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卷一:当时年小,倚门待春风   1探视   王妈妈行走在百芳园长长的回廊里,神色肃穆。   阳光映在杨府的院墙上,明晃晃的,照得院墙上已有些晦色的红漆一阵暖融。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院墙上,磕着瓜子儿说闲话,见着王妈妈,机灵的,便上前问好,胆小的,就缩在墙角,巴不得王妈妈没看着。   杨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小丫鬟们闲了没事,在百芳园内嬉戏游玩,也是一道难得的景色,王妈妈虽然严厉,却也不曾斥责她们。   她经过浣纱坞,又绕过了朱赢台,再转过长青楼,眼前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两三个小丫鬟背对了她,靠在墙角花圃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府中的事,却是没听着王妈妈的脚步声。   是小库房里做活的丫头们,都是新提拔上来的,未曾入等。   杨家是江南豪门,这些不入等的小丫头片子,也穿得体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袄,虽然看着朴素,但袄子里的棉絮,却都是厚厚实实,纵使是冬日,也透着暖。   “这回大姨娘过生日,可要比上个月七姨娘的生日更体面些。等闲不拿出来使的金线银线,一下就领了十多团去,也不晓得针线房上头能不能紧着日子赶出来。只是咱们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里透了艳羡。   “眼浅!”又不知是谁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边提拔上来的姨娘……自然更体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前几年四姨娘做三十岁,那才叫一个场面呢,啧啧,什么缂丝八宝锦、洒金杭罗……流水似地从小库房往外拨,不知道的人,哪一个不说是太太过寿?”   王妈妈便沉下脸,冲着墙边冷斥。   “没规矩!太太姨娘们的事,也是你们说得的?”她在回廊边上站定了,拧起眉头凶神恶煞一般地瞪着墙角的小丫头片子,唬得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头一阵纷乱,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墙边的红漆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从门缝里望着王妈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小院门口,这才互相议论着,“王妈妈去南偏院有什么事儿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听人说,九姨娘这两天越发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厉害。”不知是谁,撇着嘴说了一句。   说着,几个小丫头便都笑了起来,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呢,也是咱们能说得的?”   #   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说是偏院,其实就是下人住的大杂院隔出来的,距离正院,有十万八千里,在百芳园的边边角角上,开了一扇门再弯过几个夹道,才能进南偏院的门。一墙之隔,就是嘈杂喧闹的大杂院。   这几年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住在南偏院里的,那便是这所大宅里最没本事,也最不受宠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还活着的时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进来,这两个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宠,也没有什么脸面的,这南偏院就显得有些阴森,院子的角落里,还从青砖缝里长了老长的草出来,院子里的几竿竹子,也都是半黄不青的不讨人喜欢。王妈妈站在院门口左右看了看,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才进了院子最里头一溜三间的青砖房。   王妈妈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她边说边往九姨娘的卧室走,直到进了卧室,才有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这两个小丫鬟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发下来的秋衣,过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显得格外的寒酸,年纪更小的那个,衣襟上还打了个大补丁,透着股村气,王妈妈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这才调换出笑脸来,走到枣木大床边,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   说是请安,但王妈妈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并不以为忤,她咳嗽了几声,吃力地半坐起身,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是代——”她又咳嗽了起来,两个小丫头忙上前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妈妈后退了几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她放柔了声音。   “奴婢是代太太来看望九姨娘的不错。”   王妈妈见室内就这三个人,便左右望了望,这屋子里不过两三个樟木的箱柜,上头的锁头都生了锈,窗门紧锁着,窗棂下靠着个小风炉,还有一两个小板凳。   王妈妈就皱了皱眉。   “怎么不到廊下去煎药?”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股冷冷的刀锋般的威压,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正要跪下请罪,九姨娘已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道。   “王妈妈不要责怪她们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够。”   王妈妈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规矩不可废。”   两个小丫鬟就很无措地站着,也不知道是请罪好,还是就当作没这回事好。   和这样蠢笨的小丫鬟子计较什么?王妈妈忽然又心平气和了起来,她问,“怎么没见七娘子。”   “回王妈妈话,七娘子还在午睡。”还没等九姨娘答话,小丫鬟便抢着说,“奴婢这就去叫七娘子起来。”   王妈妈和九姨娘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这小丫头灵巧地跑出了阴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来让,“王妈妈坐。”   余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为王妈妈搬了一张樟木椅,上头的弹墨椅袱都泛了黄,王妈妈干咳了声,俨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给王妈妈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见了,王妈妈带着一丝不满,“这院里的婆子丫头们,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里。”   “嗐,她们也都忙着呢,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各家谁不是一摊子的事?”九姨娘却似乎看得很开,这是个生得很平实的妇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形容却已枯槁,瘦得肉都干了,腕边的一个金镯子可怜兮兮地晃荡着,就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王妈妈就矜持地笑了笑,接过那小丫头捧来的茶,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暖着。九姨娘又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带期盼地望着王妈妈。   “七娘子也有六岁了吧。”过了一会儿,王妈妈问。   九姨娘就笑了,“嗯,与九哥儿是一样的年纪。”   提到九哥儿,王妈妈脸色就柔了三分,话也多了起来。“九哥儿调皮着呢,昨儿又打了个什么玩意儿,惹得太太一阵好说,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这样的性子,人都说,双胞——”她又收住了这半截子话。   九姨娘露出几分苦涩,接着她的话头道,“七娘子却安静得紧,成日里寡言少语的,只是绣花。”   “九姨娘的一手针艺也算是有了传人。”王妈妈就抓着这个话头说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岁,就绣得花了?”   “断断续续学了半年,也不过是勉强不把迎春绣成月季罢了。”九姨娘眼里就闪过一丝骄傲,声调却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赶她去睡了一会儿,倒显得她有几分懒,叫王妈妈见笑了。”   到底是当姨娘的人,再落魄,说话行事,也不至于土得掉渣。王妈妈就有了三分敬重,“哪里,七娘子孝心可嘉。”   这时,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揉着眼,被那丫鬟领进了屋子,她穿着天青色万字不到头的小袄子,梳了两个小丫髻,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可爱。   王妈妈就笑,“七娘子,可还认得我吗?”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着王妈妈,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礼。“王妈妈好。”   “七娘子多礼了。”王妈妈连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礼,她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冲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边,大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妈妈。   王妈妈忽然就觉得她和九哥儿长得很像。   双胞姐弟,就是双胞姐弟。她在心里头暗暗想着,就把原有的傲气,收了一点起来。   “王妈妈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带着一丝疲倦地道,“不是我自夸,小七这丫头,倒真是挺伶俐的。将来,不至于给太太添太多麻烦。”   王妈妈连忙说,“是不是太太养活还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来看看九姨娘,问问九姨娘,这大年下有什么礼要捎给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来打一两回秋风,九姨娘脸上就闪过了一丝难堪。她垂下眼望着手上的金镯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待要说话,又咽了下去。   王妈妈素日里刻薄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安详地坐着,拿眼看着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边,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妈妈,忽地就抿着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么?”王妈妈就放柔了声音问。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脚的,想要搬小风炉,又搬不动。”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着屁股想要把小风炉搬起来,可小风炉上还有个药罐子,她怎么搬都使不上力,脸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约而同都笑了,王妈妈眼里闪过了一丝怜悯。   这大宅门里,最落魄也最好糟践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妈妈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平时迎来送往,应酬得都是有脸面的姨娘,很少见到这么凄凉的景象。   这一笑,就好说话了,九姨娘望着王妈妈,恳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几天的了,这年,未必能过得去……就让小七跟着太太过活吧,也唯有跟着太太,我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闭眼。”   七娘子眼里就蓄起了泪,九姨娘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镯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来,递给了王妈妈。   “妈妈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王妈妈忙把九姨娘的手推开了。“这可不敢当,我们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倾身握住王妈妈的手,就把金镯子往她手上套。“妈妈别和我客气。”   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妈妈千万不要客气。”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妈妈照顾了。”   王妈妈也就不推辞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微微笑着说,“其实太太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毕竟,七娘子和九哥儿是双生姐弟,养在一处,也热闹些。”   九姨娘顿时显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来,“妈妈这一说,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七,去把你绣的那幅牡丹花拿来,给王妈妈看看。”   七娘子就听话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语、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后头,搬着小风炉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对那端茶的丫头皱了皱眉,“秋枫,你跟着立夏,别让她打了药罐子。”   秋枫这才知道走,还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几眼王妈妈,才出了屋子。   少了这三个人,屋内顿时就空了起来,阳光终于照到了屋子里,隔着窗纸朦胧地散射进来,把九姨娘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   “我这些日子,就是等着妈妈。”九姨娘徐徐说,王妈妈收了她的金镯子,便会为她办事,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来,也有了一丝笑模样。“只是……四姨娘前些时候,也来过几次。”   王妈妈顿时就眯起了眼,“四姨娘来过?”她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未免激动了些,便连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着呢,想不到也会踏南偏院的门。”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头徐徐地转动起了左手上那个小些的银镯子。“我这病越是冷发作得越是厉害,大夫也说了,很难过去年关。四姨娘便来问我,要不要将小七放到她的院子里养。”   九姨娘的病,其实并不是过不去年关,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参做药引,才能吊着命。   王妈妈就仿佛不知道这事似的,先叹了口气,“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询地望着九姨娘,“若是九姨娘应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说话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来,指了指王妈妈手腕上的金镯子,“若是答应了,又怎么还要请王妈妈帮忙?只是这庶女要进太太的院子里,实在是难了些。我一向也没什么脸面,恐怕……太太未必会应我呢。”   大秦的规矩,庶女养在正妻膝下,说亲时按例是当嫡女来看待的,出嫁时,嫁妆也与嫡女一样丰富。因此,被太太亲自养育,对庶女来说是天大的脸面,王妈妈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转了转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气了,你近些年来虽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儿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儿的份上,太太就得对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实话说了吧,今日来,我便是要领着七娘子去见太太的。”   九姨娘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后小七要仰仗王妈妈的照拂了。”她叹了口气,又咳嗽了起来了。“这孩子性子闷,妈妈闲了时,定要多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小七定会报答王妈妈的。”   王妈妈望了眼窗棂,透过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见了七娘子站在西厢前,拿着个绣绷子往屋内张望,隐隐约约的,也能看出她脸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几分高高在上起来,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还用说?九哥儿的双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顾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带七娘子见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边浮起了一抹笑,笑容里,透着伤感,透着期许,也透着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她柔声细语地说,又咳嗽了起来,“就托您多照应了!”   2正院   “一会儿见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妈妈带着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着。   “你很少与姐妹们相见,一会儿未必能认得出人。现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约只有二娘子与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无礼了。”   “是。”七娘子轻声细语,牵着王妈妈的手,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不出怯场的样子。   王妈妈心里就有点奇怪。   七娘子自从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苏州,才到苏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闲少出院门,与太太也就是去年过年时见了那么一面。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马上就要去见陌生的嫡母……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聪明了,所以不害怕,还是傻得连害怕都不知道?   王妈妈忽然就对自己的擅作主张,有了些疑虑,万一这七娘子是个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女儿吧?王妈妈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儿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也许姐弟连心,连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胆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该糟了。”她刻意带了几分凶狠。“太太虽然慈和,但她身边的规矩嬷嬷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打手心、不许吃晚饭——都是轻的!”   七娘子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王妈妈,轻轻地说,“知道了,妈妈。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王妈妈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们穿过了百芳园,进了正院,正院里有一群小丫头,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丝绸往外搬,一边搬一边笑着说,“大娘子还是这个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东西,全都搬回了娘家来。”   王妈妈就略带一丝骄傲地对七娘子说,“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养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节礼!这么大的院子,都快摆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过头看着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篓成篓的荔枝葡萄,带着艳羡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忽然又觉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们是从后院门进的正院,正院与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当中,屋顶飞了两三重的檐,上头的人物雕刻得极精细,还贴了金箔,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着问王妈妈,“王妈妈今儿过来得倒早?牵着的是哪家的娃儿?我看着倒是可人意儿。”   王妈妈板起脸,“这是七娘子。”   那丫头轻呼了声,忙笑盈盈地给七娘子行礼,“奴婢立春见过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让开了半边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簇新的嫩黄色贡缎袄、天青色提花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边,倒比她更像个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来,我一时眼拙倒认错了。太太才午睡起来,还没用过点心……我这就去回报。”说着,她就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堂屋,王妈妈带着七娘子在地下站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过来问。   “王妈妈,这皮草是收到小库房,还是收到官库。”   “太太说把荔枝窖藏起来,待到年节下再拿出来待客。可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发黑了,妈妈瞧着该怎么办?”   “好妈妈,这一匹缎子搬进来的时候便脏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两,妈妈可别来寻我们的麻烦。”   七娘子就知道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端着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收到官中库里,这种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与你们吃了吧,便宜了你们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边,不要入库了,一会儿我问过了太太再做处置——你们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织金麒麟缎一匹也要好几十两银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们就都低眉顺眼地下去做事了。看来,王妈妈虽然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但人缘却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会,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七娘子快进去吧,太太听说你来了,欢喜得很呢。妈妈,太太说,叫您看着这些小蹄子把年礼入库了,一会儿再进来对账。”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了些责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头,松开了手,看着立春牵着七娘子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转头看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      七娘子进了堂屋,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看不见东西,立春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屏风,屋内才重新亮堂起来——堂屋面向正门的一侧,装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带着她又转过了一个多宝格,才掀起了玻璃珠帘子,笑着把七娘子牵进了一间明亮的卧室。   卧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个人,七娘子扫了他们一眼,见得有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仆妇打扮的丫头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机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内正当中是一张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钿大床,床上躺了个小男孩,一个打扮华贵,面孔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那小男孩说话。   “你七妹妹都来了,还不起来?只是赖着作甚?”   七娘子就规规矩矩的双膝落地,磕了个头,抬头道,“小七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才转过眼睛看她,眼里带了一点笑意,“哎,你长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转向两个姐姐。“小七给二姐请安。”   “小七给五姐请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点点头,受了她的半礼。俏丽的五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声,别开头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头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边。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讶。她也没有想到七娘子应对得这样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样,又转头哄着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儿,你瞧,小七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七娘子。   “娘骗我。”他嘟着嘴说。“这人分明和我一样高。”   “什么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样地说,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别被你五姐带坏了,她没规矩,你也跟着没规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床,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床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春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吹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床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正院,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3探病   七娘子虽然还没被接到大太太那去养活,但她要挪窝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杨府。   “大太太心慈,她这是怕七娘子没了娘,就少了人教导。少了人教导,就……”九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七娘子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了。”   七娘子说来才刚满了六岁,九哥儿与二房的八娘子与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八娘子连针都没拿过。七娘子手上,就已经有了做针线做出的茧子了。   四姨娘别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接九姨娘的话茬。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人,看着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却穿了一身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袄,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双耳坠与一根银凤钗,越发显得气质是何等清贵。不知道的人,谁不说她是当家主母的气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杨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着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三娘子带着一脸的笑走了进来。   她手上还抱了一个美人耸肩瓶,瓶里插了一支新开的梅花,开得疏疏落落的,顿时就给这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许久没来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语先笑,圆圆的脸上,喜气争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几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那支梅花。   三娘子虽然说得客气,但脚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几丈远,便不肯再走进了。   是怕被过了病气吧……年纪到底还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个弯弯绕绕,还没学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无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满意地转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头,歪头端详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这一支白梅呢!这一下冬意就出来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这美人耸肩瓶,看着像是郑窑的瓶子,又上了雨过天晴釉……这个瓶子在外头,足可以卖到四十多两银子。更别说才进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寻访到开得这样好的白梅?   四姨娘终究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自己不说什么,却让女儿来露了露富。   九姨娘环视了一圈,看着泛黄的墙面、锈迹斑斑的锁头、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来,七娘子连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给她拍背。   四姨娘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即逝。   “七娘子孝顺。”她夸奖。   七娘子低眉顺眼,“四姨娘过奖了。”   “只是,”四姨娘话锋一转,“这九姨娘虽然是生母,终究只是个下人,七娘子要记得,尊卑有别。”   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发厉害了。   四姨娘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云山雾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养育,又为什么来露了一次富,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她垂下眼,就要说话。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话头。   “姨娘,我去给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对四姨娘点了点头,便匆匆走到外间,瞪着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她也不大爱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大太太屋里,连一根草都是有来历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过是一文两文的事。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九姨娘生了九哥儿,九哥儿又被大太太养到了屋里,认作了亲生儿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狭小了点,九哥儿长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这样落魄,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怨言。   七娘子忽然浑身发冷,不晓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她接到膝下养大。毕竟她和九哥儿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斩都斩不断,他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是随便指了个姨娘来养育,九哥儿长大了,难免难堪。而大太太也应该把她教成一个上得了台盘、恭顺听话的大家小姐,将来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给杨家未来的家主丢脸。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实在懒得再花费心机去造就一个庶女,更何况,都在九姨娘膝下养到六岁了,和大太太再怎么亲,心里也是先有生母的。   说不定,大太太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所以才没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现在要她过去,也不过是方便收拾罢了。   可如果是这样,大太太大可顺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里。来年想个办法,等她出了什么事,再说声四姨娘教养不力,她毕竟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也有几分体面,大老爷会不高兴,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妈妈才听说四姨娘来坐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地过来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养她的事,她就带着自己进了主屋。大太太,多半还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对着茶壶苦笑着,倒了浅浅的一杯茶进了里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说话。   “……到底是你肚子里养出来的人,你成了这个样子,那边连句话都没有……”   九姨娘见招拆招,“四姨娘刚才还说了,尊卑有别。”   “可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话都是两头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从他落了地,你就没见过他吧,现在都长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静地端过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过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哎,就长得和七娘子一个样!”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们是双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七妹妹笑什么?”三娘子娇憨地问,“可是见了这白梅,心里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时等闲看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杨老爷今年刚连任了江南总督,手底下的织造府、盐铁司,都是赚钱似聚宝盆的好地方。杨二爷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贵的翰林学士,前途无量。两个杨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条街,这条街就叫二杨街。杨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怎么连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说,每年冬天,杨老爷都带着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时候一住就是半个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这话,是指名道姓,当面打脸地说七娘子不得宠。   七娘子一扬眉。   “三姐客气了……我平时光顾着伺候姨娘,的确是无心这些玩物。这个美人耸肩瓶子,也是好东西吧?”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得意,到底还小,不晓得收敛。   “外头要卖到一百多两呢。”   “唉,这样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纪小不懂事,随随便便就拿到我们这里来。若是摔碎了,算谁的……四姨娘也不拦着点?”   四姨娘满脸是笑,宠溺地望着女儿。   “我说话,她哪里会听。一心惦记着七妹妹,捡了个瓶子就装了来。”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们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四姨娘说得更直接:这瓶子就是烂大街的货,在我们屋里,没有谁把它当回事。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对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谢过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爱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绽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别和三姐这么客气,你在南偏院长年累月的也不出门,做姐姐的照顾你,是应该的。”   七娘子就算修养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悦起来。   三娘子看着喜眉喜眼,其实……   大家又说了一会话,最终,四姨娘起身告辞。   到末了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过晚饭,九姨娘靠在枕边似睡非睡,秋枫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恳恳,在廊下煎药。   自打那天王妈妈来过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药。九姨娘说了好几次,“我们这人手少,没那么多规矩。”   立夏只说,“不能让九姨娘丢脸。”   那一日王妈妈过来,眼底一直是透着一股优越,这势利,在杨府内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这样失宠了的姨娘,和王妈妈比,那就是脚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内小风炉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怜悯:是要落魄到什么地步,才得把风炉搬到屋子里,不然,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有些人可以习惯轻视,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员,立夏也是。   九姨娘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坚持。她望着小立柜上的美人耸肩瓶,眼底渐渐透出疑惑。   七娘子见状,忙细心请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么。”   九姨娘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慈爱地望着女儿,眼眶微热,若不是自己没有死,大太太一定会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贱命一条,想死还这么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着说,“这次拉了三娘子来说了这么多话,我听着……倒像是帮我们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七娘子甚至暗地里怀疑,九姨娘一等年后自己搬进主院,便会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从产后就一直病到现在,再健壮的身体,也掏空了。现下还支持着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杨家就一个男丁九哥儿,身为九哥儿的双生姐姐,还是有些特权的。至少,大太太在考虑自己下落的时候,就不会随手塞给哪个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虑到九哥儿的心情,以及老爷的心情……毕竟是双生姐姐,爱屋及乌,总是有一点的。等到九姨娘双眼一闭,没准恩典就来了。   大太太小气得都不肯让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气成这样,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现,或许会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儿的亲娘,让大太太心里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姨娘来养她的……她的敌人已经够强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四处串门,无声地宣扬起大太太之前是多么苛待她们母女。大老爷那里,她也一向很说的上话,到时候惊动了大老爷,大太太就很难解释了。   所以王妈妈才来得这么急,那个金镯子,她才收得那么干脆。   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为什么要这么无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为什么要来坐坐。   深宅大院里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四姨娘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叹了口气。   “想太多,也没用的。”她咳嗽了两声。“咱们只能任人摆布……那也要被太太摆布,太太养了九哥儿,对我们就不会太绝情。这不是还让你回来陪我住到年后吗。”   大太太在这件事上,还是够意思的。本来着急上火让她当晚就收拾东西,七娘子还颇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后,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岁……   她心里就酸楚起来。   九姨娘虽然从来没有得宠过,也从来没有宽裕过,但对她这个女儿,却是尽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极为舍得。   九姨娘看着女儿,心里却极宽慰。   “太太肯发话,我就放心了。”她轻轻地说。“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所以,才老闹得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   大太太身边就是少了个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时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边,就有些慌乱起来了。亲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儿……听说是个天真无邪的。   正是小七出头的好机会!   卖上几次好,献上几次忠,大太太自然会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没了娘,深宅大院里,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娇养起来,免得还要花费心思去笼络。   但这样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着笑望向女儿。   小七有一双大眼,黑嗔嗔的,极是可人,面孔虽然还很稚气,但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眉眼有杨老爷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讨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长相,讨喜。   性子又稳重,又有心计,不是那等一被挑拨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里,应当能平安长大的。到时候再说个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么都会找一门不错的亲事的。   女人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能养在大太太屋里,是你的福分。将来……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带吃力地说。“瞧初娘子,带过去的陪嫁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在钱上,倒不小气。”   唯独对她们母女,多年来分分克扣,处处刁难,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会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无比清晰。“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七娘子泪盈于睫。   “我是庶女,九哥儿是嫡子……我当然听九哥儿的话。”她乖巧地说。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虽然不是那样的人,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总是多一重保证。小七不会和九哥儿套近乎,不会给九哥儿添麻烦,也就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乖乖的,不要争闲气。”她的意识已渐渐模糊了,却还嘱咐着。“忍得一时,风平浪静……”   真想看看九哥儿的模样!   4丧事   九姨娘的办得还算隆重。   生前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九哥儿的生母,九哥儿过继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丧事,花了三百两银子。   是前几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过是草草买了一口棺材,没让她被草席裹着,也没有进杨家的私墓,到乱葬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杨家停了七天的灵,这才把灵柩运去宝鸡,立夏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七娘子,九姨娘的坟定了,就在杨家祠堂后头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的小角落里,虽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头也有姓氏,将来九哥祭拜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生母的坟。   大老爷还亲自来给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爷过来了,姨娘们,也就跟着出动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过来的,两个人都握着七娘子的手,说了些惋惜的话。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睁着眼说瞎话,九姨娘的长相在杨府姨娘里,不过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能为杨家诞育儿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点惊讶,又有一丝欣赏。   五姨娘上过香,擦着眼睛,“没想到九姨娘去得这么早……唉,当年她进府绣花的时候,才止十八岁。”   九姨娘原是进府做绣娘的,早前也说过一门亲,还没过门夫婿就没了,因此她进府绣了两年花,才被大老爷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儿。   五姨娘这话要比大姨娘还阴险,大姨娘只不过想勾起七娘子对大太太的不满,五姨娘这话,却是隐隐指责大老爷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说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出来。   她就想到九姨娘这时候,总会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心连一丝丝温度都没有,无言地告诫着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七娘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姨娘五姨娘齐齐一怔。   她们都是大太太的贴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现在也常到主屋走动,服侍大太太,与九哥儿相处的时间很多。对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儿前几年还小,性子很骄纵,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么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来。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议论:到底是九姨娘的种,哭起来那满面涕泪的下作样,与九姨娘是如出一辙。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从家哭到下轿,从下轿哭进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泪沾得到处都是,大老爷嫌弃得当晚就睡在三姨娘屋里,碰都没碰九姨娘。   私底下,这个笑话传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来却不是这样。   两行眼泪静静地滑下脸颊,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着的迎春花,孱弱娇嫩,又那样精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别哭了。仔细别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细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白皙的小指头屈在素帕边缘,她的手仿若一朵才开的白兰花。   七娘子举止优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为亲切。   “九姨娘去得虽然早,但却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长大,你姨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大姨娘与五姨娘虽然有些脸面,但一直无儿无女,在后院里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只能靠着大太太讨生活。大姨娘这话有点自爆其短的意思,不过含得很深。   满院子都说大姨娘其实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觉得,原来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条件的。   “多谢大姨娘。”她细声说,对两位姨娘福了福身。两位姨娘连忙避到一边,不敢受她的礼。“将来到了主屋,还要请两位姨娘多加关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摆出了和气的笑。   “哪里谈得上关照不关照,七娘子有事,只管来问我们就是了。”   两个姨娘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南偏院。   还在正月里,南偏院虽然有了丧事,但也只敢把红红绿绿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还是姜黄色的袄子,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白花。   梁妈妈进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发呆。   “七娘子。”她未语先笑,圆脸一团和气。   七娘子连忙也露出一个笑。   “梁妈妈好。”   “七娘子好。”梁妈妈收了伞,先洗手到屋内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出来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这几天忙得厉害。”七娘子露出了一点疲惫。“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妈妈眼中闪过了然。   七娘子还睡在南偏院,和灵堂就隔着一层帘子。才刚七岁……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纪,话倒是说得很婉转。   梁妈妈就笑了。“七娘子别是认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还睡不好,那就麻烦了。”   “倒不认床。”七娘子柔柔地说,她的声音就像是江南岸边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听得人嘴角都要翘起来。“就是天气寒暖不定,实在恼人。”   梁妈妈嘴角就不由得被这柔柔的声音带得上翘了。“嗳,今年的春天是来得迟了些。”   她又问七娘子,“七娘子现下跟着哪儿吃饭?”   梁妈妈和王妈妈都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专管账上的事,梁妈妈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后,七娘子一天三顿就换到了小香雪开,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给七娘子端菜,有时候到了南偏院,饭菜都凉透了。   还好有小风炉,可以热一热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风轻,“现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诉苦的话都没有说。   梁妈妈脸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个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报。“晾了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饭,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鱼大肉似的,并没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带出了个上不了台盘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养得太娇嫩了。那,大太太就为难了。“四姨娘去了吗?”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妈妈温温笑着,“七房、八房也有丫头或妈妈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没见着动静。”梁妈妈手底下使出来的人遍布杨家,论消息灵通,大太太也比不过她。   大太太沉思起来,四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热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却不去打个呼哨。   放长线钓大鱼,四姨娘或许是要有大动作了。   “太太,”梁妈妈又说,“老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经守了九姨娘的头七,看得出,这是个有城府,能沉得住气,说话做事都比较得体的小姑娘。进主屋被大太太养,已经是够格的了。守过头七,再不接到主屋来,四姨娘就有话柄向大老爷告状了。   大太太舒展开眉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丫鬟们。立春正和白露对坐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九哥儿起床。   九哥儿就是爱赖床,睡个午觉,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说。“你点几个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笼搬到西边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看得梁妈妈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长大了。”她笑吟吟地说,“是个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妈妈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我看,就让她去七娘子身边服侍好了……还缺什么人,你看着挑了。”   杨府女儿身边都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与一个粗使婆子,一个管事妈妈。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里,身边得用的人,怕是没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时候,身边只带了立夏。   “九姨娘那边到底还需要一个人照顾。”轻飘飘的一句话,秋枫便被留了下来。   白露对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处,初娘子十岁后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园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间,大太太有好几十箱衣服,堂屋哪里放得下。   因为大太太的话发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笼就只好先堆在门外,等里头的箱笼搬出来了,再挪进去。   四处褪漆的木箱子就显眼地出现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里最没油水的就数扫地的张婆子了,就连张婆子屋里,都找不到这样破烂的箱笼。   众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出现了几分讥笑,几分轻视。   七娘子仿若不觉,大大方方地走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九哥儿正和五娘子画画玩,二娘子找了本书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与梁妈妈唠家常,天伦景象,温馨不言而喻。   “给母亲请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鬓边那朵白花,微微皱眉。“来了。”   “是。”七娘子抬手顺了顺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来。“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胶在书上,抬也没抬起来,五娘子哼了一声。“九哥,你亲姐姐来了。”   九哥抬起头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头对着二娘子画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腊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来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扭头就怕得哭起来,养娘赶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连他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为五娘子的话皱了皱眉,看九哥的冷淡,却又开心起来,就从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对牌给梁妈妈。   “一会儿让人给她量身做几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几件,先改一改,让她穿几天等新衣服来了,再换。”   这话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里养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还有什么九姨娘给的物事。   梁妈妈眼神飞快地掠过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来:九姨娘没给七娘子留什么名贵首饰。   旋即又觉得有点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饰,都能换好几百顷田地了,更不要讲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杨老爷的女儿,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个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执事婆子媳妇行礼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开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无邪的笑颜,柔柔地道,“自然是开心的。多谢母亲,多谢梁妈妈。”   大太太不免一笑:这个七娘子倒是恭顺。   这样的人放到自己屋里,虽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总比不好来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样,大太太倒宁可把她交给别人来养了。   “以后日日在一处,倒不必这么客气。”她说。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五娘子却没有这样的城府。   “娘!”她大声的,中气十足地喊着。“我的衣服才不要给人!”   大太太皱起眉,扫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头望着脚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还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带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带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里民风淳朴,九姨娘每日里见的都是乡民。到了苏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极少出门。七娘子生到现在,恐怕还没出过几次门。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亲生亲养的,才两三岁就带着出了门,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还要在香雪海住一两个月。更别说历年来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女眷上门,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五娘子才应该是那个大度从容的,七娘子才是那个小气任性的。   可现在却像是反了过来,七娘子从从容容,虽然有些尴尬,但却不显得过分腼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几件给妹妹,又碍着你什么了?”她的声音软软的,但是里头的锋芒,谁都听出来了,连九哥都停下笔看了过来。“五娘子怎么不学学你大姐姐?”   初娘子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没了娘,又是这些子女中排行最长的,自小就养在大太太膝下。从来行事都是大方得体,对姐妹们热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极是舍不得,哭湿了好几条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说话了,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别开头不看大太太。   梁妈妈忙笑道,“七娘子,那头的箱笼,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福了福身,又与姐妹们点点头,回身与梁妈妈一起出了正屋。   她连眼尾都没有望过九哥儿。   九哥儿撇撇嘴,无趣起来,埋首又画画,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五姐,我画一个九连环送你呀?”他问,清朗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气氛。   五娘子挤出一个笑,看了看九哥儿的画,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凑趣道,“九哥儿是个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着这三个儿女,口中却是淡淡的,“我们杨家的儿女,本当就是这样和睦。”   二娘子垂头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5风波   杨府占了一整条二杨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几百人在里头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陈旧。   七娘子搬到正院来,倒是得了一整个西偏院。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从正院堂屋一侧开了个小门,经过抄手游廊通进来,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房,南边则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笼塞得满满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腾,她只得了北边的这三间,与东西边的两间小耳房。   只是这小小的五间屋子,对七娘子来说已是很大了,她从南偏院带来的箱笼,在卧房靠窗墙边一字排开,屋内都显得空空的。   屋里已有了一张酸枝木螺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边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却觉得单从料子来看,与大太太睡的那张床没多少不同。   “这还是初娘子睡过的。”梁妈妈眼里带了一丝怀念。“当时那么小小的抱来,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妈妈说这话,不无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虽然刻薄了些,但在钱财上,倒也真的不小气。   杨家毕竟是名门世家,这点钱,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妈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道,“今日来得急了些,有些家具还没搬过来,我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来,“辛苦梁妈妈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对梁妈妈行礼了。但谢意还是要表达的,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她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给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这个道理。   梁妈妈听她语气诚挚,唇边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亲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们杨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门,正院的小姐,做派当然不能与姨娘房里的那些个庶女一样,你也要快些立起规矩来,免得,被人笑话。”   梁妈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一定不会让太太丢脸的。”她轻声细语地说。   梁妈妈就笑着出去了,找王妈妈商量,给七娘子屋里添多少摆设。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柜给了她吧。”梁妈妈说。   王妈妈有些犹豫。“雕工很精致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妈妈又去问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兴。“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寻些好东西给她摆在桌上吧。白露回来与我说,九姨娘房里最值钱的,还是三娘子拿去的一个美人耸肩瓶。”   梁妈妈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对牌进了百芳园,找管库房的药妈妈嘀咕了半天。药妈妈带了钥匙与一群健壮的青年媳妇,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柜,与十数个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妈妈们了。”七娘子诚恳地道谢。   这些妈妈们笑着应了是,却没有走。   立夏有些慌乱地扫了眼七娘子。梁妈妈和药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看着七娘子的反应。   七娘子知道规矩,这样的重活,按例,姑娘们都是要给赏钱的。   但是她身边是一两银子都没有了,只有九姨娘给的几个镯子,也都是不值钱的货色。   再说,总不能一人发一个镯子吧?那成何体统。   她有些为难,咬了咬唇,就要硬着头皮送客。   白露忽然从屋外进来,笑吟吟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零碎银子,“辛苦众位妈妈了,这里有些银子,妈妈们拿去打酒喝,妈妈们别嫌弃少。”   妈妈们的笑更真心了,纷纷说,“七娘子大方,谢过七娘子。”鱼贯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着笑吟吟的白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缎袄,只有手上戴了一对碧玉镯子,看起来很朴素,脸上的笑却让人很舒服,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梁妈妈说,“太太说,七娘子没什么好衣裳,请了纤秀坊的人来给七娘子做衣服,不过纤秀坊的人今日过不来了,请梁妈妈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几件出来,先给七娘子换上。”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产业,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大太太让纤秀坊的人给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给她体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几套纤秀坊的新衣服。   梁妈妈笑吟吟地说,“好,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药妈妈出了屋子,白露犹豫了一下,与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头们的住处。”便跟了出去。   梁妈妈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门处立着等她。   “干妈。”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纤瘦了些。”梁妈妈未语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别让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礼。”   白露就低下头细细地应了声是。   “你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到了七娘子那里,也要像个大太太屋里的样子。”梁妈妈和气地嘱咐,“刚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爱重你,你才有脸面……七娘子现在虽苦,熬过了两年等九哥儿大了,也就越来越有脸面了。”   白露抿着嘴笑了笑。   “我不会给干妈丢脸的。”   梁妈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转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钥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儿似的,“也舍得。大太太这样大方的主母,满苏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纤秀坊做一套衣裳,造价百两以上,那是常有的事,还不算师父的工钱。大太太这一次,的确是很大手笔。   大太太眯着眼,没有搭理梁妈妈的话茬,而是说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性子,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学会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虚做派,女红、诗词,没一样拿的出手的。我想着,要找个严厉些的妈妈带着,杀杀她的傲气。”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儿,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现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妈妈有些为五娘子难过,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儿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现下七娘子才来,就给五娘子换嬷嬷,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强道,“再看一段吧。”她低头合了合杯盖,漫不经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来,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过来。”   八娘子与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个时辰不到,现在也是六岁,被二太太教养得很好,是个乖巧知礼的大家闺秀。   梁妈妈一时不查,就要顺嘴夸一夸二太太的用心,但细一琢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临时起的意,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她审慎地说。更别说五娘子闹别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几柱香之前才出的,怎么这二太太现在就知道了,还送了衣服来。   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脸?   大太太面上还在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们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里的多些,也难怪知道得这么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体格倒也相近,有了这个,不必再拿五娘子的旧衣了。也免得这丫头又闹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虽然二太太的做法,让人心里腻歪,但也是好心,梁妈妈拆开包袱看了看,里头只有三四件袄裙,都是这个天气穿的,颜色有天青的,有淡蓝的,很得体,又照顾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显得过于素淡。   “二太太行事还是这么着,有章法里,又透着没章法。”她低着头笑了,“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的心思,谁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计较起来,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没好气,却是冲立春点了点头,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妈妈才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王妈妈便进来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过苏州,给老爷下了帖子,又派了人来给您请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乃是地方豪门,与杨老爷的关系一向也不错,又是杨老爷的下属,是非见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妆,到堂屋坐下,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又赏了些物事,忽然就听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嚣。   她皱了皱眉,看了梁妈妈一眼。   梁妈妈就笑着说,“让您见笑了,西偏院养着几头调皮的猫儿,时不时,就闹出些动静来。”   “我们家太太也是极爱猫的,这次老爷上京,还特意为她寻访了几头名贵的云猫!”王家来请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着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她们前脚才走,后脚,大太太就拉下了脸。   这大宅门里,平日里谁不是安安静静,轻轻巧巧的?没日没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戏台,不是宅门。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看错了她?她还没叫人去问,立春便进了堂屋。   她身后还跟着满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脸安详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过来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当然,受尽宠爱的样子。   大太太强忍着没有推开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现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气。   立春没办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里,七娘子正看着小丫头们洒扫屋子,摆放桌椅。因为箱柜都还没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过来,交代了这里头有几件衣服,都是什么颜色,又叫七娘子见了二太太,别忘记谢谢她送来的衣服。   七娘子正听着时,五娘子来了。   五娘子是独个儿来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门外。   一进门,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抢下剪子的时候,五娘子已经剪坏了好几件衣裳,还剪掉了来拦阻的白露半边的发辫,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说,她长得很俏丽,即使这样生气,也别有一番活泼的韵味。“娘——你说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问过我!”   大太太扶额长叹。   梁妈妈都站起身来,不敢说话了。   七娘子静静地站在立春身边,听着她无奈的叙述,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容。好像这事天天有,日日有,并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妈妈,却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门口的珠帘,二娘子走了进来。   “娘。”   “二姐。”   “二娘子。”   众人纷纷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给大太太请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转头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着做什么?坐。”   七娘子抬起头望着二娘子,轻声道,“五姐没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错了事,不敢坐,也是当然的。”二娘子摆了摆手,神色稍缓。“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强缓下了怒容,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杆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边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那包袱里,是你二婶给七娘子送来的衣裳。”她轻声说,“都是名贵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两银子。”   五娘子乍现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这才赶来救场。   眼下看来,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场罚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来求求情,母亲说不定也就心软了,说她几句,也就这么揭过这事儿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愿,开口为五娘子解围,“母亲,这样的小事,您就别动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没来得及解释。”   二娘子心中一动,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细了一分。   七娘子虽然看着平静,眼底却有压不住的焦急。   6请安   大太太叹了口气,点了点五娘子的额头,挥了挥手。   五娘子连忙又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礼,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对面。   眼下也快到晚饭时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儿来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九哥欢快的笑声。   九哥到了开蒙的时候,这阵子,每日里下午都要去跟着先生读上两三个时辰的书,大太太费尽心机,为他找了个极和气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学回来,总是十分高兴。   “娘!娘!”他闯进了堂屋,直扑到大太太怀里。“今日先生夸我字写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脸蛋圆滚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笑得十分兴奋。   大太太的脸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来,这才下地给姐姐们行礼。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爱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处污渍。   “以后写字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墨汁到处乱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脸色不对,就小小声问二娘子,“二姐,五姐怎么了?又惹娘生气?”   五娘子本来僵冷的脸色就松动了,被九哥胆怯的态度惹得露了一丝笑意,“小家伙说我坏话?过来,给我拧拧你的脸!”   九哥护住脸,怎么都不肯过去,五娘子就身拿他,两姐弟满屋子乱窜,笑声不绝于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丝笑意,屋里的气氛,无形间就松动了开来。   立春松了一口气:她是最尴尬的那个,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诉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气来,五娘子迁怒于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边,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说起了笑话。   不一会,姨娘们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着给大太太和小姐们问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后。   五姨娘和七姨娘联袂而至,七姨娘身边还牵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见过大太太,又给姐姐们行礼,七娘子也站起身给六娘子行了礼,往下挪了一个位置,让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头微皱,却也没有说什么。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几个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着互相点了点头。   杨家毕竟是江南豪门,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里,从来都是申初二刻用饭,申初一刻前后也就让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会儿,四姨娘才带着三娘子与四娘子进了正屋。   “我来迟了,请太太责罚。”四姨娘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给大太太请了安。三娘子脸上还是喜气盈盈,四娘子却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欠了她什么要紧的物事没有还。   大太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儿多。”便把这一章揭了过去。四姨娘给大太太磕过头,又给小姐们见了礼,这才对七娘子说,“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还习惯?”   七娘子忙笑着说,“习惯的,习惯的。”便不再找别的话与四姨娘说。   四姨娘眼底闪过一丝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看了看钟,问,“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妈妈忙说,“今日遣人去问的时候,倒没说什么。”   话音刚落,八姨娘就喘着气,扶着个小丫头走进了堂屋。   “……才要出门时,又呕吐起来,足足闹得换了衣服,才能过来,请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怜地说,作势要跪下。   “怀着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说。   杨老爷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个女儿,才只有九哥这个独苗,若是八姨娘能够生下儿子,大太太也是高兴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娇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问了几个女儿在家学的事,又对七娘子道,“你明日里也跟着姐姐们去上学吧,六岁了,也该认得几个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顺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没什么事,就叫众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来服侍大太太用饭的,没有走,八姨娘最娇弱,等不得大太太一声,先扶着小丫鬟的肩膀走远了。她是怀着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四姨娘也就带着女儿们要走,三娘子起身时,笑眉笑眼地对七娘子说,“七妹,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弃,姐姐回头就给你送来?”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头不说话,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锐利如刀。   其实,这事儿根本谁也没瞒过去。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起身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带诧异地望着她。   “母亲已经找了纤秀坊的师傅给我做新衣服,怕是这几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领了。”七娘子露出真诚的笑容,“明日到学堂,还请三姐多加照顾。”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着抽回了手。   “哪里的话,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顾才好。”她若有若无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对大太太行了礼,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赶忙跟着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大太太扫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还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脸岂不是都丢光了?这事要传到杨老爷那里,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饭吧。”她疲惫地说,“立春打发九哥儿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儿,往净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后,七娘子忙跟到了她们后头。   九哥儿眨巴着眼,倒不曾出声,只是在立春给他洗手时扭来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皱起眉,冷冷地看着九哥儿,九哥儿倒也有几分怕他,就安静了下来。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着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残水,把白锡水壶里的热水倒了一盆底,又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内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杨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边洗手一边说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么不去剪杨珊的?柿子拣软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气很重,七娘子不禁讶异地看着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对她的注视,并不以为意。   五娘子有丝羞愧,低下头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见外?”二娘子把手伸给清明,清明拿着白布,仔细地揩拭着那柔嫩的双手。“七妹妹进了正院,就是你的亲妹妹,以后再和她为难,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虽然对着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脸,但却像是很怕这个二姐,低下头唯唯地应诺着。   谷雨上前接过了清明的差事,泼水倒水,请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长地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带着清明出了净房。   房里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头用力搓洗着双手,搓得手都红了,才闷闷地道,“杨棋,你仔细着。”   “我自当仔细。”七娘子不以为忤。   和七娘子说话,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欢她,她是这么软,你讨厌她,她也还是这么软。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无名火,她把手伸给谷雨擦干,哼了一声,就带着谷雨离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着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声,提了提白锡水壶,很轻松地便提了起来。   壶里没有残水了,想来,往日里只预备这三个少爷小姐洗手,也只有这么多的分量。   七娘子没来由地就有一点委屈。   她看着沉重的白银荷花盆里荡漾着的清水,犹豫着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后忽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白露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挽起了两个丫头髻,大小不一,倒有几分俏皮,换上了新的葱绿色袄裙,看着虽然有些慌张,却也上得了台盘。   “我来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犹带喘息,手中拎了个小小的黄铜水壶。   七娘子眼圈有些发热,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对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规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泼了残水,倒了一盆热水,又拿起了一块白布等着。   七娘子把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暖融融的温水在指间流动,忽然就感慨起来。   这几年来,她和九姨娘相依为命,洗完手用手绢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里想得到大太太屋里行事的规矩是这么奢靡,这些白布用完了就丢到地上,想来是不会再用第二次的了。   这才是真正的豪门。   七娘子把手伸给了白露,白露仔仔细细地揩拭了,跟着七娘子走出了净房。   “余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轻声对七娘子解说。   她现在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里的规矩。   七娘子点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转进了饭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饭桌一向是摆在堂屋西次间,这里除了一日三餐用饭之外,并没有别的用途,四壁摆放着博古架,两张小小的方桌摆在屋中,大太太带着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对坐。   “七妹来了。”大太太笑着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对面,九哥对她扮了个鬼脸。七娘子忍着不敢笑,九哥就觉得有些乏味,扭过头与立春说话。   大太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杨家虽然是江南数得着的豪门,但一向是诗书传家,行事作风,与乍富新贵差别很大。晚饭不过是八菜二汤,但样样都做得很精致,分量虽然不多,三个人分却正好。厨房想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实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半碗饭,不过是填填肚子而已,说饱,倒还未必。   吃过饭,换了茶来,三人对坐着品茶,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有。就连九哥,也是细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几分放心:大太太在教养九哥上,还是很用心的。   吃过饭,三个姑娘结伴回房。   杨府占地很大,姑娘们过了八岁,就各自住到百芳园的小绣楼里去,不过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头肉,一直还住在主屋东偏院,九哥最受宠,与大太太住在一屋里。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园子里的一片竹林里,她住的小楼有个好名字,叫做幽篁里。   倒是比潇湘馆来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来寡言少语,才出了堂屋,便扶着清明拐出了垂花门。七娘子对五娘子点了点头,也就转身走开。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错,心里肯定憋着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说什么,多说,反而多错。   西偏院已经被拾掇得很干净了,进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里透出的隐隐灯火,两边的小耳房也亮着灯,七娘子停下脚步问白露,“怎么安排的?”   白露不动声色,“几个婆子平日里都是回去睡觉的,东边耳房做了净房,倒座南房腾出了两间,四个小丫鬟歇在里面,我与立夏不值夜的时候,就睡在西边耳房里。”   怎么把被塞得满满的倒座南房腾出两间来,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没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来。立夏又是个没经事的,白露一个人把事儿安顿成这样,可见得是个能干的。   七娘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你们两个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与白露一道进了主屋。   堂屋正当中,摆了酸枝木八仙桌,两三张圆凳随意地放在桌边,桌上摆着大理石小屏风,烛台上立着三四根蜡烛,屋内很亮堂。屋角放了两个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摆着些瓶罐,博古架中间空出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会儿,才低头称谢。她没想到七娘子能觉得出好。   还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   “对联是哪里拿来的?”七娘子一边往里屋走,一边问。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后,说着,“您才进了正院,她就打发人送了来。”   七娘子已经走进了东里间,那是她的卧室。   才进卧室,她就愣住了。   卧室当中也放了张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盘银子,带着霜的银锭子码得整整齐齐,在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   7私房   “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着一盘子葡萄走进来,听到了七娘子话里的尾巴,便说,“这是四姨娘送来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说,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霜降是个快嘴,想来,也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   “退回去。”七娘子的声音如冬风一样冷。“她还送了什么来?”   立夏忙摇摇头,又指了指床上的一个弹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对联,又送了些衣物来,我们还没拆。”   看来,五娘子撒泼的事谁也没瞒过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数的。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这盘银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里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这盘银子来,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将来要受四姨娘的钳制不说,转头到了杨老爷那里,就是个话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脸,不把气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谁身上?   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她端起银子,就出了院门。   七娘子和立夏这才能坐下说话。   “立夏,”七娘子在桌边坐下,和颜悦色地把小丫头喊到了身边,“今日没受什么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是喜欢立夏这一点,沉得住气,又不爱撒谎,比较老实。   “我们初来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应当的。”七娘子缓缓地说,“你要多跟着白露,学学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谁来问你,你都不要多说什么。”   若是被拿住了话柄,这事闹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没脸,她也不见得有多光彩。再说,这事其实还在于她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觉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话,那就没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为她说几句话,还是讲不来的事呢。   立夏眨着眼,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豪门,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来的包袱拆开吧。”二娘子的好意,与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须要收下的。   立夏就过去拆开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开给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来的衣服,虽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贵,但尺寸倒是正合适,一件姜黄色的贡缎袄子,七娘子很喜欢,现场就要穿上试试。   立夏一抖衣服,几个小小的物事就滚到了地上,撞击着青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捡起来给七娘子看。   是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约有四两。”立夏掂了掂,把银锭子放到桌上,又把余下的两件天蓝色、暗红色的衣裳抖开。天蓝色的褙子里又跌出两个银锭子。   七娘子捏着这六两银子,感慨万千。   当晚等白露回来了,她便塞给白露二两。   “白天多亏你解围了。”她说得含蓄,“我不比姐妹们有钱,这二两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银子发下来,再补你的。”   白露慌忙推开七娘子的手,“并没有那么多,况且,这也是奴婢应当做的。”   “这该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坚持,“快收下,否则月底给你四两。”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过了七娘子的银子。   七娘子又拿过一个小匣子,当着她的面,把四两银子放了进去。   这是个破旧的樟木匣,里头空空的,只有这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七娘子对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总是慢慢过的。到了西偏院,咱们就慢慢的把日子越过越好。”   立夏高兴地应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没有私房钱这个说法。   白露眼神微黯: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正院,小姐们每个月的月例是四两,比姨娘屋里的小姐们多了二两不说,大太太想起来,时不时还会给她们送钱。二娘子的钱匣满满当当的,好几次她送钱去,二娘子随手就赏她半个银锭子。   她望着灯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来。七娘子说得不错,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来,梳洗过了,梁妈妈亲自送了两件衣裳过来。   “本待昨晚送的,却耽搁了,我改了改,应该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说。   七娘子连声道谢,“劳烦妈妈想着。”改衣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妈妈让谁改了,自己拿来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谢谢她。   梁妈妈看了看挂在屏风上的天蓝色褙子,眼神一闪。   “这是二姐昨日送来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内热呢。”   七娘子说话挺好听的,本来尴尬的事,这么一说倒显得二娘子热心肠。梁妈妈眼弯弯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这么想就好了。”   说完回了堂屋,大太太还睡在床上,九哥在一边穿衣裳,笨手笨脚的,偏还不要人帮,大太太看得眼里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妈妈就把七娘子的话说了,“是个会说话的。”   大太太点点头,“能这么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懒懒地坐起身,梁妈妈上前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让纤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来吧,前几年四姨娘管着内院,没少克扣她们母女的月例银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么!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会说什么的。”   梁妈妈小心地道,“五姐也闹着要做新衣裳呢。”   “胡闹!”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还没和她算账呢。吃了饭让人过去打谷雨几下,叫她知道厉害——这么大了,行事也没个分寸。”   “……是。”梁妈妈不说什么了,这要搁在别的姑娘头上,就不是打丫鬟几下的事了,大太太宠五娘子,也着实是宠得厉害。   “索性给姐妹们都做几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说亲的人,跟我出去行走,总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带着给五姐做几件,也免得她又闹。”   梁妈妈还能说什么?   于是吃过饭,三个姑娘都没去家学,纤秀坊的绣娘来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气做全了,大太太还让她自己去库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说自己不懂,辞了。五娘子却兴致勃勃,拉着二娘子找药妈妈到库房去看料子,她虽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却也高兴。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着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辞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来得迟了,没和小丫头、婆子们打上照面,这次才见上了面。   大太太虽然对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还是没什么可挑剔的,送来的四个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顺眼的老实人。两个婆子也是满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让她们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内,翻了半日问立夏,“我的针线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里间了。”   西里间里没有圆桌,靠着窗摆了一套小小的榉木桌椅,椅子边上还摆了绣棚、绣架,几团暗色丝线搁在绣架上,是七娘子从前未曾见过的暗金线。   七娘子不由得冲白露扬了扬眉。   “药妈妈昨日开库房门拿绣架时顺带着送来的。”白露习以为常地说,“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线银线,平时库房里都是有数的,看得很紧,七娘子学了一年多的刺绣,也没用过这么名贵的线,平时偶尔见到三娘子、四娘子装模作样地坐在花园里绣花,用的也都是寻常丝线。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里的来得尊贵些。   “绣着玩玩罢了,”七娘子笑着说,“也用不着这么好的线。”   “九姨娘的一手针线是极好的。”白露见缝插针,拍了个马屁,“记得当年她的手帕丢了,丫鬟们捡回去,都不知道上头的桃花是怎么绣的。”   “毕竟是绣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针,立夏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帮着她配线。   白露一时有些尴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还有半个荷包面未绣完。”七娘子抬首说。“想给母亲做的,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配色。”   这事是必定要问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里的么。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太太喜欢稳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线绣些连绵云纹,稳重富丽。”她随口说,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张小小的褐色官缎,白露住了口。   “这料子差了些,我绣得不好,什么花样先绣出来,再往好的上头绣。”七娘子解释,白露这才释然。   “七娘子绣得好,有模有样。”细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称赞。   六七岁的小女孩,要绣得多惊世骇俗,那是梦话,但七娘子的确绣得很有样子,这还是看得出来的。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午饭倒是各屋自己开饭,吃过午饭,七娘子睡了午觉,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闲了下来,起来又绣花。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大太太忽然打发立春送了一盘银子过来。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钱匣子的。”立春解释,“还没到发月例的日子,这些银子,是给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与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会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谢,“多亏母亲想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一阵子,的确是不大凑手。”   怕是就没有凑手过吧,几个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个包袱,“这里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双胞姐弟……什么时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过包袱,把立春送到阶下,回来拿着针对着荷包面发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给她送银子,又被她退了的事,并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这么费心费力的帮她,是为了什么?   知道她没银子,就费力巴哈地送了些银子来,好让大太太也不得不出点血,糊住众人的嘴。   还帮她牵线搭桥,进了正院养活……四姨娘这一番做作示好,总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连正院都大有可能进不了。这样的人,也值得四姨娘来示好?   杨老爷可是连着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里了。   七娘子就觉得很奇怪。   再说大太太,无缘无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么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说大太太糊涂吧,却又是个极细心的人,大小事情,办得都很妥当。   可你要说大太太不糊涂,她人都进了正院,凭什么还要给四姨娘、二太太卖好的机会,早该把□都准备妥当了,让她也有个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来了,就收好吧。”她云淡风轻地说,“明日就要上学堂了,白露,学堂的先生都讲些什么?”   白露就笑着收拾起了针线,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针线了。   “学堂有好几个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个时辰,认字读书,下午两个时辰,学的是绣花。”   七娘子微微一皱眉,白露就说,“不认字也不要紧的,九哥都这么大了,也才启蒙。”   “我认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没上过学,不曾读得什么书。”   白露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亲是开私塾的秀才。”立夏开口说,语调平静,不因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轻声应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内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都说二姐姐很博学——”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书的景象。   白露莞尔,“女儿家,谈不上博学,二娘子爱看书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着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刚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学就直接到主屋来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边说笑。   七娘子进了屋,有一丝踌躇:大太太身边已经很挤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没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边,她怎么坐,好像都不对劲。   她心里犯难,面上却看不出来,给大太太行过礼,又逐一和姐妹们见礼。   见到二娘子,她的态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几两银子,就特别亲热,“二姐,想求你件事。”   说着,七娘子就势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8启蒙   二娘子眼神一闪,“哦?”   “听说二姐很爱看书。”七娘子不因为她冷淡的态度气馁,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学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么,想请二姐借我几本书看看,也好有个准备。”   大太太温和地看着二娘子。   “只是闲来看几本杂书而已。”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们女儿家,要紧的不在书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去,罕见地露出了小儿女的态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几本书么?就借给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没有说话。二娘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一丝不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头发,好像没听到三娘子的话,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娘子,六娘子刚要学女四书,你要是不嫌弃,回头让六娘子给你送几本幼学启蒙来。”   六娘子就天真无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学琼林好玩着呢。”   七姨娘是杨老爷从京里带回来的,与别的姨娘们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亲不疏,虽然不亲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六娘子今年七岁,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过人,是个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爱。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众人,也娇笑起来,问七娘子,“七妹妹,你识字吗?幼学琼林,看得懂吗?”   五娘子虽然骄纵,但也颇认得几个字,只是一向不在这上头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学渊源,在几个女儿的教养上还是比较用心的。她六岁的时候,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   七娘子暗叹了一声。   豪门,是非真多。区区一个借书,都被二娘子借题发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三娘子看似灵巧,其实是个蠢笨的,二娘子轻轻一句话,她就见缝插针,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机暴露无遗:四姨娘想笼络七娘子的心思,现下谁都看出来了。七姨娘心肠倒好,出来打了个圆场,捡了好人去做。   这里面的暗来暗往,五娘子是一点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来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认字,会问姐妹们借书么?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认得几个字的。只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丢丑,因此要早些预习起来。”   她的说话一味的息事宁人,五娘子却不领情,眉一扬,就要说话。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学女四书了?日子过得也快,两年前你才去上学,幼学琼林倒着拿,先生要摆正,你捏着怎么都不肯。”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话就没能出口,九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捏了五娘子一把,小声说,“五姐,你现在也念到女四书了吗?”   五娘子有些脸红,她虽然聪明,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六娘子大了两岁,女四书都没有念全。   “正念着。”她就向二娘子撒娇,“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着绣嫁妆,哪有空和你胡闹。”大太太眉眼弯弯地说。   四姨娘眼里飞过了一缕艳羡,被七娘子看个正着,她垂头微微笑着,心里盘算开了。   二娘子说的亲,是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两三年前说定了亲事,去年腊月里,孙家来了人请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腊月。二娘子就没再上学,在幽篁里细细地绣她的嫁妆。   二娘子嫁了,下头就要给三娘子、四娘子说亲了,长幼有序,五娘子的亲事总要在姐姐们之后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点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头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着,神色却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三娘子眉眼间喜气盈盈,笑着插科打诨,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悦,咬着唇别过头去。九哥什么都不懂,只是在一边乱,场面倒也热闹。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说话,嫁妆这个话题,的确和她们未嫁的女儿没多大关系。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们姐妹吃过饭也早些去歇着,明日黄师傅就来了,要养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来。   七娘子有些糊涂,茫然地看着众人。   坐在她对面的六娘子就细声细气解释起来,“黄师傅是咱们的绣花师父,年前腊月里才被咱们气得不轻,扬言今年再也不来教了。”   众人又都笑,大太太指着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宝带到绣房,又全打翻在黄师傅身上,她哪里会气成那样?倒累得我多出了几两年礼。”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边撒娇,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杨老爷走进里屋,看到的就是这幅和乐融融的样子。   “说什么这么高兴?”他呵呵笑着捻了捻胡须。   “父亲!”儿女们全都起身行礼,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来,大太太懒懒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为杨老爷宽去了外袍,领着他进了净房。   杨老爷没多久就换了一身竹色直缀,走出了净房,七姨娘抱着官袍走出来,把它交给了立春。   “老爷今日回来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与九哥都起身坐到了两排太师椅上,空出了位置给杨老爷。   杨老爷就坐到大太太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膝盖。   “你也知道,这衙门开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头就是正月里最忙。”他一边说,一边扫过大太太身后的众位姨娘,对四姨娘笑了笑,“怎么不见八房的?”   “她这几日害喜得很厉害,就不让她出房门了,好好在床上躺着养胎要紧。”大太太说,“吃过晚饭,你去看看她。”   这是应该的,杨老爷膝下单薄,若是八姨娘怀的是儿子,那就是杨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车之鉴,也许八姨娘倒想生个女儿。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头顺脚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说晚上就想吃点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让厨房送点腌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内宅的事,本来就是大太太管着,杨老爷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四姨娘在内宅的事上敢这么插嘴,可见得杨老爷很疼她。   杨老爷点了点头,“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着。”他点了点四姨娘,“她是你房里出来的人,你有事没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应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发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里,多了几丝温情。   二娘子有些惊讶,看了看屋角的金镶八宝大自鸣钟。   她的动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说,“也到了各房开饭的时辰了,老爷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爷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饭。”   众人就都起身行礼,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带着丫鬟鱼贯进了净房。   说来,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儿们,谁的丫鬟都进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边时,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里,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过手吃过晚饭,杨老爷和大太太进了卧房,对靠着说话,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给五娘子,“带着你弟弟玩一会。”   五娘子未免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儿,要特特的瞒着九哥。”   大太太还没说话,九哥就脆生生地对姐姐说,“是许家姨姨来信了吧。”   大太太笑着敲了敲九哥的头,“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门大户,几个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国公许家,生下了嫡子。现在正是许家的当家主母。   杨家是江南豪门,许家是京中权贵,两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许家的信,杨老爷总是要给大太太过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问,拉着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们解九连环去。”   “好。”九哥很高兴。   大太太微笑着目送他们出去了,才问大老爷,“听说前院又送了三个妙龄少女进来?”   大老爷有些尴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饮酒,随手就送了这一对三胞胎姐妹进来,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杨老爷这个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进来,杨老爷还算是比较自持,实在推却不过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缓,拿过杨老爷手中的信细看起来。      第二日早起,纤秀坊就送了几套衣服过来,七娘子换了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葱黄色百褶裙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看了很高兴。   “打扮得很漂亮嘛,这才是正院的女儿。”她笑眯眯地夸奖。   梁妈妈王妈妈都凑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来越尊贵。”   任谁有了钱,自然都显得尊贵,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妈妈们笑话我。”   九哥从内室跑出来,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两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着七娘子问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瓮声瓮气地说。   他们是双生姐弟,像是肯定的,这谁都没法否认。   “七娘子穿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着丫髻,佩戴着绢花,穿着袄裙,看起来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说。   “那与你也做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眯眯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杨老爷一边系着中衣扣子,一边走了出来,立春跟在后面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说好不好?”他随手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七娘子垂下头退到一边,坐了下来。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边,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她。   “不好。”他摇了摇头,转身对大太太说。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么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着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边,“娘,你说是不是?”   众人又笑起来,二娘子与五娘子一边笑,一边从屋外进来。   “才进了院子,就听到你的声音啦。”五娘子指着九哥。九哥哼了一声,“五姐欺负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两头吵架,吵完了没多久,又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独就是对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里酸酸的,起身进了西里间用早饭。   吃完饭,姨娘与小姐们又来给大太太请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头痛死了。   大宅门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钟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该带三娘子去见见世面的,可惜钟家的孩子们,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边,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点勉强,“太太自然是为三娘子着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这话味道有点不大对。杨老爷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纪还小,转过年十四了,再说亲也不迟。”他满不高兴地说,“到时候,我亲自为她选一户好人家。”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这个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里间去了,几个未嫁的女儿,一起进了西里间,又都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   大太太有点没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说小——四姨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四姨娘的声音有些焦急,“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嗳,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错,可终归是大太太养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说都是这么说的,可四姨娘是杨家的实权派,早几年大太太身体一直不大好,内宅就交给她掌管,直到九哥儿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劲头。三娘子的亲事不问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杨老爷面前,肯定交代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红着脸,往常喜气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涩,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脸圆了些,也都不失为一个动人的小少女。   在现代,正是初恋的时候。这里已经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摇摇头,又觉得有人看她,她偏头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张圆凳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奇地望着她。   王妈妈走进西里间,“姑娘们,好去上学了。”   9家学   杨家的就开在杨老爷府里,从正院出去,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夹道,左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便是姑娘家们的家学了。杨家二爷的两个儿子与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进去,才是他们念书的地方。夹道尽头是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平时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夹道中出入,杨大老爷和杨二老爷家,也就只是隔了这一条夹道而已。   杨二老爷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虽然与七娘子同岁,但还没有开蒙。家学里,都是大老爷家的女儿,二娘子要筹备嫁妆,便不上学了,以三娘子为首,众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着七娘子在窗边找了处小小的座位,为她摆上笔墨纸砚与一本《幼学琼林》。   七娘子就低头翻看幼学琼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问三娘子,“三姐,你的这件比甲我倒没见过。”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红缂丝比甲,喜气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别着急,明日纤秀坊就送新衣裳来了。”   五娘子一撇嘴,“区区几件新衣服,有什么好着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浅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来。”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这件大红比甲是新的,袄裙都下过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连穿的鞋都是白露这两天熬夜做出来的新鞋。   七娘子专心致志地看书,认认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时雨;玄穹、彼苍,悉称上天。雪花飞六出,先兆丰年;日上已三竿,乃云时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见甚稀;吴牛喘月,笑人畏惧过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头对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乐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进了屋里。   这是个老先生,穿着淡蓝色的湖缎直缀,虽然料子好,却透着些破旧,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显得慈眉善目。   几个杨家女忙起身问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给先生磕头,“以后请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着胡须,“坐。”   先生就开始给五个杨家女儿讲学,念内训,从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亲之本也,养非难也,敬为难,以饮食供奉为孝,斯末矣。”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小屋子里。   七娘子似懂非懂,听得很无聊,只好翻幼学琼林看。幼学琼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哗哗地翻看着女内训,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边听一边打瞌睡,六娘子扑在桌上画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讲老师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个时辰的书,停下来歇一歇,众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学琼林,又从头看起。   “看得懂吗?”先生问。   “看得懂。”七娘子轻声回答,“只是字还有许多不会写。”   先生就叫几个姐妹自己读书,过来看七娘子写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脚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锋,沉吟了片刻,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棋两个字,被她写得温婉秀丽,先生看了吃了一惊。   他沉吟片刻。“以前学过?”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无聊,偶尔就练练字。”其实,九姨娘屋里连笔墨纸砚都找不全,谈何练字,这还是上辈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点点头,“难怪,写得不错,你习的是赵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确专研赵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着说。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边看她的字,三娘子也凑过来,艳羡地说,“七妹妹写得确实好看。”   五娘子涨红了脸,走回自己桌前,赌气似的遮去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   老先生就叹了口气,“要论妩媚,还是卫夫人,以后多临临卫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学琼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轻声回答,她无意藏拙,要再一笔一划从三字经学起,七娘子自己都没有这个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挡也挡不住,都泼了出来。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们,叹息了声,“那就随着她们一道念女内训吧。”他翻了翻自己案头的书堆,找出一本破旧的女内训递了过来,七娘子低头称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来。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无以复加损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来。   好容易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大家都精神起来,给先生行过礼,三三两两的站着说话,等丫鬟们收拾文房四宝。   “先生一向是这么念着?”七娘子悄悄问最和气的六娘子。   六娘子叹了口气,“是啊,好无趣的,倒有大半都听不懂。”   这句话难得没有引起争执,连五娘子都点头,“先生不大解释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话茬,就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五娘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六娘子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听她们说,是纤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说我这几年都在西北,没得过纤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经历扯出来做挡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渴望与羡慕,“真好看。”   她的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妒忌。   七娘子弯起唇角,就觉得六娘子很可爱。   “你穿得也好看。”她夸奖。   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鲜黄色亮缎袄子,配色的大胆,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两个长辫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会飞的蝴蝶花,俏丽活泼,天真无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来迟了……冬至着急得很,随手抓了两件就给我穿,好看吗?”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个故事,原来人好看起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真心,六娘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走在她们前头,五娘子还留在院子里练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语气高高兴兴的,“唉,家里这么多人,连个肯陪我跳百索、荡秋千的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现在到了主屋,走动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从小香雪到主屋,好远呢。”她语气里的一点点羡慕虽然不明显,但却货真价实。   七娘子就微笑起来,苦涩一丝不露。   小香雪再远,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盘,六娘子在里头吃得好睡得好,每日里和大太太打个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胜过在主屋步步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头笑着招呼了一声五娘子,“五姐,快些过来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着脸,没有理会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这样古怪。”六娘子悄声对七娘子说,“从前大姐姐在的时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大姐姐才嫁了几个月……这就闯祸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没有嘲笑也没有窃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七娘子的尴尬也就少了几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顺着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对她说,“五姐其实心不坏,要比……”她做了两个手势,“那两个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尔。“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个鬼脸,“我可不敢编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只可言传的默契。   走到夹道尽头,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正院后头,进了百芳园,七娘子就站在门边等着五娘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边动了动,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脸上写满了心虚害怕。   五娘子那一闹,倒是闹得很合算,下马威给得足足的,以至于让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语调很清浅,里头的不屑,却是货真价实,立夏惊讶地看着七娘子。   在还带着寒意的冬风里,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丽,面对寒风,她无所畏惧。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是。”她恭敬地说,“七娘子说的对。”   五娘子已经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进去?”七娘子含着笑,声调柔和,叫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么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语气冲得要命。谷雨满面的不安,想要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说,“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话,勉强按捺住了脾气。   “你练了几年字?”两人默默走了几步,五娘子忍不住问。   七娘子甚至觉得五娘子有几分可爱,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评价,五娘子就像是一只会叫的狗,咬人却不大疼。   “两三年。”她笑着说,“在西北闲着无事,就划沙练字。”   “你三四岁就认字了?”五娘子禁不住惊讶,微微抬高了声音。   杨家女儿都是六岁开蒙。   “西北老家真的无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杨老爷杨海东原籍陕西宝鸡,家中书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为官,可说是陕西有数的豪门。   家大业大,矛盾也就多了,杨老爷才止十三岁就分了家单独出来过活,在宝鸡杨家村里,只有一间两进的院子,还要与弟弟杨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过门时带了价值万金的嫁妆,他又哪有钱财上下打点,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   杨老爷发达了,但却不忘本,一直没有处置掉那两进的小院,九姨娘与七娘子就在小院子里住了五年,西北穷苦,她们手头的银钱又少,还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只好没日没夜地赶制针线,托几个好心的婆子出去卖了,回来贴补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紧,她们日常连二门都出不了,成日里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转,七娘子四岁起稍微懂了点事,便为九姨娘穿针引线,打打下手。闲了没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树枝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打发时间,这才没有生疏了一手字。   这样的生活,哪里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从落地起便是锦衣玉食,就算现在羡慕自己的书法,想必没几天,也就丢开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紧是勤练不缀,先生让我每日早起先写一百个大字再给母亲请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试试。”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声。   进了正院,她们各自回房,白露已经打点好了中饭,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开了匣子,拿出一个银锭绞成几块。   “七娘子来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饭,倒是要给厨房一些甜头。”她低眉顺眼的解释。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与五姐,也时常有银子过去?”   “二娘子倒还好,五娘子常常惦记着吃些时令鲜蔬、宫廷点心。但凡是单独传话出来叫小厨房做的,都有赏钱。”白露回答。   看来给小厨房打赏,是定例了。七娘子点了头,该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没多久,就带了一盘点心回来,放到桌上带着笑对七娘子说,“新出炉的梅花饼,小厨房才做得的。姑娘尝尝?”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这么名贵的点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说话,立春进了屋子。   “太太请七娘子过去说话。”她笑盈盈地说。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还说了,请七娘子换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赶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10乱真   七娘子很快就换上了九哥儿的衣服。   她和九哥儿本来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年纪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儿常穿的宝蓝色竹叶小直缀,戴上小小的银冠,就好像是第二个九哥儿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说出口,冲着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与大太太说话。”立春一边走,一边对七娘子说,“见了面,先不用行礼,大太太与二太太开玩笑,找了两个九哥来,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数了。   二老爷杨海西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着大老爷长起来的,大太太才过门那几年,是把二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的,二老爷年轻的时候很顽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着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爷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二老爷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闭门读书,寒窗十年后中了进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给二老爷说来的亲,说来,她算是大太太拐着弯的表妹,家里虽然没有大太太富贵,但却也是世代书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艰难,大老爷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才只有九哥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二太太才过门就连着给二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年九哥没出世的时候,大老爷是念着要过继一个认在大太太名下的。   杨家当年发家时,只有一间两进的小院子并几百亩地,如今的大房却有万贯家财,大老爷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苏参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爷么,却还只是个京城穷翰林。大房一向是时时接济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愿意?   偏巧在这时,九哥出世了。二太太与大太太之间,从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虽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几次生病,都在二太太来访后。   也未免太巧了点。   七娘子忽然一阵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对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无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现的空间,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后进了主屋。   立春就又讶异,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她带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大太太见客的地方,见的是外客,不是家里人,可见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生分到了什么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来了,便露出欢容。   “九哥,过来!”她伸出手,和蔼地呼唤。   七娘子欢快地小跑过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怀里,大太太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灿烂辉煌的织锦宝相花图案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妇人带着笑招呼着。   这是个很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姜黄色贡缎袄,袄子边上出的是灰鼠的锋,淡蓝色马面裙款款铺在膝盖上,隐约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庄高贵,又有几分亲和。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满意的光芒,冲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着嘴笑着下去了,不一会,把九哥带了进来。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了大太太怀里,差点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赶快给他让了点地方,两个小人就在大太太身边依偎着,面对面互相凝视。   “哎哟,这姐弟俩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着太师椅的把手笑了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绷不住,转头叫二太太,“二婶!”   七娘子赶忙跟着叫,“二婶!”   他们的语调、声音、神态都一模一样。   大太太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赞赏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七娘子强忍着缩肩的冲动,抬眼对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当成九哥,笑得又爱娇,又张狂。   九哥有些不高兴了,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七娘子,咬着唇不说话。   二太太看在眼里,微笑起来,对九哥张开手,“来,九哥,到二婶这里来,二婶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过去,也没有搭理二太太的话头,二太太只好对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婶认错了你,是二婶的不是,看,给你带了好东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礼。“七娘子见过二婶。”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从腰间掏出一块羊脂白玉双鱼佩递给七娘子,“二婶的见面礼。”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间如何,暂且不说,但对她却有恩,知道她没有好衣服,特地匀了几件过来。七娘子垂眸一笑,接过了玉佩,“谢过二婶。”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边招呼,“九哥见过二婶。”却不到二太太身边。   大太太一摆手,“你们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学了,难得二太太过来。”她的话有一丝讥讽,二太太却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安详地坐着,微笑着。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只是从西次间移到了东稍间,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东次间的那张床,是九哥睡的。   东次间和东稍间就隔了一扇碧纱橱,九哥有什么动静,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东稍间的摆设,甚至还要比东次间简朴一些。   七娘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开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边暖阁上玩积木,到底年纪小,一下就不怕生了,凑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请她,“来与我一道搭积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边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绍,“这是小雪,娘让她侍候我。”   小雪圆头圆脑,不漂亮,却很可爱,对七娘子行了个礼,才说,“七娘子就陪九少爷玩一会吧,姐姐们都不在,他闷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积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学?”   九哥沉默下来,七娘子也不说话了,她这才听到了轻微细小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立春捧着一盘樱桃进来,笑着把它交给了小雪,“二太太带来的稀罕物事。”   她望着头碰头玩积木的双子姐弟,眼中满是笑意,“看起来真是分不出谁是九哥,谁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对七娘子眨眨眼,抬起头模仿着七娘子的语调,柔柔地说,“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连声大笑起来。   立春也笑得前仰后合,小雪一边摆樱桃一边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樱桃都洒在地上。   她吓白了脸:才开春,樱桃是很金贵的。   立春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放松。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一边埋怨,一边弯腰和小雪一起捡樱桃。   小雪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无心的……”   “算啦,”立春没好气地说,“洗干净,捧下去散给小丫鬟们吃吧。”   小雪诺诺连声,和立春一起出了东稍间。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七娘子看着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婶来,我就到东稍间玩。”九哥似有意似无意,轻声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积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声叫七娘子赔他搭出的小车。   七娘子只好连声赔罪,笑着捡起了花花绿绿的积木,“我给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又偏了偏头,才慎重地说,“好。”   七娘子于是低头搭积木。   九哥手里把玩着一块绿色的长方体,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问,“九姨娘埋在哪里?”   七娘子愣了愣,才听清了九哥的问题,一时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说是会葬到家山后头。”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耳语,“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王姨娘下葬的时候我去过,地儿,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灵柩已经上路往宝鸡去了。   杨家家大业大,祠堂后头就是坟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脸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点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心事。   七娘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哥忽然又抬起头连声说,“房子搭好了没有?这个不应该这样放。”   他话声才落,梁妈妈就笑着走进东稍间,给七娘子、九哥上了两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边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给你们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脸面,因此对少爷小姐,也有些长辈的语气。   七娘子忙陪笑,“多谢妈妈。”九哥却嬉皮笑脸地抢了茶来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于是做认真搭积木状,东稍间就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那边二娘子和五娘子的声音,还有二太太的笑声。没多久,凌乱轻巧的脚步声往东稍间来,二娘子和五娘子进了东稍间。   七娘子忙给二娘子、五娘子行礼,九哥也跳下暖阁,拉着五娘子来看他的积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却说,“我有事忙,只是来给二婶请个安。”她没有搭理七娘子的礼。   二娘子泰然给七娘子回礼,“听说先生夸奖了你的字。”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热。   “雕虫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练练。”   “不要这么说。”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们杨家世代书香,你能练得一手好字,才是杨家走出去的女儿。”   二娘子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让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头唯唯应是,五娘子捱不过九哥撒娇,已是到暖阁上盘腿坐着,和他一道摆弄起了积木,七娘子几次盼望着那边,只觉得面对刁蛮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闹笑了。   “去吧,”她摇头失笑,话里第一次出现了少许嗔怪,“到底年纪小,少了几分耐心,练字时可不要这样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杨舞,还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兴头,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要说什么,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说话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后出了东稍间。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数落五娘子,“……一天大两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练字,你呢?才和我表了决心,又玩闹起来……”   七娘子不禁艳羡:二娘子虽然对五娘子没有好脸色,却是真疼这个妹妹。   东稍间又安静下来,梁妈妈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偷空过来献个殷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么不进来服侍。”   杨家这样的豪门,少爷小姐身边是十二时辰不断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樱桃花了点时间,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出现。   九哥也觉得奇怪,又摇摇头,“她不在也好,一个劲呱呱噪噪的,烦死人。”说着冲七娘子招手,“你来继续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继续盘膝坐在暖阁上与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问,“你现在认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么你在西北还能认字?”言下之意,对七娘子的话颇有些怀疑。   “九姨娘的父亲是坐馆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释,九哥哦了一声,小脸有了些怅惘,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立春进来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个怪那个拿走了积木,那个又说这个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与六娘子也都来见过了,只是不曾进东稍间来。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带着梁妈妈进东稍间来换衣服歇息,看到暖阁上盘腿坐着的这对双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样,真是对玉人儿。”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来,大太太就走过来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让着他。”亲热了何止一星半点。   梁妈妈在一边笑,“还约您到寒山寺烧香……要我说,您可别去。”   大太太摆了摆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顿了顿,又问九哥,“娘去烧香,你同去吗?”   九哥顿时满面放光,“今年许我去了?”   大太太扫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许你去?”九哥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大太太撒娇。   王妈妈忽然走进屋里,脚步急促,在大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太太变了脸色。   立春就来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头去玩吧,里面气闷。”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里,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饭时候了,她不觉得大太太愿意让四姨娘看到自己现在的装束,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是明白,面上,却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换衣服。”   九哥面露不舍,低头不语。七娘子望着他,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轻声说,“你去五姐那里玩吧……”   九哥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去向东偏院的长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来讶异地说,“还以为九哥会来看看。”堂屋桌子上摆了好几色点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释,“九哥最爱到处游逛的,百芳园大太太拘着不让常去,东偏院他去腻了,听说西偏院要理出来,已是嚷了几次要进来看看。原以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没说下去,七娘子已领会了里头的意思。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没什么好处。”   如果白露一心向着大太太,大太太听了这番话,会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着自己,听了这话,只会为她难过。   白露果然面露恻然,提起了别的话头,“快到请安的时辰了,换一身衣裳为好。”这是个极为灵透的丫头。   七娘子就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身在屋里,消息还那么灵通。”   立夏虽然就站在她们两人身边,但却懵懵懂懂,丝毫不懂得她们在打什么机锋。白露粲然一笑,与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换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请安,已是来了几个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请安了,晚饭各院里各自开。”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11心事   白露应酬走了那几个婆子,就回头招呼立夏,“你在这里服侍姑娘,我带小丫头去领饭。”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得她去。   