了建虏的诡计,说不得半路之上就有埋伏,但如果不救,任由建虏持续不断的向义州增兵,那义州说不定就真危险了。   ……   义州。   “杀!”   大明九边精锐,宣府兵和大同兵,在义州周边五十里的范围内,和攻到的建虏大军,展开了激战,到处都是狼烟滚滚,喊杀震天,黄得功和刘良佐两人且战且退,最终在义州城前形成坚强的防御。   至于喀尔喀蒙古骑兵的绕后突袭,宣大总督张国维全权交给了大宁总兵李定国,由他率领本部骑兵连同张家口塞外三部、哈刺慎右翼骑兵,采用游击战术,和突入义州地界的三万喀尔喀蒙古骑兵,反复拉扯……   战事激烈而焦灼。   两天后,多铎率领的步兵主力,连同大小五六十门的火炮赶到了义州,黄得功和刘良佐退入城中防守。   多铎随即命令对义州展开轰击。   明军毫不示弱,亦用火炮还击。   义州战事,越发的激烈。   ……   十三山驿。   中军大帐。   “禀主子,豫贝勒正在攻打义州,张国维守城不出,喀尔喀车臣大军,已经越过义州,击破哈刺慎右翼蒙古,进入喀喇沁草原,继续和明国大宁骑兵、张家口塞外三个叛部激战。”   多尔衮脸色阴沉:“孙传庭……还是没有动?”   “没有,一兵一卒都没有往义州派。”正白旗护军统领詹岱苦笑的摇头。   多尔衮冷言:“给车臣汗传令,令他加快行军速度,大胆往喀喇沁草原穿插,直接到大宁城下!”   “嗻!”   詹岱去传令。   这中间,帐中众将之中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   正是豪格。   多铎去攻打义州,但多尔衮却没有给他分派任务,所以他十分不满。   但却不知道,多尔衮原本是想让他带领喀尔喀蒙古骑兵去攻取大宁的,但偏偏豪格按不住脾气,忽然闯帐,言语无礼,和三个喀尔喀蒙古汗王闹了一个不愉快,多尔衮思虑再三,觉得以豪格的脾气,无法和车臣汗配合,于是就放弃了,改派大学士刚林跟随车臣汗一起出征。   但豪格并不能知道多尔衮的苦心。   现在眼见孙传庭按兵不动,并没有中计,大军在十三山驿已经停顿了七天,每日白吃白喝,浪费军粮,豪格的冷哼之中,既有不满,也有看好戏的意思。   老代善身体不舒服,在帐中休息,没有参加军议。   镶红旗旗主,年轻的禧郡王罗洛浑则是紧皱眉头,默默无语。   “大辅政王!”   建虏亲王都无语,但喀尔喀蒙古谢图尔汗却是忍不住,他霍然站起,大声说道:“干脆,不必等明军分兵了,我们直接杀向锦州,未必就不能取胜!”   札萨克图汗虽然没有起身,但却是赞同的点头:“不错!”   豪格抬头看向多尔衮,眼神似有嗤笑,像是在说,你一个大清的辅政王,胆气还不如两个蒙古鞑靼!   多尔衮抬起头,胸有成竹的看向谢图尔汗:“汗王莫急,再等等吧,我料明军一定会救援义州的,我们骑兵半路而击,将其歼灭,然后再兵发锦州,才是事半功倍的取胜之道!”   ……   义州。   五万建虏大军将义州团团包围,马步兵密密麻麻,随后不顾寒冷,连夜打造盾车和云梯,第二日在火炮的掩护下,号角呜呜,对义州展开蚁附攻城。汉军旗蒙古旗建虏八旗,推着盾车,层层叠叠,一阵又一阵,上来就是猛攻,一点试探都没有。   “杀,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勇士,赏黄金百两!”   多铎在旗下大叫。   “开炮,开炮!”   城头上,昌平总兵刘良佐大叫。   砰砰砰,明军火炮齐放,将建虏的盾车打的木屑横飞,被波及的建虏士兵惨叫不断。   但数万大军,依然如潮水一般,浪卷湍急的向义州城墙逼来。   鼓声震天,箭矢如雨。   城头下,城门忽然打开,宣府总兵黄得功忽然出其不意的率领五百精锐骑兵冲了出来,   “杀虏,杀虏啊!”黄得功挥舞铁锏,冲锋在前。   义州之战,越发激烈。   ……   “哒哒哒哒~~”   长城之内,官道上马蹄如雷,朝廷六百里加急的信使,拼命策马,正昼夜不停的传送紧急军报。   京师。   乾清殿。   看完刚送来的军报,隆武朝朱慈烺霍然站起:“即刻传内阁军机重臣!”   ……   锦州。   明军大营。   中军大帐。   战报连续不断的传来,多铎数万大军包围义州,连续不断的攻打,战况异常激烈,哈刺慎右翼蒙古损失过重,已经脱离战场,退回草原,建虏却仍然在陆续增兵中,数万喀尔喀骑兵则是如狂风卷地一般的越过了义州,出现在了喀喇沁草原,烧杀抢掠,清楚表现出了快速深入,直扑大宁城,甚至是长城关隘的迹象!   众人都有些着急——哈刺慎右翼蒙古已经退兵,现在阻挡喀尔喀骑兵的乃是大宁总兵李定国和张家口塞外三部,然他们加起来也只有一万骑,喀尔喀车臣蒙古却有三万人,李定国虽然多谋善战,但也未必能阻挡,一旦大宁被袭击,或者长城防线不稳,就一定会有朝臣弹劾,到时孙阁部肯定要被责难。   但孙传庭却依然冷静,依然没有向义州派遣援兵和调兵回援长城的意思。   “阁部,不如派一部土默特骑兵,救援义州?”陈奇瑜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向孙传庭献言。   孙传庭摇头,意思是还不到时候。   明军锦州大营,始终是按兵不动。   ……   义州一百里之外。   喀喇沁草原的中心。   暗夜里,忽然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李定国率领大宁骑兵和林戈尔部骑兵,趁着夜色,忽然奇袭了一队喀尔喀蒙古骑兵,猝不及防之下,喀尔喀骑兵被杀了一个人仰马翻,蒙古包都被点燃,火光直冲天际。   天亮之后,喀尔喀骑兵请点损失,发现人员损失不多,但物资损失却是惨重,尤其是蒙古包,被明军骑兵趁乱烧毁了许多,蒙古包是蒙古人的居所,也是冬季行军、夜晚宿营的必须,没有了蒙古包,这寒冷的冬季他们要如何渡过?更不用说,继续行军,袭扰明军的后方了。   ……   “李定国!”   被袭击的是喀尔喀蒙古的一路偏师,消息传到中军主力,车臣汗大怒。   ——这一次侵扰义州后方的行动,远比他想象的更困难,他原本以为,蒙古草原是蒙古人的天下,他车臣骑兵足可以纵横,但想不到明军竟然有李定国这样的人物,极善于游击,神出鬼没,对草原的熟悉,好像一点都不亚于他们,前两天,李定国还在他主力左后,骚扰于他,就在他准备设伏,将其歼灭的时候,李定国却忽然又跳到了侧翼,将侧翼大队搅了一个天翻地覆。   狡诈啊!   怪不得能击杀爱新觉罗尼堪,又千里急袭,击溃喀喇沁左翼蒙古。   “汗王,李定国的骚扰只是手段,他真正的目的,是害怕我们接近大宁,因此要击败他也很简单,那就是靠近大宁,逼他和我军面对面的决战,到时我军必胜!”内院大学士刚林被多尔衮派来辅助车臣汗,他向车臣汗献计,怂恿车臣汗不要受影响,应该按照原计划,继续深入,直捣大宁。   车臣汗有些犹豫。   ——出战之前,多尔衮一直在鼓励怂恿他,说明军主力都在锦州和义州,国中空虚,如果能直捣大宁,必然能震动明国,逼的明国上下大乱,孙传庭不得不派兵支援,到时,他就是此战的第一功。   第一功,就意味着离蒙古玉玺更近了一些。   但同时的,车臣汗心里清楚的很,孤军深入是大忌,万一一个不慎,在大宁被明军击败,那就得不偿失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二)   ……   “汗王,不可犹豫啊,这是千载难逢、彰显车臣汗威名的好机会啊。”   建虏内院大学士刚林不住的怂恿。   车臣汗动心了。   毕竟,蒙古玉玺的诱惑,不是他能抵挡的,再者,大宁毕竟是在长城的外面,如果情况不对,他随时都可以撤退,而只要他的车臣骑兵出现在大宁,就足以震动明国,继而形成大功。   “你说的不错!”   车臣汗最终听从了刚林的建议,他马鞭向南指:“明人怕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传我的命令,以长生天的名义,前进大宁城!”   ……   “哒哒哒哒~~~”   车臣蒙古骑兵马蹄滚滚,如草原上卷起的黑云,呼哬着,一路向南奔驰。   或许是上天配合,今年冬季草原少雪,极利于行军和做战,喀尔喀蒙古行军作战,本身就携带有牛羊牲畜,再加上劫掠有所得,所以车臣蒙古的粮草是不缺的,他们在车臣汗的带领下,一路猛进,三天之后,就进入大宁地界,其前锋距离大宁城,已经不足五十里了。   这中间,李定国带领大宁骑兵和张家口塞外三部的骑兵一直不断的骚扰、牵制,但在车臣汗的严令之下,车臣蒙古各部对李定国的骚扰不加理会,一心一意,直扑大宁。   和车臣汗印象里的草原不同,进入大宁周边五十里之后,眼中阡陌纵横,道路平坦,汉人的屋舍和田庄,到处都是,各处的柳树,更都已经长到了碗口粗,如果不是确定自己的所在,车臣汗真的会误以为,自己是进入了长城之内,进到了汉人传统的地界里呢。   不然哪来这么多的屋舍,田地,柳树,桥梁,甚至是引水灌溉的沟渠呢?   面对眼前景象,车臣汗十分惊异,心说明国皇帝好生厉害,难道是会偷天换日的法术吗?只几年的功夫,这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惊异之后,车臣汗就又是愤怒,他自觉蒙古人共有的领地受到了侵犯,眼前的景象不是草原之神“长生天”愿意看到的,虽然汉人都已经逃走了,一个也不剩,逃过了长生天的惩罚,那他们居所和住处,却不能逃脱,于是车臣汗下令焚烧,但是见到汉人屋舍,一律点燃,汉人种下的冬季小麦,全部马踏,   ……   车臣汗三万蒙古喀尔喀骑兵,向大宁急袭。   这中间,明国守军一个也不见,百十里之内空荡荡的,好像是进入了无人区。   只有身后的李定国大宁骑兵和张家口骑兵,一直在不离不弃的骚扰。   “汗王,明人素来胆小,又畏惧汗王的威名,听见汗王大军到来,他们必然已经是吓的逃回了长城之内。”建虏内院大学士刚林拍马屁。   车臣汗大笑,随后道:“速速禀报大辅政王,就是说我车臣勇士,连胜三场,已经突破喀喇沁草原,杀到了大宁城下,明人抱头鼠窜,已经全数逃回长城之内,请他速速行动,以解锦州之围!”   ……   十三山驿。   建虏主力和喀尔喀蒙古联军,仍然在等待,他们在这里已经驻兵十五天了,营帐和蒙古包,一共十几里,但多尔衮想要达成的战略目的,却一直都没有出现,孙传庭好像早已经是看穿了他的调兵之策,又或者,孙传庭对义州城防极其有信心,自信大清不能攻破义州,也不担心长城之危,因此一直都能稳坐钓鱼台。   面对“软硬不吃”的孙传庭,多尔衮表面冷静,心中却是越发焦急。   而刚刚从盛京沈阳送来的一份军报,更是让他心情变的沉重起来。   ——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密报,说明军和朝鲜联军正日夜不停的攻打凤凰城,凤凰城危急,同时,复州那边也正在遭到明军海上和陆上的两面攻击,爱新觉罗屯齐和耿仲明苦苦支撑,局面随时都可能失控,济尔哈朗已经将手底可用的援兵都派了出去,并亲自坐镇凤凰城,但明军攻势猛烈,对于凤凰城能不能守住,他并无十足的把握……   凤凰城是朝鲜和沈阳之间的唯一大城,如果凤凰城失守,大清就只能死守连山关了——连山关之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明军和联军可以直接杀到盛京城下,有鉴于此,这两年来,多尔衮苦心经营,在凤凰城和连山关下了血本,修建城堡,挖掘壕沟,自信可以挡住明军十倍兵马,但从军报看,局面远没有他预料的乐观。   所幸的是,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海面再有一个月就会冰封,复州只要再坚守一个月,就可以缓过这口气,而随着天气的转寒,明军对凤凰城的攻击,也肯定不能再像现在这般的密集和猛烈。   只是……还能守一个月吗?   “郑亲王,无论如何,也必须坚守凤凰城连山关一线,此为我大清的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容退怯。”   “再令屯齐,如果失了复州,他就不必回盛京了……”   连续发出两道密令,又挥退众人,只留洪承畴在帐中后,多尔衮一屁股坐在椅子里,脸色沉沉。   洪承畴同情又略带叹息的看着多尔衮。   ——作为一个过来人,对于多尔衮现在的处境,洪承畴最能感同身受。   但他却没有妙招可以教授。   眼下的局面,就是看谁更能沉住气,谁的底气更扎实。   相比之下,孙传庭好像更有沉住气的本钱,也更有沉住气的时间……   ……   “主子,急报!”   气氛正压抑中,一个白甲兵急匆匆的走进大帐。   多尔衮迅速接过,展开看完,当知道车臣汗已经兵发大宁,距离大宁已经不足一百里之后,他终于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容,目光看向洪承畴:“先生也看一看吧。”   洪承畴双手接过,恭敬的细读。   ——复州和凤凰城危急,义州战况激烈,孙传庭却始终按兵不动,大军粮草眼见一日日的减少下去,明国能耗,大清却耗不起,在期望义州而不得的情况下,如果车臣汗能够在大宁地区有所作为,形势或可改变。   大宁距离明长城喜峰口,不到两百里,但是大宁被攻击,长城震动,这种情况下,看你孙传庭如何再稳坐钓鱼台?   这应该是多尔衮的想法。   不然他嘴角也不会有那一抹笑。   但洪承畴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抬头看向多尔衮:“辅政王,大宁距离长城喜峰口,不到两百里,距离明军京师,也不过五百里,在孙传庭按兵不动,难以顾及的情况下,隆武帝会不会亲自领兵,救援大宁呢?”   ……   大宁。   黑云蔽日。   车臣汗的黑色王旗在天空飘扬,人喊马嘶,往来不断,黑压压的喀尔喀的骑兵已经将大宁城团团包围,并纵火焚烧城池周边的屋舍,一时浓烟滚滚,目不能视,白昼仿佛变成了黑夜,天堂变成了地狱。   大宁巡抚杨蕙方和副总兵刘文秀严守城池,闭门不出,任由喀尔喀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   中午,车臣汗亲到大宁城下,远远眺望汉人在塞外草原修建的这一座雄城。   虽不大,但大宁修的极其坚固,角楼马面,壕沟深邃,称之为雄城并不过分。   蒙古人重骑轻步,又没有攻城器械,面对大宁,他们肯定是攻不下的。   车臣汗也没有打算攻城。   来到大宁城下,一是扬威,第二就是寻机歼灭一直尾随在身后的李定国和张家口骑兵。   因此,包围大宁之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探寻李定国的所在,他急切的想要歼灭李定国。   ——自从击毙爱新觉罗尼堪,又千里急袭击溃喀喇沁左翼之后,李定国已经成了蒙古人心头的噩梦,如果他车臣汗如果能击败、甚至是击杀李定国的话,那他的威名必然就会响彻整个蒙古草原,从漠南到漠北的蒙古人,都会对他顶礼膜拜,到时,即便没有在解围锦州的战中都获取到最大的功劳,他的功绩也没有人敢小觑。   蒙古玉玺,舍他其谁哉?   “汗王,此地距离喜峰口,不到两百里,要小心明军关内的援兵啊。”   此时,一直怂恿车臣汗大胆前进的刚林,转而提醒车臣汗要小心戒备。   车臣汗也是多年带兵的人,岂用他提醒?哈哈一笑:“大学士,本汗多年带兵,岂能不知?没有靠近大宁之时,本汗就已经派遣五百骑,前去喜峰口和长城周边刺探了。但是明军有所动作,立刻就会回报。”   “如此就好。”刚林微微放心:“我军专心对付李定国即可。”   车臣汗转向左右,马鞭指向大宁城:“去喊话,告诉城中汉人,但是开城投降,本汗王绕他们不死,若是顽抗到底,本汗王破城之后,必将他们杀的鸡犬不留!”   “呼哬!”   有会说汉语的喀尔喀蒙古骑兵纵马来到大宁城下,扯开嗓子大喊,但刚喊了没一句,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血花飞起,那蒙古骑兵哼也没有哼,直接就栽落马下,胸口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原来是斑鸠铳发威了。   没想到明军鸟铳的射程居然有这么远,其他几个喀尔喀骑兵都是大惊,急忙后撤了几十步,远远地呼喊了一遍,也不管城中人能不能听见,就拨转马头,逃回营中了。   ……   黄昏。   车臣汗接到回报,说,李定国和哈刺慎骑兵,此时仍然像鬼魅一般的,尾随在后方五十里之外,不同的是,他们不再是化整为零,而是开始聚拢兵马了。   ——李定国身为大宁总兵,大宁是他的老巢,面对大宁的危局,李定国不能不救。   看样子,李定国准备救援大宁了。   至于明国长城一线,现在已经是戒严,明军龟缩于长城之内,周边不见明军的一兵一骑。   这两个消息,都让车臣汗欣慰。   晚间,车臣汗召集众将商议如何歼灭李定国?又或者,有没有机会拿下大宁城?   刚林拼命怂恿,说大军应该攻城,只有攻城才能逼的李定国现身,不然李定国就这么游离在五十里之外,时隐时现,终是不能将他歼灭。   车臣汗表面赞许,心中却不以为然。   大宁城池坚固,喀尔喀勇士的性命更是珍贵,他岂会将他们浪费在无谓的攻城战中?   还是放出更多的探骑,找出李定国的所在,一战歼灭最为恰当。   ……   这一夜,车臣汗睡的很舒心,不止是因为累了,更因为在三位汗王之间,他隐隐好像占据了一些先机。   第二天,喀尔喀车臣蒙古聚兵大宁城下,继续耀武扬威,并且假装打造各种攻城器械,以引诱李定国来救。   第三日依旧。   李定国始终没有出现,虽然车臣汗连续派出大量的探骑,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李定国的主力所在。   一瞬间,李定国好像是消失了。   晚间,车臣汉的一个心腹向他进言,说,李定国消失的诡异,这里离着明国长城又太近了,不是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不宜久待。应该立刻离开大宁,返回义州。   车臣汗却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说道:“再等一两日吧,长城沿线都在我军刺探之中,但有明军出关,我们立刻就可以知道,有何惧之?李定国数度辱我蒙古,此战我非击败他不可!”   ……   进入夜晚。   暗夜里,有无数的兵马正在移动。   ……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车臣汗就早早的醒了,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早上骑马射箭跑一圈,然后再喝马奶,吃羊肉,享用早餐,一天的精神都是饱满,但今日刚起床,他就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值夜的将领向他报告,说昨夜派出在周边警戒的探骑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他觉得不对,已经加派骑兵去寻找了。   “什么?”   车臣汗立刻就跳了起来:“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值夜的蒙古官吓的急忙跪下,说汗王熟睡,不敢打搅。   “糊涂!”   车臣汗一脚将他踹翻,急急走出蒙古包。   ——东方已经泛白,但周围的照夜火把仍在燃烧,空气里着马粪和松油的混合味道,越发的呛鼻,周边静寂,战马低沉,他喀尔喀车臣勇士大部分都还在熟睡中……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三)   ……   大宁城下。   天亮前的最后一抹黑暗,依然还笼罩大地。   车臣汗望望东方的晨曦,又看矗立的大宁城,心中的不安忽然更加强烈,夜巡的探骑,不会无缘无故的没有消息,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一匹探骑冲破晨曦里的最后一抹暗色,远远回来了。   一边奔一边喊:“让开,快让开!”   探骑直到车臣汗的面前。   不等下马,马上骑士就急慌慌的禀报:“汗王,不好了,右翼有明军出现,距离我大营,已经不足十里了!”   “你说什么?”车臣汗脸色一变,几乎不敢相信。   十里,意味着敌人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喀尔喀蒙古的警戒范围最少是四十里,敌人进入十里才知道,是外围探骑的巨大失职,每个人都应该被杀头。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些游弋在三四十里处的勇士,都已经死在明人的刀箭之下了,所以才没有消息传回。   “有多少人?是骑是步?”车臣汗急问。   “有骑也有步,人数不知。”探骑惊慌回答。   车臣汗正要细问,忽然马蹄声急促,又一个探骑来报:“汗王,左翼也有敌军!”   车臣汗脸色煞白,眼神中闪现惊恐,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包围了,有数万明军,趁着夜色,连续急行军,从左右两翼包抄了过来——怪不得李定国没有动静,原来是想要包围他!   如果只是一两万明军,他并不害怕,他将近三万蒙古勇士足可以将明军击溃,他担心的是,明军既然敢大举出动,左右包抄于他,定是聚集了足够多的兵马,如此,他可能就有危险了。   虽然想不明白,明军是怎么避过他派出的探骑,悄无声息的进到十里之内的?也不明白,明军主力明明都在锦州,大宁空虚,怎么会凭空又冒出数万军队的?   但顾不上想了,车臣汗急的大叫:“快吹号。撤退,撤退!”   ……   “呜呜~~~”   晨曦之中,凄厉的号角声响彻整个蒙古大营,一些还没有醒来的蒙古兵被惊醒,急忙钻出蒙古包,随军的仆从慌张的牵马递兵器,各处乱哄哄,人喊马嘶,整个大营一片乱。   大军撤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整队、撤除蒙古包、携带各种用具,甚至是战利品,都需要相当的时间。如果现在就下令撤退,这些物资肯定就得抛弃,一旦没有了物资,纵使他们能逃出明军的包围圈,但在这滴水成冰,北风呼啸,随时都会下雪的冬季,怕也是活不了的。   这一刻,车臣汗犹豫了,他本该抛下所有,不顾一切的逃跑,或能逃过此劫,但他心中有侥幸,他想着,或许敌人来的不会那么快。他或许还有时间,   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逃跑,而是分出六千骑兵,左右翼各三千,令他们去阻击已经越来越近的明军。同时,派遣三千骑兵到后方探路,他要知道,李定国是否已经在后方截击他了?   而他本人,则稍微等待了一下拉着资重的中军主力。   在车臣汗看来,他只是等了很短的时间,但没有想到,明军的右翼大军就以急行军的速度出现在了大宁东面的原野里。   “汗王,东面的明军已经到了,他们人数众多,最少有万余人!”   探骑惊慌报。   所有人都转头看东,极目远望。   晨曦的微亮中,一面面的日月军旗冲破晨曦前的最后一抹黑暗,从原野里逐次升起,逐渐逼近,很快的,就看见大队的明军士兵迎着朝霞,踩着鼓点,点起稀疏的火把,迈着整齐的步伐,浩浩荡荡,踩过田野,从大宁城东面的方向,墙一样的压了过来。   ……   车臣汗又是愤怒,又是惊慌,他在亲兵的护卫之下,亲自冲到前方查看。   借着晨曦的光亮,他拼命的瞪大了眼睛。   ——明军大部分都是步兵,骑兵极少,不同寻常的是,除了少数的将官之外,士兵们都没有披甲,只是穿着棉衣,手持大盾,长枪,鸟铳,弓箭等作战武器,头上笠盔在晨光中泛着光泽。   隐隐地,还能看见大量的马车。   车臣汗忽然明白,明军为什么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右翼了。   ——没有甲胄,没有火炮,一律轻装,这些明军步兵最少一夜疾行了五十里,如此才有可能在晨曦的时候,出现在大宁城下,不,也许不是五十里,而是六十七十里!   这怎么可能,明军是怎么做到的?   一夜行军,必然疲惫,但明军阵势却依然齐整,无甲的士兵依然在各自军旗之下,整齐向前。   由此可知,这些明军依然还有相当的战力,所以明军统帅才敢大胆的派遣他们前来迎敌。   “都是步兵,没有骑兵,汗王,趁他们立足未稳,破了他们!”   在车臣汗惊讶思索的同时,左右猛将却是劝。   车臣汗却怒:“破什么破?还不快撤?!”   不是他没有胆量,而是他终于清楚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   此时,车臣汗派往右翼阻击的三千骑兵,已经在巴达拉诺颜的带领下,向明军冲去了。   诺颜,蒙古官职,封建小领主。   ……   “呼哬~~~”   马蹄滚滚,三千喀尔喀蒙古骑兵,分成三队,向明军冲去,马蹄踏起地上的新雪,升腾起一股股的白雾,马蹄翻滚,捶打之声密如急鼓,铁骑突进之中,喀尔喀蒙古骑兵有相当的气势。   “当,当,当!”   明军阵中的鼓声忽然停止,代之的是三声铜锣。   前进中的明军方阵听到三声铜锣,立刻就停了下来。厢车急急推出,鸟铳手长枪手盾牌手掷弹手弓箭手各就各位,原地立阵,迅速就做好了迎击的准备,中军大旗之下,一个胡须浓密,全身披甲的大将正举着千里镜,遥望冲上来的喀尔喀骑兵。   他身后的将旗之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张”字。   原来是南京京营参将张名振。   而此时他带领的,正是南京京营的一部分主力精锐。   从崇祯十七年时,当时还是太子的隆武帝南下平灭张献忠,将张名振张家玉留在了南京京营,到今日,已经是七年之久了,这七年来,张名振张佳玉遵照隆武帝的命令,在南京以北京京营之法,挑选操练南京京营之兵,从最初的起步艰难,到后来的渐渐顺利,尤其是南京勋贵因为贪赃枉法,抗拒朝廷新政,被一扫而空之后,两张的练兵,更加没有了掣肘,变的越发顺利起来。到今年,已经在南京练出了强兵三万。   这还是因为钱粮困局,隆武帝一直压着,不予南京京营扩编,不然能练出更多。   为什么说是强兵,而不是精兵?因为南京京营还没有上过真正血腥杀戮的战场,见过屠宰死亡的场面呢,因此不能算精兵。   去年,奉隆武帝的旨意,南京京营的三万强兵,就开始分批次的调往京师,作为松锦之战的预备军,这一次,喀尔喀蒙古骑兵袭击大宁,奉隆武帝的命令,南京京营的三万强兵,在张名振张家玉的带领下,先是分别移驻龙井关和青山口,休息一夜,然后又遵照统一命令,于前天清晨秘密出关,抛弃所有重装备,一人三天的口粮,两天两夜急行军两百里,终于按照隆武帝的军令,如期抵达大宁城下。   如果是一般的军队,两天两夜的行军,两百里的路程,早已经是累散了架,根本没有接着战斗的能力,但京营不会,不唯南北京营,每年都会有一大一小两次的拉练,两天三夜行军两百里,是每一次的必须,也不唯南北军营吃的好,待遇高,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更因为这一次的出关,朝廷调集了大量的四轮马车,作为运兵车使用,士兵们急行军一阵,然后上车休息,继续前进,等到驮马累了,再下车步行,如此往复,士兵和驮马都能保持力气,行军的速度,更非往日可以比。   这是车臣汗想不到,也是他难以预料的。   ……   此时见到喀尔喀车臣蒙古一阵慌乱,张名振心中振奋。   塞外边城,金戈铁马,杀敌报国,不正是大丈夫所期望的吗?   至于冲来的三千喀尔喀骑兵,正可以让将士们试刃。   “虏在前,我南京京营奋威天下的时候,到了~~~~勇者赏,怯者死,各阵稳守,寸步不退,听我命令,杀啊~~~”   张名振纵马往来奔驰,摇臂,高声呼喊。   “虎,虎,虎!”   众军高声回应。手中的丈二长枪和遂发鸟铳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斑鸠铳预备!”   “瞄准!”   “放~~~”   ……   面对明军方阵,喀尔喀当然不会直冲,他们惯常的战术就是冲到近前,向明军抛射箭雨,然后在两军即将接触之时,迅速拨转马头,原路迂回,如此反复,将更多的箭矢射入明军阵中,不给明军步兵发挥的机会,给明军更多的伤亡,尤其今日明军没有披甲,那他们短冲齐射的威力,就更能发挥。   但喀尔喀骑兵错了,又或者他们这是第一次和新明军步兵交手,不知道他们蒙古人惯常的战术早已经被大明上下摸透,现在建虏和漠南蒙古都已经不敢在新明军面前使用这种战术了。   离得远远,马背上的喀尔喀骑兵已经取弓在手,准备对明军抛射箭雨。   但不等他们的弓箭张开,明军阵中就冒起白烟,响起一声声剧烈的爆响。   却是斑鸠铳开火了。   一百五十步,在喀尔喀骑兵认为不可能遭到攻击的距离内,肉眼难见的弹丸呼啸而来,将冲在最前的一些倒霉鬼,打的血肉横飞,人马同时倒地。   周边的喀尔喀骑兵都是惊骇。   但整体的攻势却不能停止,他们继续策马向前,马蹄踏动大地,进入八十步,他们正要放箭之时,砰砰砰砰,明军阵中的鸟铳响起,和刚才不同,这一次不再是零星的倒下,而是成片成批,冲在最前的骑兵像是被镰刀收割一样,在眨眼间,就倒下了一片……   没有任何悬念,虽然喀尔喀骑兵射出的弓箭,也给明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相比于他们的巨大损失,明军的损伤几乎可以不计,三千喀尔喀蒙古骑兵冲出去,只一个段瞬,就损失了六七百人,吓的带队的巴达拉诺颜急忙吹号撤退,明军随即转守为攻,在张名振的带领下,踩着鼓点,浩浩荡荡的继续压上。   面对压上来的明军,车臣骑兵不敢再进攻,只能且战且走,拖延时间,掩护中军尽快撤退。   此时,身在中军的车臣汗已经顾不上那些普通部众了,因为不但右翼,左翼和后方也有明军出现了,长枪大盾,森严如墙,三面包围而来,而一直为他深深戒备,但始终不见踪影的李定国和张家口塞外三部蒙古骑兵,更已经是神兵天降,如匕首一般从左右刺出,将正在整顿撤退的蒙古中军搅了一个天翻地覆。   同时,大宁城城门大开,大宁副将刘文秀也带兵冲了出来。   明军四路齐出,四方都有敌人,车臣蒙古一片混乱,各处无能相顾,车臣汗心知中了明人“瓮中捉鳖”的诡计,痛悔的几乎要栽落马下,但再多的痛悔也无助于眼下的局势,他只能抛弃辎重,在五千精锐骑兵的护卫之下,拼死突围。   但大宁周边早已经不是惯常意义上的草原,在杨蕙方努力,百姓们努力开垦耕种的情况下,周边百里都变成了阡陌田野,又种植了很多的柳树,还有各种的引水沟渠和桥梁,原本可以四面通行的草原,现在必须循着一条条的道路才能畅通撤退,这极大的影响了喀尔喀骑兵离开的速度,同时的,也将他们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片。   “杀啊,活捉车臣汗~~~”   “杀啊,活捉车臣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明军骑兵开始在周围出现,他们占据一点道路要点,设置障碍,令车臣骑兵无法快速通过,双方展开激战,又或者逼着车臣骑兵往沟壑纵横的田野里跑。   蒙古人的军心本来就比较散漫,如果是胜仗,他们能一追两百里,但遇上败仗,根本没有人抵抗,所有人心里都只想着一个字,跑,快跑啊……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四)   ……   “汗王,你快看!”   正在亡命逃奔中的车臣汗,猛听见前方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又一支明军大队伍出现,而且和周边其他明军不同,这一大彪明军的军容尤其壮丽,人马尤其多,一半人有甲,一半是骑兵,不似刚才那些全部无甲的轻步兵。   “咚咚咚……”   隐隐地,似乎听见有鼓点的声音,长枪鸟铳如林,甲胄明亮,士兵头上的笠盔在朝阳之下泛着金属的光芒。更近了一些,脚步声如雷之中,隐隐看见其中还有不少的厢车,单人或者是双人推行。   ……   车臣汗在亲兵的护卫之下,亲自冲到前方查看,当看见忽然从西面出现的这队明军连绵不绝,军容壮丽,最少有一万人之时,他不禁微微震撼了,他多年没有来过漠南,也没有和大明交手,对于明军的印象,还保留在过往,看到眼前的明军步兵,他忽然明白,最近这几年,大清为什么会连连败北了。   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包围了。   “汗王,这队明军不寻常啊!”跟在车臣汗身边逃命的刚林叫道。   “怎么不寻常?”若不是刚林的撺掇和怂恿,车臣大军也不至于出现在这里,继而中了埋伏,现在车臣汗看向刚林的目光里,满满地都是痛恨,一点都没有对“大清内院大学士”的尊敬,   刚林眼神惊慌:“这些明军的甲胄和旗帜,不同一般,难道是……”   “难道是什么?”车臣汗怒。   刚林压低声音:“如果我没有看错,对面军中好像有武襄左卫的骑兵……”   “嗯?”   作为喀尔喀蒙古,车臣汗对大明的军制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武襄左卫乃是护卫大明皇帝的亲兵,正要细问什么是武襄左卫之时,忽然听见对面明军忽然爆发出了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啊?”呼喊如雷,声浪滚滚,车臣汗惊的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然后他不问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对面来的是谁了。   车臣汗惊慌的抬头望去,只见明军阵中忽然升起了一面蓝底金字的大纛,然后又有大大小小的、一连二十四面旗帜在明军阵中升起,随即,中军左右分开,一大彪的精锐骑兵护卫着中间一个金盔金甲的贵人走了出来。   那贵人立马大纛之下,举着一个管样的东西向这边观望,身边除了全身甲胄的精锐骑士,隐约的,好像还有几个身穿红袍的官员伴随他左右。   “果然是隆武!”   刚林失声叫了出来。   声音里满是恐惧和不可思议,他没有想到,隆武帝居然会亲自领兵,出现在大宁!   车臣汗惊恐的脸色煞白,大明皇帝在此,明军必然是倾巢出动,那他就更没有幸免的道理了,这一战,已经是毫无希望,于是他想也不想,调转马头,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五千车臣骑兵跟着他一窝蜂的逃。   “大明皇帝有令,放下武器,一律免死,顽抗者,格杀勿论!”   “车臣汗在哪?生擒车臣汗者,赏银千两!”   明军大声呼喊。   而且呼喊的不是汉语,而是蒙古语。   ……   身后的大溃败,车臣汗已经是看不见,或者是顾不上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两个字:逃命。   迅疾奔驰,马蹄滚滚之中,明军好像越来越多,身边的护卫却好像是越来越少,危急时刻,车臣汗倒也激发了心中的凶悍,他挥刀砍杀,大叫着杀啊杀啊,亲自冲锋,倒也是振奋了喀尔喀骑兵的士气。   如血肉绞杀,到处都是喊杀,到处都是倒毙的蒙古马和蒙古兵的尸体。   “嗖嗖嗖嗖~~”   又一路堵截的明军骑兵出现,弩箭密如急雨,车臣汗身边的骑士纷纷坠马。   “汗王,救我~!”   一人坠落马下,摔伤了腿,倒在地上,大声的呼叫。   车臣汗听到喊声,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循着声音望去。   却是建虏内院大学士刚林,他随着车臣汗一路逃亡,本来已经是疲惫惊恐,支持不住,这一次坐骑中箭,将他摔在地上,他根本就是爬不起来,只是伸出双手,向车臣汗呼救。   就在车臣汗停顿转头的那一刹那,刚林眼中涌起希望,他无比期望车臣汗能拉他一把,救他一命。   但很快的,他就失望了。   因为车臣汗只是冷冷回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就快马加鞭,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刚林趴在地上,脸上和心情一样的冰冷,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可逃了,想要自杀,但又没有勇气……这一刻,他心胆俱丧,当追击的明军骑兵赶到,高呼跪地免死,顽抗必诛时,他便乖乖的跪地投降了。   ……   这一场的大战,从凌晨一直持续到中午,三万喀尔喀车臣骑兵和随军仆从,在被明军四路包围,走投无路,车臣汗不知去向,无人指挥的情况下,有一半的人选择下马投降,另一半人死伤,只有极少数的人跟着车臣汗逃出了重围。明军各部勇武,杀敌无数,缴获的战马辎重更是无以计数。   虽然车臣汗侥幸逃走,但整个喀尔喀车臣蒙古部落,却几乎是不复存在了,   对大明来说,这依然是极其少有的,酣畅淋漓的大胜利。   “万岁,万岁,万岁!”   当战斗结束,大宁五十里之内,再没有一个马上的车臣骑兵之后,隆武帝金盔金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巡视全军,内阁四辅倪元璐,军机大臣刘永祚,大宁巡抚杨蕙方紧随左右,参战的各部明军都是情绪激动,齐声欢呼。   其声,震动天地,久久不绝。   这一次的大胜,与其说是军机处的策划功劳,倒不如说是隆武帝灵敏的战场嗅觉和坚决执行更为关键,在多尔衮分兵义州之时,隆武陛下就已经预料到了大宁会遭到攻击,于是提前调动,并不顾内阁的反对,御驾亲征,担任了这次做战的前线总指挥。   眼见挡不住,内阁只能退而求此次,要求内阁四辅,兼着户部尚书,主管钱粮,于军事也有一些见地的倪元璐随军一齐出征。   隆武帝答应了。   至于普通朝臣,根本不知道陛下出征的消息,直到隆武帝到达喜峰口,大战即将开启,内阁才将消息告知群臣。   ——群臣又是哗然,臣子有先斩后奏之事,想不到现在天子也学会这一招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   正是在隆武陛下的指挥和严令下,各部才能衔枚疾进,紧密配合,一夜之间,行军一百里,用一种车臣汗和车臣骑兵不可想象的速度,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出现在大宁。   “谷正春!”   一场大胜,将士振奋,隆武帝朱慈烺的脸上和眼中也都是无比的喜悦。   他不喜胜,而是喜大明各部将士,能够严格遵照命令,完成了一项在过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这其中,功劳最大的并不是左右两路步兵按时抵达战场,也不是后路截击的李定国的大宁骑兵和张家口塞外三部,神兵天降,而是谷正春率领的一个夜不收的千人队。   正是在他们的潜伏疾行,观察细密,默契配合之下,车臣蒙古布置在长城周边的探骑,才会一一被清除,车臣汗也才会变的又聋又瞎,危险临近而不自知,直到大明军队进入他十里之内,他才猛然惊觉,但包围已成,战局已经不是他可以改变的了。   夜不收,功莫大焉。   这其中,除了作战素质和高昂士气之外,大明夜不收的侦查小队配备的千里镜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有了千里镜,每一个夜不收小队都可以在三里之外就发现车臣蒙古的探骑兵,而车臣蒙古兵却不能知道,双方不在同一个起点,虽然蒙古侦骑兵特别能受苦,能力也强悍,但却已经不能先知先觉的发现敌人,被大明夜不收逐一清除,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臣在!”   夜不收游击将军,谷正春纵马而出。   ——不同于其他将官的重甲,谷正春只披挂薄薄的轻甲,挂腰刀水壶,马鞍上短弩和短把遂发鸟铳,三十多岁,不到四十,但脸上却满是风霜,嘴唇干裂,皮肤哟嘿,沧桑的像是一个五十的老人,这正是多年的塞外风霜,晓伏夜行所造成的结果啊。   看到谷正春,朱慈烺忍不住就想到了董朝甫——一个为大明边防贡献了一生,但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老将。   “谷正春,你是此战胜利的首功,朕擢你都督佥事,加参将,赏银元一百,”说着,朱慈烺将自己御用的千里镜取出了出来:“乃是朕心爱之物,跟随朕已经有七八年了,今日,朕将它赐予你。望你再接再厉,再立新功,为我大明之眼!”   谷正春急忙滚鞍下马,拜伏在地:“臣惶恐,陛下之物,臣岂敢受?”   “拿着吧,在你手中,它更有用武之地。”朱慈烺笑。   谷正春这才受了。   见陛下赐物给谷正春,众将既羡慕,又期望,或许将来不久,自己也能立下大功,为陛下所赞许。   “罗额尔德尼、哩克图、那日松!”   朱慈烺转身。   “臣在!”   三个蒙古将领纵马而出,正是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三位国公。   朱慈烺看着他们,威严的目光中透出厚望,高声道:“此战你们三部勇猛,为战役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们的功绩,朕看在眼里,计在心里,但现在尚不是赏功的时候,因为义州正危急,须臾不能等,朕令你们休息半日,整顿兵马,然后各领本部人马,即刻驰援义州!记着,你们的任务只是骚扰,不必和建虏硬碰硬,但是扰的建虏疲惫,无法在义州城下久驻,就是你等的功劳。”   “遵旨!”   三个蒙古国公领兵,急急去执行。   “李定国!”   朱慈烺看向众将之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又一将纵马而出,正是李定国。   这一战,成功在策划,而李定国统兵奇袭,适时杀出,亦是功不可没。   朱慈烺马鞭一指:“这一万多的喀尔喀车臣蒙古的俘虏,朕打算将他们收编成十个千人骑队,参加锦州之战,为我大明驱使,但喀尔喀蒙古和我大明素来没有什么渊源,忠心难以保障,你可有办法驾驭他们?”   李定国想也不想,抱拳说道:“回陛下,车臣汗虽然逃走了,但其手下的十几个诺颜,却被我军俘虏了大半,其中,一半是主动下马投降,另有一半顽固者是被我军抓获的,臣以为,可将顽固者推到军前,交由那些主动投降的诺颜,执行死刑。他们为大明杀了同袍,想要回头也就难了。”   朱慈烺笑了一下,对李定国所说,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口中继续问道:“只有这样吗?”   “只是其一。其二,将诺颜以下的蒙古军官全部关押,赦免那些身份低贱、为奴为仆的下层蒙古骑兵,恢复他们的自由身,编为队伍,从中选出憨笨忠厚者为临时头领,给他们牛羊,许他们官爵,未来也答应给他们妻室,如此,诺颜虽然还是过去的,但中层和下层军官却都是为我大明提拔,享我大明恩惠的新人,即便诺颜有异心,他们也不会随之作乱。”   “其三,蒙古人虽然骑射精良,但不守纪律,需得用大明军律整饬一番,令他们知道军法严厉,也知道我大明国力强盛,非蒙古可挡,背叛大明,必然是粉身碎骨,如此,他们必然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听李定国说完,朱慈烺脸上的笑意更多,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李定国的身后,那里,一个随军参谋长正驻马而立,却是京营参谋司原来的高参刘子政,隆武帝派他到李定国身边,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里,在军事之外,他也为李定国补上了不少政治功课,李定国本就聪明,一点就透,渐渐地已经有了文武全才的迹象了。   立马隆武帝身边的内阁四辅倪元璐,也微微点头。   ——杀掉顽固的诺颜,却留下投降的诺颜,且仍然给予他们原先的地位,如此,不绝后续蒙古贵族投降之路,但清理中层,从蒙古部落底层中选拔人才,则等于是釜底抽薪,压制了车臣蒙古降而复叛的可能,如果成功,以后就可以全面推广,全面执行,大明平定喀尔喀蒙古草原,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五)   ……   “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之以害,”朱慈烺点头笑道:“很好,朕先拨两千人给你,你多长时间可以将他们整训完成,随军出征啊?”   “军情紧急,不容多耽搁,”李定国沉思了一下,抱拳道:“七天。”   听到此言,周围人都是惊异。   七天,这也太短了。   朱慈烺脸色肃然:“七天够吗?”   “两千人,够了。”   “好,朕准了。七天后,这两千人随你一起救援义州!”朱慈烺道。   “臣遵旨!”   ……   分派完命令,闲杂诸事交给众臣之后,隆武帝朱慈烺拨转马头,面色沉思的看向东北的方向——那里正是锦州和义州,大宁虽然大捷,但义州战事依然激烈,锦州却是毫无动静,多尔衮迟迟不愿意直接救援锦州,就好像是一头野兽,隐隐闻到了陷阱的味道,虽然诱饵可口,又或者说那诱饵是它不能放弃的生存之物,但野兽的警惕本能,依然令它不肯轻易靠近。   ……   “陛下会亲往义州救援吗?”   “绝不会。”   “为何?陛下能救大宁,为何不能救义州?现在大宁大捷,全军士气高昂,顺势进军义州,亦解义州之围,岂不是顺理成章?”   “愚蠢!此战的关键是锦州,不是义州,孙阁部已经在锦州张开了口袋,布置了重重防线,等着多尔衮进套,这也是多尔衮驻兵十三山驿,迟迟不愿意靠近锦州的原因,如果陛下亲征义州,多尔衮集起所有大军,前往攻击义州,到时,孙阁部的兵马动还是不动?救还是不救?朝廷制定的松锦战略,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原来如此,孩儿愚笨,那……陛下会去锦州吗?”   “这就不知道了,天心难测,谁也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决断。”   先一人皱着眉头,却是军机刘永祚。   ……   黄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车臣汗并不知道这两个汉人的成语,但今日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体验了一会,一口气奔出一百余里,终于将身后的大明追兵甩掉之后,车臣汗方才定下魂来,勒住马匹,左右一看,发现跟在自己身边的五千精锐护骑,竟然只有三百人不到了,且都是满脸惊恐,大半带伤……   车臣汗翻落马下,跪在地上大哭。   周边幸存者也都是流泪。   出征前的三万勇士竟然大半都丧在了大宁城下,剩下的也被明军俘虏,他车臣部已经是名存实亡了,想到此,车臣汗痛悔的只想要自杀,这一刻,什么蒙古玉玺,什么无上的尊荣?都化成了泡影,早知明军如此强大,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来趟这一滩浑水的。   但痛悔也已经是无用了。   为今之计,只能返回喀尔喀,再决定下一步了。   仗打成这样,败的如此凄惨,车臣汗无脸去见多尔衮,更不想受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的嘲讽,于是他没有通禀多尔衮,而是带着残余,沿着喀喇沁草原的边缘,直接返回喀尔喀去了……   ……   十三山驿。   “主子,大宁急报~~~”   脚步声急促,白甲兵奔入多尔衮的中军大帐。   看完,多尔衮脸色惨白。   ——车臣蒙古在大宁惨败,全军覆没,车臣汗仅以身免……   多么大的噩耗啊。   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失望。   一瞬间,多尔衮气血往上飚,胸腔计划都要炸裂开了,车臣汗,太无能!三万大军,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明军歼灭,就是叁万头猪,也不应该败的这么快,这么惨啊?   隆武,你究竟使了什么诈术?   车臣汗败了,再没有攻陷大宁,震动明国长城的可能,隆武帝的御驾亲征,随他出征的那些军队,随时都会出现在义州,那么,义州的战事也会被逆转,孙传庭根本不必再担心义州的危局了。   也就是说,声东击西,诱使孙传庭分兵的战略,已经是失败了。   ……   很快的,多尔衮就又收到了第二条军报,张家口塞外三个叛部的骑兵,已经回到了义州周边,正在骚扰大军侧翼。   多尔衮痛苦的闭眼。   ——声东击西的计策已经是失败,拖延也是无用,车臣汗的全军覆没,一定会震动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未免他们动摇,必须立刻将他们拖到锦州城下,进入战场。   最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锦州怕已经快要断粮了,所以,不管多么不情愿,他都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   进军锦州,和明军决战,和他眼下唯一能做的选择。   虽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选择,正是隆武最愿意看到的,但他偏偏没有更好的选择。   无论如何,他都得搏一把。   “去请礼亲王,肃亲王,禧郡王,承泽郡王,还有一干贝勒,固山贝子来见我。”   承泽郡王,即爱新觉罗·硕塞,黄太吉的第五子,也就是豪格的弟弟。过往,硕塞不怎么出征,这一次建虏倾巢出动,他也跟着来到了锦州。   ……   诸位宗室亲王很快来到,分位阶高低坐下,多尔衮阴沉着脸,将最新的战报说明。   “废物!”   听到车臣汗战败,且三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之后,豪格眉毛一挑,十分的不屑。   虽是不屑车臣汗,但隐隐也有对多尔衮对喀尔喀蒙古给予厚望、甚至不惜拿出大清国宝,蒙古玉玺的不屑。   其他人都是脸色阴沉。   将近三万骑兵啊,说没就没了,由此推测,明军在大宁地区最少有八万兵马。   也就是说,虽然在锦州地区聚集了十几万的兵马,但大明犹有余力,这八万兵马的后备,随时都会压到锦州来。那一来,大清要面对的压力岂不是更加沉重?   “辅政王,你就说,要怎么做吧?”承泽郡王硕塞说道。   虽然都是黄太吉的儿子,但硕塞和豪格的刚硬不同,他为人比较圆滑,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因此和多尔衮的关系相当不错,多尔衮拔他为承泽郡王,也有制衡豪格的意思,日常朝政,硕塞一向唯多尔衮马首是瞻,今日也不例外。   “我意……”多尔衮目光环视:“即刻进兵锦州,和明军决战!”   “早应该如此!”   不等多尔衮说完,豪格就跳起来响应,他一向和多尔衮唱反调,今日好不容易的赞同了一次。   其他人没有说话,目光都看向帐中年纪最大,资格最高的礼亲王代善。   代善咳嗽了两声,喘息道:“那就进兵吧。”   ——代善1583年生人,到今年,已经快要七十岁,论起来,也算是戎马一生,深懂谋略,他对于多尔衮驻兵十三山驿,没有直接前进锦州的无奈,看的十分清楚,也十分赞同,但现在,在车臣汗兵败之后,他知道,多尔衮救援锦州的巧招,失败了,现在只能真刀真枪的去救援锦州了。   多尔衮向代善点头,然后说道:“那就擂鼓聚将吧。”   “咚咚咚~~”   升帐鼓擂响。   听到鼓响。   各部将官急忙往多尔衮的中军大帐急奔。   脚步纷沓,尖盔铁甲不断在大帐前出现。   三通鼓罢。   应到尽到。   多尔衮宣布明日进军的命令,令各将去准备,完后,留下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将车臣汗兵败的消息告知。   ——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他必须开诚布公的两个汗王说明,当然了,也是因为,多尔衮自信能说服两个汗王。   ……   大明隆武六年十二月初,辽西地区进入一年之中最冷的一段时节,以往这个时候,人畜都要蛰伏,以躲避寒冷,但今年不同,整个辽西地区,到达都是兵马,到处都有探骑,原本应该冰封的冬季原野,也被撞开了一次又一次。   初三日,在诱使明军分兵战术失败,车臣蒙古覆灭之后,多尔衮下令全军拔营,而锦州而来,与此同时,多铎也无奈结束对义州的攻击,率兵返回,和多尔衮大军汇合,一起往锦州而来。   第二日,马蹄滚滚,军旗飘扬,建虏和喀尔喀联军,漫山遍野的出现在锦州二十里之外。而这里,正是明军构筑的堡垒最前沿。   为了围困锦州,大明一共在锦州城外挖掘了三道壕沟,其中,最里面的那一道防备锦州守军突围,最外围的那一道,则是防备建虏的援兵,三道壕沟相比,防卫最严密的并非是里层壕沟,而是将要直接面对建虏援兵的外围,壕沟纵横,角楼林立,胸墙的后面,手持武器的明军严阵以待,如果从天空看,整个锦州外围的原野,密密麻麻,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皮看,更远的地方,甚至一直伸展到了松山堡,等于建虏所有可能救援锦州的路线,都被掐断了……   最先到达前线的,并非是担任前锋的喀尔喀骑兵,而是镶黄旗护军统领,已经成为独眼的瓜尔佳氏鳌拜。   鳌拜在墙子岭的战役中,失去了右眼,但这不是他的耻辱,而是他的光荣,每日里,他顶着独眼练兵,又蒙小皇帝福临的恩准,兼了镶黄旗议政大臣,就现在的两黄旗八大臣来说,他是最得福临信任和器重的,而与此相反,他和多尔衮的关系,也是最为疏远的。   或者说,在两黄旗八大臣之中,多尔衮最忌惮的就是他。   这一次救援锦州,“大清”倾巢出动,鳌拜不但是自己,还将自己家族之中,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全部都带到了军中。和其他人心有侥幸不同,已经领教过明国新军厉害的鳌拜,已经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知道,如果大清上下没有必死的决心,是不可能击败明军,解围锦州的。   虽然意志坚定,也见过大江大浪,但是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他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哪里是壕沟?非明是掩埋尸体的坟场啊……   不久,更多兵马赶到。   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承泽郡王硕塞,禧郡王罗洛浑,硕托,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固山贝子,两黄旗拜音图、谭泰、冷僧机和图赖、八旗固山额真,理政大臣,议政大臣,恭顺王孔有德,和蒙古八旗,汉军八旗的头领,镶白旗都统马光远,正黄旗都统巴颜,正红旗都统吴守进、镶红旗金砺,正白旗都统石廷柱——除去跟随济尔哈朗守卫凤凰城的镶黄旗都统刘之源,被困在锦州城中的汉军正蓝旗李率泰,以及守卫复州盖州的镶蓝旗都统李国瀚之外,汉军八旗头领,到了五人。   此外,还有范文程,祖可法等一干汉人大学士或者是参政。   ……   面对明军的工事,每个人看了都是脸色凝重,即便桀骜如豪格,见了明军工事,也是默默无语,老代善更是脸色发白,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明军将锦州围的像是铁桶一般,兵马无边无际,这周边的壕沟,更是将锦州平原硬生生地分成了两半,如此壕沟,如此兵马,这锦州之围,要如何解除?   ……   不久,辅政王多尔衮、豫贝勒多铎和洪承畴也到了。   不同于其他人的惊异,多尔衮对锦州的情况,早已经有相当的了解,他清楚知道,明军对锦州的包围,岂止是“铁桶”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   这也正是他不愿意直接向锦州进军的原因之一。   但时事所逼,刀架到了脖子上,他不得不带兵来到锦州。   ……   “先生怎么看?”   站在临时搭起的角楼上,多尔衮等着洪承畴举起千里镜观望了一圈,默默放下之后,才平静问。   洪承畴老脸沉重,摇头:“难破也。”   多尔衮没说话,目光继续望着洪承畴,等他下一句。   “唯有谨慎小心,边打边看,麻痹南军,然后再找寻机会,一举破之。”洪承畴道。   多尔衮微微点头,然后将目光缓缓投向了锦州城的方向——虽然看不到,但他却能知道,即便是身处重围,锦州城也应该还是是那般的高大和坚固,城头更有大小火炮三四百门,防守力量强大,但可惜的是,明军不会强攻锦州。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就像当年大清围困锦州,最后逼的祖大寿出城投降一样,今日孙传庭其实是依样画葫芦,遵循当年大清拿下锦州的计划,想要步损一兵一卒,硬生生的困死锦州。   ——围困锦州的同时,吸引大清救援,将大清最后的国力,耗费在锦州城外这冰天雪地的原野里。   何其歹毒也!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六)   ……   面对险峻的局面,多尔衮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凉和无奈。   眼前的这些情势,他早就已经想到了,但偏偏避不开。   三道壕沟和十几万的明军,横亘在他和锦州之间,他不知道,锦州城中还有多少粮食?又还能支撑多久?更不能知道,明军是否会有洪承畴所说的破绽?   更为痛苦和急切的是,现在营中存粮已经耗费了一大半,也就是说,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军粮耗尽之前,击败明军,不然不但救不了锦州,这十几万大军,怕也是要崩溃了。   前一次松锦之战,明清双方僵持了一年,黄太吉才找寻到洪承畴头重脚轻的弱点,一举破之,这一次,一定不会有那么长的时间……   不是明败,就是清破。   “告诉孔有德,给本王放三炮,以告诉英亲王,大清的援兵,到了!”多尔衮道。   相隔二十里,壕沟阻绝,无法传递消息,只能希望大炮的巨响,能振奋锦州城中的军心。   ……   同一时间,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孙传庭正站在高高的角楼上,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当见到建虏大军浩浩荡荡,漫山遍野而来之时,他眼睛里没有忧,只有喜——多尔衮终于是按捺不住,终于是率领大军来到锦州了。   如此,战事就回归军机处的计划。   多尔衮,既然入了此彀,就休想再全身而退了。   ……   修整了五日,准备了五日,虽然天寒地冻,手不能伸,但在多尔衮的指挥下,五日后,建虏和喀尔喀联军,还是发起了对大明防线的攻击,但不是总攻,而是小规模的试探,从南到北,几十里的战场上,小战斗不断,建虏不停的试探,想要找出明军防线的薄弱点。   而明军则是不动如山,无论建虏怎么攻,明军都是结硬寨打呆仗,凭借壕沟胸墙,按部就班的防御。   这种态势的战斗,从十二月初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下旬,也就是即将过年的前几天。   这十几日间,大大小小的战斗,将近数百场,建虏和喀尔喀联军每日的伤亡,都在千人左右,而就现在的天气,但是重伤,不病死也要冻死。相反,因为有壕沟和胸墙的保护,棉衣、柴薪、医药后勤的充足,明军的伤亡却是极少。   面对如此局面,建虏上下都是焦虑。   ……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经过十几天的试探之后,多尔衮决意发起总攻,从锦州松山一线,突破明军防御。   只所以选择小年夜,就是奢望在小年夜里的节气里,明军的防守会有所懈怠。   “砰砰砰砰~~~”   巨炮轰鸣,天摇地动,这一次,多尔衮将所有能够携带的大炮,都带到了锦州了,但比起大明的火炮,他们不但在数量上,在质量上也差了很多,已经没有了上一次松锦之战时,双方重炮旗鼓相当,在乳风上架炮互轰,打的地动山摇,建虏还略占上风的景象了。   为此,多尔衮秘密命令孔有德和马光远趁夜将重炮集中运到了锦州松山一线,经过两天的准备,二十三,小年的上午,建虏重炮忽然对锦州松山一线的明军防御阵地展开了猛烈轰击,同时的,喀尔喀骑兵踩着松山近海冰冻的冰面,从海面绕道,往明军防线后方攻去。   ——明军在锦州松山一线,挖掘了大量壕沟,截断了道路,但面对海面,他们却无法修筑太多的防御,谁让松山距离海边,只有十几里呢?多尔衮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他想要效仿天启年间,第一次宁远战役时,他大清勇士趁着冬季冰封,马踏冰面,袭击觉华岛,杀散岛上的明军,将明军囤积在岛上的粮草,全部焚烧一空的前例,再造一次辉煌。   但这一次,为的不是粮草,而是绕行明军防线的后方。从后方向明军发起攻击。   两万喀尔喀骑兵,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各出一万,分成四队,马踏冰面,急急而行。   而在锦州松山防线的正前面,多尔衮动用十万兵马,多用盾车,连续发动进攻,以吸引明军的注意力,为喀尔喀蒙古骑兵的背袭创造条件。   “杀啊!”   “砰砰砰砰!”   炮声,枪声,喊杀声,惨叫声,战鼓声,号角声,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   十几里的战场,狼烟滚滚,金戈不断。   ……   “哒哒哒哒~~~”   马踏冰面,冰屑成雾,在十万建虏正面攻击的掩护之下,两万喀尔喀骑兵顺利的绕过了明军的松山防线,从其后方的塔山段登陆——比起松山堡,塔山堡距离海面更近,前一次松锦之战之时,吴三桂马科等人都人就是顺着海边逃到塔山,方才捡回一条命的,今日天寒地冻,这里的冰面比铁石还要硬,原本的船行波涛变成了骑兵通行的坦途,正适合喀尔喀骑兵发威。   “冲啊,拿下孙传庭,扬我喀尔喀之威!”   成功绕后,且发现明军在近海附近没有太多的防御,土谢图汗狂喜不以,振奋无比,他仿佛的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光芒,也仿佛看到那个装着蒙古玉玺的宝匣,正被多尔衮双手捧送,亲自呈到了他的面前……   “呼哬~~”   喀尔喀骑兵冲击极猛,上岸之后,立刻兵分数路,从后方向锦州松山一线杀去。   不过很快的,他们就察觉到不对了。   因为随着深入,他们发现周边的墩台越来越多,道路也越来越难以行进,后方更是忽然有警报传来,说有大队明军正在移动。   “不好,有埋伏!”   土谢图汗大惊失色。   原来,建虏故技重施,想要马踏冰面、绕后袭击的小伎俩,早已经在孙传庭的预料之中,为此,他故意松懈了近海的防御,却在后方布置了一个口袋阵,就等着喀尔喀骑兵往里面钻呢。   “撤,快撤!”   土谢图汗大叫。   但晚了。   “杀虏!”   猛听见一声号炮,大地仿佛翻滚了起来,喊杀之声震耳欲聋,明军伏兵四出,白烟升腾,遂发鸟铳密集发射之声,如爆豆一般,将喀尔喀骑兵打的纷纷落马,接着,明军骑兵也杀了出来,吴三桂,虎大威,刘肇基,马科,刘良佐,李过,高杰等部的精锐骑兵,如一把把尖锐的匕首,忽然从两翼杀出,将试图撤退的喀尔喀骑兵冲的混乱,并将他们分割开来。   猛烈冲杀,刀砍枪刺之中,已经是陷入混乱的喀尔喀骑兵根本抵挡不住,逃命之中,不住的落马……   这一战,直杀的喀尔喀骑兵丢盔弃甲,血流成河,尸体铺满了从塔山到海边的道路,最后连白色的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喀尔喀骑兵两万人上岸,最后拼死逃回的只有九千人不到,剩余的一万一千人全部葬身在明军的包围圈,或者是走投无路,最后下马投降,总之,这是一场绝对的惨败。   土谢图汗侥幸逃回,但脸色煞白,整个人已经是肝胆俱丧,跟在他后面的札萨克图汗运气较好,刚刚上岸不久,就听到了前方的喊杀,本能的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急忙撤退,等于损失的一万骑兵中,大部分都是土谢图汗的人马,他札萨克图,只不过损失两千人左右。   ……   后方。   听到喀尔喀骑兵中伏的消息,多尔衮面无表情,眼中的失望,清楚的流露出来,半晌,他口中艰难的吐出四个字:“鸣金,收兵!”   背袭已经失败,作为正面掩护的他,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驱使大清勇士去送死了。   只是,经此一战,大清勇士还有突击明军防线的勇气吗?   ……   此战,明军虽然成功的守住了防线,但建虏在此战中表现出的凶悍,还是令人印象深刻。   战后,建虏兵的尸体铺满了原野,最激烈处,壕沟都快要被尸体填满了,明军掷出松油火把,燃烧壕沟中的尸体,其火焰,竟然燃烧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黄昏时,才慢慢地熄灭,皮肉烧焦的呛人气味,弥漫四方原野。   ……   山海关。   大明皇帝临时行宫。   接到松山大捷的军报,隆武帝朱慈烺大笑站起:“孙传庭,打的好啊!”   ——大宁战役之后,朱慈烺从大宁移驾,往山海关而来,原本照他的想法,他想要到宁远城,就近观察,并且鼓励前线的将士,但倪元璐刘永祚等大臣拼死谏言,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山海关,没办法,他只能将自己的行宫安置在山海关,一面就近接收锦州之战的各种军报,分析军情,一面处置一些从京师转来,内阁无法决断的奏疏。   当听到多尔衮率领建虏和喀尔喀联军,离开十三山驿,往锦州而来时,和孙传庭一样,朱慈烺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多尔衮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些的侥幸,他妄想靠他个人的谋划和少许建虏精锐的凶悍,挽回已经颓败的锦州局势,可惜啊,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是极其微小的,不能振奋群体,没有充足的粮饷,任何一方都无法在这样的国战中占到便宜,心中的侥幸,九成九是不可能实现的。   多尔衮来了,接下来锦州必有大战,以锦州防线的稳固和孙传庭的深谋稳重,多尔衮的失败是注定的。   当然了,信心之外,朱慈烺也更加的小心谨慎,他督促内阁,要其不惜一切,也要保障大军的后勤,明清决战,未来几十年的大格局,也许就在这几月之间,就可以确定了,这种关键时刻,后勤一定要顶的上。   现在听闻松山大胜的消息,知道多尔衮欲行诡计,想要偷袭大明后路,但却被孙传庭挫败,并给予建虏喀尔喀联军重大杀伤之后,朱慈烺忍不住大喜,经此一次,多尔衮受到重大挫折,加上其粮草不济,后勤不足,损失惨重的喀尔喀蒙古也必然会生出二心,建虏对锦州的解围,将会越发的无力。   一句话,锦州局势已经在大明的掌控之中。   对多尔衮来说,此时的上策其实是退兵逃走,说不得还可以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但朱慈烺知道,多尔衮现在还不会逃,不是多尔衮不想,而是他不能。   一来,天寒地冻,道路冰封,不利行军,建虏二十万大军,如果现在撤退,即便大明不追击,他们自己也可能会冻死、饿死、困死在路上,自古东北就有窝冬的习惯,不是因为懒惰,实在是大雪封路,无法行走,除了窝冬,再没有其他选择。   第二,这一次救援锦州,多尔衮刮地三尺,穷尽了建虏上下全部的民力和财力,倾巢而出,如果不能击败大明,解围锦州,巨大的民怨和空空如也的府库,也会令建虏在辽东的统治崩溃,这一点,不但多尔衮,相比代善多铎济尔哈朗等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现在仅仅因为喀尔喀蒙古中了埋伏,损失了一万骑兵,大军就掉头撤退,不但建虏众臣,就是多尔衮自己也不能甘心。   就像是上了赌桌的赌徒,在没有输掉最后的筹码之前,谁也不会轻易下赌桌的。   所以,多尔衮还会在锦州城下继续强撑。   而这,正是大明所希望的。   ——建虏倾巢而出,国中无人生产,辽南和凤凰城又战事激烈,即便是有一座金山粮山,也终究会坐吃山空,民穷国亡……   “或许,已经可以收网了……”   望着巨大的沙盘地图,朱慈烺轻声呢喃。   ……   锦州。   腊月二十三,小年日的一场大战,令建虏损失颇重,面对大明难以攻破的壕沟硬寨,上下沮丧,当天夜里,天空忽然降下大雪,而且一下就是一夜,下到半夜的时候,建虏大营之中,忽然鼓角声声,所有士兵和仆从全部出动,并不是要发动攻击,而是要清扫积雪,以免大雪将营帐压塌。   一夜折腾,很多白天受伤的重伤员,当晚就死了。   建虏军纪严厉,军中不许啼哭,后半夜,营中隐隐传出低泣,那是父哭子,弟哭兄的声音,他们本不是军士,只是被拉来的壮丁,白天一战,他们这些炮灰死伤的最为惨重,当夜主值的大将正是鳌拜,他下令严查,所有哭泣出声者,一律揪出来当众斩首,人头就悬在营门之上。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七)   第二日,腊月二十四,丁酉月,甲申日,清晨,气温陡降,天寒地冻,手不能伸。   营中,有气无力的炊烟升起,飘飘洒洒的小雪却是掉落在营门前的那一些屈死的人头之上,血迹冻成冰,但却不能干。   有军士从门下走过,却无人敢抬头看一眼。   太冷了,不但身体四肢,就是心,好像也被冻住了。   很多骡马被冻死,建虏众军到处收集生火取暖的柴薪。   这种情况下,生存是第一位,战事已经变成其次了。   角楼之上,多尔衮披着大氅,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明军,雪光映照之下,他脸色苍白,眼中的忧虑越发严重,鬓角的白发,隐约又多了许多……   ……   大雪不止下建虏,也下在了大明军的营地,和建虏一样,明军也是全体出动,扫雪清淤,但不同的,大明的棉衣柴薪准备的充足,天气虽然寒冷,但士兵们的保暖工作却十分到位,从头到脚,保护了他们的身体,每日熬煮姜汤,绝不会出现冻死冻伤的情况。   “阁部,锦州已经不能按照早晚时间,准时的升起炊烟了,有时起,有时不起,由此可知,城中怕是已经断粮了。”   史可法向孙传庭道。   孙传庭举起千里镜,在观望建虏援兵的同时,也时不时的回头,对着死一般静寂的锦州城头观望一番,听完史可法的话,他微微点头:“阿济格倔强,即便粮尽,怕也能坚持很长时间,说不得还会主动出击,对于锦州,绝不可放松警惕。”   “是。”   ……   大雪之下,明军清军同时停止了活动,各自缩在战壕后或者是营帐里躲避寒冷。   就这样,一直到腊月三十,   没有战事,城外冻住了,城里好像也冻住了。   ……   锦州城中。   悲观绝望的气氛,正在迅速蔓延中。   已经被围五个月了,最初,在忐忑之外,所有人都还信心十足,认为辅政王一定会率领大军来救,到时,里应外合,应该有击败明军的机会,但随着明军三道壕沟的挖掘,将锦州围的水泄不通,而辅政王的大军迟迟没有出现之后,城中军心开始动摇、怀疑,他们想着,辅政王该不会是放弃锦州了吧?   二十天前。当多尔衮的援兵大军终于来到,城外炮声隆隆,隐隐只有十几里的时候,城中上下都是振奋。二十三日,小年,城外战事激烈,在阿济格的命令下,伊尔登率兵出城,想要和城外援兵大军相互呼应,来个里应外合,但却被明军的猛烈弹雨,无情的打了回来。   因为冲锋极猛,伊尔登本人还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被抢了回来。   而城外的炮声和喊杀之声虽然持续了一天,听起来战斗很是激烈,但明军防线不动如山,站在锦州城头观望,除了明军林立的角楼和无尽的壕沟之外,却看不到有一个援兵能突破明军的防线。   下午,炮声喊杀之声渐渐平息之后,城中人都知道,辅政王大军没有能突破明军的防线。   经此一役,城中人心渐渐坠入谷底,原先的希望,渐渐都变成了绝望——明军壕沟如此,即便是辅政王,好像也不能突破,如此一来,锦州岂不是已经没有生路了?   更绝望的是,城中断粮了。   ……   英亲王府。   阿济格的病情越发严重了,整个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如果是多尔衮见了,说不得不敢相认,这会是自己的十二哥?   阿济格精力很不好,总是困乏,总是想要睡觉,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处理,只能交给图尔格,这一会,他正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休息,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间窃窃私语,声音似有惊慌,他猛的睁开眼睛,强打精神:“谁在外面说话?滚进来!”   脚步响,两人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打千跪拜行礼。   却是傅勒赫和图尔格。   “出什么事了?”阿济格咳嗽的问。   没有炮声,也就不是明军攻城。老实说,阿济格倒真期望明军能攻城,双方真刀真枪的展开城墙城楼的争夺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军紧急包围锦州,却没有进攻的打算,任由他们饿死困死,你有再多的力气,也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没有施展的空间和机会。   “阿玛,城中……已经没粮了。”傅勒赫低下头,小声禀报。   图尔格脸色也黯然。   人是铁,饭是钢,大军无粮则败,断粮意味着锦州已经守不下去了。   阿济格脸色却平静,城中断粮早在他的预料中,原本,城中只有三个月的军粮,在勒紧裤腰带,各方节省的情况下,直坚持了五个月方才断粮,已经是做到极限了,所以面对断粮的消息,阿济格一点都不意外。   “杀马!”阿济格咬牙切齿的说道:“能杀的,全部都杀了当吃的,就算是变成了鬼,锦州也决不能丢!”   “嗻。”   图尔格躬身听令,随后转身退出,急急去安排。   傅勒赫依然脸色苍白的站在原地。   ——其实,城中早就开始杀马了,但杀的都是不能作战的骡马,到现在,骡马都已经被斩杀殆尽,连皮带骨都进了人的肚子,只剩下战马了,战马是骑兵之命,也是大军战力的保证,非有阿济格的命令,谁也不敢轻易打它们的主意,因此,图尔格非来请命不可。   杀了战马,意味骑兵减少,即便城外有变,城中也无法快速呼应了。   也或者说,连战马都要杀了,意味着锦州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如果辅政王的大军还不能突破明军的防线,解锦州之围,那所有人怕都是要死在城中了……   傅勒赫惊恐的想着,一时不能自己。   直到阿济格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才将他惊醒,他急忙走上去,扶住阿济格:“阿玛。”   “我没事。”阿济格推开他,喘息的问道:“你脸色这么白干什么?害怕了?”   傅勒赫急忙跪下:“孩儿不怕。”   “不怕就好。”   阿济格喘息的躺下:“我爱新觉罗的子孙,从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是怎么写,你是我阿济格的儿子,更要谨记这一点。”   “孩儿谨记。”   “那就好。那就好。”   阿济格喃喃自语,不知不觉的,竟然又睡过去了。   他眼睛闭上了,不能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傅勒赫虽然嘴里说不害怕,但脸色苍白,眼神里的害怕根本就藏不住。   ……   腊月三十。   大明隆武六年的最后一天。   身为皇帝,春节初一有许多的庆典需要他亲临,容不得缺席,加上二十三的大战之后,天降大雪,锦州战事暂时不可能有大的改变,于是,腊月二十五的时候,隆武帝朱慈烺离开山海关,起驾返回京师,其间,他路过秦皇岛,在码头短暂停留,见识了秦皇岛终年不冻的暖洋,检阅了驻扎在这里的大明水师,接见了水师一干将领,从施琅到下面中层将领,一一勉励,并予以赏赐,完后见了天津船厂主事(厂长)侯方域。   最初,隆武帝将侯方域侯大公子派到天津水师为参赞,就是为了磨砺他,历经七八年,经过许多事,侯方域成熟稳重了许多,对海事船事有了很深的了解,尤其侯方域擅长交际,颇有人格魅力,和荷兰教官们打的火热,渐渐的,借着修船之名,侯方域竟然是搞到了三桅战舰的制造图纸,这可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一直保守的大秘密,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这其间,侯方域参加科举,隆武三年中举,四年又中了进士,真正的有了官身,隆武帝遂提拔他为工部主事,主管天津船厂事务,为建造大明自己的三位战舰做准备。   今日面见陛下,侯方域侃侃而谈,所言有物,已经不是当年那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但却不通实务、无有大用的名公子了。   就造船来说,就眼下的人才,侯方域绝对可以称作大明第一人。   朱慈烺很欣慰。   ——能在历史留名的,都绝不是一般人物,前世里,侯方域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一世,他终于可以发挥他的才能。   这是他的幸运。   这个时代,像侯方域这样的文人有很多,如果他们都能像侯方域一样,在风花雪月的诗词之外,另外能掌握一门时下的科学,不论造船,数学,物理,化学,冶金,建筑……全社会蔚然成风,学习基础科学,解放思想,开拓眼界,积极研究,那就不止是个人的幸运,而是整个大明的幸运了。   而这,正是朱慈烺一直在努力和期盼的。   “陛下,现在建造三桅战舰的几个难点,臣已经琢磨透彻,并从西夷请来了几十个曾经建造三桅战舰的工匠,做了小规模的实验,但是朝廷允许,拨下钱粮,三桅战舰,立刻就可以建造。”侯方域信心很足,做事情的心也很急切。   ……   几天时间,转瞬即过。   鞭炮响起,满天烟花,全城欢乐之中,隆武七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虽然松锦之战依然还在进行中,虽然建虏阿济格依然死守锦州,虽然多尔衮的二十万大军依然还在锦州城外的原野中,和大明紧张对峙,但大明朝堂上下,却都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希望,不止是因为建虏在腊月二十万的大败,也不止是因为大宁义州的节节胜利和孙传统稳重统帅,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出了建虏已经快要支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败相。   建虏倾国而出,国中空虚,秋收春耕无人住持,大明根本需要和建虏决战,只要继续拖延,就可以生生地将建虏耗死。   这种肤浅的道理,谁人都懂的。   所以和前一次朝堂上下都催着洪承畴速速决战不同,这一次,所有人的心思都安定的很。   为了供应前线几十万将士的所需,大明虽然也十分艰难,几乎掏空了所有,还借了一屁股的外债,但终究还可以支撑,而战事之外,大明的财政状况,其实是在逐渐好转中的,不论盐税、田税、茶税、市舶税、厘金税都是逐年增加,但是战事结束,大明很快就可以作财政收支平衡,这一切,都让人欣慰和振奋。   群臣抱持谨慎的乐观,但内阁军机处,连同隆武帝本人,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每日里,推演战事不断,而在通往宁远锦州的官道上,大雪刚过,就有专人清扫积雪,随后,四轮马车辚辚而过,载着大军所需的万千物资,源源不断的往前输送……   正月二十,辽南消息传来,复州近海一代的冰面,已经开始消融,渐渐可以行船了,而凤凰城一代的气温也可以回升,也就是说,因为去冬大雪严寒,不得不停止的凤凰城和复州之战,已经可以重新开启了。   对大明来说,胜利的筹码,又多了两枚。   “多尔衮不会坐以待毙,如果你们是他,你们觉得,他下一步会如何做?”   军议中,隆武帝朱慈烺问。   ……   锦州。   和大明京师的欢乐气氛不同,被围半年之后,这里死一般的静寂,鸡犬不闻,大约都被宰杀干净了,城市的天空是灰暗的,一只飞鸟也不见,街道上不见一人,举目望去,一点艳丽的生机都没有,若不是城头还飘着建虏的龙旗,还有守城士兵在城头不停的走来走去,几乎就要被误以为是一座没有人的死城。   但在死寂之外,锦州城的城防却一如既往的在运转中,建虏八旗兵,蒙古兵,汉军旗,分守各处,职责分明,虽然已经断粮,军心浮动,但在严厉军纪的惯性和建虏白甲兵的残酷监视和镇压之下,守城的各项工作和职能,依然照常进行中。   每日清晨和下午,是一天两餐的军中开饭的时间。   对饥饿无比的锦州守军来说,这是一天中唯二的两个慰藉,虽然粥米越来越稀,和水一般的清,但终究是有一口吃的,不像城中的随军家眷和百姓,在吃草根,扒树皮之外,已经开始大批、大批的饿死了。   又听说,已经有人在悄悄的煮食人肉了,但只是听说,却并没有人见过……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八)   ……   锦州城。   绝望的气氛正在城中蔓延。   清晨,南门内的一处汉军旗营房,传出吵闹之声。   却是因为今日的早餐太稀了,根本看不到一点的马肉,除了汤就是马骨头,又配了一些残存的糟糠,实在是难掩下咽,又听说八旗兵和蒙古兵一人都能分到一块马肉,汉军旗士兵却是没有,因此,汉军旗士兵十分不满,和负责打饭的伙夫们吵了起来。   带队的百总闻讯赶来,喝道:“闹什么闹什么?难道你们忘记了昨天那十几颗的人头了吗?”   听闻此言,现场立刻就肃静了。   原来,昨日就有军士不满,大声嚷嚷,闹粮,掀翻了铁锅,结果被八旗兵严厉镇压,起头闹事的士兵,全部被斩首,十几颗人头就挂在城中街道上。此时众军吵闹,虽然没有昨日的事态严重,但若是被八旗兵知道,怕也不会轻饶。   在百总的呵斥之下,众军垂头丧气的散去,但所有人心中的不满和动摇,却是清楚的展现:饭都吃不上,何必再为建虏卖命?与其饿死,倒不如向明军投降,反正明军已经说了,但是出城投降,既往不咎……   当然了,虽然心里这么想,虽然有极度的不满,但在没有人带头的情况下,他们却也不敢真的出城投降,一来害怕弹压,二来害怕密探,在八旗兵严密监控之下,谁也不敢轻易尝试。   不过投降的种子却已经在很多人的心里埋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发的茁壮和茂密,但有机会,立刻就会爆发出来。   ……   附近城楼上,一个方脸胡须的汉子,正冷冷看着城墙下发生的一切,冬日的冷阳照着他的脸,他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正是谭川,也就是高文采。   虽然他是王府跤师,但在军力紧张的情况下,他现在也被派来守城了,面对   城中断粮,士兵饥肠辘辘,人心浮动,汉军旗渐渐心向王师的情况下,他知道,锦州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将城中的情况告知城外的王师,同时配合王师,早日攻破锦州。   但消息传递并不容易,李率泰查的极严极紧,谭川总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监视了,一举一动都有人注视,因此他不能妄动,他必须等待最好的机会。   ……   锦州城外。   明军的三道壕沟之外,又十三里地,正是建虏喀尔喀联军的大营所在。   和最初抵达锦州之时,声音浩大,联营十几里不同,现在的大营虽然还是那么大,那么长,但却好像已经没有了初始时的气势,帐篷小了,蒙古包蔫了,连飘扬的大纛,好像也变的有气无力,去年腊月二十三的大败,寒冷的天气和糟糕的后勤补给,无谓的冻伤和不病故,消耗了士兵们大部分的勇气,军心已经动摇,不说汉军蒙古旗,也不论喀尔喀蒙古,就是八旗精锐,对于是否能突破明军“吃人”的壕沟,解围锦州,也已经是没有信心了。   清晨。   车轱辘碾地,马车颠簸,破败的草席之下,露出叠压的手脚——又一些昨夜被冻死病死的伤员尸体被拉出了大营。虽然寒冬渐渐已经要过去,天气正在转暖中,但每日清晨被拉出营的尸体,不但不见少,反而渐渐多了起来。   不是战事更激烈,更是在经过一个冬天的野外宿营,在缺医少药,忍冻挨饿的情况下,很多人都顶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强拉来的老年和少年。而在严厉军纪之下,原本被强力压制的悲戚低泣之声,最近几晚,好像有快要控制不住的架势。   “咚咚咚咚!”   战鼓又响起。   “杀啊~~~”   随着天气的转暖,原本被冰冻的战事,也渐渐活泛了起来,各部建虏在多尔衮的命令,又开始试探的对明军防线展开攻击,尝试撕开明军的防线,又或者是明军相互炮击,虽然都是小规模,但因为战线太长了,叠加在一起,每日的伤亡依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又一路上冲的建虏兵败了一下来,领队的百总在阵前被明军鸟铳打成了血葫芦,连尸体都没有能抢回来,一百人的重甲兵嗷嗷冲上去,活着回来的连五十个都不够了。   ……   “要去你们去,我是不会去的!”   两黄旗的营帐里,有一人在大叫。   却是独眼鳌拜。   说完,鳌拜掀起帐帘,气冲冲的走了。   只留下图赖,谭泰和拜音图三人在帐中。   三人默然了一会,图赖叹息的说道:“鳌拜不愿意去,随他,但我们必须去。”   ……   中军大帐里。   多尔衮负手踱步,阳光从帐篷的缝隙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目光阴沉,脸色越发的憔悴。   今日,他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复州和凤凰城传来的紧急军报了,在正月将过,天气转暖之后,明军在复州和凤凰城又开始大动了起来,看起来,不日就将发动对复州和凤凰城的猛攻,这其中,要面对明国水陆两路攻击的复州最为危险,去年冬天,屯齐和耿仲明好不容易坚守下来,今年他们还能有去年的运气吗?   复州和凤凰城今年都将面对危局,而大清的主力在锦州城下迟迟没有进展,现在军中的存粮更是已经不到两个月了,如果再不能有所突破,不用明军攻击,大清自己就要溃败了……   怎么办?   巨大的压力,压的多尔衮满脸愁容,鬓角白发增多,一夜一夜的不能入睡……   “洪学士怎么还跪着?快起!”   转头间,多尔衮猛然警醒,地上还跪着一个人呢,于是急忙上前,亲自搀扶。   跪在地上的人诚惶诚恐的起身。   却是大清兵部侍郎,内院学士洪承畴。   洪承畴为什么跪着?   因为面对危局,他实在是想不出良策,只能跪地请罪。   “臣无能……”   面对多尔衮的器重和亲自搀扶的手臂,洪承畴感动的掉了眼泪。   多尔衮拍拍他的肩膀,两人相对无语。   “先生累了,去休息吧。”多尔衮道。   洪承畴再次请罪,然后蹒跚的退出去了。   洪承畴离开后,多尔衮长长叹息,然后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拿起案上的一把银酒壶,一口接着一口,不停地往嘴里灌酒,脸上的表情凄冷又孤独——他知道,面对孙传庭的不动如山和明军的深沟硬寨,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洪承畴范文程祖可法这些汉人智囊,也都是一筹莫展,面对明军闭而不出的乌龟战术,大清空有一身武力,但却没有施展的空间,只能是一次一次无谓的在明军的壕沟之前抛下尸体。   但如果展开全面强攻,不夸张的说,就是将大清和喀尔喀二十万联军的尸体都扔出去,也未必能填满明军的三道壕沟。   而就这么撤退,多尔衮却又不甘心,为了救援锦州,大清已经是穷尽了所有,如果现在撤退,所有的一切就都白费了,没有钱,没有粮,“大清”将再无挽回逆势的可能……   覆灭,几乎是不可避免。   想到那恐怖的后果,多尔衮脊背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如此,他只有借酒浇愁……   “主子,图赖、谭泰和拜音图求见。”脚步声响,苏克萨哈进帐禀报。   “让他们进来吧。”多尔衮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酒壶。   图赖,谭泰和冷僧机三人都位列两黄旗八大臣,是皇太极留下的心腹,虽然这些年来,在多尔衮的拉拢之下,他们的心志已经没有那般的坚定,但表面上他们依然是先帝和两黄旗的最强维护者。   “主子,有件事……他们三个,刚先去见了郑亲王,据说,并不是他们主动,而是被郑亲王召去的……”苏克萨哈小声补充。   多尔衮脸色立刻就阴沉,眼神就不善了,他意识到三人的求见,有可能是老代善的授意。   ……   “参见辅政王。”   图赖、谭泰和拜音图三人全身甲胄,进到帐中,齐刷刷地打千行礼。   多尔衮点头:“起来吧。”   待三人起身,多尔衮冷森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用目光询问,你们见我,有何事?   面对多尔衮的目光,三人都低下头,然后彼此互望,表情犹豫。   多尔衮也不着急问,只是冷冷等着。   图赖、谭泰和拜音图三人犹豫了一会,终于,图赖首先说话:“王爷,南军闭而不出,不知道我军下一步要如何做?”   多尔衮冷冷看他,故意说道:“当然是积蓄力量,一举击破南军!”   图赖、谭泰和拜音图三人相互一看,图赖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叩首说道:“辅政王,主子爷,奴才冒死进言,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再打下去,我大清勇士,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更何况,军中粮草已经不足,国中又空虚,一旦粮草断绝,大军不能及时回防盛京……其后果,奴才实不忍言啊!”   说着,连连叩首。   谭泰和拜音图也跪下,随着图赖一起拜。   多尔衮脸色一紧:“图赖,你什么意思?是要胁迫本王撤兵吗?”   “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胁迫王爷啊,只是情势如此,为了大清,奴才不得不冒死进言啊。”图赖哭道。   多尔衮脸色冷冷,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这些年的战争中,不论两白,两红,还是两蓝旗,都损失不小,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更已经是损失殆尽,不得不用披甲兵代替,两白旗原本实力最强,但连续两次入塞失败,阿济格的渤海所之战,前年的朝鲜之战,都损耗了大量的精锐,现在两白旗最后的精锐主力,大部分都在锦州城中,为明军所包围,如果不能救回,两白旗就会和两红旗一样,变成两幅空架子,这也是多尔衮多铎拼了一切也想要救援锦州的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两黄旗在现在八旗之中,实力最为完整,这一次救援锦州,两黄旗倾巢出动,在两白两红虚有其表的情况下,他们其实是担当了主力骨干,现在图赖、谭泰和拜音图三个两黄旗的重臣打了退堂鼓,象征意义极大。   “这是你们三个的意思,还是两黄旗所有将士的意思?”良久,多尔衮问。   “是奴才三人的意思。”图赖、谭泰和拜音图异口同声的回答。   多尔衮不问了,脸色铁青难看,心中无比愤怒,   连两黄旗都如此,其他各部就更是不用想了。   如果是其他人劝,多尔衮心里好一点,但偏偏是两黄旗!   更不用说,他们三人还是受了老代善的授意。   两黄旗是有私心的,他们不想为了锦州,为了两白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在他们的心中,辽阳沈阳更重要,皇帝更重要,既然战事不利,粮草不济,撤军是自然的选择。不能由着多尔衮,因为要救阿济格和两白旗,就将大清所有的力量都搭进去。   “你们的建议,本王会考虑。”多尔衮声音阴森。   图赖抬起头,脸上有泪:“奴才愿意断后,并为英亲王守!”   多尔衮冷笑一声,挥手。   图赖三人跪拜一下,起身退出。   等三人一走,苏克萨哈立刻来到多尔衮身边,望着多尔衮,一副只等多尔衮下令,就要拿下某人的架势,但多尔衮却没有令,只是抓起银酒壶,又开始灌酒,   ……   这一夜,多尔衮又是无眠,一会愤怒,一会忧愁,俄而又是长叹,想到忧愤无奈处,又几乎要落泪。   天亮时,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又或者,他知道事情已经是不可为,于是亲往礼亲王代善的大帐。   “撤军?”   清晨的光亮洒进大帐,代善披着厚厚地大氅,身子蜷缩,花白胡须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老态龙钟,当多尔衮屏退众人,说出心中的想法之时,他没有假装惊讶,只是长长叹息、略带欣慰的重复了一次。   “是,撤军。”   多尔衮面无表情,感觉整个人苍老了许多,声音低沉:“只有五十天的军粮了,算上撤退的必须,我军只有二十天的军粮了,二十天的时间,我军无法攻破明军的防线,凤凰城和复州两地又极度危险……”   “那……老十二不救了吗?”代善目光灼灼的望着多尔衮。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十九)   多尔衮面无表情:“壮士断腕,别无选择……更何况为大清尽忠,本就是十二哥的职责,也是他的荣耀。”   代善默默点头,虽然多尔衮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清楚的知道,锦州之战是“大清”挽回逆势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能胜,如果就这么灰溜溜的退走,大清,将再无重起的可能,明军一定会顺势而下,广宁,海州,盖州,辽阳,最后直到沈阳……   所以,现在要放弃的不止是锦州,也不只是阿济格和城中的数万兵马,更有大清挽回逆势的唯一机会。   在穷尽一切之后,无钱无粮之后,大清如何面对明国的进攻?   但如果不撤退,又能如何呢?难道毫无意义的驱赶大清勇士,用人命去填埋明军的壕沟吗?   这些天,代善已经反复的想过了无数次,还是觉得,撤军返回更好,因此才会和图赖等人见面。   “唉,苦了十二弟啊……”代善长长叹息,竭力从眼角挤出了两滴泪光。   多尔衮却是铁面无情,脸上毫不见悲戚。   大约是觉得自己过于儿女态,表演的有些过了,代善收住泪光,问道:“倾国而出,如今却无功而返,辅政王,你可想好了如何面对皇上和太后?”   多尔衮脸色苍白:“我多尔衮无能,有负皇上和太后的重托,无论如何责罚,我都心甘情愿!”   代善点点头,有些同情:“二十万大军,从容撤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喀尔喀那边,亦需要有安排,辅政王可有了谋划?”   多尔衮点头。   代善闭上眼睛,不再问了。   多尔衮起身行礼,面无表情的离开。   ……   同一时间。   喀尔喀蒙古札萨克图汗的大帐中,来了一个神秘客人。   其实这个客人昨晚就到了,但札萨克图汗一直避而不见,只是将他藏在帐中,一夜思考之后,札萨克图汗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个客人。   屏退所有,只留客人一人在帐中。   那客人披着黑色斗篷,将头脸深深隐藏,令人看不到他的面目,直到所有人都退出,只剩下札萨克图汗一人在帐中时,他才慢慢地摘下了帽子。   晨光从蒙古包的缝隙洒进来,正照着他的脸。   面色消方正,三缕长髯。   原来是大明硬汉,原商丘知县,张北宣抚使,现在为理藩院理政的梁以璋。   数年不见,梁以璋身形更消瘦,脸上风霜更多,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犀利。   “大明理藩院理政梁以璋,见过札萨克图汗。”梁以璋拱手,对札萨克图汗施了一个见礼,然后用熟练的蒙古语说道。   札萨克图汗冷冷盯着他,上下打量,忽然说道:“狡猾的南人,你是来离间本汗和大清的吗?”   梁以璋笑了,反问:“以札萨克图汗看,现在的情况下,还需要我来离间吗?建虏多尔衮,花言巧语,费尽心机,将喀尔喀蒙古骗到了锦州,到现在,车臣汗只身逃回,土谢图汗损兵折将,两人都因为听信多尔衮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有札萨克图汗你还安然无恙,不过,蒙古有句谚语,叫做该来的总会来的,札萨克图汗以为,在车臣汗和土谢图汗之后,你还能独安吗?”   札萨克图汗冷哼一声:“果然是离间!但没有用的,本汗和大辅政王已经歃血为盟,向天发誓,绝不会背叛的。”   “何来背叛?建虏可是蒙古之主,蒙古又可是建虏的奴仆?”梁以璋盯着札萨克图汗。   札萨克图汗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梁以璋不管他,继续说道:“现在多尔衮顿兵锦州城外,攻无战力,留无粮草,已经是必败之局,喀尔喀蒙古三部和我大明已经是百年和平,无有恩怨,前些年,甚至一直和我大明通商,只是在黄太吉的胁迫之下,才不得不停止,论起来,喀尔喀本不应该参加此次战事,而参加战事后,未蒙其利,先受其害,现在建虏奄奄一息,败局已定,札萨克图汗可是要一错再错,为建虏和多尔衮陪葬吗?”   札萨克图汗冷哼一声:“少吓唬我。我札萨克图是草原的雄鹰,大不了可以退走!”   梁以璋笑:“不错,如果是过去,汗王确实可以退走,但战事进行了半年多,汗王从漠北带来的牛羊牲畜,怕已经是不剩多少了吧?而建虏又不能给以补充,现在天气转暖,通往漠北的道路虽然已经开了,但没有粮草,汗王和你的札萨克图部又有多少人能成功穿越沙漠,回到喀尔喀呢?”   札萨克图汗脸色变了,这正是他恼火所在,战事不利,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为了一个蒙古玉玺的荣耀,他喀尔喀蒙古三部不远千里,翻越沙漠,来到漠南,原以为纵使拿不到蒙古玉玺,他们也可以趁机在漠南劫掠一番,但谁想战事竟然是如此焦灼和被动,不但没有抢到一粒粮,反而将带来的牛羊牲畜都搭了进去。   一个寒冬过去,除了冻死的,吃掉的,他们部中的牛羊牲畜已经没有多少了,偏偏多尔衮又“吝啬”的很,前后给他们补充的粮草,不过四十车,根本是杯水车薪,若不是因为寒冬大雪,道路冰封,他早就带着部众离开,返回漠北了。   现在天气渐暖,道路顿开,如果想走,倒是可以走了,但牛羊牲畜却是不够吃了,而且千里迢迢而来,损兵折将,就这么毫无所获,空着手回去,也不是蒙古人的脾气,所以札萨克图汗现在是进退不得,越想越恼,十分的被动,   也因此,他才会秘密接见大明使者,不然他才不会见呢。   “有件机密,还要告诉汗王,我大明朝鲜军和辽南军已经在高经略的带领下,对建虏凤凰城和复州展开了猛攻,两地陷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一旦两地陷落其一,我大明就可以截断建虏大军的退路,或者是直捣建虏的老巢沈阳,建虏国穷民尽,首尾不能兼顾,其覆灭,已经是不可逆转。”   “汗王若一意孤行,跟随建虏到底,到时必然遭受鱼池之殃。”   “札萨克图部,未来堪忧。”   “何去何从,望汗王早做打算!”   像是看出札萨克图汗的心思变化,梁以璋缓缓又补充了两几句。   帐中静寂了下去。   札萨克图汗低头久久沉思。   梁以璋不着急,微笑等待。   良久,札萨克图汗终于是抬起头,目光看向梁以璋:“大明……有何要求?”   梁以璋暗暗松口气,清楚道:“弃暗投明,反戈一击!”   札萨克图汗不意外,他铁青着脸:“我札萨克图,又有何好处?”   “大明皇帝会正式册封汗王为札萨克图汗,赐金印玉书,准汗王一系,永为札萨克图之主。”   “其次,给以粮草物资,保札萨克图部安全返回喀尔喀。”   “第三,相互通商。”   梁以璋声音清楚,最后补充道:“当然了,具体程度,还要看札萨克图汗你的表现了。”   札萨克图汗咬着牙,似还有犹豫,或还想要更好的条件……   这时“噔噔蹬蹬~~”外面脚步声急促,有亲卫在门外略带惊慌的叫道:“汗王,不好了,大清大辅政王来了!”   “什么?”   札萨克图汗大吃一惊,急忙跳起,冲到门前,掀起帘子一看,发现多尔衮带了十几个亲卫,正向这里走马而来,目测距离不过几十步,这时想要把大明使者送出帐外,已经是来不及了。   “汗王莫慌,我自去后帐。”   面对多尔衮的出现,梁以璋也是吃惊,他没有想到,建虏实际的掌权者,辅政王多尔衮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第一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暴露了,所以多尔衮前来兴师问罪,但随即一想不是,如果是暴露,多尔衮自遣卫兵即可,何必亲自来?   和一般的蒙古包不同,蒙古汗王的蒙古包也叫金帐,不但巨大,而且分为前后两间。   这种时刻,札萨克图汗也没有办法,只能遵从梁以璋的办法,不过他却不想让梁以璋留在后帐,以免他听到什么,于是告诉亲信,割裂后帐,带梁以璋从后帐离开,妥善安置,又叮嘱梁以璋明日再来谈,然后才急急去迎多尔衮。   ……   帐前的一番寒暄,札萨克图汗将多尔衮迎进了帐中。   虽然已经歃血为盟,但这却是多尔衮第一次来到札萨克图汗的大帐,札萨克图汗不免惊疑。   看出了札萨克图汗心中的不安,多尔衮屏退众人,将来意简单说明。   原来,多尔衮天生的坚决果断、雷厉风行,既然定下了撤兵之事,他就立刻开始筹划和执行,而要想顺利的撤兵,非的借助札萨克图汗的骑兵大军不可,因此,他才屈尊亲自来见札萨克图汗。   “退兵?”札萨克图汗有些惊讶,但同时却也有些预料,眼前的战局已经是陷入了困境,在粮草困难,军心疲惫的情况下,退兵也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反正照他的计划,但是天色转暖,大雪融化,他就会带着札萨克图部离开锦州,返回喀尔喀。   “是。”多尔衮脸色严肃:“撤兵是大事,本王需和汗王商议,也希望汗王多多相助。”   札萨克图汗脸色一紧:“大辅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多尔衮不说话,只拍了两下手掌。   苏克萨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宝匣。   见到这个宝匣,札萨克图汗先是觉得眼熟,随即就激动了。   ——这不正是装玉玺的那个宝匣吗?   苏克萨哈打开宝匣。   玉面荧光。   正是那一枚蒙古重宝,传承数十代的蒙古玉玺!   见到玉玺,札萨克图汗的双眼立刻就放光了。   若不是多尔衮在当前看着,说不定他早就扑上去,一把抱住了。   多尔衮看着他:“原本,这枚玉玺是要交给喀尔喀三位汗王中间的一个,但现在车臣汗已经返回喀尔喀,土谢图汗兵败之后,意兴阑珊,只想着快点返回喀尔喀,无心在锦州逗留,更无心为我大清出力,所以这天赐之宝,看来就只能是属于汗王你了。”   “啊?”札萨克图汗惊喜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脸都涨红了。   “怎了?汗王不想要?”多尔衮盯着他。   “要要要……”札萨克图汗连连点头,下意识的伸手就要去抱。   但多尔衮却一把按住了玉玺,脸色严肃:“不过还有两件事,需要汗王去做。”   札萨克图汗惊醒,他知道,要拿玉玺,终究是需要有付出的,于是问:“大辅政王请说。”   “第一,永为我大清藩属,永不背叛,这点汗王能答应吗?”   札萨克图汗点头。   “第二,札萨克图部都是骑兵,来去迅速,本王希望大军撤退之时,札萨克图部能为断后之军,待大清所有兵马都撤过大凌河,安全无虞之后,汗王你再徐徐撤退,不知可否?”   札萨克图汗微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二十万大军的撤退,不可能不惊动明军,一旦明军发现清军撤兵,起兵来追,他札萨克图骑兵就必须倾力挡住,如果是过去,他觉得问题不大,但现在的明军不比过往,不说犀利的火器,只说骑兵的战力就已经是大大增加,双方对战,他札萨克图部未必能占到便宜。   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将玉玺拿到手才是真。   “好说好说,但是大辅政王命令,我札萨克图部赴汤蹈火,绝不回头!”札萨克图汗满口答应。   多尔衮这才点头,放开压在玉玺上面的手,说道:“待回到盛京,我会亲自主持仪式,祭告于天,将玉玺正式赐予你。”   说着,向身后的苏克萨哈微一点头。   苏克萨哈立刻上前一步,作势就要把蒙古玉玺收起来。   “慢着!”   札萨克图汗急忙起身,向多尔衮行礼:“大辅政王,小汗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   “既然车臣汗和土谢图汗,都已经无意于玉玺,可否将玉玺留在小汗身边,令小汗暂时供奉呢?”札萨克图汗一脸尊敬和恭谨,见多尔衮犹豫,急忙又举起右手,对天发誓补充道:“大辅政王放心,为了大清,我札萨克图一定掩护大军撤兵,明军若是敢追,定和他们血战到底!”   多尔衮思索了一下,点头:“那好吧,玉玺暂时就留在汗王身边……”   “主子!”跟在多尔衮身后的苏克萨哈小声提醒。   “汗王是一个言出必行的汉子,本王相信他。”   多尔衮摇头拒绝苏克萨哈的劝阻,然后上前一步,一脸真诚的望着札萨克图汗:“本王真心对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本王和大清。”   听到此言,札萨克图汗被感动了,他单膝跪在地上:“大辅政王放心,小汗永远跟随大清,永远跟随辅政王,永远为辅政王的奴仆!”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十)   ——自从去年腊月二十三之战,喀尔喀奇袭松山后路失败,中了明军的埋伏,损失万骑之后,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明显的就沉寂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踊跃和兴奋,而在粮草供给不足,冻死病死增多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对多尔衮和大清的不满,也渐渐流露,若不是大雪封路,难以通行,加上多尔衮极力安抚,多送粮草,说不定他们早就离开锦州,返回喀尔喀了。   这其中,土谢图汗尤其后悔,每日念叨不该来漠南,对于襄助建虏,他已经是没有兴趣了,只想早早地返回漠北。   