毕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对正院里发生的事,总想多知道一些。   等饭的辰光,她就叫过立夏,“算算匣子里有多少银子。”这件事总惦记着做,可惜白露在一边的时候,七娘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这点银子,在人家眼里算得了什么?   立夏就一五一十点了一遍,“整银三十三两,散碎的还有约二两碎银,白露姐姐还找婆子兑了三两铜钱,预备着打赏小丫头们,现下都还在。”   二娘子当时给的六两银子,有二两现场被她还给了白露,剩下的四两,外加大太太送来的三十六两,是四十两,匣子里剩下的是三十八两,也就是说这两天已花了二两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着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啧啧连声,“正院的开销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个月也就拿二两零花。   七娘子又问立夏,“小丫头们都还听话吗?”四个小丫头分别是上元、中元、下元与端午,杨府这一批买进来的人,大多都以时序为名。   立夏点点头,“都很乖巧,也不懒散。”她面露些许犹豫,迟疑着道,“只是院子里的缺额满了,秋枫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当时在南偏院,母女两个挣扎求生,立夏不消说,虽然懵懂了些,但却不曾偷懒耍滑,也很知道羞耻——一个人知道羞耻,那就不会是什么坏人。秋枫看似乖巧,私底下却是巴望着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里,要不是七娘子无意间听到此事,还正要被她唬过去了。   那时九姨娘就曾说,“立夏是个可造就的,秋枫刁钻势利,对我们娘俩却这么尽心,必有所图。”九姨娘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问那句话时的表情,小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唏嘘。九哥在正院也过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颜,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立夏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来赔罪,“七娘子,是立夏不会说话,是我不会说话……”   七娘子就压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钱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说着,按下了匣子,和立夏开始算一月的开销。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着七娘子到主屋,也鱼跃龙门成了二等,还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两人都是一两的月例,四个小丫头与两个婆子都是五百钱,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两,一个月可从大太太那里关来九两银子。   有些院子里,小姐或者姨娘是会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过这样的事,她的大丫环芒种家里不大殷实,指着芒种拿回来的钱过活,偏芒种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钱,余下的五百钱支支吾吾,也不肯说花到哪里,闹起来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杨老爷面前得了好大一个没脸:杨家连下人钱都克扣,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什么乍富的暴发户,才有这样刻薄的做派。   一个月四两月例,是七娘子的净收入,除了新搬进来时处处的打赏之外,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要小厨房单做,也要拿钱过去,立夏打听出来,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总是三五百钱的赏。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过节总要打赏下人,虽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钱,但自己院子里的人,总要格外施恩。   还有梁妈妈、王妈妈、立春等有头有脸的,逢年过节也要送点心意过去。免得朝中无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编排,也没人帮着辩解。   七娘子越算越觉得存不下钱,推开匣子长叹了一声,找了本草纸簿认认真真记下来: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两银……又一把撕掉了:这不是前世,她的钱也还没多到要记账的地步,记在脑中比写在纸上要稳妥得多。   白露带着上元,端了两个大大的黄杨木托盘,掀了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赏过钱,小厨房的脸就好看多了。”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饭,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饱……”   七娘子心里松快了许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着说,“鹿筋可是稀罕的东西。”立夏连忙过去接了托盘,往桌上摆着,七娘子对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饭吧,难为你们了。”丫头们的饭都是有人在饭点送来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门,“还是关上的好,冷风吹着,一会儿饭就凉了。”又找了个小风炉,把鹿筋锅子架上去,“这里不若堂屋暖和,这样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着白露。   白露不禁莞尔,看了看立夏,就凑到七娘子耳边低声说,“是跟着九哥儿的小雪忽然闹了肚子,她与九哥儿一向是一道吃中饭的,九哥儿吃剩的赏给她,大太太怕九哥儿也泻起来,叫人找厨娘来问,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大太太这么着紧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些不满。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樱桃。   她不动声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说,“坏了规矩,妈妈看到了要骂的。”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那你们轮流去吃饭吧,不必都在这里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没有谦让,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饭都没吃半碗,她就回来要换白露。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的声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显得有些模糊。   立夏顿住了脚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与白露的屋子,她的脚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点失意与焦急。   七娘子在屋内和白露说话。   “……二太太一年难得过来几次。”白露的语气很谨慎,“按理,她与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继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这么生分,是不大应该。”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总要病上几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壮的,许是和二太太生肖犯冲,见了面总要闹点小毛病。”   她说得很含蓄,七娘子却听得心惊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头肉,大太太又是长嫂如母,怎么不发作二太太?   她还没开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大太太一手安排了这桩亲事……又是个要脸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为了脸面,是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准了这点,才屡次动作,又不敢过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脸。   古代的医疗条件很差,运气不好的话,拉肚子也是会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换来吧。”七娘子说。“方才她从这边经过,影子都映在窗户上了,真是个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着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练了一百个大字才去给大太太请安,她时间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弯弯的,没有什么异状。兄弟姐妹们一道用过早饭,九哥就去家学上课——七娘子这才知道,二房的三个男孩子跟着父亲在京里,家学里是只有九哥一个人在认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九哥打发到家学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卧房才安心。   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好了很多,从动辄恶言相向,充满不屑,渐渐变化为视若无睹,她眼皮浮肿青黑。九哥吃早饭时,还在抱怨五娘子只顾练字,只让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对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别人的优点,是人都曾有过,但很少人会把妒忌转化为动力充实自己。   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地开心着,和哪个姐妹说话都喜气洋洋,三娘子一样透着喜气,但七娘子知道,掩盖在喜气下的是一肚子坏水。   吃过午饭,歇了午觉,七娘子起身去上绣花课。   绣花课一向是开在朱赢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经过主屋后头的垂花门,从百芳园的长廊里走过去。   两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园里,这一长段路,只有五娘子与七娘子两个人。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终于是没有忍住,就问白露,“今早写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竖了起来。   “不晚,每日卯时中起足够了。”白露心领神会,“七娘子昨晚睡得还好?”   “亥初睡够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练字,总觉得费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练了字,还能再绣一会花。”   主仆俩一边说笑,一边走到了五娘子前头,五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朱赢台就在百芳园设的小库房边上,四周种满菊花,现下还没到盛放的时节,满目凋零。黄绣娘在里头坐着,手中飞针走线,不因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后脚到有什么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怠慢,杨家传统,尊师重道。   “见过黄师父。”她们同声说,弯腰行礼。   黄绣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但却仍显得很刻板,很严肃。“又耽搁一天功课了。”   白露跟着过来,其实只是为七娘子摆绣棚,安置家什的。杨家女儿上课时,丫头们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课的时辰,再来接她们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时候,就站在屋里环顾了一周。   屋里四散摆放着大件绣棚,上头都绷着江南贡缎,各色丝线闪耀在上头,很是花团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个绣棚面前,开始穿针引线。   她绣的是团花,虽然才起了个头,但看得出针脚是很细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态也比较死。   五娘子身边的绣棚上,是猫戏蝴蝶的花样,绣工精细,配色花俏中带着稳重,看得出主人费了很多心思。只是猫蝶图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给老人的礼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扬眉。   五娘子开口了,“这是三姐姐的绣屏。”她的语气虽然僵冷,但声调却很平静。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亲还健在,正是杨老爷的舅舅,这里头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虽然模糊,但这幅绣屏是三娘子为老人家所绣,是无疑的了。   五娘子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但她们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问题上,应该要结成统一战线。   看来,五娘子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却并不是个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又走到了第三架绣棚边上。   这上头的绣品已经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鱼戏水图,鱼身红艳,鱼眼凸出,似张似合的鱼嘴边甚至还有两三个水泡,在七娘子看来,堪称巧夺天工。   “六娘子这幅金鱼戏水,倒还算得上不错。”黄绣娘开口了,带着一丝骄傲。   看来六娘子虽然曾把文房四宝打翻在她身上,但黄绣娘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   七娘子夸奖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过,六娘子在读书认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来念书,还念了白字。先生气得直摇头,说六娘子没有读书的天分。   五娘子显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说的话,眼中就闪过了一丝笑意,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个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讨好,有时候一两个只有彼此能意会的小笑话、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七娘子还没来得及看四娘子的绣屏,三娘子、四娘子就进了屋子,六娘子也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住的小香雪离朱赢台最远。   “先生。”三个杨家女儿齐齐见礼,黄绣娘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分别就坐,都穿针引线,摆弄起了眼前的绣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绣架前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黄绣娘,黄绣娘不动声色,继续自己的活计。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贡缎上绣了起来。   12疲惫   七娘子虽然跟在九姨娘身边,也学会了些粗浅的手艺,但到底年纪还小,绣出来的花儿朵儿,与姐姐们的相比,明显落了下乘。   五娘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得意却很快露了出来,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计,没有出声。   黄绣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了双手,走到七娘子身后看她刺绣。看了看,就走开了,到四娘子身后,低声指点。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个时辰,就停下来歇口气,走到屋角给自己倒了杯茶。   绣了一个多时辰,黄绣娘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看天色。几个杨家女儿也都站起身,相继给黄绣娘行礼,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里。   五娘子手里的动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还在专心致志地刺着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来。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问。   七娘子就带了笑。   “五姐,我刺绣不行,要再多练练。”她恳切地说,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摇了摇头。   “绣得一点都不像。”她转身招手叫谷雨过来,两人相偕离去,没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详着手中的梅花,也觉得绣得不好。   绣花,除了手上活计要好,绣花样子也要好,几个姐姐的贡缎后头都衬了花样子,她却是凭着脑海中残余的一点画面乱绣。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实在是算不得好看。   黄绣娘就背着双手踱到了她身后。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没了影,只有六娘子还在屋里,一边和冬至说笑,一边绕着线。她在朱赢台显得很轻松,神色之间,隐隐带着自信。   “当年九姨娘绣花,从来用不着花样。”黄绣娘慢悠悠地说,“我的一手凸花绝技,还是从她那里偷师来的。”   九姨娘和黄绣娘原本就是老相识了,当年一道进府做绣娘时,满江南的人都传说杨府手笔大,苏州统共也就是这两个拿的出手的绣娘,却都被网罗到了杨家,纤秀坊一时名声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绝活,没能学到几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绣这件事上一点都不热心,按她的话说,女儿家的手艺太精,对自己反而没什么好处。七娘子是杨家的小姐,合该锦衣玉食的好好供着,刺绣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所谓的绝技,也没有传给七娘子的意思。   黄绣娘点了点头,就到案头找了张花样纸出来,“回去挑几张来绣,有空的时候,多看看花,要见过实物,才绣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先生说的是,若不是养了几只金鱼,哪里绣得出这么活灵活现的鱼儿。”她欣赏地看着手下的活计,就起身对黄绣娘行了礼,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别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赢台外头,黄绣娘才回过身,“现在,你再绣一副梅花给我看。”她神色淡然。   杨家女儿学绣花,课程是很有体系的,从来不曾脱离过花样,不晓得凭空绣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点的绣艺。七娘子点了点头,把花样子绷到贡缎后头,穿针引线绣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透露着隐约的韵律感与美感,黄绣娘看着她的动作,一时眼中就氤氲了起来。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儿……   不消一顿饭功夫,七娘子就绣好了两朵梅花,虽然说不上栩栩如生,但绣工也还算拿的出手了。   “这样的水平,也还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黄绣娘眉一挑。   七娘子叹了口气,“早先在书法上,得了先生的一两句赞誉,五姐便好强起来,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练字。”她的水平虽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却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岁,五娘子却九岁了。   在一件事上胜过一个人,并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长处。   但若是事事都强过五娘子一头,就算五娘子不说什么,大太太心里难免也不舒服。   黄绣娘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就内院的事情多说什么。   “还是要多练!”她下了评语,“不过,你今年才六岁,天赋,还是有一点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头,脸色安详。隐隐约约,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头,说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着不肯走,也是怕黄绣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关系上,对七娘子特别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读书不成,只有绣艺拿的出手,会提防七娘子,也不为过。   七娘子垂下眼,“谢过先生夸奖,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黄绣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过你们在这件事上,也无须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来。   三娘子一肚子坏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饶人的个性,二娘子么,很难亲近,若是连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这个家里,岂不是步步维艰?   七娘子就又谢过了黄绣娘,这才出了朱赢台,立夏就迎上来轻声说,“六娘子请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对七娘子遥遥笑着,又冲她招手,看起来,很是热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这样的大宅门里,她得到的温暖太少了,以至于对人对事,都抱着最坏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盘算了一会,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边,“要叨扰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开心,“谈不上叨扰!”   小香雪在百芳园的角落里,周围种了数十株白梅,枝桠掩映里,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墙,显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抛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间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个小偏院小得多了,难怪六娘子羡慕她。   虽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处却布置得很温馨,小小的三间屋,东里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铁力木拔步床,玲珑可爱,床边布置了两三张榉木椅子,疏落有致,一点都不呆板,东边屋角安置了一个铁力木大立柜,一个抽屉还是拉开的,露出了里头光鲜的布料,西边屋角放了个珊瑚盆景,虽然并不很光亮,但上头挂满了各种荷包、项链、耳环,披披挂挂的,很是新鲜光亮,床边还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风,屏风后头放着红漆马桶,显得又有生活气息,又很可爱。   七娘子在东里间坐了坐,看着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觉得很好玩,抿着嘴对六娘子说,“六姐,到西里间去坐坐呀?”   六娘子松了口气,拉着七娘子进了西里间,“早上我总是贪睡,冬至和大雪一边服侍我起身,一边又要放早饭,忙得很,屋里总是很乱的。”   西里间就清静多了,靠窗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散放着幼学琼林、女四书、诗词集……看起来十分的整洁。   书桌边上的绣架却是乱得很,各色丝线乱糟糟地堆在上头,小绣棚上绷着绣到一半的手帕,大绣棚上也绷了才绣了几针的绣屏……六娘子的兴趣在哪,不问可知。   六娘子介绍,“平时吃饭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绣花读书的时候进这里来,她们都没空收拾,也闹得乱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尔。   说话间,大雪进来了,就要收拾绣架,六娘子忙喊起来,“别动!你一动,我就找不到针线了!”   “姑娘总是这样,一边抱怨乱,一边还不让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着六娘子心虚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两人又去和七姨娘说话。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却一点都没有骄矜气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了几句家常,便打发她们到小香雪里荡秋千。   白梅花期还没过,小香雪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在一株特别茁壮的老梅上,两根粗绳挂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荡了起来,笑声响彻云霄。   她又让七娘子荡,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开始,她让立夏慢慢的推,后来越荡越高,梅花被两个小姑娘带起的风声,刮得满地乱飘,香味陡然间浓烈了起来。   七娘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还带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里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着茶盖,慢慢地问。   九哥嘟着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杨老爷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头,“你也要学五姐,勤练书法。六岁的人了,不能再和婴儿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怀里不说话。   四姨娘目光一闪,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为意。   三娘子就说话了,“平时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却不带上我。”说着,假装伤心,抹着眼泪。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么回应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对大家说,“我平日里只愁无人陪我玩耍,原来姐姐们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闲,都来小香雪玩么!”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来,“你就只知道玩!”   虽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来并不很差,听了五娘子的指责,她就回嘴,“五姐还不是成日里带着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现尴尬,呐呐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杨老爷很高兴,“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饭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杨老爷身边撒娇,大太太含笑看着,显得很贤惠。连四姨娘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和睦气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着杨老爷离去了,众位姨娘给大太太行过礼,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净房打了水,捧出来给大太太洗手,几个小的才排队进了净房。   “还以为你留下来,是真的要多做几件绣活,没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荡秋千了!”五娘子对七娘子说,语气虽然还是很生硬,但眉眼间已经露出了几分高兴。   这就好比羊群里来了一只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别人总是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现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懒脱空的时候,五娘子就轻松了下来。   七娘子弯了弯眼,没有说话,倒是九哥也跟着五娘子一起指责,“我最喜欢荡秋千的,七姐也不叫我!”   几个小的说说笑笑,出了净房,大姨娘正好也捧着水盆出来,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五娘子见了,就和九哥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东次间的门口。   这种建筑,里屋都是不设门的,只有珠帘相隔,站到门口,很容易听到里头的动静。   七娘子有几分好奇,但却没动,而是跟着二娘子进了西里间。   没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进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发现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进了西里间,大家吃过饭,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发到五娘子院子里,自己到东稍间和王妈妈说话,“二太太怎么知道九哥最近喜欢吃黄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别喜欢吃蔬菜,到了冬天,杨家的温室种出的新鲜嫩黄瓜,多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里。而来诊治小雪的大夫说了,樱桃与黄瓜同吃,是会引起腹泻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饭前才止住了腹泻,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妈妈摇摇头,脸上闪现了几分狠厉,“九哥身边跟着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惫地叹了口气,又吩咐,“动静不要闹得太大,免得被老爷知道了,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王妈妈有些踌躇,“老爷怕是心里也有数吧……”   杨老爷能从一个寻常进士做到江南总督,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否则这几日为什么一进二门,就回避到了姨娘房里,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闭上眼,摇了摇头。   梁妈妈和大姨娘并肩进了屋子,梁妈妈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她的声音很好听,“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闲着,才闲出了毛病,或者给二老爷写封信,让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务去?”   这简直是目前最佳的解决办法了,二老爷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来就应该在京城主持中馈。   大太太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才过门的时候,二老爷只是个毛头小子,每日里偷鸡摸狗,闹得一村都不安生,对她这个大嫂,却很是孝顺,连上山掏鸟窝,都记得给她留几个雏鸟养着玩。   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二老爷若是无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来?”她精疲力竭地说,“只盼着八姨娘肚子里这胎也是个男娃,给九哥做个伴……唉。”   天色已经黑透了,东稍间里,慢慢燃起了烛光。   13下手   不知不觉就进了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长寿。   这还是九哥第一次出门,往年里大太太虽然是给他祈福,但却从不肯带他出门。   九哥很兴奋,穿了簇新的嫩黄色春衫,拉着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里跑来跑去,跑得浑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赏了一碗茶给九哥。   回头闹肚子的却是七娘子,足足吃了两贴药才康复。   大太太实在是有些气急了。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和梁妈妈、王妈妈商议,在这两个人面前,对二太太的恨意再无遮掩,“难道九哥出事,老爷就会重提过继的事吗?八姨娘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呢!”   六娘子来看七娘子时,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见了就害怕,到底在图谋什么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来看了七娘子两次,虽然面上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但红肿的双眼,却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惊,旋又镇定下来。   九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很聪明,不会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两声,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双生姐姐的情分上,才这么难过。   再说,大太太现在有没有闲心猜忌她,还是一回事。   大太太现在是焦头烂额。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妆虽然差不多都齐备了,但亲事在即,总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亲要做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太太还要筹备着带五娘子上京拜寿,到时候该把九哥托付给谁,她还没有想好。——七娘子没来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这都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下也乱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四姨娘常年与大太太斗得风生水起,两边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几年,但大老爷却大有亲自为三娘子保一门好亲的意思,更让她心中不悦。   初娘子杨怡嫁到了余杭有数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儿媳,是大太太亲自安排的,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母亲二姨娘难产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里,大太太看得和亲生女儿一样,这门亲事,是她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余杭距离苏州不算很远,李家人口也简单,初娘子过去,什么都很顺心,就算婆婆有心为难,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也都不会过分的。   初娘子出嫁后过得很好,每个月都来信报平安。   二娘子杨娥说给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却是大太太的父亲,老帝师秦先生在其中穿针引线。杨家虽然是世家,但杨老爷这个分支,对上老牌权贵定国侯,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大太太之所以点头,还是因为二娘子性格方正,识得大体,嫁到孙家不但为杨家多添了几分助力,身为嫡长媳也能称职,定国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没几年熬出头做了定国侯夫人,余下的日子里,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许是因为前面的两个女儿,婚事都安排得很妥当,四姨娘看了眼热,就对大老爷吹起了枕头风,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素来很公正的大老爷,竟大有亲自为三娘子说亲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内苦,叫三娘子吃个闷亏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没有这个意思,现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恼了,生出这个意思来。   “不过一个庶女。”她不屑地对梁妈妈说,“还养在姨娘名下,就算杨家的门第再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嫁个落魄士子,都算是对得起她的了。”   梁妈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热似火,是要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当晚好声好气,把大老爷留到了主屋吃饭。   “许家的信,我已看过了。”她拿的是许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爷就顿住了身子,等她继续说。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爷大寿的事,还有……说的是五娘子的亲事。”   平国公许家与定国侯孙家比,威势还要更盛一些,平国公本人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平国公家的二姑娘进宫后就封了贵妃,因为皇后体弱多病,她常年帮着皇后一起抚养太子,许家历经国朝百年而荣宠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顶梁柱。   大太太的亲姐姐就是平国公夫人,几个姐妹里,就数这一对说的上话,没出嫁时就很亲近。自从五娘子出生,结亲的话,就一直挂在了嘴边。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子许凤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岁,说起来,倒也是好姻缘。   大老爷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脱,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寿,好好看看凤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说。”   大太太自从嫁到了杨家,就多年未曾归宁,今年是秦帝师的七十大寿,做女儿的,总是不好不归宁贺喜,可这一大摊子事,又的确离不开她这个主母。   平国公与定国侯不同,定国侯家风严谨,人口稀少,内宅里的弯弯道道也少。平国公府光是许凤佳就有好几个兄弟,更不用说无数亲戚,这样的家庭对当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应手。   大太太叹了口气,“好在五娘子还小,等两个姐姐说了婚事,再提也不迟。”她就把话题转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亲事上。“老爷上回说,要与三娘子亲自说一门亲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爷手一顿,扬起了眉,有些不悦。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来主持中馈,虽然说不上尽善尽美……但好歹也一向没出什么差错。生育下来的庶女们,也都当亲生的看待。”   如今说到庶女的亲事,却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脸,是什么?   大老爷缓了神色,“倒不是这个意思,你平常打点这么大个家,也都已经够吃力的了。还要给三娘子说亲,费时费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还客气什么?”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亲事,还劳动不了您的大驾!”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将来七娘子说亲的时候,您多留点心也就是了。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这亲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虽然放在大太太院子里,但终归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对她们的亲事都这么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会做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就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着几本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详的样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却又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掩去的一抹忧色,“这是怎么了?”   白露只好叹了口气,“钱有些不够用了。”   七娘子这一场病,生得很昂贵,虽说药费肯定是公中出的,但为了她的病劳动到的婆子媳妇们,都要有点意思,月初才放的四两月钱,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着指了指匣子,“该花就不要省。”   白露松了口气,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捧铜钱出去,散给了来送药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们便高兴地称谢离去。   七娘子放下书本,心里就开始思忖着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给的那碗茶水,她是没喝出任何不妥,也是从茶壶里现斟出来的,二太太自己还喝了一样的茶水,众目睽睽之下,要做什么手脚,实在是不大容易。   再说,自己当天跑动得很剧烈,出了一身汗,回来被冷风猛地一吹,受了寒会拉肚子,也是寻常的事。   二太太当时叫九哥来喝茶,是自己应了跑过去不错,可二太太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分明是一丝讥讽。——她已经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点什么,大可再赏一杯茶给“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无意谋害九哥,又何必虚担着这个名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爷昨日发话,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里处置,她当时还以为四姨娘必定会气急败坏……枕头风吹了那么久,才吹出了大老爷的松口,大太太轻描淡写几句话,她又落了被动。   但四姨娘来看望她时,眉眼盈盈,分明没有丝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四姨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还隐隐散发着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问题,而是叫过立夏,“把针线拿来吧。”   “屋里暗呢……”   “明日就要上学了,若是绣工没有长进,黄先生该怎么说我?”七娘子坚持。   立夏只得拿来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寻常官绸,上头绣着两朵桃花,手艺虽然不精致,但比起在黄绣娘那里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却要强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头边。   这是立夏的手艺,立夏很不擅长绣活,又没遇到好老师,因此学了这几年,也才学会了一点皮毛。   立夏把她身边带着的手帕给了七娘子。   这是一方洁白的绫帕,上头用鲜红的丝线绣了两朵梅花,初看时,就好像是开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绣上去的。   这是黄绣娘私底下给七娘子的帕子,当年九姨娘称冠苏州的绝技凸绣法,都凝聚在了这张帕子里。   七娘子仔细地研究着上头的针线走向,翻来覆去地看着上头的阵脚,看了半天,才将信将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种颜色差别很细微的丝线。”   立夏当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传来了微微的脚步声——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练就了一身的好听力。   立夏接过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间,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装模作样地绣了起来。   白露端着一个小碗进了屋,笑着坐到了七娘子床边。   “方才到小厨房去和曹嫂子说话,”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来掌管正院小厨房,说的上是位高权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来,您尝尝?”   七娘子已经闻到了扑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屋外就传来了三娘子的笑声。   三娘子一边笑,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七妹妹,我来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时候不来,现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来。   七娘子堆出了一脸笑,和三娘子笑脸对笑脸,“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环顾着七娘子的卧室,脸上的妒忌之色,一闪而逝,“七妹妹这里还是第一次来,布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让白露把酥酪放到床头柜上,立夏早已走开去给三娘子倒茶,她打点着精神,和三娘子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三娘子看起来精神十足,一点都不像是为自己的亲事担心的样子,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就伸手去撩头发。   七娘子还没有觉得不对,白露已是笑了起来,“三姑娘,好精致的镯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视着三娘子的手镯。   当然是金镯子,细细的镂出了丝,扭成了好几缕交叉穿梭,凡是交汇处,都点缀着闪亮的猫儿眼。   这一个镯子价值起码就有五百两以上。   “父亲买给我的。”三娘子难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对她虽然不错,但她身上也的确没有多少值钱的首饰,二太太给的羊脂白玉双鱼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没敢带出来。白露每日里搭配衣裳的时候,都要愁眉苦脸一番,最后干脆把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摘了下来,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亲的确疼爱三姐姐。”她笑得春风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试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细。“不是还亲口说了,要为三姐姐说一门好亲么?”   三娘子的喜气,略微断了断,才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我们的亲事,自然是母亲做主,父亲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大老爷虽然很疼爱四姨娘给他生的两个女儿,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应了大太太,三娘子的亲事让她做主的话,是肯定不会反悔的。   三娘子凭什么这么高兴?她难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讨厌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着与大老爷的血缘关系,早就被大太太发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着,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岁,不着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自信和笃定。“这不是我们闺中女儿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忍不住银铃样畅笑了起来。   “七妹妹倒是没多少绣花的天分!”她罕见地直白。   白露涨红了脸。   “七娘子还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鸡,“我说句僭越的话,三娘子六岁的时候,我才进府服侍,当时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轻声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满面通红,喃喃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还以为七娘子立刻就要训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给白露留点颜面。   没想到屋里却传出了白露清脆的笑声,与七娘子的声音,“当我进了正院,还要受她的气?”   七娘子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见的放肆与喜悦。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体壮实,虽然看着娇弱,但底子却很好,吃了三帖药,也就恢复如初,又开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内总算安静了一段日子。   大老爷最近很宠爱闽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虽然杨府的规矩,没有怀上,都不能抬房,但还是为她们安排了杨府里风景比较最好的浣纱坞做住处。   苏州园林多,杨家占地也很大,府里有活水……浣纱坞就在正院后头,从垂花门进去,在长廊上转个弯就到了。大老爷在那里面过夜,早上起身办差开衙也方便。   这三胞姐妹平时深居简出,倒也没有到大太太面前打过正脸,说起来,大老爷宠信过的女人很多,多数都没有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虽然没有得宠过,也没有生育过,但却因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给了特殊的脸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边的侍女,大老爷也睡过几个,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别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两个月,渐渐的也听说了不少杨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爷的嫡亲表妹,家里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几个兄弟都在江南做着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当年也是说了门不错的亲事,没想到还没过门,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门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难过。   于是大老爷的亲叔叔,过了世的叔老太爷就做主把四姨娘抬进家里做了妾,按杨家的门第、杨老爷当时的官职,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当时杨老爷已经是江苏参政,膝下却还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点了头让通房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大老爷的屋子,多一个四姨娘,也不多什么。   四姨娘进了门就很得宠,接连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费尽心机,不过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经元气大伤,没有能再生育。一时心灰意冷,不再过问后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几年。   当时都盛传大老爷要在三个侄子里挑一个过继,那几年,大老爷也的确对侄子们的事很上心。   没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杨二老爷也考上了进士,带着儿子们进京做了翰林,过继的话,就这么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当成眼珠子一般养大,也重新把后宅的事捡了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初娘子说了个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爷身边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过门五年都没有生育,才给通房们断了避子汤,二姨娘就怀上了。   不想居然难产,拼尽力气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气也就尽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里长大的,聪明伶俐、活泼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爷的喜爱。大太太为她说了个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爷的欢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说,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从小就得到大老爷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妆银也早早地备下了,三娘子、四娘子虽然是庶出,但四姨娘毕竟是大老爷的亲表妹,也是蜜罐里泡大的。   六娘子就逊色了些。   大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二姨娘是大老爷的丫头,三姨娘却是曾红极一时的清官人,进了门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费尽心机,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说了,六姨娘却更命苦,原本只是个纺纱丫头,被大老爷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难产,一尸两命,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大老爷在子嗣上的确艰难。   七姨娘也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被大老爷收房后居然有了六娘子,这些年来,母女俩虽然没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惨淡,却也默默无闻,在府中听不到什么声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讨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会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带过来的丫头,前几年也曾得宠,生了个女儿,来不及序齿就夭折了,今次怀孕,却是十分的巧,大老爷想起了到她房里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虽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杨家子嗣太少了,若是个儿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平安住在七里香养胎。   进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每日里却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大太太很烦躁。   “父亲今年七十大寿。”她和大老爷商议,“十年前就没能走开去贺寿,十年后,府里还是这么一摊子乱糟糟的,叫我怎么走得开。”   大太太的父亲秦帝师,当年教过了皇上,现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大老爷的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该去。”大老爷斩钉截铁,“家里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寿,你这个小女儿不露面,怎么说得过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赏的那一碟子樱桃与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师续弦所出,过了世的秦夫人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个女儿,是当作掌上明珠养大的,几个前头的哥哥姐姐,对小妹妹也很照顾。   平国公许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爷和二太太的亲事,其实是许夫人属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爷不要娶了媳妇,就和兄嫂离心。   瞧现在都闹成了什么样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二太太那头的事,还是要许夫人出面才好说话。可这里面的事,不是一封两封信能说得清的,不当面和许夫人解释,还叫姐姐以为自己排挤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决心。   “二娘子转眼就要出嫁,就不带着出门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这些亲戚见面的机会……我想着把五娘子带在身边,九哥,就让他安心在家读书。”   不论大太太怎么疼爱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带着庶子去给父亲贺寿,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合适。兄姐们问起来也不好回话。   大老爷沉吟了起来,“二太太那边……”   大太太脸上发烧!   大老爷一向很尊重自己,对这个不着调的二太太,从来也不多说什么,怕的就是她脸上下不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想着,把王妈妈留下,让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个照应。”大太太轻声细语地解释,“也顶多是去上两个月,连头带尾,最晚八月就回来了!”   大太太身边的几个管事媳妇,王妈妈是管财务琐事的,梁妈妈是管人情来往的,梁妈妈呆在身边,王妈妈留在府里,很合适。   还有小厨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进大房的内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老爷点了头,“那你看,谁来照管家务?”   若是大老爷没有说二太太的事,大太太还未必愿意让四姨娘照管。   现在她却不好意思说别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气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谁管?   “让王妈妈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还是打了个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里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尽心。儿女们的琐事,平日里也一向是王妈妈操心的。”   大老爷也没有多说什么。   还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秦帝师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路上耽搁住了。大太太定下决心要上京拜寿,第二日就忙碌起来了。   收拾行李,是丫头们的事。当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账本给了王妈妈,“萧规曹随,再怎么样,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妈妈能不能把持得住府里的局势。   王妈妈低首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大太太眼里就露出了满意。   杨家身为江南豪门,主持中馈的主妇接触到的,远不止柴米油盐这等琐事。   虽然大太太不在,名门望族之间的应酬,多半不会找上门来,但管家一天,也有许多棘手的事要处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严,管家很有章法,王妈妈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规矩,多半是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够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妈妈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严肃正经,连几个姨娘都有几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着王妈妈,就算几个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闹出什么事来,二娘子到底是女儿,和父亲撒个娇,大老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现出几丝欣慰,“还是你想得周到。”   王妈妈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几个月里,你只管盯紧了四姨娘那边,不要让她兴风作浪,又闹出什么事来。”大太太面现厌恶,“五娘子我随身带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讨人厌,你也不要客气。”她顿了顿,“最要紧的,还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让他出一点事!”王妈妈连忙说。   之所以让她留守,带走梁妈妈,就是因为王妈妈面黑,能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怎么还没到?”   王妈妈笑了,“还在朱赢台刺绣呢,没那么早下学。”   “一转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两个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着茶面上的泡沫。“你看着她如何?”   王妈妈略一踌躇,“倒还好,是个文静、谨慎的孩子。”   文静,说的是她安静和顺,没有给人添太多麻烦,五娘子虽然对她一向有些微词,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两姐妹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谨慎,说的是她没有仗着自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胡作非为,和九哥之间不远不近……没有笼络他的意思。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省心的。”她下了结论。“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虽然相处得时日不久,但就是能让人放心。七娘子进正院以来,几件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小年纪,气质沉稳,知进知退,二娘子毕竟年纪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个屋檐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大太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王妈妈就趁机表忠心,“还是让二娘子有事没事也过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双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挡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们过于亲密。这几个月,五娘子不在府里,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亲近些。   大太太带着笑点了点头,“倒也不必这样,我会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大太太回来,自然会处置。   王妈妈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样子。   心里却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气。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血脉相连,两人就算亲近些,又能怎么了?九哥要接掌家业,还是脱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这么想着,大太太就叹了口气,“我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两个亲生女儿。二娘子有了归宿……五娘子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家!”   王妈妈就又心软了。   她是与大太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   大太太是幺女,自小到大,父亲疼母亲爱,哥哥姐姐也都疼宠,却被秦帝师说给了大老爷为妻。   当时大老爷才是举人,家里虽然也是名门世家,但大老爷这一支却穷得厉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亲事,关上门哭了三天三夜:几个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权贵,她却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务。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师不咸不淡的,卯足了劲儿,要作出一份家业给秦帝师看看。   如今家业有了,体面有了,底下却是无限的苦涩。   辛苦了半辈子,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私,却偏偏只得两个亲生女儿,难道不想千疼万宠?九哥是她倾注心血培养出来,为两个姐姐在娘家撑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里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妈妈就擦眼睛,“平国公夫人不是时常说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还要看凤佳是个怎样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五娘子出生时,姐姐不过是玩笑几句,这一两年来,她又旧事重提,还一次比一次认真,连小五人都没看过,就说得当真得很。我怕……”   外头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来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脸,和蔼地看着一前一后跨进门槛的两个女儿。   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着大太太上京贺寿,却并没有多高兴。   大太太虽然宠她,但到底是大家闺秀,到了京城,并不比在家里还能任性,必须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谋面的表亲们看低了去。   秦家一门显贵,两儿三女都已自立门户,如杨家这样的江南豪门,在秦家都不算十分显赫。   但能被大太太带在身边,到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九哥虽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里。   好在九哥脾气好,只是眼红红地舍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却并没有闹着也要去。   他们在东稍间嬉闹,大太太带着七娘子,到后园散步。   杨家虽然占地广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风景秀丽的后园。   有几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来,轻红阁外一片□。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着几支桃花笑了笑。   “当年买下这个园子,这几株桃花气息奄奄,老爷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来,命人浇水施肥,居然也活了过来。”   并且花繁叶茂,透着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着语句,大太太说的,当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园子里的人家兴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着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亲生的女儿,这样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养不出这样的性子。   “现下杨家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得意时光。”她在一块山石上斜斜坐了下来,“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边,斜倚着大太太,立春在不远处,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转眼看着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绪,含笑叹道,“不过,杨家只有九哥这根独苗……若是九哥出了什么差错,眼下的繁花似锦,到了十年、二十年后,也都要风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处处显得稳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里,上京拜寿。   这是把九哥交给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肃容应,“母亲说的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大太太有些不满意,但细心一想,也说不出什么。   七娘子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对长辈,总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却有另一张脸。   七娘子对内对外,对长对幼都是风轻云淡,寡言少语,却事事妥帖。   这样的人才让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给你了。”她说,不自觉间,已是把七娘子当成了大人,浑忘记她只有七岁,“二太太那里……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会让母亲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语调轻而坚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着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亲不会亏待你的。”   “女儿必定尽力。”七娘子不敢多说。   多说多错,她还没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错的地步。   大太太对她的态度更亲热了点,在七娘子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立春连忙赶到大太太身边,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着的样子,很好看。”大太太难得地夸奖。   立春红了脸,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   大太太望着桃花,又笑着说了一句,“当年三姨娘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喜欢在桃花下晒太阳。”   立春的脸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来。大太太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过是面若桃花罢了,三姨娘那时候,可真是人比花娇。”   立春没有回话,咬着唇低头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圆场,“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欢穿黄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迎春花?   大太太轻声笑了起来,立春回过神,扭着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话我。”   到了晚上,立春亲自拿了一碟子内造桃花饼到西偏院谢七娘子,“多谢七娘子白天为我解围。”   七娘子笑盈盈地让白露把桃花饼收起来,“立春姐姐不过是知道我是个吃货,体贴我,故意寻个借口来送好吃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太太白日里那句话,或许真是无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脸面的大丫环,她就是排揎谁,都不会排揎立春。她也用不着排揎,立春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顾及别人的想法。   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却要留下来照应正院和九哥,就在这时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后,拿破草席卷了卷就被丢到乱葬岗去。   杨家的姨娘里,她的下场是最惨的。到现在提到她,大老爷都要沉了脸发老半天的脾气。   别的丫鬟听到大太太这么比,该怎么想?难道是立春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才被拿来和这样一个人比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两句话,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闲谈而已,在立春,却是免去了一场可能的麻烦。   七娘子收了桃花饼,没有留立春多坐,“母亲那里,还要姐姐服侍。未来几个月,多的是说话的时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着和白露嘀咕了几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宠若惊,“在正院的时候,立春姐也没有这么亲切地待我。”   有时候,对有些人释放一点善意,收到的回报比想到的还要丰厚。   立春虽然在正院很有脸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几个少爷小姐,哪一个会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对她是发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以德报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后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个帮着说话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慢慢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启程北上,苏州水路发达,从杨府出去,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是码头,这边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带了两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个丫头与四五个婆子,浩浩荡荡的,装满了一艘大船。   临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代,“照顾好九哥!”   七娘子弯了眼,觉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声,这才走到大太太身边。   众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门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妈妈一边一个拉着九哥的手收拾东西。   虽然只是搬迁到西偏院,但工程也丝毫不小。   几个小丫鬟们,住到了一间屋里,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腾出了两间屋,给九哥的丫鬟小雪、处暑歇一间,立春独个占了一间,王妈妈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歇几夜。   七娘子原本拿来当书房、绣房的西里间里多了九哥的那张酸枝木大床,双生姐弟的卧室中间就隔了几重玻璃珠帘子和一个穿堂,九哥那里有什么动静,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与大太太屋里的布置异曲同工。   虽然男女有别,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岁,大秦规矩,男女上了十岁才要互相回避,再说,是双生姐弟,亲近些又何妨?   大老爷没说话,四姨娘更不会抓住这点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让王妈妈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聪明人,犯忌讳的事,是不会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爷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谁和九哥过于亲近,那就是同时招了两个人的忌讳。   二娘子也来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听话些。”她板着脸,“若是还撒娇放赖,七姐虽然不会多说什么,母亲回来了,我却自会向她告状。”   七娘子对二娘子感激一笑。   虽然九哥很乖巧,应当不会造成她的麻烦,但是毕竟年纪小,二娘子的这句话就是在告诉七娘子,七娘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随时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弯弯,高兴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二姐!不会给七姐添麻烦的!”   他在屋里高兴地跑来跑去,“搬家喽,噢!”闹腾了好半天,才去上学。   王妈妈都看得好笑,“这个九哥,真是个孩子。”   七娘子笑着看了一会,见九哥的那些金贵玩意儿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这几个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规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厨房不用别人说话,曹嫂子就自己过来找王妈妈,“这几个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顿饭就开在一起吧!”   原本,午饭和夜宵以及一天几顿的点心,小厨房都是单独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致一些,是随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开销用度,倒是立春管着,王妈妈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妈妈就叫了立春来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这就登小账。”   大太太出门,大帐是交在王妈妈手里,正院的小账却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规格提高了,当然要记上一笔。   曹嫂子有些犹豫,“二娘子那边……”   立春就皱了皱眉,“二娘子现在是在大厨房开饭呢。”   王妈妈也说,“犯不着为了讨好二娘子,闹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妈妈商量上夜。   小雪和处暑每天轮流在九哥屋里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妈妈也轮流到耳房住宿。   务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风雨不透,不能出一点差错。   王妈妈强调,“这几个月里,二太太是一定要过来的……别的不说,清明、端午几个大节气,二太太肯定要来打个照面。”   杨家在苏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过节,二太太历年来都是到府里过的。   立春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脊背,“九哥身边一刻都不能断人!”   王妈妈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晓得大老爷会让谁来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时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现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来捧呢,还是会提拔起一个姨娘?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到了正院吵嚷的声音。   立春和王妈妈都钻出了屋子,对过堂屋里,白露也探出了半边身子。   “什么事这么吵闹啊?”王妈妈沉下脸,提高了声音。   四姨娘身边的霜降就着急上火地奔进了西偏院,“王妈妈,八姨娘闹肚子疼,四姨娘让您快些去请大夫!”   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妈妈没有多想,就要答应下来。   七娘子忽然在屋里喊了白露进去,没过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来,笑着上前拉住了王妈妈。   “妈妈,九哥在屋里哭起来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妈妈的衣角。   王妈妈就笑着对霜降说,“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说两句话。”其实,九哥还在家学里没有回来。   说着,三个人进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着,手指轻轻地扣着青花瑞兽纹小盖钟,看到王妈妈进了屋,忙站起身笑着招呼。   “虽说王妈妈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财务、琐事,但母亲却是把姨娘们的事,交给了四姨娘。”她笑得很无辜,“咱们都是正院的人,虽然母亲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妈妈何等老于世故,七娘子一点她就明白了过来。   大太太刚走,现在形成的处事规矩,很容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悬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给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该让四姨娘来操心,主屋出面给八姨娘请大夫,费力不讨好,也容易给四姨娘兴风作浪的借口。   她顾不得和七娘子多说什么,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务的时候,手中也颇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厉,“难道她不知道苏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个,要来问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样的利嘴,对着黑口黑面的王妈妈,也不好发作出来。   “还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让她自行找人出府请大夫?”王妈妈立起眉。   霜降扭头就跑了。   王妈妈这才进屋谢七娘子,“多亏了七娘子冷静细心。”   七娘子眉宇里一丝快意都没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给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妈妈哼了一声,吩咐立夏,“吃过晚饭,把八姨娘屋里的大寒叫来。”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给四姨娘,可不是为了让她借着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终于放下了半边心。   “七姐。”九哥下了学,在处暑的陪伴下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里,“我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与王妈妈,对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贵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妈妈,“多谢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说,就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   王妈妈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立春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就晕开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16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饭,便来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还有几分疲惫。   “还没吃晚饭吧?”立春笑吟吟地问,“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虽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显然要更精致一些。   “八姨娘现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气喘,“再过半个时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说说话,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这都五个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么还这么不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的?”   “大夫说是八姨娘心里有事。”大寒就有些胆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时在大太太身边,俨然是左右手的样子,说起来,倒要比平时的八姨娘还有脸面,积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现在有了个护身符,大寒依旧对立春有几分惧意。   立春就收了脸上的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不说话。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没有人气了。大老爷平时从来也不在堂屋过夜,不是住在浣纱坞,就干脆在外书房过夜,立春和王妈妈当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见大寒。   西偏院正厅就被借来做了王妈妈、立春办事说话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来借住的一样。   七娘子坐在书桌前,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大寒像是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暗示,喃喃地辩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这阵子她深居简出,和谁都没有来往,怕的就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对不住太太的关心……”   也就是说,八姨娘是忽然闹了肚子疼,并非是四姨娘派人传话,让她装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边最有脸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传话,一定瞒不过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头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来的人……这阵子,多辛苦受累,保着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脸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兴地应了一声是,立春又从手上拔下了一个品相还不错的天青石镯子,给大寒套上了,“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时候,太太的赏赐可从没有断过!”   大寒当时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虽然太太赏赐的次数多,但轮到她的时机很少,现在得了这个精致的镯子,就很有几分高兴。立春又笑着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嘱咐,“虽说现在是四姨娘管着姨娘那边的事,但八姨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到正院来说一声的好。”   “这我们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嘱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们多走动走动呢。”   能在杨家做姨娘的人,都不会很笨的。   八姨娘虽然是四姨娘屋里出来的,但未必会无条件地站在四姨娘这边。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亲切地送走了大寒,就进了西里间,和九哥说了一会话,这才出了西里间。   东里间还隐隐亮着灯。   立春心中一动,悄悄地撩开帘子,七娘子果然还没有上床,正在灯下支着下巴看书。   见到立春来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着对立夏说,“把前几日太太赏过来的明前毛峰泡来。”自从进了正院,平时这些小东小西,大太太是没有短过她的。   立春谦让了一会,还是在七娘子身边斜签着身子半坐了下来。七娘子再三劝告,她才略微放松了些。   “姐姐平时在大太太屋里,也有个坐的地儿,如何到我屋里反而拘束起来。”七娘子说话很好听,在大太太屋里都能坐,到了少爷小姐们屋里,还客气什么?   立春就放松了下来,欣赏地看着七娘子。   虽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说多好看,但这对双生姐弟,却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怜爱。   九哥就好像是一块璞玉,光华内敛,粗看之下只觉得眉清目秀,相处得久了,才觉得他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原本还以为是在大太太屋里养出来的富贵,谁知道七娘子却也不逊色,清秀中透着娇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行事又稳重,又亲切……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爱,和她交好,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七娘子把书合上,慰问起了立春,“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的,就压在姐姐和王妈妈肩膀上。”   “姨娘那头的事不用我们管,其实事儿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们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这个小祖宗,每日里都要生事,还要请七娘子多管教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里有数了:七娘子精着呢,太太的忌讳,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亲亲的双生姐弟,现在又都在正院里住着,彼此不多亲近,还有谁能依靠?二娘子马上就要出嫁了,没几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难道要到了那时候,七娘子才能崭露头角?   但她看着七娘子唇边的微笑,又打消了劝解的念头:这孩子虽然小,但该知道的,不会比她少。   有时候东风不到,的确是应该深深地蛰伏起来。   “白露这丫头,倒还听话吧。”她就说起了别的事。   今晚不该白露上夜,她吃过晚饭就去休息了,现在不在屋里。   七娘子才想夸白露几句,心中忽然一动。   像立春这样的人,口中是没有什么闲话的。   如果是必须应酬的场合,可能还是出于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几天在轻红阁自己为她解围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夸奖着,“人很灵透,我看那,是个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里,很担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弯弯,“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里说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顿了顿,啜了一口茶,“这丫头原本大太太也是想当一等丫头来□的,偏生,心气高了些,这几年渐渐大了,知道羞耻……就不愿在大老爷跟前走动了。”   大老爷名士风流,这些年来大太太屋里的丫鬟开了脸做通房的就有十多个,多数都没了结果,白露又的确是个漂亮的丫头,不想走这条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梁妈妈又是她的干妈,帮着在大太太面前说了几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来,便让她到您身边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虽然很聪明,但却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别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多咱我也有这个福分,认个好干妈就好了。”   这话粗听起来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说她的不是,也就不会铺垫这么多句,又点出了白露的后台。   深宅大院里,要用一个人,也是有讲究的,立春刚才说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真话,毕竟在这种事上,说假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转头问个别人,立刻就能对出来。   白露不想做通房,这才到了她房里,图的也就是服侍几年,放出去配人了。难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只要不侵犯到梁妈妈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让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   立春羡慕白露,又是为什么呢。她当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会拿她和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较。   七娘子笑着按了按立春的手,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说。   大老爷今年都四十五了,虽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但在古代,已经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个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杨府的通房折损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虽然过了年才七岁,但说话行事,都像个小大人,和她说话,竟是如与成人对话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说白了的。   立春就更殷勤了些,正好小厨房送夜宵来,她抢着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里间,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炖银耳送到了东里间。   “小厨房这些日子还经心吧?”她笑容可掬地问,“曹嫂子人是妥当的,对食材看得很紧,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说了几次,仗着宠爱,也都不改。”   为大太太料理饮食的,当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点,没能力,但绝对是无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随便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但想到立春话里话外隐隐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时候要拉近人与人的距离,求她办一件事,是最好的办法。要体现出听进了立春的话,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找一件让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瞒姐姐。”她看了进来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发苦,“我手头一向没什么银子,偏生在正院住着,开销又不小。”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曹嫂子那里,因为九哥搬进来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赏多少钱才合适呢。”   立春心领神会,“这又不是您去叫的,难不成叫您看着九哥吃,自己咽口水?”她掩口笑了起来,“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给我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立春才到九哥屋里,安顿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里间熄了灯,也就洗漱了吹灯睡下。   在黑暗里,她察觉到立夏一直翻来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这丫头心实,却是个很能藏得住事的,虽然听不懂她和立春的对话,竟也能忍住没问。   “立春姐是个聪明人,”她轻声说。   在现下的这几个丫头里,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还在南偏院的时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这个人,很可以信任,虽然笨了点,但点拨点拨,也是可以成长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开口了。   七娘子点拨她说,“九哥今年多大?”   “七岁。”   “大太太春秋几何?”   立夏不说话了。   大太太已经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长大娶妻生子,少说还要十年。   古代不比现代,过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岁,已经算进了老年。   杨家这么大的家庭,里里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来管,现在还好,过上几年,难免力不从心。   到时候自然是抬举个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这两个姨娘,虽然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但当时大太太还年轻,选的都是老实人,管家上就差了点。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边已经七年了,对杨府家事极为熟悉,虽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妇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举成姨娘来得名正言顺。   大老爷在大秦来说,又算老了,能让八姨娘怀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结大太太。   难怪立春不愿意,大太太的算盘打得是很响,可惜,也总是打得太绝了些。一个人如果算计得太精了,就算是对你忠心的,也迟早要渐渐和你离心。   七娘子轻声说,“立夏,你要记住,在正院,咱们没有什么根基,人脉要一点一点培养,像立春姐这样的人会对我们示好,就要抓住机会建立起关系……”   “立春姐又为什么求到您头上了?”立夏还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说的,咱们在正院可是一点根基都没有……”   “除了我,她还能求谁。”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干妈做后台,她也不必求到我头上了。二姐和五姐哪里会管她的事,她们是嫡女,求不到立春头上。只有我们,说来身份也是小姐,但却处处都有仰仗她的余地,她才敢开这个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么帮她?”立夏最不懂的是这个,“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没有立春有体面!   “大太太倒是赏罚分明。”七娘子的声音有些发沉。“这五个月里,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闹出什么动静。却被我挡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来,我自然就有说话的机会了。”立春其实也就是看好她这支潜力股,毕竟二娘子即将远嫁,五娘子又是那个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为大太太智囊,借机上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杨家虽然富贵显赫,居住在杨府的人,却大都不怎么快乐。   就连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她感叹。   七娘子也苦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得紧了一些。   17拌嘴   接下来几天,府中很平静。   没了五娘子,很多时候气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来练一百个大字,和九哥一起吃过早饭,同路到夹道里再各自进家学读书,先生的课虽然无聊,但她也听得很认真,每日里抄写女训、女内训,字是越来越好看了,先生还夸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点都不喜欢文化课,自然就没有和七娘子争胜的心思。   四娘子说好听了是文雅娴静,说得难听,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日里和这些不同母的姐妹,两三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请安,别的一句话不说。七娘子的字写得是好是坏,和她自然没什么关系。   三娘子在读书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样,都有满屋子的书,七娘子的这点进步,虽然还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脸色,每日里早睡早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权期间会有什么小动作,都和她无关,她现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两个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着,只有他健康成长,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继续往上爬的本钱。   很快,就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来了西偏院和王妈妈商量祭祖的事。   虽然杨家的祖坟、祠堂都在陕西,但礼不可废,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众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爷、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众人怎么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饭的。   王妈妈和立春都不想请这顿饭了。   倒不是为了钱,只是在求稳。二太太的心思,在杨家没有谁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说在一起吃一顿饭了。   四姨娘很为难,“老爷还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让我们好生侍候着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妈妈和立春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板起了脸。   气氛一时沉闷了下来,四姨娘看了看王妈妈,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后进了门。   众人忙互相见了礼,七娘子就和九哥分头进了东西里间。   四姨娘看着两人泾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飘着雾的湖水,迷迷蒙蒙,说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饭的,今年还是在那里吧。虽说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们比是天上地下,还是和往年一样,设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们一席,孩子们再一席。   王妈妈和立春虽然都有些不悦,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帘子,从东里间踱了出来。   “姨娘、妈妈、姐姐喝茶。”她礼数周全地捧出了一个珐琅景泰蓝游鱼小茶壶。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闪,又看了看身后的多宝格。   上头立着的,有秦窑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窑雨过天晴仕女听风瓶……都不是便宜的货色。   才不到三个月,七娘子已是俨然换了一副富贵的气概出来。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着。   半新不旧的水红色长褙子,掐着月牙色的边,料子倒是寻常的官缎……看来,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还没有真的宠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没来由地就松了一口气。   这一对双生姐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九哥且不去说他,七娘子的那安详大方的风度,哪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七岁小孩能具备的?她心里的弯弯绕绕,要比看起来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一对鬼精灵似的玉人儿来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来的茶,称赞,“这龙井味道纯正。”   “老爷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罗来的。”王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江浙一带年年出产上千斤龙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号称正宗,但杨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广福寺周围两亩地出产的龙井,才能说得上是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杨老爷虽然贵为江南总督,但一年也不过能得上两三斤这样正宗的明前龙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宠,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狮峰山上的明前龙井,七娘子虽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里,随手拿出来招待客人,泡的都是这么好的茶。   王妈妈对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该炫耀的时候,是不会手软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点挂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里,就开口打岔,“说到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东里间,“方才九哥身边的小雪来求我,说是九哥看了几本《金玉儿女传》,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学着书里,让众人分开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妈妈说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着,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大宅门里,很多事就是这样,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陋事实,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盖起来,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   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没到看《金玉儿女传》的年纪,只是这个主意,又必须要从少爷小姐的口中说出来,才能有足够的分量。   九哥当然是最好的人选,男孩子看看这种胡言乱语的话本小说,也不能算是什么大的罪过,更何况《金玉儿女传》这几年来,大江南北无人不读,无人不说——都传到宫里去了,九哥好奇起来,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好主意,这样一来,二太太也不至于独个一席了。   是啊,姨娘们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这样一来,二太太可以和少爷小姐们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来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离二太太就远了。   防二太太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杨家的奇观了。   四姨娘脸上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讽刺,“好,九哥要这样做,那当然就得这么做喽。”她起了身,征询地看着王妈妈,“这安排宴席的事,就请王妈妈操心了?”   “哎。”王妈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四姨娘只管到时候陪着二太太说话就是了。”   四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嗳,大姐不在,咱们这留守的就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么差错,惹人笑话!”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爷到金家赴宴,相识的几个夫人,都争先恐后地问起大姐的去向,说是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们要寂寞了!”   杨老爷位高权重,大太太当然也就是社交圈里的领袖,平时和几个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对方家里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过是带着她到那些个轻浮浪荡的场合去见识了一番世面,就当自己是个正经太太了。”王妈妈要笑不笑地说,唇边带了几分厉色。   白露笑了笑,没有接王妈妈的话头,直接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屋里,难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和王妈妈走得太亲近,各方面影响都不好。   王妈妈撇了撇嘴,正要说点风凉话,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里。“当着九哥的面,可不能乱说话。”   王妈妈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问王妈妈,“妈妈说,四姨娘这几次出去,会不会是说三娘子的亲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经太太小姐,可以出门做客之外,姨娘出门的次数太多,是会招人非议的。   王妈妈心头一紧。   身为大太太身边的干将,她哪里不知道大太太对四姨娘两个女儿的观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说成了亲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气!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亲是正经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会和姨娘搭这个腔!传扬出去,是要叫人耻笑的!”   立春就觉得王妈妈说得也有道理。   “妈妈经过的事情多,还是您看得准。”她笑着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该怎么安排,我听您的吩咐。”   王妈妈心里的一点点气,也就消于无形了。   两个人商议定了,就分头去办事。      下午七娘子进朱赢台的时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说笑。   “一般的人家,哪里会让女儿看《金玉儿女传》!”她的笑声很动听,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头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墙!”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着招呼,“三姐姐。”   她的声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气洋洋地回了礼,“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扰你午休了。”   虽然是客气话,她的语气也很软,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气,众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皱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头专心致志地分线去了。   黄绣娘却从绣屏上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转,故作无知,“什么《金玉儿女传》,三姐,你可别胡乱编排我……我连那里头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嗳呀,怎么,你没看过吗?”三娘子一边说,一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样子,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那怎么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说,想和《金玉儿女传》里一样,各人分开坐了,各自吃平素里爱吃的那几样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来如此!”七娘子点了点头,“三姐姐不愧博学多识,知道得这样清楚!连《金玉儿女传》里有这样的段落都晓得!”   三娘子的笑声就哽在了喉咙里。   六娘子却忍不住轻声窃笑了起来。   四娘子皱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别乱说话!”三娘子有些发急了,圆脸上的喜气消失无踪,余下了深深的怒气。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喜欢生事,却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在深宅大院里,若是连自己的尊严都维护不住,只会让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这满嘴里《金玉儿女传》、情呀爱的……”她摇摇头,“倒不是我爱嚼舌头,三姐今年都十三岁了……比不得我们还小,总要留心话语,小心祸从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脸都憋红了,吃吃的笑声,还是争先恐后地从她嘴里跑出来。   三娘子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七娘子却才七岁,谁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本,一目了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别说话了!”她语调僵冷。“咱们是来做针线的,还是来嚼舌头的?谁不学,偏学那起子烂舌头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地儿呢!什么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事,都能拿到朱赢台来说。”   六娘子的笑声更大了。   要说嚼舌头,谁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说起了《金玉儿女传》,下午她就用来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涨红了脸,眼泪已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四娘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够了没有!”黄绣娘沉声厉喝。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几个女儿都起身向先生请罪,杨家最是尊师重道,在黄绣娘面前,没人敢摆小姐架子。   黄绣娘也没有多加苛责,众人就又坐下开始绣花。   六娘子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镶金边的苏绒。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门子,我想做个荷包给她,”她悄声对七娘子说。   七娘子心中一动。   别看六娘子平时没心没肺,其实,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缘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亲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讨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弃了效法的念头。   六娘子讨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没有在正院过活,总是要想办法在大太太跟前献点殷勤的。   她和九哥之间的联系,已经够让大太太忌惮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赶着和二娘子、五娘子亲近,只会让大太太觉得她贪得无厌,都有了九哥的照拂,还要再找靠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线,六娘子的做法再讨巧,不适合她的,就不能学。   七娘子缓缓地绣着一朵芍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着。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会有什么表现呢?   18余波   七娘子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练字,王妈妈就进了房。   “王妈妈。”七娘子连忙问好,要放下笔和王妈妈说话,王妈妈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别客气,继续练字!”王妈妈脸上一片柔和,笑着又说,“没想到七娘子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王妈妈只有比她更讨厌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准了这点,她怎么敢对三娘子口出不逊?   她若无其事,“怎么说,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过分了些。”   王妈妈就算原本不喜欢七娘子,现在都要对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爷的宠爱,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时候,大娘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和三娘子之间,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几分怕她,两个人之间,也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五娘子却是有几分羡慕三娘子的得宠……以一个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输她这个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往往过了一会儿,才暗自气起来。   只有七娘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和三娘子斗起嘴却是千伶百俐,三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噎成了这样。据说昨晚气得摔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说话的大老爷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说了几句。   “若是这两个小姐,能学学六娘子就好了。”她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   七娘子目光一闪。   没想到六娘子的那点保护色,王妈妈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别!”她含笑应着,“再怎么说,连正院都没进,却那样……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嫡小姐呢!”   王妈妈更满意了。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亲近了起来。   立春一点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里问小雪,“七姐做对了什么?怎么王妈妈看了她,倒比见了五姐还亲近些。”   小雪只好告诉了九哥,九哥听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爷免了,他名士风流,衙门里没事的时候,喜欢元龙高卧,在浣纱坞耽搁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们就少了相聚的机会。   二娘子惦记小弟弟,又忙着绣嫁妆,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约了,每隔三天,让这对姐弟到她的幽篁里吃晚饭。   吃过饭,二娘子就给七娘子使了个眼色,自己踱到了小书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里是一进的小院子,二娘子爱洁,平常早、午饭在西厢吃,七娘子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在西厢吃了饭就走,这还是第一次进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里外三间,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里间门口,对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对她笑了笑,掀开竹青色琉璃帘子,进了西里间。   幽篁里被布置得很雅洁,屋里屋外,都没有多余的装饰,不过只看这色泽均净的玻璃珠帘子,就能体会出雅洁背后的富贵。   西里间里有两三个松木大书架,上头叠了满满的书,好些书揭开了几页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个竹笔海塞满了毛笔,蝉翼宣、薛涛笺……散乱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也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学问。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就指了指窗边的一把红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经传到了父亲耳朵里。”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也难免口角,当时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稍微受了气,就喊‘我要告诉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这种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说话,不比和王妈妈,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她对三娘子的憎恶,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开口。   “三娘子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断了她的话。“父亲倒并没有偏心,说了她好几句。”   大老爷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盘,被大老爷说了几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状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连这不完整的事实,都还是王妈妈告诉她的。   消息太不灵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别看她每日深居简出,不动神色之间,原来对溪客坊的事都这么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经营了多年的地盘,里头的事,一向是很少传到外面来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定会对你有所不喜。毕竟,他最喜欢的是兄友弟恭……合家和睦。”   她脸上飘过了淡淡的讽刺。   七娘子不以为意。   大老爷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会对她厌恶到十二万分,再说,这样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欢?退一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在内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爷的脸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恶。   “小七鲁莽了。”她细声细气地自我检讨。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为然,“难不成还任她说那些个不要脸的话?”   她的语气一向是淡淡的,很少这么激烈。   七娘子诧异地看着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显,“却不知轻重,每日里搬弄是非,口蜜腹剑……偏生手段又那么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顿时对二娘子多了几分亲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苏州的时候,三娘子是第一个来南偏院探访她们的。   当时她笑得很甜,态度,也很客气。七娘子还暗自庆幸,她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没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门,她就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传得老远。   “九姨娘身上穿的,还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门,当时就在院子里,这话,肆无忌惮地传到她们的耳朵里。   有时候,怨就是这样结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当时眼中流露出的伤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几个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强克制住了应和二娘子的冲动。   二娘子是姐姐,说三娘子几句,是占了身份,占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话,二娘子可以说,她不可以。   “三姐有时候,是有些不讲究。”她含蓄地应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毕竟是姐姐……还请二姐不要见怪。”   二娘子面露一丝赞赏,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还算尽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怀相不好,心里的事又多,难免一天两日的折腾。”   “算来,再过四个月,家里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兴的样子。   二娘子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七娘子发觉她怎么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别看二娘子平时一副方正严明的样子,其实心底对这些事,门儿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这样严肃的场合,就不适合再与九哥一起扮双生子了,再说,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间的神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骗得了一次,难道还能骗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这个主意。   不过,双生子亲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写完一百个大字了,九哥才刚刚起床,揉着眼一边往外走,小雪一边给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净房里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惯了,时常走反。   吃过早饭,王妈妈和立春忙拿了钥匙去开主屋的门,昨天已经叫人洒扫过了,今日众人要先聚集在这里,听大老爷说几句话。   七娘子和九哥就规规矩矩地进了主屋正厅,数了排行先坐了下来。没有多久,姐妹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互相见过礼,大老爷也甩着袖子进了正厅。   大老爷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些天一直宿在浣纱坞,此时就有些没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脸蛋,就带着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边,大老爷的眼神掠过她时,明显地顿了顿。   七娘子垂头敛目,做出一副很娴静的样子来。   大老爷喉头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什么,牵着九哥出了正厅。   他一走,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三娘子还是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带着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帮我看看,我的项圈是不是扯着头发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挂着一个红宝石赤金项圈,黄金璎珞沉甸甸地坠在她胸前,看着,不但是足金,而且还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细作。而且金灿灿的,看起来,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这个项圈随随便便,价值上千两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虽然没有对七娘子说一个字,但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拌个嘴不算什么,她受了委屈,大老爷自然会补偿。   众人的目光就又调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笼着玻璃种的蓝花翡翠镯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贵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皱了皱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没有听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犹自低头专心地望着手里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说笑起来,议论着小香雪的梅花谢了,玉雨轩的梨花开得好。   七娘子这才抬起头叫白露,“给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壶,一个一个小姐加了过来,一边续茶,一边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爷的欢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头带进主屋!   六娘子眸中闪过了一丝讽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虽然还是笑容满面,但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还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却柔和了起来。   “侄女们都到得好早,”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二太太的笑声。“我来迟了!”   “二婶!”众人都起身招呼行礼。   二太太牵着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进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见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还在使劲生九哥的时候,八娘子就落地了。这三个孩子,只差了两三个时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显得很瘦小,七岁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岁、六岁一样。   她穿着粉蓝色亮缎裙子,桃红色满地金茧绸袄,单从长相上看,是个美人坯子,可惜透着病容,有些压不住这漂亮的衣着。   八娘子好像很依恋二太太,和姐妹们见过礼,就倚到二太太身边。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过两碗茶,就带了姐妹们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爷已经带着九哥祭拜过了先人,先行离去了,没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话,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里吃饭。   王妈妈和立春难掩喜色:大老爷心里最疼爱的,还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没有尴尬,笑吟吟地听了小丫鬟的话,点点头让她下去了。回身带着女儿家们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间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进屋就能看到一溜红木长案,上头供着十多个牌位,每个牌位上方还挂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图。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后鱼贯给每个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个牌位,说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肃穆的队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热闹起来。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边,笑嘻嘻地逗她说话。   六娘子也凑到七娘子身边,议论着八娘子身上的新装,“虽说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红配粉蓝,却有些俗了!”   而且,也显示出了八娘子脸色不好的缺点。   七娘子胡乱点了点头,“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丛绿叶中隐隐约约露出了半个屋顶。   六娘子笑着说,“嗯,从这条路岔过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转,是聚八仙。”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走,已经看到了聚八仙周围开得团团如雪的琼花。   19春宴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参加杨府女眷内部的宴会。   她规规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边的高几后,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给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边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边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对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头打横的位置。   几个杨家女儿就互相使眼色。   这里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暂时离开,按理来做客的二房主母,怎么都要给大太太留一个空位置,体现出虽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还是很尊重她。   杨家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都要在大老爷下手给二老爷留个位置,就是这个道理。   二太太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怎么行事这么没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妈妈和立春就张罗着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从偏厅进了正厅,对二太太施了一礼,“给二太太请安。”   二太太连忙笑着点了点头,态度也很热情,“这些时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连忙谦让,“说不上辛苦,也没有多少事要操心。”又问,“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几个说书的女先儿过来解闷?”   大太太是从来不在小姐们跟前听说书的,她家务繁忙,一年也难得有两天想起杨家养的这几个说书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二太太笑得很客气,“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困倦,想着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会。”   一边说,她一边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像是在多谢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觉得有些不对。   察言观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办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讨好,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过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几年来往应当是不少的,前几年四姨娘执掌家务,两家人日常总有来往,怎么如今却是一副陌生的样子?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看不到一点人情味。   装得太过,就有点假了。尤其四姨娘这个人,见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当回事,她都要上来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客气话,就回到了姨娘们吃饭的偏厅去了。   一点都不像是她平时的行事。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兴,因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了些东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吃完饭,二太太也没有马上离去,果然到聚八仙里厅的美人榻上歇息下来,嘱咐八娘子跟着姐姐们在聚八仙周围走走散散,消消食。   进了三月,天气和暖起来,大家都没有离去,三三两两地在聚八仙里里外外说闲话,赏琼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琼花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刺绣上的事,六娘子已经做好了给二娘子的荷包,又觉得过于简薄,送不出手,正在发愁要加绣什么,一会儿嫌绣屏太招摇,一会儿又嫌手帕太细巧,两个人说来说去,都没有定论。   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地站在路边,采撷着道边盛放的杜鹃花,二娘子带着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来,那些服侍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各自去吃饭了,还在轮值的,也都远远地离了聚八仙,站在路边说笑——二太太好静。   姨娘们更是早走了,她们身份尴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开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侧门那里,水红衣裳一闪而过。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红色长褙子。   六娘子还说个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尴尬地笑了起来。   “六姐,我去净房。”她小声说,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没有说与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进了聚八仙东偏厅里头的净房。   隐隐约约,能听到后厅传来了二太太的说话声。   七娘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听不真,她就低声对白露说,“帮我翻到窗户外头去!”   净房后头是一大丛琼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视线,翻出窗户,她就能绕到后厅窗户边,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议什么。   若只是四姨娘一个人,七娘子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可现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议什么!   白露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她迟疑地望着七娘子,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视着她。   白露能不能成为她的心腹,就看这一刻了。   她没时间解释前因后果,也不想解释……白露如果心里还向着大太太,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子当回事,可能就不会帮助自己,做这种离经叛道,没规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里有自己,那就不一样了,在大宅门里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个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说翻窗偷听,趴在地上的时候都有!   白露面上闪过犹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镇定的表情,咬了咬唇,当机立断,“我替您去!您就在这等着!”   七娘子一下松懈了下来,心口软融融的。   白露终究是向着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着说,“不要紧,我在西北的时候,比这还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时候,有限几次,她能和杨家村里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孩子们淘气,上树上房,大人们都不以为意,七娘子虽然不能说身手灵活,但翻过聚八仙这矮小的窗户,还是不难的。   白露就帮着七娘子爬出了窗户。   她小小的身影,被琼花丛遮着,连白露这样的有心人,都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头顶。   七娘子很快就闪到了后厅窗下。   聚八仙的这一侧靠着假山,被琼花从环绕,没事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过来的。   或许是因为这样,窗户只是虚掩着,没有关实,隐隐约约的人声,就从窗户缝里飘了出来。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说是这样,可谁知道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我上回在金家与他们家的十三姨娘攀谈起来,只说是虽然近年来他们家太太不管事,却又反而更乱了些,新上来的几个管事姨娘,都不大顶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说是这样说,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还不中意,我也无话可说了。就看大嫂怎么安排吧。”   七娘子倒觉得有些无趣:说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爷多年的老下属了,大老爷总督江苏、浙江、福建三省,军政事务繁忙,李文清就管着江苏省里一切大老爷不愿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两头上门来说话,连大太太对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脸色。   李家有意为嫡子说三娘子为妻,也不足为奇。李家和杨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个儿子,李老爷续弦三次,嫡子满屋乱窜,一点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说过去给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杨家做靠山,将来分家时,明里暗里,总能多占些好处……在三娘子这边,看在杨老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给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称得上是门好亲。   四姨娘却有些犹豫,“让您操心了!只是这事……还请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七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对三娘子的婚事没有丝毫兴趣。虽然不喜欢这个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劲儿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给四姨娘使绊子……这可是关系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开口了,语调婉转了许多,“您难得来一次,也出去走走,赏赏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这么着急走?我们姐儿俩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头的那事——”   “三娘子没说上个好亲,我又哪有心思想别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着就要回来了,这才几个月功夫,挑中了人,还要和大老爷厮磨……”   二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还在说话,但七娘子已经悄悄地退回了净房外头,伸手让白露拉着她,翻进屋里,整理着褶皱了的衣裙,又理了理头发。   偷听也是要讲究技巧的。   就算别人没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个净房上了半个时辰,那是大笑话……再说,知道了她们在说的是什么事,七娘子也就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七娘子一边和白露说话,一边出了净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边的霜降。   两边都愣住了。   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对霜降点了点头,从东偏厅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头的石墩上说笑,在耀眼的阳光下,八娘子的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见到七娘子,她们同时迎了上来。   七娘子连忙压下了心中的思绪,对八娘子亲切地笑了笑,谢过她送给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腼腆都多了,二太太对人倒一向是亲切和气,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却只是笑着说了声不必客气,就害羞地缩到了六娘子身后。   后厅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两三个丫鬟出来打水端进去给二太太洗漱,不多会,二太太笑着和姐妹们说了说话,便拉着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妈妈和四姨娘不知从哪里出来,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园。   众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睡了一觉,小雪正里里外外忙着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妈妈忙围上去献殷勤,七娘子就带着白露进了东里间。   在聚八仙听到的那几句话,还萦绕在脑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说话一向是很有玄机的,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说的几句话,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觉得不对劲。   两个人要联手,总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标,或是可以交换的利益。   听四姨娘的口风,是想在这五个月内找到可心的人家,让二太太说媒,她再向大老爷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气,也都没有办法了。   计策是好的,但二太太为什么要帮四姨娘这个忙?为三娘子说亲,二太太就必定会得罪大太太。   她可没有什么要求着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从几年前被大太太从管家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一直都是靠着大老爷的宠爱,才能维系着自己的体面,可不是当年管家时威风八面的样子了。   难道是四姨娘手里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点,有什么把柄落到四姨娘手里,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么样的把柄让二太太这么卖力地为四姨娘办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没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这样轻描淡写中蕴含了无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么事,只要三娘子的亲事真的说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么,必定会露出端倪的。她虽然得宠,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妈妈、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护住九哥,别的事,轮不到她来管。   七娘子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把立春请到东里间来说笑了好一会,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九哥的情况。   九哥虽然是大老爷唯一的儿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紧,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这次跟着大老爷到外院吃饭,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据说大老爷问了九哥一些书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来,有的答不出来,大老爷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就让九哥回来歇息了。   大老爷当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们的教育,在几个子女中,他特别宠爱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读书上用心的,五娘子虽然也是嫡女,但因为一向不怎么爱读书,大老爷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虽然现在是独子,怎么说都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但将来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点心读书了。   七娘子就惦记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没有参加,在自己的七里香里休息,这几天她又请了几次大夫,还让大寒来请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会做这个恶人,四姨娘不但答应了,还亲自带着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转去了哪里。   或许八姨娘是无心为四姨娘铺路搭桥,但真正的高手,总是能借着所有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在上司面前卖好。大老爷知道四姨娘对八姨娘这么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几个月,四姨娘会常常出门。   20人情   她猜的没有错,四姨娘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的确是常常被大老爷带着,到外头去做客。   王妈妈很看不上她的轻狂行径,时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这么没谱,大太太的脸面,难免也跟着受损。   谁都没有往三娘子的亲事上头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亲近,也没有什么来往,这段时间,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时令鲜果给杨家人时,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琼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这个月大家都很消停,没有出什么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记了和七娘子之间的口角,见了她,还是亲亲热热,满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从端阳日起,每天早上起来,白露就端了雄黄酒来,为七娘子在额头上画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来就打长命缕,不但给七娘子做了花色精致的五色缕挂在手臂上,还在床头、床边都悬了起来,保佑七娘子长命百岁。王妈妈和立春商量过了,从端阳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里屋外都是艾草浓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两个香包到西偏院来,一个给九哥、一个给七娘子,“费尽心思就做了这两个,你们不要嫌弃!”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饭,两人坐在堂屋里闲谈,说着九哥学里的事,见到六娘子来了,都站起来问好,听到她这么说,都说,“谢谢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致,里头装了平安符、厌胜钱、雄黄粉,给九哥的那个绣了猴子上树,给七娘子的绣了老虎打盹,都是可爱谐趣的花样,绣工精巧,活灵活现,两人都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议,“回什么礼给六姐好呢?六姐手这么巧,也不知道送什么才合适。”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顾不得立春在一边看着,就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送什么都好,就是图个好意头。”   九哥很生气,抱着头叫道,“别摸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后合,连东里间里的立夏、西里间里的小雪,都笑了起来。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应,“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汉了,以后,轮到我来摸你们的头啦。”   七娘子笑着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到霜降进了西偏院。   几个人的笑都收了起来。   四姨娘这时候打发人到西偏院来做什么,大中午的,王妈妈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阶,走到霜降身边低声询问起来。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立春讶异地回头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皱了皱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对七娘子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他的眼神灵动活泼之余,总有些忧郁,黑嗔嗔的,就好像是两颗小小的宝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却看出了里头蕴含着的关心。   她心头一暖,笑着对九哥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进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封家太太来了,在侧门外等着……”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并弟弟都去世好几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则也不用九姨娘当绣娘来贴补家计。   现在还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带了一双儿女,平日里也就靠绣花来挣两口饭吃,从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杨家开口,直到九哥出生后两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没办法再绣花,也就只好忍耻登了杨家的门。   那时候九姨娘还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们的,每年腊月里上门,总会给上一二十两银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发了,去年腊月里,立夏打听得大太太还多给了一双金镯子。   姨娘的家人,并不算是杨府的正经亲戚,封太太每次上门,都是在后门求人进来通报正院。有时候大太太懒得见她,就叫人送了东西出去,在大门口给了,连口茶都不留。   不过,现在大太太不在家,管着姨娘们的是四姨娘,二门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四姨娘派霜降来告诉七娘子,也是应该的,封家的人来了,总要和七娘子说一声。   怎么才端午就又上门来了?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脸好奇的九哥,对他使了个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着呵欠,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这才让霜降上了台阶进了门槛,低声问,“可说了是什么事?”   霜降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屑。   四姨娘虽然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还算富裕,这些年来大老爷和他们走动得也勤,次次上门,都是以大老爷外祖家的身份上门来做客的,走的是正门,坐的是客位。   哪里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后门来求人通报?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脸就一红: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要钱的了。   她没有见过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没见亲戚了,去年还是立夏偷偷到后门去见了封太太一面,给九姨娘带了几句问好的话。   现在王妈妈偏又不在,说不得,只好动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丧,倒不是在乎这点钱:王妈妈知道了,转头和大太太一学,大太太又要觉得她心向着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亲了。她才刚到正院,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   “四姨娘问,七娘子要不要见一见封太太?”霜降语气里不以为然的味道很浓。   七娘子咬了咬唇,询问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于自己,这点事,倒不至于作梗。   “我陪着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说,“回头王妈妈、太太问起了,也好有个说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就进了屋,换了件见客的鲜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遥遥走在长廊前头,撇了撇嘴和立春议论,声音却大得能让七娘子听见,“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们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镇得住!”   七娘子就觉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进一家门,霜降口中的话,和三娘子说过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还是很殷勤的,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还是把封太太领到了侧门里待客用的余容苑里。   余容苑有三进,很是阔大,长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是牡丹、芍药季,院里一丛芍药花开得正艳。   院子里站着一对母子,都是穿着青布衣裳,所幸上头还没有补丁,封太太头发花白,双眼微眯,眼睛周围带了深深的鱼尾纹。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几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虽穿得破旧,皮肤却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约听有人来,少年略微一转。   七娘子对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灿若星辰。衬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说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   这少年只是随随便便站在这里,尽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谨,却已经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药花比到了泥土里。   几个丫头面上同时都泛起了一点□。      七娘子在余容苑门口就停了下来,笑吟吟地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着霜降,开始夸她穿的衣裳,赞美声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立春会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门口,和白露一唱一和,夸起了霜降。   七娘子带着立夏进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儿来了——她认得立夏。   就要行礼。   七娘子抢前几步,扶住了她,轻声又急促地说,“快不要这样。”   她回头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说吧!”   大太太不在,她们才能进府,却到底不是正经的客人,也没个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丫鬟,正好说话。   封太太睁着迷蒙的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几遍,才擦泪,“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实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给封太太行了礼,“见过您。”   说起来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经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只好含糊带过称呼。   封太太连忙还礼,虽然穿着破旧,但她举止有度,看得出,受过严格教养。   “犬子封锦。”她擦了眼泪介绍。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锦神色有些局促,却并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礼,封锦还了礼,抿着唇,就好像抿着春天里刚落下的桃花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七娘子。   眼底透着一股黯淡的痛苦,让他的美丽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带着隐隐的压抑。   “大节下的,也没能派人去问候一声,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现在出门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妈妈也不在,这才能偷空出来相见,却也怠慢了。”   封太太闻弦歌知雅意,面色不由得一苦,但还是维持着礼貌,“若是相见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对大太太的忌讳,一清二楚。   “虽然才进正院没有多久,但手头还是有几个闲钱的!”她给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就从怀里捧出了一个小匣子,“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只管说。”   先给钱,再问事,封太太也好开口,也能显示出她是真关心。   封太太面色羞红,示意封锦接过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锦,“这孩子原本一边做些零活,一边在私塾读书,今年春试,不知怎么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举制度,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再过院试,可称秀才,一个月就有二两银子可拿,还能免去几亩田地的赋税,在街坊邻居里,也算是个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兴,平时听家下人说起,她也知道杨老爷是十三岁中童生,十四岁中秀才,在当时被目为神童,封锦看样子,也就是十二三岁大小。   “十三岁。”封锦平声静气地回答。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徐缓静谧,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间泉水发出的叮咚声。   与九哥竟有几分相似。   从他的声调、举止来看,封锦已经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门的缘故。   封锦平时可能一边读书,一边做些零碎的活计,再靠着封家另一个女儿的针线,这才能维持家计。   现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纪又还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让他再进一步,至少考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这半年的花销肯定就成了问题……也是没有办法,才忍耻登门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着她往长廊深处走了几步,低声说,“匣子里有三十两银子,您拿回去,打了杨家的名头,置办上几亩田地,一年的出产,也够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结余,再买上一个小丫头,帮着您做点事。”   封家没有家长,很容易被一等无赖地痞蒙骗……有钱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杨家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全江南,也没有人敢落杨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感激,连声谢过了七娘子,“够了够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给个十两,原也有心置办些田土,只是钱省不出来,有了这三十两,也能买上十亩地,雇两个人,还有结余到秋后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里捏了三十两,也许只能买十亩地。   打了杨家的名头去,买上十五亩上好的田地,应该是不难的。   虽然没有到外头走动过,但在杨家村里耳濡目染,七娘子对外面的社会,了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转地道,“若万一不够……您就到后头大杂院里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给我带话……别再亲自上门了,还带着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让他受这气。”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亲,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还要上门低声下气地请安要银子,她心里也不好受。   封太太对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谢,后一句却不以为然,“不能惯着他,要让他知道上门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钱财……儿子要贱养。”   一样是独生子,九哥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封锦却要跟着母亲上门打秋风,七娘子望了封锦一眼,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从胳膊上解下长命缕,递到封太太手中,“这个给您系……九姨娘临终前,还惦记着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业,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泪,“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还要去上绣花课,不能停留太久,就一边和封太太说话,一边把她带回封锦身边。   “祝封大哥考运亨通。”她笑着对封锦说。   封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闪着光的黑宝石,神秘闪烁,潋滟动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绪,却看不透封锦的心思。   封锦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虽然他只说了几句话,但却并不失礼。   或许生得像封锦这样好看的人,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让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门口笑着唤了一声,“是上课的时辰了。”   王妈妈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乱:短时间内,她还不想让王妈妈知道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爷送到外头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经过的事少,在王妈妈面前,很容易露底。“我这就回去了,免得迟到了,又……”   当着封太太的面,她不想说太多杨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对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拥着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远,回头看时,封锦也正好回头看她。   两人目光相触,在那一瞬间,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锦的俊美刺痛。   21算计   七娘子赶到朱赢台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黄绣娘在三娘子身边,不紧不慢地教她挑针绣法,三娘子听得很认真,对七娘子迟到的事,没有发表什么评论。   倒是六娘子关心地看着七娘子,询问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匀了气,就含笑对六娘子摇了摇头。   四娘子罕见地转过身子,递给七娘子一个混合了不屑与怜悯的眼神。   看来封太太上门的事,四姨娘没有瞒着两个女儿。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针引线,在没做完的梅花绣屏上刺了起来,手比往常还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并不后悔,身在宅门,很多时候她的确不能随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如果连他们都帮不了,九姨娘生下她来又有什么用?   自从九哥住到了西偏院来,她用钱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时要什么吃什么,谁敢变着方儿的要打赏?连带着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饶是如此,给了封太太那三十两之后,她手头也只剩十二两银子了。   说少倒也不少,听封太太的口风,一亩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价二两银子,十二两银子能买上六亩田,在寻常人家,不算是小数目了。   但是西偏院里,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有价钱的,动辄就是十几两、几十两,她手头的这点银子,还摔不了两三个茶杯。   她倒是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现在封锦中了童生,七娘子总是希望他能上个好点的私塾,顺顺当当的读上一年的书,到明年考个秀才出来,再往上考举人的事,虽然虚无缥缈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就可期了。   这样算来,三十两倒未必够了!   置办些田土之后,要再谋个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见肘……总不能让没见过面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红去卖,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实,如果能说动大太太出面,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大太太松松手的事,她身上这件衣服都要个一二百两,不要说别的了!   大太太虽然看她不错,但,那是看在她对大太太有用处,有价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这几个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心胸不大宽敞的贵妇人,但却也并非完全糊涂,在大是大非上,还是看得清楚的,钱上也不小气。自从自己进了正院,大太太也没有很亏待过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给的,在七娘子敷衍过二太太一两次之后,总是或明或暗的,有给些体面、给些实惠。   赏罚还算分明!   要让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让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个相应分量的功劳。   可是在深宅大院里,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黄绣娘的指点下,一手按着绣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针绣的架势出来。   她叹了口气,缓下针线。   现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赎罪吧!   深宅大院里,没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卖她个人情,把封太太上门这事瞒下来,二门上的婆子,也会把事儿辗转告诉王妈妈的。   王妈妈和她虽然也处得不错,但又岂能不告诉大太太?   再说,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妇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对,也就知道她是去见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妈妈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没有半点用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绣花课,一边慢慢地收拾着绣架,一边还在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出了朱赢台,天色虽然还亮着,但也已经快到晚饭的时点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赢台外头的青石板地上站着,正和三娘子身边的惊蛰说笑。   她眯了眯眼,还没有说话,白露就笑着迎了上来。   “四姨娘想见您。”白露的声音不大,神态却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惊蛰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礼,“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头百雨金赏花,有几株牡丹实在是开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经回复了镇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东边接了及第居,北边通向小香雪,背靠着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节,里头摆满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爷无事来看雨打娇花的凄美景象。   四姨娘独个坐在小亭子里,出神地望着一株娇艳的烟绒紫。   七娘子让白露和惊蛰在牡丹群中说话,自己轻轻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还没有发现她的靠近,她望着娇艳富贵的名品牡丹,眼神如梦似幻,烟雨蒙蒙,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轻愁。   四姨娘的确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并不太过热情,有些提防地对着四姨娘行了礼。   四姨娘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让七娘子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   四姨娘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这里,就变作了惹人怜惜的娇弱……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样一对活宝贝来的!   明明才七岁,心机却不输给大人,这还好是在杨家,若是生在别的公侯权贵之家,又是嫡女,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杨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机,万般的计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   就不信她这么多年来,心里会没有一点委屈?   封家的窘况,今天她也见识到了,说起来,九姨娘为杨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么说,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说,连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没脾气的人,心里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别说七娘子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没脾气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开口,“今日的事,传到大太太耳朵里,必定是会给你带来些不便的。”   开门见山。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   “虽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亲戚,总是要照拂些许。”她有丝愧意地说,“说来,也是他们不会经营,太太每年都有赏赐,却都被胡乱花费了。”   先下手为强,堵住四姨娘议论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经意间,就闪过了一抹狼狈。   平时寡言少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是这样厉害!   到底还是七岁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换了话题,“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这话题换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听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对话,就知道四姨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朴素的装扮来得富丽,她穿着浅红色的湖丝褙子,艳蓝色杭绸袄,看上去竟年轻了不少,还隐隐有几分娇艳,虽然也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却一点也没有老态。   平静的面容上,点缀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叫人看不够,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着四姨娘的双手。   纤纤如春笋的玉指正绞拧着桃红平金锦帕,料子虽然结实,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话了。   七娘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雾里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她不懂,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杀伤力,要让四姨娘着紧到这个地步……她的穿着和肢体语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这场对话。   “四姨娘客气了。”她面露不解。“其实,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   四姨娘叹了口气,面显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试探性、疑惑地问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进府,又派人来给我报信,是有心做个人情送给小七,小七明白的。”   这话虽然是陈述,但也是探问,四姨娘要是认了送给她一个人情,那么,也就好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这个话口,“瞧七娘子说的。”她掩唇娇笑,“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问起了,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后一个亲戚,七娘子要是不见,传扬了开去,还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时候让立春为自己婉言几句,大太太多半是会消气的。   再说,说不准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这种事呢,说到底,就算当时王妈妈在,也是要给点银子的,自己不过是去见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钻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开朗,四姨娘整个人就亮了起来,“其实今日找你,还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静静地等四姨娘往下说。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做生母的,难免要帮着操点心。”   七娘子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却越发拿不准了。   府里这些天也没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见得,七娘子就算是听到了那番话,也没有告诉出去……   只是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这就在出去应酬的时候,开始留意适合的人家……”心念电转之间,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怜地开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摘的,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却始终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头,“我只是个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说不上话,还请七娘子帮着……”   “四姨娘,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垂下眼,就要许下承诺。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过的,难以遏制的一阵恐惧。   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万一,只是万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间,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关系呢?   万一她们之间存在的是利益交换呢?   二太太在大老爷府里的利益,岂不就是只有一个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冰凉的激流,窜过了她的脊背,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扭转了就要出口的许诺。   “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微微笑着,声调有些不稳地道,“但也知道,不论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说回来的亲事,难免是要遭人耻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脸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为您说话,请她把亲事交给您来操办,为了杨家的体面,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我人微言轻……”   转得还不算生硬!   四姨娘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在聚八仙吃饭的那天,她听到了什么不听到的对话。   如果七娘子没有听到那番对话,不知道二太太在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话。   她当然会听信四姨娘的这番胡言乱语了。   那么,作为庶女,婉拒这个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让她在大太太面前说些好话,请大太太松手,让四姨娘来操办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从根基还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为四姨娘说话。   如果她听到了那番对话,知道二太太要为三娘子的亲事出头,反倒可能会答应下来,做个顺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头,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没回苏州的时候直接找大老爷保媒,七娘子大可先应下来,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说话的。却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个好字,将来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个有些心机的七岁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马脚?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惊愕,但一瞬间,双眼又迷蒙了起来,原本绞拧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松了。   七娘子什么都没听到!   怕是去净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有几分心机,但禁不起三套两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听到了几句漏出来的话,能不能听懂,都还是另一回事,才七岁,就算再能,又能精灵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岁,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虽然笑着,却露出了几分失望,“是我想着,明里暗里也帮过七娘子几次,以七娘子的为人,不至于不帮我这个忙……却没顾全大局……叫七娘子见笑了。这事儿,还请七娘子别告诉别人。”   她的失望、羞愧与一丝丝的邀功,都是那么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却垮了下来,唇边到底含了一丝笑意,透着放松……   七娘子心中发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风,真是有几分本事。   “四姨娘对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记的,一定不会坏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几分犹豫,“眼看着要吃晚饭了,王妈妈怕是已经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连忙站起身来,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惊蛰忙一边扶了一个,一对往北,一对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脸色,却没有开口。   七娘子想和她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没有用。   七娘子却是才转过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22对策   天色已经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换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   见到七娘子进屋,几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立春在九哥身边笑吟吟地斟茶,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带着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转过头去。   这一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   九哥视若无睹,依然拉着王妈妈,询问着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两次信回来,都说一切很好。   王妈妈脸上却是立刻就出现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与七娘子之间,本来已经渐渐地越来越亲近了起来。   “王妈妈。”七娘子却没心思揣摩王妈妈的情绪,她对王妈妈点了点头,“我屋里的立夏今儿家里出了点事,我让她回家去,吃完晚饭再过来。”   立夏是她屋里的丫鬟,只要七娘子愿意,让她日日回家吃晚饭,王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没有等王妈妈回应,冲王妈妈微微一笑,便掀帘进了东里间。   虽然七娘子还维持着平常的风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却分明带了一股紧迫与无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九哥愕然望着她的背影。   立春就给白露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从余容苑出来的时候,七娘子还是好好的,一点异状都没有。   当时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着的,七娘子只是带着立夏和封太太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银子,面上看不出多亲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赢台一向是申初下课,七娘子脚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两刻钟,现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饭……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七娘子。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为什么晚了这么久才回来。   尽管深宅大院里,没有永远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没有灵通到这边四姨娘和七娘子说话,那边就传到了王妈妈耳朵里的程度。   王妈妈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才进了正院几天,就摆起了小姐的派头?当时被自己领着去见太太的时候,那副可怜相儿,可还是历历在目呢!   白露已经跟进了屋子里,东里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立春笑着对九哥说,“饿了吧?别等你七姐了,先吃饭吧!”不管七娘子在闹什么,九哥可饿不得。   王妈妈也回过神来,连声招呼九哥吃饭。   九哥好奇地望着东里间的门帘,愣了愣神,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有些担心地道,“是谁给七姐气受了吗?”   立春眼色微暗,王妈妈笑道,“说不准……不过,这可不是九哥儿管的事!”   这时候,白露就忽然掀帘出了东里间,冲王妈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王妈妈,七娘子请您到屋里说话……”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暗示着有事发生。   众人都很迷糊,王妈妈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事儿!一点大家小姐的风范都没有!古话是怎么说来着?杨家这样的人家,小姐们就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妈妈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体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气……她的凶狠,是给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么不得宠,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这就来。”虽然透着三分不快,但王妈妈还是应了一声,给立春使了个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儿。就和白露一起进了东里间。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丰盛,虽然有些温了,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边吃,一边滴溜溜地瞥着东里间,耳朵竖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着东里间的动静。   东里间里,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有断过,一开始都是七娘子的声气,后来就多了王妈妈的声音。   王妈妈一开始似乎很激动……声音竟有些高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窃窃私语了起来,立春听了好久,才听到了几个词。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听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边做事,一向是很有体面的,在立春这个位置坐着,她所享受到的富贵,有时候甚至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更显赫。   但,有时候这个位置也是很有风险的!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脱身出去!   立春这几年来,夜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无意间牵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给别人!   站得越高,就越担惊受怕。   七娘子单只叫了王妈妈,没有让她进屋,立春本来还有几分不满。   现在剩下的却全是庆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杨二老爷明媒正娶进来的嫡妻原配,尽管她一向对九哥心怀不轨,但……和她有关的事,还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将来为了体面,就这么……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过饭,梳洗过了,就哄着他进了西里间读书写字。   九哥虽然乖巧听话地坐到了书桌前,却还是不断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小小的脸上,透露着掩饰不去的关心与担忧。   立春看了心里很难过。   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九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过得很困窘……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封太太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身边的人哪里敢带他去见封太太?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不如七娘子这个女儿家。   七娘子见完了封太太,回来就这样反常,他心里肯定是又担忧,又着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记着您呢!”她柔声说,“您要是没能好好练字、背书,等太太回来考问功课的时候,会让她失望的!”   听起来,只是在督促九哥读书。   九哥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听话地嗯了一声,伏案继续全神贯注地临帖。   堂屋里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饭菜都冷了!我这就叫曹嫂子给您重做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音调又高又急,又带了三分的狼狈,三分的讨好。   立春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   “妈妈客气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声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面对付过去就成了,错过了饭点,我倒也不太饿了!”   “正好,曹嫂子的鸡丝汤面可是一绝……”王妈妈的声音消失了,没过了多久,她掀帘子进了西里间。   “九哥可有认真习字?”王妈妈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来虽然疲惫,但也有几分兴奋,手中还提了一个小小的篮子,见到七娘子,便捧出了里头的小瓷坛子,“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腌黄豆,知道您喜欢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来,她没有丝毫不对,就好像是千辛万苦讨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时顺便给主子带了些小小的礼物。   这丫头历练出来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却不动声色,“好,替我谢谢李叔、李婶。”她示意上元把小坛子捧走,“是吃过晚饭来的?累着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说说话,我这里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带着笑从侧门出了堂屋,进了南厢房,上元见两个大丫环不在,便没有离去,而是低眉顺眼地在书案边站着,随时准备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点不自在。   过了一会,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莲子糖水,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她招呼着,“您今儿晚上进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饿了。”   自从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种夜宵,七娘子是没少吃。   上元连忙上前接过了立春手里的糖水,轻轻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着让,“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着立春的神色。   没有叫立春进来,是为了她着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视着她,眼底透出隐隐约约的感激。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摇了摇头,抿唇笑着说,“还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轮我上夜,不好轻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门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清澈透明,略带粘稠的糖水。   把这件事告诉王妈妈,也是无奈之举。   虽然没有经过查证,推测只是推测,如果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王妈妈反而会觉得她大惊小怪……   但牵涉到九哥,再大惊小怪,都不算是大惊小怪。   而且她手头的这点人,也根本没办法打探消息!   换句话说,如果连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听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隐私,那她们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如今在杨家,四姨娘设下的局,也只能由大太太来破解。   虽然告诉二娘子,效果可能会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毕竟二娘子到底是她的姐姐,年纪也不大……弄虚作假,把自己的动机说得纯洁一点,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很密切……二娘子从来不在内宅的事上多说什么,大太太也从来不拿内宅的事去烦她。   而能影响到大太太对自己观感的人,非王妈妈莫属。几个月朝夕相处……王妈妈将来对大太太说的话,很大程度上,就是她这几个月的成绩单。   在王妈妈面前,七娘子就没有玩弄什么手段了。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在聚八仙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复述了出来而已。   光是这番话,就已经让王妈妈面色大变,且惊且怒了。   如果让四姨娘如愿,大太太脸面扫地之余……她这个留守的管事妈妈,被迁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说,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妈妈也不会想不到。   甚至,由于她对杨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妈妈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务的那几年,和二太太的往来很少。   说来也是,那几年里,过继的事虽然一直没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众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心只在大太太身边服侍尽孝,哪里有闲心和四姨娘来往?   尽管二太太这几年来,行事很没有章法,透着个乱字,但她终究不是三岁小孩……为了三娘子的亲事这么忙前忙后的,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能猜出来!   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妇人,心胸会变得很小,一点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让她们想入非非,着慌起来。   王妈妈就是这样。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重要在哪里……到底是双生姐姐,把她抱进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远瞩!   才来了这么几个月,就给九哥挡了几次灾,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里是做姐姐的照顾弟弟,出了娘胎,就算这两人不亲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间为弟弟挡掉劫数!   王妈妈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甚至还低低地念了几遍佛,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和七娘子不一样。七娘子年纪还小,心思还是很单纯的。   虽然她和三娘子不对付,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听到了那些话,却也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里。   毕竟四姨娘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营营地奔走,是公开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侧面向她打探求证,才引起了她的警觉,这才找上王妈妈,说出了那番对话。   “原本以为二太太只是帮着四姨娘相看人家,毕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脉自然不少。”七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怎么放在心上……虽说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没想到四姨娘居然紧张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找我试探起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无故,朝四姨娘卖什么好?   好在还算机灵,到底是敷衍了过去,没让偷听的事露了馅。   说她傻,她又机灵,说她机灵,她又傻……   王妈妈一边沉思着,一边吹熄了灯火。   今晚轮到立春在九哥身边照看,王妈妈也没有离开,就睡在了西偏院里。   她需要好好想想……这事,虽然需要小心应付,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黑暗里,王妈妈隐隐露出了兴奋之色,下一刻,脸色又暗了下来。   23不败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节气,不但要吃粽子,赛龙舟,出嫁的女儿,还要归宁。大太太这次上京,就是又赶了秦帝师的大寿,又赶了端午归宁的习俗。   杨家小辈里,出嫁的女儿只有初娘子一个,按理说,余杭也不算远,初娘子是应该回娘家来看一看的。   大老爷虽然看女儿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却又不同,自从入了五月,他就叨念着初娘子,从余杭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归宁,早就送信来了。   家里的姐妹在说到初娘子时,难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还没满一年,或许不会归宁,也是说不来的。”四娘子语气难得温和。   二娘子也点了点头,“为人新妇,顾忌自然要比当女儿时多了,不过,大姐怎么都也会送信过来的。”   六娘子也笑着说,“大姐姐每个月都打发人送东西来,端午是大节气嘛,当然不会例外了。”   几个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余杭有数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却没有读书人,只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在家读书,想要考个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是公婆哄着,丈夫敬着?不要说往娘家送东西,就是见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说不了她什么。   杨家的这些小娘子,虽然都还没有出阁,但哪一个是省事的,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谁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丝欣羡,“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门好亲!”   二太太就笑着走进了花厅,“说什么这么开心?”她手里牵着八娘子,八娘子看起来气色好了些,脸也红润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满口亲事,可不好听。”   “二婶。”众人都起身行礼。   三娘子嘻嘻笑着说,“二婶,我们在说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么大姐姐那头连个信都没有。”   二太太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们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厅上头并排摆着的两张太师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么不见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众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饭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万花流落中央的解语亭摆上几桌,大家团座,取的就是端午团圆的意思。按理杨老爷也要进来和家眷同乐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两边不好见面。往年,他都是与家下的清客、幕僚外出看龙舟,把家里留给女人们。   “父亲带九哥去看赛龙舟了!”二娘子微笑着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丝不对。   二太太也不见尴尬,应了声,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气好,有几分夏天的样子了。”东拉西扯的,和姑娘们说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妈妈忙里忙外,四姨娘只管打理宴席,王妈妈却要安排端午众下人的赏赐:虽然大太太不在,但该给的,还是不能短。直到众人进了百芳园,才瞧见几个姨娘说着话,从浣纱坞边上走了过来。   苏州园林多,但凡园林里,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园里也不例外,靠着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里香中间就夹了个小小的池子万花流落,解语亭就在万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桥尽头,现下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在池子中央吃饭,又凉快,景色又好。   几个姨娘笑着给二太太请安,又和小姐们对着行了礼,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人却越发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几口气。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搀扶着八姨娘,两人亲密的关系,不言而喻。   见到二太太,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二太太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姨娘们点了点头,就拉着二娘子,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踏上了长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难免要分了帮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边的人,此时就聚到了七娘子身边。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坠到了人群末尾,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七姨娘就落了单,和六娘子母女两个走在人群中间,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掺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两个却是携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实贞静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话,三个人走得很安静。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对话,就顺着风飘到了她们耳朵里。   “现下天气暖热了,你可不要贪凉,该穿的还是得穿,夜露还是凉的,若是着了凉,可就难办了。”四姨娘的声调娓娓动人,“大人还好说,孩子可禁不起折腾。”   “哎。”八姨娘低低地应了,却没有多余的话。   “平时也要多进些饮食,瞧你瘦成这样,将来生产的时候恐怕是要吃苦头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头看了这两人一眼。   四姨娘脸上写满了热心,八姨娘却是有一丝无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顺着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们脸上同时闪过了不屑。   “一样都是姨娘。”大姨娘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尔。   大姨娘、五姨娘虽然平时看不出,但其实爪子也很尖利,说起风凉话来,不会比人逊色。   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灵堂前,她就领教过了两个姨娘的心机。   “说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虽然是她院子里出来的……但就连她都是老爷太太跟前的奴才,还真把自己当块材料了……”   回廊不大,两个姨娘说的话,谁听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脚步,绕出回廊,赏着路边的鲜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时回首,眼中闪过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说话的声音。   七娘子有些讶异。   说起来,这两个姨娘,一直是谨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时候,连句话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灵前,她们试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觉得,她们善于言辞。   没想到发起威来,口舌居然这么便给,居然又是这么无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与五姨娘对视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话也不要这样说,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体面,也比不上正院的一猫一狗……七娘子,您说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着应了声,“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当然要高贵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脸上带了些难堪,躲闪着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视线,一付不想生事的样子。   她脸上却没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脸上带着惊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脸上虽然有气愤,但连城府最浅的三娘子,都没有露出要干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后头发生的事,已是走得很远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绝了,两母女一边说笑,一边快步赶上前去,俨然是不想掺和到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多年来由来已久,虽然大太太占了天时,但四姨娘却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这场争斗里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说话,把她在为三娘子找一门亲事的事,摆到了台面上。   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四姨娘毕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长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四姨娘什么,顶多是加快脚步,为三娘子找上一门外头体面里面苦的亲事,叫四姨娘打碎门牙和血吞罢了。   七娘子明面上应付得还不错,把四姨娘敷衍了过去。   但是私底下,她当然是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妈妈的。   虽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妈妈越是要装得不知道四姨娘台面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对这句话的反应,给演出来。   正院方面,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牵头出面了。都是姨娘,对阵起来,也没有什么尊卑高下,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正院如果只以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门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说情,叫大太太松松手,放过三娘子的亲事,那么,也只会让大姨娘、五姨娘来说些风凉话刺一刺四姨娘。不至于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太太还是会卡着三娘子的亲事,想什么时候松手,就什么时候松手。   四姨娘眼下虽然挨着冷言冷语,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兴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说这些话,就体现出王妈妈用心的深远。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妈妈为了给正院出这口气,就不顾大房的体面,让姨娘的争斗,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体现出了王妈妈这个人的气量狭小……但对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骂四姨娘,也有些震慑她的意思,毕竟,她们是私底下的同谋。   王妈妈能在正院混到这个地步,也真的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发不愿牵扯进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里。   当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但是姨娘对姨娘,她的对手,也只会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会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夹着她,就好像四姨娘扶着八姨娘一样,好像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看来,自己和八姨娘,成了双方的挡箭牌。   二娘子是无心牵扯到姨娘之间的争斗里的,身为大太太的嫡女,王妈妈当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动汇报给了她,所以,她才拉着二太太走在最前头。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边,就有意无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说起来,四姨娘还要在她们面前客气几分:身为大太太的陪嫁,两个姨娘是有脸面的。   二太太的事,还是她主动告诉王妈妈的呢……怎么就这么不把她当回事儿?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来,和八姨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人都是满脸的不情愿。   八姨娘忽然就捂着肚子喘息起来。“大寒,快扶着我,我有些晕!”   众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围住八姨娘关心了起来。   子嗣为大,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误事。   八姨娘缓了一下,就气喘吁吁地说,“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晕,想是……早饭吃得早了,现下饿了!”一边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   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她有些得意地对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领神会,抿唇忍住了一个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没意思起来,七娘子就势扶了白露,笑着说,“姐妹们都在前头,姨娘慢走,我先赶上去了。”便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可没有被当作枪的嗜好,就算被当枪使,有资格使唤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着沉默,长廊上已经空了下来,走在前头的人,都上了解语亭,后头的姨娘们却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里,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发。   白露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要我说,您别想那么多!”她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说了心底话,以往的几个月,这丫头虽然事事妥当,遇事却也从来不多话。   “哦?”七娘子就兴味地看着白露。   她一直在等这场对话。   白露在进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   这样的丫头,用得好了,给她的帮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会多舒服。   她在正院没有什么根基,有时候知道的,还未必有白露多。   不论什么事,两个人都要商量着办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对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适应新环境,都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白露开口的时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关注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白露目光清澈。“只要九哥平安,您就立于不败之地……别的事,其实没必要掺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丝苦笑。   白露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同样一件事,自己向王妈妈述说的时候,也没有瞒着白露。   王妈妈就听出了里头暗藏着的危机。   “你要仔细想想。”她点拨白露,“要不是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么会主动趟进这摊浑水里!”   白露一时就怔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惊恐。   24憧憬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白露拐上了小竹桥,进了解语亭。   解语亭很宽敞,说是亭子,倒不如说是轩、榭,众位姐妹已经围着二太太在解语亭当中团团坐了,六娘子见七娘子进来,忙笑着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还闹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亏得七姨娘见机得早,带我远远绕开,不然,又要受夹心气。”   七娘子不由笑了开来,什么事从六娘子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有趣。   姨娘们慢慢地也都进了解语亭,要到众人身后侍候,二太太漫不经心地免了,叫她们到下手小圆桌边围坐。   今日五个姨娘都到齐了,坐在一起,倒也热闹。   最好笑杨老爷是以风流闻名,外间传说,杨家的娇妻美妾,个个都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个姨娘,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些个真正千娇百媚的美人,却都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宴会。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很讽刺。   食不言寝不语,二太太虽然和气,但最坚持这样的规矩,虽然是端午节下,但也没有谁说说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几个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几口汤,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个男孩,给九哥做伴。”她悄悄对七娘子说。   六娘子住在百芳园里,消息要比七娘子灵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动,“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还近不近?”她也压低了声音问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虽然两边不靠,但也正因为如此,两边对她们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从怀上了孩子,行事也变得和四姨娘一样云山雾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离,但和大房也没有什么来往。   饭已经吃到了尾声,众人也开始低声说笑着,亲手剥粽子吃。   六娘子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对话,便把声音再压低了些。   “她自从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谁都要害她……好像和谁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线,两边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紧密,和大房这边,也是藕断丝连。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还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里之余,想到她和四姨娘的关系,多半对付她的手段,要比对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两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也只好这样暧昧地混过来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怜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丝戚然,“看她瘦成那样……”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枣莲子江米粽,浅浅一笑。   众人吃过饭,二太太就起身要带八娘子回去了。   这一次,她连眼尾都没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妈安排的那番指桑骂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无其事,招呼了王妈妈,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园。   上一次,她就没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数: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虽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牵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牵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将来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满面笑容地自岸边疾步上桥。   “大姑爷亲自带人送了节礼来,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爷说话,打发了姚妈妈进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她一脸的喜气,压都压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众人顿时一阵喧闹,二太太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阴霾,才绽开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爷就不好进来请安,毕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婶婶,姐妹们又都没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语亭又坐了下来,让姚妈妈进百芳园来请安。   “也让姚妈妈看看旧时住处的景色!”   姚妈妈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透着精干的中年妇人,穿着暗红色烂花乔其对襟长袄,喜气中透着稳重,一进解语亭,便满面是笑,礼数周全地冲二太太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实,像这样被打发回来请安的陪嫁妈妈,都是很有脸面的,二太太这样的隔房婶子,一般总要谦让一下,再受全礼。   七娘子发觉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欢初娘子。   “给二太太请安!给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请安!”姚妈妈脸上带着笑。   大家寒暄了一会,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给姚妈妈倒茶!”   顺势,就指了指四姨娘身边的小绣墩,“姚妈妈坐——还没问过大姐好!”   就有机灵的小丫鬟搬了绣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对面。   姚妈妈谦让了又谦让,才斜签着身子,粘着绣墩的边坐了下来。   “初娘子好着那。”她一脸的春风,“本来是预备着要归宁的,送信的人都要出发了,没想到这当口,忽然害喜作呕……吃什么吐什么,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爷急得是团团乱转,连夜到镇上请了医生,还嫌不够,非得亲自到杭州找了才回乡的老御医……这就耽搁到今日,才把节礼送上门!姑爷正在前头给大老爷赔罪呢!”   先不说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爷亲自去杭州请医生,只看大节下的,却是姑爷亲自来送节礼,赔礼道歉,就可见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几个杨家女儿脸上都浮现了真心的笑容。   “余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却说,“连个医生,都要到杭州去请!”   姚妈妈就是再好说话,也不知道接什么好了。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二娘子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怒意。   “大姐姐有什么话带给我们没有?”她问姚妈妈。   “有!”姚妈妈一下抓住了这个话头,“拉着我的手,让我对众位姐妹赔不是,说是本来想回家和姐妹们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来了。问八娘子好,可痊愈了?要好好将养身体。又请二娘子放心,您出阁时,初娘子是一准会到的。”   “还是养胎要紧!”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语调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心。   “我们也是这样说,可您还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吗?说风就是雨的……到时候少不得请二娘子捎信过余杭,安顿住她了。”姚妈妈呵呵直笑,“还问三娘子好,读书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诗了,若能,把诗作抄回去给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惊蛰,快回去把书房理理,诗我是不敢献丑,字倒是还有几分自信的。写了几幅上不得台面的字,正好给大姐姐点缀屋子!”   姚妈妈笑着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说的,求都求不来呢!”又对四娘子说,“初娘子说,请四娘子没事的时候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里绣花,把眼睛绣坏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尔一笑,眼睛里也有了四姨娘水雾迷蒙的韵味。   “又说,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荡秋千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来荡!与六娘子一道赏花!”姚妈妈笑着转向七娘子,“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样,初娘子请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气的,断断不会委屈了您,千万别见外,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大太太说,万万没有不允的。得闲了,请姐妹们到余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这个初娘子,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李家的境况。   李家家境简单,李老爷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纳妾,只得一个原配嫡妻,生育了两儿三女,大儿子李意兴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现在在家读书,二儿子李意飞学的是农事,在家务农,也管着余杭、杭州几家米铺的生意,三个女儿现在都还小,平时被管教得也很严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爱,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当作了宝贝,怎么看都是好,怎么做事都是稳妥。初娘子又有眼色,虽然被宠爱,但行事从来都是谦逊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开始只是看在杨家的权势,一年半年下来,都真心把初娘子当成了宝。   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来想要把身边的大丫头开脸给姑爷做通房,李老爷李太太都摇了头,直道乡间人家没有纳妾的规矩,除非四十无子,方可纳一个通房。又主动把李意兴派到苏州,给大老爷送节礼报平安,再解释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众人听了,都有艳羡之色。   李家虽然没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宁静,初娘子的舒心,她们都是可以想见的。   六娘子眼底的羡慕满得都要扑出来了。   “这门亲事,当年母亲是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她低声对七娘子说,“万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觉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气。   定国侯孙家是名门世家,规矩必定就大,亲戚又多,头顶上的长辈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过去,头几年很是要吃些苦头的。   哪里比得上初娘子来得快活?   她心底渐渐的就有了一些朦胧的向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养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样,为大太太出谋献策,将来岂不是也能……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虽然有了姚妈妈的插曲,但是没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困倦之色,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着八娘子匆匆地离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脸色。   四姨娘站在解语亭边,怔怔地凝视着湖面,脸上云山雾罩,心事重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二娘子邀姚妈妈到幽篁里坐坐,见一见干女儿小寒。   这只是托词,真正想问的,应当都是台面下的体己话。   众人各自散开,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机灵,显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气定神闲。   说起来,立夏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府里的暗潮汹涌,那天她从家里回来,就从白露那里知道了一切。   但是这几天来,她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异状,反而比没事的时候还要镇定。面对四姨娘和二太太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来,小脸红扑扑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王妈妈和立春忙打发他洗澡。   没过多久,便有小丫鬟来送东西:“初娘子送的节礼。”   初娘子送的都是寻常的东西,说不上多名贵,女儿家戴的艾虎钗,佩的长命缕……只是给每个兄弟姐妹都亲手做了一个荷包,手工很细致,里头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来,看到初娘子的手艺,“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来以前没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里头还填了您喜欢的雀舌香。”王妈妈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头一动,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寻常的蓬莱香。   初娘子处处吃香,是真有过人之处。   王妈妈就问九哥:“要给京里报信,让太太也知道这个喜事,高兴高兴!九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说,“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这句话比一千句,一万句甜言蜜语都叫人心甜。   王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头,“太太在京里,心里也惦记着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   上京请安的人,如果是当着亲戚的面传话,庶子庶女这样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显得大太太宽厚贤德,合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请太太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府中离了太太,简直就是离了主心骨,什么事都乱乱的,没有太太在家的时候顺畅。”七娘子乖巧地说。   王妈妈不由得好笑,“什么乱乱的,真是孩子话。”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来。”她语带玄机,“有什么事,送个信她也马上知道了。”   与其说是特地告诉她一声,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谋的事,要报到太太那里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纪太小了,倒不怪王妈妈不把自己当回事。   忽然间,她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捅到王妈妈那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大太太有四姨娘这个强劲的对手。   25避嫌   李意兴很快就回了余杭。   “不是苏州不好,在岳丈这里受到的款待,也很热情,只是善德才刚有了身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学着李姑爷的语调。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杨家这一辈排的是善字,不过,平时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众人笑成了一团。   “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黄绣娘走进屋子,好奇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来送节礼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黄绣娘。   黄绣娘端午那几天回了苏州乡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听到初娘子过得这样好,她点了点头,也流露出几分喜悦。   “应该的,我们家初娘子那样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内的气氛很轻松,三娘子和四娘子小声说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绣架上绣着花。   六娘子却没有说话,在绣花课上,她一向是最专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绣上几针,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两个女儿,就好像是冰与火。   三娘子热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却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个月,四娘子与她说话的次数是屈指可数,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块坚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浅了。   都不适合传话,也都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说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姨娘们都很少在外头走动。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时一样,四姨娘有心来找她,否则,撞见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现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计选人的时间,从提亲到议定,都要半个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动作要是慢了点,三娘子的亲事,她可就真没法做主了。   这个道理,四姨娘也不会不明白。   七娘子望着眼前的丝线出神。   绣花课她一向应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收了王妈妈送去的消息,又会怎么应变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没脸,设计让大老爷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谋。   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是很忌惮二太太的,未必没有多少厌恶。   四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靠的就是大老爷的宠爱,少了大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妈妈、梁妈妈的性子,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措施。   她要两面都落人情,就得考虑好两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顿了一下,又甩了甩头。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动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动全失,自己的提点只会沦为笑话。   有时候,要把一个人情妥妥当当的送到别人手里,也不容易。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白天也就越来越长了。   出了朱赢台,太阳还挂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脸上就透出了羞涩。   “六姐……”她嗫嚅,“小香雪的秋千还在吗?”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难得有玩心!”   来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确很少有这样童心未泯的时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足,“六姐笑我……”   “哪有这样的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干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饭吧!”   七娘子扭捏,“这怎么好意思。”   “嗳,怕什么。”六娘子干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弯,“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饭,没个人说话,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脸无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两姐妹一路说笑,快到小香雪的时候,七娘子找了个空当,对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妈妈说一声,”她轻声嘱咐,“免得她担心。”   白露点了点头,拔脚要走。七娘子又说,“再带些点心鲜果过来……”空手上门吃饭,总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着七娘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边,是从来不用害怕她失礼人前的。这孩子行事妥当,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里前些时候送来的桂花腐乳,送两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爱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对七娘子的来访,虽然有些讶异,但却也很热情地招待了她。   两个小姑娘在林子里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挤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缓缓地荡着秋千咬耳朵。   梅花虽然都落了,但小香雪里依然满是生机,碧绿的叶丛间掩映着一颗颗青梅,随着晚风,散发出诱人的酸香。   “大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轻声细语,“不论受了谁的气,转天见了三姨娘……”她顿了顿,才改口,“转天见了那人,还是客客气气,欢欢喜喜。”   就算别人一开始再不喜欢她,长年累月这样笑脸迎人下来,也终究不会太讨厌的。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苏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来,她和初娘子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她轻轻说,“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六娘子虽然也是处处带着笑脸,但是行事,却和八面玲珑沾不上边。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绣屏,与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别人学。”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经很可爱了。”以六娘子的个性,大太太就算不会像对初娘子那样上心,也都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毕竟杨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脸面。   六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面孔半隐在夕阳下,七娘子只隐约瞧见了她唇边的笑。   不知为何,在这瞬间,她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丽。   “吃饭啦,发什么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两个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刚才那一刻,她们都展现了太过私密的自我,两人之间反而尴尬了起来。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过来。   她还端了一盘子扬州糖烧卖,一篮子个大鲜红的石榴果与小林檎。   “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点心意。”立夏很客气。   这些东西在杨家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好东西,小香雪里也不是没有。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七姨娘爱吃腐乳,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风韵犹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弯弯,谢过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里酿的,和外头卖的,风味不大一样。”七娘子笑着说,“这个扬州糖烧卖也是吴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虽然搬到了幽篁里,但三不五时还传话出来,让她做了送进去。”   六娘子一向爱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里坐下来吃晚饭。   七娘子这次过来用饭,并没有敲锣打鼓,大厨房那里,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开出的还是两个人的量。   虽然比不上正院饮食的细致精美,但也是□名贵,味味丰盛。   六娘子一边吃饭一边和七姨娘说话,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在朱赢台绣花的事。   气氛温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羡慕。   吃过饭,天色已经半黑了,七姨娘张罗着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赶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着拉过了立夏,“我们也是在百芳园里行走惯了的,不至于迷路。”   七姨娘也就从善如流,唇边含着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们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香雪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园子里,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铺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带着七娘子往右走。从朱赢台过玉雨轩,经由浣纱坞前面的小板桥回正院。   七娘子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拐到了左边。   从小香雪的左边出去,最近的路是从聚八仙穿过去,绕到轻红阁边上,再从假山边出百芳园进正院。   可是七娘子却兴致盎然地拉着立夏东游西逛,经过聚八仙的时候,还采了一捧未谢的琼花,直走到了万花流落边上,与立夏指点着池子里早开的荷花。   杨家的荷花花期晚,虽然进了五月,也只开了几支,大朵大朵的红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万花流落里,透了几分寂寥。   眼下正是执事们吃晚饭的时候,园内冷清无人,乌压压的黑云压在了夕阳上空,只有一星半点暗红色透出来。园内又还没到点灯的时辰,连迎面而来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七娘子兴致很好,一边走,一边问立夏,“怎么是你送东西过来?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说,我也该学着待人接物,出来办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细脚底路滑。”池子边的青石路,总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   “白露这个人,倒是谨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懂得避嫌这两个字的涵义。”   立夏浑身发冷,不觉细细颤抖了起来。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饭,又把白露打发了回来,让自己过来……要说只是心血来潮,连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树下,又透着坚定。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声音里,渐渐透出了疲倦与无奈,“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有时候……总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着七娘子的软弱,一瞬间,心里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我不怕。”她斩钉截铁般地说,“凭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从南偏院带到正院,就能把她从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这个时候,她决不能退缩。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紧紧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细细地对立夏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这一趟上京,其实还是为了搬救兵……就算许夫人真的派了人来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过把二太太带到京里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边,一下就少了对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亲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咙。大太太在这个家里,就没有对手了。   到那时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对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边出入……她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所以说,一个人的算盘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会让身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对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诚……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心肠还是软的,只是小气了点!   只要大太太还有劲敌,她就能一点一点,和大太太培养出情谊,成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怅的声音还回荡在七娘子耳边。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她们这样的庶女,羡慕的无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渐渐迷蒙了起来。   不求家财万贯,只求人口简单,平实度日。   大太太总是有能力如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不知不觉间,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园内的万花溪,经过浣纱坞就换做了暗水,在假山与青石路底下流着,到了溪客坊,便汇聚成了一渠浅浅的荷塘,环绕着小小的院落,再汇入万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颇有几分相似,与外界都是靠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连接,不过溪客坊的这条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琼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这捧花放到院门前,动作轻一点。”   立夏接过话,左右张望。   溪客坊在百芳园西南角,背靠万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着的。   在深重的暮色里,就算是两个人迎面撞见,恐怕都认不出来。   立夏轻盈灵巧地踱到院门前,弯腰放下了琼花,转身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七娘子身边。   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对立夏的评价。   “胆大心细,遇事镇定,又有良心。将来,是你的好帮手。”九姨娘的声音,嘶哑中透着虚弱,虚弱里,暗藏着满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转头看着立夏的侧脸,微笑了起来。   “再说,我们都是庶女……”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虽然平时难免争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踩她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态度,并不能证明她的为人。   只有对敌人的态度,才能体现出她的人品。   虽然这道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秤。   对敌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就不必说了。   立夏也扭过头轻轻对她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穿过百雨金,从假山脚下转出来,进了正院。   正院里正点灯,捧着巨烛的婆子丫鬟来回穿梭,映亮了半边院子,和百芳园的冷清相比,这里热闹得多了。   人们来回走动的时候,见到七娘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从百芳园回来,都不免奇怪地看她们几眼。   从头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徐徐的微笑。   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26琼花   王妈妈对小香雪留饭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她都不发话,立春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不中听的。   七娘子年纪小,去小香雪荡荡秋千,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与世无争,虽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与大太太亲厚,但一直也没有给大太太惹出什么麻烦,大太太看她们,还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野到哪里去了?又让我一个人吃饭。”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是视线却不由得调向了七娘子。   她们今天做的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里扒外能道尽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丝抱歉:九哥一向习惯了热闹,现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确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荡秋千,就不在小香雪吃饭了。”她笑盈盈地许诺,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的从容、稳重。   听到秋千,九哥眼睛一亮。   他还没开口,王妈妈就发话了,“大太太在家的时候,要荡,您什么时候都能去荡,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闹起来了。   “难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秋千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妈妈黑了脸,不轻不重地说。   虽然王妈妈对九哥一向客气有加,但她的性子摆在那里,九哥还是很有几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转身进了东里间。   白露斜靠在窗边的红木圈椅上做针线。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她忙笑着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壶,试探茶水的热度。“七娘子回来了。”   “哎。”七娘子眉眼弯弯,难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脸上。“在小香雪荡秋千,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厨房要水给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针线,出门喊了两个小丫头出来做事。   返回来,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针线亮给七娘子看。   “给您做了个肚兜。”   这是很鲜亮的活计,红绫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论从构图还是手艺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彼此之间,洋溢着无言的默契。   立夏却没有留意。   要是搁在往常,她心里多半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毕竟和七娘子一道从南偏院挣扎过来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这样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琼花上。   如果、如果这事闹腾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七娘子喊我什么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里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经学会掩饰了!   七娘子笑着说,“叫你帮我洗头。”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凑到灯前,仔细地穿针引线起来。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头发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孩子现在才知道后怕。   “不过是个老妈妈!”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了熟悉的无畏。   立夏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刚到西偏院的时候,她们下了学,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当时七娘子也是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不过是个小姑娘!”   五娘子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终究还是没能让她吃到什么苦头。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风平浪静,那捧琼花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四姨娘反而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成日里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课程里,和三娘子、四娘子见面。   三娘子脸上还是那喜气盈盈的样子,但绣花课上,常常住了针线,发起呆来。   笑容里透着的三分勉强,任谁都看得出来。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早上的启蒙课里,先生终于读完了女四书,开始教《声律启蒙》。   课程要比女四书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听课都明显认真了起来。   只有六娘子还是呵欠连天。   七娘子还在临卫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着卫夫人的意思,抄一遍声律启蒙。   这是大工程,上课下课,七娘子都一边听,一边凝神静气地写。   六娘子就更无趣了,往常还和七娘子说些闲篇,现在只好睡觉。   三娘子得闲了,也常常来看七娘子的字。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   七娘子已经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问七娘子,“七妹总不会私底下也才读到声律启蒙吧?”   问得像是随意,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七娘子,透出了紧绷。   七娘子有些纳闷,“也读些诗词歌赋,志怪小说,都是解闷用的。”   “要多读些书才好。”三娘子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四娘子,“四妹平时绣花之余就是读全宋词,已经读到张先了。”   说着就叫四娘子,“你昨儿读的那首词是什么,怪好听的,背出来我听听。”   四娘子根本没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着恼,想了想,背给七娘子听。   “汀苹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六娘子听到她们在说诗词歌赋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动,望着三娘子,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三娘子也冲七娘子笑,弯弯的眉眼里,喜气渐渐淡去,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七妹妹闲着没事的时候,要多读书。”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亲最喜欢满腹诗书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里的全宋词来看,找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张先的这厥词,就叫做《忆琼花》。      六月里一天,二娘子身边的小寒到西偏院来找王妈妈。   两个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写完了一百个大字,去净房洗了手,出来和九哥对坐着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不过八色小菜,两三样粥水。九哥挑了黑枣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艳羡地看着七娘子。   “七姐,你怎么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他满面的羡慕。   九哥年纪小,还是很爱赖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处暑千方百计地哄起来,也不过是吃个早饭,就要去上学了。   七娘子笑着看了九哥一眼。   “因为我勤快。”   七娘子虽然还是小孩的身子,但脑海中属于成年人的意志力,却一直未曾失去。   王妈妈结束了和小寒的对话,面色如常地进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学学。”她笑着说教了起来,“可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折腾了。等到八姨娘肚子里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给弟弟做个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没有回话。   他的性子虽然不算太骄纵,但也决不平易近人。   王妈妈也不在意。   她抬起头,对七娘子使了个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浆,便起身拿起手绢,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着说,“我要换衣服上学去了。”   说着,就进了东里间。   立夏和白露已经打点好了衣服,准备给七娘子换上。天气渐渐热起来,丫鬟们身上早换了纱衣,七娘子也脱了家常穿的绉绸衣裤,换上了淡黄提花府绸短袄与暗紫莨绸百褶裙,随手翻开了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着王妈妈进门。   王妈妈走进屋里,看着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赏地眯起了眼睛。   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耳边,虽然年纪小,打扮得却是一丝不苟,低调中透着华贵,看起来,要比跳脱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着开口,语气却分明透了几分急迫。“有些话,想问问您。”   白露和立夏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地退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略带惊愕地冲王妈妈挑起了眉毛。   “王妈妈请说。”   她的声音清脆宁静,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涧水,透着清凉。   王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缓缓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爷上门拜访。”   她口中的李老爷,自然是江苏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爷一向是过从甚密,一个月总有十多天要登杨家的门,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王妈妈。   王妈妈继续说,“临走的时候,他对大老爷提起了三娘子的亲事。”   大秦规矩,两亲家是不会当门对面地提亲的,总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门,才好说话。否则若是不遂意,两边都闹得尴尬,反而影响了交情。   七娘子很惊讶。   “这可不合规矩呀!”她难掩迷惑。“哪有两亲家当面说这种话的!”   王妈妈看着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饰的惊讶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戏,都演不到这么逼真的。   自己话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惊讶就漫上来了,如果她对这事有一分半分的了解,反应得都不会这么快,这么真。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这边,恐怕还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里!   不论告密的人是谁,都不会是七娘子屋里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浆洗处的人,老实巴交的,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白露虽然不是自己这个派系的,但也是梁妈妈的干女儿,无论如何,不会歪到四姨娘那里去的。   那究竟是谁给四姨娘提了醒?   王妈妈的心事,陡然重了起来。   “李老爷倒不是为自己的儿子提亲,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儿子……”她漫不经心地说,思绪已从七娘子身上转了开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皱眉。   大老爷经略江南,手底下管着江苏、浙江、福建三个省份,虽然在苏州开衙,但不代表他对福建、浙江就会放松。不论是浙江的刘家,江苏的李家还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爷,平时常常派人来请安,刘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苏州来见一见大老爷。所以,杨家人对王家并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虽然福建比不上江苏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饶的地方,民风和顺,多年下来,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实的……不过,和李家不一样,王家的子嗣也很单薄,长子次子都早夭,现在最长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与嫡五子年纪都还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身上还没有功名。   王家三少爷和三娘子,倒是从身份,从前程,从受宠的程度来说,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爷虽然没有功名,但是现在王家年纪最长的儿子,当然受到王老爷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随王老爷上门拜访,大老爷、大太太都是见过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养大,据说,王家家风严谨,家庭和睦,嫡母对他的关心,并不亚于嫡子。   虽然王家的品级比不上杨家,但是三娘子只是偏房庶女,没有在太太膝下成长,是以三少爷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这门亲事虽然说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太给三娘子说的亲事实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过门后,头几年是难熬了些,但只要王家三少爷能考上功名,将来以王家的势力谋个外放,她的日子也就会轻松起来了。   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为难她。   七娘子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四姨娘为了这桩亲事,怕是也费尽了心思吧。   王家人远在福建,今年无非就是年初路过苏州而已,她是怎么联络上王家,又怎么让王家托了李家上门提亲的,真是个谜。   王妈妈也想不透。   “原本以为是李家……这样看来,你当时是听错了几句,也是难说的。”她眉宇间现出了愁容。“不过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门来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笔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时之间怕是也拿不出应对的办法。”   王妈妈本人对三娘子虽然不会有太多好感,但也没有深仇大恨。   因为七娘子的偷听,王妈妈在这件事上,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为这事惩罚她什么。   这对王妈妈来说已经够了。   只是没想到四姨娘的动作这么快……   王妈妈不禁皱眉。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聚八仙里开得团团如扇的琼花。   到底是谁传出了消息,让她的一番盘算,大多落到了空处……   至于三娘子的亲事……都托了李家,说到了大老爷那里,看来,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断。   不过,三娘子的亲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妈妈也跟着她的视线,扭头望向了门外。   小雪正弯下腰与九哥说悄悄话,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为阴影笼罩。 27、深意   王家上门提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杨府。   “据说王家在福建的园子,要比百芳园还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从园东头进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园西头。”   百芳园就已经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着的地儿却比百芳园还大,可见家底殷实。   “三姐好福气。”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齿寒,虽然平时不友好,但是总还是希望三娘子能说个不错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门提亲,就算杨老爷心里想着大太太,把事儿拖到了大太太回来,碍着李家、王家两重面子,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王妈妈早就把第二拨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从苏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马,也要跑上十几天。   更别说大太太还要往回送信了。   一来一回,小一个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爷点了头换了庚帖,那亲事,就是铁板钉钉,出不了什么波折了。   三娘子见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虽然姐妹们不会说什么,但是有脸面的管事老妈妈们,难免就要笑着打趣,“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了!”   随着这门亲事说了出来,四姨娘、三娘子的脸面,也渐渐地重回了当年的显赫。   毕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虽然也是嫁到了殷实的人家,但论门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为庶女有这个脸面,实属难得。   王妈妈黑了几天脸,笑容忽然又多了起来:大老爷虽然这十几天常去溪客坊,但在亲事上,却一直没有松口。   本来也是,两家联姻这样的大事,没有主母在场,怎么好下决定?   “四姨娘自以为这门亲事万无一失,却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飞扬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个月太子长史郑长青的亲弟弟郑长春,只是犯了点小事,他们就闹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说郑家欺行霸市,又是说郑长春好色无行,把郑老爷气得吐了血……老爷那样谨慎的人,会这么轻易的就在亲事上松了口?”   王妈妈和立春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一点得意。   因为七娘子对这里头的争斗一清二楚的关系,王妈妈和立春,有时候就到东里间来说话,避开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现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妈妈陪着,王妈妈偶然走开的时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边。   不论是小雪还是处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饮食。小厨房曹嫂子做出来的菜,是立春亲手从厨房拎到西偏院来的。   四姨娘在亲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里里外外被大太太经营得就好像是一个铁桶,她要伸手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已经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随时可能动身回苏州,上回捎信回来时,已经暗示了,平国公许夫人,可能会与她同路下江南,到扬州拜祭许家祖坟。   居然请动了许夫人!   许家虽然现在在京城扎根,但老家却在扬州,现在扬州还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静陵的几代平国公之外,家里历年来有什么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扬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从嫁到杨家,就远离京城,多年来都没有可以走动的娘家人,现在许夫人难得到江南办事,当然要在苏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爷不但修书请大太太转致邀请,还给平国公本人去信,请许夫人务必要到苏州做客。许夫人到苏州落脚,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撑腰,大太太的底气就足了,二太太到时候,恐怕都要吃个挂落。想不到许夫人这么疼爱妹妹,千里跋涉,就是为了给妹妹撑腰。   就算三娘子的亲事说成了又如何?从聘礼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脸面的地方!   王妈妈渐渐的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里了,平时里里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连大老爷叫九哥去外书房教他读书,王妈妈都厚着脸皮跟到了外院去。   姜是老的辣。   七娘子静静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还好,多的是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王家虽然和杨家走得勤,但杨老爷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说上几句,也就回绝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没有人可以在这件事上说话的。   倒不如潇洒一些,索性就让四姨娘上蹿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爷面前也卖个好,叫他知道正院对三娘子,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护着九哥,就是护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护到了大老爷跟前……   大老爷又不是傻瓜,不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么?正院的人虽然把九哥看得紧,但也从来没有紧到这个地步。   这就给将来对四姨娘发难,埋下了伏笔。   王妈妈私底下、甚至还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来往的证据。   “二月里王家人经过苏州的时候,几个盐商请客,二太太是有请必到。那时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气了,足足过了几个月,才把这事儿闹到了大老爷跟前。”   立春附和着王妈妈。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着问了一句,“王妈妈,太太对这事儿,您觉得会是怎么个意思。”   “这还真说不好。”王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多了几分随意。   虽然没有以前的规矩恭敬,但就是这份随意,便证明了王妈妈已经对她卸下了少许防备。   毕竟是有些渊源,当时七娘子就是被她带到正院的……这几个月来,又一起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济的感觉   “按理说,大太太在京城,也会为三娘子物色亲事。虽说一个庶女的亲事,也不算是什么,但能嫁到京城,却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妈妈就沉吟着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纪虽小,但是人很机灵、沉稳,虽然有时候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但却能让人放心。   多教她几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该怎么行事。   “杨家在江南人脉已经够广的了,京城却只有几门亲戚……”王妈妈点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京城权贵不少,多的是位高权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随便找一个家庭复杂一点的,把三娘子嫁过去,大老爷能说什么?京城里的权贵,可都是带着爵的!   能结交上一门新的亲家,是杨家的好事,但三娘子远离娘家,京城规矩又大,嫁的还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毕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办法。四姨娘再得宠又如何?大太太毁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软的,不然,也不会给初娘子说了那么好的人家。”   王妈妈看她有了明白的样子,又点拨,“太太这时候要是来信,也说了一门京城的亲事……”   那大老爷就算是再喜欢三娘子,也要顾及大太太的脸面,至少要等她到家,再来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门提亲,只能说是四姨娘在这场角力中唯一的机会。   想必是费尽心机,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安排人上门提亲。   “四姨娘的运气也好,”王妈妈犹自感慨,“这当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亏她能把媒人安排到这时候上门!”   是运气好吗?   七娘子心头一动。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时格外的殷勤……一直让她迷惑不解。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四姨娘就已经布下了自己的局。   大老爷虽然还经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经很久没有留下过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纱坞,大部分时间,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虽然还是那含羞带怯又喜气洋洋的讨喜表情,但背了人,却时常发呆。连早上的课,都只是低头划拉着纸面出神。   七娘子对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窃窃私语,“虽说是门好亲事,但等到太太回来了,能不能成还是说不准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么还不加把劲——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在乎再多一步吗。”   四姨娘虽然还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园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们都深居简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荡了几次秋千,也没有遇到别的姨娘,只有两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赏花,或是在观鱼,脸上怔怔的,写满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王妈妈很不屑,“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以为自己是新来的通房,能凭美色出头?”   四姨娘虽然都有了要说亲的女儿,但的确还是风韵犹存,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姿态。倒不至于像是王妈妈说的不自量力。   不过大老爷这几天都很少进后院,她的确是把俏媚眼抛给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时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自己六月中旬已动身回乡,不过会先陪着许夫人到扬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苏州。   三娘子眉宇间顿时多了几重心事。   王妈妈也犯着嘀咕,大太太没有特别给她送信,不由得让王妈妈有些提心吊胆,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欢心。   七娘子倒是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越发细心地照看着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门,下了学也不再与六娘子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来。   对这样严密的保护,九哥有些不适。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嘀嘀咕咕的,却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当值的时候,会把他带到东里间坐着,自己和白露说些闲话,一道做针线。   七娘子和九哥就头对着头练字。   “到底出什么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远,就低声问七娘子,“连小雪、处暑,都只能在屋里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妈妈轮流上夜?”   七娘子只好笑,不说话。   “什么都不告诉我!”九哥有些生气。   “你还小。”七娘子无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对他没什么好处,虽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龄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再说,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么。他对这两个人,本来就够疏远了。   “你与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脸颊。   “那我也还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气定神闲。   九哥瞅着她一会儿,怏怏地低下头继续练字。   大老爷一向很重视九哥的教育,不但经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说话,最近还时常到西偏院来查看九哥平时有没有好好读书。   “杨家虽然富贵,但若是你不能中举及第,这份富贵,终究也要被人夺走。”他在西里间训诫九哥,声音都传到了东里间。“别仗着你娘宠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只顾着玩乐。得了闲,在先生讲课之前,先把四书五经背下来,免得到时候先生又和我告状,说你学得很慢!”   七娘子听得是暗暗心惊。   大老爷虽然严厉,但说的的确是至理,杨家只有九哥这株独苗,别看现在富贵滔天,要是将来九哥没能入仕,这份浮财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杨家的未来,就着落在九哥一个人手里。   但是他怎么忽然就对九哥这样关心起来了?   倒不是大老爷冷漠,只是他总管江南,手中千头万绪,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后宅。尤其是这几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争斗得激烈,坐在大老爷这个位置上,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费着思量。七娘子进正院也有四五个月了,之前的几个月,大老爷不过是问问九哥的身体,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边吟诗作赋,享受天伦之乐而已。   王妈妈对此却处之泰然,只是一个劲儿的附和大老爷,叫九哥用功读书。   她肯定没有把七娘子偷听到的内容告诉大老爷……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当面对门,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爷说了,也都是往四房头上泼脏水。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会贸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进杨家,大老爷都要把九哥带开……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紧迫感。   大老爷虽然对三娘子十分舍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视的还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儿子,越过大太太谈三娘子的亲事,无疑是让正院没脸。   让正院没脸,就是让九哥没脸……   许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来。   三娘子的亲事,恐怕大老爷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的。   三娘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脾气越来越坏,虽然没有当着姐妹们的面发脾气,但百芳园里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骂,落了好大的没脸。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风寒。连着几天请医问药,都不见好,进了七月三日,竟发起了高烧。      28、实惠      “这一病倒是下了本钱。”王妈妈和立春咬耳朵,“请来的几个相熟的医生,都说是忧思郁结,又受了风寒……”   大老爷只要是真心疼爱三娘子,怎么都会有些触动的。   果然,当晚大老爷就难得地在溪客坊过了夜,溪客坊的灯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爷就让人去寒山寺给三娘子与王家三少爷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这一步,亲事就算是定了,没有谁会不识趣到在这种事上卜出个凶兆来的。   两家再往来了一两封书信,虽然因为大太太不在,媒人没有登门,但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定了下来。   三娘子这几天都没有上课,在家养病。连乞巧节都没出屋子。   几个姐妹也都去看过她了。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进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动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里也是一片清凉。荷花开了一池子,小丫鬟们弯着腰在池边采莲蓬,嘻嘻哈哈的声音,都传到了屋里。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说话。   “二姐姐早上来看过了。”她语调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眉眼盈盈,虽然犹带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娇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来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没这么热闹啦!”   三娘子这一病,倒是把整个人都病得从容了起来。   王家虽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对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还是实惠贴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卧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侧屋,两姐妹就如同现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占了一边屋子。   长年累月这么住,小了。   屋内却布置得很淡雅,虽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样艳俗。临窗的书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书房还乱了些,书案边的青石砖上层层叠叠,磊了无数的书。   就连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怜意,觉得三娘子住的实在是局促了点。不要说大老爷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还没有全好,才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连忙告辞出来。   从头到尾四娘子都没有露面,通向西里间的珠帘,一直安安静静的深垂着,也没有一个人进出。   “四姐就这么个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语,“成天板着个脸,活像是谁欠了她银两不还。”又邀请七娘子。“难得今日不上课,去小香雪荡秋千吧!”   自从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饭,六娘子就常常拉着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尔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们不带着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掉脑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边和六娘子说话,一边出了溪客坊。   从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经过聚八仙,不过,现在万花流落的荷花开得漂亮,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荷花,不知不觉,就撞见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着个大肚子,在万花流落边上怔怔地站着,身边两三个丫鬟婆子环绕,见了两个小姑娘,便笑着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里香在百芳园的东北角,从万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进了七里香。现在时令不到,桂花还没有开,远处只能看到一丛绿荫。   “八姨娘!”两人都忙笑着问好。   八姨娘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个面,便只在七里香周围活动。   她看上去丰腴了一些,不再干瘦得骇人,七娘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八姨娘也是个风韵过人的娇媚少妇。   八姨娘见七娘子望着她发呆,便摸了摸肚子,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出来晒晒太阳,屋里有些阴冷!”   虽然已是傍晚,但天气依然算不上凉爽,八姨娘身为孕妇,怎么会觉得屋内阴冷?   七娘子暗地里皱了皱眉。   不过,杨家子嗣空虚,就算正院因为八姨娘的出身,对她不冷不热的,也决不会打着害她的念头。   四姨娘就更不用说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里出身的,如果能产下男丁,对她有利无害。   尤其是现在三娘子的亲事说定了之后……   两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后,七娘子就闲谈似的对王妈妈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见了八姨娘,说是觉得七里香阴冷了些,出来晒晒太阳。”   王妈妈自己是生产过的人,当下就一皱眉。   但百芳园里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乱插手,免得惹来大老爷的忌讳。再说,八姨娘又是四姨娘的人。   “人人的怀相都是不一样的。”她笑着说。   不知不觉间,王妈妈已经把七娘子当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里就在七里香边上,不晓得二姐收到过什么风声没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王妈妈却听进了心里。   当晚就把二娘子请到了西偏院。   自从聚八仙事发,九哥就再也不曾进过百芳园,倒是二娘子时常到正院来看弟弟妹妹,这趟造访,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从有了身子,只有溪客坊来过两三次相请,才会出她的七里香。平时给她诊脉的也都是我们家走老了的良医。”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说,也不问王妈妈的用意。   她虽然是如今家中年纪最长的姐妹,但总是置身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七娘子唯一见过她失态少许,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妈妈当着二娘子的面,也不敢说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只是八姨娘产期近了,虽然我们不好出面,但也要心中有数。”   二娘子倒是面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浓郁得可以淌出来。“她心中只有自己,就算二婶把将来的事吹得天花乱坠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个儿子,能给她带来看得见的实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么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刚烈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年因为没有子嗣,连家都懒得管了,让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杨家树立起了威风。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么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过继的主意,所以才这样积极地为三娘子说了亲事,换来四姨娘的帮助。   四姨娘却是一边看着三娘子的亲事,一边看着八姨娘的肚子,想要进退裕如,立于不败之地。   想得倒美!   王妈妈脸上就闪过了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真是个不知羞耻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妈妈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话。   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只会落了下乘。   气氛一时有些局促。   二娘子起身进了西里间,柔声和九哥说了几句话,便出了堂屋。   王妈妈、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里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冲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压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着和二娘子并肩出了西偏院。   已经过了初更,天色渐渐地黑了,小寒在前头为两人打灯,二娘子携着七娘子进了百芳园,对看门的妈妈笑道,“李妈妈,给七妹留着门,一会她还要进来。”   看门的李妈妈就对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   李妈妈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个做派,就连五娘子有时晚上想到百芳园逛逛,她都能黑着脸挡驾,摆出大太太来:“正经人家,门户森严,五娘子要给大太太留些体面,不能学了那等下贱的小婢子们,没个黑天白夜地到处乱跑。”   七娘子心下就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虽然二娘子处处置身事外,很少牵扯进后院的浑水里,但她嫡长女的身份却变不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尊贵,也是明摆着的。最难得二娘子在这样的身份下,为人处世,却依然没有一点骄娇之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二娘子才开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总是这样,或者不说,一开口,总是直指核心,盖棺定论。   七娘子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亲的表妹,”在黑暗里,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松了些。“父亲又怎么会让她落得个三姨娘的下场。秦家威震南北,母亲就算脾气再好,家里没个人和她斗,父亲怎么会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顿开。   还是二娘子说话直接。   大太太的几个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权贵之家,就是身居要职,秦帝师本人更是两任帝师,教了先帝,教了圣上,现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杨老爷虽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岳家势大,亲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里要是再没个和大太太抗衡的人,这个官是给杨老爷自己当,还是给大太太当,给秦家当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只要有杨老爷在,四姨娘顶多只是失意一时,永远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点,她和二太太才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想要在后院闹腾出动静来。   “母亲这次请动了许夫人……”七娘子说话还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讳,那是因为她是大太太的亲女儿,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来,肯定是为了杀一杀二婶的威风。”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只顽皮的小动物,轻描淡写中,含着深深的优越感。“二婶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制于秦家,她不过仗着母亲是续弦生的,不好摆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罢了。等到三姨来了,她就算想再装疯卖傻,都要看三姨有没有这个心情看她卖弄!”   “好事。”七娘子松了口气,二太太能够打消过继的念头,对九哥来说的确是再好也不过了。   二娘子就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黄的烛光下,七娘子显得格外稚嫩娇弱,玉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真是个瓷娃娃。   眼下虽然还幼稚了些,但再历练上一两年,也就成熟起来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她放缓了语调,“尤其是杨家……娘是个善心人,当年又是小女儿,娇生惯养出来的,外祖父家,从来也没有一个通房……”   家庭简单,父母兄姐娇惯,就养不出大太太的心机。就算在杨家这么多年,历练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么能和幼年丧父,要独立支撑门户的大老爷比?   就更不要说二太太和四姨娘了,这两人的出身,虽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来也都不是简单人家――简单人家,哪会把守了望门寡的贞洁女儿逼出来做妾?又哪里会养出二太太这泼皮破落户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边,就少不了锦囊袋。   从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并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一个上好的归宿。   现在,大太太遇事听的是谁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着说,“眼下娘身边,少了个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谈论的是一朵美丽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烛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面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许二娘子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娘子是嫡长女,她当然可以不屑。像她这样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权力。能把往上爬的机会递到她跟前,她还应该谢谢二娘子。   “二姐,我……”她开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小七年纪还小,恐怕思虑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劝着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为然,“别让她因小失大,和父亲撕破了脸。――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们的阴微见识,可以弹压,就是不能认真计较。娘有时候就是少了这点清明,你在旁帮着说说话,哄她开心开心,相机出个主意,事儿也就这么过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说出来的话,都是透着让人没法反驳的笃定。也的确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和姨娘们争宠,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斗气。   如果换作七娘子,她折腾四姨娘的手腕,只有更多。大太太在内宅争斗上,的确是逊色了些。   七娘子就迟疑着道,“小七自当尽力!”   “嗯,你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九哥的体面,就是你的体面。”二娘子语含深意,“娘的体面,就是九哥的体面……我相信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尽心尽力的。”   在二娘子面前,七娘子自觉就像是赤身裸体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时不时就透彻心扉。   “找你出来说话,其实是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烦躁,“她就是活脱脱第二个娘,只是她没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杨家。按她的性子,将来要吃的苦只怕是无穷无尽,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却是难移!”   七娘子不好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   两个人已经经过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选了这条远路,从溪客坊、解语亭和七里香这条路,绕回她的幽篁里。   “我出门以后,就更不会有人约束她……到时候,你要——”   二娘子话才说了一半,远处就传来了喧哗之声。   是七里香的方向。 29、命运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听一下消息。”二娘子当机立断,又叫,“把灯笼留下。”   乘着月色,园子里的景色依稀可见,小寒踏着青石路过去,倒也不需要灯笼。   小寒就转身把灯笼交给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长椅上,拎着灯笼坐了下来。   月明星稀,浓重的夜色里,依稀可见流萤闪烁,远处有蝉鸣阵阵,万花流落方向传来了响亮的蛙声。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着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七娘子望着蝉翼纱灯里明明灭灭的烛光,寻思着缓缓道,“五姐是个暴脾气,其实心地倒不坏,也很有韧性。只要不触了逆鳞,大家相安无事,倒也不会闹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气变幻莫测,谁知道下句话她会不会翻脸。   这样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难相处。至少她不会存着什么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这个话题,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负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听说,端午前几日,封太太上门了。”她又转了话题。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其实是根本没有多余的话。   先说大太太身边需要一个智囊,就是在提点七娘子,她该走的路线。   再谈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诉七娘子,将来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点,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应该多花心思,和她改善关系。才能让大太太在内苑的斗争上,占到上风。   又说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往年都是太太打发,我没有出面,今年太太不在,谁出面都不大妥当,我就把这个人情拿来做的。免得封太太领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这是她早想好的托词。   二娘子开门见山,“你放心,这事我会帮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转头,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难忘!”她的语调很温和。“娘在这件事上是小气了点,如果换作是我……”   子不言父过,二娘子能说出这样的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   “当时大姐和我都小,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二娘子就又把话绕了回来。“其实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等娘回来了,我帮着劝几句,以后封太太上门,就当正经亲戚往来,你也能时常见一见,知道一下封家的近况。就算是为九姨娘尽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个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为了自己的体面,是一定会为正院着想的。   但这只是你来我往的利益交换,没有什么感情因素。   可是给封家体面,那就纯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了。二娘子要让大太太松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于世故,都不得不为二娘子的诚意感动。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上回给了多少银子?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   两人经过这番对话,俨然已亲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头也是真的没有多少钱了……王妈妈一直不曾把赏给封家的银子送来,按理,那应该是走公帐的支出……   “三十两。”她垂下头,声若蚊蚋。   “回头我让小寒给你送点银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个手头没有个成百上千两的。”二娘子笑了。   “这怎么好意思!”七娘子难免要客气客气。   “等母亲回来,也是要把那三十两补给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小寒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七里香闹起来,恐怕是八姨娘要临盆了。   只是女儿家也不好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所以二娘子才没有明说。   小寒去了这么久……难道八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儿?   两个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说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个儿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么不知道在古代,没有儿子的人家,处处都要被人欺负。   古代的医疗条件又不好,九哥虽然也平安长到了七岁,但随时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够再次为杨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险。   可那样一来,九哥就不再是独生子了,很多本来板上钉钉的事,也许就会有了变数……   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   过了一会,小寒喘着气过来了。   “是八姨娘临盆……不过痛得很厉害,产婆说,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紧紧握住了拳头。   要出嫁的女儿,总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说话也硬气一点。   “七妹先回去吧!免得王妈妈担心。”她强笑着安排。“我还在这里等着,小寒先送她回去,再来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认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坚持。“你很少到园子里来,万一被吓着了怎么办。”   可是七娘子反过来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几步路……把我送到园门口,您再从长青楼、小香雪那条路绕回去。”她一脸的坚持。   二娘子考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们再回幽篁里的。”   几个人的脚步明显都加快了。   经过溪客坊的时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里亮着的灯也比来时多。   看来是都听到动静了。   才过了溪客坊,一声悠长的惨叫,从七里香方向隐约传出。   姐妹俩肩头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边靠了靠。   虽然隔得远,听不真,但叫声中的凄厉与痛楚,却已是渐渐在她耳中漫开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倒是小寒还镇定些,喃喃地说了一句,“怕是难产……”便又收住了话头。   三个人脚下又快了几分。   到了园门口,七里香那头的动静已是听得不太清楚了,李妈妈掇了条板凳在门口坐着,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   小寒轻声叫,“李妈妈,李妈妈。”   李妈妈一个激灵,堆着笑招呼,“七娘子回来了!”就忙着回身开门。   听着七里香那头传来的喧嚣,她一边开门,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又是谁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几分想笑,心却沉甸甸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语亭的长廊上,八姨娘对她飞的那一个眼色。   那时她虽然瘦得怕人,但毕竟鲜活灵动。   西偏院就一点也听不到百芳园里的动静了。   王妈妈知道了八姨娘临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爷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园就锁门不许人进出……也要与他说一声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园子里候着,八姨娘一生就来报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备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里香昼夜待命,我们只是过去探听着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经心,“我惯使的几个小丫头都不在院子里过夜的,说不得借七娘子几个人用了。”   把你当自己人,才会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着说,“求之不得的事。”一边把有些手足无措的上元带出了屋子。   立夏在渐渐成长起来。   七娘子很欣慰,但这一点点喜悦,很快又被王妈妈话里隐藏的信息给冲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儿子……产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系于四姨娘一念之间。   难怪她虽然想要两边不靠,却还是屡屡被四姨娘拿来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错一点,说不定就会给四姨娘发难的借口。   她有些烦躁起来:家宅不宁,真是让人一举一动,都不得不当心。   王妈妈却显得很镇定,哄着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寝,“明早还要上学呢!难不成七娘子也想装病不成?”   只是这句话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妈妈越熟,七娘子就越觉得这人刻薄。   她应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灯睡下。   辗转反侧之间,八姨娘的惨叫一直在耳边萦绕,就好像未成调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上元进来送水。   小丫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么不去歇着――什么时候回来的?”白露惊讶地问。   “现在还没消息,王妈妈手底下的几个人进来当差了,就换了我回来。”上元笑了笑,“想着和七娘子说一声再去休息。”   七娘子目光一闪:这丫头也是个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吧。”她淡淡地说。   有时候不必把欣赏流露出来,叫底下人轻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见失落,把水倒进盆里,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点也不知道内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饭就拉着七娘子去家学。又问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课?”   九哥一个人上课,先生虽然讲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着九哥和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用心上学,不要走神了。”她叮嘱。   九哥嘟起嘴,点了点头。   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来,才能看到两重面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呵欠。   就连四娘子也反常的没有精神,往常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来。   “昨晚七里香闹了一夜。”课间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过,前半夜八姨娘还有声音,今早我来上学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了。”   算一算,已经有将近七个时辰了。   这还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叹了口气。   吃午饭的时候,大老爷破天荒地进了内院。   他先进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从饭桌前起身给大老爷行礼。   “父亲。”   “爹!”   大老爷摸了摸九哥的头,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里的饭下去了大半,就点了点头,扭头问立春,“王妈妈呢?”   八姨娘生产,虽然归四姨娘管,但是王妈妈手里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现在还没回来。   立春上前回了话。   她穿着嫩黄双丝软绸小衫,银红蝉翼褙子,看上去越发唇红齿白,身段窈窕。   已经十六岁,是大姑娘了。   大老爷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立春咬着唇,脸上闪过一丝惨白,不由得就扭头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爷怎么不尊重,也不能当着九哥的面,想这样的事!   再说,现在八姨娘进了产房,生死未卜,她怀的好歹也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怎么就把心思歪到了这种事身上。   简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妈妈到了吃饭的时间还没回来,多半是去安置七里香开饭的事。”她淡淡地解释,“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学的时候,我屋里的立夏倒是撞见了王妈妈回来,听她说了几句。”   大老爷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   他皱起了眉头。   “七里香那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问立春,“从发动到现在,也有六七个时辰了?”   “难产是肯定的。”立春皱了眉,“不过,我们只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现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叹了口气,又叮嘱九哥多吃饭,便举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后门去了。想必是要进百芳园探八姨娘。   几个人这才坐下来安静吃饭。只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里,也很同情她。   本来大太太就有这个心思……现在大老爷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来和大太太这么一提,说不准大太太就顺水推舟。   吃过饭,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里,立春也把九哥带进来,让他在窗边练字。   现在九哥身边一刻都没有断人,不是王妈妈,就是立春。   “王妈妈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她好像有个儿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边咬耳朵。   “嗯,在外院门上当差。”立春垂下头,有些淡淡的羞涩,“的确是挂念着母亲,递过几封信进来问王妈妈好。”   “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点到即止。“该说话的时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觉得不方便开口……立夏的妈妈李嫂子,和王妈妈倒是有些沾亲带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闪而逝。   她是外头买来的婢女,家人早已离散,一路走上来,也没有认什么干妈,没有人会为了她的婚事做主。   杨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谈何容易,也只能在家人里找个可心的,尽快说了亲,才能放心在大老爷跟前服侍。   王妈妈虽然刻薄些,但是毕竟很有脸面,如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满府里也就只有七娘子会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泪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没练字了,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好奇地看着立春。   立春忙掩饰着起身去了净房。   “写你的字。”七娘子没好气。   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交心气氛,又被这小子破坏了。   九哥咬着笔杆,定定地看着七娘子,眼中思绪万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来准备上学的时候,园里传来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对双胞女儿,却是才出娘胎就都没了气。   30、出手   七娘子下午就没有进百芳园。   黄绣娘身边的小丫头过来传讯:这几天百芳园里进进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赢台就暂时停课了。   七里香出了丧事,虽然只是才出生的小婴儿,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进进出出,总有些事情是没出嫁的女儿不方便掺和的。   七娘子只好在西偏院绣花:立春陪着九哥上学去了,王妈妈还在忙碌,西偏院里只有她和几个丫鬟,倒是很安静。   半下午的时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干净利落,据说产后一直没有缓过来――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独参汤,也不过是支持着说了几句话,半下午就咽了气。   众人都有些恻然。   在古代,死生要无常得多,谁也不知道昨天还在你身边的人,今日是否会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风中残烛。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语亭前的那个飞眼,更是唏嘘。   鲜花也似的人儿,也如落花,悄然淡去,无声无息。又有谁会把她记在心里?   大老爷当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纱坞里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后大厨房索性送了一坛子三花酒去。   大老爷第二日迟迟才从浣纱坞出来进了西偏院,满面的官司,王妈妈迎头撞见,都吓得跳了一跳。   几姐妹都在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免得冲撞了八姨娘的丧事。四姨娘和王妈妈携手,一个管库房进出,一个管里外布置,很快就在七里香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没福,否则,真的平安生了一对双胞女儿,虽然大老爷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爷格外开恩,让她过了头七再运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坟了。”他和王妈妈商量,“不过,到底是全头全尾好好发送了,免得她怀着怨气。”   说这话的时候,大老爷就坐在堂屋里。   九哥在家学没有回来,七娘子这几天却都没有上学,在东里间读书,隔着帘子,她都能听到了大老爷语气中的一丝惧意。   “哎。”王妈妈答应得很爽快。“还是照往常的例,在观音山做七天法事吧!”   杨家姨娘的丧葬,一向是让观音山来做法事的,大老爷点了点头,又格外关照,“到了三姨娘的周年,也为她做场法事。”   七娘子不免好奇。   杨家几个去世的姨娘,就数三姨娘的死最为人讳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难产去世,二姨娘命好,还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却是一尸两命。这里头可能有渊源,但古代医疗条件太差,也真的可能只是单纯难产。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边为她送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没有人来算计她。   到现在众人说起杨府的姨娘,都还会提起这几个去世的女人,没有多少顾忌。但七娘子就没有听人提过三姨娘,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大老爷又和王妈妈商量了一些细节,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规格都定了下来,才出了西偏院。   王妈妈也很快进了百芳园去找小库房的药妈妈说话。   七娘子就低声问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么事儿?”   倒不是单纯的好奇。只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了解正院的忌讳,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脸上掠过了一丝为难。   “我进正院当差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了几年。”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姐姐们私下里传过,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不要说祖坟……连个正经的墓头都没有,拿草席卷了卷,就丢到乱葬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见过些世面,说起来,都不由得微微发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体,没有现代人死后一烧了之的洒脱。这辈子不能留全尸,下辈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场上被斩首的犯人,过后都要把脖子缝了下葬。丢到乱葬岗由野狗啃吃,是最惨最惨的下场。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么事,让大老爷这样痛恨她,现在却又还要反过来给她做法事……   屋外就传来了九哥的笑语声,七娘子连忙按下心事,笑着出了东里间。   “九哥回来了。”她吓唬九哥,“刚才父亲还来过,要考察你的功课,问你论语念完了没有。”   九哥吓白了脸,“七姐骗我!”   立春笑盈盈地问九哥,“我在家学外头站着的时候,怎么瞧着九哥一边上课一边走神?等老爷来问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着九哥心虚的样子,都嘻嘻笑了起来,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厨房为九哥捧了点心来吃。   九哥就着立春的手吃了两口点心,就进西里间,“读书写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东里间,抄写《声律启蒙》。   没过头七,因为姐妹们不方便出入百芳园的关系,她也不用上学,七娘子打算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把声律启蒙抄完。   立春却是跟了进来,脸色微红。   “借七娘子的净房洗个澡。”   天气热了,丫鬟们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却是已经搬离了原本的下处,现在要走回去洗个澡,不但不方便,王妈妈不在,她也不好离开太久。   七娘子连忙笑着让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宝搬到堂屋来,在饭桌前写字。   