这一点,多尔衮十分清楚。   而就实力来说,仍然拥有四万骑兵的札萨克图汗才是最能倚靠的,所以多尔衮才不惜拿出玉玺,亲自来见札萨克图汗。   对多尔衮来说,所谓的蒙古玉玺不过就是一块石头,他今日可以给,明日也可以取,再者,如果不能安全撤兵,大军败亡,就算拥有蒙古玉玺,蒙古各部怕也不会听从大清的指挥了。   所以留之无用。   ……   一番“掏心掏肺”的表演之后,多尔衮走了,札萨克图汗一直恭送出十几步,方才返回大帐。   一回大帐,见到摆在桌上的蒙古玉玺,札萨克图汗的脸上立刻就笑开了花,他几步上前,小心翼翼的将玉玺捧在手里,激动的观摩了起来。   呵呵,蒙古重宝,草原神物,天命所在,现在归我了。有了它,土谢图汗和车臣汗将不得不对我低头……   忽然,脚步声响,有人从后帐闯了出来。   札萨克图汗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明使梁以璋和他的那个亲卫!   嗯?   他不是令亲卫送走梁以璋吗?怎么还在这里?   那亲卫拽着梁以璋的腰带,竭力想要拦阻,但梁以璋个子虽然瘦高,但力量却大的很,但亲卫竟然是拦阻不住,当见到汗王脸色大变,眼有怒意的时候,那亲卫急忙跪倒,惊恐的报道:“汗王饶命,明使不肯离开,奴才担心惊动大辅政王,不敢对他用强……”   原来,梁以璋根本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躲在后帐里,多尔衮和札萨克图汗的对话,他全部都听在了耳朵里,更知道多尔衮将蒙古重宝交给了札萨克图汗,而札萨克图汗的心志明显动摇,于是当多尔衮走远之后,他立刻从后帐快步而出。   “汗王,你上当了,这玉玺,是假的!”   不等札萨克图汗对亲卫的禀报有所反应,梁以璋立刻就说道。   “你说什么?”   捧着玉玺的札萨克图汗愣了一下。   “我说……玉玺是假的。”梁以璋一字一句,声音清楚,表情坚定。   札萨克图汗本能的看了一眼捧在手中的玉玺,摇头:“怎么可能?你休得骗我!”   “我怎么敢骗汗王?”   梁以璋上前一步,侃侃而谈:“蒙古玉玺乃是元朝之宝,璠玙为质,雕交龙纽,上用汉篆和蒙文两种文字篆刻‘制诰之宝’,当年元顺帝北逃时,不慎遗失,后来一个牧民在草原上发现他的羊不吃草,反而不断用蹄刨地,遂好奇挖掘,才让这块玉玺重见天日,不久,这玉玺落入林丹汗的手中,后来,皇太极征服蒙古察哈尔,从林丹汗的遗孀和儿子手中获的这枚玉玺,并因此自居继承了前朝大统,遂胆大包天,僭越皇帝……”   在梁以璋说话间,札萨克图汗一直低头看。   ——璠玙为质,雕交龙纽,上有汉篆和蒙文的“制诰之宝”……这都对啊,怎么会是假的?   “一般人肯定是看不出真假的,这也是多尔衮敢于蒙骗汗王的原因,不过梁某在京师见过元顺帝的诏书,知道有一处细节是伪造不来的,而这枚玉玺一见就是假的。”梁以璋道。   “假在哪里?”   札萨克图汗被梁以璋说的心神摇荡,忍不住就将手捧的玉玺递到梁以璋面前,请其指出伪处。   梁以璋很自然的接过,将玉玺高高举起来,说道:“汗王请看。”   札萨克图汗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玉玺。   梁以璋举着玉玺走了两步,凑到阳光处仔细观察,然后说道:“果然是假的。”   随即,猛的将玉玺摔在了地上的硬物处。   砰的一声。   玉石飞溅,玉玺登时就被摔成了五六半,飞溅的到处都是。   “啊!”   札萨克图汗简直不敢相信,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呆了,他不相信梁以璋敢将他的至宝摔在地上,更不相信,他的至宝只是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碎块,啊,蒙古重宝,我的玉玺啊……   “你干什么?”   瞬间的呆愣之后,札萨克图汗大叫一声,疯狂的扑了上去,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将那些破碎的玉石,重新聚拢到一起,粘合起来。   “本就是赝品,不摔留之何用?”梁以璋却是大笑。   “我的玉玺……你你你……”   札萨克图汗将两块碎石捧在手里,见已经不可为,他愤怒的都快要疯了,于是吼道:“来人啊,将他给我碎尸万段!”   脚步声响,外面的亲卫一下就冲进了五六个。   梁以璋却一点都不惧,昂首大笑:“好啊,杀了我,让整个大营都知道汗王的秘密,倒也未尝不可!”   札萨克图汗愣了一下,血红的眼珠子稍微清醒了一下,但胸中的怒气却依然不可抑制,他猛的跳起来,拔出一个亲卫的长刀,刀尖指向梁以璋:“杀你未必要全营人知道,本汗在这里就可以将你斩成八段!”   梁以璋笑:“汗王的武功,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汗王就不想知道,这玉玺为什么会碎吗?”   “你猛力掷摔,他焉能不碎?”札萨克图汗气的要砍。   “非也!真正的蒙元玉玺乃是璠玙所做,璠玙是不会轻易被摔碎的。汗王见多识广,应该听说过秦皇的传国玉玺,秦皇玉玺也是璠玙所做,上面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秦始皇以玉玺据有天下,秦亡之后,玉玺落入汉王之手,王莽篡政之时,向太后索要玉玺,太后怒将玉玺从六尺高台摔下,但玉玺毫发无损,只不过是缺了一个角,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仍为国之信物,因此传国玉玺也被称为金镶玉玺。”   “由此可知,真正的玉玺是摔不碎的,现在这赝品一摔就碎,怎么可能是真的?”   “多尔衮拿此赝品欺骗汗王,汗王不但不知,反而要为其断后,将自己置于险地,我实在为汗王不值也!”   梁以璋昂首而立,声音清楚的解释。   “舌头跟抹了油似的,你休想骗我!”札萨克图汗叫:“拿下!”   左右立刻涌上,将长刀架在梁以璋的脖子上。   面对森寒的刀锋,梁以璋却丝毫不惧,他笑道:“汗王被多尔衮骗了还不自知,实在是可笑,想那多尔衮是何等人?如此宝贝,怎么可能轻易的就交给汗王?难道他就不怕汗王拿了宝贝就跑吗?只因为这根本就是假的,即便汗王拿着跑了,他也丝毫不心疼,所以才会放心大胆的留给汗王!”   札萨克图汗一愣,隐隐觉得梁以璋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梁以璋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论起来,土谢图汗可比汗王聪明多了,虽然醒悟的晚,但他却已经认清了多尔衮的真面目……”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札萨克图汗大惊。   “不错,我已经见过土谢图汗,他并且已经答应了。”梁以璋道。   “啊?”一瞬间,札萨克图汗眼中的惊讶压过了愤怒。   “现在这赝品已经碎了,汗王如果为建虏卖命,等于毫无所得,而如果杀了我,则是彻底的与我大明为敌,我大清剿灭建虏之后,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札萨克图部,汗王以为,札萨克图部能支撑多久呢?土谢图汗必然落井下石,车臣汗说不定也会分羹,汗王和汗王一系,又还能永远的执掌札萨克图部吗?”梁以璋道。   札萨克图汗咬着牙不说话,但表情却又比刚才冷静了一些。   “赝品已经碎了,已经是毫无意义。”   “退一步讲,就算这赝品是真的又如何?如果没有大明的支持,就算汗王有蒙古玉玺,难道就能号令蒙古各部吗?需知,要拥有蒙古玉玺,非实力强大不可,连林丹汗都不能保它,试问,以汗王现在的实力,自信已经超过当年的林丹汗了吗?”   “如果没有,汗王又如何自信能保有它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汗王拥有玉玺,不但没有福,反而会遭来无穷的祸患,说不得所有蒙古部落都会刀锋向前,想要从你手中抢夺呢。”   “反之,即便没有蒙古玉玺,但如果大明支持,帮助汗王讨平各部,汗王称雄喀尔喀,也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孰轻孰重,汗王自己考虑。”   “本使的意思已经说清楚了,如果汗王还想杀,就请立刻动手吧!”   见札萨克图汗心志动摇,梁以璋趁热打铁。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副任你处置的样子。   ……   札萨克图汗呆愣了一会,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目光看已经变成碎石的玉玺,又看站着的梁以璋,只觉得此人舌灿莲花,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终于,他抬起右手,无力的摆动了一下。   所有亲卫都退出,帐中只剩下他和梁以璋两个人。   梁以璋睁开眼睛,整理了一下衣冠,拱手:“汗王英明。”   “土谢图汗,答应了什么?”札萨克图汗看向梁以璋。   梁以璋肃然,拱手回道:“土谢图汗答应了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汗王你怎么做?”   ……   “咚咚咚咚~~~”   多尔衮的大纛之下,中军大帐处,鼓声响起。   听到鼓声,各个宗室贝子,随军大臣,各旗将领,满汉将领,包括两个喀尔喀汗王,科尔沁蒙古的两位亲王,急急来到。   大军统帅,辅政王多尔衮面沉如水的端坐帅案之后,   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裕郡王硕塞,禧郡王罗洛浑,恭顺王孔有德各有作座位。   其他人都站着。   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大帐,尖盔棉甲,笼罩一片。   除了领兵在西北角扎营,防御义州明军的多铎之外,其他宗室亲贵,八旗将领,满汉诸臣,都到了。   因为战事不利,在锦州城外久顿不前,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不经意中,谁也不会注意,札萨克图汗很仔细的看了身边的土谢图汗两眼,然后才收回目光。   “吴守进、镶红旗金砺,正白旗石廷柱……”   先是点名,应到尽到之后,多尔衮不啰嗦,先点出辽南和凤凰城的严峻局势,然后说了撤军的决定。   “锦州一时拿下,后勤粮草转运困难,本王决意撤兵,先行返回盛京!”   因为休息不足,多尔衮面色憔悴,声音也变的沙哑,但威严依旧。   ……   嗡的一声,现场掀起小小的骚动。   虽然很多人都已经到了锦州不可救,更时时担心辽南和凤凰城的战况,深恐这两路战败,大清被掏了后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锦州城中有大清数万将士,还有大清的英亲王,亦不可不救,十几万大军倾巢出动,为的就是解救他们,现在无功而返,等同于是放弃了他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这可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更何况,英亲王阿济格还是辅政王的亲哥哥,锦州城中的精锐,大部分也都归属两白旗。   因此,撤军的建议谁也不敢轻易提出。   但想不到,辅政王居然主动要撤兵了。   不同于其他的惊讶,札萨克图汗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已经知道这个的消息,   但他心里并不平静,因为接下来的两天,可能是他人生巨变,最为强烈的两天……   “十四叔返回盛京,但不知道此地留谁驻守?”   微微骚动之中,有人高声问。   却是肃亲王豪格。   ——多尔衮明明说的是撤兵,他却问留谁驻守,明显有挑衅羞辱之意。   多尔衮脸色冷冷:“无人留守,全军随我一起返回盛京。”   “那就是说,放弃锦州了?”豪格叫。   这一次,多尔衮没有回答,但脸色越发难看。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一)   ……   “豪格!”   在两王对峙,大帐略显诡异的气氛中,代善说话了,他有些不满的看向豪格:“这是军议,论的是军国大政,不可意气用事。”   如果是以往,面对代善,豪格大约是要忍住了,但今日却是不同,他忿忿拱手,向代善说道:“二叔,我十几万大军,耗费无数,千辛万苦来救锦州,但战到现在,除了损兵折将,一无所获,是将士们不英勇吗?不是,是统帅无能,谋划不周!当初若不在十三山驿耽搁时间,给了明军更多的准备,而是直接往锦州而来,说不定此时已经击败明军,解围锦州了呢!”   “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如今又要灰溜溜的退走,万千将士的辛苦,毁于一旦,锦州一失,其后的广宁、牛庄驿、甚至海州也将不保,先帝创下的基业,眼见就要毁于一旦。侄儿痛彻心扉,难道一句话也不能说吗……”   豪格越说越愤怒,额头的青筋一根根的都凸显了出来。   “既然肃亲王如此笃定,谋划无双,那就请肃亲王领兵两万,继续留在此地,和明军对峙如何?”   多尔衮涵养再好,此时也有点压不住怒火了,他断然打断了豪格的话,将豪格架在了火上。   “好啊!你自可以走,我正蓝旗为主力!”   豪格是一个禁不起激的性子,尤其挡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是宁死也不愿意丢了面子的,于是猛的站起来,竟然就要领命。   “不可!”   代善吃了一惊,急忙起来,豪格的谋略他可是知道的,比之多尔衮十分之一都不如,多尔衮率领十几万大军都没可奈何,豪格带两万人留在这里,不是必败无疑,等着被明人消灭吗?于是他急忙站起阻止。   豪格却不自觉,大叫:“给我五万人马,我一定重振太祖、先帝之威,如不能解围锦州,就绝不回盛京!”   众将默然,辅政王十五万不行,肃亲王你五万就可以?不可能,不过就是斗气之言。   但如果辅政王真发下军令,肃亲王可就必死无疑了……   “住口!”   代善少见的动了怒气:“来人,将肃亲王架下去!”   两个白甲兵进入帐中,但面对大喊大叫的肃亲王豪格,他们却是不敢拖。   “你们愣着干什么吗?还不快架你们主子下去!难道你们非要逼着辅政王动用军法吗!?”   代善又怒指帐中的正蓝旗将领。   何洛会等人这才急忙上前,连乞求带劝说,好不容易将豪格带出了大帐。   “十二叔,十二叔,不是侄儿不救你,是有人不让我救啊!十二叔,十二叔,你莫要怨我啊……”   豪格大嚷大叫,哭喊着阿济格的名字。   多尔衮的脸色越发难看。   代善跺脚:“糊涂,糊涂!”   ……   经豪格这么一闹,帐中气氛更加的压抑,所有人的心头都被巨大的失败感所笼罩。   ——过去,他们一直都是胜利,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是一败再败,胜利,忽然变的遥不可及,再也难以触碰,连锦州这样的要地和城中的数万兵马,都不得不放弃……   “仗打成这样,早就应该撤退了……”   静寂之中,忽然又有人自言自语的说,虽然声音沮丧,毫无精采,但音量却是恰到好处,令帐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却是喀尔喀土谢图汗。   建虏众将听了,都觉得土谢图汗说话太丧气,有辱大清威风,纷纷对土谢图汗怒目而视,土谢图汗却不自觉,他头也不抬,只是叹气。   ……   “撤兵是本王的决断,一切谤责,皆由本王承担!”   “今日准备,明日凌晨,各部分批分次撤退。用三天时间,全部撤退完毕。”   多尔衮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比起刚才,更加凝重和沙哑,也更加的斩钉截铁。   随即环视众人:“大军撤退,断后最为重要,不知道哪位将军愿意领此重任?”   帐中静寂。   没有人回答,因为所有人都看到,多尔衮的目光定在了札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的身上。   他两部都是骑兵,断后最适合。   土谢图汗无精打采,低头不语,札萨克图汗暗暗吸口气,起身站立,右手放在胸口,躬身道:“大军撤退,非用骑兵不可,小汗愿领札萨克图骑兵断后!”   见札萨克图汗主动领命,建虏众将中有人惊讶,他们想不到札萨克图汗会这般主动和积极,但老代善却是眼皮低垂,对于札萨克图汗的请命一点都不意外,就好像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将蒙古玉玺送于札萨克图汗一样。   “好。札萨克图,真草原雄鹰也!”   多尔衮脸露喜色,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土谢图汗,然后亲自起身,向札萨克图汗行了一礼。   随后,他坐下说道:“就由札萨克图汗带兵断后,鳌拜,你领一千骑配合,待我大军退过大凌河之后,你们方可徐徐撤兵;谭泰,拜音图,你二人各领一军,先行撤退,急速支援凤凰城和复州;裕郡王、禧郡王,你们二人轻装居前为先锋,为大军开路;本王和礼亲王护送辎重粮草,连同恭顺王的重炮和诸班将领为中军……两黄旗图赖率领正黄旗兵马和科尔沁左翼亲王拜斯噶勒、右翼亲王巴达礼、为大军策应,跟随在中军之后……土谢图汗,你随科尔沁骑兵一齐撤退,如何?”   多尔衮连续发令。   被他点到名的人,一一出列领命,连代善也一样。   “遵大辅政王的命。”   土谢图汗也起身,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然后不放过机会,喋喋不休的又说:“勇士们没有肉吃,棉衣破烂,还望大辅政王补充……”   多尔衮微笑:“好说,好说。撤过大凌河,自会给汗王补充。”   “再即刻通知豫贝勒,令他做好准备,明日凌晨随主力大军一起撤退。”   最后,多尔衮又道。   “嗻!”   “如果没有问题,那就去准备吧。”多尔衮挥手,   各个亲王汗王,各旗将领,满汉大臣,鱼贯退出大帐,急急去准备。   ……   “告诉鳌拜和图赖,要他们一定盯紧了札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有任何异动,都要立刻向我汇报。”多尔衮叮嘱苏克萨哈。   “嗻!”苏克萨哈急急去。   ……   部署了撤军的先后次序以后,当天,建虏喀尔喀联军大营就骤然忙碌了起来。   但表面看起来却和昨日没有任何的区别,外松内紧,各处建虏兵马依然尝试向明军发动进攻,孔有德的重炮,更是对明军防线展开轰击,其猛烈程度,更胜过昨日。   进入夜晚,一个消瘦的身影披着大氅,带了两个随从,站在角楼上,面无表情的望着对面的明军大营,又望在明军大营之后,已经被围困了半年之久的锦州——虽然看不到,但他却知道,此时的锦州,一定是绝望和死亡相互弥漫,粮草应该也已经是断了,如果阿济格心志坚强,八旗依然能掌控全城,那么,人吃人的事件,怕也是很快就会发生。   别人不知道,但他却太知道了,因为当年他也被困在孤城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生不得,死不甘……   那时是松山,现在是锦州。   那时他在城里,现在他在城外。   但面对的困境,却是一样的。   因为他已经能想象到,不久之后,这万千的大军就会出现在沈阳城下,到是,他怕是要重新经受当年在松山的煎熬了……   老天爷,为什么要折磨我?   洪承畴痛苦不堪,一个贰臣就够了,为什么还要他经历这么多?   “洪学士。”   脚步声响,有人上了角楼,向他行礼。   没有回头,但洪承畴已经知道是谁,于是口中道:“恭顺王折杀老朽了,该老朽行礼才对。”   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那人急忙又还礼。   原来是建虏重炮的指挥者,和洪承畴一样,亦是贰臣的孔有德。   两人相互行礼,期间,像是受不了这夜的寒冷,洪承畴捂嘴咳嗽了起来,孔有德急忙取下自己的大氅,为洪承畴披上。   洪承畴拢紧了大氅,感觉身体暖和了许多,微微点头,表示感谢,随即问道:“恭顺王,今日炮战如何,明军可有反击?我军弹丸耗费多少?”   孔有德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回答。   洪承畴听完点头:“由此看来,南军还不知道我军要撤退。”   “是。”   “撤退之事,恭顺王可准备好了?”   “已经完毕,明日凌晨,就可以依照辅政王的计划,分批分次撤退。”   洪承畴点头:“火炮是大军根本,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啊。”   “是,请学士回禀辅政王,我孔有德就是死,也会将一干火炮,一门不少的全部带回盛京。”孔有德道。   “那就好。”洪承畴点点头,迈步下角楼:“这大氅,老朽先借了,明日差人送还恭顺王。”   孔有德谄媚的笑:“一件衣服而已,学士尽管用。”   然后上前一步,小声问道:“学士,大军从锦州撤退,听闻广宁也不计划守了,而是要收缩兵力,死守海州和牛庄驿,不知是真是假?”   ——孔有德投降建虏之后,黄太吉在他和他的部下们安置在广宁一代,如果广宁不守,他们的财产田产肯定要大量损失,因此孔有德十分关心。   洪承畴面无表情:“谣言而已,不必当真。”   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下了角楼,快步离去,好像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孔有德微微尴尬,恭恭敬敬的送洪承畴离开。   待洪承畴走远,孔有德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随后消失不见——和洪承畴一样,孔有德也早已经看出了“大清”的危急,以及自己身家难保,未来有可能会身死覆灭的凄惨场景,因此他最近一段时间里十分的惶恐,常常为未来忧虑,原以为如果能解围锦州,击溃明军,那大清起码可以再安稳十几年,但不想啊,明军如此狠毒又如何强大,这般的硬寨深沟,那一件件威力强大的火器,直将他心中的侥幸,轰了一个七零八落。   现在多尔衮决意撤军,在无兵无粮,大明国力却日渐恢复的情况下,他知道,除非是奇迹出现,否则,大清的败亡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和一般的降将不同,孔有德深深知道,自己作孽深重,对大明造成的伤害太大了,隆武皇帝能饶了沈志祥,甚至给沈志祥封爵,但却绝不会饶他,他早已经和大清绑在了一起,根本没有退路。   虽然这么想,但今日听闻洪承畴到自己营中巡察,他还是急忙来见,一来,洪承畴是代多尔衮巡查,第二,孔有德也想要从洪承畴的口中,听到一些消息和高见,毕竟就处境来说,他和洪承畴其实是同病相怜,两个“苦难”的人聚在一起,应该互诉衷肠才是。   洪承畴是学士,他是恭顺王,论起来,他地位并不差。   但他失望了,从洪承畴的眼神和表情他就知道,洪承畴根本无意和他多说,隐隐地,似乎还有鄙夷,今夜到他营中,不过就是公事公办。   “哼!”   孔有德失望了,对洪承畴的尊敬,瞬间都化成了不满。你洪承畴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论无耻卑鄙,论名声的恶臭,你比我也差不了多少!   ……   “哒哒哒哒~~~”   京师通往山海关的官道上,马蹄如雷,火把明亮,虽然进入了夜晚,但依然有一支骑兵大军正沿着官道,向山海关疾驰。不见旗帜,只见到骑士彪悍,都戴着京营新式的笠盔,甲胄明亮,胯下的战马也都是雄健,在官道上驰过,踏起滚滚黄尘。   中间那一辆六马拉乘的四轮御车之上,大明隆武帝朱慈烺正在车厢之中冥想。   今日,他得到飞鸽急报,知道了多尔衮放弃救援,即将要撤退的消息,也知道了两个喀尔喀汗王已经被梁以璋说动,决意弃暗投明,反戈一击,对大明来说,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锦州战局,或者说明清之战,就将在这三五日见分晓了。   他不能置身事外,他急切的想要飞到前线。   ……   第二日凌晨。   依照多尔衮的计划,谭泰和拜音图各领一军,先行撤退,一个救援凤凰城,一个救援复州,随后是裕郡王硕塞、禧郡王罗洛浑……   为了迷惑明军,这一天,建虏继续炮击明军防线,并在多处集结兵马,作出即将总攻的架势。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二)   ……   “上天助我,今日是一个好天气!”   已经是辰时中,但天空黑云聚集,正在酝酿一场大雪,以致于灰暗如夜,天亮的时间比往常足足延后了半个时辰。   而这正掩护了建虏兵马,使他们更多人,尤其是那些笨重的辎重车马,可以在天亮之前,悄悄溜出大营,往大凌河的方向而去。   多尔衮站在角楼上,望着对面的明军大营,一面感谢一面祈祷。   从昨夜开始,他就一直揪着心,并且亲自督促退兵事务,毕竟现在的这十几万兵马,参杂了太多的老弱,行动力和执行力,都不能和过去相比,但侥幸的是,因为是撤退回家,那些萎靡不振,战战兢兢的老弱,忽然都振作了许多,从昨天的准备到今日凌晨的开始撤退,一个个动作迅速,一点叉子都没有出,论起来,比驱赶他们做战强多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辎重车马已经全部撤退完毕。   天色,终于是渐渐放亮,多尔衮通过千里镜,徐徐观望对面明军的动向。   当见到明军大营安静,一切如常,好像并没有觉察到己方即将撤退,而己方的主力大军已经撤离了大半之后,多尔衮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反倒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放弃锦州,放弃援救城中的数万将士,包括自己的哥哥阿济格,这个决定对多尔衮太痛苦了,不止是因为放弃的撕裂感,更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锦州之后,大清将彻底失去战略的选择权,以后就只能负隅顽抗、苟延残喘了。   锦州是最后的决战之所,如果胜了,大清就可以延续,原本就战前谋划来看,在加入喀尔喀蒙古之后,大清原本是有相当胜机的,但可惜啊,明军“龟缩不出”,躲在深沟硬寨之后,坚不出战,用粮草和恶劣的天气,最终将大清的胜机,一点一点的磨去了。   无奈,痛惜,愧疚,同时也参杂着一些对未来的惶恐。   锦州之后,大清又可以在哪里挽回颓势呢?   “十二哥,对不住了……”   多尔衮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依然死守锦州的阿济格。他知道,阿济格和城中的数万将士,已经是没有了生路,不是投降,就是饿死……   上午,建虏兵马小队继续撤退。   中午。   “报~~~”   马蹄声急促,一匹探骑急急而来,马上骑士在角楼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角楼前,大声报道:“主子,豫贝勒已经率兵撤回来了!”   “好!”   多尔衮心中一喜,又一块石头落了地,快步下了角楼,亲自去迎接。   ……   已经是二月初,天气转暖,冰渐渐开,大军行军之中,两翼的骑兵从原野里奔过,踏起旧雪,和着新泥,不见黄尘,只见马蹄和倥偬。   千骑之中,一骑冲在最前,滚滚而来。   身后跟着几十骑护卫白甲兵。   却是多铎。   “十四哥,你不救锦州,不救老十二了吗?他可是我们的亲哥哥啊!”   驰到面前,勒住战马,不等喘过气,多铎就用马鞭指着锦州的方向,眼睛发红的质问。   多尔衮无言以对。   多铎狠狠瞪着他,像是要把胸中的郁闷和不甘都瞪出来,又似乎是要违抗军令,不过最终,他还是痛苦的嚎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狠狠掷在地上,然后不理多尔衮,拨马从多尔衮身边走过,陌生人一般的往东面而去。   多尔衮脸色苍白,叹一声,轻轻催马,跟在多铎身后,返回大营。   ……   多铎来到,意味着主力大军已经汇合,多尔衮已经可以放心的撤退了,当然了,所谓的放心只是撤退计划有个不错的开头,后续仍然需要小心——留在营中的士兵要继续鼓噪,多放炮火,假装要总攻,以迷惑明军,令明军守在壕沟后,动也不敢动,同时多派探骑,严密监视明军动态。   “报主子,裕郡王、禧郡王他们已经到大凌河了,途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谭泰和拜音图更已经是越过大凌河,兵分两路,分别往复州和凤凰城而去了!”   苏克萨哈报。   大凌河距离锦州七十余里,先行撤退的裕郡王硕塞,禧郡王罗洛浑以及谭泰和拜音图都是轻装,他们今日凌晨出发,现在已经到了大凌河,现在,谭泰和拜音图离开,裕郡王硕塞,禧郡王罗洛浑驻兵大凌河,接应后续的主力大军。   “嗯。”   多尔衮点头,目光望着眼前的辽西地图,似叹息,似坚毅的说道:“我们也撤吧。”   ……   一个时辰后,多尔衮悄悄离开了大营,最后望了一眼锦州的方向,义无反顾的去了。   在他身边,礼亲王代善,大小宗室几十人,洪承畴范文程祖可法,满汉八旗各旗都统将领,蒙古将领,一一簇拥。   豫贝勒多铎不愿意和他们同行,故意落在后方。   至于肃亲王豪格,因为担心他扰乱撤军计划,动摇军心,多尔衮下令将他禁闭,交由詹岱和河洛会等人严密看管,已经先行撤退了。   ……   不同于来时的万马奔腾,旌旗飘扬,撤退之时,未免惊动明军,各部都是偃旗息鼓,牵马静行,这一来,众人的心情就更是沮丧,失败的气氛好像更强烈。   多尔衮看着皱眉,但却也无计可施。   临近黄昏,多尔衮和中军大队行出二十里,即将抵达小凌河,整个后撤的队伍,从辎重到骡马,连绵不断,急急而行,从大凌河一直延续到锦州大营,看起来一切顺利之时,但不知道为什么,多尔衮心里却是渐渐不安了起来——因为实在是太顺利了,顺利的让人吃惊,难道孙传庭忽然犯了糊涂,放松了对前线的侦查和控制?又或者,孙传庭根本无意进取,只想着拿下锦州即可?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一个白甲兵忽然从后面策马追了上来,到了多尔衮面前,急慌慌的报道:“主子,不好了,鳌拜派人急报,说明军兵分三路,土默特骑兵一路,吴三桂姜镶一路,虎大威佟翰邦一路,分别率领精锐骑兵,忽然冲出了营寨,向我大营发起了猛攻!”   众人都是惊,心里同时意识到,坏了,大军的撤退已经被明人发现了,不然明军不会转守为攻,主动发起攻击。   多尔衮却是镇定,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中,点头问道:“札萨克图汗呢?”   “札萨克图汗亲自带兵,正在和明军激战。”白甲兵报告。   多尔衮愣了一下,急急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札萨克图汗亲自带兵,正在和明军激战。”白甲兵不知道自己哪里回答错了,小心翼翼的又重复了一遍。   多尔衮的脸色却是一下就变了。   洪承畴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众人之中,或许只有他明白了多尔衮此刻的担心。   代善不明白所以,以为多尔衮在担心札萨克图汗挡不住明军,于是劝慰的说道:“札萨克图汗有四万骑,又有鳌拜,明军突不破的。”   众人听了也微微心安,不错,有喀尔喀骑兵断后,根本不用担心,现在快速渡过小凌河,往大凌河即可,只要过了大凌河,天高海阔,明军想追也是追不上了。   多尔衮却是呆呆的不说话,脸色越发的苍白。   代善有点奇怪:“辅政王,是有什么不对吗?”   多尔衮忽然看向苏克萨哈,叫道:“义州的明军有什么动静?”   苏克萨哈摇头,意思是没有消息。   多尔衮痛苦的仰天——他早就感觉不对了,多铎已经撤退了,以义州张国维和李定国的精明,不应该毫无察觉,应该比锦州明军更早追击才对,但现在锦州明军都已经动了,义州明军却迟迟没有动静,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张国维和李定国有更大、更远的图谋,他们的目标,不是多铎。   而明军左右一体,对于张国维和李定国的谋划,作为大军的主帅孙传庭不会不知,因此,明军忽然跃出壕沟,大规模的发起攻击,肯定是计划的一环。   至于疑点的起始,札萨克图汗亲自带兵,和明人血战,乍听没有问题,但细想却是疑点,因为这根本不是札萨克图汗的风格,以多尔衮对他的了解,正常情况下,札萨克图汗只会派一个副将迎战,挡住明军,而他本人,则是会在亲卫骑兵的护卫下,急急撤退,在完成多尔衮托付的同时,也保证了自己的安全,这才是札萨克图汗用兵和做人的风格。   札萨克图汗忽然变的如此勇猛,绝不是受了“玉玺”的激励,有可能是有变!   ……   多尔衮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就是札萨克图汗的四万骑兵临阵反戈,大清十万大军兵败覆没的惨相……   又或者,就现在的局势来说,后路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退路,也就是前方的大凌河。   这时。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一直落在后方的多铎在听到明军出动的消息后,也急急赶到前方,和多尔衮商议。   不过他心里依然有气,因此不主动和多尔衮说话,只向代善喊了一声:“二哥。”   代善点头,对这个幺弟,即便黄太吉在世之时,也是比较纵容的。   见多铎来到,多尔衮稍有欣慰,于是立刻下令:“苏克萨哈,立刻传本王的令,令图赖,科尔沁左翼亲王拜斯噶勒、喀尔喀土谢图汗,停止前进,随本王在此休息,其他兵马,急速前行,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大凌河!”   听到命令,众人都是一惊,留下的都是骑兵,却要其他队伍和辎重继续前进,辅政王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后方有变?   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多尔衮转向多铎,压低声音说道:“你领镶白旗骑兵,连同科尔沁右翼亲王巴达礼的兵马,急速前进,兼程赶往大凌河!”   多铎扬了扬眉毛,有点烦:“去大凌河干什么?”随即一惊,脸色也变的肃然,问道:“你该不是担心……可硕塞和罗洛浑不是回报,大凌河一切正常吗?”   多尔衮摇头,面色凝重的说道:“那是一个时辰前,谁知道现在呢?孙传庭在义州布置了数万人马,更有李定国这样的诡将,我军撤退,义州明军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十分的反常,我担心李定国已经秘密率领大军,绕道突袭大凌河,想要截断我军后路去了,一旦大凌河有失,我军在野外无据,那就危险了……”   多铎脸色登时大变,李定国不止是李定国,还有张家口塞外三部,又听说收拢了一些喀尔喀骑兵,还有黄得功刘良佐,其骑兵将近两万人,如果他们出现在大凌河,破坏桥梁,抢占浅滩,那真就不妙了……   这一刻,多铎早忘记了他对多尔衮的不满,急忙扬鞭策马去点兵,然后急急往大凌河而去了。   “辅政王,这是怎么了?”   见多尔衮连续发布调兵的命令,老代善的脸色也是变了,他意识到情况不妙,走马进到多尔衮面前,低声问。   多尔衮压低声音:“二哥,我担心札萨克图汗有变。还请二哥护着辎重粮草,先行离开。”   “你是说……”代善的声音微微颤抖了,札萨克图汗可是有四万骑兵啊,如果他有变,整个局面立刻就会天翻地覆,只是,大清已经将蒙古玉玺给了他,如此重恩,他难道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吗?   多尔衮面色凝重的说道:“二哥也不用太担心,我也只是怀疑,所以才要驻兵此地,如果没有变化,那自然是最好,如果有变,也可以掩护大军撤退!”   老代善呆愣了一下,叹道:“怎么会这样?”说完,急急离去。   ……   布置完一切,多尔衮拨转马头,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点头,对多尔衮的布置,表示认可。   多尔衮这才又望向锦州的方向,望着这即将黑漆下来的天色,眼神痛苦,良久,像是对洪承畴,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人心险恶,即使歃血为盟、玉玺之托也不能相信……我还是大意了啊。”   “是下官的无能,没有能及时提醒王爷。”洪承畴惭愧。   “不怨你,满蒙之事,本就不是你可以多言的。”多尔衮叹:“但愿,一切都只是多虑。”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三)   ……   锦州。   建虏大营。   虽然主力大军已经分批分次的撤走了,但镶黄旗护军都统鳌拜和喀尔喀,札萨克图汗的四万骑兵依然还留在大营里,多张旗帜,广派探骑,继续迷惑明军,为大军断后。   鳌拜是八旗第一猛将,也是宿将,他深知责任的重大,当各部兵马都离开,只有他带着一千骑陪着札萨克图汗的喀尔喀骑兵之时,他就更是谨慎,不敢怠慢了,   但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他于高处警戒,小心观望明军大营之时、耳朵里忽然听见了一些异声,不是来自己方,正是来自对面的明军大营,鳌拜立刻就警惕,举起千里镜,向对面观望。   只见对面的明军大营忽然喧闹了起来,军旗摇动,战马奔驰,咚咚咚咚的战鼓声,已经是隐隐可闻……   鳌拜心知不妙,扭头朝下面大叫:“南军要出战,快,快准备迎敌!”   他话音不落,就听见对面明军营中爆发出了几声惊天动地的喊。   “虎。虎,虎!”   不是一处,而是十几里的防线,所有躲在壕沟后面的明军一起发出呼喊,其声震动天地,感觉大地都在摇晃。透过千里镜看到,明军营中忽然放下了数座吊桥,盖住壕沟,随即军旗晃动,马蹄滚滚,数支明军纵马冲了出来。   鳌拜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明军一反常态,主动出击,而是因为明军连绵不绝,出击的队伍极其猛烈,好像是倾巢而出,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就好像知道大清的主力已经撤退,大清营中只剩下少量兵马兵马一样,只等主将的一声命令,就一起冲了出来。   “快,快去通知札萨克图汗!札萨克图汗!”   鳌拜大叫。   但不等他通知札萨克图汗,札萨克图汗已经派人来通知他了:“鳌统领,我家汗王已经率兵迎战了,他请你原地等待,看我喀尔喀勇士,击退明军!”   ——留守的都是骑兵,无法在大营之中防守,再者,如果让明军骑兵靠近观察,营中虚实将无法隐藏,因此用骑兵出动迎接,野战遏制明军,才是最佳之策。   “知道了!”   鳌拜没有怀疑。对身边的亲卫说道:“快去急报辅政王,就说明军正在出击!”   说完,他急急下了角楼,呼喊整队,准备支援喀尔喀。   ——多尔衮带走了主力,现在鳌拜身边只有一千骑,虽然这一千人并非是建虏最精锐的白甲兵,大部分只是披甲兵,但却全部都是鳌拜自己的亲族子弟和多年的老部下,受鳌拜的操练和指挥,有相当的战力,鳌拜用来得心用手,谁   也不敢小觑。   这也是多尔衮用鳌拜断后的原因,鳌拜的一千人一来是监视,二来也是威慑。   亲卫急急去通报。   “哒哒哒哒~~~”   但就在整队的过程中,鳌拜忽然感觉到情况不对了。   ——那就是,他听到周边的马蹄声不断,喀尔喀骑兵正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而来,嗯?喀尔喀骑兵不出营迎战明军,跑这里来干什么?鳌拜战将的本能立刻就警惕了起来,但不等他出声提醒身边的人,就听见马蹄声更加靠近和急促,喀尔喀骑兵的身影在身边出现了……   随即,蒙古人冲锋时的“呼哬”之声骤然大起,弓箭急射,马刀闪烁,喀尔喀蒙古向他们猛撞了过来。   因为事出突然,猝不及防,正在整队的一千建虏骑兵根本来不及提防,他们很多人还没有上马,就已经被射倒在地,又或者是被冲杀而来的喀尔喀骑兵斩去了脑袋。   “砰砰砰砰”的弓箭射击之声密如急雨,惨呼惊叫不绝耳语。   喀尔喀骑兵竟然向他们发起了突袭!   “怎么回事?”鳌拜的弟弟卓布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惊骇的大叫。   鳌拜却已经是明白了一切,他抓起大刀,急急上马,在马上愤怒的高呼:“札萨克图卑鄙无耻,背叛大清,杀,随我杀出去啊~~~”   带着剩余的建虏,拼命的想要冲出去。   鳌拜一马当先,有喀尔喀骑兵阻拦,全被他砍下马去。   但喀尔喀骑兵早已经将他们围的铁桶一般,弓箭急射,短骑突击,想要突围,根本就是不可能,鳌拜虽然勇猛,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激战中,他身边的人是越来越少,继弟弟卓布泰之后,儿子纳穆福也在惨叫声中,被乱箭射死,鳌拜杀的浑身是血,甲胄上挂了十几支箭簇,但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在战斗。   终于,当他的坐骑一声嘶鸣,精疲力尽的将他掀翻在地,面对汹涌而上的喀尔喀骑兵之时,他知道,自己无力再战了,自己必死无疑,于是抛了头盔,大叫一声,“主子,奴才为大清尽忠了!”拼力跳起来,迎着喀尔喀骑兵的马刀撞去。   血光飞起,辫子落地。   豪格无头的尸体倒于地上。   ……   当战鼓响起,明军大举出营之时,札萨克图汗知道,他不能犹豫了,如果他是犹豫,明军怕是会连他和建虏一起剿灭。   所以,再没有犹豫和选择,当明军大军汹涌出击时,札萨克图汗急令绞杀鳌拜。   一千名断后的建虏兵以及他们头领鳌拜的首级,是他的投名状。   唯有如此,大明才能相信他归顺的诚意。   战斗结束,鳌拜和一千个建虏骑兵,一个不留,全部为喀尔喀骑兵斩杀,鳌拜的首级被割下来,札萨克图汗急急裹了,亲自去见大明统帅孙传庭。   ……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空飘起了小雪,蓝底红色的中军大纛迎着雪花,在空中昂然飘扬,各部明军一字排开,在建虏大营前列阵。没有人攻击,所有人都在等营中的消息。   大明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孙传庭全身甲胄,披着红色的大氅,立大纛之下,脸色严峻的望着对面。   札萨克图汗亲自来拜见,双手奉上鳌拜的首级,表达为大明效力之心。   孙传庭微微点头,马鞭向前指:“汗王迷途知返,大义也。烦汗王为先锋,和王师全面出击,一举全歼建虏!”   ……   小凌河附近。   黄昏。   天空飘下了若有若无的小雪,将一应山河,都点缀入画。   黑压压的骑兵正在原地等待。   照多尔衮的命令,所有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战斗。   众人簇拥之中,多尔衮站在一处微微凸起的高坡上,远望来路的原野,在镇定如山的面容下,他心脏却一直在剧烈跳动之中,眼中的急切好像难以隐藏——后方有变,前方可能有危,这十几万大军身处野外,茫茫四周,随时都可能有敌人出现,面对这样的险境,任何一个大军统帅都会惶恐不安。   原本,野战是大清的强项,但在参杂了这么多的老弱,人马疲惫,懈怠辎重,喀尔喀的四万骑兵又极有可能已经叛变的情况下,野战的优势已经不在己方,相反,明军却是养精蓄锐,早有图谋,此消彼长,多尔衮已经没有信心在野战中击败明军了,他现在只想退过大凌河,再图他法。   但看起来,隆武和孙传庭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周边的静寂,却是苏克萨哈从后方奔过来,到了多尔衮身边,气喘吁吁的说道:“主子,土谢图汗不肯奉命,他说身体有恙,不能来见主子。”   听到此,多尔衮脸色一寒,周边人的脸色也都是变了。   土谢图汗这是抗命啊,为什么,难道他是有异心了?   为什么要要召土谢图汗到身边?   原因很简单,如果札萨克图汗真的叛变了,那同为喀尔喀蒙古汗王的土谢图汗,说不得也会有异心,因此多尔衮才要召土谢图汗在身边,就近控制,即便土谢图汗有什么想法,也无法施展。再者,有土谢图汗在手,就可以遥控指挥土谢图汗的两万多骑兵,令他们为大清效命。   但土谢图汗居然抗命不来。   由此可知,土谢图汗不是心中有鬼,就是已经有了其他的想法了。   不论哪一个,土谢图汗的骑兵都不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盟友了……   “你们在这等着,我亲自去!”   多尔衮翻身上马。   如此危急时刻,土谢图汗的两万多喀尔喀骑兵实在是太重要了,他必须挽留,有两万喀尔喀骑兵在手,大军仍有撤退成功的可能,或者说,大清依然有和明军一战的能力,不然面对叛变的札萨克图汗骑兵和明军的追击,大清必败无疑。   “主子,不可啊!”   苏克萨哈急忙拉住了多尔衮的缰绳——如此时刻,万一土谢图汗真有什么异心,扣住了辅政王,大军群龙无首,岂不是要乱?   “放手!”   多尔衮瞪眼怒喝,马鞭猛抽,随即拨转马头。   苏克萨哈不敢再拦,只能带着几十个白甲兵,快马跟上。   ……   “哒哒哒哒~~”   小雪飘洒之间,马蹄声如雷,无数的骑兵大军正沿着锦州东面的原野,向小凌河的方向疾进。马蹄滚滚之中,看见大明骑兵和喀尔喀不同的铠甲装束,也能看见喀尔喀的黑色旗,还有大明王师的日月军旗。   ……   同样是马蹄急急。   多尔衮心急如火,策马狂奔,他知道,即便有再多的怀疑,这个时候也得压下来,他必须用真诚消去土谢图汗的疑心,令土谢图汗和大清同心同德,共抗明军,如此,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在这漆黑冰冷的暗夜里,大清也才有一线的希望。   但不想刚奔出去没有多久,就看见前方一阵骚动,原本列阵待战的喀尔喀骑兵队伍正在转向,赶着车马,乱哄哄的好像是要离开。   多尔衮吃了一惊。   “报~~”   一个白甲兵迎面疾驰而来,到了他面前,气喘吁吁的报道:“主子,不好了,土谢图汗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忽然要带兵离开。”   “什么?图赖呢?”多尔衮怒问。   “图大人已经去拦阻了……”白甲兵报。   多尔衮又是心惊,又是愤怒,土谢图汗这是要抛下大清,独自逃跑啊。   “快,快!”   多尔衮奋力策马,他知道,如今只有见到土谢图汗本人,才有可能挽回这一切,不然喀尔喀骑兵离开的滚滚铁蹄,是没人能够拦阻的。   但已经是来不及了。   前方道路上,十几个大清八旗骑兵正在和喀尔喀骑兵争执,隐隐的正是多尔衮派来监视土谢图汗的内大臣图赖。   多尔衮纵马上前。   见辅政王亲到,图赖急忙行礼。   见到他焦急涨红的脸色,还有喀尔喀骑兵,一字排开,不让他们继续前进的架势,多尔衮明白了一切。   果然,带队的小诺颜在马上恭恭敬敬、同时又惊慌急促的向多尔衮行礼,解释道,喀尔喀草原有大事发生,他家汗王不得不紧急离开,事先没有向大辅政王辞行,还望辅政王不要见怪。又请大辅政王不要追了,因为追也追不上了,他家汗王已经奔出去很远了。   多尔衮脸色铁青。   他知道,土谢图汗心意已决,已经是不可挽回,虽然不知道土谢图汗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但有一点是确定,土谢图汗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或者是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所以才会抛下大清,独自逃走。   “回去!”   多尔衮是刚毅果决之人,既然土谢图汗已经不可劝,离开的土谢图骑兵也不可能挽回,他便不再啰嗦,带着图赖、苏克萨哈等人急急返回,虽然土谢图汗的骑兵离开了,但他们断后的任务却不能终止,他依然要带着剩下的骑兵守在这里,以确定另一位喀尔喀汗王是否已经背叛?   这一刻,多尔衮恨死了,早知道两位喀尔喀汗王如此的“贪利忘义”、因势利导,说什么他也是不会将他们从喀尔喀草原请来的。   但痛恨也是来不及了,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多尔衮急急返回。   若有若无的小雪已经停了,天色蒙蒙黑,马上就得点火把了,就在此时,远远的,就着这天地之间的最后一抹光亮,多尔衮举着千里镜极目远望,忽然就看见前方原野里卷起了滚滚烟尘,然后他脸色一下就变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四)   ……   正白旗副都统,董鄂·鄂硕,此时正带兵在最前方警惕。   鄂硕是骑都尉董鄂·席汉长子,正白旗人,从军屡有功绩,历史上,最高做到护军统领,后晋升为内大臣,世职一等男爵。但他真正有名的却是因为他的女儿董鄂氏,因董鄂氏受顺治的宠爱,被晋封皇贵妃,他的世职也进为三等伯。去世后因女儿的缘故,追赠为侯爵。   民间传说里,说顺治帝极其喜爱汉妃董小宛,为了董小宛茶不思饭不想,最后甚至遁入空门。   所谓的董小宛,其实就是鄂硕的女儿,董鄂氏。   只因为都有一个董字,所以被误传。   虽然传说是假的,但顺治对董鄂氏的喜爱却是千真万确的,说众里寻她,说金屋藏娇,都是一点不过分的,如果不是董鄂氏诞下的四皇子早夭,她本人也早丧,怕是根本就没有康熙继位的机会。   也因此,鄂硕随着女儿的传说,也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姓。   这一世,顺治还年幼,董鄂氏也刚刚出生不久,鄂硕是没有机会继续在历史上留名了,因为今日他将被湮没在这里。   ……   鄂硕当然不能自知,今日将是自己的死期。   但作为正白旗的副都统,建虏八旗的高级将领,他已经清楚意识到了面对的险境,当中军辎重粮草继续前行,他们这些骑兵却被命令留在原地,并且辅政王发下发令,要随时待战之时,他那时就名表,一定是出了什么大的变故,所以辅政王才会改变改变。   在等待的这半个时辰里,鄂硕往来督促,一点都不敢怠慢。   而后,消息传来,说土谢图汗不听命令,已经自行带兵遁走之后,鄂硕更觉得惶恐。   因此,当探骑来报,说后方有大队骑兵滚滚追到,打的是喀尔喀札萨克图汗的黑旗时,他登时紧张和惊恐起来,照计划,札萨克图汗的四万骑兵,应该在锦州断后,阻止明军才对,怎么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明军已经追来了?   又或者,辅政王要预防的敌人并不是明军,而是札萨克图汗的骑兵?   “告诉他们,令他们停止前进,我这就派人去禀报辅政王!”鄂硕意识到了   札萨克图骑兵的危险和不善,他大声告诉信骑。   但话音不落,鄂硕忽然听见前方一阵大哗,却是他派出去前哨骑兵退了回来,为首的人惊慌大喊:“副都统,不好了,札萨克图骑兵杀过来了……”   “喀尔喀,真是叛了啊。快,快去禀报辅政王!”   鄂硕大惊。   这时,身后马蹄声急促,苏克萨哈亲自冲到,冲着鄂硕大叫:“鄂硕!主子有令,挡住札萨克图骑兵,没有听到锣声之前,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   “嗻!”   鄂硕心知辅政王已经知道了,于是答应一声,拔出腰刀,脸色发白的高喊:“勇士们,随我杀啊~~”   “杀!”鄂硕身边的十几个白甲兵响应,但剩下的披甲骑兵一个个却都是面露惊恐,畏缩着不敢上前,不是他们胆小,而是札萨克图骑兵冲来的骑士,太过庞大了。轰隆隆,马蹄踏地,如奔雷一般,在夜色即将来临,大地即将为黑暗笼罩之前,只能看到冲来的札萨克图骑兵无边无际,铺满了原野,但却不能知道有多少人……   “狗奴才们愣着干什么,杀啊!”   苏克萨哈大叫,用手中的马鞭鞭打那些露出畏惧的披甲骑兵。   “冲,退后者斩!”   鄂硕大叫,然后带头往前冲。   但冲不过百步,喀尔喀骑兵的箭雨就扑到了。   噗噗噗噗。   如雨打沙滩,密集无比。   啊。   一片惊呼,战马嘶律律的倒下一片。   而后,喀尔喀骑兵冲到,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不久之后,鄂硕就被淹没了,不知道是战死,还是被压在了马下……   ……   被多尔衮留下断后的,除了一部分的正白旗、镶黄旗和正蓝旗,还有汉军旗和科尔沁左翼蒙古骑兵,总数在一万骑以上,如果加上遁走的土谢图汗蒙古,则就是三万多骑,以三万骑兵应对后方的变故,原本是足够的,但不想土谢图汗忽然离开,孤零零的抛下了建虏的一万多骑,多尔衮一时来不及应变,只能用这一万多骑兵,尽力抵挡。   虽然在这之前,多尔衮有所叮嘱和提防,但札萨克图骑兵来的太快,人数太多,而且不由分说,直接就展开攻击,而就在札萨克图骑兵攻击中路、双方混战的同时,一大队笠盔鳞甲的大明精锐骑兵,忽然在左翼出现,从旗号看,正是吴三桂和马科的关宁铁骑。   接着,右翼又有明军精骑出现,却是虎大威和佟翰邦。   时过境迁,和过往不同,在隆武帝整饬军队,又取得连续的胜利之后,大明骑兵对建虏骑兵的畏惧之心,几乎已经是不存在了,他们器械精良,士气高昂,奋力砍杀,连胯下的战斗似乎都比建虏所用战马要更加雄健,夜色里,不但用弓箭鸟铳射击,马刀砍刺,而且会抛出一枚枚的手炸雷,隆隆炸响,掀起红光,炸死敌兵,惊的战马到处乱窜……   不久,更多的明军精锐杀到。   吴三桂,虎大威,刘肇基,马科,佟翰邦,刘耀仁,姜镶,高杰,李过,王汝成,王恩光,各部都是奋力突击。   建虏八旗虽然以野战见长,但在此时此刻,他们面对大明骑兵这个原本熟悉、但却又陌生的对手,原本的心理优势却已经渐渐不存在了,除了少数悍勇的精锐白甲兵,依然视明军如草芥,大部分的披甲骑兵对于冲到的大明骑兵,都有一种重新认识,心生胆怯的感觉。   ……   “告诉图赖和鄂硕,一定要顶住中军!”   “汉岱严守!”   “命令嘎哈和拔汗那,从侧翼绕行,对明军实施反击!”   “严令金砺和吴守进的汉军旗骑兵,寸步不得退,退一步者,斩!”   “拜斯噶勒呢?他的科尔沁左翼骑兵为什么不突击?”   暗夜里,没有太多的指挥艺术,就是死战。   比拼的是双方的组织和近战能力。   多尔衮站在高处,依据火把的密集和喊杀的剧烈,加上信骑的不断回报来判断战况,由此发布命令。   不过很快的,他就意识到战场陷入混乱,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控制和指挥的了。   ——远方的火把越来越多,意味着明军和札萨克图汗骑兵越来越多,而己方的被动则是越来越明显,各处都有被突破的消息。   “王爷~~~”   马蹄声急促,图赖一身是血的策马奔上了高坡,对着多尔衮急急报道:“敌人太多了,各处都已经顶不住了,请王爷速速撤退,这里就交给奴才吧!”   ——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明显,顶不住了,我们已经败了,王爷你先逃,奴才留在这里断后。   多尔衮痛苦的闭眼,他知道,终究是没有挡住。   “王爷,走吧,不能再犹豫了……”   眼见剧烈的喊杀越来越近,借着火光,几乎已经能见到明军骑兵的身影了,苏克萨哈急忙劝促。   ——为了胜利,多尔衮将身边的精锐白甲兵都派了出去,此时还留在身边的不过十几骑,一旦明军大队冲到面前,他们将难以抵挡,逃无可逃。   多尔衮睁开眼睛,目光看向图赖:“这里就交给你了。”   “为大清尽忠!”   图赖翻身下马,对着多尔衮深深一拜。   多尔衮点头:“活着回去,本王在盛京等你!”   图赖感动的满脸是泪,伏在地上已经是泣不成声。   多尔衮拨马就走。   多尔衮不是一个只会使气血之勇的莽将,他带兵一向冷静,他知道,自己留下来也无用,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大清将更难以挽救,因此毫不犹豫的离开。   苏克萨哈和十几个白甲兵急忙跟上。   图赖跳上马,又朝战场杀了过去。   ……   奔驰中的多尔衮终究还是压不住胸中澎湃如海的懊悔情绪,他猛的勒住坐骑,回头又看向了这近在咫尺、但大清骑兵眼见就要全面溃败的大战场——喊杀震天,惨叫马嘶不绝于耳,大清骑兵已经呈现出了溃败之相。   这是大清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啊,虽然此前有过两次入塞的失败,有墙子岭的失败,河间府的失败,渤海所的失败,朝鲜的失败,辽南的失败,但那些失败,伤的都是偏师,而今日伤的却是大清的骑兵主力。经此一战,大清骑兵怕是再也没有和明军大规模野战的能力了……   多尔衮,你无能啊。   太祖的基业,将要毁于你手!   多尔衮痛苦不堪。   “王爷,走吧。”   苏克萨哈的声音好像也快要哭出来了。   多尔衮收回目光,仰天一叹,策马离开。   大凌河。   眼前的战局已经不可挽救,如果这里败了,礼亲王代善押解的粮草辎重和中军,怕也是危险,但最终的关键还是在大凌河,如果大凌河不失,多铎等人回援,大军犹有安全撤退的可能……   如果大凌河有失,这些粮草辎重以及步兵老弱被拦截在河水之前,后果将不堪设想……   “哒哒哒哒~~”多尔衮奋力策马。   ……   “哒哒哒哒~~”   马蹄急促之声,同样在大凌河边响起。   建虏裕郡王硕塞和禧郡王罗洛浑率领的前锋到达大凌河边之时,周边还一切安宁,不要说明军,就是鸟畜也不见一个,一眼望过去,除了茫茫的原野和弯曲的大凌河,再没有其他。   不同于当初大明在大凌河边修筑的大凌河要塞,现在的大凌河堡,只是一个驿站性质的小型城寨,在锦州义州都在建虏之手的情况下,此地原本无关紧要,原先兵马不过一百人。   锦州战起之后,多尔衮深知大凌河堡的重要,特地加派了一千人马防守。   硕塞和罗洛浑到达大凌河之后,无暇入城,首先探查的就是渡河情况。   乍看起来,大凌河还在冰冻,但仔细观看就能发现,冰层十分浅薄,已经无法行人走车,所以要想渡河,一是走连接两岸的那座石桥,另外就是那三到五处的浅滩。   当然了,其他地方的水其实也不是太深,最深处没过头顶,大部分只是到胸口处,但天气寒冷,又甲胄在身,建虏多数人都不识水性,非到最后的逃命时刻,没有人会想要趟着胸口高的冰冷河水过河。   因为大凌河曾经是明清交锋的前线,建虏各部对这里的水文还是比较熟悉的,几处可以通行的浅滩,更有踩出的道路作为印记,春秋夏季也都有通行,因此,找寻几处浅滩,并清理道路,并不是难事。   至于石桥,因为是交通枢纽,所以临近大凌河堡修筑,为重兵把守。   硕塞和罗洛浑带兵到达大凌河,走马巡视,发现一切正常,丝毫没有明军的踪迹之后,两人的心情便都轻松起来,随后,便进入大凌河堡,歇息腿脚,享受守军奉上的美食,准备今晚在堡子里面睡一个好觉了。   但忽然,脚步声急促,一个白甲兵急匆匆的闯了进来:“主子,探报,大凌河二十里之外,有小股明军出现!”   “什么?”   硕塞和罗洛浑都是一惊,年轻的罗洛浑更是已经腾的站了起来。   作为大军撤退的前锋,他们两人深切知道大凌河的重要,小股明军的出现,令两人深为警惕,于是,硕塞坐镇大凌河堡,罗洛浑亲自带兵去探查情况,同时全军戒备,以防有变。   此时正是下午。   “哒哒哒哒~~”   罗洛浑不但是郡王,也是镶红旗的旗主,他带了镶红旗的精锐骑兵,出了大凌河堡,急急往大凌河北面而去——那里,正是小股明军出现的方向。   但刚奔出去不远,就又有探骑急报。   “主子!大凌河的北面,有大股的骑兵出现,看装束,像是喀尔喀骑兵!”   “喀尔喀骑兵?”罗洛浑惊。   喀尔喀的三位汗王,车臣汗已经退回漠北,另外两位汗王都在大军后方,大凌河的北面怎么会出现喀尔喀骑兵?   正惊疑中,又有探骑到。   “报主子,东北方向有大队明军骑兵,兵马浩荡,最少两三千人!”   “知道了!”   罗洛浑竭力保持镇定,他意识到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更凶险,这大凌河的周边,不但有大队的明军,而且看情势,后续还会有更多的明军赶到。   “快,快去急报裕郡王,令他加强防御,急速通报辅政王!”罗洛浑大叫,又顾左右:“吹号,吹号!准备迎敌!”   “呜,呜~~”   凄厉的号角吹了起来……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五)   ……   身为爱新觉罗·岳托之子,代善之孙,又继承了镶红旗,成为八旗旗主之一,罗洛浑还是有相当胆气的,今年二十七岁,也正是当打之年,因此,情势虽然有些凶险,但他倒没有显出畏惧,东北方向出现两三千明军,喀尔喀骑兵数目不详,但他身边有两千骑兵,其中五百人是镶红旗在出征之前新近选拔出来的精锐,他盘算了一下,觉得可以抵挡。   因此,他没有立刻撤退大凌河堡,而是选择原地阻击,查明明军真实的情况再说。   “哒哒哒哒~~~”   马蹄如雷。   原野中出现了敌军。   最先出现的是喀尔喀骑兵,准确的说,是喀尔喀骑兵和大明骑兵的混合,大约五百人,两百大明骑兵,另外三百都是喀尔喀骑兵,在见到罗洛浑领军的大队建虏骑兵之后,他们停了下来,于远方警戒。   罗洛浑知道,对方在待援,于是派出两百骑迎面发动进攻,又派两百骑悄悄从侧后绕行,想要前后夹击,击溃这股明军骑兵,果然,明军骑兵中计了,眼见冲上来的建虏骑兵只有两百人,人数不到他们的一半,于是他们没有逃走,而是呼喊着迎了上来,双方战在了一起,随后不久,绕后的两百建虏骑兵赶到,前后夹击,顿时就杀了明军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但让罗洛浑意外的是,虽然他的计划成功了,明军骑兵被前后冲乱,喀尔喀骑兵开始逃散中,但那两百明军骑兵却异常的顽强,他们拼死抵抗,有组织的且战且走,战况一时竟然十分激烈。   罗洛浑不禁怒,他想的不是明军骑兵已经脱胎换骨,而是认为手下的奴才们没有尽力,太过废物,不然,两百明军怎么可能继续坚持?   “再上!”   罗洛浑马鞭一指,又派出三百骑兵前出增援。   “哒哒哒哒~~~”   三百镶红旗骑兵滚滚而出,呼哬着又追攻了上去。   但这三百骑兵刚刚冲出不久,罗洛浑身边的一个亲卫白甲兵忽然大叫道:“主子,你快看!”   罗洛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东北方向,顺着上游而下,忽然卷起了一股风雪。   罗洛浑脸色登时大变,他知道,那不是风雪,而是骑兵大军在行军之中,马踏旧雪掀起的雪浪,也就是说,有大批的骑兵队伍从东岸上游顺河而下,直往大凌河堡扑来。   看样子,绝不只两三千人,最少也有八九千骑。   己方骑兵主力在后方,往上游探出的探骑,更是少之又少,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规模,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明军大队骑兵绕行到了大凌河的后方,要来截断大军的退路了!   想到此,罗洛浑又急又怒,他再也顾不上纠缠那两百明军骑兵,他知道,明军的重点一定是大凌河堡和那一座通行的石桥,于是拨转马头,大叫道:“撤,快撤!”   ……   大凌河虽然不深,但却是大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周边更是两百多年来开辟出的唯一一条官道,可走大型车马,辅政王率领的中军主力大军,非是从这里经过不可,如果通过的石桥被破坏,那大军通行的道路就等于是被截断了。   当然了,石桥之外还有多处浅滩,只不过人马勉强可以过,辎重车马却是过不了。   因此,大军的粮草辎重要想安然撤退,非是保住石桥不可。   如果丢了石桥,即便罗洛浑身为禧郡王,怕也是要受到多尔衮的严惩。   ……   罗洛浑原本两千骑兵,但一场遭遇战,稀里糊涂的损失了两百人,这会只剩下一千八百人,火急火燎的撤回大凌河堡。   “迎战,准备迎战!”   离得远远,罗洛浑就大喊。   大凌河堡小城小寨,面积有限,城中驻不了那么多的兵马,除了罗洛浑、硕塞,以及他们身边的亲信白甲兵之外,其他披甲兵其实是驻扎在城外,也就是石桥周边,此时见到罗洛浑主子奔回,身后烟尘滚滚,有大队明军骑兵出现,上下都微微变色,不用罗洛浑喊,他们也已经手忙脚乱的在做迎战的准备了。   “狗奴才!石桥就是这般防御的吗?”   到了石桥之前,见石桥的防务工作寥寥草草,虽然设置了两根拒马桩,也设置了障碍物,但强度明显不够。罗洛浑又恨奴才,又怨自己疏忽大意,他用手中的马鞭猛烈抽打主事的奴才,但却已经是无济于事。   这中间,硕塞惊慌的迎了出来,叫道:“禧郡王,我已经派人急报辅政王了,只是,明人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罗洛浑却不理他,只举着千里镜,向东北方向观望。   “哒哒哒哒~~”   东北方面云雾大起,虽然听不到,但似乎却能感觉到万马奔腾、马蹄踏动大地的如雷轰鸣了,很快的,大批的明军骑兵穿出云雾,在大凌河堡的原野里,滚滚出现。   如火烧原野,又如梦泽吞地,大凌河堡前面的原野里忽然就换了景象,马蹄翻滚,一队队戴着笠盔、披着鳞甲的明军骑兵,从各处汇集,直往大凌河堡而来,站在石桥之前,清楚见到明军的日月军旗和明军骑兵的甲胄和兵器泛光。   “怎么这么多的明军?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硕塞瞪着不相信的眼神,有些惊慌,自言自语的问。他今年刚二十一岁,虽然也是黄太吉之子,是裕郡王,但却不能和豪格相比,豪格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上阵杀敌了,硕塞天生的胆小,还没有显出军事才能,只是因为巴结多尔衮,才被封为了裕郡王,此时见到明军忽然出现,且如此势大,隐隐的将近有万骑,他不禁心生胆怯,小腿微微颤。   “最少八千骑……果然是李定国!”   举起千里镜远望的罗洛浑忽然长长叹。   比起年轻的硕塞,他的胆气要强的多,他一直在辨认明军的旗帜,找寻明军主将,终于,他在一干军旗之中找到了一面认旗,旗帜之上清楚的绣着一个“李”字。   一定是李定国。   虽然姓李的明将有不少,但罗洛浑一眼认定,一定就是李定国。   除了李定国,其他的李姓明将没有这样的胆气,也没有这样的实力和能耐,能长途绕行,经过蒙古草原,杀到了大凌河的东岸。   听到是李定国,硕塞的脸色更不好看,虽然他并没有和李定国交过手,但对李定国的名字,却一点都不陌生,不说尼堪就是死于李定国之手,只说李定国击破喀喇沁左翼蒙古的犀利,就足够让他胆怯了。   罗洛浑放下千里镜,对硕塞说道:“石桥是关键,裕郡王,你回城主持城防,我亲自拒守石桥!”   硕塞脸色有点白:“城外危险……”   “城里也未必安全,快去快去,不要啰嗦!”罗洛浑声音焦躁,又对身边的亲卫道:“再去急报辅政王,就说明军势大,最少有万余骑兵,且带兵的是李定国,我军后路堪忧,请他速派救兵!”   “嗻!”亲卫踏过石桥,快马去了。   硕塞不敢再多说,急忙回城。   ——硕塞年纪小,又初次出征,难以重用,所以虽然名义上是两个人担任前锋,但罗洛浑心中清楚的很,自己得把一切都顶起来,不然出了叉子,多尔衮头一个拿他试问。   ……   这一次,担任大军撤退的先锋,罗洛浑领了镶红旗的两千骑,硕塞只有两个牛录,加上他的家丁和仆从,才勉强凑过了六百人,两人一共三千骑抵达大凌河,加上大凌河原本的驻军,一共是四千人,四千人如果只是守城,即便明军有万人,他们守卫也是富富有余,但偏偏此地的关键不在城堡,而在石桥,为了守卫石桥,就非是和明军野战不可。   “呜呜呜~~~”   准备迎战的号角声响,罗洛浑立马旗下,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此时,明军前锋骑兵已经进到石桥不足三百步了,而建虏兵也已经将盾墙立了起来,并加设了一些简易的障碍物,罗洛浑拨转马头,举着手中的长刀,呼哬:“列阵坚守,死守石桥,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   罗洛浑虽然只是一个郡王,但却是镶红旗的旗主,此时跟随在他身边左右的,也都是镶红旗的精锐,虽然自从满达海和阿达礼先后在潮白河和通州城战死之后,两红旗的精锐损失殆尽,但经过这七八年的时间,两红旗渐渐又恢复了一些元气,虽然比不上两黄两白,比正蓝旗镶蓝旗也差一些,但毕竟是八旗的底子,虽然人数不多,但在旗主的亲自指挥和督战之下,镶红旗上下还是振奋了起来,他们高呼口号,在河岸边列阵死守,保护石桥。   历来,人们都只知道建虏骑兵利害,但建虏真正称的上天下第一的,其实是他们的重甲步兵,从萨尔浒广宁到锦州,靠着铁的纪律,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抗住,并且击败了明军,为建虏建政立下了汗马功劳。   今日,明军骑兵大军滚滚而来,罗洛浑知道,骑兵对冲,他是没有胜利机会的,唯有死守石桥,才有可能等到辅政王的援兵。   ……   罗洛浑已经有了死守的觉悟,旗主如此,镶红旗的奴才们自然没有人敢侥幸,他们在石桥前结阵,准备迎接明军的冲击。   “哒哒哒哒~~”   明军骑兵滚滚而来,如山如海,但却并没有如罗洛浑期望的那样,一窝蜂的对石桥展开攻击,而是在三百步的距离勒住了战马,随即,纷纷下马,休息马力,一个明军参将观望了一番,随即挑选一千骑兵,令他们全部下马,组成了两个五百人的步兵方阵。   那明军参将身后的认旗绣着一个“窦”字,想来是一名窦姓参将。   不久,铁蹄滚滚,一面绣着“李”字的总兵将旗,猎猎飘扬,出现在了大凌河堡前的原野里。   罗洛浑举着千里镜,迅速就望了过去。   透过千里镜,他清楚的看到,一个年轻英武、全身甲胄的明将,正立马总兵将旗之下,同样举着千里镜正在观望。   窦姓参将飞马到了年轻明将面前,大声报告,得了命令之后,又迅速离开。罗洛浑知道,那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定国了。   李定国,竟然真的这般年轻。   而后,罗洛浑见到,李定国连续下令,传令兵往来传递,明军开始抢占大凌河上下游的各处浅滩,很快的,就罗洛浑所知道的各处可以通行的浅滩,全部为明军占领,明军破坏浅滩,设置障碍和陷阱,取出携带的小铁锹,开始修建工事。   很明显,李定国要坚守河岸,以阻止大清主力过河。   好歹毒。   近在迟尺,但却又远在天涯,罗洛浑虽然恨的咬牙,但却也无法飞身取了李定国的性命,以取得此战的胜利。   ……   在李定国的命令下,又有一千骑兵组成步兵方阵,另外,有三四队的明军骑兵从远方的浅滩处蹚水过了大凌河,到了西岸,似乎是想要从石桥的另一边发起进攻。又或者,是去往西岸探查建虏后续的兵马,以及建虏大军的主力所在了。   罗洛浑看出了李定国固守河岸,以及前后夹击的用意,但却也没有办法应对,他现在只能死守石桥的两边,期盼辅政王的大军能早一点撤退来到,挫败李定国的阴谋。   ……   短暂休息,用过食水之后,明军鼓声响起,两个步兵方阵开始移动,盾牌手,刀斧手,鸟铳弓箭手,排列成行,由那一名窦姓明军参将带领,在鼓点的指挥下,向石桥缓缓压来。   ——奔袭这么久,明军好像并没有太多的疲惫,骑兵组成的步兵方阵,虽然不如真正的步兵方阵森然,没有大盾和长枪,但对付简单的防御,却也是足够了。   ……   除了先头的两千骑兵改成步兵,分成四个方阵,前后各二,向石桥压来之外,又有一千骑兵这时在鼓点声中纷纷上马,跟在四个步兵方阵之后,排成队列,缓缓压近。   至于其他骑兵,依然在休息、进食中。   “鸟铳,弓箭,放!!”   罗洛浑大叫,作为轻装前锋,他没有携带火炮,只能使用鸟铳和弓箭先招呼明军。   “砰砰砰砰~~”   当前面两个明军步兵方阵进入七十步、弓箭和鸟铳的射程之后,建虏阵中白烟冒起,鸟铳击发,同时箭雨飞起,向明军扑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六)   ……   大凌河。   石桥边。   守桥的建虏猛烈开火,鸟铳和弓箭齐放。   “砰砰砰砰!”   “簌簌簌簌!”   走在第一排,举着圆盾的明军在箭雨和鸟铳之中,不时有人倒下,箭矢碰撞铁甲的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但后排随即有人补上,一阵急射过去,虽然建虏弓箭猛烈,但倒下的明军士兵却并不多,不止是因为明军甲胄精良,防护得体,更因为阵型严整,训练有素,随着鼓点,个人动作几乎一致,密不透风,直射的鸟铳打不透盾牌,曲射的弓箭也难以造成大的杀伤。   罗洛浑脸色变了。   因为在遭受鸟铳和弓箭攻击之中,两个明军方阵没有反击,也没有停止进军的脚步,依然踩着鼓点、顶着箭雨继续向前攻。   就好像,遭受攻击的不是他们,而是别人一样。   “放箭,放箭!”罗洛浑大叫。他意识到,两个明军方阵的反击,马上就在眼前了,就不用说,紧随其后的另外两个步兵方阵,以及更后面那些无穷无尽的明军骑兵了。   进入五十步。   鼓声戛然而止,两个明军方阵忽然停止了前进的脚步,随即响起口令声,人影晃动,除了前排的盾牌手之外,其他人都取出了腰间的短把鸟铳,一起举臂,对向了守在石桥边的建虏,然后,“滴!”的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子猝然响起,随即,白烟弥漫,砰砰砰砰,几百枚的铅弹呼啸而出,射向建虏。   “啊……”   和刚才的建虏鸟铳不同,明军骑兵所使用的鸟铳虽然是短把,但威力却好像更胜过,砰砰砰砰密集如雨的鸟铳声之后,正对明军方阵的建虏惨叫着倒下了一片,血雨飞溅,出现了一个缺口,防守的建虏出现慌乱。   这时,明军鼓声再一次的响起。但不再是不紧不慢的轻鼓,而是密集如雨的快鼓。   “咚咚咚咚~~”   鼓声震动人心。   两个原本密不透风的明军步兵方阵忽然变阵,从密集的防守阵型变成冲锋的零散队形,刚刚射击完毕的明军士兵将短把鸟铳别回腰间,手持各自的武器,齐声呼喊一声:“杀虏啊~~~”随后,冒着枪林弹雨,向石桥猛冲过来。   冲到十五步之内后,明军掷弹手在盾牌手的保护下,点燃手炸雷,猛的投掷了过来。   “轰,轰!”   有倒霉的建虏被炸的血肉横飞,没有被波及的,也是心惊肉跳,为手炸雷的威力所骇。   如果说,明军的鸟铳和弓箭,建虏还能抵挡,但面对明军的手炸雷,他们却是有点手足无措了,除了弓箭手拼命张弓,想要定点射死那些掷弹手之外,他们再无其他的办法。   “砰!”   明军两个步兵方阵,在各自损失五六十人之后,成功的冲到了石桥前,砰的和建虏厮杀在了一起。   刀剑互砍,直面搏杀,大呼鏖战。   而后,明军后面的两个步兵方阵也冲到。从另一个方向,向建虏的防守发起猛攻。   双方人数相当,两千对两千,大部分也都是骑兵改步兵。   激战中,李定国纵马奔驰,亲自到了前方,冒着箭矢指挥。   明军士气大振。   如果是过去,明军肯定不是对手,因为今日和他们对战的,是真正的建虏八旗,而不是汉军蒙古旗,但时过境迁,现在的明军不是过去的明军,建虏也不再是过去的建虏。   尤其镶红旗是重组的新架子,是为八旗之中最弱的一旗。   “轰轰轰~~”   鏖战中,手炸雷不住的落在建虏阵中,每一声都会掀起血肉和惨叫……   如果说,刀剑互砍,近身肉搏还能旗鼓相当,但明军的手炸雷却是一个改变战场僵局的所在,令建虏无法结阵,但使结阵,两个手炸雷扔过去,立刻就炸开了花。掀起一片血肉。   而冷兵器搏斗,最有力的战斗方式就是结阵,没有结阵,只是单打独斗,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明军的对手。   很快的,罗洛浑就愤怒的发现,面对明军汹涌的攻势,己方好像有些支撑不住,一眼望过去,竟然出现了两到三处被明军突破的缺口,镶红旗的勇士已经出现了畏惧。   这一刻,罗洛浑后悔死了,原来,多尔衮在盛京火器厂也仿制了不少明军使用的手炸雷,虽然威力不及明军的原版,但总可以拿来使用,但他和硕塞两人担任前锋,全部轻装简从,谁也没有携带,不然用在此时,说不得能遏制明军的攻势。   ……   镶红旗阵型不稳,和明军撕开口子之后,明军将旗之下,李定国右臂一挥,向前一指——“哒哒哒哒”一直静默的那一千明军骑兵,骤然发动,铁骑滚滚,向石桥冲去。   再然后,又有一千明军骑兵翻身上马,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步兵打开缺口,骑兵突入,正是大清惯常使用的战术啊,明人怎么学去了,又怎么敢在镶红旗的面前班门弄斧?   罗洛浑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因为他没有退路,一旦被明军骑兵突入,他们就非是要被赶到大凌河里面去了。   “没有的狗奴才,给我顶住!”   罗洛浑大叫,不顾亲卫的指挥,亲自冲到最前,挥舞长刀猛砍。   但整体的溃败岂是一人可以阻止和挽救的?   “哒哒哒哒~~”   随着缺口的扩大,明军骑兵滚滚而来,镶红旗就更是不能阻挡,眼见的各部溃败,镶红旗死伤惨重,已经是不能阻挡,罗洛浑身边的亲卫拼死抱住他,哭喊哀求:“主子,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此时,镶红旗的防线还没有被完全突破,罗洛浑还有撤回大凌河堡的可能。   但罗洛浑怎么能撤?   他大叫:“都滚开,谁撤我就杀了谁,上,给我上!”   用力一甩,将抱着自己的两个亲卫甩在了一边。   但因为用力过大,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平衡,站立不稳,踉跄的向后退了两步,脚下又一滑,想要抓身边的旗杆却是抓了一个空,身体更加不由控制,一个翻滚,竟然是摔到了河中。   河面浅薄,罗洛浑又全身甲胄,里外两层,极其的沉重,他这么一摔,直接就炸开了冰面,“砰!”脚下一凉,冰水四溅,整个人直接就进入了河中,虽然河水并不深,只是到了胸口处,但因为摔的突然,猝不及防,河水更是冰凉彻骨,整个人摔在河中之后,根本无法站立,直接就往后倒,一下就淹过了罗洛浑的头顶。   “主子!”   河岸边的几个亲卫大吃一惊,护主心切的他们一起跳了下来,想要将罗洛浑拉出来,但他们同样披着铁甲,身体沉重,又不识水性,伸手在水下一阵乱摸,虽然摸到了罗洛浑,但却提不起来,稍微一用力,几人脚下不稳,也都摔在了河里……   河水荡漾,除了一个胆怯的亲卫,因为进入的浅,侥幸爬回了河岸,其他人连同罗洛浑,都是消失在冰冷的大凌河中。   大清禧郡王,代善之孙,岳托之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了河中。   ……   罗洛浑一死,镶红旗的溃败更是无法抑制,所有人都哭喊,主子死了,主子死了,明军顺势猛攻,全面出击,除了几个幸运的败兵侥幸逃走之外,镶红旗的残余不是战死,就是被赶入了大凌河中,一时,大凌河的冰面连续破裂,冰冷的河水被染成了血红……   ……   大凌河堡城头上。   硕塞惊恐无比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虽然他在城头亲自督战,并且命令弓箭手和鸟铳手拼力支援驻守石桥的罗洛浑,但两千镶红旗还是这般切瓜砍菜一般的被明军击溃了,更令他惊恐和不能相信的是,禧郡王罗洛浑竟然是在死在了河中。   完了。   镶红旗骑兵全军覆没,大凌河堡守不住了。   禧郡王的下场就是我的未来……   硕塞扶着墙垛,脸色苍白,双手颤栗。   不止硕塞,大凌河堡中的所有建虏都是惶恐,即便是最愚笨的人也能知道,明军大队骑兵忽然出现在这里,乃是为了截断大军的退路,现在石桥被明军夺去,大军的粮草车马无法通行,接下来的战事将如何是好?   “王爷,你快看!”   此时,天色已经近黄昏,硕塞一直在向西观望,他期望辅政王的援兵快点到来,击溃明军,以挽救危局,这时,身边的亲卫忽然大叫。   硕塞转头看去,只见明军在快速清理战场之外,先是五百步兵在桥头组成盾阵,防御城头的弓箭和鸟铳,接着,几百人的明军急急而来,从驮马之上卸下了一些箱子,然后两人抬一个,小心翼翼,连续不停的往石桥运送。   城头上的建虏都不明白,明军运送的是什么箱子?又是什么用意?   这期间,李定国在石桥一百步之外驻马,传递命令不断,好像正在亲自指挥着什么。   “挖,再挖深些!”   “放,再放!”   “密闭,石头压好了!”   隐隐听见明军将官不停的吼。   硕塞呆愣了片刻,忽然叫道:“不好,明军要炸桥!”   ——虽然年纪轻,胆子小,但硕塞的脑子却极其聪明。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虽然明军击溃了镶红旗,占领了石桥,但石桥就在大凌河堡之下,须时时承受城头射下的弓箭和鸟铳,不利防守,如果建虏援兵赶到,两面夹击,石桥未必就能守住。   要想真正守卫石桥,非的连大凌河堡一起夺下不可。   但李定国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   或者说,时间也是来不及。   最好的办法,就是破坏。   硕塞虽然不常领兵,但毕竟是建虏亲贵,对于明军的炸城术有一点的了解,因此当他见到明军搬运箱子,又有相当数量的明军聚集在石桥上,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挥舞镐锹和榔头,拆除桥上的砖石,又低头忙乎什么的时候,他立刻就猜到了明军的用意。   但明白归明白,硕塞却不敢带兵出城,也就无力阻止。   他只能祈祷石桥够坚固,明军不能炸塌。   ……   天渐渐黑了下来,硕塞和城头的建虏都眼睁睁的看着明军埋设完所有炸药,所有的军士从石桥边撤离远远,最后一个明军士兵举着火把,点燃了地上的一根引线。   “嗤嗤嗤~~~”引线迅速燃烧,跳跃着,成为夜色降临大地之前的最后一抹光亮,直往石桥而去。   引线燃尽。   但却没有立刻爆炸,而是久久无声,就在硕塞惊喜的以为,明军炸桥失败,石桥得以保全的时候,耳朵里猛听见一声“轰”的一声巨响,城墙摇晃,土石飞溅,硝烟弥漫,隐隐有些站不稳,等到硝烟散去,他睁开眼睛看——大凌河上唯一的一座桥梁,轰轰然的消失了半截,只剩下另外的半截,孤零零的横亘在河面之上……   “万胜!”   明军发出震天的呼喊。从河的两岸,从占领的浅滩,准备作战的将士,一直到李定国的将旗之下,所有人都是欢声雷动。   石桥的轰塌,意味着建虏主力大军撤退的道路,已经是被截断了。他们绕道奇袭的战略目的,也就是达到了。   ……   城头上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所有建虏都是脸色发白。   完了。   现在不止硕塞这么想,所有建虏都感觉到了绝望的气息……   “主子,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死寂之中,有白甲兵忽然叫。   硕塞扭头望去。   只见大凌河西岸的滚滚原野中,忽然出现了大批的骑兵,虽然夜色已经降临,火把光线昏暗。但两白旗的白衣白甲和镶白旗的白色军旗,却是隐约可见。   是援兵。   只可惜,来的有点晚了。   ……   “快,快!”   多铎快要疯了,他原本就性急,路上又一连两次遇见了硕塞和罗洛浑的求援信骑,知道李定国率领大军出现在大凌河东岸,大凌河危急,因此他就更是着急了,一路不住的催促,但最后还是慢了一步。   夜色降临之下,他看见大凌河对岸燃起了火把,有骑士奔驰,又有明军旗帜,但却不见战斗,心中顿时涌起不妙的感觉,更不用说,刚才他隐隐也听到了那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唯一庆幸的是,大凌河堡城头飘扬的旗帜,依然是大清的龙旗,   也就是说,虽然有万余明军出现,虽然河边没有战斗,但大凌河还没有完全失守。   只要没有失守,只要罗洛浑和硕塞还在坚持,等他援兵一到,内外夹击,夺回大凌河的控制权,多铎还是有这个信心的。   “报~~~”   前方的探骑惊慌的转了回来:“主子,不好了,石桥被炸断了……”   “什么?”   多铎大惊。   ……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七)   立马河边,望着被炸断的、孤零零的横亘在河面的半截石桥,还有对面河岸倒毙的镶红旗士兵的尸体,多铎脸色苍白。   炸城术的翻版。   明军用炸城的炸药,炸毁了石桥。   没有了石桥,车马无法通行,几处浅滩又都被明军占据,大军退路俨然是被封了一个七七八八,后续明军主力再扑上来,大清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想到此,多铎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罗洛浑,废物!硕塞,废物!”   多铎咬牙切齿的痛骂,如果这两人在他面前,他一定会狠狠一鞭子抽过去,而不会管什么亲王郡王。   ——辅政王令你们先行撤退,保护大军的退路,你们是怎么做的?   “贝勒爷,呜呜呜呜,贝勒爷……我家主子,我家主子……为大清尽忠了!”   一个穿着红色棉甲,但却丢了头盔的镶红旗士兵被白甲兵发现,随即将他带到多铎马前,那士兵踉踉跄跄的跪在多铎面前,嚎啕大哭。   “狗奴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多铎大惊。   “我家主子,为大清,战死在河中了……”士兵大哭重复。   多铎惊的不敢相信,周边建虏将领也都是变色。   罗洛浑虽然只是一个郡王,但却是八旗镶红旗旗主,论地位,那是相当高的,怎么会战死呢?要知道,大清建政起来,还从来没有旗主一级的人物死在战场上呢。   “那你镶红旗呢?”多铎惊问。   “都随主子……战死在石桥了……”   主子战死,奴才都是不能活的。   不但罗洛浑死了,两千镶红旗的骑兵,也已经是全军覆没,怪不得对岸石桥周边,满满都是红色的尸体……   “南军有多少人?罗洛浑是怎么打的仗?怎么会全军覆没?”   多铎下了马,面色凝重的问。   这时,他已经不再暴跳,而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那士兵吓的哆嗦,结结巴巴的将战事的经过讲了一遍。   多铎听的脸色苍白,牙关越咬越紧,他知道,就战事指挥来说,罗洛浑没有什么不当,如果是他,他怕也没有更高明的选择,要怨只能怨明军来的来快,出现的太突然……   李定国。   这个名字再一次令多铎火冒三丈。   怎么又是他!?   “硕塞呢?”多铎问。   “裕郡王还在堡中。”士兵哭着回答。   “这个废物,胆小怕事,见禧郡王危急不救,见石桥危急也不救,枉为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多铎咬牙切齿,目光看向大凌河堡,脸色阴沉的像是要吃人。   众将都围了上来,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写满了忧虑——禧郡王罗洛浑战死,镶红旗骑兵全军覆没,但他们现在顾不上兔死狐悲,石桥被炸断,过河的浅滩被明军抢占,大军退路被明军切断才是令他们胆战心惊,必须立刻面对的问题。   “主子,奴才探过了,河中心的冰太薄了,一踩就破,无法走人!”   马蹄声急促,前去巡视河岸的镶白旗副都统卓洛返了回来,到了多铎身边,气喘吁吁的报。   多铎面无表情,只是望着对面,对于卓洛的回报,他一点都不意外。   “主子,明军在浅滩处不停的加强防御,时间一长,怕更是难以攻破,不如现在就攻。”   “强攻不是办法,应该绕行上游。”   “李定国用兵狡诈,既然他从上游来,说不得在上游会有埋伏。”   “那又如何,难道我大清还怕他吗?”   几个将领建议,小声争论。   多铎却默不吱声,忽然说道:“你们说,今夜会不会下雪?”   没有人回答,谁也不能知道天象?   但大家却明白了多铎的意思,如果今夜降雪,气温降低,等到凌晨最冷的时候,大凌河的冰层就会变厚变硬,到时,天堑也许就能变坦途,那样就不用走石桥和浅滩,随意一个地方都可以过河,明军想封也是封不住。   “主子英明!”   卓洛拍马屁。   “分五百人,往上游去。”多铎抬头望天,像是在祈祷降雪,口中说道:“再派人涉水过河,告诉硕塞,等明日凌晨,和我一齐反攻,但有畏惧,我定让皇帝要他的脑袋!”   ……   小凌河附近。   如雷的马蹄,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一场骑兵和骑兵相互对冲和追逐的激战,已然是结束,但空气中已然弥漫着血腥和硝烟之气,建虏战死士兵的尸体,铺满了战场,鲜血染地,军旗燃烧,无主的战马,还在惊慌的奔跑……   明军和札萨克图骑兵一边整队,一边清理战场,准备继续追击。   “阁老,大胜啊!”大明中军大纛之下,副帅史可法激动不已。   建虏一万余骑兵,在札萨克图汗骑兵和大明骑兵的联合夹击之下,全线溃败,其中八旗兵全军覆没,只有极少人走脱,内大臣瓜尔佳·图赖自杀,正白旗副都统鄂硕、汉岱,蒙古旗都统嘎哈,死于乱军中,副都统拔汗那心胆俱丧,下马向大明投降,   汉军镶红旗都统金砺被吴三桂生擒活捉,正红旗都统吴守进见走投无路,不得不下马投降,只有科尔沁左翼蒙古亲王拜斯噶勒,轻骑逃走,但他麾下的科尔沁骑兵却在此战中伤亡殆尽,几乎荡然无存。   唯一可惜的,就是走了多尔衮和洪承畴。   历来,大明强于守城,怯于野战,骑兵大军的对战,更是一次也没有胜过,但今日,大明却是取的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骑兵大胜,将一万建虏骑兵,一股灭之,建虏重要将领更也是被一网打尽,面对这样的胜利,史可法怎能不激动?   史可法都如此,更不用说热血激昂的各位总兵和将官,还有年轻的各位随军参谋了。   “传令吴三桂马科佟翰邦虎大威,令他们不可停歇,继续追击!”   “再转告札萨克图汗,建虏断后之骑兵被我歼灭,其中军步兵已然不远,请他再接再厉,继续猛追,以竞全功!”   但孙传庭却依然冷静,他目光早已经越过了此战,看向了下一场的终极之战,于是,连续下令。   “报阁老,建虏汉军旗镶红旗都统金砺,正红旗都统吴守进,两人都乞求不杀,说愿意充当马前卒,以赎前罪。”   中军官金世俊来报。   抓获建虏将领,首先就是突击审讯,以知道建虏军中的虚实和一些细节军情,面对审讯,金砺和吴守进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并且乞求饶过,愿为大明将功赎罪。   “负隅顽抗,走投无路方才投降我大明,这样的降将,岂是真心?押赴京师,交陛下处置。”孙传庭道。   历史上,金砺和吴守进这两个汉军旗都统都跟随建虏入关,并且在建虏平定江南的战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享受了一生的荣华,但这一世,他们却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押解到京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千刀万剐的凌迟。   “是!”   金世俊去传令。   孙传庭环视左右:“全军继续向前,击破多尔衮,收复大凌河,就在今日!”   ……   暗夜里,一队建虏骑兵正在沿着小凌河通往大凌河的官道疾驰。   众骑簇拥之中,一个白衣白甲的建虏亲贵正在拼命策马。   正是多尔衮。   多尔衮逃离了即将溃败的后军战场,追着中军而去,此时跟在他身边的,除了苏克萨哈和几十个亲信白甲兵之外,还有洪承畴。   可连洪承畴一个学士文臣,也得咬牙苦撑,跟着多尔衮一起策马狂奔。   幸亏洪承畴也是多年戎马,骑术还算过的去,因此才能勉强跟上。   真正让洪承畴心情沉重、感觉胸口喘不过气的,其实是溃败的战局。   虽然战败是他预料中,但他却没有想到,大清会是以这种方式,被明军击败。   隐隐的,他好像又回到了崇祯十五年,松锦决战的那一个夜里。   那一次,他也是暗夜狂奔,心情惊惶,不知道下一步将在哪里?   ……   “主子,你快看!”   奔驰中,苏克萨哈指着前方大叫。   其实不用他叫,多尔衮也已经是看到了。   前方的道路和原野里,忽然出现了火光,而且不是一点两点,感觉十几里的范围都是星星点点。   就多尔衮和苏克萨哈的判断,他们此时应该是追上了礼亲王代善率领的中军主力,那些火光,都是行军的火把,只是火把怎么这么的凌乱?夜空中,隐隐好像还能听见一阵阵的骚乱之声,就大清行军来说,这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难道是中军发生了什么意外?   接着,路边开始出现倒毙的尸体,都是他大清的士兵和仆从,横七竖八的倒在路边和原野里,很多人身上都带着箭,此外还有几辆散乱、废弃的马车,寒夜冷风,一片狼藉,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大清中军被人袭击了一样。   众人都是震惊。   多尔衮脸色发寒,他隐隐的猜到了什么……   “出什么事情了?后军为何如此凌乱?”   此时,道边出现几个掉队的伤兵,多尔衮纵马上前大声询问。   见是大清辅政王,几个伤兵急忙下跪,由一个年长的老兵惊恐的答话:“回主子辅政王,土谢图汗的骑兵袭击了我们,抢了我们十几车的粮食……”   果然。   多尔衮脸色发青,就像他猜测的那样,眼前的乱象果然是土谢图汗的骑兵造成的。   土谢图汗,无耻!   眼见大清露出败相,土谢图汗不但不襄助大清,带兵急急逃跑,而且还落井下石,趁机抢夺大清的粮草和辎重。   苏克萨哈等人都是愤怒——土谢图汗居然敢抢大清的粮车,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此仇来日必报!   洪承畴却是脸色黯然,土谢图汗抢夺大清的粮食,意味着即便是土谢图汗这样的蠢人,也已经是看出了大清即将败亡,不抢白不抢,抢了也不怕大清兴师问罪……   多尔衮再喝问:“现在他们人呢?”   “都跑了,礼亲王击退了他们……”伤兵叩头哭道:“求辅政王带上奴才,奴才们愿为大清效死。”   多尔衮冷着脸:“后面会有人收治你们!”   说完不再问,一甩缰绳,继续向前狂奔。   众人默默跟上,将伤兵们甩在身后。   蝼蚁而已,没有人会在意他们。   ……   很快,多尔衮就追上了断后之兵,暗夜里,众将眼中的惊慌和缓慢的行军速度,令多尔衮的心情更加冰冷。   再然后,多尔衮见到了代善。   听闻札萨克图汗真的已经投降了明国,并且带着明国骑兵袭击了后队,一万多大清骑兵已经溃败,扎萨克图骑兵和明国骑兵随时都可能追到之后,代善脸色发白,仰天长叹。   他知道,事情已经是不可为,大清已经是败了。   不但是败了,而且是惨败。   不说明军,只说扎萨克图汗的四万骑兵,就够大清喝一壶的。   ——在这之前,代善虽然率兵击退了土谢图汗骑兵的袭击,但却损失了不少兵马和粮草,也幸亏土谢图汗没有太大的企图,抢了粮食就跑了,如果继续鏖战下去,谁也不知道战事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经此一战,不但军心动摇,而且全军上下知道了喀尔喀蒙古骑兵背叛大清的消息。   所以,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更多的惊慌和不安,原因很简单,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救援锦州,喀尔喀的数万骑兵是大清非常重要的臂助,现在臂助不在了,他们退回辽东的路途,还能安全吗?   如果后军溃败,明军和喀尔喀骑兵即将杀到的消息再传开,整个大军说不定会不战自乱。   “情势危急,辅政王如何打算?”   叹息之后,代善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默了一下,痛苦的说道:“我中军多是步兵,更携带粮草辎重,行走缓慢,一旦被明军和喀尔喀骑兵追上,必然是全军覆没,所有人都得死。为今之计,只能断臂求生,留下老弱,原地扎营死守,拖住明军,精锐主力急赴大凌河,往盛京撤退。”   说到最后,多尔衮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越发痛苦。   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计划,对大清来说,这等于是放弃了所有的老弱,用老弱的生命和鲜血,阻挡明军前进的脚步,以为精锐主力脱险,拖延时间……   这样的仗,大清从没有打过,多尔衮不由的惭愧。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八)   ……   代善却不意外,因为多尔衮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或者是,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了,他望着多尔衮:“不知何人留守?”   多尔衮凄然的说道:“战局如此,我身为辅政王,罪责难逃,就由我留下断后,请礼亲王带领我大清主力和青壮,尽速离开……”   “不!”   不等多尔衮说话,代善就断然喝止:“你是辅政王,大清的重担都在你的肩膀上,怎么能由你断后呢!我今年已经是六十有八,算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一生没有为大清立下过什么功绩,只享受荣华和福贵,就这么的去了,无颜见太祖和先帝啊,所以就由我来断后吧。”   “二哥!”   “不要说了……”   代善面色坚定的叹息:“九死一生之事,就让我这个老头做吧,你就不要和我争了,你还年轻,大清未来还要靠你。”   多尔衮感动了——刚才那番话,他是有机心的,为的就是以退为进,逼代善断后,但不想不用他逼,代善就主动请缨了,多尔衮有些惭愧,望着代善,整理甲胄,深深行礼。   ——代善年轻时候少年轻狂,放荡不羁,又或者利令智昏,做了很多的错事,为努尔哈赤所不喜,失去太子之位,但年老之后,他却性情大变,变的稳重,公正,一直在努力的扮演调解者的角色,渐渐为人所尊重,即便是豪格,也对代善礼敬三分,多尔衮能成为辅政王,并持续把持朝纲,更多有他的臂助。   现在遇上危急,代善没有躲避,以老迈之躯,毅然承担起断后的责任,不能不令多尔衮感动。   因为这一次断后,不是九死一生,怕根本就是必死无疑。   代善坦然受了多尔衮的礼,然后说道:“现在整个中军,在十一万人左右,其中精壮有三万,分别被我安置在大军的前后左右,除了留下正红旗供我使用之外,其他的,你全部都带走。八旗中,腿脚利索的,都跟你走,那些走不到的老弱,随我留下,汉军旗中,正红旗镶红旗都已经残了,两个都统,金砺和吴守进现在又落在后方,生死不明,就由两个副都统带队,随我留下防守,汉军正黄旗都统巴颜,跟我礼亲王府有些关系,就令他带着正黄旗汉军,也留下助我,孔有德的重炮,肯定是带不走了,也令他留下,至于其他各部将官、文臣,有用的工匠,所有能行走的骡马,能带走的,你都带走吧。”   多尔衮感动:“如此重担,怎能让二哥和正红旗独自承担?我两白旗……”   代善摇头:“你两白旗也没有多少人了,你的担子还重的很,用人的地方更是多,所以我就不留了。”见多尔衮还要阻止,他摆手:“军情如火,不要再啰嗦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多尔衮默然了一下,点头:“好。”   代善看向身边:“勒克德浑!”   “在!”   一个穿着红色甲胄,非常年轻的建虏亲贵从旁边闪了出来。   代善一生生了八个儿子,但八个儿子或战死、病死,又或者是早夭,到现在,已经是全数丧尽,一个也是没有了,代善在悲痛之余,只能将关爱的目光投向下一代。   ——爱新觉罗·勒克德浑,是代善三子萨哈璘的次子,今年刚二十岁,明达聪敏,通晓满、汉、蒙古文,颇有谋略,因此得到代善的喜爱,被代善寄予厚望,未来他死之后,这正红旗的旗主,就将属于勒克德浑。   “你带兵一千,随辅政王一起撤退吧……”代善道。   八个儿子都死了,代善不想让自己最喜欢、最寄予厚望的孙子也死在这里,他可以断后,但孙子不行,因此要令勒克德浑离开。   “不!”   勒克德浑却忽然跪下了:“玛法,你留下,我怎么能走?孙子愿随你一起和明军血战!”   玛法,满语爷爷。   “不准!”   代善脸色一沉:“这是军令,容不得你抗拒!”   “玛法……”勒克德浑跪在地上哭。   代善上前踢他一角,骂道:“哭什么哭,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勒克德浑这才止住哭声,但依然起不来。   代善转对多尔衮:“老十四,正红旗和勒克德浑就都交给你了。”   ——代善一语双关,不但要多尔衮卫护勒克德浑,正红旗的重组和重启,也交给多尔衮了。多尔衮明白代善的意思,重重抱拳,意思是二哥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代善点头,随即又道:“还有一件事。”   “二哥请说。”   “豪格虽然鲁莽,但却是一员猛将,现在情势这么危急,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令他将功赎罪。”代善深深望着多尔衮。   多尔衮默然。   “汉人有句话,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和豪格虽然不是兄弟,但他是你的亲侄,但是晓以大义,我相信,他还是能为大清做一些事情的。”代善语重心长,又似乎带着哀求。   多尔衮又默然了一下,面对代善这个将死之人交代的后事,他终是点头:“我记住了。”   代善脸上这才露出欣慰的表情,目光转而看向大军,肃然道:“军情紧急,那就请辅政王,尽速离开吧!”   多尔衮再对代善深深一礼,转身上马。   代善转对身边的亲卫:“传正红旗牛录以上的将官,全部来见,再,将本王的大纛,竖起来!”   ……   不肯离开的勒克德浑被两个白甲兵架着上了马,而此时,行进中的建虏大军已经是停了下来,随即,号角锣鼓不断,火把点起更多,战马往来奔驰,调动不断,整个大军在暗夜里喧闹了起来。   “都听了,土谢图汗的骑兵,依然在骚扰我大军,辅政王有令,八旗军中,五十岁以下的,集合成队,随他去剿灭土谢图汗!”   “其他原地不动,听候礼亲王的命令!”   面对忽然的命令,中下层的士兵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觉得命令有些蹊跷,追击剿灭土谢图汗,怎么连青壮的步兵都调走了?但却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不服从。   虽然战事不利,虽然老弱众多,但建虏上下的号令还是极其迅速的,只是极短的时间,多尔衮就带着三万青壮精锐连同八旗中的年轻子弟,加上众多的随军文臣和重要工匠,一共六万余人,就急急离开了,剩下代善带着五万老弱,守在原地。   ……   普通士兵不能自觉,但汉军旗的一些高级将官,却是察觉到了情况不妙。   比如孔有德。   追击剿灭土谢图汗的假命令能迷惑普通士兵,但却迷惑不了他,他深知情况危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不会这么调兵,于是急急去见多尔衮,想让多尔衮带上自己,但多尔衮却拒绝了,只安慰他,天亮之后一切都会好。   建虏军纪森严,自己的家眷也都在盛京,孔有德不敢反抗,只能哭丧着脸,无可奈何的看着多尔衮离开。   但是,当回到自己队中,望着部下那一张张惊慌的脸,他却是变了表情,恶狠狠的说道:“娘的,还想骗老子!”   “留下的都是老弱,明军杀到,如何抵挡?岂不是必死无疑?”   “他不仁,我不义!”   “都他娘的去准备,如果情况不对,我们立刻就走!”   ——孔有德的心中,没有忠诚二字,他本身就是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毫无底线的主,老婆没有了可以再娶,女儿没有了可以再生,为了自己的性命,他可以抛弃一切,连爹妈都可以出卖的。   ……   几乎就在多尔衮离开的同时,后方的暗夜里,出现了追击的火把。随即,“哒哒哒哒~~”马蹄滚滚之声不绝,扎萨克图骑兵,追到了。   而此时,遵照代善的命令,留守的五万建虏,已经原地扎营,分片分地,设置防守,恭顺王孔有德率兵负责防守西面,正红旗固山额真叶尘为总援救,正红旗的大小将官,携带代善的命令,望来奔驰督促,要各部坚守阵地,谁也不许后退。   代善的大纛竖了起来,他本人立马大纛之下,环绕周边点了无数的火把,将四周照的通亮,令临近的建虏都能看到,大清礼亲王正在亲自督阵,即便是那些距离远的建虏看不到他的本人,但也能看到如昼的火把光亮和他的大纛。   人在大纛在,决不后退。   代善的存在,令建虏八旗留下的那些老弱安心,对蒙汉八旗,也有安慰的作用。   “派人给扎萨克图汗传话,就说我大清没有对不起他,望他不要违背长生天的意志,于我大清为敌,那样,长生天必然会降罪于他扎萨克图部,即便死后,他和他的祖宗,也永远不得安宁!”   代善道。   如果不是哲布尊丹巴被土谢图汗卷走,现在说不得可以派哲布尊丹巴活佛当使者,但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代善要想稳住扎萨克图,拖延时间,就只能派通晓蒙古语的文官。   ……   正红旗内大臣、娶妻蒙古的叶克书作为使者,去见扎萨克图汗,但却被拒见,扎萨克图骑兵对着他就是一阵乱箭,令他根本无法靠近,无法,叶克书只能将书信射了过去,随即返回。   扎萨克图骑兵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在暗夜里等待了很久,不是因为代善的书信,而是因为要等待更多的兵马,半个时辰后,更多的兵马赶到,原本照扎萨克图的习惯,他们不会在暗夜里发起进攻,最早也要等到明日凌晨了。   但梁以璋却对扎萨克图汗说道:“建虏骑兵已经全数为王师和扎萨克图骑兵所歼灭,现在留下的只是中军的老弱,其穷途末路,已经是惊弓之鸟,更仓惶在原野之中立阵,没有壕沟,也没有工事,正是一鼓作气,将他击溃的好时机,这巨大的功劳,是上天送给汗王的呀。如果汗王犹豫不决,不能发起进攻,那这大功就会被其后赶到的王师骑兵夺取,到时,汗王无有一功,只凭小小鳌拜的脑袋,何以面对我大明皇帝?”   扎萨克图汗遂下定决心,马不停蹄,对建虏大营展开攻击。   扎萨克图骑兵兵分三路,一路正面骚扰牵制,另外两路绕道侧翼,呼哬着,挥舞马刀,滚滚冲锋。   建虏众军拼命抵抗。   一时马蹄滚滚,杀声震天,爆炸不断,十几里的原野,燃起熊熊火光。   就像梁以璋预料的那样,虽然建虏原地扎营,设置防守,但时间太仓促了,寒夜冰冷,土石僵硬,根本无法挖掘,所以建虏唯一能做的就是设置障碍,用马车或者是拒马桩一类的物件简单拦挡,同时,建虏山寨了大明的手炸雷,步兵营中存续有不少,可以用来阻止札萨克图骑兵的靠近。   