隐隐约约就能听到立春和上元说话,夹杂着白露的笑声,还有哗啦啦的水声。   说起来,立春也才十六岁,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边守着,也难为她耐得住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会书,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小雪从外头端了一盘子鲜果、点心进来。   她额前有细细的汗,双颊红润,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热。   “七娘子尝尝?”见到七娘子在堂屋练字,她笑着凑了过来。“才从小厨房偷来的好东西。”   九哥身边的这两个丫头,时常仗着脸面,到小厨房吃东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虽然对自己不咸不淡,但从来也不让这两个丫头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语气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头,嘻嘻笑着进了西里间,身子一摇一摆的,越发像个大头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写了一行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心中就觉出了不对。   自从聚八仙事发,王妈妈和立春对九哥的饮食,就相当上心。   这段时间,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边,就是为了随时服侍他喝水用点心,连九哥到家学里喝的茶水,都是她从西偏院带过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谁也别想进食材间一步。   小雪在这样的时候还端了一碟吃的进西里间,岂不是在给自己找嫌疑?   这丫头虽然看着老实憨厚,但也不会这么没有心眼吧?   她就搁了笔,抬起头透过七彩剔透的琉璃珠帘观察着西里间的动静。   小雪靠在墙边,笑嘻嘻地和处暑轻声说话,并没有动那盘鲜果的意思。   婴戏粉彩广口盘就静静摆在九哥身后的圆桌上,看起来,很不显眼。里头有几个林檎果,还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皱眉:这要不是被她撞见,留了意,处暑还能记得这盘吃的是小雪带来的?   都不记得是小雪带来的,自然也追究不了这吃食的来历了。九哥若是粗心一点,拿起来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觉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一向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   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来的樱桃,反而泻了几天的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就萦绕上了心头。   七娘子就伸了个懒腰,起身进了西里间。   虽然和九哥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几个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里间来――也是怕王妈妈觉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里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九哥解释,“我屋里潮气大,就不好写字了。”   纸是娇贵的东西,水汽太足容易卷边。   “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怎么会舒服!”九哥立刻就回头吩咐,“小雪,给七姐姐加一张凳子。”   他有些兴奋,“七姐姐还是第一次到我屋里来做功课!”   七娘子抿唇一笑,“占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会和我计较吧?”   九哥笑嘻嘻地说,“会!交银子来,二两一次!”   两个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专心写字,和九哥头碰头,你一笔我一划。得了闲,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丽,虽然还很稚嫩,但已隐隐看得出柳公权的意思。   他抄的是论语。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九哥一边抄一边念。   “听都听不懂。”七娘子皱了皱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释,“学生原宪问,何为耻。子曰,国家有道时,做官是好事。可国家无道,做官便为耻。”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对论语里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岁就能懂得这么多,大老爷怎么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七娘子就问九哥。   九哥叹了口气,“爹说他这个年纪,已是学完了中庸,开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说,大老爷在七岁的时候已经读完了四书,开始念五经。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当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妈妈还是立春,对她的表现都只有欣赏,没有惊讶。   原来古人智力成熟得这样早。   在现代,五六岁的孩子不要说读论语,恐怕连幼学琼林都看不下来。在杨家,九哥这样的进度还要被大老爷嫌弃……   到底是杨家人天生聪明,还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能活到六七十岁,算得上是很难得的事了,疾病又多,医疗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学多念,也是为你好。”   九哥点了点头,就伸起了懒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着问,“小雪偷了一盘吃的,怎么不见你动?”   这话透着一点好奇,一点调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开玩笑。   七娘子就顺势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眯眯地摸了摸头,“九哥在读书,我怎么好意思吃东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说着,处暑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成了一团。   看来小雪当值的时候偷吃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哥板起脸,哼了一声。七娘子也跟着笑了。   眸底却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动嘴了,都不必端到西里间来,站在小厨房里吃完了再过来,谁会说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端了一盘子九哥爱吃的东西进了西里间,实在可疑。   也罢,再试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许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轻快地应了一声,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里头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出声。   “小老鼠。”他划拉着脸嘲笑小雪。   西里间里充满了笑声。   七娘子心底就有点拿不准了。   林檎果是不会有毒的,要往鲜果里下毒,难度太高了。有问题的只会是酥酪。   难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从小厨房找了好吃的,端到东次间和九哥分享,这丫头很贪吃,否则也不会吃出了一张圆脸。   七娘子就继续低下头写她的字,九哥也重新开始背书。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摇头晃脑,就好像一个小学究。   立春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脑后,笑吟吟地进了西里间,看到这和谐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饭前才从西里间出来,吃过晚饭,九哥便不再读书――到了晚上烛光昏暗,坏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亲自拿了物事,打发九哥洗澡。   七娘子几次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找到机会,王妈妈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边,可是这猜疑她贴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当着九哥的面说。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后她还怎么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这个姐姐成日里就只会猜疑来,猜疑去似的。就算是为了九哥好,都难免落下个小心眼的印象。   虽然是双生姐弟,却也不能轻忽地对待。   进了初更,淅淅沥沥下了几点雨,天气倒凉爽下来,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自己拿着白布擦拭头发,一边和白露说笑。   西里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31、黑血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七娘子连忙穿过堂屋进了西里间。   “出什么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书案前,也是满脸的惊愕,顿时就放下心来: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着,就见到立春一脸苍白地走出了净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颤抖。   七娘子皱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进了西里间。   不用七娘子吩咐,两人上前搀扶着立春,和九哥一起进了东里间。把立春安顿在了窗边的那把红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凉茶,让立春捧在手心。   借着凉茶那一点冰意,立春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扫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才窜了一只老鼠过来!”她强笑着对九哥说,眼中的惊惶犹自浓重。   谁都能看出立春说的是假话。   杨家一向干净整洁,尤其是西偏院里,上元还养了一只猫,平时也时常到主屋巡视。不要说老鼠,连苍蝇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脸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里间走。   七娘子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瞒着九哥也没什么意思。”她沉静地说,眼睛看着立春。   七娘子透着沁凉的声音,让众人都静了下来。   立春叹了口气。   “净房角落里有一摊血。”她面色苍白。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九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愕。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荒诞不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立春就是在净房里看到了一条蛇、一把刀,一个歹人,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平白无故出现的一滩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来的,还是淌出来的……都不可能没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妈妈请来!”她当机立断。“就说是九哥又哭又闹,不肯洗澡……不要惊动了别人。”   牵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现在才初更,王妈妈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进西偏院来,就算她一个主意都没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轮换着守夜,或者是进百芳园把二娘子请出来。   白露就要说话。   一来,立春是留下来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实没有支使她的权力。再说,现在九哥身边是不断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妈妈的脚步迟了些,进了二更,正院的大门就下锁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万一出了什么事,七娘子必定会受到牵连。   三来,立春才刚受了惊吓,跑腿的事,不应该让她来办,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够了。   才张开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闭上嘴,看着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东里间呆着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对九哥说。   “嗯!”九哥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在书案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就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一起出了东里间。   西里间内空荡荡的,透过挑起的琉璃帘子,隐约能看到通向净房的小门半开着,里头映出了昏黄的烛光。   白露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她淡淡地说,“不过一滩血。”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的手很稳定,人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惶。   白露也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她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却还比不上一个七岁的小孩大胆……白露一时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没有?”七娘子却似乎没有觉出白露的局促,而是笑着问了一句。   “还没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里间的气氛似乎就不再诡谲了。   “立春还比你大上一岁……孤身在府里,也没有父母亲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露明白了过来。   王妈妈的住处,就在二杨街背后的衣锦坊里,衣锦坊里住的都是杨家有头有脸的执事。   立春没有亲人,平时根本就没有出府的机会。   这次事出突然,让她去找王妈妈也无可非议,毕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里的事,也应该是她们商量着办。   在路上如果撞见了哪个适龄的儿郎,也只是巧合而已……将来大太太要给立春配人的时候,立春也不至于两眼一黑,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机灵的反应!   才那么一刹那,就想到了这么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晓得大太太有意让立春开脸做通房!   她随即又想到了立春对七娘子那别样的和气。   “等太太回来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却没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净房。   平整的青砖地中央放了一个大大的澡盆,墙角还放了红漆马桶……靠近屋门的这一侧,安置着高挑的脸盆架,架子上的净手方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盆里有着温热的残水。   看来立春是进来洗手的。   就在脸盆架边上,挨着墙角有一小摊不起眼的污渍。   七娘子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   黑红色的淤血隐约还泛着一股紫意,静静地躺在砖面上,透出了一股诡谲的气息。   也不算太多,不过一小汪子,已经结了硬块。   这个地方很隐秘,进出净房的人未必会往脸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会看到吧。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东里间。   九哥望着七娘子,眼底隐隐露出了些害怕,却又很兴奋。   “不过一滩血而已,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九哥和她不算亲近,但她对着九哥,就很难摆姐姐架子,话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轻重。   九哥也不着恼,“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连忙拉住了他,“九哥别让我们为难了!”   “要是吓着了怎么办。”   九哥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七娘子,“七姐,你说这是搞什么鬼啊!”   是啊,无缘无故的,净房里就多出了一滩血……   七娘子也说不出话来。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来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么问题,也顶多是让九哥腹泻难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药,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会不细查这碗冰酥酪的来路?小雪肯定也没法脱身的。   再说,她吃得那么香甜,总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还有谁出入过净房,又是谁会在净房角落平白无故地吐血?   王妈妈和立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王妈妈脸色沉肃,又拉过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没受惊吧!”   “我没事!”九哥开朗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滩血而已,妈妈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这么紧张的时候,他还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胆子,也真大。   立春就带着王妈妈去净房看了看,两个人出来回到东里间,和七娘子商议了起来。   “西偏院是从来不断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里守着。”   尽管在大太太离家的时候,七娘子在正院还根本没有这样的体面,但经过这几个月的风风雨雨,王妈妈也很自然地把她给算了进来。   “如果有外人进西偏院来,我们是一定会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滩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里的丫头。   “已经进了二更。”王妈妈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吧!明早起来,把西里间整理整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疏忽了的!”   说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问,“小雪和处暑这两个丫头,出身都干净吗?”   王妈妈神色一动,“她们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头。”   也就是说,小雪和处暑的外祖家,现在都还在秦家服役。而她们的娘也都是在大太太身边有脸面的管事妈妈。   只能说比较可靠,但也称不上绝对……按小雪和处暑的年纪,恐怕她们的外祖父也有了些春秋了,如果在秦家有些体面,自赎出来的话,大太太手里最大的把柄也就没有了。   而她们的父母,既然是在杨家做事,那就有被买通的可能。   “院子里就这些丫鬟,”七娘子委婉地说。“小雪和处暑平时总有一个在西里间呆着,如果有别人进去用净房……”   九哥屋里的净房,也是等闲一个丫鬟婆子随便进得的?不要说净房,就连堂屋的门槛,没有些脸面的丫鬟都轻易不能进来。四姨娘身边的霜降,也都是在台阶下就住了脚步。   她们两个嫌疑最大。   不过,小雪和处暑都是大太太陪嫁系统出身,和王妈妈说不定就有些香火之情。   “当然,西偏院现在的八个小丫鬟和两个管事妈妈,也都要再梳理梳理……”七娘子看了看立夏和白露,“至于白露姐姐和立夏,”她顿了顿,“也就都洗刷一下嫌疑吧!”   如果她维护了这两个丫鬟,万一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到时候她们反而就成了怀疑的对象。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默默地应了是。   王妈妈当然不可能出问题……如果连她都被买通了,那九哥坟头可能都长草了。   立春就更不可能了,血要是她吐的,自然可以悄悄处理掉,又何必声张出来,更何况九哥的吃食一向是她在处理,真有二心的话,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滩血虽然不会危及到九哥的健康,但却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西偏院,并不是铁板一块!   王妈妈本来想为小雪、处暑再说几句话,心头忽地一动。   七娘子不简单。   遇事太镇定了……   小小年纪,一点都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她们,布置对策。   九哥渐渐的大了,她又这么会来事……恐怕几年后,不是七娘子看她的脸色,是她看七娘子的脸色了!   她面沉似水,点了点头,“七娘子说得有理,我看,就从小雪、处暑查起吧!”   七娘子点了点头,“我们也不必慌张起来,不论如何……这正说明九哥被保护得很好!”   如果有了破绽,也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很可能就是下手未成,反害自身,才有了这一口污血。   王妈妈和立春的脸色都舒展了一些。   肯定九哥的安全,就是肯定她们的工作。   不管对方有什么想法,只要继续走之前的路子,她们未必能下手。   “母亲很快就要到家了,这几天王妈妈事又多……少不得立春姐多辛苦一些,等母亲到家了,就好得多了!”七娘子望着立春。   立春点了点头,神色肃然,“这是立春份内的事。”   几个人就从屋角散开,立春笑着拉了九哥的手,“我打发九哥洗澡!今晚就在东里间,和七娘子一床睡吧。”   九哥就扭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七姐可是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一阵开朗。   “这有什么,你们才多大!”王妈妈笑得前仰后合。“今晚我就在屋里打个地铺吧!”   七娘子连忙劝阻,“您可仔细着凉。”又看了看自己的床。   睡了九哥和自己两个人后,如果要再挤一个王妈妈,那就嫌小了。   白露忙笑着说,“九哥屋里不是有立春常坐的美人榻吗,那是竹编的,很轻巧,王妈妈在上头将就一晚吧?”   说是美人榻,其实就是张小床,睡一晚上,是可以对付得过去的。   王妈妈就含笑看了白露一眼,“你安排得妥当。”   平时她很少对白露这么客气。   白露不禁有些受宠若惊,“王妈妈客气了。”   大家洗漱停当,也就各自睡下。立春、立夏、白露,都出了主屋,进了倒座南房里自己的下处。   七娘子和九哥上床后,两人都没说什么。   有王妈妈在,尽管黑灯瞎火的,也和在大庭广众下一样,要谨言慎行。   九哥很快就睡了过去,小小的头,搭在了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他的头顶心。   暖融融的,透着一股热气。   在仲夏夜里,九哥的接近本该让她觉得闷热不适,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七娘子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王妈妈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八姨娘的头七,要扶灵出园,她是一定要去照看的。   立春在西里间领着小雪、处暑、立夏打扫。   “太太就要回来了,西里间扫过这一次,就可以不必再折腾,等到太太回来后,就可以直接搬回正屋去。”白露含笑服侍七娘子和九哥洗漱,一边解释。   这借口也算找得不错,现在已经是七月中旬了,从京城顺水而下,脚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大太太现在恐怕已经快到扬州了。   许夫人是来为她撑腰的,不会在扬州逗留多久,恐怕会到苏州来过中秋节。   还有一个月,杨府就能回归正轨。 32、焦虑   过了头七,园里的姐妹们行动就自由了起来。   八姨娘的灵柩才出了园子,六娘子就打发大雪来向七娘子问好,又请七娘子到小香雪去荡秋千。   七娘子笑着应承了下来。   几个大丫环一起打扫到了中午,个个都累得满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饭,九哥照旧歇在东里间,大丫环们轮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妈妈也擦着汗进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绕到幽篁里,向二娘子请了安。”她笑着说,“二娘子晚上会过来一趟!”   二娘子每隔几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为八姨娘的丧事,也有十多天没过来了。   当然要到西偏院来看看。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二娘子果真带着小寒进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新近有丧事的关系,她穿着竹青色湖丝裙,香云纱短衫,看起来,素净中带着一丝娇艳,使二娘子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光彩。   进了屋,大家先相互问候,立春带着九哥进西里间写功课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妈妈、七娘子关了屋门,单独在东里间说话。   “西偏院出了内贼。”   二娘子还是老样子,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把事情的基调定了下来。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过去了,不会有谁再追究什么。大,把整个正院翻腾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闹腾。   内贼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这几个人,查一查,也就过去了,动静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还有些八姨娘的事没办完。”王妈妈难掩焦虑,“明儿便开始查!”   二娘子就扫了王妈妈一眼,神态平静。   “九哥还在院子里,怎么查。”   又是直指核心。   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   不管是谁想对九哥下手,这个人既然已经忍了这么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马脚。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亲就要到家了,要谨防狗急跳墙。”   虽然王妈妈就在一边,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对自己说话,也只是在对自己说话。   “二姐的意思是?”她审慎应对。   在二娘子面前,就是放松不下来。   “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去吧!”二娘子却抛下了这个出人意料的说法。   七娘子一怔。   王妈妈却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过来。   虽然住进百芳园里,看似离危险近了一分,但是只要把立春带在身边服侍,进了幽篁里,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到外头走动,幽篁里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个小地方,二娘子好静,平时小丫鬟都进不了正屋的门,只有两个大丫鬟在屋内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为她挑的丫头,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当差,便于辖制。   只要进了幽篁里,对方的手再长,也拿九哥没有办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妈妈在,平时四姨娘可以借着这样那样的理由,打发人过来……   “二姐想得真缜密。”她也不禁恭维。   别看二娘子平时好像不在钩心斗角上用心,关键时刻,这一招出得却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东西要学。   二娘子扯了扯唇角,“别的不说,这一个月,我还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会往幽篁里安插人手。   当然,时日久了,又是近水楼台,也不好说。只是一个月的话,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机会。   “小雪、处暑和剩下的几个小丫鬟,妈妈们,就不要跟去了,幽篁里屋舍不多,来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闲闲地道,“让她们回家住一段时间吧,也算是得了几天假了。”   七娘子几乎要大声叫好。   这一招釜底抽薪,连消带打,实在高明的很。   王妈妈肯定会派人监视这几个人的动静。   如果内贼丧失了警惕……那就是连根拔起的时候了。   说实话,七娘子并不觉得问题会出在自己屋里,不过,她还是要客气几句。   “二姐,这样说的话,我身边的人……”她主动询问。   二娘子和王妈妈都露出了宽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动开口,她们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时七娘子的那几个小丫鬟都很规矩,从来不往西里间凑合。”王妈妈先开口,为小丫鬟开脱。   七娘子眼底闪过一丝感激。   王妈妈心中一宽:会懂得领情就好。   “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针线房做事,一向老实巴交。”她继续说,“况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没出问题,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为梁妈妈的干女儿,梁妈妈自然会拉拔她,她的心当然是靠向正院……家里又没有什么不安份的亲戚,她几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马厩上的二管事,娘是浆洗房的小头儿。”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从她进府,就一直在我身边服侍,也有一两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头上,那就实在是想得太深远了,一两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难说的事。再说,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语,与西里间的人都不熟悉,没事也不会进去走动。   “小雪的爹是庄上的管事,娘是大厨房里的管事妈妈。”王妈妈又说起了小雪和处暑。“处暑的爹这几年都在偏门上差,娘身子不好,这几年都没有差事。两人都是长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纪还小,没有上差。”   说来说去,还是小雪和处暑嫌疑相对最大。   身为九哥房里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点攻关对象。   小雪的娘在大厨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触起来很方便,处暑母亲不能当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较困难,给四姨娘可乘之机。   二娘子显然和七娘子想到了一起,“虽然梳理过几次,但还是不能放松了……王妈妈留着心,这事轻不得重不得,万万要派省事嘴严的人留意,免得传扬出去,她们是清白的还好说,最怕起了戒心,就难办事了。”   她和王妈妈说话,用的就是吩咐的语气。   王妈妈一点也不敢拿乔,唯唯地应了下来。   七娘子眼神微暗。   她叹了口气,“母亲不在,家里真是少了主心骨!”   二娘子就望着她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   却也不解释这话的意思,只是冲小寒使了个眼色。   小寒就从脚边的小提篮里,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二娘子当着王妈妈的面揭给七娘子看,小匣子里整整齐齐码了三四排细丝纹银,“收着吧。”   七娘子看了王妈妈一眼,咬了咬唇。   真心要给,为什么还特地让王妈妈看见?   王妈妈却是心底雪亮。   端午节前封太太来访,七娘子肯定是拿体己银子打发了她。   ……当时,她想着大太太未必高兴出这点银子,就算要补,也是等大太太回来问准了再补,否则难免就在大太太跟前落下不是,和七娘子一起吃挂落。   当时是当时,眼下是眼下。   七娘子不但冰雪聪明,还有二娘子的提拔……   “快收下吧。”她也帮着二娘子劝说七娘子,甚至接过了小寒手上的匣子,硬是放到了七娘子桌上。“这是姐姐对你的体恤!”   七娘子也就从善如流,低下头声若蚊蚋,“那谢过二姐……”   二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妈妈看在眼里,心底又是一颤。   看来,二娘子是真的很看重七娘子。   第二天,王妈妈就送了五十两银子到七娘子房里:“上回封太太来……”   也不知道王妈妈是怎么和大老爷说的这事儿,大老爷对九哥搬家的事,没有什么异议。   第二天九哥就搬进了幽篁里,因为幽篁里房舍窄小,便只是随身带了立春,其他几个丫鬟,都放回家住着。   七娘子下了学,也就和六娘子一道进了园子,先到小香雪玩耍一阵,再进幽篁里吃晚饭,吃过晚饭,再回到西偏院休息。   这样一来,她在百芳园里出入的机会一下就多了。   对九哥搬家的事,六娘子很好奇。   “怎么一下住西偏院,一下又住进了幽篁里?”她和七娘子咬耳朵,“该不会是想到百芳园里玩,才泥着二姐赖进来的吧。”   七娘子含笑不语。   她不想骗六娘子。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也就不再问了。   四娘子还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对。连三娘子都一如往常,笑语盈盈。   七娘子难免纳闷:不是三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她的城府深了一层。   不过,在三娘子戴了大老爷给的宝石镯子出来炫耀的时候,七娘子也就有了答案。   四姨娘肯定没有把这事全告诉三娘子。   二太太最近常派人给九哥和姐妹们、姨娘们送东西,四姨娘也频频还礼。   百芳园内暗潮汹涌。   立春和小寒轮流看守九哥,小寒不比王妈妈忙碌,二娘子免了她的差事,只要她守在九哥身边,寸步不离。进了八月,越发连课都不让九哥去上了,对外只说是寒山寺的知客僧来送寄名符时,传话让九哥这个月别出二门,不要与成年男子相见。   这句话,连大老爷都封在了外头。   大老爷原本很生气,但二娘子亲自到浣纱坞解释了一番后,居然也就默许了下来。   九哥也就连幽篁里的门都不出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无心人如六娘子,都看出了不对劲。   “九哥还是在幽篁里小住?简直就是坐牢。”她笑话七娘子,“你看你,就像是个探监的。”   七娘子哈哈大笑。   她的确是去探监的。每天的晚饭,是九哥的放风时段。晚饭后可以和七娘子到幽篁里外头的小径走走。   九哥现在的确是一心一意地盼着大太太回来:大太太不回来,他的牢狱生涯就没法结束。   进了八月,大太太从扬州送来的信也到了杨府。   说是八月十日从扬州启程,走水路过苏州。   扬州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天的功夫。   正院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是快到尽头了。   王妈妈私底下又有些焦虑。   “太太马上就到家了,内鬼却还没有露出马脚。”她和七娘子抱怨。“怕是太太觉得我老婆子办事不力了……”   “您不是和内鬼斗。”七娘子就安慰,“是和那位斗……她都和太太斗了多少年了。”   如果四姨娘能轻易被抓住马脚,那也就不是四姨娘了。   王妈妈稍微放下心来。   “只盼太太平平安安到家,家里也平平安安的等到那一日……等太太到家再闹起来,我也不管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目念起了佛号。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王妈妈的心情。   她一个人要支撑正院的门户,处理大小事务,又要防着四姨娘使坏,只怕也是心力交瘁。   “大家也都尽心了!”她安慰王妈妈。“出不了什么大差错的。”   “太太要面子,恐怕九哥住到幽篁里的事,也会惹她生气。”王妈妈愁眉不展,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又是和许夫人一起到家……”   “许夫人是母亲的亲姐姐,姐妹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七娘子只好这么说了。   王妈妈笑了笑,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到底还小,不知道这姐妹在家亲密,出嫁后,就难免有些攀比的意思。许夫人春风得意,就衬得大太太有些黯然失色。这当口,再露出个家宅不宁的马脚……大太太面上也不好看。   她就和七娘子说起了许夫人。   “许夫人是大太太的三姐,嫁到平国公许家,也有多年了。平国公早年领兵征战,因此直耽误到许夫人三十岁上,才生育了嫡子,许少爷今年也有十岁了,倒有两三个庶兄。”说起来,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许家的显赫,是杨家拍马都追不上的,两个姑奶奶,一个已去世了的暂且不说,还有一个是宫中贵妃……虽然无所出,却和皇后走得近,与她一道抚养太子,也有多年。”   将来太子即位,自然会尊敬贵妃,许家的脸面就别提多大了。和杨家这样的官宦家庭比,自然是又体面,根基又深。   也难怪大太太要拉许夫人给她撑腰。   “二老爷这几年在京里,也多亏了平国公照看。”王妈妈提到许家,面上有艳羡,也有一丝骄傲,毕竟杨家的这门贵戚,也是靠大太太的关系才牵起来的。“许夫人一向疼爱太太,二太太这回,可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七娘子在心底对许夫人就有了一丝好奇。   八月十二日,大太太与许夫人如期而至,大老爷亲自到码头把两人接回了府中。 33、回家   儿女们都在正院等着客人上门。   余容苑几天前就已经布置好了,王妈妈亲自带人瞧了两三次,又挑出了许多毛病出来,唯恐让许夫人不满意。还特地开了余容苑往二杨街右侧官帽巷一侧的偏门,方便许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没有上课,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顺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许夫人大约是未初下的船,进了未正,就听得垂花门外隐隐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没过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贵妇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携手进了垂花门,款款向堂屋步来。   王妈妈早扬起笑容,和小库房的药妈妈一起并肩下了台阶,把大太太和许夫人接近了屋里。   杨家女儿们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着淡蓝色的对襟暗花库丝长衫,许是因为旅途颠簸,形容有些清减,打扮得也很朴素,除了手上笼着的羊脂玉镯,头上插着的明珠钗,便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她对儿女们点头笑了笑,和许夫人分宾主在打横两张太师椅上落座,柔和地道:“这是平国公夫人,你们的三姨。”   “见过三姨!”众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冲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后,还要你多多照顾。”   早有婆子掇了蒲团来,在许夫人面前摆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她的动作很优雅,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弋的兰花。   “见过三姨。”   许夫人打扮得也很朴素,暗红色湖丝云纹袄,褐色贡缎素裙,头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钗。和大太太慈善的圆脸相比,她的长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凤眼含威,让人望而生畏。   “快起来吧。”她对二娘子很客气,亲自弯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许夫人又客气了一会,才让三娘子上前拜见。   许夫人对三娘子就只是微微点头一笑,受了她的礼,没有多说什么。   见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夸奖了一句。   六娘子双颊晕红,好在还算大方,“谢姨母夸奖。”   七娘子就微笑着上前,给许夫人行礼:“见过三姨。”   许夫人问大太太:“这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热:“是,今年才刚到正院养活,以前都陪着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许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上前稳稳重重地给许夫人行了礼。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宝贝,九哥才起身,就把他拉到了怀里。“长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着,靠在大太太怀里,“母亲却瘦了。”语气很心疼。   许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几分。   “凤佳。”她就唤,“来见过表姐妹们。”   这一唤,无人应声。   大太太和许夫人对视一眼,大太太就问身边的梁妈妈:“表少爷呢?方才下车的时候还在身边的。”   梁妈妈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许是和五姐儿会东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晕车。”大太太笑着对二娘子说,语气中有几分解释的味道,“在车里吐了几次,你也知道,她爱干净。”   五娘子回东偏院去洗漱,许家表少爷跟在身边,好像也并不十分合乎规矩。   许夫人就皱起了眉。   梁妈妈忙退出堂屋,这边姐妹们拜见大太太,过了一会儿,梁妈妈也就回来了。   “表少爷在外院大老爷身边。”她笑得眉眼弯弯,“恰好江苏布政使李大人来拜会,就留下拜见长辈,一会就送进来。”   许夫人面露释然。   “当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粮草的,和你三姐夫往来很多。”她笑着对大太太说。   “既然是平国公的故交,也应该拜见一下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来吧?等用晚饭的时候,再让凤佳和姐妹们见面。”   许夫人颔首,“也好,坐了这几日的船啊,车呀的,一身的粘腻。”   众人就起身送走了许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处。   大太太也是才下车,也要洗漱,她们在一边凑趣,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后,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亲说几句话?”六娘子有些诧异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就笑着拧了六娘子一把,“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着和她分手,从正院后门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关了门练字绣花去了。九哥的东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里间现在又空出来做七娘子的书房。   立夏有几分好奇,“许夫人长什么样儿呀?”   “这么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着我请安去。”七娘子笑着点了点立夏的鼻尖。   立夏吓得一缩,“我哪里敢,还是让白露姐姐去吧!”   进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都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人头熟,又懂得规矩,不至于出丑。   白露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好怕的。”   “许夫人看起来很和气。”七娘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二房那边也着实失礼了些。”   许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没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关系,二太太也要派几个婆子过来请安的。再说,还有大太太这个才归家的大嫂。   二房那边无声无息的,传扬出去,简直要惹人笑话。   “儿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请才肯上门吧。”   七娘子一边写字,一边和两个丫鬟说些闲话。   过了一会,有小丫鬟来敲门:“大太太请七娘子到主屋说话。”   七娘子并不讶异。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很多事,信里也说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后,王妈妈、立春、二娘子与九哥,自然都会把这段时间,杨家上上下下发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说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别的都不计较,听到了聚八仙的事,也会把她叫来问个清楚的。   再说,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计较别的,也有些难了。   就算已经有所准备,但七娘子走近东梢间时,还是吓了一跳。   王妈妈跪在当地,满脸是泪,一并立春也在一边陪跪。   大太太换了一身竹色连格袄裙,满面寒霜地坐在窗边,二娘子梁妈妈左右陪侍。   梁妈妈转着眼珠,一会看看大太太,一会又看看地下跪着的王妈妈。   二娘子神色隐隐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却又并不惧怕。   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王妈妈和立春在这几个月里,尽心尽力,挑不出多少错的。   大太太不过是心里有气,迁怒罢了。   “见过母亲。”她行了礼。   大太太面色稍缓。“坐。”她生硬地点了点屋内的太师椅。   “二姐站着,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趁机进言,“这是多少年来一点点布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妈妈两个人能顶用。我这才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她敢出招,我们怎么就不能拆招了?”话到末尾,还是流露出一丝丝火气。   看来大太太是因为九哥搬进幽篁里的事生气。   七娘子有丝讶异。   杨家这几个月里,排的上号的几件事,无非是聚八仙听窗、八姨娘难产、三娘子的婚事与九哥搬家。   聚八仙听窗和八姨娘难产,都没有抵触到大太太的利益。她还以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为此发落立春、王妈妈,归根到底,没脸的是二娘子。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悦。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么样的威风!说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说越气,“满平国公府,找不到一个说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几个姨娘,谁感给她一点气受!我们杨家比不上平国公府的威风,也就罢了,你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脸?让她知道我连个正院都管不住?!”   原来是嫌丢脸。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时慈爱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   二娘子别过头没有说话。   许夫人都要下江南来为大太太撑腰了,大太太的无能,还用得着掩饰吗?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妈妈与立春。   两个人都有些无措,王妈妈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丝丝的恳求。   她一咬牙。“母亲。”她垂下眼帘,温言软语,“许夫人执掌平国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会比您多,不会比您少的。表少爷还有几个庶出的兄长呢,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都是姐妹,您的难处,许夫人怎么都能体会的。”   虽然她不了解许夫人,也不了解平国公府。但只看许凤佳的那几个庶兄,就知道许夫人也是苦过来的。   从大太太的言语来看,她还算讲理。就算对三娘子的亲事不悦,也没有发作王妈妈的意思。无非就是心里有气,又因为九哥搬家的事,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没了脸面,所以才发作出来。这时候就不能和她争,软软的劝几句,大太太的气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缓。   “再说,也是因为二房的人实在过份,甚至……”七娘子没有说下去,而是若有若无地看了看梁妈妈,“立春和王妈妈又要找看九哥,又要打点家事……”   立春和王妈妈已经做到最好,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当着梁妈妈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妈妈的面子。   大太太就转了口气,“也是我气急了。”   七娘子忙给王妈妈使眼色。   王妈妈就擦着泪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没用,没能看住四房的动作……”   “算了!”大太太很颓唐,“你一个奴才,又能多说什么。四房为了这一天,也不知道铺垫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梁妈妈上前笑着扶起了王妈妈:“老姐姐,您也是的,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禁不住一点委屈……来,快擦擦眼泪。”   “坐下说话吧。”大太太又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和二娘子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来,摆在七娘子身前。   两人目光相触,立春眼里闪过了感激。   七娘子一来,就为自己和王妈妈解了围……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低头饮了口凉茶。   “听你二姐说,清明时,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么……”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话头。   七娘子只好把事情再说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妈妈都听得很认真。   大太太又问王妈妈,“二太太这阵子常送吃喝过来?”   “进了八月,两三天总有些瓜果。”王妈妈低眉敛目,“四房也常常送些东西过去。”   与其说是送瓜果,倒不如说是送消息。   “你父亲说了什么没有?”又问二娘子。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二太太和四房之间的联系。   “父亲说,四房只是在问二太太王家的情况。”二娘子的语调波澜不兴。   大太太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殷红。“他是要装聋作哑到底了?”她像是自问。   尽管窗外阳光灿烂,但屋内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多年积累下来的恩怨,竟然让夫妻之间相疑到这个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里灼目的阳光。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还是伤心,两行清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是一点也没有看在眼里……冲着我,也就算了,现在连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还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个眼色。   在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权发言的,毕竟是她听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谋。   “母亲请勿过于伤心,伤了身体。”七娘子只好斟酌着开口。   清冷的声音,就好像山涧清泉,玲珑声脆,叫人听了,就如同饮下一杯沁凉的茶水。   “这毕竟是我们正院的一面之词,身在局中,父亲也难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爷的立场说看,正院也许是反应过度了,毕竟大太太不在身边,她们很可能看谁都是要害了九哥。   “万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将来在夫家也没有靠山。”二娘子也顺着七娘子的话意说了下去。“也许父亲就是这样想,所以才坚持不信……”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颓然拭去了腮边的泪水。   “我现在也什么都不指望了,只盼着九哥平安长大!”她淡淡地道,语气中犹自带着伤心。   但和刚才的悲怆相比,已经平静了许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视着大太太,眼神平静中又带着些关切。   自己说上几句,就忍不住要和母亲斗气,她一来,几句话就把大太太劝好了。   年纪还这么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开了口,“七妹,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九哥在,她就只能为正院出力。 34泥人 二娘子和七娘子并肩出了东稍间。 东次间里静悄悄的。 尽管九哥的玩物都搬回了东次间,但大太太在商议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被带开了玩耍的。 小雪和处暑尚未回到九哥身边服侍,是二娘子身边的小寒,把九哥带到了东偏院和五娘子说话。 两姐弟自小亲近,又分别了几个月,自然很多话说。 “一道去东偏院看望五妹吧。”二娘子对七娘子说。 语气虽然很温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只好跟在二娘子身后,和她一起进了东偏院。 这还是她第一次造访五娘子的住处。 两个偏院都只有一侧厢房,但是东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里没有放着大太太的箱笼,院子一下就显得很宽敞,西厢房的门大开着,几个丫鬟在里头进进出出,收拾着里头的箱笼。倒座南房里头隐隐传来小丫鬟们稚嫩的笑声。 小寒和谷雨正站在主屋门口嗑瓜子儿,见到二娘子来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请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点心呢。”谷雨笑着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让进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堂屋里,每人手里都捧了个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着起身招呼。 她长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发显得瞳似剪水,顾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艳的态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像许夫人。 又冲七娘子一扬眉。“七妹。”声调不冷不热。 五娘子冲人摆架子的时候,格外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为忤,淡笑着招呼。 只要五娘子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并不介意两个人之间保持着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 “这回上京,我给二姐找了些好东西。”五娘子说着就喊,“谷雨,谷雨,我给二姐买的小泥人儿你收到哪里去了?” 谷雨应声而入,眨着眼有一丝茫然,“刚才给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时候,奴婢已经把给各屋小姐带的几色礼物都拾掇出来,按着份数放在堂屋桌上了。” 现在的八仙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冰碗子。 五娘子就冲到西里间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机细细地打量堂屋。 她还以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丽堂皇,谁知道,和西偏院的摆设也差不多。 当屋一个铁力木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半月桌,对着面布置了两个黄杨木大头无锡娃娃摆件,虽然憨态可掬,但并不见名贵,只见趣致。靠北墙一对小小的多宝格里,也摆满了木雕、玉雕的猫狗奇兽,墙角躺了一只懒洋洋的大黄猫,正眯着眼打盹儿。 看来,五娘子很喜欢动物。 五娘子又冲了出来,手中捧了个大大的锦盒,得意地揭给二娘子看。 里头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来细心赏玩,惊呼,“我的那一盒与这一盒,神态居然没有一个重样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备送给表哥两千个泥人儿,给表哥演习排兵布阵……我特特请表哥匀了两百个给我,就算在天津市面上都很难看到这么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来仔细地鉴赏着泥人儿。 和后世粗制滥造大量贩售的旅游纪念品不同,这时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来,个个动作不同,神态有异,更有甚者,连衣料质感都能被仿出来,贵者穿绸,贫者着麻……实在是精美绝伦。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没有?”二娘子也是爱不释手,却又故意要板起脸来。 五娘子啊了一声,就有些心虚。 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若是给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给七娘子。 如果没给初娘子留,也还说得过去,毕竟是出嫁了的姐姐,远在余杭,要人特特的送几个泥人过去,也未免矫情。 但要是连七娘子都没份……就算七娘子脾气再好,也会有些难堪吧。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没有听到二娘子的问话,唇边依然含着温温的笑意。 却已经把泥人放回了锦盒里,不再鉴赏。 泥人也有土脾气。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还在西里间摆着,乱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来了,再给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谢过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过点心没有?”他岔开了话题。 “对啊,叫曹嫂子再做两个冰碗子来吃嘛,天气这么热,难为七妹还穿了一身的绸,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纱裙子出来穿。”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热络了起来,甚而,还主动和七娘子搭话。 “早晚也凉下来了,入了夜风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着凉。”七娘子也只好投桃报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有见过把玩过。 不过人家对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现得过于热情。 现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乔了。 两人一时间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里就现出了一丝欣慰。 五娘子做事,丢三落四的,一点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亲宠坏的…… 想到刚才大太太不顾自己的劝说,当着梁妈妈的面,把王妈妈骂了个狗血淋头,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丝烦躁。 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连一点气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将骂成这个样子,王妈妈哪有不生怨怼的道理? 如果做错了什么,倒还好,偏偏什么都没有做错,色色尽心尽力…… 母亲的心胸实在是小了些。 为了和父亲争一口气,就把五娘子宠成了现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还好底子不坏,自己这些年来提点着,也没有彻底长歪。 只盼着她能多学学七娘子! “对了。”五娘子说上了兴头,“这回进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贵的布料,纤秀坊在京城又招揽了好些京绣传人,母亲给我做了几件花样裙子,我穿给你们看看!”说着,就蹬蹬地进了东里间。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带我玩!” “哎哟,你去找许表哥嘛。”五娘子的声音遥遥从东里间里穿了出来,还有些发闷,“他才在余容苑安顿下来,肯定无聊得很,快去找他说说话,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一头说,一头就笑了起来。 九哥也就真的带着小寒出了东偏院。 男孩子总是不能理解女人对衣饰的热情。 “母亲信里倒没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带来了。”二娘子拉着七娘子进了东里间,一边问围屏后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卧室布置得也很朴素,酸枝木的螺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张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摆着长案、桌椅,只有东壁上挂了的吴道子仕女图,比西偏院屋里的画名贵。别的也没有什么。 五娘子的声音从泥金蝴蝶围屏后头传了出来。 “三姨本来也没打算带表哥来的。”提到许家表少爷,五娘子声音里充满了亲近与崇拜。“谁知道表哥那么厉害!头天才和我说,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从家跑出来,跟着我们到通州混上了船,我们谁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平国公府里岂不是乱成一团了?”二娘子就问。 “还不是?据说太夫人吓得都昏了过去!”五娘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看,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条闪闪发亮的裙子,七娘子凑近细看,才看出了这缎子织就的时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荧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顿时光芒乱颤,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捻了料子给七娘子看,“很轻软,秋天的时候正好穿了去赏月。贵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这样的裙子,皇上称赞说,‘裙似晨星’,现在京里有本事的人家,都给女儿做呢,可惜料子太难得了,连许家统共只有两匹。” 贵妃娘娘就是许家的姑奶奶,连她都只赏给许家两匹,可见材料的难得,也可见许夫人很喜欢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脸上都流露出了艳羡,五娘子转到屏风后头,笑着说,“也是我生日,三姨才舍得给我!我求了三姨几次呢,三姨都没松口,表哥差些就要潜进库房里剪给我了。” 看来许家表少爷和五娘子感情不错。 二娘子显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块。 “你和许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皱眉,“我记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过了十一,男女之间就有大防要守了。 “没有,过完年才十一呢,今年还能在内帏出入的。”五娘子一边悉悉索索地脱衣,一边又接上了方才的话头。“表哥上船就躲到摆压舱石的底舱里去了,只有深夜才溜出来偷些东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来见人。三姨当时也吓得快晕过去,醒来了就发火,说是要重重的罚表哥,又抱着他哭,说表哥瘦了许多……那时候船也走了好远,三姨本来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护送的人不够。说不得也只好带表哥来了——说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欢喜得又晕了一次!” 一头说,她一头咯咯的笑,显然是很仰慕许家表少爷的行径。“二姐,你说表哥这人能耐不能耐?京里的人都说,他哪里是十岁,分明二十岁、三十岁的大人,都要被这个混世魔王骗倒!” 二娘子眉头微皱,低声对七娘子道,“许家表弟成日里打架闹事,异常调皮,在京城很有名气,众人还送了个诨号,叫他混世魔王……没想到居然出格到这个地步!” 七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许家表少爷到底是个男孩,又是亲戚,和她碰面的机会,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腾不到她头上。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人早都进了百芳园,解语亭内外灯火通明。 虽然天气暑热,蚊虫很多,但亭内燃过了艾草,熏过了雄黄,又正点着山萘、白芷,虫儿们,早都飞远了。 亭脚堆了冰山,随着晚风,徐徐地就吹来了清凉。 解语亭并不很大,许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儿们又是一席,还有小小的一张圆桌,是给九哥与许家表少爷预备的。 两个人却迟迟未到。 “下午进了百芳园,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许夫人向大太太赔罪,“凤佳这孩子粗野,给你添麻烦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眼底却有丝担忧,“九哥也跟在表哥身边?”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虽然不能说很体弱,但也不算多强壮,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诨号的许家表少爷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开去寻找,就听到竹桥上传来了一连串杂乱的脚步。 她顿时放下心来,堆出了一脸笑,“凤佳走路还是那么急!” “活像是后头有狗追着咬他。”许夫人也露出了笑意,冲竹桥上踏着暮色而来的两个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们了。” 九哥和许家表少爷进了解语亭,九哥气喘吁吁地给许夫人行礼,“三姨!”语气甜甜的。 许夫人就冲着余下那个穿着暗褐色直缀的男孩招了招手,“凤佳,和姐妹们见礼。” 许家表少爷应了一声,却是先冲大太太行礼,“见过四姨。”气息停匀,丝毫不带喘息。 他的声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哑。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许家表少爷这才转过身来。 他头顶正好有一盏灯。 明亮的烛光透过玻璃宫灯均匀地洒在他脸上。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 许家表少爷肤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许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凤眼里,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韵。 生得很俊秀! 尽管他唇角噙着笑花,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里,都带了一丝讥诮。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对行了礼。 “三表姐。”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晕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许凤佳的半礼,又还了礼给他。 许凤佳站着受了,并没有侧身。 按年纪算,三娘子要比许凤佳大两三岁,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礼,许凤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却受得许凤佳的全礼。 先前和二娘子厮见的时候,两边都是受的全礼,也说不上什么不妥。 怎么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过来了。 许夫人和大太太脸色如常,并未出声。 三娘子脸上闪过了恼意。 四娘子就和许凤佳对行了全礼。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着,也对许凤佳福了一福,许凤佳却没有动。“你也要还礼呀!” “早前在京城厮见过了,这一礼是我赚的。”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 平辈之间,平时见面只要对着点点头略微福身,就算是行过礼了,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确不用这样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许凤佳说,这一礼是他赚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缘。 许夫人不由笑出了声,“凤佳不要顽皮。” 五娘子笑着白了许凤佳一眼,也坐了下来。 六娘子有些紧张,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见过表哥。” 许凤佳抬眼看她,眼里就闪过了一丝惊艳。 杨家的几个女儿生的都不错,但称得上绝色的,只有六娘子。虽然年纪还小,但已是眉目如画,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个浅浅的揖。 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规规矩矩地福身下拜,“见过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进了许凤佳的眼神里。 有的人虽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却死死板板,一点都不活泛,活像两个假的眼珠子。 许凤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两丛野火,勃勃跳跃,蔓延,直欲撞进别人心底。 这是一双充满了侵略欲的眼。 七娘子没有深究,她挪开眼神,规规矩矩地侧了半身,等着许凤佳还礼。 “七表妹。”许凤佳也回了浅浅的揖给她。 他的声调缓慢,低沉。 35顽劣 晚饭吃得波澜不兴。 虽然许凤佳有混世魔王的外号,但他却十分规矩,和九哥对坐饮食,眼尾都没有撇向表妹们这边。 许夫人和大太太虽然有很多话说,但大部分也都不适合被女儿们听到。 这一餐洗尘家宴就有点没滋没味的,因为许夫人显得有些困倦,吃过饭,也没有多余的娱乐,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来,众位儿女、姨娘,再次齐聚到了正屋给大太太请安,连大老爷都破天荒从外院进来,与大太太共进早饭。 众人正在围着大太太说笑,外间就进来了两个婆子,都是二太太身边的近人。 “听说许夫人到了,二太太派我们来给三表姐请安。”两个婆子脸上都堆满了笑,手上还端了两个盘子,里头放了四色表礼与金银镙子,“并送表少爷见面礼。” 怎么有三表姐到江南来了,还不上门请安的?况且,这还是住在自己的嫡亲大嫂家里。 只打发了两个婆子来……就算是要饭的上门,都没有这么简薄的道理。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起身慢吞吞地道,“衙门里还有事,我就先出去了。”便避出了主屋。 七娘子不由得看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眉眼盈盈,在大太太身后与七姨娘说话,看不出一丝不对。 大太太神色阴沉了下来。 那两个婆子也就解释,“实在是二太太犯了老病,身上不好,起不来床,不然,是一定要亲自来拜会许夫人的。” 到底是来给许夫人请安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她们去余容苑说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婆子过来辞行。 面上都有些尴尬。 身后还跟了许夫人带来的老妈妈。 “我们家夫人惦念表妹,派我去看望杨家二太太。”老妈妈笑眉笑眼地对大太太行了礼。 老妈妈是许夫人的陪嫁,就姓老,当年许夫人待字闺中时,就是她房里的大丫环,也是见过二太太的。 大太太的眉头一下就舒展了开来。 “王妈妈也跟着去看望一番吧!这么不巧,三姐一来,她就病了,实在是叫人悬心。”她笑着吩咐王妈妈。 几个女儿都互相使眼色,大姨娘和五姨娘脸上已露出了嘲讽的笑。 两个婆子的脸就更挂不住了。 二太太的手段也实在是太拙劣了点。 不过是仗着自己不要脸,硬挺着不来拜见许夫人罢了。 也不想想,许夫人就是为了杀一杀她的威风才来的,又岂是她装个病就能躲过去? “我们家夫人还说了,御医弟子,有名的小神医权少爷人恰好也到了苏州,知道她来了苏州,今早才送了帖子来。若是二太太久病难愈,就请权少爷来诊治一下,这个面子她还是有的。”老妈妈又当着众人的面,笑吟吟地对两个婆子说。 权家也是大秦的名门世家。 论身份,要比许家更高贵得多,世代都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又时常尚了驸马,小神医权仲白的外婆就是上代最受宠的义宁大长公主,许夫人能请动他为二太太治病,那是天大的脸面。 不过,万一他诊出二太太是在装病,那对二太太来说,就是天大的没脸了。 两个婆子的笑脸,都像是在哭。 七娘子心底暗自服气:许夫人的手腕,要比大太太强得多了。 大太太打发走了这几个妈妈,心情看起来也不错。 “都各自回房吧!”她打发几个姨娘,“最近家里有贵客,要谨言慎行,别出了岔子,丢了杨家的脸。别说是我,老爷也不依的。” 若有若无的,她就盯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行若无事,笑着和众姨娘一起行了礼,退了下去。 七娘子却捕捉到了她眼底云雾散开的那瞬间,闪过的一缕忧虑。 宅门里,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不要脸就越能占到上风。 大太太就是太看重脸面,所以才一直被动挨打。 但是许夫人却不一样,你不要脸,她就能让你彻底没脸。 这样的高手出阵,二太太被斩于马下,只是时间问题。 二太太会不会牵连上四姨娘呢…… 七娘子心中就有了好奇。 天气热了,几个女儿都是吃过早饭,才来给大太太请安,之后就不再回房,而是直接去家学上课。 五娘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出来和姐妹们相见。 “带回来的东西太多,还没理好,上午应该就能把给姐妹们带的东西理出来了。”她笑盈盈地对六娘子说,眼尾都不瞥三娘子、四娘子。 三娘子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七娘子看了二娘子一眼,连忙笑着开口,“快到上学的时点了,五姐要和我们一道去,还是再休息一天?” 五娘子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吟片刻,“还是去吧,都耽搁了小半年的功课。” 于是众人便一道进了夹巷,五娘子拉着六娘子说在京城的见闻,无非是到了哪户人家,见了什么官太太,六娘子听得呵欠连天,还没上课,已是一脸的困倦。 进了课堂,谷雨忙着为五娘子擦桌子摆文房四宝,五娘子又凑过来看七娘子桌上的半页纸。 “这是有卫夫人的意思了?”她问七娘子,语调中有一丝惊讶。 书法这东西,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唯有对书法有了一定的了解,才能看得出七娘子的字有卫夫人的意思,也才能品味得到字里行间的进益。 七娘子目光一闪,“嗯,先生让我临了这小半年的卫夫人,现在总算能写上几笔了。” “写得不错!”五娘子并不吝惜夸奖。 七娘子眉眼弯了弯。 三娘子却忽然尖叫了起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三娘子不仅叫,甚而还跳了起来,拼命地用手里的书扑打着桌面。 古代的书都是蝴蝶装,并不牢靠,已有不少纸片飞洒出来,闹得一屋子都是淡黄色的纸屑。 “出什么事了!”六娘子不知所措。 “蜘蛛!”三娘子嘶声喊,已是急出了一头的汗,满面的喜色,已不复见。“啊!它!它!它爬到我身上来了!” 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有哪一个是不怕蜘蛛的?当下都纷纷站了起来,屋里乱成一团,六娘子吓得跑到了屋子外头去,四娘子也靠到了墙边发抖。 七娘子心中一动,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眼底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五娘子去了京城一趟,倒是学了不少新鲜本领…… 三娘子已是急得红头涨脸,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了下来,一边拍打着桌面,一边又跺着脚,生怕那早就没影儿了的蜘蛛,爬到了她身上。 屋内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丫鬟们都已经回屋去了,再没个可以收拾局面的人……先生又马上要进屋了。 窗外忽然就冒出了一张脸。 许凤佳。 “三表姐,你看着我的蛛儿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哑,缓慢。 在阳光底下,他的肤色越发深沉,隐约还能看出头发带着卷,虽然也老老实实地束紧了,但犹有些碎发散落下来,被阳光照映得半带透明。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表哥,你的蛛儿怎么又跑到了三姐桌里,把她吓得不轻!”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许凤佳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他从门口绕进了屋内,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娘子桌前。 三娘子哽咽着让开了身子。 许凤佳便把手伸进书桌,摸索了起来。 没多久,他缩回了手,手中托着一只狰狞的五彩蜘蛛。 “表弟,你——”三娘子一边抽噎,一边跺着脚。 想要说什么,却是怕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五娘子看着这样狼狈的三娘子,脸上的得意,一闪而逝。 七娘子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是混世魔王。 “三表姐不用害怕。”许凤佳依然不疾不徐,“蛛儿看着骇人,其实没有毒的。” 大蜘蛛在他手中舞动着八只长脚,好似在证明他的观点。 “快、快拿开……”三娘子怕得连脚都不会跺了。 许凤佳就回身出了屋。 经过四娘子身边,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顿时也大叫起来。 在屋外,又传来了六娘子害怕的叫声。 许凤佳就大笑起来。 略带沙哑的畅笑声渐渐去远了。 屋内满是纸粉,桌椅散乱,三娘子桌上的砚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溅得遍地都是,连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点点的。 好好的一间书房,转眼间就被许凤佳闹成了这个样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你们仗着……”她又说不下去了,“欺负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娘子当然没有继续上课。 她一路哭出了家学。 五娘子回来了,散学路就是三个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许家表哥也太顽皮了!” 七娘子就轻轻瞪了她一眼。 许凤佳初来乍到,连人头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屉里。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再说,他又是怎么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诉他的了。 以许凤佳的身份,不过是顽皮了一点,许夫人说他几句,不痛不痒,三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万一六娘子抱怨的话被许凤佳听去了,哪天上学的时候也从抽屉里摸出个蜘蛛,那岂不是无妄之灾? 五娘子看在眼里,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虽然可爱,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许凤佳是同谋,也不该说出来。不然到了四姨娘嘴里,这话就变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撺掇表哥来闹姐姐一样。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个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进百芳园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头回了东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议论三娘子被吓的事,“好可怜的三娘子!一路哭进了百芳园……头发上都滴着墨!偏偏又撞见了给许夫人请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气呢。” 三娘子失礼人前,不管有什么理由,总归影响到了她的形象。 想来大太太虽然生气,但更气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爷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们要谨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议论许家的事。”她告诫两个丫鬟,“许家表兄性子顽劣,无事尚且要生出事来,若是我们口舌上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难免也要惹来些麻烦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肃容答应。 吃过午饭,谷雨送了两个大盒子进来。“这是五娘子带来的玩意儿。” 七娘子揭开看时,两个大盒子里,一个装了一匹名贵的布料,一个满满当当,放的也是泥人。 不过从做工上看,却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样精致。虽然人物活泼,但细节处,却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里间去吧,拿一些出来装饰。” 总要让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礼物当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过活,关系不好闹得太僵。 一时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银子过来,“这几个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钱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样的五十两。 算上王妈妈送的五十两,二娘子给的四十两,七娘子的钱匣子一下壮观了起来。 带着霜的银锭子码满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亲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银子?”她送立春出门时,悄悄问。 立春就轻声在她耳边说,“二娘子上午来找太太,两人说了一个来时辰的话。”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娘子也没有去朱赢台上课。 到了晚上,谁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听说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屉里。”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吓病了,在溪客坊躺着呢。” 吓着和吓病,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惊。 以许家的身份,以许夫人的来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么四姨娘还想和许家打对台? 大太太显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听说三姐病了!”晚饭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威严地问四姨娘。“可还要紧?若不成,请大夫来开两贴药。难得权少爷在苏州,不用耽搁了病情。” 里头的锋利,连五娘子都听出来了。 四姨娘一脸自然的笑意。 “只是昨晚受了风寒,没有什么大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云山雾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费心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那就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认许凤佳吓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礼人前。 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头,恭谨地应了是。 七娘子就觉得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寒气。 五娘子却得意地冲二娘子使了个眼色。 二娘子叹了口气。 大太太又打发王妈妈,“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问问她病得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三姐来了,她不露个面怎么行?” 36发威 许夫人也打发老妈妈和王妈妈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还送了补药过去,“嫡亲的表姐妹,表姐来了,病得连床都不能起,实在可怜。” 二太太没有办法,拖了两天,到底打发人来,要设宴在二老爷府里,给许夫人洗尘。 现在轮到许夫人拿乔了。 “我就呆在余容苑,哪儿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议论,“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门来请安,还要我过去做客,这是什么道理。” 像许夫人这样的身份,二太太一个翰林家的太太,是该上门请安见过,再邀请表姐到二老爷府做客,才符合礼节。 她的话当然传出来,嚷得连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两房本来就是亲戚,虽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联络有亲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爷府里也都把这话给传遍了。 偏偏许夫人说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忍耻上门来给许夫人请安。 正巧又是中秋节前一天,家学没有上课,众人都来给大太太请安,因为天热,也都是吃过早饭来的,所以就都坐得迟了点。 其实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话罢了。 二太太是被王妈妈、梁妈妈接进院子里的,她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像是见客的样子,暗褐宝相花对襟长衫、深蓝杭罗裙,衬着二太太苍白的脸色,倒真有几分大病初愈的样子。 “见过表姐。”见到许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边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礼,又给许凤佳行礼,“见过表哥。” 于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许夫人、大太太说话。 许凤佳站在二太太身边,半眯着眼,无聊地在屋内巡睃。 众位女儿就绷紧了脊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天下来,这个表少爷的淘气,也已经为杨府众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屉里放蜘蛛,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荡秋千,被他看着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点荡到了墙外头去,怕得当场就啼哭起来。 四娘子带着丫鬟走在百芳园里,又被他带着恶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动也动不了,也是当时就哭起来,许凤佳觉得没趣,才拉走了那头獒犬。 许夫人知道了,也只是责备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默许他在百芳园里出入。 现在就只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没有尝过他的厉害。 许凤佳望来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锐,又怎么感觉不到许凤佳的目光? 她力持镇定。 说实话,这些吓小女孩的伎俩,还不至于能怕倒七娘子。 只是许凤佳这个人让她觉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态里,七娘子没有看到过善意。 如果在现代,恐怕许凤佳就是那种校园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们带出去玩耍吧!”大太太开口了,“难得二太太过来,今天就都别去上学了。” 许夫人就笑着对大太太说,“早听说家学里坐馆的是张唯亭的族侄,张家书香世代,想来这位族侄也是个有学问的吧?” 据说张唯亭就是《金玉儿女传》的作者。 《金玉儿女传》风靡大秦,连宫中人都争相阅看,连皇上都拍案叫好,读得废寝忘食,并因此以才名征召张唯亭入朝。 这当然只是据说,不过,张唯亭的确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确征召他入朝为官,而张唯亭都没有奉召,宁愿在江南诗酒终老,隐隐有江南文人标竿的意思。 张家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 “老爷亲自考校过,说是学问还好,只可惜无意于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许夫人的意思。 “那就让凤佳也在家学里混混日子吧。”许夫人看了看许凤佳。“免得成天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给四妹添麻烦。” 许凤佳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被许夫人说来,都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添麻烦。 “谈不上添麻烦!”大太太慈爱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过,凤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学业也的确不好放下,我让老爷和张先生说一声,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学吧!” 二娘子就牵着八娘子的手,带着一群女儿出了主屋。 “天气热得很!”三娘子先开了口,圆圆的脸上,笑意绷得紧紧得,好似马上就要断,“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说着,拉了拉四娘子,两个人仓皇地离开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许凤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就收到了许凤佳若有若无的眼神。 看来是要轮到她了? “你带八娘子去小香雪荡秋千吧。”她没有和六娘子进百芳园的意思。 六娘子本来就怕许凤佳。 万一被表少爷跟在身后,又闹出什么事来,吓着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冲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牵到了六娘子身边。 五娘子拉着二娘子和九哥到东偏院玩耍。 “七妹也来!”二娘子冲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对五娘子抱歉地笑着,站到了二娘子身边。 五娘子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要讨厌七娘子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表哥也来吧!”她拉了拉许凤佳的袖子。 许凤佳本来已经转身走开,此时只好一脸无奈地转过身,跟在了众人身后。 东偏院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五娘子拉着九哥搭积木,又问许凤佳,“表哥也来玩?” 许凤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积木摆弄,虽然一举一动,都透着无聊。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纳罕起来。 许凤佳对五娘子真不错。 # 儿女们都散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许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来。 老妈妈和王妈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两人就上前关上了主屋的门。 屋里一下暗了下来。 许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脸上。 二太太被抽得转过了半边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时都做不了声。 她脸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泻出了一丝丝分明的喜悦与快意,低头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过神来,抚着脸没有做声。 “想到你在江南这几年,做了多少丢人败兴、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我就睡不着觉!”许夫人冷着脸,语气像冰。 王妈妈和梁妈妈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惧意。 老妈妈却还是一脸的肃穆,站到许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门神。 王妈妈和梁妈妈也赶快如法炮制。 “三表姐……”二太太才开口,脸上就又着了许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着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泪水。 “你还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许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吓了一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就要开口缓颊。 “三姐……” 许夫人横了一眼过来。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你现在不跪,是要等我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你从族谱里除名的时候再跪?”许夫人怒极反笑。“好,好,王星爱,你胆量一向不小,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弄虚作假,卖弄你的厚颜无耻,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痛!” 如果事情闹到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二太太从族谱里除名的地步,杨家固然没有多少体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后在杨家也就没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泪流满面,慢慢地跪了下来。 青砖地很硬,也很凉。 “从小到大,把你当亲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又和继母不贴心。从来四妹有的,不会少你一份。”许夫人越说越气,“十九岁还没说上亲事,我老了脸给四妹写信,让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杨家。亲嫂子做大媒,就算没有娘家撑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我的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晓得向我摇头摆尾,献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着唤了一声。 “早先几年,我还和你四表姐说,幸好把你嫁到了杨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叔,亲亲的表妹,两家人必定能齐心协力……你看看现在出的这都叫什么事儿?王星爱,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算不算个人?”许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众人惊呼声中,茶碗却是擦着二太太的头发尖儿落了地,只是茶水洒了二太太一脸罢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许夫人一声冷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你四表姐是个好心人。”她吹了吹细致的玉手,语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摊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妯娌,多年来,也没有生出什么怨恨……偏你竟傻到了这个地步!妄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现出了几许迷茫。 从方才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 就是不想应下谋害亲侄的罪名。 这一认下来,一辈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辖制。 许夫人发火,她受得住,反正,她迟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么。 但这句话,却让二太太从心底慌了起来。 “三表姐,你这话……” 大太太微微一笑,轻声道,“弟妹不晓得,小叔身边的香姨娘,这几年来很是受宠么?十娘子来见我的时候,身边足足围绕了十多个丫鬟婆子,三个侄子,倒是没有这样的排场。”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静。 “杨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来。 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许夫人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钻了牛角尖。 只晓得二老爷也看着大房的那份家私,却没想到,香姨娘那个贱人! 这还是她没有儿子。 万一有了庶子…… “万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岂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样,防着香姨娘?”许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嘲笑。 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觉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窍!”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边,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窍!大嫂你不要和我计较!” 王妈妈和梁妈妈心底都有了一丝诧异。 二太太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宠,二老爷上京做官,却把二太太留在苏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二太太在身边碍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争气,还没有儿子。 不然,二房哪还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没有丈夫的宠爱,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亲。 她本来应该上赶着巴结大太太才对。 没想到却被前几年的花团锦簇迷了眼,还打着过继的算盘,想要重演几年前大太太来讨好她的美景…… 有时候就是要许夫人这样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梦。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过来,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现在帮不帮她,可就看大太太高兴了。 王妈妈看着许夫人的眼神里,写满了钦服。 真正的高手,一剑就定了乾坤。 “现在才知道后悔?”许夫人又冷笑了起来。“要不是听四妹说起,我都不会信!你从小虽不说聪明伶俐,却也憨厚老实,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只会和最亲的人闹别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里的妾使,使到了大嫂头上!” 二太太惭愧地低下头,脸上写满了后悔。 许夫人就缓了语气,“秀菲,你看着办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闺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简直要从心底笑出来。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这死结解了开来。 “都是自家姐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和颜悦色地说,“弟妹快起来吧。” 二太太擦着眼泪,没有起身,“我没脸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亏得她能放得□段。 大太太又笑,“起来吧。” 许夫人看在眼里,摇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秀菲从小娇生惯养,没有经历过风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脸面。 这点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不能要脸! 要脸面,就得打肿了脸充胖子,把苦往心里咽! 想到大太太这些年来,和秦家走得也是不远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蒙了些。 还在和秦帝师置气,怨着他把自己嫁到了杨家吧…… 唉,也难怪她心里有恨。 杨家这个样子,也实在是太糜烂了些。 面上光鲜,私底下从杨海东算起,满府里没有一个好人! 还以为送了亲表妹来做妯娌,是给她添了个助力,没想到,反而就是这个亲表妹,一个劲的给她使绊子! 许夫人望着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来。 37、发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许夫人目光闪动,转眼间,已下了决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吓了一跳。 大太太是惊喜,二太太却是惊吓。 “可……”她嗫嚅着,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爷那里……” “去给她把眼泪鼻涕擦一擦!”许夫人没有答话,而是一脸嫌恶地吩咐老妈妈。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忙抢出来,把二太太搀扶起来,进了西稍间里的净房。 许夫人和大太太一时都没有说话。 “让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斗一斗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 许夫人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叫她去京城,不是为了给她找麻烦……不管她怎么对你,你都要记住,二太太是你的嫡亲表妹,在杨家,你不能给她没脸。”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进了堂屋。 她的脚步有些趔趄,但神态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让二太太去净房收拾,是让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让你传话去的。”许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沁凉的青花云纹。“你家老爷这几年来,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从那么小小的少年,养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说没有几分真情,那是假的。 谁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做上官,就开始图谋哥哥的家业。叫她怎能不伤心? 二太太脸色一白。 杨家和秦家、许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杨二老爷在京城的翰林能当得逍遥,还不是靠许家时时提拔,大房年年接济? 听许夫人的意思,是要杀一杀杨二老爷的威风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二老爷要是丢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踌躇。 牵扯到官场上的事,不问过大老爷,她也不好表态。 二老爷虽然有诸多不是之处,但这些年来和大老爷却也是配合无间,没有他,大老爷就不知道京城官场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爷,二老爷也没有优裕的生活可过。 两兄弟之间倒不是谁附庸谁,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许夫人似是自言自语,“二老爷这些年来和皇长子走得近,现在,杨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给了太子长史一个好大的没脸。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脸。 她虽然在妻妾争斗上,没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师身边服侍,哪里不知道这些政治争斗,最是险恶,上位者覆手之间,是顷刻天堂地狱的事! 虽然杨家根基深厚,大老爷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储位之争上,依然不能走错一步! 许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在这场争斗中站在哪边,是不问可知的事情。 现在杨家大有向皇长子靠拢的态势,许家又怎么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爷放在京城,不过是想在京城安置一个自己人。大老爷真正的朝中靠山,还是许家与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为了!”她蹙紧了眉头。“他身后,可是整个杨家!” 如果二老爷这么不懂事的话……宁可放个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许夫人叹了口气,对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间亲,我是没法说你家那位杨二老爷什么不是的。” “三表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二太太有些发急,眼泪又楚楚地流了下来。“你看老爷把我留在苏州,几年都没音没信的……我和他哪里还算是亲!” 许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爷不亲,那就只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谋算九哥,恐怕她现在想的,更多的还是对付香姨娘吧。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成算都没有!”大太太就数落起了二老爷,“家里寄去的银子,寄来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头面,光是做工就用了几百两。” “对三个小少爷,教育得又那么不经心。”许夫人在一边帮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个名馆,找了个落魄秀才来当塾师。” 二太太就是一阵发急。 “孩子外公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反而又和王家闹起了生分。”大太太眉头紧锁,“我到京师去见表舅,老人家握着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几个时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这个死没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这可也是他的骨血!” 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做足七分了。 许夫人叹了口气,“星爱,不是我说你什么,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没有母亲在身边,谁是知冷知热的?” “身边的几个养娘,也都是妥当人……”二太太嗫嚅。 “香姨娘就差没把你们二房的屋顶揭了!”许夫人一脸的忧急。“想要带你去京师,也是叫你去看看儿子的,你要不愿意,那这事就算我没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脸的祈求,“我以前糊涂,是我以前糊涂……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带我去京师找二老爷算账吧!” 许夫人肯做她的后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势,有了底气。 许夫人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弟妹不要着急。”大太太和颜悦色,“你是我嫡亲表妹,名门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么东西?俗话说的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几日也就没有声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来。 “我真是没脸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捂住了脸,肩头一抽一抽的。 气氛至此,一片和睦。 # 二太太留下来吃了中饭。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里间开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几个儿女并八娘子、许凤佳就围坐在长辈下首。 “凤佳年纪还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帏胡闹。”许夫人解释,“还是带在身边放心!” 许夫人也就是这一个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样,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连九哥现在都是睡在东次间,和我隔了碧纱橱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面上一红。 七娘子看在眼里,眉头略皱。 从几个长辈的神色来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软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气。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饭,还把气氛弄得这样亲切。 正是示恩的时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触了二太太的心病? 许夫人就笑着说,“你也太小心了点,男孩子还是要粗养。在家的时候,凤佳成天带了人出去东奔西跑,我也懒得管。” 在亲戚家就是这样了,在京城许凤佳得有多闹腾?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她细细地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郎窑鸡血红小碗。 许凤佳一直在看她。 虽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气,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将要整你,你却还不得不装着没事。 几个女儿也都留意到了许凤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许凤佳的性子有多顽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态莫测。 九哥却有些懵懂,他学业繁忙,不晓得许凤佳最近是连着犯了好多事。 “怎么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叹了口气,“吃你的饭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进这种事里。 许凤佳是许家未来的继承人,九哥和他的关系总归是越亲密越好的。 九哥只好低下头吃饭。 吃过饭,二太太就带了八娘子告辞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门口,大太太又拉许夫人到屋里说话。 许夫人虽然有午睡的习惯,但也只好强打精神应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只好去五娘子屋里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许凤佳的眼神好像还跟在她身后,让她脖子一阵刺痒。 # “二弟怎么那么糊涂!” 大太太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进屋,连茶都没上,就抱怨起了杨海西。 天气才到八月十五,苏州还很闷热。 东稍间却是一片清凉,墙角的大磁盘里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着,徐徐的冲冰山扇着风。 见到大太太和许夫人进屋,她就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 王妈妈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后头,拿着团扇,缓缓地扇起风来。 许夫人就在窗边坐了,沉吟起来,过了一时,才慢慢地说。 “杨二老爷心思很深,平国公和他吃过几次酒,也都没有看透这个人。” “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着急,“本家且不说了,光是他大哥都没有站队的意思,他就开始闹腾了?” “皇长子现在在京城风头很劲!”许夫人眉头一舒。“颇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迟迟不封爵……恐怕二老爷是想豪赌一把。” 怕的就是杨家大房不声不响地就靠到了另一边去……这样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没有几个,就算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也不能看着歪到皇长子那里去。 如今看来,倒还只是二房的意思。 许夫人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他要豪赌,我们大房也不会跟着胡来的!”大太太眉头紧锁。“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爷摊开来说清楚。这可不是他杨海西自己的事儿。” 许夫人唇边带上了笑,“不过是和妹夫打声招呼罢了。”她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桌上散放着的小青铜编钟,悦耳的声响,就自许夫人手底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平国公早就有心压一压他的傲气,不过又怕妹夫多心。” 平国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爷在京城到底是多嚣张? “要不,还是撤回来放个外任?”大太太这一问就有些探询的意思。 许夫人含笑摇了摇头,“才华是有的,也很得宠!就是为人还有些不够老道。都是一家亲戚,与其让别人出手给他使绊子,倒不如由平国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别人出手,二老爷的跟头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虑得周到。”大太太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看就算是星爱上京,都很难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轻信,能被二老爷哄来对九哥不利,也不会忽然就变成一个厉害角色。 许夫人眉间隐现煞气,“王家这些年的确是不大得意,但星爱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让她吃多少亏?” 说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开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亲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现在又不得意,全靠着和秦家的一点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则二太太在二老爷面前的底气,恐怕不会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来!”许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铁不成钢,“虽说命苦了些,早早没了娘,继母又是个不贤惠的……但有秦家在,什么时候让她受过委屈?一过门又连生三个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脑筋,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地步。这次到京城,要是你们大房不撑她的腰,恐怕连个香姨娘都斗不过!” 大太太只是笑,却没有应和。 许夫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姐妹就算在家的时候亲密,出嫁多年后,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来是不想出手给二太太撑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过分了点。 许夫人就起身告辞,“回去睡一觉,明天中秋节,咱们姐妹好好乐一乐。” “多少年没和娘家人一道过节了——只是出门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门外,直看着小丫鬟撑起伞,老妈妈扶着许夫人进了去往余容苑的夹道。才回过身,就听到夹道里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惊叫。 这大中午的,谁在夹道里走动。 大太太微微皱眉。 又听到了许夫人说话的声音。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随口吩咐立春,“别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冲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台阶,拐进了夹道。 才进夹道,就看到许家表少爷站在许夫人身边,手里捧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轻轻地叫了起来。 许夫人就笑着对立春说,“没事,没事,这没毒的。”就吩咐许凤佳,“把蛛儿收起来。” 许凤佳只好拿出一个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里。 为许夫人撑伞的小丫鬟吓得腿都软了,眼泪扑朔而落,许夫人和老妈妈却都是一脸的淡然。 好像许凤佳身边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一样。 许凤佳眼珠一转,把玻璃瓶递给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时候,你把这瓶子送给她。”他弯了弯唇。 立春呆呆地看着许凤佳,没有伸手去接。 许凤佳神色一冷。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和蔼亲切的人。 一板起脸,更有一股无形的威风。 立春迷迷糊糊地,只好接过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挠着瓶壁,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这孩子。”许夫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去睡午觉吧!” 一点管束许凤佳的意思都没有……立春不禁忘记了害怕,轻声劝告,“表少爷,七娘子年纪小,禁不起吓……” “吓?”许凤佳又笑了起来。 这男孩子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带了很强烈的侵略性,就连笑,都笑得很紧。“七表妹上午还和蛛儿玩了一会,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着许夫人和许凤佳一同走入了夹巷。 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她一头一脸。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随手放在了回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经热得蔫了半边。 到底还是怕表少爷追究下来,自己又惹上了麻烦。 立春就抱着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节,前后三天少爷小姐都不上课,九哥睡过午觉起来,就在东次间读书,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倒是讨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静静,比不得东偏院里,时而有欢笑声传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里间的玻璃窗下做着针线。 明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隔着玻璃,都看得出她脸上的专注。 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两姐弟都这样讨人喜欢。 七娘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立春。 她冲立春微微一笑,转头吩咐了几句什么,白露立刻就迎了出来。 “立春姐屋里坐。”很热情。 七娘子笑起来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眯着的杏眼里透出一点点狡狯,很可爱。 立春把怀里的玻璃瓶给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听到蜘蛛抓挠瓶壁的声音。 白露吓了一大跳。 “表少爷让我把蛛儿送给七娘子。”立春难掩无奈与好奇,“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出。” 白露也要顺口埋怨表少爷几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一时有些犹豫。 不过,立春和西偏院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表少爷也够……”她摇了摇头,把立春让进了西里间。 立春顿时周身沁凉。 进了正院的小姐,过得的确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这夏天每日的份例,虽然明面上各小姐都是一样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个西瓜,各房要用的时候,就派人去官库取。 但是小库房的药妈妈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东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这都是份例外,从小库房里出的。 西里间就并排放了两座小小的冰山,褐黄色楚窑裂釉盘里荡漾着微微带了泥色的清水。 杨家的冰都是冬日里从北边运来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来使用。 小小一块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贵。 “立春姐。”七娘子把针线搁到了绣架上,起身问了好。 书案上也摊着一卷竹纸,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声律启蒙》。墨池里还有未干涸的松烟墨。 七娘子真是勤奋。 “表少爷今儿中午在夹巷……”立春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将玻璃瓶放到了书案上,“说是您上午还和它玩了一会。” 说着,就细细地观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许无奈。 今天上午,许凤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东偏院消磨了一两个时辰。 也不过是玩些泥人、解了解连环,又画几笔画,再下几个棋。 许凤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着七娘子,到了后来,连五娘子都发觉了。 他要做什么,谁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翘了翘嘴角,倒是没有掺和,不过,也没有为七娘子说话的意思。 屋里的气氛渐渐就转为了紧张,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七娘子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九哥也若有若无地注意着许凤佳。 终于,乘九哥去净房的当口,许凤佳从怀里掏出了蛛儿,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着就炯炯地望着七娘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他的神态很微妙,一点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恶作剧之后总是得意又慌张。 许凤佳相当的沉着……好像这只大蜘蛛,只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着身上张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当然也并不喜欢这东西,不过以七娘子的阅历,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闹起来。 在西北杨家村的时候,她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虫子……老鼠在炕头跑的日子都过来了,还会怕这小小的东西?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许凤佳的脸色。 许凤佳反倒像是有些高兴,摸着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被蛛儿吓倒。 净房那头又传来了响动。 七娘子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吓坏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连心,九哥虽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负,也必定会不高兴的。 七娘子就只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来,放到手中。 五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有些钦佩,又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她。 “我不怕这个,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说。“不过,这看着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斓,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递到了许凤佳眼前。 毫不退让地望着许凤佳。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波光流转,仿佛蕴藏了无数思绪。 许凤佳一扬眉,似笑非笑地接过了蛛儿。 “只是看着怕人?嗯?”他的声音里就有了浓厚的兴趣。 七娘子勉强一笑,没有答话。 九哥进了堂屋,看了看许凤佳,有一丝不解。 “表哥怎么把蛛儿拿出来了?”他凑过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胆大。 正院来人请众人去吃饭。 大家也就鱼贯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头,七娘子跟在他身后,许凤佳加快了脚步,和七娘子擦身而过。 “你胆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隐隐的亢奋。 ……许凤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来也是,几姐妹里,也就是她一直没有被许凤佳给整过。 以许凤佳的性子,会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测。”七娘子就斟酌着缓缓道,“送我这东西,自然是有他的考虑。不过,我也不知道喂它吃什么……在西偏院,蛛儿只能活活饿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请立春姐叫个小丫鬟跑一趟,帮我传个话?” 立春眼底微露担忧。 许凤佳身份尊贵,许夫人又那样溺爱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头吃了。 不过,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会很失分寸……立春看着气定神闲的七娘子,心底又宽慰了几分。 # 第二天晚上,大老爷进百芳园和家人一道过中秋。 许夫人、二太太虽然是亲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设了三个圆桌,父母辈一桌,儿女辈一桌,姨娘们也有份。 大老爷又和大太太商量,“让浣纱坞的三姐妹也出来见见人吧!”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调,虽然是闽越王送来的美人,又有宠爱,但从来不恃宠而骄,几次与大太太照面,态度都很恭谨。 大太太本想回绝,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话。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虽小,话倒有些道理,“有些无关紧要的事……犯不着和父亲拧着劲。” “那也随你。”她不咸不淡,“姨夫人带了些话过来。” 昨晚大老爷和李文清等一众下属欢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没有进内院。 大老爷眉峰一跳,“怎么说?” 大太太就把许夫人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老二也实在是过分了些,这么大的事,也敢就随便站到了皇长子那边。” 大老爷也吓了一大跳,很是生气。 “这可不是儿戏!” 两夫妻正在商议,儿女们并姨娘已经过来请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爷和大太太出去。 只好把事先压到心底。 往外走的时候,大老爷又想起来问,“听说凤佳这孩子有些顽皮?这一向闹腾得几个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爷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点像。” 大老爷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当年大太太刚嫁到杨家的时候,大老爷一心苦读,要考进士,家务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时候的二老爷正在最顽皮的年纪,每天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没有嫌弃二老爷,惹了事说上几句,也就完了。 许凤佳在苏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带来再多的麻烦,能比得上当年的二老爷么? 大老爷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两夫妻虽然落魄了些,但却是情投意合,略无参商。 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句话,都要拐着弯来说。 大老爷就有些伤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请许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齐了,已经快进初更,靛蓝色的天幕低低地压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边昏黄。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洁,三十多盏灯笼挑在亭子边上,映得一席的人脸上都是烛光。 六娘子饭都顾不上吃,抬起头赏灯,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 甜丝丝的桂花香,一路从七里香传到了百雨金,众人都叹息,“这还好隔得远,若是摆在七里香,就要香得臭了。” 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边,和她说说笑笑,态度从容。 从入席伊始,他就没有留意过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来许凤佳颇为顾忌大老爷。 浣纱坞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间服侍着正主儿。 这三人生得并不娇媚,只算是清秀,但却都有一张圆脸,一股清纯朴素的气息。 尽管只是穿着中等杭罗衣裳,但扭腰摆臀,斟酒布菜时,仍是在不经意间就把几个华服贵妇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脸色也有些黯淡。 尽管大老爷没有采信正院的说法,但是这阵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盘桓。 大太太对二太太虽然还不至于笑脸相迎,但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又有许夫人周旋,几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谈论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爷就一边和三姐妹说笑,一边自斟自饮。酒过三巡,心事终于稍解。 “寒舍没有什么好菜。”和许夫人客气。 许夫人笑着应酬了几句。 “来,九哥,背首诗给三姨下酒。”大老爷又冲九哥招了招手,笑着吩咐。 富贵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来背诗作画,一来是称量他的才华,二来,也是讲究风雅。 许夫人出身秦家,怎么不明白这个规矩?当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来听?” 《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的诗,虽然不拗口,但很长。 七娘子有些担心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见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声音清亮地回荡在桂花香里。 许夫人挑了挑眉,神态与许凤佳有几分相似,就算在这个年纪,这一挑眉里都现了风流。“哦?这诗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只是读过一次,有错漏也未必。” 说着,就背了起来。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声音和七娘子很有几分相似,清亮中带着微凉。 大家都住了筷子,认真地听。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几分不服气,转着眼珠,费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点不屑的笑意,转头要和四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吓得一缩,手里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稳。 这才是寻常的官宦小姐……许凤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专注地望着九哥,唇边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辉洒到她发间、肩头,让七娘子看起来,格外多了几分恬静。 许凤佳微微眯起眼,惬意地饮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难缠的对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儿吓得尖叫起来,才饶有趣味地夸他胆大。 这个杨棋,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慌张,只有无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样浅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浅浅的溪水,不用太费心,也能一眼看穿鹅卵石底下的泥污。 老和这种人盘旋,简直连骨节都要生锈了。 杨棋就不一样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静无波,却又不知深浅。 倒激起了许凤佳的兴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视着蛛儿时,在那一瞬间,里头似乎闪过了嫌恶,但再抬起头来,又是两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个看不透的庶女! 39、变数 过了中秋,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许凤佳似乎折腾得够了,安安分分地与九哥一起,进了家学。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进进出出,总难免碰面,见到许凤佳,她也没有露出过多的惧色。 许凤佳手里的那只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来之后,就活活地被饿死了。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表少爷颇有几分傲气。 立春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交给了许夫人身边的丫鬟,谁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么,这样半个多月下来,三娘子终于不必再害怕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蜘蛛。 许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里和江南一带的世家应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她家,忙得脚不沾地。 当年平国公曾在江南镇守,与当地武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帝师又是文官,多年帝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关系网?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许夫人扯得上关系,也就都走马灯似的上门来请,谁都不甘、不敢落后。 许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着她出门走动,日日都不脱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爷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是个人家相请都去,也太不客气了些。” 大老爷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岁了。”他低声道,看上去,多了几分苍老。“却还没有出阁读书。” 没有出阁读书,就被养在深宫,很难和群臣接触。 也就没有办法培养自己的势力。 大太太心一紧。 皇长子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为皇上办差了。虽然一直没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没有离开京城。 许家姑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当然只好站在太子这边。 “不会是想来个万人上书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爷叹了口气。 四姨娘虽然千好万好,但毕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在这种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锐了。 “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低低地说,“皇上自己当年被册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师一力主张要求……” 世事好轮回,多年前,皇上也有个极得宠的弟弟,虽然他是皇长子,皇后又没有子息,但后宫风云诡谲,太子几次险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意支持…… 现在往事重演,皇长子势大,太子却又占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个是结发夫妻,一个是当红宠妃,两厢相持不下,在京里斗得不够,还想把战火烧到地方上来。 杨老爷身兼西北世家、江南总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见,自然是举足轻重。 许夫人这样招摇,恐怕也有几分把杨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虽然杨家和许家友善,但对太子的拉拢,却始终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 “官做到这个地步,每动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提醒大老爷,“王家才落了太子长史的面子,我们就和王家订了亲。恐怕皇后心里,不会没有别的想法。” 大老爷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王家这门亲事,是不是结得太草率了些? 当时只想着四姨娘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也算是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虽然对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过去也不会吃多大的苦头。 却没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长史居然发生了冲突。 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老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现在许夫人又是这个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该不会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长子那边的意思吧? 想到杨二老爷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大老爷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无意,但就在这无意间,一环扣上一环,如今连许夫人都要亲身下江南来探一探杨家的虚实! “王家这门亲事要拖一拖!”他当机立断。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得意。 她可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没长眼,选了这样的人家。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说,但心底却很是看重秦帝师的想法。老人家这次肯出山准备再为一任帝师,大老爷心底不会没有震动。在这个当口,先是老二站错了队伍,接着就是老二媳妇介绍了不妥当的人家。二老爷远在京城,大老爷没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亲事,可是操诸于他们夫妻之手。 “当时要是缓开一步,等到我回苏州,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难堪。”大太太语带埋怨。“都到寒山寺卜过吉凶了,王家就差没有送庚帖上门,到时候真送来了,你怎么回?” 两家就亲事已经达成了默契,没有得体的理由,大老爷的确是不好回绝王家。 “就说当时以为说亲的是嫡子吧!”大老爷沉吟着缓缓道,“三娘子虽然是庶女,但却很得我的喜欢,想要配个嫡出的。” 这借口虽然也不能说不好,但日后给三娘子说亲的时候,就要找一个嫡子了。 “若是王家当下就拿了四少爷、五少爷的庚帖来,又该怎么办?”大太太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大老爷。 大老爷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还是不能让大太太插手……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给三娘子找门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几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礼,现在看来,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样狼狈的样子被李家人看到了,虽然不会马上传到王家人耳朵里。但李家人心底总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们亲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这门亲事就很难结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四姐又提起了凤佳和小五的亲事。”她略带犹豫。“我说孩子还小,不急于一时……” “凤佳性子顽劣了些!”大老爷皱起眉。 五娘子毕竟是嫡女,再怎么不合大老爷的口味,不自觉都要多了几分关心。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说了,再来议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惫。“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间,行事要给对方留三分脸面,就算杨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结亲,也不能着急上火地为三娘子再说一门亲。那岂不是在当面打王家的脸? 少说也要等上一年半载,等事情淡了,再提起这件事。 大老爷点了点头。 透过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儿女们要来请安了。” 晨昏定省,现下已是申初,儿女们都下了课,要到大太太屋里来问安了。 大老爷就看到两三个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了正院。 “七娘子长得和九哥倒有几分相似。”他起了兴致,隔着窗户仔细地端详着一身黄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七娘子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阵婉约春风。 看着她,就叫人从心底柔和起来。 她正聆听着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对话。 五娘子得意地比划着什么,六娘子拉着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说个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爷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劳大太太。 大太太唇边带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自从来到正院,非但没有给她惹过麻烦,还建了一桩奇功,平时也是事事妥当。 连眼高于顶的二娘子都破天荒夸奖了她好几次。 又和大太太说了两三次,以后有事,可以问计于七娘子。 自从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的意思。 主持这么一个大家庭,费的心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错。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会亏待她的。 大老爷想的却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着就大起来了。 虽然是大太太膝下养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没有嫡亲的血脉,将来秦家那里,九哥走动得就有点尴尬。 将来有机会,还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 七娘子心底却是一片烦躁。 换做是谁,在连续三天从自己的书桌里发现各种虫蚁之后都不会太高兴的。 许凤佳似乎认准了她总会有害怕的虫蚁,每天变着花样,从天牛到瓢虫…… 家学就成了小型动物园。 搞得每天上学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书桌。 许凤佳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杠上了!”五娘子坦荡荡,一脸看戏的意思。“不过,杨棋,你的胆子还真够大的。” 什么不学,学许凤佳的无礼。 什么姐啊,妹的,都不见了,除了对二娘子还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见了谁都上赶着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恼。 不是没想过息事宁人,索性随便找个东西,装作害怕。 但话说回来,这些虫蚁现在都被立夏先行扫走,她也没有多少害怕的余地。 总不成一个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会对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学靠得很近,平时进进出出,许凤佳和她总有碰面的时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让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着一只有趣的动物! 偏偏,许夫人又是那样溺爱,大太太也没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状都不知道该向谁说。 连二娘子都被整过了,还有谁是许凤佳的克星? 七娘子心里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语。 连大太太今天频现的笑脸,都没有留意。 “过几天就是重阳。”大太太和颜悦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后头的假山上登临一番吧!” 重阳节要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 大老爷笑着说,“到了那天,在朱赢台摆几桌请姨夫人赏菊花。” 朱赢台外种满了菊花,这时候正值盛放。 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的许凤佳起身代许夫人谢过了大老爷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举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愠怒,索性别过头和五娘子说话。 “……五姐,你现在临的是谁的贴?” 今日在家学,先生破天荒夸了五娘子的字。 虽然还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间闪过了一缕得意。“这几个月在临《多宝塔碑》。” 多宝塔碑是颜真卿的代表作,没想到五娘子连临帖都是走雄浑刚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闪动着笑意,“先生也让你抄书了?” 先生现在已经讲到了《朱子家训》。七娘子得了闲,又要抄写书中的字句。 “嗳,现在早起写完了一百个大字,还要再抄一页书,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却也带着一丝喜悦。 两姐妹相视一笑。 七娘子的烦躁却没有因为这番对话而消除。 许凤佳还在看她! 看什么看!难道还能看出朵花来? 好几年来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许凤佳脸上。 一时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实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稳。 刚‘懂事’的那几年,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总是第一时间,就要反击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话要出口的那瞬间,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心,一下就让七娘子冷静下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稳重路线,怎么能因为许凤佳的一点挑衅而坏事? 不管许凤佳错得多厉害,她也不能跟着错。 否则在大太太眼底,她总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众人已起身告辞,几个正院的儿女鱼贯进了净房洗手。 大老爷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九哥身边的丫鬟换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语声就传进了净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纪了,进了腊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换两个先上来服侍着。” 只是那一口血,就让两个丫鬟从人人艳羡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恻然。 旋又庆幸起来。 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着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却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经十六岁了,赶不上这一次,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阵子,立春躲大老爷,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这样,每每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头一跳。 生怕大太太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开了脸,送到了通房堆里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实说实话,以立春现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开脸做通房,对七娘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这样一来,两人都是在正院没什么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爷的通房。 她们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可以结成联盟,互通有无。 但一想到大老爷脸上隐约可见的皱纹,七娘子就一阵恶心。 大老爷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立春却才止十六岁! 一想到大老爷和立春在一起的画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过手,吃了饭,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却忽然对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40、测试 大老爷吃过饭,就进浣纱坞去了。 杨家也不是没有别的通房,但大老爷这小半年来,居然只是专宠浣纱坞里的三姐妹。连大太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底是闽越王的人,怎么好宠成这个样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过饭,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间说话。 西稍间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东稍间,是大太太的卧室,透着亲热与信任。 大太太恐怕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谁会贸然就把一个七岁小孩,当成自己的心腹。 “父亲年纪大了,恐怕有时候,只是想和年轻人呆在一起。” 到了这把年纪,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能看着年轻人在周围走动说话,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种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个小机灵。” 随便一个小孩子,哪懂得这么多。 七娘子垂下头,有些拘谨地应和着大太太,微笑了起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大太太的性子,她还没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变数了。”大太太也没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咦? 世家大族之间,讲的就是一诺千金,两边已经达成了默契,除非杨家想和王家交恶,否则怎么会出尔反尔? 七娘子就抬起头疑惑又关切地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叹了口气,“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点近了!” 七娘子顿时恍然。 虽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对宅门外的事,她都并不太清楚。 但许家姑奶奶和太子的关系,她却从五娘子口中听说过。 大太太再来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像父亲这样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异常。”她附和着大太太的说法,“王家身为世家,作风本该更稳健些,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就表明了立场。这门婚事不结也罢,否则将来若是牵连到我们杨家,那就是三姐的罪过了。” 大太太唇角微翘。 这孩子倒真有几分难得。 当年初娘子在她这个年纪,还只会为宅门里的小事给大太太出主意,宅门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从走过了宝鸡到苏州的漫漫长路,让她的眼界也比常人开阔吧!才点拨了一句,就想透了个中关节。 她起了几分兴致。 “虽说亲事是暂时不能成了,但总要等王家上门提亲,我们才好意思说回绝的话,不然贸贸然写信去拒绝,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来问大老爷对这门亲事的意思,和真个上门提亲,到底还是两码事。 大太太说的上门提亲,是请了官媒进二门,大媒在外院,带了四色礼物上门提亲。 一般像王、杨这样的人家,总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就摸准了对方的意思。谁也没那么大的脸,贸贸然就拎起礼物上门来。 不过,亲事在官媒上门之前,有些变数,也是很自然的事。谁知道王家问了大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会上门来。如果他们改了主意,杨家又去信解释,反而会沦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门,再说回绝的话了。 “王家虽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毕竟是福建的名门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这样下他们的脸面,难免王家会对我们心怀怨恨。” 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就算是大老爷总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爷。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风波中或许会元气大伤,但总不会转眼覆灭。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线见面的余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说四姨娘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无忌惮地抱怨了起来。“祸是她闯的,烂摊子却是我来收拾!” 七娘子心中却是在思忖着,大太太到底有没有预设好的应对方案。 大户人家说亲,礼节又多,变数又大,一门亲事有变,虽然不说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按理说来,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风,给王家太太写一封信,这事说不定也就作罢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说自己在京里也给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难道王家还上赶着要问是哪户? 这样一来,再拖个一两年,真个给三娘子找一户京里的人家,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单纯,也能想到这个连消带打,把三娘子的亲事重新握进手心的办法吧? 她当然也可以走这条思路,不过这样,大太太只会觉得她聪明,却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现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亲。”她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大太太,“四姨娘当时既然能蛊惑得了父亲,现在要她来收拾后续,倒也不能说是有错吧?” 大太太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姨娘该做的事!” 四姨娘当时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却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让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弯了弯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无非是三娘子有一门好的归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来,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对。 “还有什么事,比亲自想办法回了这门亲,更能让她心痛?” 这个主意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四姨娘,说不上稳妥大气。 大太太心底却一下舒坦开来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搅风搅雨,图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说到个妥当的人家里去? 就偏要让她亲手搅碎这门亲事! 区区一个姨娘,也想和当家主母斗? 多的是办法折腾你。 大太太唇边含笑。 “胡闹。”嘴上却笑吟吟地嗔了一句,“这样的事,哪里是四姨娘一个姨娘能办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这次测试里,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为大太太出谋划策之前,已经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诤谏这路子,一点都不适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稳妥的办法,只可惜,她现在还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几年了! 大太太就又问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谁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脑子单纯了点,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但是要拿捏她这个庶女,还是很容易的。 这一问,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将来的荣华富贵,和九哥息息相关。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处,还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带祈盼的眼神。 “这话关系重大,我不敢说……”她欲言又止。“不过……”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大太太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真心的亲近。 七娘子就徐徐谈起了小雪的举动。 “……这丫鬟能进九哥屋里服侍,按理说来,也应该是个机灵人。”她眉间带了隐忧,“只是在那样敏感的时刻,还端了一盘吃的进了九哥屋里。” 小雪吃了那盘来历不明的美食,没有过多久,净房就出现了一口黑血。 怎么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难掩震惊,沉思不语。 “不过,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买通的话……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当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时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进了杨府当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做一门普通的亲事,怎么说,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为人作妾,实在是太艰辛的一条路! “母亲。”她恳切地低唤。 大太太回过神来。 “……九哥渐渐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丝忧心。“长年累月地住在东次间,也不是个事。” 两三年内,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点了点头,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身边的人,就必须是千锤百炼过的稳妥。 “所以小七想着,向母亲求一个屋里的大丫环,放在他身边服侍……”七娘子仰起脸,脸上写满了恳求。 大太太心中一动。 看来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对她的意义。 整个杨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叹了口气,难得地说了真话。 “傻丫头,小雪和处暑,难道不是我屋里拨过去的吗?” 连小雪和处暑都有了嫌疑,还有谁是能够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没有什么干妈、干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爱。 又跟在大太太身边,经历了风风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几个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这样身家清白,又能绝对信任的大丫环,大太太身边也只有立春一个而已。给了九哥,大太太身边倒少了个帮手。 再说,她都早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现游移。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裙边的流苏。 大太太就随口转了话题,“到正院也几个月了,怎么身上还没有多少首饰?”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银珠花和一对翡翠手镯,什么约指、禁步、玉佩,都没见七娘子戴过。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里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请银楼的人上门。回头,我让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应付着,等客人走了,再给你们姐妹打首饰。” 这就是这次测试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告辞,又关切地,“母亲连日辛劳,这几日重阳佳节,难免又要陪三姨出门应酬,务必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谁都爱听。 大太太就露了笑,“还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里会说这么中听的话。”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确都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 七娘子却微微一愣。 看来大太太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也没有多说,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脸色,又深沉下来。 她靠在蜀锦连绵彩纹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过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库房找药妈妈,把我年轻时的那些首饰搜罗两匣子过来。” 立春清脆地应了一声,又问,“是要赏下人,还是——” “七娘子来了正院几个月了,手里还是我当时赏白露的一对镯子。”大太太皱起眉。“这怎么成……有时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该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给她找首饰。”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责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办事不经心,给太太添麻烦了。” 转身出去,没有多久,捧了两大匣子首饰进来。 “我眼浅,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在匣子里翻检着年轻时佩戴的名贵首饰。 “七娘子这几个月和九哥处得怎么样?” 立春心头一紧,字斟句酌地回答,“两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虽然东西屋住着,但平时话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喜庆又有些娇媚。 身子摆动间,无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这些送到七娘子屋里吧!”她挑了满满的一匣子首饰,“再挑一些,给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来的首饰。 簪环是娇贵的东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过,都是随手丢进匣子里,现在却要一样一样,拿绸缎套子套好了,才能码进匣子里。 “这几个月,你在西偏院住着,可有觉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着立春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转身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从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么都觉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细看着,倒座南房被占了几间,西偏院地方有些狭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为她说了话。 什么时候立春和七娘子这样亲近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发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边服侍的这几年,她还会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与小气? 自己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对小姐们,本来不应该有自己的喜恶,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们结交…… 她回过身,又拿起了绸套子,手却有些发抖,送了几下,才将金钗送进了绸中。 “不瞒您说。”语调却极轻快,“这几个月住在一个院子里,奴婢倒觉得,七娘子性情稳重,遇事肯为人着想,虽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讨人喜欢!”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松。 两个人友好,有很多种情况。 可能是互相欣赏,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换。 不过,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里会明面上说七娘子的好话?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点都不一样。”她点了点头。“这些送到五姐那里去吧!” 又想起来问立春,“宝庆银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货来了?” 宝庆银是江南数得上名号的银楼,大太太一向喜欢他们家的首饰。 “昨日遣人去问,还有少许没有造好,大约十月前总可以送来了。”立春笑着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门了。” 立春和大太太说了些闲话,陪着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着匣子,先去东偏院送了首饰,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来常往,已是熟门熟路,掀帘子进了里屋,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说话的声音。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41、登临 立春就顿住了脚步。 白露费尽心思,离开主屋,怕的是什么,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妈妈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腊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势必就少了臂膀。 难得她还主动与白露谈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脚步,笑吟吟地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派我给七娘子送点首饰。”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话头。 白露忙上前接过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妆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还是一样的开场白。 立春心头一紧,就应了一声。 自从把这事暗地里托付给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头。 可是此时听到七娘子主动提起了这话,她却又紧张起来,一时,倒不敢听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纪都还没到,”七娘子顿了顿。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脸色有些发暗。 “谢过七娘子挂念。” 她和白露的年纪的确都小了些,杨家规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岁上,才放出来配人的。 “不过……”七娘子续道,“我已经和母亲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里……”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总是要先和你说一声,不然,倒显得我在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 从正院降到少爷屋里,的确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再说,九哥今年才七岁,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几年,也就出去配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面。 立春却是一下就红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来几天,七娘子就为她打下了铺垫。 其实当时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来,不过是聊胜于无,为自己多布置一条后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宠,年纪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里说的上话? 没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动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头。 “仔细被人看见了笑话。” 立春也就低头拭泪,断断续续地诉说,“深宅大院,只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着立春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又是这样的性子。 立春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难免遭人眼红。 平时明里暗里,只怕没少受气。 “慢慢都会好的。”她安慰立春,“谁的体面,都是慢慢挣出来的。” 谁说这句话,都没有七娘子来得真切。 想当初才到正院的时候,不过是个没脸面的庶女,连赏钱都掏不出来。 现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说得上话了。一下,又得了这么多的赏赐…… 立春心底就泛开了一阵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泪,渐渐平静了下来。“多谢七娘子提点……该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数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里,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说别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稳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该怎么表现,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后没事,就别来西偏院走动了。” 这话她说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来西偏院的次数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觉得七娘子是因为和立春勾结上了,才推荐她进九哥屋里。 立春心领神会,点头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里,笑吟吟地向她回报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没有见过多少富贵,拉着奴婢问了好些话。” “哦?”大太太很有兴致,“都说什么了?” “太太手里的好东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认得!”立春捂住嘴笑了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翘,“我做姑娘的时候,也很爱俏,在首饰上的确用了心。” # 七娘子的确也在鉴赏大太太给的一匣子首饰。 大太太是真的一点都不看重钱财。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这一匣子首饰拿出去,置换上百顷田地,是不成问题的。 赤金头面就有好几副,都是预备着节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来只有一套白银头面,手工还不算细致。清明、端午,都随便打发过去,但年节下却不好打发,不说别的,腊月祭祖时,就要把头面戴出去。 现在有了大太太给的全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就不至于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饰分门别类,这样大套的头面,单独收到了衬着漳绒的盒子里。 还有巧夺天工的楼阁人物耳环、累丝翠楼的金钗、点翠鸳鸯戏莲花的簪环、玉蝴蝶禁步…… 简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着找出了一对翠绿的碧玉镯,问白露,“好看吗?” 白露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独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门大院里的妇人丫鬟,对首饰的赏鉴,那是个顶个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着递给了白露。 “当时拔了一对手镯给我,现在还你一对。” 白露有些犹豫。 这有点太贵重了,这么好的独山玉,恐怕就连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见。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脸,她咬了咬牙,就点头收了下来。 “谢七娘子的赏赐!” 七娘子平时是从来不和丫鬟们玩什么虚情假意的。 告诫你的时候,一脸认真。 赏你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 再推却,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 又翻找出一对轻巧的累丝嵌珍珠的赤金镯子给自己换上。 以前没有首饰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镯,现在得了新首饰,当然要立刻穿戴起来,才不至于辜负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鱼宝簪来,吩咐白露,“把立夏叫来吧!” 立夏来了,她当着白露的面,把宝簪递给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递给白露。 “镯子是还你的,这才是赏的。” 宝簪要比金牡丹贵重一些。 两个丫鬟都没有什么不满。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又和白露咬耳朵,“听太太的口气,今年腊月放的那批人里,恐怕没有你。” 如果白露急着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妈妈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里多服侍几年,是我的福分。” 这也是真心话。 就算没有两件新得的首饰,她也不会去求干妈。 新晋的管事媳妇,就算有梁妈妈提拔,几年内,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处打转。 七娘子虽然现在手头还是紧了点,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着在正院渐渐有了体面。 三年后,恐怕就是个红人了。 到那时候说亲,倒要比现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来得好。 七娘子宽慰地笑了。 她也很满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几年,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这几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着那支宝簪,脸上写着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来。 虽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欢心,但说到七娘子的嫡系,那当然还是立夏了。 #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盘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黄甘菊,“这个好,又雅致又不夺色。” 七娘子不大喜欢佩戴过于鲜艳、夸张的大朵鲜花,一般都只挑选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为七娘子换上了银红细绸袄,佩上大太太给的金团花簪子。 富贵隐而不现。 白露和立夏都称赞,“七娘子穿红好看。” 七娘子进正院的时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夸奖,“七姐穿红好看。” 二娘子没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却穿上了星光缎做的那条裙子,走动的时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闪烁。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有了一股娇艳。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谦让。 “九哥已经夸过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错,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吃过早饭,咱们就去爬山。” 她头上手上,也多了几样新首饰。 三娘子一进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变化。 七娘子已经俨然是个富家小姐了。 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落魄来…… 耳边插着的是名贵的折枝菊,头顶簪着的是足金团花,身上穿的是纤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镯子,也从不入流的翡翠换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养活,才小半年的功夫,当年那个衣裳上打着补丁的小女孩,已是换了个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这么好! 一转头,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条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语未发。 六娘子却是羡慕地看着七娘子头上手上的新东西。 “是太太给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虽然也不少首饰,但都是这些年来零零碎碎得的,没有七娘子这样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 “母亲见我没什么首饰,才给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气和了下来。 七娘子的落魄,杨家人都是见识过的。 大老爷却是浑然没有留意到女儿间的暗潮汹涌。倒是对着四姨娘的盈盈双眸,有些心虚。 苏州当地的规矩,重阳节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门登高,饮酒作乐。 虽然杨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门,但吃过早饭,等许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众人也就一起起身,都进了百芳园,上了从浣纱坞前头开始隔断,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头蓦然断住的太湖石假山。 虽说这假山里颇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几个女儿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阳节,会上假山里走走。假山里洞壑盘旋,还没有登临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许凤佳就拉着九哥进了假山里上下翻腾。急得几个丫鬟前前后后,在假山外头跟着少爷们跑来跑去。 七娘子一路紧跟在二娘子身边。 “总算像个杨家女儿的样子了。”二娘子情绪也不错,难得地打趣七娘子。“还以为又是一个我,不爱花也不爱草的,成天穿得素素净净。”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确是不爱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时只取得体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没有女人不爱打扮,区别只在有没有打扮的条件。 大家说说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盘绕,很快就进了亭子里,丫鬟们端了菊花酒,孩子们各尽一杯,大人们却开始赏秋谈笑。 从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园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远处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红红黄黄的桂花隔了幽篁里的竹林,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颜色。香味却浓烈鲜艳,隔了这么远,依然清晰缭绕。 万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与几支尚未开败的残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这样一处富贵得远超红尘的所在。 七娘子一时看得出了神。 许凤佳也拉着九哥进了亭子里,饮下了菊花酒。 许夫人和大太太又忙着叫丫鬟为两人净手净脸,拍打衣上的灰尘。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气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边,吃起了点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太太身边的八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给五娘子使了个眼色。 五娘子就拉着二娘子、六娘子,绕到了低处去喂万花溪里的鱼儿。 许凤佳缓缓地踱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声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皱起眉,飞快地看了看周围。 几个长辈都坐在四宜亭里谈笑,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 这里和四宜亭隔了两三道转折,还有几枚湖石叠成的拱桥。只要不是特别注意,是看不清这里的动静的。 不过,许凤佳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这里把她怎么样吧? “不怕。” 七娘子收敛了思绪,不动声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骤然下落的石壁,距离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这里眺望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怕高。 许凤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兴奋。 “只是望着,大多数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盘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过,要被推下去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顿时一阵烦乱。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在大太太身边奴颜婢膝,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让,还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但许凤佳就算再尊贵,也终究不过是杨家的亲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这个庶女,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自己又不是生下来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是虚言恫吓,大多数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42、火苗 七娘子抛下了这句话,就低头穿过了拱门,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来人一把按下了她的头,强迫她穿过拱门,站到了原来的地方。 七娘子连忙捂住头顶的首饰,嗔怒地瞪着许凤佳。 许凤佳眼底闪烁着分明可见的怒火。 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烧掉所触及的一切就不会罢休似的。一点小小的挑拨,都能让他勃然大怒,丹凤眼明亮得好像大火里的琉璃,热得都要化开了。 “区区一个庶女……”他轻声嘀咕。“胆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着许凤佳。 眸中流过的不悦,不言自明。 就算许凤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该把这意思说出来。有些话,尽管大家都知道,但说出来还是很伤人。 “表哥敢说得再响亮一点吗?” 她动都没动,依然站在崖边。 玩闹是一回事,把表妹从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许凤佳虽然野蛮,但并不蠢,当着这么多长辈,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之前说的话,无非是想吓一吓她。 如果换作六娘子,只怕已经信以为真,怕得哭起来了。 但七娘子如果会吃这样的虚言恫吓,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许凤佳面现沉吟,很显然,他也的确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东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往后一退。 腕间一热,许凤佳却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许凤佳给拉住了。 两个人对视着,都有些后怕。 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愿地道谢,“谢表哥援手。”就要躲进崖内。 许凤佳也由得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随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虫子……你总怕火吧?”许凤佳的声音还是那样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着贴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兴味清晰可见。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点火星亮了起来。 七娘子眼底终于出现了一点恐慌。 许凤佳眼中闪过得意。“你也有怕的东西?” 他们靠得很近,他的声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边响起,尾音微微上挑,蕴着笑。 七娘子望着许凤佳的手渐渐靠近,那一点点火苗凑近了她的衣物,终于叹了一口气。 就要服软。 精致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纤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这么几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说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身后响了起来。 “仔细这里高,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扶着湖石,笑嘻嘻地说。 许凤佳吃了一惊,不由就往后一退。 七娘子就顺势甩开了许凤佳。 “我们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还绕着许凤佳手中的火折打转。 七娘子拉扯了几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远了。 许凤佳站在原地,凝视着七娘子的背影,也难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恼。 “凤佳。”许夫人扬声叫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点心。” 他也就收敛了神色,踱进四宜亭里。 # 转过几个弯,又下了台阶,九哥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欺负你了?”他问七娘子。 语气低沉愤懑。 七娘子不想多说什么。 九哥和许凤佳虽然是亲戚,但到底隔了一层,不是嫡亲的表兄弟,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亲可疏。 许凤佳又是未来的平国公。 “没有!”她笑着摇了摇头。 九哥一脸疑窦。 七娘子只好叹了口气,“你七姐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九哥将信将疑,没有再提这个尴尬的话题。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赏鱼,拿着花瓣逗引肥大的锦鲤。 姐弟几个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又寻了过来。 “五表妹。”他好像没看到七娘子一样,朗笑着对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抛下姐弟们,和许凤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缘。”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接话。 现在年纪还小,等过几年都大了,就要提亲事了。 七娘子虽然不知道许夫人有意让五娘子做儿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这种话头。 一时五娘子回来,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赢台。 朱赢台外头的菊花开了大半,千姿百态,极尽妍丽。 “表哥冲我打听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着七娘子坠后几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刚才他又怎么着你了?下回我劝你服个软也就过去了,别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性子这么倔!方才你就不应该逆着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几分关心。 “表哥要是像个表哥的样子,我早就服软了。”七娘子平静地说。 语调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几分尊重。 “随你。”到底还是有些不满,“到时候,可别找我哭!” 说完,就跑到前头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驳的话语。 还是要忍……一时忍不住,就酿出了这样的烦心事。 还是要忍。 她露出一个微笑,抢前几步,赶上了六娘子。 # 过了重阳节,众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轨道上。 许凤佳见到七娘子,总是没有好脸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当许凤佳是空气。 许夫人还是照旧四处应酬,大太太却推说要给二娘子准备嫁妆,让二太太陪着许夫人出门,自己留在了家里。 “我也躲两天懒吧!”她和大老爷开玩笑。 二娘子的嫁妆也的确到了该归拢的时候了。 自从几年前定亲起,断断续续的,也置办了不少好东西,有的还收在小库房里,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红布,等着装运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亲的吉日是定在腊月初一,不过京城距离苏州路途遥远,大概十一月初,孙家的迎亲队伍就会到达苏州,上门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连日府中都在议论二娘子的嫁妆。 前头出嫁的初娘子,不说现银,光是衣料首饰,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还陪了两间铺子,一个百余顷的田庄。 人人都道,这份嫁妆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个家当,虽然大太太未曾对此多做评论,不过,以李家的身份,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孙家却又不一样了,定国侯世代富贵,二娘子又是将来的定国侯夫人,这份嫁妆的确轻不得。 就算有了这个预备,众人也都在嫁妆数目出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衣料首饰就花了三万两银子……这都还不是大头,听说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纤秀坊转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学舌,“这里可是有十几万的家业!”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纤秀坊不过是两间铺子,十多个绣娘。 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纤秀坊也就渐渐地成了江南有数的两三家绣房之一,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银子入账。 大太太不陪给女儿,难道要等将来留给九哥媳妇? 七娘子淡然处之。 三娘子却很眼红。 正是要置办嫁妆的时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里比得上纤秀坊。 大老爷也有些微词。 “这也太靡费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纤秀坊不算,还有田庄……这份嫁妆怕不要有二十万两银子?” 二娘子的嫁妆这么多,再有五娘子,少说也是一模一样要来一份的,就是四十万两银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万两银子,杨家还有四个庶女,怎么算也要再出二十万两银子。 再有九哥娶亲……这儿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万两银子。 就算杨家家事丰厚,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吧。 大太太不为所动。 “纤秀坊是我的嫁妆。”她提醒大老爷。“二娘子的嫁妆从官中出的,也不过是十万两。” 嫡女的嫁妆是庶女的两倍,也不算太浪费。 “再说……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头,“体面当然要比别的庶出女儿强些。” 大老爷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这意思,是不打算给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样的体面了? 但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大太太就是愿意往水里扔,大老爷也说不了什么。 “也要给九哥媳妇留点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兴。 “当年陪嫁过来,我带在身边的十万两现银,历年来都贴补进家用了。几亩田庄,这些年来的收成,也有不少都进了官库。” 这说的是当年大老爷没有中进士之前,家里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妆贴补的事。 “唯一纤秀坊还留在我身边……将来九哥媳妇,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爷就没有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动不动,大太太就拿出当年的事来压人。 再多的话也不想说了。 过了几天,四姨娘派人来回:大老爷收用了霜降。 新纳了通房丫头,的确是要告诉大太太一声,免得到发配丫鬟婚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反而把她发配出去。 大太太气得午饭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说话。 “……才回了几句,就这样和我甩脸子,又故意抬举四房屋里的人。”大太太一脸的不忿。 这些话也只好和七娘子说,大太太好强,不愿把家里的烦难告诉许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老爷的确是太厚颜无耻了些。 大太太当年嫁到杨家,简直是给了大老爷翻身的机会。 考上进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没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偏偏得意后,对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态度……叫大太太怎么不心寒。 “母亲别太生气了。”她满脸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里倒是多了一分亲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体会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来,当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这么简单,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团天真,这种事,根本听都听不懂。 初娘子出嫁后,身边也就是七娘子玲珑剔透,可以稍微为她解忧了。 “真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她又抱怨起来,“杨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脚挣下的,他哪里又管过这些事?我可曾为自己搂过一点私房?连一个纤秀坊都不放过,恨不得给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妆,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动。 “四房现在正奔着嫁妆使劲呢。”她轻声细语地说。 大太太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品味着七娘子的话。 大老爷忽然对二娘子的嫁妆有了微词,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 说起来,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爱,大太太愿意多陪送些嫁妆,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大老爷也不会多说什么。 想来,也就只有四房还不知道王家的亲事已经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绸缪,开始担忧起了嫁妆。 大太太的怒气,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让四房再蹦跶一段时间。” 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头。“还是我们小七敏捷,见微知著。” 大太太连成语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尔。 不过,四姨娘要是再蹦跶下去,难免就碍着了许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开口问,“你说,什么时候让四姨娘去办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觉间,她的语气里已经少了生疏,多了些随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还有客人在,这就让姨娘出来走动,是不是莽撞了点?”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争斗,不必暴露在许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强的个性,如果不提这个醒,难免又要生气。 大太太想要解释一番,说一说许夫人的来意。 又觉得,以小七的年纪,未必能懂得里头的弯弯绕绕。 “不要紧,是亲三姐,不会说什么的。”她敷衍了过去。 七娘子就不说话了。 大太太明显另有打算。 看来,虽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你看我们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举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问。 很显然,她也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再说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紧。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应该示弱,要捧起一个丫头和霜降打对台。 说起来,大老爷对立春也表现过兴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爷提起了这意思,难保大老爷不顺水推舟,要了立春…… 43、宠爱 “母亲。”七娘子思忖着,徐徐开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虽然素日里一向谨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脉。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过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边,再合适也不过了。将来九哥自个儿有了院子,有什么不方便让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来办……交给别人,她还真有点怕九哥被谁给带坏了。 “与其临阵磨枪,倒不如把现有的那三个妮子,收服到我们正院麾下。”她婉转地说。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动。 说起来,大老爷对三姐妹的专宠,也持续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这几姐妹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大老爷这样看重。 她们是闽越王送出的礼物,虽然身份不同于别的通房、姬妾,但这样被当成物品被转送来、转送去的女孩子,却也如无根的飘萍一般,生死都操于大太太一念之间。 闽越王难道还会为了几个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计较不成? 身为正房,有些优势是浑然天成的。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赏。 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纪还小,就这么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只是一个人太完美了,难免就有些惹人疑窦。 七娘子自从进了正院,就没有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没有和谁起过冲突。 王妈妈那样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里都只有好话…… 大太太就收敛了神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她淡淡地道,“不过,这个中的火候,还是要拿捏拿捏。” 总不成这边才抬举了霜降,那边就把三姐妹找来说话,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对。 要让大太太信任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没过多久,立春来找她说话。 这阵子立春牵挂的,无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动声色,“话是帮你递上去了……不过,还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实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头上了。 立春难掩紧张。 “谢七娘子上心。”她勉强笑了出来。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没有说话。 这个人情,立春的确是欠得大了点。 # 过了几天,大太太随手指了个缘故,把三姐妹叫到屋里来说话。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并两个妈妈,都在屋内打下手。 颇有些升职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鱼贯进了西稍间,规规矩矩地敛眉垂目,冲大太太磕了头,起来又给二娘子、七娘子行礼。 礼数无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说,“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三姐妹就对了对眼色,微笑着自我介绍。 这三人分别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记,据说大老爷平时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过礼,就规规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着问话。 看起来一脸的柔顺,微微弯下的三道脖颈,连弧度都一模一样,后领口露出了腻白如脂的肌肤。 大太太眼神一缩,就发觉这三姐妹在肩颈处都有胎记,叔霞有三点鲜红欲滴的泪痣,仲霞就是两点…… 个中香艳销魂处,是大太太可以想象的。 难怪大老爷乐不思蜀,被三姐妹织就的温柔网迷了个够呛。 闽越王这一次倒的确是下了本钱。 大太太就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无奈。 梁妈妈也面露异色。 王妈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给梁妈妈递了个眼色。梁妈妈忙收敛了脸上的异样,重新屏息静气,肃然直视前方。 身为父亲的通房,这三人和七娘子本来不该有什么话说,毕竟身份摆在这里,通房丫头有时候,还不如没开脸的小丫头有体面,能和小姐们肆无忌惮地玩笑。 “进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问。 伯霞含羞点了点头,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虽然生得只是清秀,但这三姐妹却自有一股风韵。 “正月进府到现在,有八个月了。” 声音也不错,虽然谈不上黄莺出谷,但都还算悦耳。 七娘子又找了话来说,“……还没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这大半年来,三姐妹很是得宠,按理说,早就该撺掇着大老爷给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爷没有松口,浣纱坞平时也可以要东拿西,闹腾出一些动静来。 但这三姐妹却安安静静的,大部分时候,连浣纱坞的门都不出。 能忍到这个地步,不是太老实,就是太有心机。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对大太太、对正院,她们都构不成威胁。 虽然一样侍奉大老爷,但大太太和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只是要抬举她们之前,难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来,还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脸上同时都闪过了一缕惶恐。 “咱们家的规矩……没有怀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声音里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过了话头。 “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她顿了顿。 三人脸上又都同时掠过了惊讶与喜悦。 这三姐妹的情绪,就好像一泓小溪,谁都瞒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样清纯,恐怕不足以与霜降争锋。 得宠不得宠是一回事,内宅的争斗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内宅杀四姨娘威风的武器。这把武器必须够锋利,又不会割破主人的手。 到时候就难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着笑,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单只是这份城府,就是杨家众下人里少见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转了语气,“你们三姐妹是闽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当寻常通房丫头看,不过,没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着唇,倒是没有露出失望。 还算是有些城府。 “以后也不要常常闷在浣纱坞,得了闲,要多来正院请安。”大太太语带深意。 寻常的通房丫头,是没有脸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宠的时候给个楼院住着,不得宠了,渐渐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进正院走动,是大太太给的体面。 给了这个体面,又暗示她们要抓住大老爷的心,针对的是谁,恐怕已经不言自明了。 七娘子仔细地观察着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闪过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这三姐妹,并不老实。 既然不老实,就应该知道,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能和正院攀关系……如果能顺利靠拢到大太太身边,有了身孕后抬上姨娘,终身也就有了着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太太就不动神色地把三姐妹打发下去了。 “还算是聪明人。”她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能给四房添点麻烦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内宅的争斗上,没有太多的心机。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当家主母要秉公行事,虽然少不了心机,但也决不能显露出来,落得个难看。 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较劲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种母女间的矛盾,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着找了个借口,“……先生嘱咐我要勤练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这半年来也勤练书法,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亲昵了一点。 七娘子勤奋些也好,正好激励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写起来,我们家也出个卫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间。 很快西稍间就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立春并王妈妈、梁妈妈也都退了出来。 梁妈妈笑着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还用心吗?” 她是白露的干妈,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妈妈笑眯眯地对七娘子说,“不瞒七娘子,我是白露的干妈……她娘和我当年也是一道扫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对梁妈妈就亲热了几分。 梁妈妈对她也亲热了几分,弯弯的眼睛里,只有笑意。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又请梁妈妈多来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里迎头撞上了许凤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气。 今日是休沐日,许凤佳怕是来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请安,皮笑肉不笑。 许凤佳扫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应答。 两人擦身而过。 # 霜降被开了脸,大老爷这几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难免抱怨房舍狭小,他不能尽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园里另找住处。 大太太推说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墙动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来安顿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宽松些。 大老爷方才罢了,过了几日,不知怎地,又流连进了浣纱坞。 连续十多天都睡在浣纱坞里,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黯淡,虽然脸上盈盈的笑,是从来没有断过,但如七娘子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就能从眼角眉梢,看出昏暗来。 在这个时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妆有关…… 七娘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谁提议作罢。 如果是大老爷先起意反悔,这么多天过去了,总要私下里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当着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爷又怎么好意思? 偏偏从四姨娘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经告吹的样子。 捧出霜降,无非就是为了三娘子的嫁妆,想要把大老爷的宠爱争取在溪客坊内。 ……她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疑问,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过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大老爷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宠爱的,却是四房。 只是为了和大太太打对台也罢,真心爱宠也罢,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爷是铁了心要和大太太对着干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如果两人爆发出什么冲突的话,大太太恐怕会加倍生气。 七娘子就留了神,细细地观察着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态。 一时间,府中倒也平安无事,就连最能闹腾的许凤佳,都销声匿迹,少了声音。 七娘子也渐渐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渐渐地丢开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写得越发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较劲,练字也练得更起劲。 绣花也渐渐地有了模样。 白露服侍得更尽心了。 梁妈妈、王妈妈见了七娘子,也都带着笑,客客气气地当正院的小姐一样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间的话虽然多了些,但彼此还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着准备嫁妆,许夫人成天出门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两头过来找两位姐姐说话。大太太有时候应酬,有时候就懒得见她,称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带了十两银子上封家去串门,封太太千恩万谢——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办的田土,没有多少出产。 日子平淡地淌了过去。 进了十月,大老爷张罗着带全家人到太湖赏秋。 44、化星 过了九月,大老爷清闲了下来。 每年到秋收的时候,地主佃户之间总会爆发械斗,去年就有佃户一气之下落草为寇,闹出了大半省的动静,虽然是江西一带的事,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大老爷并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悬着,直到过了九月进了深秋才能松一口气。 想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多事,又来了客人。 大老爷就张罗着到太湖赏秋。 许夫人兴致盎然。 她这还是第一次下江南,虽然这段日子,也被众太太簇拥着到苏州城里外的几间禅寺去上过了香,但还没有浏览过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准备嫁妆,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爷都不在家,孙家的人要是来了,倒不好招待,就没有去。三娘子也称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许凤佳。四娘子却是真病了,进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烧没退,像是要发豆的样子,不敢吹风,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连带得二太太也不能来。到最后去的小辈,只有正院几个孩子,并六娘子、许凤佳而已。 虽然如此,排场却也不少。小姐们各人带了一名随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车,大太太带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轿子,许夫人本是国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轿,却又嫌铺张,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换了红顶四抬的轿子,许凤佳偏不坐轿,骑了杨家日常喂养的好马,在母亲轿子边上护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张罗的管家等,满满地坐了三辆大车跟在后头,前呼后拥,缓缓地向光福镇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苏布政使李家的轿子。 两边互派了人,通了讯息,才知道原来是李太太去铜观音寺祈福。两家倒正好同路。 苏州的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禅寺。 据说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铜观音寺求来的。 大太太听了立春的回报,心领神会。 “到了光福镇,派人问问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赏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爷在,李太太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总要客气一下。 从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许夫人。 许夫人前一阵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众女眷设下的宴席。 这阵子她告了忙,许夫人却也没落下出门的脚步。 苏州一带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几乎都逛遍了…… 什么事,让许夫人这样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着在京城的见闻。 旋即,又听到了许凤佳的声音,与五娘子咯咯的笑声。 她略略皱了皱眉,转眼间,又微笑了起来。 凤佳这孩子,天性顽皮,倒是和小五相处得不错,别看他连二娘子都敢戏弄,却是一直没有捉弄过小五…… 临傍晚的时候,一行人进了光福镇,两家都在铜观音寺歇脚,一时寺内满满当当,装满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莺啼燕语。 梁妈妈就笑模笑样地进了李太太下脚的院子,没有多久,回来禀报大太太,“李太太谢过太太的美意,说是这次过来要长住一段日子精心吃斋,就不打扰太太与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带十二少爷来给太太、姨夫人请安。” “哪里说得上请安,这李太太就是客气。”大太太忙说。 许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许凤佳,“到了外头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乱跑了,在我身边老实呆着吧。” 许凤佳沉下脸,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对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发寒。 她一直很害怕这个一脸精干的许家姨夫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似的。 看来,许凤佳和她的那几次冲突,也的确没有瞒过许夫人。 虽然许夫人的笑容里没有多少恶意,但七娘子还是禁不住多了几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经意间触犯了许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 “三姐要是能留在苏州过年就好了。”她有几分遗憾。“我们家在邓尉山上的别业,周围全种满了梅花,从腊月开到二月都不会谢!可惜现在不是花期,住进去就冷清了些。” 许夫人也很向往,“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处小不说,平时想出外踏青,都没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就说起了未出阁前的琐事。 孩子们听得无味,三三两两约出去玩耍。九哥就张罗着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爷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问白露,“李家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这位李太太亲生的?” 白露含笑点了点头,“这一任续弦就生了这么一个亲儿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样的,平时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与我们家不同,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里几个姨娘斗得厉害,李太太也都当作不知道,得了闲就爱带小少爷出来住,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李老爷也很少管她。” 难怪李老爷和大老爷走得这样近,但李太太却很少上门和大太太说话。 七娘子好奇,“前头几个太太也有儿子吧?” “都有,原配还有两个嫡子,现在都在山塘书院读书,身上也有了举人的功名。”白露点了点头。 六娘子凑过来笑着听白露八卦,白露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过来了,七娘子当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况,“第一任续弦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药培着,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这一任太太倒是对他也不错,时常也把他带在身边。” 像杨家这样的家庭,人口已经算是简单的了。当时的封疆大吏,哪一个家里扯出来都有一营女兵,外加无数子女,杨家这样只有九哥一枚独苗的,实在很少见。 六娘子也笑着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来过我们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与二叔很亲善,所以父亲也对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间,常常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七娘子点了点头。 就看到许凤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们。 她心头一紧,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备的样子,倒难得见,要比平时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们在东跨院下脚,还是先过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声说。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着手,进了女眷下脚的东跨院。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们拐过了墙角。 看来虽然面子上绷得紧,但杨棋心底还是有几分怕他的。 # 杨家人占了铜观音寺一大一小两间院子,大老爷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脚,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东跨院,西跨院里住着九哥与五娘子,许夫人带着许凤佳歇在小院子里,还有些两家的下人们,就一并住到了后院。 大老爷一直在寺里和住持谈天,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屋与家人一起用了晚饭,吃过饭又出了门,还留话请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银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爷宁可和住持彻夜清谈都不愿和大太太歇在一屋里,可见两夫妻之间的生疏。 夫妻之间走到这个地步,必定是恩怨纠缠…… 大太太现在一定不愿意被庶女见证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给六娘子使了个眼色。 六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两个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杨家萧疏得多。 毕竟在山脚下,周围也没有多少高楼,阔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倒扣在两个小姑娘头顶,淡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兽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们。 六娘子就不自觉牵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声音里的害怕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旷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杨家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要比在苏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阔达,更疏朗。 “傻丫头,你怕什么。”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声音里隐隐多了一丝兴奋,“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天,脚下差点绊倒,“七妹你还会认星宿?” “会一点点。”七娘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进了东跨院。 “你会的东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称赞,又兴奋起来,“再多指些给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里来得更亮。” 苏州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自然不能与光福镇的夜空比较。 七娘子与六娘子就在院子当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给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请了几次才洗漱上床。 禅房到底狭小了些,两个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没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赶到自己屋里睡,“……也让你们松快一个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顺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并肩躺在床上,都觉得很新鲜。 六娘子就问七娘子,“在正院过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总是特别的放松。 “还不错。”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却有些不满意。 “怎么会不错……”在黑暗里,她的语调失去了一向的天真与欢喜,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个脾气……”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杨家的庶女,特别不容易。”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无限心事,就涌上了脑海。 “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她勉强笑了笑,“六姐,咱们不能只向上看,有时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们岂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应该是六娘子羡慕的对象。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失礼。”六娘子的语气里,荡漾了深深的苦涩,“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做人。” 七娘子顿时无言了。 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没有,她前世岂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艳羡。 身在宅门,最要紧的就是做人……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庶女,简直是一个人都不能得罪,一个人都不能看轻。 她在正院过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脸色,只要步步小心,总能敷衍过去。 六娘子却是两边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当然过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后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总有一天,你也是当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脸色度日!” 六娘子就轻笑了起来。 “我也这样想。”她发奋道,“总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别人来看我、看七姨娘的脸色……唉,只盼着真有这一天。” “会有的。”七娘子坚定地说。“苦尽甘来,总会有的!” 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这愿望再遥远,再飘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却嫁了那么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好羡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她又何尝不羡慕初娘子? 高门大宅的女儿,不论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筹码。像她们这样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家庭里,或是为庶子嫡妻,或是为嫡子续弦。 一生也不过是从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而已,门后的世界,其实都一样灰暗。每日里除了争斗还是争斗。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样,嫁到那样简单平实的人家里,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七娘子渐渐迷糊了起来。 快入睡的时候,她听到六娘子轻声的叹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没有这么多苦恼了吧……” 七娘子在梦里微笑了起来。 恐怕星宿的烦恼,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无忧无虑,纵使身为大太太、身为大老爷,也都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李太太带了两个男孩,进了大太太的下处。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着招呼两个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岁了,十二郎却还是小男孩的样子,穿着宝蓝色瑞兽纹的袍子,笑嘻嘻地给大太太行礼。 “见过杨太太。” 十一郎也稳稳重重地给大太太磕了头。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礼,又引介,“这是平国公夫人。” 关系很亲近的人家,才会受后辈的全礼,看来,李家和杨家的关系真的不错。 众位杨家女儿并九哥、许凤佳也拜见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亲切,容长脸上一直带着笑,或许是出门在外的关系,她打扮得很朴素,穿着深褐葛绸小袄,头上也没有多少饰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着和五娘子唠了几句家常,才放手让五娘子走开,六娘子拜见。 看到六娘子出众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亲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发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园里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说话节奏很慢,声音又和蔼,听起来,让人心里很熨帖。 六娘子抿着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谬赞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视一笑,放开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这样,面上害羞,心里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七娘子上前给李太太磕了头。 “见过李太太。”她声音沁凉。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娘子更是常跟着母亲在外头走动,李太太并不陌生。 七娘子却是第一次见。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双生姐姐。 李家和杨家走得近,李太太对杨家的事,总也能听到一些风声。 生得和九哥的确很像,不过,两姐弟的气质就不大一样。 九哥灵慧中带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很机灵。 七娘子却很静。 李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听七娘子说话,就好像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从心底暖上来,又带着些淡淡的沁凉。 “还是初次见面。”她笑着对大太太说,“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兰玉树一样的赏心悦目。” 大太太就温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闪过赞赏,“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听话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着大太太的衣袖撒娇。 李太太有些吃惊。 大太太这个人,李太太很了解。 虽然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但心胸却并不很大。把九哥这个庶子抱到了膝下,却没有听说抬举他的生母。连这个双生姐姐,多年来好像都一直没有声音。 李太太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在丈夫面前摆明了自己小气狭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应该不会太好才对。 没想到她对七娘子的评价这么高! 无声无息的,就出现在杨大太太身边,还这样得宠…… 李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以后到我们家的柳园来玩!”她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 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应了是。 五娘子就觉得有些无趣。 她一向是这些奶奶太太们关注的焦点。虽说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话……但人都有虚荣心的。 现在被关注的对象变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许凤佳身边,和他低声议论起了寺里的风景。 大太太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视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颖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两个孩子和九哥也是常来常往的,李老爷有时候也会带了他们,到杨家拜访。 三个男孩凑在一起,说得热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与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说笑着。 两人眉宇间都漾满了春风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问李太太预备在光福镇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赏秋。 “这次来,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敛了心思,不动声色地回答,又笑着对许夫人解释。“许夫人不知道,这光福塔里供奉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与得道高僧的舍利,与寺里的铜观音像一并,都是远近闻名,极灵验的,我时常心中有事,便到寺里来做做法事,在观音像前默祷数日,再没有不灵验的。” 许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听说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这样灵验。”她本来淡淡的,听李太太说了这话,倒是一下起了兴致,与李太太攀谈了起来。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许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这么热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罢,既然二娘子都这么信得过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许夫人说了几句,也听出了许夫人的意思。 许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几天,与她一起参拜观音。 说起来,李家和许家也不能说没有渊源,当年平国公西征的时候,管粮草的就是李老爷。 有了这层前情在,两人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李太太乘势就向大太太解释,“有杨老爷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乱的,杨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太太忙笑着说,“不要紧,咱们也有小半年没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来,我便打发老爷在寺里和住持说话也是一样。” 七娘子听了大太太的话,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赌起气来,也挺可爱的。 “那怎么过意得去。”李太太谦让,“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着我在寺里做法事呢,又有些难为了他们……倒是想托杨太太照应着,带他们上船去玩。” 两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两个儿子托付给杨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扫了许凤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过是想和平国公府攀亲道故罢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这个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里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能成事。 “好,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这对姐妹花一眼,笑着谢过了大太太。 许夫人性急,当时就要去参拜光福塔,又把许凤佳带去,要让他也沾沾舍利的灵气。 几个孩子们就到光福寺里的梅林里玩。 光福以梅闻名,光福寺里当然不会没有梅花,两三亩的梅树现在都光秃秃的,九哥和十二郎笑着互相追逐起来,绕着树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热,却不敢上前掺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体面。 三个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间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话说,五娘子加进来,三个人却沉默了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五娘子就问七娘子,“你写好先生吩咐的十张大字没有?” 先生看她们两个对书法都有兴趣,时常专门布置功课,让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练习。 七娘子摇了摇头,“一天写一张,现在才写了三张。”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写好七张了!” “五姐厉害。”七娘子眉眼弯弯。 五娘子啐了一声,“少笑话我,当我听不出来呀。” 说是这样说,语气里的得意可一点没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个笑话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说好话给你听,你反而认成笑话。”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气氛却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就问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抢着道,“有时候我们住一个多月呢!有几年娘不耐烦应酬,我们干脆就住在香雪海过年了。” 进了腊月,腊梅就先开了,断断续续从早梅到晚梅花,能开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五娘子说的在香雪海过年,恐怕是大太太万念俱灰,不理家务的那几年吧。 当家主母,俗事缠身,哪有那么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兴头,“从山脚绕过去,不要几里路就是我们家的园子,要是母亲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从来没在秋天到过香雪海。” “满山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六娘子不以为然,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大雪绕回了屋子里。 想是去净房。 “死丫头,”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肃了脸色,正色问七娘子,“杨棋,你就打算和表哥这么耗着?” 七娘子不由莞尔。 皇帝不急,太监倒是先急了。 “表哥实在是过分了点。”她也没有装着听不懂。“我天生胆大,不惧虫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没有和我细说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只说你胆子很大。”身为庶女,也敢和小公爷作对。 七娘子只好细细地说给她听。 五娘子听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气。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七娘子笑而不语。 五娘子倒是又为七娘子担心起来。 “表哥这阵子诸事不顺,”她提点七娘子,“本来就是想找人出气的时候,你还撞上去当靶子……杨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许凤佳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庶女,可就说不清了。小公爷的身份本来就尊贵,万一气急了闹出什么事来,杨家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庶女和许家翻脸? 七娘子叹了口气。 以五娘子的为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许凤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来纠缠自己了…… “你不说,我还当表少爷天生就是这性子呢。”她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也不无探问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许凤佳以平国公嫡子的身份成长,应该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谁敢给他气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里是出入御书房,和太子一道读书的人。”她隐隐露出了骄傲。“你当他耐烦和你们这些小娘子计较?” 她这话倒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尔,却没有点破。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烦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丝困惑,“前几个月都好好的,还和我说,等太子出阁读书,他就回许家的家学上课……忽然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几个姨姨家的庶女们,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还说什么,和她们又不是亲戚,没想到到了我们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来了。” 七娘子也不禁纳罕,又有些好奇。 以许凤佳这样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时看她们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样吧。 本来也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些庶女,也说不上是他的亲戚。 怎么忽然间就和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庶女较上劲了? 倒好像是把她们当成了撒气的对象似的。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我倒是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说的那番话,很容易就会被理解为在村七娘子。 她看着微微露出窘态的五娘子,一时间,倒觉得她多了几分可爱。 五娘子就是嘴巴坏了点,心地还是不错的。 “没什么。”她不以为意。“表哥说得也没有错。” 古代宗族观念很重,说起来,杨家的几个庶女和许凤佳之间也算是表兄妹。不过也禁不起细究……如果将来还真的以表兄妹自居,与许家往来的时候失了礼数,在背地里,是会被人议论的。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七娘子。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犯错……你失态、你动气。”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里有两个人对她这样说了。 对六娘子,她以安慰为主。 六娘子何尝不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不知为什么,对五娘子,她却忽然想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们还要朝夕相处几年之久。 或许也只是因为七娘子已经很累了。 长年累月的小心谨慎,毕竟让她有些疲惫。 “我没有犯错的资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处处小心,唯恐失了应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咀嚼着七娘子话里的苦涩。 “姐姐们在说什么?”九哥忽然在远处招呼,“寺里送了腌梅子来!” 五娘子哎哟一声,就站起了身。 “我最爱吃腌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过去。 七娘子却惦记着六娘子。六娘子进屋也有一会儿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见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李十一郎今年虽然十三岁,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毕竟还小,也说不上越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 李家的这两个少爷,都很温文,打扮得也很光鲜。 十一郎又是个少年样子了,看起来尔雅风流,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她就抬脚想避开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却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着招呼。“十一少爷给我说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着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从头说了一遍。 他口齿清楚,用词典雅又不生涩,把光福寺的特别之处,点得活灵活现。 宋代的古桥……梁代的山门、唐代的铜观音,高僧的舍利,西域来的佛经……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围在石桌边上吃腌梅子,九哥远远地招手让他们过去。 走到石桌前的时候,十一郎说到了司徒庙。 司徒庙里有唐代《楞严经》和《华严经》的时刻,手法古朴,笔触圆润,是吴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闪烁着心动。 她们练书法的人,听说哪里有好字,总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摇了摇头。 五娘子就有些遗憾,“十一世兄是男儿身,可以东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边含笑。 “司徒庙里还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温和地说,“古柏我是带不回来……不过,却可以为五世妹要几张拓片。” 五娘子很惊喜,“那先谢过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问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书法?” 七娘子忙谦让,“谈不上爱好,不过无事写几笔。” 十一郎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觉得很古怪。 46、挑选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盘问,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爱绣花,不爱读书。”她笑嘻嘻地说,“拓片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烦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爱。 十一郎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现,她唇边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话说的好,高嫁女,低娶妇。 李家和杨家虽然在职务上是上下属关系,但地位相差并不悬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内可以为尚书,在外也可以为巡抚……两家只能说是合作,不能说是统属。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杨家庶女,一来,可以让两家关系更加和睦,二来,庶女的底气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辖制。 不是每个家庭都有勇气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员外家一样,与地位悬殊的家庭结亲的。 杨家女儿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盘打得很精!恐怕有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无旁骛,大口大口地吃着梅子的十二郎,唇边微微挂上了一抹恬静的笑意。 轮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舍不得说个庶女了……十二郎这一次,只不过是来做陪客的吧。 当然,对十一郎来说,娶杨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么多,要是给十一郎说了小官家的嫡女为正妻,说不定助力还没有杨家庶女来得大。 都说李太太不怎么管事,其实分明精干得很! 一举多得,又打压了十一郎,又能赚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里,果然没有真正单纯的人。 不过…… 六娘子一心要嫁个有本事的男人,此后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恐怕未必会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着梅子,一边和五娘子说话,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对。 到底还是小了,虽然也很灵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么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阵头晕。 儿子都这么多了,更别说女儿,李家的后院,只怕要比杨家复杂好多。 否则以李太太这样的手段,还用得着动不动就到光福寺小住吗? 虽然没有见过初娘子,但七娘子却很羡慕她。 身为庶女,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此吧? 找一户平实富裕、简单温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庄户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给她一个相差不远的归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也不要紧。 感情可以培养,但环境却是改造不来的。 既然只能随波逐流,当然希望下半辈子,她这条小鱼所在的不是风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澜不兴的鱼塘了。 吃过酸酸甜甜的光福腌梅,几个孩子就又分了开来。 十一郎带着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们就静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烦爬山,喊着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双陆。 平时杨家女儿都忙于学业,很少有玩乐的功夫,六娘子也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战。 七娘子顺势就把两个姐姐拉回了住处。 “到底进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轻描淡写。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不会嫁进李家的,大太太怎么也会给她说一门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较的亲事。 六娘子又已经和十一郎相处了一段时间。 十一郎接下来恐怕会来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没有奉陪的兴致了。 李太太和许夫人在光福塔静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携早起,去上头柱香。 许凤佳第一天还耐烦陪伴母亲,第二天就溜出来,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厮混,而是来找五娘子说话。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约着去殿里参拜。 进了半下午,许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脚的地方。 画舫是早准备好了的,大老爷人却不见了。 据说是去司徒庙赏古柏,和住持谈得兴起,又与几个吴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庙吃晚饭,还留话请许夫人不要介意。 众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愿意拘束了许夫人吧。 以大老爷的身份,对许夫人也算是处处周到了。 许夫人容色大悦。 “对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夸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这个脾气,其实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纪,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么的。” 许夫人眼神一闪,没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很累。 许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爷不和……在杨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两个月里,大老爷就没有在正院住过。 两边却还要装着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 进了下午,众人又上了车,鱼贯向码头去。 码头早被清油布围得密密实实,风雨不透。 水手们也都回避进了船舱里。 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许夫人与许凤佳紧随其后。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许夫人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鱼贯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响,吓唬六娘子。 六娘子却有些怕水,吓得面色苍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着上前安慰了她几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虽然两人一直说不上亲密,但到底在一个院子里过活,几个月下来,也亲近了几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着,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着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往船舱里走。 十一郎与十二郎没有进舱,而是在船头好奇地摸着舵轮与散发着水腥味的粗绳。 十一郎就含笑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也冲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转身带着白露进了船舱。 两艘画舫悠然滑进了湖水中。 秋高气爽,岸边芦苇摇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极清美的。 许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着九哥并十一、十二少爷,不要让他们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虽然已经十三岁了,但到底还有些稚气,万一管束不住两个弟弟,让他们掉进水里,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着跟到了九哥身边。 许夫人也嘱咐许凤佳在船上玩耍时小心一些。 几个女孩子也在后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说起来,十二郎今年也是十岁,不过他和许凤佳相比,还是个孩子。 许凤佳靠在舱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话。 他的态度很倨傲,还有些漫不经心。 十一郎却并不在乎这些,满面笑容地向许凤佳介绍光福镇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摇头。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亲还在,他又哪里需要陪着小心讨好许凤佳,又在杨家的庶女里物色未来的妻子。 不过,十一郎也算是很通达了,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还要侍奉继母,却不见丝毫的忧郁,处处都显得很大方。这样的人,将来的成就说不定就不会太小。 太湖的风景再好,孩子们也很容易就看腻了。 毕竟心里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触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议着玩什么。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双陆,七娘子无可无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却想在船尾钓鱼。 十一郎就笑眯眯地道,“风大浪急,鱼是钓不上来的。还是进舱里打双陆,估樗蒲吧!” 他年纪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会,还是跟着众人进了里舱。 画舫很大,大太太和许夫人在前厅品茶谈天,孩子们就在后舱玩乐。双陆、樗蒲、叶子、象棋、毽子都有准备。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兴奋起来。 “我能踢上千个!”她一把抢过了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谁来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个。” 九哥围在五娘子身边乱转,“我也能踢上千个!” “吹牛,”五娘子冲他做了个鬼脸。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着五娘子。 几个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着又去了后甲板。 屋内只剩十一郎、许凤佳与七娘子。 七娘子很尴尬。 她的身手不算灵活,对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也没有多少兴趣,就算把毽子给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数十个,站在一边干看着,还是尴尬。 舱内气氛一时也有些局促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没有说话。 十一郎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为难。 “许兄,来打双陆吧?”他就邀请许凤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闹腾不出大动静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会懒。 许凤佳目光一闪。“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观战。”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舱外的脚步。 她和许凤佳之间的不和,没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过,我不大会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摆,请她入座。 双陆的打法很复杂,和飞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强,赌性也更大,两方各执十五枚马与两个骰子,由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定这一回合所走的步数,先将全部棋子移进对方门内者得胜。 打双陆不但要有好运气,还要有大局观和计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计算到对方可能的步数。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过是胡打一通而已,许多时候分明有机会将敌人的马击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绕了开去,只顾走自己的马。 十一郎却打得极好,七娘子虽然绞尽脑汁,但平时很少有练习的机会,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娴熟。 虽然她屡屡掷出高点数,但却很快一败涂地。 十一郎居然没有容情。 七娘子也没有生气——游戏不过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来。”她笑着说,“水平天壤之别!还是表哥来打吧。” 十一郎望着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来。 杨家六娘子一团天真浪漫,很可爱。 七娘子却温婉文静……什么时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态。 就连打双陆被杀得片甲不留,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棋品如人品。 下得认真,输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错。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开了口,语调带了一丝的古怪。 许凤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恼,却也没有表示出来。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处。”她笑着回答,让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惊愕,旋即又释然了。 一番接触,他也发觉了,这位许少爷的脾气不算太好。 想必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于顶吧!对杨家的这几个庶女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叹了口气。 难得七娘子小小年纪,却处处应对得体,没有介怀许少爷的无礼。 他却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城府,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有怎样的手腕。 杨家本来门槛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个不好,就是妻强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进了厅里。 “踢得我一头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头的玳瑁小盅,一饮而尽。“七妹妹,你也来嘛!” 七娘子就乘势应了一声,跟着六娘子出了后舱。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们姐妹并行的背影。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时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纡尊降贵,在庶女堆里挑人。 许凤佳就有了一丝烦躁,手底就露出了乱意。 十一郎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缓开了进攻的节奏。 “许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许凤佳也就收摄心神,与十一郎对弈了起来。 窗外孩童们的笑声,伴随着秋风,肆无忌惮地灌进了舱里。 五娘子与六娘子的笑声,就好像银铃。 七娘子的笑声却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里吹过的一阵春风。 47、置气 游湖的重头戏,其实是在夜里。 太阳落山后,另一艘画舫上就传出了箫管丝竹之声,还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着嗓子。隔着水,越发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对许夫人介绍,“说到京戏,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里,在苏州也只好听听南戏了。” 许夫人笑着说,“现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赏钱都是几百两的给,就这样,吉庆班一天也难得休息几天。” 到苏州来,自然是听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来请大太太点戏。 几个孩子们围着圆桌团团坐好,侍女们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现捞现杀、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许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没有多少机会品味南方的美食。 许夫人就称赞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一向养尊处优,没想到出嫁了居然这样精干,色色都安排得妥当。” 大太太就笑着和许夫人说起了未出阁时的往事。 隔着水传来了悠扬清婉的歌声。 孩子们一向是很难体会戏曲的美好。 五娘子与六娘子吃了几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后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两人会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也牵着手出了舱门。 七娘子才从净房出来,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许凤佳了。 她不禁叹了口气,又吃了几口饭,也告退出去。 后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栏杆边上,指点着天上的繁星。 九哥与十二郎却到底是钓起鱼来,两人稚气的笑语声,传了老远。 九哥平时一向很少有同龄玩伴。 年纪最近的自己,却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声让七娘子心都软了。 她就靠在舱门边,听着哗哗的桨声,望着水中变幻莫测的灯影,品味着略带寒意的秋风。 前生旧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氲了双眼。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属于过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里,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过往的生活成了画卷,一点点地在心底重新铺开。 一时就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丝竹声遥遥地在水面那头传了过来。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声,五娘子与六娘子呢喃细语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七娘子微笑起来。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从舱门边扯了开去。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吃惊地甩了甩手,却没有甩开许凤佳的掌握。 在杨家,除了许凤佳,谁还会这么粗鲁。 “你怕不怕水?”许凤佳兴味盎然地问。 舱门边没有多远就是栏杆。 七娘子这才意会到她身处船边,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可不比在假山的时候。 大人们就在不远处,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许凤佳在一块。 后甲板上只是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气死风灯笼。昏黄的灯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几个丫鬟,也都分布在九哥和五娘子身边。 许凤佳恐怕真的会把她推下水。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现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风寒。风寒也有可能延绵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对一只尚未成年的猛兽,一下就感觉到了两个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会喊的。”她力持镇定。 许凤佳的脸隐在阴影中。 “你不会。”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没话好说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许凤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会把他怎么样呢?这可是未来的平国公……七娘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 嚷出来,反倒闹得大家没趣。 再说,以九哥的性子……许凤佳恐怕也是吃透了里头的利害关系,才肆无忌惮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软了语气。 “……我知道怕了,请表哥别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怜地说。 声音多了些颤抖。 七娘子并不太擅长演戏。 她没有太多演戏的机会,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这一步而已。 许凤佳却似乎满意了一些。 就偏过头细细地审视着她的表情,手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也会怕的不是?我许凤佳一生还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声音里的自满,一下就刺进了七娘子心底。 谁告诉你我怕了?我就是应酬应酬你! 她几乎就想喊出来了。 像许凤佳这样的天之骄子,必定很是自负,觉得自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对付这种人,就得顺着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气,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来吧。”她就放软了语气。 带了些撒娇地哀求着许凤佳。 许凤佳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声地挣扎了起来。 到底人小力轻,没有挣扎几下,就只能乖乖就范,还好许凤佳似乎也没有打算太过分,这一回她的脚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纪,这么倔的性子!”许凤佳就数落七娘子,“服个软有那么难么?对着别人,也没见你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后要学着服软!” “是……是,以后一定服软!”七娘子只好放软了声音,哄着这个小表哥。 许凤佳却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你晓得不晓得,李十一郎对你有点意思?”他的声音里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谈兴大发。“他倒有意思,现放着你们家的六娘子,年纪相当,又生得美貌无双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许凤佳推到湖水里面去! 从来没见过这样得理不饶人的讨厌鬼,都服软了,还想怎么样? 她就又挣扎起来。“你胡说八道!放开我!” 话里已经带了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凤佳反倒满意了,松开手就要放开七娘子。 一个浪来,七娘子脚下一滑,却是从栏杆的缝隙里滑出了半边身子去。 “啊!”她骇然轻呼,脚下乱蹬,一时却是找不到立足点。 许凤佳也吓白了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许凤佳的脖子。 “别动!”许凤佳一把抓住了栏杆,低声呵斥。“别抱得那样紧!” 七娘子抱得太紧,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边说,许凤佳一边借着船身的颠簸,把七娘子搂回了甲板上。 赶忙扯着七娘子连退了几大步,远远地离了船边。 七娘子惊魂未定,喘了几口大气,不禁又恼又恨。 “你以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来不及多想,就把脑海里的话噼里啪啦嚷了出来。“小公爷在哪家的庶女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就找哪家去,犯不着和我斗个没完的,有什么意思!” “你!”许凤佳气得就要抓她,“你别跑!死丫头,你——” 他要追也来不及了。 七娘子已经跑到了五娘子身边,仔细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皱褶。 画舫里换唱了《双叠翠》,袅袅娜娜的南音,隔着水面更觉透亮。 “行也难禁,坐也难禁,越说不想越在心……” # 第二天,船行到灵山,众人又下船参拜灵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镇。 许夫人恋恋不舍。 “想多拜几日铜观音。”她和大太太商议。“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这住着,也是一样的。” 大太太只好笑,“让弟妹来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门,我们家事的确多。” 许夫人哪里还不懂婚事的烦琐?“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许凤佳,“回了余容苑,要听四姨的话,别太调皮了,闲了无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随意出门。” 许凤佳敛容应是。 乘众人都没有注意,他转头瞥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冲她哼了一声。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紧。 少了许夫人约束,恐怕许凤佳更是无法无天了。 想要避开麻烦,化解麻烦,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没能解决麻烦。 五娘子就向许夫人撒娇,“我会想三姨的!”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傻丫头。” 说着,两姨甥就笑成了一团。 大太太眼神一闪,却没有多说什么。 大老爷前天晚上就回了苏州,不用陪着女眷们,他单枪匹马走得快。 秋后正是织造局最忙的时候,大老爷能抽出几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诚意。 李太太特地上门来接儿子,又对大太太道谢,“犬子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大太太很客气,笑着夸奖,“十二郎天真无邪,十一郎稳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着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冲十一郎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没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让几个杨家姑娘得闲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儿玩耍。 “十三娘惦记着你们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谢过了李太太的邀请。 李太太和许夫人就联袂把众人送出了山门。 大太太亲自带了许凤佳一轿。 五娘子带了九哥一车,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车,多了两驾小清油车留在光福,预备着给许夫人的随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议论着太湖的景色。 “虽然年年都要来光福,但每年都是进了腊月才来,这几年更是稍微住半个月就要回去过年。”她很兴奋,“难得上船到湖里玩。” 要不要对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还没想好。 按理说,未嫁女儿,是不应该听到自己的亲事的。 六娘子对自己的亲事也的确没有决定权。 她知不知道,对事情的发展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过,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来的相公是谁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门,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会答应。 再说,二娘子的婚礼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 七娘子猜得不错。 回到家没有多久,孙家的人就来送信了。 未来的二姑爷孙立泉已经过了南京,只怕没几天就要到苏州了。 婚期定在腊月,婚礼当然是在京城举行,如果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也许就到京城杨二老爷家里出嫁了,不过,以杨家、孙家的身份,亲迎礼是要孙立泉亲自到苏州来把二娘子迎出家门的。 孙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苏州,可见孙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大太太很满意。 “亲迎礼还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孙家派来的管事婆子商议,“足足一个月,怎么走都够了。不过,嫁妆要早些过去,我看十月下旬,就发船吧。” 亲迎的船上,当然只会有花轿、新娘子和几个侍候的人。船轻,走得就快,一个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装满了嫁妆的船只,在冬天走得本来就慢,如果还要跟在喜船后头,可能会赶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没有十里红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孙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连连地应承。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递过了一张红单子。 “这是我们家的嫁妆单子。”她悠悠地说,“亲家夫人不在,只好请姑爷过目了。” 管事婆子连忙客气,“哪里哪里,杨太太是长辈,对我们家少爷无须如此客气。” 说着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单子。 她也是经过富贵的人,一眼,就觉得手里的单子重得有点拿不住了。 杨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饰不说,历来不上单子的压箱银不说,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居然全陪给了未来的少夫人! 她虽然掩饰了又掩饰,却还是面露异色。 大太太唇边就挂上了丝丝笑意。 女儿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脚,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孙家排行稍次的几个少爷,就算说了出身更高贵的媳妇,恐怕也很难撼动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宠爱在深宅内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撑腰,媳妇的头才能抬得起来。 管事婆子就收敛了傲气,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拿了红贴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门,大太太才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王妈妈就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又在溪客坊过夜了。” 自从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纤秀坊陪给了二娘子,大老爷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气。 虽然说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但一般有了亲生儿子的妇人,也都会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给儿子。 九哥虽然不是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连亲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确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九哥养在正院,不是为了杨家,只是为了小二与小五。”她目光悠远。“只有养在正院,他才懂得亲近姐姐……否则,我为什么要给杨家操这份心。” 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宅的争斗往往就是这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错,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却也忌讳着四姨娘。 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淡淡地问,“小七人在哪里?” 48、二试 七娘子很快就进了正院。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穿着纤秀坊的新衣,浅褐遍地金云纹如意扣锦袄,搭配了八幅满绣银花红绸裙,手里套着大太太给的羊脂玉镯子,腰间佩了独山玉玲珑,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鱼五福玉珠花。 因为衣服颜色鲜亮,所以就只以玉为饰,看上去又富贵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两人。 和九哥虽然生得像,渐渐的,倒也能分出不同来。 这孩子很静,眉宇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从哪里过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问。 “才在屋里练字来着。”七娘子弯了眼。 这几天黄绣娘忙着为二娘子绣些小玩意,下午的课就停下了。 五娘子还有和许凤佳进百芳园玩耍的时候,七娘子却是等闲不出院门,只是在屋内练字绣花。 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来,一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话。 七娘子也不着急,规规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二娘子的嫁妆、大老爷的脾气、四姨娘身边的霜降,浣纱坞里的三姐妹。 这还只是百芳园里的事。 百芳园外,还有秦家、王家、李家、许家…… “立春和我说,她见到凤佳在船上欺负你。” 思来想去,大太太缓缓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释然。 到底只是游船,又不是错综复杂的迷宫。 许凤佳和她只是身处舱边的隐蔽处,又在阴影中,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立春是揽总的大丫环,肯定时常张望甲板,确认众人的安全,会看到她和许凤佳的尴尬一幕,并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出言制止……不过告诉大太太一声,也是两面讨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丝委屈。 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七娘子不是圣人,平白无故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不会多高兴。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凤佳身份高贵。”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宫中贵人的欢心,自小出入宫闱,养就了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脾气。” 以许凤佳的身份,看不起杨家的几个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国公许家这样的天潢贵胄,不是宗室,胜似宗室,自从开国以来,代代坐拥重兵,大秦的权贵虽多,但能和许家别苗头的,却是寥寥无几。 许凤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铁打的小公爷,只要他不弑君弑父,将来这滔天富贵,稳稳就落到手里……往来的也都是未来的人中龙凤,又有身份,又有才华。 哪里会看得上杨家这几个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头,细细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将来必能得到助益的。” 杨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是世袭武将,没有什么大差错,富贵是跑不了的。 杨家却是考出来的文官,大老爷的身份或许能给九哥一些助力,但将来宦海沉浮,也还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脉。 不要说许凤佳只是小小为难她,就算是大大地为难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大太太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是识大体。 “其实。”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凤佳平时虽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亲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到了苏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头,静静地等大太太说下去。 “说起来,他这次下苏州,也透着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谈天。“以他的身份,长年累月不在京里,是要惊动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听说了,许凤佳是太子伴读的事。 许凤佳虽然桀骜不驯,但平时显然也不会荒唐到哪里去。 否则帝后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太子的陪读。 明知道许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几个月,他却还是偷溜出来,跟在母亲身边。 许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把儿子带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处港口把许凤佳放下,再遣人回京报信,接许凤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处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于现代,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里,神佛之说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愿意在神佛之前祈祷。 许夫人很明显就是有了心事。 再结合五娘子的那几句话,这心事只怕和许凤佳也有一定的关系。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许家家大业大。”她轻声说。“平国公前几年又一直在外征战……想来,许家也是一本烂账。” 大太太眉宇间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人就是这样。 大太太自己心里烦心事多,虽然嘴上不说,但听到许夫人也过得不好,自然会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当做没有看到。 “不过母亲在京里也有几个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个孩子,又常年住在苏州,对京城亲戚家里的事,肯定并不了解。 “我也只去平国公府拜访过一次。”大太太摇了摇头。“许家这样的门第,底下就算都烂成一团了,面子上也都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杨家,平时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真正的交锋都在暗处。 七娘子就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不免有些尴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来,只是问两句许家的事——七娘子还根本答不上来,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说给凤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内幕消息。“不过……” 如果许夫人与许凤佳母子在许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大太太当然不想把女儿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镇定下来。 虽然没有和未出嫁的女儿商量这种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边能依靠的人没有几个,大老爷又和她离心,恐怕,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她可以随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岁嘛!”她笑着说,“哪有这么早说亲的。” 大秦的女儿,一般都是十四五说亲,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没有指望七娘子在这事上给她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父亲这阵子是认真和正院闹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语气里的沮丧。 这才是大太太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难低头向她这个小小的庶女问计。 只看大太太因为二娘子藏起九哥,让她在许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发脾气,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认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则,她都不会愿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叹了口气。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亲手养育起来的,两人当然不会有隔阂。她是大太太带起来的第一个孩子,论情分,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样了,长到七岁才进了正院……这份先天的母女亲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了! 但,并不是一味显示自己的聪明与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欢心的。 又要力求表现,又不能过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来说话都好像在过淘汰赛,要揣摩对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为了二姐的嫁妆吧!” 她没有装糊涂。 大太太既然难以启齿,那就让她来说吧。 大太太果然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亲自承认这难堪的事实了。和小七说话,总是很轻松。 “没有见过这样下作的人!”禁不住发了几句牢骚。“钱是我的钱,女儿也是他的亲女儿,多给一些,就撂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天就会算计正院的这点陪嫁。这还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则我的脸也不知道往哪搁了。” 不需要努力什么,七娘子都是一脸的不齿。 嫁妆是大太太的私有财产,就算爱往水里丢,大老爷也不好说什么的。 无非就是当年花老婆的钱花出了瘾头,花出了理直气壮,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孙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态度鲜明,“再说,二姐也不是没有妯娌……” 孙家次子、三子,也都说了上等的人家为亲。 大太太顿时就觉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远在苏州,几个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没有一点钱,在孙家怎么说的上话。”她神色有些激动。“也不是我偏心亲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么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过去,还是李家来入赘?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东西……” 从大太太的话来看,恐怕大老爷是在三娘子的嫁妆上和大太太爆发了冲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语。 这事透着古怪。 大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对她透出三娘子亲事有变,都有一个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诉了自己,大老爷也总该把这事告诉四姨娘一声吧?怎么到了现在,四姨娘还是一心冲着嫁妆使劲。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对四房的偏宠,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风。”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真宠爱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谈到大老爷,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几分不解。 大老爷对四房难道还不够特别? “这内院的大事小情,怎么都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声音有些飘渺。“内院要是太宁静了,他心里就不舒坦。” 大老爷虽然有杨家做后盾,但他们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从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密切。 妻强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给大太太找点麻烦,大太太难免就要颐指气使,以势骄人了。 七娘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担忧,绝非无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态度,就知道她不饶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时带了大笔的嫁妆过来的…… 世界上有严嵩,也有大老爷这种人。 “不过,说到儿女亲事么,做主的怎么都是我这个主母。”大太太点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时间敢于阳奉阴违,不过是看准了大太太要离家拜寿,她的机会要来了。 现在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让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点,但大太太短期内却没有出门的道理了。 四姨娘当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决不会再和大太太作对了。 到时候大老爷该找谁给大太太上眼药?难不成是连子嗣都没有,身若飘萍的浣纱坞三姐妹? 她与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多议论大老爷的动机。 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亲心里有数,小七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就让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带着二婶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来,四姨娘自然知道怎么行事的。”她垂下眼帘,把话题绕回了四姨娘身上。 说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烦躁了起来。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尽管二太太是一脸悔改的样子,但大太太心里怎么能贸贸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间的利益同盟,才刚瓦解没多久,就因为三娘子的亲事,又回到了可以联手的情况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还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梦。 “你二婶前几天派人来传口信,说是今年二叔要回来过年,恐怕要等过了年再上京!”她略带烦躁。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 事关九哥,在这几件事里,七娘子当然最关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没想到二老爷居然使出了拖字诀。 他身为翰林,常伴君侧,哪里能擅离职守,回苏州过年? 二娘子腊月又要在京里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爷府上……这就又耽搁了时间。 再说,二房还有三位少爷,几个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过年带不带回来?带回来了,还是只过个年就回去?这也未免太折腾了些。 若是几位堂兄被留在苏州,那就又要生出无数的事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烦。 内外交煎,一日逍遥都没有。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脸上掠过的阴影,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这样,要是知道了还有第二个不舒服的人,自己的这点难受也就不算什么了。 “算了,也只能见招拆招。”她叹了口气。“要紧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门,别的事,回头过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点了点头,不免关怀,“方才可是孙家的婆子来请安?” “嗯,说是孙大少爷再过几天也就到苏州了。”大太太知道,孙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妆单子递过去了。” 原来是递了单子。 七娘子恍然。 单子上写了纤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爷磨叽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这事别告诉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妆惹得父母纷争,恐怕宁可不要那几间铺子。 七娘子莞尔一笑,“母亲尽管放心,小七虽然笨嘴拙舌,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个人话语间已是带上了不少随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头,和我谦让什么。”便带着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里间。 王妈妈一直未曾说话,此时才低头上前为大太太换茶。 “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妈妈心头一紧。 正院的这几个儿女,说来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帮着说情的事……王妈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虽然以她的身份,也帮不了七娘子什么,但总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关心。 “我看倒是个好的。”她笑着开了口,“年纪这么小,就七窍玲珑的,再长大一点,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却没有想到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这纤秀坊,按理该是留给九哥的产业……小七就一点都不惦记?” 王妈妈没有答话,这话,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记,也拿不住九哥会不会惦记……”过了一会,大太太又缓缓地加了一句。“凤佳对七娘子无礼的事……就是九哥告诉立春的。” 49、拜访 王妈妈头皮发炸。 九哥是大太太亲手自襁褓养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亲姐姐。 杨家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事……少了纤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亲姐姐,知道表少爷欺负她,当然要和大太太说一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吓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宽慰的意思,“当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把他带到大,现在……” 王妈妈就陪着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笑眯眯地进了里间。 “奴婢先头看见孙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爷有了消息吧?” “嗯,嫁妆单子已是递出去了!”大太太点了点头。 梁妈妈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费了心机了。” 几个人都看着梁妈妈,等她说下去。 梁妈妈解释,“三娘子见天往幽篁里跑……” 为的还不就是那张嫁妆单子? 就算看不到单子,看看二娘子身边的物事也好。虽然大部分嫁妆都摆放在库房里,但贵重的金银首饰,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边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气,“她也未免太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么教导女儿的,一点大家小姐的气质都没有。” 嫡庶有别,二娘子又说了这么好的亲事,嫁妆是肯定要比三娘子丰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东西,才好向大老爷开口讨要。 梁妈妈和王妈妈对视一眼,抢着附和起来。 大太太数落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就收了话头吩咐梁妈妈,“你亲自到幽篁里去,看着她们把嫁妆封好了上档上册,运到小库房里。” “恐怕没有空地了。”梁妈妈面露难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库房里的东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说明她的私房多。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攒私房的。 她的语气就柔和了起来,“挤一挤安顿一下吧!没有多久,也要运到京里去了。” 梁妈妈笑着应了是,就转身出了屋。 王妈妈看在眼底,心下暗羡。 她就是学不来梁妈妈的八面玲珑。 正这样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约束一下三娘子,孙家人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来来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礼人前,到时候还真没法说亲了!” 这说的是三娘子去幽篁里的事,也说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礼的事。 王妈妈就肃容应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闲了下来。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白皙娇嫩的手,尽管主人已经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丝毫老态。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纤纤玉指……一时就微微冷笑了起来。 小七说得对,就让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现在的得意,到了将来,都会化作说不出的苦涩…… 把王妈妈派到溪客坊唱黑脸,为的倒不是真要约束三娘子的行为,不过是把戏做到十分罢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来,旋即又有些不舍。 二娘子出嫁后,恐怕家里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强古怪……在内宅的事上,她只是个学生,还不能做大太太的参谋。 立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手中还端着果盘。 “让人到余杭去问问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随口吩咐,“我上回在铜观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并送过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还惦记着初娘子。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庶女。 立春垂下眼,轻巧地转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着她的背影。 立春穿着淡红色小袄,水绿绸裤外系着淡绿色的裙子……行动之间,腰臀扭摆,窈窕轻灵。 真是个可人儿! 大太太一时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 她的眼神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门学问。梁妈妈、王妈妈、药妈妈、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还有手底的这些丫鬟,都要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样。 该怎么用她才好呢? 梁妈妈带着笑,又进了屋,“已是都安顿好了,只等着运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说……二老爷屋里,是不是该添几个人了。”她随口问。 梁妈妈一下就怔住了。 # 过了几天,几个小娘子连上午的学都不去上了。 虽然婚礼要到京城去办,但到底是杨家的喜事,江南一带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主母能亲身来拜访的也都来了,不能来的,便打发管事婆子来送礼,大太太不免也要应酬一番,收了礼,再请几个庶女出来见见人。 这样露脸的事,当然不会有溪客坊两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六娘子干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来访就与七娘子一道出去见客。 “好像卖笑的姐儿似的。”私底下悄声对七娘子抱怨,“一声令下,就得满脸堆笑出去应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愿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换吧!” “三姐姐是要定亲的人,哪里用得着出来应酬。”六娘子不以为然,“四姐那木头一样的性子,就是我愿意换,太太都不许。” 四娘子在人际往来上是差了一点。 六娘子又问七娘子,“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在光福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许家表少爷闹了别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爷这几次和你碰面,不都恶狠狠地盯着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样,我想来想去,只记得在光福的时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块说了说话!” 七娘子不禁莞尔。“谁知道表少爷心底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一直没能捉弄过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颇有几分惆怅,“也不知道许夫人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表少爷在,我都不敢荡秋千了。” 对六娘子来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弯弯。 每次和六娘子说话,她的心情总是不错。 “他现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里,倒很少到园子里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着唇,露出了几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许凤佳和五娘子的确很有交情。 少了许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课,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许凤佳玩耍,连九哥都大受冷落。 许凤佳也经常到东偏院找五娘子说话。 两人俨然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样子。 “他们两个年纪相近,又是嫡亲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说,“彼此亲近些,也没有什么。”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说下去。 虽然年纪小,但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出口的。 许夫人对五娘子格外的疼爱……许凤佳和五娘子之间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对许凤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过这种事,一天没有定下来,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装聋作哑,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这里头的道理。 正说闲话,正院又来人请两人去堂屋见来问好的王太太与张太太。 王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当然有族人在苏州生活,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属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属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爷也未曾出仕,只是仗着祖上荫余的几百顷田地、少许生意并王家的名头,成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张唯亭很有交情,两家常来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连上门拜访,都是联袂而至。 张唯亭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却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贵,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因此虽然这两位太太没有诰命,但大太太还是满面笑容,又亲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来拜见长辈,在下首陪坐说话。 王太太就捡起了方才的话题,“自从进了九月,广州一带就全都断了货,现在通江南也就是广西还有出产一些,也都不是好货色。” 大太太和张太太都听得很专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几万两的货,今年却只听说珠王牛家出了三百两就再也没有了。”张太太也道,“想着以杨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妆必定是早就备好了珍珠,不过是随便一提罢了。” 大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倒是几年前就在留意了,现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涨价,倒是早买不如迟买。” “杨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国公夫人身边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从光福启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这前后也就到家了,到时候自然要见面说话,王太太不妨自己问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尴尬,就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笑着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这孩子倒是和杨太太身边的四少爷有几分相似。” 九哥其实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爷呼之,只有李太太这样亲近的长辈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所以才有这么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却仍是笑道,“这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前几年一直在生养的姨娘身边侍疾,今年才进正院来养活。” 对外,大太太一直是这个说法。 王太太就夸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眯眯地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五娘子脸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张太太看在眼里,也就夸起了五娘子,“生得越来越明艳了。” 场面一时是一团和气,大太太也说了京里的见闻给两位太太听,又问张太太,“今年置办了多少田土?” 张太太笑眯眯地掩口,“见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么都做得出来,手里有些余钱,就要置办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过是多置了四五十顷罢了,如今江苏的田土也贵,倒是福建一带,大有赚头。” 她们主母说起家里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儿家们哪里听得进去,五娘子枯坐无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里倒不由好笑,温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还问大太太,“四少爷得闲了,也出来见一见,上次要见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没见了。还有三姑娘……听说也出挑得越发好了!” “他在园子里玩呢,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没听到王太太的后一句话,“还有许家的表少爷也在家,请出来见见?” 王太太和张太太对视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说话,五娘子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先起身给两位太太行礼。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着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问五娘子,“姐姐做什么去?” “表哥闲坐无聊,先到了我屋里和我打双陆,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双陆却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来打?”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还是回小香雪去睡一会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进了东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兴冲冲地道,“走,到小香雪荡秋千去!” 神采飞扬,顾盼有神,哪里还有丝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着也有多日没进百芳园,就点头笑道,“悄悄的,别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脱。”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在正院,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两人进了百芳园,正好看到九哥身边新来服侍的小丫鬟从园子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随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和六娘子进小香雪去荡秋千了,到晚饭时分再进院子里。” 小丫鬟忙福身应是,“这就去带话。” 六娘子看着她进了正院,才问七娘子,“是新提拔上来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执事的女儿。”七娘子点了点头。 九哥身边的差事,是杨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众人都争着送人进来,这丫鬟看着虽然普通,身后却说不定有好几个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么名字?——倒是和药妈妈有几分相似。” “就是药妈妈的外孙女。” 两人一头说话,一头过了万花溪上的小桥。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个。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难得进百芳园!”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没看出这是哪个霞,只好胡乱点了点头,笑着道,“进来荡秋千。” “九哥也在里头采花。”三胞胎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就在朱赢台左近。” 正好先头那小丫鬟又进了园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对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着给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说话,进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荡起了秋千。 六娘子荡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墙,银铃般的笑声洒遍了梅林。 半晌,两个小姑娘肩并肩坐在秋千上讲悄悄话。 “太太又派人给大姐姐送东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弯弯,“大姐姐也有七八个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过来送二姐出门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宝。”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会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过,我倒宁愿在小香雪住着。”六娘子又自言自语,“虽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着回廊,和丫鬟说话的七姨娘。 远远的,只能看着七姨娘的轮廓,她微微地低着头,秀丽的脸庞上一片笑意,在午后温煦的阳光里,透出了深深的静谧。 七娘子忽然就羡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里,能拥有一块小香雪一样的地方,不能说没有福气。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声气。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静静。现在连小香雪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问问怎么回事。”院子里传出了七姨娘低柔的声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绕进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兴致,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六娘子咕哝。“正院里还有客,若是闹大了,太太觉得没了面子,又要发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没听到六娘子话中的僭越。 “百芳园里的声音,恐怕是传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没有什么大事吧!” 浣纱坞这三姐妹一向很得宠,就算是四姨娘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还有谁会找她们的麻烦? 六娘子也就释然,拉着七娘子,“总在你屋里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苏式点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当然也更擅长做北方菜,百芳园里住的却都是南方佳丽居多,大厨房里也是苏州厨娘当值,因为要侍奉大老爷,手艺并不下曹嫂子,有几味点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着六娘子进了屋,一边赏鉴着六娘子的绣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没过一会儿,大雪仓皇的脚步声就响进了院子里。 “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散开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虽不多,却也怕人!”她气喘吁吁,“听几个婆子说,好像是表少爷闹出了什么事。” 50、生变 此时的正院却是一片阴霾。 “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大太太难掩惊愕,“可伤到哪里了?” “挣扎中割破了脸颊!”王妈妈一脸的焦虑,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还没到,我们也不敢乱动,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伤口,孩子已经是吓得晕过去了!” 大太太满心的烦躁,“身边跟着的都是死人?表少爷要上去作弄,也不会拦一下!” 王妈妈只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叹了口气,蓦地就站起了身。 凤佳这孩子在杨家的气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连许家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都不敢逆了凤佳的脾气,更别说杨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这女孩子脸上带了伤,还怎么说婆家!” 王妈妈一凛,“已经派人去请了欧阳神医……” 欧阳家的回春露号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对刀伤也有奇效,只要救治得当,未必会留下疤痕。 大太太脸色稍缓,“这事就先交给你了!” 王妈妈脸上虽有些苦涩,更多的,却还是兴奋。 这事虽然难办,但正因为如此,也是夸耀能耐的好机会。 “凤佳呢,现在人在哪里。”大太太又想起来问。 “已是派人去余容苑找老妈妈了。”王妈妈抿了抿唇。 许夫人没有把老妈妈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余容苑。 现在出了事,杨家也不方便出面约束许凤佳,自然是由老妈妈出面来得妥当。 大太太只是点了点头,便出了东里间,笑盈盈地重新踱进了西翼。 “怠慢两位太太了!”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少许心事,但唇边的笑却很自然。 王太太和张太太就对视了一眼。 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就算没有杨家的富贵,王太太和张太太却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 正说得兴起,王妈妈进来和杨太太嘟哝了几句,杨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见客的屋子。 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 谁都有谁的难处,大家互相给个面子,遮掩过去也就完事了。 两个太太就都笑着说,“不要紧,本来也该告辞了,耽误了杨太太的功夫!” 张太太就吩咐侍女递了礼单过来,“给二娘子添妆。”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制。 大太太虚留了留,见两位太太去意甚坚,也就只好领了情,“日后必定亲自上门致谢。” 又送张太太、王太太出门。 丫鬟们往来穿梭,虽然没有露出异色,但只看片刻前还幽幽静静的正院忽然多出了这么多人,就知道杨家是出事了。 两位太太不动声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轿。 大太太目送她们相继出了夹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脚。 脸上已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容。 立春正好从百芳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请息怒!” 大太太叹了口气,就稍微缓下了语气,“人怎么样了?” 立春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色,“奴婢赶到的时候,浣纱坞里慌乱一片,只远远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着,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经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宽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如果因为凤佳的顽皮出了什么大事,将来九哥面对凤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凤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来往,杨家和许家十几年后,就要渐行渐远。 只要血能够止住,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脸上留了疤痕,以杨家的门第,还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着立春往百芳园里走。 “这事到底是怎么闹的,弄清楚了没有?”一边走,一边问立春。 立春眼神一闪。 “当时情况很乱!”她直言不讳,“表少爷身边也没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来,或者表少爷开口……”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又扫了东偏院一眼。 五娘子当时不会在凤佳身边吧! 她一向不大喜欢小七,要是一个拧劲,闹得脾气上来了,怂恿凤佳做下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几句,才勉强安下神来。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边吗?” 立春犹豫了一下,“事发时就在一边了,好像还是五娘子一起张罗着把七娘子送到浣纱坞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个咯噔,脚下差点没有站稳。 事情闹得这么大,四姨娘就算现在不知道,日后终究是会抓到一些小辫子的。 正好见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让她过来。 “去找你干妈,让她到各房传话,没有我的吩咐,一个下人都不许放出来!” 白露面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这个大丫环难辞其咎,这时候,更应该到浣纱坞候着。 但大太太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只好领命行事,转身匆匆离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烦躁起来。 “这个死丫头!” 立春低眉顺眼,不敢多说一句话。 远处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妈妈的声气。 “一两百年的面子,一夕就给你丢光了……许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胡闹的少爷?夫人知道了,只怕伤心得都要厥过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约而同立定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老妈妈。 老妈妈训斥的当然是许凤佳。 许凤佳还是今日穿出来见客的锦鸡纹连环葫芦蓝直缀,头发却有些凌乱,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皱与血痕……他的神色也隐隐带了不安与沮丧,右手还包了块白布。 大太太脸色就是一白。 许家以武传家,子孙世代习武,时常领兵作战。 万一七娘子在挣扎的时候伤到了许凤佳的右手,以后他还能不能握剑练武……万一不能,许凤佳的前途岂不是毁于一旦? “这个死丫头。”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过,许凤佳虽然十分沮丧,但双眼有神,面带血色,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大太太心下稍宽。 见到大太太,老妈妈顿时脸色一肃,抢前几步就跪了下来。 “老奴未能善尽劝导,以至于出了这样的事……请姨太太责罚!” 许凤佳也单膝点地,垂下了头。“外甥鲁莽,给四姨添麻烦了……” 老妈妈就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连磕了几个响头,“家教无方,请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说话,前院又进了两个婆子,面上犹自带着笑。 “……三姨夫人才进了大门,眼下正换轿子往余容苑去理衣,一会儿就来与太太相见。”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来。 又有人来回,欧阳老神医到了。 