此外,建虏另一个倚仗就是孔有德的火炮,那些重型的红夷大炮在暗夜中难以找寻目标,不好操作,但中小型的火炮,却正可以在面对扎萨克图骑兵之时,发挥威力。   最初,在扎萨克图骑兵展开攻击的时候,孔有德的确是往来督促,亲自指挥,但很快的,他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   ——十几里的大营防线,要守卫的地方太多,再多的马车、手炸雷和火炮也不够用,在扎萨克图骑兵忽东忽西的连续冲击之下,各处风声鹤唳,军心极度惶恐,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战鼓声又在暗夜里骤然响起。   “咚咚咚咚~~~”   “杀虏~~”   不同于扎萨克图骑兵的号角冲锋,这震人心魄的战鼓声和澎湃汉声,令孔有德顿时就惊恐了起来。   他知道,大明骑兵也追到了。   “轰轰轰轰~~”   和明军战鼓和喊杀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明军手炸雷的独特声音,不同于建虏的山寨,明军手炸雷爆炸的声音更响,威力也更大。   孔有德惊恐的想。   顶不住了,明军骑兵之后还有步兵,这一战更无侥幸。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走。不然就会死在这里,跟着老代善一起进坟墓。   孔有德下定决心。   “走!”   孔有德身边的老部下和亲信,一共一千余人,早已经打好了包裹,做好了准备,听他命令,立刻簇拥了他,急急就要走……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二九)   ……   孔有德急急要逃。   “恭顺王,你要去哪里?”一队镶红旗兵马,却忽然挡住了他。为首的佐领喝问。   却是正红旗前任固山额真和硕图之子何尔本。   ——代善可不是第一天带兵,为防有人逃跑,乱了军心,他不但派了镶红旗在各处督战,而且对重点人物,比如孔有德这样的汉人将官,更是派了专人盯梢。   如果是过去,遇见八旗老爷,即便孔有德贵为恭顺王,也得客客气气,明明白白的解释,但今日,孔有德却顾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瞪,喝道:“滚开,本王有紧急军情,要去见礼亲王!”   “礼亲王在南,王爷何以往北走?再者,恭顺王又何以带兵?”何尔本再喝问。   此时,战鼓更急,喊杀声更加逼近,孔有德急切逃跑的心思就更是压不住,喝道:“滚开!”   纵马就向何尔本撞去。   “没有礼亲王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擅离,挡住!”   何尔本大叫,拔出刀来,带着身边的正红旗士兵拼命抵挡,不让孔有德离开。   “去你娘的,杀!”   孔有德气急败坏。   双方拔刀相向,叮叮当当的战在一起。   原本战事在周边,这一来,建虏大营之中也掀起了内讧和乱战,很多建虏士兵不明就里,以为大营已经被明军攻破,于是更加慌乱,正红旗在内的八旗士兵还能坚守原地,负隅顽抗,但汉军旗蒙古旗士兵却开始成批成批的逃散了……   ……   “多尔衮又跑了,留在此地死守的,只是代善率领的少部分主力和建虏老弱!”   双方甫一交战,大明就抓了舌头,又有一些汉军旗主动投诚,随即就知道了建虏营中的虚实。   听完俘虏所说,担任前锋的吴三桂又是佩服又是犹豫,佩服的是,建虏断尾求生的计划,在战前军议上,孙阁部就有提到,并且严令担任前锋的他,马科和佟翰邦三人,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必须绕开老弱,继续追击,咬住建虏的主力不放。   所以吴三桂心中佩服。   孙阁部所说,应验了。   犹豫的是,暗夜追击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闹不好就会落入建虏的埋伏和陷阱。如果可能,吴三桂想要等待后续更多的兵马,或者说服札萨克图汗,分出一部分兵马,和他一起追击。   正自犹豫的时候,哒哒哒哒,探骑来报:“总镇,蓟州骑兵在佟总镇的带领下,已经从北面绕道追上去了,佟总镇请你速速跟上!”   吴三桂苦笑一下,佟翰邦如此积极,他肯定是不能落后,只能一咬牙,长刀向北面一指:“绕道,追!”   佟翰邦吴三桂都追上去了,马科自然也不能落后,于是他也寻路绕过建虏大营,往大凌河的方向追去了。   ……   正红旗的大纛之下。   火把熊熊。   照的四周宛如白昼。   代善全身甲胄,老脸沉沉的观望着战局,暗夜里,战局似乎不利,扎萨克图汗的骑兵源源不断,不久,明军的日月军旗和飞虎旗又出现,比起札萨克图骑兵的轻装,明军骑兵多数都是重骑兵,除了甲胄齐全,弓箭马刀之外,更携带有短把鸟铳和手炸雷,对于暗夜攻坚来说,这两种武器都是骑兵最佳的臂助,于是,战况更激烈,更处急报求援的信兵连连不断的来到。   “叶克书!”代善叫道。   “奴才在!”   叶克书出列。   代善挥手。   叶克书明白,他跪下对着代善拜了一拜,然后起身带着最后的五百援兵,也就是最后可以使用的机动兵马,向着喊杀最激烈,眼见已经要被明军突破的防线增援而去。   大纛之下,代善身边只有五十人不到了。   除了代善本人依然镇定之外,其他的脸上和眼中,都露出了惶恐。   明军和扎萨克图骑兵四面而来,攻势越发猛烈,以营中的老弱病残,肯定是守不住,一旦被突破,明军滚滚而来,连主子礼亲王在内,他们都是不保。   “报~~”   一个信兵急急而来,噗通跪在代善面前,干嚎道:“主子,不好了,恭顺王通敌,杀了轻车都尉何尔本,带兵往北面去了!”   “什么?”   代善大惊。   随即跺脚道:“孔有德,天杀的贼,你坏我大事!”   站在代善身后,同样也是须发斑白、满脸沧桑的一个老将先是一愣,继而大叫了出来:“你说什么?我儿死了?”   原来他正是和硕图。何尔本之父。   “是……”那个信兵跪在地上干嚎。   和硕图满脸痛苦,对着代善单膝跪下,哭道:“主子,奴才去杀了孔有德,一会就回来!”   说完,跳起来就走。   代善不拦阻,只是痛苦的闭眼,身子摇晃,有点站不稳。   左右亲卫急忙扶住他。   他睁开眼,叹息的说道:“辅政王临走前,提醒我小心孔有德,可我没有在意……这个贼子,贪生怕死,当年坏了明国的事,今日又来坏我大清!”   ——大军撤退,多尔衮只是带走了一些利于携带的小炮,剩下的重炮全部留在军中,照建虏的军令,如果撤退,像红夷大炮这一类的国之重器,是一定要销毁的,但孔有德急急逃离,显然不会遵照执行,这些火炮必将落入明军之手,未来辽阳沈阳,必然要承受这些红夷大炮的反噬和重轰。   这一点,更令代善痛悔。   “主子~~”   脚步声急促,一个满身是血的正红旗将官疾步匆匆的奔到了代善面前,气喘吁吁的报道:“大事不好了,西面大营被扎萨克图骑兵突破了,现在已经连过我三营!”   现场所有人都是色变。   代善却不是太惊讶,西边大营正是孔有德和汉军旗主守,在孔有德逃走之后,汉军旗军心动摇,跟随逃命,西边大营随之失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西边营地的失守,必然牵动其他地方的战局,明军和札萨克图汗的骑兵随之突入,营中老弱难以抵挡,整个大营的崩溃和覆灭,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我,愧对太祖和先帝啊~~~”   代善仰天长叹,原本,他给自己定下的最低目标是坚守到天亮,如果可以,甚至再坚守一天,但没有想到啊,兵败如山倒,一帮老弱,加上一个孔有德,只不过三个时辰,半夜的时间,大营就被明军攻破了。   “主子……”   身边几十个亲卫都跪下了,有人道:“主子,撤吧,我们护你杀你重围。”   “撤?往哪里撤?哪里还有我们可以撤退的地方?”   代善冷冷:“这里就是我代善的坟墓,我哪里也不能去。”   听此一言,亲卫们再不敢多说,哭嚎了几声,都站起来,护卫在周边,只等着明军临近,和明军决战了。   喊杀声更近,大营的溃败也更加明显。   刚才离开的和硕图忽然返了回来,提着刀,踉踉跄跄的哭叫道:“主子!”   “可杀了孔有德?”代善问。   “没有,狗贼已经逃走了。”和硕图跪在地上,哭。   代善剧烈咳嗽:“起来吧。”   待和硕图起身,代善望着他:“当年萨尔浒的时候,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我败了,你要如何处置,你还记得吗?”   和硕图哭:“记得。”   “记得就好。”代善点点头,摘了头盔,随手抛到一边,然后双膝跪在了大纛前。   “主子!”   和硕图和其他亲卫都又跪下了,和硕图哭道:“叶尘,叶克书、巴颜等人都还在血战,大事犹可为,奴才们护卫你突出重围吧。”   “已经是败了。我老了,杀不动了,也骑不了快马,今日的溃败我已经有辱大清,如果再被俘虏,就更没有脸目去见太祖了,你跟了我一生,难道这点心意都不懂吗?”代善厉声道。   这时,不但喊杀声更近,隐隐的已经能看见扎萨克图骑兵的身影了,这里是代善大纛所在,是明军重点攻击,也是建虏重点防卫的地方,守卫周边都是建虏八旗的死忠和代善的就家奴,因此这里的战斗尤其激烈,   “动手吧。”   代善闭上眼睛。   和硕图大哭一声,连拜三次,然后站起来,提着刀,走到代善身后,将刀锋举了起来,但手腕颤抖,迟迟不能落下。   稍一停顿,震天的喊杀声更近,大明和扎萨克图骑兵已经出现在了五十步之外。弓箭鸟铳以及周边亲卫被杀散的惨叫之声,已经是清楚可闻。   “磨蹭什么?”   代善怒。   和硕图这才大哭一声:“送主子上路!”   一咬牙,狠狠斩下。   血光飞起,代善的人头咕噜噜的滚在了地上。   “大清礼亲王”,正红旗旗主爱新觉罗·代善,死。   “主子啊。”   代善的家奴都是哭。   和硕图大哭跪拜,然后用布将代善的人头用包了起来,系在身上,提刀上马,往还没有被明军攻破的地方驰去。   家奴们跪在地上哭嚎了两声,见和硕图远去,明军又杀到,顿时就一哄而散……   “呼哬!”   几乎是同时,十几个扎萨克图骑兵冲到,直到代善的大纛面前,虽然不见代善,只有一具无头的尸体,但眼前的大纛是代善的象征,也是一些建虏八旗依然在负隅顽抗的寄托,于是下了马,挥刀猛砍,砰砰,几刀下去,大纛就吱呀吱呀,随即,轰然折断。   代善大纛的落下,意味着建虏中心阵地的失守和全军彻底的溃败,暗夜里,火光熊熊,各部建虏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们原本就不是精锐,只是留下充当炮灰的老弱,根本不是大明精骑和札萨克图骑兵的对手,这一刻,他们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所有人拼了命的想要逃跑,但暗夜漆黑,到处都是冲击的扎萨克图骑兵,他们又能往哪里逃?   札萨克图骑兵杀红了眼,叶尘,叶克书,巴颜等人都死于乱军之中。至于众多的老弱,在札萨克图骑兵的马刀之下,也是鲜少有人能活。   ……   当东方发亮,孙传庭率领后续中军主力,在史可法陈奇瑜等人的簇拥之下赶到之时,战事已经结束,建虏兵的尸体铺满了原野,大地都被染成了红色,残火仍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   扎萨克图汗在梁以璋的陪同下,亲自迎接大明孙阁部。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代善的无头尸体,虽然没有能找到代善的首级,但通过俘虏之口已经证实了代善的身份。   昨夜一战,扎萨克图骑兵杀出了威风,将建虏杀的尸横遍野,扎萨克图汗本人也是精神焕发,此战不止向大明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也令大明知道了他扎萨克图骑兵的战力,以后必不敢小看于他。   孙传庭远远下马步行,和扎萨克图见面,除了赞赏扎萨克图骑兵昨夜的英勇和赤诚之外,也答应札萨克图汗的请求,昨夜的缴获和所得,除火炮之外,其他粮草辎重甲胄,全部归扎萨克图所有,大明一文不取。   ——虽然多尔衮带走了主力青壮,也尽可能的带走了粮草辎重,但留下的辎重却依然是堆积如山。同时的,孔有德麾下的几十门红夷大炮,还有各旗各营大大小小,一共五六百门大小火炮,也全数被缴获,扎萨克图汗重钱财,大明更看重火炮,双方各取所需。   扎萨克图汗心中暗喜,比起大明未来的承诺,眼前的财物才是最实际的。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又向孙传庭哀求一些轻型火炮。   孙传庭思忖了一下,答应了。   札萨克图汗大喜。   于是,对于孙传庭所说,稍事休息,随后继续追击建虏多尔衮的建议,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又说起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认为土谢图汗胆小如鼠,已经往北面逃遁,应该是顺着义州,或者是贴着义州,经喀喇沁草原,逃回漠北了,以他对土谢图汗的了解,土谢图汗现在恨不得飞回漠北,无心恋战,大明不必担忧。   孙传庭听了点头。   “天子已经到锦州了,听闻汗王之事,十分喜悦,料想击破建虏之后,就会召见汗王。”   孙传庭最后道。   扎萨克图汗听完更喜。   “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信骑急急来报:“禀阁部,蓟镇佟翰邦急报,说已经追上了建虏后军。同时大凌河的方向杀声震天,建虏正在抢渡!”   孙出庭脸色一变,挥手:“全军即刻启程,前进大凌河!”   ……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第二次松锦之战(三十)   四个时辰前。   多尔衮率领挑选的精壮主力,急急往大凌河撤退。   暗夜之中,火把凌乱,众军都是惶惶——离开大营不久,他们很多人便都已经知道,他们暗夜行军并不是要去剿灭土谢图汗,而是要连夜往大凌河撤退,但很多的父兄子弟,都还留在小凌河,如此,人心难免惶惶,很多人都担心自己留在小凌河附近的家人子弟。   但军纪残酷,除了行军,没有人敢说什么,只是那一股失望、沮丧外加惶恐的灰暗气氛,却渐渐在军中蔓延和笼罩。   “主子!”   为防明军追击,多尔衮率领精锐,亲自压在大军的最后方,正行军中,萨克萨哈忽然从前方转了回来,策马到了他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肃亲王不肯奉命,非要亲自见你不可!”   ——代善临行前为豪格求情,多尔衮答应了,于是启程离开大营之后,就令苏克萨哈到前方去传令,释放豪格,恢复他原有职务,令他带兵做战。   原来,当日豪格口出不逊,反对撤军之后,多尔衮就革除了他的职务,命令詹岱和河洛会两人押解,将豪格先送回盛京,因为走的早,又都是骑兵,所以豪格一直是行在最前面的,此时此刻,已经快要到大凌河了,所以多尔衮才要苏克萨哈快马前去传令。   听完萨克萨哈的禀报,多尔衮冷冷说道:“你告诉他,如果他还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就请他不要再和我抠气,大凌河危急,令他立刻带他的家仆,前去救援,如果不想再做爱新觉罗的子孙,那就让他等着吧,不等大军撤退大凌河,我是不会和他见面的!”   “嗻!”苏克萨哈得了命令,急急去传。   ……   “多尔衮,你也配称爱新觉罗?!”   前方。   豪格站在道边大叫,咬牙切齿,须发贲张,整个人都快要气疯了,他已经知道了多尔衮放弃老弱,令代善留守,阻击明军的决定,一时,他对多尔衮的愤怒无法抑制,只觉得他皇阿玛打下的江山就要毁在多尔衮手中,如果多尔衮在他面前,他非是杀了多尔衮不可!   “王爷,战事危急,还请大局为重,即刻前往大凌河啊!”   河洛会劝。   豪格虽然愤怒,但还是有些理智,他恶狠狠等了苏克萨哈一眼,就像是在瞪着多尔衮,然后转身上马,叫道:“走,大凌河!”   河洛会等人急急跟上,蓝色甲胄伴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   直到豪格走远了,苏克萨哈才能敢抬起头,擦擦头上的冷汗。   刚才的一刹那,他真害怕豪格会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拔出刀来,一刀砍向他。   ……   后方。   暗夜之中,兵马急行。   多尔衮亲自压阵前行。   “报~~”   马蹄声急促,一个探骑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报道:“主子,明军追上来了。”   多尔衮脸色一寒。   明军来的好快!   从离开到现在算,不过刚走一个多时辰,明军就追上了,难道大营已经陷落?   不,不可能。   明军一定是绕行。   “谁的旗帜,又多少人?”多尔衮问。   “是蓟州兵。人数大约两千骑,其后方好像还有其他明军,但人数不详。”探骑回答。   “知道了,再去探。”多尔衮道。   探骑拨转马头,急急又去。   多尔衮转对洪承畴:“先生以为如何?”   一夜奔波,洪承畴满是疲惫,眼神更黯然,但依然强打精神:“不过一个多时辰,明人就算浑身是铁,也攻不破礼亲王的大营,所以臣以为,追来的只能是明军少数的前锋骑兵,只是佟翰邦并非是明军第一猛将,既然他到了,吴三桂马科想必也不远了。他们三队汇在一起,力量不可小觑啊。”   多尔衮听的点头。   旁边的正白旗都统达尔汉却是道:“王爷,明军追的太甚。给奴才一支兵,奴才灭了他们!”   ——大清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这般被明军追击过?从达尔汉以下,很多人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和明军决战。   “不。”   多尔衮却是摇头,目光望着后方,沉思:“明军的目的,是咬住我们,不让我们脱身,非到必要,不宜和他们交战。来呀,传我的命令,丢弃不必要的辎重,加快行军的速度,令张存仁布设疑兵,迷惑明军,后军的火把全部点起!”   ……   很快的,暗夜里点起无数的火把,像是一条条的火龙,将漆黑的原野都照亮了。又好像建虏大军在原野里列阵,等着明军往上撞了。   前方忽然大亮,正在急急的明军骑兵不明虚实,一时不敢急追。   吴三桂佟翰邦马科三人聚在一起商议。   “定是多尔衮设置的疑兵!”佟翰邦道:“我军三路破之!”   吴三桂和马科却是慎重,都以为敌情不明,不宜盲动。佟翰邦无奈,只能暂时忍耐,等待情况的探明。   ……   大凌河。   多铎的期盼,落空了。   上天没有眷顾。   这一夜,并没有降雪。   即便如此,冰面原本也有可能会冰冻的,但不想半夜时分,明军忽然大举出动,沿着大凌河,一路往河中抛掷手炸雷,“轰轰轰轰”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巨响,原本有可能被冰封的河面,顿时又被炸裂了,一轮不够,半个时辰,明军又进行了第二轮。   一连两次,最少扔了两千枚手炸雷。   直到这时,多铎才明白,为什么黄昏的时候,明军一直在河岸边忙碌,原本以为是防守河滩,现在才明白,原来明军是在做标记,在那些河滩平坦,易于骑兵通行的地方做下记号,等到凌晨快要冰冻的时候,掷弹手大举出动,向所有做了标记的河岸,投出手炸雷。   如果冰层足够厚,如果天气足够冷,手炸雷原本是无济于事的,但此时的天气偏偏就这般的微妙,多一点冰封,少一点就不足支撑,手炸雷竟然成了压垮冰层的那一根稻草。   在抛掷手炸雷的同时,明军大队骑兵也是往来巡弋,不给建虏暗夜偷河的任何机会。   “好歹毒!李定国,本王誓杀你!”   即便如此,凌晨时分,多铎还是亲自带队,发动了一个渡河突袭。   明军在河道狭窄、易于通行的平坦河滩投掷手炸雷,但那些陡峭难行、河岸和冰面坡度极大的地方,却是被明军放过了,多铎派人试探,发现勉强可以走马,于是立刻下令过河。   明军一直在沿岸巡视,建虏兵马在对岸一聚集,他们立刻就警觉了,虽然多铎将麾下的四千骑兵骑兵分成了六队,三队佯攻,三队实过,但还是没有骗过明军,在三处实过的地方,建虏遭到了明军的猛烈阻击,利用河岸和冰面的高低差,明军的鸟铳弓箭和手炸雷,不停的往河面招呼,骑兵对撞,外围还有补漏的骑兵小队,偶有侥幸过河的建虏勇士,也被明军歼灭在了河岸边。   一夜激战。   但也一夜无功。   天亮后。   镶白旗和科尔沁蒙古的尸体,扑满了冰面和河岸。   多铎暴跳如雷,知道李定国实在难缠,做战滴水不漏,非是一般可以对付的对手。   此时,去往上游的五百兵,也鼻青脸肿的逃了回来。   原来,明军在上游,果然是有埋伏的。   而且守卫的明军是宣府总兵黄得功带领,更上游好像还有刘良佐的昌平兵。   也就是说,整个大凌河流域,从大凌河堡到义州,都有明军把守和巡弋,想要绕行,绝不是容易。   ……   望着要吃人的多铎,从将官到亲卫,一个个都是颤栗,谁也不敢靠近,只恐一个不慎,就被多铎当成发泄的对象,拖下去砍头。   “报~~~”   其他人能躲,信骑却不能躲,他急急来到,向多铎惶恐汇报:“主子,肃亲王到了。”   “小耳垂?他怎么来了?”   多铎瞪着吃人的眼睛。   “辅政王已经赦了肃亲王,准他军前效力。”信骑回答。   多铎怒道:“辅政王是糊涂了吗?不知道天高地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说大话的人,放他出来做什么?来给我捣乱吗?”   信骑不敢回答,躬身退下。   多铎愤怒的踱了两步,忽然叫道:“好啊,他来的正好,传话下去,就说本王受伤了,指挥过河之事。就交给肃亲王!”   ……   “以为我不能吗?多铎,你等着瞧!”   豪格虽然性子急躁,但并不愚笨,听到多铎的传话,他立刻就明白多铎的意思,于是暴跳如雷,不顾河洛会的阻止,决意发动渡河攻击。   ——豪格此时带领的人马,连一千人都不到,两百是他的护卫骑兵,另外都是他府中的家奴和仆从,多铎的镶白旗肯定不会听他指挥,科尔沁右翼蒙古亲王巴达礼对豪格,也不像对多铎那么遵从,加上昨夜袭战,科尔沁右翼蒙古损失不小,因此面对豪格调兵的军令,巴达礼表面遵从,实则抗拒,只是派了五百人出战。   “轰轰轰轰~~”   “砰砰砰砰~~”   明军早已经在对岸浅滩处严阵以待,鸟铳弓箭齐发,豪格的攻击当然是碰了一个鼻青脸肿。除了扔下几百具尸体,鲜血染红河水,再没有任何作为。   河洛会抱着豪格的大腿,苦苦哀求。   豪格这才下令停止攻击。   但豪格没有检讨自己的莽撞,他只是将怒气都对向了多尔衮和多铎兄弟,怨恨他们两兄弟无能,让大清陷入了现在的险境。   ……   多尔衮布置的疑兵,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吴三桂佟翰邦和马科的前锋骑兵原地盘桓、侦查、试探,前后浪费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放亮,方才确定了敌人使用的是疑兵,于是急忙追击,将假装疑兵的建虏杀了一个干净,只跑了张存仁。   但此时多尔衮督帅的中军主力,已经行出二十余里,距离大凌河只不到十里了……   兵马急急行军,众人护卫之中,多尔衮的脸色却更加的凝重。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大凌河的情况,知道李定国率兵奇袭,抢占了大凌河的浅滩,镶红旗骑兵全军覆没,罗洛浑战死,通行的石桥被炸毁,多铎昨夜抢夺河滩不利,损失千人的败报,大凌河的上游,有黄得功和刘良佐的兵马……后方更有消息传来,说断后的礼亲王大军已经被明军和札萨克图汗的骑兵击溃……   每一个都是绝顶的坏消息,如同重锤一般,捶打着多尔衮原本坚毅的心神和冷静的理智。   罗洛浑死了,礼亲王也死了,宗室亲王一个个倒下,明军和扎萨克图骑兵在身后紧追不舍,大凌河更阻隔了撤退的道路,难道,大清真的要亡在这里吗?   “你们如何看?”   临近大凌河十里,多尔衮召集智囊和亲信重臣,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军议。   ——李定国在对岸堵截,上游道路难行,又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下游虽然还没有发现明军,但下游临近入海,河道宽广,支流密集,根本无法行军,而后方追击的明军和扎萨克图骑兵随时都会杀到,如此危局,要如何解除?   “王爷,奴才以为,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强渡!”   眼见众人都沉默,唯一一个还跟在多尔衮身边的两黄旗八大臣之一的冷僧机第一个发表看法,他说道:“大凌河窄处不过丈宽,木筏可以当桥梁使用,对岸明军不过几千人,且没有火炮,我军数万,但使我们多造木筏,处处渡河,用小炮轰击对岸,明军何能抵挡?更何况裕郡王还在大凌河堡,堡中还有一千将士,但是我军大军渡河,他必然出兵响应,到时,前后夹击,一鼓作气,击退明军,抢占河滩,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众人还是沉默,有人点头,但对于冷僧机所说,却没有人出声响应。   冷僧机所说简单,但问题是,打造木筏是需要时间的,强渡肯定会遭到阻击,渡河也需要时间,现在明军和扎萨克骑兵就在身后,时间能来得及吗?   还有,狡诈如李定国,会这么容易对付吗?   多尔衮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捻着胡须,却久久不语……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大凌河之战(上)   ……   洪承畴不说话,另一个智囊范文程皱着眉头,也是不敢轻易多言。   “王爷,上游道路难行,下游河道宽大,都不利于我军行走,加上我军已经连续一天一夜了,将士们十分疲惫,非得歇息了,如果此时转上游或者是下游,不等战死,怕就要累死了,所以奴才觉得,冷都统的建议,还是可行的。”正白旗护军都统詹岱忍不住了,他说道。   “嗯嗯,奴才也觉得可行。”   有人带头,其他将领开始点头,   几个宗室也表示了附和。   但多尔衮却依然皱眉,目光再一次的看向洪承畴,这一次开口问道:“先生以为呢?”   洪承畴捻着胡须,终于开口,带着叹息:“也唯有如此了。”   ——孙传庭令李定国绕道大凌河,又令黄得功和刘良佐拒守上游,其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截断建虏退路,将建虏包围在大凌河的西岸,等到后方兵马追到,对建虏展开围攻,偏偏建虏连夜行军,人困马乏,不论走上游还是下游,都很快就会被明军追上,到时,前有大凌河,后有追兵,这六万试图再起的青壮精锐,必然是全军覆没。   当然了,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追寻土谢图汗骑兵的足迹,绕道义州,插着义州的边缘,进到喀喇沁草原,但那样路途更遥远,在粮草不足,追兵在及的情况下,没有实施的可能。   所以,明知道强渡不是一个良策,一定会遭受重大伤亡,且并不能完全保证成功,但此时此刻,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   这一点,洪承畴明白,多尔衮也明白。   见洪承畴也没有其他办法,范文程沉默,多尔衮有些失望,同时也不再犹豫,于是说道:“就这么定了,为了攻击成功,非有人在此地断后不可,广略贝勒杜尔祜,石廷柱,本王令你们二人率兵五千,小炮五十门于此地拒守,非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   广略贝勒杜尔祜,建虏宗室,努尔哈赤长子褚英之子,时年三十五岁。   石廷柱,老牌汉奸,汉军正白旗都统。   “嗻!”   断后之责,九死一生,两人心里虽然不是太情愿,但却不敢抗命。急忙出列领命。   多尔衮的目光随即扫向其他人:“其他人,随本王继续前行,直往大凌河!”   ……   大凌河。   正是中午。   多铎和豪格都已经得到了多尔衮和中军主力即将到来的消息。   两人虽然脾气不和,相互对着干,但此时此刻,面对多尔衮,他们的选择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没有亲自去迎接,多铎派了镶白旗护军都统,豪格干脆谁也没有派,多尔衮到达的时候,他故意躲开,亲自带人,往大凌河的上游探查去了。   一个兄弟,一个侄子,多尔衮无暇和他们置气,他现在唯一所想的,就是如何摆脱面前的危局?   虽然多铎没有迎接,但却送给了多尔衮一个好消息,在昨夜渡河失败之后,今晨到中午,多铎已经派人收集树木,打造木筏,到现在已经造出了十几支,或许,可以立刻过河了。   但坏消息也有,那就是对面明军好像又增加了一些,隐隐的,还有战马驮负而来的轻型虎蹲炮。   更坏的消息是,身后的明军追兵已经赶到了,并且已经和杜尔祜石廷柱率领的断后之兵,展开了交战,十里之外,喊杀声已经渐渐响起。   因为追兵是吴三桂、佟翰邦和马科的混合骑兵,三人都是明国悍将,多尔衮不敢大意,令詹岱引兵三千,前去支援,又命令全军沿河扎营,然后埋锅造饭,迅速休息,令多铎和豪格的兵马继续打造木筏,随时准备发起强渡。   ——一天一夜的连续行军,所有人都是又饿又累,很多人都掉了队,所以明知道情况危急,多尔衮却也不得不下令休息,一来恢复体力,以迎接大战或者是接下来连续的急行军,二来是等待掉队的兵马。   ……   六万大军,浩浩荡荡,漫山遍野,将大凌河的西岸都挤满了,燃起的炊烟,直冲天际。   相比与西岸的人喊马嘶,喧嚣不断,东岸却始终安静,除了军旗飘扬,往来巡视的明军骑兵的马蹄声,再没有其他声响,也不见有太多的兵马调动,对于建虏在西岸的重兵,李定国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但就在六万建虏吃饱喝足,躺下休息,刚刚酣然入睡的时候,原本静寂的大凌河畔,忽然爆发出了震天的喊杀之声,杀啊~~~~同时的,轰轰轰,有强烈的火炮轰击和手炸雷爆炸的声音,原来是东岸的明军忽然拉出了十几门轻型火炮,沿河轰击,随后骑兵从浅滩处渡过,向建虏发起了攻击。   ——一般人绝对想不到,面对众多的建虏,原本死守河岸的明军会忽然发动逆袭。   多尔衮有所预防,他知道,李定国用兵狡诈,其在对岸有骑兵八千左右,可用之人、可用之策甚多,因此,对于李定国可能的过河偷袭,他是有预防的,在几处浅滩口,他都令人设置了障碍物,并派兵把守,也正因为如此,明军过河攻击的行动并不是太顺利,遭到了相当的阻击。   不过明军的目的本就不是过河。   双方在河滩激战,掀起喊杀和爆炸。   听到巨大的声响,除了一些睡的死沉死沉的,很多刚刚睡下的建虏都吓的跳了起来,西岸营地一片慌乱。   很快,明军就退去了。   一刻后,明军又进行了一次抢滩攻击。   这个时候,即便傻子也能知道,明军的用意不在渡河攻击,他们只有八千人,面对六万建虏青壮,渡河必败无疑,李定国所做的其实是骚扰战术,不让疲惫不堪的建虏众军有更多的休息时间。   这是阳谋。   很多人的休息以此受到影响,建虏上下气的咬牙,但却也无可奈何。   ……   多尔衮一刻都没有合眼,   他时时刻刻的关注身后的阻击战,关注杜尔祜和石廷柱是否能够坚守到底?同时,也通过各种方法探查和推断,明军主力到达的时间?   “王爷,从现在的情况看,明军后续的骑兵主力和扎萨克图骑兵,已经是不远了,最快黄昏就可能到,常理推断,其步兵主力最少落后一日,也就是明日清晨就可能抵达。”   洪承畴作出研判。   多尔衮脸色凝重之外,又微微松口气。   现在刚过中午,也就是说,大军有半日强渡的时间,虽然不宽裕,但如果把握好,却也足够脱险了。   喊杀响起,李定国第一次渡河突击时,多尔衮就已经看穿了李定国的意图,因此严令各部不得惊慌,原地继续休息,非有命令,不得擅动,   他现在担心的不是对岸的李定国,而是身后的明军主力追兵。   一天一夜的奔袭,大清疲乏,追击的明军又何尝不疲乏?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了。   “报~~”   白甲兵探骑急急奔来,到了多尔衮翻身下马:“禀主力,身后的明军又多了一支,打着飞虎旗,像是三千营虎大威。”   虎大威。   比之吴三桂马科佟翰邦,三千营骑兵数量更多。   多尔衮面色一紧:“战事如何?”   “广略贝勒说,他还能守。”   多尔衮却知道,不能等了,必须立刻强渡,虽然各部刚刚睡了一个时辰,远没有休息透,但时间不等人,必须立刻执行渡河了。   “擂鼓!吹号!”   多尔衮下令。   ……   “咚咚咚咚~~~”   “呜呜呜呜~~~”   战鼓擂动,号角吹响,刚刚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的众军被惊醒,急忙爬起来,手忙假乱的钻出帐篷,很多人因为太累了,沉浸在睡梦中根本无法醒来的,带队将官用皮鞭猛抽,将他们拉回到冰冷的现实世界。   多铎,豪格,各个宗室将领,八旗将领,冷僧机,何洛会,科尔沁右翼蒙古亲王巴达礼等等人都从多尔衮手中接到了命令,分到了他们负责攻击和突破的河道范围,或使用木筏强渡,或直接从浅滩处抢攻,总之,谁也不能闲着,第一轮攻击就是总攻。   “大清兴亡,再此一举,没有军令,谁也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多尔衮厉声而叱。   “嗻!”   众将轰然领命。   很快的,二十多支木筏被推下河,汉军旗马光远则是将剩余的五十门小炮在河岸摆开,对对面明军展开轰击。   一时,大凌河西岸兵马涌动,地动山摇,无数的建虏士兵嚎叫着,开始展开渡河攻击。   ……   东岸。   临时搭起的简易角楼之上,大明大宁总兵李定国正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对岸的建虏。   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冷风吹袭,他年轻的脸上满是风尘,嘴唇也有些干裂,但眼神依旧坚定,当对面鼓声大起,人马涌动之时,他知道,此战成败的最后关键,来临了。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巧招和花招,面对建虏蓄力已久的雷霆之击,就是两个字,死战!   ——战事的重点不是杀伤建虏,而是破坏他们的渡河工具,这一点,在战前军议中,李定国已经反复向各级将官讲。因此从前天到现在,军中一直在准备火箭,为的就是焚烧建虏的木筏。   “传令,各部严守各自的防区,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此时,李定国再下令。   ……   “杀!”   大凌河,东西两岸的守方和攻方,同时下到了死战和死守的命令,随即,炮声隆隆,喊杀震天,原本平静的大凌河水,忽然就激荡了起来,   ——李定国的八千人,并非是一字形的排列在河岸边,而是分不同的区域,从易攻击、易渡河的难度大小,分别配以不同数量的人马,同时还有机动部队,随时负责支援。   “砰砰砰砰!”   “轰轰轰轰~~”   轻炮互射,鸟铳连发,火箭密集,明军和建虏的手炸雷不住的互扔,战事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激战。   建虏乘坐木筏渡河,而遵照李定国的命令,明军所有的火力都集中于木筏之上,手炸雷,轻型虎蹲炮,火箭,连续招呼,将木筏上的建虏炸的血肉横飞,不住的栽落河中,鲜血染红了河水,尸体却不见漂浮。   而建虏明白明军的意图,因此,他们宁远损失兵丁,也拼死保护木筏,但是木帆被火箭射中,燃起烟火,他们立刻就会抢扑。   浅滩处,建虏先用火炮向对岸轰击,然后科尔沁蒙古骑兵蹚过河水,向对岸   发起进攻,明军用鸟铳弓箭连射,割草一般的扫倒一拨又一拨的蒙古骑兵,战马和人员的尸体堵塞了河水,不久,原本的浅滩就变成了难以通行的血尸之路……   双方攻防的重点,还是在木筏。   大凌河漫长,建虏使用木筏,可以从任何一个地点渡河,多尔衮又选出五百有水性的建虏,脱的光溜,将钢刀衔在口中,蹚水过河,试图发动奇袭,一时,十几里的河岸到处都是喊杀,到处都是战场。   终于,在抛下无数的尸体,将大凌河河水染红的同时,有建虏兵上到了对岸,并且在岸边结阵防守,以期扩大上岸点,保护更多的后续兵马上岸,但明军岂能让他们得逞?上岸的建虏立刻遭到了大明骑兵和步兵的联合围剿,手炸雷连续的抛掷,将他们炸的残肢碎肉乱飞,但建虏不顾死伤,后续依然在强渡中。   ……   战起之后,李定国就离开角楼,将指挥权交给了参谋,令参谋按照预先计划,指挥调度,他本人则是带着亲卫,挚着他大宁总兵的将旗,往来奔驰,督阵激励,支援各处危急点。   李定国军纪严厉,更亲为表率,各个参将游击也都是身先士卒,于一线死战,谁人也不敢后退一步。   “报~~总镇,窦参戎……阵亡了!”   信兵找到李定国,声音沙哑悲戚。   “什么?”李定国心中微惊,窦名望是他的左膀右臂,已经跟了他多年,但他最为信任和器重的部下,其作战勇猛,武力超群,经过那么多的血战,那么的尸山血海,一直无恙,想不到今日竟然战死在了大凌河,由此可知,窦名望防守处的激战程度……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大凌河之战(中)   “走!”   李定国急急而去。   参将死,游击继,游击死,守备继,守备死,千总继,这一点,李定国在战前就交代的清楚,隆武陛下制定的军制和各级将官甲胄鳞片的区别,也为他死战命令的实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   窦名望虽然战死,但他认旗却还没有落,河岸激战之处,此时代替窦名望指挥的,不是游击,而是守备,原来游击也已经是战死了,双方拼死搏杀,箭矢如雨,铅弹在空中乱飞,爆炸之声不绝于耳,双方尸体在河岸边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眼见又一拨建虏乘坐已经残破的木筏摆了过来,箭矢和鸟铳射在木盾之上,激起一片不屑,木盾后的建虏有人倒下,落入河中,但更多的人还是摇摇晃晃的靠了岸,随即,建虏嚎叫着,盾牌兵举着盾牌先冲上岸边,跟在他们之后的建虏重甲兵,挥舞长刀短斧,又或者是重枪狼牙棒,向守在岸边的明军猛烈砍杀。   这一波的建虏攻击尤其猛,木筏之上,一个披着黄色甲胄的建虏亲贵正在指挥。   “杀!”   李定国适时赶到,带着亲卫冲了上去。   ……   对岸。   多尔衮脸色凝重的立马大旗之下,战事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各部虽然拼力出击,但局面却迟迟没有打开,不是因为各部无能,而是因为明军死守不退。   多尔衮心已经不震惊了,从通州,苏克尔河,一直到锦州,明军的精气神和战斗意志,早已经不是过去相比,但今日的激战,还是令他想到了当年的浑河。   浑河之战时,在明军全线溃败之中,却有一支白杆兵死战不退,以两千人独抗他数万八旗精锐,八旗几次冲锋,不但没有能击溃白杆兵,反而还损失惨重,最后还是用缴获的明军大炮猛轰,方才将白杆兵击溃。   比起当年的白杆兵,今日在对岸布防的明军一点都不逊色,不但战意坚定,而且准备相当充分。   八千人,竟然让他的数万勇士无法过河。   李定国,你真要成为我大清的克星吗?   多尔衮心中痛苦。   “报~~”   马蹄滚滚,信骑来报:“禀主子,镇国公图轮,战死在河中了。”   周边人脸色微微一变,心中都是想,又一个!   镇国公图轮姓爱新觉罗,虽然地位不甚尊贵,但却是真正的黄带子,是太祖的重孙,平常若有战事,基本都是被护卫的对象,但今日却被逼的冲锋在前,死在了明军之手。   而图轮之前,已经有两三个宗室和八旗贵胄,死在阵前了……   多尔衮面无表情,目光始终望着前方,嘴角却是抽搐了一下:“知道了。”   信骑退去。   “告诉豪格,不得有任何退缩,继续猛攻!”   多尔衮再一次的下令。   虽然对岸明军顽强死守,但要守卫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照现在的战局发展下去,不久之后,大清勇士就可以突破河岸,在对岸站稳脚跟,只要一处突破,将战马运送过去,明军就必败无疑,这一点的细心,多尔衮还是有的。   所以现在,多尔衮不担心眼前的战局,他担心的是另外两件事,第一,后方十里的断后战场出现意外,或者是明军主力提前到达,第二,对岸的明军会有援兵……   无论哪一个,对大清都是致命的打击。   为了防止上游的明军救援,多尔衮令达尔汉领了一队疑兵,多打旗帜,前去牵制,不过疑兵毕竟是疑兵,谁也不敢保证一定成功。   而为了防备后路的崩溃,多尔衮更是令多铎亲自去督阵。   ……   “主子,快看,肃亲王的正蓝旗突过去了!”   身边的苏克萨哈忽然惊喜大叫。   多尔衮抬头望去,只见正蓝旗的龙旗已经出现在了对岸,一大彪的正蓝旗重甲步兵奋力砍杀,冒着弹雨,不顾死伤,踩着同伴的血肉,终于是在明军的河岸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后方的木筏上,全身甲胄的豪格已经跳了上来,准备带着后续的兵马冲过河去,扩大战果,彻底击败明军。   这一刻,多尔衮微微欣慰,豪格,还是有用的,不愧为我爱新觉罗的子孙!   但是过河,豪格可为第一功。   不过多尔衮脸上的欣慰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忽然发现,不止是明军拼命回卷,想要堵上被正蓝旗突破的缺口,将上岸的正蓝旗全部赶回冰冷的河水中,而且在大凌河的上游,忽然卷起了烟尘,隐隐的,好像有大批骑兵,正从上游而下。   “不好,明军援兵来了!”   多尔衮心中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   果然,是明军的援兵到了,日月军旗之下,马蹄滚滚之中,一个黄须虬髯的大将挥舞铁鞭,纵马冲在最前,口中呼喊:“杀,杀虏啊~~”   却是宣府总兵黄得功。   原来,李定国和黄得功刘良佐事先有约,如果建虏没有绕行的计划,下游激战之时,他两人就要分兵救援。现在刘良佐依然拒守上游,以防意外,黄得功亲自率领精锐,顺河而下,直往大凌河堡来救援。   像是及时雨,又如马上疯,黄得功和他麾下的宣府骑兵出现的极为及时,不但振作了明军的士气,更堵上即将被建虏突破的几处缺口,黄得功纵马在前,奋力搏杀,有汉军旗大呼:“黄闯子?!”   黄得功大笑:“是爷爷!”   纵马上前,一鞭又取了一条性命。   ……   河中心。   眼见形势大变,冲上去的正蓝旗已经被明军淹没,已经不可能再立足,木筏上的豪格都快要气炸了:“都是废物!”挥刀向前:“冲,冲,继续给本王冲!”   “王爷,不行了,撤吧。”河洛会跪在木筏上请求,抱住他的腿。   身边亲卫也都是跪下哀求,然后不管豪格同意不同意,就将筏子又撑了回来。   豪格暴跳如雷,但却也无可奈何。   ……   军旗之下。   多尔衮脸色发白,如果是正常情况,此时他肯定会下令收兵,倒不是因为明军死守,己方损失惨重,也不是因为明军援兵到来,而是因为各部士气渐渐低落,已经快要精疲力尽,无法继续再猛攻了——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即便是最精锐的白甲兵也是支撑不住。   但现在偏偏不是正常情况,明军主力就在身后,大军随时有可能被明军前后夹击,包围在这大凌河畔,因此,明知道各部已经累的不行,但他还是下令,继续猛攻。   “咚咚咚咚~~~”   建虏战鼓继续擂响。   在多尔衮的严令之下,豪格连同众多的建虏宗室亲贵都是亲临一线督战,不顾危险,向对岸的明军猛攻。   黄得功之后,又有张家口塞外三部的一些骑兵赶到,明军的防守看似危急,但建虏却始终无法突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战鼓声,号角声,枪炮喊叫,厮杀惨叫声,伴随着硝烟和烈火,将大凌河周边都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   修罗场不止大凌河。   在大凌河后方十里之外。   建虏广略贝勒杜尔祜,汉军正白旗旗主石廷柱,加上带领三千援兵赶到的护军都统詹岱,一共八千人,拼死抵挡   但吴三桂佟翰邦马科之后,虎大威的三千营赶到,四个总兵兵分四路,往来不停的冲突,石廷柱的汉军旗率先溃败,眼见杜尔祜和詹岱的八旗精锐也快要支持不住,关键时刻,多铎率领三千援兵及时赶到,这才是稳住了局势。   眼见不能突破,加上众军都已经疲惫,无力再战,四位总兵只能暂时退却,等待后续的增援。   多铎督促众军,严令死守,并当场处死了作战不利,在战场上首先逃跑的石廷柱之子石华善,   石华善不但是石廷柱的儿子,而且去年刚娶了多铎的第三女,授和硕额驸,是多铎的女婿。在场的人谁也想不到,身为老丈人的多铎竟然会拿自己的女婿开刀,石廷柱更是跪在地上,连连哭求,求豫贝勒饶过一命,准石华善戴罪立功。   多铎却是冷面森然,这种时候,不要说一个女婿,就是自己的儿子临阵逃脱,他也是非要正法不可。不然大军的颓势,就无法阻止。   “斩!”   多铎一声令下,石华善的人头就落了地。   石廷柱放声大哭,这个老汉奸早年在广宁之战中,和孙得功、金砺等人一起投降建虏,二十多年来,为建虏鞍前马后,竭尽忠心之能,儿子被多尔衮点为多铎女婿之时,他还欣喜若狂,以为是搭上了贵枝,他石家以后就是大富大贵了,但想不到,临了竟是这个下场。   “再有退却者,就是石华善下场!”多铎瞪着杀人的眼睛,环视众将。   “嗻!”   除了斩首石华善,多铎还免去了石廷柱的所有职务,贬为马夫。   ……   大凌河。   喊杀声依旧震天。   军旗之下。   多尔衮脸色苍白如纸。   身边人也都是黯然。   天色已经近黄昏,所有人都已经能看出,今日是不可能突破河防了,不止是各部精疲力尽,已经没有渡河的力气了,更因为渡河使用的工具,那一支支的木筏,在连续的激战和明军火箭刻意破坏之下,已经所剩无几了,几处浅滩则被尸体血肉覆盖,已经无法纵马过河,继而做战了……   众人之中,一个披着大氅,带着暖帽的干瘦老头,比多尔衮的脸色更苍白,眼神更黯然,那就是洪承畴。   战败,灭亡,俘虏,屈辱,无颜见江东父老,遗臭万年,千古的骂名……这一切,怕都已经排着队在等他了。   “鸣金,收兵!”   终于,多尔衮艰难的从牙缝里面挤出了四个字。   “当当当当~~~”   鸣金之声响起,正在强渡的建虏各部听到鸣金之声如逢大赦,在河岸两边扔下无数的尸体,潮水般的退去。   ——这一战,虽然只进行了一个下午,前后不过三个时辰,但战况却是极其惨烈,大凌河河水被染成了红色,建虏各部死伤无数,尸体堵塞大凌河,河水都断流了……   因此,撤离岸边,回到营中之后,即便建虏军纪残酷,营中不许哭泣,但还是有很多侥幸逃回一命的人放声大哭,建虏八旗少有的,竟然是弹压不住,因为这一次哭泣的不是汉军旗和蒙古旗,而正是他们建虏八旗自己,原本的精锐,被称为“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骄横之师,这一次竟然也被杀的心胆俱丧,嚎哭不已。   “覆灭之相啊……”   听着营中的哭声,伫立在河岸不远,面色凄凉的洪承畴,望着冰冷无情的大凌河,忍不住发出轻声的哀叹。   “先生,王爷请你去!”   脚步声响,多尔衮身边的一个亲卫急急来通知。   洪承畴点头,拖着老腿,跟着他身后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各处都点起了火把,伤兵的呻吟和隐隐的哭泣之中,更显凄冷。   多尔衮正站在河岸不远处的一处小坡上,和他一起的是多铎,洪承畴来到之前,两兄弟好像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说到愤怒处,多铎甚至是拔刀劈砍了坡上的乱木。   等洪承畴来到,多铎怒气冲冲的走了,头也不回。   依然站在坡上的多尔衮无比黯然,眼神和表情都是说不出的灰败……   洪承畴隐隐听到了一些,明白多尔衮两兄弟又是在为豪格而争吵,加上情况危急,战事不顺,多铎心中有太多的郁闷,所以才会情绪失控,拔刀乱劈乱木。   ……   心里虽然明白,但身为汉臣和贰臣,洪承畴脸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上到坡上,向多尔衮行礼:“王爷。”   多尔衮转身看他,面色凝重:“明军骑兵主力连同一部分扎萨克图的蒙古骑兵,现在就在十里之外,虽然他们暂时没有继续进攻的迹象,但明日一定会进攻,明军骑兵主力和孙传庭率领的步兵主力,应该也不远了。”   “对岸的明军还在增加中,张家口三个叛部的骑兵不断出现。”   “义州方面,张国维统帅明军南京京营的兵马,随时也有可能会压过来。”   “我军被三面夹击,情势极度危急!”   没有隐瞒,多尔衮将最紧急的军情,直接告诉洪承畴,最后,他目光直视洪承畴:“大清已经是危急了,先生以为该如何?”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大凌河之战(下)   听完多尔衮所说,洪承畴撩起袍角,噗通就跪下了,悲声:“自古战事分为算定战、舍命战、糊涂战。大清打的是舍命战,明国却是算定战啊,其为上,我为中,所以战事不顺……臣为幕僚,臣无能,没有预先谋划,辜负王爷的信任和重托啊……”   多尔衮脸色更苍白,上前一步,单手扶他,叹道:“先生不必如此,下一步如何,还要先生指教。”   洪承畴却伏地不肯起,呜呜哭泣的说道:“臣才能浅薄,已经无计,如今之策,只能看天意了……”   “什么天意?”   多尔衮的手僵在半空。   洪承畴抬起头:“臣当年在松山时,右腿冻成了老寒腿,每遇雨雪天气之前,就会发作疼痛,其状难忍,刚才臣的右腿又剧痛。”   “你是说……”多尔衮明白了,眼中迸出喜色。   “是,今夜九成会有大雪。一旦有雪,气温必降,大凌河必然封冻!”洪承畴道。   ——九成,但并不是百分百,另外,即便大凌河冰封,大军也未必就能安全撤退,因为大凌河的冰面可以走建虏兵,自然也就能走大明兵,如果大明在后追击,胜败依然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洪承畴才要说天意。   但在天意之外,也有人力,如果“大清”能提前做好准备,但等天降大雪,气温降低,河面冰封,立刻过河,说不得就能杀明军一个措手不及,而身后的追兵,一时也追不上来,但是过了大凌河,退到广宁,有了城池依托,大清就能缓过这一口气。   “苏克萨哈!”   多尔衮对洪承畴的判断是相信,他转身立刻呼喊苏克萨哈。   ——降雪不但能降温,而且雪如果足够大,还能拖延明军主力赶到的时间,令明军的马车和骑兵,无法按照计划赶到大凌河,对大清来说,再没有比天降一场大雪更有臂助的事情了。   ……   很快,多尔衮的命令就传了下去:今夜必有大雪,大凌河会冰封,各部做好渡河的准备,但是听到命令,立刻渡河!   建虏大营动了起来,准备后半夜渡河。   “今春来的早,二月的天气比往年要暖和许多,又已经一个月没有下雪了,今夜难道真的会下雪吗?不会是空欢喜一场吧?”   有人在嘀咕。   却是范文程。   今日一战,那尸山血海,残肢碎肉的场景惊的他脸色发白,双腿直颤,后方追击的明军,更是让他惊恐,锦州战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大清会被明国军队追着跑,甚至是陷入重温,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不比营中的那些汉军旗士兵,他范文程当年可是主动投降建虏的啊,这么大的罪行,万一落在明国的手中,那是必死无疑啊。   ……   深夜,双方的探骑和斥候在大凌河周边展开激烈的缠斗……   建虏步兵于暗夜中构筑防线,防止明军的突袭。   多尔衮一直在等待。   二月的夜晚,大凌河之边,寒冷而清寂,但多尔衮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意,他只觉得还是不够冷,时不时的,他就会冲出大帐查看,在感受寒意的同时,也翘首向天,期盼救命的大雪,早点落下。   但雪花却始终不见。   从子时一直到寅时,眼见就要卯时,再然后天就会亮,但多尔衮期望的雪花,却一直都没有落下。   就在多尔衮的心,渐渐冰冷,想着“天不向大清”的时候,脚步声急促,苏克萨哈忽然闯了进来,惊喜的叫道:“主子,主子!下雪了!”   “啊!”   多尔衮大喜,跳将起来,冲出大帐。   果然,漆黑的夜空里飘下了大片的雪花,在火把的映照下,洁白无瑕,如盐似絮,多尔衮从未觉得,它竟然是如此的美丽。   “主子~~”   又一个白甲兵急匆匆的跑来,惊喜的叫道:“大凌河冻了,冻了!”   一向最能控制情绪,不轻易喜怒的多尔衮此时此刻,终于是控制不住了,他张开双臂,抬手向天,做感谢状,带着哭腔喊道:“天不亡我大清啊~~~传令,全军渡河!”   ……   对岸。   李定国也几乎是一夜无眠,虽然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代善率领的建虏后续,已经被大明全歼,也不知道,大明前锋骑兵已经追到了大凌河十里之外,但从建虏白天的疯狂,他却已经清楚判断出,建虏已经快要被逼到绝境了,决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这一条大凌河将是成败胜负的关键,如果能坚守到底,将建虏主力连同多尔衮本人隔绝在西岸,等到孙阁部率领大军主力赶到,全歼建虏主力,击杀或者是生擒多尔衮,都是有极大可能的。   失去了这支兵马以及众多的宗室和将领之后,建虏将再无反抗的能力。   如此,大明重兵就不用深入辽东,只辽南兵马就可以将整个辽东一扫而空。   为患几十年的辽东之祸,一朝清除。   陛下的心愿,也就可以了结。   因此,李定国一点都不敢大意。入夜之后,对面建虏兵营死一般的静寂,更是令他心生警惕,他隐隐觉得,多尔衮入夜之后,一定会有行动。   夜半凌晨的最冷时段,李定国亲自巡视,以防众军懈怠,建虏过河。   掷弹手们列队完毕,准备像昨夜一样,往大凌河中抛掷手炸雷,预防河水可能的冰冻。   但就在这时,李定国忽然感觉脸上一凉,抬头一看,只见暗夜的天空,忽然飘飘洒洒的落下了白色的物体。   是雪!   “不好!”   李定国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快,传我的命令,全军出营,沿河拒守,准备迎敌!再通知黄总镇,请他立刻迎敌!”   ……   “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沿着大凌河排列的大明军营很快就沸腾起来。   但此时此刻,早已经做好准备、已经是枯等了一夜的建虏众军踩着冰冻的大凌河河面,嚎叫着,冒着大雪,从对岸冲了过来。   白天激战之时,因为木筏和浅滩的限制,建虏能选择的过河地点其实是有限的,明军虽然艰难,但依然可以防守,现在却不同了,在河水冰冻的情况下,处处都是过河点,建虏的数万人马,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起踏上河面,并一起过了河。   “轰轰轰轰~~~”   “砰砰砰砰~~~”   明军的鸟铳和火炮迅速开火,弓箭呼啸而起。   李定国和黄得功各自领兵,拼力搏杀,想要阻挡建虏过河。   但防线太长了,要顾及的地方太多了,如洪水泄堤一般,建虏上下夺路逃生,根本堵不住。   所以,李定国很快就调整战术,不再是堵截,而是改成了袭杀。明军坚守原地,用鸟铳弓箭袭杀夺路狂奔的各路建虏。   “杀李定国~~”   因为李定国的堵截,建虏损失惨重,从多铎豪格到下面的八旗将领,一个个恨的咬牙切齿,过河之后,豪格首先呼喊大叫,带着精锐白甲骑兵冲突,找寻李定国的将旗,想要杀了这个可恶的明将,以为死去的八旗勇士报仇。   连番冲杀,没有找到李定国,但身边的亲卫却越来越少。   河洛会拉住豪格的缰绳,求道:“主子,不能再冲了,我们快撤吧……”   “放屁,再乱我军心,斩!”   此时的豪格也已经是红了眼珠子,他狠狠一鞭子抽在河洛会的手背之上,就要催马向前。   但跨下战马忽然一声嘶鸣,将他摔在了地上,原来是被明军的鸟铳流弹所伤。   河洛会急忙跳下战马,和两个亲卫扶起豪格,然后不顾豪格的反对,将豪格扶上自己的战马,随即掩护豪格撤退。   ……   虽然有豪格这样的愣脾气,突围之中,居然也想要杀了明军主将,但多尔衮的脑子却是清楚的,他给各部的命令非常明确,过河之后,不要和明军过多的纠缠,要以突破、摆脱、继而快速撤退为第一要务。毕竟明军主力就在身后,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   暗夜里,雪花飘飘洒洒,铅弹和箭矢齐飞,渡河攻击的建虏不断倒下,后续的人踩着他们的尸体,继续逃生。   雪越下越大,鲜血和雪花,渐渐融成一色……   ……   十里之外。   明军探骑和斥候听到大凌河方向的炮声,急忙禀告后方。   吴三桂佟翰邦虎大威马科四人听了急报都是明白,建虏正在趁着雪夜渡河,于是顾不上等后续主力了,急忙点起兵马,再次向建虏的断后之军发动猛攻。   此时,多铎和杜尔祜都已经撤退,断后只剩下正白旗护军都统詹岱一人和两千残兵。   詹岱是建虏悍将,领命之时,他就已经下定了必死之心,他拼死抵挡,但暗夜大雪之中,众军慌乱,即便是最精锐最坚定的八旗白甲兵这个时候也没有战心和战意,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命。   很快的,詹岱率领的断后之兵就被击溃,詹岱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   不过他们终究是迟滞了明军骑兵的追击。   击破詹岱之后,吴三桂虎大威佟翰邦马科马不停蹄,直往大凌河。   十里之路,原本很快就到,但漫天的大雪遮挡视线,影响战马前行的速度,直用了平常两倍的时间,他们才来到大凌河河畔。   但此时,建虏主力大军已经是逃过大凌河了。   大雪茫茫之中,大凌河已经被完全覆盖,根本是看不到了,若不是竖立的军旗和燃烧的营寨,一时还真不能知道,眼前就是大凌河。   “这该死的雪!”   虎大威气的大叫:“追!”   ……   天亮了。   但大雪却没有停。   雪依然在下。   一夜激战,原本应该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海的大战场,却被白茫茫的大雪所笼罩,很多尸体都被覆盖,只有支棱的军旗或者是破碎的车马,证明了凌晨的那一场血战。   “可惜啊,走了多尔衮,不然这一战就是全功!”   两日后,大军副帅史可法先行赶到了大凌河,望着这一大片依然凌乱的战场,忍不住惋惜。   ……   锦州。   天子大纛,矗立在城外的原野之中,迎风飘扬。明军营帐依然密密麻麻的将锦州城团团围困,营前的角楼之上,一个戴暖帽,披着黑色大氅的年轻贵人正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锦州城头的动静、身边绯袍太监和锦衣卫围绕,正是大明隆武皇帝朱慈烺。   大凌河胜利的消息,他已经是得到了,虽然是走了多尔衮,也没有能兜住建虏的全部主力,但他还是很满意的。这一战,从义州袭扰、大锦州城下的对峙,一直到暗夜追击,歼灭老代善,再于大凌河边形成最后的围堵,虽然也有一些意外,但基本上都在军机处事先指定的各项计划之中,孙传庭统一指挥,当场定夺,各部严格执行,没有人懈怠掉链子,尤其是最后的合围,李定国黄得功刘良佐连同张家口塞外三部和车臣蒙古的降卒骑兵,绕道五百里,直到大凌河的东岸,阻挡建虏大军的退路,更是完成的几近完美。   吴三桂佟翰邦马科的追击,也已经是尽力了。   战后,在追击过程中,各部都精疲力竭,战马累死了一半,由此就能知道此战的激烈和残酷。   唯一可惜的是,老天为建虏开了一道门缝,一场忽然的大雪,让多尔衮和一部分的主力极其侥幸逃走了。   经此之战,建虏十不存二,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了,大军继续挺近,稳扎稳打,收复海州,辽阳沈阳,抚顺铁岭,直至建虏曾经的老巢赫图那拉,其实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一帆风顺。   因为多尔衮不会轻易屈服。   粮草,还是困扰大军的一大难题,虽然现在二月份,进入春天,大军不必为辽东冬季的冰天雪地和道路难行而发愁,但大军所需的粮草和辎重,源源不断的运送,从广宁海州,一支到辽阳沈阳,直至最后的赫图那拉也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凌河战败之后,多尔衮一定会坚壁清野,破坏所有,采用龟缩战术,以期负隅顽抗,加上辽东凋敝多年,为了筹集粮草,多尔衮已经是挖地三尺,明军怕很难从辽东当地获取补给,这一点,朱慈烺心里有清楚的预料。   所以,现在胜利的最关键,已经不再是双方的兵力,而是大明是否将有充足的粮草和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持续支援孙传庭大军的深入?不然就有可能功亏一篑,斩草不能除根,春风吹又生,卷土又重来……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杀子   ……   重任仍然在肩,越是接近成功,就越是要冷静。   至于眼前的锦州城,自从多尔衮退兵之时,就已经是死人城一座,炊烟数日不起,城中上空灰蒙蒙,早已经是断粮,今日有汉军旗士兵从城头缒下,向王师投降,说,城中的战马也已经快要吃尽,马上就要人吃人了……   但在阿济格的威压,以及图尔格,李率泰等人的弹压之下,城中的一万多守军,虽然底层的士兵早已经是动摇,但主要将官却被阿济格分别管制,却依然还是铁板一块。   阿济格,这个历史上有勇无谋之人,身处重病之中,居然也能控制锦州全城,朱慈烺对他还真是有一些佩服。   ……   “陛下。”   脚步声响,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倪元璐上到角楼,向隆武陛下行礼,然后禀报道:“从广东福建,通过海运,直接转到宁远觉华岛的二十万石粮食,已经靠岸,此时正在卸船中。”   “好!”   朱慈烺转身,脸上露出喜色,从去年夏天到现在,二十多万大军在锦州义州,辽南朝鲜又有战事,内阁户部准备两三年、筹集了整整一年的粮草物资,流水一般的花去,到了今日,宁远的军粮仓竟然已经快要空了,如果近期没有粮食解到,就算广宁海州已经没有建虏兵马驻守,孙传庭的主力大军也无法继续深入。   这批粮食,来的及时啊。   如此,孙传庭就不必等待,可以继续深入了。   “另,小凌河消灭代善,大凌河围歼多尔衮之战中,击毙和俘虏的建虏八旗,蒙古旗,汉军旗的将领和文官名单,孙传庭已经核实整理,送来了册子,请陛下预览。”   倪元璐递上一叠厚厚的册子。   朱慈烺接过了,大略翻了一遍,合上以后问道:“还没有孔有德的消息吗?”   倪元璐摇头:“那夜,孔有德率领亲信部众逃走,中途被扎萨克图骑兵追上,冲杀了一阵,最后带了百余人逃走,到现在还没有踪迹。”   “通告各军,一定要找到那个贼子。”朱慈烺道。   “是。”   “至于这些人,简单审理,只要曾经是率兵入塞,在大明境内烧杀抢掠过,手上沾染我大明百姓鲜血的建虏将官和士兵,不论他是建虏宗室还是普通将领,没有什么说的,也不必浪费人力物力,运往京师了,就在锦州城下,明正典刑!”   “遵旨。”   “至于没有进过关内的建虏老弱,暂时关押,后续处置,待拿下沈阳之后,内阁议出一个总体处置的妥善办法。朕不滥杀,但也绝不会再犯当年太祖成祖的错误。”   “蒙古八旗亦是如此处置。”   “汉军旗中,那些当年曾经为我大明副将参将游击,有名有姓,这些年来一直认贼作父,为虎作伥的汉奸贼子,像石廷柱、金砺、吴守进这些人,一律压到京师,祭告太庙,凌迟处死,其亲族子弟,三代以内,凡是被俘者,一律斩首!”   “一般汉军旗则分散收编,令他们戴罪立功,到军前效力。”   朱慈烺连续说。   “遵旨!”   倪元璐行礼领旨。又道:“扎萨克图汗王请求觐见陛下。”   朱慈烺点头:“准。”   禀报完军务,倪元璐又拱手:“陛下,您离开京师,马上就要两个月了,如今大凌河大胜,孙阁老的大军已经直往广宁,锦州之敌,也已经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   “阁老的意思朕明白。”朱慈烺微笑打断:“待到锦州城下,朕就启程返回京师。”   倪元璐皱眉。   “阁老放心,锦州坚持不了多久了。”   朱慈烺抬起头,目光再一次看向锦州,口中轻声道:“朕不止是想要亲眼见到收复锦州,也想要尽快见到城中的一个故人。”   ——亲眼见收复辽阳和沈阳,怕已经是不可能了,所以朱慈烺不想放过锦州,而且在锦州城中,还有他十五年之时,付以重任的一个忠烈,他想要尽快见到,所以不想离开。   ……   锦州城中。   英亲王府。   正是中午,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最暖和的时候,但此时的城中却是一片死灰,毫无生气和艳丽,即便是英亲王府也是一样。   “咳咳咳~~”   后堂寝室传出剧烈的咳嗽,却是阿济格醒了。   他睁着迷茫的双眼,发现室内没有人,于是大叫:“来人,来人!”   脚步声急促,门开了,一个身影急匆匆的奔进来。   却是傅勒赫。   “阿玛,你醒了?”   傅勒赫冲到榻边,扶起阿济格。   被围半年多,即便是贵为宗室贝子,正经的黄带子,傅勒赫也已经是面目消瘦,两颊微陷,再没有过去的光泽和养尊处优。   至于阿济格就更是了,现在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阿玛。”   傅勒赫忽然哭了,因为城中不但是已经断粮,连给阿济格熬的药也是明白了,这两日只能将过去剩下的残渣反复煎熬,但药水和白开水一般的清,已然是没有效果了。   “怎么了?是城中出什么事情了吗?”   感觉儿子声音有异,表情也有异,阿济格立刻就警惕了。   “没有,城中一切正常。”傅勒赫摇头。   “那你哭什么?”阿济格剧烈咳嗽了一阵,然后瞪眼。   傅勒赫望着他,忽然跪下来,砰砰砰的连磕了三个头,哭道:“阿玛,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城中,已经在吃人了,昨天,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一个女子大卸八块,投入大锅里……”   说着说着,傅勒赫已经是泪流满面,全身颤抖,惊恐的说不下去了。   阿济格却表情镇定,一点都不意外,闭上眼睛说道:“没出息的东西!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战事,本就是如此。”   “可这么人吃人,又能吃到什么时候?”傅勒赫哭。   “吃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总之,锦州决不能交给明人!”阿济格忽然咬牙切齿又或者是歇斯底里。   “阿玛,”傅勒赫忽然跪行上前,扑到阿济格的病榻边吗,哭道:“可辅政王的大军已经撤了,我们已经没有救兵了,城中军心动摇,连我们八旗自己,也都已经绝望了。昨日,明军在城外展示战利品,说已经追击歼灭了我大清的主力,连礼亲王都被他们杀了,礼亲王的甲胄还有他的大纛,都清清楚楚的展示,看起来不像是假的啊……呜呜,阿玛,阿玛~~”   “真的又如何?你到底想要说什么?”阿济格睁开眼睛,目光森寒的望着傅勒赫。   “我,我……”   傅勒赫支吾了两声,忽然一咬牙,猛烈叩头:“孩儿以为,锦州已经是守不住了,不如投降,明国皇帝此时就在锦州城下,他说,但是开城投降,所有人都可以免死,呜呜,孩儿不想死啊……”   原本,傅勒赫以为,自己说完之后,阿玛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想不到阿济格却没有吱声,只是用他虚弱但却冰冷的眼神,森然的看着他。   “阿玛……”   傅勒赫吓的哆嗦,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告诉我,是你自己,还是有人授意你这么说的?”阿济格冷冷问。   “是孩儿自己,没有其他人……”傅勒赫颤抖的更惊讶,他从阿济格一反常态的表情中感觉到了巨大的不祥。   阿济格面无表情:“那好,你去喊都塞进来。”   都塞,王府管家。   “嗻。”虽然不明白阿济格喊班泰的用意,但傅勒赫还是擦了一把泪,爬起来,转身往外走。   “倪什哈~~”阿济格忽然叫。   傅勒赫站住脚步,一脸泪水的回头望:“阿玛。”   ——倪什哈是他的乳名,意思是小鱼儿。   阿济格表情微微有些激动,望着儿子,忽然说道:“不要恨我,阿玛不得不这么做!”   “什么?”傅勒赫不明白。   这时,他忽然看见阿济格举起了右手。   右手里是一把从明军骑兵手中获得的短把鸟铳,因为珍贵,所以阿济格一直拿在身边,以作为防身,但现在他却将铳口对准了自己的儿子。   “阿玛!”傅勒赫惊的脸色发白,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向阿济格求饶。   但“砰”的一声,白烟腾起,火光乍现,短把鸟铳响了。   近距离十步之内,傅勒赫又没有穿甲,这一铳直接在他胸口出轰出一个血洞,整个人也被轰的倒退三步,倒在地上。   直到倒地的那一刻,傅勒赫都不能相信,他的亲生阿玛居然会向他开枪。   捂着胸口,他惊恐的看着阿济格:“阿玛……”   阿济格眼角似乎有泪,但脸色却始终无情。   傅勒赫挣扎了两下,然后带着绝望和惊恐,更有无尽的不理解,渐渐没有了气息。   “叮”的一声,阿济格手中的短把鸟铳掉了地,铳管砸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然后他整个人也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瘫回床榻里,再也起不来。   脚步声急促,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几个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王府管家都塞,跟在他身边的是白甲兵亲卫班泰。   他们听到了铳声,知道是发生了大事,急忙冲进来想要保护两个主子,但不想一进门,就看见小主子倒在血泊中,大主子倒在病榻上,剧烈的咳嗽。   “啊?这……”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去传令,本王要军议!”   阿济格不解释,只是抬起干瘦如鸡爪的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   ……   很快,锦州城中有名有姓的将领,满汉八旗,图尔格李率泰等人,两个蒙古王爷,察哈尔蒙古亲王阿布奈、喀喇沁右翼蒙古杜陵就都到了。   众人在大堂两边坐下,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谁也不说话,但所有人却似乎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的绝望气息。   ——已经被围半年多了,城中粮草断绝,连他们这些宗室亲王,都已经快要吃不上粮,渐渐体会到了饥肠辘辘的感觉,城外辅政王的救援大军,却是已经退走,明军更是在城下呼喊传播“谣言”,说辅政王已经大败,两红旗全军覆没,礼亲王甚至被死在了军中……   八旗和大明是血仇,他们不敢投降,像李率泰这样的铁杆汉奸二代也早已经和建虏绑在了一起,守城是死,投降也是一个死,因此,他们的守城意志都是最坚定的。即便明知锦州已经是一个死地,但却也是咬牙坚持。   但对两个蒙古王爷来说,事明还是事清,老实说,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以前在他们看来遥不可及的那两个字,其实已经渐渐在他们的心头闪烁。   那就是投降。   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行动,因为周边到处都是耳目,一个不慎,不但投降不成,他们和他们的族人都会遭到屠戮。   就像是最后的支柱,又像是压在他们心头的恐惧,他们心中都还无法挣脱最后的束缚,还无法做最后的决定……   嗯?   等待之中,众人忽然闻到了“炖肉”的香气,立刻,所有人的头都抬了起来,望向大堂之外。   果然,大堂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架起了一口大铁锅,柴火烧的极旺,此时正咕嘟咕嘟的烹煮着一大锅的肉。   原来,英亲王府中还有肉啊。   所有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   ……   又过了一会,阿济格到了。   所有人都急忙起身迎接。   ——自从病重之后,阿济格很少露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由图尔格执行,即便在场的八旗高级将领和两个蒙古王爷,也已经是很久没有见到阿济格了。   此时已经快要黄昏,堂中点起了灯烛,灯火之下,看见阿济格穿着武人常服,骨瘦如柴,正一步步的从后堂走出来。   脚步很慢,但腰杆却很直。   所有人都是震惊,英亲王不是病重在床吗?怎么还能自己走路?   “参见王爷~~”   呼啦啦,一片拂袖打千的声音,所有人都单膝跪下了。   阿济格在帅案后站定,目光一扫。   虽然干瘦如柴,脸色苍白,像是变了一个人,但威严依旧,目光扫视之中,所有人心头都是发寒。   ……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广宁   ……   “起来吧。”   阿济格的声音很慢很缓,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方能说出来。   “谢王爷!”   一片起身谢恩的声音,随即,各回各位。   而比较机敏和信心的图尔格和李率泰却发现,贝子傅勒赫一反常态的没有跟随英亲王出现。   是怎么了?出什么变故了吗?   但两人并不敢多问。   “图尔格,城外情势如何?”阿济格问。   图尔格起身,将城里城外的情势进行禀报——虽然将锦州团团包围,但明军却没有要攻城的迹象,如果说,在多尔衮的大军没有到来之前,明军可能是想要围点打援,因此不着急攻城,但现在多尔衮大军撤去,锦州变成孤城,明军却依然没有攻城的迹象,那就说明,明军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要困死锦州的念头,面对锦州坚固的城防和三四百门的大小火炮,明军好像连一兵一卒的伤亡都不愿意付出,硬生生的要耗死城中的所有兵马。   这一点,各个将领其实早已经明白,并且竭力抗拒过,就在多尔衮带兵撤走,明军主力大军追击的那一晚,阿济格登上城头,图尔格亲自带兵出城,想要撕开明军的包围圈,但面对明军的三重壕沟和无尽的火器,最后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回城中。   经此一次,城中主力损失过半,再也无力出城突围。   到现在,只能坐困孤城。   如果明军大举攻城,他们还能拼死一搏,展示一些英雄胆气,但明军偏偏不进攻,只让绝望的气氛和死亡的气息,持续笼罩。   加上没有粮草,这样的煎熬,实在是折磨。   “辅政王不可能败,锦州为大清要地,更不可能不救,辅政王忽然退走,一定是别有隐情,本王相信,辅政王很快就会带兵返回的!”   “所以,我等必须坚持!”   “谁也不能动摇,动摇者,斩!”   虽然竭力坚持,但说到最后,阿济格还是剧烈咳嗽,整个人摇摇欲坠,竟然好像是坐也坐不稳了,站在旁边的管家都塞要搀扶,但被阿济格目光一瞪,吓的缩回了手。   众人都黯然,英亲王的身子,终究是不行了,今日军议,明显就是强撑着出现的。   “上吧。”阿济格道。   脚步声响,王府仆人为众将上了碗筷和盘子,接着,铁锅中的肉也被分割端了上来。   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   “都吃,吃饱了杀敌!”阿济格命令。   众将都没有怀疑,以为英亲王府中有库存,又或者是新杀了战马。面对端上来的肉,谁也耐不住饥火,开始大块朵颐。   但渐渐的,有人感觉到有些不对了,不止是因为阿济格没有动筷子,只是咳嗽的,更因为肉的味道实在是有点怪,再细细看,发现王府仆从的表情,也是一个比一个怪,每一人望向桌上汤肉的表情,不是垂涎,而是惊恐……   图尔格最先按住筷子,接着李率泰,然后渐渐的,所有人都停下了。   因为气氛太诡异了。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肉?”见众人都停下了,阿济格咳嗽的问。   没有人回答。   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想不到今日提前在王府之中尝到了。   而阿济格的下一句更是让他们惊骇。   听到此言,堂中人都是大惊,图尔格更是惊的跳了起来:“王爷,这这这……”   语无伦次,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同时也不敢相信。   阿济格的表情却是森然:“傅勒赫无德无能,胆小怕事,居然要劝本王投降,这样的儿子,本王要他何用?大清又要他何用?”   “傅勒赫就是明例。敢有人提投降者,杀无赦!”   阿济格大声说。   哇,哇!   对他这样的小年轻来说,何曾经过这样的残酷?   阿布奈的呕吐,令很多人都有呕吐的同感,但他们都强忍着,等待阿济格下一步的命令。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阿济格好像也是精疲力尽了,挥手:“都下去吧。”   于是,众人惊恐的站起,向阿济格行礼,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堂。   一出大堂,就再也压制不住,三三两两的的蹲在堂前,嗷嗷的吐了起来。   ……   王府中的惊恐,高文采并不知道,但城中彻底断粮,战马食尽,人吃人即将全面展开的乱象,以及各军各部的惊恐和绝望,他却是清楚感受到了,其实在多尔衮的大军忽然撤退,俨然是放弃了锦州之后,城中的军心和人心早已经是崩溃了,不再是动摇,而是变成了无助的绝望。只是因为有建虏八旗的强力弹压,方才又坚持了这七八天了,七八天时间过去,没有援兵之外,粮食有彻底断绝,只能人吃人,这样的惨景和人间地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建虏八旗走投无路,只能跟着阿济格咬牙坚持,但汉军旗和蒙古旗,却没有人想要陪他们一起送死。   高文采知道,时机终于是成熟了。   “郝六。你等一会,我去方便一下。”   高文采向和他一起巡夜的郝六笑,顺手将灯笼递了过去。   郝六态度倒是好,接住灯笼,笑道:“去吧去吧,我等你。”   高文采去往墙角的黑暗处。   郝六站在原地等。   等了好一阵,始终不见高文采出来,他心中不禁怀疑了起来,于是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向前探进,口中叫道:“谭川?谭川??”   一直到墙角根,死胡同挡住他的去路,他也没有发现谭川的踪迹,脸色一变,口中轻叫一声:“呀,不好!”   转身就往回狂奔。   但只是奔了两步,他就停住了,提高灯笼,脸上露出假笑:“啊,谭川,原来你在这啊。”   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斜角里闪了出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正是谭川。   不理会郝六的假笑,高文采上前一步,慢慢逼进郝六:“刚才你说不好,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看不见你着急。”郝六脸上还是假笑,但脚步却开始后退,并且迅疾的将右手灯笼换提到左手,原本提着灯笼的右手,则是慢慢的摸向了腰间的刀把。   “是吗?”   高文采也露出笑,然后忽然一个欺身,一个健步就跃到了郝六的面前,郝六大吃一惊,本能的扔了灯笼就要拔刀。   但晚了。   嗤!   高文采手中的短匕已经抢先一步刺进了他的咽喉……   一击致命,毫不拖泥带水。   郝六翻着死鱼眼,眼神惊骇,口中咕噜咕噜,一个字也没有说,就被高文采伸手扶住,慢慢的放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他咽喉出喷涌而出。   灯笼熄灭,高文采悄然离开。   ——此人是李率泰派来监视高文采的,虽然隐藏极深,但却也骗不过高文采的眼睛。   除掉了盯梢,高文采接下来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   两百里外。   广宁。   虽然老天帮助,降下大雪,多尔衮带着最后的主力侥幸从大凌河逃走,又一路冒着大雪,往广宁而去,但其付出的代价却也是相当惨重,不说几乎是丢弃了所有的辎重,也不说昨日的激战,只说凌晨的突围,在李定国、黄得功的猛烈阻击,其后又率兵追击,吴三桂虎大威佟翰邦陆续赶到,继续追杀的情况下,只在大凌河的东岸,就差不多又扔下了五千具的尸体。   其后逃亡广宁的道路,又冻又饿,在雪地里跋涉,不过一百里的路程,却是足足走了一天一夜,冻死累死无数,很多走不动路的汉军旗都选择等在路边,向大明投降,将官们根本喝止不住。   “多尔衮,害了大清啊!”   望着道边倒毙的尸体,以及身边越来越少的护卫,和积雪严重,难以行进的逃亡道路,豪格一边哭,一边骂。   第二日凌晨,多尔衮逃进广宁城,终于是可以喘息一口,等待了一天,简单清点,发现逃回广宁的,竟然只有两万人多一点,比起最初和代善分兵之时的六万青壮,竟然是足足少了一半多,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再没有过去的骄傲和勇气,很多人一进广宁城,就跪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临时行辕内,多尔衮一个人躲在房里,用力捶打胸口,无声哭泣……   多铎和豪格却是又争吵了起来,两人甚至是拔刀相向,几乎就要动手,幸亏被勒克德浑抱住了。   ……   只在广宁休息了半日,痛定思痛,反复思考之后,多尔衮就离开广宁,急急退回盛京。   ——十五万大军出征,到现在只剩下两万余人,上下信心已失,粮草辎重更几乎是荡然无存,这种情况下,已经是无法再战了,现在多尔衮能做的,就是返回盛京,加固防守,以备最后的决战。   离开广宁前,多尔衮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令达尔汉率兵三千,驻守广宁。一来继续收拢败兵,二来抵御明军的攻击,以为大清争取更多的时间。   第二,广宁以东的所有地方,但是大军撤退经过,全部坚壁清野,能烧的烧,能毁的毁,道路桥梁也要破坏,不给明军利用的机会,沿途大大小小,一百多个驿站和堡垒,全部放弃,人员撤退,一直撤到海州,才是终止——海州距离辽阳不过一百余里,距离沈阳不到三百里,更是盖州复州去往辽阳沈阳的枢纽,因此非是死守不可。   ……   多尔衮率领战败残兵刚刚离开不久,大明追兵就到了,随即将广宁团团围住,令建虏投降,达尔汉不应,只是督促死守。   天启二年,广宁之战时,因为叛徒孙得功的出卖和巡抚王化贞的昏聩和无能,广宁轻易落入建虏之手,六万大军一朝溃败,今日大明军旗重新出现在广宁,兵围广宁城,也算是事情回到了当初的起点。   冥冥之中或许早有定数,叛贼孙得功死的早,但他的两个儿子,孙有光孙思克却都被多尔衮留下守卫广宁,尤其次子孙思克,后来建虏入关之后,还成为了河西四汉将之一,和张勇、赵良栋、王进宝齐名,但这一世却是不可能了。   ……   一场忽然的大雪,严重阻碍了明军追击的速度,原本应该在当日上午抵达大凌河的扎萨克图骑兵主力,足足到了黄昏,才能艰难赶到大凌河,想要追建虏也是来不及了,两日后,孙传庭率领的六万步兵主力,陆续来到了大凌河。再两日后,孙传庭的大纛出现在了广宁城下。   “万胜,万胜!”   众将列队迎接孙传庭的大纛,将士齐声欢呼。   虽然围歼计划失败,多尔衮和建虏主力逃出了生天,但就大明来说,大凌河依然是一场漂亮的大胜仗,不但杀伤歼灭了将近一万多建虏,击杀俘虏了大批的建虏八旗宗室和将领,逼的守卫大凌河堡的硕塞投降,更有大批的汉军旗在李定国吴三桂等人的追击之中,成建制的投降。   孙传庭奖励众将,并上报朝廷,为众将叙功,随后在劝降无效的情况下,决意对广宁展开总攻。   “轰轰轰~”   “杀虏~~”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祖大寿为使   ……   广宁城中守军只有三千,城池也不甚坚固,明军连续取胜,士气高涨,各部不顾疲劳,奋勇攻城,扎萨克图骑兵助威,只一个上午,就攻破了广宁城,将大明的日月军旗插上了广宁城头,击杀达尔汉,并生擒了包括孙有光孙思克两兄弟在内的几个汉军旗将领。   “王师饶命啊,我等愿降~~”   多尔衮留下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蒙古旗,精力连续的失败,这些蒙古人已经是心胆俱丧,大明将士刚刚登城,他们就成批的跪地投降。   ——此战虽然不大,但意义却相当重要,因为这是大明在几十年之后,第一次在辽东收复战略性的城池,此前的一些驿站和堡子,只能算是点缀,广宁这样的大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收复。   ……   城破之后,副帅史可法先行进入,在胜利的狂喜中,望着这座曾经为大明带入屈辱,导致大明从辽东一路退到辽西,几十年不能翻转,影响、改变朝局,致使原辽东经略熊廷弼为朝廷斩首,传首九边的要塞之城,心中不禁又升起一些感慨……   两年关上路,三度病中过。衰为沙场早,愁缘世网多。   逐臣甘粪土,举国惊风波。涕泣三朝事,驰驱敢惜他。   ……   天启二年,耻辱至极的广宁之战,今日终于可以一雪。   ……   是日,札萨克图汗离开广宁,去往锦州,觐见大明隆武皇帝,梁以璋随行。   ……   攻下广宁,摘选俘虏,该押解的押解,该就地处置的处置,孙传庭传令全军修整,一来连续激战,各部受损颇多,亟需修整和补充,二来也是等待后续的粮草。   广宁以后,等于是真正进入了辽东的腹地,道路运输将遭遇挑战,而从探骑和斥候回报的消息看,多尔衮不出所料的执行了坚壁清野的政策,广宁以东,几百里的范围里,到处浓烟滚滚,建虏正在焚烧破坏一切所能破坏的东西。   整个广宁以东,已经是变成了一片广袤的无人区,通行的道路和桥梁被破坏很多,原本一日的路程,可能得走上两日,因此,除了加派前锋,多用工兵营修复道路和桥梁之外,大军要想通过,进到海州城下,继而攻取海州,也非是准备好足够的粮草不可。   ……   锦州。   “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起~~”   大明隆武皇帝接见札萨克图汗,准许两边通商,对扎萨克图赐予金帛,并正式册封其为扎萨克图国公,世袭罔替,但使心向大明,为大明忠,大明永远承认其子孙后代为扎萨克图之主。   最初,扎萨克图汗还是带着一些傲气的,毕竟他三万扎萨克图骑兵,是足以傲视漠南漠北的,但经过此战,他彻底的明白,他些许的兵力,在大明面前,是不足一提的,连建虏也挡不住,何况他一个扎萨克图部?虽然沙漠广大,通行不便,但如果真是惹恼了大明,大明千里出击,渡过沙漠,击溃他扎萨克图部,其实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其次,在见到大明皇帝之后,发现和传说一样,大明隆武双底不但年轻,而且极其睿智英武,一双清澈的眼神,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谈笑中,自有威严,令人不敢仰视,心里遂明白,怪不得叫天子,果然是天之骄子也。   至于隆武皇帝问起的哥萨克骑兵和罗刹国的事情,他就自己的所知,毫无保留的全部都说了出来。   “你既为我大明册封的国公,就有卫护我大明的义务,大明亦有支援你们的职责,罗刹国狼子野心,恃强凌弱,窃人土地,灭人百姓,乃天下第一恶,哥萨克骑兵骚扰不断,此二者,都是不可交也,未来怕终有一战,你回去之后,一定要早做准备,提前预防,不然事到临头,就会来不及。”大明隆武皇帝道。   扎萨克图汗谨听令,随后说起土谢图汗和车臣汗不听大明号令,与大明为敌,请令出兵灭之。   ——原来,扎萨克图汗想要借助大明的力量,或者说在大明不反对的情况下,统一外蒙古。   大明隆武皇帝却微微笑:“土谢图汗和车臣汗,都是受建虏多尔衮的蒙蔽,当先招降,如果其不省,再兴兵讨之。”   意思是不许。   扎萨克图汗有些失落。   隆武陛下看在眼里,但却并不吱声。   ……   广宁战后,札萨克图汗率兵返回漠北,土默特蒙古亦返回,只有张家口塞外三部和车臣汗的蒙古降骑兵,依然跟随大明作战,倒不是扎萨克图汗和土默特蒙古不愿意继续为大明做战,而是大明从整体和粮草方面考虑,决定罢了这两支外援,以大明本身的精锐磨砺作战为主。   ……   两日后。   广宁明军大营,大明皇帝的祝贺收复广宁的圣旨用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直捣黄龙,拔除建虏,恢复辽东,在此一举!”   与隆武陛下圣旨一起到达的,还有粮草解运的好消息。   孙传庭召集众将,宣读圣旨,随即发下军令,仍令吴三桂马科为前锋,领兵三千,前行探路,李定国虎大威佟翰邦连同工兵营,随后出发,修补道路,以为大军开路架桥,孙传庭统帅大军跟随其后,目标直指海州。   ……   马蹄急急,人心惶惶,从广宁一路撤退的建虏兵马,一个个宛如丧家之犬,虽然有豪格和多铎两个猛将王爷断后,并负责坚壁清野,但众军的惊惶,却依然止不住。   刚刚到了辽阳,多尔衮就得到了一个噩耗。   在明军水陆两栖的攻击之下,复州失守了。   爱新觉罗·屯齐、耿仲明和拜音图三人退守盖州。   盖州之后就是海州,如此,大明辽南经略高斗枢率领的辽南精锐,阎应元等人就可以和广宁的大明主力兵马一起,对盖州海州形成钳击,海州和盖州都将面临两面夹击。   事已至此,多尔衮心中再无侥幸,急急派人去传令,令屯齐、耿仲明和拜音图放弃盖州,退守海州和牛庄驿,以增强两地的防守,形成沈阳、辽阳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多铎为守卫海州的主将,多尔衮为他留下一万人,令他不惜一切,也必须坚守海州和牛庄驿。   完后,多尔衮又令豪格去增援凤凰城。   只有这一东一西的两处要害,海州和凤凰城同时坚守,大清才有缓过这一口气的可能,也才有和大明议和谈判的本钱,不然明军突破这两地,杀到辽阳沈阳城下,即便他到时交出所有,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   三日后,多尔衮终于是回到了沈阳。   锦州大败,几乎是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已经是传来,整个沈阳城都已经是风声鹤唳,处处惊慌,各家各户都传出为家人担心的哭泣之声,走马而过,到处都是绝望惊恐的灰暗气息。   尤其是当辅政王多尔衮带着一部分兵马返回,队伍零零落落之时,城中人再没有侥幸,他们在城门口和街道上,拦住士兵,询问自己丈夫或者是儿子的消息?   不久,城中哭声大起。   风尘不洗,鞍马不停,多尔衮自知罪责重大,他不敢回府,直接进宫请罪。   ……   崇政殿中。   顺治小皇帝和布木布泰(大玉儿)听完多尔衮所说,小顺治面色煞白,布木布泰满脸是泪,母子二人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了。   ——大清败了,礼亲王死了,禧郡王死了,裕郡王降了,大清第一猛将,先帝亲赐的巴图鲁瓜尔佳·鳌拜,还有图赖,詹岱,达尔汉,鄂硕,不尽其数的名字,都湮没在了松锦之间,汉军旗和蒙古旗就更不用说了……   留守沈阳的殿中老臣听罢,一个个也都是垂泪,   十五万大军,只有两万多人逃回广宁,现在一万多人守卫广宁,沈阳辽阳的兵马不足一万,更要命的是,大清府库空空如也,没有粮草,没有辎重,这仗,根本是打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完了,大清怕是要亡了啊。   ……   多尔衮摘下铁胄,伏在地上,自请革去辅政王,睿亲王的爵位也不要了,愿下刑部大狱,以为此次惨败负责。   但在如今风雨飘扬,大厦将倾的危急下,又有谁能担起这个担子?   豪格吗?济尔哈朗吗?多铎吗?顺治自己吗?   都不行。   所以最后,顺治只是同意革去多尔衮的一切爵位,但仍令他署理朝政,也就是,多尔衮从现在起变成了一个没有爵位的辅政王。   多尔衮满脸是泪,先是谢恩,接着说了海州和凤凰城的危急,然后在顺治惶问可有何计时,他再次跪拜,坚定的说道,锦州虽然兵败,但海州依然可以坚守,就算是战到最后一人,也绝不让明军逾越一步,但海州究竟能坚守多久,他却不敢保证,因此,为了延缓明军进攻的脚步,也给多铎更多的准备时间,他谏请顺治小皇帝即刻派人向明国求和,并建议以内院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哈纳为主使,赋闲在家的祖大寿为副使,出使明国。   “明国能同意议和吗?”布木布泰试泪:“如今情势下,那隆武皇帝怕不是要将咱建州女真连根拔起?”   “总是要尝试一下。”多尔衮道:“明国所为的,不过是收复辽东旧地,我大清愿意交出辽阳抚顺铁岭,甚至是盛京,只要明国同意停止进攻,给大清保存一条生路,什么条件都可以先答应他们。”   “你是说缓兵之计?”布木布泰问。   多尔衮摇头,痛苦的说道:“是,海州辽阳、铁岭抚顺,甚至是盛京,都可以全部交还给明国,只要明国同意大清回到原先的属地,也就是女真建州在赫图那拉的祖居地,并不再追究过往的责任,和睦相处,大清愿意去除国号,变回建州女真,重为明国的从属。”   “隆武能同意吗?”布木布泰叹。   “隆武雄心极大,所为的可不止是一个辽东,战事以来,耗费更是巨大,如果能不动兵戈,轻易收回辽东土地,他说不得会考虑一二。”   “如果明国不从,我女真必将和他们死战到底,哪怕只剩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也绝不屈服。”   “千里辽东,处处都是战场,绝不让明国有一日安宁!”   “是战是和,就交给隆武抉择!”   这是多尔衮的底线,也是他放弃抵抗、为他建州女真求得最后活路的办法。   小顺治听完却是呆愣,然后问道:“连盛京也要交出吗?”   多尔衮叩首:“非如此,不足以说动明国群臣和隆武啊。”   顺治呆愣了一下,忽然捂脸哭了出来:“如果盛京也不能保留,那太祖和先帝创下的基业,不就等于是亡在朕的手里了吗?”   “皇上……”   顺治一哭,殿中人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了,所有人呼啦啦的全跪下了,然后哭声大作,整个崇政殿仿佛是变成了一个哭丧场。   布木布泰此时却是镇定了下来,她轻言安抚了顺治两句,目光看向多尔衮:“多尔衮,你继续说。”   “一切都是臣的罪责,臣罪该万死。”多尔衮再一次叩首,眼中也有了泪水:“现在海州和凤凰城还在我大清的手中,我大清犹有议和的一丝可能,如果两地失守,怕是想要求和也不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汉人有一个典故叫卧薪尝胆,战败的越王为了保存国家,甚至能做吴王的奴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后来终是灭吴称霸,我大清今日要想保存,非是向越王学习、向明国求和不可。”   布木布泰长长叹息,用手帕试泪,目光看向殿中其他人:“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   除了议和,再没有其他办法。   布木布泰看向顺治:“皇上,你说呢?”   这一会,顺治也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本就聪明,也知道大清主力败亡殆尽,已经没有和明国决战的能力,议和是眼下唯一的一条生路,但亡国之君的念头,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令他一时无法放下,于是哭道:“就怕隆武不同意……”   “事在人为,成不成,总得试一下。”布木布泰垂泪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多尔衮,此事就交给你了。”   “臣领旨!”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保命盒子   为什么要派内院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哈纳为主使,赋闲在家,只挂着一个参政名头的祖大寿为副使?   ——一直以来,明国答应谈判的前提条件就是交出洪承畴和祖大寿这两个大逆,现在松锦战罢,大清大败,想要求和,首先在使者的人选上就需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以让大明能接受,而表达诚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明国的先题条件,交出洪承畴和祖大寿,只是多尔衮一时还舍不得洪承畴,所以就只能先抛出祖大寿试探明国的态度了。   以祖大寿为使者,令其到明国,大清不必背负交出降臣的恶名,明国缉拿祖大寿,隐隐还有为难使者的意思,所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明国如何处置祖大寿,就让隆武皇帝去头疼吧。   ……   祖宅。   宫中太监宣读顺治的圣旨。   祖大寿带着全家人跪听。   听到居然是要派自己的老父担任使者,去向明国求和,祖大寿的两个儿子,   祖泽洪和祖泽清,惊的抬起头,满脸惶恐的看向宣旨太监,额头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他爹是大明叛臣,是大明隆武皇帝指名道姓、要求交出的两个大逆之一,令他老爹出使大明,不是等于是让他老爹去送死吗?   在这之前,他们两人才刚刚跟随多尔衮逃回了沈阳,以为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性命,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呢,他老爹就有可能要人头落地了。   祖大寿却是平静,面无表情的接了圣旨,然后恭恭敬敬的送走宣旨的太监。   “爹,不能去啊!”   等宣旨的太监一走,祖泽洪和祖泽清就都跳了起来,围在祖大寿身边,惊慌的说。   “圣旨以下,我岂能不去?”   祖大寿却依然面无表情,将圣旨在中堂供了,拜了一拜,然后在椅子里面坐下。   “可这一去,必死无疑啊……”祖泽洪跟上来,哭丧着脸:“战事不利,多尔衮这是明明要父亲你去送死,以便向大明求和啊。”   祖泽清也附和:“是啊爹,你不能去!去了就是死啊。”   “不去,难道是要抗旨吗?”祖大寿目光冷冷的扫着他们。   祖泽洪和祖泽清立刻就哑了,   身为大明降将,他们清楚知道,自己一直都处在建虏的监视之中,这里明着是祖宅,但内内外外的很多人却并不是他们自己选定,而是建虏派来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建虏的监视之中,如果胆敢抗旨,上一秒还是大清官员,下一秒怕就是监狱囚犯,甚至是刑台上的待斩者了。   “都下去吧,为父自有主张。”祖大寿闭上了眼睛。   祖泽洪和祖泽清相互一看,垂头丧气的退出。   等两个儿子走后,祖大寿慢慢睁开老眼。   ——一生经历这么多,生生死死,看了无数次,两个儿子能看出的事情,祖大寿焉能看不出?他知道,自己是被当成“赔罪品”送还给大明了,如果说在这之前,为了笼络松锦旧将和汉军旗的人心,建虏朝廷和多尔衮对他多有优待,处处尊重,但在锦州战败,大凌河又战败,复州失守,建虏主力已经是十不存一,大清即将灭亡的前夕,为了赢得喘息之机,多尔衮和建虏朝廷已经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这个无用闲居,一直被大明讨要的人,终于是被抛弃了。   能抗旨吗?   不能,如果抗旨,不但他自己,就是他的两个儿子也马上就会死于非命。   建虏令他为使,却将他两个儿子留在沈阳,明显就是牵制和要挟。   如果不能完成圆满的完成任务,他的两个儿子必死。   但如果他担任使者,回到大明,不用大明朝廷,只关宁百姓的口水,就能将他淹死……   何去何从?   想到悲凉处,祖大寿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他一生戎马,两世贰臣,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更不是他的初心,只是时势适然,他不得不如此,原以为苟且偷生,这么一辈子就过去了,谁想到临了临了,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槛在等着他。   正是寿星老儿骑仙鹤——无路可走。   避是避不了的,这一关,他必须过……   ……   礼部衙门。   上午,祖大寿和大学士巴哈纳一起到,但令他意外的是,多尔衮居然也在。   “祖参政,令你出使明国,前途难测,你不会恨我吧?”此时的多尔衮,身上穿的已经不再是五爪蟒服,而是普通的武人常服,众目睽睽之下,他站在台阶上问。   祖大寿急忙跪倒:“臣岂敢?为大清效力,是臣的荣幸!”   “起来吧,我现在已经没有王爵,只是一个普通的庶人,你称呼我多尔衮、或者是领辅政即可。”虽然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亡国在即,但表面上,多尔衮依然镇定如山,顾盼之间,显示英武气息,一如往常。   当然了,如果细看,还是能看出多尔衮眼中的忧虑,以及他头上的丝丝白发。   祖大寿起身,一脸惶恐。   多尔衮看向身边的苏克萨哈。   苏克萨哈随即上前,将捧着一个盒子,双手呈到祖大寿面前。   祖大寿疑惑。   “带到海州,将此盒交给孙传庭,或者是隆武本人,配上使者的身份,他们就绝不会伤你分毫。”多尔衮道。   听到此,现场的人都微微吃惊,目光忍不住都望向了那个盒子。   一尺见方,镶着金箔,看起来甚至珍贵,而且还用封条封着,上写隆武陛下亲启,看起来,非常不一般。   祖大寿也是吃惊,同时露出感激之色,他双手接住,只感觉他手臂微微一沉。   众人心想,难道装的是珠宝不成?   但不管这样,既然辅政王有东西送给祖大寿,并且保他性命无忧,那么就可以说明,辅政王差遣祖大寿为使者,并非是要他去送死,而是确有需要。   此时,多尔衮上前一步,先是叮嘱了大学士巴哈纳两句,然后又来到祖大寿的面前,双目深深凝视:“此行重大,关乎大清的生死存亡,就拜托祖参政了。”   祖大寿再次跪倒,他将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叩首道:“臣虽然初是名臣,但自从归顺大清以来,承蒙厚恩,忠心耿耿,再无二心,如今六十有五,所剩残躯一具,若能为大清挽回局势,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   多尔衮“大为感动”,低身搀扶祖大寿。   祖大寿却忽然抬头:“但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领辅政能够答应……”   “说!”   “臣有五子,次子祖泽润,三子祖泽搏都在明国,长子祖可法,四子祖泽洪,五子祖泽清跟我在大清,其中,五子祖泽清乃是刘氏所生,刘氏家族有多人在明国朝中为官,现在的礼部郎中更是泽清的亲娘舅,臣想着,臣为副使,行动不便,如果带上泽清,由他穿梭走动,说服明国朝臣,或可有事半功倍之效……”   院中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多尔衮和祖大寿。   谁都知道,祖大寿这是在提条件啊。   明着是带着祖泽清有益,但谁知道是不是要带祖泽清逃跑呢?   如果是过去,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但今日,他居然敢当着辅政王的面,直接提要求。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但转念一想,就算祖大寿带着祖泽清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他祖大寿已经是明国的大逆,如果再跑了,连大清也要将他当成大逆了,普天之下,将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再者,虽然带走了祖泽清,但祖可法和祖泽洪还在盛京呢,倒也不用太担心他有什么幺蛾子……   多尔衮久久不说话,大约也是在思索,然后点头:“可以。”   “谢王爷!”   祖大寿跪在地上,大声感谢。   ……   很快,内院大学士巴哈纳为主使,祖大寿为副使,出使明国。五子祖泽清随行的消息,就在沈阳城中传开了。   不出意料,汉八旗和汉臣中,隐隐有一些骚动和不安。   ——祖大寿曾经挂征东将军印,封左都督,为辽东总兵官,是大明在辽东的第一大帅,从大凌河一直到锦州,不夸张的讲,跟随他投降建虏的副将参将游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现在汉军八旗的主要将领,都曾在他手下为将,在投降的明将中,祖大寿是地位最显赫的那一个。   与之对列的是曾经大明蓟辽总督的洪承畴,两人一文臣一武将,都曾经是大明的肱骨和柱石,地位非同一般,自从明清两边重新接触,有谈判之意以来,大明就一直要求送回洪承畴和祖大寿,以作为谈判的先决,大清一直都没有同意,但现在松锦兵败,大凌河兵败,大清终于是顶不住了吗?   虽然名义上使者,但谁都知道,这不过就是建虏朝廷的障眼法,祖大寿一定是有去无回,一到明境,就被会大明朝廷拿下的。   今日是祖大寿,如果情势更危急,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了?   所有投降的汉臣和汉将,都有些惴惴不安。   “隆武何许人,岂会中计?死马当成活马医……辅政王,已经是无计了啊,这大清,也已经是完了啊。”   城东的一间宅子,一人瘫坐在椅子里,连连叹息。   却是范文程。   