场面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立春只好站出来,先把老妈妈和许凤佳请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欧阳老神医进百芳园去,并传话众女眷回避,大太太也回过神来,索性就带着老妈妈和许凤佳进了堂屋。 许凤佳面上也带了不安之色,频频向外张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几分好笑,温言道,“不要紧的,不过是玩闹时出了些差错罢了。” 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老妈妈看在眼里,神色便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不过是个庶女……伤口也不很深,想来,让少爷多赔几次礼,事也就揭过去了。 不至于让杨、许两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连事情的经过都不想追问,看来,是要把这件事含糊过去了。 也好! 只是没想到夫人回来得这么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这么想着,许夫人就脚步匆匆,进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肃穆,“七娘子没有大碍吧?” “欧阳老神医才进了浣纱坞……我们也不大方便进去,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大太太神色宽和,“三姐旅途劳顿,先歇一会,等那头诊治完了,再过去探七娘子。” 许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立起眉,恶狠狠地瞪了许凤佳一眼。 许凤佳面色端凝,虽有不安,却不曾过分。 堂内一时沉默下来。 许夫人只是出神,面上闪过了万千思绪,竟是喜怒参半。 大太太看在眼里,倒是有些不解。 以许夫人的要强,凤佳作出这样的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喝骂起来了。 怎么不但没有出声,还隐隐现了喜色? 大太太心里就泛起了无数个泡泡。 过了一会,二娘子也进了正院。 “娘,三姨!”她面色沉肃,匆匆行了礼。 又森然望了许凤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欧阳神医年纪虽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贸然见到外男,只能进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断出去打探,过了一盏茶功夫,便进来回话,“神医已是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现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 进外院,那这事也就瞒不过大老爷了。 不过,这事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本来也瞒不过谁。 “过去看看吧。”许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扫了许凤佳一眼,暗地里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众人就进了百芳园。 许夫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什么。 # 浣纱坞离正院很近,进了百芳园往左手边一拐就到了。 此时里里外外,围满了正院的婆子、媳妇,一地的凌乱。 见到大太太,众人都行礼请安,神色也还镇定。 大太太也顾不得搭理,几个人匆匆进了屋。 浣纱坞倒很宽敞,是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都有七八间房与两个花厅。一楼大花厅门口散了一地的白布,还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门□头接耳,面上都带着异色。 见到大太太来了,三人都止住了话头。 “孩子就在里头!”三姐妹中的一个抢前为大太太带路。 人群围满了花厅里头的美人椅,隐约能见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时有白布被抛下地面,上头还带了点点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边上,面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横了她一眼,没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开来,露出了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七娘子,在华贵的装束下,她显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还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边脸颊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上头敷了淡黄色的药粉,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几个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按细白布。 大太太一见伤口,就是一阵的天旋地转。 这么长的伤口,还只叫一点点? 以后该怎么说婆家! “欧阳神医可说了,会不会留疤。”她干涩地问。 这要是留疤,以后就真没法见人了! 一时之间,大太太对许凤佳也生出了几许怨气。 “说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几分。”五娘子回答。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里漾满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连声叹息了起来。 许夫人瞪了许凤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语气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脸上多了这一道红红黄黄的伤口,格外有了几分可怜。 许凤佳没有吭声,脸上却也闪过了一丝后悔。 “怎么会闹成这样!”大太太脱口而出。 凤佳虽然顽皮,但也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对。”许凤佳就老老实实,双膝点地跪了下来,对大太太解释。 语调虽然低落,却还平稳。 他又扫了一边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许凤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严厉而阴郁。 “因出去见了王先生与张先生,张先生将新得的一柄倭钢匕首送给了外甥。外甥拿着进了百芳园与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面看见七表妹过来,就想吓她一吓。”许凤佳平淡地描述着,垂下了凤眼,眼帘遮去了无限思绪。“不想七表妹胆子小,见到刀子就吓得软了,外甥一时倒是忘了手里的刀,上前想要搀扶,七表妹又醒了,一个不巧……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是直认不讳地承认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当时只有五娘子在场,除非七娘子醒来,否则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证。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小五?”大太太终于忍不住轻声问。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头,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泪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是我不好,没有扶住七妹妹……” 众人都长叹起来。 大太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夫人也埋怨许凤佳,“脸上落疤,是一辈子的事,这要是有个万一……你怎么对得起七娘子?!” 许凤佳眼底掠过了一丝愧疚。 “怎么还昏迷着?”二娘子上前几步,坐到七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又扭头问五娘子。 五娘子年纪还小,良医来诊治的时候,可以不必回避。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说是惊吓过度……” 二娘子脸色一沉。 惊吓过度,可大可小。被吓成痴儿,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正要说话,心头一动,却又皱起了眉头。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多大的人了,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么好意思把这话告诉你父亲!割伤了自己的亲表妹……你也真做得出来!” 许凤佳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语石破天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屋外又传来了立春讶然的声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电转之下,已是面白如纸,再仔细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见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与七娘子今日早些时候所穿的袄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气没有上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51、春风 七娘子才进了浣纱坞,就听着了许凤佳那句响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时间竟也站不稳了,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与立春对了几个眼色,低声问,“九哥到底怎么样了!” 立春才要答话,屋内却又吵嚷起来,两人一时顾不得说话,便进了花厅,只见三姐妹弯腰搀着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过来,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瘫坐了,哪里还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许夫人见立春进来,自顾自弯腰审视大太太的面色,头也不抬,喝道,“立春还不快去请欧阳郎中回转。” 如今屋内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乱了阵脚,许夫人的态度却依旧沉稳,立春匆匆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门外。 许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亲自拧了一把毛巾来给大太太擦脸,欧阳大夫未曾回转,大太太便嘤咛一声,睁了双眼,一时却还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望着榻上的九哥发呆。 屋内便静了下来。 许凤佳已是面白如纸,望向九哥的眼神复杂万分。 二娘子面上一片空白,只是低头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下来,只是到了这时,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搭理她了。 许夫人咬着唇,阴沉地扫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叹了口气,竟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虽然留意到了许夫人的异状,却没有多想,只是呆呆地望着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见许凤佳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欧阳神医方才进了屋,众女眷顿时回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风来隔在大太太与他之间,也不过是把了脉,又开了几剂宁神静气的汤剂罢了。大太太也渐渐歇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谢过了欧阳神医,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车马钱……”声音中依然透了几许虚弱。 立春依言领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面露伤心之色,却没有说话。 许夫人望了望许凤佳,眼中不舍之色一闪而逝,下一秒却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许凤佳两个耳光。 “看你闯下的弥天大祸!”她的态度,俨然已经大改。脸上,也多出了无数怒火。 事关九哥,就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轻忽态度来看待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不好,刀伤如果并发破伤风,是真的会死人的。 受了惊吓,要是从此就痴傻起来,该怎么办? 就算眼下平安无事,九哥将来要进科考……脸上落了条大疤,恐怕未必能进得了考场。 杨家偌大的家业,可就指着九哥一个人接手! 许凤佳垂下头,“请四姨责罚!” 语气已是沉重了起来。 大太太摆了摆手,气若游丝,“也不是诚心的。” 话虽如此,但话里的勉强,谁都听得出来。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担忧地望着九哥,却没有说话。 九哥忽然穿上女装,梳起了辫子在百芳园里游荡……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 如果没有度过这一关,什么话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来,大太太又怎么会放过让九哥受伤的人? 她未必能动许凤佳……许凤佳也是许家唯一的嫡子。 帮着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独自进了百芳园的看门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为迁怒的对象。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醒来后,二娘子却松了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又勒令他给大太太赔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皱起了眉头。 许凤佳到底是亲戚,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万一九哥……杨家就算对他有怨恨,也不会放到明面上来。 五娘子当时在许凤佳身边,却没有及时阻止他拿刀戏弄“七表妹”。 大太太还好,不会就此多说什么。大老爷那边,却难保迁怒了…… 更何况,看刚才这几个人的情状,事情是不是像许凤佳说得那样,还难说呢。 万一,万一划伤九哥的人并不是许凤佳,他就是一顶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闪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许凤佳乘众人没有注意,就扭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过头,不想和他对视。 现在看到许凤佳,徒增心乱。 众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男子说话的声音。 “是父亲!”五娘子有些惶恐。 许夫人沉思片刻,没有起身回避。 大老爷一边和王妈妈说话,一边进了浣纱坞。 倒是没有先看九哥,而是几步走到大太太面前,弯腰关切地相了相她的脸色。 “没有什么大碍,晚饭后煎几副药喝了,也就没事了。” 大老爷的态度很从容,透着胸有成竹。 五娘子、许凤佳等小辈也就纷纷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虚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胸口还有些闷。” 大老爷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脸上的阴霾,一闪而过。 “也没什么!”语调却很明朗,“不过一点小伤,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许夫人借机请罪,“四妹夫,这是是凤佳的不对!舞刀弄枪,无意间……” “许家以武传家,外甥喜欢舞刀弄剑的,也是常事!”大老爷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九哥的脑袋,“九哥的胆子也是小了点,不过一点血罢了!就怕成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经得住风吹雨打!” 大老爷一进来说的这几句话,就好像一股清风卷进了屋子,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也为之一振。 许夫人也就稍解尴尬,又给许凤佳使眼色。 许凤佳只好又和大老爷客气了一番,大老爷非但不以为意,还笑眯眯地把许凤佳拉起身,不要他跪着。 “……表兄弟之间玩玩闹闹的,这样的事,也没什么,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许凤佳的态度也自然了起来。 大老爷又转而安慰大太太。 “欧阳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过是受了惊,又被灌了安神的药,睡过去罢了!” 大太太嘴角紧绷的曲线就缓缓放松下来。 大老爷就笑着对许夫人说,“我们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成日里小题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亲的,哪里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哝。 众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至此,一片融洽。 乱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饭时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传话,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饭,不用来请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头,紧紧地捏着绣被,眉头紧锁,呼吸清浅。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又轻轻地呻吟起来。 “娘!娘!” 大太太简直心都要碎了,扑到九哥身边,“娘在这里!” 许夫人就冲许凤佳使了个眼色,“回来还没有洗漱换衣,一身的尘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 大老爷连忙和许夫人客气,“不要紧,一点小事,三姐休息为要。” 许夫人唇边含上了笑意,牵着许凤佳,沉沉稳稳地出了院子。 大老爷随口问,“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纱坞毕竟是在百芳园里,医生进进出出不方便不说,到了晚上如果九哥还没醒,大太太总不能在花厅里守着吧? “郎中说最好不要搬动。”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会醒了。” 大老爷站到了榻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长气,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伤,也要不了九哥的命,还是先回去用饭。” 大太太抖了抖肩,声音发闷,“老爷今晚就在浣纱坞对付一口吧,我吃几块点心应付。” 大老爷放柔了声音,“人是铁饭是钢……听话。” 七娘子忽然发觉,大老爷虽然有了年纪,但还是个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儿。 大太太不离开,还有谁敢擅自离去。 她叹了一口气。 “立春,你在九哥身边看着。”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这还是大太太在浣纱坞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梁骨里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们也都一起在正院开饭吧!”大老爷却似乎并没有留意。 # 单单是吃晚饭的当口,许夫人就遣了四五拨人来问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只是扒拉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众人又都要到浣纱坞去守着九哥。 大老爷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青心冻顶。 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慢慢地,抬头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亲盯住了。 大老爷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娘子却被盯得浑身冒汗,局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麻烦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叹了口气,看了看大老爷,没有说话。 九哥是杨家大房的独苗……就是大老爷的命根子! 平素里大太太看得紧,宠得厉害,大老爷反而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其实说到底,在大老爷心里,九哥要比所有女儿都金贵得多! 家学的那位张先生,就是大老爷三顾茅庐请到杨家来,给九哥开蒙的。 每过十天半个月,大老爷夜里总要进家学和张先生说说话…… 说的不是九哥,还能是什么? 九哥自己不知道,却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爷的脾气,九哥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要是这一刀不是许家的表少爷划的,哪怕凶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爷说不准都会大发雷霆,从此和李家生分起来。 但杨家却不能和许家闹生分! 平国公一门忠烈,就算不提宫中贵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勋爵。二老爷在京里写信回来总要带一笔,平国公又进宫为皇上参赞军事……皇上又提拔了当年平国公的门人…… 大老爷虽然出身世家,但已经是杨家走得最高的一个,和本家的联系又不紧密。在京里没了平国公时时在皇上面前提着,恐怕这么多年的地方官做下来,圣心早失。 秦帝师已经年迈,平国公却正当盛年。 杨家离不开许家!就算这口气再难咽,也得皱着眉头吞下去! 只是大太太吞得艰难,大老爷却吞得春风满面。 面子上敷衍了过去,私底下不撒了这口气,大老爷也就不是大老爷了。 大太太就给二娘子使了几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插口。 “小五,长本事了。”大老爷的声音轻飘飘的,里头似乎还带了无限的温柔。 五娘子浑身一抖,就蓦地跪了下来。 “爹,小五知错了!” 她周身的那股子颐指气使、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换作了无尽的委屈与恐惧。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也是五娘子运气不好……就偏偏送上来垫了这个踹窝。 “知错。”大老爷甚至于还微微一笑,“你错在什么地方?” 五娘子的声音都打着抖,“小五、小五不该……不该……不该放任表哥欺负七妹……” 她虽然很害怕,但却咬着牙,把泪水逼在了眼眶里。 大老爷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就给了五娘子一耳光。 响亮的撞击声,打破了西次间的沉寂。 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里欲坠的泪打得飞溅了出来。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二娘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着脸,却依然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谢父亲责罚!” 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坦然地道。 大老爷气得又要扬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身为嫡姐,不照应庶妹,处处与她为难,有一点嫡女的派头没有?”他又坐了下来。 话里虚伪的轻松,已不复见。 “对庶姐也没有一点尊重之心……从来只听说你闯祸,没听说你做过一点好事!九岁的人,转眼就要出阁了,绣花不行,写字不行,说你是我杨海东的女儿,我还真有点不信!”大老爷越说越气,手又要扬起来。 五娘子纵使咬紧了牙关,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缩。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给五妹留几分体面!”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来,“请父亲给五姐稍留体面。” 大老爷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不忍,却没有丝毫踌躇。 她的声调平静、自信。 转眼就是出门子的人了……一出阁,就是定国侯家的当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随意责罚的杨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面色平静如水。 在灯下看,与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浅,怎么也学了小二来这一招。 大老爷心中一动,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几眼。 七娘子极力收敛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气,只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头债有主,大老爷有种就去找许凤佳,没种就耐了这口气,又何必外人面前装孙子,背后再充老爷。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大老爷的目光略一盘旋,就又收了回去,声音里,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让我给你留体面,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长气,忙道,“小五,知错就改,知错就改!”望着女儿脸上的红印子,却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大老爷话锋一转,却又冷肃了起来,“现在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刀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52、夜话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着头谁也没看便诉说了起来。 “当时表哥刚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先生……张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说是从倭人手里买的,是倭钢锻造,可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却是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谁都知道,事情没有许凤佳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好在大太太给了许凤佳一个串供的机会…… 当时在浣纱坞里,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许凤佳的说法。 “表哥就带着我进了百芳园,说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斩金断玉。”五娘子垂下头,声音自浏海下飘出来,发着沉、打着旋跌落到了尘土里。“我们本打算到玉雨轩看工匠修建梨树的枝桠,没想到才到了浣纱坞前,就看到七——九哥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与浣纱坞里的通房说话。” 大老爷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表哥便对我说,七娘子胆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装要把七娘子丢进湖里,七娘子也没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说着,就耍着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间流转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吓得不轻。”五娘子偏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他就和九哥说了几句话,我站得远,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来,表哥自小武艺超群,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会伤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盘算开了。 九哥忽然换了女装出现在浣纱坞里,这事本身就透着疑点,身边还没人跟着……就算没有遇到许凤佳,也可能出些别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么就放任他一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大太太的脸色果然也渐渐难看了下来。 “这几天府里事多,来来往往都是客……”她对大老爷说,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爷就歪了头,手肘支在脸侧,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脸半隐在烛影中,只有一双与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对九哥说了什么,九哥忽然转身要走,却又自己绊倒在地上……表哥一边笑,一边追了上去。”五娘子的声音更轻了,“一边弯□,要把他拉起来,口中还说着,‘杨棋,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接着,他就倒抽了一口气。手里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纱坞的通房就上前几步,想要劝架,这才发觉原来九哥的脸不知怎么就被划破了!我们一时也都慌了……” 大老爷就微微抬了声调,“你也没看着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 “表哥当时背对着我们弯了腰,把九哥给遮住了,我没有看清。”五娘子犹豫了一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地道。 七娘子却顿时松了一口气。 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有没有人看清事情的过程…… 大老爷就偏头沉吟了起来。 五娘子抿着唇,背绷得直直的,低着头不肯叫人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起来吧!”大老爷就放缓了语气。 一转头,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时还有些趔趄,二娘子抢前几步,扶住妹妹把她带到了一边。 一时间,众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倒是巴望着有谁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大太太已经知道了许凤佳在太湖曾经欺负过她,五娘子方才这一说,也把许凤佳和她之间的那点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爷跟前。 以许凤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吓唬的道理。好像这样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但这事听着简单,细思之下,却全是疑点。 九哥为什么换了女装,为什么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进了百芳园,去和六娘子荡秋千。 为什么许凤佳只是低头去拉九哥,最后却闹得两个人都被划伤? 为什么五娘子的叙述里只有九哥被划伤的部分,没有解释许凤佳的手? 很简单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也会变得很复杂。更何况这事本来就不简单! 再说,五娘子很明显也没有说实话…… 大太太就轻咳了一声。 语气倒还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么?” 七娘子暗暗攥紧了拳头。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数的!今年春天纤秀坊来做了二十四套之后,并没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现在回去西偏院清点,想必也能点出二十三套来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缓了神色。 七娘子说的都是大实话,深秋里她也不过是三四套衣服轮换,虽然件件价值不菲,却也就这么几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边,大太太又如何能认不出来她的衣饰。 九哥身上穿的并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一动不如一静,这时候分辨什么,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大老爷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纱坞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 七娘子也有了几分讶然。 大太太动了动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便进了浣纱坞。 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边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稳了,发出微微的鼾声,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众人都放下心来。 大太太就问立春。“欧阳郎中回去了没有?” 立春倒是累得脸色煞白。 “老人家年纪大了,劳累不起,已是回去歇着了。”她婉转地回答。 欧阳家世代行医,把持太医院已有百年之久,杨家的身份,还未必能让老神医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皱眉。“怕九哥夜惊!” 小儿受惊后,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烧难愈,民间也有叫走魂儿的。 “欧阳神医也开了几贴安神的药。”立春又道,“还说权家的少爷正在欧阳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请权少爷过来问诊。” 大老爷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愤然,“老神医的架子也未免大了点。” 大老爷却并不显得意外。 “欧阳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愿牵扯进宫中、大宅中的争斗。”他淡淡地道,“老神医肯过来诊治九哥,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他就看着九哥,慢慢地道,“还是让权家少爷来看一看吧,权家医术来自朝鲜,有些过人之处,连欧阳家也比不上的,权家这位小少爷身兼两家之长,只要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权家和我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踌躇。“况且……又是……” “请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虽然分属两方,但都是京里的权贵,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权少爷不是还派人上门问过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担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诊治,就算九哥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碍,总也再上一层保险才安心。 但听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愿意和权家扯上什么关系。 大老爷、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纪,在九哥身边守了一会,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请大老爷在浣纱坞里歇息。 “正是衙门里对账的时候,老爷不好短了睡。” 大老爷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楼。 临走前,又问,“当时是谁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对视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抿了抿唇,微笑着站了出来。 大老爷就打量了她一眼,缓了脸色,“叔霞跟我进来。” 伯霞和仲霞也出门找了几个婆子,为大太太扛进了一张美人榻。 大太太也没有推辞,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口中发出轻轻的鼾声,一条银亮的线渐渐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无大碍,还睡得很香。 没有多久,她就闭了眼,呼吸也渐渐匀净起来。 几个小娘子并排坐在花厅里,五娘子拿着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颊侧,径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声问二娘子,“权家架子这样大?连我们杨家去请,都恐怕不来么?”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没有醒……自己身上还背了嫌疑。行动间,却是这样的从容。 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深的城府。 “权家和惠妃的娘家达家,这几年来走得很近!”二娘子轻声回答。 虽然杨家没有明目张胆地为太子做事,但血浓于水,有许家、秦家这两重关系,怎么都是与太子这边要稍微亲密一些,再说,两家素来没有来往,权家恐怕还真未必会卖杨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权家的二少爷自小学医,”二娘子又点拨七娘子,“博采众家之长,身兼权家与欧阳家的传承……恐怕将来太医院院正一职,是要他来担纲了。” 欧阳家一向是不偏不倚,这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斗争中稳坐钓鱼台,权家却悉心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二少爷来,走医疗路线。 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样的人,浑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烦。恐怕大老爷也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才主动要找他上门。 二娘子又自言自语,“权家身份高贵,二少爷的亲外婆就是义宁大长公主,按说二少爷拿个恩荫是稳稳当当的,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学医……” 她俨然已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七娘子也没有再问下去。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轻手轻脚地踱进屋子,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惊醒过来。 “怎么?”大太太还有些怔忪。 “方才余容苑那头打发人来问九哥。”立春轻声回答,“李妈妈又问今晚要不要锁了百芳园的门。” 大太太扫了九哥一眼,“就说已经安稳睡下了,请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脸颊。 五娘子的脸被冰块冻得通红,掌痕已成了几寸高的浮肿。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心疼。 “老爷睡下了没有?”她问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时,已经吹了灯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她安顿几姐妹,“今天也折腾够了。” 二娘子连忙说,“母亲回房吧,这里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虽不以为然,却也有些踌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扫来扫去。 一时又看见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为九哥拭去唇边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从她进屋开始,掖被角、提李妈妈、擦口水……一气呵成。 掖被角,就是为了惊醒大太太。 提锁门的事,是为了让大太太意识到时间不早,大老爷恐怕已经歇下,她和女儿们也可以离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浣纱坞呆着。 经过这件事,九哥身边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亲责骂,精神萎靡。 自己么……身上还背了嫌疑。 这时候,立春又主动上前照顾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点,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来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里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应了下来,不悲不喜。 众人便鱼贯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爷翻了个身,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听得那长而凌乱的脚步去远了,他才问叔霞。 “今日你在浣纱坞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 余容苑内,烛火也还未熄。 “本来不待说你,以为你不过是心情不好,又瞧着杨家的这几个庶女,个个眼空心大,目无下尘……”许夫人斜倚在床边,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没想到你倒越发得了意了!我隐约听说,你和杨棋已经是私下交锋了几次……哼,竟然还分不出这对龙凤胎?” “是儿子鲁莽了。”许凤佳面露愧色,“一时间倒没有想太多!” “算了,我还不晓得你?”许夫人没好气地道,“也是我一时心软,念你这几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纵了你!想着不过是几个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对付的,整治整治她们也没有什么。” 谁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虽然也只是个庶女,但说起身份的敏感,却比嫡女只多不少。 许夫人一时就有些烦躁,“你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气,就很该在京城讨回来,杨家这几个小娘子,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尤其是这个杨棋,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何况是你?你又偏爱逗她……今日若果划伤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许凤佳脸色一沉。 “娶就娶!总比娶达家的丑丫头好!”他拧起了眉头,竟现出了少许负气。“认真都是庶女,杨棋倒要比她强多了!我倒后悔那一刀划的不是杨棋!” 说起来,七娘子自然是样样都强过达家的那个小贱人,只是凤佳真说了庶女,却依然是中了计……许夫人摇了摇头,只道,“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仗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宠你,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这样,倒不如应了达家!” “哼。”许凤佳眼眉上挑,在这一刻,竟隐隐有了些煞气,“真要娶她……我倒宁愿不回去了!您也别和我说嘴,这阵子求神拜佛的,为的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许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也不再与他斗嘴,低头望着腕间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过是求个心安,你祖母恐怕经过这件事,心里也早悔了。回去之后,你再服个软,事儿也就过去了。”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丹凤眼内,又流泻出了无尽的思绪。 京里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没数。府里的庶兄,姨娘……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 达家这一招实在太狠辣了些,着实让母亲有些进退失据。 自己又何尝不是乱了方寸?这几个月来的行事,着实是有些不像话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后,也该收敛心思,做个好弟弟、好嫡子! 终究是没能和杨棋分出高下,没能看到她服软的样子。 忽然间,他有些不大肯定起来。 或许杨棋是怎么都不会服软的吧! 正这么思量着,许夫人又问了。 “今儿在浣纱坞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成真是失手划伤了吧?笑话,你从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连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许凤佳有些不耐烦,“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都说了,您也听了!再没别的了。” “没别的?没别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觉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个通房,看你五表妹?这串供串得也太过了!”许夫人没好气,“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时飞扬跋扈的像个小霸王,到了这时候反而为他们姐弟遮掩起来了?割伤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还当你诚心要坏我们两家的交情……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说了,就那么回事!”许凤佳猛地站起身。“您早点歇着吧!我回房了!” 蹬蹬几步,就到了门边。 许夫人急急地唤,“那你好歹也说说你的伤怎么来的吧?要不要紧呀!” 许凤佳就顿了顿,“没什么大事!随便敷些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出了屋子。 许夫人就冲着许凤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善心,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平时就不见你这么讨喜?”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53、良机 九哥当晚就醒了过来。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动了。 大太太还张罗着要抬小竹轿来,却被大老爷拦住了。 “又不是伤到了脚,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姨子知道了,面上越发不好看。” 只得叫了有力气的妈妈把九哥抱进了堂屋东次间。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气无力地半合着眼,大太太问了几句,也不过是嗯哼两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夫人听说九哥醒了,才吃过早饭就带着许凤佳进了正院。 “让你表哥给你赔罪!”她把手放到了许凤佳肩头。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肃穆,一身玄色隐竹叶纹直缀,看起来,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许凤佳。 两人目光相触,又都移开了眼神,都没有露出什么不对。 “玩闹中失手伤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许凤佳语气诚恳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爷,又望了望许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来。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伤口靠近下颚,往后的一段日子,说话吃饭都要特别小心。 大太太就笑着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不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一点小事!” 大家就有说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着被褥上精致的绣纹,没有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好容易送走了许夫人,大太太进来看望九哥,又发起急来,“昨晚睡了那么久,怎么还这么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爷,“说不得,只好请权二少来看看了。” 大老爷没有做声。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余容苑和三姨夫人说一声,借了她的名刺,找两个老成的管事到欧阳家去,请权家二少爷上门看看九哥的伤!” 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门。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办吧!有些事,你也要学着让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头恭谨地应了是,拉着立冬到门外嘀咕了几句,回身进了东次间。 大老爷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大老爷的不对劲。 “虽说权家的针灸术据说是上古秘传,效验无比,但二少爷今年听说只有十六岁!”她和大老爷商量,“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虽然年小,却是京里有名的神童,据说习医前想走恩荫的路子,才五六岁就能吟诗作赋,没有对不上来的对子……比前朝的杨慎、李东阳不差!后来偶然走了医道,竟是要比欧阳家的嫡系子弟更得老神医的喜爱,才十五岁就能给惠妃娘娘问诊……” 权家二少爷有这样的资历,就算疑难杂症不能放心交代给他,给九哥看个刀伤,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再说,又有欧阳老神医的诊断在前,不过是老人家架子大,不愿走动,后续工作才交给弟子。 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来,又催促大老爷,“不要耽误了衙门里的事。” 大老爷也就点了头,出了堂屋。 大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转头就进了东次间。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时想要抓挠伤口,立春坐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实的手,轻轻塞回被内。 大太太凝视着这一幕,面色深沉。 外头又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 七娘子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实了。 才进了卯正就又睁开眼,看着柳绿色桃纹的帐顶发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果只是要保住自己,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本来就没有牵扯进来……只要拉上六娘子把话说清楚了,任大太太怎么盘问,七娘子都有底气。 可七娘子现在要顾虑的不止是自己。 不论九哥出于什么动机惹下了这么一摊子事,结果总是对七娘子有利。 许凤佳是再也不可能来找七娘子的麻烦了。 七娘子能看到这点,别人也能看到这点。 九哥为了双生姐姐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说,这孩子重情重义。往坏了说,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谁都重。 大太太第一个就会不高兴,更不要说昨晚都迁怒于五娘子的大老爷了。 之所以还没有发作到七娘子头上,不过是因为九哥还没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释,这事到末了,还是得牵扯到她头上。 七娘子就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昨晚的表现,还算是可圈可点。 赶在大老爷到来之前,让许凤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现在这三个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该怎么解释他的女装呢? 七娘子翻过身望向窗外。 透过澄净的玻璃窗,铁锈色的云彩底下那一抹昏黄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卯正一刻了……白露该起身了吧? 果然,没有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传进了屋里。 看着七娘子已经半坐了起来,白露并没有特别讶异。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绪,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银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进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黄铜水壶,为桌上的兽面纹小茶壶添水。 “九哥醒来了没有。”七娘子低声问。 白露神色不变。 “今早开了院门,奴婢就去问过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东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经进了堂屋,听说还与表少爷说了几句话。” 醒了就好。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说话还有条理吧?” 虽然在现代,已经很少见到小孩被吓走魂儿了的事,但古代人见识少,又信着神神怪怪的东西,九哥要是胆子小一些,也不是没有吓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 七娘子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贪睡,可能是那几服安神药的功效。只要人没有大碍,接下来就好办了。 “让上元到正院外头打听着,二姐、五姐谁进了堂屋,我们再进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说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里做着针线,就听到外头吵闹起来,浣纱坞里的婆子都直闯进屋里来了,说是您的脸被划伤了。”她眉宇间带着隐隐约约的阴霾,“我们都吓得没了主意,还是立夏有分寸,让我去浣纱坞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着等消息。” 立夏的沉稳,的确是值得赞赏。 七娘子不动声色。“倒是没在浣纱坞见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现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让我传话给各房,免了请安……又让她们无事不要出来,就这一下,耽搁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应当尽快到浣纱坞守在主人身边才对。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这样的事,大太太只会催着随身丫鬟快些到浣纱坞去。 在紧急情况下,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时对七娘子再和蔼,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经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还没有把七娘子当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这事别往心里去。”她反过来安慰白露,“母亲也是着急,你是堂屋出来的人,还不知道母亲的性子么?” 大太太的确不是临危不乱的性子。 白露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为西偏院的丫鬟,当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块去,为大太太的轻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现在连七娘子都没有动气,她也不必愤愤不平。 吃过早饭,没过多久,上元就回来报信,“二娘子进了堂屋。” 七娘子连忙收拾衣裙,带着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现在的尴尬处境,一大早贸贸然进堂屋去探望九哥,难免撞上许夫人,只会招惹尴尬。 但迟迟不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头炮,她再跟着进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大太太在东稍间窗边和二娘子说话。 七娘子只是在东次间停留片刻,就进了东稍间。 “还当你今早不来了!”大太太笑着说,神色看不出什么不快。 大家彼此见过礼,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关切地问,“听说九哥昨晚醒过了?” 白露几次过来探消息,是瞒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系,当然要关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窦。 大太太的面色和悦了些,“就是醒来用了官房,再吃了些点心,就又睡过去了。” “恐怕是药力发作。”七娘子唇边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没有大碍就好。”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 一时真是有千言万语,却又问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头。 正要开口,梁妈妈忽然疾步进了东稍间。 “孙家姑爷昨日晚间已经进城!方才遣了人来报信,恐怕过一会就要到外院来拜访了!”梁妈妈满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拍了拍裙摆,“还是换一身衣裳吧,这还是第一次与姑爷相见!” 二娘子红了脸,顿时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势起身,悄悄地退出了东稍间。 就见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轻声说话。 五娘子脸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两块黑青,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几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礼。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二娘子叹了一口气,羞色已不复见。 立冬又进了东稍间,脚步匆匆。 “权二少爷已经进门了!”她有些气喘,“老爷不在,太太看安顿在哪里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无奈地带着两姐妹又出了东次间,在堂屋站着说话。 九哥还在睡着,肯定没有搬动他的道理,只好把权少爷领进东次间了。 二娘子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在东次间呆着。 过了一会,大太太带着立冬出了屋子。 已经换上了银宝相花缂丝长袄,大红底金弦纹八幅裙,头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 “不好让姑爷久等,你父亲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撑场面。”她含笑对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过头,红了脸望着自己的脚尖,罕见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妈妈对视一眼,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女儿家的心思,她们哪有不懂的! “就让王妈妈带着……”大太太扫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就让王妈妈带着立春在东次间服侍着吧,你们几姐妹留在东稍间,有什么事,二娘子代我做个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带着梁妈妈上了小竹轿。 孙家来访,的确是怠慢不得,再说,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风俗,定亲前,丈母娘往往会找到合适的场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说亲时,即使女家与男家相隔千里,也都会把姑爷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爷身份尊贵,又随着父亲常年驻守边疆,□无术,这还是大太太第一次见姑爷,自然要比寻常人家来访更上心。 几个小姑娘就在东稍间里闲坐。 五娘子没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娇憨已不复见。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着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纱橱边,望着东次间的动静。 王妈妈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说着话。 权少爷还没到,立冬又无奈地进来了。 “二太太来探望九哥。” 几个小娘子都回过神来。 二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东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没休息好,就别逞强了。” 又迎着立冬,“把二婶接到西次间,我去陪着说几句话。”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二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这里照应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等权少爷走了,我再陪二婶过来。” 虽然二太太和权二少爷的年纪差得很大,但也没有让隔房的婶婶看着侄子问诊的道理。 七娘子就点了点头,轻声道,“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从九哥出事,他身边就没有断过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时刻都有立冬、王妈妈等人在东次间、浣纱坞进出。 七娘子一直没有找到和九哥说话的机会。 二娘子这一次,可是结结实实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点了点头,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并肩出了东翼。 白露端了茶进来,就只见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不由有些讶异。“怎么就剩您啦?” 七娘子来不及向她解释,掀起帘子就出了东稍间。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妈妈说话,“……权少爷怕是就要到了!” 以权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妈妈自然要亲自带人出门迎候。 屋里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犹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没有浪费。 “白露,你不是有话要问立春姐。” 她对白露使了个眼色。 立春眼珠一转,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进了东稍间。 两间屋子虽然只隔了碧纱橱,但也算给了七娘子一点隐私。 七娘子倒并不怕被立春和白露听到。 不过恐怕这两个丫鬟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这件事牵扯了好几个小姐少爷,到目前为止还疑云重重……丫鬟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少九哥身边的两个新丫鬟就已经落马了……昨天事发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正院露脸。 “九哥,九哥!”她低声急促地呼唤,使劲推了推九哥的肩头。 权家二少爷恐怕随时会到,七娘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九哥拧着眉,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郎中来了吗?”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声调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双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着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边。 “伤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连,纵使再心急,这一问,还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这才想起来那伤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乱摸!” “不疼,就是很痒。”九哥也没有挣扎,任凭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侧,愁眉苦脸地回答。“痒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权二少爷马上就来了!” 九哥点了点头,“母亲呢?” “屋里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会了七娘子的意思。 毕竟是龙凤胎,无须太多言语,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边的口径,是说……”七娘子就复述了一遍许凤佳的话。“事后母亲父亲是一定要问你的,你自己掂量着,别说串了。” 只看许凤佳串供时,扫视叔霞与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虽然许凤佳几次吓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里去……但毕竟都只是吓唬,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 如果说新得了匕首,冲“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吓几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伤人,他还没那么傻。 九哥沉吟着点了点头,睡意已不复见。 虽然腮边涂抹着淡黄色的药水,使他的容颜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但沉思时,眼中的光彩却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团火热。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视着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东稍间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说笑声,隐隐传了出来。 “这身衣服,是从去世的三姨娘箱子里翻出来的!”九哥的声音又轻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过来。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这里头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这身衣服,华贵中带着一丝轻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风格。 不过,事情依然有很多难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总之……不会牵连到你的!”他重复了一遍。 七娘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九哥。 她觉得九哥眼下的神态很熟悉。 沉稳、冷静,透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双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立春和白露娇嫩的声音飘过帘子,模糊不清,只能听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梦见九姨娘。”九哥又开了口。 “我总以为时日还长……她能等到我长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声调浅浅淡淡,伤心隐而未发。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难起,母亲又怎么肯让我去看她!” 他的声音里,常年都带着天真的欢悦,此时此刻,这虚假的欢愉已不复见,现出的冰冷却有些像大老爷,尖锐中带了一丝刀锋一样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没有怪你!” 她轻声说。“她只要你过得好。” 九哥撇开头,望着帐角,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咬住唇,强忍泪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现于眼前。 “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浑身上下,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对儿女。 九哥心里也念着她! 她却永远不会、再也不能知道了…… 东稍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道谢声。 不知是谁给谁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惊醒了过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了话题。“许凤佳对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脸重新向着七娘子。 他似乎还陷在那股说不出的迷惘里。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气……”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声调轻缓而坚定,他像是望着七娘子,又像是透过七娘子的脸,望着早已离去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论对谁,都不用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七娘子不禁珠泪欲滴。 九哥为什么要和许凤佳作对,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一幕…… 还不是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却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热,执意传了过来。 “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把你当成出气筒……你等我长大!” 他的语气透着执拗,又有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等我长大了,杨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你脸色看!” 七娘子泪盈于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权二少留意台阶。” 两人都是一惊。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扬声呼唤。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鱼贯出了东稍间。 白露手里还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顺手把五彩盌递到了七娘子手里。 王妈妈已是领着一名少年进了东次间。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带笑。 七娘子就笑着望了望九哥,“九哥醒来无聊,我出来陪他说话。” 那少年手中提着小小的药箱,正含笑望着这对姐弟。 王妈妈介绍,“这是权家二少爷!” “世兄!”九哥作势要行礼,“小弟杨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着吧。”少年就微笑着制止了九哥的客气。“在下权仲白。”。 王妈妈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见礼——七娘子年纪还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见过世兄。”七娘子行下礼去。 权仲白也回了半礼。 这少年的肤色很白皙,却又与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与封锦的肤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着隐隐的冷。 权仲白却像是一团云彩……说的是肤色,也是神韵。 他披着淡青色水纹鹤氅,底下隐隐露出深青色直裾,仅仅是这个装束,在江南便很少见。 不论鹤氅还是直裾,相较权仲白本人都稍嫌宽大,更显了他的清矍。 他的气度似乎与今人差异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格外的古韵,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晋水墨,俊秀之余,别有一股飘逸的风流。 权仲白解开鹤氅,递给王妈妈,弯腰拎起药箱,揭盖取出了一排银针。 九哥不由得瑟缩起来。 权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长长的银针,比量着长短。 这人的眼睛特别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进人心底。 银针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笔,一管洞箫……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朗然照人、风姿秀逸这样的词,似乎天生就是为权仲白准备的。 “杨姑娘和善久世弟是双生姐弟吧?” 权仲白一边挑选着银针,一边问。 七娘子连忙收摄心神。 “是。”她轻声回答。 权仲白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又问九哥,“伤口痒不痒。” 九哥眼睛一亮,“很痒。” 权仲白便莞尔一笑。“早上冒了晨风吧?”他问王妈妈。 众人都不由叹为观止。 知道九哥伤口发痒,还可说是回春露的药效所致。 才进门来,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风,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双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权仲白就解释。“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伤后元气更虚,眼下又面色潮红,额前微微见汗,显然是早起冒风,受了晨露侵染,风邪入体所至。伤 口瘙痒,也由此而发。” “可要紧?”王妈妈便急急问,俨然已把权仲白当成了神医。 “无妨,扎一针就好了。”权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这些天不要见风碰水,每隔两三日,拿滚烫的手巾擦身,待伤口结痂,便不要紧了。” 王妈妈连忙念念有词地记了下来。 “大约多久能好。”九哥却最关心这个。 权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 “总也要半个月吧,世弟不要着急。” 他问王妈妈,“师父昨晚开的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药了。”王妈妈有些着急,“这就叫人寻去。” “不必过于着急,横竖针灸也要少许功夫。” 权仲白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权仲白就低首整理艾叶。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黄,更显得指节的白皙。此时上下翻飞,清点着艾叶,更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辛苦权世兄了!忽然请你出诊,想必给添了许多麻烦。”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权仲白寒暄。 权仲白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本来不想来的。” 众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这么实诚的。 “不过,先是许夫人派人上门请我,贵世翁又寻了张唯亭先生投函相请,我也就却不过情面了。” 权仲白一板一眼地说。 七娘子心头一动。 许夫人请权仲白上门,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没想到大老爷还额外请了张家人出马。……看来大老爷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权世兄真是个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夸奖。 权仲白也微微一笑,捻着银针坐到床边,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这个人入不了官场。”他手中的银针缓缓没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却面色安详,并无痛楚之色。“就是因为天生脾气古怪,不爱说谎。”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杨家村那些举止泼辣家境贫寒的族人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粗率得可爱的人物。 不过,权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细。 “哈哈,权世兄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开心。 权仲白又往另一侧手心里插了银针。 “有趣归有趣,为了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话,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着脸,就忍不住想问她:这么花也似的一张俏脸,做什么要白费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晓得权仲白是在说她。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权仲白就偏了偏头,有丝不解,“杨姑娘就这么谦虚?我才说苦着脸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来,不愿担我的称赞。” 连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满面,不时看向七娘子。 权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弯附近,又插了几枚银针,不断拧捻。 他的动作随意而娴熟。 “权世兄说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见过的几个少年,要以权仲白最为有趣。 权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笼着小小的火苗凑到了艾绒上,又撅起唇,对着火折子轻轻呵了一口气。 尽管他言笑无忌,但只看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知道权仲白举止的优雅。 他抬起眸子,将艾绒拂过九哥的额头,微微转动手腕。 “好烫!”九哥不禁轻嚷。 “烫好。” 权仲白抿唇不语。 不说话的时候,尽管这股笑意依然盘旋在权二少爷颊边,但却也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凛然的气度。 过了一刻,他拿开艾绒,随手一抖。 “知道烫,风寒就被逼出来了。”又开始拔针,“你也就不痒了。” 九哥一怔,抚了抚腮。那股瘙痒果然已经褪去。 “权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权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许自傲。 “回春露不要断,三日一换……伤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会留疤的。”他交代,“这是什么刀割伤的?” “倭钢匕首。”立春忙代答。 权仲白顿了顿,目中掠过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他笑着说,“小心不要碰水吹风,再没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欧阳家请几位师兄过来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极有本事的。” “辛苦权世兄!”九哥又和权仲白寒暄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权仲白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误世弟的学业了。” “家里马上就有喜事,也说不上耽误。”九哥和权仲白就说起了孙家的长子孙立泉姑爷。 权仲白和孙姑爷也有些交情。 正说得热闹,王妈妈进了屋子。 “这是昨日欧阳御医开的药方子……” 立春连忙为权仲白研墨。 权仲白就靠在窗边,支颐执笔,写了两张药方。 “日后就吃这两张吧……”他含笑交代王妈妈,起身披上了鹤氅,拎起小药箱。 “我就不送权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气。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顺势福身行礼。 权仲白对七娘子和九哥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云遮了半边的旭日,少了炽热,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惊愕。 “你本是双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还要弱些,眉宇间又似乎惯有愁思,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 权仲白的笑里多了一丝同情,但这份同情,却并不居高临下。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阳光投映在权仲白的面孔上,将他的笑意,点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许久,还没来得及谢过权仲白,他已转身离去。 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声气。 55、备嫁 二太太进了东次间,口中还在和五娘子说话。 “……这权家的二少爷,前些年也见过一次,倒是越发超脱了。” 五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立春忙进了西里间,把二娘子请到了屋里。 刚才权仲白没走,二娘子不好到处乱跑。 “小神医怎么说?”二娘子进了屋,就关切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权仲白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松了口气。 二太太眉宇间却飘过了一缕阴霾。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 九哥受的伤虽不算小,却也绝不能说于性命有碍。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轻浮了吧?许夫人可是还在余容苑坐着呢。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许夫人亲自进了堂屋来看九哥。 听了二娘子的转述,她容色大宽,亲热地将九哥搂进怀里。“没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还没谢过三姨出面请权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医药资源匮乏,即使贵若杨家,也没有可能随时有神医等着服侍,像九哥这样的伤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能请到权仲白,找了别的医生来,效果可能未必有那么好。“这算什么。”许夫人不以为然,“你是咱们家的独苗苗,耽误谁都耽误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着应和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大摊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许夫人和二娘子都没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连头带尾,在正院不过呆了小半个时辰不到。 “倒是真转了性子!”许夫人和大太太议论。 大太太才见了女婿,唇边还带了笑。 “她能真转了性,那是最好!” 毕竟是嫡亲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抛开过继的念头,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么都能少了大太太许多麻烦。 许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和大太太告辞,“……本来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应照应。” 大太太不免客气,“留下过了年再回去!” 两个人应酬了一番,许夫人自然坚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议定了归期,许夫人就问大太太,“孙家姑爷可还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铺满了一脸的笑。 “三姐别笑话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爷从人才到谈吐,都不错!” “连父亲都赏识的,那还有假?”许夫人就畅快地笑了起来。“我说得不错吧!这门亲,是不会结错的。” “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诚心诚意地谢了许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并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还说不上这么好的人家!” 京中权贵虽多,但像孙家这样,小侯爷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学又都上佳,家里一向又很得圣眷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于配不上小侯爷。”许夫人是一脸的护短。“长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说句不好听的,孙家家事虽丰厚,怕是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还要三姐多看护些了。”大太太却又有些忧心,“进门就要当家,家事又繁杂……”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 九哥没有大碍,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亲事,礼仪本来就繁多,二娘子又是远嫁,有很多事还要现和孙家商量。还有不断上门道贺送礼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应酬。 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正院的几个妈妈也都是成日里进进出出,许夫人、二太太都不时要过府给大太太帮忙。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把九哥挪个地方吧!” 堂屋虽然不小,但是九哥惯常居住的东次间,却在大太太的东稍间外头。 大太太进进出出,难免惊扰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亲事就在眼前,大老爷心底记挂的却还是九哥…… 大太太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先应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来。 二娘子的幽篁里是肯定不适合再送过去的了,再说,幽篁里现在也没有九哥的地方。 本来,五娘子的东偏院也正合适。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爷跟前很没有体面。大老爷正是找不到发作她的地方,这时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适了。 七娘子又还有嫌疑未曾洗脱……连九哥大太太一时都顾不上盘问,打算等亲事过了,再好好地查查这件事。 到时候许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现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岂不是给七娘子串供的机会? 大老爷就把大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 一时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来。 就算九哥是有意为七娘子张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 不想着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还惦记着九哥和双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锤定音。 大太太虽然觉得不妥当,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九哥就又搬动到了西偏院,大太太虽然□乏术,但还是把立春和立冬派来,又借了七娘子身边的白露,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凑了四个大丫环日夜轮值服侍九哥。 这四个大丫环,都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经过多年的考验…… 七娘子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大太太还是很看重九哥的,连这么着忙的当口,都不忘为九哥的安危打算。 许凤佳自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等闲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没了着落,又不敢进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给大老爷看。 那天在浣纱坞前发生的事,已经成了七娘子都解不开的谜。 五娘子一开始几天,还是小心翼翼的,对着九哥也不敢大声,总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说了一会话。五娘子就又故态复萌,大说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静的西偏院点缀得格外热闹。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说了什么。 九哥虽然很爱护她,但两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秘密。 #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商议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发往京城。 全苏州城都轰动了起来。 杨家虽然也有自己的码头,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装嫁妆的大船。还是先用车马拉到码头,卸货装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说,陪送的嫁妆也是要一路招摇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财富。 金玉如意……整块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搁在了外头。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万的人围着看,码头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还挤掉了十多个人入水。 大老爷特地和水军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护送嫁妆上京。又叫人带话给漕帮首领,命他沿路照看。 “这几年从南到北,年景都说不上好,南边还好,我们北边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紧,闹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许夫人倒是很赞同大老爷的谨慎。“小心无大错,有了漕帮上下打点,也就没有谁敢打我们家的主意了。” 说这话的时候,几姐妹也都在堂屋坐着。 二娘子还好,三娘子却是露了惊讶。 “还以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着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这边的动静一时也小了下去。 毕竟没了大老爷撑腰,四姨娘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关头,以四姨娘的聪明,也不会分了大老爷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复了那喜气洋洋的样子,成日里带着一脸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七娘子也不禁莞尔。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边。 “无知。”轻声编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气就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许夫人出面缓颊。 “现在北边说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样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们杨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成日里锦衣玉食,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摇了摇头。“北边连年征战,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带太平,江西、云南,哪一年没有造反的?” 几个小娘子都听住了。 连姨娘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高门家的女眷,更是长年累月都不能出门,见识短浅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终究还是富庶,北边连反都造不起来了,一有饥荒,就饿死人,哪还有造反的力气!”许夫人就和大太太说起了西边的战事,“这两年就算还打不起来……” 几个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觉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颜色。 五娘子也问七娘子,“北边那么穷,你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虽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虚,未敢气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连日来在西偏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杨家到底是大族,宝鸡一带也比较太平,不算难过。”七娘子就笑着轻声回答。“其实我们也很少出门,不大晓得外头的景况。” 六娘子也好奇地凑到了七娘子身边。 七娘子也没有避讳什么。 她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富贵之家,尽管前几年的生活,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代,如果生在了穷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进来回报:福建王家来人上门送礼,并给大太太请安。 三娘子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静静地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大太太就扫了三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许夫人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王家来人,你们就回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发急。 正是因为王家来人,三娘子才不能回避。 上门提亲前,王家总要派人来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说回去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搁?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闪。 但大太太都发话了,几个女儿也都起身鱼贯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滞留。 只得心事重重地坠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来请安的媳妇打了照面。 “三姐!”四娘子就扭头和三娘子说话。“想和你商量个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就拐进了百芳园里。 六娘子看在眼里,回头和七娘子咬耳朵,“亲妹妹就是好,平时再寡言少语,遇事也知道帮衬姐姐。” 四娘子也的确罕见地露出了机灵。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声,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独自在床上,也无聊得很。”七娘子温声道。 六娘子这才笑开了,“也好,最近百芳园里吵闹得很,来来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静。” 几个人进了西偏院,就见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说话。 白露被拨到了九哥屋里,上元就多了表现的机会。 平时立夏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里,时不时也能捞着在七娘子身边说话的机会。 这丫头性子沉稳,虽然老实了些,但胜在稳字,一番相处,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见到几个杨家女儿进了屋,两人都迎了上来。 “说什么这么开心!”五娘子就笑着问了一句。 “父母带了些话进来给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边给五娘子打起了帘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着六娘子进了西里间,很快,西里间里就传出了九哥的笑声。 立夏就轻轻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纳闷,和她一道进了东里间。 “封太太托人来传话,说是院试放了榜。”立夏难掩一丝兴奋。“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要看秀才这两个字似乎司空见惯,实则在大秦,很多读书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个童生。秀才这功名虽小,但已经是跻身于社会的中流阶层,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进府学读书,专心备考乡试……若是乡试能够中榜,那就是举人了,也有捐官的资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来求亲的时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读,为的就是考上举人,给李家挣个出身。 想不到封锦小小年纪,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兴起来。“榜上几名?是禀生还是增生?” 禀生,意思是由国家按月发给粮米,一府的禀生一向不过数十名,增生就是数十名开外的生员,虽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粮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兴地回答。 七娘子却一下怔住了。 56、别离 案首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锦如果有这样的聪明,恐怕早就崭露头角了吧? 虽然说到了乡试、会试,就没有所谓的人情了,从入考场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规矩,即使贵为主考,也不好大动手脚。 但院试这样的低层考试,案首却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考学政的喜恶。 当然,这所谓的好恶里有没有掺杂人情,那就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了……不过这些年来,院试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与主考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就算考前没有,考后说不定也都会有。 在杨家生活了这么久,这点事,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就好比陕西,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让外姓人拿过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杨即桂……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 封锦就算再惊才绝艳,也不能跨越这里头的潜规则吧。 是谁在这里头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过,封锦得中案首,终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着进了西里间。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议论权仲白。 “……在京里也曾遇到过权家的太太、奶奶们。”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长了不少见识。“不愧是皇室宗亲,浑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们寻常来往的这几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们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闪烁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没有不喜欢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谁比了。”她就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几分优越。“京里的人家,架子摆得大,说到底子,又哪里有地方上雄厚。” 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离皇上远,油水足,以大老爷刚出仕时的家底,如果是在京里熬资历,恐怕现在杨家还是一穷二白。 九哥夸奖权仲白,“行动潇洒,有魏晋遗风。” “权家毕竟又和寻常勋贵不同!权二少爷的外婆是义宁大长公主……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五娘子就说起了在京里的见闻,“据说皇上很喜欢权二少爷,时常招到宫中陪伴,还亲口称赞‘吾家无数子弟,不若权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亲口称许,那是天大的荣耀。 “听说权二少爷已是定了门很好的亲事!”六娘子也道,“我在母亲跟前的时候,听李太太和她提起,说是达家的三小姐。” 达家是惠妃的娘家,这些年来风头很劲,和权家结亲,倒也不稀奇。 两家走得本来就近…… “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来也不大熟悉权家的私事。“权家平时很少出来走动,我在京里那么久,只见过权太太一次。不过,以小神医的名头,恐怕说的人家门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气。” 能得到圣眷,将来权仲白不管是做什么,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继承不了权家的爵位,讨个恩荫却是不难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么会没有人家想和他结亲?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怅惘。 一时间又想到了权仲白的叮嘱。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尽管他和杨家没有特别的交情,与自己这个庶女,更是毫无瓜葛。 但说话时的关心与同情,却是那样的真挚! 好像自己的委屈与无奈,无须一言一语,他都能体会得到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里,就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还没能见到姐夫!难不成真要到婚礼当天,才能见他一面吗。”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次怕是见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当天来迎亲时,我们能隔着窗子偷看几眼。” 五娘子以下的几个女儿家还小,可以隔着窗子看看热闹,认一认姐夫的长相。 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咱们家兄弟少,喜事也办得冷清,九哥起不来床,只好让表少爷去摆拦门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连摆拦门酒的人都没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热闹,上回李家嫁女儿,娘带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个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摆拦门酒,把姑爷吓得面色煞白,喝得东歪西倒。” 江南风俗,不论贵贱,成婚时都要为新姑爷摆拦门酒,这摆酒也有讲究,有的小舅子捉狭,摆酒也是错落有致,这碗甜那碗酸,这碗烈那碗淡,姑爷必须面不改色连尽若干碗,才算是诚心娶亲。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边饮酒,还要一边吟诗作赋,显露才华,种种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亲时,也是九哥拦门?”七娘子不由有些讶异。 初娘子成亲时九哥才五岁,恐怕无法胜任拦门的工作。 “当时是从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与十二郎,陪在九哥身边!”五娘子咯咯地笑,“谁知道几个小冤家,见了酒个个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个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个个红了脸大着舌头,也不知道是谁拦谁的门!”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划拉着脸羞九哥。 九哥涨红了脸,“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脸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风了,也未必能摆酒。”七娘子软软地劝九哥,“还是好生歇着吧!” 九哥的伤已经大体收口,留了一道深红的疤,据欧阳家的几位少爷诊断,大约过了三四个月,也就看不出来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庆幸。 九哥就摸了摸脸,“哼,这回摆不了,还有好几回呢!” 众人对视了几眼,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还没闹完呢,就又惦记着下回了?” # 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几位少爷送到了杨家。 “人多热闹!”她笑着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几位小少爷了。”大太太客气了一番,就让几个李家小少爷找许凤佳去玩耍了。 “怎么不见九哥?”李太太难免要问。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风寒,搪塞了过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没有再追问,就问起了二娘子。“明儿就要出嫁,现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还是安详得很!什么舍不得啊……都没有见到。” “是当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寻常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时节,哪个不是眼泪涟涟。” “唉,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门小户,一门心思地溺爱儿女。” 临了正日子,杨家反倒清静了下来,大太太就请了许夫人与二太太来,四个太太坐下来谈天。 小娘子们也就出了堂屋,进幽篁里找二娘子说话。 二娘子现在也清闲了下来,嫁妆除了一套手绣的嫁衣陪在身边,别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无须再动针线。 幽篁里中层层叠叠的书册,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从中来,落下了泪。 七娘子心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也不是一个能随意亲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关键时刻,会有二娘子出来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发挥的空间,应该盼着二娘子尽快远嫁。 但看到空荡荡的厢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怅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只剩下她与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阴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气,七娘子怎么想,都觉得前路艰难。 旋即又警醒起来。 人心不足! 行得春风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着百分。 怎么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后,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着照应? 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七娘子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今天这样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来就逍遥自在的?任谁,都要勤勤恳恳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连许凤佳、权仲白这样出身高贵的男丁,还不是有自己的烦恼? “这有什么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递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泪吧!” 五娘子就呜呜咽咽地接过帕子,捂住了脸。“以后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块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红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恻然之色。 这群小娘子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在一个屋檐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也总有几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见地露出了无奈之色,“将来到了京城,姐妹们再见的日子有的是!” 说着,就冲小寒点了点头。 小寒便出了屋子,没有多久,捧进了几个盒子。 “姐妹一场!”二娘子笑了笑,“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彼此做个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这样出嫁二十多年才归宁一次的情况,比比皆是。 医疗条件又不好,往往生离就成了死别。 在生死面前,几个姐妹之间的那点不睦,忽然又显得很渺小起来。 二娘子为每个人准备的礼物都不一样,给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着说。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进了袖子里。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贵的毛笔,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饰,六娘子却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绣。 几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饭时分,也都辞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与七娘子留下来陪她用午饭。 午饭开得很简单,不过是几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见得多丰盛。几个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饭上,随意吃了几口,都搁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给小寒使了个眼色。 “七妹先随便坐,”她起身带着五娘子出了西厢。 想必是要到正屋说话吧! 白露进了九哥屋里,立夏和上元暂时都还偏老实,七娘子身边没有带丫鬟。 小寒就陪着七娘子东拉西扯。 “替你们小姐见过姑爷没有?”七娘子就笑着问小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时候姑爷上门来,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见,多半都会打发了贴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爷,或是斟茶,或是倒水,总之,都要到姑爷身边打个转,称量称量姑爷的人才。 古代没有摄影技术,闺中女儿只有靠这样的眼线,才能稍微得知未来夫婿的长相。 小寒笑着摇了摇头,“二娘子要脸面……姑爷几次上门,都不肯让我们去看!说是我们陪嫁过去,被姑爷认了出来,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稳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在外院侍候的几个茶水丫鬟,也有传话进来,说是姑爷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爷、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为二娘子高兴似的,“配得上我们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点了点头。 二娘子虽然不能说有沉鱼落雁之姿,但也的确相当的秀丽,只是这股秀丽里带了些冷。 两个人正在说话,五娘子进了西厢。 “二姐叫你进去!”五娘子的眼圈红红的。 七娘子就孤身进了书房。 二娘子坐在空荡荡的书案前,对着青花绘牡丹小茶钟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声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含笑让,“坐吧!” 书房里虽然也烧了炉子,但空荡荡的四壁,就让屋里多了一股阴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还有余温,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这里,听二娘子的训话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开口。 “封家的大少爷,是院试案首。”她的语气简洁明快。“这个好消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来。 “原来你已知道了!” 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这两下子,在大太太面前还能卖弄,却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封太太给我报了信。” 二娘子没有露出不快。 本来么,以七娘子与封家的关系,若是封家有了好事,还不主动报喜,那就有些忘恩负义了。 “想来是父亲和学政赵大人提过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然,今年应试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爷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七娘子旋即释然,大老爷亲自打过招呼……只要封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稳稳的。 不过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领,才能拿到案首,否则,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来封锦也是真有些聪明。 “承蒙二姐照顾!”她难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肯定不是没有来由,就不知道在这事里她到底发挥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亲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头,”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不过是提了两三句而已。以后,还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锦是个人才,大老爷自然会继续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锦能争气,对九哥有利无害。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心底却有些惊讶。 一贯只知道三娘子得宠,没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爷跟前,说话也这么有分量。 “唉,”二娘子又罕见地露出了愁绪。“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个性子,五娘子又是这个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继出嫁后,靠谱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纪还小,也只好寄望于她了,别人,根本连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现在还小了些!只得了个稳字……”二娘子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深宅大院里,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斗,你还没那个本事。往后几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么嚣张的地方,你就劝着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还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不由得叹服。 深宅大院里,果然都是人精。 她处处小心,殚精竭虑,在二娘子眼底,也不过是占了个稳字。 今日这一番对话,是在交代之后几年的行事基调。 要稳重,要低调。 说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这样,一贯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亲那里,也要忍。”二娘子脸上飘过了一丝阴影。“虽然母亲面上不说,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担待担待,这点事,迟早也会过去。” 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智商低点的人,说不定都听不懂。 二娘子这是在说九哥受伤的事。 九哥忽然闹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是为了给七娘子出气也好,是为了作弄谁也好,现在已经解释不清楚了。 很多事当时没有问清楚,以后再问出来的答案,就少了说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会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过,日久见人心,只要七娘子持续表现良好,这件事,终究是会过去的。 二娘子当然是这么想,不过七娘子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没有拿出合理的解释,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很快就能长成大树。 57、婚礼 两人又谈了一会。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态。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长出一口气,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白嘱咐你。以后,你就见机行事吧,我说的,你听过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松了口气。 二娘子将来无疑会是个精干的当家主母。 但杨家却是大太太当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些太想当然了。 “二姐的话,我一定记在心底!”她认真地回答。 不论怎么说,二娘子的叮嘱都值得牢记。 二娘子摇了摇头。“其实这些道理,母亲也不是不懂!”她又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毕竟是情绪的动物。 两姐妹就相对无言。 二娘子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底也现出了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百芳园里生活了这么些年,面对别离,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这个家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杨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在聚八仙外头的长椅上,她就说过,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气又坏……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时候,还有人能约束得了她,以后……”二娘子就摇了摇头。 “二姐,我自然会劝着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决心。 她也的确不讨厌这个小姑娘。 大宅门里,城府深不见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条小溪,尽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语调和缓,“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说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爷跟前进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开口做了这样的许诺,七娘子一时倒是心定了许多。 就算大太太将来靠不住,还有二娘子,能给她一点助力…… 两姐妹又谈了一会,小寒就进屋传话:李太太要见二娘子。 长辈召见,二娘子不敢怠慢,带着小寒匆匆离去。 七娘子只好和五娘子结伴踱出了幽篁里。 两个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没有取道长青楼,而是经过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几株梅树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声,清晰地从梅林里传了出来。 七娘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个开心果。 五娘子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小香雪里架了个秋千,就把这丫头乐得无法无天了!”她和七娘子议论。 “六姐性子很开朗。” 两个人就说起了百芳园里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里的秋千能荡,万花流落里的荷花、莲蓬可以采了玩,园子里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五娘子断言。 两人一头说,一头就经过了冷清清的七里香。 郁郁葱葱的桂树,都开到了院墙外头,几株四季桂还开着花,淡淡的花香沁了过来。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嘘。“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你来得晚。”五娘子就对七娘子说起了往事,“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给父亲过小生日,八姨娘亲自吹了一曲洞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头来来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听得没有声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来,倒把娘吓了一跳!” 万花流落拐出院墙,就是一条河道,想当年八姨娘的箫声都能传出院墙,吸引得来往船客泊船细听,必定是技艺精绝。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却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实现在回头想来,娘当时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岁,六岁那年七娘子、九哥不过四岁,那时大太太应该正和四姨娘争权争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箫,怕是不无邀宠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么会舒服? 七娘子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我倒是一直想问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开了话题。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亲面前,你为什么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对你不怎么好!”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样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为五娘子求情,说起来,不过是看不过眼大老爷的无耻。 只会窝里横,在自家人身上撒气,算什么男人。 “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她诚恳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着万花流落,似有意,似无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姐出了门子,正院,就只剩我们姐妹俩了。” 五娘子垂下头,闷闷地道,“我还是不喜欢你!” 她娇艳如花朵的双颊上,浮上了两朵红霞。 要把这话说出口,也不大容易。 毕竟七娘子和她远无怨近无仇,除了她为难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从不曾为难过她的。 “像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不少。”五娘子的声调闷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爷跟前受了一巴掌后,她就是这副表情。 “我是怎样的人?”七娘子倒觉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难免有些扭捏。 会把不喜欢说出口,其实已经有三分喜欢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犯错!”五娘子迟疑地道,一边说,一边思索。“什么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得罪!随便一件事做出来,都有两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没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泼辣。 “处处小心,不过是因为没有犯错的资本,我一个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抚育……做什么事,当然都要三思,免得丢了太太的脸!”七娘子只好抬出了这个说法。 这话也没有错。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里犯得着这样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紧抿着双唇,大眼睛看来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虽然未曾开口,但脸上已是写满了字。 “是,五姐不喜欢我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为五娘子说出口。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倒是现出了笑意。 “我可没有这样说。”她禁不住一个笑,“是你自己认的!” 七娘子就笑着白了五娘子一眼。 两人倒是都有了些别样的亲近感。 “不过。”五娘子又叹了口气。“其实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羡慕!”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七娘子不以为然。“我羡慕五姐,还说得过去些。” 五娘子刚要说话,就讶异地轻呼了起来。 “表哥?你什么时候进园子来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许凤佳从远处慢慢地走了过来。 # 说起来,许凤佳也有许久没和七娘子照面了。 虽然他还是时常过来给大太太请安,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和几个女儿岔开。几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回避。 虽说九哥受伤疑云重重,未必是许凤佳的错,但她对许凤佳就是有种见面不如不见的感觉。 “表哥。”她强笑着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后。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瞧你吓的。”她倒是没有闪开,一副大姐的样子,挡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进园子来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许凤佳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再进来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声调还是那样缓慢。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对许凤佳点了点头。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丝不舍。“等明儿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许凤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时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分手,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到时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时候,说见面就见面了。 许凤佳就笑着举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额角。 和五娘子说话的时候,他的态度显然要放松得多。 “一边去,我有话和七表妹说。” 五娘子非但没让,还警觉地眯起了眼。 “可别是又要欺负她!这都要走了,就别闹出事来了。”她的语气随意而亲昵。 许凤佳不耐烦地弹了弹舌头,歪头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只好拍了拍七娘子,低声说了句,“别怕,有我在。”就让到了一边。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和许凤佳对视。 许凤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边。 这条小路通向聚八仙,几个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还在这里促膝谈心。 “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许凤佳的声音很低。 几乎就像是耳语。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倾前,才能听懂他的话。 “你们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这笔账,我就挂在你头上了。”许凤佳索性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湿热的气息,吹拂得七娘子耳边一片麻痒。“总有一日,我一定要讨回来!”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肩膀。 原来是来撂话的。 “你最好小心些,这事,可没那么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过了!” 许凤佳自顾自说完,也没有等她回话,便松开手,退开了几步。 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他的脸就像是镀了金,灿然之余,更增了神秘。 他张开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倾听的姿态。 许凤佳犹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转身快步离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时也没有说话。 五娘子轻快的足音响进了小径,“表哥没有为难你吧?” 说是不喜欢,话里的关心,却是显而易见。 七娘子抬起头笑了笑,摇了摇头。 “头摇得这么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开了,划拉着脸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个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 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几个少爷在屋内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立春亲自劝了几次,都没有劝住……九哥脸上的疤痕已经开始落了,康复速度之快,令几个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动筋骨,更何况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进西偏院,就听到了他们在西里间闹腾。 五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进了西里间。 “十二郎,你又来逗引我们九哥!” 十二郎显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顿衣冠向五娘子行礼,“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与十郎、十一郎行了礼。 十郎还是第一次见,他面目方正,寡言少语,只是和七娘子对行了礼,就又站到书案前,翻看着九哥的藏书。 十一郎长高了些,穿着银鼠出锋的袍子,笑眯眯地和七娘子行了礼,又问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只好微笑以对。 十一郎笑着点了点头。 十二郎和七娘子见过礼,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闹。 七娘子不禁暗暗皱眉。 这屋里有很多瓶瓶罐罐。 万一失手碰碎了几个,不是闹着玩的。 天气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轻易还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轻喝。 九哥就面露怏怏之色,规规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家好好地坐着喝茶,做什么跑来跑去的。”七娘子软语劝慰,又给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给你们玩。” 十二郎就高兴地拍起手来。 几个丫鬟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点头。 七娘子本来只打算打个招呼就回东里间,现在也只好坐下来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问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学到了哪里?” “在上《世说新语》。”五娘子笑着说,“才读到了容止。” 女学教育,不同于男学,上世说新语,是开阔几个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着说,“与君共坐,如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说的是谁?” “是卫玠。”九哥抢答。 十二郎就眨巴着眼,“这话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语,倒是十郎道,“是父亲昨日夸奖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么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时留心的也都是这些科举啊、官场上的事。 “据说今年的院试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样。”十一郎解释。“文采也好……几个见过的主考官,都赞不绝口,说他才貌并举,是将来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这样,好才重貌,但凡才子,总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对得起观众。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么俊朗呀?叫什么名字?” “封锦。”十郎回答。 十郎说话,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样。 十一郎是亲切,十二郎是稚气,十郎就是稳重。 五娘子倒没有觉得什么,九哥却已露出惊容。 #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细雨,贯穿了二娘子的婚礼。 几个姐妹都在二娘子身边陪伴,并没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与百芳园之间蹿来蹿去。 三娘子看着二娘子缓缓妆成,戴上珠冠时,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羡慕。 身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诰命在身,此时的礼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华贵得多。 御赐的松江织金大红缎,赤金头冠镶了龙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倾身为二娘子在唇上点了黄豆大小的胭脂,颊边贴了花钿,把二娘子妆点得娇美无双。 在丫鬟的搀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别父母。 大太太望着二娘子,已是珠泪满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二娘子垂下眼帘,睫毛也有微微的颤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头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爷。 对父亲,她没有露出多少不舍。 再环顾姐妹。 众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羡,有惊叹,都一一上前与她道别。二娘子点头叹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声,直欲投进二娘子怀里。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冲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个娇美的笑容。 窗外已响起了喜娘催请出阁的声音。 二娘子于是转身出阁。 58、伏笔 二娘子被迎娶出门后,就直接上了运河码头的嫁船。 陪嫁的几房下人并八个丫鬟,都在身边侍候,还有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喜娘、巧手的梳头婆子、南边的厨子……把披了红布的嫁船,塞得满满当当的。 孙姑爷带着前来迎娶的队伍,也装了一艘船,一并还有两三艘前后护卫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发了船,这几艘嫁船上装的都是人,船轻——走得就快,恐怕半个多月后,就能追上装了嫁妆的货船。 婚礼至此算是画上了半个句号,余下半个,就要等到腊月初一,京城那里办了酒席再说了。 连头带尾一个多月的忙碌,让大太太连着两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们的请安,又请了欧阳家的郎中来开了太平方子,两副补药喝下去,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因为二娘子的婚礼搁置下来的一些事,也到了解决的时候。 众人心底都是有数的。 “今年冬至来得早!”这一早起来,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我看也别大办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里祭过祖宗,就算是过了节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长的女儿,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着头专注地听着大老爷的话,眼底流转着一丝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发人上门给大太太请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但嘴角的笑,脸上的光华,都不是朴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老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把二婶也请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大老爷就点了点头。 二太太没有在九哥的伤势上做什么文章,那天来探望过后,几次进杨家,都没有提出要见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时,语气也多了一份亲昵。 两夫妻又商议了几句琐事,大老爷就咳嗽了一声,缓缓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九哥受伤,除了罪魁祸首许凤佳,还有受害人并疑似策划人九哥,胁从犯五娘子。 大老爷没有发作主犯,却盯准了五娘子……虽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暂且按捺下了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还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大老爷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冲五娘子点了点头。 五娘子面露惊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爷身后,出了屋子。 众人都不免露出了异色。 三娘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笑意,却浓厚得快要溢出来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过了冬至,你们就要开始上学了,可别丢下了功课。”她和颜悦色地对几个女儿开了口。 众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着对四姨娘点了点头。 四姨娘的脚步就是一滞。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忧色。 七娘子没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经快落光了,余下一点点红丝在脸上,就像是指甲划出的淡淡血痕。 不过,稳妥起见,大太太还是不让他出门吹风,搬回主屋的事,也就这么缓了下来。 “七姐!”见七娘子回来了,九哥很高兴,“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七娘子就含笑摇了摇头,“还不都是那些老话。” 九哥顿时流露出几分失望。 几个大丫环都笑着打趣九哥难耐寂寞。 七娘子一边说笑,一边就趁势给白露打了个眼色。 白露眼珠一转,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们去东偏院,给九哥寻摸些玩意儿。” 五娘子屋里,什么木雕的猫儿像、天津的泥人儿,打的双陆棋、玉雕的围棋……都是应有尽有。 谷雨就笑着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边的丫鬟,去东偏院,自然是她来带路。 立冬昨晚值夜,现在回了自己屋里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从接了照应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这一个月全心全意扑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亲自把关。 也因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来越深。 不等七娘子说什么,立春就笑着出了东里间,在堂屋里侍弄起了花草。 今时不同往日,还没到冬至,已有早开的红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轻声对九哥交代了大老爷的举动。 大老爷把五娘子带去外院,总不是只为了和他说说笑笑,享天伦之乐吧? 浣纱坞前的闹剧被强行压下了一个月有余,现在,也到了翻出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九哥听了,却并没有露出惊惶。 眼里还闪烁着隐隐的兴奋。“还以为是什么事……父亲是一定会找我问个清楚的!” 这孩子实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额。 在古代,人们的确要普遍比现代早熟些。 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三十来岁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没过二十岁,或许父母就已经病故。 短暂的生命历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户人家,很少有孩子过了四岁,还会满地打滚撒娇放赖。 自从懂事的那一刻起,礼仪教育就被灌输到了他们脑中,而在这样钩心斗角的环境下,也很少有人会懵懂到十五六岁——那几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纪了。 虽说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岁的孩子,如六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聪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盘,嘻嘻哈哈的,掩饰着心底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这样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尚且还时常露出马脚。否则,也不会为众人所厌。 但九哥呢? 恐怕谁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个孩子……你知道他是真这么稚气,还是隐而不露,潜而未发? 但到底年纪还小,沉不住气。 自己不过是被许凤佳刁难了几次,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你总要指点指点你七姐,告诉我该怎么说话吧?” 九哥不以为然,“七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保持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也不能说不对。毕竟七娘子本来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这样小小的年纪,能不能瞒得过大太太、大老爷这样的人精。 七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为了自己和许凤佳作对,又如何?本来就是许凤佳无理在先。 大太太会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爷却不会管那么多。 他只有九哥一个儿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过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课,日后行事,就会更加稳妥。 有时候一味保护一个人,反而会限制他的成长。 七娘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妈妈来,带着丫鬟为九哥搬家。 以梁妈妈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活,她进了东里间给七娘子请安,“前些时候家里人手不够,倒叫七娘子这里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又问,“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说的是什么事啊?” 以梁妈妈的身份,不会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 七娘子这是没有把梁妈妈当外人,所以才明目张胆地冲她打听消息。 梁妈妈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舍地与立冬拉着手说话。 九哥要搬回主屋,临时凑出来的养病编制自然也就跟着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弯着眼,压低了声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讶异。 也到了该明说的时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发人上门,估计也是兴起了正式提亲的念头。 之前托人上门说合的时候,大太太这个主母不在家,现在要正式上门下聘换帖了,自然要来人问过大太太的意思,是怎么行事才更妥当。 杨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门提亲了,再说拒绝的话。 梁妈妈很有八卦的兴致,“四房一听,脸都白了!当下,手里的茶杯就没有拿稳,哐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还从来没有失态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就说了四房几句,说她行动粗鲁……没有教养。”梁妈妈眉眼弯弯。 大太太多少天来的一口恶气,今日总算是得到了宣泄。 “四姨娘怕是什么都没有说吧!”七娘子又问。 想到了四姨娘试探她时那显而易见的紧张,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为的还不就是给三娘子说上一门好亲! “嗐,太太也是一开始就把话摊到了桌面上,连老爷都是这个意思……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妈妈不以为然。 如果大老爷与大太太夫妻联手,四姨娘就是能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这么说。 “可不是?摔了那个茶碗,就只会应是……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笑都露不出来了。” 梁妈妈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这做姨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奴……” 说到一半,又连忙收住了,暗自责怪自己失言。 这屋里现坐着的少爷小姐,还不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七娘子却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来是什么身份,进了门,都是半个奴才。梁妈妈说的也没有错。 “想必后院能安稳上一段日子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四姨娘搞风搞雨,一向是目标明确。 如今……她的盘算落到了空处,一下又要从头开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坚强,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阵吧。 梁妈妈也笑了起来。 知道敌人会被打击,与眼见敌人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当然差很多。 “太太这会子正是高兴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她和七娘子感慨,“这么多年来,太太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五姐回来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计是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嗯,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梁妈妈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来只是暂住,东西并不多,这么一会工夫,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将梁妈妈与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马大的奶妈子抱在怀里,脸上围得密不透风,犹自冲七娘子挥手。 七娘子不禁莞尔。 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渐渐都转出了西偏院,才转身回屋。 “这个年,应该能过得太平点了!” 她自言自语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这年过得舒坦不舒坦,还得看九哥那头,能不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立夏一边把玩物器具往西里间倒腾,一边念叨。 七娘子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九哥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怎么会糊弄不过去?许家的表少爷,还不是糊弄过去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整顿起了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 “表少爷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观音尊,放到了多宝格上。“咱们家的这几个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这话说得我可脸红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说我好,不算什么,别屋的丫鬟说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六娘子身边的大雪,哪个不说您是个好性子?”白露不以为然。她寻常跟着七娘子出屋,交游也广。 中元端着小小的鸡心宝石杯进了屋子,“姑娘,听说二娘子从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来泡茶,昨儿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这丫头老实是老实,有时候却和六娘子一样,有些异想天开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着说,“摆在那儿吧,这么一点,够做什么用,下回下雨,你拿个盆子去接。” 中元顿时高兴起来,“我也这么想!上回太太赏的梅花盅,拿来接雨水就正好……” 众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外头又传来了立春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开心!”立春笑着掀了帘子,进了西里间。“小祖宗把随身的几本书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书却不知去了哪里!” 只是来暂住,九哥睡的便是寻常樟木拼凑的架子床,回主屋后,架子床就拆卸出来归进了小库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活,帮着立春找书。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与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让王妈妈领了几个心腹的媳妇进了百芳园,还要了轻红阁的钥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来和您说一声。” 七娘子也很惊奇。 怎么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59、好奇 大太太和大老爷都没有再提到九哥受伤的事。 连四姨娘都反常地没有以这件事来做文章。 才从大太太屋里回去,她就病了。 一并连三娘子都告了病。 众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四姨娘得的,肯定是心病。 大太太派人到轻红阁去翻检了一番,回头,又在观音山给去世了的几位姨娘做法事超度亡灵,连九姨娘都有份,足足享用了七天的水陆道场。 七娘子心下十分纳罕。 “这九哥也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私底下和立夏议论。“竟然这么藏得住事!” 白露终究是过几年就要出嫁的人,平时也不大热心于这些阴私。 立夏却是七娘子的嫡系,和她说话,当然要放心得多。 “没想到九哥居然这样有城府。”立夏也附和。 最近这段日子,九哥该吃吃,该喝喝,该玩闹还是玩闹,就好像之前的这段波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份心胸,连七娘子都不得不佩服。 大太太和大老爷倒是频频有所动作。 一下,给去世了的几个姨娘做法事。一下,又大肆翻修轻红阁,把轻红阁打扫得纤尘不染,还重新粉了一遍油壁。 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想到了去世的三姨娘。 七娘子就又向白露打听,“三姨娘究竟是犯了什么忌讳?”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八姨娘并一对双胞胎女儿去世的时候,大老爷也在观音山给三姨娘排了法事。 心底就有些颖悟。 白露也一片茫然,“我进来服侍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世了。府里也没有谁敢提起这件事……” 她们这样的丫鬟,平时对这种府中秘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得太多,反而很难脱身。 看来,在白露这里是得不到消息的了。 三娘子、四娘子也都不是合适的对象…… 七娘子就想到了六娘子。 进了腊月,女儿们都没有上学,闺阁也不动针线。 六娘子成天拉七娘子去东偏院玩耍,与五娘子打双陆,画小像。 在府里过了腊八,大太太又带着九哥并几个女儿去光福香雪海小住。 因为四姨娘与三娘子都“病”了,大太太就顺势把四娘子留下来服侍生母并姐姐。 大老爷今年也很有兴致,陪在大太太身边,在香雪海里的冲寒馆住了两三天,才进铜观音寺,与住持说法论道。 这一次,他把九哥也带在了身边。 到了腊月里,香雪海里就住满了达官贵人,连李文清李家、张唯亭张家,都一并到了香雪海小住。女眷们闲了没事互相串门,男人们也就只有到铜观音寺去与住持修和大师诗歌唱酬,讲道论经。 把九哥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让九哥结识这些叔伯辈,将来大老爷退下来了,九哥才好接过大老爷的人脉。李家、张家,也都把继承人带在身边,听取大老爷的指教。 大老爷这是已经把九哥当作大人了。 七娘子不禁越发好奇起来。 看着九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别样的机灵,小小年纪,该知道的一样都不少,既知道心疼自己,又知道两人最好不要太亲近。 九哥是在大太太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能知道这些,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没想到这样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居然被九哥处理得这样风雨不透,连一点波澜都没能激起来,就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就连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没有什么不对,还是和以往一样的慈爱。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好奇也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这件事云山雾罩,迷雾重重的……反而让她更想查个清楚。 冲寒馆地方不大,不过是三进的院子,住了大老爷夫妇俩并三位姑娘、一位少爷,还有跟来服侍的丫鬟仆妇,小院子就挤得满满当当的。 五娘子又成天与六娘子在一起,七娘子一直找不到与六娘子单独说话的机会。 进了腊月十五,李太太来找大太太说话,神色很凝重。 两个人关了堂屋的门,连服侍的二等丫鬟都打发了出来,只留下最得力的妈妈在屋里端茶倒水。 十一郎与十二郎就被交给了五娘子,“带着兄弟们一道去逛逛梅林吧!” 冲寒馆往上,整整一座小山头都是杨家的地,种了几十亩的梅林,众人在香雪海住了五六天,也不过逛了一两处。 五娘子就和十一郎商议,“十一世兄,我们去看绿萼呀?” 十一郎含笑点了点头,又关切地问七娘子,“隔得远了些,七世妹能走得了那么久么?” 几个孩子出门,又是在山头上走动,没有用车马的道理,就算是杨家女,也只能凭着双脚跋涉。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满面的兴奋。 七娘子也就没有把婉拒的话说出口:就算她借故留了下来,六娘子也是一定会去的。 “若是我走不动了,便叫六姐背我吧。”她笑嘻嘻地说。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你沉得很!我可不要背你,叫五姐背。”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十二郎还是一脸怏怏——知道九哥跟着大老爷去了铜观音寺,他就是这个样子。 “特地给九哥找的蝈蝈葫芦范!”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紫红色的小方葫芦给几个杨家女儿看,“谁是九哥的贴身丫鬟,快好好收了,这可是北边来的上等货色,平时专供宫里的!我费尽心思,才淘蹬来这么一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抢着扒开葫芦提看里头的小蝈蝈,“好精致的葫芦范子!” 十二郎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别在外头瞧,先放到炕上温着,这玩意儿金贵,一见风就死。” 几个人就慢慢的往山头踱去,身后倒跟了十多个丫鬟。 五娘子拉着十二郎,跑在最前头,一路呼喝喊叫,把林间装点得分外热闹。 十一郎就向七娘子赔罪,“上回说要讨拓片来送给七世妹,倒是一直没能找到时机。” 虽然拓片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坊间也没有售卖,十一郎也是要派人去问司徒庙的知客僧讨要。恐怕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到光福的机会吧。 “不要紧,无非是五姐想要那东西,我连卫夫人的字都临不过来,得来也是无用的。”七娘子就客客气气地谢十一郎,“十一世兄多费心了!” 六娘子就举手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今年的绿萼倒是开得好。” 七娘子不由得和十一郎相视一笑。 六娘子真好似张宣纸,从头到脚,写满了可爱二字。 十一郎就放柔了声音问六娘子,“六世妹的绣艺想必是更精进了吧?” 六娘子就眉眼弯弯地比划起了黄绣娘新教的乱针法。 七娘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和十一郎说话,她总有种淡淡的不自在。 几个人走了几步,就在半山处的小亭子里坐了,十二郎采了两三根含苞的梅枝,“我们明日就回苏州去了,就得挑没开的采,到了苏州,才能开得久一些。” 五娘子也采了几朵开得正盛的绿萼梅,笑盈盈地给十二郎插了满头,“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簪花少年郎!” 十二郎猛地一甩头,花落了满地,“现在谁还簪花呀!五世姐只会笑我。” “怎么?”六娘子不免愕然。 当时簪花并不是女人的专利,路边多的是招摇而过的簪花恶少,就连寻常人家的子弟,也有按时令簪花妆点的习惯。 “现在满城没有少年簪花了。”十一郎就笑着代答,“都说全苏州只有银花案首一个人配得上簪花!” 六娘子面上的不解就更浓了,“什么银花案首?十一世兄有话总要藏了一半。” 五娘子却是面色一变,急急地问,“说的可是今岁的秀才案首封公子?” 十一郎望着五娘子的眼神,多少就带了一丝讶然。 七娘子也觉出了不对。 闺阁中的女儿家,当然也不是不能谈论外头的少年。 不过,在别家的男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急切,多少有些失态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没有说话。 十一郎哈哈一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来院试案首,也不算什么。”十一郎的话里,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分傲,“不过这位封公子实在是生得太好了,据说当日簪了银花、穿了新衣从府学出来,当时便围了上千的人,都说‘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后还有谁愿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带着惊奇地道,“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岂不是如传说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着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温存,“人也很聪明!父亲也很看重他的文章,还特地请了张先生来读……恐怕张先生要把他收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张唯亭一向很少收徒,仅有的几个弟子却都在朝为官,当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却强忍着没有追问。 封锦和她之间的联系并不光彩。 就算瞒不过自家人……也没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却已经追问,“张先生答应了没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响了警铃。 不期然想到了梁妈妈的话。 “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 新科案首,说的不就是封锦吗? 五娘子也有十岁了,这个年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有些孩子都会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更不要说早熟的古代儿童了。 该不会是对封锦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可话说回来,五娘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封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惯了的样子。再说,五娘子也曾与许凤佳同进同出、和权仲白擦身而过,这都还是七娘子知道的几个。 十一郎就算有惊讶,也都没有表现出来。 “张先生素来不会轻易收徒,现在恐怕还在犹豫吧。”他一语带过。 五娘子张开口还要再问,七娘子却是笑着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母亲商议。” 她就悄悄地伸手拧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里,倒是微微一笑,也帮腔问十一郎,“是呀,很少见到李伯母面色那么沉肃呢!” 十一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着温热的灵芝饮,好像没有听到六娘子的问话。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就清醒了过来,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气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时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额角,“你和我装什么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着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着说给六娘子与七娘子听,“京里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数十位排的上号的老大人上书,请皇上恩准太子出阁读书……谁知道这当口,皇后娘娘又病了,闹腾了一个来月,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纠了个错处,倒摘了好些官帽子,这里头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 官场上的事,这些官家小姐没有不关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晓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就系于这些诡谲的政治风云之中。 福建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一旦卷进了夺嫡的风波里,也是说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为三娘子庆幸起来: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门亲事没成,倒是她的幸运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边呢?”六娘子就问。 十一郎苦笑了起来,“这谁知道,不过,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风,母亲就叫人备了轿子上冲寒馆来了……” 想来,这事与李家和杨家,也有很大的关系。 几个孩子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与十二郎说笑,一道又进了亭子,“怎么都不说话了?” 娇甜清脆的声音里,漾满了笑意。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就想叹气。 # 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爷感叹,“王家那样硬的底子,说倒也就倒了!这还好是没有说到亲事上……” 大老爷面色深沉,歪在云锦抽丝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过是杀鸡儆猴……只是怎么就轮到王家倒霉了?” 大太太缓缓长出一口气,“不过,根基倒也还在的,没有几年,说不准又起来了。” “不要说几年,皇长子要是愿意使上劲,恐怕转眼就又起来了。”大老爷喃喃地道,“皇上虽然发落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人物,但始终也没在出阁的事上松口。圣心难测,真是圣心难测……”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远!”她的话里带了一丝决绝,“还是让二弟不要回苏州了!” 尽管许家、秦家都是杨家的亲戚,但说到底,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立场。 二老爷就不一样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家里的矛盾再大,对外也都还是一家人。 自从大老爷亲笔写信狠狠地申饬了二老爷一顿,二老爷就收敛了很多,渐渐远离了皇长子一派。 