一路,从锦州逃回沈阳,范文程如惊弓之鸟,他彻彻底底的感受到了大清的灭亡之相,想到自己为建虏出谋划策,从天启年一直到现在所做的那些恶事,他不禁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听到祖大寿出使的消息,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多尔衮没有死扛、强硬到底,还有求和的弯曲,就算不成,说不得也能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   忧的是,祖大寿之后,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呢?   至于多尔衮送给祖大寿的盒子,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   ……   洪宅。   自从回到沈阳之后,洪承畴就闭门不出,说是染了重病,多尔衮先后派苏克萨哈和太医探视,发现确实是病了。洪承畴连发高烧,卧床不起,有时还胡言乱语,看起来并不像是装的。   ……   第二日一早,祖大寿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准备离府起行。   “爹,不好了,听说不但广宁已经失守,达尔汉战死,就是锦州城好像也已经是不在了……”   还没有出门,脚步声急促,祖泽洪就一脸惊慌的跑了进来,表情惊恐的喊。   祖大寿脸色一变,喝道:“住口!”   祖泽洪这才警觉,连忙噤声。   祖大寿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道:“来的……好快啊!”想了一下,目光看向惊慌的祖泽洪,平静说道:“这一次出使明国,泽清和我同行,你留在家中看守,有事多和你大哥商议,记着,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惊慌,人的命,天注定,以你的资质,是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的,所以你要做的的,就是认清大势,随波逐流,绝不可逆势而动,自取灭亡。当年为父是如此,今日是如此,今后你也要如此。如果最后真的不能保全,那也是佛陀的意思。”   说着,祖大寿又看向祖泽清:“这番话,不止是对你四哥,也是和你说的。你跟随我,万事也需要小心。”   “是。孩儿谨记。”祖泽洪和祖泽清都哭拜。   祖大寿点头,然后迈步离开。   祖泽清跟上。   祖泽洪哭送,他能感觉到,即便有那个什么保命盒子,自己老爹和弟弟这一去,怕也是有去无回。   更惊恐的是,他们都去了,自己留在沈阳,可能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结局。   面对儿子的哭声,祖大寿头也不回。   ……   祖大寿起行后,苏克萨哈将他出沈阳前的一举一动,一五一十的都报给多尔衮。   多尔衮面色阴沉,什么也不说。   良久问道:“苏克萨哈,你觉得,祖大寿为什么要带祖泽清?”   苏克萨哈想了一下,小声道:“回主子,听说祖大寿最喜欢的就是五子祖泽清,一定是他见盛京危急,担心三个儿子都留在盛京,会有意外,于是借着和谈的机会,将祖泽清带到明国边境,然后放走,又或者是交给他娘舅家,悄悄藏匿,这样一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五子都能保存。”   多尔衮微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本我是不想放的,但转念一想,一个祖泽清无足轻重,只要祖大寿能完成使命,我放他儿子一条生路又何妨?”   “主子仁慈。”   “但我担心,祖大寿可能会有什么花招。”   “主子放心,巴哈纳盯着他呢,但他有什么异常,立刻就宰了他。”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阿济格之死   ……   锦州。   暗夜里,灯火昏暗。   汉军正蓝旗都统李率泰离开住处,带了几十个戈什哈和家丁,准备前往北门城楼巡夜。   暗夜漆黑,夜风凄冷,灯笼照应下,李率泰的脸色很苍白,眼神和表情都是疲惫,作为老汉奸李永得的儿子,他李家在建虏享受荣华富贵,早已经和建虏死死的绑在了一起,别人可以投降,因为投降之后,还可以被大明重新接受,但他家却不行,不说现在,只说他李家当年的作孽,害的大明损兵折将,就足够抄没他们的九族了。   因此,明知是死,李率泰也只能咬牙死顶,又或者,越是到这种时候,人性在没有出路之后的歇斯底里就越发的明显,这些日子,为了严肃军纪,防止有人缒城向明军投降,李率泰已经下令斩了十几人,并将他们的头颅悬在城楼之上,以儆效尤,至于尸骨吗,自然都烹成了军食。   “主子,你快看!”   李率泰刚要上马,身边的家丁忽然惊叫,他抬起头,只见北门的方向,忽然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李率泰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北门,正是他主守的方向。   “快走!”   心知北门有变,李率泰翻身上马,急急往北门而去。   只李率泰一人有马,家丁和亲卫戈什哈都是跑步跟上。   耳朵里就听见整个锦州城忽然都骚动了起来,显然,不止是李率泰,城中所有人都已经是看到了北门的大火——城外重兵围城,城内弹尽粮绝,人心浮动,暗夜之中,城门忽然起火,就是傻子也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现在的城中诸军,虽然已经有了降意,但被阿济格的盛名和八旗兵最后的凶残所压制,众人敢怒不敢言,有心无胆,谁也不敢第一个发动,犹如是一堆干柴,只差一把火、一声铳、一个引子、一个人站在高处,振臂一呼。整个锦州城都会燃起熊熊大火。   因此,北门大火一起,宛如某种特殊的信号,锦州城立刻就骚动了起来。   “快,快!”   灭亡的恐惧驱使着李率泰,他连续催马,但刚走到一半,耳朵里就听见北门的方向传来巨大的欢呼,接着,一队败兵从北门方向逃了回来,见到街中心的他,立刻大哭:“主子,不好了,陈成杀了八旗兵,开门向明军投降了……”   “啊,奸贼啊!”   李率泰气的大叫,陈成是他手下的一个千总,平常沉默少语,看起来老实,想不到今日竟敢带头作乱,心中悔恨没有早杀了此贼,以致于酿成今日的灾祸,拔出腰刀,向前一指:“随我杀了陈成狗贼,夺回北门!”   此时此刻,不止是北门,感觉西门和南门也骚动了起来。   李率泰喊的声嘶力竭,但周边的戈什哈亲卫和家丁,却没有一个响应,所有人都是默默,火光光亮下,一张张因为饥饿而变的干瘦的脸,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人跟随李率泰高喊。   “你们……”   李率泰左右一看,心中惊恐更多,连家丁和亲卫都有了降意,其他人他还能指望吗?   这时,街道前方火把摇动,脚步声大作,一大队的兵马忽然从北门的方向冲了过来,借着火把的光亮,清楚看到一张张饥饿的脸和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   正是起义的汉军旗。   中间簇拥处,一个清瘦的汉子高喊:“王师已经从北门入城,你等还不快快缴械投降,难道真的是要为建虏陪葬吗?”   李率泰抬头一看,脸色更白,脱口叫道:“谭川,果然是你!”   “是我!”   高文采面色凛然:“李率泰,你这个不忠不义,认贼作父,背国弃家的狗贼,还不下马受死?!”   李率泰脸色煞白,心知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不是对手,于是拨转马头,转身就跑。   “拦住他,杀李率泰者赏银二十两!”高文采大叫。   但李率泰却还是跑了——他的亲卫家丁虽然都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志,但久居李率泰之下,却还是没有人敢拦阻李率泰,夺下二十两的赏银,加上李率泰胯下有战马,稍一犹豫,李率泰就从他们身边纵马而过了。   城中战马都已经被吃尽,只有都统一级的将官还保留有战马,这个时候,正是救了李率泰一命。   等李率泰一过,高文采带着汉军旗冲杀上来,李率泰的家丁亲信立刻扔下武器,跪地投降,口中喊:“王师饶命啊,我等愿降!”   望着逃走的李率泰,高文采有些惋惜,不过并不担心,如今不止是北门,南门和西门的汉军旗蒙古旗也都已经开始响应,不用王师夺城,只汉军旗和蒙古旗就能将建虏八旗斩杀干净,李率泰终究是跑不了的。   “跟我走,去王府,杀阿济格,夺取大功啊!”   高文采振臂高呼,众军都是响应,随即呼喊着,潮水般的涌向原锦州总兵府,现在为阿济格的英亲王府。   ……   满城擂动之中,李率泰一路狂奔,马蹄踏动锦州街面的青石板路,风一般的来到王府,接着灯笼的光亮,他惊讶的发现,王府门前居然没有守卫,心中又惊骇,但此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翻身下马,推开王府的大门,大步狂奔了进去,口中喊:“王爷,王爷~~~”   没有人回应,整个王府死一般的静寂,只有他惊惶的声音在府中回荡。   李率泰更惊,心说王府的人都哪里去了?白甲兵呢?   迈着脚步,直往后院,去阿济格的寝室寻找。   ……   后院。   阿济格的寝室。   自从杀了儿子傅勒赫,连续几天,阿济格一直都在做噩梦。   “阿玛,你好狠啊~~~”   半梦半醒中,总是看见傅勒赫浑身是血的站在他的面前,满脸泪水,声声啼血。不久,又变成了一副血淋淋的枯骨,张着骷髅嘴,向他哭喊。   “你滚开,你滚开!你不配为我阿济格的儿子!”   阿济格惊恐的挥舞手臂。   但却始终挥不开。   相反,傅勒赫的枯骨和血肉,却是越来越近,甚至都快要冲过来,趴在他的病榻上,流着血,向他索命复仇了。   愤怒,惊恐,愧疚,啼哭之中,阿济格忽然被惊醒,因为他耳朵里隐隐听到了喊杀之声,他本能的撑起身子,抬头向窗户看,隐隐好像是看到夜空里的火光……   全城骚动,有火有喊杀声,怎么回事,难道是明军杀进来了吗?   “来人,来人!”   阿济格想要大叫。   但口中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寝室之外也没有任何声音,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在值守?阿济格愤怒用手臂捶打,想要发出声响,惊动外面的人,但手臂竟然也是抬不起来,一时急怒攻心,口中无声的怒吼道:“狗奴才,都去哪了?”   只用意念叫了一声,就觉得胸口滚翻,一大股的气血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   “王爷,王爷~~”   几乎是同时,李率泰惊惶的喊叫在门外响起,随即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李率泰带着风冲了进来,但因为寝室漆黑,并没有点灯,李率泰根本看不到里间情况,呼喊了两声,得不到答应之后,他急忙提了外间的灯笼,急急慌慌的往里面闯,嘴里还哭喊:“王爷,你快醒醒,大事不好了,有叛贼打开城门了……”   一句话没有哭完,李率泰就看到了已经瘦成了一副骨架的阿济格,满身是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硬在床榻边,双眼圆睁的恐怖景象。   “啊!”   李率泰大吃一惊,手中的灯笼差点落了地,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身出右手,试探阿济格的鼻息,发现阿济格早已经是口吐鲜血,气绝身亡了。   李率泰手中的灯笼登时就落了地。   他知道,完了,再没有希望了。   呆愣了一下,李率泰撒腿就往外面跑。   他现在本能的只想逃命,明知逃不了,也要逃。   但他刚从后院奔出,就看见火把摇晃,人影重重,一大彪的汉军旗和蒙古旗的乱兵冲了进来,举着兵器,口中呼喊:“杀阿济格啊!”阿济格是建虏王爷,如果能杀了阿济格,带着阿济格的人头投降,他们的福贵肯定是跑不了了。   不想整个英亲王府却是空无一人,从前院杀到后院,正遇见了李率泰。   双方都是一愣。   李率泰反应快,大叫:“都让开,我府中有千两黄金,我带你们去取!”   但混乱之中,有人听见了,有人没有听见,且互不隶属,蒙古旗更是言语不通,他们只知道李率泰是汉军旗统领,杀了他,拿着他的人头,也是大功一件,于是根本不管李率泰呼喊了什么,蒙古旗一拥而上,将李率泰围在了中间。   李率泰吓的差点摔在地上,手中长刀乱挥:“你们敢……”   但他一个人怎是众人的对手?   蒙古旗士兵乱刀齐下,将他剁成了肉泥……   ……   这一夜,锦州城天翻地覆,杀声震天,城中的八旗连同他们的家眷,都被汉军旗和蒙古旗斩杀殆尽,一直到天亮之后,大明大队兵马入城,整个城市的屠杀方才算是结束。   阿济格身死,图尔格死于乱战,察哈尔蒙古亲王阿布奈和喀喇沁右翼亲王杜陵向大明乞降。   战后清点,原本锦州城中的一万多守军,只剩下四千人不到,建虏八旗更是一个不剩,城中家眷原本有数万人,但经历长期的围困、人相食、城破前的骚动之后,最后只剩下一万人不到,且很多人都已经快要饿死,明军入城的第一件事是占据城门和控制要害,第二就是发粮赈济他们。   相反,因为大明从来都没有发起真正的攻城战,锦州城下的壕沟干净如也,一具尸体也没有,就整个战事来说,大明没有一兵一卒死于攻城战。   当然了,大明为此付出的粮草辎重,也是相当庞大的,二十万军队,硬生生在锦州城下驻扎了将近一年,后面三个月虽然只剩数万人马,但每日需要转运而来的粮草辎重,依然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以最少的兵力损失,获取最大的战争利益,这是真正的大国用兵之道。   锦州,大明耗费无数,在辽西咽喉之地修建的这一座塞外坚城,从诞生之日起,就战事不断,深深影响了明清战事的格局,更有第一次松锦之战,大明九边十三万精锐在锦州西南方向被建虏击溃,十不存一,一干强将良帅同时陨落的惨败,以致于后来的历史进程中,大明朝廷内不能剿灭李自成张献忠,外不能抗击建虏,兵力枯竭,最终酿成了甲申之变。   可以说,锦州之战改变了明清的国运,也左右了历史的进程。   同样的,大明取得第二次松锦之战的胜利,收复锦州,不止是意味着大明国力的伸张,更意味着建虏已经无力抗争,即将要被扫进历史的窑炉之中。   此外,在收复锦州的同时,大明也收复了城中的六门红夷巨炮还有各式大大小小的火炮一共三四百门。   “万岁,万万岁!”   当大明全面占领锦州,在城头竖起大明的日月军旗之后,城里城外,数万大军,一起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此呼唤不止为锦州,更是为大明皇帝。   ……   此时此刻,身在大帐中的大明隆武皇帝亦是微微激动。   一个消瘦的,胡子拉碴,几乎是容颜大改的汉子,跪在他面前,他一时竟然是认不出,眼前的人竟然就是十五年,在他面前慷慨激昂,乔装改扮,只身犯险,去往辽东为国家刺探情报的高文采?   要知道,高文采曾经是锦衣卫里有名的俊朗之士。   不但隆武帝,就是帐中的李若链和田守信都有点不敢认。   从崇祯十五年到今日的隆武七年,整整九年的时间,物是人非,这中间,朝廷没有给过高文采任何有力的帮扶,高文采硬是靠自己的力量,在辽东扎了根,并源源不断的为大明提供情报,令大明知道建虏的虚实。   若不是高文采的情报,建虏两次入塞,辽南反击,朝鲜战略就不会这么的顺利。   高文采,大功也!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故土故人   “高爱卿,快起!”   高文采参拜时,隆武帝朱慈烺从案后转出,亲手将他搀扶。   两人目光对视,高文采已经满眼是泪。   朱慈烺眼眶也有点红,但他身为皇帝,不能轻易落泪,只能转头说道:“高翔,还不快来拜见你父?”   一个年轻的,刚二十出头的锦衣卫走了出来,眼中都是泪。   却是高文采之子高翔。   九年前,高文采离开大明,只身出关之时,高翔刚十岁,还是一个稚嫩的孩童,但今日却已经是长成了一个大人,被朱慈烺收在了锦衣卫。   高文采父子相见,又是激动又是落泪。   以其功,朱慈烺拔高文采为锦衣卫副指挥使,赏金银,擢都督同知,赐斗牛服,仍在军情司效力,地位仅次于李若链。   至于山西义士秦厚德,自然也都按照高文采的意思去办理。   ……   完后,隆武帝朱慈烺携高文采父子,在内阁大学士倪元璐,宣大总督张国维,南京京营诸位将官的陪同下,来到锦州城下,但却没有机会进城,只在北门仰望了上面的“镇北”二字。   锦州城最初南北展45丈,东西展95丈。弘治十七年(1504),复加筑,使城之形状如盘,故俗称盘城。有东、南、西、北四门,分别称宁远、永安、广顺、镇北,四门之后都有瓮城,辽东战起之后,锦州城不止一次的加固,到现在,早已经超过了当初的规模,建虏被围在锦州之后,在阿济格的命令,又拼命加筑,修建各种工事,一场战事下来,锦州被变成了一座大军营,又或者是一座大牢房。   现在,工兵营正在城中抛洒石灰,掩埋尸体,防止可能的瘟疫。因此,虽然隆武帝有入城的心思,但为了防疫,他还是不得不放弃。   隆武帝以下,大明所有文臣武将都是欣慰,广宁克,锦州复,大明一举收复辽东,平定建虏的夙愿,已经不再是理想,而是实实在在,也许很快就可以达成的现实了。   “陛下,是内阁转来的急件!”   马蹄声急促,一名信骑急急而来,随即田守信接了,交到隆武帝的手中。   朱慈烺脸色凝重,打开了看——自从继承皇位,改革内阁,成立军机处以来,朱慈烺对于朝政细节和小的事务,已经不在过问,而是完全交给内阁处置,现在他出征在外,就更是不管,除非是特别的急务,内阁不能决,又或者是内阁成员有异议,相互不能达成一致,票拟是同样的数目,难以抉择的情况下,内阁才会传报于他,请他定夺。   今日刚刚收复锦州,不知道内阁是有什么急务?   ……   陛下低头查看之时,众人也都微微紧张,猜测着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致于蒋阁老要送来六百里加急的急件?   ……   朱慈烺的表情却始终平静,看完之后,他将急件递给倪元璐。   倪元璐双手接过,展开了看,看完之后,脸上露出微笑。   ——原来,内阁禀报的,乃是三边榆林的一场乱事。   两个月前,也就是锦州之战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候,有一股乱民在榆林聚效造反,带头的人绰号“刘天王”,试图攻击米脂县城,抢夺粮仓和兵库,三边总督高名衡闻报,正准备调兵,但下一个传来的却是捷报,原来,榆林兵备道都任带兵一千,轻松的就剿灭了这股乱民,除了那个“刘天王”带着少量的亲信逃走,剩下的乱民已经全部向朝廷投降。   自从隆武元年,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先后被剿灭之后,各地小股的流贼也被朝廷强力扫荡,加上天气渐渐转好,冬有雪,夏有雨,新式农作物的推广,各地落草为寇的匪徒,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朝廷大军扫荡一空,从陕西山西一直到河南山东,整个北方地区已经没有什么贼寇了。   所以刘天王的造反,相当异类,从陕西当地官府到朝廷内阁,都相当重视,所有人都想知道,刘天王为什么造反?   最初的时候,蒋德璟并没有急报隆武帝的打算,只想着调查清楚,等到隆武帝回京之后,再细细禀报,毕竟只是千人的民乱,且很快就被平定,蒋德璟不想让陛下分心。   但随着后续的调查,蒋德璟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原来,那个所谓的刘天王,竟然就是张献忠的诸多义子之中,唯一一个逍遥法外,还没有被朝廷缉拿到的刘志!   而刘志的造反也并非是活不下去,而是故意鼓动,制造官民矛盾,试图乱中取利。   这也是乱民轻易被击溃的原因,因为乱民上下根本没有死战的理由,只是起哄,但见到官军之后,立刻就一窝蜂的散了。   ——陛下特意叮嘱过的,但有刘志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通报于他,于是蒋德璟急忙令人飞报。   “臣已经下令全力搜查,务必抓获匪首刘志!”   这是飞报的最后一句。   对于蒋德璟倪元璐这些历经十几年大乱的大学士来说,像刘志这样的小匪首,实在是太过寻常和普通了,加上现在渐渐国泰民安,建虏也即将要被平定,天下大势正逐渐稳定,早已经没有了崇祯年间,烈火干柴的景象,因此他们对刘志的作乱,丝毫都不担心。   朱慈烺也不担心。   虽然他知道刘志身份的不一般,就如同刘志也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一般一样。   但他还是不担心。   天底下有多少乞丐,不是丐帮帮主决定,而是皇帝决定的,同样的,天下有多少流贼,也不是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人决定的,同样还是皇帝,或者说,是国家的政体和行政理念所决定的,刘志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就他的理念来说,却丝毫没有一个穿越者的先进和远见,更没有怜悯,只有杀戮和报复,而就杀戮和报复来说,你还能胜过这个时代、经历过战乱饥荒,人吃人的古人吗?   不能,你能胜过的只有后世的先进和远见。   而就能力来说,刘志比之李自成张献忠又相差十万八千里,自命不凡,以恐惧慑服部下,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大事。   要想在这个时代立足,要想留下姓名,真正做一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利国利民的事情,就必须融入古人,但同时又忘记古人,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为身上的龙袍所迷惑……   “传旨,明日启程,返回京师。”   朱慈烺道。   克复锦州,孙传庭正统帅大军向海州进发,辽南有高斗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锦州了,   而在军事之外,国内的政治改革在几年的休养和消化之后,也可以执行新的开始了。   因为在辽东之后,在北面还有更广袤的地方,也还有更强大的敌人,如果不改革,大明就无法面对,更无法为前线将士源源不断的输送粮草和辎重。   至于刘志,在他的意念里,早已经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   第二日,车马辚辚,旌旗飘飘,大明隆武帝皇帝朱慈烺离开锦州,御驾返回京师。宣大总督张国维和辽东巡抚黎玉田留在锦州,暂时署理,因为是皇帝的车驾,随行众多,朱慈烺也没有轻骑快返,为的就是沿途欣赏关外的风景,谋划整个辽西的建设。行进之中,朱慈烺不时还会命令停下,实地探查,因此每日只行五十里,四天后,朱慈烺的御驾来到宁远。   宁远文武迎接。   对于宁远,朱慈烺已经很是熟悉了,但在歼灭建虏主力,收复锦州之后,看向宁远的心情,却又格外不同。   锦州宁远都是关外的风云之地,明末清初,多少豪杰英雄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   ……   在宁远休息一日,视察觉华岛码头之后,第二日,朱慈烺的御驾离开宁远,往山海关行进。   也就在途中,朱慈烺得到了孙传庭的军报。   因为多尔衮烧毁一切,实施了坚壁清野,孙传庭又是一个谨慎的性子,所以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是太快,现在吴三桂马科的前锋骑兵,刚到了距离牛庄驿六十里、距离海州八十里的西宁堡,孙传庭率领的主力中军,则刚过了平洋桥。   除了汇报军情,说建虏集结败兵于海州和牛庄驿,复州盖州的残兵残将也都退回海州,以多铎为将,妄图死守之外,孙传庭也急报了建虏方面的最新情况,说,多尔衮虽然大败,并被罢黜了亲王的爵位,但依然担任领辅政,为建虏朝局的实际掌控者,而多尔衮担任领辅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出了求和信息,并且派了大学士巴哈纳和祖大寿两人为使者,往大明议和而来了。   “哦?”   听到建虏派祖大寿为使者,第一时间,朱慈烺微微惊奇,随即明白了多尔衮的用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道理,多尔衮果然很懂,用祖大寿为使者,看起来也有诚意,也算是完成了大明当初对于谈判的先决条件。   但只是一半,洪承畴还没有放呢。   只不过时过境迁,大明已经没有必要再和建虏谈判了。   建虏只能是无条件的投降。   所以,朱慈烺想更多的是祖大寿。   当初有多少的尊荣,现在就有多么的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   不知道祖大寿如何想?   又不知道祖大寿如何面对宁锦的父老乡亲?面对大明的故朋亲友呢?   “不必缉拿,就让祖大寿以使者的身份到京师来。朕要看,多尔衮有什么花招?”   朱慈烺用朱笔回批。   祖大寿是朝廷大逆,但是遇上,明军上下自然是要缉拿的,而不管祖大寿有没有什么建虏使者的身份。   ……   西宁堡。   西宁堡距离牛庄驿二十余里,自从建虏屯集重兵于牛庄驿和海州,大明前锋吴三桂和马科的关宁骑兵出现在西宁堡附近之后,这里就成了双方对峙的前线。和过往不同,在经历了连续的胜利之后,大明骑兵已经完全抛弃了对建虏骑兵的畏惧心理,整个上下焕然一新,面对建虏,不再是畏惧,而是迫切求战,居高临下的俯视。   但今日,有一队建虏骑兵出现在西宁堡前面的道路时,关宁骑兵却并没有攻击。   因为来的是建虏的使者。   一队十几人的建虏骑兵,护卫着两辆扬着使者旗的马车,正在道上等待。   而在他们周边前后,几十个关宁骑兵正虎视眈眈的监视着他们,但使他们有所异动,立刻就会将他们全部斩杀。   马车里,祖大寿闭目养神。   祖泽清立马车边,在惶恐、不安之外,眼神又微微有些期待。   因为眼前这些关宁骑兵的总将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表哥,原宁远总兵吴三桂。   但祖泽清失望了。   吴三桂根本不见他们,只是公事公办,派了几十个骑兵护卫(监视)他们,往后方众军而去。   祖泽清很失望。   祖大寿却始终平静,他是大明朝廷的大逆,若不是有孙传庭的命令,吴三桂说不定早已经将他拿下了,   在朝廷的诏令,军令面前,没有什么舅舅外甥可讲的,如果他是吴三桂,他也会这么做,甚至会残酷,不但避而不见,说不得还会派人派人痛斥痛骂,责问他为什么要投降建虏?以向朝廷表达忠心。   吴三桂没有派人骂,只是不见,论起来,还算是给他这个舅舅留了情面。   ……   车轮向前。   在广宁骑兵的监视下,巴哈纳和祖大寿去往平洋桥。   而随着深入,周边的明军越来越多,而建虏派了祖大寿为使者的消息,也渐渐传了开来。很多明军将士聚集在路边,对祖大寿的马车指指点点,更有人高声怒骂叛贼。   祖泽清面色通红,又害怕又担心。   车中的祖大寿却始终面无表情。   “原来是祖大帅啊,久仰,久仰啊!”   甚至是到遇见昌平总兵刘良佐,刘良佐出言讽刺之时,祖大寿都面不改色。   刘良佐出身辽东,曾经在他手下为将。   黄得功则是握刀怒视,然后恨恨的呸了一口气,用了一个从隆武皇帝那里学来的新词:“汉奸!”   ——若不是隆武陛下有旨,孙阁部有令,他非是一刀结果了祖大寿不可! 第一千三百章 祖大寿之死   再然后,不止是武将,也开始陆续遇见文官。   比起武将,文官们可就尖酸不多了。每次见面,都极尽讽刺,当然了,也有指着祖大寿鼻子,直接痛骂的。   祖大寿唾面自干,一路,任由辱骂,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敢回。   终于是到了平洋桥,大明中军主力的强大气势,震撼了建虏一行,他们一个个都是色变。   孙传庭鄙视祖大寿的为人,根本不见他,只派了一个七品的小吏,代表大明朝廷,接了他们的“国书”。   这份国书的内容,祖大寿并没有见过,巴哈纳一直随身携带,根本不让他看。祖泽清一直怀疑,其中有对他们父子不利的信息,但祖大寿却仿佛不知。   ……   夜晚,处在大明军营之中,祖泽清胆战心惊,夜不能寐,只恐半夜有人忽然冲进来,忽然摘了他的脑袋,祖大寿却是鼾声如雷,睡的深沉。   第二日,巴哈纳和祖大寿在大明骑兵的监视下继续上路,往大明京师而去。   随后,过广宁,又行了两天,来到了大凌河。   自从过广宁之后,祖泽清清楚的感觉,老爹祖大寿的情绪隐隐的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是面无表情,密目养神,而是掀着车帘,久久望着车外的景象,动也动。   ——祖大寿的前半生,就是在宁远锦州广宁一代渡过,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三个更熟悉的地方了,眼前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都让他熟悉,但同时又让他陌生……   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这一夜,就在大凌河堡休息,过了大凌河,就是小凌河,小凌河之后,就是缠绕祖大寿一生,令他生死不得,荣辱集于一身的锦州城了。   晚间休息之前,祖大寿站在大凌河边,望着河水。望着西岸的方向,久久不动。眼神似激动,又似悲戚。   晚上,祖大寿忽然将祖泽清秘密叫到了自己帐中。   “就在这里吧,我的死期以至。”祖大寿道。   祖泽清大吃一惊:“父亲,这是为何啊?”   “你知道多尔衮为什么要派我为副使吗?”祖大寿平静无比。   祖泽清惊惶的摇头。   “就是为了将我的人头,送到隆武的手中,以解大明上下的怨气!”祖大寿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颅:“石廷柱、金砺、吴守进都凌迟了,我这个边关大帅,还能有好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大明又何曾将女真当成国?这古往今来,又何曾有投降的大帅,担任使者,去往故国?所以,我必死!”   “父亲……”祖泽清已经惊骇的跪下来了。   “过了小凌河,就是锦州,锦州后宁远,宁远后山海关,有很多的故人故土在等着我,痛骂我,唾弃我,而山海关之后就是京师,等到了京师的那一天,就是为父人头落地的那一天,早晚是一个死,倒不如就在这大凌河了结,免得再受更多的羞辱。”   “父亲……”祖泽清哭。   “不要哭,让别人听见了,我们父子立刻就死!”祖大寿低声喝止。   祖泽清这才忍住哭声。   “人终究是要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悔没有能力,将可法和泽洪都带回来。”祖大寿凄然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不过我终究是到了锦州,算是完成了肉票的使命,多尔衮应该也不会为难他们两人。”   “可辅政王说,盒子可以保全父亲的性命……”祖泽清想起了事情的关键。   “你知道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吗?”祖大寿表情和声音,始终都是非常平静,只是脸色越发的苍白。   祖泽清摇头。   “是骨灰。是前监军兵备道,孙承宗孙阁老的门生,救援大凌河,兵败被俘的张春的骨灰。”   “啊?”祖泽清惊。不明白多尔衮为什么要让他的老爹送骨灰?   “为父是在大凌河第一次投降建虏的,张春为救我而来,虽战败被俘,但坚不投降,更不剃发,黄太吉将他囚禁在三官庙,前后将近十年,用尽各种办法,但始终无法将他逼降,黄太吉曾感叹,想不到世上真有文天祥一般的人物。十四年,听闻洪承畴松锦战败、收复辽东无望,他遂绝食而死。”祖大寿声音和表情都很古怪,文天祥是他所想,但他却无法成为,张春为救他而来,却成了文天祥,今日他又捧着张春的骨灰,返回大明。   祖泽清对张春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并不清楚,今日听老爹说,方才是明白。   “据说,隆武陛下对张春十分尊崇,登基之后,在祭奠辽东诸将时,单独将张春的名字列了出来。张春信佛,死后火化,骨灰就存放在白喇嘛庙,这个事,大明朝廷以前并不知道,直到前年乌克尔河之战前,方才是得到了消息,于是在洪承畴和我之外,大明又索要张春的骨灰。”   “但彼时多尔衮已经知道议和无望,隆武难以对付,加上张春其人其事,令多尔衮厌恶,因此,他没有答应大明的要求。”   “但现在,多尔衮不得不同意了,为了讨隆武的欢喜,表现卑微和诚意,不惜抛出我,又令我带上张春的骨灰……”   听到此,祖泽清惶恐道:“既然是明国想要的,父亲送回,不是有功吗?”   祖大寿凄凉的苦笑一声:“我送回张春的骨灰,或令隆武欣慰,但要因此饶了我的性命,却也是难,多尔衮那般说,不过是为我壮胆,不让咱父子看的国书里,多尔衮一定写了张春,也写了咱父子。”   “如果我不知道其中实情,说不得可能会有侥幸,但可惜啊,多尔衮太小看为父了,我当时一端,就已经知道是何物了,金箔盒子做的再好,封条再密,也不能隐藏其间的死灰气。”   祖泽清听的满头是汗——这么说,辅政王一开始就操了令他们父子去送死的心思?   “我已经是必死,不服命,会被多尔衮杀,从了命,会被隆武所杀,所以为父只能半从命,半不从命,进到这大凌河,进到为父当年人鬼殊途的起点,一切便可以了结了……”祖大寿凄凉。   “父亲……”   “不要哭,你将这个拿着。”祖大寿从怀中掏出两卷纸。   祖泽清双手接住,低泣;“这是什么?”   “一卷是为父向隆武陛下进呈的悔罪书,另一卷是从沈阳,辽阳,一直到海州的建虏兵马驻扎和防守图,是为父一路观摩,又临时草画的,虽然不是百分百的准确,但却有相当的参考价值,你将它们献给大明朝廷,加上你的二哥三哥都在大明,隆武陛下或可饶了你这一条的小命。”   “父亲……”祖泽清的哭声有点压不住。   “就这样吧。”祖大寿闭上了眼睛,痛苦道:“当年我就该死在锦州,不然何有今日的屈辱?我祖家世代为将,我祖大寿少年时也立誓要做一个忠义之人,流芳百世,但谁想花白头颅之际,竟然是这般的下场和名声?我不甘啊……”   说道最后,他微微颤抖,眼角流下了两滴浑浊的老泪。   “父亲……”   ……   第二日清晨,祖大寿忽然暴毙于大凌河边。   此消息,六百里加急,迅速急报隆武皇帝。   隆武帝看完急报和祖大寿的悔罪书,也看到了祖大寿草画的沈阳辽阳海州等地的建虏兵马布防和调派图,心里明白,祖大寿的悔恨虽然未必全是真心,但他想要保存自己儿子的念头,却是真真切切的。   就历史来说,祖大寿两次投降虽然都是辜负了朝廷,背弃了忠义,但就实际情况来说,两次投降之前,他其实也都尽力了,这一次大凌河之时,城中明军甚至已经是人相食,第二次锦州投降,也是在洪承畴兵败,孤立无援之后。   祖大寿虽然没有尽忠,但也算是尽力了,比起不战而降,或者是小战即降的辽东诸将,祖大寿也算是有可怜之处。   加上他带回了张春的骨灰,血写的悔罪书和祖泽清献上的建虏军事布防图,算是弥补了一些罪过,既如此,隆武帝也不打算再追究他了。   “传旨,赦免祖泽清,将祖大寿葬于锦州,朝廷不降罪,不褒功,是非功过,就由后世评论吧。”   “遵旨。”   “至于建虏的求和,朕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无条件的投降!如此,朕可保福临和多尔衮性命无忧,建虏上下,我大明也会妥善安置,如果建虏不同意,那大明就只能举国灭之!”   ……   祖大寿是多尔衮派出的使者,祖大寿身死,求和被拒绝,这样的大事如果传回沈阳,对多尔衮绝对是一个震撼。   但此时的多尔衮顾不上祖大寿,甚至顾不上求和之事,因为他正经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风暴。   ……   沈阳。   睿亲王府。   暗夜。   睡梦中的多尔衮忽然被惊醒。   隐隐听见王府外面脚步声马蹄声如雷,还能听见号令之声。   接着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主子!快醒醒,不好了,正蓝旗谋反,其兵马忽然围了咱王府!”   却是苏克萨哈。   多尔衮脸色一变,腾的坐起:“外面有多少人?”   “最少七八百人,大部分都是正蓝旗的人。”苏克萨哈回。   多尔衮脸色一变——大部分都是正蓝旗,也就是说,其他旗,也参与进来的,苏克萨哈没有明说,但多尔衮却知道,苏克萨哈没有指出的,一定是两黄旗。   这个时候,也只有两黄旗还有兵力。   两黄旗的出现,意味着不止是正蓝旗和豪格,两黄旗也对他极度不满,因此才会跟随豪格作乱。   更往坏处想,宫中怕也是出了事情……   “点灯!披甲!”多尔衮令。   家仆急急而入。   ……   就在披甲的中间,多尔衮也了解到更多,知道在发现情况有异、府外有兵、喝止不住之后,苏克萨哈已经急急派人向兵部和巡防营求援,但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回应。   如此,情况就更严峻了。   ——锦州失守,阿济格身死,城中的两白旗无一存活,全部被明军消灭,加上历次战事的损失,多铎率领残余的两百旗死守海州,现在两白旗已经没有人了,除了府中的百十人,整个盛京,再也没有两白旗的一兵一卒。如果外面的乱兵冲进来,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王府绝对是挡不住的。   很快,在苏克萨哈和仆从的服侍下,多尔衮全身披甲,腰悬宝剑,来到了前堂。   ……   此时,火把熊熊,王府守卫和他身边的亲信侍卫白甲兵,已经在堂前等着了,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弓上弦刀出鞘,准备迎击府外正蓝旗兵马的攻击。   ——大清建政几十年,还从来没有王府被围的事情,不论八旗内部有多少的矛盾,都是在崇政殿,通过唇枪舌剑,相互讨论,最后妥协,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即便是黄太吉驾崩,储位不明,八旗内部分成豪格派和多尔衮派的时候,双方也只是在暗中准备兵马,但却没有人敢公开出动,但今日,就在松锦大败,广宁失守,主力丧尽,明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时候,正蓝旗的兵,却是忽然围了多尔衮的王府。   抬头向王府外面望,只见火把熊熊,兵马调动,脚步纷乱,王府前后,好像已经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主子,是豪格违抗军令,带兵悄悄返回了盛京,并骗开了城门!”苏克萨哈报。   其实不用他报,多尔衮也早已经是明白了。   如果没有豪格的命令,没有豪格的亲自指挥,正蓝旗的人胆子再大,对他的怨气再多,也是不敢围困他的王府了,虽然他已经不是亲王了,但依然是大清的领辅政,围困领辅政的府邸,依然等同是谋反。   “豪格在哪?”多尔衮问。   苏克萨哈正要回答,忽然听见王府马蹄声急促,随即静止,有一人在高声大喊:“都听着,皇上有旨意,多尔衮无德无能,祸败国家,胡乱指挥,使我十几万的大清精锐,一夕覆灭,乃我大清几十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失败,更可恶的是,多尔衮毫无廉耻,继续恋栈权位,卑躬屈膝,为了向明国求和,居然要献出抚顺铁岭辽阳,甚至是盛京!并要挟皇上和太后,太祖和先帝创立的基业,眼见就要被他毁于一旦,皇上忍无可忍,特令本王擒拿多尔衮,罢黜其一切职位,捉拿下狱!”   正是豪格。   只听声音,就能感觉到他的怒不可遏和咬牙切齿。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兵围多尔衮   ……   原来,豪格带兵救援凤凰城,不想刚走到半途,他就得到了多尔衮派大学士巴哈纳和明国降将祖大寿出使明国,向明国屈辱求和的消息。   如果说,在这之前,豪格虽然已经恨死多尔衮,恨不得杀了多尔衮,但心中总还有最后的一丝理智,但多尔衮向明国求和的消息,则是彻底激怒了他,新仇旧恨全面涌上心头,令他“意识”到,如果再不清除多尔衮,大清非是亡在多尔衮手里不可了!   于是,他不再救援凤凰城,而是秘密带兵返回盛京,决定先处理了多尔衮,然后再和明人决战。   最初,河洛会竭力反对,但后来见主子心意已决,转而改成支持。   虽然盛怒,但豪格也并非完全莽撞,他趁夜疾行,返回盛京,派人先行联络留在盛京的心腹以及正黄旗理政大臣冷僧机,现在,仍然留在盛京两黄旗重臣有两个,一个索尼,一个冷僧机,豪格自觉索尼不会帮自己,说不得还会破坏,因此,他思虑再三,决定只通知冷僧机。   冷僧机一直被多尔衮冷落,对多尔衮十分不满。   果然,两人一拍即合,冷僧机答应了。   在冷僧机的帮助下,豪格将随行兵马留在城外,他自己悄悄进入盛京,亲往“皇宫”,前去觐见小顺治,想要说明多尔衮的罪行和危害,以及他带兵返回盛京的苦心,并请顺治降旨,捉拿多尔衮!   但暗夜漆黑,宫门紧闭,豪格不得其门而入。   见驾不成,豪格干脆令冷僧机打开城门,他带着正蓝旗直接包围了多尔衮的王府,试图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   代善死了,济尔哈朗在凤凰城,多铎在海州,整个盛京,已经没有人能压制豪格了,多尔衮也已经没有了护卫的兵马,盛怒之下,又逢这么好的机会,已经忍耐了很久的豪格,再也不想错过了。   听闻动静,两黄旗中有不少的人站出来响应豪格。   ——连续败仗之后,多尔衮的威信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很多原本畏惧他的人,都不再将他看成是不可侵犯的睿亲王,而是看成致使大清一败再败,眼见就要灭亡的祸首,再加上又听说为了向明国求和,大清要交出抚顺铁岭,甚至是辽阳和沈阳,撤退赫图那拉,而他们很多的家业、田产和财产都在沈阳辽阳,一旦放弃了这两地,他们岂不是就一无所有?   更何况,大清岂能向明国低头?   这是奇耻大辱啊。   豪格带头,他们中间立刻就有人响应。   这一来,豪格底气大增,他觉得人心可用,两黄旗内心里还是向着他的,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连顺治的“旨意”,也敢乱传了。   ……   听到豪格的呼喊,多尔衮脸色大变,苏克萨哈等人更是惊的张大了嘴。   难道豪格手中有圣旨?   豪格高喊完毕之后,府外的正蓝旗都是高喊:“奉旨,捉拿多尔衮!”   府中人都是色变。   又听见豪格大吼:“何洛会,给我围住了,一个人也不许走脱!”   “嗻!”   多尔衮却依旧冷静,望着府外的火光,忽然说道:“打开府门!”   “主子你说什么?”苏克萨哈惊异,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打开府门!”多尔衮重复一遍。   “主子,不可啊……”苏克萨哈急的跪下了,有府门和院墙的拦阻,王府侍卫还能抵抗一阵,就算豪格强攻,主子也不至于立刻就有危险,只要坚持处,等到城防营或者是其他兵马赶到,王府就能转危为安,但如果打开府门,正蓝旗的叛逆一拥而入,主子岂不是要危急?   “不必多说,我自有主张!”多尔衮冷冷,说着,转身进入大堂,在正中的椅子里坐下。   苏克萨哈知道主子已经有决断,于是也不再劝,跳起来叫:“下门栓,打开府门!”   “吱呀呀~~”   睿亲王府的府门打开了。   火把摇晃,脚步纷乱,刀光剑影,正准备强攻的正蓝旗立刻一拥而入。   此时的王府守卫已经全部撤到了王府大堂的台阶前,前后三层,将大堂里的多尔衮重重护卫。   正蓝旗的军士冲进来,双方立刻在堂前展开了对峙。   刀剑在手,互相瞪视,火把光亮之下,蓝色甲胄和白色甲胄在大堂形成两堵对峙的墙,彼此谁也不让谁。   “多尔衮!”   脚步声响,听见有人大叫。   却是豪格大步走了进来。   何洛会和冷僧机一左一右,护卫在他身边。   正蓝旗向两边一闪,迅速闪开中间的道路。   豪格全身甲胄,腰悬长刀,大步来到大堂之前,火把光亮下,清楚看到他脸色涨红,眼睛里满是兴奋,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意气风发过,面对挡在堂前的王府侍卫,他看也不看,只是翘首向大堂里面望,口中喊道:“多尔衮,本王奉旨拿你,还不快出来领罪?”   “豪格,你不该来的!”   短暂的静寂之后,多尔衮冷静如常的声音,从大堂里面飘了出来:“郑亲王正在凤凰城浴血奋战,亟需援兵,此时此刻,你不带兵助他,反而回到盛京,带兵谋反,掀起内乱。豪格,你是要亡了我大清吗?”   “多尔衮,你还有脸说?”   听到多尔衮的声音,豪格的怒气一下就不可遏制:“锦州,大凌河,广宁,接下来是海州辽阳,最后是盛京,我若是再不出手,大清才真是要要亡在你的手中呢!”   多尔衮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不错,我做的确是不够好,我也的确是大清的罪人,死不足惜。不过,你还没有资格论我的罪,如果你真为大清好,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就请你带兵离去,按照原计划,立刻救援凤凰城!”   “原计划?”   豪格仰天大笑,声音里都是悲愤:“向明国投降,交出抚顺铁岭,甚至是辽阳盛京,也是原先的计划吗?”   “不如此,不足以挽救现在的危局。”多尔衮声音冷静。   “放屁!”   豪格怒:“如果放弃了一切,连祖宗的基业都不能保,那还有什么可挽救?”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血战到底,寸土不让!当年太祖十三甲胄,也能打败明国,先帝万余人马,也能杀的明国溃不成军,今日我大清犹有这么大的土地,这么多的兵马,为什么就不能奋起一击,而要向明人求和?”豪格咬牙切齿的吼。   多尔衮不说了,只是长长的叹口气,他知道,豪格终究是朽木不可雕,看不清形势,不可理喻。   “再者!”   豪格继续吼:“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就是你呀,多尔衮,如果不是你无德无能,胡乱指挥,我大清十几万的精锐,岂能全军覆没,锦州广宁又岂能失守?更不用说,这几年来,你以辅政之名把持朝纲,架空皇上,残害忠良,肆意妄为,更夜宿宫闱,多尔衮,你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听到此言,所有人都是色变,豪格所说的诸多罪名,其中任何一条,都够剐了多尔衮的了。   这中间,河洛会从豪格身边离开,去往府外督促,同时也是防止意外,只剩冷僧机站在豪格身边。   “豪格,你口口声声说有旨意,就请拿出来,如果真有皇上的旨意,我立刻束手就擒,王府上下,也任你捉拿。”多尔衮却不为意,或者说,他不想再和豪格浪费口舌了,他冷静的声音,再从大堂里面飘了出来。   豪格冷笑:“皇上给的是口谕,将你捉拿之后,送到皇上面前,自然有圣旨给你。”   “这么说,你是没有圣旨了?”   多尔衮的声音忽然变的严厉:“无旨,擅自带兵闯我府邸,豪格,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多尔衮!”   多尔衮居高临下的口吻和气势,再一次刺激到了豪格,他怒叫道:“你早已经不是亲王了,没有爵位,本王闯你的府邸,想怎么闯就怎么闯!现在本王命令你,立刻出堂请罪,否则,休怪本王对你不客气!”   “我虽然不是亲王了,但我依然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是太祖的十四子,是当朝的领辅政,没有圣旨,谁敢动我?!”多尔衮冷静的声音:“豪格,我再劝你一次,收手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立刻带兵前往凤凰城,今日的事,我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多尔衮!”   豪格气的要疯了:“少在这东拉西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意吗?你是在拖延时间,想要等待救兵,但我告诉你,就算等到天亮,你也是等不到援兵的,现在盛京城中,除了我正蓝旗,就只有两黄旗了,但两黄旗绝不会帮你的,皇上和太后也已经恨你恨到了骨头里,众大臣也都将你厌恶,你倚仗的汉人,更是屁都不敢放一句。对于你,我满洲上下,人人都可以得而诛之!”   多尔衮又默然,随后长长叹息:“豪格,礼亲王在世时,我曾经答应他,给你机会,让你为大清效力,但愤怒和权力欲蒙蔽了你的眼睛,你已经看不到任何了,你自己要死,怨不得人……”   “死到临头,还耍你的旧威风。”豪格怒极反笑:“多尔衮,速速出堂请罪,不然本王就只好对你正白旗动手了!”   多尔衮却不再理他,而是把对话的对象改成了冷僧机:“冷僧机,你也是这么想,也是想要除掉我而后快吗?”   冷僧机说道:“回领辅政的话,当初先帝临终前,令奴才辅佐肃亲王,如今大清危急,肃亲王愿意挺身而出,担当重任,奴才不敢不从。领辅政王也劳累这么久了,不如暂时歇息一下。”   “好一个冷僧机。”   多尔衮笑:“你倒真没有让本王失望啊。如果我所料的不错,外面的两黄旗都是你带来的吧?索尼怎么没有来?你是不是看不惯他们的丑陋,不愿意参与?”   “回领辅政,索大人一会就到。”冷僧机道。   “这么说,只有太后和皇上不知道、不支持了?”多尔衮问。   这一下,冷僧机不敢回答了。   豪格却更烦躁,瞪着眼:“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给本王上,擒拿多尔衮!”   众人正要答应,刀枪正要并举,一场血腥的内讧即便不可避免的发生时,就听见府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同时伴随有一阵阵的骚动。   豪格愣了一下,皱眉看向冷僧机,意思是盛京还有没被控制的兵马吗?   原来,在兵围睿亲王府的同时,通过冷僧机,豪格也已经联络上了在京的两黄旗的兵马,两黄旗众将都表示了中立,不支持,不反对,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们不会离开军营一步,也就是说,他们都会假装不知情,任由豪格的施为,至于皇宫,豪格也已经派自己的心腹监视,天亮之前,太后不会得到消息。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救多尔衮。   但现在,外面却出现了大队的兵马,不能不令豪格微微一惊。   随即,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凶狠的高喝:“胆敢兵围辅政王府,怎么的?你们是要造反吗?”   听到此言,豪格大吃一惊,什么?多铎回来了?怎么可能?多铎不是在海州吗?   随即就听见一个恭谨的声音在回答:“参见豫贝勒~~肃亲王和领辅政正在府中议事。”   却是河洛会带着外面的正蓝旗兵马对多铎行参拜之礼。   “议事?议事带兵干什么?河洛会,带他们立刻撤了!”多铎特有的傲气命令。   “嗻!”   “啊?”   听到河洛会回答遵令的“嗻!”,豪格惊的差点跳起来,心说河洛会这个狗奴才在干什么?   面对多铎,河洛会应该拔刀拦阻,令多铎和多尔衮不能汇合,然后将他两兄弟分别解决,然而此时此刻,河洛会却听从多铎的命令,要从府门外撤兵,难道是要背叛吗?   豪格脸色大变,转身就往外面奔。   但不等奔出去,一大彪的镶白旗精锐白甲兵却已经是出现了府门处,将整个福门堵的严丝合缝。火把光亮下,白甲异常的耀眼,中间簇拥处,一个脸色苍白,咬着牙,目光傲气的年轻将领正手握刀柄,冷冷的扫了豪格一眼,口中冷笑道:“小耳垂,就知道你不会老实,扔刀投降吧!”   不是多铎又是谁?   豪格的脚步,不由就停住了。   几乎同时,听见河洛会在外面高喊:“主子们议事,我们不能打搅,都撤了吧。”   “不许撤!”   被隔在府门里的豪格立刻嘶声大叫:“河洛会这个狗奴才背叛了我,给我杀!”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豪格之死   ……   即便再是愚笨,听到河洛会的话,豪格也能明白,那就是河洛会已经是出卖了他,不然不会在见到多铎之后,就毫无抵抗和反对的放弃了一切,想到河洛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回京图谋,整个进城以及包围睿王府的计划,河洛会都深度参与,豪格就不寒而栗了——会不会在这之前,河洛会就已经将计划通报给了多尔衮多铎两兄弟?所以原本应该在海州的多铎,才会忽然率兵,返回了盛京?   如果是,那就意味着多尔衮早有准备,也怪不得多尔衮会如此镇定了,同时的,既然已经有准备,那么,自己所有的一切,岂不是都在多尔衮的算计之中?   一瞬间,豪格想要杀河洛会的心思,甚至超过了杀多尔衮!   他不明白,他最最信任、倚为心腹的河洛会,为什么会背叛他?   但此时也顾不上想了,他只能用尽最大的肺活量,大声的嘶吼,让那些忠于自己的正蓝旗将士冲将进来,杀散两白旗,以挽回即将颓败的逆势,   但豪格的声音再大,也无法令王府外面的所有正蓝旗都听到,在呼喊中,除了跟随他进府的五六十个正蓝旗之外,就只有靠近府门出的正蓝旗隐隐听到了,但同时的,河洛会却厉声命令他们撤退,这一时令他们无法抉择。   “杀!”   豪格知道,只有将动静闹大了,令外面的正蓝旗知道,自己有危险,整个形势才有可能逆转,于是他拔出腰刀,向堵着府门的多铎杀去。   跟在他身后的五六十个正蓝旗白甲兵都是他最亲信的奴才,此时嚎叫着,随他一齐冲锋。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也配姓爱新觉罗?上!”   多铎脸色苍白,用刀一指,护卫着他身边的镶白旗白甲兵,立刻涌上去迎战。   两白旗和正蓝旗相互间的矛盾和怨气,已经积蓄很久,在这一刻,终于是全面爆发。   “叮!”   刀剑相交,喊杀激烈,白色的甲兵和蓝色的甲兵激烈对撞,搏命厮杀在一起,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和明军的搏杀,多铎带兵守着府门,护卫多尔衮的王府侍卫从后面袭击,两白旗前后夹击,将豪格连同他身边的五六十个正蓝旗包裹在一起,虽然豪格拼力死战,但人数相差太多,外面的正蓝旗和两黄旗虽然有八九百人,但在多铎忽然出现,河洛会临阵倒戈的情况下,几乎是毫无抵抗的就听从了河洛会的命令,默默的从王府前面撤退了。   豪格孤立无援。   刀光,血肉,嘶吼,咒骂,惨叫和不甘……   豪格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了。   “停!”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尔衮已经出现在了堂前,望着困兽犹斗的豪格,他忽然下令。   刀剑停住了。   两白旗将豪格围在中间,不再进攻。   豪格激烈喘息,身上都是血,身边剩下的护卫也多数带伤,眼见已经是不能支撑了,但他眼神依然不服,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恨。   “豪格,不要再让大清勇士继续为你送死了,扔了刀,投降吧!”多尔衮面无表情,声音里却似乎有叹息。   豪格瞪着多尔衮,目光里面似乎是要喷出火。然后,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大清,哪还有什么大清?大清不都已经败在你手里了吗?”   “主子,我们不降,我们和两白旗血战到底!”   豪格身边的护卫高喊,先是一人,接着十几个人一起呼喊了起来。   火把光亮下,一张张带血狰狞的脸,倒也颇为震撼。   ——豪格虽然性子暴躁,有勇无谋,但对身边人还是极好的,护卫家奴们都愿意为他去死。   豪格却仿佛听不见,他狂笑一阵,忽然止住笑,目光看向多尔衮:“多尔衮,我斗不过你,你赢了。但若要我扔刀,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此事到我为止,不要牵连任何人,尤其是我正蓝旗的勇士!”   “好,我答应。”多尔衮点头。   豪格倒也干脆,啪的一声,就将手中长刀仍在了地上。   “主子~~~”   剩余的正蓝旗也都扔了刀,然后齐刷刷的跪在豪格脚下,一起大哭。   ……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现场的尸体也被清理干净,只有浓重的血腥气依然笼罩整个王府。   火把却好像更明亮。   多尔衮依然站在台阶上,豪格站在台下,一如刚才,只是不见了刀光剑影和周边的护卫白甲兵。   “多尔衮,你告诉我,河洛会那个狗贼,是什么时候投靠你的?”豪格咬牙切齿的问。   他不甘心啊,如果不是河洛会背叛,并且向多尔衮通风报信,令多尔衮及时调回了多铎和一部分的两白旗,今晚他肯定就成功了,只要杀了多尔衮,然后进宫向皇上禀报,召集群臣,他就可以成为大清的辅政王,继而召集兵马,和明军死战,大清即将败亡的颓势,一定能挽回。   都是河洛会这个狗贼!   “豪格,你应该问,河洛会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逐渐失望的?”   多尔衮脸色疲惫,脸上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眼睛里反倒满是叹息和悲伤。   豪格被问的一愣,随即更怒:“这么说,你们早就有勾结了?”   多尔衮面无表情:“三年前开始,我就对你的一举一动,你每日所说的话,每天的盘算计划,了如指掌!”   “狗奴才,骗我骗的好惨啊!”   豪格连连跺脚,大声哭了出来——血战没有哭,失败没有哭,但最为倚仗亲信心腹,居然是多尔衮的人,这令他不能接受,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失败了。   多尔衮叹息道:“豪格,我给过你机会的,而且不止一次,我希望你和我同心协力,共同将大清的危局支撑起来,可你根本不知道珍惜,一次次的败坏,最终落到了今日,你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少猫哭耗子,假慈悲,说吧,你要如何处置我?!”   豪格止住泪,再次怒。   多尔衮没有回答,只微微侧头。   旁边的黑暗中,苏克萨哈托着一个木盘走了出来,到了豪格面前,小心翼翼的双手呈上:“王爷,请吧。”   ——木盘里,一酒壶,一酒杯。   豪格知道,这是鸩酒,喝了就一了百了了。   “男子汉大丈夫何用鸩酒?”豪格仰天笑,随即摘了头盔,狠狠摔在地上,大叫道:“取刀来!”   苏克萨哈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点头。   苏克萨哈撤下木盘,再一次呈到豪格面前之时,已经是换成了一把锋利的短匕。   豪格拿起短匕,手指轻轻试了一下刀锋,然后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握住短匕,抵在自己的咽喉处,目光看向天,情绪忍不住的就激动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的喊道:“皇阿玛,孩子不争气,让你失望了,”随即又大叫:“河洛会,你这个狗奴才,本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双手一用力,嗤的一声,将短匕插入了咽喉之中,再用力一割、一转,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像是喷泉绽放一般。   ——豪格,几乎是硬生生的用自己的双手,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然后,砰的一声,豪格脑袋歪斜,整个人前扑在地上。   鲜血咕咕而出,渐渐将台阶前变成了一大片的血泊。   ……   多尔衮面无表情的看着,眼中丝毫没有除掉政敌的畅快,只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或许,不许之后,他也会是如此下场。   “圣旨到!免肃亲王死罪~~~”   静寂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一个宫中的太监,举着黄帛,提着袍角,急步跑进王府。   但晚了,豪格已经是死了。   当见到豪格倒在血泊里,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时候,那传旨太监愣了一下,双眼惊骇,手中的圣旨拿不住,手指一松,登时就掉在了地上。   ……   传旨太监悄无声息的退走。   多尔衮依然孤独的站在台阶上,眼神中满是悲凉——豪格作乱的时候,没有圣旨,眼见事败,却有圣旨忽然来,这其间的意涵,不能不令他心寒。   脚步声响,多铎从后堂转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咬着牙,满是怨气的递到多尔衮面前,口中道:“看看吧,这就是你辅佐的好皇帝……”   多尔衮接过了看。   原来是冷僧机的供述。   多尔衮面无表情的看完,然后默默撕成碎片,揉成团,随手一抛,将其抛洒在这暗夜的冷风里。   ……   后堂里。   冷僧机被两个王府侍卫死死按住,他拼力挣扎,叫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啊,我不是要反叛辅政王,而是奉了皇上的密……”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因为站在他身后的苏克萨哈猛的上前,用手中的弓弦,勒住了他的脖子。   “吱吱~~”   冷僧机双眼暴凸,双腿乱蹬,很快就没有了气息。   ……   “都处置了吗?”   前堂,火光下,多尔衮和多铎相对而站,多尔衮问。   多铎脸色苍白,眼神中的不忿很是明显,恨恨道:“这些事处置不处置又有什么关系?不如杀进宫去,一了百了,反正现在也没有人能挡了……”   “住口!”   多尔衮脸色一变,断然喝止:“你真是要断了我大清最后的生机,令两黄旗和我血战,亡了我大清吗?”   多铎这才低下头,不说话了,但终是不忿,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你去哪?”多尔衮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连夜返回海州!”多铎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不如明早再走吧,你回府见见弟福晋和侄儿。”多尔衮眼中涌出感动,两天一夜的连续疾驰而来,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又要连夜走。其间的辛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军情紧急,明军主力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海州城下,我须臾不敢停,必须连夜赶回!”多铎一向骄傲的声音里,忽然透出了疲惫。一败再败,海州已经是退无可退,兵马不过一万多,粮草不过一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住。   多尔衮默然点了一下头,然后忽然道:“海州能守就守,如果不能守。你就带兵撤回盛京吧。”   听到此言,多铎回转身来,目光望着多尔衮:“海州不守,盛京能守吗?”   “不能。”   “那我退回盛京又有什么意义?”   多尔衮默了一下,叹:“守海州,是为了拖延时间,逼迫隆武和我大清谈判,如果隆武真是下了狠心,拒绝求和,非是要灭了我建州女真不可,海州也就失去了防守的意义,不但海州,盛京也不能守,我们只能先撤回赫图阿拉的祖地,凭借漫长的道路和寒冷的冬季,慢慢和隆武周旋了。”   ——这些都是多尔衮的真心话,他不能和其他任何人说,但必须和自己的弟弟说。   多铎笑了,笑容很悲凉,但却又似乎很坚定,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   说完,迈步向外走。   “十五弟,保重。”多尔衮轻声告别,和过往不同,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一别,他和多铎怕是再难相见了,因此,这一声保重说的极其沉重,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多铎停住了,默了一下,然后忽然转身望向多尔衮:“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   “当初在通州营中,派人刺杀你的,不是黄太吉,是我。”多铎道。   ——如果在场的还有他人,听到多铎此言,一定会惊的跳起来。什么?当初在通州谋刺睿亲王,几乎置睿亲王于死地的幕后指使,居然是多铎?这怎么可能?又是什么原因,一奶同胞,同为一条线上蚂蚱的多铎,要派人刺杀多尔衮呢?   多铎以为多尔衮一定会惊异,继而是愤怒,他也做好了迎接多尔衮愤怒的准备,但令他意外的是,多尔衮听完之后,非常的平静,也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只淡淡道:“我知道。”   “你知道?”多铎惊异。   “是。”多尔衮点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激励我,令我奋起夺位,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将我置于险地,令我抛下顾忌,和豪格一战。虽然没有成功,但却也成功的获取到了同情,阻断了豪格的登基之路,我们两白旗这些年也才能顺利,如果是豪格登基,现在人头落地的,怕已经是我们两个了。”   ——多尔衮的声音很平静,充满了各种信任。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动摇国本   ……   多铎望着哥哥,眼中闪过了一丝愧疚。他当初派人刺杀多尔衮,虽然有激励多尔衮的成分,但同时也是有私心的——虽然他知道刺客骗不过多尔衮,不会得手,但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呢?如果当时多尔衮稍有疏忽,那个刺客侥幸得手了,那么,最大的获益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多铎,多尔衮的死,一定会刺激两白旗,在黄太吉暴毙的情况下,两白旗不将他推上皇位,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这些后续,多尔衮不会想不到,但他却不提,这些年来,也从来都没有表现。他始终将多铎当成最亲近的弟兄。   想到这些,多铎心中的愧疚更多,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多尔衮一抱拳,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出了府门,上了战马,说一声:“走!”   马蹄滚滚,镶白旗的精锐白甲骑兵护卫他从海州急急返回,现在又护卫着他急急离开。   多尔衮依然还站在堂前的台阶上,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他眼神更加的孤寂和悲凉……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多铎?   抬眼望,东方已经隐隐现出了鱼肚白。   天,马上就要亮了。   “主子。”脚步声急促,苏克萨哈奔了进来,双手捧着刚刚送到的急报。   多尔衮接过,展开了看,看完之后,眼中的落寞变成了怒意,他将急报狠狠摔在地上,骂道:“祖大寿,该死!”   苏克萨哈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多尔衮发这么大的火,但他隐隐能感觉,主子的怒气,一半是为了急报,另一半怕是为了昨夜的大变……   多尔衮愤怒的踱了两步,然后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他低身捡起急报,平静说道:“备马,我要进宫。”   “嗻。”   ……   崇政殿。   地板水洗如镜,映出跪在殿中的一个孤单身影。   正是多尔衮。   一夜大变,感觉他更是憔悴和苍白。   “皇上驾到~~”   随着殿中太监的一声喊,小皇帝顺治从后面转了出来,登上了御座。   而垂帘后,太后布木布泰也已经是坐下。   因为天刚亮,光线还不是太充足,所以殿中的宫灯都还亮着,多尔衮微微抬头,借着宫灯的光亮,他清楚的看见,小皇帝双眼通红,俨然是刚刚痛哭过,一瞬间,多尔衮心中冰冷,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拜道:“臣多尔衮,参见皇上。”   “领辅政平身。”顺治小皇帝的声音也有些哑,看来不止是痛哭,而且哭的极其伤心。   多尔衮起身,将昨晚的“乱变”进行禀报。   听到豪格作乱不成,自戕身亡,顺治好像忍不住又要落泪,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豪格带兵谋乱,死不足惜,”小顺治竭力平静:“传旨,免去豪格一切爵位,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遵旨。”   多尔衮躬身,不管怎样,也不管是顺治自己,还是“大玉儿”施压的结果,总之,小顺治终是作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昨晚大乱,朝廷必须有一个结论,豪格虽然死了,但关于他的行为,也必须有一个定性,如此,他多尔衮领辅政的职位,才能名正言顺,也才能继续领导大清抵抗明国的巨大攻势。   处置完豪格之乱,接下来就是今晨刚刚送来的急报。   “无条件投降?”顺治哑着嗓子,带着哭腔。   “是。”多尔衮面无表情:“祖大寿在大凌河暴毙,其子祖泽清投降了明国,巴哈纳被明国驱逐,正往海州返回,明国上下,从隆武到孙传庭,都欺我大清兵败,无意和我大清和谈。”   “那我们该怎么办?”顺治毫无主意。   “死守海州。一步不退!”   多尔衮声音坚定:“只有让明国在海州城下付出惨重代价,令他们知道,我大清犹有战力,隆武才有可能改变主意。只要能拖过春秋,进到冬季,冰天雪地,道路断绝,明国就不得不退!”   “但海州只有一万多兵,粮草又不足……”这一次说话的不是顺治,而是垂帘后的布木布泰。   “除了节衣缩食,加快生产,全力支持海州战事之外,还请皇上下旨,再令盛京各个王公贝勒和城中大户,献出府中全部存粮,一部分用作军粮,一部分充作种子,以备春耕,但有隐藏者,以谋反论处!”多尔衮道。   ——时至今日,“大清”府库早已经是没粮,普通百姓更已经断粮许久,所有人只能吃草根,咽树皮,往山中打猎,水中捞鱼,所幸辽东抵御广袤,物产丰富,通过渔猎总是能补充一些,但远远比不上消耗的速度,盛京饿死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但为了海州和凤凰城的战事,“朝廷”非是继续加大搜刮的力度不可,到现在,只是压榨下层百姓已经是榨不出粮食了,多尔衮只能将目标对向王公贵族。   “准!”顺治没有犹豫,立刻答应。   垂帘后的布木布泰却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王公贵胄府中的存粮也是有限的,就算将他们都搜刮干净了,怕也是没有多少,只要战事继续,只要大清的粮食生产无法恢复正常,这危局终究是无法挽回……   ……   京师。   就在多尔衮为了前线粮草,穷尽一切,不惜将全部的王公贵胄全部得罪的同时,大明朝亦是掀起了一场大风暴。   三月初十,就在隆武皇帝的御驾,即将返回京师,大明上下,都在为辽东胜利振奋不已之时,大明第一报,已经有了广泛影响力的《三文日报》忽然在头版头条刊发了两条文章,第一,辽东战事耗费巨大,国库空虚,何解?第二:百姓纳粮,地主纳凉,国穷官富,千古荒谬,何时休?   此两篇文章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第二篇文章直指指责的,正是大明朝开国以来,一直施行的考取功名者,免徭役赋税的制度,所反对的,也是大明朝优待读书人的祖制。这么多年来,士绅不纳粮,少纳粮,大明上上下下都已经是习惯,甚至是认为理所当然,但想不到《三文日报》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指责和反对!   这不止是反对祖制,也是和全天下有田有地的士绅为敌啊。   虽然,所谓的士绅不纳粮,并非是完全,而是有一定的额度。比如秀才十亩,举人五百亩,进士最多可以到两千亩,超过额度都还是要纳粮的,而且在经过了“摊丁入亩”的改革之后,这些原本不用纳粮的田地,都已经分摊了人头税,那一块不纳粮的铁招牌,其实已经是被打破了,只不过因为人头税分摊有限,除非是田产众多的大士绅,大地主,否则就一般的士绅来说,所缴纳的“摊丁入亩”,其实还是一个小数目。   但如果照《三文日报》的抨击,以及最后一句振聩发聋的结语: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士绅的优待全部被取消的话,那他们以后要缴纳的赋税,就是成倍成几十倍的增加,这简直就是要人性命啊。   而且不止是人头税,田赋,朝廷的徭役,他们也必须要缴纳和承担了。   这怎么可以?   而且谁都知道,《三文日报》和当今陛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的政策和人事任命,都是《三文日报》先行放风,经过讨论,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朝廷才会正式任命,如今《三文日报》忽然抛出废除士绅特权,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难道是陛下的授意,朝廷要对士大夫,对天下的读书人动手了吗?   《三文日报》提出的这两个问题其实是相互呼应的,以朝廷钱粮困窘,可能无法继续支撑辽东战事为忧,引出第二个关键议题。显然,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就在辽东连续大胜,收复锦州和广宁,大明朝廷和隆武陛下的威望,达到最高顶峰,也是战事进行到最后的关键时期,忽然提出这个问题,在气势上压制反对者。   “黄宗羲,顾炎武,你两个也是读书人,难道连读书人最后的一点体面,你们也是不顾吗?”   黄宗羲和顾炎武虽然都没有中举,但却都是秀才的身份,按照朝廷的规矩,他们每人也是可以享有十亩免赋田的。现在两人以笔名公开抨击这一项大明开国以来就有的祖制,某种意义上讲,其实也是在剥夺自己的特权。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三文日报》关注的都是辽东战局,每日都有战事急报和战略分析,是为洛阳纸贵,成为京师以及周边读书人每日必看和必定讨论的话题,积累了相当多的拥趸,很多人讨论时局,言必称《三文日报》,但《三文日报》的这篇社论一出,立刻就惹恼了他们。   《三文日报》这是要刨他们的根啊。   谁都知道,大明官员俸禄浅薄,无论哪一级的官员,只靠俸禄都很难养活自己,很多人凭借的就是家中的田产,如今要把他们的特权取消,难道是要逼着他们大举贪墨吗?   朝廷钱粮困窘,国库空虚,可以想其他办法,为什么要盯着他们的田地不放呢?   当天下午,就有人聚在《三文日报》门前,对黄宗羲和顾炎武二人,表示抗议。   但《三文日报》毫不畏惧,第二日继续用社论抨击“士绅不纳粮”、以致于国穷民困,府库空虚的弊端,而且言辞比起昨日更加的激烈。最后再次重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朝廷的中坚,士绅的责任更大,如果士绅都不能为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又怎么能期望、并要求无田无地的匹夫,效忠于朝廷呢?   而就在第三日,也就是隆武陛下回京的这一日,事情进到了最高潮。不但是一些童生,秀才,就是低阶官员,也脱去官服,到《三文日报》门前,聚集抗议了,也就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三文日报》的背后是皇帝,动作有所顾忌,顺天府衙又出动了大批的兵丁和衙役维持秩序,锦衣卫暗中保护,不然《三文日报》可能早就被冲击、烧毁了。   即便如此,情势依然严峻,读书和士绅阶层,对《三文日报》的怒火达到成了顶峰,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认为《三文日报》攻击祖制,妄议朝政,要求严查甚至是关闭三文日报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入内阁。   面对巨大的压力,内阁也是顶不住,提出暂时关闭《三文日报》,以平息众人的怒火。   “不准!”   “言者无罪,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讨论的。”   “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件事,在我大明不能有!”   “现在不能有,以后也不能有!”   “除非三文日报有违反法纪的事实,否则绝不可关闭。”   “面对不同意见,可讨论,但绝不可以打砸抢!”   “传旨顺天府衙和锦衣卫,严厉保护和监视,但有人逾越法纪,冲击三文日报者,一律严惩!”   隆武皇帝朱慈烺立刻驳回。   ……   有了陛下的旨意,锦衣卫不再是暗中,而是公开出现,这一下,才算是震慑住了闹事的士绅和读书人。   眼见不能硬来,官员们继续用奏疏淹没《三文日报》。   面对内外攻击《三文日报》的奏疏,隆武帝朱慈烺一律留中不发。又密令都察院左都御史钱谦益“弹压”,如此,内外攻击《三文日报》的奏疏,才渐渐少了下去。   而《三文日报》连续发表的重磅文章,很快就传遍了天下,聪明的官员通过《三文日报》,已经是看出了隆武陛下即将兴起又一轮大改革的心思,于是开始有人上疏,支持《三文日报》的观点,认为百姓已经困极,朝廷的税赋不能再向他们增加的,如今要解决财税困局,在盐税茶税船舶税之外,各地的大地主,大豪绅也非是向朝廷作出贡献不可。   开第一枪的是湖广总督徐标。   他上疏朝廷,支持《三文日报》的观点,并且请命在湖广施行。   五年前,摊丁入亩就是由徐标提出,并且在保定地区试行,随后推广到全国,因其功,三年后,徐标被升为湖广总督,在大明最重要的粮仓,深入施行摊丁入亩。   这一次,徐标又要请为先。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攻坚   ……   徐标之后,转任河南巡抚的堵胤锡第二个响应,接着,淮扬巡抚兼漕运总督、盐务钦差左懋第也上疏支持。   但也只有他们三个,其他省的督抚,都是默默,毕竟和摊丁入亩相比,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冲击更大,造成的影响也更深远,各地的士绅绝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得会卷起大风浪,搞出大乱,甚至是动摇国本,所以没有人敢轻易出声。   ……   乾清宫。   隆武帝朱慈烺放下手中的奏疏,脸色沉思。   今日已经是四月二十九,自《三文日报》发表“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社论以来,已经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朝堂激荡,讨论不断,各地督抚也都有奏疏送到朝廷,结合在地的情况,就“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提出看法。就实际来说,大部分督抚都是不同意的,不是认为时机不到,就是以为士绅减免优待,乃是祖制,是太祖成祖所定,不可轻改,如果要改,也应该循序渐进,先从小处改起。   当然了,说的都很婉转。   毕竟隆武陛下的改革之心,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了。   督抚如此,各地士绅反对的声音就更是激烈了。   六部堂官,都察院,虽然表面上反对的人并不多,但就内心来说,很多人都是抵触的,毕竟这一次的改革,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就京官来说,几乎每一个人在家乡都有成片的田产,少则百亩,多的甚至是千亩,如果缴纳田税,那会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就更不用说他们的家族和姻亲了。   所以能拖就拖,能不同意就同意,关系到自身的利益,官僚集团心照不宣,软钉子硬磨的心思,还是很明显的。   至于内阁。   其实很久之前,内阁诸臣就都已经察觉到了隆武陛下改革祖制、平权平税的弘大心思。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尤其辽东战事还没有结束,这个时候就大改祖制,震动天下,是不是有些太过着急了呢?   内阁之中,兼着兵部尚书和蓟辽总督,统兵在外的孙传庭对于“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最为支持,表态最为清楚,也最为坚决。   当年,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为了军饷,焦头烂额,顶着巨大的压力,清理军屯,和豪绅作对,千夫所指之时,其实他就已经看出了大明财税的弊端,想到了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但想归想,却不敢实施,因为一旦提出,那就不止是和陕西在地的恶劣士绅为敌,而是和天下所有的士绅为敌,那一来,即便是支持他的清明士绅,怕也是要和他反目了。   来到京师,进到内阁,又成为军机,常常和隆武陛下长谈,孙传庭对隆武陛下包容天下的雄心壮志,以及改革财税的心思,早已经是了解,也知道隆武陛下早就想要实行“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了,只是因为辽东战事和内外的局势,所以隆武陛下才暂时压住了改制的心思,现在大明收复锦州和广宁,经历了大小凌河的胜利,大明王师已经深入辽东伏地,进到海州,击溃建虏,平定辽东,已经只是时间问题,这种情况下,大军的粮草补给就成为大明能否早日平定辽东,建设辽东,并且一劳永逸解决辽东问题的关键。   因此,隆武陛下再也不能等待,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彻底解决大明财税弊端的大杀器,非是要拿出来不可了。   虽然是在外带兵的大军统帅,但同时的,孙传庭也担着英武殿大学士,对于朝政,他是相当谏言的权力的。   因此,孙传庭第一个上疏,公开支持。   首辅蒋德璟稳重,到现在还没有发表意见,不过朱慈烺知道他内心里是支持的,倪元璐有些疑虑,认为时间应该更拖长一些,给矛盾更多的化解时间,可另外两位阁臣,范景文和袁继咸却都是偏向反对的,尤其是袁继咸,更是在内阁会议中直言,优待读书人,是太祖成祖订下的祖制,不可轻动,一旦动了,天下必然动荡,读书人更是国家的元气,把元气伤了,国库里的银子再多又有什么用?   而在《三文日报》的社论发出后,袁继咸也是唯一一个上疏隆武陛下,请求严惩《三文日报》的阁员。   ——袁继咸是山西学政出身,虽然现在已经是大明内阁阁员,成了宰辅,又跟着隆武陛下历经了这么多的大事,但他的思想显然还是受到最初仕途的强烈影响,不能从祖制和读书人就应该高人一等,就应该享受财税减免,如此,才能有威严,读书人有了威严,有了教化,天下也才能太平的固有思想里跳出。   崇祯十六年,通州大战时,袁继咸就跟在朱慈烺身边,一起经历了通州血战的炮火和硝烟,即便是乱箭齐发,陨石交加之际,袁继咸也没有怯懦和胆小过,人品更是贵重,两袖清风,无有私财,朱慈烺对他深为倚仗和信任,但想不到在“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大策面前,袁继咸却是固执已见。   朱慈烺有些难过,但他不会退怯。   国民平等,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非是施行不可。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算时间,孙传庭对对海州的总攻,就在这一两日了。   在孙传庭攻坚,统帅大军,继续往辽东深入,收复辽阳沈阳的同时,作为皇帝的他,也是需要对大明朝的顽固,发起一次总攻了。   “传钱谦益。”朱慈烺道。   左都御史钱谦益很快来到,在乾清殿中待了很久,直到黄昏,方才离去。   “传下去,明日大朝议!”   和钱谦益议罢之后,朱慈烺又召来首辅蒋德璟,筹划一番,决定不再等待,而是要付诸实行了。   ……   晚间。   钱府。   钱谦益召集都察院的几个重要御史,在府中商议。   ——经过地方都察院的大分拆,现在的都察院人员凋落,已经是没有过往众正盈朝的鼎盛了,但毕竟是都察院,如果全体御史,上下一体,强力阻拦,隆武皇帝的旨意,怕也是难以   “宪台,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一个御史愁眉苦脸的问。   钱谦益叹息的摇头:“朝廷内有欠俸,外有欠债,辽东战事又急,所需钱粮需要源源不断的供给,圣天子心意已决,大势所然,不管百官和都察院同意不同意,都是要执行了。”   “难道陛下就不怕留下恶名吗?”   “恶名?陛下平定流贼,收复辽东,中兴大明,已然是千古第一君,何等的史官,敢在他的名字下,写下一个恶字!”   众人哑然。   默了半晌,有人道:“可我们总得为天下的读书人争一争吧?”   “一个争字简单,辞官归故里也没有什么。”钱谦益叹息道:“但我们争的是读书人的利益,陛下争的却是大明朝天下的利益,孰轻孰重,孰长孰短,以陛下的口舌和坚定的心志,你们觉得,朝堂之辩,陛下能听我们的吗?”   “不听也要谏。不然我们这御史不是白当了吗?”有人道。   钱谦益斜他一眼,淡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如何做,诸位自己抉择吧。”   说完,端起茶水,送送客状。   几个御史面色凝重,长吁短叹的离开。   等他们一走,钱谦益放下茶杯,也是苦笑:“这么大的事情,陛下这是又把我架到炉火上了啊……”   ……   袁府。   袁继咸正在灯下写信,眉宇间都是落寞,又似乎有不如归去的叹息……   ……   第二日。   上午大朝议。   内阁诸臣,军机处,六部堂官,都察院,大理寺,理藩院,在京亲王、勋贵,五品以上的各级官员,全部都到齐了,黑压压的乌纱挤满了皇极殿。所有人的面色都是凝重,因为昨日他们就得到了消息,今日大朝议,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财税改制,一体纳粮一体当差。   这是关系天下所有读书人,关乎所有人,甚至有可能会动摇国本的大事,众人如何能不凝重?   更不用说,此前三文日报掀起的轩然大波了。   “陛下驾到~~~”   司礼监掌印田守信首先出现在御台上,拂尘一甩。   “吾皇万岁万万岁~~”   殿中人都跪倒了,一两百人,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大殿都铺满了,此外,在大殿外,还有两三百的京官,他们没有资格进入大殿,只能在殿外听朝。   脚步声响,戴翼善冠,穿元青色团龙袍的隆武皇帝走上御台,和群臣一样,今日他的脸色也是非常凝重,站在御台上,目光徐徐扫视跪在殿中和殿外的群臣,微微点头:“都起来吧。”   “谢陛下。”   群臣起身,按官阶大小回位。   殿里殿外,纱帽攒动,红袍耀眼,每个人都是抬头,郑重凝肃的看向御座的方向。   御台上,朱慈烺望着自己的臣子,望着周王,永王,不多的勋贵,又望那几个有可能会提出反对的肱骨之臣,默了半晌,缓缓说道:“今日原本不是大朝议的时间,临时改时间,为的是议一件迫在眉睫,关乎我大明朝百年兴亡的大策!”   群臣静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隆武陛下揭开谜题,又或者是擂响战鼓。   ……   千里之外。   海州。   旗帜飘扬,军营如海,大明十万大军已经将海州和牛庄驿围的水泄不通,各种攻击器械,从火炮盾车一直到覆盖壕沟的木板车,都已经是准备齐全,这一月的等待,更是将后方的重炮,源源不断的运送到了牛庄驿和海州的城下,此时,六门从锦州城头卸下的巨型红夷大炮已经正在牛庄驿城下展开,隔着建虏挖掘的三重壕沟,森冷的炮口,瞄向了牛庄驿的城墙以及建虏的修筑的几处墩台。   “255、020!”   神机营主将李顺亲自操炮校对,确定无误之后,他才将眼睛离开了瞄准镜。   初生的晨光照着他的脸,感觉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是满脸红光,一点都没有见老,鬓角的黑发都不见,操着大炮的手,好像也越来越稳了,不唯这些年来,陛下对神机营极其重视,从上到下,都是优厚的待遇,粮饷从不缺乏,他李顺也水涨船高,成了总兵一级的将领,也不唯他心宽体胖,凡事都不放在心里,更因为小青在三年前为他生下了一颗独苗苗,这对他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慰藉,一夜之间,就年轻了十几岁,干劲更足。   现在面对牛庄驿和海州,他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中,在他神机营的红夷大炮大炮,所有的坚城都是粉渣。   “即刻禀报孙阁部,就说我神机营已经准备完毕,随时都可以发炮!”   李顺道。   “是!”   红蓝两色的三角令旗摇动。   通过旗语,迅速将李顺所报,传到了中军大营,也就是孙传庭的帅帐所在。   此时的孙传庭正站在角楼之上,举着千里镜,仔细观望对面牛庄驿的建虏营寨,中军官金世俊将旗语禀报,他放下千里镜,点头:“告诉李顺,可以开炮了!”   “是!”   随即,红蓝三角旗摇动,将孙传庭的命令传到了炮阵。   李顺一直在翘首而望,当看到准许开炮的旗语之后,他在心中默念:菩萨娘娘保佑,小青安好,儿子安好,然后扯开嗓门,大叫道:“都听着~~~点火,开炮~~~”   六门巨型红夷大炮早已经是填装完毕,听到李顺的命令,六个点炮兵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火把按在引线上,“嗤嗤嗤嗤”随着引线的点燃,六个点炮兵连同周边的所有人都捂着耳朵,跳到旁边的避弹坑里,连李顺也不例外。   一瞬间,一切仿佛都静止。   除了燃烧的引线。   随着引线的燃尽。   “砰砰砰砰~~”   白烟窜起,红光乍现,好似天崩地裂,地动山摇,卷起的烟尘弥漫了周边所有,目不能视,所有人的耳朵好像都快要被震聋了。   而随着炮弹的落下,对面牛庄驿掀起冲天的烟尘,同时伴随着惨叫和碎石,不久,隆隆隆,开始有城砖倒下……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朕自冲锋   ……   京师。   皇极殿。   相比于海州的地动山摇,此处则是静寂一片,所有人都在等待。   “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草莽,深知民间疾苦,自从他顺天承命,率领义军,驱逐蒙元,建立大明以来,他最关心和最在意的就是底层百姓的生计,因为担心官府多取,所以定下三十取一的财税之策,对各地官府的税收,不要求多,只要求够用即可,也因此,不说汉唐宋,比起蒙元,我朝的岁入也都是极少的。”   隆武帝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高皇帝优待读书人,给了读书人很多的减免,后来,成祖皇帝又加码,朝廷的各项优待更多也更深,最初并没有定制,完全是随心所欲,看人下菜碟,一直到了世宗皇帝(嘉靖),朝廷才制定具体的章程,这也才有了秀才十亩,举人出身的,最多能到五百,翰林宰辅,最多两千亩的惯例。”   “这么少的岁入,要养兵,要征伐,要赈灾,要抚民,实在是捉襟见肘,稍有天灾人祸,朝廷就拿不出钱来。”   “因此,我朝欠俸欠饷的事情,从开国到现在,几乎是年年都有。”   “到了世宗皇帝(嘉靖)的时候,我大明财政,其实已经是支持不主了,但幸有徐阶、高拱两位首辅,又有穆宗皇帝的励精图治,开边贸,开海禁,增加朝廷收入,我大明才缓过了这一口气,后来张居正张江陵为首辅之时,在徐阶高拱的基础上,大刀阔斧,改革税制,实行‘一条鞭法’,我大明财税,为之一振。”   “到万历十五年,我朝岁入增加了一倍,国库少有的充盈起来,但随着张江陵的去世,人亡政息,查核松懈,岁入开始减少,又经历三大征,耗费钱粮无数,张江陵为大明积攒的钱粮,也都化作流水去也。”   “其后每况越下,朝廷岁入越来越少,不是一条鞭不起作用了,而是因为时事变了。”   “最大的一点,就是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不交税的人,越来越多,而各种各样的避税方法,明目张胆的在各地实行,朝廷和官府,却是熟视无睹,甚至是以为理所当然。”   “有钱有功名的士绅,仗着朝廷对他们的优待,仗着不纳粮,不徭役,拼命的囤积田产,而官府为了完成每年的定额,只能向普通的小户人家多摊派,小户承担不起,最后干脆贱卖土地,做士绅大户的佃户,民间管着叫做投献。”   “投献之后,小户不用再向朝廷,只需向士绅大户缴纳少量租金即可,因为田地挂在了免税的士绅大户名下,因此,士绅不需向朝廷交一分一毫,一来一往,朝廷流失了赋税,士绅大户却是鼓了腰包!”   听到此,殿中微微有些骚动。虽然有所预料,但陛下的直言,还是让很多人惊讶——因为陛下骂的可不是“少数”不良的士绅,而是士绅官员相当普通的一种做法,民间叫“投献”,殿中群臣,大约一半人的家中,都有投献的土地,只是数量大小不同罢了。   被皇帝当面骂,他们自然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朱慈烺继续道:“辽东战事兴起以来,所耗众多,朝廷财政更是困难,不但军饷军粮,官员们的俸禄,也是拿不出了,国库空虚的像是水洗过一般,加上天灾人祸肆虐,朝廷拿不出赈济的粮食,以至于陕西流贼之祸,一发不可收拾,将我大明朝的半壁江山,戳的到处都是窟窿。”   “社稷几乎危殆!”   “这些年,朕几次出京,发现各地千亩,万亩的大地主,比比皆是,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无田无地的穷苦百姓,也是越来越多。”   “先帝十六年,朕统兵南下平贼,路过湖广时,发现连湖广这样的鱼米之乡,居然也是满目疮痍,饿殍遍野,百姓们面黄肌瘦,食不果腹,当时朕就忍不住的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明朝的钱粮都哪里去了?朝廷没有粮,百姓也没有粮?”   “如果连湖广都不能活,那天下还有一个地方能活吗?如果百姓都不能活,我大明朝还能在吗?就算剿灭了李自成张献忠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一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李自成张献忠冒出来!”   隆武帝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群臣听的都是色变。   “我大明富有四海,百姓众多,国库怎么会空虚到连一年几百万两的军饷都拿不出呢?是赋税低吗?可辽饷匪饷却也没有让国库充实起来,反而惹出了更多的祸端。是战事多吗?但大明朝的战事再多,能多过两宋吗?”   “原因是什么呢?”   朱慈烺自问自答,一字一句的说道:“其实就是大明朝的财税制度出了问题,张江陵当日缝缝补补,但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时至今日,如果不改制度,即便是张江陵复生,怕也无济于事。”   “那么,大明朝财税制度的根本问题在哪呢?”   “简单一句话,就是在这大明的财税制度里,有的人纳粮,有的人却是纳凉!”   此言一出,殿中很多人色变。虽然通过《三文日报》他们对皇帝的态度和想法,已经有了解,这一句,更是《三文日报》的原话,但皇帝亲口说出,还是让他们有感到震撼。   “穷苦的百姓,无衣无食,甚至逼的易子而食,也不得不纳粮,秦淮河上,那些夜夜笙歌,一掷千金的豪绅,却鲜少纳粮!”   “越有钱越不用纳粮,反倒是无田无地的穷苦百姓身上的赋税和徭役,越来越多。”   “如此,天下焉能不乱?”   “这是大明的耻辱,也是大明的重疾,如果不改,任由继续下去,穷者愈穷,富者愈富,遇上天灾人祸,就会再冒出一大堆的李自成和张献忠!”   “到那时,我大明还能有这一次的好运气吗?还能有下一个朕,抚军京营,平定叛乱吗?”   “怕是不能了。”   “因此,大明朝的财税之策,已经是非改不可了。”   “蒋阁老劝朕说,大明财税其来有自,改革不宜操之过急,但朕不能不急!”   “为了辽东战事,朕不但发行了国债,向商人,向百姓,也向西夷人借了银子,如果不能偿还,朝廷脸面何在?泱泱大明,岂不是为西夷所耻笑?更严重的是,没有粮饷,我大明朝拿什么平定辽东,总不能让前线将士去喝西北风吧?”   “因此,大明财税迫在眉睫,已经是非改不可了,不然就算收复了辽东,为来也必然还会失去。”   “更一步的讲,如果不改财税,我大明不亡在朕。也要亡在朕的儿子和孙子手里!”   听到此,群臣一个个都是色变。   不是说现在,就是史书之中,也没有一个皇帝在继位不久,就振聋发聩的呼喊,江山要亡。   如果江山要亡,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岂不是成了最大的罪人?   虽然陛下还没有明言,但众臣却都明白,陛下所谓的财税改革,其实就是   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就像是一把利剑,插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又像是隆隆的巨炮,轰的所有人都是血肉横飞。   殿中众人,都是士子,日后致仕回家,就会变成乡绅,优待读书人,士绅免税,是大明朝的传统和祖制,在这之前,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但自从《三文日报》公开刊发社论,严厉抨击,并且举出各种明证之后,他们很多人的心里,已经不再那么的坚定,而是有些发虚了。今日听隆武帝晴天霹雳一声吼,心中更是凉。   陛下心志坚定,看起来,是非改不可。   ……   海州。   “砰砰砰砰~~”   随着六门红夷大炮的轰鸣,明军阵中,各式大小火炮,向开始点火发射,对牛庄驿发出怒吼。   连续不停的炮击、地动山摇的轰炸声中,整个牛庄驿好像都消失不见了,只有一股股的烟尘弥漫,将所有的的地界全部包裹。   “放,再放!”   但李顺依然不满足,依然命令继续发炮。   从万历四十六年到现在,大明在辽东的积欠实在是太多太多,借着借着今日的炮战,要全面的发泄出来,令躲在城墙后的建虏明白,大明是不可抵挡的,任何想要顽抗的念头,都是痴心妄想,不投降,就等着变成齑粉,和砖石土木,一起被埋葬吧。   “砰砰砰砰!”   连续两轮的炮击,建虏在牛庄驿周边修建的墩台,已经全部化成了齑粉,士兵不见,连牛庄驿的城墙,也轰然下了一大片……   又一声巨响之中,飘扬在牛庄驿城头,象征多铎的镶白旗大纛,轰然折断,随尘飘落。   ……   京师。   皇极殿。   “那么,投献问题有多严重呢?”   隆武帝清朗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然后忽然说道:“吴伟业!”   “臣在。”   户部侍郎吴伟业急忙站出——先帝的时候,吴伟业被罢黜,论起来,吴伟业也不遭隆武帝的喜欢,只是吴伟业勤劳,任劳任怨,除了诗词,在理财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因此继位之后,隆武帝重新启用了吴伟业,到现在,吴伟业已经是户部侍郎了。   “你就户部的调查,简单说一下吧。”隆武帝道。   “是。”   吴伟业早有准备,站在殿中,从袖中取出治军,向隆武帝大声的禀报起来。   “据户部固有的资料,加上去年到今年的最新核查,只保定和河南两地,投献田的数目,就十分惊人……举人张珣,名下土地五百亩,其中竟然有四百亩都是别人的,前礼部侍郎裴延,名下一千六百亩,其自一千亩是投献田,整个保定地区,一共有地二十四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六十八亩,其中,有五万七千六百顷六百六十四亩是投献免赋田……”   吴伟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殿中群臣的脸色都是难看。   只一个保定地区就这么多,就更不用说全国了。   而户部调查的这么详细,俨然是早就在暗中进行了,不唯户部,怕是锦衣卫也参与了。   终于,吴伟业念完了,然后退了回去。   面对户部摆出的事实,群臣都是沉默。   朱慈烺望着群臣:“保定一共有在册田地,二十四万顷,其中投献免赋田,就是五万顷,几是五分之一!以此推之,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一共有在册田地四百二十二万顷,以五分之一算,就是八十万顷,也就是说,我大明朝每年都会流失八十万顷田地的赋税!”   “八十万顷,朝廷流失了多少田赋?能养多少兵?朕不说,卿等自会算。”   “士绅减免,原本是太祖成祖皇帝对读书人的优待,是为了读书人的体面,可不是为了让读书人敛财的。”   “五年前,朝廷实施摊丁入亩,将免除人丁税,将原本的税金分摊到了田亩之中,虽然减轻了穷苦百姓的负担,但投献的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穷者愈穷,富者愈富,国家财税大量流失的现象,依然还在蔓延中。”   “那么,要怎么改调这个顽疾呢?”   隆武帝清朗坚定的声音在文华殿里回荡:“一句话,就是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所有人一视同仁,堵上士绅优待、投献猖獗、国库越发空虚、官无俸、兵无饷、库无粮、民无恤的漏洞!”   说道最后,隆武帝声音决绝,不容任何的退却。   殿中微微骚动了起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陛下的决心,还是让他们震撼,果然,陛下不做则已,若是要做,就一定是要推行,连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都天下读书人全部得罪的大政,也是毫不犹豫,一往无前的推出。   在这之前,在“摊丁入亩”的推行过程中,众臣已经清楚了解到了隆武陛下的决绝和一无反顾,当初反对的官员,不论你是什么位置,多高的名望,全部革除职位,朝廷永不录用,这一下看起来,陛下还是要像上次那样执行。   只是,摊丁入亩对士绅的利益虽然有伤害,但在可承受的范围内,现在陛下要实行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官绅和百姓毫无区别,对士绅读书人的伤害,却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所有人的待遇一样,那还读书干什么呢?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一巴掌一个枣   皇极殿。   “肃静!”   田守信高声。   群臣这才安静下来,但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却依然还是惊异和不安。   又或者,所以人都是沉默的反对。   虽然不愿意当差、做徭役的士绅,可以出银子替代,但对享受惯了尊遇的士绅们来说,这依然是不可接受的。   另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人脑袋削个尖也要考取功名,就是因为考取了功名就成了官绅,光宗耀祖,官绅可以享受免徭役赋税制度,被乡人所崇拜,凌驾于他人之上,如果什么特权都没有了,谁还要当官?   “朕的意思,说的很清楚了,不知道卿等如何想?”朱慈烺望着群臣。   一片静寂。   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和皇帝的目光对视。   终于,有一人站出。   “陛下英明,臣以为,士绅接纳投献,已经是偏离了太祖、成祖当初优待读书人的本意,造成国家财税大量流失,已经是非改不可了,臣愿第一个带头,放弃家中田产的优待,今秋之时,向朝廷按田纳粮!”   却是右通政使司蔡道宪。   ——因为当初在岳州的际遇,因为其才华,蔡道宪深得隆武帝的赏识,今日大事,蔡道宪主动,而且是在隆武帝的授意在支持。   朱慈烺眼露欣慰,点头。   蔡道宪之后,吴伟业又站出,接着,陆续有十几个臣子站出,表态支持陛下的新政,但除了吴伟业一个侍郎之外,其他都是小官,直到左都御史、当代大儒钱谦益站出,大声表态,支持陛下革除旧弊,实行新政之时,殿中才掀起微微的骚动。   “读书为了什么?为了知书明理,知书明理为了什么?