现在留在京中探听消息,也不至于为杨家带来什么危险。 大老爷就讶异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说二弟回家过完年,就把二婶带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顿,露出了一刹那的不自然。 “家里的事,又哪里比得上外头的凶险。”她很快就拧了眉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大老爷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无边香雪,正在苍灰色的云下怒放。 60、作祟 王老爷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确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四姨娘却很快恢复了精神,连三娘子脸上,也重新现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马乱,自然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来杨家提亲,三娘子的亲事,也就又回到了原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是当时真许了王家,以大老爷的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轻易悔婚……嫁到现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大太太却反常地没有被四房的喜悦困扰。 自打消息进了江南,整个腊月并正月,杨家门前就没有断过车马,男客女客轮番上阵,大老爷与大太太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请医延药,又闹得不可开交,兼着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势有些沉重,百芳园内人人都有事忙,府里就太平了下来。 一转眼就又进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来要请人到余杭去接初娘子回家过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长孙女,虽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却也十分高兴,洗三、弥月都办得很隆重,一点都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爷念叨,“还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进定国侯府没有多久,就开始主持中馈,孙家家大业大,杂事也多,许夫人、秦大人与杨家来往的信里,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没几个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爷也很高兴“初娘子有福气,就看今年秋闱,大姑爷能不能考上举人了。” 考上举人,就有买官的资格,在二姑爷孙立泉面前,也不至于抬起头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听说大姑爷平时读书很刻苦!等闲连书房都不出。” 几姐妹也商议着留初娘子多住几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没过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门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家里的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啦。” 女儿多的家庭就是这样,人越嫁越少,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九哥。 “也会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着安慰六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着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爷这几个月,倒是疏远了浣纱坞的人,专在溪客坊歇脚。 把个霜降美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成日里摔盆打碗的,仿佛不闹出一点动静,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得宠一样。 不过……大太太却没有叫七娘子去问策。 九哥到底还是浮躁了些,虽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举动,终于是叫大太太对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却并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伤的那天晚上,她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继续把低调路线走到底,大太太总也不可能一直怀疑到她出嫁吧?再过上几个月,这份没来由的疑心,也就自然会消散了。 几姐妹一边谈天,一边出了家学。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着手,早去得远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爷李意兴,“……当年上门来迎娶的时候,我恰好病着,没看着大姐夫的模样,去年来送节礼,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会不会陪着大姐姐过苏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过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老实巴交的,多俊俏也没有。”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那也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貌寝状元比,大姐夫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银花案首比嘛——” 貌寝状元说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虽说也是个少年才俊,二十郎当岁就中了状元,但丑得连皇帝见了都惊呼起来,他貌寝状元的名声,也就传遍了天下。 最近这几个月,五娘子总是很积极地议论着封锦。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安慰自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春心萌动,见了个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动,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没过几年,五娘子就会把这个名字抛到脑后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这个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张世伯做老师,却不跟着张世伯上门来见一见父亲。” 以杨家的地位,一个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点边,将来都受用不尽,封锦都进了李文清的家门,由李文清引荐给了张唯亭,可见得并不是反感趋炎附势,一心苦读的清高之辈,如何却不进一步巴结上杨家,的确是令人费解。 七娘子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盘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杨家人记得她的娘家姓封,不过,如果议论得多了,恐怕这个谈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难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难免为封锦带来难堪。 “王太太昨儿又上门来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 “王家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她不多巴结着母亲和张太太,十七老爷的生意哪里做得下去。”五娘子就点拨七娘子,“杨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里头的根由。从前王家兴头的时候,王太太和我们家走动得哪有那么勤快。” 七娘子只好浅笑。 三个小姑娘就拐进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个脸对脸。 “二婶!”几个人就连忙福身行礼。 二太太满面是笑,“上学回来了?”又道,“我才说着该给八娘子启蒙了,过几天,就把她送到家学来。” 最近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虽然还不太热情,但见她几次上门,九哥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便也渐渐地缓开了脸色。 几个人站在当院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进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来送了一杯凉茶,“快进端午了,这天是眼见着热起来。” 上元和中元在当屋的小圆桌上摆着碗筷,“今日有姑娘爱吃的腊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着说,“倒要多吃半碗饭。”一边解了裙子,进净房洗了手掸了灰,出来坐下吃饭。 “姑娘平时也着实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边服侍着,一边和她说些琐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过饭,睡了午觉,起来进朱赢台绣花。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延绵了下去。 # 端一日,余杭终于来了人送了信,说是初娘子已经从余杭动身,恐怕一两天内就能到苏州了。 大太太终于找了七娘子来说话。 “也该让九哥从堂屋搬出去了。”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就吓了一跳。 “九哥眼见着一天天大了,还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体统。”大太太却没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讶异。“五娘子也快十岁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时也会进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时候是无所谓,过了十岁,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五娘子挪进百芳园,把九哥搬到东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从两个大丫环小雪、处暑都遭了疑心,被贬斥回家,连带着新来的两个替补也因为九哥受伤的事吃了挂落,九哥身边就只剩立春一个人照应,几个月下来,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个人来照应九哥,实在是太难为立春了。 再说,独立到东偏院,就不能混着使大太太屋里的人了。 她就静静地望着大太太,等大太太继续往下说。 “不过,九哥身边的丫鬟,却实在是难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许愁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连着挑上来的人,都是在别处妥妥当当,到了九哥身边就开始闹幺蛾子!” 七娘子还是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开了谜底,“我冷眼看了几个月,倒觉得你身边的立夏是个稳重的,你看……” 她就双目炯炯地望着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觉得这样的手段能试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纪小,还不太懂事。”她从容地回复,“再说,是跟着小七从南偏院出来的,恐怕,行事还有几分的土气……” 话中的犹豫就分明地体现了出来。 七娘子演技一贯不大好,要不然,她还真想演得更忐忑、更过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宽。 如果七娘子心心念念都是拉拢九哥,这样上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这孩子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纱坞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说是真,这里面就没有七娘子一点事了。 这小半年来,自己冷眼看着,平时小九和小六的话,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真正的烦躁。 “一天大,两天小的,还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话和刚才的官方辞令比,意思虽然是一个意思,但语气就已经换做了亲昵。 七娘子也陪着大太太愁眉不展。“府里这一两年,也很不太平!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会心一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有了机会,还是忍不住要探听一下。 也只有孩子会探听得这么明显。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诉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现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见识太少了。 对自然,对鬼神,古人都怀抱着虔诚的敬畏之心。 作祟这样的话,在现代当然会被斥为无稽之谈,但在这个时代,是有很多人认真地把身边的怪事解释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举动,如果是因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话说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脸上就闪过了一丝恨意,却也有分明的恐惧。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双手合十,“这次在观音山特地给她做了七天道场,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转世投胎了!” 七娘子连忙整肃脸色,陪着大太太念了几声佛。 心里却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时候,大老爷吩咐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议,“话说回来,连小雪和处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这院子里能放心的人还有几个。” 能进正院服侍的丫鬟,哪个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杨家讨生活,就算能保证丫鬟本人的忠心,谁能知道她背后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么?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这样,家里没有什么人口,又能干老实的丫鬟,要是多几个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真有几分求贤若渴的样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个人也还是不够……” 七娘子不由一喜——听大太太的口气,是不会在立春身上打别的主意了。 像杨家这样体面的人家,儿子屋里的丫鬟,大老爷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对立春有什么心思,恐怕现在也淡忘了吧。 尽管这事与七娘子没有什么利害牵连,立春这小半年来,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动,但却也着实让人高兴。 深宅大院,能温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样的少女,本来就值得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丈夫。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也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九哥院子里的事,她始终不愿插手太多。 大太太只好把这事先放了放,说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见天在老爷耳边叨咕着,说是要在王家上门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与大老爷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门提亲,便借口推掉这门亲事,等一年半载,风声过了以后,再为三娘子说亲。 现在王家自顾不暇,也没有提亲事的心思,四姨娘想借机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来,也不能说是个很差的思路。 毕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岁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门提亲再回绝,这一耽搁,就是两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过,看大太太的样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亲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着急,四房亏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现世报等着,没准改日王家还真就上门了……”她罕见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从来不知道七娘子有这样一张巧嘴!” 七娘子略带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个人打好关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恶。 虽然七娘子并不擅长演戏,但抒发一下对四姨娘的厌恶,对她而言也不是很难的工作。 大太太对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几分亲近。 “其实,”她就带了几分沉吟,对七娘子透露,“三月里,天水的桂家托人带了话来,也有意思要和我们结一门亲。” 七娘子眉头一挑。 宝鸡杨、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门,和杨家往来频密,七娘子对桂家不能说不熟悉。 不过,大太太三月里就收到了信,却是现下才对自己提起…… 61、归宁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着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见闻,“前些年在西北的时候,虽然还小,但是依稀还记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过就比寻常农家稍好些罢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兴旺发达,子孙无数,除了核心的几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个个都财大气粗。大老爷要不是自己争气考上进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这一支也早没落了。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能和我们家说亲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将,和杨家又不一样,进了军队,军功就是自己杀出来的。桂家九房历年来子孙旺盛,多出骁勇之士,已有隐隐跃居大房之上的势头,如今的镇西将军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纪才只三十余,就已立下了几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头发扬光大的意思。 “皇上这几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给七娘子听,“以桂将军的勇猛,想要不大放异彩恐怕都难。” 桂家正处于上升期,又是相较文官更安稳的武官,两家同为陕西世家,多年来联络有亲,是很合适的结亲对象。 就是因为太合适了,大太太恐怕未必愿意把三娘子说过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惊奇地望着大太太,“按母亲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说不好,却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没有去过天水,怕是不知道。这些年西域乱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虽然是边境重镇,但却十分萧条。” 天水虽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称号,但和鱼米之乡苏州比,恐怕就少了几分繁华。 更不要说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大太平,时不时地就会爆发几场小规模的战争,驻守在天水附近的将领,随时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进这样的家庭,就算有权有势,恐怕生活也没有多少趣味吧! “再说,桂家家风严谨正派,镇西将军虽然这几年渐渐地起来了,但恐怕手里却没有多少银钱。” 大太太的这句话,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点。 又是随时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将,家里又没有多少钱,三娘子嫁过去虽然诰命不低,但说起来,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这门亲事要是说起来,也不能说不体面。桂家的几个儿子将来肯定都要上沙场征战四方,有父老护航,只要能在战事里存活下来,四品的指挥佥事,那是稳稳落袋的——李姑爷要做到四品官,还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资历呢!大老爷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说什么。三娘子一个庶女能嫁进这样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却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费尽了心思,才为三娘子物色了这么一门亲事! “母亲真是深谋远虑!”七娘子就顺口夸了大太太几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样,这门亲事有利也有弊,对三娘子来说,也算是比较理想了。 毕竟桂家的严谨家风,七娘子在西北时已是亲眼见识过的,这样的家风下出来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体…… 总比嫁给京里的纨绔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却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话说回来,桂家这一代竟没有庶子!几个儿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只和嫡长子年纪相当,恐怕桂家还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长媳!”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嫡长媳,那就是将来的当家主母。 老九房的当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妇。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极点,也不会娶进一个庶女来做宗妇的。 “西北可不比咱们江南!”她连忙劝阻大太太,“对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们南边更重些……我看,母亲还是别开这个口,免得坏了两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让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现在大家都小,两岁的差距看起来还不算什么,可等到结亲后,给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时间就少了点。 大太太这又给三娘子挖了一个坑。 七娘子却有些不以为然。 镇西将军是从二品的官职,从官衔上,是要比大老爷的从一品低了两阶不错,但相差也没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当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养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仅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爷现在权倾江南,嫁给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过,她已经否定了桂大爷,现在再否定一个人选,大太太就算也明白里头的道理,却未必会高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顶撞。 “听着倒像是门般配的亲事。”七娘子眉眼弯弯,“不过,小七年纪小、见识浅,这么大的事,也不敢轻易就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烦,就皱了皱眉。 她正要说话,七娘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苏州了,母亲若是还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妨问一问大姐姐,倒比问小七更稳妥!” 大太太以往与七娘子商议的,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妆给都给出去了,大老爷就算再生气,又能改变什么? 许夫人为了什么四处求神拜佛,也不关杨家的事。 与桂家联姻这么大的事,的确是不能仅凭七娘子的几句话就定下来。 大太太也想通了里头的道理,一时心平气和,对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从来养在太太身边的庶女,再没有不争宠的。 七娘子与初娘子就没有见过面,自然谈不上什么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难得七娘子还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稚嫩,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初娘子。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几丝温情。 “最近这段时间,银钱还凑手吧?”就关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给大太太的面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钱匣子满得都要合不拢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这才是正院姑娘的体面。” 又吩咐七娘子,“过几天八娘子就要进家学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个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别让她在家学里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见你二婶。” 家学虽然名义上是大房、二房合办,但其实一直是大房的儿女就学,八娘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大房当然难辞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大太太对二太太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和缓下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探问。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却要进了五月,才和她商议。 恐怕心底对她还是有所疑虑。 暂时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着应了下来,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归宁,母亲这里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扰母亲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目送她出了东稍间,又转过堂屋窗下,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夹道。 她的容色又渐渐深沉了下来。 王妈妈进了屋子,低声回报大太太,“几个小丫鬟家里都查过了。” 大太太神色一动,“怎么样?家里都还清白吧。” 王妈妈低低地应了一声,“都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出身,和这府里的下人,没有什么来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这么多年下来,在府里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谈起立春时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紧。 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低声开口,“不过,到底年纪都小,还是离不得经事的大丫环调教!”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那就把立春给了九哥吧!横竖,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换上一拨,也着实有些不大好看。” 王妈妈不由得大喜。 却又纳闷了起来。 “不是说把她抽调回主屋……”当通房来培养? “小七是个得体的孩子。”大太太却忽然说起了七娘子,“倒是没有往九哥身边安插人马的心思。” 王妈妈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着的日子里,立春和七娘子来来往往的细节。 “她才多大!”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觉的颤抖,“身边的人,还不都是您给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这小半年来,我冷眼看着,立春和她倒没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单纯的互相欣赏,丫鬟欣赏小姐稳重的性子,小姐欣赏丫鬟能干的表现。 深宅大院就这么点地儿,谁和谁都能扯得上关系。避讳来避讳去,也就没人能用了。 只要立春还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当然是九哥屋里大丫环的不二人选。 王妈妈暗暗透出了一口长气。 连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她恭维,“太太的心思真是深远!” “你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点王妈妈,“九哥年纪小,展眼又要进东偏院……”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是非好恶,身边的人向着谁说话,他当然也就向着谁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里向九哥说些不三不四的淡话…… 王妈妈干笑,“太太真是深谋远虑!” 大太太就笑着摆了摆手。“哎哟,”又叫了起来,“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妈妈把七娘子再叫回来。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横竖初娘子不日就要回来了,问她也是一样!” # 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杨府。 她带着两个陪嫁丫鬟并姚妈妈,春风满面地进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就在红蒲团上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足足有两三年没见了!” 大太太满面是笑,弯身亲自把初娘子扶了起来,“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态啦!”初娘子笑着摸了摸脸,“生完大姐儿就胖了十多斤,整个人圆滚滚的,这几个月慢慢的才瘦了下来。” 这是个清秀的少妇,身穿柳绿连格对襟襦裙,越发显得体态丰盈、珠圆玉润。一双不大的眼弯得若月牙儿一般,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色,却又并不过分轻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这两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张圆脸。 三娘子原来是全盘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过,见了正主儿,倒觉得她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从姚妈妈手里接过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献宝,“这是大姐儿……一路睡下船,睡上车,进了家门,还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上等湖缎,大姐儿的襁褓却使的是锦绣堆金的蜀锦,大太太接过来先看了看襁褓,就不由失笑。 “这孩子,陪嫁也不是给你这样折腾的。”说着,她便亲昵地点了点初娘子的额角,才抱起大姐儿掂了掂,“倒是不轻!”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闺女,平日里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着和大太太说起了大姐儿的起居琐事,大太太听得满眼是笑。 姚妈妈并两个陪嫁丫鬟便拜见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领着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着和姐妹们一一拉了手,“得闲了千万到余杭来做客!庄子上很幽静,一点都不脏乱。” 她说的话虽然平常,但合着那盈盈的笑,就透着情真意切。 见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顿了顿,才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还是第一次见七妹妹!这家大业大,也有许多不好,兄弟姐妹们不能常在一处!”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见过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当明显,但却并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没有恶意,只有单纯的好奇与欣赏。 “真是个玉人儿!”就称赞七娘子,“我们家的妹妹,个个都生得比我好看!” 杨家众女就都笑开了,“大姐还是这样会说话!” “嗳呀,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初娘子就故作惊讶,握住了嘴。“在余杭乡下地方呆久了,还自以为自己生得不错……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浅了!” 众人就又笑成了一团。 气氛一团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羡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这样的口才,这样的自嘲精神,到哪里吃不开? 大太太抱着大姐儿,爱不释手,又问,“姑爷怎么不进来相见?”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头拜见父亲!也不知道姐妹们是否应该回避,一时不敢进来。” 说到大姑爷李意兴的时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面露艳羡之色,连大太太身后站的四姨娘,眼底的云雾都散开了一会,现出了一丝丝的渴望。 62、洗尘 李姑爷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请了个安,就退了出去。 这是个很老实的乡下秀才,虽然穿着打扮,也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里人大方。 听着姐妹们的轻声细语,他白净的脸膛上就有了汗意,给大太太行了礼也不敢抬头,在初娘子身边垂手侍立,就像个小厮。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来,就温言问李意兴,“你岳父说了什么没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说了几句话,前头就有人来立等着求见。”李意兴脸上的汗就连珠一样地滚了下来,吃吃艾艾、结结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捂住唇无声地笑起来。 望着初娘子的眼里,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这样上不得台盘的人家,也难怪公婆宠着,小姑子、小叔子让着了。 李家和杨家根本是两个世界,初娘子身份再卑微,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初娘子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姐妹们脸上的异样,含笑注视着李意兴,眼中只有温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妈妈,“把大姑爷送到余容苑好生歇着吧!旅途劳顿,不要累着了。”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拿袖子擦拭脸上的汗珠,一边跟着王妈妈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着对初娘子解释,“你父亲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朝廷里正是风云诡谲的时候……难免就怠慢了姑爷。” 江南风俗,姑爷上门是当贵客来款待的,家里没有男丁,就该有大老爷亲自陪着说说话。 不管有什么理由,大老爷只见了李意兴一面就打发他进来请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随意点了点头,“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这么客气。” 众人就又唠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对三娘子还是那么和气,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礼。 七娘子看在眼里,对初娘子的评价就又高了几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还是城府深到不愿把介意表露出来,她都不是个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间,出嫁前可能没有什么矛盾,出嫁后,比的还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尽大太太的宠爱,却嫁了这么一户人家,按理,面对三娘子的轻视,是该有所反弹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这里头的确没有多少侥幸。 在对话里她就很沉默。 姐妹们谈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没出阁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里摘梅花,来年酿梅花酒,却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带着姐妹们钓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鱼,又放回了湖里…… 这些往事里,没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进了眼底。 “七妹现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问七娘子,“我也曾在那里住过。” 要拉近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两人的共同点。 七娘子微笑着点头应着初娘子,“是,现在住在西偏院,睡的还是大姐姐当年睡过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来,“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张床上尿过几次呢。” 五娘子一下红了脸,“大姐!都多大了,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 众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饭时分。 “初娘子跟着我用午饭吧!”大太太兴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还给了养娘,“闹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着,进了晚上,请二婶过来,咱们为初娘子、姑爷洗尘。” 众姨娘并女儿也就起身告辞,鱼贯出了屋子。 还能听见大太太对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给二婶请个安,她挂念着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吧? # 睡过午觉起来,就有人来送初娘子带过来的节礼。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杨梅、甜脆的大白樱桃……都是在这时节稀罕难得的水果。 还有精致的长命缕、五毒香包、艾虎钗,林林总总,也摆满了桌面。 来送节礼的姚妈妈没有急着走,而是带笑和白露叙起了别情。 “还记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门的时候,你不过是个三等小丫鬟……现在都这么有体面了!”她带着笑对七娘子福了福身,“这丫头粗疏得很,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讶异。 白露就解释,“姚妈妈是我二婶母……” 七娘子豁然开朗。 说起来,姚妈妈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当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妈妈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妈妈又向七娘子讨情,“许久没见侄女,也很挂念她父母,还请七娘子许她半日的假,我带着她一块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余杭,几年来第一次回杨家,肯定要和亲戚聚聚。七娘子当然不会扫兴。 “也好,合家团圆么!”她就笑着问姚妈妈,“还有哪房的节礼没送?还是现在就省亲去?” 姚妈妈一脸的喜气,“初娘子也许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没有别的事,明日下午我来接白露!”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姚妈妈坐。”七娘子笑着让姚妈妈坐,姚妈妈再四推辞,方才粘着边坐到了绣墩上,“上元,还不给姚妈妈上茶?” 姚妈妈就一边谦让,一边留神打量堂屋的布置。“七娘子比去年长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声地端上了两盅凉茶,“姚妈妈用茶。”说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内装饰典雅,丫鬟举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姚妈妈说些闲话,又问,“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妈妈回过神来,“两母女经年不见,有不少私话。” 七娘子倒也不很讶异。 老牌智囊回来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话想和初娘子说。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妈妈来,一副要借白露传话的样子……是什么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 大老爷晚上就带着大姑爷在外院吃饭,顺带还把九哥带去做了个小小的陪客。 进了今年,大老爷倒是越发把九哥当小大人看待,也时常让他到外院,在大老爷的清客、幕僚们身边闲逛。 女人们就在聚八仙围坐,大太太与二太太带了女儿们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们费事,早早地就都打发回住处去了。 酒过三巡,不免就议论起朝局。 “现在看来,王家也算脱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么都捞了个虚衔,现在落马的那几个大人,连虚衔都没捞着,更有倒霉的,还被抄了家!” 围绕着太子出阁的问题,京中已是连番腥风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几户人家,此时都无比庆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这白热化的争斗中,出局可就不仅仅是摘帽子那么简单了,抄家灭族的危险,那是实实在在的。 众人都唏嘘起来。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识,也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现在京里,没有谁不是战战兢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了自己倒霉。” 大太太乘机教育女儿们,“妻贤夫祸少,这几家里就有女眷四处串联、贪财枉法,才招惹了麻烦上身,这日子还是得安安稳稳的才踏实,万万不能吃了碗里想锅里,行得春风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众女儿都敛容称是。 五娘子就关心地问,“也不知道几个姨姨、舅舅家怎么样!” 大太太笑了笑,“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着呢,几家根深蒂固,平时行事也都谨慎,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五娘子就松了一口气。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进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话五娘子,“恐怕是惦记着许家表弟吧!” 五娘子却很坦然,“家里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缘,当然会惦记他!”又问,“表哥最近还好吗?” 大太太目光一闪,看着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几许深意,“还好!听说许家正要上表请封世子,以后凤佳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贵了。” 二太太不免笑,“凤佳这孩子也不容易,前头几个兄长虽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干,想必今次请封世子,私底下也没有少费工夫。” 说到许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虽然面上不说,心底自然有几分宽慰。 “别人的家事,我们就不要议论了。”她的语气很宽和。“凤佳和太子年纪相当,又得到皇后的青眼,请封世子,也是迟早的事。” 大户人家的女眷聚会,平时也就是这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着权贵圈子里的新动向。 “权家和达家的婚事,听说又耽搁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议论起权家的事,“权家一向低调谨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事到临头,又有反悔的意思……” “张太太也和我提过!”大太太点了点头。 孩子们就有些无味——朝堂上的事,与她们的利益息息相关。这种家长里短、男婚女嫁的琐事,却很少能让她们燃起兴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头扑蝴蝶。 “听说权家的二少爷英俊文雅,有魏晋遗风!”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来给九哥看病的时候,你见着他没有?” “的确生得很不错。”七娘子就笑着满足了六娘子的八卦欲望。“魏晋遗风么,也有一点吧。” “和表哥比怎么样?”六娘子兴致盎然。 可怜这群豪门女儿,一年到头见到的男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七娘子进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见了李家兄弟与封锦、许凤佳、权仲白寥寥数人罢了,六娘子还要见得更少。 李家兄弟虽然长得周正,和许凤佳比较,却要少了几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许凤佳来比,一时间七娘子倒是很难说什么。 “表哥比权二少爷小了五岁,没什么好比的。”她就随口搪塞了过去。 “怎么能这样说,三岁看老,表哥又不是襁褓里的娃儿,还能看不出他以后的样子?”六娘子不以为然。 七娘子随口哄她,“等表哥长到十五岁,我再告诉你谁长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兴,旋即又意会过来,“死丫头,讹我!” 两个小姑娘就追逐打闹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低低地盘旋在屋檐下,为薄纱一样的暮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欢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两个傻丫头,当着大姐姐的面没规没距的……我去捉她们回来!” 说着,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声。 “五妹看着倒是没那么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开心起来。“这小半年来,与姐妹们和气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里古怪的倔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里,带了三分的不以为然。 她和四娘子交头接耳,说得也很热闹。 三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亲事多磨,难免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又有了酒,就越发藏不住这一份愤世嫉俗了。 她就要说话。 二太太却又开口问,“大姑爷今年秋闱预备入场吧?” 初娘子连忙笑着回答,“是要去试试身手。” 二太太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若是中榜,来年就要进京赶春闱了……到时候早些动身,到了京城,我们老爷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爷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为主。 举子进京备考,最愁的就是无处投卷,有二老爷引介,说不定还能投进主考官的府中,让未来的座师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连忙起身正容谢过了二太太,“多谢二婶提拔!” 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爷也有同年、同乡在京里,也比不上二老爷人就在京里来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着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当然要互相帮衬。”又邀请初娘子,“明日带了姑爷到隔壁坐坐,也有几户余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认识认识。” 朋友当然是不嫌多,只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来往的人家,出身都不会太低,在二太太府里见了初娘子,以后回了余杭,自然而然就会走动起来。 初娘子就又谢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妈妈进来给大太太递了戏单,“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头服侍老爷、姑爷。只凑得齐这几出。” 杨家也养了自己的家班,不过平时主要还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着王妈妈的手打量了几眼,“就唱个《步步娇》吧!” 初娘子借机扶了姚妈妈的手,款款出了堂屋,进了净房。 从净房出来,被夜风一扑,初娘子就觉得脸上的热意消了几分。 稍稍一点酒意,也被风吹走了。 “二婶怎么就这么殷勤起来。”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往年见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妈妈只是笑,没有应声。 初娘子又问姚妈妈,“七妹准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妈妈连忙连比带画,把七娘子屋里的摆设、丫鬟们的形容,都描述给初娘子听。 初娘子越听,神色就越玄奥。 姚妈妈才说到一半,屋内就传来了大太太的声音,“初娘子怎么不见了?” 初娘子连忙端出笑,带着姚妈妈快步进了屋子。“离席洗了洗手……” 63、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带着姐妹们进了二杨街另一头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并请侄子侄女们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虽然没有总督府阔大,却也是花园假山,一样不缺,不过这几年两家面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门拜访,连带着儿女们也就短了走动的脚步。 九哥和大姑爷一早就被大老爷带去张家拜访张唯亭先生,自然没有去。 七娘子也懒怠到翰林府走动。 索性就称了病,“今早起来就觉得胸闷恶心,想是今年热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当一回事,索性也没有过翰林府,“请医延药,家里没个人照看着怎么行。索性就我在家照应着吧。” 众人就由初娘子领头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脸冲着床幔出神。 没过多久,欧阳家的弟子就来给七娘子把脉。 欧阳家虽然世代只行医道,但说起架子却丝毫不比杨家小,欧阳老太爷不说,几个老爷、少爷,也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小病请动。 “怕是过了暑气,我开几帖药,姑娘若是愿意吃,就吃几贴,不愿意也就罢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识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边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叫她们开了妆匣,拿了大太太给的珠宝赏玩。 吃过午饭,二太太派人传话:侄女们要吃过晚饭才回总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觉起来,不见白露,才想起姚妈妈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时又有些扼腕:没能乘姚妈妈来接人的时候,多套套话。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来接人的时候,急着回家和亲人相聚,哪有唠叨的心思。” 立夏只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该给白露几两过节费的。” “过节费,这名头倒是新鲜。”立夏就念了几遍,“节下的赏赐,官中都有了,您那点银子,还是收着自己用吧——也亏得姑娘想得出这么好听的名目!”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来,“这名目还多了去了,什么过节费、避暑费、车费、话费……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给你补贴了发银子!” “什么车费话费,说话也有银子得?”立夏天真无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说得越多,银子也拿得越多!” 说着,又有些感伤,“费尽心思才进了那么好的地儿,可惜,只呆了几年……” 立夏就很听不懂了。 她也没有细问。 像姑娘这样人物,哪里是她能盘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个姑妈在翰林府当差?”七娘子问,“过了端午,我也给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请姑妈带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对这两个大丫环,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着推辞,“上个月回去过了,再说,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亲的。” 姚妈妈费力巴哈地求了体面,要带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几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见地露出了小女儿的刁蛮,“傻丫头,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难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顿时面露恍然,唯唯应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布置,怎么不亲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立夏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可惜,有时候心眼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去能看着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人家一看我是这边府上的小姐,还有什么话敢说?只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要不是这次姚妈妈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让立夏进翰林府看看情况。 在宅斗上,她毕竟经验尚浅,很多事都只是被动在应付,没有主动出击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训得是。”她肃然点头,又崇敬起来,“姑娘真是……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多少自得之色。 这群古代贵妇、贵女,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礼教的限制。 也只好把心思放在钩心斗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经验,一旦穿越进了这具躯体,多年修行,也不过是勉强不落下风而已。 现代人的心机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座精美雅致的百芳园,既是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们的职场和战场。 要一路血腥厮杀,才能如初娘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这个俨然修炼有成的长姐,会给府中的微妙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化。 # 吃过了晚饭,白露又被姚妈妈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连忙披衣起身,亲自把姚妈妈让到西里间,两人对坐着吃茶。 “今天怠慢了,没能陪大姐姐游园。”礼多人不怪。 姚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恭敬整肃了起来。“这是哪里话,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 她含笑瞅着七娘子,“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初娘子面上不显,心底是极疼爱您的!得闲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闲气!” 七娘子不会不信这话,却也不会当真。 杨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到,睬你都懒。 就好像当时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举止不得体,行为不稳重,恐怕这两个姨娘也不会对她释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头吹茶。 姚妈妈眼底掠过了一抹惊异。 没想到这个七娘子,年纪小小,却这样滴水不漏。 “白露没给您添麻烦吧?”换了个话题,“她父亲母亲托我向您问好,听说您爱吃糟笋、糟鱼,这就精心糟了一坛子,才让小幺儿放到了白露屋里。” 七娘子连忙谢过了姚妈妈。 糟物就是吃个新鲜,恐怕是昨晚准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赶着现糟出来送礼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里送来的玫瑰腐乳。 谁说内院不是职场?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七娘子忍不住就问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还好吧,这次生了女儿,没受什么……” 姚妈妈哪里还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乡下人家,越发的重男轻女,第一胎是女儿,难免招致婆家微词。 “嗐。”她情不自禁,春风满面。 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说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体面。 “公公婆婆简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亲,哪里会说什么重话……恨不得比生个大胖小子还高兴!”就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了李家对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来给囡囡系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听得很用心。 脸上有掩不住的羡慕。 姚妈妈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图的还不就是门好亲事? 七娘子小小年纪,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辞,“也出来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爷读书辛苦,族里就没有一个出仕的长辈,和娘家隔得又远……” 七娘子就笑着把她送出了门槛。 立夏一脸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见了,就一阵好笑。 和姚妈妈的这一番话,旨在互相试探。 姚妈妈一开始只想着探她的底。却不想露出初娘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来意。 和娘家隔得远,要借娘家的势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万机,久而久之,恐怕对初娘子的宠爱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为人,七娘子还看得不透彻吗? 只看九哥受伤一事,就知道她对庶女,终究不过是面子情。 初娘子要维系大太太对她的宠爱,也不能光靠给娘家送东西。 李家又不是豪门巨富,哪有那么多稀罕玩意送进娘家? 自然只能找一个人在大太太身边常常提着自己,不让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帮上她这个忙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体会到庶女的难处。 姚妈妈几次上门,恐怕是来摸七娘子的斤两,多于探望白露。否则去年端午,怎么就不见和白露叙旧了? 不过,交易嘛,总是有来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摆出什么筹码了。 # 初娘子也在灯下兴致盎然地听着姚妈妈的回报。 “这个七娘子,倒真不是简单角色。”她对着明晃晃的玻璃镜,拆卸着头上的八宝髻,“回头记得提醒我,和娘再讨几面镜子,小囡囡一出生,这镜子就不够使了。” 姚妈妈就满面是笑地点了头,附和,“小小年纪,倒是和您当年一样机灵。” “我看比我机灵!”初娘子顿住了手,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容颜,“就是太机灵了,看着才不显机灵。”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乡下住久了,看这个小孩子,都有几分深不可测!” 姚妈妈就陪着初娘子笑了起来。 心底却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几次对话。 还真有几分深不见底的样子…… “她是个聪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细粉,细细地揉在鸭蛋一样腻白的双颊上,“这几年府里是肯定不会太平的,她要少了几分厉害,还真镇不住这场子!” 姚妈妈这几天在下人堆里打滚,小道消息听了不少,上层人士的想法却是一抹黑,忙虚心请教,“这又怎么说?底下人却都说,府里要比原来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承蒙老爷看得起我们大姑爷,私底下对大姑爷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张唯亭先生座下……还嘱咐他到时候回家不要声张封家案首的事。”她拧开了花露瓶子,懒洋洋地洒了几滴进衣领,“外院全是老爷的人,把消息瞒得风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点都不知道。” 老爷已经开始提拔封家了! 姚妈妈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又怎么瞒得下去!”她也有几分疑惑,“这银花案首的名头,太太是一点没有听说?” “通不过是传了几个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这事上头。”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婶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还重新动起了过继的念头,说是今年下半年想把两个侄子接回来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敦厚,或许就过继进来给九哥做伴……” 姚妈妈吓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这两个消息,不论哪一个都能在府里掀起腥风血雨。 也没有哪一个可能长长久久的瞒下去。 封家人既然进了张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举人,那是迟早的事。 看在大老爷和张唯亭的面子上,名次也不会太低的,说不准就是个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总听得到了吧? 这一听姓封,顺藤摸瓜那么一查,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饶是不知道的时候,都还嫌九哥和她不齐心,都想得到半路过继个侄子来调/教。 这要是知道了还了得?府里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过来了。 再说过继的事…… 大老爷只要没有疯,都不会过继个侄子进家门。 九哥没出生的时候,大太太几次想松口,都被大老爷顶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还和本家联系上了。想要在族里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儿…… 大老爷和本家之间的恩怨,姚妈妈又哪里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爷都不会过继亲侄子! 大太太的这想头哪怕只是被大老爷猜出了一点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场风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来了!”姚妈妈脱口而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势大,大老爷又和本家闹翻了,也不会死命抬举起四姨娘。 两夫妻要是再闹得势同水火,四姨娘只怕要更得宠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语调很轻松,“她又不傻,一个姨娘,还能翻了天去?老爷要用她气太太,那是老爷的事,她未必会听命!” 姚妈妈就很有些不懂了。 “现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亲事……可你看这府里的老爷太太,有哪一个是会如了她的意,给她们顺顺当当地找两门好亲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爷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宠爱四房,为的就是遏制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听话,他也自然会以亲事来挟制四姨娘。 再说,这官宦人家,儿女的亲事,从来也都不简单……当年大太太嫁进杨家,又岂是心甘情愿? 姚妈妈扶额,“这在余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里的三国鼎立!真真是费脑筋!” “这就费脑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发,“大姑爷和九哥在张先生府里遇见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点讶异都没有……” 姚妈妈和九哥也不是没有相处过。 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惊讶的性子。 见到封家少爷,一点讶异都没有,那就是已经见过几次了? 却和大老爷一起瞒着大太太…… 才这么点大,就懂得瞒着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个炮仗,七妹这一个深潭……接下去这几年,家里不热闹怎么办?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议论,“还有二叔二婶这对臭不要脸的老不死虎视眈眈,不热闹,那是谁都不会答应的!” 姚妈妈已经被闹得头晕目眩了。 看着初娘子要往内室走,她忙追着问了一句。 “那您、那您还真打算听了二房的话,跟二老爷亲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关系一向不佳。 两房势同水火的那几年,二太太没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亏。 如今这一回来,二太太却是殷勤得不得了……谁都知道这里面有鬼了。 初娘子脚步不停,一边和姚妈妈说话一边进了卧房。 “所以说,我一向佩服二婶,不要脸也不要脸得坦荡荡,又总是那么干脆。” 李意兴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噜,手里还握了半卷书。 “难得二叔舍得提携后辈,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初娘子就望着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从我这捞好处,那却是不能……九哥这孩子机灵聪慧,我还指望他护着大姑爷,怎能让她如愿?” 姚妈妈就痛苦地问,“那咱们该怎么……怎么……” 她却是说不下去了。 这千头万绪的,就连该怎么梳理清楚里头的利害关系,姚妈妈都没个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兴身边,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妈妈退出卧房。“也只能看她的了……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又能做什么?”姚妈妈只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卧房。 李意兴缓缓睁开眼,朴实的脸上,一片迷茫。 “你们在说什么。”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调朦胧。 初娘子眼底只有温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兴也就不再问,往里挪了一个身位,让初娘子上床。 “我们什么时候回余杭啊?”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模糊,带着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兴坚实的臂膀上。 “嗯!”应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样,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余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兴耳边回答。“我还想你了!” 李意兴翻了个身,纳闷地望着妻子,“傻娘鱼,我不就在你身边?”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衣领上的盘扣。 李意兴傻傻地望着她,不由自主长大了嘴巴。 眼里的惊喜与惊艳,就像是最有力的夸奖,让初娘子一下美成了天仙。 总督府里永远都甩不掉的阴霾,就渐渐地退出了卧房。 64、阴冷 端午日,众位小儿女系长命缕,额前画王,配了艾虎喝过雄黄酒,便进了百芳园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后也要到家学上课了哩。” 这孩子也长高了不少,不过较之同龄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说话间,带着嗽喘之音。 五娘子还有些不解,“来了就来了嘛!” 六娘子却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着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着把五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起了私话。 三娘子与四娘子远远地在聚八仙那头采琼花。 七娘子也乐得清静,索性远远地踱到浣纱坞跟前,和人群拉开了距离。 端午是大节气,百芳园里处处都很热闹,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浅红色的绢裳,在假山下靠着太湖石说话。 看到七娘子经过,两个人都露出笑容,恭谨起身。“七娘子!” 这两个姨娘除了每天给大太太请安外,每日里只在长青楼潜心修佛。 但对府内的局势,却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时再面对七娘子,就多了形于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对二娘子的态度一样。 七娘子心中一动,索性站住了脚。 大太太既然说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实就等于是给了她知情权。不过碍着嫡母的面子,没有明说罢了。 大姨娘是早于三姨娘被抬举的老人了,问她,不比问谁都妥当?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两个姨娘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来是有备而来了……七娘子也没有太过讶异。 她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并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这么迟钝。 七娘子平时事务繁多,要应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烦到她们俩的事,也并不太多。 她就笑着问过了两位姨娘的好。 “今年热得早,才进了五月,就要穿纱衫了!”和两位姨娘寒暄了起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说是七娘子年纪小,禁不住热。“到了咱们这把年纪,还没有过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袄了。” 七娘子就笑着打趣两个姨娘,“母亲都还没有说老,你们怎么就说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连忙自责,“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爷跟前要低头伏小,在这两个失了宠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轻红阁收拾了一番,倒是衬得那几树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远处的小楼,和两个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这桃子都是什么时候红起来的,倒叫我进进出出,看了嘴馋。”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说笑了,您屋里还能短了几个桃子?” 五姨娘却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当年三房在世的时候,这十多株桃树是年年都不打果的……过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来,免得耗尽了树的精气,来年的桃花就开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个姨娘来,就算老实,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其实也都是三房的穷讲究!”大姨娘望着轻红阁的目光里,有缅怀,也有一丝丝的恨意,“那时候她得宠!连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爷也由着她折腾,可惜,怎么折腾,都还是个姨娘!也只好在这样的地方讲究着了。” “老爷是真被鬼迷了心窍!”五姨娘余悸犹存,“那时候我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老爷连着四五个月宿在她屋里,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子嗣,好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什么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边站!” 三姨娘当年居然如此受宠! “那时候五姐都还没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状。 大姨娘就冷笑起来,“何止五娘子,连四娘子都没影儿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是可以生育的年纪,也都只有一个女儿。 肯定把三姨娘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现在后宅的这点争斗,和当年的腥风血雨比起来,恐怕都不算什么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带最当红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还是孩子,我们是不该多说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几分羞涩,“倒是听说过她出身不大干净……” 五姨娘就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迹罕至的假山深处行去。 “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恐怕都吃过来路不明的药……三姨娘一直没有生育,心里也很着急。”她顿了顿,“在后宅里,除了老爷外,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恐怕就是这样,事情都闷在心里,终于有些疯疯癫癫起来……就做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惊讶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确很好奇。 能力压大太太与四姨娘,霸宠后宅,看来这三姨娘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满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七娘子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传来。 接着,几个人都听到了初娘子的笑声,“自从出嫁了,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这亩田走到那亩田,好久没爬假山了。” 大姑爷木讷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年带你去爬天目山。” 两个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绕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爷行礼。 “原来七妹在这里。”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处都没见你,六妹还念叨来着。” “大姐。”七娘子礼数周全,“大姐夫。” 李意兴就又红了脸,吃吃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着吧!” 到处都是女眷,大姑爷也的确不方便在百芳园里行走。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擦着腮边的汗,一边急匆匆地顺着假山走向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 初娘子又笑着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荡秋千,三妹、四妹在万花流落里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从命,与大姨娘、五姨娘作别,跟着初娘子轻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与五姨娘目送她们进了四宜亭,这才相视一笑。 “初娘子还是那样有心计。”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园子里说话还这么不谨慎……” 大姨娘也有些后怕,两人左右张望片刻,见来往行人,都没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话,这才相携远去。 # 初娘子这次归宁,倒是给身边的丫鬟与妈妈都放了假,两人进了四宜亭,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七娘子只好随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让她去西偏院传话,叫白露进小厨房端些茶水点心进来。 初娘子就含笑看着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条有理地招待着七娘子。 虽然年纪差别很大,但初娘子归宁是客,的确应该由七娘子来安顿她。 看来,这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处事却的确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带着立夏,端了食盒、茶水进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爱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红果,”白露看来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请动了她下厨……初娘子拿什么谢我?” 初娘子就笑着拧了拧白露的手背,“就拿这一拧谢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着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 七娘子心下纳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间居然这样言笑无忌。 “当年白露是托了姚妈妈的面子才进正院服侍的,姚妈妈是我的养娘……她常来看望,一来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让七娘子,“难得曹嫂子还记得在红果上裹一层糖汁……我口甜,这酸红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尝尝看,好吃就多吃几个。”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个小红果放进口中。 从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琼花开得是真美,团团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时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话。 初娘子一见她来,就打发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着她来爬假山,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看她这样沉得住气,初娘子对她却是又多了几分欣赏。 “你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着和七娘子拉家常。“虽说庶女总要老成些,但却也没见你这样,和大姨娘、五姨娘说得来的。” “两个姨娘都很和气。”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极,“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长辈们更谈得来,与同辈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边的小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还和我夸你来着,说是自从你进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几岁,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里轮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为然。“太太不过是当着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说我的短处罢了。” 这大宅门上上下下,千头万绪,很多事都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费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独自应付后宅的争斗。 初娘子眼神一闪:这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温和了。 说不定,七娘子还真能镇住杨家的后院。 两个人又客套了一会,初娘子像是不经意,就提起了轻红阁的往事。 “刚才五姨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耳朵……这三房也的确有些阴魂不散,人去了这么多年,还出来作祟,累得我们家的四少爷都遭了血光之灾。”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为这桩风波的当事人与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会把事情真相与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为大太太身边的锦囊袋,这次回门,大太太说不准就原原本本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初娘子,让初娘子来给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凶。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瞒姐姐,这事云山雾罩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怎么九哥受伤,又能扯到三姨娘头上……” “三房当年在后院,实在是太嚣张了。”初娘子却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那时候五妹都还没有出生,二妹才刚刚懂事,我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听状。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也多了少许伤怀,“三姨娘是老爷亲自赎的身,才进门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二,千恩万宠……别看四房现在俨然是‘副太太’的样子,当年在三房跟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就连对老爷也都是一时好一时坏,好起来如胶似漆,坏起来,竟是能把父亲赶出轻红阁,锁了门不让父亲进去!” 听起来,三姨娘很有几分性情中人的样子。 “母亲那时候心急着想要个子嗣,却不想,三房虽然得宠,但连着七八个月,都没有传出喜讯。”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时候父亲已经是江苏布政使,也过了而立,二叔、二婶都有一对儿子了,我们大房也还没有承嗣子。父亲心底想必也是着急的很……”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瞒七妹了,当年是我向母亲献策,请她与四姨娘联手。不过,也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没有多久,就传出了三姨娘给父亲下药的消息。” 要说七娘子不惊奇,那是假的。但她更惊奇的,还是初娘子居然这样坦然地就揭开了此事的内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在育龄,对挡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后快。 当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岁的年纪吧? 就能看透当年那错综复杂的局势,指点大太太作出战略布局了…… 古人还真是小看不得! “我们正院庶女,虽然在正院养活,别人看着风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内里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颇,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顿时就对初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这一份坦诚,在杨家已属难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没有装腔作势。“身为正院的人,自然要为正院着想。” 内宅的斗争本来就是这样,不要说三姨娘为人嚣张,就是为人小心谨慎的九姨娘,又何尝不是因为碍着了大太太的眼,就被发配西北,终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没有初娘子献计,大太太一样会寻找除去三姨娘的办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装没看见的,身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几分欣喜,“倒是没有错看了你!” 她就又说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这个主意后不久,母亲没有忍得住气,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索性就搬进了轻红阁。他每日里喝的补药,也换在轻红阁里煎。不知是四姨娘还是母亲出手,在药渣里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几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释,“零陵香这东西,烧着倒没有什么,若是入药,可使男女不孕……这事很快就闹了出来,老爷虽然生气,但一时却也没有疑心到三房头上。” 三姨娘正是得宠的时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么会给大老爷下绝育药。 “就是这个时候,三姨娘的亲戚上门拜访,无意间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楼的时候就已经喝过藏红花熬制的汤药……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爷勃然大怒,前脚把那亲戚打发出门,后脚就进了轻红阁。没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席卷了丢进了乱葬岗……” 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大老爷也未免太心狠了点,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宠妾。 “没有多久,府里就接连提拔起了五姨娘与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说,“可是就在这时候,府里就流传起了谣言,说是三姨娘当年被打死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到了乱葬岗,野狗把胎儿都拖出来啃吃了,才叫人发觉。” “老爷和太太都很生气,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没有多久,六姨娘难产,孩子才出娘胎就没了气,却是个男丁……知道的人,都说是三姨娘是老爷的仇人投胎来的,专妨害老爷的子息。现在成了鬼,还要作祟。”初娘子的语气虽平淡,但话里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65交易 七娘子却没有太过在意。 这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说,九姨娘的遭遇难道就不惨了么?大宅门就是这样,失败者的下场也就是这样。 “难道九哥的伤,也是三姨娘作祟……”她就有些迟疑地开口。 初娘子微微一笑,“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她托腮凝视着七娘子,缓缓道,“要我说么,九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平安长大,你的路,就会越来越平顺,越来越好走——同为庶女,我还真有几分羡慕七妹!” “大姐又何必这样客气。”七娘子谦让,“我还羡慕大姐的福气呢!” “也是,各有因缘莫羡人嘛。”初娘子居然也含笑认了下来,“我现在有夫有女,家中富足,再也不用钩心斗角……真是拿千金、万金来,我都不肯换!” 七娘子难以遏制地露出了羡慕。 不是生活在大宅门里,很难体会到这种平静生活的幸福。 就算大姐夫木讷了些,长得也不算出挑,家中更只是普通的地主富户,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远不是任何一个官宦子弟能带给初娘子的。 她就咀嚼起了初娘子的回答。 说到往事,初娘子可以毫无顾忌,但是眼下的纠纷,她就不好说得太白了。 听初娘子的意思,想来九哥的行事动机,终究是没能瞒过这个心机、手腕皆属一流,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大姐了。 难怪全家上下都喜欢她! 在大宅门里,少的就是这种行事爽利、干脆果决的人。 “既然大姐这么说,小七也想请大姐帮个忙。”七娘子就思忖着缓缓开口。 初娘子和她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丝毫冲突。 两个聪明人在一起,就应该互利互惠,互相帮上一把。 既然初娘子爽快地揭开了三姨娘去世之谜,自己也不妨说些心里话。 “九哥受伤的事,疑云重重……小七一直不知道里头的内幕。”她叹了口气。“就连起因,都没能弄明白。不过,母亲的性子,大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多思多虑,恐怕疑心这里面有我的事,也是难免的。” 初娘子就爽快地应了一声,“一开始怕也是难免这样想……你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嘛。” 和初娘子说话,真是件痛快事。 七娘子索性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七也不知道九哥是不是有为我出气的意思,不过,就算有,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母亲那里,还得请大姐帮着说道说道,让母亲不要误会才是!” 不论九哥的动机是什么,手段又如何,能想到借着三姨娘来脱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然年纪小,手段还很粗疏,让大太太也发觉了疑点,但古人大多都笃信鬼神之事,尤其三姨娘作祟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甚至还“咒”死了六姨娘肚子里的儿子…… 大太太和大老爷又怎么可能不忌讳这种事呢? 只要初娘子找到忌讳,帮着分辨几句,把罪过全都推到死人头上,恐怕大太太倒也宁可信其有吧! 这样一来,自己再殷勤个几年,想必大太太也就能把对九哥的怀疑,抛到了脑后。 初娘子就出了一口长气。 “不瞒你说。”她是一脸的推心置腹。“就算妹妹没有交代,我也都是这几句话!我们家四少爷自从出世就跟在太太身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眼里又怎么会有别人?太太前几天问起我,我就是这几句话!” 七娘子顿时一喜。 “可母亲这个人,七妹也是知道的。”初娘子很坦诚,“本事不大,疑心却不小,竟是个女曹操!却又没有曹孟德的谋略……这些年来多亏身边没有断了帮衬的人,才能在后院立足。恐怕我说的话,只能顶上一时,时日久了,就不管用了。” 七娘子面露沉吟。 还有谁会在大太太耳边说九哥的坏话? “再说,我们这一支虽然和本家联系不多。”初娘子也叹了一口气,“但终究曾经是杨家的族长,九哥能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承嗣,还是说不准的事。” 七娘子眼仁一缩。 杨家和本家的纷争,再没有谁比她还清楚。 毕竟七娘子可是在杨家村实打实的住了六年。 世家大族,内里的纷争就多。大老爷这一宗原本威望就高,一直是杨家族长,多年前因事败落,回乡路上又遇劫匪,止有大老爷的父亲,七娘子的祖父一人逃了出来。他又是庶子,当时族里也就是用庶子难以承嗣的理由夺走了族长之位,到了大老爷这一辈,更是庶子中的庶子,族里越发欺他们五房无人,借口清点族产,明里暗里霸占了五房的田地,否则以五房多年来的积累,大老爷又哪里会落魄到要靠妻族的地步! 如今的大老爷自然是今非昔比,官至江南总督……杨家村没有谁不要高看一眼,但也难保将来若是意外过身,族中又以庶子无法承嗣的借口,在九哥的继承权上做文章…… “这样的事,对我们姐妹自然是很不幸的!”她缓缓开口,“大姐想必也明白个中的道理。” 没有兄弟撑腰,女人在婆家就抬不起头来,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初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叹了一口气,“所以二婶是一个劲的劝母亲,让她早日过继嫡出的侄子进门做承嗣的宗子……族里可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二婶的算盘打得好响亮!” 如果大太太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九哥,恐怕大太太只会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 只可惜九哥的贸然举动,使得她动了疑心,这疑心一动,以大太太的性子,就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消除的了…… 初娘子便宽慰她,“还有父亲呢!父亲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受够了族里的闲气……再说,男人嘛,有了自己的儿子,谁会想过继?别看父亲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心底明白着呢!否则,你们又怎么能从西北回苏州来。”说着,便添添减减,把大老爷提拔封锦的事说了出来。 七娘子便低首沉吟,一时却没有开口。 初娘子倒是不怒反喜:七娘子越是沉吟,就越说明她的稳重。 在后宅的争斗里,一时的得意算不了什么,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一个人如果毛毛躁躁的,又怎么能笑到最后? “倒是没想到父亲对封家的事这样上心!”七娘子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只是这事万一被母亲知道了……又是一场好闹了!” 大太太这里才动了一点心,重新考虑起了侄子过继的事,那边大老爷就提拔起了封家,简直是嫌事还不够大! 如果没有二太太,一切都好说了。 偏偏二太太还是这么虎视眈眈的…… 看来,不除掉二太太,九哥始终是没有真正的好日子。 “所以,这就得看你了。”初娘子望着七娘子,眼神一片深沉,“三妹、四妹,都是不顶用的,唯恐天下不乱……不过,以她们的脑子,也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五妹么,天真不知事,不添乱就已经不错了——你可要当心五妹,就是一头驴都没有那么倔!我原来还指望六妹,可惜她虽然聪明,但性子恬淡,守着小香雪荡荡秋千,就已经心满意足……谁知道天上就掉下了七妹你,以后这后院里,就得靠你来镇场了!”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初娘子敛衽为礼。 “小七谢过大姐提点……日后善久与我,都不会忘记大姐的恩情!” 初娘子就露出了欣慰的笑脸,正要说话。 远远地传来了女孩们的笑声,五娘子在青石小径上冲七娘子喊,“杨棋,你犯了什么罪过,要给大姐行礼赔罪?” 初娘子和七娘子都起身笑着对姐妹们招手,“我们在假山上吹风呢!天气热得很!快上来坐一会。” 五娘子就拉着六娘子、八娘子进了假山洞。 “你要比我想象得还机灵得多……没有什么谢不谢的,大家都是正院庶女,走一条路出来不容易。能帮,当然要帮一把!”初娘子很坦然,“四房这几年为亲事犯愁,用好这一点,或许……” 话尤未已,五娘子的脚步声,已经靠近了四宜亭。 初娘子和七娘子就按下了话头,起身把几个小娘子安顿下来,大家吃起了果子。 # 初娘子又过了一夜,就向大太太辞行。 “到底是做人媳妇,公婆俱在,不好拉着姑爷出来太久。” 大太太一脸的遗憾,“也罢,姑爷今年秋天是要进场的,还是回家安生读书为上。”又叮嘱李意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到苏州来,你泰山这里,别的不多,读书人倒是有几个的。” 大老爷轻咳了声,“回去把我给的那一篮子时卷吃透了,到了七月再来的时候——我可是要考问你的!” 秋闱是今年九月,七月里,大老爷自然会引介他认识一些该认识的人。 李意兴忙唯唯应是。 在这么多女人的注视下,他脸上的汗又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大老爷不禁皱眉,大太太却有几分好笑,就微微笑着,起身亲自把初娘子夫妇送出了堂屋,又握着初娘子的手,殷殷嘱咐了好多话。 送走初娘子,府里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七娘子还和以往一样,一天两节课,是节节不落,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不论是书法还是绣艺,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不过,绣艺的进展显然要慢于书法。 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还是那么勤快。 五娘子却忙得很。 大太太许她在百芳园里挑一处馆阁搬进去,把东偏院让给九哥,五娘子自然要忙起来了。 “这百芳园里空着的馆阁不多了。”她就和七娘子商议,“你说我是选玉雨轩好,还是月来馆?朱赢台?” 百芳园里现在空着的馆阁说来也有不少,不过,七里香与轻红阁都死过人,大太太嫌不吉利,就没让五娘子列入考虑。 二娘子的幽篁里,五娘子又嫌太偏僻、太冷清。 剩下的就只有月来馆、玉雨轩和朱赢台、及第居了。 及第居意头好,五娘子就想让给九哥。 “以后等九哥长大了,正好住到及第居里念书。” 大老爷倒是对五娘子多了几分喜欢,“小五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朱赢台又是黄绣娘上课的地方,五娘子早看惯了周围的景色。 月来馆院子里种了优昙钵花,玉雨轩周围种的是梨花,两座小楼隔了绿荫遥遥相望,玉雨轩背后就是院墙,月来馆倒是靠着万/花/溪,一溪之隔,便是浣纱坞。 五娘子沉吟许久,还是选了月来馆。“院墙外头车来马往的,吵得厉害。” 就又忙着泥大太太,求名人字画,求名贵家具,求好看的幔帐…… 忙忙碌碌的,进了六月才搬进月来馆。 三娘子和四娘子看了眼热,嘀咕了几天,大老爷进溪客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大太太商议,“幽篁里倒是清静,不如让三娘子和四娘子搬进去吧?” 二娘子才出嫁没有多久,大太太很舍不得,“幽篁里我私心里要留给小七的!”随手扯了七娘子来当挡箭牌,“七里香、玉雨轩、朱赢台……三处地方任她们挑呢!” 三娘子和四娘子也就只好将就了七里香。 倒不忌讳八姨娘的事——哪家哪户的屋子里没有死过人?八姨娘去世也有几年了。 安顿了几个姐姐,就轮到九哥了。s 大太太就叫了立春来说话。 立春出了屋子,双眼通红地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东偏院,领着丫鬟婆子们打扫屋子,把九哥的大床搬进了东偏院里。 大老爷倒是关心起了内务,“九哥身边的丫鬟,家底都还干净吧?” 大太太脸上有些发烧:这是还在怀疑二太太了。 “都是从我陪嫁的庄子里选上来的,父母都是庄上的管事。”她连忙交代,“两个妈妈,也都是手底下使老了的。”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局促的样子,倒是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便缓了语气和大太太商量,“我看,也该给九哥配几个小厮了。” 就从大老爷身边的小厮里挑了两个老实的,配到九哥名下。 九哥身边的人事一下就完备起来,立春也不必顾了外头顾不了里头,顾了里头又顾不了外头。 过了几天,九哥打发立春给众姐妹下帖子,告知大家,他杨善久已经在东偏院安顿下了,请众姐妹有空去东偏院玩耍。 立春先进百芳园走了一圈,回正院,才拿了红泥柬帖进了西偏院。 一进东里间,她就红了眼,双膝落地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 七娘子吓得跳起来,又忙亲手死活拉起立春。 “千万不要这样!”她忙忙地道,“千万不要这样!” 立春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亲手为立春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以后麻烦你的事多着呢!” “七娘子尽管吩咐!”立春就擦起了眼泪,“我没爹没娘,自小进府服侍,也没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除了七娘子,没谁为我着想,怜惜我命苦……” 白露和立夏都湿了眼睛,七娘子忙给她们使眼色,三个人一起劝了半日,才把立春的眼泪劝了回去。 九哥搬到了东偏院,大太太就把东次间改造成了平时发配家务、闲坐见客的屋子,七娘子也进去了几次,陪着大太太闲聊解闷。 进了七月,江南成了火炉,众贵妇没有愿意出门的,大太太也就少了说话的人,难免有些寂寞。 七娘子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还小,和大太太没有什么话说。 大太太居然也会请二太太上门来说话了。 二太太自然是召之即来,十天里倒有七天在正院打转。 七娘子就不由得有些发急起来。 66探底 以前不知道二太太想做什么,七娘子都嫌她刺眼。 现在知道了二太太的主意,七娘子更是看到她,就想上去摔她两个耳光。 在正院生活,七娘子早做好了受气的准备,她也可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一些她并不喜欢的人。 就算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出手,把自己的敌人踩到泥里。 毕竟大家也都不容易,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 但二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九哥的主意,无异于是把七娘子逼到了墙角。 既然这样,倒不如放手一搏。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二太太如意。 不过,即使是要闹,也要相机而动,最好是一击致命,让二太太彻底死心。 机会,却需要耐心的等待。 进了八月,天气还是那样的闷热。 李太太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十。 今年是她的三十整寿,自然要操办一番。 以李家与杨家的交情,大太太自然要带着儿女们亲自过去捧场。 却不想九哥并五娘子都先后中暑,连七娘子都是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只好带了六娘子,一早去了李家。 大太太难得出门,大老爷又在总督衙门里,府里就多了几丝松快。 因为天气太热,几个女儿又都病了,大太太索性命人免了这几日的功课。七娘子起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就关在西里间里写字。 午饭时,曹嫂子特地亲自送了一大碗槐叶冷淘进来,“怕七娘子苦夏,这是在冷水里过了几遍的,绝没有一点的暑气。” 七娘子就只好笑着让白露数了五百钱给曹嫂子。“辛苦您想着了。” 自从进了夏天,七娘子不思饮食,问小厨房要了一回冷面并打发了五百钱,曹嫂子就三天两头做了七娘子爱吃的点心、小菜,亲自送过来。 当然不好不赏……这一个月下来,也出去了好几两银子。 就连白露都有些心疼,和七娘子嘀咕,“曹嫂子也太贪了些,五娘子才进百芳园里,就惦记上了您的赏钱。” 以五娘子的大方,自然是随时想吃什么,就遣人到小厨房讨要,也不会短了赏钱。 但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后,就归到大厨房里饮食了,曹嫂子就是再眼热五娘子的赏钱,也不好和大厨房的人抢生意。 九哥脾气又不如七娘子柔和,这么一来二去,也就巴结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摆了摆手,“算了,天气这么热,也的确是想吃点凉的。给我盛一小碗,别的你们就分了吧。” 有稀罕的吃食,她是从来也不小气的,院子里按品级,人人有份,差的不过是分量而已。并不会因为谁得宠,谁不得宠就有所差别。 也因此,七娘子虽然一向手紧,但西偏院上下却没有多少怨言,下人们做事也都算得上用心。 白露就笑着找了个乌金大碗,把曹嫂子精心烹制的槐叶冷淘拨了一半出来,浇上七娘子喜爱的糖醋。 “这么多,哪里吃得下。”七娘子皱起眉。 进了夏天,她就格外不思饮食,即使曹嫂子这样变着方儿来讨好,七娘子都是眼看着消瘦了下去。 “您看着吃,剩下多少,都是我和立夏的。”白露笑吟吟地分派,“余下这些,给院里人尝个鲜是准够的了。” 七娘子还想要分辨,却是心中一动。 大太太不在家,倒是正好和九哥说说话。 自从大太太回来,两姐弟就很少交流,偶然在大太太屋里撞见了,也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 初娘子透露出的这几桩信息,好些都最好让九哥知道知道。 她就打发白露,“九哥不是也中暑了?恐怕喝了汤药,未必有吃饭的胃口,你上曹嫂子那问一问,若是没有送格外的吃食过去,便把余下的这大半碗送去吧。” 这一点小小的体贴若是都能招惹大太太的忌讳,七娘子索性就不要在正院混了。 身为姐姐,关心一下病中的弟弟,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露有些踌躇,“以曹嫂子的性子,怕是早送去了,倒不必我们空殷勤。” 七娘子不由得一笑。 倒是忘了这一茬。 她就对白露笑了笑,“是我想差了……那就随手找个小东西送到东偏院去吧,和立春交代一声,过一会,我亲自去看九哥。” 白露面露恍然。 她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立夏就有些好奇,乘白露去传话的当口问七娘子,“您这是什么用意?” 七娘子点拨立夏,“眼下太太不在家,堂屋未必有丫鬟进进出出,东偏院里的丫鬟婆子,若是能被打发走,我去探望九哥的事就不会流传开来。” 立夏总算还懂得,“也就不至于让太太不舒服了!” 七娘子笑了笑,“身在正院,要谨言慎行,不该惹的麻烦,再小也最好不惹上身,你说是不是?” 立夏是一脸的佩服,“也不知道您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天生就这么多弯弯绕绕!” 七娘子不由莞尔,“还不都是这深宅大院里逼出来的?你是没看着比我更精的!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总归,你也是没有逼着自己!真到了那地步,也都逼出来了。” 立夏若有所悟。 白露就满面笑意地进了屋子,“吃过中饭,我陪您探望九哥去!” # 苏州的夏天是熏人的热,正午的阳光烤在青砖地上,一片刺目的熔光,走在上头,都有些黏黏腻腻的错觉,好像青石板都被阳光烤化了。 大太太不在家,堂屋里就静悄悄的,几个轮值的丫鬟,也全缩进了摆放着冰山的东里间纳凉。 平时在正院进进出出的婆子、丫鬟们,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正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五娘子的大黄猫在院墙的影子里打盹。 白露为七娘子撑着油纸伞,主仆俩静静地穿过正院,进了东偏院堂屋。 九哥住了进来,东偏院就又与五娘子住着时有很大的不同。 倒座南房的门半掩着,隐约能看着里头几个躺卧的人影:夏天天长,杨家众人都有午睡的习惯。 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也能依稀望见西厢里几个丫鬟们的动向,或是靠着桌子,或是已歪倒在床上……这几个庄户管事的女儿,毕竟是娇气了些,没有立春那样任劳任怨。 七娘子进了堂屋,才觉得浑身的暑气为之一消:因九哥病着,药妈妈格外送了两座小冰山,一进门,一股幽幽的凉意就沁进了心脾。 被她们进屋的热风一带,晶莹剔透的琉璃门帘,就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立春应声而出,笑盈盈地将七娘子请进了东里间。 “自打我们九哥进了东偏院,您还是第一次上门吧?”她口里已是全换了称呼,“九哥听说您要来,连觉都睡不好了……眼巴巴等到现在!” 九哥不满地抗议,“哪有这么咋咋呼呼的,不过是在床上躺得腻歪了而已!”说着,就跳起身要下床。 立春吓得又把他按回了床上,“小祖宗,老实躺着吧!”便出了屋子,“难得来东偏院一趟,也吃两片西瓜。” 白露就跟在立春身后出了屋子。 九哥立刻半坐起身,就要下床,“什么事儿,这么神神叨叨的。” 七娘子不由失笑。 和九哥说话,她从来不用思前想后。 两姐弟毕竟血脉相连,天生就有一股亲近。 她开门见山,“四少爷,别以为你就是稳若泰山的承嗣宗子……” 就原原本本地把初娘子透露的信息,复述给九哥听。 九哥一开始还满不在乎,不当一回事。 渐渐的,也整肃起脸色,留心倾听起来。 毕竟是大宅门里长大的孩子,身世又不算单纯,自小在养母身边,背地里,恐怕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 心里自然有自己的一杆秤。 “都是我不好。”七娘子又有些自责,“早知道,就不该和许家表少爷置气,倒是一发不可收拾,弄出了这么一大摊子麻烦……” 九哥就摇了摇头。 “连自己的姐姐都护不住,是我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护着姐姐了。 七娘子心里说不出的酸胀。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就撇下了这个话题。“也没有谁对谁错,真要说错,也是……也是许凤佳的错!对,就是他的错!” 她在心底对许凤佳说了声抱歉。 许凤佳虽然和她不睦,但也着实没有伤人的心思,说来这事,还算不到他头上。 九哥先是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笑脸。“还是第一次看到七姐生气!” 气氛就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以她的涵养和城府,实在没必要迁怒于许凤佳。这人行事虽然没谱,但如果不是大太太的疑心病实在太重了点,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局面。 虽然不得不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但七娘子可没有打算把她的小气学到手。 “还是想想该怎么应对吧。”她就转开了话题。“二婶这几个月是见天的上门……哼,也是看错了她,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忍得住!应付走了许夫人,便又打起了过继的主意。” 七娘子是越来越觉得二太太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果说大太太实在是太要脸面了一点,那二太太,可以说是已经把脸面置之度外,达到了不要脸的化境。 许夫人来的时候,她是一脸的悔悟,当时口口声声担心着自己的嫡子,一副要上京和香姨娘分个生死的样子。 许夫人一走,就又故态复萌……借口二老爷要回家过年,就又在苏州赖了下来。好像把自己的几个儿子抛到了脑后…… 恐怕一开始的着急,也是装出来应酬许夫人的吧。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要把这块狗皮膏药从大房身上撕下来,还真要有几分巧劲。 九哥也面露愁容。 “我哪里不知道二婶打的如意算盘!”他也带上了几分无奈。“但毕竟是长辈,我又怎么好和她计较?让娘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杨家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太错综复杂了,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眼睛一眨就想出万全之策。 七娘子倒有几分欣慰。 九哥至少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她不紧不慢地道,“父亲心底有数的……这不是就抬举起封家来了吗?” 能从落魄举人走到如今的江南总督,大老爷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只要他心里有九哥,两姐弟就不会没有底气。 “那也是封家有人可以抬举。”九哥就有些捉狭地望住了七娘子,“无人的时候,封案首还问起姐姐好呢,还请姐姐放心,说是家中人都安好。让我传话,说是请你放心,他怎么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七娘子顿时有些无语了。 帮助封家,不过是看在九姨娘的情面上。 就从来没想过得到什么回报。 以封家的家底,就算封锦能够很快考上进士,要成长到能与杨家抗衡的地步,尚需时日。到时候七娘子早都已经成婚生子了,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封锦就算想报恩,恐怕也报不了吧。 她也没有往深处想。 虽然自己是个庶女,但封家和杨家的门第实在差得太多了,封锦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说的报恩,应该真的只是报恩而已。 “封案首是知恩图报之辈,那当然好。”她就告诫九哥,“对他你不必走得太近,免得被母亲知道了,又在心底诟病,但也不要太疏远了。” “我知道。”九哥有几分伤感,“毕竟是九姨娘的亲戚!”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姨娘。 在西北的时候,进了夜里,九姨娘就不让七娘子做活,怕她伤了眼睛。 两母女依偎在土炕边,九姨娘一边绣花,一边给七娘子说故事。 多半都是山野奇谈、话本小说里的事,却很少说到自己的身世。 唯独那一次,她看九姨娘手底的花儿实在纤巧,就忍不住问,“娘的手艺是哪里学来的?” 在西北的时候,她一向叫九姨娘为娘亲。 九姨娘没有说话。 被昏暗摇曳的油灯摧残得日渐昏黄的双眼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迷离。 她就断断续续地对七娘子说起了娘家。 “祖上也做过小官,在祖父手上败掉了大半田土,败不掉的却是手艺……曾祖母当年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一手凸绣称冠江浙。”九姨娘的声音带着嘶哑,“这手艺传到我头上,已是零落,在苏州却也很难找到对手。当时家里的嚼谷就靠我这双手,两个月就能挣出一年的米粮。爹开私塾,娘照应家事,大哥专心读书,一家人虽然不富,却也极和睦。” “没有想到进了杨家,还要靠这手绣活来养自己……还好身边也只有你这个乖小囡,若是九哥在身边,两个孩子,我倒带不过来了!”九姨娘面上在笑,这笑,却要比哭更让人心酸。“人这一辈子,很难不信命!” 七娘子虽然好奇,却也不敢把含在口里的话问出来。 九姨娘进府的始末,她倒是知道个大概。 当年大太太喜欢九姨娘的手艺,便重金礼聘她进了纤秀坊做供奉,当时九姨娘十九岁了,正是要出嫁的年纪。 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封家招赘,都大把人家愿意做上门姑爷。想来,当时九姨娘也是有一门亲事的。 谁知道她私下找街头巷尾的瞎子排命,排出了宜男宜女、命中带子的萱草命。 这话也不知道被谁传进了大太太耳朵里。 一来二去,九姨娘就委委屈屈地进了府,因是良家女,倒是一进门就给了妾的名分。也果然是命中带子,一举得男。 谁知道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九哥,叫着大太太,却是出自肺腑,再亲热不过的“娘”? 她叹了口气,“眼下最焦心的,倒是太太心底对你的疑虑。这事,我倒有个章程,不过……” 屋外忽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大白天的,这屋里越发连个人都没有了?立春,立春?死妮子,也没看着我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伴随着娇嗔声,谷雨就自然而然地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避之不及,只好对谷雨报之一笑。“五姐打发你来探望九哥呀?” 谷雨眼底的讶异一闪而逝。 “是!”她露出了老实的笑,“姑娘新制了玫瑰酥酪,派我来给九哥送一碗。”说着,就笑着从手里的食盒中,端出了五彩洒金的大盅,揭开了盅盖,吹了吹那丝丝缕缕的白烟,“是冰镇着来的,还凉着。”就取出了小小的青花瓷碗放到床头柜上。“说是您吃了喜欢,再管她要。” 七娘子和九哥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眼中都出现了忧色。 五娘子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恐怕大太太不久就会知道七娘子背了人来探望九哥的事。 大太太本来就忌讳着九哥和双生姐姐亲近…… 67伙伴 立春很快掀起帘子进了东里间。 “多谢五娘子想着我们九哥。”她就笑着把谷雨领了下去,“来到我屋里坐坐喝喝茶!” 谷雨却没有多留的意思,“斑斓虎这几天怕是要生产了,五娘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带着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我不在身边看着,出了什么岔子……” 斑斓虎就是五娘子院子里的那一头大黄猫。 谷雨就好像九哥身边的立春,七娘子身边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来坐坐。” 送走了谷雨才回来请罪,“没想到有人过来,和白露进了西里间说话……”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听了她们姐弟的对话。 七娘子没有责怪立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要我钻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风趣的言语,让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来。 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毕竟谷雨会不会告诉五娘子,五娘子又会不会告诉大太太,并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诉出去了再来担心。 立春就笑着退出了屋子,却没有走远,而是在堂屋里随处坐了,与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托腮想着自己的心事。 隐约可以听到双生子咕咕哝哝的说话声,自里间低低地传出来,要特地听时,又听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对精灵的可人儿,虽然小,行事却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当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许多苦……倒是我们家的小祖宗,哪里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里服侍时,还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里去,”白露笑话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爷身边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劲送了白露大半个白眼球,“这话也好浑说的!” 想到自己终于离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进了东偏院,就是东偏院的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窝了。也不知道来年,太太会抬举谁当通房……” 整杨府油水最丰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们之间就戏言正院为“金窝”。 只是对她们这些年轻姣好的丫鬟来说,正院是烫得站都站不住脚,进来服侍没有两年,都争先恐后想往外跳。 “一起进来的几个,也都出来了。”立春容色闪过了一丝阴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窝,又进了银窝。小雪和处暑虽然难些,但也不能说没有福气。以她们的性子,在内院也是惹祸,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这几年也得了些赏赐。再有就是立冬,那是个老实人……我们姐妹都能出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谁管得了后头。” 立冬生得不够好看,却是没有做通房的危险。 白露不禁有些怅惘。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雪和处暑有差事的时候,家里人自然看得和宝贝似的,没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婶婶回家,顺道拐去探处暑,病得都起不来床……身边冷冷清清的,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见了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哭!” 立春就叹了口气。 “太太也算是心软了。”她翻开两个过枝花楚窑杯,给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搁在别人府上……不要说别人,就是放了二房,屋里出了这说不清的事,哪个丫头能落着好?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用刑也是难说的事!这样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气的了。” 白露想到当时西里间净房里的一口血,也叹了一口气,“实话和你说,我到现在也是没有半点头绪,几次私下猜度,也不晓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东里间外头的门帘。 低低的对话声还没有停歇。 “你没问你干妈?”她低声问白露。 白露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干妈说我多事……叫只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听王妈妈说,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魇。三姨娘是专要妨害我们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边低低地说。 白露吓得脸都青了,脊梁骨一激灵,就打了个寒颤。 “轻红阁里还翻出了三姨娘当年爱穿的几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几年没有进人了,那些人开门进去的时候,地上全是几寸厚的老灰,一个脚印都没有。箱子上却没有一点灰尘,噌光瓦亮,连锁头都油腻腻的,一开箱子就能见着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时候穿的就是她当年爱穿的洒金蝴蝶袄。”立春却没有住口的意思。“老爷一听就说:她怎么还不放过我们杨家,还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干了温热的茶水,才勉强镇定下来。 “吓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这神神怪怪的……也不晓得真不真!” 立春就冲东里间努了努嘴唇,“问问里头的两个就晓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脸的害怕,“我还没活腻!” 两个丫头又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笑够了,立春若有所思,“不过,太太好像不大信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说起了往事,“每年中元节前后,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进进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却从来也不折腾这些。” 白露心头一动,抿了抿唇,就没有答话。 东里间内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没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连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边。 “打扰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气。 立春连忙跳起来,亲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里的话,巴不得七娘子常来坐坐。” 杨府还沉浸在一片浓浓的睡意中,几个婆子犹自午睡未醒,西厢也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七娘子和白露静静地穿过了正院,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径。 她脸上写满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里,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命不好,没能托在太太肚子里。 五娘子都十岁了,还是一天大两天小的,没个正形。七娘子一点点大,已经要为自己打算,为弟弟打算。 没娘的孩子的确是要早熟一些。 # 进了西偏院,白露就给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头。 就把轻红阁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也听得很认真。 知道大太太并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头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着谢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会忘记的。” 白露心底一宽,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 其实对她来说,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为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太落魄。 两个人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说得上和谐,但也远未知心。 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已渐渐开始为七娘子打算,渐渐希望七娘子在内宅的争斗中,能够占到上风。 七娘子的确是领了她的情不错,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毕竟是见外了。 “不过是尽奴婢的本分。”她笑着谦让,“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让白露挨着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婶这一年多和母亲走得很近。”她开门见山。“二婶敢频频出招,我们也没有不应招的道理。以后,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动走动,互通有无。” 七娘子根本没有打算给白露和立春拒绝的机会。 与二太太的战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两个可用的人吧? 立夏还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厉害,她手里的筹码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几个人,如果在这时候还搞什么假惺惺的自由意志,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惊后惧,又有些说不清的喜悦。 七娘子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说话才会这样直白。 还要细思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头能用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有尊严。清冷脆亮,好像山涧里的泉水。 白露一个激灵。“我是西偏院的人,当然听七娘子的话!” 七娘子就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过的!”她罕见地露出了少许童真。 白露就望着七娘子笑了起来。“嗯!我怎么敢让姑娘失望呢。” # 过了十多天,大太太对七娘子、九哥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门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诧异。 她一向长于察言观色,杨家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老爷,很少有人能瞒过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时按捺住了,面对自己和九哥时,也难免会有少许淡淡的不悦,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看来大太太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了? 五娘子平时来来去去,也没有露出多少特别的神色。 对七娘子还是不冷不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时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紧着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当作没这回事,自若地继续平静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总要找个借口上门一次,自从八娘子进了家学,就更是见天往大房跑,拉着大太太东拉西扯,大太太也乐于和她应酬。 进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许愿放河灯、放焰口,好好操办一个中元节。 大太太就有些懒怠动了,倒是四姨娘挺热心,忽闪着大眼睛听二太太与大太太商量,回头问了大老爷,也写了几本佛经预备烧给去世的亲人。 古人很重视阴阳之间的联系,总惦记阴间的亲人。 中元节一早二太太就进了正院,几姐妹才刚请过安,都没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着和六娘子议论黄绣娘新教的珠针绣,五娘子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装束,大太太就同亲生女儿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声,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背,满脸的无聊都要扑出来了。 见到二太太,众人都起身问好,大太太也多了几分精神。 “二婶坐。”让二太太坐到她身侧,“今晚就在假山上看着放焰口吧。” 又嘱咐王妈妈,“务必要小心,天干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姐妹就说起了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觑了个空问七娘子,“打算给九姨娘烧些什么?” 屋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顿。 去年的中元节,大太太人还在路上,杨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七娘子私底下也给九姨娘放了几盏河灯。倒是九哥正被关着禁闭,没能出幽篁里的大门。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来。 七娘子心下暗恼。二太太也实在是太喜欢煽风点火了。 就连大太太身边的九哥都冷了脸,瞅着二太太不言语。 七娘子一扬眉,就要村二太太几句。 五娘子却忽然笑了起来。 “二婶这话说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婶今年也做个拨浪鼓给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脸色立刻难看了下来。 六娘子目光一闪,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对六娘子一点头。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横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边的沉口杯,好像这甜白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五娘子一脸的自然,“九妹妹如果还活着,怕也有五六岁了!还记得二叔那时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里,十二个时辰看着……” 六娘子也天真无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谁知道夭折得那样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儿,出世后倒比八娘子刚讨父亲的喜欢。小囡囡生得也很可爱,连大老爷这么多女儿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过来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过了周岁就糊里糊涂地夭折了。二老爷都痛哭了一场。 自此对二太太就冷淡了下来。 这段公案,两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谁家都有丑事,翰林府里的丑事,只会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没有痛处。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经经地回答二太太,“二婶,我想给九姨娘写盏河灯,给她报报平安,府里的大家都很好,父亲好、母亲好,姐姐们好,连九哥都好!” 最后一句话,她咬得特别清晰,几乎一字一顿。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来,回头晃大太太,“娘,娘,我们也放河灯!给祖父祖母放!给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着答应九哥,“好,好,放,都放,都报平安。” 二太太转了转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说话。 五娘子又大声和六娘子回忆,“还记得九妹妹那时候,哦哟哟,雪团一样的小人,真是可爱煞人,连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十二个时辰带在身边,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没有多久,就起身告辞。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边的笑意。 68暗潮 日子像水一样流了过去。 进了八月,大姑爷来杨家小住苦读,预备九月去杭州乡试。。 中秋节就热闹了起来,大姑爷红了脸吃吃艾艾,一杯酒没喝完就醉了,扑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实了些。”到底还是命人把大姑爷扶进了余容苑。 “说起来,我们家二少爷也是这个性子。”二太太不失时机地数落自己的儿子,“自小就是个耙耳朵,从来没有自己的主意,老实得几棍子都打不出来一个屁。年纪越大话越少……怕是这辈子都机灵不起来了。和九哥比,差远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对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实点好,我们家的孩子,也用不着太机灵。” 七娘子微微皱眉。 九哥就站起来给二太太敬酒,“代三个哥哥敬二婶一杯!来年就能团圆了,二婶不必挂念得太苦。” 大老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夸奖九哥,“越来越会说话了。” 五娘子也问二太太,“二婶打算什么时候上京?我还有好些话要带给京里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来,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大太太岔开话题,“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赏月,真个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众人也都惦记起了不在身边的亲人。 就连二太太都没有乘势在大太太跟前卖好,而是黯然低头,摆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记起了封锦。 在这世界上,除了杨家人之外,也只有封家人与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了。 封锦此时应该也在赏月吧?据说封太太的眼疾越发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赏月宴,是一定没有杨家热闹的。 还有杨家村里的亲戚们,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在另一个时代的朋友们,恐怕也正隔着遥远的时空,与她共望这一轮明月吧。 就连大老爷都望着那一轮皎皎的月轮,发出了淡淡的叹息。 中秋节是团圆节,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团圆。 # 过了中秋,很快就进了冬。 大姑爷这一科没能中榜,却也并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过家家,尤其在苏杭一带,读书风气极盛,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举。 大太太就更谈不上失望了,好声好气地写信回去,请大姑爷不要气馁,好生读书预备明年的正科,又带话请初娘子常回娘家,也就把这事搁到了脑后。 七娘子暗地里也托立夏去问问封锦的成绩,周嫂子过了三四天,进来接立夏回家休息了半日,回来立夏告诉七娘子:封锦这一科就没有应试。张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让他多读三年书再来考。 七娘子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二太太正愁没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这当口封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头会有什么反应,她可就真说不清了。 很快又过了一年春夏,七娘子与九哥已经九岁了。 朝中的风云更加诡谲,二老爷几次想回家探亲,都被大老爷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乐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经把香姨娘抛诸脑后。 大太太却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两家重新回复了亲密的来往,二太太也再不提过继的事,对九哥和气得不得了,见了面,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怀里。 进了九月,二娘子来信报喜,说是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太太顿时欢欣鼓舞,只恨不能亲身到京城去陪着二娘子生产,精精细细地挑了四个身家清白,老实能干的妈妈送进京照料二娘子。 连着几日,看谁都是一脸的笑。 大老爷也很高兴,“最好是一举得男,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定国侯这几年身子骨越发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够生下嫡孙,小侯爷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稳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为二娘子许愿,还大发慈悲,准许府里想去的女眷,都跟着过去。 一早众人来请安的时候,大太太就问几个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对视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经。” 四姨娘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七姨娘也是一脸的不热衷。 寒山寺是众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到佛前上香,仅仅是去浏览风景的话,那地儿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踊跃,“我倒是想跟着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话三娘子,“别是求佛祖保佑你的姻缘吧!” 大老爷目光一闪:三娘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是说婆家的年纪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错,非但没有介意四娘子的调侃,还点了点头。“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问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蒙,也点了点头,“想去来着。” “五姐心里又有什么事?”大姨娘就笑着打趣五娘子,“难道也是要求姻缘?” “就我们五姐的这点城府,有了心事,还能瞒得了人?”大老爷也笑话五娘子。 五娘子红了脸背过身,“不和你们说了!”一脸的小儿女状。 众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见众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点了点头,“出门散散也好,进了十月天气冷下来,就不想出门了。” 九哥却是一脸的兴味索然,“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念书吧。” 大太太与大老爷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渐渐长大,也知道自己给自己加功课了。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一片温存,“也别累着了,时不时,要起来松散松散!”又问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与七娘子都苦夏,一进夏天就不思饮食,一不留神就会中暑。只能靠汤药来调节着,勉强吃些米饭。 立春忙笑着回答,“昨天倒是吃了两三碗饭,夜里还叫了一次点心。” 大老爷的视线掠过了立春,顿了顿,抚须不语。 一家人请过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们赶着去上课,大老爷衙门里也有无数的事,大太太更是要发配家务,一上午都不可开交。 进了下午,二太太上门了。 “新下来的红心柚,前儿漳州知县上门来问好,送了两大筐子。”她笑着和大太太对行了礼,“倒是个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大嫂尝尝,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一大筐子送来。” 大太太平时家居寂寞,二太太这一两年水磨工夫做下来,又是陪着说话,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时令鲜果,倒是把她对二太太的恶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婶有心了。”就让二太太在东次间坐了,两人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就提起京里的事,“进了今年,一会儿是皇长子这边的人落了不是,一会儿又是太子身边的人落了不好……这一向竟是越发看不懂了,京里大小官员,都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他们倒霉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宫里的事,谁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战战兢兢的,谁知道哪天就祸事临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虽然两房一向都只是面子上和气,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场上却是一体。 大老爷倒台,二老爷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爷出事,也会牵连到大老爷。 “姨夫是怎么说的?”二太太就忍不住问起了秦帝师。 “还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皇上一天定不下决心,一天就没法安定下来……听他的意思,皇上是终于松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阁读书了。” 出阁读书,只是把储位之争推向□而已。 只要皇长子还没有封王离京,这场游戏就要继续下去。 二太太面露愁容,“恐怕这场风雨,一时半会还止不住。” 两人都有些发冷,大太太不由紧了紧家常穿的连格纹长袄。“还好我们杨家人口简单,也一直没有表态,暂时还能独善其身,不过……” 以大老爷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们的重视,恐怕到了最后,还是必须表态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开了话题,“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惊,“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老爷是吃了什么药,大嫂指点我送去的几个通房都没有能分了她的宠……”她眉宇间闪过了一丝阴霾,“就连大伯亲自赏的那一对姐妹花,也不过是得宠两三个月,就又独守空房了。” 这一两年来,二太太断断续续也打发了三四个通房进京,大老爷更是从闽越王那里又讨要了一对千娇百媚的姐妹花,转送给二老爷。 对二太太,当然是打着为香姨娘分宠的名号。 私下,大老爷和大太太却都知道这一对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连这对千娇百媚、生就万种风情的双胞姐妹都没能分了香姨娘的宠,不是香姨娘的确手腕过人,就是二老爷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们在京里也少人管束,我想着,倒不如让他们回来进家学读书,一来是有名师教导,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来,二来,也能和九哥做个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后的梁妈妈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顾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证,“几个孩子都是极老实的,断断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您看,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这事还得先问过老爷。孩子回苏州,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里,又添麻烦。” 把孩子送回苏州,动机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至少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成为杨家全力收缩的预兆,这道理二太太当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妈妈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妈妈。“问问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几件新衣服。”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退出了东次间。 在堂屋倒是和王妈妈打了个照面,两个妈妈面对面问了好,梁妈妈悄声嘱咐王妈妈,“还是别进去了,里头在说事那。” 一边说话,一边竖起耳朵听东次间里的动静。 王妈妈就问,“是那位又来了?” 梁妈妈点了点头,微微一撇嘴,“除了她还有谁?” 也不知道是默契还是巧合,两个妈妈都没有离去。 面对面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又都高高竖起耳朵,听着东次间里隐约传来的对话。 “到底不是亲生……”二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就浣纱坞的那件事……您也该为自己打算……” 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撇了撇嘴。 “从来都是这一套老话……”声音里写满轻蔑。 梁妈妈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也算是不容易了,这一年多,竟没有换过一个词……” 谎话说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话。 就算九哥心里没有七娘子,二太太这一年多来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边叨咕,大太太对九哥又岂能没有一点看法? 两个妈妈就感慨着出了屋子。 梁妈妈同王妈妈道别,“进月来馆传话……” 两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妈妈目送王妈妈进了东偏院,才沉思着去月来馆问话。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妈妈一时倒不大好当着六娘子的面问五娘子。 毕竟明面上,几个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干套新衣,不论嫡庶都没有明显的差别。 当着六娘子的面□裸地摆特权,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只好笑着和两位小姐拉了几句家常,就退回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经送走了二太太,梁妈妈进了东次间,轻声交代了月来馆里的情况。 大太太又哪里会在意这些,随意点了点头,就又沉吟了起来。 梁妈妈也忍着不敢发问。 有些事,即使贵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动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面孔,透过残阳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传来了稚嫩的笑声,九哥一边同身边的八娘子说话,一边进了主屋。 “娘!”人未到,声已至。 大太太就换上了笑脸,温和地与九哥说了几句话。 吃过晚饭,又把大老爷让到东次间说话。 “二婶想把几个孩子接回苏州……”她的话里有些商量的味道,“说是朝里不大平静,孩子带在身边,也放心一些。” 大老爷就沉吟不语,半晌,才慢慢问,“你怎么看?” 大太太叹了口气,“毕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们家可保无事,不回来也罢。若是有可能被牵扯进去,还是回苏州稳一些。” 苏州离京城毕竟很远。 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来得及把孩子们送回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样了,皇上说一声拿你,全家都走脱不了……二老爷想把孩子们送回苏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爷就笑了笑,“既然这样,那就都接回来吧!” 梁妈妈有些吃惊,不免就仔细端详大老爷。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得了大老爷的准信,也就兀自低头盘算起了这里头的得失。 大老爷一手托腮,饶有兴趣地望着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妈妈不由得就打了个寒颤。 和王妈妈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妈妈同梁妈妈告了别,先出了正院回家去。 梁妈妈站在院门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东偏院。 一咬牙,她进了通往西偏院的夹道。 “有些事想嘱咐白露一声!”她笑着对守门的妈妈交代,“您招呼一声?” 69求签 “二房倒也真有脸!”白露向七娘子转述的时候,一片气愤,“多少年前的事了……还当个宝贝似的嚼舌离间!” “大太太还不就吃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搁下笔,语调清淡。 白露渐渐气平。 “不要脸!”到底还有些余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没个丫头知廉耻。” “越是不要脸,就越难对付。”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二婶的心机深着呢……你看这一向她和九哥亲近,可曾赏过他一口茶,一块点心?” 只要二太太放松一点,九哥都会抓住机会来一场腹泻。 两边都有话柄,大太太对二太太也会提高警惕。 谁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二太太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们,平时对九哥虽然和气,却从来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还是小看了二太太! 刚进正院的时候那低劣的手段,只是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虽然也说不上多高妙,但因为太不要脸,一时反而很难应对。 七娘子总不能给八娘子下药,来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脸的人就是有这样的优势,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边说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却不能如法炮制。 看来还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点文章。 七娘子又掀开了一页竹纸,凝神静气,注视着笔尖在纸面游走的轨迹。 娟秀的小字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渐渐的,七娘子浮动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机会。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她就找了个话题,和白露闲聊,“这几个月倒没有听说有人上门说合。” “听说都是为庶子来说合的,不要说四姨娘,连老爷都看不上。”白露一边为七娘子磨墨,一边与七娘子说闲话,“说来也是,虽说是咱们杨家的女儿,但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还有个正院的名头在。那些想攀龙附凤的小官,自然会把目标放在她们身上。 三娘子不过一个庶女,身份相差不远的官宦人家,自然也只会以庶子来求。 “像王家那样的庶子也难找。”七娘子有几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太太镇着后院,老爷又忙着衙门里的事,四房也闹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么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个聪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闹起来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俯首静静地抄起了佛经。 # 过了十多天,京中来信,说是几个少爷已经写了一只船启程回乡,恐怕过了重阳节,就能到苏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惊,“还以为二婶要上京探堂哥们,不想原来是堂哥们回苏州!” 二太太就笑着说,“现在京里也不太平,与其二婶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们接回家来团聚。” “十妹妹没有跟着一道回来?”五娘子有些诧异。 二太太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个女儿,与九娘子一样,极为得宠,据说吃穿用度,倒比几个嫡出的哥哥都强。 “十娘子年纪小,离不开生母,就不回来了。” 五娘子还要再说什么,大太太已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笑着说,“香姨娘也有些太舍不得了,以二婶的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视同仁的。不过,毕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养不住吧。” 这话明着是捧二太太,其实还是戳九娘子的伤疤。 五娘子胡搅蛮缠,倒是对付二太太最合适的人选。二太太一味拿浣纱坞的事说话,五娘子就永远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没趣,沉了脸不说话。 大太太看戏看得兴致勃勃,望着七娘子只是笑。 七娘子难免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几年来,大太太有什么为难的家事,倒也会找她来说说话,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极为融洽,却也是日渐一日熟稔起来。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间,也渐渐的多了一份随意。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皱了皱鼻子,露出了小女儿的娇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么图谋,和二太太不睦当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乐出了声,“几位少爷要回家,怎么说都是好事。至少今年过年人就齐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抛掉了那一点难堪,和大太太说起了重阳节祭祖的事。 几个小女儿们就互相说起了闲话。 现在杨家女儿俨然分了两派,三娘子与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里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自从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渐渐也就靠向了六娘子与七娘子,这三姐妹之间若即若离,虽然每日里同进同出,但却比不上三娘子与四娘子的亲近,下了学就很少往来。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们去小香雪荡秋千。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们打算穿什么,”六娘子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上回李家两位姑娘过来做客,说今年最时新的是绣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们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来,也齐整好看。” 五娘子自顾自地出着神,对六娘子的建议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好,自从得了这裙子,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说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两姐妹身后进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树边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进了九月就是这个样子,时不时就出半日的神,和游魂儿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几分好奇,“平时素来是不信这些神啊佛啊的,从来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么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过神来,瞪了两个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编排我什么呢?” 七娘子与六娘子相视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树上有虫爬到你衣领了。” 毕竟种了花花草草,虽然屋里常年洒着雄黄粉,燃着香,很少看到虫蚁,但林子里有条把青虫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吓得跳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拍过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头,得了闲也只会捉弄人。” 三个小姑娘就轮流荡起了秋千,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辞离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问,“五姐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儿——不嫌弃的话,说给我听听?” 两个小姑娘虽然很少交心,但毕竟是正院的女儿,五娘子要说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脸上不由得一红,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饭就歇着吧!” 才说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脚步,绕进了通向月来馆的小径。 七娘子站在当地望着五娘子的背影,深觉有趣。 # 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没故事的。 以杨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闲杂人等,一并寺内只有小沙弥里里外外洒扫,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应年轻僧人一律回避。 大太太带了几个女儿直进大雄宝殿,众人便各自在蒲团上跪了,先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来浏览景色。 大太太是来为二娘子求保胎符并发愿的,自然有一套仪式要走,几个女儿家却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开去寻对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来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绕到佛像背后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寻到供奉了观音的小殿内参拜。 六娘子也不过是想出来走走,做做样子拜过了观音,就拉着七娘子出了殿门,嘻嘻哈哈地站在檐下,商议着是去看枫桥夜泊的碑刻,还是去藏经楼里抄几本经书,又或者到枫江第一楼里看看运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经楼里抄几本难得的经书,这一年来她的书法有了进益,正是想找东西抄写的时候。六娘子却眼巴巴地望着七娘子,一张如花的小脸上,写满了恳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协,“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枫江第一楼看河景吧?” 六娘子灿然一笑,“还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却是一团娇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尔,“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势要亲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两个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参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里的小沙弥说话,“这一签该怎么解?为什么会是中中签?” 那愣头愣脑的小沙弥便接过签诗看了,与五娘子解释,“施主这一签是姻缘签,看签词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么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虚无飘渺之物……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们姐妹一眼,急得跺脚,“哪个求的是姻缘签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乡试,乃是皇上整寿加开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爷也的确已经启程去杭州准备应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这是应当的,我们都该为大姐夫拜一拜,愿他这一科能中!” 小沙弥却坚持,“若是做学签解,就更不通了,南无世界若虚舟,不用张帆任去留,俄闻晓唱丝纶后,月落空垂一钓钩,这签诗意境飘渺,不沾红尘气,所求者多半也是虚无缥缈之物,若求佛缘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签时,心意怕是不诚吧?或许是那位尊亲今年出了什么事,不能应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语。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悦,“哪有您这样说话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里会不应考!” “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计较什么,成与不成,还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圆场,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还是去枫江楼看河景要紧。” 五娘子便丢了赏封给那小沙弥,追着两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这里的签一点都不准!下回我们到观音山去!”五娘子犹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动。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里会想得到给大姑爷求签? 再说,未出嫁的女儿为姐夫求签,始终也有几分怪异。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锦。 不过,张先生说封锦年纪太小,这一科还是不会放他出来应考。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了笑,附和着,“下回去观音山——还没有去过!” # 几个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来上香,没有不来枫江第一楼看河景的。熟门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楼。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与六娘子挤挤挨挨,在向着河边的一扇大窗前抢着看河里来往的行船。 运河这一段已进了苏州,一向极是热闹,河里行了无数小船叫卖小吃杂货,又有远自广州装了洋货来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缓缓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与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声传了老远,难得地现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独立在一扇小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也会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门,尤其是她们这样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两次出门的机会,已属难得。 更不要说是看着这些最底层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挣着自己的生活。 虽然衣衫破旧,蓬头粗服,但毕竟这些人脸上的笑就是笑,懊恼就是懊恼,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纵声大笑。 比起这些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们要活得简单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几分悲哀。 纵使今世锦衣玉食,仍与愿难足。 谁叫她身为女儿?又是这样的一个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伤怀已经注定失去的东西?这一世,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枫江楼临着寺内的那一面。 寒山寺毕竟是千古名寺,寺内的风景,也称得上优雅,远远有几个小沙弥正担了水往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径里,远远的就像是一抹烟。 楼下烹茶的几个小沙弥就议论起了今日的水,“到底还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个闲了无事给你担来泡茶?” “今日阿谁招呼客人?” “大方丈亲自去萧大人府上诵经,二方丈来招待客人。” 几个小沙弥的声音里都还带了稚嫩,说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满出来。 “萧大人上门请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给谁听。“前朝他家里有鬼作祟,听讲是被打杀的一个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里飘荡,晾出去的衣服,收进来就是一股血腥味!有两三个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场大病。” “听大方丈讲,这是极厉害的魇镇,要诵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刚经方才好得。”小沙弥就笑,“诵经班子又有事做了。” 话锋一转,又开始议论今日的斋饭,“又轮到明净师兄做饭,盐也舍不得多放两颗。” “明净师兄自己晚上跑出去买五峰斋的猪头肉嚼,斋饭哪里还煮得经心。” 七娘子就关上了窗户,回身倚着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转,无限思绪,隐隐露出。 70巧合 杨家的几个少爷是十月底进的苏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没有多少雨水,运河不少河段都接近干涸,几个少爷在路上就耽搁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几年也是看着长起来的,不论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很高兴。 两位少爷头天进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领着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这三个堂兄。 大少爷杨善敏今年十三岁,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与大老爷比肩了。这几兄弟都生得很像母亲,虽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过端正,但圆脸上似乎天然就带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富家少爷惯见的傲气。 