为了学以致用,报效国家,不是为了敛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臣以为,接纳投献的弊端,该改,也必须改。”   钱谦益为当世大儒,更应该维护读书人的利益,就算不维护,也可以选择沉默,为什么要跳出来公开赞同呢?   同时的,钱家是江南有名的大地主,钱谦益赞同,不是自己革自己的命、放自己的血吗?   果真是钱附议、软宪台吗?   钱附议、软宪台,百官悄悄给钱谦益取的两个外号,意思是,不管陛下提出什么,他都会同意。   又或者,钱谦益想要入阁想疯了,连自己的田产利益,都可以放弃?   钱谦益说完就返回,不管周边或是惊讶,或是不屑,或是愤怒的目光……   钱谦益之后,刑部孟兆祥,大理寺凌义渠,兵部王家彦,也都站出。   但内阁阁员,暂时都还是沉默。当然了,这并不表示他们都是反对,只是他们自持身份,不到最后时候,不能轻易表态。   而就表现官员的数目来看,沉默的反对者依然是大多数。   “陛下,臣反对!”   果然,一个绯袍大员不顾身边人的拉扯、劝阻,站出来,高声叫。   正是内阁大学士袁继咸。   袁继咸没有站着谏言,而是直接跪在地上,叩首道:“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我大明即优待天下读书人,减免税赋,已成惯例,如今骤然改之,欲令其一体纳粮,和农夫无异,这以后还有谁要读书?斯文何在?读书人的体面何在?读书人是国家的元气,把元气伤了,国库里的银子再多又有什么用?没有了读书人,这大明朝的江山,又靠谁来支撑,谁来治理?陛下,三思啊,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绝不可为……”   说到最后,袁继咸甚至是激动的哭了出来。   ……   御座上,朱慈烺微微沉默。   面对袁继咸的站出,他并不意外,他只是感到沉重,持续了两个月,也讨论了两个月,连袁继咸都不能理解,不能支持,天下读书人的反对,不知道会有多少呢?   但他不惧,无论如何,哪怕是动摇国本,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削除特权,都是必须进行的。   “袁阁老,起来说话吧。”朱慈烺道。   袁继咸却跪地不肯起。   朱慈烺也不勉强,望着殿中群臣,缓缓说道:“朝廷的难处,士绅优待的缘起,经过,结果,朕刚才已经说的明白了,非是朕想要如此,只是形式所逼,不得不如此啊,朕知道,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朝臣提出这项改革,其他人非撕了他不可,因此,就由朕亲自来,所有的荣辱功过,由朕一人承担……”   “陛下,读书人为的不是钱粮,是斯文,是圣人之学的传续啊。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违背祖制,利少害多,不可实行啊……”跪在地上的袁继咸哭了出来,又连连叩首。   殿中隐隐有骚动,有人开始蠢蠢欲动,想要站出来附和了。   朱慈烺脸色越发凝重,他知道,不能任由袁继咸这么下去了,不然今日的朝议不但议不出结果,反而有可能影响改革的推行,只是他缓缓说道:“袁阁老的担心,朕明白,读书人的斯文和体面,朕也绝对会顾的。朕知道,大明朝的官员俸禄浅薄,很多人都是靠着家中的田地在生活,这也是当初,高祖皇帝成祖皇帝,要优待读书人的原因之一。不这样,不足以让读书人安心。”   “只是时过境迁,这种办法已经不适合当下的时局了,非是改动不可。”   “其实,士绅优免,某种意义上,就是俸禄的补贴,现在朝廷改动优免,等于是免除了这部分的补贴,因此朕决定,提高读书人的待遇和我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将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优遇,折成银子,光明正大的赋予!”   朱慈烺道。   听到此,殿中群臣都是惊讶,微微骚动,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分为本俸和杂项补贴,杂项补贴,各个时期的数目都不相同,但本俸却一直延续洪武朝的旧数目,两百八十年来,从未有改变,现在听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将本俸和补贴一起提高吗?   但又能提高呢。   如果只是提高一点,但却没有了士绅优免的待遇,天下官员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说到此,朱慈烺看向首辅蒋德璟:“蒋阁老,不知道内阁的计划,可已经拟定完成?”   首辅蒋德璟出列,拱手行礼:“回陛下,成了。”   “那就当堂公布,让大家听一听吧。”   “遵旨!”   蒋德璟向倪元璐点头。   倪元璐站出,展开手中的卷抽,大声念了起来。   开宗明义,内阁的计划书首先阐明的就是一体纳粮,一体当差。   士绅一体纳粮,这一点,不论是你是当朝阁老,还是初中秀才,无人可减免,无人可例外,所有人名下的田产都必须照章向国家缴纳赋税。   也就是说,从今之后,国家财税面前,人人平等,再没有投献的空间了,小户纳粮,大户也得纳粮,小户也就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田地,挂在大户的名下了。   但一体当差却不同,在职官员和致仕的官员,不在其中,也就是说,一体当差只针对中了功名,比如秀才,举人,但却没有为官的读书人,又或者是被朝廷罢黜的罪员,过去,这些人都是免当差的,但现在,都必须当差了。   所谓的当差,其实就是徭役。   就大明朝的税制来说,田赋并不高,但徭役却是太过繁重,修城修路,整修河道,旱凿井,涝通渠,支援军事,百姓们一年下来,一日都不得闲,而且所有的徭役都得自带工具、自备干粮,甚至有的还要冒生命危险,因此逼的很多人卖掉土地,逃亡他乡。   为什么这么惨?   一来朝廷收入少,没有钱粮,为了各种修造,只能是加大徭役,第二,一人秀才,全家不当差,只有家中一个人有功名,就全部都优免,士绅家族从上到下都不用参加徭役,这一来,原本应该他们承担的徭役,就落到了普通百姓的身上,从而更加重了负担。   但实行改革之后,这些没有做官的读书人都不能优免了,要不扛起铁镐,去参加徭役,要不就用银子抵徭役。   在朱慈烺的计划里,徭役要逐步减少,即便是当下,一年的徭役,最多也不能超过一个月时间,一月以后,修建的工程如果需要继续,那官府就必须拿出钱粮,用市价雇佣百姓。   等到以后国家财政增加,国库充盈了,原本义务的徭役,要变成雇佣的工程,如此,不但减轻了穷苦百姓的负担,也是为他们找到了生计,解决了就业。   ……   听着倪元璐的计划,殿中殿外又渐渐骚动了起来,内阁指定的计划极细,看起来谁也不能免啊。   想到读书人都得去担土挑石,他们心中都是不满。   虽然可以用银子抵徭役,但情感上总是不舒服——读书人没有了优待,和普通百姓的待遇完全相同,这是从来都没过的事情,完全就是斯文扫地啊。   如果不是隆武陛下强力主导,如果是其他臣子,他们早就一拥而上,将其弹劾的体无完肤了……   倪元璐继续念第二项。   第二项说的就是官员俸禄的增加。   大明朝官员俸禄,相比历朝历代,是最为微薄的,正七品官员,每月本俸三两,加上杂项补贴,每月的俸禄在六两银子左右,另,七品可优免田赋80亩,免丁徭8人。   但这些俸禄并不全部都是官员的,如果是地方的七品县令,他还需要请师爷,养马,雇轿夫,这个开资,都是从他个人俸禄里支度的。论起来,几乎是剩不下多少的。   当然了,这是表面,实际上,各地县官,州官都是有灰色收入的,过去是火耗,隆武帝铸造隆武银元,断绝火耗之弊后,县官州官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总之,一县父母官,一州的父母官,只要心眼活,做几年官,攒下一笔银子,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以才有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虽然夸张了很多,但其间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当然了,像海瑞那样的清官是例外。   地方官员有灰色收入,京官没有,他们领的只能是那七石五斗,而京师物价高,房租贵,还有各种应酬,有时吏部还会拖欠,一年算起来,剩不了几个钱,甚至有些低级京官,需要向家里人要银子才能维持生计。   但官员们还是愿意做京官,一来距离权力中枢近,机会多;第二,在京城镀几年金,就可以外放做大官,同时的,地方官员进京,也少不了向他们这些京官行贿,这也都是心照不宣的惯例。   “新设养廉银……”   令群臣意外的是,隆武陛下并不是增加官员的本俸和杂项补贴,而是新设了一个俸禄名称。   “何谓养廉?”   “因官吏贪赃,时有所闻,特设此名,欲其顾名思义,勉为廉吏也!”   “七品官员,每月添养廉银五两,轿夫养马的费用,由朝廷负担,六品官添养廉银八两……三品巡抚,每月二百八十两,二品总督,四百五十两,府中车马,一切护卫,皆由朝廷负担!”   “三品侍郎,每月一百两,在京二品,每月一百八十两。”   “武将同例。”   “此为朝廷定制的最低标准,各省可依据各自物价,报内阁,酌情予以增加。”   “既然是养廉银,那就是为了养廉而设,如果官员武将领了养廉银还敢贪墨,罪加一等,朝廷所发养廉银,要全部收回,不足者抄家罚没!”   倪元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轰。   殿中掀起一阵骚动。   七品官员的养廉银每月有五两银子,等于是增加了一倍的俸禄,知府巡抚总督更多,虽然对高级官员来说,每月几百两的养廉银,未必能入他们的眼,但对只是依靠俸禄的清官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大收入。   何况朝廷还承担轿夫和马车的费用。   殿中殿外都是京官,如果养廉银实施,等于每个人都涨了一倍多的工资。   当然了,代价是,他们老家的田产,不能再享受优免了,得像普通百姓一样,缴纳赋税了,算来算去,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巨亏的。   只有像海瑞那种,家中无田,两袖清风的好官,是实实在在的得到了好处。   “至于八品九品的吏员,养廉银的多少,由各省指定,报内阁批准。”   “另,内阁初步拟定,尚未出仕的举人,每人每月补读书银四两,秀才一人一月,八钱。”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多铎之死   ……   免除了读书人税赋优免的特权,改用银钱补充,也算是在雷霆万钧的改革刀刃之下,大明朝廷对士绅阶层的一些补偿。   倪元璐说完退下,随即“轰”的一声,殿中掀起了剧烈的讨论。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殿中都是人精,自然明白隆武陛下和内阁的用意的心思,但问题的,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从陛下坚决的态度看,这个巴掌肯定是要挨了,此时此刻,倒不如“迂回救助”,就“枣”的大小,向内阁,向陛下多讨要一些好处。   ……   立刻,有御史站出,对养廉银的设置和数目大小,提出质疑。为什么七品每月只有五两,总督却有四百两,另外,内阁的各位大学士呢?他们的养廉银是多少?   也有人怀疑,这么多的银钱支出,大明户部能拿的出来吗?   御座上的朱慈烺不说话。   倪元璐高声解释,今日只是拟定了初步的方案,还没有定案,数字都还可以调整,至于内阁阁员养廉银的大小,因为现在的内阁五辅,除了首辅蒋德璟之外,其他四人都担着尚书,尚书是二品,自然是按照在京二品的待遇执行。   至于养廉银的发放,则是和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进度相配合的,比如说,河南先实行一体当差一体纳粮,那么,河南籍的官员,生员,都可以领到养廉银了。   反之,如果一处地方不实行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官员依然享受着家中田产的优免,那么,他就不能领受养廉银。   ……   众臣讨论的激烈,但袁继咸却依然跪在地上,高声道:“读书人不纳粮不当差,是千百年的成例,也是读书人从古至今的体面和威严,这不是区区养廉银所能换回的,请陛下恪守祖制,优免读书人,以为国家保存元气,免的国家动荡,天下不安。”   此声一出,殿中立刻又安静。   “袁阁老累了,扶袁阁老回府休息吧。”   良久,隆武陛下的声音从御座飘来。   袁继咸还是不能回转,朱慈烺的耐心终于是耗尽了。   两个殿前的锦衣卫立刻上殿,架起袁继咸,将他拖离大殿。   “陛下,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伤害读书人,乃是千古第一弊端,不可实施啊~~”   袁继咸临走前,依然还在大叫。   朱慈烺面色凝重,眼中有惋惜,也有决然。   ……   袁继咸被拖下,隆武帝坚决的态度更加清楚的展现,又有养廉银的计划,虽然仍然有很多官员内心里不愿意接受,不愿意被改革,但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还是被通过了。   和过去改革一样,先取一省作为试点。   堵胤锡现在为河南巡抚,加上河南经过十年的贼乱,士绅阶级被李自成张献忠冲击的不剩多少了,阻力较小,于是就取河南作为试点。   ……   “周王兄。”   随后,朱慈烺目光看向周王:“宗室对朝廷大政,可有什么看法?”   周王急忙站出,从袖中取出纸卷,当殿念诵。   原来,不止是士绅的优免,王室宗亲的免赋特权,也被取消了。   自从宗室改革,放开各行各业的限制,亲王郡王以下的各种辅国镇国,全部变成荣誉职,可以享受无息贷款,但却不能再从朝廷领取宗俸以来,宗室特权就已经被削减了很多。   虽然各地宗室都有反对,桂林的靖江王还曾经造反,但都被朝廷严厉的弹压。   秦王、蜀王在前,靖江王在后,意识到圣心决定,锦衣卫严密监视,挽回无望,且处罚严厉,丝毫情面都不给之后,各地宗室渐渐都消停了,不管内心多么的不情愿,都只能要往太祖陵寝,洒泪告诉,然后默默接受朝廷的条款,从皇家钱庄借取银两,自谋生路,渐渐融入各行各业。   摊丁入亩之策,宗室的田地一并纳入,都需要分摊原本的人头税。这一次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宗室和在职的官员一样,都可以免当差,而他们的土地,也和士绅一样,没有了优免的特权,以后得按章纳税了。   周王现在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对于隆武陛下的政策,一向都是支持,这一次也不例外,周王也就各地亲王郡王名下田地的情况,进行说明,最后表态支持“一体纳粮,一体当差”。   接着,年轻的永王也站出,表态支持。   和周王不同,永王没有就藩,名下还没有土地,不过他的表态,依然很重要。   在士绅改革的同时,宗室也没有逃脱。   又或者说,宗室都没有埋怨,你士绅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要知道,你们士绅还有“养廉银”的补偿,宗室可是一点补偿都没有,   而且和士绅不同,宗室不试点,立刻执行。   也就是说,全国各地亲王郡王名下的原本免赋的田地,今年就得交税了。   “陛下英明~~”   群臣心思复杂,对于宗室特权被削除,他们既有兔死狐悲的哀婉,也有隔岸观火的畅快,又有埋怨宗室逆来顺受,丝毫不知道反对的惆怅,如果宗室不同意隆武陛下的改革,全面反对,他们这些士绅的压力,说不得能小一些。   ……   朝议结束后不久,宫中传出消息,袁继咸致仕,范景文外放为南京右都御史。   袁继咸今年刚六十出头,还是盛年,远没有到致仕的时候,但却被陛下强令致仕。   另一个大学士范景文,因为推动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不积极,则是被甩到了南京,担任闲职,估计很快也会被致仕。   内阁阁员,大学士,宰辅一级的官员,只是因为对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抗拒,就被隆武帝罢黜了。   下面的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这一下,那些反对的中低层官员,就没有人敢再吱声了。   袁继咸是内阁大学士,还能落一个“致仕”,如果是他们反对,肯定立刻就会被罢职,一旦被罢职,没有了官身,在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改革之中,不但他们家中的田产也缴纳赋税,就是他们自己,也不再享受免除徭役的优待,说不得得亲自挑土担石……   而在袁继咸和范景文离开内阁的同时,原左都御史钱谦益进入内阁,成为大学士,另一个大学士则是由山东总督路振飞迁任。   两人进,两人出,隆武帝强力推行“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心志,天下皆知。   “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乃是千古第一恶政,一旦推出,必为天下人反对!”   虽然被致仕,但袁继咸心志不改,看法不变,离开京师前,他叹息着对送行的同僚和学生说。   ……   乾清宫。   朱慈烺正在沉思。   他不想送走袁继咸和范景文,但却不得不送走,就学识和风骨来说,袁继咸和范景文都是明末清初的一流,这些年担任阁员,也是劳苦功高,辛苦多多,大明朝能有现在的安定,他们两人都是有功劳的,但过了一个山,面对一条河的时候,如果不能转圜思想,依然抱着爬山的态度和作法,你就非是在河水里栽倒不可。   袁继咸和范景文跟不上改革的步伐,那就只能被抛下。   “陛下,海州大捷!”   御马监于海捧着军报疾步走了进来,一脸喜色。   “快拿来!”   虽然不意外,完全在意料之中,但朱慈烺眼中的喜悦,还是藏不住。   “赖陛下洪威,大军一日强攻,日落前,拿下牛庄驿,多铎自焚,海州之敌亦被我全歼!”   ……   海州。   不等各式火炮发射时的硝烟散尽,明军阵中就响起了“咚咚咚咚”的剧烈战鼓之声,随即,早已经在盾车之后等待了许久的大明精锐步兵,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高喊:“杀,杀,杀!”三声之后,全军出动,向已经被大明巨炮轰击的七零八落,城墙倒塌,几处墩台更已经是完全消失不见的建虏阵地压去。   建虏士兵不是被炸死,就被震的吐血,或者是震晕,面对如山如岳一般压过来的明军大阵,已经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和信心,汉军旗趁机反正,除了在壕沟处稍有抵挡,有八旗兵拼死力战之后,其他地方很快就被明军突破,随即,建虏全线崩溃……。   城中。   各路明军蜂拥进城,建虏守军被杀的溃不成军,不过依然有八旗兵在顽固,巷战仍然在进行中。   精武营杨轩的第三镇,是最先突入城中的大明精锐,杨轩进入城中后,立刻率兵向多铎的“临时王府”杀去。   王府大门紧闭,残余的建虏兵困守府中,正在作最后的顽抗。   “攻进去,杀!”   杨轩长刀一指,亲自指挥对王府的攻击。   “杀!”   明军向府中投掷手炸雷,用圆木撞击府门,又攀爬院墙,只很快的时间,就突破了建虏对府门的防守,杀入府中之后,杨轩亲自砍杀,抓到一个建虏之后,立刻喝问:“多铎在哪?”   “后,后院……”那建虏是多铎的亲信白甲兵,曾经是八旗最精锐的勇士,但现在,他已经被明军杀的魂飞魄散,快是要崩溃了。   杨轩抬头往后院看,然后他就看见后院冒起了黑烟,心中不禁一惊,急忙带兵往后院杀。   一进后院,迎面冲来的就是几个歇斯底里、好像已经是陷入疯狂的建虏白甲兵,他们嘶吼着,不顾一切的冲上来,冲在前方的精武营用盾牌挡住,长枪连刺,将他们全部戳翻在地。   也就在这时,杨轩忽然看见,后院的二楼窗口,一个脸色苍白,身上带伤的年轻建虏正站在那里,表情似哭似笑,而在他的脚下,熊熊火焰已经在渐渐燃起。   原来,这个小木楼的一楼,早已经堆满了干柴,遇火即燃。   是多铎!   虽然没有打过照面,但杨轩立刻知道,楼上的人就是多铎。   眼见无路可走,多铎要自焚。   “哈哈哈哈~~~”   当大火燃起,将整个二楼都包裹之时,多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像是在说,想要我的头?哈哈,不可能,连尸骨都休想拿着去邀功。   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很快就将多铎吞没……   爱新觉罗·多铎,努尔哈赤的十五子,多尔衮的弟弟,也是他最大的臂助,死。   ……   牛庄驿攻破,海州城中的建虏亦被全歼,除了多铎之外,建虏的几个主要将领,固山贝子爱新觉罗·屯齐和镶黄旗都统谭泰都战死,镶白旗副都统卓洛下落不明,耿仲明乞降,但不被接受,惊恐之下,耿仲明试图自尽,但却下不了手,反倒是被他手下的两个亲信抓住机会,将他绑缚,随即交给王师。   另一个大汉奸马光远深知罪孽深重,一旦被明军抓获,必然是凌迟,于是投河而死。   汉军正黄旗都统刘之源率部临阵倒戈,算是留住了性命。   驻守牛庄驿和海州的原本一共有两万建虏,其中八千汉军旗在大战打响之前,就开始陆陆续续的反正大明,红夷大炮轰鸣之前,城中汉军旗只有五千人不到了,等到炮击停止,大战开始后,刘之源率部三千人阵前倒戈,向建虏发起攻击,算是立了功劳,两千科尔沁蒙古骑兵倒是始终和一万建虏站在一起,但最后全部被歼灭,一万真建虏,最后也只剩下投降的两千老弱。   攻破海州和牛庄驿,就等于是打通了去往辽阳沈阳的门户,又杀了这么多的建虏,算是彻底终究了建虏残余的精锐。   克复沈阳,指日可待。   “万胜,万胜,万胜~”   战后,明军在城外列阵,呼喊胜利之声,震荡原野。   孙传庭的主力大军和高斗枢率领的辽南兵马在海州城下会师,   李定国,吴三桂,佟翰邦,虎大威,刘肇基,黄得功,刘良佐,马科,姜镶,高杰,刘耀仁,陈永福,王汝成,李过,阎应元,杨轩等总兵或者是副将,或在追击中,或在清理战场,或正立马旗下,跟随在孙传庭或者是高斗枢的身边,听到胜利的欢呼,众将都是开怀大笑。   “修整半日,全军直取辽阳!”   孙传庭下令。   海州距离辽阳,不过一百余里,距离沈阳,不过三百里,天气也正好,正是直捣黄龙,一举歼灭建虏的大好时机。   ……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焚城   ……   沈阳。   当牛庄驿和海州失守,多铎战死,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城中立刻哭声大起,不止是哭泣死在海州的家人、儿子、父亲,更是哭泣自己的未来。   所有人都知道,再没有希望了。   大清,亡了。   整个景象,如末日一般,   崇政殿。   小顺治和群臣都是哭。   垂帘后的布木布泰倒还能镇定,一劲问:“领辅政呢?他怎么还没有来?”   终于,脸色煞白,一夜之间就白了头的多尔衮在殿门口出现了。   海州的失守,多铎的死,对他来说,无异是天崩地裂的沉重打击。   进到殿中,跪在顺治面前,多尔衮欲哭无泪。   众人看着一夜白头的领辅政,在震惊之外,心中不禁又多了一些惶恐。   “领辅政,你的头发……”   垂帘后的布木布泰小声的惊叫出来。   “领辅政,我大清该如何?”顺治却是哭问。   “大清已经无兵可用,如今,只能放弃辽阳和盛京,退往赫图那拉,徐图再起……”多尔衮痛苦的说道:“臣都已经妥当了,但是皇上下旨,立刻就可以启程。”   “……”顺治却无语,他泪水止不住,全身颤抖。   放弃盛京,逃往赫图那拉,就等于是放弃了父祖的基业,这决定,不是容易作出的,至于徐图再起,就更是想也不敢想。   “郑亲王呢?他那边可还有兵?”   垂帘后,布木布泰问。   “刚刚收到的消息,凤凰城……已经失守了,郑亲王正在退往通远堡和连山关……”多尔衮痛苦报。   连山关之后就是威宁营,也就是后来的本溪市。本溪市距离沈阳不过一百来里,一日可到,也就是说,如果再是犹豫,继续留在盛京,就有可能面对被明军左右夹击,全面包围的危险,到时想要想要逃亡赫图那拉也是不行的。   “啊!”   顺治惊的跳了起来。   垂帘后的布木布泰却已经是下定了决心,低泣道:“事到如今,没有其他办法,一切都听领辅政的。”   多尔衮向垂帘拜了一下,然后看顺治。   顺治站在御座前,呆愣了片刻,目光环视这正大光明的崇政殿,又看殿中哭泣的老朽群臣,像是说撤,但话到嘴里,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大哭着,转身往后殿狂奔。   众人哭送。   布木布泰却没有离开,依然在垂帘后听政。   顺治一走,决策都交于多尔衮,多尔衮的杀伐果断,立刻显现,他站起来,头脑清楚,声音清晰,命令坚决的分派撤退事宜,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分派起来并不困难。   “索尼!”   “在!”   “你负责断后,待皇上,太后,八旗撤退完毕之后,就举火焚城,城中一间房,一口井都不能给明人留下!”   “嗻!”   ……   领命之后,众人都去执行,殿中最后只剩下多尔衮和布木布泰两人。   布木布泰叹息的问:“大清撤了,汉人怎么办?”   “愿意跟大清走的汉人,大清不抛弃。不愿意的,也不强迫。”多尔衮回。   ——不是不强迫,实在是赫图那拉小城小地,容不下太多的人,且没有粮食,汉人跟的越多,压力就越大。   布木布泰用手帕试泪,随即又叹息:“海州失守,汉人已经是离心离德,又还能有多少人愿意和我大清共度风雨呢?怕是已经没有多少了,对了,我听说,洪承畴的病还没有好?”   多尔衮默了一下,然后缓缓道:“臣明白,洪承畴能用则用,如果不能用,臣会处置。”   布木布泰没有明说,但多尔衮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   洪宅。   满城悲戚,天气阴暗之中,一个干瘦的老者正在病榻之上,来回的辗转,不时的,暗暗叹息几声。   正是洪承畴。   自从回到沈阳之后,他就开始装病,又或者是,他并不是在装,而是忧虑过重,真的是病了,这些日子,在多尔衮数次探望,太医的调理下,他身体本来已经渐渐有所康复,但今日,当海州失守,多铎战死,“大清”最后残余的一点精锐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之后,洪承畴心中惊恐,头疼欲裂,感觉又犯病,连床也是起不出来了。   ——大清亡了,辽阳沈阳肯定要放弃,赫图那拉也守不了多久,以隆武帝的雄才,一定会追杀女真到天涯海角,他这个贰臣,叛臣,不是死在逃亡之中,就是会像祖大寿一样,被多尔衮当成赔罪品,交给隆武。   想到那种结果,洪承畴惊恐的满是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啊?   “老爷,领辅政来看你了!”   管家来禀告,虽然是管家,但并不是洪承畴的亲信,是多尔衮派来的监视者,时时刻刻监控洪承畴的一举一动,所以,洪承畴想要装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啊,快扶我起来。”洪承畴挣扎的坐起。   但不等管家扶他,多尔衮就走了进来,口中道:“先生身体要紧,不必起来。”   洪承畴睁大了浑浊的老眼,见几日不见,多尔衮竟然是白了头,脸色憔悴,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年,他惊讶的不敢相信。   多尔衮却淡然,挥手令管家退下,自己拿了一把椅子,就在洪承畴的病榻边坐下,目光深望:“先生,大清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洪承畴假装惊骇,要下榻跪拜,但被多尔衮按住,然后多尔衮将海州失守,多铎身死,济尔哈朗从凤凰城败退,明军十几万大军,左右夹击,盛京辽阳难以坚守,他已经下令撤退,所有人都往赫图那拉的决定,告知了洪承畴。   听完,洪承畴挤下了两滴老泪:“臣无能,没有能帮到王爷啊。”   多尔衮的目光,始终盯着洪承畴的脸,口中道:“时势适然,非人力可以强为。一会就要往赫图那拉撤退,那里冷,先生早做准备。”   洪承畴感激的点头:“一具残躯,愿为大清肝脑涂地。”   多尔衮点头,起身离开。   待多尔衮离开,洪承畴躺下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能意识到,多尔衮刚才的问话和眼神,其实都是在试探他,如果他有一些的犹豫,态度不够坚定,多尔衮说不得就会起了疑心,继而杀了他。   所幸,他完美的应付过去了,虽然他心中充满了惶恐,对于建虏的前途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但天上地下,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去路,明知建虏这艘破船即将沉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   “老爷,都已经收拾妥当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管家走进来,惊慌的问。   洪承畴斜他一眼:“等着吧,一会就来人。”   ……   撤退(逃亡)的命令一发出,沈阳很快就乱成了一团,赫图那拉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要说汉军旗蒙古旗,就是建虏八旗,也有很多人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只知道那里是一个寒冷的大农村,放弃盛京,逃往赫图那拉,犹如是天堂变成地狱,但再恶劣的地狱,也比留在盛京等死的好,于是各种逃亡的车马,挤满了道路,建虏八旗扶老携幼,带着能够携带的所有家当,一边哭,一边顺着他们先祖来的路,往旧日的祖居地而去。   洪承畴,范文程等汉臣智囊,连同已经被多尔衮贬称庶民的祖可法,多尔衮派专人护卫,乘坐马车,携带家眷,也挤在逃亡的人群中。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范文程和洪承畴同坐一辆马车,面对车外的凄惨以及前路茫茫的惊恐,范文程竟然叹息着吟起了诗。   洪承畴却是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   有名有姓的汉奸贰臣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建虏逃亡,但普通的汉军旗,甚至是很多蒙古旗却不愿意跟着即将灭亡的建虏,去往那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他们宁愿继续留在沈阳。   跟谁也是跟,大不了明军来到之后,向大明投降。听说明军并不滥杀,他们的性命总是可以保全的。   但他们没有想到,建虏不但是要撤退,而且要焚城,   所以黄昏之时,当断后的索尼先点了皇宫,随后在城中到处放火,准备将所有一切都付之一炬的时候,那些没有跟随建虏逃走的汉军旗和蒙古旗不愿意了,虽然留下的他们大部分都是老弱,但眼见自己的房屋被烧,一无所有,建虏已经是日薄西山,灭亡在即,这种情况下,他们终于是抛下了对建虏八旗的畏惧,先是哭求阻止,阻止不成,就开始反抗了。   “杀!”   对于阻止放火的人,不管汉军旗蒙古旗,甚至留下的八旗病残,索尼只是一个字。   进入夜晚,沈阳城竟然是爆发了一场内斗,在八旗的屠刀之下,所有试图守护自己家园的汉军旗和蒙古旗全部遭到了屠杀。   同一时间,辽阳也燃起了大火。   镇守辽阳的勒克德浑在接到多尔衮的命令后,急急慌慌的撤退,同时也照多尔衮的命令,在城中到处放火,要将辽阳变成一座废墟,不给明军驻扎,修整,以及获取给养的机会。   但他们刚点着半个城,明军前锋骑兵,吴三桂和马科就杀到了,两人一边追击建虏,一边灭火,辽阳城侥幸得以保存了一些,但三天后,当两人来到沈阳城下,发现沈阳已经是残砖碎瓦,一片灰烬了。   据说,沈阳的大火,直烧了两天两夜,连城砖都烧裂了。   “速去禀报孙阁部,就说我关宁骑兵已经收复沈阳了!”   吴三桂声音振奋。   虽然是一片残砖碎瓦,虽然是废墟,虽然是空城,但收复沈阳的意义,依然是十分重大。   沈阳,大明辽东都司所在地,历经几十年的屈辱和灰暗,今日,终于是重归大明,再现荣耀了。   ……   消息传到孙传庭,又迅速传到大明京师。   乾清殿。   看完辽东送来的军报,隆武皇帝朱慈烺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多尔衮没有死守辽阳和沈阳,而是放弃两地,带着最后的残余,退往赫图那拉,等于是又拖了一场加时赛。   赫图那拉是建州女真的祖居地,那里,山高林密,道路遥远,不利于行军,萨尔浒之战时,建虏就是凭借赫图那拉周边有利的地形,以及他们强大的机动力,以一敌五,最终打败了明军。   如果多尔衮成功撤退赫图那拉,那么,孙传庭带领的大明精锐,肯定是要走一遍杨镐杜松他们当年所走过的道路了。不同的是,建虏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实力,就算现在大明精锐兵分十路,他们也是抵挡不住的。   但遥远的路途对参战各部,依然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更严峻的是后勤补给,沈阳已经是废墟,沿途的道路和水源,也被建虏破坏,大明要想去往赫图那拉,并不容易。   不过朱慈烺仍然坚信,孙传庭一定能妥善布置,直捣赫图那拉,将建虏连根拔起……   相比与辽东战事的进展顺利,朝廷的“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却并不那么顺遂,虽然已经作出了决意,并且由河南布政使司衙门试行,但内外非议依然不断,仍然有官员士绅不停的上疏,横挑鼻子竖挑眼,又或者是提出悲观看法,认为极难成功,朝廷应该早做预防。   为此,朱慈烺不得不在朝议之时,再一次重申自己的决心,并警告那些唱反调,甚至是暗中反对者,不要抱着看好戏的心思,更不要煽风点火,“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非是施行不可。   同时,朱慈烺也有密旨给河南巡抚堵胤锡,令他不要担心羁绊和反对,专心施行朝廷的大政,他会是他最最坚强的后盾……   “陛下,蒋阁老求见。”   田守信禀报。   “让他进来吧。”朱慈烺抬头。   脚步声响,内阁首辅蒋德璟一往往常,迈着沉稳的步子而进,见礼之后,举起手中的一份奏疏:“陛下,福建水师提督,郑芝龙的奏疏到了。”   “哦,快拿来。”朱慈烺道。   ——在辽东战事和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朝廷改革大政之外,郑家水师的处置,朱慈烺一直也都在关注中,就锦衣卫的密报来看,郑芝龙一直都不是太老实,虽然不敢公开破坏朝廷的开海和中外通商,但私下里小动作不断,福建水师的纪律,也始终拉不起来。同时的,朝廷旗,郑家船郑家兵的现象,在福建水师丝毫没有得到改变……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郑芝龙的抉择   ……   以福建水师现在的实力,加上朝廷的全力支持,或许可以轻松收复台湾,但朱慈烺却担心,一旦收复台湾,有了台湾的滋养,郑芝龙这条怪兽,会越养越大。   郑芝龙1604年生人,今年刚四十八岁,身体健朗,看样子再活几十年也是没有问题的。想要熬死他,扶郑森上位,慢慢整顿福建水师是不可能的,朝廷必须有所干预。   随着松锦战事的胜利,收复辽东的毫无悬念,朱慈烺开始将郑芝龙和福建水师的问题,摆上了案头。   继陆军讲武堂之后,成立水军大学堂,系统的传授海军知识,教授海战,培养大明海军军官,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事情,因此,朱慈烺决定,今年年底之前成立水军大学堂,并任命郑芝龙为首任祭酒(校长),擢一品,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京师赏赐宅邸。   武将为祭酒,这可是大明从未有过的殊荣啊。   而福建水师提督的继任,则由郑芝龙之子,现旅顺水师提督郑森担任,也就是说,表面上福建水师依然还是在郑家的手中,郑芝龙担任祭酒,为朝廷一品,享受荣华,名利双收,儿子继续执掌福建水师,对郑芝龙本人来说,也算是一个相当良好的退休结局了。   为了给足郑芝龙的面子,朱慈烺没有直接下圣旨,而是令内阁行文,先征询郑芝龙本人的意见。   今日郑芝龙的回文来到。   郑芝龙拒绝了。   他说自己身体不好,才能不足,难当大任,婉言推辞了水师大学堂祭酒的任命。   “陛下,郑芝龙其心叵测,郑森又为旅顺水师提督,他父子二人,掌握了我大明一半以上的水师,一旦有变,在海上兴风作浪,朝廷将难以防备……”蒋德璟忧心忡忡。   不同于朱慈烺对郑森的信任,蒋德璟对郑森一直都是有怀疑的,他觉得,一个海盗的父亲,教不出忠义的儿子,如果说,陛下任命郑芝龙掌管福建水师,是不得不的选择,那么任命郑森为旅顺水师提督,付以重任,就值得商榷了。   朱慈烺知道蒋德璟的顾虑,但这并不影响他对郑森的信任,不唯穿过历史的烟云,他清楚知道郑森的忠义,也知道郑森临死之前,双手抓脸,抓的斑斑血迹,口中呼喊:“我无脸见先帝于地下啊~~”   这种临死前的悲恸,绝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在郑森的内心里,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虽然因为个人能力,脾性,以及目光战略的原因,郑森犯了很多的错误,导致北伐大业功亏一篑,但他内心的赤诚,却始终未变。   这一世,朱慈烺一直密令锦衣卫监控郑森,尤其是郑森成为旅顺水师提督之后,锦衣卫对他的监控,就更是严密了,而从各项回报看,郑森虽然是一个易怒的脾气,一旦发火,天王老子都不认,身边人都吓的瑟瑟发抖,但就他对朝廷的忠义,以及接受朝廷命官的坦荡,处事的从容,却胜过其父不知道多少倍了。   因此,用郑森为福建水师提督,不但能稳住郑家,而且可以逐步改造福建水师,令福建水师真正变成国家的水师。   这个任务,只能交给郑森。   “郑芝龙还心存侥幸,看来,需要给他加大一些压力……”朱慈烺略微沉思,随即作出决定。   “令钱谦益写信劝说。”   “两广总督马士英戒备。”   “令张家玉、张名振率领一万南京精武营,以演习的名义,进入仙霞关,接替福建本地兵马。”   “天津水师前往广东。”   “最后,朕亲笔给郑森写一封信……”   ……   泉州。   郑府。   郑芝龙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信,长长叹息一声,脸色很是苍白。   “大哥,怎样?”郑鸿逵问。   郑芝龙将书信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郑鸿逵接过看完,脸色微微放松:“钱阁老的话倒也是中肯,不枉我们每年送他那么多的银子。”   郑芝龙却依然皱着眉头,叹息道:“左都督,一品,京师府邸,还破了先例,令我这个武将担任祭酒,听起来是不错,但谁知道陛下是不是调虎离山,想要对我郑家动手呢。”   “不错!”   除了郑芝龙和郑鸿逵之外,厅中还有一人,正是原先在旅顺水师担任副将,但却被郑森赶回的郑芝豹,郑芝豹对朝廷一向不信任,只以郑家利益为先,他说道:“什么祭酒,左都督,一去到京师,立刻就会失去自由,任由朝廷拿捏,哪有留在泉州自在?”   郑鸿逵想的稍微远一些,他抓抓胡须:“内阁的行文,咱们还能含糊其辞,躲躲闪闪,但如果是陛下的圣旨呢?如果陛下发出圣旨,要大哥前往京师赴任,那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装病!”   郑芝豹说道:“圣旨再是利害,也不能用病夫啊?”   郑鸿逵摇头:“怕是难,现在的陛下可不是先帝,现在的朝臣也不是过去的朝臣,上上下下,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左梦庚那会执掌十万兵马,拥兵自重,说灭就让朝廷灭了,可是一点含糊都没有……”   郑芝龙默然,眼中微微闪过恐惧。   ——其实就内心来说,郑芝龙并没有多大的野心,但让他放下手中的权力,他也是不愿意,毕竟他白手起家,深知有兵有船才有实力,也才有钱财和地位……   “再者,大哥虽然去了京师,但朝廷命福松为福建水师提督,这水师船舰,还是咱郑家的产业。”郑鸿逵道。   郑芝豹却摇头:“福松对朝廷太信任了,早晚会吃大亏!旅顺水师就是明证,副将翁之琪,一干参将,几乎全部都是朝廷的人,咱郑家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被福松逼着,必须向朝廷效忠,如果是逢场作戏,骗骗朝廷也就罢了,但福松那是真做啊,一点假都没有……”   听到此,郑芝龙不禁摇了一下头,因为郑芝豹所说,正是他所担心的,福建水师是他一手创建,如果福松继为福建水师提督之后,继续在旅顺水师的那一套,但福建水师迟早要改姓,到时,他郑家就什么都没有了……   “家主。”   这时,脚步声响,郑芝龙的亲信幕僚忽然奔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急件,惊慌道:“不好了,刚收到的急报,两省大演习,南京京营一万兵马,已经进驻了仙霞关!”   “啊?”   郑芝龙三兄弟都是吃惊。   仙霞关是福建的门户,南京京营占据了仙霞关,等于随时都可以进入福建,而在这之前,虽然郑芝龙已经卸下了福建总兵的职务,不再掌管步军,但因为多年的盘踞,郑芝龙在福建步军依然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所以可以不动声色的指挥不少兵马,加上水师本身的兵马,因此,现任的福建巡抚和福建总兵是很难动他的。   但南京精武营就不同了,不说精武营的名号,只说张名振参加了大宁之战,击溃建虏和喀尔喀骑兵,就足以让南京京营威名大振,一万精兵,装备精良,绝不是福建水师和郑家兵马能够抗衡的。   “还有,两广总督马士英到了梅州,说是要亲自指挥此次演习。”   “还听说,天津水师正在南下……”   郑府管家一连报了三个坏消息。   郑芝龙脸色发白,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两广总督马士英敛兵边境,乃是在提防他,但他一直都心有侥幸,觉得朝廷不敢逼他,但想不到南京京营忽然进驻仙霞关,加上马士英的两广兵,感觉朝廷磨刀霍霍,好像已经是要动他了。   郑鸿逵和郑芝豹两人也都是惊慌,他们知道,这是朝廷对他们的警告,如果不听,朝廷就要硬来了。   到那时,他郑家除了逃亡海上,再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但这些年来,他们郑家兄弟早已经习惯了路上的安逸生活,再到海上漂泊,怕没有人能再受了那个苦,更舍不得眼前的荣华……   郑家三兄弟都是呆若木鸡。   “家主,少家主回来了!”   郑府管家这时急匆匆的奔了进来,一脸喜色的禀报。   郑芝龙却丝毫不见喜色,他能意识到,儿子忽然的归来,一定是和朝廷的任命有关。   面对朝廷诏令,儿子一定是坚决支持,并且跪请他也遵从,以报答陛下的恩遇。   反抗朝廷,郑芝龙是如论如何也不敢想的。不说别人,儿子就会第一个反对。   郑芝龙长长叹息,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是没有其他选择了……   ……   隆武七年八月,大明水师大学堂在天津成立,原福建水师提督郑芝龙擢左都督,为祭酒,隆武帝亲自设宴款待,并赐府邸,郑森转任福建水师提督,继承其父郑芝龙的一切权力,而旅顺水师提督则由副将翁之琪升任。   为表彰郑森的功绩和忠心,朱慈烺令秦方千里送马,并有其他重赏赐予郑森。   “台湾乃中华之地,但却被夷人占据已久,朝廷已经和东印度公司谈判,如果他们愿意主动退出,那自然是好,如果不愿意,你福建水师就要主动出击,收复台湾!”   “任务重大,成功之后必光耀千秋,郑卿努力。”   与秦方一同到泉州的,还有隆武帝的密旨。   “臣领旨!”   郑森领命。   ……   郑芝龙的隐患被消除的同时,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在河南的试行,却并不顺利,河南士绅纷纷反对,对堵胤锡的弹劾,雪片般的飞向京师。   皇极殿。   又一次大朝。   隆武帝坚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非是施行不可!”   “为了反对新政,几十个河南生员聚集在河南学政衙门之前,举着孔夫子的牌位,抗议、辱骂堵胤锡是酷吏,是佞臣!”   “还要挟说,今秋要罢考!”   “这些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了!”   “罢考正好,因为这样的人,即便是当了官,也是自私自利,目光短浅,没有家国,贪赃枉法之徒!”   “传旨,为首的那几个闹事者,一律革除功名,附和者,三年之内,不得考试!”   “另外,一些官员,有河南的,也有朝中,他们阳奉阴违,表面上遵从,实际上却是在阻挠堵胤锡的新政,朕今日在这里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以为法不责众,朕当初抚军京营之时,也有人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最后呢,全部人头落地!”   “如果堵胤锡是酷吏,是佞臣,那朕就是暴君加昏君!”   “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黎民百姓的生计,这个暴君和昏君,朕就算担了也无妨!”   ……   隆武帝的圣旨一出,河南当地极少数试图聚集顽抗的士绅,立刻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悄无声息了——田地虽然重要,但性命和前途岂非是更重要?   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在河南顺利试行。   ……   赫图那拉。   绝望的气息,再一次蔓延开来。   四百里的距离,五百里的路程,艰难跋涉,多尔衮好不容易护卫着顺治和太后,带着一班满汉文臣,来到了赫图那拉,并且成功和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兵马汇合,随后召开会议,决定利用赫图那拉周边复杂的地形和遥远的道路,和明人决战到底。   赫图那拉是建州女真的祖居地,也是建虏发达的起点,无论如何,这里也是不能丢了。   而就在两年前,也就是乌克尔河失败之后,多尔衮就秘密派人整修了赫图那拉的城墙,以及周边的防务,并预藏了一部分的粮食,当时,多尔衮并非是已经意识到了败亡,而是以防万一,而两年前的先见之明挽救了疲惫的建虏众人,他们退到赫图那拉之后,不必辛苦的整修城墙,立刻就可以投入防守。   多尔衮又令人多方打猎,积攒粮草,以备冬季。   但仅仅一个月后,明军就出现了。   明军出现的如此之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虽然只是几千人的前锋,由吴三桂和马科分别带领,但透露的信息却是重大,那就是明国朝廷和孙传庭穷追不舍,丝毫也不想给建虏喘息的机会和时间。   同时也说明,虽然多尔衮坚壁清野,破坏焚烧了众多,但明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依靠强大的后勤运输,其整体进军的速度,虽然被拖慢了一些,但却并没有受到根本性的影响。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萨尔浒之战   ……   赫图那拉是大清的最后之地,已经是退无可退,因此,多尔衮不得不召集最后的兵马,亲自率兵迎西上,和吴三桂马科,在距离赫图那拉一百里左右的萨尔浒旧战场僵持。   萨尔浒,熟悉的名字。   对大明来说,那是辽东惨败的起源,也是屈辱和失败的开始,十几万大军,被建虏分别击败,实在不忍重提。   对建虏来说,萨尔浒却是他们荣耀的起点,今日到了生关头,多尔衮期望太祖在天保佑,大清勇士能在萨尔浒再次击败明军,以挽回败亡的结局   十几天后,更多的明军赶到。明军总数达到万人。   多尔衮并不慌乱,他和济尔哈朗,洪承畴商议之后,决定利用有利地形,用小股败兵吸引明军,将明军引入埋伏圈,一举歼灭,取一场大胜,灭明军的威风,也重振大清的士气和民心。   ——自乌克尔河之战开始,大清已经一败再败,到现在,能战之人不过七八千,精锐青壮两千人都不到,已经是不能再败了,为了这一次的胜利,为了敢在更多的明军赶到之前,消灭眼前的这支明军,多尔衮掏出了所有,不但拿出了全部的粮食和肉类,犒赏全军,而且他更决定,亲自去引诱明军。   果然,吴三桂上当了。   作为辽东宿将,战场上相互照面,吴三桂对建虏诸王有相当的了解,到现在,代善,多铎,阿济格都已经死了,建虏有名气的王爷,只剩下两个,一个多尔衮,一个济尔哈朗,这其中,多尔衮尤其重要,但是杀了多尔衮,建虏立刻就会崩溃,就功劳来说,仅次于抓获建虏假皇帝小顺治。   眼见多尔衮逃窜,吴三桂立刻追了上去,马科也不让人后,也紧追不舍。   多尔衮一路狂逃,为了让吴三桂相信,他所带的兵马和身边亲信都不知道今日的计划,所以落在后面的人马被明军俘获,一番逼问之下,自然没有人能透露今日的秘密。   连续审讯俘虏,确定多尔衮真的是败了,而且走投无路,吴三桂和马科两人追的就更是大胆。即便道路难行,众军不得不下马而行,他们也没有怀疑,两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追上去,生擒多尔衮,立下辽东第一大功!   眼见吴三桂和马科快要进入包围圈,多尔衮心中狂喜,吴三桂和马科都是明国悍将,一直对大清紧追不舍,歼灭这两人不但能重振大清的士气,而起能获得大清急需的各种物资,从战马甲胄到粮食,吴三桂和马科军中都携带了不少。   山头上,济尔哈朗紧张的快要出汗了,从少小之时他就跟随努尔哈赤做战,可谓身经百战,过去,他从未紧张过,即便是守卫凤凰城,明军三面围攻之时,他也心有定力,但今日,他却是无比的紧张,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可能是大清奋起的最后机会了,如果此战不能胜,等到孙传庭带领明军主力大军赶到,想要取得胜利就更是不可能,大清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两个字,灭亡。   此战非胜不可!   不止济尔哈朗,山头上所有建虏都明白。   眼见明军排成一字长舌,踩着崎岖的道路,即将进入埋伏圈,所有人都是兴奋。   但就在这时,明军忽然停住了。   接着,前队变后队,竟然是开始急急撤退了。   济尔哈朗脸色发白,他知道,计划暴露了,吴三桂察觉出了不对,所以放弃了追击,掉头返回,   随即,就看见山腰燃起了黑烟。   那是多尔衮发出的信号。   此时此刻,多尔衮也已经是意识到了计划败露,为了咬住明军,只能放弃伏击,改为主动进攻。   “呼哬~~”   埋伏在山头的建虏立刻呼啸而起,向明军展开攻击。   但因为明军还在埋伏圈的外面,建虏的攻击需要跨越山路,所以极不顺利。   明军一边撤退,一边从鸟铳和手炸雷断后,   一场伏击战,硬生生的变成了山间的追逐纠缠战。   战到天黑,双方各有死伤,但吴三桂和马科成功撤退,主力基本无损。   相反,建虏的损失却是不小,又或者是得不偿失,一连数天的准备,长时间的埋伏,却落了一场空,军心士气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而对于明军为什么忽然撤退?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一时都不能了解,直到苏克萨哈来报,说范文程和他的两个儿子,忽然失踪不见了,有人看见,在战事爆发之前,他们父子三人翻越山岚,往西面逃去,卫兵用弓箭喝止,但没有成功。   两人这才明白,是被范文程泄了密!   “范文程,狗贼!”   济尔哈朗气的大骂。   ……   同一时间,破衣烂衫,脸上甚至有刮伤的范文程正在向吴三桂深辑:“总镇果然是当世名将,撤退井井有序,攻守兼备,不给建虏任何可乘之机!”   “先生之功也。吴某不过是亡羊补牢。惭愧,惭愧。”   吴三桂道。   虽然从心底里来说,吴三桂看不上甚至是十分痛恨范文程这个老汉奸,但今日之战,却实在是亏了范文程,若不是范文程反戈告密,他抬头一望,亦是猛然惊醒,发觉全军陷入了险境,急忙命令撤退的话,说不定现在他和马科两人都已经陷入了建虏的重重包围,兵败身死了。   加上隆武陛下有令,善待投诚的汉人,因此,不管心里多么厌恶,吴三桂表面上对范文程都得以礼相待。   范文程却是忽然落泪了:“何谈有功?我范文程罪大恶极……”说着,他就跪下了:“范某有愧于祖先,有愧于大明,死不足惜啊,呜呜呜~~”   吴三桂和马科相互一看,心说,此奸真会演戏,怪不得能是黄太吉的重要智囊呢,但今日之战,范文程却有挽救全军大败的大功,而且范文程还带来了建虏军中的详细情况,令他们知道,从沈阳逃出,加上赫图那拉原先的留守,赫图那拉的建虏,仍然有三万余人,可战之人有八九千。   只是粮草甲胄辎重严重匮乏,众心惊慌,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也是彷徨无计。   这个内情太重要了,几乎是掌握了建虏所有的虚实。   “先生之功,我和马总镇必禀报孙阁老。”吴三桂道。   马科亦亦点头。   范文程大喜,拜道:“两位总镇美言,文程永不敢忘!”   ……   原来,范文程早就意识到建虏灭亡在即,自己和自己家人跟随建虏,只能是死路一条,但他早年投降建虏,一直为建虏出谋划策,是建虏最出名的汉臣,如果直接投降,大明未必会接纳,除非他能立一个大功,将功赎罪。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今日的良机。于是范文程毫不犹豫的抛下妻妾家人,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翻山越野,携带建虏机密,向吴三桂投降并示警。   现在,他成功了。   有此功劳,他在大明又可以立足了。   ……   “范文程,狗贼!”   虽然多尔衮严令保密,但范文程带着两个儿子投敌,导致今日计划失败的消息还是让在营中传了开来,虽然济尔哈朗只是派人将范文程留在赫图那拉的家人斩杀殆尽,以报复他的叛逃,但不知道怎么的,渐渐却演变成了建虏对汉人的屠杀。   ——在范文程叛变之前,汉军旗连续不断的倒戈,到现在跟随建虏逃到赫图那拉的汉人,其实只有几百人,全都是走投无路,比如佟家,李家这些被大明记录在册的老汉奸家族,他们早已经被大明判了死刑,没有了回头路,只能跟着建虏一条道走到黑,   原本,建虏对他们还是信任的,但范文程的投诚,却让建虏丧失了信心,同时的,因为连续的失败和即将覆灭的惶恐,建虏上下都已经是心力交瘁,一肚子的火气无处撒,一眼望过去,感觉所有的汉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范文程。   于是,济尔哈朗的命令变了调,不知道怎么的,从范文程的家人,就扩展到了所有的汉人。   暗夜里,血光飞溅,惨呼悲叫,举城惊恐,佟家和李家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做牛做马,为建虏忠心这么多年,最后却落的这一个下场。   等到多尔衮听闻消息,急急派人来阻止,佟家李家的人,已经被杀了大半了。   多尔衮怒不可遏,将为首的几个白甲兵,全部斩首,并对残存的李家和佟家人,大加抚慰。   但佟家李家人的恐惧,已经是无法阻止,建虏和汉人的缝隙,更是无法弥合。   从此以后,谁对谁都不敢再信任了。   多尔衮仰天叹息,脸上满是大厦将倾,无力挽扶的痛苦。   洪承畴跟在多尔衮身边,老脸亦是灰败——老实说,他真没有想到,范文程会抛下家人,只带了两个儿子投降大明,相比与他在建虏孑然一身,范文程当断就断,抛弃家人,毫无拖泥带水的狠毒,倒真是让他自愧不如。   朝秦暮楚,范文程完全知道赫图那拉的虚实,如此,大清在明国面前,再没有任何秘密,接下来要如何打?   范文程活了,但我洪承畴的前途和未来会在哪里呢?   又或者说,我这身老骨头,未来会有谁来收敛呢?   洪承畴在心中哀叹。   “主子,不好了!”   脚步声急促,苏克萨哈奔来:“周遇吉率明军走松树口,正在向赫图那拉逼近!”   听罢,多尔衮和洪承畴的脸色都是大变。   松树口位在赫图那拉的西南方向,距离赫图那拉一百余里,虽然其后还有韦子谷和鸦鸪关,道路难行,不利进军,但现在赫图那拉全是老弱,一旦被明军逼近,赫图那拉将毫无还手的能力。   对于这一点,多尔衮并非没有预料,他在松树口的方向,布置了大量的探哨,如果伏击计划成功,此时他就可以回兵赫图那拉,再疾行松树口,效仿当年的太祖努尔哈赤,击败明军。   但伏击计划失败,对面明军越来越多,周遇吉又来的太快,多尔衮和济尔哈朗、洪承畴商议无策,最后只能从萨尔浒撤退,回守赫图那拉。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因为不论多尔衮,济尔哈朗还是洪承畴,他们都是明白,一旦放开萨尔浒,回守赫图那拉,那就意味着大清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能静待明军两路合围,死守赫图那拉,以期待有奇迹的发生。   但孙传庭统兵,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   ——五路并进,合围赫图那拉,几十年前,杨镐当年没有成功的策略,今日在孙传庭手中成功了。但不同的是,孙传庭不是五路,而是两路进攻,和五路相比,分兵两路可以集结更多的兵马,不论哪一路,都保持了压倒性的兵力,防止了意外。同时后勤补给充足,两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点都不着急。   ……   京师。   六百里加急军报加上飞鸽传书,隆武帝朱慈烺很快就知道了前线的军情,知道范文程携带建虏的军国机密反正,还救了吴三桂马科一命,虽然就情感来说,朱慈烺恨死范文程这种没有大义的墙头草了,但就今日来说,范文程却是挽救吴三桂马科败亡的大功臣,甚至进一步的讲,有可能是挽救了整个战局,因为如果吴三桂马科中伏,全军覆没,不说对大明军心士气的打击,只说前线的兵马调派就可能出现问题,虽然这并不会影响最后的战局,建虏终究会灭亡,但今年想要肃清辽东战局,克复赫图那拉,却是不可能了。   因此,朱慈烺不但赦免,而且还奖赏了范文程,令他回朝觐见。   而伏击计划的失败,意味着多尔衮已经是黔驴技穷,建虏死期当至,此时此刻,周遇吉在攻破凤凰城,轻取通远堡和连山关之后,已经率领一万精锐,从松树口向赫图那拉进发,建虏最后的主力都在萨尔浒,面对从后方杀来的周遇吉,他们没有抵御的办法,所以朱慈烺推断,多尔衮一定会从萨尔浒撤退。   但这并不意味着多尔衮一定会死守赫图那拉,因为赫图那拉是守不住的,一旦被明军包围,必死无疑。   以多尔衮的见识,很有可能会放弃赫图那拉,往更北面逃窜。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济尔哈朗之死   ……   所以朱慈烺立刻亲笔写下,提醒孙传庭注意。同时也明确的表示,待到胜利,征东军不能全部撤回,要留下相当的主力,如吴三桂马科刘肇基等辽东将官,往更东更北的地方进发,一来彻底肃清残余建虏,第二,为关内无地的百姓,扩展更多的空间,以为后续辽东的大开发,大建设打下基础。因此行军之中,一定要注意架设桥梁,铺设道路,能永久就不要临时。   说到道路,现在大明朝堂正在为此发愁。   随着辽阳沈阳,铁岭抚顺等地的连续收复,如何建设,继而牢牢掌控成为朱慈烺和大明朝臣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其实从大明开国以来,曾经数次鼓励百姓向辽东移民,到万历年间,辽东汉人已经到了两百万。   但经过这几十年的大乱,大批汉人往回关内,留在辽东的汉人不是被杀,就是成了建虏的家奴,到今日,仍在辽东,向大明归顺的汉民已经只有十万人左右,所以,向辽东移民,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情。   内阁已经拟出计划,凡是愿意出关,到辽东开拓的百姓,无论你是哪个行省的人,只要你到了辽东,一人可可以圈地三十亩,也就是说,如果是一家三口,就可以圈地一百亩,同时三免五减,一年种子。   白话讲,朝廷三年免赋,五年减半,并提供第一年耕种的种子,玉米,土豆等。   这个决定在朝堂上掀起不小的轰动,不在于圈地三十亩,也不在于提供第一年的种子,而是因为三免五减。   三免五减,等于朝廷八年之内在辽东都收不到赋税。   而辽东的建设却是一个巨大的窟窿。   不说其他,只是锦州通往沈阳的两丈六尺的大官道,用石子和石灰搅拌,核算下来,成本就是惊人,   因为代价高,朝廷没有银子,今年肯定是无法展开了,但隆武帝态度坚决,说,今年可以不修,但明年一定要修,未来不但是辽阳沈阳,抚顺铁岭,就是更东北的方向,大明的官道也都必须伸展过去。   因为只有路通了,物资源源不断,百姓才会愿意向辽东迁徙,同时的,也才能在辽东站稳脚跟,并繁衍后代。   路是一个大投入,此外,各地修建城池,沈阳辽阳的恢复,迁徙百姓,种子的提供,哪一项都是浩大,内阁和户部都是叫苦不迭,他们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在辽东投入这么多?如果说往辽阳沈阳移民,他们还能理解,因为那是恢复辽东都司嘛,但继续往更东北的方向,将道路深入那些没有人烟的不毛之地,就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了。   最关键的是,建虏灭亡已经是倒计时,辽东再没有敌人了,沈阳辽阳慢慢恢复就可以了,陛下何必这么着急?   朱慈烺知道群臣的想法,也知道,如果自己如果将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群臣会更惊骇。   在他脑海里,已经有了关于辽东的宏大计划,可不是群臣以为的,只是修建一条宽广的官道那么简单。   “陛下,可以起驾了。”   田守信来报。   朱慈烺点头起身,亲往天津,参加“水师大学堂”的开学典礼。   ……   赫图那拉。   绝望,哭泣,灰暗失败的气息。   小顺治坐在正中,其母布木布泰垂帘其后,多尔衮跪在中间,群臣分在两边,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惊惶和不安,眼角有泪珠。   一切都如当日的沈阳。   只是多了一个济尔哈朗。   “不,朕绝不离开赫图那拉,就是死,朕也要死在赫图那拉!”   小顺治大哭。   弃了沈阳,现在连赫图那拉也要丢弃了,如果弃了赫图那拉,他们又能去哪?   所以,小顺治孩子气的哭了起来,虽然他心里清楚知道,明军大举来攻,赫图那拉已经是守不住了,留在赫图那拉,必死无疑,但在他的情感里,还是不愿意离开赫图那拉。   多尔衮也是垂泪。   但凡有一丝的可能,他也是不愿意离开赫图那拉的,但面对明军巨大的兵力优势和孙传庭的稳扎稳打,他毫无机会,除了逃,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离开赫图那拉,我们要去哪?”布木布泰哭着问。   “往东,往莫温河走。那里仍然有我女真的部众,我们聚拢兵马,依然可以东山再起!”多尔衮回答。   布木布泰哭着看济尔哈朗,见济尔哈朗也是点头,她试泪道:“那就请皇上下旨吧。”   “朕不走,朕不走!朕誓与赫图那拉共存亡!”   顺治大哭。   ……   虽然大哭,虽然不愿意下旨,但最终,顺治还是被护卫着离开了赫图那拉,带着百十箱试图再起的珠宝和黄金,往更东北的方向,往莫温河而去。   这一夜,赫图那拉哭声不断,子别父,弟别兄,虽然多尔衮严令禁止,但很多地方还是哭成一团。   天亮了。   晨曦的光亮中,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告别。   ——皇帝走了,但赫图那拉不能轻易放弃,不唯他是努尔哈赤最初起家的地方,更因为明军已经近在咫尺,为了保护顺治离开,必须有人留下来断后,   这个任务,原本不应该是济尔哈朗的,他是郑亲王,完全可以跟着顺治和多尔衮离开,现场留一重臣即可。   但他坚持留下。   ——皇帝撤退,留下的人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和丧家之犬,重臣已经是震不住他们了,所以济尔哈朗决定,亲自留下镇守。   多尔衮先是震惊,继而默默同意,如今情势下,也只有济尔哈朗留下,才能镇住赫图那拉的情势,也才能为“皇上”的安全撤退,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只是,他没有想到,一向明哲保身,在大清的权力斗争中,一直都是墙头草的济尔哈朗,今日面对危局,竟然能有这般的勇气和这般的决绝,这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对济尔哈朗产生了敬佩。   “六哥,我去了。”多尔衮在马上抱拳。   济尔哈朗排行老六,因此叫六哥。   济尔哈朗点头。   多尔衮眼中有泪,向济尔哈朗又深深一辑:“六哥保重。我多尔衮欠你的。”   “不要这么说。”   济尔哈朗脸色灰暗,叹息的说道:“事情到了现在,你我都是死罪,都无脸去见列祖列宗,我累了,也没有能力继续辅佐皇上,这个重任,只能落到你肩膀上,多尔衮,你的路遥远的很,你可是比我辛苦多了。”   多尔衮凄惨的笑了一下,说道:“六哥,银库里还有百万两的银子,或可贿赂明将。”   ——其实,“大清”和各个王公贵族的府库中,原本是有千万两的银子的,但在大明严厉封锁之下,为了获取亟需的各种物资,大清不得不和狡诈的朝鲜走私商,贪婪的喀尔喀进行交易,从他们手中用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价钱购买各种物资,这几年下来,花的只剩下这么点了。   济尔哈朗点头,表示知道,但他更知道的是,如今时刻,再多的银子,也买不来胜利,再贪婪的明将,也是不敢收大清的银子,多尔衮这么说,不过就是安慰而已。   多尔衮目光往左看,手一挥:“走!”   撤退的队伍跟上,跟随多尔衮而去。   全部都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凡是超过四十岁,除非你是宗亲,否则一律留下断后。   唯一的例外是几个汉臣谋士,如洪承畴。   “多尔衮,大清的未来,皇上的安危,就托付你了~~~”   望着离开的队伍,济尔哈朗纵马追了两步,大喊。   多尔衮听见了,但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右手的马鞭,以作为回应。   ……   凌晨起行,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顺治,布木布泰,多尔衮,勒克德浑,洪承畴,以及赫图那拉城中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已经是撤走了,城中剩下的全部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弱。   “传本王的命令,用巨石封砌城门!”济尔哈朗道。   封砌城门,明军攻不进来,但他们也是出不去了。   此令一出,城中的老弱一个个都是色变,郑亲王,这是要死守到底了啊。   三日后,周遇吉率领的一万大明精锐抵达赫图那拉,次日,吴三桂马科刘肇基统领的一万三千兵马亦出现在赫图那拉城下,双方成功会师,将赫图那拉团团包围。   周遇吉派人劝降,但城中不应。   因为多尔衮撤退的秘密,城中剩下的也几乎全部都是建虏本族,虽然一个个都知道死期将至,但却没有人出城向明军透露消息。   因此,周遇吉吴三桂等人在第一时间并不知道多尔衮和顺治伪皇帝已经逃走。直到几天后,他们才得到了城中多尔衮和伪皇帝可能已经往东逃窜的消息,几人都惊,放跑多尔衮和伪皇帝可不是小疏忽,四人都可能被责罚,于是四人紧急商议,决定周遇吉和刘肇基继续围困赫图那拉,并等待后续主力和火炮,吴三桂和马科绕过赫图那拉,轻装前进,前去追击多尔衮和伪皇帝。   议定之后,吴三桂和马科急急去追。周遇吉和刘肇基则急急禀报后方的孙传庭。   五日后,孙传庭史可法统帅两万步兵主力抵达,接下来的几天里,军中火炮也陆续来到,赫图那拉地区道路难行,山高林密,红夷大炮是不可能随军的,此时到达赫图那拉的大部分都是轻型火炮。   但也足够了。   赫图那拉小城小地,虽然城墙看起来很坚固,城墙还挖掘壕沟和各种防御工事,但对经历了松锦以来的一系列激战的大明精锐来说,赫图那拉根本不算是什么。   四万大军围着赫图那拉,总攻之前,孙传庭再次遣人劝降。   这一次派出的是在大凌河投降的建虏裕郡王硕塞。   硕塞是黄太吉的第五子,福临的哥哥,论起来也是地位尊贵,他在城墙哭喊,说,天命已尽,请求济尔哈朗不要再顽抗了,出城投降,以保全城中的女真部族,王师答应,但是投降,不伤城中一人,如若顽抗,王师攻破赫图那拉,必不留一人。   但回应硕塞的是一声炮响。   赫图那拉城中的火炮不过三四门,且都是陈旧的老炮,威力并不大。   这一炮虽然没有击中硕塞,但却也把硕塞吓了一跳。   见此情景,孙传庭知道已经是不可能劝服,于是下令总攻。   “砰砰砰砰!”   明军几十门火炮发出怒吼,集中轰击西城墙,将赫图那拉的西城笼罩在一片火光和硝烟之中。   三轮炮击完毕,明军步兵出阵,开始总攻。   虽然已经是穷途末路,且城中基本都是老弱,但建虏残余这一战却打的相当顽强,他们用血肉填充城墙,拼命抵挡,奈何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在连续的炮击,手炸雷,以及训练有素,进退有度的大明精锐面前,他们的死战好像根本就是徒劳的,战到中午,明军顺利的登上了西城楼,竖起了大明的日月军旗。   “夺回来~~”   济尔哈朗一直在西城督战,只是,明军的攻势太猛了,窟窿太多了,他带了十几个亲卫往来支援,但终究还是没有挡住,眼见城头竖起了明军旗帜,他大叫一声,血红着眼珠子,向军旗飘扬处冲去。   只是,他并没有发现,此时跟在他身边亲卫只有两三个人了,而随着明军的登城和日月军旗的飘扬,城头建虏都已经是失去了斗志,纷纷逃散,于是冲上城头的明军就发现,在众多建虏纷纷奔逃的时候,一个建虏老卒却是嘶吼着,逆袭冲了上来。   大约是早有预料,今日战前,济尔哈朗没有披挂亲王甲胄,而是披了一件普通的棉甲,内里衬了皮甲。   明军不知道济尔哈朗的身份,有骁勇之士冲上去,只两刀,就削断了济尔哈朗手中的长枪,随即一脚将他踢下城墙。   济尔哈朗从城头跌下,正落在了坚硬之处,一时心痛如刀绞,手捂胸口,强撑着,犹想大呼作战,但终究是没有站起来,一个跄踉,摔在地上,脸色痛苦无比,双腿蹬了几下,口吐白沫,很快就没有了气息……   爱新觉罗·济尔哈朗,爱新觉罗·舒尔哈齐第六子,努尔哈赤的侄子,镶蓝旗旗主,死。   ……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光复台湾   ……   随着明军的登城和济尔哈朗的死,城中建虏再也没有了斗志,纷纷跪地投降,但晚了,明军事先有劝降,事中又有命令,鏖战之中,又已经是杀红了眼,因此,不论投降与否,一律斩杀。   一时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待孙传庭传下命令,城中建虏只剩下几百人   与此同时,进城的明军迅速接管建虏在城中的粮仓和银库。   粮仓空空如也。   银库却是堆积了百万两的银子,都是建虏从大明掠夺,多尔衮分批从沈阳运出,秘密储藏在赫图那拉,以备东山再起之用的,只是,大明来的太快,多尔衮和顺治从赫图那拉逃亡时慌里慌张,车马有限,只能携带黄金和珠宝,这些银子,就只能留在赫图那拉,无奈的成了大明的战利品。   ……   “万胜,万胜!”   克复赫图那拉,拔除建虏在辽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完成了克复辽东的最后一步,洗刷萨尔浒之战的耻辱,虽然走了多尔衮和顺治伪皇帝,但依然是大明朝在辽东的辉煌胜利,同时也可以为辽东战事暂时化上一个句号。   消息传到京师,《三文日报》社论:百年事业,完成于当代。则我国家虽忍痛至此,虽牺牲至此,复又何憾?   ……   京师欢腾,群臣纷纷为隆武陛下贺。   朱慈烺心情也是大好,多尔衮和顺治虽然逃了,但已经是无根之草,无源之水,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孙传庭派吴三桂和马科两人追击倒也颇为合适,尤其是吴三桂,就前世的历史,他可是对永历帝穷追不舍,从桂林一直追到了缅甸的。   这一世换成了顺治。   就让吴三桂追吧。   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天荒地老,都必须把多尔衮和顺治两人抓到。   不是为了斩草除根,但确是为了永绝后患。   辽东胜利,孙传庭率领大军班师回朝,高斗枢升辽东经略,筹划辽东修建和恢复民生   原辽东巡抚黎玉田的行辕从宁远迁到沈阳,山海关总兵刘肇基改为辽东总兵。   朝廷加封吴三桂为征东前将军,马科为后将军,令二人统帅所部,继续追击。   ……   朝廷鼓励往辽东移民,一人三十亩,三免五减,一年种子的消息传出后,天下轰动,特别是和辽东隔海相望、人口密集的山东半岛,很多无地的百姓听闻消息,都是心动了,但第一只螃蟹敢吃的人并不多,虽然心动的人很多,但真正立刻动身,前往辽东的人却并不多,所有人都是观望,直到去到辽东的人写来信件,兴奋的说明辽东的良好条件和官府的言出必行之后,迟疑的人这才放下犹豫,   纷纷携家带口,推着小车,往辽东而去。   一时,道路几乎断绝。   ……   隆武八年十二月中旬。   年关之前,孙传庭的大军班师回朝。   安定门。   画角齐鸣,军乐高奏,日月军旗猎猎飘扬,长枪鸟铳林立,铁甲在冬日的映照下,泛着粼粼之光,从辽东征来的各部将士,沿着大官道,军容整肃,士气高昂,如滚滚的钢铁洪流,源源不断的而来。   官道两边来热闹的百姓,不住的发出兴奋的惊呼声。   大明有如此威武雄壮之师,何愁天下不平?   军旗过后,一辆特大的纛旗车开了过来,车中竖起孙传庭的大纛。   高两丈,字大如斗。   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孙!   纛旗车后,孙传庭绯袍黑帽,披着大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在几十名雄健无比的甲士护卫之中,缓缓而行。   冬日的阳光照着他,感觉他比出京之时,沧桑了许久,皱纹增加了不少,但眼神却是明亮,嘴角带着笑意,显现心情极为愉快。   “孙阁部!”   随着辽东大胜,全境克复的消息,孙传庭的名字,早已经是传遍了天下,亦成了天下人心中的英雄,甚至已经是超过了当年平定宁王之乱的王阳明。   道边百姓呼啦啦的跪下。   孙传庭之后,史可法,陈奇瑜,李定国,周遇吉,虎大威,佟翰邦,黄得功,刘良佐,陈永福,刘耀仁,王汝成,高杰,李过,王光恩等,副帅军机,各部总兵和副总兵的将旗,一一出现。   ……   首辅蒋德璟,次辅倪元璐,阁员钱谦益,路振飞,连同六部堂官,左右都御史,大理寺,理藩院,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全部在安定门前迎接。   待孙传庭和众将到,蒋德璟亲自宣读圣旨,犒赏全军,随后,参将以上的将官进宫面见隆武陛下。   在进宫之前,众将当然要先沐浴更衣。   ……   午门。   周王和永王在宫门前亲自迎接。   大明成年的皇子必须出外就藩,京师没有王爷,也就没有王爷能代替皇帝,在午门前迎接凯旋的重臣。   今日是第一次。   随后,众将跟在孙传庭的身后,鱼贯进入武英殿。   隆武帝在殿中而坐,接受朝拜,待孙传庭和众将起身,田守信取出圣旨,大胜宣读起来。   不同于城门口的慰劳,这一次是封赏的圣旨。   孙传庭,封武安伯。赏蟒袍。   ——文臣以军功封爵,孙传庭是继王阳明之后的第四人。此前还有两人分别为王骥和王越。   而这也是隆武帝第二个发出的世爵。第一个是巩永固之子。   孙传庭惶恐,谦虚不敢当,   朱慈烺笑着抚慰。   孙传庭之后,众将都有封赏和拔擢,其中,因为李定国又数次奇袭之功,宫功劳最为卓著,因此加封为安北将军,左都督,其他众将,大部分都是前锋将军,或者是后将军一类的。   ——朱慈烺在改革宗室的同时,对勋贵封赏的制度,也进行了调整,最重要的是就是明定了一点,非军功不得封爵,也就是说,像周奎那样,只因为是国丈,就被封为嘉定伯的事情,以后不可能再发生了,其次,勋贵没有特权,不论面对纳税还是司法,都和常人无异,过去勋贵犯罪,法外开恩的事情,以后不能有。   但是触犯法律,世爵立刻剥夺。   也就是说,世爵不再是千古不变的金饭碗了。   ……   圣旨宣读完毕,孙传庭史可法带着众将谢恩,随即,美味佳肴端上来,隆武陛下的赐宴开始。   收复辽东,又都受了封赏,众将开心,群臣开心,御座上的隆武帝更开心。   这一次,朱慈烺喝醉了。   几乎是酩酊大醉。   ……   第二日酒醒之后,朱慈烺召见武安伯孙传庭,就辽东的后续,以及陕西甘肃,还有云贵未来可能的战事,和孙传庭进行讨论。   被封为武安伯,孙传庭感激涕零,也更是明白,隆武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没有猜忌的帝王之心,性子弘毅宽厚,心志坚定,目光远大,所有讨论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深思熟虑的谋划,因此,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的知遇和信任之恩,非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   随着春节的钟声,隆武九年到了。   这一年,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将在全国全面展开。   北方问题不大,士绅力量强大的南方一定会有风波,但朱慈烺不计毁誉,也不怕动摇国本,南方士绅但敢抗拒新政,他是不会客气的。各地督抚,知府,乃至下面的知县,都已经收到了他的严令,御史监督弹查,但有不能执行,阳奉阴违,疏忽怠慢者,立刻就地免职。   同时的,另一项的改制,在经过内阁和六部讨论之后,也已经有了结果,那就是重订行省。   如果只是看史书和地图,人们都会以为,明朝比之汉唐,疆域大大缩小,但其实也不尽然,在所谓的汉人十八省之外,大明还曾有东北的努尔干都司,西南的乌斯藏都司、关西七卫(甘、青、疆交界处)等地,虽然都只是属于羁縻性质,但在国域疆界都不是太明确、游牧民族往来游走的年代里,这些土地其实也可以称作是大明的疆域。   现在随着土默特蒙古,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归顺,河套的收复,科尔沁蒙古的覆灭,大明实际掌握的疆域,已经大大超过了过往,再按照过去行省设置,比如河套等地仍然归陕西布政使司衙门节制,已经是不合时宜了。   行省设置非是改动不可了。   于是新设甘肃省,宁夏省,将他们从陕西分出来,并在未来的时间,筹划建立青海行省。   更未来还有西域。   身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是不会忘记新疆的,只是现在大明国力还不到,经历了辽东之战后,钱粮匮乏,亟需休养。等到国力恢复,兵精粮足了,西域将是另一个进军的目标。   湖广一分为二,分为湖南湖北。   将安庆徽州一带从南直隶分离,成立安徽行省。   辽东现在只设置一个省,随着移民的增加和疆域的扩大,为来将成为三省,也就是辽宁吉林黑龙江。   山东巡抚和登莱巡抚合二为一,成为山东巡抚衙门。   大同巡抚宣府巡抚等一省之地,有两三个巡抚的现象,未来要逐渐减除。   京师北方,张家口塞外三部归顺大明已经快要十年了,这十年间,三个蒙古国公只管军事,民事皆归于大明派去的官员,从民政到司法,乃至下层的牧民,对大明法治和民治,已经是渐渐接受,虽然大明朝廷还没有“改土归流”的正式诏令,但在汉族官吏心照不宣的努力,以及汉民渐渐迁移增多的情况看,成立绥远省,以张家口为巡抚衙门所在,正式纳入大明行省的时间已经是不远了。   至于喀喇沁,土默特蒙古,乃是漠北的扎萨克图蒙古,土谢图汗蒙古,车臣蒙古,怕还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一百年的时间。   ……   正月十二,隆武帝朱慈烺在紫光阁接见东印度公司,红夷,佛朗机,西班牙,以及去年冬季刚到大明的英吉利王国的代表。   完后,隆武帝又单独召见东印度公司的代表,要求交还台湾。   ——内阁和东印度已经数次谈判了,东印度公司虽然同意交出台湾,但却提出了各种补偿,算一算,竟然需要一百万两的银子。   朱慈烺怎么能忍?   今日算是最后通牒。   如果荷兰人不愿意交出台湾,那大明只好自己取,一旦开战,两国商贸将不复存在。   ……   三月,吴三桂发来军报,说已经知道了建虏残余的行踪,正在追击中,只是冬季大雪,道路断绝,后勤补给严重缺乏,为了渡过难关,不得不杀马,又说辽东广袤,冰天雪地,士兵冻伤极多。   朱慈烺看罢,急令兵部加派更好的棉衣,清理道路,尽速为吴三桂送去,又令旅顺水师,顺着外海北上,伺机接应吴三桂。   ……   四月。   马士英升太子太傅,迁为云贵总督,黄得功和刘良佐督帅所部,进入贵州和云南,分别为贵州总兵和云南总兵。   一直以来,大明只有两京一十三省向中央缴纳赋税,云南贵州两地虽然设置有行省,也有巡抚,但少数民族众多,时不时的还是有叛乱,为了两地的安定,朝廷一直都没有在两地征税,也没有设置总兵,但是叛乱,都是从外省调遣兵马。现在黄得功和刘良佐忽然统帅兵马进入,立刻就引起了议论。   难道辽东之后,朝廷要在西南用兵了?   议论纷纷,但具体用意,只有内阁军机处,以及马士英这个云贵总督自己知道。   ……   四月下旬。   福建水师提督郑森率将士二万五千、战船数百艘,自金门料罗湾出发,经澎湖,横渡台湾海峡,向台湾进军。   盘踞台湾的荷兰人大吃一惊,在这之前,他们还心存侥幸,以为大明不敢强来,但想不到,大明船舰居然真的出现在台湾外海了。   台湾总督揆一请求谈判。   郑森却不准,只令他们限期投降。   时间到了,但荷兰人却是不降。   三日后,利用海水涨潮,郑森率军在台南登陆,攻打普罗民遮城,随后,福建水师与荷兰军舰展开海战,击沉其军舰赫克特号,又在在北线尾地区击败荷兰步兵。其后的战役中,明军连连取胜,成功攻下普罗民遮城,随即包围荷兰人在台湾的最后据点热兰遮城。   眼见明军不可抵挡,而援兵迟迟不敢来。揆一选择投降。   七月,揆一率军向大明投降。   台湾,正式光复。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苏州抗税(上)   捷报传到京师。隆武帝朱慈烺欣慰大笑,以大明现在的国力,收复台湾,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不需要京营和天津水师出手,只一个郑森和福建水师就足够了,但朱慈烺还是兴奋不已,以致于连孙传庭都不能理解,陛下为什么对一个荒岛,这般的在意呢?   在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看来,台湾不止是荒岛,不适宜耕种,而且常年台风,时不时的还会有地震,这样的地方,比起内陆的任何地方,甚至比蒙古草原都是差远了,陛下为什么一直对台湾念兹在兹,从登基那一年就开始提,一直提到现在,又命令福建水师,兴师动众,耗费钱粮,攻击占领这样一个蛮荒之地呢?   但在朱慈烺看来,台湾的意义太大了,不止是因为其优良的战略地位,更因为前世里对收复台湾,中华统一的永远心结。   “一个字,海!”   “我华夏王朝,历来都不重视海洋,目光只看着大陆。却不知在未来的时间里,海洋才是一个国家崛起的关键!”   “先设台南府。”   “和辽东一样,内阁也要定出优惠政策,鼓励百姓向台湾迁移,待人口达到一定数目,即筹划成立台湾行省,未来福建水师也要改往台湾!”   圣旨发出,内外都是惊异,一个蛮荒之岛,竟然被陛下如此重视,什么也没有,就被设了府,未来居然要设行省。   ……   “陛下,苏州士绅正在密谋抗议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光复台湾的喜悦还没有过去,朱慈烺就得到李晃亲自送来的锦衣卫密报。   看完密报,朱慈烺面沉如水,眼睛里少有的露出了杀气。   苏州抗税是万历年间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因为苏州纺织商人的强烈反对,聚众攻击万历皇帝派往苏州的税使和官署,收税太监当场被打死,官衙损害,死伤数十人,整个苏州几乎民变,面对如此的反对,万历皇帝不得不妥协,撤回税使,不再征收商税,至于乱民的处置,最后只是找了一个替死鬼,在牢中关了十年,草草了事。   苏州商税的失败,彻底断绝了万历皇帝想要收取商税的努力,后来只能盯着田亩赋,以致于大明的财政困局越发不可收拾,最终变成死局。   现在不是万历年间,隆武也不是神宗皇帝,苏州抗税的事件,他绝不允许再次发生,更不允许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国策,被下面的人要挟阻挠,以致于失败。   “传李晃!”   “是。”   很快,司礼监行走、同时挂着锦衣卫指挥使名头的李晃来到乾清宫。   半个时辰后,李晃离京,火速往苏州而去。   同时的,一道密旨发往江南,令南京精武营第一镇往苏州移动,以防不测。   ……   苏州。   吴县。   一篇《卷堂文》正在流传。   “隆武八年七月二十九,吴县知县任维初,獐头鼠目,欺下瞒上,置圣朝仁政于不顾,公然作践读书人,视进士,举人,生员为奴隶,动辄叱骂甚至是鞭打,驱赶读书人参加徭役,呜呼,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取媚邀功、衣冠禽兽之徒,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   于是七月三十这一天,吴县全城轰动,人山人海,数百读书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前往孔庙聚集。   走在最前的,乃是吴县最有名的一个秀才,名叫金圣叹。   金圣叹,名采,字若采。一说原姓张,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   金圣叹童年贫困孤独,九岁入读私塾,刻苦勤奋,喜爱阅读,尤其沉迷于《水浒传》,为人狂放不羁,能文善诗,是苏州有名的狂生,另外,他政治思想上他颇为大胆,批评明末官府苛政,甚至主张官逼民反。   历史上,清顺治十七年,顺治看了金圣叹对《水浒》的点评,十分欣赏,说“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他听说后,随即“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   这一次,吴县哭庙,因金圣叹名声极大,是苏州第一个狂生,加上他的舅舅是东林大儒,也就是现在内阁阁老钱谦益,于是众人推他出头,他当仁不让,毫不犹豫的领军。   到了孔庙之后,几百人乱哄哄的哭成一团,向孔圣人告发,大声控诉任维初作践读书人的罪行,说他是一个揣摩上意的奸人,祸国殃民的酷吏!   作为事件的当事人,吴县知县任维初被这排山倒海的“民愤”吓住了,又忌惮金圣叹是当朝阁老的外甥,缩在县衙里,不敢有任何的举动,只急急派人向苏州知府丁允元求救。   而苏州知府丁允元却也无法救援他,因为不止是吴县,苏州其他县区的读书人,受到吴县风潮的影响和鼓励,也开始纷纷酝酿,要哭庙,要上街,甚至是联合抵制朝廷“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恶政。   整个苏州地区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万历年间的抗税民变,俨然是要再次爆发。   丁允元一边尽力抚慰,一边急急南京回报苏州的紧急情况,请求救援和决断。   ……   京师。   听闻消息的钱谦益脸色大变,气的跺脚:“蠢儿,你这是找死啊!”   ……   南京。   兵部。   绯袍纱帽,一众官员,   吏部侍郎万元吉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发言,认为苏州之危,决不可用兵马弹压,否则引起民变,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众官都是点头。   只有坐在正中的南京兵部尚书高宏图皱着眉头,默不吱声。   身为南中三贤相之一,高宏图对朝廷“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策,并不赞成,认为太过伤害读书人的斯文和体面,但同时的,他也深知“投献”猖獗,对大明财税造成的伤害,知道这个顽疾非是处置不可,不然大明财政的颓势,终将无法挽回。   一取一舍之间,他实在无法抉择,因此一直保持沉默。   去年在河南,今年在全国全面推广“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以来,隆武陛下有旨意,内阁有命令,要各地不折不扣的进行,但有懈怠者,一律从严处置,作为大明的副都,财税的重点,也是士绅富豪最多的一个地区,南直隶的一举一动,都惹人注意,为此,南京户部兵部,连同都察院翰林院,在接到京师的命令后,就进行了布置,并且派出御史到各地监督。   陛下的圣旨和内阁的命令都发了下去,御史也监督,但下面官员的执行,却是岑差不齐,   而最积极的,大约就是吴县知县任维初,因而惹出了这么乱子,继而影响到了整个南直隶,现在面对吴县和苏州的动荡,如何处置,南京诸官一时难有决断,有人提议调兵,但更多的人是反对,这其中,吏部侍郎万元吉的的反对最为坚决。   高宏图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想着先控制局面,不要让事态扩大,然后急报京师,请求内阁决断。   正准备这么下令,忽然脚步声急促,兵部的一个七品小吏奔了进来,叫道:   “部堂,不好了,张名振和张家玉忽然带兵离开军营,要往吴县去……”   “什么?没有兵部的命令,精武营何敢调兵?”   高宏图吃了一惊,腾的站了起来。   万元吉等人更惊,尤其是万元吉,他和现在南京精武营的参赞郎中张家玉还有一段师生之情,今日之前,因为担心朝廷调兵,他还派人叮嘱张家玉,但想不到,张家玉还是调兵了。   众官吃惊之后就是愤怒,然后乌纱攒动,一个个涌出大堂,叫骂着,就要去拦阻张家玉和张名振。   就在这时,一个绯袍官员举着黄帛,忽然从兵部门口走了进来,口中喊:“有旨意!”   众人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是新任安徽巡抚蔡道宪。   蔡道宪之后,还跟着两个挎刀的锦衣卫。   ——自从隆武陛下继位,限制司礼监的权力之后,颁发已经不再是宫中太监的特权,各地巡抚和钦命大臣也已经有了此项权力,且已经是越来越普遍,这原本是文官的福利,文官们都曾经额手相庆,但今日见到新任安徽巡抚,同时也是陛下心腹的蔡道宪举着圣旨而入,南京诸官却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蔡道宪站到台阶上,目光环视众人,威严道:“还不接旨?”   呼啦啊,众官都跪下了。   蔡道宪展开圣旨,大声朗读。   南京诸官一个个听的脸色发白,高宏图的额头更是冒出了冷汗。   隆武陛下严厉训斥了南京官员的无所作为,要他们自清自省,弥补前过,否则必将两罪并罚。   宣读完毕,蔡道宪收了圣旨。   众官站了起来,万元吉问道:“蔡抚台,张名振和张家玉秘密调兵,朝廷知道吗?”   “当然知道,那是陛下的密旨。”   蔡道宪将圣旨亲手交给高宏图,然后环环拱手:“下官使命已达,就此别过。”   说完,大步离开。   高宏图望着手中的圣旨发呆,其他官员却是轰轰然一片,陛下避过他们,密旨调动南京京营,又令安徽巡抚来传旨,难道是已经不信任他们了吗?   惊惶之中,却见万元吉和几个官员交头接耳的商议了几句之后,一起往外面奔去。   “少冢宰去哪?”有人高声问。   万元吉却头也不回。   高宏图惊惶了一阵,猛的回过了神,一跺脚:“坏了,万元吉一定是去拦阻张家玉,快,快去把他追回来!”   ……   兵马正在出城。   城门口的官道前,万元吉和几个官员拦住了一身戎装的精武营参赞郎中张家玉,万元吉痛心疾首,说吴县动荡,乃是因为朝廷强力推行“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伤了天下的元气,陛下今日为奸人所蒙蔽,一意推行,以后必将醒悟,所以他劝张家口临事三思,绝不可对百姓擅动刀兵,否则,不但误了自己,亦会误了朝廷。   张家玉向万元吉恭敬行礼,然后郑重无比的说道:“老师曾教导我,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士绅不纳粮,不缴赋,利用投献,肥了自己,穷了朝廷,这其中又有那一项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这样的祖制难道不应该改吗?”   “穷者无立锥之地,富者朱门酒肉臭。这难道就是读书的目的吗?”   “士绅虽然去了免赋的特权,但朝廷却也增加了养廉银,将不清不楚,诟病重生的旧政,换成光明正大的俸禄,岂不是好?”   “如果是为了天下人,为了天下的公义,学生立刻辞官,和老师一起到苏州抗议,虽肝脑涂地,亦不怨悔!”   “但如果只是为了读书人自己的私利,死抱自己的利益不放,不顾国家危急。”   “对不起老师,学生只能带兵平乱,哪怕是诽谤加身,千夫所指,亦不敢避!”   “至于刀兵加于百姓,老师放心,学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伤害无辜的百姓。”   说完,张家玉翻身上马,带兵而去。   万元吉站在原地,无言可对。   ……   苏州。   苏州知府丁允元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衙门后堂里来回的踱步,情势越来越危急,从哭庙开始,现在已经有乱民在街头聚集,再下一步怕就是要冲击吴县县衙和城中的官署了,如果吴县不能控制,或者说,朝廷没有明确的态度,不收回“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话,下一个被冲击的,就会是他苏州知府的衙门了。   但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收到南京的指示,不知道如何行事,怎么办,怎么办?   丁允元急的无法,这时,脚步声响,苏州同知疾步匆匆的走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拱手:“府台,有客访。”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客人?不见!不见~~~”丁允元气的跺脚。   苏州同知却是连连眨眼,手指后方。   丁允元这才意识到事有蹊跷,抬头向同知的身后看去。   只见三个人,正一前两后的走了进来。   三人都穿着黑衣,最前之人还带了斗篷,将一张脸遮挡的严严实实,而他身后的两人鹰视狼顾,长的极为健壮,腰里挎着刀,气势非是一般。   就在丁允元呆愣之间,三人已经快步走进了大堂,为首之人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庞,以及黑袍下面的锦衣,眯缝的小眼看向丁允元,淡淡说道:“咱家,镇抚司李晃。”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苏州抗税(下)   ……   李晃?   丁允元惊的张大了嘴,东厂提督,同时兼着锦衣卫指挥使的李晃李公公?   这时,李晃身后的两个人同时一甩,露出了腰间的腰牌,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丁允元再无怀疑,急忙跪倒:“臣苏州知府丁允元恭请圣安!”   也就在拜下去的这一刻,丁允元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不用自己再发愁了,这天大的重担,就都交给李晃了……   “圣躬安~~”   李晃的回音。   ……   吴县。   金圣叹一夜宿醉,半夜迷迷糊糊的醒来   从前日到昨日,他一个人就卷起了整个吴县的风潮,激发了所有人的热情,整个县城里所有的士绅以及他们的家人亲属,连同佃户长工,都涌到街头,声讨知县任维初的恶政,再然后,不但是他们,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也参与了进来,整整两天,县城里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呼喊,要打倒任维初。吓的任维初躲在衙门里不敢出门,衙役兵丁如丧家之犬,一个敢露头的也没有。   “金大先生,金大先生~~”   这几日,无论走到哪里,金圣叹面对的更都是巨大的欢呼和拥戴,尤其是那些平常有权有势的士绅,见了他就跟见了救命大老爷似的,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意气风发无人比,倒也了了他前些年屡不中举、只能卖狂度日的遗憾。   有此一次,也算是值了。   所以,即便宿酒未醒,仍然觉得头晕,但金圣叹仍然兴奋的有些睡不着,半夜就醒来了。   抹黑爬起来,他想要喝口水,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   哒哒哒哒。   密集的脚步声。   还听见有人喊:“快快,将这间宅子围住了!”   抬头向外看,透过窗棂的白纸,隐隐看见院子外面有火把的光亮。   金圣叹大吃一惊,宿酒立刻就吓醒了一半。   从一开始就有人担心官府会用强、会派兵,但金圣叹却坚定的认为,朝廷不敢用强,第一,他自认为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是在维护道义和读书人的体面,天下人都会和他站在一起,第二,江南士重,民怨难挡,除非隆武陛下不怕千古骂名和江南动荡,否则绝不敢轻易用强和动兵,就像是几十年前的苏州抗税一样,面对澎湃的民意,顽固执拗的神宗皇帝,最后不也是摸摸鼻子,无可奈何的放弃了吗?   第三,自从哭庙起来,他不断收到各方的秘密消息,甚至有官员秘密向他通风报信,他知道官府的很多内情,知道南京和苏州两地的官府束手无策,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担负骂名,往吴县派兵。   至于最后,他心中也有一些舅舅钱谦益会为他撑开保护伞的潜意识。   也因此,金圣叹才更加笃定,朝廷不敢对吴县用强,昨夜也才敢饮酒,但想不到半夜凌晨,宅子外面却忽然出现了兵马。   “观生兄,快醒醒!”   除了金圣叹之外,还有几个狂生昨夜和他一起饮酒,完后就在金圣叹家睡了,此时一个个正睡的死沉,金圣叹连续退,都没有能将他们推醒。   没办法,金圣叹只能自己披衣而起,冲到外面查看。   “砰!”   金圣叹搬来梯子,架到院墙之上,但不等他踩上去查看,院门就被撞开,一队兵丁举着火把冲了进来,但见到有人站在院墙的扶梯上,立刻就围了上来,为首的百总喝道:“可是金圣叹?”   “是我。”金圣叹倒也不慌,在梯子上高声回答。   “拿下!”百总挥手。   士兵就要上前。   “不必你们动手!”   金圣叹高叫一声,然后自己下了梯子,“大义凛然”的说道:“我自己来。”说着整理衣冠,从头到脚,又是张袖,又是弹灰,完毕之后,对百总行礼道:“敢问一句,是捉我一人,还是所有人都捉?”   “凡是和你一起闹事之人,都捉!”百总冷冷。   “我的几个好友还在屋中酣睡,可否请他们酒醒了,再行捉拿呢?”金圣叹望着百总,一脸请求。   百总一时无语,想不到罪到临头,金圣叹竟还能提这种要求。   军士也是用怪异的眼神望着金圣叹。   “带走!”   百总不合他啰嗦。   金圣叹叹息一声:“终究是坏了这一场的大梦。”   说完,昂然走了出去。   ……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南京京营的两千精武营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吴县,迅速控制县城,有陛下的旨意,李晃的情报和暗中指挥,精武营兵马的相助,苏州知府丁允元,吴县县令任维初两人的腰杆立刻就直挺了起来,强硬施展,雷厉风行,短短一夜就拿下了金圣叹等一干闹事的狂生,以及一些在背后支持怂恿他们的士绅和不作为的官员。   天亮之后,吴县百姓忽然发现,原本喧嚣如潮的街头,竟然一下变的冷冷清清,街上再没有抗议呼喊的生员秀才,只有一队队甲胄明亮的军士在城中巡查,街口更设置有哨卡,严禁通行。   而在吴县之外,苏州乃至整个南直隶地区,都出现了军队的影子,锦衣卫四出,各地也都在持续的抓人。   原本江南士绅各地窜连,想要反对朝廷新政的气焰,顿时就被压了下去。   但局势并没有安稳,或者说,江南士绅仍然没有放弃和屈服,他们蠢蠢欲动,仍然在伺机反扑,吴县之变的影响,仍然有扩大和波及的可能。   ……   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吴县之变事发之后,江南士绅官员的奏疏雪片一般的飞向了京师,大部分都是为金圣叹等人求情、甚至是鸣冤的,更有官员上疏直指吴县知县任维初为政缺失,手段粗暴,致使地方不安,百姓不宁,金圣叹等人不过是出于义愤,方才聚众哭庙,且“哭庙”乃是苏州一带流传已久的习俗,并无反对新政之意,请陛下从轻发落。   已经致仕的袁继咸上疏朝廷,称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一事,古所未闻,读书人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实乃当世第一荒唐事,朝廷强力施为,地方官员施政不当,金圣叹等人反对,也是情有可原,朝廷若是严厉惩罚金圣叹,不但损害大明养士两百多年之德政,亦会失去天下人心。   最后,袁继咸更是苦口婆心的哀求,求隆武陛下暂缓施行“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不然天下必然动荡。   不止江南,京师官员也纷纷上疏为金圣叹等人求情。   一时。营救金圣叹,竟然是成了天下官绅共同努力的一件事。   但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内阁钱谦益,面对金圣叹一案,一来是避嫌,二来也似乎是在表明某种态度。   ……   乾清宫。   面对如山如海的为金圣叹求情的奏疏,隆武帝朱慈烺脸色凝重。   作为一个穿越者,曾经熟读金圣叹点评的《水浒》,对金圣叹的才学,朱慈烺是深为佩服和欣赏的,但作为皇帝,作为帝国的决策者,在面对“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这么重大的国策推行关键,他对金圣叹,却不敢有任何的怜悯。   如果金圣叹是主事者,必杀,如果不是,或可高抬贵手。   而从李晃的调查和审讯看,金圣叹为人孤高,率性而为,个人主义,以才子自居,狂放不羁,但就心思来说,其实单纯的很,这一次就是出于义愤,上了几个士绅的当,被人戴了几顶高帽子,叫了几声金先生,流了几滴眼泪,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论起来,倒也符合金圣叹喜欢《水浒》的性子。   因为就家中田亩来说,金圣叹只有薄田几十亩,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对他的利益损害极其微小。   一句话,金圣叹被人利用,当枪使了,虽然他是名义上的领导,但其实的组织者却是苏州最有名的两个士绅家族,一个翁家,一个吴家,正是这两家人动用在一切,兴风作浪,在背后唆使,鼓动,吴县哭庙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致于几乎席卷整个苏州和南直隶。   李晃到达苏州的当天,就围了翁家和吴家,缉捕了两家的主事者,随后简单审讯,没有动用大刑,只锦衣卫的大名和冷森森的刑具就吓得两家主事者屁滚尿流,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出了所有。   “翁家和吴家,抄没全部家产,几个主谋,一律斩首,其家人流放青海!”   “通风报信,和他们狼狈为奸的官员,亦抄没全部家产,褫夺功名,流放青海!”   “金圣叹等狂生,不读书,读乱书,褫夺功名,流放东北,终身不得入关!”   “不作为的官员,一律革职!”   等到刑部送来更多的案卷,大理寺审核无误之后,朱慈烺作出了决定。   ……   苏州。   人山人海。   持枪的军士在街边维持秩序,横着长枪,阻挡涌动的人潮。   车轮辚辚。   囚车来了。   被以“惑乱煽众”定为重罪的翁家和吴家的两个主事者,以及他们三个涉入案中的儿子,俱是披枷戴锁,立于囚车之上,被押往刑场。   五人一路大哭,但哭的不是冤枉,而是饶命啊。   “翁家老爷。”   “啊,吴家老爷~~”   百姓骚动。   作为苏州地区的望族,翁家和吴家出了无数的官,翁家甚至是三代进士,其威势甚至是压过苏州知府衙门,但想不到今日竟然是这般的下场,所有家产抄没,家人流放两千里,皓首白发之际,也要被推上刑场,人头落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两家是吴县暴乱的幕后策划者和藏镜人,朝廷律法森严,陛下雷厉风行,一点情面都不给,将两个在苏州延续了几百年的望族,连根拔起。   很快,抵达刑场。   穿着红色囚衣,插着标牌的翁家吴家五人都被按跪在了刑台之上。   五人瑟瑟发抖,更有人已经吓晕吓尿了。   而在他们每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操着鬼头刀的刽子手。   “午时三刻到,行刑!”   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扔出死签,刽子手立刻拔掉五人的标牌,然后举起鬼头刀。   刀光闪过,血光飞起,现场一片惊呼,五人的人头滚滚落地。   ……   苏州大狱。   金圣叹等当日几十个在吴县哭庙的秀才狂生都被关在这里,下午时分,苏州知府丁允元拿着刑部文公来到,宣读对他们的处置。   听到被褫夺功名,终身不得科举,现场一片哀嚎,但听到翁家吴家的两位主事者都被斩首,家产全部抄没,并且其家人全部流放青海之后,他们又觉得庆幸,毕竟他们之是褫夺功名,流放辽东,不但刑罚的力度还是流放的地点,可都比翁家吴家人好多了。   “金圣叹,还不谢陛下不杀之恩?”   现场一片谢恩,只有金圣叹沉默,丁允元忍不住喝问。   金圣叹却道:“陛下是圣天子,洞察我心,我在心里谢恩就可以了,又何必惺惺作态?”   丁允元知他还是不服,但也不想再与他一般计较,于是哼了一声:“好自为之吧。”拂袖而去。   ……   与此同时,南直隶官场大整肃。   一些暗中阻挠新政的官员被革职,严重者,甚至是下狱论罪,同时,很多关键职位都被调动,一大批从京师而来的年轻官吏,来到了南直隶。原宣大总督张国维调任为南京户部尚书,挂大学士,也就是说,从即日起,南直隶最高最高官员不再是高宏图,而是张国维了,虽然高宏图还是兵部尚书,但却已经没有权力指挥南京京营,也就是说,他只是一个空头虚衔了。   张国维到任第一日就在南京都察院大堂说明“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国策,再一次表明朝廷坚决推动的决定,官员若不遵从,一律革除,暗中阻挠者,一律罢官下狱。   苏州杀了人,南京又撤换了一大批的官员,锦衣卫也借机整肃,将一些贪官污吏投入了大牢之中。   一时,南直隶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又或者是为之一振,面对朝廷的国策,再没有人敢懈怠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云南战起   ……   苏州。   城门口的官道上,聚集了很多的书生。   金圣叹连同当日在吴县哭庙的几十个秀才狂生都被褫夺了功名,流放辽东,今日是他们离开苏州的日子,苏州府派了一队军士,专门押解他们,听到消息的故旧,聚集在城门前的官道上,为他们送行。   不同于其他人的垂头丧气,如丧考妣,金圣叹却依然故旧,脸色丝毫也没有悲戚之色,见到送行的朋友,依旧是谈笑自若。   酒碗摆了出来,众人端起酒,望着眼前的苏州城,想着今生今世再也难以返回,酒苦人更苦,根本难以下咽。   金圣叹却一饮而尽,最后抬头看着道边飘落的秋叶,笑着吟唱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但很快的,金圣叹就笑不出了,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儿子梨儿、莲子(小名),匆匆从吴县赶来,向他诀别,金圣叹虽然心中难过,可为了安慰儿子,他还是假装轻松,泰然自若的笑道:“哭什么,我又不是死?来,我出个对联考考你们。”说完吟出了上联“莲子心中苦”。   但他两个儿子此刻跪在地上哭得流流满面,彷徨无计,不知道如何是好,哪还有心思对对联?   见儿子答不出,金圣叹只好自问自答:“起来吧,别哭了,我替你对下联。”接着念出了下联“梨(离)儿腹内酸”   听到此,道边送行的故旧以及即将一起要被流放发配到辽东的几十个狂生秀才都是叫起了好。   上联的“莲”与“怜”同音,意思是他看到儿子悲切恸哭之状深感可怜;下联的“梨”与“离”同音,意即自己即将离别儿子,心中感到酸楚难忍。这副对联,一语双关,对仗严谨,可谓是千古绝对,非一般人可有。   说了对子,金圣叹望了一眼苏州城,然后第一个迈步,向辽东而去。   哭声大起,两个儿子跪在地上,更是伤心……   ……   京师。   乾清殿。   隆武帝朱慈烺的御案上放下一张纸,纸上正是金圣叹新作的这幅对联。   虽然在前世里,朱慈烺就已经看过,但今日见到的,却还是深为叹服。   虽然金圣叹不理解新政,阻挠嘲笑新政,还差点酿成大祸,但看在他才华横溢,博学多才,看在《水浒》的份上,就饶他一命吧,希望他在广袤的东北,能收敛心性,继续点评作画,为后世留下更多……   ……   翁家吴家被连根拔起,闹事狂生们被流放,姑息的官员被处置,怠惰的官员被降职,在精武营迅捷出动,平定这场内乱之外,天下人更加清楚的看到了隆武陛下推行新政的决心和不可阻扰的意志。   如此,不管那些士绅们心里多么的不愿意,多么的委屈,面对朝廷的制令,都再也不敢违抗,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得以在全国全面推广。   ……   十月。   喀尔喀蒙古“哲布尊丹巴”到京师。   朱慈烺令内阁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在乾清宫的门前,亲自迎接。   但并不是以因为“哲布尊丹巴”是漠北国师,有活佛之名,也不是因为朱慈烺要信教,而是为了招抚蒙古人心。   这些年,虽然大明降服了张家口塞外三部,以和亲拉住了土默特蒙古,哈刺慎右翼和喀喇沁右翼也先后投降,喀尔喀扎萨克图蒙古归顺,土谢图汗也有请降之意,蒙古形势一片大好,但就历史的经验看,这种的情势大好,只是建立在大明国力军力强盛,蒙古难以抵挡,所以不得不屈服的情形之下,一旦大明势弱,情势逆转,或者本地区更强大的强权出现,蒙古人就会转身而去,甚至是反戈一击,趁机劫掠。   究极原因,蒙古人内心里面缺乏对大明(华夏)的认同,是一个关键原因。   而要让蒙古心向大明,最起码是感觉亲切,最好的一个办法就是宗教。   这一点,清朝做出了明证。   因此,不管内心的喜恶,大明皇帝都必须做出遵崇草原活佛的姿态。   大明皇帝隆重接待“哲布尊丹巴”,金印册封,并且答应提供资助,在蒙古各地修建喇嘛庙,在大明官员已经可以直接治理民事的张家口塞外三部的领地,给予僧人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尊荣,并大力弘扬佛法。   其实在“哲布尊丹巴”之前,漠南的“哲布尊丹呼图克图”大和尚就已经来觐见大明皇帝,同样得到了隆武陛下的尊崇待遇,现在答应“哲布尊丹巴”的,从修建寺庙、到提高僧人待遇、大力弘扬佛法、隆武陛下同样也都准许了哲布尊丹呼图克图。   对于北京之行,哲布尊丹巴受宠若惊,十分满意,他没有想到,大明皇帝会给他如此高的尊荣,简直是前所未有,除了赞助他在草原修建寺院之外,还要在京师专门为他修建一座佛院,在乾清宫觐见之时,他更惊讶的发现,大明皇帝对于佛法竟然也有相当高的见解,这不禁令他喜出望外,要知道,大明历代皇帝遵崇的一向都是道教,神宗皇帝更是自诩为道人,现在大明隆武帝终于转向佛法,他不禁惊喜不已。   除了觐见大明皇帝之外,“哲布尊丹巴”也带了喀尔喀土谢图汗的请求归顺的正式文书。   ——松锦之战时,土谢图汗被多尔衮的蒙古玉玺所蛊惑,带兵千里迢迢的来救援,不想在塔山外海中了埋伏,陷入大明军的重重包围,最后好不容易逃出,带出的兵马却已经是折损了一半,经历此战,尤其是见识了大明的兵强马壮,器械精良之后,土谢图汗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不是明军的对手,继续跟随建虏,只会吃更大的亏,所以在建虏大军撤退的时候,他才会忽然劫掠建虏粮草,扬长而去。   回到喀尔喀不久,土谢图汗就听到了建虏彻底战败,放弃沈阳的消息,更震惊的是,扎萨克图汗竟然是倒向了明国,不但跟随明国做战,攻击建虏,而且还得到了大明皇帝的正式册封。   其时,土谢图汗就已经起了派人向大明请和、臣服的心思,但刚刚回到漠北,还是人仰马翻的状态,很多事来不及顾及,所以就暂时放下了,不过很快的,当札萨克图汗带着胜利的军威,满载而归,人马滚滚的回到漠北草原之后,土谢图汗立时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在这一战之前,他和札萨克图汗的实力是差不多的,彼此相互提防,但也合作,但此战之后,双方此消彼长,他已经难以和札萨克图汗抗衡了。   果然,不久之后,双方就因为草场的争夺发生了冲突。“哲布尊丹巴”试图调停,但不被接受。   最终,战事爆发,札萨克图汗带兵发动进攻,土谢图汗不是对手,被杀的大败。   到了这时,他再也不敢犹豫了,急忙恳请“哲布尊丹巴”入大明求救。   所以“哲布尊丹巴”这一次来,在请求正式册封土谢图汗和通商之外,他最重要的一个请求,其实是请大明皇帝调解战事,令札萨克图汗退回原地,和土谢图汗和睦相处。   ……   对于“哲布尊丹巴”的通商请求,隆武帝有条件答应,但对于册封和调停战事,他却通过理藩院之口,向“哲布尊丹巴”提出了更严苛的条件。   遵照张家口塞外三部的前例,如果通商,大明需要知晓“土谢图蒙古”的实际人口,也就是说,大明要拿到土谢图蒙古的“民册”。对于民册,土谢图蒙古这样的游牧部族肯定是没有的,所以就需要大明官员亲往土谢图蒙古,实际调查、统计,并制作成册。   其后的民事,大明官员要直接管理,行大明年号,在土谢图蒙古境内,大明百姓和蒙古百姓平等,双方有纠纷,民众犯了错,要施行大明的律法,公正判决,土谢图汗,不得干涉。   一句话,交出民事,并逐步交出司法,以后的土谢图汗只能专注于军事。   当然了,大明会正式册封土谢图汗为土谢图国公,在喀尔喀为他修建城池和府邸,准许他及其他的子孙,永远为土谢图蒙古的永远之主,如果有人侵犯,大明必为土谢图蒙古主持公道,如果外敌入侵,大明也会派出兵马援救。   同时的,大明朝廷也会在京师修建一座“土谢图国公府”,土谢图汗的成年儿子,可以到京师居住。   但是同意,大明就会立刻勒令札萨克图汗撤兵。   交出民事和司法,等于是丧失了相当的权力,“哲布尊丹巴”不能当场决,只能急速派人,往漠北禀报。   ……   乾清宫。   隆武帝朱慈烺召见军机处首席、武安伯、兵部尚书孙传庭。   “去年离开之时,朕就警告札萨克图汗,回到漠北之后,不得轻易向临近部族动兵,现在看起来,札萨克图汗并没有把我的话的心上,有此可知,其野心勃勃,有吞并整个漠北草原之心,所以军机处和兵部要加速制定出兵漠北之策,准备粮草辎重,一旦有变,立刻出兵!”   “遵旨!”   孙传庭领命。   ……   十一月。   漠北暂时没有消息传回,但西南边陲却是忽然传来了变动。   云南最大的两个土司吾必奎和沙定洲杀害大明官吏,抢夺军粮,占山为王,举兵造反。   ——作为一个穿越者,隆武帝朱慈烺一直都十分看重云南的地理位置,不唯云南是大明的西南门户,同时也是大明进军中南半岛的跳板,如缅甸,越南等处,如果大明要想在中南半岛有所作为,云南就非是稳定和繁荣不可。   但云南偏偏不能稳定。   就明末清初的历史看,贵州云南的土司们面对大明朝廷“改土归流”的政策一直都有所抗拒。万历三大征之一,就是万历皇帝集结全国精锐,剿灭播州之乱,将作乱的杨家土司斩尽杀绝,崇祯年,贵州土司又叛乱,崇祯皇帝集结西南之兵予以剿灭,只是因为全天下的目光都集结在辽东和流贼作乱之上,反倒是忽略了贵州云南土司,时不时的杀官造反。   为此,隆武帝朱慈烺在收复辽东,福建也安稳,天下大势已定的情况下,就令马士英为云贵总督,黄得功和刘良佐分别为贵州和云南总兵,黄得功和刘良佐都是骁将,和流贼做战多年,经验都丰富,用他们为两地总兵,就是为了震慑贵州云南两地的土司,以便更好、更快的推进“改土归流”,为建设大西南做准备。   朝廷四月发下调动命令,五月,黄得功和刘良佐分明从宣府和昌平出发,统领兵马,携带家眷,车马辚辚,往云南而去。   这一路,可谓是千里迢迢。   历经数月,黄得功和刘良佐所部方才是到了贵州,不想竟是遇上了百年一见的连续大雨,道路轰塌,前路难行,黄得功还好,他本身是贵州总兵,留在贵州即可,身为云南总兵的刘良佐却是被困在了贵州,无法继续前行。   不止刘良佐,云贵总督马士英也被困在了贵州。   为什么都要经过贵州?一来现在的官道,走贵州,过曲靖,很快就可以到昆明。第二,某种意义上也是一路震慑土司,宣扬朝廷的军威。   进入十月,雨季过去,云贵总督马士英调动指挥,征调几十县的民夫,抢修道路,眼见道路即将通畅,刘良佐正准备带兵往昆明,不想此时却传来了云南土司叛乱的消息。   ——这份紧急军情,是军情司通过飞鸽,又六百里加急急报京师的,如果是驿站信骑,最少还得一个月,京师才能得到消息。   吾必奎和沙定洲叛乱,民心大惊,云南巡抚瞿式耜和世镇云南的沐王爷沐天波坐镇昆明,一边急报朝廷,一边召集其他仍然忠于朝廷的土司,加上自有的兵马,试图剿灭两贼的叛乱,但这两个土司是为云南土司之中,实力最为强大的两人,他们兵马最多,粮草也最多,其他土司摄于他们两人的威名,虽然是接了瞿式耜和沐天波的命令,但却迟迟不愿意派出兵马。   与此同时,吾必奎和沙定洲封闭了进入云南的道路,聚集兵马,准备攻取昆明。   情势危急了。   “传旨,西南即刻筹集粮草和辎重!”   “命令马士英,即刻统领黄得功、刘良佐入滇平乱,对于叛乱的土司,从重从快,不必有任何的姑息!”   ……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出兵喀尔喀   ……   十二月。   随着一年一度的年度预算会议,内阁和户部拿出账本,亮出底子,今年推行“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具体效果,清楚显现。   虽然加发了“养廉银”,七品官员涨了一倍,一二品官员甚至是涨了十几倍的俸禄,也增加了对各级衙门和官署的补助,论起来,国库支出增加了很多,但因为“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后,岁入剧增,南直隶,安徽,浙江三地,今年岁入甚至是去年的两倍,一来一去,朝廷今年的岁入,增幅惊人,几乎是到了一个过去难以想象的数目。   而且这一年来,因为有钱庄作为中介和临时救援地,不论是官员俸禄,还是将士的军饷,朝廷按时发放,一次也没有拖欠,创下了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算盘打一打,有五年时间,差不多就能补上辽东战事的窟窿,再三年,朝廷借下的外债,就能还个差不多。   隆武帝喜悦,站在朝堂上说:“有人说,朕为了银子,不顾读书人的体面,又有人说,国家为利,必可不久远,但朕却要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财税本就是平衡天下公义的一种手段,取之于多,用之于少,不能穷者愈穷,富者愈富,否则社稷必不久远。天子无私财,朕继位以来,内廷用度一减再减,今后也绝不会再增加,望新政争论,到此为止。”   ……   隆武十一年二月。   喀尔喀土谢图汗的长子到达京师,代替其父,向大明表示臣服,愿永为大明之臣,替大明守卫土谢图蒙古草原,大明辅助民事,司法的条件,土谢图蒙古全部答应,为表诚意,他本人愿意永留京师。   原来,听闻土谢图汗派了“哲布尊丹巴”向大明求援,札萨克图汗不但没有罢兵,反而是加大了进攻的力度,想要在大明干涉之前,消灭土谢图蒙古,统一喀尔喀,造成既定事实,逼大明不得不承认。   因为札萨克图汗进攻猛烈,土谢图汗连连败退,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他只能是答应大明的条件。   隆武帝在皇极殿接受土谢图汗长子的觐见,接受其呈上的血书和土谢图世代传承的信物,答应了土谢图蒙古的归顺,随即发下圣旨,说,喀尔喀蒙古皆是大明子民,令札萨克图汗停止进攻,退回原先地界,不得侵占土谢图汗一寸草场,并要将俘获的土谢图汗人全部释放。   ……   圣旨传到喀尔喀蒙古。   但扎萨克图汗并不听从,他拒不接见传旨的大明官员,继续发动对土谢图蒙古的进攻。   理藩院尚书,钦命蒙古大臣梁以璋亲往漠北劝说。   但刚到漠北,他就遭到不明骑兵的袭击,在卫兵的死命保护下,梁以璋侥幸逃脱。但数百随从和亲卫却皆战死于当场。   消息传回,大明朝堂哗然。   攻击大明特使,等同是攻击大明,亦是向大明宣战!   虽然札萨克图汗上疏辩解,并不是自己所为,但大明上下并不相信。   “札萨克图汗何以如此大胆?”   “一来,权欲熏心,想要自立为蒙古之王。”   “第二,据军情司密报,札萨克图汗勾结了罗刹人和哥萨克骑兵,还购置了大量的火器,自以为有他们的撑腰,就可以和大明抗衡,所以其才肆无忌惮,丧心病狂!”   为什么叫罗刹?   只因黄色人种第一次见到金发碧眼,浑身雪白,十分凶悍的“生物”,误以为是地下来的恶鬼,称之曰“罗刹”。遂成名。   “札萨克图汗不能不弹压,土谢图汗更不能不救,不然大明威信将荡然无存!”   “理藩院即刻派遣特使,向罗刹国递上国书,警告其不得再资助札萨克图汗,贩卖火器给札萨克图汗,否则就是和我大明为敌!”   “传旨。武安伯孙传庭为帅,安北将军李定国为前锋,征调精锐骑兵三万,跨越大漠,直击漠北!”   ……   五月。   军机首辅,武安伯,兵部尚书孙传庭为帅,大宁总兵李定国为前锋,征调张家口塞外三部,喀喇沁骑兵,哈刺慎骑兵,察哈尔骑兵,虎大威的三千营,一共三万精锐骑兵,战马八万匹,后勤辅兵四万,车马千乘,战炮百门,越过大漠,支援土谢图蒙古。   出征之前,隆武帝昭告天下,宣布札萨克图汗的罪行,并最后一次的向其喊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然等到兵败被擒、就悔之晚矣!   ……   对于出征漠北,朝堂上下是有相当反对意见的,很多大臣以为,辽东战事尚为完全结束,建虏伪皇帝和多尔衮尚在逃亡之中,云南的叛乱正酣,朝廷财税也依然还是捉襟见肘,兵马也都疲惫,此时不宜远赴千里,在漠北兴起大战,即便札萨克图汗有不轨之心,此时也应该暂时隐忍,待大明渡过危机,再大举兴兵讨伐也不迟。   但隆武帝却坚持。   “罗刹国地域广袤,其君主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痴迷于拓展疆土,这一次在背后支持札萨克图汗,不过是小试牛刀,试探我大明,如果我大明不能果断出击,斩断札萨克图汗这支手臂,令罗刹人知道我大明的厉害,那么,罗刹人就会得寸进尺,继续支持札萨克图,等到札萨克图汗成了气候,我大明再想要平定喀尔喀,其难度就会增加数倍,甚至是数十倍。”   “因此,即便是勒紧裤腰带,也要迅速平定喀尔喀,断绝罗刹人的野心。”   “武安伯乃我大明良帅,李定国虎大威更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李定国的军中,更有四千车臣蒙古的降卒,熟悉地形,我军器械精良,车马充足,朕料,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喀尔喀必有大捷传回!”   ……   五月末。   云南捷报传来。   马士英统帅黄得功和刘良佐,兵分两路入滇,在击破两路叛乱土司的堵截后,一路往昆明挺进。听闻堵截失败,已经攻到昆明附近的吾必奎和沙定洲急忙撤回老巢,三月,官军主力成功抵达昆明,和云南巡抚瞿式耜,沐王爷沐天波会师,随后,马士英统兵杀向沙定洲。沙定洲自知不敌,放弃老巢,携带所有,去投靠吾必奎,吾必奎接纳之,两人聚兵三万,凭借易守难攻的城寨,负隅顽抗。   现在,马士英统帅黄得功刘良佐以及云南本地兵马,已经将吾必奎所在团团围住,正在日夜攻打。   朱慈烺看罢欣慰,马士英虽然没有治国的能力,能统兵能力还是可以的,起码对付流贼和云南贵州的土司,肯定是足够了。   因为马士英统帅大军入滇,临时各省物资源源不断,贵州、四川、广西通往云南的官道,显出了狭窄老旧,常常会因雨断路,有鉴于此,朱慈烺在给各省督抚的批示中,常常会有一句话,那就是:但有闲暇就修路、就架桥。   要想富先修路,前世里的这句话,放在这一世里同样正确。   有了通畅的道路,才能将庞大的帝国连接在一起,不但有利于经济,更有利于统一。   当然了,除了锦州通往沈阳,京师通往开封,这两条国家主干道需要在三年之内全面贯通之外,其他各省道路,朱慈烺并没有明确时间的要求,只是希望各省量力而行,他可不希望大兴土木,动用民夫,加大百姓的负担,令刚刚太平的天下,再起波澜。   “陛下,太子殿下回宫了。”田守信笑着来报。   “哦。”   朱慈烺脸上露出笑,起身往端本宫而去。   ……   今年开学季,内廷主办,首辅蒋德璟亲自题写校名的“京师第一公立中学堂”,又迎来了一批十二岁左右的新学生,算上前两届,这已经是第三届了,作为校长,顾炎武在开学典礼上,望着下面一张张稚嫩的面孔,鼓励他们好好学习,以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虽然是内廷主办,有皇家背景,老师也都是一时之大家,但第一中学堂的学费却是相当的低廉,而且不设身份门槛,不论你是勋贵,文臣,武将或者是商人百姓,任何适龄孩童都可进入,因此京师的家长们趋之若鹜,所有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到第一中学堂就读。   不过想要进入第一中学堂还是有关口的,那就是考试。   在四书五经之外,还需有一定的数学、物理知识,如此方能通过考试,也才能进入第一中学堂。   这十年来,随着科举考试的改制,数学物理等学科渐渐的深入人心,再没有人觉得这两项是废科,是无用之学了,不过这两项毕竟是新学科,能请的起老师的,大部分都还是富贵人家,因此就第一中学堂的新生来看,基本都是非富即贵,寒门出身的少之又少。   所以每到放学之时,第一公立中学堂的门口,就会马车云集,呼唤“公子”“少爷”之声不绝。   这其中,一个叫王慎的小同学最为低调,马车看起来也极为普通,不过若是有行家里手就能发现,在王慎小同学的马车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警惕。甚至在学校里,扫地的闲杂,负责饮食的厨师,都会对王慎小同学时时在意。   离开第一中学堂的校门口,在街上转一个圈,王慎小同学的马车最后竟然是往皇宫而去。   原来,王慎小同学,正是当今的皇太子殿下朱和埕!   皇太子和一般普通百姓孩童混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向同一个老师学习,这可是华夏几千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若是传出来,必然是骇人听闻。   所有人都会想到,万一有歹人对太子不利怎么办?太子可是国本,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还有,太子是储君,普通百姓是臣,见之行礼,这般混在一起,与同学相称,相互平等,成何体统?   这也是隆武帝朱慈烺提出要把太子送到京师的公立学堂,和普通人一起学习的想法之后,立刻遭到内阁首辅蒋德璟坚决反对的原因。   但隆武帝坚持。   “朕以为,让太子出宫,见京师市井,识人心,看人间烟火,知道百姓疾苦,比起躲在深宫大院,被几个老夫子传授之乎者也,更能健康成长,更能知晓世事,也更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至于太子的安全,朕相信,锦衣卫是有能力在暗中保护好皇太子的。”   “再者,朕也不相信有人会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害太子,朕担心的反倒是有人阿谀、奉承,令他迷失自我。”   “不止太子,朕其他的皇子在十二岁之后,也要出宫,到公立学堂就读。”   “这是机密,朕只和你一个说。”   虽然说是公立学堂,但朱慈烺并没有指出是哪一处,现在京师一共有三处公立中学堂,另外,每一届公立中学堂招收学员都在一百人以上,皇太子假身其中,除非是有心人士特意的甄查,或者是皇太子自露身份,否则也是不容易被人知道的。   蒋德璟苦劝,但朱慈烺还是坚持将皇太子送出宫,化名王慎,通过考试,进入了京师第一公立中学堂。   ——朱慈烺没有说的是,在他的计划里,太子中学堂毕业,进入大学堂,大学堂毕业,看情况再进入讲武堂,学习军事,最后进入军队历练,这一路都要隐姓埋名,不能露出皇太子的身体,以便让太子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经历这一切。   但是经历这一切,朱慈烺相信,太子绝对会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不止太子,其他皇子也要经历这一切。   每天清晨,皇太子从皇宫出发,去往第一中学堂,在学校用一顿午饭,黄昏归来。   每七天,休息一天。   但是有空,每到休息的那一日,朱慈烺都会选择陪伴太子以及另外两位皇子和皇后,贵妃,淑妃在一起,一家人和和美美,欢声笑语,不谈国事。   “皇帝首先是人,是人子,是人父,其后才是皇帝。”   “父皇悄悄告诉你,君权并非天授予,也并非不可改。”   “不要用这种惊讶的目光看我,你要意识到,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会生病,会死亡,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所以你要谦卑,要勤谨,永远记得八个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是坐天下的。”   “因此在做好皇帝之前,你要做一个好人,做不了好人,你亦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君权并非天授,但却可以天取。”   ……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秋风疾扫   ……   也是五月末,隆武帝令南京京营第一镇四千人,由张名振统领,往云南,支援马士英的剿乱。   六月。   代表大明,出使西夷各国的徐光启之子徐骥,在历经三年之后,回到大明,将西夷各国的情势,向隆武帝详细汇报。   隆武帝简单回想,发现徐骥所报,和他记忆差不多。   欧洲大陆经历文艺复兴,虽然各项基础科学正在蓬勃发展中,但各国之间的疆域争夺,却是越发利害,因此相互之间战事不断。对于英吉利,西班牙,荷兰,葡萄人,乃至瑞典国,朱慈烺虽然也重视,但却不是他的重点,因为这些国家和大明相隔万里,伤害不到大明,相互通商有益无害。   与之相反,北面的沙皇俄国,也就是罗刹国,才是他最重视的对象。   徐骥游历欧洲,也到了莫斯科,见了此时的俄国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   在表达大明皇帝问候的同时,徐骥也清楚的向其表达了大明的自信,同时就喀尔喀蒙古问题向其进行了交涉。   此时的俄国沙皇,正在忙于吞并乌克兰和波兰,虽然对远东疆土也已经有所企图,但并不是他们的重点,因此就会谈来说,还算是友好,米哈伊洛维还赠送给了大明皇帝一份厚礼。   镶嵌了珠宝的一座坐钟。   ……   七月。   历经一年多的追击,跋涉千里,吴三桂马科终于是在忽尔海卫,也就是前世里佳木斯市的附近,追上了建虏残余。逃亡了千里,缺衣少食,疲惫不堪的“女真勇士”,已经是没有了战力,面对追到的明军,虽然拼力抵挡,但终究不是对手。   一场并不激烈的战斗,切瓜砍菜一般,代善之孙,继承了礼亲王爵位的勒克德浑被生擒活捉。   其他建虏官员和宗室,或战死或被擒,尸体铺满了周边几十里。   多尔衮护卫着布木布泰和小顺治,急急逃走,但身边只剩下千人不到,眼见无路可走,他们只能逃入深山之中,往密林深处逃窜。   吴三桂马科一边报捷,一边继续追击。   ……   八月。   云南捷报传来。   经过三个多月的围困和攻打,两个叛乱的土司,吾必奎和沙定洲发生了内讧。眼见不能守,吾必奎想要投降,但沙定洲却认为,投降亦是死,不如死战到底,两方谁也不能说服谁,遂在堡垒之内发生了激战,身为客人的沙定洲反客为主,先行击杀了吾必奎,控制住了局面,但不想吾必奎的部下悄悄打开城门,向明军投降。   明军蜂拥而入。   叛乱的土司兵纷纷跪地投降。   沙定洲想要逃走,但却被吾必奎的旧部堵截,黄得功率兵杀到,将其生擒活捉。   吾必奎和沙定洲既定,云南境内的叛乱也就算是结束。   马士英上疏报捷。   很快,隆武陛下圣旨传来,奖励一干有功将士,沙定洲绑缚京师论罪,其家人全部处死。   但对于马士英,黄得功是否班师,朝廷却没有旨意,反倒是新进赶到的南京京营第一镇,也在云南驻扎下来,同时隆武帝有密旨,命令马士英就地修整,熟悉当地的地形和气候,多募本地军士。   而后,钱粮陆续不断的运来。   于是,马士英统领黄得功和张名振,连同云南总兵刘良佐一起留驻云南,展开大规模的练兵,并且招募云南本地的健勇。   这中间,听闻云南叛乱已平,但明朝的两万大军却继续留驻昆明,临近的郑氏安南(越南)和缅甸都是紧张,担心大明会将兵锋指向他们,尤其是越南。   其时的越南分为南北越南,北越南为郑氏统治,称为郑氏越南,南方为阮氏统治,称为阮氏越南,其中北方郑氏强大,且夹持“越南王”,占据道统,因此一直在发动战争,试图消灭南方的阮氏,以一统越南,只是几次进攻都不顺,原本,郑氏之主郑柞已经筹集好了钱粮和兵马,准备再次攻打南方,但大明云南境内传来的消息,令他不敢妄动了,他担心大明会趁他讨伐南方的时候,在背后给他来一下,因此他只能按下出兵的冲动,急急派遣使者,携带重礼,向大明朝拜而来。   缅甸也同样派出了使者,一来朝贡,二来也是试探大明的心意。   与此同时,阮氏越南的使者也到了京师。   和郑氏越南的诉求不同,阮氏越南是求援来的,他们向大明哭诉,因为郑氏越南的阻隔,所以他们无法向大明朝贡,又说郑氏夹持越南王,违背臣礼,请王师剿灭之,越南愿永为大明之藩属。   面对三方使者,大明朝廷的答复很简单,大明无意在边疆兴兵,但安南久不来朝,有违臣礼,对安南王和郑氏越南提出严厉斥责。   同时警告郑氏越南和缅甸,没有大明的允许,任何人也不得兴兵。但有纠纷,一律交由大明裁决,不服裁决或者是违抗命令者,大明必将惩罚。   以前,大明只能言语恫吓,无法实际出兵,但现在不同了,有了黄得功刘良佐张名振在云南境内的两万大军,加上中央天津和福建水师的船舰,已经可以航行到越南缅甸外海,大明已经有能力水陆共进,干涉中南半岛,最起码是越南和缅甸的局势了。   听到此言,阮氏越南立刻请求大明参与越南事务,公正裁决。   另一个苦主泰国也很快跳了进来。   ——郑氏越南针对的是南方的阮氏越南,缅甸针对的是泰国,和前世里现代化的武器出现之后,泰国碾压缅甸不同,这个时代的缅甸民风剽悍,一直压着泰国打,泰国数次被缅甸灭国,这个时段里,缅甸王又准备向泰国兴兵,泰国上下正是惶恐,因此听到大明要主持裁决,他们最是高兴不过了。   大明朝廷很快就任命云南都察院佥都御史金堡为西南调停大使,调停越南南北、缅甸泰国之间的纠纷。   郑氏越南和缅甸唯唯诺诺,算是暂时按住了兴兵之心。   最后,大明朝廷提出要求,为了通商的便利,郑氏越南和缅甸必须加紧修建或者是扩宽和大明通联的道路。   郑氏越南和缅甸也应了。   当然了,就实际行动来说,这两方一点都不积极,因为即便是傻子也知道,道路不止走商人,也能走大军,一旦道路修好了,他们有什么不慎,惹到了大明,大明大军出动,踏着他们修葺的道路,长驱直入,那他们岂不是自取灭亡?   郑氏越南和缅甸的虚应,大明自然明白,不过并不直接点破,只是派遣官员,不住的催促。   同时,而大明也趁着这段时间,砍伐密林,修建云南境内的道路,就地练兵,熟悉气候地理,以为可能的“事变”做准备。   ……   九月。   喀尔喀亦有捷报传来。   孙传庭率领远征军,渡过瀚海沙漠,直到漠北。   松锦之战时,扎萨克图汗领教过大明的利害,更知道孙传庭和李定国的威名,他自知正面迎战不是对手,因此在听闻明朝大军来到之后,立刻带领所部,往更北面逃走。   孙传庭李定国一路追击。   最终,他们在剌儿河(乌兰巴托附近)一代,追上了扎萨克图蒙古大军。继而双方展开决战。   身处漠北,是蒙古人熟悉的战场,而且就兵力来说,札萨克图汗在吞并了车臣汗之后,又收拢了一部分的土谢图汗骑兵,纠集了哥萨克骑兵,总兵力超过六万,且全部都是骑兵,大明远道而来的,精兵三万,剩下的四万乃是辅兵,经过千里追逐,已经是疲惫不堪,且因为战线的拉长,后勤补给已经是出现了困难,扎萨克图汗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在土剌河和明军展开决战。   大战开始,札萨克图汗骑兵蒙古骑兵首先展开攻击,冒着明军的火炮和枪林弹雨,利用骑兵的强大机动,从两翼不停的拉扯,骚扰明军,又从后方展开奇袭,而正面的蒙古兵则是利用从罗刹人那里购来的火炮和鸟铳,和明军展开对射,一时硝烟弥漫,喊杀震天。   战到午后,明军前锋挫败,李定国将旗倾倒,明军大阵阵脚不稳,札萨克图汗大喜,命令全军突击,不想却是一个圈套,等蒙古主力杀出之后,原本败退的李定国,忽然转身反杀,而蓄力已经的明军精锐骑兵更是从两翼滚滚而出来,将冲上来蒙古主力包裹在中间。   双方一场大战,直杀的天昏地暗,黄昏时分,哥萨克率先逃走,随后,扎萨克图蒙古骑兵全线溃败,眼见败局已定,札萨克图汗急急带领残兵逃走。   此战,明军歼灭两万余蒙古骑兵,俘虏扎萨克图蒙古老弱七万余人,缴获牛羊和财宝无数,扎萨克图汗虽然侥幸逃走,但其实力已经不足从前的三分之一。   孙传庭统领大军原地修整,令李定国率领轻骑继续追击。   “好!”   看完军报,朱慈烺不禁大喜。虽然当日他在殿堂上说的肯定,但军情瞬息万变,漠北遥远,能不能一战平定喀尔喀,他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今日看到胜利的战果,他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孙传庭,智哉,李定国,勇哉!   “将军洗兵河上波,马前双吹金哱啰。英雄如公信无敌,据鞍归来亲草檄!”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   十月。   三边总督高名衡病重,不能理事,遂告老还乡,隆武帝朱慈烺钦点军机次辅,兵部侍郎史可法为新任三边总督。   虽然还是叫三边,但现在的三边和过去不同了,过去的三边是指延绥、固原、甘肃,现在则是甘肃,宁夏,青海。   比之过去,现在的疆域更大,要顾及的地方更多,虽然大明国力渐渐昌盛,军威闻于天下,不论河套之外还是青海境内的蒙古人都十分老实,不敢骚扰大明边疆,只求通商,但整顿军务,移民实边,防范于未然,依然是一个重担。   临行前,朱慈烺召见史可法,长谈了一个上午。   ……   十一月。   京师降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   也就在这一个月,四皇子朱和圻三岁诞日、六皇子朱和坤满月之礼,连续在宫中举行,宫中喜气洋洋。   礼部上疏,说淑妃所生二皇子朱和增已经十二岁,娜仁贵妃所生三皇子朱和圳也已经十一岁,都已经到了册封的年纪,陛下您该册封他们了。   甚至礼部连封号都给两个皇子准备好了,二皇子辽王,三皇子蒙王,辽王封在辽东,蒙王封在大宁,也就是原先宁王的封地。   但隆武帝却不应。   礼部之后,群臣继续上疏。   ——大明自开国以来,一直遵循太祖皇帝的祖制,皇子成年即封亲王,然后就需要离开京师,去往封地就藩,终身不得返回,这是吸取历朝历代,皇子作乱,兄弟阋墙的教训,成年之后就外放,将其排除在京师的权力核心之外,断绝其野心,同时的,皇子外放,也有坐镇地方、加强边关的用意,这也是最初,不论燕王宁王,都执掌大批兵马,当靖文帝削藩的时候,他们可以揭竿而起,成就靖难之役,燕王朱棣可以成就大统的原因。   而朱棣成为皇帝之后,意识到亲王带兵将是自己皇位的最大威胁,因为他开了带兵夺位的恶例,其他亲王也可以有样学样,为此,朱棣继位之后,大力削减各军亲王的兵权,限制亲王卫队的人数。   不过因为祖制的原因,各地亲王仍然保留有王府卫队。   等到武宗皇帝,江西宁王造反之后,王府卫队全部被取消,亲王在封地的一举一动,都被在地官员监督和约束。   从那以后,大明各地亲王都被形成了广义上的“软禁”,连出城一次都得向地方官员汇报,没有一丝的自由。   当然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地方上的作威作福,碍于王权,地方官员能惩治的只有他们的家奴,更多的时候,地方地方对各地王府的不法,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王爷不谋反,不蓄兵,不结交官员,只是欺压一下下层的百姓,官员们都会选择容忍,因为即便是报上去,朝廷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的惩处。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亲王册封   ……   这样的王爷,这样一辈子的豢养,重重枷锁,无所事事,醉生梦死,还不如一个普通人,老实说,朱慈烺不想让自己的子孙继续下去。   因此他在继位之后,没有准许弟弟永王就藩,还将周王和蜀王召到了京师,主持宗人府,某种程度上,其实已经是打破了成年亲王外放就藩,终身不得返回的祖制。   为此,朝中一直都有不同的意见,朝臣时不时的都会上疏,要求永王到四川就藩,同时令周王返回封地。   朱慈烺一概不理。   同时的,朱慈烺也对不论功绩,不论学识,只要是皇帝的儿子,就可以被封为亲王的祖制,有所斟酌。   就这方面来说,清朝做的比较好,清朝的皇子,有人可以做亲王,做议政王,做顾命大臣,但有的却只能被封为一个贝子,终身默默无闻,其后代很快就淹没于历史的烟云之中。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清朝奉行论功行赏,即便你是皇帝的儿子,但没有功绩,也是不能被封为亲王的,顺治帝在位时,仅追封了幼殇的皇四子为荣亲王,其他七个儿子皆不给封爵。也就是说,康熙并没有亲王爵。   而康熙一共35个儿子,最后成年的皇子有15人,但被封为亲王的,却只有四个。且不是一步到位,而是随着功绩的增长,步步观察,步步提升的。   雍正就是最好的例子,康熙十七年生,康熙三十七年封贝勒,一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十一年后,才被封为和硕雍亲王。   相比于清,大明朝的朱家子孙就幸福太多了,但是皇帝的儿子,不管你是猪是龙,一出生,就注定是亲王。   因此,朱慈烺决定要改制——在改革宗室,改革士绅之后,这把改革的刀子,也得挥向自己。   因此,他对礼部谏请册封二皇子三皇子的奏疏,留中不发。   ……   而群臣并没有意识到隆武帝的心思,依旧有人上疏。   朱慈烺知道,自己非是有所回应不可,不然随着两个皇子年纪的增长,谏请册封的奏疏会越来越多。   皇极殿。   面对群臣,朱慈烺站在御台之上,踱了几步,缓缓说道:“宗室改革到今日你,成果斐然,不但宗禄大大减少,而且各地都出现很多自食其力,在各行各业大方光芒的人才,特别是郡王诸五世孙,中尉一级的,商有湖广荆王后裔,联合经商,开铁厂,兴纺织,工厂从苏州开到了江北;文有八大山人,字画名闻天下,千金难买;湖南湖北,今秋乡试,有九个宗室中了举,他们都是优秀的宗室,给天家长了脸,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比过去更好更滋润。”   “但同时的,却也有一些不良的宗室坐吃山空,从皇家钱庄贷了银子,每日花天酒地,到了年底,双手一摊,连一分利息也是拿不出来。”   “同样一个朱姓,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   “宗人府统计了一下,这些不良的宗室,大部分都是镇国将军一级的,他们都是郡王的子弟,从小喊着金汤匙,吃喝不愁,每日花天酒地,不读书,不懂经营,除了吃喝玩乐,再不会其他,一下断了他们的宗禄,即便钱庄有贷款给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民间说,废材,败家子,就是他们这种。”   “但中尉一级的,宗室改革之前,他们收到的宗禄比较少,论起来,已经和普通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学习一些维生之道,因此,当朝廷放开宗室限制之后,他们不但能自立更生,自食其力,而且生活条件比过去更好,涌现了一大批的人才。”   “所以啊,还是过高的爵位,害了那些镇国将军。德不配位,才不足领,终究是误国误己……”   朱慈烺轻叹。   “陛下英明~~”   殿中一片颂扬之声。   待声音平息,定了一下,朱慈烺继续道:“由他们,朕不由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不知道百年之后,他们是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呢?还是像那些不成器的镇国将军一样,文不成,武不就,经商不会,力气没有,沦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呢?”   殿中静寂。   ——陛下自己的子孙,可不是他们可以轻易置喙的。   “朕今年刚二十八岁,但已经有六个儿子了,继续下去,十个,二十个怕也是可能的,朕在想,如果朕的每一个儿子都被封为亲王,等于一下子就多出了二十个亲王。二十个亲王,二十块封地,我大明还有这么多的地方可以分封就藩吗?”   朱慈烺的目光看向群臣。   群臣微微骚动。   陛下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分封自己的儿子吗?   “二十个亲王,加上孙子的郡王,怕是七八十人,如果再加上镇国将军,辅国将军,怕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那一来,朝廷又要支出很多。”   “朕改革宗室,就是为了减轻朝廷的负担,朕不能一边大刀阔斧的改革,一边又任由回到过去。所谓革了别人,肥了自己,史书不写,朕心中也是要惭愧的。”   “再加上镇国将军的教训,如果德不配位,没有能力,将他册封为亲王,不但没有益,反而有可能是害了他。”   听到此,殿中轰的一声,所有朝臣都是震惊,原来陛下真的是要改革自己,真的是要改掉皇子皆为亲王的祖制!   不理会众臣的震惊,朱慈烺继续道:“经过深思熟虑,朕决定,以才能和德行,决定皇子们的亲王位。”   “不能因为他是朕的儿子,还没有彰显才能和功绩,朕就封他为亲王。”   “能不能成亲王,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   “有功于社稷,自然封亲王,无功,就让他们做一个富家翁吧。”   ……   隆武帝的话,在殿中久久回荡,群臣都被震惊住,除了内阁军机几人,其他人都是张口结舌,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改革从来都是改别人,想不到隆武陛下将刀子挥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就群臣的潜意识来说,陛下身体康健,弓马娴熟,今年刚是二十八,以后有二十个皇子,是极有可能的事情,二十个皇子,二十个亲王,对朝廷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如果陛下能改掉祖制,少封几个亲王,对大明朝廷,对天下百姓,的确是能减轻一些负担。   但很快的,群臣就意识到,如果不封亲王,皇子只是普通宗室的身份,那是不是就不用出京了呢?那样一来,京师宗室岂不是要成倍增加,皇子们都聚集在京师,宫廷政变,社稷不稳的风险,岂不是也要增加?   “陛下,如果不封为亲王,皇子岂不是要长留京师?”礼部侍郎站出问。   朱慈烺点头:“没有封亲王,只是普通的宗室,自然是要留在京师的。”   “陛下,此乃取乱之源,万万不可啊!”   不等礼部侍郎反对,周边早有其他朝臣站出。齐声反对。   ——虽然不是亲王,但毕竟是皇家血脉,是皇子,一旦有变,被野心家利用,说不得就会掀起大浪头。   另外,陛下所说的才能和德行,其实一直都是为太祖成祖皇帝所忌讳的,在他们以及朝臣百官看来,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皇子越废物越好,因为他们的废物,无法争权夺利,大明朝廷才会江山稳固,也就不会发生第二次靖难之役和宁王之乱,可现在陛下要依照才能和德行给皇子们册封亲王位,但才能和德行在宫里是看不出来多少的,非的放到实际的位置上历练才可以,难道陛下心里的想法,是想要让皇子们参政吗?   啊,这可是不行。   朝堂上一片反对之声,内阁军机重臣也都是皱眉。   朱慈烺没有强争,起身下令退朝。   新鲜事物刚出来,总是有些骇人听闻,但时间长了,讨论的多了,增加配套措施,终究是可以施行。   朱慈烺相信,自己有这种威严和威信。也有这种毅力。   ……   但朝臣们并不罢休,继续上疏反对,最初,他们反对的并不是“亲王论功封爵”,而是皇子参政。   皇子不干政,这是大明的祖制,陛下如果更改,难道就不怕再发生靖难之役和宁王之乱吗?   但随之问题也来了,如果不参政,如何确定皇子有无能力、配不配封亲王?   只考言行和举止吗?   另外,皇子们如果不封亲王,那又以什么身份到地方呢?所以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不过“册封”两个字。   于是干脆全盘反对,有朝臣上疏,要陛下遵守祖制,将所有皇子都封为亲王,然后到各地就藩,大明疆域辽阔,又新开辽东,分置十几个亲王,不是问题,加上秦王蜀王楚王福王被害被黜之后,这四个地方也都闲了出来,也可以安置亲王。   总之,和朝廷浪费钱粮,供养一代代亲王相比,将皇子留在京师,干预朝政,对大明的伤害更大。   ……   对于这种腔调,朱慈烺严厉驳斥,宗室分封太多,造成国家财政负担沉重,这个顽疾,到嘉靖世宗皇帝时,朝廷其实就已经是力不从心,他好不容易才改过来,岂能再重蹈覆辙,滥封滥赏?你们不心疼百姓,不担心百年之后,朝廷亲王郡王的数目,在现在的基础上,再翻两到三倍,造成国家财政不济,朕这个皇帝却是要担心呢!   至于皇子干政,内阁已经在制定制度,给皇子们空间,也给他们约束,最重要的一点,皇子不能参与军政,参与朝政也需要在皇太子的领导之下,皇太子地位神圣,谁也不能撼动,同时的,皇子参政也皆在群臣的监督之下,但是所有人尽忠职守,内外这么多的眼睛,又何惧“乱政”?   “自从继位以来,朕一直强调两个字,制度!”   “好的制度,令坏人不敢伸手,坏的制度,将好人染成坏人。”   “历朝历代,只所以会出现夺嫡夺权,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制度不明,主上态度不定,任由各个皇子争夺,如果主上态度明确,发现苗头,立刻弹压,又有多少人敢冒着赤族的危险,去参与作乱呢?”   ……   眼见直接“硬攻”不成,有朝臣开始将火力转向了永王和周王。   和皇子不同,这两位王爷可是大明实实在在的亲王,照规制,其实是不能留在京师的。但周王是远藩,永王是庶出,加上永王本身又比较低调,宫中无人,形不成对社稷的威胁,因此在这之前,群臣勉强可以容忍,但现在不行了,或者说,他们两人成了牺牲品,如果能说动陛下,将他们“逐”出京师,或可在皇子留京的事情上,打开一个缺口。   奏疏雪片一般的来。   “为了加强宗室管理,朕将周王兄请到京师,这些年来,宗室安然,各地鲜有宗室不法,这都是周王兄的功劳,如果让周王兄回封地,那么,宗人令之职,又有谁可以领起来呢?”   “因此,朕不准。”   “永王是朕唯一的一个弟弟,兼着理藩院,责任同样重大,未来朕更有重担交给他,因此朕也不准。”   “周王永王之事,到此为止,再有上疏者,一律严叱!”   ……   就像万历皇子因为立储的事情,和群臣斗气,十几年不上朝一样,现在,隆武皇帝隐隐的也和群臣形成了对峙,但比万历皇帝幸运的是,经过一系列的改制,京师的言官力量被大大削弱,都察院差不多就是一个空架子,内阁,军机处,六部堂官和九卿,都有意无意的被隆武帝清理过一遍,虽然其中仍然有很多的顽固者,但在隆武帝巨大的威信和声望面前,却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而这些日子里,《三文日报》连续发表社论,对皇子论功封爵之事,大加赞赏,说,没有父亲不爱儿子的,每个父亲都希望儿子能福贵一生。但陛下却能割舍亲情,亦社稷百姓为重,实乃圣明也。   皇子不封王,需要立功表现,才能成为亲王的事情,迅速传遍天下,在引起轰动的同时,更激发了很多的讨论。   ……   虽然仍然有反对,但整个事件,其实是在缓慢推进中。   ……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大明律   ……   十二月初。   驻朝鲜将军周遇吉回京述职,周遇吉在朝鲜四年,以沉默少言,不怒自威,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战绩卓著,而受到朝鲜上下一致的尊重和爱戴,听闻周遇吉要离开,从朝鲜王到下面普通的普通百姓都是不舍,夹道相送了几十里,朝鲜王更是上疏大明,请求派周遇吉永驻朝鲜。   但朱慈烺却舍不得将周遇吉这样一个猛将,一直放在平安无战事的朝鲜,因此令徐文朴驻扎朝鲜,而将周遇吉调回京师,另行任用。   十一日,隆武帝朱慈烺在武英殿设宴,和周遇吉以及他的副将,庄子固畅饮。   庄子固亦是猛将,前世历史上,他和刘肇基一起战死在了扬州。这一世跟随周遇吉南征北战,亦是立下了赫赫战功。   面对英烈,听着两人说起辽东激战,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血战,朱慈烺心情愉快。   第二次,朝廷擢周遇吉左都督,为宁夏总兵,挂安西将军印。同时封其妻为一品诰命夫人。历史上,宁武关之战时,周妻相助丈夫守城,城破之后,依然占据屋顶,向流贼放箭,后为流贼所杀。   庄子固擢都督佥事,为青海总兵。   “辽东虽平,但西北之事,却远没有到平息的时候,你到宁夏之后,要配合史阁部,加紧练兵,以防不测!”   临行前,朱慈烺牵着周遇吉的手叮嘱。   周遇吉感激陛下的器重和恩遇,跪在地上:“臣领命!”   ……   “咚,咚,咚咚~~”   随着新年的钟声,隆武十二年来到。   大年初一,隆武帝在皇极殿接受群臣的新年祝贺,并赏赐群臣和勋贵酒菜。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感觉登基之日仿佛就是在昨日,但群臣的面貌却已然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愁眉苦脸,眼神焦虑,欲言又止,而一个个是精神抖擞,敢所言,敢任事,没有过去的压抑,而是展现出了一种蓬勃。   ——虽然继位以来,朱慈烺“一意孤行”的进行了很多政策的调整,但从来没有一个臣子因为反对他的政策,而被他下狱论罪,朱慈烺所为的就是一条,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行政官员,不同意朝廷的决议,可以辞官,但只要在位,就必须执行朝廷的意志。   相反,朱慈烺对御史、监察官员,却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一直到现在,都有御史上疏反对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但朱慈烺并没有责罚,因为御史本就应该是天然的反对者。只要不逾越分际,就可以被容忍,也必须被容忍。   ……   初六内阁开议。   朱慈烺亲临。   “朕今日要说的,只有一个字,法!”   “都察院弹劾,广州知府收受贿赂,干预判案,其一府境内,积压的案子,竟然有千件。”   “最长的,竟然六年未判,告状的老头已经故去。”   “朝廷责问,广州知府竟然以公务繁忙,没有时间审案做推诿。”   “前年,广西有一件案子,知县曲解大明律,妄下判决!县民不服,告到省城,方才大白于天下。”   “山西有仵作,竟然不知验尸五法,但有命案,竟然是将过去的验尸报告,拿过来随便一抄了事!”   “这样处置,焉能没有冤案?”   “天下百姓,一求安居乐业,没有盗匪,二来就是司法公正,明镜高悬,但有委屈,官府可以主持公道,惩恶扬善,如果百姓空有冤屈,却得不到伸张,必然对官府失望,对朝廷失望,时间长久,民怨累积,必然会惹出乱子。”   “此种种乱象,非改不可。”   ……   很快,内阁传出消息,说陛下要依照大明律,制定新的条例,同时修改官制,新设司法官。   简单一句话,以后的知县知府只抓地方行政,不再管司法,但有民事或者是刑事案件,将有专门的法官进行审理,知县知府所有事务一把抓,升堂审案、衙役口喊威武的场景,将变成历史。   行政权和司法权,将被分开。   至于维持治安,抓捕盗贼,当然还是县令的事,只是如何定罪,就不是县令可以参与的了。   当然了,一县之首还是知县,县司法官的品级为从七品,和县丞同级,位在知县之下。   消息传出,又是轰动。   一县父母官,主管县内的一切,这已经是千年的传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问题,陛下怎么别出心裁,在知县之外,要新设什么司法官?这是分知县知府的权力吗?又者,朝廷财税紧张,如果新设司法官,岂非又得多发俸禄?   至于修订法律,就更是重大了。   历朝历代,增修律法都是一件大事,本朝从开国到现在,虽然世事变化,皇帝更迭,但大明律的本文自太祖皇帝订下之后,就始终未再动一字,有变通之处﹐则发布诏令或制定条例﹐辅律而行。   弘治十三年制定《问刑条例》二百七十九条。嘉靖二十九年重修﹐增内三百七十六条﹔万历十三年又重修﹐增内三百八十二条。此后律、例并行。   现在隆武陛下要增订大明律,岂非是大事?   立刻,朝臣中就有人提出反对意外,认为大明律已经很是完善,何必劳民伤财的修改和折腾?   但隆武帝坚持。   ……   内阁和刑部还是领受了命令,开始进行大明律的增编和细定。   《大明律》共分30卷,由明太祖朱元璋总结历代法律施行的经验和教训而成,篇目有名例一卷,包括五刑、十恶、八议以及吏律二卷、户律七卷、礼律二卷、兵律五卷、刑律十一卷、工律二卷。   照隆武帝的意思,将增加《商律》,在保护商人的权益之外,亦提出“专利保护”。   《吏律》新增,行政官员不得干预司法,违者重处。   《刑律》新增上诉制度,认为县法官不公,原被告都可告到上一级州法官,最后是省法衙门。   三审定验,可以请讼师。   《户律》增设“通邮”条例,户部在各地设立驿站,成立通邮司,鼓励民间投递信件或者传递报纸,加强信息传递,但有损坏信件者,以偷盗重罪论处。   同时对“盐法”“户役”“商税”“外贸”“藩属”“诏狱”等已经落后时代,不合时宜的地方,进行条例增修。   其实在朱慈烺看来,大明律的本文其实已经需要大改了,但明太祖朱元璋严禁嗣君“变乱成法”,这个祖制的大帽子,依然不是轻易就可以掀翻的。没办法,他只能遵照弘治、嘉靖、万历年间的旧例,缝缝补补,先对大明律进行条例增订,待以后时间成熟了,再对《大明律》大改。   ……   新设司法官,等于全国一下子又多出了很多的官缺,而且还要设立专门的司法衙门,朝廷一下又多支出很多,群臣有议论,但隆武帝却以为,这是朝廷的必要支出,比起百姓可能遭受到的冤屈,朝廷一年多花百万两的银子,又算什么呢?   “司法官独立判案,独立负责。”   “班头衙役仵作,以及侦缉事务,依然归行政衙门,司法官只负责断案。”   “在地官员,任何人都不得干预司法,干预法官断案,即便你是一省之刑名,也不能干预县法官的裁决,违者,轻则革职,重责下狱!”   “司法官员,需的精通司法,但是上任,需的经过司法考试,上任前,面对大明律宣读誓言。”   “司法官员罔判、渎职,收受贿赂者,以知法犯法,三倍论罪!”   ……   二月,隆武帝再发下圣旨,从今年起,各省乡试的举人名额,予以大幅增加,中央会试录取的进士,二甲三甲增加一倍,从过去的一次三百多人,扩大为七百人。   只头甲依然是三名。   消息传出,天下读书人都是喜悦,如此一来,他们当官的机会,那就是增加了很多,而增加的这些官员,一部分转为司法官,另一部分则充实到新设的其他衙门中。   ……   三月。   外蒙喀尔喀再次传来捷报。   剌儿河兵败之后,扎萨克图汗召集残部,继续向北逃窜。   安北将军李定国追击两千里,最终在伊尔根斯克附近追上了札萨克图汗。   伊尔根斯克距离乌兰巴托已经一千里,周围缺乏水草,不能深入,札萨克图汗自以为安全,但不想李定国锲而不舍,从土谢图汗处索来粮草,以车臣骑兵为向导,土谢图汗骑兵为策应,经历艰辛,以一万骑兵忽然出现在伊尔根斯克,加上天气忽然变化,加上大风扬起沙尘,目不能视,面对大明骑兵的忽然杀到,札萨克图汗的蒙古骑兵事前丝毫没有察觉,直到大明骑兵杀到,他们才惊慌迎战。   但晚了。   李定国亲自带队冲锋,刘文秀侧击,车臣降将沙希岱奋勇冲杀,两次落马,两次复起,直入札萨克图汗的中军大帐,砍倒大纛。   札萨克图汗蒙古被杀的大败。   札萨克图汗本人试图率兵反击,但被大明弓箭射中,带伤逃走。   其弟锡里巴咱尔率领残部投降。   这一战,除札萨克图汗之外,其儿子,兄弟,妻妾,女儿以下百余人,全部被大明俘获,大小诺颜几十人,或死于军中,或向大明投降、男女两万七千余人,以及符敕、金银印信等物品,马、驼、牛、羊四万余头,全部为李定国所得。   三天后,又急又气,悔恨交加的札萨克图汗伤重不治,死在百里之外的涅尔琴斯克(尼布楚)。   就在札萨克图汗死亡的当日,他一直恳求的援兵,罗刹人和哥萨克联军出现在了尼布楚。   一共五千余人。   但札萨克图汗已经兵败身死,面对军心士气正是旺盛,战力精良的大明军,他们不敢挑衅,只能灰溜溜的退走。   ……   扎萨克图汗兵败身死,土谢图汗身死,而另一个车臣汗早前为札萨克图汗击败,带领残余的部众,逃往尼布楚北面,往伏尔加河下游而去,土谢图汗向大明臣服,整个喀尔喀蒙古都纳入大明的势力范围。   但这并不是结束,历史上,华夏文明曾经数次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将游牧民族打的仓惶北遁。但因为距离遥远、地理气候和时代的技术所限,华夏王朝无法在喀尔喀蒙古立足,不论战果多么辉煌,军事多么昌盛,最后也都得撤走。   匈奴灭,突厥起,其后是契丹,女真,蒙古,草原游牧源源不绝,始终是华夏的大患。   这一世也一样,虽然大明国力已经走出低谷,渐渐中兴,但朱慈烺非常清醒,他知道,要想控制喀尔喀外蒙古,绝不是一时一力所能做到的,必须从长计议,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应该效仿清朝治理羁绊外蒙古之法,确定藩属,先稳固势力范围,再徐徐图之。   ……   召集内阁和军机处重臣,经过商议和审慎的考虑,朱慈烺决定,封原札萨克图汗的弟弟,投降的锡里巴咱尔,为新的扎萨克图国公;封奋勇冲杀,原本只是一个小诺颜,但在喀尔喀立下大功的车臣降将沙希岱为新的车臣国公,加上土谢图汗,外蒙喀尔喀依然是由三个国公分治。   不同的是,札萨克图蒙古的土地和百姓,分出一半给予新的车臣国公。等于原本实力较小的车臣蒙古,成为喀尔喀蒙古最强大的一方。   三方都施行大明年号,大明朝廷为他们划定边界和草场,非有大明朝廷的命令,三方人员和兵马,不得逾越边境一步,如果是牲畜走失,也需要双方协调解决。   大事听命于大明,如果是三方起了纠纷,需得等大明朝廷的裁决,在大明裁决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如果有违,大明不但削除他国公的位置,而且兴兵讨伐。   为什么规定这么严?   就是为了防止三方相互吞并,形成统一。   因为固定边界,禁止人员流动,时间长了,三方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固定的心理认知,他是他,我是我,即便有野心者想要将他们三家统合为一家,也是会增加很大的难度。   清朝是这么做的,甚至有鼠疫饥荒年,牧民不能自由迁移放牧,最后饿死的情况发生。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多尔衮请降   即便如此,蒙古贵族也不敢逾越一步,因为不逾越,饿死的不过是普通牧民,但如果逾越了,那么,清廷兴师问罪,他们的世代王爵可就是不保了。   三方相互制衡,相互监督,大明朝廷充当裁决者,如此,大明朝廷才能在几千里之外,遥控指挥,形成一定的约束力。   ……   对于隆武陛下依然保留扎萨克图蒙古,有人不解,认为何不肢解了事?为什么还要任命新的扎萨克图国公?   隆武帝对此的解释:“蒙古人相信天命,甚至更信于相信自己,札萨克图汗家族在喀尔喀统治多年,虽然兵败,但依然有相当的基础。不论肢解或者是任命其他人,都不能有效的安抚扎萨克图蒙古,一旦我大明大军撤走,扎萨克图蒙古必然重新作乱!”   “因此,朕才要用锡里巴咱尔为新的扎萨克图国公。”   “朕施恩于他,表达了我大明朝廷宽宏大量,不继续追究叛乱罪责的仁德。对他的家族,也算是仁至义尽。”   “同为扎萨克图贵族,他亲眼见了他哥哥的兴起,也见了败亡,应该深切知道其哥哥败亡的原因。”   “如果他不自省,还要叛乱,朕下一次就不会饶他了。”   ……   另外,隆武帝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乃是顾忌西面的准格尔蒙古和北面的罗刹国。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清楚知道,准格尔蒙古即将崛起,如果执意将扎萨克图剿灭,一个不留,留出的空间,必然为准格尔蒙古人或者是罗刹国所占据。相比与喀尔喀蒙古,他们和中原华夏的交集更少,也更难以服膺,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将扎萨克图蒙古继续留在喀尔喀,依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   四月。   理藩院大臣梁以璋到达漠北,宣读大明皇帝的旨意。   扎萨克图汗就是因为不听从大明朝廷的诏令,被大明大军诛灭,现在大明不计前嫌,用其投降的弟弟锡里巴咱尔继续为扎萨克图国公,锡里巴咱尔死里逃生,又得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国公”,他心中满是喜悦,即便扎萨克图被割去了一半的土地和百姓,他也是不敢有任何的怨言。   车臣降将沙希岱原本只是一个小诺颜,并非蒙古贵族,被任命车臣国公,他有些惶恐,不敢接受。   “朕乃天子,代天行事,你没有天命,朕给你!”   “所以勿用担心,但你不负大明,大明永为你的后盾!”   除了任命之外,朱慈烺也特令,当初在大宁投降的车臣降卒,自愿选择去向,想留在喀尔喀的,就地成为车臣骑兵,愿意继续为大明军,享受衣食无忧,建功立业的,则跟随李定国返回漠南。   ……   五月。   孙传庭率军班师回朝,内阁和兵部进行盛大的迎接仪式,隆武帝在宫中设宴,款待凯旋的孙传庭李定国以及一众有功将士。   不久,隆武帝下旨,在距离归化城百里之外的“苏尼特鄂托克”新修建一座卫城,并在其中设立“抚远将军”府衙,设“抚远将军”一职,日后,将在苏尼特鄂托克驻扎一万明军。   归化城,就是前世里的呼和浩特。   苏尼特鄂托克,则是前世里的二连浩特市,也就是外蒙、内蒙的交界处。   大明朝廷在二连浩特设置抚远将军,驻兵一万的用意,十分明显,一来抚慰内蒙,二来震慑外蒙。   而首任“抚远将军”,自然就是威名远扬,纵横草原,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令草原人,人人敬畏的李定国。   和文官领军不同,这一次抚远将军的设立,是一个特例,二连浩特不设巡抚,只有兵备道,但有战事和出兵的必要,李定国不必千里请示京师,自决出兵即可。   等于李定国成了真正的大帅。   ……   六月。   辽东忽然传来消息。   ——在多尔衮马科的追击之下,走投无路的多尔衮携带建虏伪皇帝福临、伪太后布木布泰,向大明请降。   听闻这个消息,朱慈烺一时不敢相信,多尔衮居然会向大明投降,这可不像历史上多尔衮的脾气。   但看完详细的军报,他才是明白。   ……   遥远的黑龙江。   河水流淌,周边树林茂密。   一顶灰暗破败、几乎已经不能支撑的大帐里,一个女子正在哭泣,如果不是脖子上的佛珠和依然光耀闪闪的金簪子,只看灰败的衣物,谁也不能认出,眼前的女子竟然会是大清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   “皇上,皇上,你可不能有三长两短啊~~”布木布泰大哭。   原来,福临得了重病,正昏迷发烧,人事不省,随时都可能死去。   逃亡两年多,从赫图那拉一直逃到两千里之外的黑龙江流域,一路跋涉,不知道逃了多少,也不知道丢下了多少人,风餐露宿,几乎没有一夜的安稳,到现在,他们终于是逃不下去了,不唯骡马死伤殆尽,车马全部损毁,不唯粮草断绝,只能靠打猎,也不唯吴三桂马科就在几十里之后,就像是两条饿狗一样,死死咬住他们不放,更因为就在前方附近,又出现了另一股更凶残的敌人。   罗刹人。   从努尔哈赤到黄太吉时代,在侵蚀大明的同时,大清的势力其实一直都在往北扩展,收拢、征服那些生活在北方深山老林里,战力更强悍的野女真,以补充八旗的损失。   为了躲避建虏的收割,野女真越跑越远,最后跑到了黑龙江流域,乌苏里江,库页岛一代,福临继位,多尔衮成为辅政王之后,为了补充兵员,他数度派遣官员,到黑龙江流域宣导大清的政策,收拢野女真的人心。   ——相比与乌苏里江,库页岛一代,几乎相当于是野人的野蛮女真,黑龙江流域的女真,稍有开化,对大清的接受度还算是比较高的。   照多尔衮原先的规划,他们一路逃亡,收编黑龙江流域的野女真,聚拢兵马,和吴三桂马科一战,说不得能有反败为胜,站稳脚跟的机会。   而早在撤出沈阳之前,多尔衮就命令大学士纳巴哈往黑龙江流域宣导,说服野女真加入大清,一起对抗追击的明军。   从纳巴哈返回的信息看,虽然有一些野女真部落反对,但也有不少的野女真摄于大清的威名,同意接纳大清皇帝,并且愿意和大清皇帝一起,攻击追在后面的南蛮子。   但等多尔衮带着福临和太后,好不容易来到黑龙江流域,却发现事情起了变化。   那就是附近的野女真部落一个个惊恐不安,乱糟糟的,竟然是要往四处逃亡,纳巴哈也是劝不住!   原来是一个月前之前,一些肤白如雪、眼冒绿光的恶魔忽然在黑龙江的上游出现,手持能喷火的利器,沿着江水,一路而来,已经屠戮了好几个的野女真部落。   野女真最是信奉鬼神,如果是人,他们是不惧的,但面对恶魔,他们却根本没有抵抗的勇气,一个个吓的魂飞魄散,一心只想着逃跑。   野女真没有见识,以为是鬼怪,但多尔衮却是知道,那些手持火器,肤白如雪、眼冒绿光的,并不是恶魔,而是北方的罗刹人。   罗刹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多尔衮又急又怒。   而不管他怎么劝说,野女真都是不信的,纷纷迁移逃走,而这中间,更有野女真看出了他们的虚实,意识到大清已经不是大清了,于是向他们发动攻击,抢夺他们本就已经缺少的帐篷和衣物。   连续的奔逃,原本的八旗,现在只剩下五六百残兵,连弓箭刀枪都是缺乏了,所幸还有一些火器,以及好不容易带出来的手炸雷,轰轰轰的,倒也将心怀不轨的野女真吓的魂飞魄散,再也不敢靠近。   虽然没有被野女真趁火打劫,但想要收拢野女真,和明军决战的计划,却也是失败了。   面对罗刹恶魔,野女真只想着逃跑,根本无意跟随大清。   怎么办?   大清跟着野女真,向乌苏里江,库页岛一代逃跑吗?   但和黑龙江流域相比,那两个地方的野女真更危险,他们是不会接纳大清的,而手炸雷也所剩无几,他们这几百大清的残余,一旦进入乌苏里江,库页岛一代,不但不能收拢那里的野女真,甚至有可能成为野女真的盘中餐,肚中肉。   也就在期间,长途跋涉,身心疲惫,常常大哭,自骂自己为亡国之君的福临,终于是支撑不住,病倒了。   但随行已经没有御医,只能令一个治骡马的兽医,为大清皇帝诊断。   但兽医又能看出什么?   只能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请罪。   多尔衮咬着牙眼珠子血红,一句话也不说。火光光亮下,他已经是一头白头,额头的皱纹深入六十岁的老头,可实际上,他今年才刚刚四十岁出头,连四十五都不到呢。   “辅政王,皇上快不行了,怎么办?”布木布泰哭着看他。   ——为了给福临祈福,布木布泰已经三天没有进水米了,整个人也快要濒临崩溃。   多尔衮还是无语,跪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已经是雕塑。   那边,无能的兽医正在两个白甲兵拖下去,兽医以为自己要被处死,惊恐至极的求饶道:“辅政王饶命啊,但从明人那里弄来药,奴才就能救活皇上……”   但无用,他还是被拖了出去。   只有他呼喊的余音,久久在帐中萦绕。   布木布泰,多尔衮,索尼,还有一个老迈的、疾病缠身的汉臣洪承畴。   这已经是大清最后的领导者和智囊团了。   他们一个个听的脸色发白,欲哭无泪。   “你们下去吧,我有话和辅政王说……”布木布泰擦了擦泪,忽然对索尼和洪承畴。   两人拜了一下,退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布木布泰和多尔衮。   “辅政王,时至今日,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走?我大清还有存留的希望吗?”布木布泰问。   多尔衮终于抬起头,疲惫无比,满是血丝的眼睛望向布木布泰,缓缓道:“回太后。如今唯有血战到底,玉碎瓦全,大清能不能存留,就只能看天意了。”   布木布泰眼中立刻就又涌出了泪水,哭道:“可天意要灭我大清啊。前有罗刹人,后有明军追兵,库页岛的野女真又对我们极端仇视,我们已经是无路而去了,皇上又这般的病重,呜呜呜,天要绝我布木布泰啊……”   越哭越伤心。   多尔衮痛苦的闭上眼睛。   布木布泰忽然撒开昏迷的福临,一个翻身,扑到多尔衮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臂,摇晃痛哭的说道:“我死不足惜,只是先帝只有这么一点骨血,若是不能保全,我心中实在不忍啊……辅政王,既然已经是没有希望,不如暂且投降,吴三桂那里有药,也有军医,他们定能救了皇上……”   “啊?”   多尔衮脸色大变,猛的睁开了眼睛,一时目光锐利如刀锋,咬着牙,像是要吃人!   布木布泰却是不惧,她抱着多尔衮的手臂,哭泣的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但时至今日,却也是明白,大清没有希望了,再坚持下去,不但皇上要死,大清所有人都要死在这白天黑水之间,女真就要灭族了,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强争,既然如此,不如就降了吧,一切罪过,都由我承担,日后九泉之下,见了太祖和先帝,多大的怒火,多大的责罚,都是我布木布泰……”   听到此,多尔衮脸色更加苍白,手臂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何尝不知道已经是没有希望了,这黑龙江,怕就是他大清和他生命的尽头,但投降两字,却不能轻易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是太祖的十四子,墨尔根代青,怎么可以投降?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以及仍然跟在他身边的奴才和部下啊。   所以,明知是死,他也只能顽抗到底。   但布木布泰的一番话,却一下就将他心中的窗户纸戳破了。   原来,太后布木布泰早就想到了投降……   甚至不止是太后,索尼怕也可能已经是同意了,因为就在他和洪承畴进帐之前,太后和索尼密议了很久,估计讨论的就是投降明国之事吧。   “老五裕郡王,还有阿巴泰,岳乐,连范文程那个狗贼,好像都被隆武饶了性命。隆武,并不是嗜杀之人,我大清投降,他也一定会以礼相待……”布木布泰泣不成声,抓着多尔衮的手臂:“留下一条根,忍辱负重,以后或有再起的可能……”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黑龙江   ……   走出大帐时,多尔衮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几乎是要摔倒,跟在他身后的苏克萨哈急忙扶住,哭道:“主子~~~”   多尔衮推开他的手:“叫索尼来!”   索尼来了,跪在多尔衮面前,同样是泣不成声。   面对多尔衮的询问,他一五一十的回答,不错,他的确是和太后商议了归顺之事,但不是怕死,而是实在是没有了其他道路,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主子病死。   “奴才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索尼跪在地上,哭的头也不抬。   多尔衮不说话,只是狠狠瞪着索尼,右手握着腰间的刀把,随时都可能拔刀而出,一刀斩去索尼的脑袋,以惩罚他惑主投降,动摇大清的军心。   索尼等待着,他宁愿死在多尔衮的刀下,那样,他反倒是轻松了。   但多尔衮的刀,迟迟没有拔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多尔衮虚弱的声音飘来:“你,去见吴三桂,告诉他,我大清可以归顺明国,但有两个条件……”   索尼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抱着最后的希望,满脸是泪的望向多尔衮。   多尔衮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第一,保我王无忧,终身不得加害;第二,准我建州女真返回祖居地赫图那拉,我建州女真继续为明国守边!”   索尼点头,但眼神却完全没有信心——大清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明军要求的一直都是无条件投降,保“皇上”没有性命之忧,已经是不容易了,赫图那拉曾经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是大清的“龙兴”之地,明国怎么可能让女真再返回赫图那拉呢?   大约也是知道不可能,默了一下,多尔衮又补充道:“如果赫图那拉不行,可以选其他地方,但不能离开辽东。”   索尼急忙叩首,这一次,他稍微有了一些信心。   多尔衮看着他:“不要担心明国不会答应,你告诉吴三桂,但是明国同意,我女真除了献出大清玉玺之外,也会将蒙元玉玺,一起送上!”   索尼惊喜的抬起头。   作为“大清”的重臣,他已经知道,松锦之战时,辅政王已经将蒙古玉玺交给札萨克图汗了,只恨札萨克图汗那个狗贼,拿了玉玺,转身却还是背叛了大清,现在听辅政王又提到蒙古玉玺,难道蒙古玉玺并没有交给札萨克图汗,传闻有误?   “交给札萨克图汗的,是仿制的赝品。真玉玺,还在我大清的手中。”多尔衮缓缓道:“如果隆武接受,我女真就献出玉玺,如果隆武不受,那就只有玉碎瓦全了。”   索尼明白了,深深叩首:“奴才明白了,奴才定说服吴三桂!”   ——多尔衮没有说明蒙古玉玺的价值,但索尼却是明白的,隆武皇帝雄心勃勃,所为的可不止是一个辽东,现在辽东周边以及张家口外面的蒙古部族,虽然都已经归顺了明国,但不过是摄于大明的国力和军力,内心来说,未必愿意归顺于大明,但如果有了蒙古玉玺,就等于是有了蒙古的天命,隆武皇帝和大明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统治蒙古,蒙古人心底里的想法,也会有一些不同了。   一句话,一枚蒙古玉玺,胜过在草原上驻扎数万兵马。   因此,辅政王才会以蒙古玉玺为条件。   “作为谈判的先决,你见了吴三桂,先请他派出一名上好的军医,为我军疗伤开药,如果吴三桂不同意,那你就不必和他谈了。”最后,多尔衮道。   “明白。”索尼再叩首,他知道,要求吴三桂派出军医,乃是为了皇上,但为了避免被吴三桂要挟,所以不能明说。   ……   五十里之外。   自从第二次松锦之战开始,披上甲胄,跨上战马,到今日今时,吴三桂已经在外出征三年多,马上就四年了,这四年里,从锦州一路到黑龙江,吴三桂自己都算不清,究竟走了多少山,迈过多少水?   老实说,吴三桂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在这之前,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能追击虏酋三千里,从沈阳一直到黑龙江流域,就眼前的白山黑水,茂密森林来说,这几乎已经是汉人到达这片土地的极点了。   为了追击,他营中的战马,已经是换了两三批了,一批累死,另一批继续换上,遇山开路,遇水架桥,走过一片又一片的无人区,追着建虏留下的痕迹不放。   没有发现踪迹之时,他和部下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个月,一旦确定发现,那么,他们就需要在十天的时间里,走完一个月的路程,如此,才能紧紧咬住建虏不放。   其间的辛苦,远比冲锋陷阵,战场杀伐,更磨人心志。   很多人都支持不住,好几次,吴三桂自己都有动摇了,想着是不是不要追了?但最后却还是强撑下来了,不唯陛下的圣命,更因为随军军机张煌言一直在鼓励、又或者是监督着他,令他丝毫不敢懈怠。   ——虽然在这之前,张煌言并没有做过什么大官,只是从中书舍人转到军机处,松锦之战后,主动请缨,要继续追击建虏残余,因此才到了吴三桂军中,但吴三桂对他却丝毫不敢怠慢,不唯张煌言和他们同甘共图,进士出身,一代名士,却丝毫没有读书人的矜持和自高,行军之中,但是遇上困难,不论架桥还是车马陷入泥中,张煌言都会撸起袖子,第一个冲上去干,在士兵之中,拥有极高的威望,更因为张煌言身上有一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格魅力,比起辽东巡抚黎玉田,比起经略高斗枢,张煌言官不大,但气度却令人敬服。   在张煌言鼓励下,吴三桂一路追击。   马科跟在他后面,为他提供给养和战马,同时加强加固开辟的道路和桥梁。   辽东经略高斗枢大人则为他们两部统筹粮草,辎重兵赶着骡马,经过开辟的新路,将粮草和辎重,一批又一批的运送上来。   三个环节,缺一不可,若不是有强大的后勤支持,有张煌言的精神鼓励,吴三桂和马科根本不可能咬着建虏不放,千里迢迢,一路追击到黑龙江流域。   “黑龙江,黑龙江……”   来到江边,见到时而平静、时而湍急的黑龙江,吴三桂感慨颇多,追击的辛苦一一涌上心头,感觉自己离开大明,已经太远太远了,而建虏依然在逃窜,他不知道,自己要追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头?   还有,军机处和兵部都有提醒,说更北面的地方可能会有罗刹人出现,要他时刻准备,不可大意。   果然,这几日撞见几个逃散的野女真,从他们口中得知,罗刹人的确已经在北面出现了。   和野女真以为的“魔鬼”不同,吴三桂清楚知道,那不是鬼,不唯他自己的清醒认识,更因为早在追击之前,从陛下到军机处和兵部,就都有提醒,兵部甚至画了一副罗刹人的大概相貌,说明其装备和做战特点,令征东军传阅。   罗刹人之外,还有哥萨克骑兵的画像。   因此,明军上下人人都知道,他们可能遇上的罗刹人,并不是地下的恶鬼,而是实实在在,和他们一样的人,不同的是,罗刹人金发碧眼,白皮肤,就如果是云贵地区的少民一样,只是相貌不同,语言不通,但内里是一样的,都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   就战力来说,罗刹人并没有什么突出,在大明的火器和弓箭刀枪面前,他们照样是一碰就倒。   ……   “总镇,总镇!”   黄昏,吴三桂在一处开阔地扎营,但营帐还没有扎起来,他派出去的探哨就奔了回来。   从呼喊的高声他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心中不由一紧,急忙抬头观望。   只见三个探骑,押着一个人返了回来。最前面那个探骑打马急回,到了吴三桂面前,小声禀告。   吴三桂听完,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的差点要跌下马去了。   什么?   多尔衮要投降?   不过表面上他依然镇定,急忙招呼张煌言,随后握着马鞭,冷冷的看着所谓的“清王”使者来到面前。   ——从赫图那拉撤离后,福临自请此去皇帝位,改为大清王。所以他的使者,不再是皇帝使者,而是清王的使者。   “大清王使者,索尼。见过吴总镇。”   被绑着双手,面无表情的索尼被推到了吴三桂的面前。躬身行了一礼。   吴三桂冷冷看着他:“原来是赫舍里·索尼。福临何在?多尔衮何在?而等已经无路可逃,为何还不来降?”   “关于归顺之事,我主愿意谈,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需得总镇答应。”索尼抬头。   “跟本镇提条件?”吴三桂冷笑:“穷途末路还敢提条件?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如果吴总镇不愿意听,那就杀了我,只当我从来没有来过吧!”说着,索尼就闭上了眼睛。   站在吴三桂身后的张煌言十分冷静,他仔细的望着索尼的脸,平静问道:“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听听。”   索尼睁开眼,目光望向文臣监军打扮的张煌言,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就明白,对方应该是一个能做主的人,于是说道:“听说吴总镇仁德,不杀降卒,但女真营中多不敢相信,我营中有人染病,请总镇即刻派出一名上好的军医,诊断抓药,如此不但彰显大明仁德,也可消去众人的疑心,我女真归顺之事,即可水到渠成。”   张煌言脸色更加严肃。   高帽子都是虚的,关键是军医。   看起来,建虏的病的一定不是一般人。   其实军医也不是问题,关键是,索尼说的是真是假,会不会有诈?   吴三桂不能决,目光始终看着张煌言。   张煌言微一思索,然后点头。   意思是可以答应,就算建虏不降,也可以通过军医,知道建虏实际所在的位置。然后一举击之。   吴三桂看向索尼:“本总镇精兵数万,本可以轻易将你女真歼灭,但你女真既然有降意,本总镇就给你们一次活命的机会,听好了,军医我会派出,但如果耍诈,本总镇定将你女真杀个鸡犬不留!”   ……   吴三桂迅速派出一个军医,携带药箱,跟着索尼,在十几个军士的护卫之下,往建虏的营地而去。   而吴三桂的大军,则秘密跟在后方,一路慑行。   不过他们失望了,因为他们最后看到的,并不是建虏的主营地,而是一处只有十几个人,一两顶帐篷的小营地。   吴三桂举着望远镜四望,他知道,建虏的主营地应该就在周边不远。   但可惜,山高林密,树叶遮挡,他无法探知建虏主力大营在哪里?   ……   “王爷,莫非是要诈降,然后将吴三桂诱入埋伏圈,一举歼灭?”   邻近的一座山头上,一个枯瘦的老者,正哀哀说道。   站在他前方,同样是一头白发、但其实刚刚四十出头的多尔衮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呆呆的望着山下的明军,过了很久很久,才摇了摇头,伤感的说道:“没机会了,也没有意义了,就算吴三桂上了当,中了埋伏,先生以为,以我们军中的实力和士气,还能将他吞下吗?”   说着,长长叹息,眼睛似乎有了泪水,哽咽的说道:“大清亡了……我对不起太祖,对不起先帝啊~~”   “主子!”   旁边的苏克萨哈哭着跪下了:“你尽力了,是天灭大清,非你之过啊。”   老者低头无语,两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他知道,的确没有机会了。   连辅政王都绝望如此,失去了斗志,其他人可想而知。   大清,果然是要投降了。   而他这个贰臣,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福临能投降,多尔衮也能投降,甚至到了京师,他们都有可能被隆武善待,但他却不行,他这个曾经的大明重臣,蓟辽总督,执掌天下兵马,听闻他假死,崇祯帝为他流泪痛哭的人,已经不可能回头,大明可以宽恕任何人,但唯独不可能宽恕他,又或者即便是宽恕,他也无颜去见父老了。   这里,就将是他的人生终点。   没有再说,洪承畴转过身,拖着残腿,蹒跚的向自己的低帐走去……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洪承畴之死   多尔衮没有回头。只是呆呆的、木头一般的望着山下,这里曾经是大清的江山,大清的旗帜曾经在这里飘扬,但以后,再也没有了,等待他的,大约会是一辆囚车,拉着他,辚辚的往明国京师而去。   他不怕死,从撤退沈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万念俱灰,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布木布泰的眼神和濒死的福临,却让他的意志动摇了。   死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保全女真?   “太后”所说的忍辱负重,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能做到的,他忍受再多的屈辱又何妨?   由此之外,另一个念头忽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强大如斯,和崇祯帝截然不同,更不同于历朝历代皇帝的隆武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当初在通州,在乌克尔河,又是如何打败大清的?他又是如何将大明从内外烽火的烂摊子里,挽救出来的?   或许,他可以见上他一面。   如此,就算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至于身后的洪承畴,他不是不想保,而是实在保不住……   ……   大明军医来到,诊断之后,为福临用了药。   第二日凌晨,福临就退了烧,虽然还没有醒来,但呼吸却已经恢复了正常,脸色也不再青紫,眼见的就是从鬼门关之前被拽了回来。   “福临,我的儿~~”   布木布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福临转危为安,她该笑,但随之而来的屈辱投降,却又让她的泪水止不住。   大清,终究是亡了。   等待她们这孤儿寡母的,不知道又是什么?   ……   “两个条件。”   “第一,保我王、太后、领辅政性命无忧;第二,准我建州女真剩余、包括散落在其他地方的部众返回赫图那拉,继续为大明守边。我女真发誓永远效忠大明。”   “作为诚意,我女真不但献上大清玉玺,也愿意将蒙古玉玺献给大明!”   “有了蒙古玉玺,大明才能名正言顺的统治蒙古。”   “隆武陛下日思夜盼,最想得到的宝物,怕就是这一枚蒙古玉玺了。”   “总镇纳了我女真的投降,又献上蒙古玉玺,隆武帝必然大喜,总镇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不纳,我女真必玉石俱焚!”   “没了蒙古玉玺,失去了统治蒙古的利器,就算总镇灭了我女真,立了大功,隆武陛下怕也是高兴不起来吧?”   索尼站在吴三桂和张煌言面前,清楚说出条件。   ……   同一时间。   建虏营中哭声四起,众人都已经知道了即将投降的消息。   但没有躁动,更没有反对,所有人身心皆疲,默默的接受了这一切。   ……   一根麻绳,圈套在了大树的枝丫之上。   洪承畴拖着残躯,抱了两块石头,放在枝丫之下,然后强撑着站了上去,伸手一拉,正可以将麻绳套到脖子上,一时,他忍不住老泪纵横,或许当初在松山,他就应该这么做了,如果当初做了,也不会有今日的屈辱,以及后世诸般的滚滚骂名。   洪承畴,贰臣也!   如果当初死在松山,他将会是第二个文天祥,青史留名,万人景仰。   可惜啊。   一切都不能重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一念之差,造成今日的结果,不怨别人,只怨自己。   自来临阵慷慨成仁易,安居从容赴死难,千古之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错了、错了,都是错啊!   山风吹过,林子在呼啸,仿佛都在呜咽着那两个字:错了,错了。   “哈哈哈哈~~~”   洪承畴悲惨大笑,口中叫道:“贰臣!贰臣!”   电光火石之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少年得志、诗词会友、金榜题名、青云直上、入阁封疆、殚心竭虑、督师蓟辽,松山战败、盛京之囚、屈节事虏、出谋划策,松锦兵败,千里奔逃,现在在这遥远的黑龙江,无名无姓之地,就是死了怕也是没人知道,只是一杯黄土……   “呜呜呜呜~~”   洪承畴忍不住痛哭出来,老泪纵横。   随即,心一横,牙一咬,脚下一蹬,蹬翻了站立的石块……   远处。   萨克萨哈正在默默看着,当确定洪承畴上吊之后,久无声息,已经是死去之后,他默默的走了过来,仰头望了一眼洪承畴那一张已经伸出舌头,翻了鱼眼,痛苦扭曲的死人脸,然后转身退回,急急来到山坡上,向多尔衮报道:“主子,洪承畴去了……”   多尔衮听见了,但却没有回应。   洪承畴自缢,怕是最好的选择了。   “埋了吧……”   很久很久,多尔衮吐出三个字。   ……   席子一卷,一杯黄土,几块乱石,没有墓碑,只有丛生的杂草为伴,就这样,在明末清初的卷起大风云的洪承畴,永远的留在了黑龙江畔的荒山野岭之中。   ……   原本,吴三桂并不想接纳建虏的投降,他想着搜出建虏主营所在,一举歼灭,一了百了,但建虏主营藏的极其隐蔽,一时搜不出,而张煌言认为,建虏残余已经不到千人,但使将福临多尔衮两个首脑押到京师,其他人就掀不起大浪,且蒙古玉玺对大明十分重要,不宜冒险。   最终,张煌言决定接受建虏的投降,但却拒绝将建虏残余重新安置回赫图那拉,只答应将建虏残余安置在辽东境内,且只是现在跟随多尔衮福临的,那一些已经散落的建虏部众,不在这个范围内。   “此已经是我大明最大的容忍了,也是本官能争取的极限,勿要抱持幻想,一误再误!”   张煌言告诉索尼。   ……   “王爷,张煌言是一个正人君子,一诺千金,他的话,奴才以为可以信。”   索尼回禀多尔衮。   多尔衮默然了半晌,木然道:“不是什么王爷了,以后就叫我多尔衮。”   ……   眼见不能动摇,而随着明军搜索范围的扩大,己方的老营随时都可能被发现,到时,怕就没有谈判的机会了,最后,多尔衮不得不放弃了这一项的坚持。   如此,双方算是达成了协议。   建虏残余全部投降,大明保证福临多尔衮布木布泰的人身安全,现在仍然跟在他们身边的残余,统一安置在辽东某处。   ……   “军机,事情重大,不如先通报经略大人。”签约之前,吴三桂有些忐忑。   “相隔两千里,时间来不及的,既然建虏愿意降,我们没有不受的道理,这个主,我做了,如果朝廷怪罪,我一力承担!”张煌言道。   “军机哪里话?吴某岂是怕事之人?吴某和军机一起联名!”吴三桂本来想说这一句,和张煌言共进退,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向张煌言深深抱拳。   ……   这一夜,无数人失眠,隐隐的,听见苏醒过来的福临在帐中大哭:“我不降,我不降!”   ……   翌日。   按照约定,多尔衮代替福临,率领建虏残余,来到明军大营前跪拜投降,并奉上“大清玉玺”和蒙古玉玺。   张煌言接了,仔细检查蒙古玉玺,随后清点建虏残余,编造成册,见建虏真的是千人不到,他才算是放了心。   但对皓首白发的多尔衮,他依然警惕,他知道,多尔衮依然是这些剩余建虏的主心骨。   听到洪承畴前些天刚刚病死,坟茔就在后山,张煌言有些惋惜——没有将这个贰臣捉拿归案,实在是可惜。   随后,张煌言再次急报辽东经略高斗枢,然后押着多尔衮布木布泰和不吃不喝、试图绝食的福临,连同建虏残余,从黑龙江流域回转,返回大明。   ……   京师。   乾清宫。   看完高斗枢送来的急报,隆武帝朱慈烺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微笑。   多尔衮投降了,而且交出了蒙古玉玺!   ——在这之前,朱慈烺一直以为,蒙古玉玺已经被梁以璋摔碎,已经不存在了,今日想不到竟然有这个意外之喜。   多尔衮果然是枭雄,当日送给札萨克图汗的蒙古玉玺,居然是假的。   就像索尼对吴三桂张煌言所说的那样,现阶段来说,蒙古玉玺确实是一件无价之宝,甚至是胜过建虏残余的投降。   有了蒙古玉玺,大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统御蒙古各部,同时也更容易收服蒙古各部的心,对大明长久通知蒙古,十分的有益。   大明朝,太需要这一枚蒙古玉玺了。   “张煌言,敢于任事,做的好!”   朱慈烺欣慰的赞叹。   虽然不是张煌言,而是换一个胆小怕事,不敢决断,不敢担责的官员,建虏投降怕不会这么顺利。   朱慈烺很欣慰,将张煌言派到吴三桂身边,这个人事是用对了。   “多尔衮,倒也识时务。”   “张煌言所奏,全准!”   “传旨,将多尔衮,福临和布木布泰解入京师。”   “是。”   “建虏残余,全部安置在海参崴!”   “内阁研议,设立海参崴衙门,张煌言为首任海参崴巡抚!”   ……   多尔衮投降之外,洪承畴的死,也是军报的重点。   虽然多尔衮报说,洪承畴是突发疾病而死的,但朱慈烺并不是太相信,洪承畴早不死晚不死,投降之前死,实在太过于巧合。   不过不重要了,洪承畴终究是死了。   辽东战事,终于是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   隆武帝的圣旨刚刚发出没有多久,一份紧急军报又送到。   却是张煌言吴三桂返回途中,和罗刹人发生了交战。   吴三桂奋起,击毙一百,剩下的三百罗刹兵仓惶逃窜。   原来就是这四百罗刹兵,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将野女真杀的魂飞魄散,血流成河。   此乃北境第一战。   此战,建虏并没有参与,多尔衮带着福临和布木布泰投降,随行建虏七八百人,亲眼目睹了整个战事的经过。   ……   黑龙江。   一场并不算激烈的遭遇战后,望着罗刹人抛弃的尸体,明军将士都是好奇,围着指指点点。   远方。   刚刚投降大明,成为俘虏的多尔衮亲眼目睹了这一场的战事,老实说,他心里很是惊讶的,他没有想到,吴三桂的关宁兵除了骑战之外,在军阵步战,火器使用方便,也已经是如此熟稔,面对四百罗刹人,不慌不忙,丝毫没有面对恶鬼的惊恐,各部协同,简直是毫无悬念,轻松击溃。   如果大清顽抗,怕更不是关宁兵的对手了。   ……   击败罗刹兵之后,吴三桂张煌言押解多尔衮,福临和布木布泰,连同五百建虏残余,一路返回。   福临和布木布泰坐马车,享受礼遇,原本多尔衮、索尼和苏克萨哈等建虏将领应该坐囚车的,但张煌言特许他们走路,就跟在福临布木布泰的马车后,一步步的返回大明。   因为大明击败了“手持火器的地下恶鬼”,周边的野女真都是惊骇,简直是将大明将士当成了除妖伏魔的神,一路无人骚扰,只有一双双躲在密林的女真眼睛,目送大明军队带着投降的建虏残余离开。   一路颠簸难行。   明军严密监视,用皮鞭驱赶,不使一个建虏掉队。   建虏众人早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志,或哭泣或哀伤,一个个都已经是认命了。   虽然没有尊严,被明军牛羊一般的驱赶,但总是保住了性命,而每日一餐也得到保证,夜晚有临时驿站,或者是帐篷可以休息,不至于冻死饿死。   多尔衮一路一句话不说,拄着棍子,和普通建虏一样,跟在福临的车后,一步步向前,有“奴才们”心中不忍,上来要背负或者是搀扶他,但都被他一把推开。   行到半途,忽然有命令来到。   晚上,多尔衮被提到了吴三桂的军帐中。   帐中火把明亮,吴三桂张煌言连同马科三人正站在地图前,指指点点。见多尔衮进入,张煌言令人给多尔衮搬来了一个马扎。   多尔衮却不坐,站在帐中,低头垂眼,一句话不说。   “多尔衮,你连日里一言不发,莫非是后悔了?”张煌言盯着他。   多尔衮面无表情:“岂敢?既然降,就再没有其他心思。”   “那就好,我问你,你可知海参崴?”张煌言问。   多尔衮抬起头,目光微有疑惑,但还是点头。   吴三桂听见了,急忙拿着地图走到多尔衮面前:“具体在哪,你给咱指一下。”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海参崴   ……   军帐内。   面对吴三桂送到眼前的地图,多尔衮低头看。   ——吴三桂手中的地图,还是一份老式的,当时他大清为了征讨野女真而草绘的简易地图,十分不准确,但多尔衮还是知道大概位置的,于是就在地图上指出。   马科也凑了过来。   确定了位置之后,又取来新绘的地图,相互比较,确定无误之后,吴三桂和张煌言都微微松口气,张煌言问道:“多尔衮,海参崴是否有女真野人?那里可有城池,可有驻军?”   对于张煌言所问,多尔衮心中是疑惑的,他不明白,大清都已经投降了,明国已经平定了辽东,一路以来,更是杀到了黑龙江流域,震慑了野女真,还击溃了罗刹鬼,一路经过这么多的地方,张煌言从没有多问过一句,为什么会对海参崴这般在意?   在他的印象里,那就是一个小渔村,生活在那里的野女真,怕是连一百人都不到。   明国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小的海参崴这样在意呢?   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就自己所知,多尔衮回答。   听到海参崴没有兵,只是一个百十个女真野人聚集的小渔村,张煌言微微点头,目光沉思。   ……   第二日,队伍忽然改变行进的方向,往海参崴而去,历经一个月,开辟道路,跋涉五六百里之后,他们终于是来到了海边的一处小渔村。自从努尔哈赤建政以来,就一直在征服、收拢女真野人,海参崴距离沈阳将近两千里,原本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但为了扩充实力,建虏兵马曾经数次出现在这里,大部分的野女真都被建虏消灭或者是带走,现在留在这里的已经不多了,听闻又有兵马出现,野女真吓的又都逃跑的,映入张煌言、吴三桂和马科眼中的,只是几十间的茅草屋和海岸边,带不走的几艘破船。   “陛下说,会有海船到海参崴,不知道到了没有?”吴三桂道。   “不管到没有到,照陛下的旨意,你我得控制此处,修建码头,未来朝廷还要在这里修建城池,构筑堡垒。”张煌言道。   “我真是不明白了……”前后左右望了望,马科摇头:“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既不是要冲,也不是险峻,有修城的必要吗?要防谁呢?陛下为什么这么看重?”   “天心高远,必有深意!”张煌言道。   吴三桂也重重点头。   经过这许多战事,吴三桂对当今隆武陛下,那是彻底的钦佩加敬服,即便被驱使这么远,他也不敢有任何的懈怠。他心里知道,陛下这么做,一定是有深意的,如果他做不好,必被责罚。   另外,朝廷如此痛快的答应建虏投降,也让他有点后悔,早知道,当日他就和张煌言一起联名了,不但能在历史上留名,而且能取得张煌言的好感。   ……   听到三人的对话,多尔衮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隆武的旨意。   但他依然不明白,海参崴有什么重要,以致于明军要在这里筑城?   “快看!海面上有船~~~”   在海参崴停留了十几日,吴三桂马科派出人马,收拢周边的野女真,投降的,纳之,不投降的,一律诛杀,同时的,命令随军将士和建虏俘虏,在海岸边修建简易码头,很明显的是要迎接海军的到来。   这期间,张煌言则是带人勘察周边的地形地貌,研究筑城的事宜。   果然,这一日的清晨,稍微有所自由,可以自由拜见福临和布木布泰的多尔衮,正因为福临的绝食而愁眉不展,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惊喜的呼喊,走出茅草屋一看,蓝天之下,碧海之上,出现了几十艘的大船,周围的明军士兵都是喜悦,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海船上飘扬的日月军旗和大明水师的七星旗。   张煌言吴三桂马科急急去迎接。   水师到来,意味着他们修建的“苦日子”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因为码头还没有修建好,大船还无法靠岸,所以海上的大明水师放下几艘小船,先有十几人登岸。   多尔衮这才知道,海面上出现的乃是大明旅顺水师和朝鲜水师的混合,为首的将官乃是大明旅顺水师提督翁之琪。他们从朝鲜的清津港出发,沿着海岸北上,一路寻到了这里。   而那几十艘的大船上,装载最多的并不是士兵,而是大批的粮草和辎重,此外还有很多的建造工匠,几个工部官员随行。   多尔衮越发的不明白了。   隆武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真的是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修建一座大城吗?   可以他的眼光看,就算是想破脑袋,他也不能明白,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重要,以致于隆武帝动用旅顺和朝鲜水师,不惜千里,运送大批粮草和物资,到这里来修城?   翁之琪上岸,和张煌言吴三桂马科见面,同行的工部官员则带来了隆武帝的赏功圣旨和军机处、兵部的命令。   ——张煌言加佥都御史,擢三品,就地建城,为海参崴巡抚。   听到张煌言被任命为了海参崴巡抚,现场人都有些惊讶,城还没有筑,百姓还没有几个,陛下就任命张军机为巡抚,由此可知,陛下对此地的重视。只是,此地远离大明遥远,荒凉无比,在这里任巡抚,怕是还没有内地的一个七品知县舒服,张军机,要受苦了。   张煌言却不以为然,高呼谢恩。   ——因为千里追击,逼迫建虏投降之功,吴三桂和马科一个加了太子太保,一个加了左都督,赐玉带,斗牛服,赏赐金银,老家修建牌楼,以彰其功,又荫了两人的儿子。   两人之下的其他将领,也受到封赏。   吴三桂马科带着众将谢恩。   接着,布木布泰和多尔衮被“请”了出来,一直哭泣不停,闹着绝食的福临。   也是被两个大明军士硬抬到了临时搭建的木台之前,按跪地上,其他投降的建虏残余,则黑压压的跪满了全场。   新任海参崴巡抚张煌言登上高台,大声宣读大明隆武皇帝的圣旨。   ——赦免福临、布木布泰和多尔衮的罪过,宣三人进京,投降的建虏残余,一律蓄发,改大明衣冠,就地安置在海参崴周边,但使洗心革面,接受大明的约束,忠心筑城,大明视之为普通百姓,享受大明百姓应有的一切待遇,包括人均三十亩田地,三免五减,提供一年种子的优遇。   圣旨宣读完毕,建虏残余高呼谢恩,随后,又隐隐响起一些哭声。这其中,既有劫后余生,大明朝廷没有赶尽杀绝的喜悦,也有大清亡国,蓄发换衣,“皇上”“太后”“辅政王”都被召到明国京师,这辈子怕是难以再见的悲伤。   多尔衮面无表情的接受。   福临伏地大哭。   ……   随后,张煌言宣布兵部的命令,马科,翁之琪留在海参崴,跟随他,负责筑城及周边开拓,后续会有更多的物资通过海路和陆路运来,而往海参崴移民的百姓,也正通过陆路,千里跋涉而来。   吴三桂率领所部,押解福临布木布泰和多尔衮返回沈阳。   ……   夜晚,张煌言设宴,为吴三桂践行,并送了酒肉到福临和多尔衮的住处。   ……   一灯如豆。   福临大哭,根本没有食欲。   多尔衮却是一口一口,将面前的一盘肉,全部吃的干净。   ……   第二日,吴三桂押着福临,布木布泰和多尔衮启程,去往沈阳。苏克萨哈和索尼都要跟随,但不被允许,同时两人也都奉了多尔衮的命令,要留在当地,统御建虏残余,因此两人只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目送载着福临、布木布泰和多尔衮的马车远去。   随着吴三桂和所部的离开,临时码头很快就修建完成,海面上的大船一一靠岸停泊,将所载的粮草辎重,一批又一批的卸了下来,很快的,海参崴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侥幸活命的建虏残余在明军的监督下,跟着大明工匠,开始扩建,加固码头,而工部官员更是带来了一份海参崴的规划设计图,和张煌言共同商议,按照图纸,先修码头,接着是官署屋舍下水道,最后是城墙……   码头修建完毕后,张煌言登上大船,巡视周边海岸。   从中书舍人,出使建虏,军机行走,又千里追击建虏残余,一直到现在的海参崴巡抚,这些年,张煌言经历了很多,也成长,成熟了很多。   但即便是他,最初的时候,也是不能理解,朝廷为什么要在这遥远的,无甚重要,现在还没有民众的海参崴设立巡抚衙门?老实说,就大明规制来说,在海参崴设置一个县衙,都算是奢侈的。   直到他看过,工部官员带来的隆武陛下给他的一封密信,他才是明白。   朝廷克复了辽东,接下来就是辽东大开发。   但在北方看似遥远,但其实却是近在迟尺的地方,大明的敌人已经是出现了,为了未雨绸缪,占据地利,大明朝廷必须为将来可能的大战早做准备,而作为辽东远方,最适合成为优良军港的海参崴,将会是重中之重。   因为路途遥远,不论运兵还是运粮,都非是通过海路不可,谁占据了海路,谁就占领了胜利的先机。   一句话,有了海参崴,大明就可以通过朝鲜清津港,通过海路,源源不断的运送兵马和粮草去往辽东的深处。反之,大明就将会处于被动。   张煌言明白了,修建海参崴,是为了防备罗刹人。   此乃国之重任,千秋百代之业,他又何惧辛苦?   “好一个海参崴!”   此时站在船头,望着海参崴海岸,以及周边的海景,张煌言豪情万丈,忍不住吟诗道:“东海长鲸何横绝,吞吐波涛喷日月,鼓鬣俄成赤羽旗,披鳞都变黄金穴!”   ……   京师。   大明朝廷在海参崴设置巡抚、筑城、招募百姓,派兵防守的事情,在朝堂上掀起不小的争议,大部分的官员都以为,这是大炮打鸟,小题大做,即便海参崴十分重要,以辽东巡抚治之就可以了,何必叠床架屋,再设一巡抚,浪费朝廷本就紧张的钱粮?设了巡抚,有官无民,又有什么意义?   再者,海参崴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们实在是看不出来。   仅仅因为那里海水深,可以驻扎水军吗?   “海参崴距离沈阳两千里,距离京师三千余里,如果不设巡抚,事事都向沈阳和京师请令,根本是缓不济急,难以应对,因此,非是设置巡抚不可,从海参崴,双城子,莫温河,周边一千里,都画入海参崴巡抚的治内。”   “朝廷优先鼓励向海参崴移民。”   “然后以海参崴为中心,向四边扩散。”   “海参崴常驻水师,水师操练,熟悉周边的海情海貌,以向更北面发展。”   “除了水师,还要有步兵精锐驻扎。”   但隆武帝坚持。   从崇祯十五年到现在,经过这么多的战事,隆武陛下在军事上的认知和谋略,早已经为天下人所认可,朝臣都是佩服,加上吴三桂和罗刹人已经有过交锋,罗刹人确有可能在辽东吞噬大明的疆土,皇权君威使然,海参崴巡抚的设置,最终还是通过了。   只是海参崴远在辽东,距离大明京师将尽四千里,且道路不便,往来困难,如果是走陆路,怕是得走一年。如果走海路,又有海浪难测的危险,这样的地方,即便是三品的巡抚,也没有官员愿意去。   隆武帝亲自点将,任命西湖三杰、此时就在海参崴的张煌言为海参崴首任巡抚。   ……   今日。   兵部的奏疏呈了上来。   海参崴的修建,需要大量的钱粮,且因为路途遥远,即便是通过海路运送,也会消耗很多,因此内外反对声音不断,很多人都请求停止在海参崴的建设,将所有的兵马都撤回来,连带着撤销海参崴巡抚的设置。   对于这些奏疏,朱慈烺一概不理。   但对兵部计算的钱粮,以及工部的修城图,他却是仔仔细细的翻阅,并思索其中可能的不足之处。   ——海参崴的修建,确实是一笔巨款,但就历史和未来海权的发展来看,这笔投资是绝对值得的,现在稍微勒紧一点裤腰带,就能为后世带来巨大的收益,令辽东完整,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李学案   ……   除了海参崴的议题,近日,刑部还有一桩大案,在朝堂引起了议论。   虽然“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在全国推广,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但犹有士绅在反对,今年山东地区又发生了一起聚众抗税,冲击官署的大案,经过山东巡抚杨廷麟的调查,山东按察使的审理,幕后主使浮出水面,乃是山东在地有名的大儒李学。   李学今年已经八十岁,面对山东按察使的审问,他毫不避让,坦然承认,并在庭审之时,怒斥“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乃是恶政,斯文扫地,逼的读书人不得不奋起反对。   山东乃孔府所在,孔孟之乡,文风厚重,读书人众多,这些年战乱较少,士绅受到的攻击很小,因此,“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带来的冲击,在北方各省中,山东是最大的,而李学早年中举,但因为看不惯官场腐败,愤然辞职,回乡教书授业,渐渐成为山东有名的大儒,门人学生众多,他的被捕,在山东掀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书生上街请愿,请求释放李学。   因为事情重大,山东按察使不敢决,只能火速上报朝廷。   ……   和金圣叹一样,自从李学被抓之后,为他求情的奏疏,就雪片一般的飞到了京师。   内阁,六部堂官,也多有为李学求情者。   所有人都想着重复金圣叹的例子,但是人够多,陛下最后会网开一面,饶了李学。   他们求情的理由都很简单,那就是李学都已经八十了,老糊涂了,朝廷何必和他见识,饶他一命,更显朝廷仁德。   但他们忘记了,饶过金圣叹,是司法改革,《刑律》修订之前,而且金圣叹并不是事件的主谋。   对于众多的求情奏疏,朱慈烺没有理会,只告诉山东按察使,依律法处置,不得轻放。又令杨廷麟加强戒备,防止骚乱。   十五天前,关于李学的初审结果出来了。   因为在这之前,隆武帝就有诏令,刑部也有条例,对于带头闹事,反对新政,造成重大损失和影响着,一律死罪。   因此,山东按察使判了一个“死”。   而李学也颇为硬气,居然放弃上诉的权力,说要承受隆武朝砍向读书人的第一刀,要用自己的血,警醒天下人!   这一下,内外都是哗然。   这十五天里,不断有人为李学求情——因为山东按察使已经作出判决,而李学又放弃上诉,依照新制定的“刑律”,只有大明皇帝能救他,那就是特赦,如果大明皇帝不赦,待十五天期满,李学的死刑就定验,隆武帝再御笔一勾,李学就是必死无疑了。   面对求情的奏疏,朱慈烺一律驳回,所回的也都是三个字:大明律。   不多说,但意思和心志却是清楚表现。   随着时间的临近,所有人都感觉到,李学已经是不可救了。   ……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田守信轻声报。   “哦。”   朱慈烺微微惊奇,今日不是“星期天”,太子怎么会来求见?   但还是微笑:“快让他进来。”   太子朱和埕走了进来。   翼善冠,青衣,玉面朱唇,感觉十三年的光景,不过一晃而过,太子,已经十三岁了。   十二岁之前,太子在宫中接受教育,由袁继咸方以智等名师教导,又学习弓马刀剑,在健身之外,朱慈烺也想要将太子培养成文武全才,时不时的,朱慈烺更是亲自教导,以前世里老师的身份,向太子教授一些这个时代所学不到的知识。   太子聪慧无比,一点就通,去年京师第一公立中学堂考试,太子取的了头名。日常表现,太子也是聪明有礼,对于朱慈烺传授的治国理念和做人准则,接受的也很好。   朱慈烺十分欣慰和喜欢。   六个儿子中,他对太子的期望最深,付出的也最重。   “儿臣叩见父皇。”太子朱和埕行礼。   “快起来。”朱慈烺满是笑。   田守信搬来椅子,太子坐了。   太子报告他在学校所学,及这几天在宫外的一些见闻。   朱慈烺静静听着。   一会,太子好像没什么说的了,就低下了头。   而朱慈烺早已经看出了虚实,于是笑道:“好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朕听着呢。”   太子犹豫了一下,忽然跪倒在地:“父皇,儿臣是为了李学……”   “你要为他求情?”朱慈烺明白了,脸色微微一变。   太子叩头:“是,李学虽然罪该万死,但念在他是一代大儒,又已经八十了,就法外施恩,赦了他的死罪吧。”   ……   殿中一下就静了。   田守信微微惊异的看了一眼太子,然后迅速低下头。   朱慈烺看着太子,脸色无比凝重,然后缓缓问:“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人的影响?”   太子涨红了脸,抬头道:“是儿臣自己的意思!儿臣每日上学放学,路过茶肆酒楼,都能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李学,他们都说李学做官是清官,学问也做的好,虽然一时糊涂,但朝廷不应该妄杀……”   “儿臣虽然知道不该干涉司法案件,为李学求情,但儿臣忍不住……”   说道最后,太子眼也有点红。   朱慈烺呆了一下,看着脸色涨红,眼圈发红的儿子,眼前的场景好像有些熟悉,令他有点恍惚,一瞬间,他仿佛是回到了当初,回到了崇祯十五年,他跪在殿中,向崇祯帝进言启用孙传庭之时,崇祯帝同样怀疑他是有人指使,他当时也是脸色涨红的大声辩解。   同一个场景,同样是小心进言,同样是父子君臣。   只不过他从太子的身份,变成了皇帝,而跪在地下的,变成了他的儿子。   好像是一个轮回。   ……   朱慈烺在心中叹口气,心想太子心地善良,怜悯李学是好的,但为李学求情,却说明他还是年幼,还没有明白律法对国家的重要以及君王在面对国家律法之时,应该保持的小心谨慎。   “起来吧。”朱慈烺温言。   “谢父皇。”太子起身,重新落座。   朱慈烺望着他:“你能心有怜悯,为李学求情,父皇很欣慰。”   太子脸又红了:“父皇……”   “你听朕说完,”朱慈烺摆手:“但朕不能赦免他,为什么?”   “新修的刑律,吏律,民律,商律,你都读了吧?你应该知道,父皇制定新律法的苦心,大明这么大,疆域这么广,官事民事纠纷那么多,但过去的律法太过笼统,给地方官的权限太大,容易造成他们一手遮天,官官相护,欺下瞒上,更有乡绅横行,勾结官员,损害百姓的利益,冤屈无法伸展,因此父皇才要设立司法官,置法院,予以分权和制衡。”   “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重要性,我已经和你讲过多次,今天就不说了。”   “李学明知道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是国策,上有我的诏书,下有地方巡抚衙门的严令,但他却依然在幕后策划,鼓动学生,聚众抗税,阻挠国策的实施,这样的人,名为学富五车的大儒,实则是自私自利、罔顾大义的小人。”   “这样的人,如果不严惩,各地岂不是有样学样?”   “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推行的良好局面,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朝臣们怜惜的是李学的学问和年纪,父皇在乎的,是国家的律法和朝廷的诏令。”   “法律定出来了,就是为了执行,如果动不动就赦免,那法律还有什么意义?”   “李学触犯刑律,且顽固不化,没有悔过,如何赦免?”   “李学才学渊博,八十岁了,所以就可以赦免,但如果李学犯的是杀人罪,是谋逆罪,难道也因为他是大儒,八十岁了,就赦免他的罪过吗?”   “如果杀人谋逆不能赦,那李学现在的罪,为什么就能赦呢?”   “倚老卖老,就可以是护身符吗?”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汉昭烈帝刘备的话。”   “朕不管,你也不要管。就让司法照着程序来。”   “你是国家的储君,未来是皇帝,朕的基业要交给你,法、理、情三字的顺序,你千万不可搞混了。”   ……   太子走了。   走的很落寞,很沮丧,眼角似乎还有泪。   朱慈烺定定的坐在那里,一脸的沉思。   从小教起的太子,都有点不能理解,都跟不上他的步子了……难道是他改革的步伐太快,太心急了吗?   ……   济南。   人头人海。   军士持着长枪,维持秩序,行刑台上,一颗花白的头颅耷拉着。   山东按察使衙门审讯,一审死刑,李学放弃上诉,刑部先核,大理寺复核,隆武陛下朱笔勾决,一套程序走完,今日就是行刑日。   “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威宗章皇帝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吧!”   临死前,李学大哭。   死签掷下。   标牌拔去。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来。   “斩!”   刀光闪过,血光飞起,一颗花白的头颅落了地。   一片惊呼。   李学的头颅,为“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纷争彻底划上了句号,终于,再没有士绅敢在这个问题上,暗中阻挠,和朝廷讨价还价了。   ……   十月。   朝廷封吴三桂为黑龙江将军,筹划开拓黑龙江地区。   ……   十二月。   福临,布木布泰,多尔衮一行来到了京师。   城门前,望着这一座雄伟的都城,多尔衮表面上面无表情,但心中的痛悔,却是无以言表。   年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亡国,俘虏,这样的屈辱,有一日会落到自己头上,那些年,面对明国雄伟的都城,他远远的遥望,心中澎湃的,只有冲锋杀敌、跃马城下的豪迈,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心中的豪情渐渐消失,代之的是一种如何自保,守卫太祖开创的大清江山的艰难惶恐。   但终究是没有守住。   十二年的时间,他就败掉了大清的就江山。   想到此,多尔衮心如刀绞,泪水在心中滚滚而下……   “快看,虏酋~~”   “过来了,砸啊!”   官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大明百姓,当载着福临和多尔衮马车,先后来到之后,就听见一声声怒骂,无数的小石子腾空而起,将福临乘坐的马车,砸的砰砰作响。   跟在后面的多尔衮的马车也一样。   车厢里,布木布泰和福临都吓的瑟瑟发抖。   即便道边的明军官兵持着长枪遮挡,也无法压制大明百姓对建虏的愤怒,很多人一边投掷石子,一边痛哭——从崇祯二年起,建虏数次绕道入塞,烧杀抢掠,给大明百姓造成的苦难,无法用言语形容,京畿地区,家家户户都有亲戚朋友死于建虏的刀下,如今虏酋投降,就在眼前,他们如何能忍住心中的悲愤?   面对大明百姓汹涌的怒意,多尔衮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好像早已经是习惯。从宁远,山海关,永平,三河,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的精神早已经是麻木了。   “让开,让开!”   听见护卫车队的明军士兵不住的大喊。   终于,石子砸中车厢的砰砰之声逐渐稀疏,最后没有。   不久,马车停下。   “下车!”   车帘被挑起。   多尔衮面无表情的走下车来,然后他发现自己处身在一处巨大的广场,周围都是手持长枪,披鳞甲戴圆盔的明国经营精锐,旗帜飘扬处。仪仗的锣鼓手和号角排成两行,正在等待命令。   抬头往正北方看,广场的尽头,一座红色的城楼,赫然矗立。   城楼前,身穿绯袍或者青袍的明国官员已经在等待,一队队的锦衣卫挎着绣春刀,威势十足。   多尔衮知道,自己是到午门了。   ——虽然他从没有来过,但洪承畴等投降的汉臣,却不止一次的向他讲过明国皇宫的格局以及各种仪式的过程。   所以他也清楚知道,接下来将是午门献俘。   他和福临就是那个俘。   隆武皇帝就站在午门之上,将接受他们的朝拜。   “走!”   两个甲士押着多尔衮向前,在他之前,布木布泰和福临母子,战战兢兢的向前走。   到了午门前,多尔衮,布木布泰和福临都被压着跪下了。   这中间,多尔衮一直仰着头,拼命向城楼看,虽然他清楚的看到了大明皇帝的黄罗伞盖,也隐隐看到了一个戴善翼冠,身穿元青色团龙罩袍的身影,但却不能看到大明皇帝的脸……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福临的呐喊   ……   午门。   待多尔衮福临和布木布泰跪下之后,一个穿着蟒袍的太监在城楼上出现,大声宣读诏书。   ——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一是数落建虏的罪过,二是宣扬大明的仁德,看在福临多尔衮主动投降的份上,免去他们的死罪,准予他们在大明京师居住,言辞之间,亦有相当的警告,如果不识天时,仍有不轨之心,那必将天诛。   到这时,原本还有些“执拗”,觅死觅活的福临,经过这一路的颠簸和布木布泰的苦苦哀求,好像已经完全是丧失了胆气,此时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多尔衮却依然望着城楼。他想要见到隆武,但却始终难见。   宣读完毕,蟒袍太监退了回去。   仪式也结束,城楼上的黄罗伞盖就要离开。   就在多尔衮微微失望,暗中叹气的时候,趴在地上,原本是有气无力,泪流满面的福临忽然是跳了起来,用流畅的汉语大叫道:“隆武你不要走,我有话说!”   众人都是吃惊。虏酋竟然敢直呼陛下!?   布木布泰更是吓的哭了出来,惊慌道:“我儿不可胡说!”   多尔衮则是惊骇的望着暴起的福临。   ——福临脸色涨红,瞪着眼,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都凸显了出来。   这一刻,多尔衮忽然明白,福临一路隐忍,从最初的自杀慢慢变成顺从,并不是心思改变,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立在福临身后的两个甲士急忙上前,将他狠狠的压在地上。   黄罗伞盖停住了。   “让他说。”隆武帝清朗的声音,从城楼上飘了下来。   福临挣扎着,挺直上半身,仰头望向城楼,大哭说道:“大清败在我福临手中,我无颜间列祖列祖,今日,我宁死在这城门之前。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说,隆武,我大清虽然败了,你却也没有赢!”   “额娘求你了,不要说了……”布木布泰扑过去,试图捂住他的嘴,但被福临狠狠甩开。   “哦,为什么这么说?”隆武帝好奇了。   “崇德八年(崇祯十六年),陛下在运河主持防守,我皇阿玛文祖皇帝在运河和陛下对峙……”福临道。   “放肆!”   听到此,立在福临前面的兵部官员早已经是惊的脸色发白,大喝道:“阶下之囚也敢大放厥词?还不按下去!”   “让他说吧,今日不管他说什么,你们都无罪,朕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隆武帝的声音再从城楼飘下来。   兵部官员行一礼,退下。   福临仰着头,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其间,我十二叔阿济格从昌平突破,绕到运河背后,杀的陛下大败,仓惶躲进通州城中,但领辅政多尔衮犹豫不决,没有第一时间将所有兵力都压住去,攻打通州,以致于陛下你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巩固了城防,其后我大清虽然发起猛攻,但已经是错失了先机,现在回想,若是多尔衮当时能狠下心来,围城之后,立刻不惜一切攻打攻打通州,不奢求什么围点打援,通州必破,陛下您也早就变成了阶下之囚,明清局势逆转,陛下您焉能有今日?”   福临高声大叫。   布木布泰已经哆嗦的快要晕过去了。   多尔衮则是面无人色,他呆呆的看着福临,心中一阵阵的冰凉,他没有想到,福临对他的愤恨竟然如此之深,以致于将一场并不是他责任的失败,完全推到他的身上。   福临抬头望着城楼:“所以啊陛下,你当日是好险啊,你最应该感谢的应该是多尔衮,若不是他的犹豫,加上我皇阿玛猝然宾天,你通州之城,又能守多久呢?”   听到福临语气不敬,大明众臣都是怒,不过陛下没有发话,他们也不能忍着。   “不错,运河之战,朕确实是胜的侥幸。”   短暂的静寂之后,隆武帝平静的声音从城楼上飘下。   “但福临,你要明白,我大明击破你建州女真,克复辽东,却绝不是侥幸!”   “我大明原本是雄狮,但二百七十年来,却沉疴痼疾不断,到了神庙皇帝的时候,终于是露出了疲态,光宗熹宗皇帝辽东失策,先是罢免、继而斩杀辽东柱石熊廷弼,自毁长城,以致于让你建州女真投机取巧,夺了辽东。”   “其后陕西连年大旱,袁崇焕身死,辽东诸将离心,更是让你女真如鱼得水,步步紧逼。”   “第一次松锦之战,洪承畴失误,我大明九边精锐付之一炬。”   “但福临,即便是那时,除了辽东之地,你建州女真又何敢有其他妄想?”   “你或许不知,但问一下你身边的多尔衮,他怕是比你清楚的多。”   “大明病了,所以才让你建州女真一时得意,但只要大明改革民治,剿灭流贼,身体康健,你建州女真又何是对手?”   “大明的胜利不是侥幸,只是正常。”   “如果你建州女真胜了。那才是古今中外的第一大侥幸呢。”   ……   “哈哈哈哈~~”   听隆武帝说完,福临忽然惨笑了起来:“不错,陛下你说的不错,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服啊,如果我大清也有大明这么大的疆土,这么么的百姓,这么多的文臣谋士,不,哪怕只有一半,再等几年,让我带兵。陛下,你未必是我福临的对手,今日所处之地,不是北京,而是盛京,站在城楼下的是你隆武,而不是我福临!”   听到此,布木布泰心中的惊骇再也忍不住,咕咚一声,晕倒在了地上。   多尔衮则是面色惨白的望着福临,他已经完全明白,福临,这是在求死啊!   城楼默然。   对福临的“狂言”,皇帝陛下似乎不屑回答,这样的话,如果是多尔衮来说,或还值得一回,面对年少轻狂,不谙军政,俨然是要求死的福临,皇帝陛下懒的回答,他只是有些叹息,或者说有些佩服,福临这个历史上柔柔弱弱,死的也是不明不白的小皇帝,居然也有些刚烈的性子,今日这般的狂言,明显就是在求死啊。   “说实话,我真的挺佩服你的,”福临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抚军京营,惩治勋贵,改革盐税,查抄晋商,这些动作,在我看来,都是惊天动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但你却都是做到了,靠的什么?其实就是你皇太子的地位和先斩后奏的手段,以及不顾骂名,强硬施行,心狠手辣的决绝!”   “所以我佩服你。”   “但因此掀起的骂名,隆武,你又真正知道有多少吗?更不用说,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更是把你大明的读书人都得罪干净了!”   “就像是通州之战一样,陛下,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和名誉冒险,胜了自然好,败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虽然是建州女真,但我从小熟读汉书,老师也都是汉人大儒,听闻到你做的那些事情,他们众口一致,说明国必乱,陛下你必成暴君!”   “但他们错了,你大明并没有乱。”   “我初始也是惊讶,但现在我明白了。”   “读书人没有作乱,只是因为你声望正隆,他们敢怒不敢言,你是皇帝,操着生杀大权,但如果有朝一日,你死了呢?”   “这天下,是你朱家的,但归根结底,其实是读书人的,读书人是永远存在的。”   “等到你身死的那一天,就是读书人奋起攻讦,人亡政息,恢复祖制,泼天骂名滚滚而来之时!”   “所以啊陛下,你莫要得意,我大清好灭,你明国的顽疾难改。百年之后,你我不知道谁要笑话谁呢?”   “哈哈哈哈~~”   福临疯笑,最后忽然又大叫:“隆武,我今日这般挑衅,你敢杀了我吗?”   ……   城楼上。   朱慈烺彻底明白,福临今日是持了必死之心,专门恶心自己来的。   “陛下!虏酋不知恩德,狂犬吠日,当杀!”   城楼上,大明群臣早已经是听不下去,不知道是谁带头,呼啦啦的全部站了出来,要求诛杀福临。   ——请杀福临,不止是因为福临无礼,更因为福临公开挑拨皇帝陛下和天下读书人的关系。   其心可诛。   福临疯笑。   “陛下,罪民多尔衮有话说!”   一直沉默的多尔衮此时忽然大叫。   “好,多尔衮,你说。”隆武帝的声音飘下。   ——就内心来说,朱慈烺内心更想和多尔衮对话,而不是福临。他想知道,多尔衮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否意识到,大清复国,已经是不可能,唯有安分守己,才有可能保全?   多尔衮砰的叩头,大叫道:“福临胡言乱语,触犯天颜,罪该万死,但看在他年少无知,献出玉玺,率部归降的份上,请陛下饶了他这一次吧。”   说完,砰砰猛烈叩头。   福临却大哭着叫道:“不用你假惺惺,若不是你,大清何至于此?大清亡了,我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隆武,有种你就杀了我!”   多尔衮抬起泪眼望向他:“福临,你真是要让我女真举族皆灭吗?”   福临挺着脖颈:“与其苟活,不如去死!”   多尔衮登时无语。   “多尔衮,福临如此恨你,怨你,你为何还要为他求情?”隆武问。   “他是罪民的侄子,罪民心中不忍。”   “福临,你可听见了?”   福临却疯笑:“隆武,有种你杀我!”   隆武帝笑了:“福临,朕不会杀你,而且要你好好活着,朕要让你亲眼见到,我大明是如何蒸蒸日上的!”   说着,脸色又一沉:“但今日之罪,却也需要有人领受,多尔衮,你可愿意替你侄子领罪?”   ——杀了福临,不但出尔反尔,小肚鸡肠,不利于以后的招降,同时,消息传出,也可能会引起海参崴的骚动和野女真等地的收服,因此,福临不能杀。但今日的罪,却必须有人领。   多尔衮愣了一下,只能拜伏:“愿意。”   “仗四十!”隆武帝道。   立刻,两个锦衣卫扑上来,架起多尔衮,随即按到不远处的地方,砰砰砰,开始行刑。   四十仗,不会要人命,但如果认真执行,却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锦衣卫照着多尔衮的腰部和大腿用刑,很快,多尔衮就晕死了过去,此时他还不能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骑马了。   “布木布泰送入城外玉清庵,至于福临嘛,单独关押,好吃好喝。”朱慈烺道。   比起多尔衮的隐忍,福临的一心求死和毫无城府,显然是最没有威胁的,留着福临,对海参崴的建虏、以及黑龙江,库页岛等地的野女真,有一定的安抚作用。在朱慈烺的计划里,这些地方未来都是要招降的。   “不!”   福临大叫:“隆武,有种你杀了我!”说着,就想要往卫兵的枪尖上面撞,但被死死按住。   “如果福临死了,就拿多尔衮和布木布泰问罪,千刀万剐,并诛灭海参崴的全部建虏!”朱慈烺冷冷撂下一句,转身下楼。   “隆武,不要走,不要走!”   福临继续大喊大叫,但很快就没有了声音,皇帝走后,现场人对他再没有任何的客气,一下就将他按倒在地上,嘴里塞上了布团。   “隆武……”   福临大哭,泪水滚滚而下。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将是生不愿,死不能……岁月将变成凌迟他的一把刀子。   ……   一路,朱慈烺默默沉思。   福临的狂言狂语虽然是求死、是宣泄,却未尝没有道理,因为人亡政息,走回头路,正是朱慈烺一直所担心和预防的。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这其中,最大的关键是制度的建设和后续的接班人。   虽然刚刚三十,远是盛年,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有所远虑。   因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太子回来了吗?”朱慈烺问。   “回来了,正在端本宫里写作业。”田守信回答。   “去端本宫!”   ……   翌日。   隆武帝朱慈烺在宫中举行盛大典礼,接见在京师的蒙古亲贵,以及哲布尊丹巴。   而典礼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福临献上的蒙古玉玺。   蒙古众人围着玉玺转一圈,随后,虔诚跪拜。   蒙古玉玺乃是蒙古天命的象征,得之,即为蒙古王。   先前这块玉玺在建虏手中,所以建虏黄太吉可以以“天命”的名义,招揽蒙古各部,现在落到大明手中,大明自然也要将它的象征意义,全力放大。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到了蒙古草原,不论内蒙外蒙,其人心都有一些微微改变。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刘志之死   ……   陕西。   商洛山附近。   马上就要过年了,即便是居住在山中的一些百姓,都挑着担子,走出大山,往临近的市镇赶集,以求换的一些必须的过年物品,王家集,一个小小的只有一千多人的小市镇,这一天人头攒动,车马不停,周边几十里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这里,参加每月一次的大集。   但上午,一个恐怖的消息忽然在集市里传开,那就是,李闯王,回来了!   “东头的李举人,前天夜里全家被杀,但劫匪却并没有抢劫他家里的财产,而是将全部的财产都分给了村里的穷人,还在村里的墙壁到处书写: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又写:天道不攻,闯王来改!”   听到这个消息,市镇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是惊恐。   “李闯不是死了吗?”   “听说死的是替身,李闯本人乔装改扮,逃过了官兵的追杀,在商洛山中躲了几年,这会又起来了。”   “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有人亲眼看见李闯骑着高头大马,在现场出现,还亲手射死了李举人!”   “世道又要乱了,快走吧,官兵肯定马上要围剿了。”   惊恐之外,也有人窃喜,闯王起,世道乱,他们这些底层的,曾经跟过闯王大军,闯王溃败后,回到家乡,一直无所事事的人,终于是有机会了。   恐怖的消息在市镇里传来之后,所有人都是惊恐,想着早点回家,再也无心赶集,呼啦啦的,很快的,整个集市就少了一半的人,但不等这些人离开,市镇的东头就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百十来人,都穿着乱糟糟的衣服,手里持着刀枪,只有为首的那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箭衣毡帽,腰里悬有宝剑,马鞍上有弓箭,俨然就是李自成的样子。   望见从市镇里面逃出来的人流,他大叫一声:“不要慌,只杀官不杀民,我李闯替天行道,为天下穷苦人做主!”   “跟着我李闯,有吃有喝有女人!”   “我们一起杀狗官军!”   很快,王家集燃起大火,集市里的百姓都被裹挟。   ……   商洛县。   此时的县城里,李闯没有死的消息已经传开,县城里一片乱,所有人都是惊恐,但知县王新桢却不信这个邪,闯贼死在榆林,当是,其尸体和首级,他都是亲眼见过的,怎么可能几年过去了,又冒出一个闯贼?   所以,一定是假的!   但不管真的假的,境内有盗贼出现,身为地方的父母官,他都责任重大,如果不能迅速处置,造成更大的风波,等上面责罚下来,他官帽肯定不保,于是,王新桢一边上报,一边急急猪呢比。   虽然只是一个文人知县,但王新桢颇有谋略,自从两天前,假李闯忽然带人出现在了东头,杀死了李举人,商洛全境惶惶不安之时,他就预料到,假李闯近期一定还会有动作,于是,他迅速将县城里所有的兵马都集中了起来,一百驻兵,两百社兵,连同衙役捕快等一干,一共四百人,发了兵器和甲胄,枕戈待旦,只等他的命令,所以今日,当得到李闯在王家集出现的消息后,他立刻带兵出动。   但不是去王家集,而是绕近路,翻越山岭,往商洛山而去。   ——王新桢料定,假李闯焚烧王家集,裹挟了王家集的百姓,一定会往山中逃遁。   连续急行军,黄昏时,王新桢到了一个叫三岔口的地方,观望了一番后,决定就在这里埋伏。   他们刚埋伏下来,一支乱糟糟,差不多两千人的队伍,连哭带喊,就在前方出现了。   果然就是假李闯连同他裹挟的百姓。   王新桢没有立刻攻击,而是继续蛰伏,等到乱糟糟的流贼队伍经过一半之后,他才忽然跳起,发出攻击的命令,于是,埋伏在周边的五百官兵一起杀出,高喊着,向流贼冲去。   队伍中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假李闯先是吃惊,继而拔出刀来,指挥手下,试图顽抗,但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说那些刚刚裹挟来的百姓,就是他身边的“精锐”,听到喊杀,见到官兵冲出,也都吓的扔了兵器,四散而逃。   几乎是瞬间,没有任何抵挡,两千人就败了。   眼见无力挽回,假李闯打马就跑。   官兵急追。   不想那假李闯身上竟然藏有两把短把遂发鸟铳,面对追来的官兵,他回马砰砰两枪,放倒了两个,且他马速极快,眼见就要逃走,关键时刻,王新桢张弓搭箭,奋力一射。   砰的一声,正射中假李闯的后心。   假李闯痛叫一声,跌下马来。   官兵齐声欢呼,向他追去,想要将他活捉。   假李闯忍痛跳起来,一瘸一拐的扎进了旁边的小树林。   官兵冲入林中追赶。   但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商洛山连绵起伏,虽然只是一个小林子,但却连住了周围的山峦,一番追击,竟然是没有追到。   “搜!挖地三尺,也要抓到此贼!”   王新桢发下命令。   于是,火把燃起,官兵连同周边的百姓,连夜搜山,要找出藏匿其间的假李闯,第二日,州府的援兵赶到,有了更多的人手,官军搜山的力度和范围,就更是加大了。   同时张贴悬赏告示,捉拿假李闯。   但却始终没有假李闯的踪迹。   直到第三日,附近的一个农户忽然发现自家的草屋里藏匿着一个人,正鼾声如雷的在沉睡,于是急忙呼喊邻居,几个人操着锄头和铁锹,悄悄靠近,然后一起上前,将其按住。   那人惊醒,大叫道:“不要抓我,我有金子给你们!”   但几个农户却是不放,他们已经知道了官府的悬赏告示,知道官府一百两悬赏假李闯,但如果有人纵放,则是一律斩首——捉了假李闯有一百两,放了却是要杀头,再多的黄金也是享受不到,他们又怎敢放?   挣扎之中,几个农户发现,这个假李闯居然是一个瘸子,虽然是一个瘸子,但力气却是大的很,竟然是挣脱开他们的抱捆,一跃而起,冲到墙边,翻墙就跳走了。   但随着“哎呀”一声痛叫,几个农户冲到墙边一看,发现假李闯跌倒在墙后,已经是无力站起。   原来,墙子后面是一间猪圈,假李闯逃跑心切,没有发现,等跳下去之后才发现落地之处是猪屎猪粪形成的“沼泽地”,他的瘸腿踩下,就再也无法拔出,只能踉跄倒地。猪屎猪粪更是沾染了他一身。   这一次,几个农户再不给他机会,跳进猪圈,将他死死的按在猪粪里,很快就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听闻“假李闯”落网,商洛知县王新桢急急来看,见到之后大笑;“你不是闯贼,你是献贼的余孽,他诸多干儿子中的一个,瘸子刘志!”   “狗官,放开我,我不是你能拿的!”刘志咬牙切齿的嘶吼。   ……   京师。   乾清宫。   刘志落网,陕西巡抚报捷,同时为商洛知县王新桢请功的奏疏,送到了御前。   隆武帝看完之后,眼睛里露出欣喜。   刘志是一个恶棍,前世里作恶,这一世还是作恶,在张献忠的麾下,不知道又残害了多少人?都已经天下太平了,居然还想要裹挟百姓造反。究其原因,他心中始终抱持着穿越者的优越感,认为自己不同寻常,前世里的苦难,更是化成了他无尽的杀戮和欲望,他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百姓,想着要和另一个成为皇帝的穿越者一样,拥有无上的权力。   为此,他不惜一次又一次的造反。   但他却不知道,穿越者最大的优势,是先进的科学知识和见识,而不是暴虐的杀意。   所以,他注定是要失败的。   想到其人,朱慈烺脑子里面首先闪过的就是他阴冷的眼神,这一回,终于是法网恢恢,恶贯满盈了。   “按律处置。”   朱慈烺在奏疏上,用朱笔轻轻的写下四个字。   前世里的恩怨,今日了结,至于刘志知道他穿越者的身份,他一点都不在意,在这个时代里,又有谁会相信刘志的风言风语呢?   ……   西安。   这一日,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所有人都在观看一场“凌迟”大刑。   假李闯,张献忠的十三子刘志被架上了刑台。   不同于砍头,今日行刑的刽子手,手持的不是鬼头大刀,而是两把精细的小刀。   还没有开始行刑,刽子手就发现,一向“强硬”的刘天王,居然是吓尿了。   随后,刘天王开始疯疯癫癫,撕心裂肺的哭喊了起来:“我错了,老师,不要杀我!呜呜呜,老师,我错了……”   忽然又咬牙切齿的大叫,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你们都被他骗了,他不是你们的皇帝,他是假的,他是假皇帝,他和我一样,都是后来人!”   辱骂皇帝,刽子手立刻掌嘴。   但刘志呼喊的更凶,血水合着牙齿喷出,呜呜咽咽的哭喊。   刽子手看着他,更确定他是一个疯子。   “行刑!”   随着令签的掷下,行刑开始。   “啊啊啊……”   刘志疼的痛不欲生,屎尿皆下。   直到这时,直到刀子割到自己身上,他才忽然明白了这个时代的残酷。   他宁愿当初就死去了。   但晚了。   “妈妈,妈妈……”   死前,刘志大哭。一会又喊:“郑小姐,郑小姐……悔不该穿越啊~~”   ……   京师。   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覆盖了紫禁城内外,也迎来了隆武十三年的第一次大朝会。   去冬三个月,发生很多了大事,从亲王册封的改制到《大明律》的增订,每一项都是影响深远的大改革。   因此,余波不断,今日大朝议,众臣争执的,基本也都围绕在这两项。   和大明过往的皇帝不同,现在隆武帝亲临,内阁,六部九卿,都察院,勋贵,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参与的大朝会,一月才有一次,平常,多是小朝会,皇帝只召集内阁和六部,甚至六部都没有,皇帝只和内阁议事,因此今日大朝议,当着皇帝的面,一些中下级官员使出浑身解数,拼命表面,唾沫横飞,就政策进行激烈的辩论。   ……   二月。   李定国和郑森先后到京述职。   朱慈烺在武英殿接见,欢喜无比。   李定国汇报蒙古形势以及练兵情况,郑森回报了开拓台湾,逐渐将福建水师移往台湾的进展,又说起吕宋岛和马六甲。甚至是更远的一些岛屿。   ……   后宫。   面圣之后,李定国拜见淑妃娘娘,兄妹见面,十分欢喜,而二皇子朱和增也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向往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将舅舅当成了偶像,恳求舅舅向父皇进言,令他到军中学习。   李定国很谨慎:“你还小,到军中还早着呢,多读书吧。”   ……   三月。   云南传来消息。   缅甸发生了政变。   ——大明开国之初,在西南边陲一共设了六个宣慰使司,以土司领之,又在云南设置沐国公,形成对云南的有效统御,但随着时间推移,朝廷财力不济,边陲遥远,大明朝廷在西南的影响逐渐减弱。   万历九年,缅甸王莽应里率兵进攻云南,侵占大明国土,万历十一年,朝廷派刘綎、邓子龙率军出征西南,大败缅军,收复全部失地。   知晓利害之后,缅甸王向大明臣服,成为大明的藩属。   虽然大明胜利了,但边境繁杂,粮饷短缺的情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其后,辽东战起,大明朝廷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辽东,对云南边境几乎没有什么管理,加上不满大明朝廷的“改土归流”,很多边境的土司都和缅甸人暗中勾结,人员往来流窜,模糊不清,于是几十年的时间里,孟养、木邦、蛮暮(蛮莫)等三处原本归属大明的土司,渐渐都导向了缅甸。   崇祯皇帝时,大明焦头烂额,无力顾及云南,直到隆武帝继位,方才对云南边境重视了起来,尤其是辽东平定,马士英率兵进驻云南之后,大明朝廷更有能力和精力管理云南边界了。   于是,孟养、木邦、蛮暮(蛮莫)三处土司的归属问题被大明摆上了桌面。   最初,缅甸王莽达百般拖延,但在大明的威压下,最后不得不在两年前,将三处侵占的土司一一归还,并且保证不向泰国兴兵。   但也因此,莽达得罪了国中的强硬派。   近日,缅甸国中忽然发生政变,缅甸王的弟弟莽白率兵杀进宫中,逼死了哥哥莽达,自立为缅甸王。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出征缅甸   ……   缅甸是大明的藩属国,其王位的更迭需要大明的承认和册封,如此才能算是正式的国王,虽然莽白“杀兄夺位”的一大理由就是莽达割让领土,太过软弱,但是当他夺位成功,成为缅甸王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却也还是火急火鸟的向大明派出使者,希望能得到大明的承认和册封。   ……   内阁理藩院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几乎没有过多的讨论,所有人意见一致,不承认。   为了王位,弟弟杀哥哥乃是大恶,大明不能助长这种恶行,且莽达是被大明正式册封和承认的,莽白杀兄自立,无异是挑战大明的权威,即便莽白是一员猛将,已经控制住了缅甸国内的局势,有兵将支持,有恃无恐,大明也不能应。   不但不能应,大明还应该发出严厉的诏书,斥责莽白的恶行,要其立刻下位,将王位交给莽达的后人!   ……   内阁和理藩院的建议,交到了御前。   而隆武帝朱慈烺根本没有看,此时,他正站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望着缅甸的所在,静静沉思。   ……   很快,隆武帝的诏书发出,对弑君杀兄的莽白提出严厉斥责。   大明朝廷的态度清楚而明确。   见承认无望,莽白立刻派兵截断了边境道路,并在边境地区大举屯兵,作出“你不承认我,但也休想奈何我”的态势,试图强硬对抗。   ……   朝堂之上,对于是否对缅甸用兵,上下吵成一团,虽然在不承认莽白、谴责莽白的事情上,朝臣完全一致,但对于出兵缅甸,众人的分歧却是非常严重的,很多人以为,缅甸遥远,瘴气严重,出兵劳民伤财,不值当使用武力,还是应该外交施压为主。   ——征缅有五难。一是办马难,云南不比北方,历来就少马,按出兵三万计算,战马、驭马需十万匹,虽然马士英在云南早有预备,一直在买马,朝廷也一直在调拨,但直到今日,也只有骡马三万匹,要征讨缅甸,短期之内,还需要再筹集骡马七万匹。   二是办粮难,按三万兵、十万马、十个月的战事算,就需要粮42万石,而云南当地的存粮不过20万石,缺口很大。   三是行军难,到现在,云南境内的几条主要道路基本已经修葺完成,官道铺就,可以顺畅行军,但缅甸境内的道路却依然如旧,森林茂密,崎岖难行,河流众多,平常已经是难走,遇上阴雨天气,就将是寸步难行。   四是转运难,单从永昌运粮到边境,按三夫运米一石算,就需百余万人次,云南全省都得动员。   五是气候难,水土不适,就历史来看,华夏王朝征伐缅甸,最大的障碍并不是敌方的兵马,而是潮湿瘴气的气候,从诸葛亮征孟获到刘綎、邓子龙率军出征西南,汉军因为病故或因病失去战斗力者比战场死伤多的多。   如果不解决这五难,征缅怕是难胜。   ——在这之前,大明前一次的大远征,乃是出征喀尔喀。不过和征讨缅甸的五难相比,征伐喀尔喀,其实只有两难,一个是转运粮草辎重难,另一个是找寻喀尔喀的主力难。   喀尔喀之战时,为了支援前线粮草,内阁和军机处前后征调了将近二十万的民夫,骡马十万头,越过沙漠,支援前线,前后耗费众多,如果要发动征缅战场,千里转运,各地物资先到四川,然后再由四川运往云南,浩浩荡荡,车马不停,期间的消耗,怕是要超过出征喀尔喀的数倍。   而征缅的效益,也远不如喀尔喀,平定喀尔喀,大明可以得到战马,统合蒙古各部,解决边境忧患,但征伐缅甸,那样一个不毛之地,却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利益。   因此,经过激烈的讨论,不赞同出兵的一派,完全占据了上风,他们认为,征缅风险太大、代价太高,缅甸之事,还是应该和平解决、外交施压为主。   ……   军机处。   朝堂还在争论是否出征缅甸,但军机处却已经在制定出征缅甸的军事计划了。   隆武帝朱慈烺亲临军机处。听取计划。   ——现在,云贵总督马士英坐镇云南,麾下有黄得功,刘良佐,张名振三将,连同云南在地兵马,一共两万五千人,兵精粮足,火器充沛,所以军机处的计划是,大明兵分两路,马士英领主力大军走北路,出宛顶,直捣阿瓦;偏师出铁壁关,走南路,先南下进取猛密,再北上和主力大军会师,最后共同攻打阿瓦。   阿瓦,莽白所在,缅甸的国都。   此外,令暹罗(泰国)出兵夹攻。   三路齐攻,令缅甸首尾不能相顾。   为了战役的成功,需要准备可供大军半年使用的军粮和火器弹药,从云南贵州两省召集民夫二十万,征调马、驴、牛八万余为作战、后勤用。并尽可能的调集更多的火炮。   ……   听完军机处制定的初步计划之后,朱慈烺静静沉思。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这个作战计划是最佳选择,或者是,已经是绝对高明了,大明两万五千精锐,杀鸡用牛刀,加上泰国的兵马,只要后勤源源不断,缅甸纵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大明的对手。   莽白,这个猖狂至极,杀兄弑君的狂徒,终将为大明俘获。   所以,连孙传庭都对这个计划点头了。   但朱慈烺却不这么认为。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知道,此时的缅甸,是中南半岛战力最强力的一个国家,将泰国按在地上打,历史上,清缅战争一共进入了四次,前三次,清军都败了,第四次打成了平手。军机处制定的计划,看似严谨,但细细研究,差不多就是第三次清缅战争、乾隆征讨缅甸的翻版。   比起前两次的失败,清军第三次征讨缅甸之时,已经算是非常慎重和考虑周全了,不但由平定新疆的伊犁将军明瑞,升任云贵总督,亲自领兵,而且除了在地兵之外,还有八旗精锐参战,不过最后却依然是败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清军自高自傲,从乾隆到下面的领兵将军,都没有真正的将缅甸当成一个对等的敌手,没能做到知己知彼,对缅甸的复杂情况估计不足,在制定作战计划时,充满了天朝上国对“南荒小夷”的鄙视。   ……   比起清朝,现在大明的军机处已经是足够慎重了,第一次制定计划,就选用了比较慎重的清缅战争第三次的计划。   不过这是不够的。   “朕以为,这个计划,还是有些过于乐观了,缅甸虽然是小国,但地形复杂,山高泥滑,又久历战争,民风彪悍,最擅长断人粮道,劫人后路,一点都不可小视。”   “军机处宜再重视。”   说着,朱慈烺接过指挥杆,指向沙盘地图。   “朕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和诸位爱卿论。”   “我军攻击缅甸,可采用一虚一实。”   “命令马士英带兵前往南段与缅甸接壤的宛顶、普洱处,竖起他的大旗,虚张声势,发布假消息,作出从南段攻击的架势!”   “有马士英这个云贵总督在,缅甸人必然上当。其主力兵马一定会往南段布防。”   “此为虚。”   “而攻击缅甸的主力,则秘密从北段出发,兵分两路,一路从大金沙江上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孟拱、孟养,招降此处的各部土司,壮大实力,另一路由蛮莫地区、老官屯、直取孟密。缅军主力都在南段,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应可轻易完成。”   “此为实。”   “同时,除了步兵之外,我军还可动用水师。”   见众人疑惑,不知道云南何来水师?朱慈烺将手里的指挥官指向了沙盘地图的某处。   众人都看去。   陛下所指的,乃是大盈江,蛮莫地区的野牛坝。   大盈江从云南流出,进入缅甸,成为大金沙江。   “朕的意思,即刻命令云贵总督马士英,连同工部官员在野牛坝打造战船,调派水兵,水军一旦组成,不但可以运兵,还可以运粮,待时机成熟,水陆并进、夹大金沙江而下,直取木梳、阿瓦!”   “三路兵马并进,马士英亦从南段进攻,看缅甸人如何抵挡?”   朱慈烺道。   “妙!”   军机次辅陈奇瑜眼睛大亮,首先叫好:“陛下所说,实乃是妙计也!”   其他臣子,连同孙传庭在内,都是敬佩的行礼。   朱慈烺微微笑,心中却是惭愧。   因为他现在所说的,正在清军第四次攻打缅甸的策略,和前三次相比,这一次清军准备更充分,策略更高明,上下都重视,进入缅甸之后,节节胜利,原本是可以一战全功,灭掉缅甸国的,可惜,主帅傅恒不听人劝,固执的非要攻下战略要地老官屯,没有充分利用水师的机动力,绕道攻取阿瓦,以致于师老兵疲,丧失了胜利,最后不得不接受缅甸人的请和。   这一世,不会了。   不唯现在的大明军比清军更强大,对缅甸土司的号召力,远胜清军,缅甸却刚刚要崛起,其实力还没有到达乾隆朝的顶峰,自然也就不会是大明的对手,同时的,有了清军的前车之鉴,朱慈烺也会更加小心的派兵遣将。   马士英虚张声势,吸引缅甸人的注意力,而大明主力的真正统帅,自然非孙传庭不可。   ……   制定了计划,确定了胜算之后,朱慈烺召集内阁和六部重臣,宣布自己的决定。   莽白不服王化,弑君杀兄,当征!   内阁户部即刻准备粮草,将所需运往云南,四川贵州云南等地筹集骡马,准内召集民夫。   对于陛下的决定,朝中立刻掀起反对的声音,反战的奏疏雪片般的飞进内阁,飞到隆武帝的御案上。   但隆武帝不动摇,坚持对缅甸用兵。   ……   四月,大明隆武帝的诏书传到了中南半岛的其他几个国家,越南、暹罗和澜沧国(老挝)、柬埔寨,要他们关闭边境,禁绝通商,断绝和缅甸的一切往来。   除了这几个国家,大明朝廷还照会了东印度公司、西班牙人、佛郎机人,同样是命令断绝通商,不许有一船一人靠岸缅甸!   但有违背,大明必然严厉惩处。   ——军事战之外,还有经济封锁战,某种意义上讲,经济封锁战战更能疲惫一个国家,这一点,身为穿越者的朱慈烺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加清楚。   五月,兵部工部官员到达蛮莫,开始在野牛坝下游造船。   六月,孙传庭秘密出京,前往云南。   七月。缅甸再派使者到大明,携带重宝,向大明求和。但不被允许。   八月,孙传庭抵达云南永昌。   九月,更多的粮草和辎重,运到了云南。二十万民夫,连续转运。   十月。云贵总督马士英向莽白发出书信,提出最后警告,要其投降。莽白不应,只是在国内纠集兵马,聚拢钱粮,准备迎接大明的攻击。   十一月。野牛坝水师战船打造完毕,大小战船一共五十艘,置水兵两千。   十二月,马士英在昆明“誓师出征”,浩浩荡荡往南段杀去。   莽白听闻,集结重兵于南段,准备誓死抵抗。   大明隆武十四年正月。   大明真正的攻缅主力在孙传庭的带领下,兵分两路,一路自戛鸠渡过大金沙江,深入缅属孟拱、孟养土司地带,缅兵原驻数千兵马都被调集到南段,因此,兵不血刃,招降两地土司,继续深入,其间山高泥滑,忽雨忽晴,一马倒,则所负粮帐尽失,将士们上淋下湿,艰难跋涉,生病者众多,但依然在原计划的时间里,抵达了哈坎。   另一路主力大军乘坐战船,水陆并进,击败了拦截的缅甸水师,荡清了两岸,并在哈坎建立营寨,完全控制了水路。   其后两军汇合,往阿瓦进发。   听闻哈坎失守,明军主力从北段突破,莽白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急忙调集主力回援。   其时,天气有变,阻碍了明军的进展,孙传庭不得不改变从西岸进军的计划,转而从东岸进发,攻取老官屯。   三月,两军在老官屯展开决战。   明军枪弹如雨,将士勇猛,缅军不能挡,大败。   莽白单骑逃回阿瓦。   四月,大明军兵围阿瓦。   眼见败局已定,莽白出城投降。   孙传庭将其押入囚车,捆缚送京。   缅甸遂平。   大明封被莽白害死的莽达的妻弟为缅甸侯,以为傀儡。   设缅甸宣慰使衙门,马士英兼宣慰使,改土归流,王化教之。   刘良佐留镇缅甸,福建水师拨出一部,以为缅甸水师,设水师提督。   ……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无所遁形   ……   从隆武十三年,大明隆武皇帝发出谴责莽白的诏书,到十四年平定缅甸,大明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大明强大的国力和武力,在这一战中,清楚表现。   大明隆武十四年六月,孙传庭班师回朝。   首辅蒋德璟率群臣在安定门外迎接。   隆武陛下在武英殿接见,再次加赏孙传庭。   ……   七月,首辅蒋德璟提出致仕。   从隆武三年到今年,蒋德璟担任大明巡抚已经十一年了,这十一年来,他殚精竭虑,兢兢业业,既要执行隆武陛下的改革,也要安抚群臣,稳定朝堂,身为首辅的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他蒋氏在老家的牌坊被人泼墨,祖居被人破坏,有人张贴大字报,指名道姓的辱骂他,所承受的,正是改革而引起的各种怨恨和既得利益者的不甘和反扑。   但蒋德璟没有动摇。他带着内阁众臣,硬生生的顶住了压力。   大明各项改革能推展开来,他功不可没。   今时致仕,隆武帝给予蒋德璟最高的礼遇,加太子太傅,赐玺书、金币,给全俸,不跪不拜,在乾清宫设送行宴,并亲自送出殿门之外。   君上送臣子,此乃大明历史的第一次。   此外,还有配享太庙。   太庙是皇帝的家庙,主要是供奉皇帝自己的祖先。另外一些特殊有功于社稷的皇室成员和大臣也能配享太庙。配享太庙是极大的恩赐和莫大的荣誉,有明一代,只有开国重臣能够享受,往后一百多年,再没有臣子的牌位能出现在太庙里,蒋德璟是第一人。   临行前,蒋德璟感激涕零,哭的哗啦。   ……   蒋阁老致仕,谁为继任首辅,朱慈烺早已经有了定见。   于是,孙传庭改文华殿大学士,成为隆武朝的第三任首辅。   收复辽东,位列伯爵,又刚刚取得西南的胜利,现在又要为首辅,孙传庭可谓是出将入相,荣耀至极。   ……   消息传出,钱谦益十分落寞。   他今年都76岁了,身子骨其实已经是不行了,但他一直强力支撑着,想要圆了自己的首辅之梦,原以为,蒋德璟致仕,他有极大的机会可以顺位成为下一任的首辅。   哪怕只做一年也好。   但终究是失望了。   孙传庭今年刚六十五岁,还在盛年,他肯定是熬不过了。   这一来,钱谦益再也支持不住,在蒋德璟致仕后的半个月,他也上疏,请求回乡养老。   隆武帝准了,也给了相当的优遇。   钱谦益带着惆怅,也带着欣慰离开了京师,返回江南……   随后,左懋第和堵胤锡调任京师,成为新任大学士,进入内阁。   现在内阁五人为,首辅孙传庭,次辅倪元璐,三辅路振飞,四辅左懋第,五辅堵胤锡。   ……   新任首辅,新任阁员,接下来就是六部堂官的调整。   调整之前,朱慈烺清楚的告诉孙传庭,除了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其他四部的尚书和侍郎的人选,用谁不用谁,他不干预,都是你首辅的权力,如果出了问题,也是你首辅的责任。   但孙传庭还是将四部的人选名单,呈到御前,请他勾选。   “朕不选,你定了,将最后的名字交给朕,朕勾朱即可。”   孙传庭怎么敢?   第二天再次进呈。   这一次,朱慈烺干脆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房顶。   如此两次,孙传庭这算是彻底明白陛下的心意,于是不再进呈,转而以廷推决定。   “新内阁,新气象,朕给内阁五年的时间,全部的内政托付给你,五年没有成绩,孙阁老,即便你是朕的重臣,你也是非下台不可了!”   “如果有成绩,再做五年。”   “朕的意思,以后不但地方督抚,就是内阁首辅,也要实行任期制,只要没有重大错误,一次可作五年,最多两次,十年期限到,即便功绩再好,也不可再连任。”   “这一点写入吏律之中。”   ……   大明内阁每一次的更换和改组,都会掀起一些波澜。   但这一次不是波澜,而是大浪!   任期固定,除了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其他四部的人事任命,首辅居然有了相当的自决权,陛下不干预,居然照着内阁送上来的名字,直接勾朱。   这几乎是隆庆朝的旧事。只不过当时是隆庆皇帝的风格,但现在的隆武皇帝,却是将此事定成了规章制度,以后的大明皇帝都得照做。   等于大明朝首辅的权力,已经实实在在,甚至是有些超过了历朝历代的丞相。   要知道,当初设立内阁,其实就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担心相权太大,威胁到皇权,因而撤除了丞相一职,什么都自己来,只是后代皇帝没有他那么旺盛的精力,不得不设置了大学士,帮助理政,一来二去的,渐渐演变成了首辅。   虽然某些时段,比如杨廷和张居正,他们的权力甚至超过了过往的丞相,但大部分的时候,首辅都是皇帝的大秘,很多事情都是做不了主了。   但现在,隆武陛下却是光明正大将权力授予了首辅。   首辅有了相当的自决权,全面负责内政,俨然就是丞相了。   “这违反祖制!”   立刻,就有人上疏反对。   但反对者,一概被驳回。   “祖制祖制,朕以为,祖制并非不可动!”   “剥皮揎草是祖制,活人殉脏是祖制,不都改了吗?”   “朕以为,改的好。”   “与时俱进,适应潮流,不断改进,才是一个王朝能够持久的根本。”   “如果墨守成规,抱缺守残,国家必然灭亡!”   ……   九月,孙传庭的新内阁新六部,正式就任。   也是九月,郑氏越南惶恐,上疏请罪。   原来,大明隆武帝要求各国断绝和缅甸的往来,禁绝通商,郑氏越南虽然表面上同意了,但私下里却并没有断绝和缅甸的往来,甚至还支援了缅甸一些粮草和火器。   这些证据,都被大明军获得。   大明朝严厉斥责,召郑柞进京。   郑柞不敢行,用各种理由推脱。   来年,隆武十五年五月,郑柞在惶恐之中去世。   其子郑根继位,比起其父郑柞的自知之明,郑根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雄心勃勃的想要立一番功业,于是断绝和大明的往来,并联络阮氏越南,暹罗,澜沧国、柬埔寨,又勾结西班牙人,试图和大明对抗。   隆武十六年三月,大明隆武皇帝令云贵总督、缅甸宣慰使马士英征讨郑氏越南,也就是北越南。   隆武帝十六年十二月,马士英兵出云南,讨伐郑氏。缅甸水师亦出征。   暹罗,澜沧国、柬埔寨出兵相助。   隆武十七年四月,联军包围河内。   郑根自焚。   郑氏越南灭亡。   战后,郑氏越南(北越南)纳入大明国土,设交州府,归云南行省,大明册封阮氏越南为安南王,双方以(禾茶)江(即今争江)为界,此外,大明册封高棉国国王为候,和阮氏越南分治南越南,等于越南被一分为三。   为了避免宣宗朝,越南民众作乱,大明官员和将士不得不退出越南的教训,这一次,大明不但派遣重兵镇守,水师占领港口,修缮道路,加强和大明的连接,而且对郑氏越南的残留,进行了强力的清扫,马士英更是显示出了他残酷无情的一面,一日杀数千人。   ……   也是这一年的秋季,已经十八岁的太子朱和埕,以优异的成绩,从京师大学堂毕业,随后进入讲武堂,学习军略,继续磨练——对于进入讲武堂,太子朱和埕似乎并不是太情愿,他喜文不喜武,不觉得学习军略有多重要,更何况,要想从讲武堂毕业,不但风餐露宿,日常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拉练,弓箭火器都得会操作,而且临毕业前的六个月,还需要下到军伍之中,和普通士兵共同操练,这让他有些抗拒,或者是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隆武帝的安排,他不敢抗拒,还是咬着牙,进入了讲武堂。   ……   次年,隆武十八年三月,马士英班师回朝,隆武帝朱慈烺在文华殿接见,赐宴。   马士英擢太子太傅,赐玉带蟒袍,金银一千,家乡建功绩牌楼,改为西南总督。总督缅甸、云南、贵州以及交州军务。中南半岛若有叛,不必等朝廷命令,可自我出兵。   九月,十九岁的皇二子朱和增也进入了讲武堂,比太子哥哥朱和埕低一个年级,成为了学长学弟。   十月,十八岁的皇三子朱和圳,以理藩院官员的身份出使蒙古,即宣扬大明中央朝廷的国威,也抚慰蒙古众人之心。因其一半的蒙古血缘,受到了蒙古各部的热烈欢迎。   年末,朱和圳回京,隆武帝察其表现,在文华殿策问,就辽东和蒙古之事,提出问题。在得到还算满意的答案后,隆武册封朱和圳为蒙宁郡王,并叮嘱他继续学习,以为国家分忧。   三皇子朱和圳成为第一个被册封的皇子。   而他和太子、二皇子的学习路径也不同,从大学堂毕业之后,并没有进入讲武堂,而是进入理藩院,开始学习番邦政务,并时时前往蒙古草原。   ……   天津。   缅甸和越南先后被平定,大明军功大胜的消息传来,百姓们都是喜悦,大明朝对内国泰民安,对外,武功不断,而随着各项改革的推进,天下百姓真正是感受到了政治清明,财税公平,国家正逐步走向强大的步伐。   最明显的一个,就是商业繁荣,物价稳定,但是勤劳,所有人都可以安身立命,建立居所,过去,街道上成堆成群的乞丐,已经是渐渐稀少,甚至快要销声匿迹了。   时值中午。   城南“王记”棉布行,来了一个山西商人,声称有一笔十万两银子的大生意,点名要见棉布行的老板,人称“王善人”的王增寿。   作为京畿地区最大的一家布行,“王记”棉布行连接南北,招牌响亮,但他最初的时候,却不是从天津发迹,而是从淮扬一代把生意做起来的,发达后,才将总行迁到了天津,虽然到天津不长,刚不过五年时间,但因为王增寿乐善好施,名声却已经是响彻京畿。   “不好意思,我家老掌柜身体不舒服,不见客的。”   谁都知道,王善人当年经营布行,在河南遇上了流贼,脸上被砍了一刀,留下伤疤,破了相,因此,鲜少露面,生意大全部都是儿子王喜在操持。   另外,王善人还有一个女儿。   所以,在听到山西商人要和王增寿见面的请求后,店铺伙计直接就拒绝了。   “大买卖也不见?”   “不见!”   山西商人嚷嚷了两句,见掌柜伙计都不为动,最后只能悻悻然的离开。   但不久就传出消息,那山西商人乃是刑部通缉的一个大骗子,骗了街面上的好几家商行。官府已经将他抓获,正在查办。很快,街面上的一些店铺掌柜就都被唤到衙门问话,王增寿也在被传唤的名单里。   最初,王增寿是推辞的,奈何官府问案,任何人也不得闪避,如果闪避,就会被衙役拘提,加上问案的审判官也是认识的,于是,鲜少露面的王增寿只能乘坐轿子,来到按察使衙门,接受问话。   其时正是午后,耀眼的阳光洒在大堂里,灰尘毕毫可见。   王增寿进入大堂,忽然愣住了,用黑布遮住的那半张伤脸,不由自主的就跳动了几下。   因为坐在大堂上的,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审讯官,而是一个陌生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穿着绯色官服,看起来不到四十,面白无须的宦者。   王增寿不由吃惊,愣了原地,不知所措。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李晃李公公,还不上前?”   后面的衙役推他。   王增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哆哆嗦嗦的行礼:“草民王增寿见过李公公。”   被称作“李公公”的宦者,一直在盯着他,直到他上前行礼,脸上方才是露出了笑,随即,清楚的声音在堂中响起:“你不姓王,更不是什么王增寿,你姓孔。你就是制造登莱之乱,投降建虏,祸害辽东,建虏兵败之后,隐姓埋名,重金构造假身份的孔有德!”   就像是五雷轰顶,王增寿颤抖了几下,随即,颓然的跪倒在地上……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夺门之变(一)   ……   擒了孔有德,李晃返回京师。   原东缉事厂。   现在为锦衣卫总衙。   周围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李晃迈步进入,一路来到后院,穿过几个严密把守的重门,最后推门进入一间厢房。   厢房里,满满的都是书架,书架上,则都是编列成册的各种机密。   最深处,一个穿着灰白长袍的中年人正伏在桌上,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一份情报。   看完之后,他略微思索,提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写了一段话。   写完之后,微微吹干墨水,将信笺夹入情报之中,依次放在桌子上。   他做的专注又入神,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房间里面多了一个人。   李晃也不打搅,只是静静的等着。   直到灰袍中年人处理完桌上的全部,抬手伸了一个懒腰之时,他才从书架之后走了出来,口中淡淡道:“照磨的分析果然无误,孔有德就是藏在天津。”   灰袍中年人抬起头,见到是东厂提督锦衣卫指挥使李晃,于是起身,微微一笑,公事公办的行礼。   阳光照着他的脸。   原来正是萧汉俊。   只不过,他的头发已经是白了一大半,原本潇洒英俊的面容,也变的苍老。再没有萧郎的风采。   只有笑容依旧。   萧汉俊主动归案,并且在御前咬舌自尽,隆武帝怜其他,仍令他回军情司效力,但不管人事,也不许和其他人接触,更没有指挥的权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析军情司或者是锦衣卫搜集的情报,最后做出判断,写出评语,以为李晃和李若链参考。   这九年来,萧汉俊从没有迈出过这个小院里,除了固定的几个人外,他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一直在院子里生活,每日陪伴他的,只有军情司和锦衣卫送来的情报书山。   同时的,他也没有了名姓,只有“甲二十九”的代号,又或者是“哑先生”,只有李晃还是按过去的习惯,喊他为照磨。   李晃没有多说,拱手向萧汉俊还了一礼,转身离开。   萧汉俊慢慢抬起头,抱持行礼的姿势,望着李晃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   ……   孔有德抓获,被判处凌迟,行刑那一日,京师万人空巷。为建虏充当爪牙的有名有姓的大叛贼,到今日基本肃清。   ……   隆武十八年九月,在讲武堂学习的太子朱和埕,忽然得了急病,连续高烧,隆武帝抛开一切,和皇后两人,连日看护在太子身边,陪伴太子度过病危期。半个月后,太子终于痊愈,隆武帝喜不自禁,特地祭扫了方泽、太庙、社稷等,并向天下臣民宣示这一喜讯。   但病愈的太子并不愿意返回讲武堂,皇后也求情,没办法,隆武帝只能退一步,令太子在宫中完成讲武堂的剩余学业,日常操练和军中实习,都免去。   ……   年底,户部再次亮出家底。   经过隆武帝十八年的改革和整饬,大明朝廷每年的岁入比之隆武元年,已经是足足翻了四倍,中外贸易昌盛,海关市舶通商税更是创记录的达到了五佰万两,因此,虽然年年有战事,从外蒙喀尔喀到西南征讨缅甸,耗费无数,为了稳定两地局势,巩固大明的治理,每年亦需要源源不断的支援很多,各地修建道路桥梁,所用众多,治理黄河,十年的时间里,前后前后花了一千万两银元,又在各地大规模的建立医院和公立中学堂,加加总总,朝廷一年的支出,也差不多是过去的四倍多,但年底算盘一打,却并没有亏空多少。   而到隆武十二年之时,朝廷就已经基本还清了剿匪和征伐辽东的举债,这几年,缅甸战事虽然又花了不少,但随着缅甸局势的稳定,大明朝廷在缅甸驻军和治理的费用,已经有所减少,并开始在缅甸征收市舶税,虽然距离收支平衡还很遥远,但已经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数字了。   全部一算,大明国库的存银已经差不多有一千万两银元了。当然了,这并非都是盈余,因为还有逐年发行的国债要归还,以及一些隐性债务,但这些真金白银放在大明国库,却足以说明大明财税已经完全走出了过往的困境。   隆武帝欣慰。   随即命令内阁和户部商讨逐步撤销各地的厘金局,改以更公平,更有效率的商税代之。   ——当初,崇祯十五年之时,大明国库空虚,官无俸,兵无饷,不得已,当时还是太子的隆武帝想到了太平天国时,满清筹集军饷的办法,当时,的确是解决了大明朝廷的燃眉之急,在废除辽饷的同时,补充了朝廷的所有,但就其根子来说,厘金税阻碍物资流动,增加成本,不利于商业的发展和新兴资本的形成。长远来看,会对社会形成相当的阻碍,现在朝廷收支既然已经平衡,厘金税当然就可以退出、也必须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消息传出,天下的商人都振奋感激,而随着厘金税的逐步取消,一些原本价格高昂的奢侈品,渐渐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了。   ……   次年,隆武十九年九月,太子朱和埕从讲武堂毕业,虽然成绩差强人意,比起大学堂时候的优秀,太子的军事军略只能算是合格,但隆武帝朱慈烺还是欣喜,亲自带太子上了皇极殿,宣布从今日起,太子正式进入朝堂,参议朝政。   詹事府,两春坊的官员,隆武陛下早已经为太子准备好,一干人员,皆是最优秀的未来之才。   十二月末,隆武帝下诏废除贱籍,统一户籍,禁止人口买卖。   诏书一出,天下轰动。   贱籍呼喊万岁。   ……   隆武二十年,大明辽东经略高斗枢在沈阳以北,一千五百里的齐齐哈尔筑城,为黑龙江将军府衙所在地,吴三桂率兵六千进入。   也是这一年,高斗枢派遣使者抵达黑龙江流域,招降周围的野女真,各个部落都表示臣服。高斗枢赐以甲胄弓矢,令他们为大明守边,又令硕塞招降更远处的,库页岛等地的野女真,但并没有成功。   隆武二十一年,罗刹远征军再一次入侵黑龙江流域,烧杀抢劫,四处蚕食,归顺大明的野女真向大明求援,连没有归顺的库页岛的野女真也向大明求援,高斗枢遂令吴三桂救援。   但其时已经进入冬季,冰天雪地,行军不便,只能等待来年,等隆武二十二年,吴三桂率兵赶到黑龙江流域时,发现数千罗刹人已经在尼布楚和雅克萨等地,构筑了许多寨堡,设置工事,并以此为据点,不断对黑龙江中下游地区进行杀戮和掠夺。   吴三桂试探进攻,遇到挫折,加上携带粮草辎重不足,不足以支撑大战,只能向高斗枢求援。   高斗枢向朝廷奏明。   隆武帝明确表示:打!   ——罗刹人贪得无厌,不认道理,只认血火,要保黑龙江,没有其他办法。   如此,内阁军机处户部兵部又迅速转动起来,调派兵马,往辽东输送粮草辎重。   隆武二十二年七月,海参崴将军马科病故,朝廷以阎应元代之。   八月,隆武帝朱慈烺令太子朱和埕监国,他则亲自出京,巡视辽东。   虽然只是到沈阳,没有继续往北走,但沿途看到的一切,却让他充满了信心。历经十年,辽东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机和活力,沿途道边,到处都是开垦出来的良田,农夫在其间劳作,几十里的范围里,必有一处大的屯子,道路宽敞,商贾车辆络绎不绝,途径的州县虽然称不上繁华,但人口却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了,等到了辽阳沈阳,眼中看到的情景更是让朱慈烺欣慰。   建虏溃败时,纵火焚城,辽阳还好,只有半个城被殃及,但沈阳却是全城化成了灰烬和瓦砾,但历经十年,沈阳已然是恢复了一个七七八八,全城人口超过了十万。   这是大明朝廷源源不断支援辽东之力,也是内阁和高斗枢的治理之功。   隆武帝在辽东视察了一个月,直到年末十二月,方才返回京师。   这段时间里,京师发生了一场大案。   准确的说,并不是京师,而是千里之外的山东。   ——山东东昌府聊城县一妇女张氏,夫死,守寡三年,困苦,养不起儿女,遂向当地县衙呈送状子,请求改嫁,夫家听闻,十分恼怒,认为她有辱门风,叔伯子侄上门辱骂,激烈处,甚至是动手殴打了张氏,张氏羞忿,遂跳河而死。   虽然人死了,但娘家并没有吱声。   宋代以前,妇女改嫁甚至离婚都是常见的事情,但宋代以后,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渐渐成了主流,明中期更是到了一个畸形的高峰,妇女开始裹足。   在这个时代里,妇女改嫁是一件相当丢脸的事情,虽然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律法说“凡妇人夫亡之后,愿守志者,听。欲改嫁者,母家给还财礼,准其领回。”明中后期以后,南方地区丧偶妇女改嫁,也已经是比较普遍,名臣杨士奇,他的母亲就是改嫁的。   但在山东,在北方的一些顽固省份,妇女改嫁依然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很多妇女只能是孤老终生,凄凉死去。   所以,张氏的遭遇并非是孤例。   娘家人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打碎了牙往肚里面咽。   但不想张氏有一个弟弟,认为姐姐死的冤屈,遂将夫家一干人,告到了聊城县法院,认为是他们逼死了姐姐。   县法官是一个刚刚上任的年轻的司法官,初生牛犊不怕虎,依“抢夺犯奸妇女罪”,判了夫家六人有罪,带头主谋要被流放千里!   判决一出,县城哗然。   夫家不服,上诉到东昌府。   东昌府法院改判,夫家无罪。   弟弟不服,又上诉到山东按察使衙门。   山东按察使衙门,维持了东昌府的判决。   案件原本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想张生并不放弃,他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告状。   而且他非常聪明,没有直接到刑部、大理寺,而是先去了《三文日报》。   于是,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随后在朝堂里掀起了风波。   ——随着这些年改革的推动,隆武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罢黜顽固的老官吏,启用思想开明的年轻官员,渐渐的,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改革开明派,他们对于妇女丧偶改嫁之事,趋向包容,因此,面对东昌府张氏一案,他们都认为聊城县法院的判决是正确的,后面的东昌府和山东按察使衙门,都是曲解了法律,或者是屈从了固有的恶俗。   因此,他们主张重审。   但另一派却坚决以为,东昌府和山东按察使衙门的判决是正确的,更何况,自大明开国起,就大力鼓励孀妇守节,张氏试图改嫁,已经是违反了良善,夫家问责,何罪之有?如果问责了夫家,以后是不是要放任妇女改嫁了呢?   两派激烈争辩。   但大明有律法,隆武帝有诏令,司法问题,不是行政官员可以关涉的,连内阁都不行,一切都得看刑部和大理寺。   于是,战场转移到了刑部和大理寺。   双方旗鼓相当。   关键时刻,一个人站出来反对重审。   其人叫姚文然。   他是两春坊出身,是太子的老师,朝里朝外很多人都知道,他和太子走的极近,是为太子的心腹。   案子闹的这么大,《三文日报》连日评论,太子不会不知道。姚文然站出来反对重审,事先不可能没有和太子商议。   也就是说,姚文然所说,应该就是太子的意见。   因为姚文然的关键所说,刑部大理寺遂定论,东昌张氏一案,不再重审,以山东按察使衙门的判决为最终判决。   ……   返京途中,隆武帝朱慈烺看到了这个案子,他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   ……   腊月十六,隆武帝回到京师。   太子朱和埕带文武众臣出京师二十里迎接。   隆武帝问起京中之事,太子一一回答,隆武帝听后默默,因为太子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东昌张氏案。   或许在太子看来,这不过是小事一件,用不着惊动父皇。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夺门之变(二)   ……   隆武二十三年正月十六,年刚过,刑部忽然发出公文,重审东昌张氏案,同时,詹事府和两春坊的官员,进行了调整,而刑部郎中姚文然也忽然被贬饬为甘肃七品巡查使,并且立刻离京,须臾不得留。   这是两个非常明确的信号,隆武陛下对东昌张氏案的处置十分不满。   ……   乾清宫。   太子朱和埕跪在御前,为姚文然求情。   “当初朕用他做你的律法老师,乃是看重他熟稔律法,但不想他律法虽熟,但却是空有其表。”   “眼中有法,心中却无法。”   “身为刑律官,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法,而是道貌岸然的程朱理学。”   “这样的人,不能在刑部任职。”   “朕以前用他为你的老师,是一个失误。”   “程朱理学乍听起来有诸般好处,但其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那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但人的欲望,怎么可能被灭呢?”   “程朱两人有没有做到呢?”   “见道于纸,谈道于口,考道于笔而已。”   “穿衣吃饭,才是真正的人伦物理。”   “也是一个皇帝最应该为天下百姓考虑的,让每一个百姓都能穿上衣,吃上饭,才是真正的理。”   “张氏寡居三年,穷苦潦倒,幼子幼女无人养活,夫家上下无人过问,听到她要改嫁,却蜂拥前来问罪,甚至动手殴打,将他们家族的名誉看到比张氏三口的性命都大,这岂是理?”   “张氏冤死,无人领罪,这又岂是理?”   “这是礼教吃人啊。”   “理不应该只在纸上,更应该在每个人的心里,在法律的条文里。”   “所以,你不要再为姚文然求情了,其重理学不重法律,贬到他甘肃,正是应该。”   “读书人可以崇尚程朱理学,当成空中楼阁来朝拜,但皇帝不行,法律更不行,皇帝和法律都必须实实在在、踏踏实实。”   “你是太子,切不可忘啊。”   朱慈烺扶起太子,将他按在桌边,语重心长的教诲。   ……   隆武二十三年五月,东昌张氏案重审,主谋流放四千里极寒之地,从犯都判了仗刑。   作为典型案件,刑部将此案案卷下发各省,一时,寡妇改嫁,再无人敢明目张胆的阻止。   ……   也是五月,辽东,在最后通牒无效之后,吴三桂阎应元连同辽东总兵刘肇基,在辽东经略高斗枢的指挥下,向盘踞在黑龙江上游区域的罗刹人发起进攻,罗刹人城堡坚固,火器犀利,但大明将士勇猛,火器也不妨多让,三个总兵奋力杀敌,罗刹人连连败退,仓惶逃窜,最后退入了雅克萨城。   雅克萨棱堡形状,砖石砌就,坚固无比,不惧重炮,罗刹人自认为可以坚守。   历史上,清军面对雅克萨城确实是无计可施,只能长期围困,直到一年多后,罗刹人粮绝,不得不议和,同意退出大清疆界,随后才议定《尼布楚条约》。   但这一世不同,面对坚固的雅克萨城,大明军一面用火炮压制,一面挖掘坑道,使用巨型炸药,连续不停的轰炸掘进,九月末,罗刹人自以为坚固,可以抵挡大明军数万兵马的雅克萨城被大明军攻破,残余的罗刹人派出使者,商议投降,大明军不应,二十天后,罗刹人最后坚守的一座小棱堡也被攻破,大明军派出野女真杀入。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野女真早已经是明白,罗刹不是鬼,而是人,心中的畏惧早就消去,代之的是兄弟姐妹被杀的血海深仇,如今,面对打光了火药,负隅顽抗的罗刹人,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珠子,野兽一般的冲了上去,连砍带杀,将残余罗莎消灭干净。甚至连罗刹人死后的尸体都不放过,只为了给亲人报仇。   战后清点,罗刹人连一句完整的尸体都没有了。   雅克萨城失守,守军全部被杀,尼布楚的罗刹人大惊失色,连夜逃遁。   十月末,大雪飘飘扬扬落下之际,吴三桂派出的一支百人队伍顺利进入尼布楚,竖起大明的日月旗。   ……   辽东战平的同时,西边亦有战事。   七月。   厄鲁特蒙古大军侵扰河套。   三边总督史可法正是重病,只能令宁夏巡抚李岩和安西将军周遇吉,代他领兵前往作战。   不想大军刚出发,青海又发生了大叛乱。贼有万人。   此时,兰州已经没有了重兵,也没有大将,面对青海叛乱,众幕僚都以为当禀报朝廷,等待朝廷的援兵,史可法却说,兰州距离京师将近三千里,往来一两月,消息不便,即便是从陕西调兵,亦需要相当的时间,现在叛贼刚起,还没有成气候,如果甘等内地救兵,贼乱必然扩大,因此他决定,带领兰州剩余兵马,沿途再收拢兵马,前去讨贼。   幕僚劝阻,以他病重不可。   史可法心意已决,令人为自己预备了一口棺材,以示必死之心。   八月十一日,史可法以染病、疲惫之躯,抬棺出征。   大明军士气大振,李过千里疾援,十一月,在青海击溃叛军,追出五十里,杀的叛军血流成河。   青海遂定。   ……   消息传到京师,隆武帝又是振奋又是担心,即令太医院派最好的医生,往西北给史可法看病。   直到传来确切的消息,史可法已经渐渐康复,并没有因为激烈的战事而加重病情后,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十二月,隆武帝调史可法入京师,擢宁夏巡抚李岩为三边总督。   ……   也是十二月。   隆武帝册封皇二子朱和增为辽宁郡王,以表彰他的功绩,原来,朱和增从讲武堂毕业之后,就依照讲武堂的分配,以“曾胜”的化名,去到辽东军中担任军官,戍边三年,更是雅克萨之战中,跟随辽东总兵刘肇基作战,立下功绩。   从头至尾,战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直到朱和增离开军中,返回京师之前。   众人才知道,原来年轻有为,作战勇猛的曾胜曾千总,居然是当今的二皇子殿下!   虽然有军功,有意于军政,也被封为了辽宁郡王,意在辽东,但隆武陛下却并没有令二皇子继续带兵,而是令他到都察院行走,和言官御史们打交道去了。   ……   隆武二十四年六月。   孙传庭两任首辅,十年作满,且已经年高76岁,身体十分不好,虽然隆武帝还想在军事上用他,但孙传庭的身体实在是无法支撑了,于是准他致仕。   ——孙传庭一生戎马,从陕西河南,一路转战到辽东,危难中,为大明最后的一面屏障,殚精竭力,如履薄冰,传庭死,大明亡,今世虽然没有那么的艰难,但军事上战功赫赫,政治上,协助隆武帝继续改革,施政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十年首辅,上下没有人不惧怕的,说他是大明柱石一点都不为过。   因此,隆武帝亲题“大明柱石”,令篆刻悬挂在孙传庭的老家,同样给孙传庭“配享太庙”的尊荣,宴席之后,更亲自送孙传庭到午门。创下大明朝的第一次。   ……   消息传出,天下人都感慨,隆武帝重情重义,从前任蒋德璟到现在孙传庭,隆武帝给下的荣誉,胜过前朝所有。   而经过蒋德璟和孙传庭,大明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已经是得到了确定。   ……   倪元璐、路振飞年事已高,亦同年致仕。   史可法进为大明首辅,左懋第为次辅,堵胤锡为四辅。辽东经略高斗枢升大学士,进入内阁。   ……   孙传庭致仕不久即病故,隆武帝大恸,辍朝三日,追谥“文正”。   ……   七月。   海参崴巡抚张煌言任满十年,回京述职。   隆武帝在文华殿接见,并走出御案,在阶前迎接。   海参崴乃是苦寒遥远之地,十年巡抚,修建海参崴城,扩建港口,开拓边地,收服野女真,聚拢百姓将近十万人,如今,海参崴已经从过去的不毛之地,变成了塞外海边的一座坚城,港口水师战船林立,城头的日月军旗随风飘扬,永镇边疆。   张煌言,功莫大焉。   其后,张煌言升任辽东经略。   ……   八月,沙皇派使来朝,谴责大明军手段血腥,不给罗刹军投降的机会。   隆武帝没有见他,只令内阁将罗刹军在辽东暴行和兽行的资料整理,中俄文对照,交给他,令他交给沙皇,同时再一次的重申,大明愿意和罗刹国友好相处,永为和睦的邻居,但前提是,罗刹国必须遵守边界,黑龙江流域,库页岛,大小兴安岭,尼布楚一代的都已经是大明的疆土,任何国家不得侵犯,否则大明必让之付出代价!   ……   九月。   又一件大事在朝堂上掀起风波,那就是科举改制。   自隆武陛下继位以后,科举就已经是大改过了一次,殿试之时增加《农业》《数学》《物理》三科,以为考试的题目,分数最高者,即为状元,身为皇帝的隆武帝,不再朱笔钦点。   殿试改了之后,各省的乡试也随之改进,也都加入了《农业》《数学》《物理》,从此,读书人不再只是手捧“四书五经”,各种新式学科的书本,在各地迅速流行开来。   十几年过去了,效果显著,《农业》《数学》《物理》已经是深入人心,选出来的官员自然也都能很好的接受先进科学,不会再把科学当成是异端邪说。同事的,也能够更好的学以致用,而不是只会之乎者也,圣人治国。   朱慈烺以为时机成熟,准备再次改制科举,实行百分制,将《农业》《数学》《物理》等实用科学,推到和《四书五经》同等的地位上,也就是说,以后将是四科同列,以四科的总成绩,决定一个人是否能成为秀才,以及后续的举人和进士。   消息一出,朝堂哗然,立刻掀起了不少的反对之声。   虽然自从隆武二年,科举改制,四书五经从神坛跌落,不再是国家取士的唯一标准,但依然是高过《农业》《数学》《物理》一头,不论是乡试殿试,都是先看过四书五经的成绩,合格后,才会看三样新式学科,也就是说,四书五经依然是国家取士的最重要门槛,四书五经不好,其他就不必谈。   但如果施行百分制,四科同考,四书五经就再没有高高在上的地位了。   这对顽固保守派是不可接受的。   于是,他们纷纷上疏反对。   “太子你怎么看?”   “父皇英明睿智,目光高远,做事自有道理,何必和他们见识?”   太子回答的四平八稳。   朱慈烺却微微皱眉,他隐隐感觉,太子其实并不支持科举改制。   ……   虽然不少人反对,但隆武帝强力推行。   眼见不能抵挡。很多朝臣跪在宫门之外,哭谏。   ……   乾清殿。   隆武帝朱慈烺慢慢放下手中的名单,那上面,都是哭谏官员的名字。他快速一扫,忽然发现,其中竟然有不少是和太子走的比较近的保守派。   ——不同于唐宋对太子的猜忌,大明朝对太子宽容至极,朱慈烺就更是如此,自从太子从讲武堂毕业,进入朝堂以来,朱慈烺不但身体力行,处处做太子的榜样,同时也不住的向他灌输后世的先进思想和学科,但渐渐的,朱慈烺隐隐有所察觉,那就是太子是一个内心非常有主见的人,对于他所说的后世的先进思想和科学,并不是全盘接受。   人有自主思考能力是好的。   但朱慈烺却忍不住有所忧虑,因为在自主思想之外,他发现太子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一点都不高,和开明派官员好像也有距离,反倒是和保守派官员走的比价近。   放下名单之后,朱慈烺面色凝重,他在想,难道太子心中真是有不同的看法?   又或者,太子是一个保守派吗?   ……   科举改制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朝廷投入钱粮,在全国推行五年义务教育,让每一个百姓都能认字读书,此策,亦在朝中掀起相当的反对,不说因此朝廷每年要多支出的巨大钱粮数目,只圣人的教诲,唯上智和下愚不可移,就是不可被接受的。   推行五年义务教育,民智开启,所有人都成了读书人,没有了工匠,没有了农人,那朝廷还怎么统治?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夺门之变(三)   五年义务教育一出,又遭到强烈的质疑和反对。   但隆武帝不为所动,他不止一次的在朝堂上阐述开启民智的重要,以及众人担心的不必要,最后提出三年准备、三年施行。到隆武二十八年,五年义务教育需的在全国推展开来!   隆武帝强力推行,众臣反对无效,义务教育的政策,最终还是定了下来。   太子没有反对,但隆武帝却隐隐察觉,对于施行五年义务教育,太子好像并不是太积极。   ……   下午,隆武帝召太子进宫,就民生,民智,就历朝历代灭亡的教训,以及如何避免,进行长谈。   “要改变三百年一个王朝的轮回,就必须彻底改变统治方法,开启民智,人人平等,让民众参与进来。”   “民享民治。”   “不然我大明朝终究也会走向灭亡。”   太子诺诺而听。   ……   是夜。   隆武帝不能寐,披衣而起。   第二日,宫中传出消息,帝染了大风寒(感冒),不能起。   太子夙夜服侍在榻前,隆武帝感动。   十日后,隆武帝痊愈。   ……   十月,因其招抚蒙古各部的功绩,隆武帝册封皇三子,原蒙宁郡王朱和圳为蒙王。   而蒙王也成为隆武朝第一个被册封的一字亲王。   ……   蒙王的册封,在朝中引起小小的讨论。   蒙王有蒙古血统,是大明皇子的异类,但却第一个成为了亲王,都说隆武陛下一视同仁,从不论几个皇子生母的出身,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   隆武二十五年四月。   抚远将军李定国急报,准格尔蒙古吞并了蒙古叶尔羌汗国,又用兵于哈萨克,实力大增,开始侵扰喀尔喀蒙古。   ——早就平定喀尔喀蒙古之后,隆武帝就曾经告诫喀尔喀的三个国公,要他们一小心北面的罗刹人,第二就是要小心西面的准格尔蒙古。   今日,隆武帝的担心变成了事实。   准格尔蒙古在强大,吞并周边的小国之后,果然是将目标转向了同宗同教的喀尔喀蒙古。   准格尔的野心不言自明,那就是要并吞喀尔喀蒙古,壮大实力。   虽然在这之前,隆武帝警告过喀尔喀三部,大明朝廷在内外蒙古也有所准备,但准格尔蒙古来的太快,喀尔喀三部最初还是陷入了被动,札萨克图国公先被击溃,车臣国公和土谢图国公急忙领兵来救,但还是不敌,只能急报大明朝廷,恳请抚远将军李定国支援。   五月,抚远将军李定国出兵救援,一万五千人越过沙漠,抵达喀尔喀外蒙古。   八月,双方在杭爱山(燕然山)展开大战。   准格尔蒙古虽然悍勇,且有相当多的火器,但在大明军和李定国的指挥面前,还是没有机会。   此战,准格尔蒙古大败,残余逃回。   ……   但隆武帝却知道,这一次,准格尔蒙古只是试探,并没有使出全力,接下来必然还会有大战。   准格尔蒙古首领受喇嘛教的影响,一直想建立一个以喇嘛教为国教的准噶尔帝国,在吞并、占据了乌兹别克斯坦、蒙古高原西部、哈萨克斯坦、阿富汗,新疆、一部分的青海、拥有广大国土和民众之后,其野心已经不止限于整个蒙古了,其目标,终究是会转向大明,只是大明强悍,他们不敢在大明实地边界,青海等地用兵,所以才转向东边,试图先突破喀尔喀蒙古,壮大实力,然后再进取大明。   ……   作为穿越者,朱慈烺对准格尔蒙古崛起和覆灭的过程,还是有相当了解,照原本的历史,直到1678年,准格尔蒙古才吞并叶尔羌汗国,真正崛起,也才有了和清朝一掰手腕的实力,但现在刚是隆武二十五年,1669年,准格尔蒙古就已经崛起了,比起真实的历史,足足提前了九年。   或许,这就是他穿越的影响。   ……   喀尔喀的战火刚刚平息,北面又传来消息。   隆武二十六年四月,罗刹国万余人大举进犯尼布楚、雅克萨,说是要报上一次之仇。   ——比起历次的侵扰,罗刹国这一次出动的人数最多,某种意义上讲,上一次的败仗确实是激怒了他们。   罗刹人来势汹汹,人数众多,黑龙江将军吴三桂命令放弃最前线的尼布楚,令副将吴国贵固守雅克萨,他自己则是召集周边兵马,从齐齐哈尔启程,急急救援。同时向辽东经略张煌言求援。   六月,吴三桂率兵赶到雅克萨,和包围雅克萨的罗刹人展开激战。   九月,辽东经略张煌言率阎应元等援兵赶到,大明军人数三倍于罗刹人,两路攻击,一路断后,将罗刹人杀的大败,鲜血染红了黑龙江。   十月,战役结束,除了千余罗刹侥幸逃走之外,其他罗刹不是被歼灭,就是被俘虏,而即便是逃走的罗刹人,沿途也不住的遭到野女真的袭击,最后安全逃回国内的,只有五六百人,几乎是全军覆没。   此战,彻底震动了罗刹国,令他们意识到,东方大国是一个强大的,不容侵犯的对手,加上欧洲发生战事,罗刹国要面对瑞典的挑战,东西两面难以同时顾及,所以,即便是万分的恼怒和憎恨,罗刹沙皇却也再不敢再派兵侵扰大明边境了。   ……   罗刹国不进,大明军却不放过,遵照隆武皇帝的旨意,张煌言率兵继续挺进,直入罗刹国境内,捣毁罗刹人的据点,以期彻底解决边患,不再给罗刹人反复骚扰,大明军劳师远征的机会。   眼见不妙,罗刹国提出谈判。   ……   隆武二十七年三月,双方使团在尼布楚举行谈判。   历时一个月,双方确定了边界,尼布楚,雅克萨,库页岛,贝加尔湖以东、额尔古纳河以西的广大地区,都为大明的国土。   虽然不情愿,但为了摆脱东西两面同时做战的困境,罗刹国不得不在条约上签字。   不同于历史的《尼布楚条约》,遂成。   消息传来。   隆武帝喜悦。   天下同贺。   ……   四月,隆武帝巡视江淮,太子监国。   南方的兴盛和已经初具雏形的资本主力萌芽,各种工厂公司的建立,令他十分的欣慰。   原本,隆武帝是计划一路巡到南京的,以最后确定,是否撤销南京六部,改南京为江苏行省,但不想刚到扬州,就得到了急报。   ——准格尔十万大军,忽然袭击喀尔喀蒙古。   比起上一次的两万兵马,准格尔蒙古在准备了两年之后,这一次是精锐尽出,虽然“十万”有水分,但六七万人肯定是有的,准格尔蒙古进军速度极快,喀尔喀三部蒙古一战被杀的落花流水,不等李定国救援,就已经是急慌慌的放弃外蒙古,撤回了内蒙古。   而准格尔蒙古也是得意忘形,一路追击,竟然是追到了内蒙锡林浩特,距离大明京师已经不足千里,威胁归化城,距离抚远将军府所在的二连浩特,更只有七百里。   京畿震撼。   隆武帝迅捷返京,商讨之后,决意亲征。   ——京营提督,老将军佟翰邦率兵两万为左路,军机首席同时兼内阁阁员的高斗枢领兵三万为右路,隆武帝亲率中路三万精锐大军,连同随行车马、支前民夫,一共将近十五万人,迎战准格尔蒙古。   同时令抚远将军李定国兵出二连浩特,绕道后方,截击准格尔的退路,喀尔喀蒙古三部,整顿兵马,于大军汇合。   隆武帝御驾亲征,蒙王和辽宁郡王,京师武备勋贵,武安伯孙世宁,宛平伯巩承恩,长驸马都尉周显,锦衣卫都指挥使颜灵璧等人都跟随。   京师由太子监国,首辅史可法署理国事。   ……   八月二十七,老将佟翰邦统领的左路兵马在乌兰布通和准格尔蒙古大军相遇,准格尔蒙古欺他兵少,不等他安营扎寨,就对他发起猛攻,但佟翰邦镇定自若,指挥从容,大明火器更是犀利无比,打的准噶尔无法靠近,双方激战一天,准格尔蒙古眼睁睁的看着佟翰邦扎营立寨完成,前后营盘四十座,联营十几里。   其后的三天里,佟翰邦继续坚守,闭寨不出,准格尔蒙古骚扰攻击,但都被击退。   眼见没有进展,明军完全就是啃不下的硬骨头,加上消息传来,说大明皇帝亲率的中军主力即将到达,准格尔蒙古上下都有些慌,商议是不是撤退?但准格尔蒙古的头领强硬的很,他力排众议,要在乌兰布通和明国皇帝大战一场,破除明国的气焰,令喀尔喀蒙古失去倚仗,以为统一蒙古、建立一个喇嘛教的大蒙古汗国打下基础。   ——准格尔蒙古的头领有这样的底气,不唯他身边的六万骑兵皆是最精悍的蒙古勇士,除了骑战,更拥有罗刹国的系列火器,马步战他自信都强于明军,从喀尔喀蒙古抢掠的粮草也充裕,更重要的是,他们此时扎营的乌兰布通是一座红色的小山,泡子河与哈而哈河从乌兰布通的西北汇入萨里克河,再向北注入西拉木伦河,山南坡是无法攀登的峭壁,北面则是一个可以攀登的陡坡,山水环绕,易守难攻,只要“觅山林深堑,倚险结营”,布阵于山上林内,待到明军疲惫,就可以从山上驰下,一战破之。   ……   主帅既然定了,准格尔蒙古的大小将领也就下定了决心,决意和明军决战。   三日后,大明隆武陛下统领的中军主力抵达乌兰布通,旗帜飘扬,军容鼎盛,兵马连绵不绝,巍巍壮观。   准格尔蒙古见了,都微微色变。   原本,他们是想要派出骑兵袭扰的,但大明皇帝的气势压住了他们,他们没有敢擅动。   听闻准格尔蒙古没有逃走,而是留在原地,试图和大明决战,隆武帝大喜。   准格尔蒙古都是骑兵,机动速度快,很难围歼,如果他们转身逃走,这一场的出征劳师动众,耗费钱粮,那就算是白打了,现在准格尔自恃强大,试图和大明决战,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啊。   不惧鞍马劳顿,隆武帝到达之后,亲到前线视察,当见到准格尔蒙古扎营山上,密密麻麻,防守甚是严密,又看到蒙军数千峰骆驼缚足卧地,背上加箱垛,上边蒙上湿毡,环形排列,形成临时城池,后面藏有火枪手之后,他放下千里镜,大笑道:“以驼城抗我大军。葛二蛋,你以为我是康熙乎?”   众人不解,不知康熙是谁?   ……   第二日清晨,大战开始。   隆武帝朱慈烺拒绝了众人提出的迂回、侧击的战术,只是一个命令:轰!   大明军神机营火炮集中火力,对着“驼城”猛烈开火。   砰砰砰。   明军弹如雨下,地动山摇,烟尘滚滚,整个乌兰布通仿佛都在摇晃之中。   如果说,在这之前,准格尔蒙古首级还有相当的信心,以为可以战胜大明军,当是大明火炮发出怒吼,弹矢如雨,砸的驼城七零八落,天地摇晃之时,他才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计划根本就是虚妄,比起喀尔喀蒙古,大明军的精锐和火炮犀利程度,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甚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驼城可以轻松击败喀尔喀蒙古,但面对器械精良的大明军,却是在自寻死路。   大明军的火炮,跟不要钱似的,连续不停的向乌兰布通倾泻。   这样的炮击,没有军队能抵挡。   准格尔蒙古也用己方的火炮反击,但和大明火炮相比,他们的火炮不但威力小,而且距离近,虽然他们的勇士不断推出火炮,冒着大明军的炮火,试图到更近处的地方,对大明军展开轰击,但他们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徒劳,冲出来的准格尔火炮很快就会被大明军的火炮所覆盖,轰轰轰,几发炮弹过后,从炮手到火炮本身,无人能存活。   准格尔蒙古又组织骑兵突击,火枪手射击,原本埋伏在两边,准备应对大明军迂回侧击的伏兵,也都冲了出来,从两翼对大明军展开袭扰,但都被大明军击退。   炮击到中午的时候,巨大的驼城硬生生的被轰成了两段,那些被绑住脚,蒙住眼,塞住耳朵,按跪在地上的可怜骆驼,全部都化成了残肢碎肉。   躲藏其后的准格尔蒙古士兵,更是死伤狼藉,大明军尚没有发起冲锋,他们一个个就惊恐的快要崩溃了。   隆武帝笑道:“现在可以迂回和侧击了。传朕的命令,全军总攻!”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夺门之变(四)   ……   “咚咚咚~~”   战鼓擂响。   “杀,杀,杀!”   军旗摇晃,铁甲冲击,万马奔腾,大明军发起了总攻。   京营精武营副将杨轩带兵从正面攻击,参将王辅臣和大宁总兵魏闯从侧后迂回,蒙王和辽宁郡王也都带兵冲杀,三军齐攻,喊杀震天。   ……   不得不说,准格尔蒙古的战力确实是强悍,不愧是新近崛起的强权,也怪不得能在清初卷起大风浪。   面对大明军的攻击,他们拼死抵挡,准格尔铁骑一次又一次的从山头冲杀而下,和大明军猛烈对冲。   激战中,风沙忽然卷起,旗帜倾倒,目不能视,沙尘中,一支精锐骑兵大军忽然从后方杀出,将准格尔蒙古杀的人仰马翻。   却是抚远李定国率领的骑兵大军赶到了。   准噶尔蒙古首领见势不妙,提前带领轻骑逃走,但他带来的六七万准格尔蒙古精锐骑兵,却是大半丧于乌兰布通,被大明军杀了一个大败,最后侥幸逃走者,不及万人。随军马匹骆驼,各种各样的辎重,丢弃的漫山遍野。   战后,准格尔蒙古元气大伤,再无力向大明挑衅,逃出五百之外的准格尔蒙古首领,急急派遣使者,向大明求和请降,意欲缓兵之计。   隆武帝不准,升李定国为抚远大将军,令其统领兵马,主攻出击,继续追剿准格尔蒙古,不使其再侵犯大明边界,同时也给安西将军周遇吉传令,令其从青海出兵,袭扰准格尔蒙古,不使准格尔蒙古短期之内恢复元气。   这些都是战术策略,隆武帝真正的目标,是收复准格尔蒙古统治下的西域地区,也就是新疆。   只是新疆太过遥远,需要劳师远征,因此不能着急,只能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啃食,等到时机成熟,再大军出塞,一举收复。   ……   大战之后,喀尔喀蒙古三部返回喀尔喀外蒙草原,隆武帝在乌兰布通竖起一座巨大的丰碑,纪念这次大战,并祭奠阵亡的将士,遥祭太祖成祖,又祭奠卫青,霍去病,窦宪,李靖等曾经做到“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业的先贤。   ……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躲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雪嫖姚。   班师回朝之时,隆武帝站在御车之上,豪情万丈,大声吟唱王维的七言诗。   ……   “陛下,京师奏报。”   朱慈烺打开看完,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科举全面改制,四书五经和《物理》《数学》《农学》的诏令,早已经发布天下,但各地的反对声依然不绝,首先是南直隶的书生秀才聚集在南京学政的门前,抗议朝廷的诏令,说,圣人之学竟然和下品并列,实在是我辈的耻辱,又在孔庙大哭,号召全天下的士子罢考,所有人都不参加明年的乡试。   不止南直隶,安徽,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等文风鼎盛的省份都有响应,俨然是野火燎原的态势。   对于这些抗议,朱慈烺原本是容忍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让他们发泄怨气也好,即便有个别人硬头,真的不参加明年的乡试,也不会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   因此,朱慈烺只是命令各地官府和锦衣卫严加注意,对书生士子的抗议,并没有干预。   但不想,南方虽然闹的凶,但最先出乱子的,却是北方。   河南开封府一个叫陈晓的士子,先是号召罢市、抗税,以向朝廷表达最严厉的抗议,不成之后,又在街头公开焚烧《物理》《数学》《农学》的课本,并带人攻击了传授这些知识的几个私人学堂,在老师学生都逃跑之后,他居然放一把火,将这些地方烧成了灰烬。   随后,贩卖《物理》《数学》《农学》的书店,也被哄抢,造成几十人受伤。   事情重大,陈晓立刻被缉拿。   陈晓被缉拿之后,各地士子又纷纷集会,对他表示支持。陈晓父亲是当地大儒,曾经为浙江学政,他愿意拿出家财,赔偿所有损失。   这些事,锦衣卫日日有报,朱慈烺清楚的很,但他并没有特别的批示和干预。   对于司法,他抱持谨慎,不愿意过多的干预。   ……   近日,关于陈晓的裁决出来了,革除他秀才的功名,五年不得考试,赔偿损失,并罚钱一百两。   刑部大理寺火速核准。   ——看完裁决,朱慈烺立刻知道,陈晓被严重轻放了,因为按照现在的律法,即便只是纵火,最轻也应该是流放千里,严重者甚至是斩首,更何况陈晓还攻击教授《数学》《物理》的老师,威胁人身,焚烧书本……   ……   隆武二十七年十月十三日,大明隆武皇帝的御驾返回京师。   太子朱和埕、首辅史可法率领百官在安定门前迎接。   所有人都发现,皇帝陛下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而回宫之后,隆武帝首先召见首辅史可法和刑部尚书张卓、大理寺卿,对于陈晓案提出质疑。   首辅史可法默默,张卓只说失职,甘愿领罪。无论隆武怎么问,他都只是叩头,而不肯说实情。   朱慈烺见了更怒。   因为他早已经知道了实情。   最初,开封法院对张晓判了重罪,但到了河南按察使衙门,这个案子就被压住了,原因就是因为太过瞩目,为陈晓说情的人太多。为了救子,陈晓的父亲更是亲到京师,散尽家财,为陈晓活动。   上个月,陈晓的案子已经积压了一年,必须得审了。   重审前期,詹事府少詹事陈敬廷秘密拜访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开了一个协调会,提出轻放张晓,以平息各地的抗议。   张卓最开始不愿意,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现在,他面对皇帝的怒火,他宁愿自我领罪,自我牺牲,也不愿意吐露太子的一个不字。   史可法虽然没有参与,但却是知情,对于轻放陈晓之事,也好像是认可的。   因此,河南按察使衙门轻判,刑部大理寺火速核准,陈晓不用流放,不用坐牢,直接释放回家。   ……   这样的判决,令朱慈烺失望又愤怒,他清楚的知道,在这个案子里,太子虽然没有直接授意陈敬廷,但却是默许了,因为陈敬廷为了陈晓向他求情时,他没有驳斥,只是同情的叹息。   这给了陈敬廷假象,也给了他胆气。   失望啊,太子还是没有认识到《数学》《物理》等新式学科的重要,不认同科科平等,实行百分制的新科举,从心眼里,他同情陈晓,甚至是认可陈晓的行为,因此,才会默许陈敬廷出面,协调此案;愤怒的是,太子敢做他一直都谨慎小心的事情,伸手干预司法!   ……   三日后,少詹事陈敬廷以干预司法下狱,刑部尚书张卓被革职致仕,也就是说,他没有了退休俸。大理寺卿亦被罢职。河南司法官员受到严厉惩处。   陈晓被重审,刚刚回家的他,又被捉了回去。   ……   太子朱和埕跪在乾清殿,哭泣请罪。   隆武帝朱慈烺望着他,眼神有些疲惫,或者是深深叹息,他不明白,他悉心培养,从小就灌输先进思想,先进知识,后世平等律法思想,对数学物理都有所学的太子,为什么还是和这个时代的很多普通读书人一样,顽固的抱着“圣人之学”不放,将四书五经至于数学物理等实用科学之上,神圣不可动摇呢?又或者,远没有认识到法律的红线。   只因为他曾经的老师是袁继咸吗?   又或者是历史的惯性?   如果太子是普通人也就罢了。   但他是太子,未来是皇帝。   他如果不能接受新式科学,不能明白新式科学对国家兴盛的重要,不能明白,新式科学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兴旺的重要,不能遵守律法的红线,那么,他继位之后,就很有可能会走回头路。   而西方科学已经崛起,一旦大明走了回头路,未来满清面对西方的悲惨,极有可能会在大明身上发生。   这是朱慈烺不能容忍的。   ……   “咚,咚~~”   随着新年的钟声,隆武二十八年来到。   大明国力昌盛,国泰民安,京师的繁华,已经不亚于汉唐的长安了。   但隆武帝的心中却一点喜悦都没有。   整个春节,他都在沉思。   已经是隆武二十八年,他也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人了,虽然他身体康健,但谁也不能知道,在这个人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大明朝,他还能有多长的时间?   太子令他忧虑,而围在太子身边的保守派官员,也并没有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打压,而有所减少,也就是说,打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一旦太子继位,这些人必然反扑。   算来算去,唯有釜底抽薪……   每每想到此,朱慈烺的心就缩成一团。   那是他的至亲骨肉,也是他精心培养、未来要委以重任的接班人,他如何能下这个决断?   又或者,其他皇子,就真的会比太子强吗?   “召堵阁老。”   这个时候,朱慈烺也只能和堵胤锡谈心。   ……   “此臣所不能言啊……”堵胤锡伏地。   朱慈烺轻声叹,他知道,这个事情确实不是臣子能说的,臣子能说的,只能是保太子。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京师有了流言,说皇帝陛下对太子不满。   大约是感受到了压力,又或者是隆武帝的几番教导有了效果,太子朱和埕开始疏离保守派官员,亲近改革派官员,同时的,在五年义务教育的推行中,他也是尽心竭力,协助首辅史可法完成。   ……   三月,以乌兰布通的战功,皇二子辽宁郡王朱和增被晋封为辽王。成为隆武朝第二个晋封亲王的皇子。   太子之下,辽王,蒙王,三个年长的皇子,同时立于朝堂之上。当然了,辽王和蒙王都在太子的领导之下,接受太子的指挥,遇有事情,他们都是向太子汇报。   ……   七月,黄河发大水。   辽王朱和增受令跟随户部官员一起去赈灾。其深入一线,于百姓同甘共苦,遍查水患,募集赈灾物资,十日没有下堤防,深孚民望。   回京之后,辽王受到了隆武帝的嘉奖和勉励。   ……   十月,隆武帝朱慈烺照例化身老师,在乾清宫召集众皇子讲课,从太子到年幼八皇子,一一坐了小板凳,认真听讲。   听到隆武帝所说的近现代国家社会的治理理念,说到平等,说到科学,说到法,说到君王的权力,太子虽然频频点头,但却隐隐有些言不由衷,辽王却是记的极为专心。隆武帝提问,他的回答也十分得体。   ……   不久,谣言渐渐而起。   说陛下不喜太子,而喜辽王。   群臣听闻都是忧虑。   尤其辽王的舅舅还是抚远大将军李定国,手中掌握数万兵马,此时正在征讨准格尔蒙古,一旦辽王有所图谋,李定国在外呼应,岂非国家要乱?   ……   于是,亲王就藩的议题,再一次在朝中响起。   群臣谏请辽王和蒙王就藩,一个去辽东,一个去蒙古。   隆武帝不应。   但《三文日报》却连日刊发评论,公开大胆的讨论历朝历代,皇子夺位的叛乱过程。   ——和历朝历代不同,也和大明朝前期不同的是,隆武帝的两位亲王虽然拥有王爵,但却并没有太多的实力,他们王府的卫队都是五城巡抚衙门派出,一月一换,根本来不及熟悉,就已经被换掉了。   除了身边的四个贴身侍卫,两个王爷无法染指任何军队。   虽然参与朝政,两个王爷可以和官员们接触,但而文官系统天生都是支持太子的,加上他们行事,都是在太子的领导和监督之下,他们上下其手,网络官员的机会并不多。   相反,太子不但有詹事府、两春坊等众多官员的辅佐,而且五百武襄卫直接受命于太子,太子有权利撤换指挥使。   这和历朝历代的情况,完全不同。   两个亲王想要作乱,简直是难如登天。   ……   李定国听闻朝中非议,深为不安,上疏请辞抚远大将军。   隆武帝不准。   ……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夺门之变(五)   隆武二十八年十一月。   经过研议,南直隶的六部被撤销,南直隶改江苏行省,设两江总督,总督江苏浙江之事。   留置南京陪都是大明祖制,如果是过往,削去南京陪都,一定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但经过隆武帝这么多违反祖制的改革,祖制两字,已经不再是横亘朝堂的,不可动摇的尚方宝剑。南直隶之改,轻易通过,丝毫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波。   又或者说,群臣和士子都明白,隆武陛下的意志坚定无比,他要推行的改革,是没有人能阻止的。   ……   隆武二十九年四月。   抚远大将军李定国在科布多大败准格尔蒙古,拓地千里。   七月,李定国班师。   隆武帝在殿前迎接,加封李定国太子少保。   ……   “父皇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   太子府。   太子朱和埕急怒攻心。   他已经清楚察觉到父皇对他的失望和渐渐疏远,他拼力表现,支持改革,但好像作用并不大,而随着李定国大胜准格尔蒙古,辽王声势渐起,地位不稳,有可能被取而代之的焦虑,在太子心中越发的严重。   ……   五月。   颜后忽发急病,卧床不起。   多年的夫妻,当年在开封更是一起度过艰难,这些年,为隆武帝诞下了三子一女,隆武帝和颜后的感情,自不必说,听闻颜后患病,隆武帝立刻推开身边所有的事,专心到坤宁宫陪伴。   “陛下……”   颜后哭。   没有说,但隆武帝却已经明白,颜后的病,乃是因为太子而起。   “放心,朕不会换掉埕儿的。”   隆武帝只能安慰。   ……   隆武三十年。   周遇吉带兵进入西藏,击败正在围攻拉萨的准格尔蒙古兵马。   西藏六世达赖,派遣使者赴京请封。   大明隆武皇帝赐金印、金册。   十年后,大明朝廷又授予五世班禅喇嘛金印、金册,确定班禅和达赖的同等地位,“互为师”,谁大谁为师,并且制定活佛转世、金瓶掣签、中央册封的制度。后又十年,设立西藏大臣,办理西藏事务,将西藏正式纳入版图。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周遇吉带兵进入西藏,是华夏大明王朝的兵马,第一次出现在拉萨高原。意义十分重大。   ……   隆武三十一年。   有人告发辽王朱和增,说他结交朋党,图谋不轨。   经过调查,乃是诬告,告发人以诬陷皇亲之罪被斩首。   虽然诬告的人被斩首,但太子和辽王之争,却是浮出水面。   辽王自请出京,往辽东就藩。   隆武帝没有准。   ……   隆武三十二年。   太子府出了大事,有人传言,太子鞭打府中的一个宫女,以至死亡。   传言越来越多,群臣都已经知道,但却没有人敢上疏询问。   ……   乾清宫。   隆武帝朱慈烺放下锦衣卫送来的密报,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和在他面前的温和有礼不同,太子在府中,面对下人,完全是另外的一副脸目,动辄暴怒,轻则掀桌摔杯,重责鞭打下人。这一次,居然是将一个宫女鞭成重伤,虽然经过抢救,已经是没有生命危险,但太子难以控制的暴力脾气,却是清楚展示。   经锦衣卫的调查,这并不是第一次,过往就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只不过在太子府官员,詹事府两春坊的共同努力之下,所有的事情都被掩盖了,以致于锦衣卫都被蒙在鼓里,身为皇帝的他,也是没有能知道。   ——平安年代,皇帝最重要的品德是什么?   是仁。   一个皇帝,最赞美的谥号,也是仁。   一个不能控制情绪,动辄鞭打下人的太子,他心中怕是没有多少仁,更不会有人人平等的现代思想。   他脑子里面依然还是上下尊卑,根本没有将宫女当成一条平等的性命。   而且通过锦衣卫调查,发现太子纵容亲信属官,勒索下属,对于乾清宫的“课”,他表面上心,但回到府中,却从来都没有多看一眼。对于父皇放权内阁,不插手司法,他更是屡有牢骚。   不要说近现代,就和是过往的仁君相比,太子也是远远不及的。   ……   “召史阁老进宫!”   一夜痛苦的长思之后,隆武帝朱慈烺召首辅史可法进宫。   听闻隆武陛下有意调整太子之位,史可法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以为不可。又说,国本不可动摇,太子只是一时糊涂,只要善加教导,未来一定会是一个仁君的,他愿意以全家二十口的性命做担保。   隆武帝亦是痛苦,不过他的心志却是无比坚定。   “你的苦心,朕明白。朕给他的时间,已经是足够多了……”隆武帝哀伤的说道。   “但他始终没有改变。”   “在内心里,他并不认同朕的改革。也不尊重律法。”   “朕担心,一旦朕百年之后,他继承皇帝之位后,会渐渐转回过去,朕的改革,会毁于一旦!”   “他是朕的儿子,朕爱他。”   “但朕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改革大业,半途而废,所有一切都回到从前。”   “太子或许能改……但这个险,朕不能冒,也不敢冒。”   “不然国家危矣。”   “朕已经五十一岁,已经不复盛年了,这个事,必须有了一个决断了。”   “你放心,朕虽然调整太子,但不会囚禁他。”   “朕已经写好了一封给英吉利国王的亲笔书信,太子下野之后,就让他到英吉利国去游历吧。”   “或许,这对他并不是坏事。”   ……   “陛下,不可啊!皇明还从来没有国本被废的先例啊。朝臣不答应,全天下的百姓,也不会答应啊。陛下,三思啊~~”   史可法却依然不能接受,他跪在地上,猛烈叩头。   “万事都有第一次,虽千万人吾往矣……阁老不必说了。”   隆武帝却心意已决,正要令人召其他大学士和六部堂官到乾清宫,宣布此事,忽然,田守信疾步进入,惊慌道:“陛下,皇后的病。忽然重了……”   朱慈烺脸色一变,猛的站起,随即前往坤宁宫。   ……   “陛下。”   病榻上的颜后抓着隆武帝的手,泪如雨下:“臣妾怕是没有多长时间了,臣妾只有一请。”   朱慈烺也已经是泣不成声,握着颜后的手:“你说吧,但是朕能做到。”   “再给埕儿一次机会吧……”   颜后哭道。   朱慈烺不能答,只能痛苦的闭眼。   ……   隆武三十二年八月十一夜,颜后薨。   隆武帝朱慈烺大恸,不能止。   ——历经了这几年的观察,隆武帝朱慈烺对太子原本已经是彻底失望,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决意对接班人进行调整,但颜后的薨逝,却是打乱了一切。朱慈烺不得不暂时按下调整太子的心思,专心处理颜后的丧事。   颜后于战乱之中和隆武帝相遇,定王之乱之时,临危不乱,其后的岁月里,辅佐隆武帝进行内廷改革,贤德淑惠,治宫有方,和隆武帝的感情,更始终甜蜜。   颜后忽然病逝,犹如一计重棍,砸在朱慈烺身上。   国家大丧,颜后谥号“慈圣光献皇后”。   ……   出殡的那一日,皇太子朱和埕伏在颜后的棺前,数次哭晕。   天下感动。   不久,颂太子仁孝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入乾清宫。   ……   一夕之间,英武睿智的隆武帝好像苍老了不少,一连两个月,都没有处理政务,一切都交给内阁。   但调整太子的心思,隆武帝却丝毫没有动摇。   ……   是夜。   太子府。   太子朱和埕与宛平伯巩承恩、长驸马都尉周显、左庶子姚启圣密议。   “怎么办?父皇还是要废我……”   “母后已经去了,又有谁还能救我?”   朱和埕哭泣不已。   巩承恩、周显和姚启圣也都是垂泪。   巩承恩是前驸马都尉巩永固之子,定王之乱时,巩永固千里疾驰,跟随还是太子的隆武帝杀回京师,不想遇到埋伏,中箭射死,因其功,隆武帝封为宛平伯,巩承恩继承爵位。   论起来,巩承恩是隆武帝的表弟,太子的表叔。   长驸马都尉周显是为隆武帝的妹夫,是太子的姑父。   一直以来,他们两人都是最坚定的太子派,也是太子最信任的人。   姚启圣是右春坊左庶子,不但是太子的老师,也是太子的心腹和智囊。   但此时,面对太子的哭诉,他们三人却都是没有办法。   虽然群臣反对,但隆武陛下废除太子的心思,却已经很是明显了,连颜后薨逝前的请求,隆武帝都闭口不答,这天上地下,又有谁还能说动隆武帝呢?   巩承恩、周显和姚启圣只能跪在地上,再一次的誓言,说,如果陛下废储,他们三人一定会在殿上拼死力争,哪怕血溅大殿,也丝毫不会退让!   ……   除了巩承恩、周显和姚启圣,现场还有一人,那就是东宫的典玺太监何胜。   待巩承恩、周显和姚启圣都退出,何胜忽然跪下,哭腔着说道:“殿下,奴婢有一件事瞒着,一直不敢告诉你,今日想来,或可有所希望。”   “什么事?”太子抬起泪眼。   “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奴婢收到了这个。”何胜从袖中取出一物,呈到太子朱和埕面前。   朱和埕接过了看,原来是一封旧书信。   随即打开,信上只有两三句话。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   ——狡兔死,良弓藏。幽明灯,人空丧。   ——思子台,悔何益?延祚宫,找萧郎。   注:思子台,汉武帝为冤死的太子刘据所建。   “这什么意思?”   朱和埕看完不解,抬头问何胜。   何胜道:“最初奴婢也是不明白,但这份信来的蹊跷,说的也不是凭空捏造之词,于是奴婢暗中调查,这才发现,原来这封信是出自锦衣卫总衙。”   “锦衣卫?”太子朱和埕更惊。   何胜继续道:“奴婢这也才明白,所谓的萧郎,原来就是军情司最开始的那一位照磨,萧汉俊!”   “萧汉俊?他还活着?”太子朱和埕震惊。   何胜点头:“是,只是被陛下秘密关押在锦衣卫总衙,不得出入,不得交往,所以,世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他并没有死,陛下将他关在总衙门,令他分析军情司和锦衣卫的各种情报,可谓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太子朱和埕听的呆呆,口中喃喃道:“……思子台,悔何益?延祚宫,找萧郎,他这是让我去找他吗?”   何胜点头。   “可他被关在锦衣卫总衙,我如何能见他?”朱和埕像是问何胜,又像是问自己。   “殿下忘记了,东厂提督锦衣卫指挥使李晃因为河南巡抚的案子,已经出京,宛平伯在锦衣卫兼着差事,他是可以安排的。”何胜道。   朱和埕的眼睛亮了,但随即又黯然。   ——身为太子,他听说过萧汉俊不少的事情,知道萧汉俊非是一般人物,有通天的手段,既然父皇将他秘密关押,必有用意,如果他冒然去见,被父皇发现,岂不是大罪一桩?   可“思子台,悔何益?延祚宫,找萧郎”一句话,却让他心痒难耐。   难道萧汉俊有办法令他“延祚”?   太子朱和埕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反复思考,最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一跺脚:“去叫宛平伯来!”   ……   夜晚。   锦衣卫总衙。   后院的厢房中。   那个伏在书桌上的灰色人影,终于是抬起身,打个哈欠,放下了手中的笔。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一共是四个人,其中两个人守在门外,另外两个人不请自入,推门走了进来。   听脚步,就知道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陌生人。   这一刻,周边的守卫好像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灰色人影慢慢抬起头,凝目向两座书架的中间处看去,眼神微微激动,他知道,他等待了这么久,一直在期待的时刻,终于是到来了。   脚步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将全身和脸部都隐藏的高个,从书架中间走了过来,在距离灰色人影五步之处站定。   灰色人影慢慢站了起来,花白的头发披散,目光和表情都平静无比。   “萧汉俊?”黑色斗篷问。   灰色人影摇头,用沙哑难辨的声音道:“不,下官甲二十九。”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这封信,你写的?”   黑色斗篷从袖中取出那一封的旧信,在手中一扬,声音忽然严厉。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夺门之变(六)   锦衣卫总衙。   后院的秘密厢房。   灯光下。   灰色人影看了一眼那信封,点头。   黑色斗篷放下信,目光直视,声音变的更加严厉:“你什么意思?又有何居心?说!”   灰色人影却是闭上了眼睛,艰难沙哑的说道:“除非是见了太子殿下,否则,下官是不会说的。”   黑色斗篷望着他,忽然抬头,慢慢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四十多岁的脸,缓缓道:“本使宛平伯!”   灰色人影睁开眼,瞥了他一下,但随即又慢慢的闭上了眼,显然,宛平伯还不足以让他开口。   巩承恩微微皱眉,但也没有多说。   这时,脚步声响,又一个黑色斗篷在巩承恩的身后出现。   巩承恩恭敬的撤后一步,令房间里的光线,都聚集在黑色斗篷的身上。   黑色斗篷慢慢抬手,摘下帽子,露出他三十多岁,虽英俊,但却满是焦虑的脸。   “臣,萧汉俊叩见太子殿下!”   萧汉俊立刻拜伏在地上,用他沙哑不清,模糊难辨的声音向太子行礼。   或许是因为激动,他伏在地上,身体竟然微微颤栗。   太子朱和埕看着他:“萧汉俊?”   “是臣。”这一次,甲二十九肯定回答。   “你的信,什么意思?”太子问。   萧汉俊抬起头,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的说道:“事到如今,臣请……夺门!”   ……   听到此,太子和宛平伯同时色变,宛平伯巩承恩更是叫了出来:“萧汉俊,你好大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夺门之变,是为大明历史上仅次于靖难之役的一次大变,英宗复位,景泰帝在凄凉中死去,萧汉俊现在忽然提到夺门,其意不言自明。   萧汉俊却是不说,而是忽然跳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笔,刷刷的开始写了起来。   因为当初曾经咬舌自尽,虽然抢救了过来,也保留了简单的说话能力,但声音不清,长句子也说不出,相比之下,萧汉俊的书写程度更流淌,表达更清楚。   巩承恩要上前阻止,但被太子一把拉住。   终于,萧汉俊一口气、毫无凝滞的写完了十几张纸,就好像这些话他已经准备,默念了很久,现在不过就是顺势写出来罢了。   写完之后,萧汉俊一一吹干,合到一起,捧了,呈到太子面前,但却对巩承恩说道:“请宛平伯退后!”   巩承恩愣了一下,看向太子。   太子道:“宛平伯乃我表叔,没有什么可瞒着他的。”说着,接过萧汉俊手中的信笺,开始看了起来。   巩承恩眼中涌过感动。   太子看一张,撤一张,随手交给身后的巩承恩,然后他眼神越来越惊,脸色越发的苍白。   但首先承受不住的却是巩承恩,他捧着收中的信笺,惊恐的看向萧汉俊,就像是看着一个魔鬼:“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想要唆使……你就不怕诛灭九族吗?”   萧汉俊面无表情。   巩承恩转向太子:“殿下,此人已经疯了,不可听他的!”说着,就要把手中的信笺全部撕掉。   但太子却猛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叫道:“慢着!”   巩承恩一愣,目光看向太子。   两人四目相对。   巩承恩清楚看到,太子脸色虽然苍白,但咬着牙,眼珠子却是血红。   一瞬间,巩承恩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太子动心了。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此时,萧汉俊用他沙哑难辨的声音说道:“臣已经将计划给殿下制定好了,只要殿下在内城联系京营参将王辅臣,皇城笼络武襄左卫宗福海,夺门轻易可成。陛下登基这么多年,对内擅改祖制,欺凌读书人,对外穷兵黩武,连连征战,置太祖成祖的遗训于不顾,逆天行事,如今又要行废储之事,早已经是天怒人怨,朝臣们敢怒不敢言,内内外外都向着殿下您呢,只要殿下你登高一呼,必然是一呼百诺!”   “夺门成功之后,置陛下为太上皇,安享晚年,太子殿下您继承大统,安人心,定社稷,全天下又有谁不会拥戴您呢?”   “请殿下决断!”   萧汉俊深辑到地。   宗福海,宗俊泰之子,时为武襄卫副指挥使。   太子朱和埕脸色发红,就好像是有一团火焰在他心中渐渐燃烧起来。   ……   “住口!”巩承恩听不下去,喝道:“教唆太子谋反,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太子被辽王诬陷威逼,就如巫蛊之乱的汉太子刘据,太子为自保而起,史书昭然,何罪之有?”萧汉俊冷然。   巩承恩大怒,冲上去一把揪住萧汉俊的胸口,挥拳就要打——他跟在太子身边,没有携带刀剑,不然他早就挺剑刺死萧汉俊了。   “住手!”   太子一声喝。   巩承恩僵住了。   太子朱和埕涨红着脸,上前一步,来到萧汉俊面前,盯着萧汉俊:“王辅臣和宗福海,岂是容易说服的?朝臣又岂会甘愿?”   “别人肯定不行,但殿下你却可以。”   “王辅臣野心勃勃,自恃骁勇,不甘居于人下,只要殿下许以高官厚禄,他一定会答应。宗福海仗着其父的功名,成为武襄左卫副指挥使,但并没有太多的能力,一直不被陛下所重用,他心中不满,又花销无度,手头拮据,只要殿下亲至,就一定能说服他。”   “内阁首辅史可法并无主见,木已成舟,他纵是不愿,也无力反对;左懋第堵胤锡虽然会强力反对,但只要夺门成功,他们不过就是第二个于谦罢了,阻碍不了殿下的大事。”   “至于辽王,其无兵无权,最大的拥趸工部郎中夏维新更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更不足为虑。”   萧汉俊说的肯定。   说完,手指房间里的一个个书架:“臣在这里二十年,京师动态,皆在臣的掌握中,对于内外众将的性情,朝中百官的脾气,再没有比臣更了解的人了。相信臣,臣说能,那就是能!”   太子朱和埕不说话,但脸色更红,忽然转向巩承恩,伸出手。   巩承恩明白,将手中的信笺交给他手中。   朱和埕拿了信笺,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巩承恩跟着离开。   离开前,他愤怒的瞪了一眼萧汉俊。   此时此刻,他心中后悔极了,早知道,他就不带太子来见萧汉俊,他原以为萧汉俊跟随陛下多年,了解陛下的心思,会有什么高招,能替太子解围,谁想到他竟然是要夺门!   ……   回到太子府。   挥退所有人,太子朱和埕忽然一撩袍子,跪在巩承恩面前:“请表叔助我!”   巩承恩大惊,急忙也跪下,惊慌的道:“殿下快起,臣受不起啊。”   太子朱和埕脸色涨红:“如果表叔不助我,那就立刻到宫中告发于我,宁死于表叔之下,也不死于辽王等奸佞之手!”   巩承恩的情绪终于是绷不住,大哭了出来:“殿下这是什么话啊?就是死,臣也不能做这等悖逆之事啊。”   ……   不久,太子的姑父,长驸马都尉周显也来到太子府。   和巩承恩的哭泣不同,周显听了却比较镇定,撩袍跪倒:“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但是殿下下定决心,臣誓死跟随,肝脑涂地,亦无怨悔!”   如此,巩承恩也没有办法,只能哭拜:“臣也愿意,但还请殿下再三思!”   朱和埕咬牙:“没有什么可三思的了,除此,再无其他道路!”   巩承恩闭目流泪,再不多说。   “萧汉俊说,我太子府内和周边,一共有三个锦衣卫的密探,你们立刻派人盯住了,决不许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   这个命令,是发给何胜的。   何胜点头。   朱和埕再看向姑父和表叔,忽然一撩袍子,跪在地上:“姑父。表叔,朱和埕的性命,就交给你们两个了!”说完就是一拜。   ……   第二日,三人再次密议,这一次又多了左庶子姚启圣。   姚启圣初听闻,战战栗栗,冷汗如雨,口不能言,但是当太子朱和埕跪在他面前,哭诉一旦被废,必然性命不保之后,他也动容了,随即也跪在地上大哭。   于是,巩承恩、周显和姚启圣歃血发誓,为了挽救太子,挽救大明,决意效仿英宗景泰帝的旧事,发动夺门之变。   周显负责内廷,姚启圣负责外廷,并策动军中的思想教导官,以为王辅臣的辅助,巩承恩负责联络萧汉俊,至于说动王辅臣和宗福海,则由太子亲自出面。   为防被锦衣卫探知,一切行动,皆由萧汉俊策划。   ……   王宅。   面对秘密来访的太子殿下,京营参将王辅臣大惊。   但不久之后,他就跪在地上,面对太子,发誓效忠。   ……   京师教坊司。   武襄左卫副指挥使宗福海推开最喜欢的一位名角的房间,发现等在里面的,并不是美人儿,而是皇太子殿下。   喜欢名角,这是宗福海个人最大的机密,除了他最贴身的一个家仆,再没有其他人知道,每一次逍遥,都是乔装改扮,但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臣,愿效死!”   和王辅臣一样,宗福海同样对现实不满,面对太子殿下开出的高官厚禄,以及思考整个计划有相当成功的可能后,宗福海跪在地上,决意相仿英宗朝的“石亨”,发动夺门之门,拥太子上位!   ……   京营德胜门军营,六品思想教导官汪兴,在酒楼喝酒,发现有人占了自己事先定好的包厢之后,心中十分的不悦,不过当知道占了自己包厢的人,乃是太子的老师,右春坊左庶子姚启圣之后,他便释然了,乖乖的,什么也不敢说,就想要悄悄退走。   ——姚启圣才华横溢,声名遍于京华,是有名的“名士”,而他只是秀才出身,在军中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了一个六品教官,面对姚启圣这种名士,他何敢有怨言?   不想姚启圣听说了,竟然亲自请他包厢,一劲的表示歉意,并且和他畅饮。   汪兴受宠若惊。   酒助雅兴,两人谈的甚是投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最后姚启圣竟然提出,要和他结成儿女亲家。   汪兴大喜,姚启圣是名士,同时是右春坊左庶子,是太子的老师,日后太子一旦登基,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如果和他成了儿女亲家,不但是攀了高枝,而且对仕途大有帮助。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   回去的路上,汪兴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   乾清宫。   地面如镜。   鬓角已经斑白的隆武帝朱慈烺正望着御案,呆呆地出神。   他面前的御案上,堆积了几十份的公文,内政,外交的,军事的,他可以看,也可以不看,因为内阁都已经做了处置,除了调动兵马、兵部和吏部事务,需要他的直接批阅和核准之外,其他事情,他根本不必过问,一切都由首辅负责,若是出了什么问题,负责监督的都察院就会第一个会向首辅、内阁和六部发难,而不必等他这个皇帝。   只有僵持不能决的情况下,才会请他这个皇帝仲裁。   这是他制定的行政程序。   内阁负责施政,都察院负责监督施政、审查预算,但有疑问,都察院随时都可以召内阁阁员、六部堂官、大理寺官员到都察院大堂接受质询,且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两位最高司法官的人选,需得经都察院同意。   也就是说,首辅的权力,并非不可挑战,御史可以直接当面质问首辅和六部尚书。   首辅,即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必须以恭谨的态度,面对都察院。   皇帝陛下不直接处理内政,但对每日都察院的质询记录,却都是要仔细阅读的,从中发现优秀的御史和官员,但有问题,立刻就会召见内阁和六部。   都察院日常质询,哪个御史质询,那个官员回答,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录在册,不但交予皇帝,也要交予各省督抚查阅,更要留存资料,交给世人以及后世评论。   此外,都察院每月都会开放一部分的百姓参观,只要出一两银子,就可以到都察院大堂走一遭,看御史和六部官员是如何唇枪舌剑的?   只不过只能看,不能说,如果出言扰乱,就会被乱棍打出都察院,并且永不能参与。   但有重大政策,内阁还需要召集京师各大报纸,向他们阐述,并接受提问,以便让全天下的百姓尽快了解朝廷政策的利弊。   这些都是群臣反对,但隆武帝圣心独断,强力施压,最终被推行开的。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夺门之变(七)   而在“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等关系重大的政策,在天下顺利推广,各地怨言渐渐平息之后,原本一直被他故意打压的都察院,又重新被他重视,并逐渐放开了束缚。   都察院扩编,京师都察院的御史数量,从四五十人,一下扩展到了三百多人,都察院大堂,扩大了两倍多,一次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御史的人选,不再是从新进进士和优秀县官中摘取,而是采用籍贯论,各省固定名额,以人口论定,如浙江十一人,山西九人,青海六人。   青海的六人,是为最少的必须保证,只要是省,那怕只有万人,也需有六个名额。   过去,御史基本都是进士出身,但现在改制之后,像青海省台湾省缅甸区,每年会试能考中进士的都是极个别,甚至是无有一人,因此,隆武帝决断,各省代表的御史,皆从各省乡试的举人之中擢取,如此,就不用担心御史空置的问题了。   过去,大明朝堂有南党,北党,浙党,楚党,以籍贯形成乡党,党同伐异,独领风骚,但改制之后,乡党公开透明,各省御史首先要为自己省份争取权益,但因为各省都有代表,没有谁是孤单一人,形成制衡,各方利益最后也都可以平衡。   如此,都察院对首辅和内阁的监督力道大大加强。   中央都察院如此,各省都察院也照着执行,监督行政、司法。   御史不但监督行政官员,也相互监督。   首辅制的改革,经过这些年,从蒋德璟,孙传庭到史可法,已经渐有成效,并且摸出了路子,加上都察院制、质询制,虽然还有一些弊端和很大的不足,但比起过去,已然是有很大的进步了。行政权和监察权,已经有了一定的制衡。   就时代的发展来说,这样的改革还是能跟的上的。   所以,对于眼下的朝政,隆武帝是不愁的,军事有军机处,外交有理藩院,只要抓住军机处兵部和吏部,他就可以掌控全局,专心培养接班人。   但他的失败,就在接班人。   太子,所琢非玉,不能用,非是废除不可,可一旦废储,后续产生的动荡和冲击波,他必须做好审慎应对的准备。   除此之外,他还得为太子想好退路。   因为他不止是皇帝,更是一个父亲。   原本,朱慈烺自以为一切都考虑好了,但颜后的死,深深触动了他,也打乱了他的步骤,那些雪片一般为太子表功的奏疏,更是让他明白,大明的太子、国本,大明的嫡长子继承制,在朝臣的心中,依然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太子的废立,怕还是要经历一场大风波。   “陛下……”   正沉思间,脚步轻响,新任司礼监掌印唐亮轻步走进,将刚刚送来的一份密报,呈到他面前。   朱慈烺看完,眼有悲凉,忽然觉得头昏脑涨,不能自起……   ……   翌日。   宫中传出消息。   隆武帝忽发急病,卧床不起。   ……   “机会到了!”   太子府。   刚刚从宫中返回,探视父皇,但没有能进到榻前的太子朱和埕,召集心腹,秘密商议。   参加的有宛平伯巩承恩,长驸马都尉周显,左庶子姚启圣。   另外一个核心人物萧汉俊虽然不能到现场,但却通过宛平伯巩承恩将自己的想法传递。   至于京营参将,负责内城五门防务的参将王辅臣,以及武襄左卫副指挥使宗福海,则由长驸马都尉周显负责传递消息。   ……   一番密议,众人议定,未免夜长梦多,决意尽快动手,明日夜晚,腊月二十一,小年夜的前一天,趁着宗福海守卫宫门的机会,王辅臣、周显、巩承恩、姚启圣带兵拥着太子到达玄武门(神武门),宗福海打开宫门,直往乾清宫,控制“陛下”,逼“陛下”写退位诏,自为太上皇,加以软禁,然后去往皇极殿,拥太子继位,最后召集群臣觐见,宣布此事,即便有反对者,也改变不了木已成舟的事实!   注,故宫北门本叫玄武门,康熙时,因为避讳“玄”字,才改名神武门。   一切过程,都如当年的夺门之变,又如唐朝的玄武门之变一样,迅雷不及掩耳,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   计划制定完毕,太子朱和埕拔剑砍去桌子一角,以誓决心。   ……   这一天,太子朱和埕强力压制着心中的焦灼和不安,整整一天,都待在乾清宫,侍奉隆武陛下。   除了他,蒙王辽王,四皇子六皇子都到了,连年幼的八皇子和几个公主也都在乾清宫陪到很晚。   对太子朱和埕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天。   不但要装出担心悲伤的样子,而且时时刻刻警惕,处处观察,看乾清宫有没有异样?   进出的御医脚步匆匆,侍奉在最前的贵妃淑妃,以及唐亮也都是眼有哀伤,看起来父皇的病,的确是不轻。   ……   夜晚,宫门要关闭之前,太子和辽王蒙王在乾清殿外跪拜,然后离开皇宫,返回各自的住处,太子有太子府,辽王蒙王也各有王府,虽然辽王和太子的争储之态好像已经很明显,但兄弟之间表面上依然还是兄友弟恭,辽王恭恭敬敬,太子微笑点头,蒙王好像自知继承无望,因此一直置身事外。   ……   回到太子府之后,太子朱和埕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即命令关闭府门,外松内紧,在府中做最后的准备,虽然这一次的夺门,王辅臣的京营为主力,宗福海为辅助,但摄于隆武帝的威名,最后敢真正冲上大殿的,怕也只有太子身边的心腹死党,也就是他五百人的卫队。   到此时,除了东宫卫指挥使冯干,其他人并不知道今晚会发生大事,他们只是按照指挥使的命令,全员集合,加强太子府的守卫。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朱和埕的焦灼越来越明显,他负手不停的在堂中疾走。   ……   午夜。   姚启圣派心腹悄悄来到太子府,向太子报告,说,一切都在计划中,王辅臣此时正亲自在军营坐镇,他正随着王辅臣身边,但是时间一到,王辅臣就会下令封锁内城,实行戒严,同时领兵出营,前往皇宫玄武门。   而只要兵马一动,他立刻就会派人通知太子,太子即刻带东宫卫前往皇宫,双方在玄武门前汇合。   姚启圣的消息,令太子心安。   ……   不久,长驸马都尉周显到了,他带来了宗福海的消息,说宫中一切正常,今夜宗福海负责皇宫值守,但是太子带兵赶到,他立刻就会打开宫门,太子可以毫无障碍的前往乾清宫。   同时,整个京师平静如常,没有任何的异动,辽王蒙王,还有永王府也都安静无比,他已经派人盯着了,但有动静,立刻就会回报于太子。   太子朱和埕咬牙点头。   现在就差宛平伯巩承恩了。   巩承恩负责联络萧汉俊,同时监控锦衣卫的动向,并会派出他能指挥的锦衣卫,参与到封禁内城城门的行动中。   朱和埕看着堂上的西洋座钟,咬牙切齿的等待。   ——那上面的时针和秒针,就都像是巨锤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击打他的心脏,令他胸跳如雷,无法抑制。   “殿下,东宫卫已经集合完毕!”   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的冯干来报。   朱和埕点头,心中有巨大的担心和疑问,那就是,表叔为什么还不到?   周显眼中也显出焦急,不住的往门口张望。又不时掏出怀表查看。   渐渐的,都有些不安的感觉,那就是,难道是宛平伯出事了?   ……   京营。   德胜门营房。   深夜,除了值夜的官兵,其他人原本都已经是就寝了,但暗夜之中,忽然响起了“滴~~滴~~”的紧急集合声。   对于京营官兵来说,这并不陌生,半夜集合,本就是平常操练的科目之一,只是这种操练一般都发生在野外拉练的期间,在内城营房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是不多见的。   但哨令就是军令,无人敢违抗。   很快,两千五百名精武营将士就全身甲胄,手持武器,在校场上列队完毕。   ……   中军大堂。   一个游击,一个守备,连同两个千总,四个把总,全身甲胄,腰悬长刀,急急奔入。   鳞甲圆盔的王辅臣已经在正中而坐。   火把光亮下,他脸色无比严肃。   在营六品教官汪兴站在王辅臣的左手边,脸色同样严肃。   “参见参戎!”   八人一起行礼。   王辅臣扫了他们一眼,点头。   八人平身,又向汪兴行礼,然后站到两边。   王辅臣起身,向后堂抱拳:“请姚大人!”   脚步声急促,一个三缕长髯,模样甚是威严的蓝袍官员从后堂走了出来,到了堂前,目光一扫,却是右春坊左庶子姚启圣。   “王辅臣,接旨!”   不废话,姚启圣从袖中取出黄帛。   呼啦啦,堂中所有人都跪下了。   姚启圣展开黄帛,高声:“宫中有变,令王辅臣即刻带兵,火速入宫护卫,不得延误,钦此!”   听到此言,王辅臣以下,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自定王之乱,陛下登基之后,大明朝局已经安稳了这么多年,其间虽然有多项改革,反对者众多,但军队始终是朝局的定海神针,隆武帝陛下以他巨大的声望,牢牢控制内外,这样情况下,何人敢有变?   难道是和陛下病重的消息有关?   “臣领旨!”   王辅臣已经起身答应,从姚启圣手中接过圣旨。   姚启圣说道:“这圣旨是先传到太子府,再由本官传到这里的,太子已经去往宫中了,请将军即刻带兵前往,不可拖延!”   王辅臣自己低头看过,然后先交给教官汪兴,汪兴看过,再交给游击,守备,千总、百总等人依次传递。   众人都惊骇的看过,确认无误之后,王辅臣面对众将,喝道:“即刻带兵,随本将进宫护驾!”   “慢着!”   游击鲁直忽然大叫。   王辅臣看向他。   鲁直出列,抱拳道:“参戎,宫中守卫一直都是武襄卫、龙骧卫和金吾卫在负责,即便有变,也是他们负责,何以要调动京营?带兵入宫非是小事,还是要慎重考虑啊。”   “面对圣旨也要考虑吗?鲁直,你是要我抗旨吗?”王辅臣露出杀气。   “怎么敢?只是调兵的圣旨一向都是由兵部……”鲁直急忙解释,额头见了汗,目光求援的望向教官汪兴。   ——思想教导官虽然没有指挥调兵的权力,但却又建议的权力,面对今日不是由兵部,而是太子府右春坊官员带来的圣旨,鲁直觉得,深为教官的汪兴应该说话。   但不想汪兴却低头不语。   “传我的命令,关闭内五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你等带兵,即刻随我出营!”   王辅臣手一挥。   守备,千总百总们相互一看,既然参戎已经领旨,教官没有反对,他们自然也没有抗命的理由,加上他们多年跟随王辅臣,都是王辅臣的心腹,于是抱拳轰然:“是!”   “参戎!”   鲁直急了,大叫:“卑职以为,调兵事大,应该先通知提督佟老将军!”   “自然要是通知的,王肃,你去急报提督大人,其他人即刻随我进宫护驾!”王辅臣已经迈步往外走了。   “参戎……”   鲁直却还要拦阻。   “鲁直,你跟我出生入死几十年,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婆婆妈妈了?”王辅臣打断鲁直的话,眼中的杀气更加明显,喝道:“来人!”   “在!”   两名甲士冲上堂来。   王辅臣一指鲁直:“将他压下堂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放他!”   “是!”   两名甲士一左一右夹住鲁直。   眼见无法阻止,鲁直只能摘了佩刀,焦急无奈的跟着两个甲士走了。   ……   火把明亮。   王辅臣的战马已经被牵到了堂前,他翻身上马,手一挥,喝道:“出营!”   姚启圣跟随在他身边,随着滚滚的铁甲人马,出了军营,往皇宫而去。   “速去报太子!”   姚启圣命令心腹。   ……   锦衣卫总衙。   后院厢房。   穿着灰色袍服,头发花白的萧汉俊正坐在灯下等待,灯光照着他的脸,他嘴角弯曲,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悲凉的哭,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怪异的是,两个酒杯的颜色并不相同。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隐隐有更夫的声音。   萧汉俊慢慢抬起头,像是要抓寻更夫的声音和逝去的时光。   他知道,这么多年,今晚是他唯一能向隆武帝示威的机会,不管能不能成,这都将是他最后的一搏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夺门之变(八)   ……   太子府。   灯火明亮,甲士林立,静寂无声。   太子朱和埕正在后殿焦急等待。   忐忑不安之中,忽然脚步声急促,东宫卫指挥使冯干一脸惊慌的奔了进来,报道:“殿下,宛平伯来了……”   朱和埕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意思是,宛平伯来的不是正好吗?你惊慌什么?一点都沉不住气!   “宛平伯不是一个人……”冯干难掩惊慌:“他身边还跟了国舅爷!”   听到此,朱和埕脸色一下就变了。   当今的国舅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母后的弟弟,他的亲舅舅,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的颜灵璧!   和周显、巩承恩不同,虽然同样都是太子的至亲,三岁以前,太子更是被颜灵璧抱着长大,但不同于周显、巩承恩对太子的顺从,颜灵璧对太子一向都是严格要求,或者说,他一直都在按照隆武帝当初对他的教育和培养,而对太子进行劝诫。   ——崇祯十五年,流贼围攻商丘,颜灵璧的父亲,归德同知颜则孔自杀殉国,还不满三岁的颜灵璧,被姐姐颜灵素背在身上,从狗洞里爬出,侥幸逃离,若不是其姐颜灵素胆大心细,沉着应对,脸上涂黑,扮成男装,其后在乱军之中又遇上了隆武帝,为隆武帝所收留,他们姐弟二人,不是饿死,就是要被乱兵杀死了。   从小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又感念陛下恩德,敬佩陛下的功绩,颜灵璧完全是将陛下(姐夫)当成了他自己的偶像,他认为陛下(姐夫)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即便有些事情他想不明白,但依然坚定的支持陛下。   因此,他不止一次的劝诫太子,要太子效仿陛下,亲近开明派,远离保守派,太子表面听从,但私下里却依然如故。后来劝的多了,甚至是有意无意的开始疏远他。   颜灵璧知道太子不听自己,但依然痴心不改,但是有机会,就会向太子进言。   这一次大图谋,朱和埕知道,舅舅一定不会支持自己,甚至会举报自己,因此从头到尾,他都瞒着颜灵璧。   而自从颜后的国丧之后,颜灵璧就因为悲伤过度,一直在府中养病,鲜少出门,今夜怎么忽然出现,而且是跟在宛平伯的身边?   难道是计划泄露了?   念及于此,太子如何能不惊?   太子朱和埕正要说不见,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好像是有人在争吵。   他心中不由一惊,疾步出了大殿,站在台阶上凝听,隐隐听见正是他舅舅颜灵璧在府门前大喊大叫:“快去给我通报,我要见太子殿下!”   又喊:“陛下特旨,我有东宫行走的权力,谁也不能阻拦!”   但没有太子的命令,东宫卫怎么会放他进入?   “殿下,国舅爷在外面这么闹,惹来五城兵马司就不好了。臣去处置。”周显也有点慌。   太子朱和埕回头看他,冷笑道:“你要怎么处置?赶他走吗?你觉得,他会听你的吗?”   周显哑住了。   太子朱和埕的目光再看向府外,咬着牙:“肯定是宛平伯露出了什么破绽……这事不能拖延,必须得立刻处置。让他进来吧,本宫倒要看看,他对今晚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   ——这一刻,隆武帝临危不惧,当机立断的性子,在太子身上清楚展现,父子血脉传承,终究是遗传到了。   ……   殿前的甲士都退下。   然后,颜灵璧大步走了进来。   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武人常服,隐隐的,好像还有酒气,就好像他刚参加了某处酒宴,由此可知,他并不是早有准备,而是临时起意,前来太子府的。见到暗夜里,太子府后殿宫灯明亮,太子正站在殿中,他急忙疾步进殿,拱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巩承恩跟在颜灵璧身后,一边走一边擦汗,样子有些狼狈,进到殿中,也急急行礼。   “本宫当不起!”   此时,太子朱和埕已经是完全冷静了下来,他拿出皇太子的威严,喝道:“颜都指挥使,半夜三更,你在我府外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把我太子府当成是撒酒疯的地方了吗?”   说完,不等颜灵璧回答,又瞪向巩承恩,厉声道:“宛平伯,你呢,你也喝醉了,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吗?”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意思是,咱们的计划,你不是已经泄露给了颜灵璧,又泄露了多少?   巩承恩吓的一哆嗦,先做了一个指天的手势,意思是绝没有泄露,然后惶恐的解释道:“殿下恕罪。臣从锦衣卫总衙当差回府,半路遇见了国舅爷的马车,国舅爷参加彰武伯的百岁寿宴,已经是喝了不少,结果他拉着臣,非来太子府不可……”   朱和埕极其聪明,虽然巩承恩没有明说,但他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大事将临,巩承恩十分紧张,撞见颜灵璧,和颜灵璧寒暄之中,他一定是支支吾吾的露出了什么破绽,令颜灵璧怀疑,因此才会拉着他到太子府来。   想到此,朱和埕心中恼怒,觉得巩承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庆幸的是,看颜灵璧的表情,他尚不知道“夺门计划”,不然就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跳起来大叫了。   “已经是深夜,太子殿下您不休息,高坐堂中,这是要干什么?”   此时,颜灵璧抬起头,大声问。   这一刻,不见他有丝毫的醉酒之态,显然,太子府不同寻常的紧张景象,已经将他的酒意,吓走了大半。又或者说,他刚才撞见宛平伯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就是,太子殿下要搞事。   “本宫睡不着,想要练剑。”太子回。   “练剑?”   颜灵璧眼神惊恐,忽然看向周显:“长驸马都尉,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显不语。   此时,脚步声响,全身甲胄的东宫卫指挥使冯干到了太子朱和埕身边,小声禀报。   原来是颜灵璧的随行人员,从车夫到护卫都已经被东宫卫控制住了,经过审讯,他们的确是从彰武伯府中参加酒宴出来,路遇宛平伯,然后就直接往太子府来了,其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颜灵璧更没有派人去告密。   朱和埕微微放心。   这中间,颜灵璧喝问道;“冯干,你全身披甲,东宫卫云集,欲意何为?”   冯干不回答。   朱和埕冷冷:“都指挥使,我太子府的人,还轮不到你责问吧?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   而颜灵璧却已经是彻底明白了,或者说,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不存在了,他忽然撩袍跪在地上,猛的叩头:“殿下~~~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臣求你,不管你在做什么,都请立刻停止吧!”   说着说着,就大哭了起来。   ——太子不被陛下喜欢,废储流言四起,皇后薨逝,但陛下却没有答应皇后身前所求,身为国舅的颜灵璧自然都听说了,也一直都在忧心,以致于今晚喝的有点醉。   现在陛下病重,宛平伯的紧张和语无伦次,周显冯干聚集,太子府在暗夜里的异常和肃杀,就只能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太子殿下要效仿前朝旧事,做最后的一搏!   但太子又何是陛下的对手?   在颜灵璧看来,太子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寻死路,如果太子安分守己,陛下想要废太子,并非容易,因为大明朝从来没有废除太子的先例,朝中多是支持太子,即便是开明的改革派,也不敢轻易从口中吐出“废储”两字,如果陛下执意而行,朝堂必然动荡,即便是史可法,也未必敢公开站出来,支持陛下,加上母后新丧,还在三年守孝期,即便陛下再是不满,这个时候也不会动太子的。   时间长了,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但如果太子自己作死,发动叛乱,那就不一样了,不但陛下,就是朝臣也不能容太子啊……   想到那种恐怖的结果,颜灵璧就全身颤栗,再不能忍。   但朱和埕却心意已决。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朱和埕冷冷道:“今夜晚了,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来人啊。”   “在。”   两个侍卫闪出。   “扶都指挥使下去休息。”朱和埕道。   两个侍卫上前,就要扶起颜灵璧。   颜灵璧却忽然跳起,推开两个侍卫,一个猛扑到朱和埕的面前,抱住他的小腿,大哭道:“太子殿下,收手吧,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朱和埕气恼无比,脸色也成了铁青,用力甩腿:“你胡说什么,放开,放开!”   正拉扯间,却见东宫典玺太监何胜一脸喜色的奔了进来,不过当着国舅爷,他不能禀报,只能用手势比划,周显冯干见了都是一喜,从何胜的手势就知道,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王辅臣的两千五千精兵,已经出了大营,往皇宫而来了!   朱和埕更喜,同时也再也顾不得了,于是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拉开!”   众侍卫一拥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颜灵璧拉开。   颜灵璧虽然拼命挣扎,但却也无济于事。   “将他关到偏院!关到偏院!”   朱和埕气恼无比。   众侍卫押着颜灵璧往偏院走。   “太子,不能,不能啊~~~”   颜灵璧大哭。   忽然间,听见侍卫们一阵惊呼,却是颜灵璧趁乱拔出了他们之中一人的腰刀,用力一挥,将他们全部逼退,然后转向太子,哭道:“大行皇后薨逝之前,将你付托给了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去做傻事,如果你执意不听,那我今日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说完,就把长刀横在了脖子上。   这一下,把现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不管这样,颜灵璧是国舅,是太子的亲舅舅,谁也不能看着他丧命当场。   朱和埕更怒,但不同于周显和冯干的无计,他推开众侍卫的阻拦,一步步向颜灵璧走去,咬牙切齿,同时又无比悲屈的说道:“父皇逼我,辽王逼我,你也逼我!”   “难道是非要我把逼死不成吗?”   “你要自戕是不是?好啊,自戕之前,你就先一刀子杀了我吧,这样,我就可以去见母后,如平生欢,不必每天惶恐,只恐自己被废,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了!”   “来,冲这里来!”   朱和埕忽然猛的扒开了胸口的衣襟,红着眼珠子,眼泪滚滚而下。   颜灵璧惊呆了,站在那里,望着痛哭的太子,不知道该如何?手一软,手里的刀就垂下了……   众侍卫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这一次,再不敢把任何懈怠,直用绳子将颜灵璧的双手捆了起来。   颜灵璧头脸着地,大哭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这是谋反,要万劫不复的啊,太子,太子~~~”   但朱和埕却已经不理他了,大步离开。   ……   暗夜里。   太子府的府门,轰隆隆的,忽然大开。   火把明亮,铁甲粼粼,周显、冯干、何胜连同东宫卫五百人,拥着太子朱和埕出了太子府,侍卫牵来马匹,太子朱和埕在何胜的服侍下,翻身上马,周显冯干亦上马,他们全都是全身甲胄,腰悬长刀,生气腾腾,太子朱和埕戴暖帽,披着红色大氅,显出他太子的尊贵身份。   火把光亮下,他眼角泪痕还在,但眼神却是坚定无比。   “走!”   他右手一挥。   ……   玄武门。   只所以叫玄武门,乃是取古代“四神”中的玄武,代表北方之意,清朝时,因避康熙皇帝玄烨的名讳改名为神武门。   作为皇宫的后门,大明皇后行亲蚕礼即由玄武门出入。同时,这里也是后妃及皇室人员出入皇宫的专用门。皇帝出外巡幸,可由午门出宫,但随行嫔妃必须由玄武门出宫。如果皇帝侍奉皇太后出宫,则一同出玄武门。   更重要的是,从玄武门进入,很快速的就能到达坤宁宫和乾清宫,尤其乾清宫乃是皇帝的居所,因此,在紫禁城的诸多城门中,玄武门的门禁是最为森严的。   因为重要性,玄武门平常开启的时间并不多,尤其是夜晚封禁之后,门前就更是没有一车一马了。   但今夜。   “哒哒哒。”   却有一人一马出现在门前的小广场,远远看见城楼上悬着四盏红彤彤的灯笼,那是一切正常的信号,马上之人放了心,他快速来到城门之前,仰着头,冲着上面“咕咕,咕咕”的打口哨。   灯光隐约照着他的脸。   原来是长驸马都尉周显。   很快。   “咕咕,咕咕~~”城楼上响起布谷鸟的回应。   随即有一人在城楼探出头来问:“太子,到了吗?”   正是宗福海的声音。   周显回答:“到了,请按照计划行事。”   “明白!”   宗福海的头,缩了回去。   周显从袖中取出一支烟花,点燃了,嗖的一声,放上了半空,啪的炸开。   暗夜里,绚丽无比,如火之花,如星之落……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夺门之变(九)   ……   暗夜里。   皇宫前。   焰火信号升天。   “哒哒哒哒~~”   密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随即在正北面的街道上响起,稀疏的火把摇动,大批兵马忽然在暗夜里出现,急急向玄武门涌来。   众人簇拥之中,内罩铁甲,外面披着红色大氅的太子朱和埕分外显眼。   一切都如计划,身边又有王辅臣这等猛将的两千五百名的精武营精锐,朱和埕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不过他心里的紧张和惊恐,却始终都不能消散,他知道,近在咫尺的玄武门将是他人生的分割点,也是天堂和地狱的起始点,成功了,他就是大明皇帝,拨乱反正,如果失败了,那就是阶下之囚,甚至是一杯鸩酒了事。   所以,他不能败。   但他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失败,而是如何面对乾清宫的父亲……   太子紧张的同时,周显,巩承恩,姚启圣,冯干等人亦都是口干舌燥,感觉心脏都快要从胸口里面跳出来了。   只有王辅臣一切如故,指挥从容,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惊恐和紧张,大约他是经过大阵仗,又或者是天生的神经大线条。   “宗福海怎么还不开门?”   兵马前进的同时,城门下的周显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作为长驸马都尉,也是参与最深的人,他清楚知道,但是太子出现,宗福海就应该立刻开启宫门,带兵出门,迎接太子进宫,但宗福海缩头回去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更诡异的是,城门下忽然出现这么多的兵马,城头上居然是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周显心中不安,望着越来越临近的太子兵马,他急忙调转马头,仰着头,对着城楼喊:“宗福海!太子殿下驾到,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开门!”   一连喊了两次,但城楼上却依然是毫无动静。   这一下,周显慌了,额头的冷汗瞬间就涔涔而下。   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变故。   如果宗福海拒门不开,他们这众多的兵马聚集在玄武门之下,进退不得,最后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失败两字!   ……   “驸马都尉,宗福海怎么还不开门?”   这一下,连镇定无比,仿佛是平常出征的王辅臣都不能淡定了,他急急打马而来。   王辅臣能带兵出营,如果宫门打开,他也能带兵入宫,但如果宫门不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指挥士兵们攻城的——皇宫所在,谁都知道攻城是谋反,即便今日他带领的都是亲信,也是无法做到的。   周显满头大汗,仰着头,冲着城楼喊:“宗福海,宗福海?”   没有回应,只能听见城楼上急促的脚步声和铁甲声,隐隐还有兵器闪亮之光和鸟铳架起之声,很明显的,守门之人不但不开门,而且还调兵加强了防御。   “怎么回事?宗福海在哪里?宗福海~~”   前方的变故,太子朱和埕很快就知道,他脸色一下就煞白,急急策马穿过一众茫然、惊慌的军士,来到城楼下,冲着城头亲自喊。   这一次,终于是有了回应。   “回太子殿下。奉陛下的旨意,宗福海图谋不轨,干犯大逆,已经被拿下。   现在,玄武门的防务,由我龙骧卫接管!”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城楼飘下。   却是老将,龙骧卫指挥使富魁。   听到富魁的声音,见到全身披甲的富魁站在城垛口,向下面抱拳行礼之时,城楼下,从太子,周显,巩承恩,姚启圣一直到王辅臣,所有人都是脸色发白,心头炸响如雷:完了,完了,事情败露了,一切都完了……   “众军听着!有人伪造圣旨,假命调动尔等,皇宫并无变故,尔等即刻回返原驻地,不得在玄武门前停留,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向太子回答完毕之后,富魁扯开嗓子,向城门下的士兵高声宣扬。   士兵们立刻起了骚动。   所有人都看向王辅臣。   王辅臣坐在马上,已经是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了。   周显巩承恩和姚启圣更都是惊,他们三人围在太子身边,也已经是脸色煞白,冷汗如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不同于众人的惊慌,太子朱和埕却已经是完全豁出去了,或者说,他清楚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今夜如不能成功,他不但太子之位保不住,就是性命,怕也是堪忧,如今时刻,他不能露出任何的怯弱,不然身边的人立刻就会鸟兽散,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博一下,于是他猛的拔出腰间宝剑,对着城楼上的富魁叫道:“富魁!你竟然假传圣命,抢占玄武门!想必你也是谋害陛下的奸党之一!速速开门,本宫饶你不死,不然入宫之后,本宫必诛杀你九族!”   “殿下,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富魁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王辅臣,冯干,带兵攻门!”   朱和埕面容扭曲,冲着王辅臣大吼。   王辅臣没有回应。   ——攻门愚蠢,根本不可能成功,也没有士兵会听从。   王辅臣拨转马头,似乎是想要撤走。   但就在这时,后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有人喊:“提督来了~~提督来了~~”   骚动中,军士们哗啦啦的向两边闪开,随即就看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将,全身披甲,腰悬宝剑,右手高高举着一卷黄帛,昂首阔步的走来,而在他身后,两个贴身亲卫紧紧跟随。   只有三人,但却穿过了精武营的两千五百兵。   无人敢拦,所有人都是自动让路,带兵的百总千总,更都是抱拳躬身行礼。   正是京营最高长官,京营提督,老将军佟翰邦。   见到佟翰邦,王辅臣脸色惨白,心中再无任何的侥幸。他腿脚发软的下马,向佟翰邦行礼。   跟在他身边的教官汪兴也试图下马,但忽然眼前一黑,直接从马上栽了下去,咕咚摔在地上,晕过去了。   没有理会他,此种场面下,他只是一个小角色。   “上谕!”   来到军前,目光直看向王辅臣,佟翰邦中气充足,高声宣道:“巩承恩,周显,姚启圣,王辅臣,接旨!”   “呼啦啦~~”   现场一片跪地之声,除了依然坐在马上,哭叫愤怒的太子,其他人,从王辅臣周显巩承恩姚启圣冯干等人都跪下了。   “巩承恩,周显,姚启圣,朕对你们太失望了,朕将太子交给你们,是令你们好生辅佐他,教导他,不是让你们纵容姑息,唆使他作乱的;王辅臣,朕简拔你于军中,何曾亏待于你?你竟然利令智昏,跟随太子作乱,英烈祠的那些死难将士,你又有何脸目去见他们?”   所有人都脸色发白,何胜更吓的也晕了过去。   读完上谕,佟翰邦将手中的黄帛合上,目光看着跪着的几人,厉声喝道:“全部拿下!”   “是!”   周边军士立刻一拥而上,将王辅臣,周显,巩承恩,姚启圣,汪兴,连同东宫卫冯干,典玺何胜,全部都拿了。   没有人敢反抗,即便勇猛如王辅臣,也是乖乖的俯首就擒。   周显,巩承恩,姚启圣都跪着向太子哭拜:“臣等误了殿下,臣罪滔天,臣罪当诛啊。”   姚启圣更是跳起来,冲着皇宫大喊:“陛下,一切都是臣等的罪责,和殿下无关啊……”   “走,快走!”   军士们不容他们拖延,将他们迅速押了,推搡而走。   “哈哈哈哈~~~”   这中间,太子朱和埕在马上仰天惨笑:“父皇,你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来的快,去的快。   很快的,两千五百精武营连同五百东宫卫就在佟翰邦的带领下,迅速离开。   铁甲声远去,现场一滴血也没有留下。   就仿佛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城门前,也渐渐恢复了黑暗。   “嘎嘎嘎嘎~~”   随着他们的远去,玄武门缓缓打开,火把摇动,龙骧卫指挥使富魁领着一队兵马从里面走了出来。   望着孤身一人,此时已经下了马,跪在门前,大哭大叫的太子,他长长叹口气,说道:“送太子回府!”   ……   锦衣卫总衙。   一灯如豆。   灯下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但却始终没有等到外面的喧闹声。   终于,他听到了暗夜里的声音,但不是喧闹,而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刻,他知道,太子的计划失败了,他的最后一搏,也付之流水,急促的脚步声之后出现的,必然是捉拿他的锦衣卫。   于是他惨笑一声,端起桌上的白色酒杯,向北一举,说道:“陛下,终究是你棋高一着啊,哈哈哈哈~~”   说完,仰脖子,一饮而尽。   ……   “砰!”   房门被撞开,火把明亮,十几个锦衣卫冲了进来。   但晚了一步,人犯已经服了剧毒,伏在桌子上,七孔流血而死了。   一个锦衣卫上前探了一下鼻息,然后摇头。   锦衣卫撤到两边。   穿着蟒袍、同样也是两鬓斑白的东厂提督李晃负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望着伏在桌上的萧汉俊,叹息道:“萧照磨,你这究竟是为何呢?”   “只因为你闻香教渐渐式微,教众越来越少,很多地方甚至是不复存在,你以为,是陛下在暗中打压你闻香教的原因吗?”   “不,你错了,你闻香教的式微,不是因为朝廷的打压。”   “而是因为你闻香教教义简单,难以源远流长,以及天下太平、司法清明,百姓们安居乐业,也就没有了加入闻香教,结社对抗朝廷征收,以及司法不公的必要。”   “你乃天下第一聪明人,为何连这一点都想不透、参不明呢?”   “可惜,可叹啊。”   ……   清晨。   乾清宫。   隆武帝朱慈烺一夜无眠。   虽然一切都在掌握中,兵不血刃,但他依然心中刀绞,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太子心有不满,但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居然敢起兵作乱,发动玄武门之变!   在他的印象里,太子本质是善良的,胆子也是小的,这样的事情,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但太子偏偏就作出来了。   直到姚启圣等人归案,一番审讯,方才知道,原来是萧汉俊搞的鬼。   怨萧汉俊吗?   不怨。   只怨太子本心不宁,或许,发动夺门之变的企图,早就在他心中了,他只是没有把握,缺少计划,而萧汉俊正为他提供了这两个梯子。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对儿子不了解啊。   想到此,想到周显和巩承恩,朱慈烺满是后悔,觉得早将他们两人从太子调离,或者提前警告就好了,现在他们铸下大错,想要赦免也不能,又想到刚刚逝去的颜后,朱慈烺的泪水就止不住。   ——穿越崇祯十五年,大厦将倾,国难将至,千夫所指,艰难无比,矢石交加,刀枪从眼前掠过,定王叛乱,天翻地覆之时,他都心若磐石,没有哭过,但没有想到,老了老了,国泰民安之时,他却是要涕零……   “谁在外面哭?”   凌晨,一切结束,朱慈烺终于是昏昏沉沉的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哭,一下就睁眼醒来了。   唐亮小步进入,跪在榻前请罪,说是国舅颜灵璧一直跪在殿外,不肯离去。   ——昨夜的一场大乱,虽然消泯于无形,但激起的波浪,却刚刚开始升腾,身为司礼监掌印,唐亮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是一夜无眠,候在大殿外,只担心会再出事。   朱慈烺轻叹一声:“难为他了,让他进来吧。”   ……   颜灵璧进入,跪在朱慈烺面前大哭。   “求陛下法外开恩,饶了太子这一次吧,他也是一时糊涂……”颜灵璧哭的不能起身。   身为舅舅,他昨夜眼睁睁的看着太子迈入火坑,他却无法挽救,那种自责和愧疚,无法用言语形容。   “唐亮,扶小宝起来,给他搬一个凳子。”   朱慈烺道。   无人的时候,他独自哭泣,但面对臣子,他却是一滴泪也不能流。   颜灵璧起身,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在皇帝姐夫面前,却好像还是一个孩子,皇帝亲昵的唤他乳名,是常有的事情。   “放心,朕不会囚禁太子,更不会杀他,朕已经为他想好了去处。”   “英吉利国,你听说过吧?”   “朕准备让他去那里,不再是太子,也不是王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让他在那里过一生吧。”   朱慈烺悲凉的道。   “谢陛下……”颜灵璧哭,他知道,这是太子最好的结局了。   ……   “陛下。”上午,李晃进入,将锦衣卫调查的一些所得,呈到御前。   其他无所谓,都在隆武帝的预料中,但在搜查萧汉俊的住处时,却意外从他榻前铜炉的灰烬中,找到了一封残存的信笺,准确的说,整个信笺都已经被烧光,只残存的两个字依稀可辨。   知悉。   隆武帝的眉角微微跳,因为这好像就是辽王的笔迹啊?   难道萧汉俊和辽王也有勾结?   又或者,这是萧汉俊临死前的离间?   “陛下,奴婢正在彻查。”李晃跪着请罪。   稍微叹息之后,隆武帝轻声道:“不必了,此事到此为止吧。”说着,将“知悉”两字压到茶杯里,很快就消散无形。   “是。奴婢告退。”李晃悄然退出,留下隆武帝一人坐在御案后发呆……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敬天法祖   太子带兵作乱,试图夺门进宫的事件,震惊了整个朝堂,也震惊了天下。   首辅史可法目瞪口呆,掩面流泪。   如此,即便太子是嫡长子,即便有众多官员的支持,即便有大明朝有不废太子的祖制,但面对大逆之罪,谁也无法为他出声求情。   史可法自感失职,请求致仕。   隆武帝不准。   但史可法心志坚定,连续上疏。   最终,隆武帝只能同意,令左懋第暂代首辅。   史可法拒绝了隆武帝的送行宴和一切赏赐,交接完公务之后,就两匹青骡车,携带家人,返回开封老家了。   因太子谋逆案的牵连,众多保守派被贬斥出京,有的更直接被削职为民,加上首辅史可法的致仕,朝堂一夜巨变。   ……   一月后,史可法在自责中病故。   ……   乾清宫。   隆武帝长长叹息,追谥“文贞”,配享太庙。   ……   很快,太子之乱的责罚就做了出来,太子朱和埕贬为庶民,流放海外,终身不得回朝。   王辅臣,周显,姚启圣,冯干,何胜,汪兴等人皆斩。   照律法,大逆之罪是要株连家人的,但隆武帝特赦,免去他们家人的死罪,改流放边疆。   这其中,周显和巩承恩都是皇亲,他们两人一个是隆武帝的妹夫,一个是隆武帝的表弟,因此其家人特许留在京中,但两人的爵位,却都是到此为止,无法传续了。   行刑日,巩承恩大哭对不起陛下和太子。   姚启圣和王辅臣都默然。   ……   隆武三十三年。   五月。   京师长亭外。   清早。   一队兵马忽然封锁了这里。   不久,太子一行将近百人,来到了这里。   ——流放海外,太子府人员,从太子妃到太子年幼的两女一子,连同府中的仆人,都一同跟随太子,要去往海外英吉利国,顺天府派兵护送,然后在天津坐船,转广东福建,最后再出海。   车马停下,已经是一身庶民打扮的朱和埕走下马车,第一反应,就是回望京师的方向。   他知道,这一去,他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眼前的一切,也是永远不可能再见了。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官员将朱和埕连同他的“太子妃”和两女一子都领到了一座临时搭起的大帐篷前。   隆武帝坐在帐中,锦衣卫都指挥使颜灵璧和司礼监掌印唐亮站在他身后左右。   “化外草民朱和埕,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朱和埕的表情似悲似怒,又似嘲讽,一进帐,就跪下了。   朱慈烺望着儿子,心如刀绞,他知道,儿子还在恨自己,还不能原谅自己,还在赌气,而对于事情的起因,以及他的苦心,儿子远远还不能理解。   朱和埕跪在那里,完全不把他这个皇帝当父亲。   “唉。”   朱慈烺轻轻叹口气,他不想责难,朱和埕带兵谋乱,虽然可恶、荒唐,是大逆之罪,但已经是付出了代价。   惋惜,恨铁不成钢,想要抽他一个嘴巴,痛骂,好好教训他一下的冲动,在这段时间里,早已经渐渐消去。   此时此刻,作为父亲,他也没有必要再伤口撒盐,给儿子更多的刺激。   因此,他也不想解释,也解释不了,儿子,早就已经听不见他的谆谆教诲了,只希望海外流放能令儿子开阔眼界,明白一些在太子府永远也明白不了的事理。   朱慈烺心中悲苦,脸上却是露出笑,向跟在儿子身后的孙子孙女挥手:“来,到爷爷身边来。”   孙子孙女都还小,都还不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一后,他们都奔了上来。   朱慈烺抱着他们,眼眶红了。   身后的颜灵璧已经是泣不成声。   ……   车轮辚辚。   朱和埕一家渐渐远去。   隆武帝站在道边,表情萧瑟,但眼神却坚定。   送子虽然痛苦,但他不后悔,他开创的改革事业,必须被继续推行,任何人,即便是他的儿子,也不能开历史的倒车!   ……   太子作乱被废,储君空悬。   谁为储君,立刻就成了大明朝堂的第一大事。   废太子朱和埕原是嫡长子,身份尊贵,未满七岁之时,就被册立为太子,身份地位无人可以动摇。   而他之后,最有资格成为储君的,乃是皇四子朱和圳,因为他也是颜皇后所生,是嫡次子。   即便四皇子现在现在什么也不是,既不是郡王,也不是亲王,但依然占据储君继承的第一顺位。   于是,推举四皇子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向内阁和乾清宫。   隆武帝不应。   有人推测圣心,认为隆武帝的期望还是在二皇子辽王的身上。   ……   第一封推荐辽王为储君的奏疏,出现了。   ——大明一直都是嫡长子继承制,一个嫡,一个长,确定了继承的顺位,而辽王是庶出,除非是没有嫡子,然后才可能轮到他,但现在还有四皇子六皇子两个嫡子在呢,怎么也轮不到辽王。   上疏的工部郎中夏维新被叱为奸臣。   都察院。   御史们借着“质询”的机会,轮番上台,将夏维新好一阵的谩骂,直骂的夏维新差点当场晕过去。   ……   隆武帝还是不应,也没有惩罚夏维新。   有人暗中劝辽王,说,大位不以智取,陛下虽然不吭气,但却不像是同意,两位嫡子又仍在,殿下你应该约束夏维新等人,谨小慎微,以待天时,才是上策啊。   辽王不听。   于是,更多的推荐辽王的奏疏出现了。   同时的,反对辽王为储君的奏疏,也开始大幅增加。   朝堂上,迅速形成了两派,四皇子派以绝对的优势,占据道义的高度,碾压辽王派。   毕竟,大明嫡长继承是多少年的祖制,早已经是深入人心,不是一个辽王可以挑战的。   ……   乾清宫。   隆武帝朱慈烺正在给诸皇子讲课,今日讲的是“法”。   不同于真正的律法老师,朱慈烺没有直接传授法律知识,讲解法律条文,而是假设了一些局面,令诸位皇子就自身的理解,作出回答。   辽王朱和增一如既往的聪明,他的回答,谨慎又得体,蒙王朱和圻大大咧咧,对律法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四皇子朱和圳比较死板,只是念了一遍法律的条文,并没有太多个人的理解。   在四皇子回答之时,辽王朱和增十分注意的倾听。   ——太子之位悬空,他和四皇子互为竞争者,表面上虽然还是兄友弟恭,但私下里的争夺,却早已经是开始了,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由不得他们自己,他们身边的人,各方利益,早已经围绕他们两人在下赌注了,他们不从也没有办法。   抬轿的人已经将你抬上去坐了,你还能下轿不成?或者说,你想要下轿,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五皇子在军中磨练,不在京师。   轮到刚刚大学堂毕业,即将去往讲武堂磨练的六皇子朱和坤之时,他站起来,斟酌了一下,有点羞涩的说道:“父皇,儿臣以为,君为轻,民为本,社稷次之,以律法而言,就刚才之事,应该践行一句话,那就是,王在法下!”   ……   “王在法下?”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皇子都是吃了一惊。   自古以来,除了上天,就是皇帝最大,诸般法律,也都是给臣子百姓们制定的,没有一条能约束到皇帝,因为皇帝的圣旨,就是最大的法,就是不可触碰的天。   可以让一人生,也可以让一人死,在皇帝的圣旨面前,没有什么法律是可以阻挡的。   历朝历代,每一个统治者,都是竭尽全力的维持这种至高权力的存在,包括他们这些朱明皇子。   因为只有维持皇权的至高无上,他们才能统治天下,才能坐在高高的万人之上。   但现在,朱和坤居然说,王在法下!   也就是说,王的权力,是不能超过法律的,如果王权和法权发出了冲突,王权是要听命于法权的。而法权是控制在文官手中的,这岂不是说,皇帝要听从于文官?上变成下,下变成了上,天地颠倒了吗?   这怎么可以?   ……   朱慈烺静静的望着六皇子,心中却是惊喜,他没有想到,几个皇子之中,六皇子是第一个悟出这个道理的人。   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能否跳脱皇家身份,放弃自私自念,用平等、平和,律己,超前的目光看待帝王和法律的关系,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毁灭皇权,而是赋予皇权新的生命。   只有王在法下,所有人都有一套行事的清楚规矩和准则,连皇帝也不能例外,如此,才能跳出封建王朝灭亡的轮回……   “六弟说的不对!”   有皇子站起来反对,却是四皇子朱和圳,他扳着律法的条文:“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律法,儿臣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如果王在法下,那诸般律法都得推翻,天下岂不是要乱?”   隆武帝不置可否,目光看辽王。   辽王原本不想表态,只看老四和老六争辩,他坐收渔翁,但见父皇望来,只能站起,小心翼翼的说道:“儿臣以为,六弟所说却有些不妥,大约他是从大学堂归来,对律法有些生疏了,准他再学习即可。”   蒙王摸着下巴想不出,七皇子八皇子都还是懵懵懂懂,隆武帝也没有打算问他们,于是微微点头,示意辽王和四皇子坐下,目光再看向六皇子:“六郎,你二哥和四哥都提出质疑了,你是如何想的,说说吧。如果你不能说服朕,就像你二哥说的那样,大明律,你怕是得抄上几十遍了。”   ……   乾清宫。   纱帽攒动,红袍耀眼,内阁六部都察院重臣全到。   隆武帝站在御台上。   他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你们的奏疏,你们的推举,朕都看到了。”   “但朕却忍不住的想,废太子和埕是朕从小教育长大的,朕几次出征,他监国也十分得体,从没有出错。但为什么最后却是这般局面呢?”   “是人变了吗?”   “也是也不是。”   “太子本是良善,但太子之位迷失了他,他害怕失去,以致于他作出了大逆不道的疯狂之举。”   “再立太子,能否保证不再出这样的悲剧呢?”   “怕是不能。”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朕决定,太子,暂时不立了。”   听到此,朝堂一片哗然。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本。   国本位置不定,身份不明,必然会引起众皇子的争夺,最后酿成大祸。   于是,立刻就有大批朝臣要出列劝谏。   但不等他们出列,隆武帝就接着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前朝殷鉴,朕不会忘记,为防事出突然,应变不及,造成动荡,因此,朕提前写好了一份遗诏……”   听到此,殿中更加哗然。   历朝历代,所有皇帝都忌讳一个死字,遗诏都是在驾崩的病榻上写就,很少健康时就想到,陛下今年刚五十多头,还在盛年,怎么就要写遗诏?陛下真是什么也不忌讳啊。   “唐亮。将朕的遗诏,拿上来!”朱慈烺道。   唐亮立刻捧出了一个御封的木匣子。   “此诏一式两份,一份,朕随身携带,另一份,”朱慈烺抬起右手,指着头顶的匾额:“置于敬天法祖的匾额之后,但是朕有什么意外,众卿打开,两厢对照。谁继承大位?谁继续领导大明,天下大策如何继续施行?朕都写的清清楚楚,卿等照办即可。但有违背者,人神共诛,夷灭九族!”   众臣惊愕。   锦衣卫搬来高梯子,当着众臣的面,将密封的遗诏,放在了高高的,“敬天法祖”的匾额之后。   隆武帝看向群臣。   首辅左懋第带头跪下:“臣等遵旨~~”   随后,不理众臣的震惊和轰轰,隆武帝像是累了,说道:“那就这样,除了军机和兵部,其他人退朝吧。”说完,假装听不见臣工们一声又一声的陛下呼唤,大步走了。   ……   不设太子,却提前写好传位遗诏,置于敬天法祖的匾额之后,消息传出,天下轰动。   所有人都不解,都不明白隆武陛下为什么要这么设置?   如果隆武陛下不喜欢四皇子,以他的锐意改革,不惧祖制的脾气,大可以册立辽王,但辽王也不立,却是在盛年之时,就早早写下遗诏,放置在“敬天法祖”之后,难道是担心皇子争夺太烈,激起大变吗?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王在法下之帝崩   敬天法祖后面的遗诏,并没有平息立储的风波,议论纷纷之中,还是有朝臣上疏,请立四皇子为储君。   隆武帝不应。   但上疏的人始终不绝。   感觉他们要用海一样的奏疏淹没隆武帝的意志。   不久,宫中传出隆武帝的上谕。   “朕已经有旨意,不再设立太子,以免太子迷失自我,患得患失,同时也是避免奸佞之人借拥立之功,紊乱朝政,更避免皇子相互争夺,兄弟失和,因此置密诏于乾清宫,朕百年之后,照诏行事即可,太子立不立,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有人妄言立储之事,一律革职!”   ……   几天之后,工部郎中夏维新因为不顾朝廷禁令,勾结朋党,妄议立储,被朝廷革职,永不录用。   而拥立四皇子,屡次上疏的几个官员,也被贬斥回乡。   ……   如此,朝堂终于是安静了。再没有人敢上疏提及立储。   但猜测却无法停止。   那“敬天法祖”之后,写的究竟是四皇子呢,还是辽王?   四皇子希望更大,但辽王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凡人如此,两个主角,四皇子和辽王亦就更是如此了,他们两人都是心有希望,但殊无把握,如此,两人只能拼力表现,给隆武帝,给朝臣,给百姓看。   ……   年末。   小年夜之前。   隆武帝在乾清宫赐宴,召多尔衮以及在京的蒙古亲贵一同赏乐。   其时,福临已经去世,多尔衮也已经是失去了进取,每日研读佛经,俨然已经是成了一代高僧。   宴席结束,白发苍苍,早已经是大明衣冠的多尔衮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向隆武帝请罪,说当年他从沈阳败逃之时,因为携带不走,所以秘密埋藏了最少价值八百万两的金银珠宝于沈阳郊外。这么多年,一直隐藏不说,今日特向皇帝陛下请罪。   隆武帝笑:“此事朕早就知道了。人都有私心,你败的不甘,想要东山再起,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朕赦你无罪。”   ……   隆武三十四年,三边总督李岩率抚远大将军李定国和安西将军周遇吉一共五万人,兵分两路,向向伊犁进军,一百天后,两军顺利在伊犁会师。准格尔蒙古首领达瓦齐率兵一万扼守伊犁西南的格登山,等待后续的援兵,李定国发动夜袭,以五百人夜袭准格尔大营,准格尔军惊恐,不战自溃,多数投降,准格尔蒙古首领率领少数人仓皇逃走。   伊犁初定。   大明朝廷设伊利大将军,周遇吉任之,镇守边疆。   但仅仅六个月后,投降的准格尔蒙古军就发动叛乱,周遇吉领兵平叛。   其后历时一年,终于是平定了各路叛军。   隆武三十五年,准格尔蒙古首领逃往哈萨克,后又逃入罗刹国,再然后染天花病死,准噶尔汗国自此告终。   大明军几乎完全控制准噶尔蒙古的游牧区。   ……   三十五年末。   隆武帝下旨,命令检讨军人干政,制定更严厉的防军人干政法,对于兵马的调动程序,要更加严格规定。   同时,加大宣传,令下层军官乃至每一个普通士兵都明白军人不得干政的严厉律法和重要性,因为五年义务教育的普及,此时的士兵都更有主见,更不会轻易被军官蛊惑。   ……   隆武三十六年初,左懋第病故,堵胤锡为首辅。   同年,内阁改制,阁员扩大为十二人,但除了首辅和次辅之外,其他人朝夕可换。   三十七年六月,大明军抵达喀什,又一次平定了准格尔残余的叛乱,西藏也经历了第一次活佛转世,自此,西藏和天山南路完全平定,大明朝完全控制后世的西藏和新疆地区。   隆武帝喜悦,置西藏省、西域省和天山省,迁三边总督府于迪化城(乌鲁木齐),从内地迁移百姓,将整个西域收入大明疆域。   因为连续征伐新疆西藏,军事开支巨大,财政出现亏空,现在两地平定,朝臣上疏,请求修生养民。   ……   八月,老将军佟翰邦丧。   隆武帝悲痛。   ……   也是这一年。   乾清宫中。   六皇子朱和坤讲武堂毕业,回到宫中,第一次面见陛下。   隆武帝望着他,忽然问道:“那一年,愍太子朱和埕作乱,威逼于朕,朕贬他出海,并严令我朝任何官员不得和他有往来,但却有一个皇子胆大包天,置朕的命令于不顾,悄悄在天津港送他,这件事,你知道吗?”   朱和坤脸色一变,急忙跪下:“知道,那个人,就是儿臣。”   “你倒是不隐瞒。说吧,你为什么违背朕的命令?你是不是以为,愍太子所做没错,是朕处罚太过了?”隆武帝严厉。   朱和坤额头一下就见了汗,叩了一下,虽然惊慌但依然还能有条理的回答:“回父皇,儿臣虽然不成器,但却也明白事理,愍太子带兵作乱,罪不可赦,父皇只是将他流放海外,没有追究其他,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那你为什么送他?”   “他毕竟是儿臣的大哥,想到这一别,就再难相见,儿臣实在是忍不住,就悄悄跑到天津,送了他一程……”   说到最后,朱和坤眼中见了泪,拜伏在地:“儿臣自知不该,请父皇责罚!”   隆武帝望着他,良久,轻轻叹口气:“起来吧。”   待朱和埕起身,擦干眼泪之后,隆武帝问道:“当年,朕废你大哥,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大哥辜负了父皇的期望。”朱和坤回。   “你大哥聪明,勤俭,做事有决断力,若是在其他时代,他可以称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但在我隆武朝不行,我隆武朝践行的是法治、公平、包容、开明、开放、拥抱科学、与时俱进、这都是和以往不同的,也因为实践了这些,我隆武朝才能有现在的繁荣,国家也才能太平,民众也才能幸福。”   “父皇英明。”   “你大哥不但保守,而且执拗,他如果继位,一定会推翻朕的改革,开历史的倒车,回到圣人之学治国的从前,将我大明改革的成果,毁于一旦,所以,朕不得不废了他。”说着,轻轻一叹:“朕治了标,但大明朝的病根却依然存在,你知道是什么吗?”   朱和坤摇头。   隆武帝盯着他,缓缓说道:“三年前,你就说王在法下,君为轻,民为本,社稷次之。但如果要实行王在法下,就必须有法律不可,但此法非是一般,不但要厘清王权,相权,民权,监察权,弹劾权,更是要在君王的头顶上,套上一个紧箍咒。这样的事,怕不是臣子们能做的、敢做的……”   听到此,朱和坤明白了,立刻跪倒:“儿臣请命,愿担此责任。”   “你能做好吗?”隆武帝道。   “千斤重担,儿臣不敢说能做好。”朱和坤再次跪倒:“但儿臣必竭尽全力!”   隆武帝欣慰点头:“那就去做吧。”   ——三年间,他已经为六郎准备了很多,今日谈话,是又一次的督促,但具体的试行,还需要六郎自己去闯荡和执行。   知难而行,破釜沉舟,横眉冷对千夫指,必须让六郎亲自去感受,只有如此,他才能坚定不移,后世的君王也才不能轻易改变父、祖创下的制度和法律。   ……   所谓“王在法下”,就是以公法为至尊,即不仅是所有的臣民,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君主也要受制于法律。   简单一句话,王在法下,等于是为皇帝画了圈圈,限制了君主擅权,纵其所欲或依其好恶侵剥臣民的权利。   王在法下一出,立刻又轰动了全天下。   在改革士绅,改革宗室之后,隆武帝这一把改革的大刀,竟然是挥向了自己一。   简直不敢想象。   君权神授,俨然是要被动摇。   从此以后,皇帝也不能无所顾忌。   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过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一句空话和美好的愿望,但现在却有可能要变成事实了。   为此,特设立大明宪法最高院,由资深的法官组成,一共十一人,专门判决宪法和处理皇帝有关的案子。   如果皇帝违法,最高法院判决,不管皇帝听不听,内阁和有司,都得遵照法院的判决,而不必理会皇帝的旨意。   也就是说,皇帝的旨意,不再是不可抗拒的天条。   同时的,这一次律法的修改,正式确定了大明皇帝对内政、司法的放权,确定了首辅治国,皇帝提名首辅次辅,都察院同意的规范,若首辅任内有失,皇帝想要撤换,亦需要得到督察院的支持。   至于司法,无论皇帝或者是首辅,都不得干涉。   如果首辅干涉司法,法院判决,首辅立刻下台,接受调查,而不必等都察院的表决。   ……   王在法下是一件大事,不但对皇帝,对皇亲勋贵亦是很大的冲击,你想啊,连皇权都不能为所欲为了,何况他们?于是,隆武帝下诏成立“上都察院”,简称“上院”,上院和都察院同列,由皇室宗亲、勋贵后代和退休高官所组成,一共九十九人,不称御史,而称参议。   参议非考试,非世袭,其中三分之二的名额皇亲、勋贵公推,三年一任,任满再推,最多连任三届。   剩下三分之一,由德高望重、资历完整、没有入阁,或者是从内阁退下来的高官担任。   重大事务和重大法律,在都察院之外,上院亦要通过,否则也是不能作数的。   从此,皇亲勋贵不再是养猪,也可以参与到国家大政的治理之中了。   同样的,因为成为了参议,各个参议员也开始要接受社会和舆论的监督,在行使权力之外,亦担起了相当的责任。   对应上院,都察院简称下院。   首辅的重大决策案,都需要交到上下两院进行表决,取得两院的支援,如预算和法律的修改,乃至国家的大策,如果上下两院都不支持,首辅要不撤案,要不就下台。   如上下两院对同一个案子的表决结果不同,可有三月的协商、缓冲期,其间正方双方相互说服,三次表决,如果还是谁也不能说服谁,则由皇帝介入,进行裁决。   上院首任院长为永王朱慈炤。   ……   “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王亦有法。圣人几千年的理想,想不到竟然实现于当代!”   “陛下,古往今来第一圣天子是也!”   已经七十有二的黄宗羲,感慨无比,向北而拜。   ……   王在法下,这是一项颠覆所有,庞大无比的法律工程,面对的压力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隆武三十九年,以修订律法的功劳,隆武帝册封六皇子朱和坤为翼平郡王。   隆武四十一年,律法完成,上下两院的架构也都支撑了起来,隆武帝下诏,进翼平郡王、六皇子朱和坤为翼王。   同年,锦衣卫密报辽王和一些心有不满的宗室秘密聚会,似乎有图谋不轨的迹象,还秘密派人联络抚远大将军李定国。   隆武帝虽然重视,但并未立刻处置,不唯内外都在控制中,更因为他相信李定国不会作乱,也相信经过这么多年,军人不得干政的铁律,已经在军中渐渐形成,各项都有钳制,李定国麾下将领的家属,更都在京师之中。即便李定国本人糊涂了,以他巨大的威望,想要带兵作乱,帮助辽王夺嫡,但他麾下的众将,也是不会跟随的。   只要李定国安守本心,辽王无兵无权,宗室更都是空架子,或能图谋,但却无法不轨。   果然,不久之后,锦衣卫再密报,抚远大将军李定国不应,辽王沮丧落寞,已经是泯然矣。   同年,制定《皇位继承法》。   ……   隆武四十二年,黑龙江将军吴三桂,安西将军周遇吉,先后逝去。   同年,罗刹国在欧洲战事失败,转而又把目光投向远东,不久,撕毁《尼布楚条约》,再次袭扰大明边疆。   新任黑龙江将军佟定方,率领边军出击,跨越北海,击溃罗刹军,将疆土再次扩大。   罗刹国乞和,双方约定新的条约。   这一年尾,蒸汽机出现雏形,各项科技蓬勃发展,隆武帝大喜。   ……   隆武四十三年,堵胤锡致仕,张煌言进为首辅。   堵胤锡治国十年,天下大定,工商农业发达,科技发展,外贸昌盛,沿海的通商港口千帆万船,义务教育和改土归流深入人心,很多法律和制度得到了确定和规范,中外武功无敌,人口达到了惊人的三万万人,史称“孙堵之治”。   虽致仕,但隆武帝赏赐宅邸,准堵胤锡在京师居住。   同年,翼王成为陆军讲武堂、水师讲武堂的副祭酒,代替隆武帝,主持一切重大仪式。   隆武四十八年,已经六十八岁的隆武帝召集群臣,拿出高藏于“敬天法祖”之后的遗诏,当众宣读。   原来,隆武三十三年的时候,隆武帝在遗诏里就清楚写下传位于六皇子朱和坤。   众臣这才知道,隆武帝对翼王是早有所属。   同一日,隆武帝朱慈烺宣布退位,为太上皇。   翼王继承大统,为大明第十八任皇帝。   不同于过往,隆武帝交给他的,是一个完全崭新、蒸蒸日上的庞大帝国。   也不同于历代皇帝,翼王也是一个开明,革新,具有相当现代思想的另类君王。   退位、继位大典之前,隆武帝将翼王召进乾清宫,将秘藏的一块石碑示之,令其遵从。   ——王在法下、虚君实相、君主立宪,此乃国家政体发展的三个阶段,也是未来所向,凡朱氏子孙,都得顺应潮流,严守法律,不得动用军权阻挠,更不得开历史的倒车,如有违,天噬之!   翼王在石碑前跪拜发誓。   以后每一个继任皇帝,都得如此。   翼王继位,年号熙宁。   ……   隆武帝为太上皇,去往承乾宫居住,改宁寿宫。从此不理政务,全部交给熙宁帝。   ……   熙宁三年。   安西将军李来亨越过班加湖,兵至德里,击破敌联军二十万,斩首无数,恒河河水为之堵塞。   ……   熙宁四年,台湾水师总督,太子太傅郑森在马六甲病逝。   ……   熙宁六年,消息传来,抚远大将军李定国外出狩猎,途中忽然病逝。在这之前,归顺大明的多尔衮,在法华寺剃度,同日圆寂,法号慧通。   秋风落叶而下,故人纷纷逝去,一时,隆武帝心有所感,十月,太上皇隆武亲自去往英烈祠拜祭,见到英烈祠中,那些牌位上篆刻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他不能自己,遥想一生,几乎落泪。   ……   是夜,电闪雷鸣,磅礴大雨,大明湖中的乌龟,成群上岸。   隆武帝忽发急疾,不能动。   熙宁帝急至。   娜仁皇太贵妃和李皇太淑妃围在隆武帝榻边,泪如雨下。   握着二妃的手,隆武帝脸带笑容,悄然崩逝。   临前轻语:“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   消息传出,景阳钟三十六响,天下缟素,万民齐哀,哭声遍于九州。   ……   隆武帝朱慈烺于崇祯十五年,国势颓废,大厦将倾之际,以弱冠之年,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抚军京营,而后朱仙镇大捷,击溃李闯,又两次抵御建虏入塞,亲征乌克尔,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后继位,不惧艰难,锐意改革,知人善用,勤俭克己,国家财税大增,人民安居乐业,终厉兵秣马,克复辽东,收复台湾,开拓西域,服膺四方。   更不用说,王在法下,确定君权边界,自削皇权,克己恕人,更是古往今来,从来都没有的事。   谥号“神武”。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如果有来生   ……   “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慈烺忽然睁眼醒来,他双脚双手乱蹬,只觉得自己正处身在水池之中,周围都是水,不能呼吸,几乎死去。   忽然。   “哗!”的一声,后衣领好像被什么人提住,手臂亦被人拉提,感觉整个人平地而起,被拉出了水面。   朱慈烺趴在岸边,大口的吐水,这时才猛然的惊醒,自己竟然还是落水了,但不同的是,他双腿并不残疾,那个推他落水的刘志,也并没有在身边同时出现。   睁开眼,他惊讶的发现,救自己上岸的两个人,竟然是熟悉的两张面孔!   一个郑森,一个萧汉俊。   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郑森揪他后衣领子,萧汉俊拉他手臂。   更惊异的是,两人都穿着现代人的衣服,衬衣牛仔,留着时髦的长发。   “哥们,你没事吧?”郑森一边拧衬衣的水,一边问。   “好好的,怎么落河里面了?是谁推你的吗?”萧汉俊甩着湿漉漉的头发问。   “郑森,萧汉俊!”   朱慈烺忍不住脱口叫。   “郑森?”郑森笑道:“我不叫郑森,我叫郑大木,他也不叫萧汉俊,瞅他那样,哪有一点俊?他叫萧易,黄易的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人的姓?”   朱慈烺愣愣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又觉得郑森的话很多,远不是过去安静少语的样子,心知他的确不是郑森。   抬头四望,发现这是一个自己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地方,但确是一个现代世界,远处有高楼大厦,周边是大河堤岸,还有人在垂钓,不远处是一座高架桥,桥上有高铁,桥下则是汽车通行。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如前世,但同时又那么那么的陌生。经历了隆武帝的一世,感觉什么都不一样了……   “这是哪?”朱慈烺忍不住问。   “当然是京师了。”郑森笑:“你怎么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   “京师?”   朱慈烺惊讶,左右看,口中喃喃道:“是大明的京师吗?”   “当然是大明!”郑森还是笑。   “现在是哪年?”   这一下,郑森脸上终于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好像觉得朱慈烺是一个外星人,但还是回答:“今年是大明联邦帝国行宪四百六十年。”   朱慈烺似惊似喜,又似失落。   “瞎和他啰嗦什么?看不出他已经糊涂了吗……”甩干了头发的萧汉俊却是十分冷然。   这时,脚步声响,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疾步走过来了,戴着眼镜,四方脸庞,像是领导,郑森和萧汉俊都是起身喊副总。   朱慈烺一看更惊,居然是吴甡!   “人救起来了,不错,这月给你们先进,加奖金!”吴甡道。   郑森和萧汉俊都是喜笑颜开。   “年轻人,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呢?”   吴甡蹲下来,关切的问。   朱慈烺摇头,情绪有点激动,呜咽道:“吴先生,想不到我还能见到你,我……”   湖广总督,汉阳镇,韩信庙,逐鹿图,想到吴甡殉国的那一些过往,他就不能自己。上一辈,他最愧对的就是吴甡。   朱慈烺的错乱表现,令吴甡错以为他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一边安抚他,一边向远处挥手:“李主任,快开过车来,送他去医院~~”   一辆中级轿车快速的开了过来,在朱慈烺面前停下,司机开门下车。   朱慈烺一看,更是惊。   原来是李定国。   和印象里一样,李定国沉默少语,不喜欢多话,下车之后,西服一脱,就要和郑森、萧汉俊一起,将朱慈烺架上车。   到此时,朱慈烺终于是反应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穿越到了后世,遇见了这些肱骨之臣,只是这些人已经不认识他了,而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急忙叫:“不用不用,我很好,一点事没有,不用去医院!”   这中间,又一个西服革履、面色严肃的中年人奔了过来。   朱慈烺一看又惊,居然是孙传庭!   “孙总,他不去医院。”   郑森俨然是比较话多,第一个禀报。   孙传庭点头,来到朱慈烺面前,蹲下来,低声询问。   朱慈烺望着他那一张熟悉无比而又严谨认真的脸,几乎忍不住的想要叫他一声孙阁老,以致于孙传庭问了一些什么,他都根本没有听见。   “他没事,就是有些恍惚,可能是落水后遗症,一会就好。”孙传庭好像懂医术,翻了朱慈烺的瞳孔,又查看朱慈烺的脉搏,确定没有事。   “两位先生,请受我一拜。”   朱慈烺推开郑森的搀扶,站起来,郑重无比的向孙传庭和吴甡行了一个古礼。   此时,他心中不再惶恐和茫然,代之的是一种激动。   这或许是一个梦,但却是一个美妙的梦,他见到了梦中想要再见到的那些人。   不过好像还少一个人。   孙传庭和吴甡都有些好奇,尤其是对朱慈烺行礼的方式和先生的称呼。   不过两人都没有多问,这个时代,很多人复古,崇仰国学,汉服更是满大街的跑,拱手行礼,称呼先生,虽然少见,但也并非是什么新闻。   “董事长过来了。”郑森忽然又叫。   朱慈烺抬头望去。   一辆黑色的高级奔驰轿车缓缓停下。   司机下车打开车门。   司机居然是王承恩!   朱慈烺瞬间窒息。   果然,车门开后,一个头发漆黑、西服笔挺、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下车来。   不是崇祯又是谁?   不同于前世的焦虑,眼前的崇祯表情轻松,意气风发。   崇祯迈步走了过来,孙传庭和吴甡走上前,向他小声汇报,崇祯听着不住点头,最后来到朱慈烺面前,望着他,轻问一句:“江水可冷的很。你没事吧?”   “父……”   朱慈烺眼眶一下就红了,几乎想要扑过去,喊一声父皇,但忍住了。   “我没事,很好,谢谢你们救了我。”朱慈烺按住激动的心情,挤出微笑,望着崇祯熟悉的脸,那不同于前世的纹丝不乱的头发,极致的领带,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没事就好。这边钓鱼虽好,但也要小心点。”崇祯道。   比起前世,他声音温和的让人想哭。   朱慈烺红着眼眶点头。   崇祯帝随即离开,孙传庭,吴甡,李定国三人跟上。   朱慈烺呆呆的,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追了两步:“你们是哪个公司的啊?救了我,我也好知道。”   李定国停住,取出一张名片,交到朱慈烺手中。   两人对目时,李定国终于笑了一下。   王承恩发动车,载着崇祯离开。   朱慈烺捧着名片,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崇祯帝的轿车消失不见,孙传庭和吴甡也坐车离开,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猛然间才惊醒,萧汉俊郑森还没有离开呢。   转头一看,却发现萧汉俊和郑森各自骑上了一辆哈雷摩托。   萧汉俊很孤傲,不爱理人,他动作快,扣上头盔,发动摩托,右手一拧,油门加大,呼的一声,哈雷摩托载着他,疾驰而出。   ——你说你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爱到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   随着他的驶离,音乐响起,朱慈烺才发现,他的摩托上是带了音响的。   而摩托车上的萧汉俊亦同时在摇头晃脑。   熟悉的歌,熟悉的旋律,是陈淑桦的《梦醒时分》。   “呜,呜,呜呜呜~~~”   不同于萧汉俊的快速驶离,郑森却是原地加油,直到哈雷摩托的发动机发出飞机般的巨大轰鸣、震荡四野之后,他才心满意足的向朱慈烺打了一个告别手势,叫一声:“哥们再见!”然后一把油门,潇洒离开。   震耳的音乐也随之响起。   他的音箱好像更大。   是韩磊的《向天再借五百年》。   ……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   豪情不变,年复一年~~   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   都为梦中的明天~~~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   音乐声远去,摩托声亦远去。   朱慈烺站在原地,呆呆的。   直到所有的都消失,他才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名片,口中轻轻念:“新华街十五号,华兴微电子科技公司,董事长,朱新宇……”   ……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