九哥的一张瓜子脸,比之就有些过于纤巧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九哥与七娘子的长相,渐渐也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要更纤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汉的样子,可无论如何,这一张瓜子脸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爷、三少爷就在大少爷的带领下,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行礼。 “多年未曾相见,着实想念。”大老爷呵呵笑,“你们父亲可好?” “父亲安好。”杨善敏回答得中规中矩,“就是挂念着大伯与大伯母,请小侄转致问候。” 这孩子虽然才十三岁,但应对谈吐,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稳重的十郎,比起来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爷看着大少爷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赞赏,“好,看你谈吐有致,举止大方,想来这几年在京城也没有白住。” 大太太却是冲二少爷与三少爷招手,“达哥,弘哥,路上可曾累着?” 二少爷杨善达与三少爷杨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边,一派自然的亲昵。“谢过大伯母惦记,路上虽然颠簸,但也不算什么。”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堂兄与大太太的天伦景象。 七娘子也并不十分讶异。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时间里,大太太对两个侄子,肯定是关怀备至。 九哥出生后没有多久,三个堂兄就跟着父亲上京了,对他们来说,大太太当然是最和气,最可亲的伯母。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后,也不会淡忘的。 大太太总算还记得九哥。“见过姐妹了没有?这是你们四弟善久,想当年你们上京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呢!” 三个少爷连忙过来和九哥互相厮见。 九哥就一个个的行礼,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善久见过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绍,“别的姐妹,以前也都见过了,六娘子那时候还小,怕是也不认得几个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见过了几个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从前一直住在老家,你们怕是没有见过。” 七娘子笑着给三个哥哥行了礼,三位少爷自然也有还礼。 看得出,他们对这些姐妹们并没有多在意,行过了礼,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又偎到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脸欣慰的笑容,正擦着眼角,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看个没完。 就连八娘子也是一脸的喜悦,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几个哥哥。 大老爷的面色却有些深沉下来。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没有人会不懂这几个少爷回苏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见面就做得这么明显吧。 就连大太太都有几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爷、三少爷又亲昵了几句,她就嘱咐九哥,“虽然几个哥哥今天刚到,姐姐们可以不必上学,但你还是要去读书的。时日也不早了,还是快过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罚你的功课。” 大少爷就忙对大老爷道,“伯父,父亲来的时候,也曾叮嘱我们,要好生念书……” “不差这么一时两刻的!”大老爷哈哈大笑,一脸的欣慰,“知道你们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亲,再说读书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别父母,“善久去读书了。” 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七娘子见大太太只顾着和二太太说话,就忙给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几个哥哥回来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脸色来给人看。 说到底,这里头的事也并不是九哥端个脸色就能解决的。 九哥就轻轻地长了口气。 走了几步,又回过神来,“娘——”拖长了声音,一脸的爱娇,“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这个季节都是难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脸,“也要厨房有才能给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声,“娘就会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轻笑起来,大老爷有些不高兴,“叫你去念书,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护起来,嗔大老爷,“儿子想吃个小王瓜,也不是什么大事。”和颜悦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给你做,娘再不骗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欢欣鼓舞地牵着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与大老爷相视一笑。 “这孩子。”大太太的话里多了几分疼爱。 九哥毕竟是大太太一手带大,这么多年下来,哪里没有几分真感情。 大老爷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辞,“今年各处都不太平,衙门里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婶今日就在我们家用饭吧。”又看了看几个侄子,微微一笑,“现在都念完四书了吧?” 大少爷杨善敏就连忙恭敬地回答,“连小弟在内,都已经念完四书五经了,正学《集注》。” 大秦取士,于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诗词歌赋,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圣人的《四书章句集注》,当然应试蒙童也要先把四书五经通读数遍,倒背如流了,才能开学进阶教材,九哥就还在基础教育的扫尾阶段,尚未念完四书五经。 大老爷沉吟不语,对二太太点了点头,出了堂屋。 大老爷一走,屋内顿时活泛了起来,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没了个拘束。 “大堂哥在京里可曾见过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况。 大太太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别,虽然也去定国侯府走动过,但自从二姐有了身孕,就没有再见过。”敏哥犹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达哥与弘哥也没有别的话,一副以大哥为马首的样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过,这三个男孩都过了十岁,敏哥十三,达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确也不大方便进内帏走动。 七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消息传达不畅,还是二太太本人没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这一关,几个少爷应付得不能说太好。 二娘子在京里能依靠的杨家人,无非就是这几个少爷。 尽管年纪不大不小,但也总应该时刻派人去问候着,才能起到撑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这三个堂兄。 二太太说他们老实,也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长子敏哥大方沉稳,虽然不能说很机灵,但也是应对得体。 次子达哥一脸的温顺听话,但眼珠子一轮,也有些隐约的机灵。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时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爷这个真正的老实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这三个孩子与老实木讷都有一段长远的距离。 几个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边说话,看得出,两个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问什么,都是敏哥挑头回答,达哥弘哥不过附和而已。 五娘子却有些看不上这几个堂兄。 “二姐在京里也就只有这几个兄弟。”她和七娘子说悄悄话。“也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当然,这“悄悄话”声量不小。 大太太就皱起眉头。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着把话圆了过去。 “男女有别,你问几个哥哥二姐的事,倒还不如问问他们许家表哥的近况。”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个就问敏哥,“大堂兄,那你离京前见过许家表哥吗?” 敏哥有些尴尬,“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和表兄弟来往来着……” 有了二太太的关系,许家和杨家二房也算是亲眷,不过关系到底要远了一层。 再说,二老爷不过是翰林编修,虽然前程无量,现在的官职终究也还是小了些。与许家来往起来,就比较拘束了。 敏哥和许凤佳当然不会太亲近。 弘哥却眨巴着眼,“五妹妹惦记许哥呀?” 虽然比九哥还要大几岁,但或许是有兄长在前的关系,弘哥一说话,就露出了天真无邪,“许哥上半年就跟着表姨夫去天水了,我们哪里还能见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关心起来,一起问,“怎么就去天水了?” 说起来许凤佳今年也才十三岁,就算许家要培养一个少年将军,也还太小了吧? 弘哥就摇了摇头,“也是听说的,并不知道缘由。” “三姐夫去天水练兵,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难掩诧异,“怎么凤佳这孩子也被带在身边?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边的戎族随时可能东犯,与其说平国公是去练兵的,倒不如说他是去坐镇西北,以防戎族异动的。在这种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把许凤佳带在身边,难道许夫人就不会担心? “像许家这样的武将世家,还不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富贵。”二太太却有些不以为然,“凤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学会领兵作战,一味藏在深闺里,那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对二太太刮目相看。 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说得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虽说如此,到底凤佳身份尊贵,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太太却是一脸的担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数的……这次他可就带了世子一个人,几个庶兄都没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闪动,思忖了起来。 过了一会,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没有你们这群孩子灵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懂。” 几个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这一次出去,凤佳的性子会沉稳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荒唐啦。” 七娘子心中暗恼。 二太太真是无时无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纱坞前的事。 她就顶了顶五娘子腰侧。 五娘子还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话,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没想到表哥这么有本事!”她一脸的神往,“我尚且没回过老家呢,他已经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没有留意二太太的话,就被五娘子的说话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带一向是桂家的地盘,现在三姐夫被派去练兵,多少有些分权的意思……” 这就谁也不知道了,几个人都没有接话,大太太也放下了这个话头,和敏哥又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疲态。 众人纷纷告辞出来,二太太要领着三个儿子去家学听听先生讲课,八娘子要回家吃药,众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却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搂在身边,两姐妹进了百芳园里。 “掐我掐得倒挺使劲的么?”五娘子声音虽小,气势却不弱,“拿姐姐当枪使,亏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搂得肩膀生疼,挣了挣才道,“五姐不要这样,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当枪,也得五姐心甘情愿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跟我到月来馆,我有话要嘱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转,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后,往月来馆去了。 月来馆以优昙钵花为名,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映日果,算是杨府一大特色。百芳园里也唯有月来馆与长青楼里不种花。 五娘子搬进月来馆之后,又养了好几只鸟儿,一进院子,就听得一阵脆亮的鸟鸣,斑斓虎带了新生的几只小黄猫在檐下绕来绕去,虎视眈眈地望着鸟笼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猫儿鸟儿放到一块养。” 五娘子却是一脸的沉肃,带着七娘子进了东稍间卧房——月来馆占地较阔大,是东西三套间的一层屋子。也不叫谷雨上茶,兀自关了门,方才问,“杨棋,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二婶连人都弄回来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母亲倒是还好,她要是再说上三年、五年的坏话,谁能保得准母亲是怎么想的?你也要拿个章程出来!”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热茶。 五娘子从来没有解释过她为什么会站在九哥这边。 或许对她来说,这也用不着解释,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情至性这几个字,五娘子着实是担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只会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发急,“杨棋,你心里难道真没个盘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七娘子就勉强收敛了笑意,正要说话。 屋外忽然传来了谷雨的声音。 “五娘子,方才守园子的李妈妈过来传话,说是请咱们暂时别出院门,有良医要进园子里。”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搁下了自己的话题。 “说是给谁看病了没有?”五娘子隔着门高声问。 谷雨的声音还是静静的。“是浣纱坞的叔霞,听说她的癸水有两个月没来了。”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有些诧异。 五娘子自言自语,“倒巧……怎么就偏偏在今日才说出来?” 三位少爷才进了大房的门,浣纱坞的叔霞就传出了有孕的消息……怎么看,都透了个巧字。 71喜讯 尽管没有人会不关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与五娘子毕竟是没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纱坞打探。 经过这事一闹,五娘子也无心再找七娘子麻烦,也不再强着七娘子说个应对的章程出来。 两个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杨家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恐怕因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进了下午,消息也自然传进了西偏院。 叔霞的确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老爷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还能播种耕田,自然是很高兴,晚上众人前来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眉眼间的笑意。大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样出格的喜悦,的确少见。 二太太吃过午饭就带着几个侄少爷回翰林府了,没能和大家同喜,着实是有些遗憾。 大太太神色玄奥,看不出喜怒,几个姨娘却顾不得那么多,争着抢着,连珠炮似的恭喜过了大老爷宝刀未老,杨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带着女儿回了百芳园。 自从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大太太就让七娘子与九哥一日三餐在东西偏院独自开饭,偶尔高兴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进一餐。 大老爷自然是去浣纱坞慰劳叔霞,不会留在正院吃晚饭。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后头。 大太太果然和颜悦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几个小娘子都回头冲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捉狭地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五娘子却是急迫地努着嘴,也不知在传达什么样的信号。 七娘子视若无睹,回身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母亲。” 大太太神色温和,“今天老爷不在正院用饭,九哥功课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顿吧。” “是,偏了母亲的好东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气。 两人就起身进了西次间。 立冬已经带了两个二等丫鬟,摆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对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来服侍我。” 侍奉饮食,是媳妇的责任。《红楼梦》里摆筷箸的就是凤姐和李纨。 大太太要等到这一天,至少还有十年。 “母亲若是愿意,现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来做童养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说笑话。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亲生女儿,今年才三岁,玉雪可爱,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欢,大太太几次说了,要认来做干女儿。 大太太就失笑,“你这孩子,真是一张巧嘴。” 说话间,晚饭已经摆了上来,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过是四色小菜,四色热炒并两碗汤。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气,才用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经用完了饭,正低头吹着茶盏上空的白烟。 “你父亲有意为浣纱坞的三姐妹抬房。”她的声音里透着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杨家的规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浣纱坞的三姐妹里也只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却要一起抬房,会不会有点过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来。 大太太一时也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茶水发呆。 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慢慢道,“父亲对浣纱坞的这三姐妹,一向是颇为宠爱。会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没有缘由。毕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单独抬房,总是有些尴尬。” 大太太点了点头,“看来小七是觉得抬房也无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当然无所谓。 七娘子只好给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实,虽然住在百芳园里,却和谁都走得不近,只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这么几年下来,浣纱坞竟是一点龌龊事都没有……这可不容易。” 也就是说,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线。 “现在叔霞有了身孕,还有伯霞和仲霞,父亲未必会移情别恋,母亲又何必在这无关痛痒的事上惹得父亲不舒服呢?家和万事兴,眼看着三姐就要说亲了……”她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开朗。 “还是我们小七明白。”笑着夸奖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随口谦逊了几句。 “不过,这三娘子的亲事也的确不好办。”大太太又费起了思量,“不过是偏房庶女,尽管我们家现在门第也不算矮,但毕竟那些个家风稳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会肯以嫡子来说亲。” 庶子么,大老爷都看不上,更不要说四姨娘了。恐怕是闹着上吊抹脖子,都不会让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吧。 “本来看中了京城里的几户人家,也都是家产殷实的,不过是儿子略微纨绔了些。”大太太摇了摇头,“也都还小,还是能学好的,不过,现在京里风云诡谲,我们可不好随意和人结亲……” 京里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随便哪个家里没有几个纨绔嫡子?能找到这样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让大老爷心动。 要不是这几年来,京里的夺嫡风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只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没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说亲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胜负了再说。” 夺嫡风云,不管谁最终得胜,都有一大拨的官员要倒下,一大拨的官员得到提拔。 有在场内角力的,就有在场外看热闹的,结果不出来,这些官员又怎么能放心随意结亲?没准亲家就倒了霉,也是难说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车之鉴? 大太太吐了一口气,“也是,这事还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岁了,再怎么推,也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 七娘子就只是笑,不说话。 政治斗争,她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并不精通,最好不要随意议论,免得出乖露丑。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问,“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来馆去,有什么事呀?” 说来也好笑,大太太对两个女儿当然是千恩万宠,再没有不依的。 但这两个女儿却都不爱对大太太说心里话,也全都不喜欢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轻描淡写,“五姐怕先生交代下来的功课赶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闪,没有再追问下去。 # 过了几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杨家一下就多了三个姨娘,这个盛况,已经多年没有出现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还那样老风流。” 大太太虽然私底下对大老爷也没有多少好话,当着二太太的面,还是相当维护相公,“我们大房子嗣少,老爷也是为了开枝散叶……免得就九哥一根独苗,难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没意思,只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几个儿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说要介绍到张先生那里读书,一个个都发奋得不得了,大半夜还不睡觉,一心复习功课,怕被张先生考问住了。” 大老爷现放着九哥不介绍到张唯亭那里读书,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几个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面上却还是客气,“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还罢了。达哥与弘哥年纪小,禀赋也柔弱,很该好好休息几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眯眯笑,“改日让达哥和弘哥来谢过伯母的关心。”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三个侄少爷就进了正院。 脸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难掩关心,忙起身问,“见到张先生没有?” 张唯亭江南文坛领袖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为师,对几个孩子的将来都有无限的好处。 敏哥摇了摇头,“张先生病了……说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着,不好耽误了我们的学业。” 弘哥已是把委屈摆到了脸上,“不过是托词罢了!张先生怕是觉得我们的分量不够,不过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变了脸色呵斥。 弘哥连忙收敛了一脸的委屈,低下头不敢说话,就连达哥也在一边担惊受怕地看敏哥的脸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若敏哥不是长子,该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稳,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过继来又有何用? 她就笑着对弘哥招招手,“张先生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想岔喽,好孩子,来。”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边,“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脸的慈爱。 弘哥年纪小,终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着大太太与弘哥亲近,眼底的伤怀,一闪而逝。 又是一脸笑,“大伯父怎么说?”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叹了口气,“大伯父倒没有生气,说张先生架子大,我们没有功名在身,的确很难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气,中规中矩,听不出一丝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几分高兴,“那之后就要进家学读书喽?” “不去!大伯父说,家学的先生,是给四弟善久开蒙的,学问倒不足以举业。要我们去山塘书院读书呢。”弘哥就眨巴着大眼睛插嘴回答。“说是山塘书院的先生,学问也是极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顿了顿。 二太太勉强一笑,“好,好。——不过,这山塘书院,可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山塘书院管得严,又远在木渎,李家的大少爷与三少爷就在书院苦读,不是逢年过节,很难有假回家。 大老爷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张唯亭做饵,骗得二太太把三个侄子的学业交给他,虚晃一刀,为的就是把这三个少年送到山塘书院去。 不过,就算二老爷在苏州,只要没分家,怕是都只有听大老爷的安排,更不要说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无法和大老爷抗衡了。 山塘书院又是那么好的书院……大老爷的做法,是谁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看来大老爷心底,对二太太还是芥蒂颇深。 二太太就算脸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来了。 也不顾弘哥还和大太太腻腻糊糊的,又坐了一会,便带了儿子们告辞出去。 第二天这事就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梁妈妈这头告诉了白露,王妈妈那头又向立春学舌。 七娘子听得心旷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亲这就叫防火防盗防二婶!”她笑着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啧啧,真是长期而漫长的系统工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这一回我是明白啦,这叫声东击西……父亲什么时候还防过二婶了不成?” “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可曾让九哥和二婶打过照面?”七娘子只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妇,又是母亲的表妹,两重面子隔着,父亲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弟媳妇,就算是小家小户,也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冲大嫂发火一样,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纷争,致使两房撕破脸的。 大老爷却是不声不响,就叫二太太自己难堪起来。 手段不可谓不高妙了。 不过,也是因为他是江南总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荫蔽下过活。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对大老爷有了少许好感。 五娘子这才回过味来。 “杨棋呀杨棋,你这一张嘴……真是……啧啧。”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来一个你,我们正院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们这样又刻薄、又刁钻、又机灵、又无耻,一点点亏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说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里肯认这个外号,“去外头问问,哪个不说七娘子是个又文静又省事的闺秀?倒是五娘子,又是养猫又是养鸟,月来馆里整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闹得人头疼!” 像她们这样大小的女儿,彼此间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块对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来。 渐渐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无忌起来。 五娘子就伸手要拧七娘子的胳膊,“死丫头,哪有你这样编排人的!” 两个人一头说笑,一头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园里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几日感了风寒,虽然没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都在小香雪静养,没有出门。 才进了百芳园,就看着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从浣纱坞里出来。 十二姨娘身边围了四五个丫鬟,个个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么岔子。 十二姨娘也面带疲惫,不时轻轻地捶打着腰部。 两边照上面,三个姨娘就作势要行礼。 五娘子还没有什么,七娘子忙说,“十二姨娘快别动了,你身子沉,就连见着太太都不用行礼呢。” 十二姨娘就勉强笑了笑,谢过七娘子的体谅。 五娘子到底有几分关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纱坞,好生休养着,不要劳动了。” 几个姨娘忙谢过了五娘子的体谅,就和两个小娘子擦肩而过,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来是去给大太太请安的。 隐隐还能听到十二姨娘向姐姐们诉苦,“也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回,这几天身上都坠坠的,极是不舒服,请了医生来诊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侧耳细听,又偏头想了想,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72布置 这一次大老爷格外雷厉风行,头天才透出安排三个少爷去山塘书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边得用的牛总管,亲自将敏哥、达哥、弘哥送进了山塘书院里。 尽管书院招生也要经过考试,但有江南总督的名头压着,又是三个翰林家的少爷,山长也不是不能通融。 于是二太太只好抹着眼泪收拾包袱,把三个小少爷送进了书院。 大老爷还托人给二太太带话,“山长与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必定能把几个侄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请二太太不必太过挂念。书院里还有李家的几个孩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等闲都很少出书院的,有他们在,必定能把三个侄子的学业提拔起来。” 这话的意思,二太太又怎么不明白? 这是让她无事不要派人去书院接儿子回家。 连江苏布政使李文清的儿子都是规规矩矩当个学生,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家的少爷,又怎么好玩特权? 大老爷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这样的高招,一丝人间烟火气都不带,春风拂面般,就叫二太太尝到了他的厉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亲若是早些出手,说不定二婶也就熄了这不该有的心思了。” 虽然在杨家也不是没有要好的姐妹,但对五娘子和六娘子,七娘子总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这边听了你的话,转头就和大太太告状,你是一些些办法都没有。 唯独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又知情识趣、深通世故。有些话,也只好与她说得。 白露就回忆,“老爷就是这样,我进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从没见老爷发过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掴五娘子的那次……” 会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几年,父亲为什么不早些发作了二婶。” 以大老爷的手段,要让二太太知难而退,分分钟的事。 白露就没词了。“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着鼓励,“你也说说看么,错了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爷是想给太太找点事做吧……” 那时候大太太可还没有过继的念头。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护着九哥? 自然也就懒得和大老爷打对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来当筹码了?” 白露却对立夏刮目相看,“说实在的,正院里还真是针都插不进来,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从来没有出过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动。 就想到了小雪端来的那盘樱桃。 又惦记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这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盘樱桃没有问题,而是小雪本人的问题呢? 就算小雪这丫头有问题,那也是四姨娘买通了的,和二太太无涉……这样看来,大老爷的盘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会让九哥出事的,倒乐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斗一斗,自己落了清静。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爷就对九哥的安全上心了,从来不让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面。 现在大太太有了过继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将几个少爷安排进了山塘书院…… 从这个角度理解,大老爷的行动就有脉络可循了。 到底是亲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疼爱九哥的。 七娘子轻轻嘘了一口气。 望着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赏。 “就算没有全对,怕也准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来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准七八分,已经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并没有透出喜色。 “为姑娘分忧,是我们丫鬟的职责。”回答得中规中矩,不动声色。 这丫头慢慢有些开窍了。 七娘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又问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时,却还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约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现在大约也有三个月了。 腹部坠涨,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毕竟年纪还小了点,今年才十七岁……连癸水都不准,晚了十多天才发现,这期间大老爷在浣纱坞里又住了几晚,说不准就是叔霞侍寝。 怀孕前三个月有了房事,对胎儿本来就不利,看叔霞的气色,滑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叹了口气。 这就得看运气在谁那边了。 # 很快又进了腊月。 李太太派人来问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应,郑重把十二姨娘托给了四姨娘,“就交给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闲别让她出了浣纱坞……子嗣为重,辛苦四姨娘跟着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过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只好我来挑起这摊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雾气,看不出她的思绪。 说起来,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时间。 腊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晓得她能不能抓住机会,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过,大老爷现在无心说亲的话,就算物色好了人选,也未必能通过杨家高层。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无意间,倒是和四姨娘对上了眼。 两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大老爷这几年虽然独宠浣纱坞的几姐妹,却也没有断过去溪客坊的脚步。 溪客坊里现在只住了四姨娘并通房霜降……霜降这几年连屋门都少出,一点都不像是得宠的样子。 四姨娘荣宠不衰。 这样的实权派,随时都可能翻云覆雨,七娘子虽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却并不想与四姨娘交恶。 大老爷这一次没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势日趋汹涌,每天都有风波,尽管传到江南已经失去时效,但大老爷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冲寒馆安顿了下来。 十郎这一次就没有跟在李太太身边。 “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进了道南书院读书,读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释。 大太太难掩艳羡,“李太太有福气,这十多个儿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太也是满肚子的苦水,“我都不愿说起,老爷管束得虽严,也还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苏州城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唉,儿子多,是非也多!” 两个人就互相羡慕,互相吹捧起来。 孩子们听得无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里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岁了,他和十二郎这对兄弟生得并不是很像,一个像李太太,一个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面目更圆润些,十一郎的脸庞就较有棱角。 “十一世兄预备什么时候去书院读书?”六娘子就问,她与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来,说话就没有那么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着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温暖。 他微微一笑。“进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东林书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惊。 六娘子却是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现在京里局势这么诡谲,多少人家都忙着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么要迎难而上,到京城去读书? 三个小姑娘都露出了惊讶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舍,“哥哥要是能留在苏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转开了话题,“去年看的绿萼梅,也不晓得开了没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却还想再追问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爷这样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说不定,就牵扯到李家内部的权力分配,当着十二郎,问得太细,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尴尬。 几个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绿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从屋里追了出来。 “怎么不等我!”他埋怨了几句,就与十二郎呼啸着在林间追逐起来。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头。 六娘子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起了话。 毕竟李家是客人,总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虽然还小,但已经眉目如画,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娇美的声音,就在林间回荡着。 “十一世兄,你晓得梅妻鹤子的林逋吗?” 十一郎的声音里含了一丝丝笑意,“当然晓得。”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进了变声期,声音低低哑哑的,多了一丝说不出的韵味。 “先生前几天才讲到他,说他在杭州隐居,种梅养鹤。”六娘子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娇痴,“我想呀,这梅林要长得好,就要施肥喽。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里,难道闻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声大笑,又一本正经,“说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没有亲自种树的。” “就是喽,还养鹤,仙鹤是那么好养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个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说越开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转,也露出了丝丝暧昧的笑意。 “当了先生可不要这样说。”十一郎又叮嘱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多走了几步,赶上了九哥与十二郎。 # 进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诉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几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诉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说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兴奋,“十一世兄的舅舅原来是二叔的好友……说是东林书院的山长难得想收徒,又很喜欢十一世兄的行卷,这样的机会,可不好错过。”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当然也不比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来十一世兄是要出人头地了,我们六姐运气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这是什么话……七妹你可不要乱说!……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门第又不比我们家差多少……” 七娘子只是望着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啐了一声,“我懒得理你!” 五娘子却是取笑十一郎,“说是要给我们寻拓片,寻了有三年还未曾寻来。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局促,“五世妹这样说,我无处容身了!这就下山给你寻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么后悔道歉,接下来的几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儿们厮混了,不是去司徒庙访古,就是到在屋里看书。 五娘子很后悔,“都是我嘴快,这下六妹要和我生气了。” 六娘子听了反倒真生气起来,“都只会编排我!不过是与十一世兄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五姐不也和许家表哥说个没停?” 她生得好看,此时双目圆瞪,自有一股明艳,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声,坐在一边怡然嗑瓜子看戏。五娘子与六娘子拌了几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队,“七妹,你讲我说得对不对?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乐,“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与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难得有志一同,齐齐哼了一声,“将来就不要被我们捉到你的小辫子!” 小女孩在这屋里咭咭呱呱地斗嘴,两个太太在那屋也在议论男女间的这点事。 “十一郎这孩子倒是越发稳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满意,“晓得自己年纪大了,就避讳起来。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礼。”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夸九哥,“九哥何尝不是越发精灵可爱了?十二郎与他年纪相当的,竟是没有他一半懂事……” 两人就你来我往的客气了一会,李太太看大太太说到十一郎,语气里只有喜爱,就试探着问起来。 “大姑爷这一科中了没有?” “名次虽不高,却也中了。”大太太很高兴,就夸起了大姑爷。“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刘家和我们是面和心不和,瞅准了就要给我们家下绊子……上一科姑爷的卷子拿出来,老爷都喜欢,学政那头都提拔到了头几名,谁想到却又不知怎么被黜落了。大姑爷是一点也不生气,又苦读了一年,这一科还不是稳稳的?” “这居家过日子,还是稳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夸口,我们家十一郎年岁虽然不大,说起来,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礼……这回又得到了先头姐姐娘家的提拔,想来将来金殿题名,也不会是很远的事了!” “十一郎稳重,”大太太也认可,“只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讨我的喜欢。” 提到李家的大少爷、三少爷,李太太眼里飞快地飘过了一丝阴霾。 这两个少爷,说的都是极好的亲事……十一郎再不说一门好亲事,将来十二郎该怎么存身? “以咱们两家的亲近,我也就不费那个事请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着您院子里的七娘子倒是个好的,年纪虽小,却也稳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们家十一郎吧?” 卷二:春风已至,支颐笑葱荣 73提亲 大太太就愣住了。 提亲最忌讳的就是当面锣对面鼓。 这一时之间,大太太也还没有想好这门亲事的利弊。 但李太太就在对面坐着,是或不是,都要拿个章程出来。 大太太只好笑着说,“十一郎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说得上便宜!”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只是小七前头还有四个没说亲的姐姐,总不好抢先就定了她的亲事。” 李太太忙道,“倒是我心急了!” 像杨家、李家这样的人家,说亲也是要讲究序齿的。 十一郎前头也还有几个庶子没有说亲呢,远的不说,就是十郎,都十六岁了,还没有说上亲事。 大太太就顺水推舟,“且再过几年再说吧,小七今年终究也还是小了些。”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感慨,“眼下给儿女说一门可心的亲事也不容易。又要门当户对,又要品貌相当……哪有这么好找的亲事。我们家老四今年都十八了,还不是也耽搁着没有说上亲?” 两个太太又摆了一套龙门阵,李太太也就起身告辞,回客房歇息去了。 大太太就靠在窗边沉思了起来。 梁妈妈亲自端了一个鸡血红小碗进了屋子,“太太也别只顾着出神——先用几口燕窝吧。” 大太太半欠了身子,接过小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糖水。“这个李太太,倒是有意思。” 梁妈妈没有在大太太跟前侍候,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就带着游移应了声是。 大太太就笑着把李太太的意思说了一遍。 “这个李太太,真是有心计……”梁妈妈也赞叹。 十一郎虽然是嫡子,但无论从年纪来说,还是先头母亲的出身来说,都赶不上原配所出的大郎与三郎。 这些年来和李太太就走得比较近。 李太太为他说了杨家的庶女,是又能拉近杨家与李家的关系,又能拉拢十一郎,又能在无形间压一压大郎和三郎的势力。 毕竟杨老爷是李老爷多年的顶头上司,七娘子如果真的嫁进李家,十一郎总归要更得李老爷看重一些。 但七娘子又是庶女……将来李太太也不用犯愁,自然能为十二郎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这是一举三得的一步棋啊。”大太太就感慨。 梁妈妈不免有几分好奇,“那您看,这是应下还是……”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手。“七娘子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婚事也不好不问问她的意思……再说,前头还有那么多姐姐呢,现放着三娘子的婚事还没有说定,这么着急干什么?” 又有些遗憾,“早晓得我先提一步了,我倒是看着李家的四郎不错,和三娘子年纪也相差不远,正是三娘子的良配。” 说起来,李四郎大三娘子三岁,年纪是差得不远。 生母翠姨娘正操办着李家的家务,自然也是李老爷眼前的红人,四郎本人也不能说没有学识,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 不过,也就是一点不好…… 梁妈妈也笑,“您这主意好,还当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说来也是极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大太太嗯了一声,把鸡血红小碗推到了一边,“和李太太应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过晚饭,让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说说话。”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 这几年来,大太太遇事也总是想着要先问问七娘子。 # 吃过晚饭,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来。 已是驾轻就熟,少了许多无谓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询问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尔:这个七娘子,有时候那样的老成,几乎不逊色于初娘子,有时又这样稚气。 她就添添减减,把自己想将三娘子许配给李四郎的事,告诉了七娘子。 却没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踌躇。 这李四郎的名头,的确全苏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岁,也是个少年俊彦,什么都好,甚至连文才都胜过了大郎与三郎,就是个性子么,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并不禁男风,尤其是江浙闽一带,清俊的少年郎有几个同性情人,也不是什么怪事。七娘子本人对同性恋爱也没有什么歧视的心情。 不过李四郎的恋爱史是有些轰轰烈烈的。他同南风馆的一个当家小倌已经保持了三四年稳定的恋爱关系,夜楚斋的小语是李四郎的人,这一点在苏州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三四年来,李四郎少说也为小语打了七八场架,得罪了**个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就算李老爷暴跳如雷,把他栓起来不让他出门也好,打得他没法下床也好……李四郎总之就是离不开那个小倌。 抛开这点不说,他的确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当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远住着个男人。 还是个传说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圆脸,就有些无语。 “倒是个好人选!”她斟酌着话语,“不过,李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顾忌着父亲,头两年是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的。” 大太太无非就是想折腾三娘子么,如果李四郎不敢折腾,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纪还小了些,管他头两年不头两年……这女人心底,是从来不会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觉得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太太并没有避讳自己折腾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却不好顺着这条思路给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边,怕是不会愿意吧?”她就换了条思路。“虽说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只看四郎没有在李太太身边打转,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再差,也是杨家的女儿。 谁娶了杨家的女儿,在李家自然就能占着几分优势……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没有个有力的妻族来提携。 李太太恐怕是不会乐见又一个年长的儿子坐大的。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温和下来,“还是小七看得透彻。”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对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么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给这样一个……生错了时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们家结亲,也就只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里挑一个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贵,自然是不会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么说都要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肩。李家虽然显赫,但和孙家这样的老牌权贵比,还差了几个档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对六娘子的特别,“……倒是真有几分意思,五姐随口笑话了他几句,就避讳了起来……”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来。“十一郎和六娘子?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几分莫名,望着大太太没有说话。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越发笑个不住。 “这也都是后话了。”笑完了,就随意找了个借口来敷衍,“想和我们家结亲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个。这桂家还搁那晾着呢……唉,要不是西北实在是太荒凉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进去。”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了。 心里却始终有些疑窦: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对,难道就那么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夸张了点…… 这里面不会又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却已经说起了别的事,七娘子也只好收摄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几年侍奉大太太,并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样痛苦。 大太太虽然小气多疑,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见多识广,不论是政治、军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她的看法大多颇为中肯,平时与七娘子议论起来,大多受益匪浅的,反而是七娘子。 应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边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到七娘子进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太太叫你留下来,是不是问你李家的亲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问。 五娘子气得直弹六娘子额角,“傻丫头,谁叫你张口就问来着?” 七娘子不由大奇。 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过是大太太的一个念头罢了。都还没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连六娘子都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脸上的讶色,却也得意起来,顾不得责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没想到吧?谷雨正好听着了一两句话……再一问梁妈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么样?要我说,李家虽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换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极不错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过来。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还是认可的。 但李家却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甚而要比杨家更险恶。 风流的老爷,厉害的太太,无数的姬妾外,还要多了这么十多个心思各异,各有能耐的少爷! “……母亲可没有和我说这事!你们可不要乱说!” 她不禁有些发急起来。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乐得快仰过去了。 “谁和你乱说来着!” “梁妈妈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一晚上,就光顾着斗嘴了。 到了快就寝的时候,两个姐姐才放过了七娘子。 六娘子胆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间,把单间让给了五娘子。 两个人洗漱上床后,七娘子才轻轻问六娘子,“说亲的事,是真的吗?” 六娘子的声音很开朗,“嗯!真不骗你!谷雨听到了一两句,回来和我们说了……我们就亲自去问了梁妈妈!全是真的!” 不知怎么的,七娘子就有些内疚。 “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证。“再说,母亲怕是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亲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会考虑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恼起来。 帮三娘子说话,不过是顺手拉她一把,没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这叫什么话!”她似乎被七娘子逗乐了,“谁在乎这个了……傻孩子,你还真当我喜欢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几年下来,她也已经很了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对十一郎没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谈得那样入港? 有些事,只能瞒得了自己,骗不了过来人的。 她就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不是和你说过?”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头上,支起了身子,“将来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风,又能干……我嫁过去之后,谁都不用讨好!只有人家讨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应和着她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是我忘记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应和,“十一世兄虽然不错,但五姐说得对呀!家里乌七八糟的事一点都不比我们家少……又没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应再对也不过了。你是正院养活的,以我们家的门第,将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没有?十一世兄人虽不错,但还是配不上你!” 才几句话,就来了两个十一世兄人不错……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层。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头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说,“那我睡了!”一边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头顶。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就觉得鼻塞耳鸣。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一点点小病都可能延绵成疾。 大太太很紧张,连忙叫了炖了姜汤给七娘子服下,又张罗着叫人下山请大夫。 没有多久,梁妈妈就带了人回转。 “才到山脚,就遇见了张先生。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奴婢自作主张,就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也没有二话。 以大老爷和张先生的交情,杨家的山头当然是随时对张唯亭开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张先生就请随行的权二少爷过来为七娘子诊治。”梁妈妈笑眯眯,“本来还怕光福的大夫技艺不精,耽误了病情……倒是巧!权二少爷派人回去拿药箱,一会儿就过来!” 大太太也只好接受了张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头张了帷幕,以便女眷回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议论,“都说权家小神医有潘安宋玉之貌,这会倒能见识见识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边,把梁妈妈和李太太的话一点点告诉了七娘子。 “上回权二少爷来咱们家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这回,我也要躲在屏风后头看两眼。” 在屏风后头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闺秀难得的乐趣。 七娘子却无心搭理六娘子。 满心里都是梁妈妈的那句话: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 封锦可也是年轻俊彦,又是张先生的入室弟子…… 74风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权仲白。 她年纪还小,用不着拉上床帐把自己遮起来。 倒是两个姐姐都上了十岁,虽然六娘子还沾了个孩子的边,但也已经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帐幔后头,憋了气,预备从帷幔的缝隙里鉴赏鉴赏权二少爷的风姿。 五娘子虽然与权二少爷打过对脸,但或许是当时年纪小,也说不出权二少爷与寻常男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越是这样,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听说他如同潘岳、宋子渊一样,是有上古遗风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后头叽叽喳喳,“这几年来,京城的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哪个不到权家问诊?二少爷烦得不得了,这才下了江南来游玩……” “那又如何肯为七妹诊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两个人还在议论,几个妈妈已是引导着权仲白进了屋子。 权仲白今年大约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差别。依然是鹤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进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隐莲纹道袍,与无暇的白玉冠。 单单是除袍卸巾的这几个动作,由权仲白做来就是一阵赏心悦目。 不过那张冠玉似的脸上,却隐隐带了些怒气,越发衬得一双眼似过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权世兄!”七娘子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个好,再道个歉,“耽搁世兄游山了。” 权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并了双指,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我扶脉的时候,不愿被人打扰。”他容色稍缓,但声调仍带了冷淡。 几个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只留白露在一边服侍。权仲白望了白露一眼,连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着玻璃窗,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权仲白就低头在药箱里翻找起来。 他的动作很大,大得几乎就快失去以往的优雅。 “杨姑娘,两年不见,你的病又重了几分。” 就连语气里的不满,也都没有一点掩饰。 七娘子愕然。 她虽然说不上很健壮,但这几年来也很少生病,平时又注重保养…… 哪里来的病? “权世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虽然在杨家的生活说不上轻松,但至少吃穿用度,是无数人所欣羡的。七娘子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当然会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一点。 权仲白就自药箱里抽出了一个小迎枕。 “手放上来。”他没好气。 见七娘子明显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带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纪,心事这样重!”一边扶脉,权仲白一边就数落起来。“一听说杨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只好鹦鹉学舌。 “先天不足,后天又失于保养,过分思虑……现在你还小,自然不觉得什么,过了三十岁,百病就来缠身了!”权仲白沉了脸一路数落,就缩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虑过甚,一夜都没睡好?” “我……”七娘子竟兴起了被老师训斥的感觉。 就好像前世没有完成作业的时候,年轻的班主任一脸无奈地训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谁会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头一眼。 权仲白也跟着看了过去。 帷幔微微地颤动着……屋里可并没有风。 他不动声色,呵斥七娘子,“和你说话呢!” 七娘子吓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权仲白。 权仲白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权仲白俯身自药箱里抽出了方笺。 白露连忙进来侍候笔墨。 “没事就和姐妹一起说说话,乐一乐。别像个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只会愁……你有什么可愁的?锦衣玉食,家境优越,父母又这样疼爱……要自己逗自己开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长出一口气。 却又连忙捂住了,提心吊胆地瞄了权仲白一眼。 权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动声色地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这才是你这年纪的样子。”他威严赞许。 七娘子就冲权仲白咧了咧嘴。“谢权世兄关心……” 权仲白低头写起了方子,一边写,一边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就是你这样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里,都算难得的了。尚且不知道爱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个康健,都是难比登天……” 这一瞬间,他话里流露出的伤痛,与两年前那别样的爽朗比,竟是判若两人。 两年时间,对成年人来说可能还算不得什么,但对少年而言,或许就是两个心境的差别。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权仲白一眼。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权仲白是在怜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这样“无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还有权仲白真心怜惜的人吧。 “一天煎服三副,当晚就能退烧了。”权仲白就写了方子,递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两副,可保无事。” 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以后再不要把事都压在心里了。”他已没有了那股急切的关心与愤懑,多了几分形于外的礼貌,“杨姑娘,你的禀赋在女流中已经不算太脆弱了,只要能善自保养,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说完,就背起药箱出了屋子,连一点留恋都不曾有。 这个权仲白,来像一阵风,去也像一阵风。 白露并几个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请他到后堂稍坐吃茶。 隐约还能听到权仲白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此来只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从院子对过的厢房里推门出来。 “权世兄!”九哥就客客气气地对权仲白行了礼。 权仲白忽然站住了脚。 就冲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脸仔细地相了相。 又带着九哥进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缩回了身子。 权仲白也不曾留意,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又写了一张药方出来。 “这两年来,你脸上的旧伤处进了春天就会作痒,是不是?”他一边写,一边问九哥。 九哥满脸的叹服,不由自主,就挠了挠脸侧。“是。权世兄真好医道!” 权仲白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真不爱给你们这些豪门里的小少爷、小姑娘诊治。”他发起了牢骚。“一个个心里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问不是,问了更不是……” 九哥和七娘子齐齐一怔。 “你脸上的伤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锥子一样的物事所伤……是不是?”权仲白一边写,一边就问。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满心的茫然。 浣纱坞前发生的事,七娘子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头绪。 隐约只知道九哥行事的动机,是为了给她出气。 “看你不答,就当是咯?”权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着九哥。 这一眼望过来,风流就如一砚半倾的水墨,溅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层潇洒不羁的外衣,原来权仲白倜傥起来,竟是这样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气声透过帷幕,隐隐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没有作答。 “金酸银苦,酸疼苦痒,伤你应该是一把银器,我说得对不对?”权仲白就责备九哥,“就算你要诬赖你那许家表哥,也该悄悄和我说明真相,我开几服药给你吃,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药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痒的时候配齐了敷上,过几年也就没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难得地露出了局促。“权、权世兄……” “怎么?”权仲白就停住脚步,讶然回望。 见了九哥那一脸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个表哥,也不大对付!” # 权仲白到底没有进后堂吃茶,连诊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只好自我解围,“人家也的确不差这么点子银钱。”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只是隔着窗户看了权仲白的半边脸。 就已经赞不绝口,“虽然单看五官不觉得如何,但形容举止,的确是风流文秀,当得上美男子三个字。” 六娘子更是已经彻底被权仲白迷倒,“一举一动,竟是把别人都比到了泥里!” 看她的样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黄花。 的确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岁,就算古人早熟,她也还远远没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纪。 对十一郎的一点点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几服药,也就真的康复了过来。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么便宜的世道,说一声不操心,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却也是一脸的迷惘痴狂,“从前在太太屋里的时候,听太太夸奖李家的几个少爷‘美姿仪’,其实真正美姿仪的,是权公子才对!”一点都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话。 只有五娘子没有被权仲白旋风刮走。 “又不是没见过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齿这些女儿家的轻狂,“不过是行为举止优雅得体……我是没看出什么好!” 权仲白引起的旋风尚且不止于杨家。 苏州别的少,达官贵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苏本省的衙门,还有江南总督的全套班子。 这些个达官贵人家里,又怎么能少得了娇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个痼疾缠身,绵延难起的病患也不是没有。更有一身富贵病的老太爷、老太太…… 还没有进腊月十五,上门求医的队伍就把张唯亭张先生的府门都塞住了。 就连杨家都有人上门辗转求情,想请小神医上门问诊。 大老爷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从前不晓得权家人怎么叫二公子学医。现在才晓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是换作状元到了苏州,怕都没有这样的阵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听说权少爷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医,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七娘子也有些吃惊:权仲白看着虽不说健壮,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点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是比寻常人瘦一些。 难怪总觉得他穿得格外的宽大。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达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确不好。”大老爷就沉吟着道,“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虽然达家先后和许家、刘家议亲,最后还是把这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许了权家。” 大太太不由得动容,“许家?说的是哪个儿子?不会是凤佳吧?” 大老爷似笑非笑,“不是凤佳又是哪个?恰好也就是在两年前,凤佳溜出来与你同下江南的时候。” 大太太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好看了。 那几年,许夫人几乎封封来信都要提起五娘子与凤佳的亲事。 自从凤佳在杨家闹出了那么大的事,许夫人也就再没有旧事重提…… 原来还有这一段勾当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就辩解似地对大老爷解释。“毕竟凤佳闹出了那么一摊子事……” “达家这个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爷却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不过是写在了嫡母的名下……虽然惠妃这几年荣宠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儿许给平国公嫡子,达家也的确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义愤填膺,“简直是不要脸!也亏达家想得出来!” 大老爷就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权家和达家结亲,无异于又给皇长子添了一门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风起云涌,正酝酿着天大的变化。 权仲白和达家三小姐,不过是话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脸色。“父亲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预备明年三月、四月里,上书皇上,督促太子出阁读书。”大老爷神色奥妙,“私下也已经串联起了二十多个官员。” “都有什么名字?”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老爷就说了十多个名字。 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军政大员,平国公许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带着凤佳镇守边关……”大太太的话才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就是因为平国公正在边关练兵,他的意见,才这样举足轻重。 大老爷身为秦帝师的女婿,又是江南总督。秦帝师要串联官员保太子出阁读书,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好女婿。 这可不是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一步踏错,说不准就能让杨家就此覆灭。 大太太前思后想,面露犹疑。“孙家怎么看?” “定国侯暂时还没有点头。”杨老爷面色深沉,“还在等我们的意向。” “还是先看看风头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爷你的意思呢?” 尽管是秦家女,到了关键时刻,大太太还是以杨家主母的身份来考虑问题。 大老爷目光柔和,“这还有好几个月呢,先过了年再说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过年,就别担惊受怕啦!” 过了年,太子就十三岁了。 胜负就在明年。 75疑云 杨家的这个年,过得简约而不简单。 二老爷虽然没有能回来苏州,但也殷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货回来。往年,他可没有这样大方。 送回来的年货不但有京中的土产,还有名贵的家具、值钱的摆设…… “二弟也未免过于小心了。”大老爷哭笑不得。 二老爷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里的前程。 担心大老爷万一倒台,他受了牵连被贬回乡时,这些值钱的大件不好处理。 京里传来的消息一日紧似一日,惠妃和皇后之间的斗争似乎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这当口又传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个年大家都过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着安顿家下的年货,又要忙着和一众贵妇人应酬,又担心着二娘子生产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点了年货送去。才过了人五日就觉得头晕恶心,嗽喘难当,勉强过了几日,终于起不来床了,只好托二太太代表杨家四处应酬。 众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门打扰,杨家的几个小儿女,倒是过了个清静的年。 七娘子就请准了大太太,轮流给院子里的下人们放假。“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腊月里事多没有办法,今年正月空闲,一人轮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们自然是笑逐颜开,九哥并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纷纷给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时府里上下,都称颂七娘子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里嘱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处暑……也是一道出来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说你得了意,眼底就没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里按例发给的新衣、赏钱,都得了七娘子给的两件新衣,几样钗环并五两银子的“过节费”。这个待遇就算是在小姐里,也只有五娘子屋里的谷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来了,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点意见都没有,“白露姐年纪大,又是太太屋里过来的,凡事当然要先尽着她。” 七娘子满心的赞赏,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头,夸奖她好学上进。 这丫头能看明白这一层,可见是进益了。 就又开了钱匣子,找了个二两的小银锭子塞给立夏,“别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经赏过了。” 七娘子额外赏了院子里的四个三等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一人一两银子,两个管事妈妈平时虽然也不管什么事,但也得了四两银子——都是两个月的月例。她们两个二等丫鬟,本来也就是四两银子,能得到五两的赏赐,已属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给她一个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着。”七娘子沉下脸,“我这里也不少你这二两……回去给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只好默不做声地把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七娘子现在的经济情况,今非昔比。 她一向节省,这两年来除了逢年过节定时接济封家,就没有什么别的支出了。 封锦中了案首之后,这两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几件精致的小衣裳过来,请七娘子别再送银子过去了——封家已经能自给自足了。 大太太在银钱上又是真不小气,平时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给。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两银子了。 也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在民间,多有为了二两银子杀人的,三百两银子,已是很丰厚的家事了。 杨家的这几个女儿里,倒是六娘子手里最没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爷照拂。唯独七姨娘多年无宠,六娘子手里就只有按时送过去的月例。虽不能说捉襟见肘,但也紧紧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点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帮六娘子一把。 不过,都是姐妹,说起来六娘子还是姐姐,这个忙该怎么帮才不会惹得大家尴尬,还需要仔细思量。 # 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只有带着立夏行走。 立夏虽然也有两三年的资历了,但平时只是安心在屋里做活,还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动。 不免就有些怯场。 七娘子也不说破,乘白露不在的几天里,不是带着她到月来馆、小香雪去找姐妹们说话,就是带着她进堂屋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渐渐地挺起了脊背。 她毕竟性子沉稳,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盘的轻狂之辈。虽然言行举止尚带青涩,但有立冬、立春帮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台面上的规矩。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很是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台面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来。 她还有不少事想要嘱咐白露去办呢…… 立夏也该学着来办台面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边思忖着,一边带着立夏进了堂屋。 王妈妈、梁妈妈正好一道掀帘子出来。 “七娘子!”梁妈妈笑容满面。 王妈妈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着两个妈妈的手,先问过王妈妈家里的小猫,又问候了梁妈妈家里的小狗。 应酬过了两个妈妈,她又把立夏留在外头和几个小丫鬟说话,自己进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大太太的咳嗽声透过帐幔传出来,有些发闷。 五娘子和九哥肩并肩地坐在窗边,正低声说话。 七娘子就上前几步,给大太太请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礼。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点了头,“你来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诉七娘子,“北边打起来了!” “啊!”七娘子吓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许凤佳。 上回不是听说他跟着平国公在边境练兵? 这说是练兵,其实就是预备着有事可以援手……边境有了战事,平国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么就打起来了?”她不禁就问。 大太太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北戎一向有犯边之意,去年江南收成虽不好,也还算过得去,他们漠北却是寸草不生,怎么能不打起来……”她话间还带了嗽喘之音。“你们回去不要乱说,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要不是你父亲要调集粮草运往西北,我们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传递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间相距千里,如果官方有意封锁消息,恐怕半年后江南人民都不会知道西北的动乱。 “老家应该没什么事吧!”九哥有几分担心地嘀咕。 “宝鸡深入腹地,不会有大事的。”大太太却明白得很。 见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搀扶,又接过立冬端来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几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静了下来,等着听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一双儿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没有一个晓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宠坏了。 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温存起来。“不过……也难说得很,听你们父亲讲,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七娘子恍若未觉,把沉口杯摆到一边,又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渍。 “族里怕也是惯了。”五娘子总算还懂得照猫画虎,见丫鬟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就上前接过了黑瓷碗。“仔细烫着。” 九哥也不失时机地表达起关心,“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欧阳家的几个世兄还都不成气候……一等权世兄回苏州,咱们就打发人请他上门。” 权二少爷年前被求诊的人群烦得不行,索性再度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现在还没有回苏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还是我们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闪,看了看大太太,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又说起了西北的军事,“今年本来也是族里查账的年份,恐怕今年来查账的人,会住得久一些了。” 杨家身为世家大族,产业当然不止西北的那么几亩田地。西北一带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杨家所垄断,乘着大老爷做江南总督的这几年,也渐渐地在苏州开了分店。大老爷虽然和族里关系冷淡,但这点面子,却还是要给的。不过来查账的族人,一向也很难进内堂来和大太太见面。 九哥面上就闪过了异色。 七娘子却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来查账就来查账,和大太太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这次他们过来,倒正好把你们姐妹的名字报回族里,上进族谱里。” 七娘子恍然大悟。 杨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联系又疏远,他们这些后辈,当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给登进族谱里。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爷想起来,打发人回家报信,才能上族谱的。 不过既然本家有人要来查账,那顺带着捎个家人回去,自然更便当了。 “本家的规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岁,才给上谱的。” 过了十岁,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着手指算,“打从小五开始,小六、小七、小八还有我们九哥,都到了上族谱的年纪。正好一拨儿回去上了族谱,也省事儿。”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一点都看不出异状。 外头一阵喧闹,立冬笑着把达哥和弘哥领了进来。 “大伯母!”两个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给大太太请过安,就拥到大太太身边,“大伯母口渴吗?” “大伯母吃了药嘴里发苦……我给您带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达哥和弘哥奉承得满脸是笑。 七娘子一时倒被冷落了下来。 她只好坐到窗边五娘子下首,三个人一起看着达哥、弘哥演一场天伦的戏。 “怎么还没有去上学?”五娘子轻声细语地问七娘子。 “山塘书院要到上元节后才上课。”七娘子也轻声细语地回五娘子。 大老爷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个侄子撮弄进了书院,却也不可能让书院提早开学。 正月里,两个侄子每天都来向大太太请安,名曰探病,实则为的是什么,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几个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人家是来探病的,你在里头掺和着排挤人家,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小了。 现在倒好,也只能干坐着看两个堂哥献殷勤……七娘子给九哥使了几次眼色,九哥都没有上去与堂哥们争宠。 三个正院的少爷姑娘,也就只好看了一场天伦好戏。 七娘子吃过晚饭都还是闷闷的。 “白露回来了没有?”打过了初更,才想起来问。 过了初更,正院就落锁了,想要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立夏连忙出去张望。 过了一会,纷沓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直进了西偏院。 “回来了回来了,杭妈妈接回来的。”立夏松了一口气,进屋急急地告诉七娘子。 虽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开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几分提心吊胆。 七娘子也长出一口气。 白露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在堂屋那儿打过招呼的,总不好莫名其妙就旷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换上了宽松的对襟长袄,预备上床窝着酝酿睡意。 古代光照条件不好,比不得现代,睡前还能看看书,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么费眼睛的活都不干。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轻时候没日没夜的做女红,做出了眼疾。 过了一会,白露就静悄悄地进了东里间。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彼此点了点头。 又倒了半杯水给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么事耽搁住了?”七娘子不免笑着关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压低了声音。 “处暑去了!”她带了一丝黯然,又有着隐隐的兴奋。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么说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听说她病得说不出话来了。”白露就叹了一口气,坐到了七娘子床边。“我这回过去,头两次都没有碰见她爹娘,问了邻居,也只说是去庄子里养病了……我就留了个心眼,今儿晚上吃饭的辰光过去,果然见着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露身边,侧耳细听白露的叙述。 “头两回我没能进他们家门,进去了一看才觉得古怪,按理说,他们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处暑他爹有活,还有个病人……怎么都要透着一股穷气,却不想,处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齐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声音越来越小,“稍微问了几句,才晓得处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庄子上没的,因为是腊月里,一切从简,也还没敢告诉太太知道!” 白露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又问,“那你去看过小雪没有?” 白露就叹了口气。 “小雪也病了!”她颇有几分伤怀,“倒是没有去庄子里。家里紧巴巴的,也没有钱请医延药……不过挣日子罢了。精神头倒是还好!”虽说这年代死生无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从九哥屋里出去的这两个大丫环都先后生了病,处暑更是没两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跷了吧……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说话。 立夏倒还好,她与小雪、处暑终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面露沉思,寻摸着里头的不妥而已。 白露却是又伤心,又有几分恐惧。 九哥屋里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没有找到主人。 如今处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过问起了这件事。 恐怕处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牵连了。 七娘子一时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今晚继续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着安顿白露,“回去歇着吧,带回来什么好吃的没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爱吃糟鱼!给您带了两坛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头代我谢谢姚叔姚婶。”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几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处休息了。 立夏就上来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顿她半躺下来,里里外外的忙着关窗闭户、收拾洒扫。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 “立夏,你过几天再回家轮假成不成?这几天就说你身上不好,懒怠走动……”她放软了声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犹豫,“听凭姑娘吩咐!姑娘让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七娘子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像是问立夏,又像自问,“你说这事儿,到底是处暑做的呢,还是小雪做的?” 立夏顿了顿,才道,“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还得问了才清楚。”七娘子自问自答,“也只有问了才清楚……” 76审讯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妈妈解释:自己身上不好,想缓几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换了轮休。 梁妈妈自然不会有二话,还派人来问立夏,要不要请良医进来为她诊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妈妈着实是个热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们还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还有没有这样热心?” 深宅大院就是这样,跟红顶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这几年来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与宠爱,梁妈妈都不会准她给自己的丫鬟轮流放假。 受宠的,万事皆顺,不受宠的,举步维艰…… 要把这个局面维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进屋服侍大太太吃过药,又陪她闲话了一时,吃过中饭,大太太就赶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过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们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只好笑着恭敬不如从命了。 才从屋子里出来,迎面又撞上了达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礼数周全地招呼过了。 达哥和弘哥笑眯眯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儿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亲才刚睡下,二哥、三哥倒是来得不巧了。” 达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弘哥却不管那么多,咋咋呼呼地拉着达哥。“找五姐姐说话去。” 弘哥与五娘子的生日只差了几天,若是抛开过继的这点矛盾,两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闪,对弘哥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 这孩子看着天真,其实心里门儿清呢。 毕竟也是十一岁的人了…… 七娘子没有再搭理两个堂哥,带着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这见天的往咱们家跑,还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随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话题又转到了小雪身上。“你看着小雪还好,能下地走动吗?” “这倒不难。”白露沉吟着,“就是显见着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没有到起不来床的地步。不过……要传她进来问话,可就要过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叹,“住在西偏院,什么都不方便。” 闻弦歌而知雅意,七娘子问起小雪,当然是想要见一见这个关键人物了。 要瞒过大太太的耳目来办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妈妈有没有歇午觉的习惯?”她就问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当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干妈素来是不睡午觉的……眼下怕是在边厢休息,等着太太午睡醒了再进去回事儿。” “那就请梁妈妈过来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应了一声,出了屋子,缓缓进了通向正院的小径。 七娘子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对自己也越来越不客气。 从前觉得七娘子和自己,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邻居。虽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却从来没有干涉过自己的行动。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当成了丫鬟来看待……和她说话时,就渐渐地带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脚步,进了正院。 她也本来就是个丫鬟,自从进了西偏院,她的得意与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际遇决定。 以七娘子的为人处世,恐怕日后,自己跟着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 白露很快就把梁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梁妈妈也不无诧异。 七娘子对她虽然客气,但平时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说起来,大太太身前两个当红的妈妈,七娘子还是要和王妈妈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当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难与共的经历,就使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这两年来,借着白露,梁妈妈和西偏院也是有来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妈妈未语先笑,就要行礼。 “梁妈妈千万别和我客气。”七娘子也是一边笑,一边抢前几步,亲手扶起了梁妈妈。“耽搁您休息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白露就上了好茶来。“干妈喝茶……” 梁妈妈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这丫头,她是从小看到大的,会认白露做干女儿,就可见两家的关系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爱,进了正院,非但没有给自己丢脸,还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里,也就只在立春一人之下罢了。 却因为不愿做大老爷的通房,想方设法出了正院,进了西偏院…… 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丫头,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为西偏院做事的样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连大太太那样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几年来都渐渐对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妈妈就对七娘子又多了几分客气,也觉得身下的圆凳,不是那么舒服了。 尽管是大太太身边受宠的妈妈,对着姑娘,也要有个下人的样子…… “今儿请妈妈过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妈妈的。”七娘子却没有注意到梁妈妈的异样。“梁妈妈想必也知道,处暑去年腊月里去世的事吧……” 梁妈妈顿时就惊讶了起来。 “还有这样的事?”她提高了声调。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处暑的死与小雪的病说给了梁妈妈听。 梁妈妈久在内宅打滚,又哪里会品味不出这里头的蹊跷? “这事……还是得告诉太太一声。”她眼神连闪,“恐怕……” 七娘子就长出了一口气。 “梁妈妈,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着风光,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九哥?”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望着梁妈妈。 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话。 “七娘子这话说岔了,”梁妈妈呵呵直笑,“您是因为九哥进了正院不错,可太太爱重您,那是因为您自个儿的好!”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说,“这事虽然是肯定要告诉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没有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不免又要让太太觉得是小七多事。把过往的不愉快,又翻出来说……再说,现在母亲还病着,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妈妈也觉得七娘子说得有理。 这种事一向是很难说的,未必处暑和小雪不是因为被撵出正院,没了脸面,羞恼成疾。 万一大费周章,打墙动土地查到最后,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会迁怒于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妈妈不由就征询起七娘子的意见。 “我想先问问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妈妈,“能问出什么,再向母亲说明,问不出什么,这事儿也就悄悄过去了,不会惊动什么人。” 这是两全的稳妥法子,进可攻,退可守。 不过要提审小雪,就得靠梁妈妈安排了。 平时正院里来往进出的婆子媳妇,都是由梁妈妈一手调配的。像小雪这样没有差事的小丫头,也只有梁妈妈有这个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领进西偏院。 梁妈妈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们就要为太太分忧……您想着什么时候把小雪接进来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着和梁妈妈又唠了几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释,“这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瞒人的地方,说起来,当时这一口血,还是吐在西偏院里的。” 七娘子要过问,也有过问的立场。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犹豫再三,还是发问,“还以为您想借题发挥,把这事栽赃到二太太头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 这一年多以来,七娘子、五娘子、九哥三人与二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三个侄少爷的回归……都似乎暗示着大太太在择嗣上,又有了些动摇的倾向。 大老爷对九哥的学业又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这里面的事,白露虽然是丫鬟,但也能咂摸出味道来。 她还以为七娘子在这个时候关切起了小雪和处暑的事,就是为了从往事里找到突破的机会,把二太太指使四姨娘下毒的事闹大,让二太太颜面尽失,大太太也就不好再提过继的事了。 这主意虽然不能说不好,但未免粗糙了些。 大太太又怎么会看不透背后的主使者? 七娘子微微一笑,白露看问题,始终还是粗浅了些。 她就指点白露,“前几年二太太也想着过继的事,那时候,怎么不见大太太听她的?” 白露就嗫嚅,“还不是九哥……” 还不是九哥擅自穿上女装,闹出了这么一摊子事,让大太太惊觉自己手心里的小男孩,也早有了自己的盘算? 宠九哥,本来就是因为他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亲近大太太。 遇事自然而然就会站在大太太这边。 可浣纱坞前的刀伤事件,恰恰就证明了九哥根本不是性格软弱之辈。小小年纪,就已经会以自己的脑袋瓜子思考问题。 更可虑的是,他为了给自己的双生姐姐出一口气,就不惜栽赃表哥,竟是一点都不顾惜大太太和许夫人之间的情谊。 许凤佳对外是背了这个黑锅不错,可对内又怎么会瞒着自己的娘?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许夫人又怎么会没有怨气? 这一个不好,就是让平国公府渐渐和杨家离心的契机。 许夫人这几年来不就缓了提亲的口气…… 就算和浣纱坞前的事无关,大太太心里,恐怕也都已经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了吧。 这么小就这样毒辣,这样缜密,这样疯狂,这样聪明,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到时候,大太太又拿什么来节制这个承嗣的儿子? 一步错,步步错,就因为当年一个心软,没有斩草除根除去九姨娘,大太太和九哥之间,天然就有了一块心病。 这疑心再一犯,怀疑的种子就不禁抽根发芽…… 到底还是九哥年小,行事轻浮,给了二太太可乘之机。 所以,二太太才会拼了命的鼓吹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实得很,都是耙耳朵”,“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不懂事的很,还需要大伯多多教导”。 “所以,我们就要让大太太对浣纱坞前的那件事,做一种不一样的解读。”七娘子笑了。“这才是治本的办法……对二婶下手?” 那也是下一步的事了。 # 正月初八下午,也是众人午睡的时点,小雪被两个面容冷硬的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她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地在七娘子跟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七娘子不由升起了一丝不忍。 两年未见,小雪简直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原本讨喜的大圆脸,已经瘦成了瓜子样,深陷的双颊、暗黄的肤色…… 竟是如九姨娘去世前那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尤其是原本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如今竟是昏黄暗淡,满布血丝,叫人都不忍和她对视! 也难怪白露提起小雪,竟是那样的惋惜了。 她就叹了一口气,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有几分生涩地上前招呼着两个妈妈,出了堂屋,进了下人居住的西厢招待。 七娘子起身把小雪带进了西里间。 白露亲自把守在门外。 两人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处暑去世了!” 七娘子想来想去,还是开门见山。 小雪的身子明显一震。 “就是去年腊月里的事,还没有来得及报给太太。”七娘子就端详着小雪。 小雪一直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作出垂首听命的样子。 不过此时,她脸上闪过的万般思绪,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听说已经病了有好几年了,自从出去就病了……去年白露去探望她,处暑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补充细节。 尽管小雪神色复杂,但看起来对处暑的死,她是一点都不意外。 “处暑……也可惜了!”小雪动了动嘴唇,半日,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七娘子神色一动,才要继续套问。小雪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连忙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臂里,尽量掩盖掉这不雅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才红着脸向七娘子请罪,“实在忍不住……冒犯七娘子了。” 七娘子心中一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伸手握住了小雪的手。 小雪的手冷得像冰。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露出了骇然之色。 “这不是病,是毒吧!” 这话又浅又急,倒不像是在问小雪,反而像是在自问了。 小雪凄然一笑,竟坦然认了下来。 “七娘子说得是……照奴婢猜想,这应该是毒了,分量,可能还不轻……” 一颗大大的眼泪,就滑下了她枯瘦暗黄的脸颊。 “那天是我没有听出七娘子话里的意思,不该吃那碗酥酪……” 七娘子已是完全明白了过来。 其实自从知道了处暑的死讯开始,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就算一个运气不好,病重不治,也万万没有两个都是一被撵出正院,就生重病的道理。 但让她惊骇的却并不是这件事。 急剧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体温骤降…… 77、拼图 七娘子勉强收摄心神,冲小雪笑了笑。 “坐吧!”她的语气温和了不少。“恐怕要你一直站着,你也站不住!” 小雪面露感激,缩手缩脚地在七娘子下首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的确是没有这个力气……”她略带了几分辩解,“要不然,也不敢这么没规矩……” 七娘子心中暗叹。 早几年小雪在九哥屋里服侍的时候,心里又哪有规矩二字? 就算七娘子原本不怎么喜欢她,此时都要有三分的可怜了。 “处暑这丫头,手段倒是挺巧的。”她就沉吟着提起了往事。“你是什么时候才觉得不对劲?” 小雪面露黯然。 “那碗酥酪特别的甜,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那天下午用净房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喉头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就断断续续地诉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回想起来,当时也是处暑推说自己头晕眼花,想吃些果子。我才舍了脸面为她到小厨房讨要吃食。” “才进了小厨房,就见到曹嫂子在做酥酪……我也就仗着九哥的名头拿了一碗,想着九哥吃就罢了,不吃倒便宜了我和处暑……”“回想起来,就是处暑接过盘子,把酥酪摆到柜子上的时候动的手脚……我想了千万遍,也就是那一刻她有动手的机会……” 曹嫂子当然没有问题,否则九哥早就死一万遍了,有问题的既然不是小雪,那就是处暑了。 七娘子沉吟着,没有立刻答话。 小雪也惘然自失地笑了笑,又续道。 “虽然那时我就明白了过来,是处暑要害九哥,但……我又有什么凭据呢?” “东西是我拿回来的,若不是姑娘提醒了一句,还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就算我嚷出来,处暑也是干干净净的……我又该怎么分辨?” “好在那碗酥酪吃下去,也就是喷了一口血,便没有别的异常。我匆匆擦了地上的血,就和处暑一道回去了。一路上她好几次偷看我的脸色,我们都是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我反倒觉得清清爽爽,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对。我想,她就是被买通了,怕也不敢下什么太烈性的毒药,不然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想到,这药见效却是这样的慢……寻常大夫谁也说不出不对来,只说我是气血两虚!哼,处暑自从被撵出来就再也没有上门找我解释,她是吃定了我会吃这样一个哑巴亏。我又能分辨什么?若不是七娘子是个明理的,能给我一个座儿,我倒是宁愿认了命,免得叨登起来,还被她家反咬一口,连累了我的弟弟妹妹。” 像小雪这样的见识,恐怕也只能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吧。 毕竟,处暑才是那个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嫌疑的人。一旦闹大了,小雪家里又怎能讨得了好? 处暑也都算是机关算尽了! 七娘子不由在脑海中搜寻起处暑的形象来。 却只记得那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平时寡言少语,要比小雪内向得多。 再没有想到,就是她布下了这条简单又缜密的毒计。若不是自己当时多了一句嘴,若不是小雪也的确嘴馋。 恐怕九哥现在就是小雪的这幅模样了! 七娘子打了个寒颤。 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愤怒。 大宅门里,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事儿,见了面,脸上也都只有笑。 就算理智上知道二太太一直汲汲营营,想要把九哥从嗣子的位置上拉下来。看着她对小辈的慈爱,对长辈的恭顺,七娘子在情感上,都很难对她生出真正的憎恶。 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毒药见效这么慢,发作得这样隐秘,当然是名贵又难得。 而这样的毒药,当然不是四姨娘能拿得出来的。——要是四姨娘能拿得出来,恐怕也早就用在大太太身上了! 除了二太太,谁舍得把这么名贵的毒药用在九哥身上? 若是处暑真的得了手,这时候把几个少爷送回苏州,岂不是正好慰藉了大太太的伤痛? 要不是自己那天警醒,二太太早就得手了! 七娘子一下就理解了大太太对九哥病态的保护欲。 她也一下就理解了王妈妈那天的惊吓。 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九哥就可能半路夭折。也难怪大太太要把九哥放置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了。 可大老爷如果知道有这种毒药的存在,又怎么会放任二太太继续在九哥身边出现呢? 七娘子浑身发冷!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能走到今天,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运气。 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除掉二太太! 二太太不除,九哥永无宁日不说,杨家的局面,也永远平静不下来! 小雪还在絮絮叨叨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想。 “奴婢后来就想,这毒药应当是非常名贵……恐怕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这一贴!” 小雪这几年来,肯定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琢磨这件事上。 肯定要比七娘子想得更透彻。 七娘子就凝神细听她的分析。“怎么说?” “您想,这府里要和咱们正院作对的,也只有两个人。”小雪又咳嗽了起来。 七娘子不禁轻拍她的背。 就好像服侍九姨娘一样……从上到下,在胸腹处缓缓的摩挲。 “多谢七娘子……”小雪果然就很快舒坦了过来,“这两个人手里,哪怕是有两贴这样的药,也都早用了。奴婢虽然在家养病,但也听说,这几年二太太常来拜访……” 只要能找到第二贴这样无色无味,近乎无敌的慢性毒药,恐怕二太太都会找机会给九哥下药吧。 七娘子又觉得不对。 这几年二太太虽然常来走动,但九哥也已经换到了自己院子里吃饭,曹嫂子又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 有限的几次共餐,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九哥还总坐得离二太太八尺远。 九哥身边的防卫,看似松懈了下来,其实还是外松内紧! “你说。”她不动声色。 听听小雪的看法,也好做个参考。 “再说,奴婢听娘说过……这大家小姐出嫁的时候,都会从娘家带一贴这样的毒药出来,是预备着到了娘家,赏给那些个不听话的通房的。这种事毕竟不光彩,多半都是自海外重金搜罗来的毒药,无色无味,见效却极快。又怕小姐养成了骄纵的性子,这毒药也只会给一贴……”小雪唇边就挂上了冷嘲。“奴婢想着,这减量来用,也不过就是二贴的量吧?一半给了香姨娘生的九娘子,还有一半,倒是便宜了我……” 小雪这几年琢磨出来的思路,倒也真不无道理。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九姨娘。 大太太和二太太到底是拐着弯的表姐妹。 连陪嫁过来的毒都是一脉相承。 九姨娘也用了半贴,这余下的半贴,大太太是早已用没了,还是依然攥在手心呢? 小雪说的,应当都是真话。 她也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了……毕竟这个解释,倒是把当年的所有疑点都解开了。 正是因为不知道酥酪里有毒,所以她才坦然地吃完了一碗酥酪。 也正是因为这一口血喷得猝不及防,她才没有把血迹全擦干净。 否则处暑又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世,又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答案终于找到了,尽管这答案已失去时效,因为当事人的死亡而不再重要。 “照你这样的说法,倒是我害了你。”七娘子就收敛了心绪,浅浅淡淡地开口。 毕竟如果不是七娘子的那句话,恐怕就算是小雪想要偷吃酥酪,处暑都会想办法让九哥来吃下这碗毒。 小雪一个机灵,忙不迭地表起了忠心,“姑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能为九哥挡掉一劫,是我的荣幸!” 七娘子微微一笑。 荣幸不荣幸的,牵扯到性命的时候,还有谁当真? 不过以小雪现在的处境,她也的确不敢有什么怨怼。 “你家里还有几个妹妹吧?”她问。 小雪不由得一震。 “再过上两三年,府里又要放一批丫鬟婚嫁了……虽然九哥的院子是不能了,但六娘子身边,我倒是能说说情的。” 七娘子也不等小雪答话,径自低沉地道。 小雪眼里就现出了泪意。 像她这样,因为有了嫌疑被撵出来的丫鬟,是不会有什么脸面的。自然也谈不上照拂姐妹。 小香雪的油水虽然比不上正院,但也是人人称羡的好去处。 如果不是七娘子照拂,小雪是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妹妹还能有这样的体面…… “奴婢谢过七娘子的照拂!”她顿时翻身拜倒,给七娘子磕起了响头。 都是在府里过活的人,又怎么不知道七娘子如今在正院的体面? 不要说把一个人安排到小香雪,就是安排到正院,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现在的正院于小雪而言,只怕也和龙潭虎穴,没什么差别了吧? 七娘子看着她一边磕头,一边极力忍着咳嗽的可怜样子,心底也不大好受。 “起来吧!”她俯身亲自拉起了小雪。“还有事儿没有嘱咐你呢!” 看着小雪的病态,使得七娘子也已失去了绕弯子的兴致。 也是九姨娘一样的可怜人啊…… “但凭七娘子吩咐。”小雪却并不太讶异。 两年前的往事,处暑一死就被叨登了出来……七娘子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 否则,又何必许她好处?不治她的罪,都是撞大运了! 自从知道了七娘子要见她的消息后,小雪是一夜都没有睡着。盘算的,就是这里头的利弊得失。 糊弄过去,固然可以自保,但七娘子失望之余,未必不会迁怒于家人。 说实话,也许有被治罪的危险,但想来以七娘子的性子,又哪里会巴巴地要翻腾出两年前的往事,只为了治一个小丫头的罪? 再说,七娘子的性子,下人们也知道得很清楚,一向宽仁大度……不会叫人白忙活的。 这一着,她没有赌错。 小雪就侧着头,专注地听起了七娘子的吩咐。 # 梁妈妈是等小雪走了,才进的西偏院。 “可问出了什么没有?”就轻声问白露。 白露摇了摇头,望着西里间,咬住下唇,声若蚊蚋。 “七娘子还在出神,我们也不敢打扰。” 梁妈妈只好自己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果然正枕着胳膊,怔怔地望着烛台想着心事。 梁妈妈倒也不敢出言打扰,便在一边恭谨地垂手站了。 七娘子过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忙直起身客气,“怠慢了梁妈妈。” 又埋怨梁妈妈,“您也不叫我一叫。” 梁妈妈就笑,“七娘子快别寒碜妈妈了,这再没规矩,也不敢随意打扰姑娘啊。” 梁妈妈往日可不是这个做派…… 不过,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当然是件好事。 七娘子也没有再和梁妈妈在这件事上客气。 白露就上了茶进来,七娘子赏了梁妈妈的坐,两人促膝谈心。 “这事倒怪得很……”七娘子是一脸的犹豫,“还好没有直接把事儿报到太太那里去……我竟是不知道怎么和妈妈说了。” 梁妈妈就觉得很有意思,“哦?七娘子只管说,和梁妈妈您还怕什么?” 七娘子就叹了一口气。 “小雪说,她那几日,在净房里撞了好几次……那东西!”她靠近梁妈妈,轻声细语地诉说了起来。 梁妈妈肩头一耸,捂住了嘴。 “那、那东西?”声音已带了些惧意。 深宅大院的妇人,再没有不惧鬼神的。 “我疑心小雪是有些……”七娘子就比了比脑袋,“这样荒谬的话也都说得出口?梁妈妈您快别信了。这事,还好没过太太那,否则这大正月里的,也太扫兴了。” 梁妈妈就站起身失神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她到底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反反复复问了半天,也就问得了这几句话。”七娘子摇着头,一脸的羞愧,“倒是我冒进了,连累了您给我白做了这么多的工夫。这神神鬼鬼的,怎么能信?就算到太太面前说了,也是徒增烦心……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这……”梁妈妈见七娘子一脸的坚定,也只好应了下来。“您说的对,还是别给太太添心事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犹犹豫豫地告辞出去。 七娘子还吩咐白露,“帮我送梁妈妈回去……再多道几声不是,都是我冒进,没想到小雪那丫头魔障了……” 白露就抿着唇,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松了一口气,垮下了肩膀。 演戏,并不是她的专长。 立夏轻巧的足音就传到了她身边。 “您中午也没吃几口饭,我去小厨房要了曹嫂子新做的糟饼,您先垫垫肚子?” 伴随着她到来的,还有刚出炉的酒糟饼热腾腾的香气,与茶水的清香。 七娘子就对立夏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嗯,我倒真有几分饿了。” 说着,就捻起了一块小饼送进了嘴边,却是两口也就吃不下了,又惦记着吩咐立夏,“明儿你休假出去,帮我带信给周婶,背了人悄悄的,买几样东西……” 78 解谜 梁妈妈究竟嘴紧,这件事,也真的没有传出来。 过了上元节,几个侄少爷进了山塘书院用功,九哥也在家学努力,上门拜访的人少了,大太太也就渐渐地好了起来。 许家的信也到了,许夫人在信里气得是破口大骂,直说平国公胡闹,累得许凤佳现在也只能被困在前线。她担心得夜夜不能成眠。 大太太看得好笑,倒拿来当谈资和几个正院的儿女说笑,“这就是武将家的不好了,凤佳小小年纪就要去前线厮混……九哥,还是考科举太平吧?” 九哥就只是转眼珠不肯答话,惹得众人一阵好笑。 大太太好了,几个小娘子也就解放了出来。 三娘子、四娘子并六娘子虽然不用到正院侍疾,但是嫡母病了,也不好出外玩耍,只能在屋内静静地闲坐。 现在大太太身体一痊愈,小娘子们就赶快把握余下的假期,在百芳园内外嬉戏了起来。 七娘子也时常到月来馆并小香雪找五娘子、六娘子玩耍。 进出百芳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有几次都是快进了初更的时候,才从月来馆小跑着出来,堪堪赶上李妈妈锁门的脚步声。 这样过了几天,正院里里外外,也都看惯了七娘子进出百芳园的脚步。 正月二十七,大太太终于是彻底痊愈,就振作起精神,打发了王妈妈、梁妈妈并一众管事妈妈,在屋里算账点年礼,又安排开春时补请春酒的宴席名单。 七娘子就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 正是过了中午,杨府众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园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今年的冬天说不上冷,但毕竟也有几分寒意,寻常的丫鬟婆子们,进了冬就不爱在外头走动,多半还是窝在屋里烘炉子取暖。 一段飘逸的梅香,自小香雪的方向遥遥传来,隐约还能听见女儿家的笑声,银铃般地在梅林上空回荡。 六娘子又带着人荡秋千去了。 小香雪外的这个秋千,倒真是给六娘子带来了无限乐趣。 七娘子不禁一阵好笑。 路经轻红阁,七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轻红阁已有几支早桃花含苞待放。 疏落有致的桃林里,一壁粉墙茕茕孤立,隐约还能见到堂屋檐下的匾额,乱红如雨四个字被院内桃花掩映,若隐若现。 园内园外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中,小香雪传来的笑声,更显得轻红阁前一片宁静。 路那一侧,隔了万/花/溪,远远的是浣纱坞,也是门窗紧闭,悄无人声。 七娘子就推了立夏一把。 “去吧!”她低声急促地说。“你翻得过去吧?” 轻红阁地势低矮,背后又是假山,很容易就能从假山上翻过院墙。 进了院子,要进屋就容易了……上夜的婆子如今常在轻红阁底楼打牌吃酒——也是大太太的意思,想让轻红阁里多点人气。 人进出得多了,难免就会有半边没关好的窗,或是一扇虚掩的门……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迅速消失在轻红阁后头,进了假山。 七娘子也难免有些心跳。 这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可就要大费唇舌……虽然不至于找不到过关的理由,但总是麻烦。 自己的计划,也就要停顿下来了。 她做出欣赏花苞的样子,半靠在大青石上,望着桃树出起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着了轻轻的脚步声。 七娘子几乎是半跳起来。 一回头,却是叔霞带了个小丫鬟,缓缓自小径上踱了过来。 “七娘子。” “十二姨娘。” 两边都有些诧异,也都问了好。 七娘子就关心地问,“十二姨娘怎么想得到这时候出来走动?” “肚子里的这个,每天我吃了饭就不安份,动来动去的……总要走走才舒服。”十二姨娘也就站住脚问候七娘子,“七娘子又怎么在这里发呆?” “噢,我看着着早桃花可爱,不知不觉就看住了。”七娘子只好把借口抬了出来。 既然只是看住了早桃花,也不好再继续看下去。 又不好走远了……免得立夏出来看不到人,心慌露了马脚。 七娘子就想到了又一件往事。 说起来,三姐妹一向是同进同出,七娘子还真的很少和叔霞单独照面。 这件事也搁在心底有一阵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直不想弄懂…… 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话。“是一把银器划出的伤口,金酸银苦……” “十二姨娘是要回浣纱坞去?”她就顺势和叔霞一起往万/花/溪方向走。 “是。”叔霞眉眼弯弯。 这三姐妹本来就长得清秀温婉,叔霞自从有孕在身,也出落得更有一股楚楚的风姿。 七娘子就笑着吩咐小丫鬟,“烦你到小香雪看看,六娘子是不是在荡秋千……是的话,便问问她要不要一道进月来馆找五姐姐玩耍?不论她说好还是不好,你都到月来馆找谷雨姐姐,说我要去找五姐姐打双陆……看看五姐姐睡醒了没有。我就在浣纱坞和你们家姨娘说话,不会走远的。” 从月来馆回浣纱坞,就不必经过轻红阁了。 那小丫鬟就看了看叔霞。 叔霞忙不迭催促,“快去吧,七娘子的话,也敢当耳旁风?” 七娘子就取代了那小丫鬟的位置,虚扶着叔霞往浣纱坞缓缓行去。 “七娘子有什么话想吩咐,但说无妨。”还是叔霞先打破了沉默。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的纯真无邪。 七娘子望着她的笑颜,一时也有些发怔。 连二十岁都没有到! 小小年纪,就做了大老爷的通房…… 不过,她也的确不敢小看叔霞。 这三姐妹里,论美色,论手腕,都是这个最小的妹妹更出色些。 “倒是想问问你两三年前的一件往事。”七娘子就笑着说。 这件事从头到尾,叔霞不过是个目击者。整件事和叔霞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 自己问起的话,叔霞应该会说实话吧?在抬房这件事上,自己可是结结实实卖了一个人情给这三姐妹。 叔霞果然莞尔,“原来是这件事……七娘子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这多年前的往事?” “前几天不是收到了三姨的信?”七娘子不动声色,和叔霞并肩过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说是许家表哥在前线打仗……我倒一下就想到了这件事。” 叔霞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却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这事,您还真只能问我。” 也不知为什么,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时候我正好在浣纱坞前看风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过去的时候,咱们还说了几句话……” 提到往事,她唇边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就好像当时发生的不是一桩惨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样。 “倒是也巧,过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爷就与五娘子一头说笑,一头进了园子。我还记得表少爷手里就玩着那把小刀,阳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边走,他还一边与五娘子说话,说‘这把刀是从倭人工匠手中重金买来的,锋利无匹’……一头说,两个人一头笑,就渐渐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亲生的兄妹一样,亲亲热热的。” “就在这时候,轻红阁方向走出了一个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却换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么穿了这么一件不合身的短袄,虽然粗看着没什么,但只要细看就能发觉,整个大了一号,难道七娘子是在哪里碰脏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这么一身来穿么?” 当时七娘子和九哥年纪都还小,没有长开,七娘子换了男装,也是雌雄莫辩,连二太太都很难把他们分开。 “则正好当时表少爷也在向轻红阁走去,两个人就打了个照面,表少爷倒笑起来,问她,‘你怎么也来逛园子?杨棋,平时看你闷得很,倒不大进百芳园里走动的’。” “五娘子就笑着说,‘是啊,杨棋,你怎么也有这份闲心?’表少爷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学,偏偏学了我们男人的粗犷,喊谁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只是笑,没有说话。表少爷好像有点生气,说,‘不搭理我?哦,对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总怕刀子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玩着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纱坞前站定,惬意地冲着阳光眯了眯眼,“表少爷越走越近,九哥脸上倒是有了些惊惶,表少爷看了,越发笑起来,他背对着我和五娘子,我们只听得到他的笑声,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很少听到那样开朗的笑声,一时就想到了老家村子里的那些时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爷一边说话,一边在手里如车轮一样地转着匕首,一时,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条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大约,是在九哥身侧缓缓地用手指擦拭刀锋,有些吓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却十分的生气,推了推表少爷的肩膀,就要走开,表少爷就笑了起来,侧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认输,就不能出去——杨棋,我说的什么来的,总有一日,我要你认输给——’”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爷这话,我听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却又大叫起来,声音里的痛楚之意,十分浓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飞了出来。五娘子和我都吓了一跳,五娘子就赶上前去,表少爷却叫道,‘你别过来!仔细别伤了你!’一边,又柔声劝慰,‘把刀给我——你仔细伤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过去,却又不敢靠近,怕争斗起来,被刀锋误伤,只看到表少爷和九哥扭打了起来,表少爷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洒了一地,一边扭打,表少爷一边叫,‘你疯了?杨棋?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伤了我?你就不怕你母亲……’”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九哥一下闷哼了一声,又是两声脆响,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银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爷立定了喘息个不停,又弯下腰查看九哥的情况。五娘子吓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怎么回事,七妹怎么忽然发疯了?你们没有事吧?’” 饶是七娘子也对当时浣纱坞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几种可能,事实依然让她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 叔霞就迎着七娘子的讶异笑了笑,笑容里也有几分意味深长,“表少爷一边抽冷气,一边说,‘没有事,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伤到哪里’,血却一点点地从他指缝间滴下来,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七娘子就也跟着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问,“真没有大碍?” 叔霞脸上现出了一个狡黠地笑,“这我就没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爷后来也的确没有提到手上的伤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惊叫起来,‘七妹,你的脸!你的脸!’” 叔霞的语调也渐渐凝重起来。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九哥摸了摸脸颊,摸到一手的血,居然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表少爷喘息了几下,抬起头恨恨地说,‘这个死丫头忽然发什么疯!’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还好,只是吓晕了罢了。当下就着急着要张罗把九哥抬进浣纱坞里。五娘子一边哭,一边又问表少爷,‘七娘子怎么忽然就发了疯?’她手上沾满了血,看起来,倒有几分可怕。” “表少爷听了,却低头捡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进了万花溪里。瞪着五娘子和我说,‘你们记着,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她,又伤着了自己!’”叔霞就又冲七娘子笑了笑,“我当时可不知道表少爷为什么这样说,但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后来,我才想明白……表少爷身份贵重,如果我如实说出事情经过,恐怕受罚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对不对?” 七娘子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凤佳当年的说辞,虽然委婉,但是其实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是那个主动寻衅滋事,把玩闹上升为血案的元凶。 可如果真相是这样的话,对错还真不好说。 许凤佳固然不该挥刀吓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为,又哪里能说得上是无可指摘呢? 尤其当时对许凤佳而言,刺伤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冲突…… 也难怪他知道伤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后,会那样的惊讶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锅全背下来……大太太又怎么舍得罚九哥?就算大太太舍得,大老爷都舍不得! 七娘子就轻轻地甩了甩头,放弃去猜测许凤佳背下黑锅的用意。 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没准人家早就忘了这码子事。 不过,叔霞既然肯坦然说出往事,就又给她的计划多添了几分胜算。 ……只是九哥…… 真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 进了轻红阁,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说自己是女儿家了? 不过,这事也应该是有人在后头帮助九哥……否则他自己怎么可能梳起女儿家的发髻? 可惜九哥身边的人早换了几拨,这孩子又始终不肯说明这件事的真相…… 算了,谜团越多,越好做手脚。有时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来遮掩最简单明了不过的逻辑关系? 你欺负了我姐姐,我就要报复你。 九哥的动机无非就是这一句话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说,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晓得?大太太又怎么能猜不到? 不论对错,无关是非,只是一个孩子心底最朴素的护短。 而恰恰这句话,是永远也不能露白的。 养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不是养恩,却是自己的双生姐姐。 为了双生姐姐的一点小小委屈,不惜算计表哥…… 这样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会一朝得势,就把令来行?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谁知道他心底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谋划……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间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过无痕,等到九哥当权的那天呢?会不会被翻出来重新算账……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么不会由此生隙,开始猜疑防备自己的养子? 恐怕也是心痛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看透过九哥吧。 说来说去,还是七娘子没有应付好,叫九哥以为自己是个受气包…… 她长出一口气,把无奈深深地埋进心底。 又笑着关心叔霞,“也站了一会了,还是先进屋歇着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谢七娘子,“七娘子常来坐坐……我们三姐妹都念着您的好呢。” 七娘子远远近近,也卖了两个人情给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报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体,给我们杨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抚着肚子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些天腰腹又隐隐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话头,“谢七娘子的吉言了!” 两人就在浣纱坞前分了手,七娘子转身过了小竹桥,回了轻红阁前的小径。 远远地望见了叔霞进了浣纱坞,她才低沉轻唤,“出来吧!” 立夏就从墙角冒了个头。 不紧不慢,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尔,“亏你想的出来。” 百芳园里虽然也有单设净房,但离轻红阁究竟远了。 走到这里忽然内急起来,进墙角方便一下,虽然不雅,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也亏得立夏想得出以这个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个笑。 比起送琼花时的故作镇定,此时的她,可说得上若无其事了。 “怎么样?”七娘子问。 立夏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绕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径。 79 遗毒 今年的年景特别不好。 腊月底苏州就热得和夏天一样,草木都纷纷出芽。才进二月,一场冻雨倒浇下来,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树是全都绝收了。 “这还好下得早。”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插秧时节再来这一场雨,天下就真要乱了。” 西北战事如火如荼,江南这边消息虽然还没有传遍,但也隐隐有了些动乱的风声。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了。 大太太更关心的却是许凤佳的安危。 “听说西北一带已经开始缺粮了?”她问大老爷,“也不知道凤佳那孩子能不能顶的住饿,以三姐夫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厚待他的……” 平国公许衡治军极严,手底下带出的兵竟是直有岳家军的遗风,这样的人,指望他对儿子有什么特殊待遇,简直是天方夜谭。许凤佳的几个庶兄随父亲练兵的时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军士更差,否则许夫人又何必气成那个样子? 大老爷似笑非笑,“许家又来信说结亲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爷一眼,没有做声。 西北的战事,并不能说很顺,北戎是有备而来,大秦却是仓促迎战,虽然平国公指挥若定,是挡住了北戎入侵的脚步,但粮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这一战若败了,许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这个时候,许夫人想要多结一门强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多年来许家可没有少照拂杨家。 大老爷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场子,“许家这门亲事,现在可不好应。至少也得等凤佳从前线回来了再说,不然这万一……” 大太太倒是没有和大老爷抬杠的意思,默然认下了大老爷的意思,这才问,“本家查账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苏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爷叹了一口气,“今年江南的年成看着也不会太好,库里的粮米,又肯定要调到西北去。只盼着能有个收成,别叫江南百姓饿肚子……” 江南百姓饿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粮赈灾,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几句佛。 “只盼着平平安安把今年过了,也就好了。” 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一旦突破了边境防线,进关掳掠,那就是多年来未有的奇耻大辱了。 朝廷里关于太子和皇长子的角力,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太子能不能出阁读书,也就看这一仗,平国公是胜还是败了。 二月初的这一场冻雨,冻坏了才出的小芽,也冻坏了随寒暖添减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起了头,一夜之间,苏州城就染上了风寒,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个个都打起了喷嚏。 “失踪已久”的小神医权仲白,也终于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重新现身,与欧阳家携手免费施放药汤,一时间活人无数,有了小菩萨的美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都竞相请他上门扶脉,一时间就连没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来请一请小神医,当作炫耀的资本了。 不过,要说脸面,全苏州城自然也没有哪家的脸面比杨家更大。连杨家相请,权仲白都来得不情不愿,别的人家,又有谁的面子能比权家更大? 大太太自从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乱,很容易就不思饮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际更是常常卧病在床。欧阳家的方子吃了几年,也渐渐不那么效验了,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权仲白,想要换个方子吃吃。 权仲白于是就又一次进了杨府。 就连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权仲白。 这几年大老爷公务繁忙,没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们自然也少了去赏梅的机会。就没能见识玉面小神医的翩翩风采。 大太太却很绝情,淡青色的帐幔围得严严实实的,从正院一路围进了堂屋,几个女儿家只能在帐幔后头挤挤挨挨的,抢着看一眼小神医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听五娘子描述几个姐妹的样子。 “叽叽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卧病在床。 立夏在这场席卷全城的风寒大潮里也不幸中标,家去休息了几日,痊愈了一回来,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说不清是不是从立夏那里过来的病气。 这么一点小病,自然用不着特意劳动小神医。不过既然已经请动了权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医亲自问诊的福利。就连九哥脸上的旧伤都被安排了就诊。大老爷的算盘也算是打得响了。 “这一次是父亲出面说项,拨了三千斤常用药材给欧阳家制药行医,散给来往行人……小神医才肯出诊!”五娘子说起来也不禁咋舌,“这三千斤药材算起来,也值大几千两银子呢!” 虽然出诊费付得多,但说到底,又不曾从杨家的库房里往外抬银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气反常,春天的桃花汛来,又要有瘟疫了。防范于未然,也是好的。” 又问五娘子,“权二少爷是要先进浣纱坞给十二姨娘扶脉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想请权二少爷给娘扶脉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着了,就等着给权二少爷扶脉呢。” “五姐学问见长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说出来了。”七娘子就笑着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就你嘴巧,不许我也引经据典?” 话尤未已,七娘子又轻咳起来,白露连忙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闹嗓子疼呢,您就别逗她说话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国公大捷,自然是会有恩科的,反之就难说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么又惦记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没有搭腔。 春日里阳光和暖,肆意地洒在五娘子脸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豆蔻少女的风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着阳光,就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权家二少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说到美姿仪,他还排不上号……” 她就望着窗外的云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白露好奇地给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摇头。 很快,院子里就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妈妈急匆匆地进了东里间,不由分说,就放下了床头的帐子。 “还请五娘子回避。”又有人客客气气地把五娘子请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层如云如雾的纱帐目送五娘子。 两个老妈妈就一左一右,门神般站在床边。白露和立夏都被吓得不敢上前。 大老爷办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没过多久,权仲白就进了屋子。 堂屋的两个二等丫鬟为他拎着药箱,又捧了文房四宝……俨然是一副名医的派头了。 两个老妈妈就咳嗽了一声,“请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于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纱帐外。 权仲白就在床边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扶脉。 由始至终,他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一脸的魏晋风流不知何处去,余下的只有一团认真。眉目微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去了他晨星一样明亮的双眼。 丫鬟们把迎枕垫到七娘子腕下,权仲白就轻轻地将两根白玉一样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边。 他的脸色忽然就明朗了起来,唇线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眉眼间风流尽展。屋内竟似乎亮了起来。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这才没几个月,你又病了?” 两个老妈妈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没有开口。 七娘子只好轻轻一咳,“偶感风寒,让世兄见笑了。” 权仲白就活泼起来,“还当是哪个娇养的小姐,连给公主扶脉都没这么大排场!原来是你这黄毛丫头。” 就瞥了两个老妈妈一眼,“都退下吧,留两个丫鬟侍候笔墨就是了,这么点点大的小姑娘,也用得着这样讲究?” 权仲白支使起人来,格外就有一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味道。 毕竟是富贵乡里滚出来的人。 两个妈妈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门外,一并连主屋的两个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犹自还隔着窗子,依依不舍地张望着小神医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层薄薄的幔帐,权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随手一搭七娘子的脉象,他就直起身抱怨,“这不就是城里正流行的风寒?到慧庆寺门口领一帖药回来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着胆子,“那可是免费散给白身百姓的……” “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都是人,又有谁更高贵些。就是皇上染了风寒,我还是开这个方子!”权仲白就在桌边坐下,挥毫写起了药方,“索性也开一个太平方给你,几个月没有诊脉,你的元气像是又弱了些。怎么这么不知道保养?唉,我也懒得再说你!” 七娘子心头不由得一动。 她就问白露,“怎么还不给权世兄倒茶?” 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连忙出了东里间。 屋内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问权仲白,“权世兄,你看着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吗?” 权仲白玉一样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纵使隔着幔帐,七娘子也看出了这一眼里暗藏的打量、算计与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荡不羁,这细心可是一点没少。 “恐怕难了。”权仲白也不过是顿了顿,就漫不经心地答。“我看连这个月都很难过去。” “那权世兄对十二姨娘可说了实话?”七娘子禁不住就追问了一句。 这件事对她的计划太重要了。 权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笔缓下了书写。 “我要这么说,恐怕她就连今天都过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认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带着轻忽的玩笑戏谑,已不复见。 七娘子冲权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谢世兄……” 权仲白就又低头写药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认真。 没有多久,就写就了两张方子,起身递给了立夏。 “一张是风寒方子,吃了两贴也就能好了。还有一张,是治食欲不振、思虑过甚的。”他板着脸,语气正正经经,“用法这上头都写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问,“请问世兄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毒,应当是无色无味……或许带了甜,能让人逐渐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 权仲白这样的神医,并不是说请就能请得到的。 再说,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乱嚼舌根的人……索性就问一问也好! 权仲白却是脸色一变。 有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难怪……难怪……” 他几个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他闭目低吟,缓缓地坐了下来。“难怪你先天不足……不对!这脉象……” 他蓦地抬起头,一把掀开了床帐。 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七娘子的脸蛋。 那一双如流水似云雾,似乎永远含了一股风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脸颊上巡睃着。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自在。“权世兄,我说的不是自己……” “这我知道。”权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头伸出来。”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头,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权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闭目细细地扶起了她的脉象。 过了一炷香时分,他才睁开眼,望着七娘子。 又叹了一口气。 眼里已经盛满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还是这样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认,“是,不过,怕是产后才服的毒……” “我知道。”权仲白又说了一遍。 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权世兄怎么什么都知道?”七娘子就想开个玩笑。“您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姐弟的脉象为什么这样不同,你的脉象这样清浅……小小年纪就有损伤元气的迹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没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权仲白就垂下了眼,没有和七娘子对视。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门,把思绪关在了里头。“七姑娘,你的生母虽然是生产后才服了毒,但你却吃过她带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带了这种毒。虽少,却也会逐分逐寸地侵蚀你的元气,叫你渐渐地比常人更虚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来……你竟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精于保养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襁褓里就已夭折。” 七娘子终于没有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80谣言 权仲白的到来,在杨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 大太太常年忧思郁结,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权仲白开了几张太平方子,又嘱咐大太太平时少用心,多笑些,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煎一贴药来吃吃,总归就是要舒心静气,少思少虑才能少病少痛。 又给十二姨娘开了两贴安胎药,嘱咐她卧床静养,没事的时候,就不要下床走动了,哪怕胎动得厉害,也不要随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厉害,听说当时就吓白了脸,直接回床上躺着了,几天都没有下地,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没有声张七娘子身上带的毒。 “这药虽然号称神仙难救,但也终究不过是难救而已。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江南又遇到了这样一贴……”权仲白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夜空里低垂的两颗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参做引子,连着服几个月我开的药,化解你身上的余毒,够了。不过,这方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什么时候方便吃了,什么时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谢过了权仲白的好意。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头顶。 “你过得也不容易!还是那句话,少思少虑,笑口常开,才是养生之道……”他的一声叹息只长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说是这样说,又有几人能以养生为要?” 又过了几天,京里发了急令,权仲白便收拾行囊,与欧阳家的几个年轻良医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里一时也多了几股氤氲的药香。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却是越发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儿已经不大动弹了,一天也难得有什么动静,十二姨娘心慌气短,又请了良医来扶脉,还请产婆来摸胎心…… 胎心已经弱得快摸不出来了。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见了谁,脸上都没有一丝的笑。 府里自从七娘子、九哥这对子嗣降生后,就一直没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尸两命,十二姨娘又是这个样子……这一胎纵使能保得住,纵使是个男婴,也没有什么用了。 府里又悄悄流传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这几个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开,轻红阁里的早桃花,变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看都进了三月,轻红阁外头的小桃林里,也只结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还没有开,就露出了颓相。 这时候就没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场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这种谣言,传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来,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为坏了大老爷的子嗣,才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么? 听说前几年九哥受伤的那事,也是因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窍…… 这话,终于还是传进大太太耳朵里了。 大太太大发雷霆,捉住了几个嚼舌头的仆妇,全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里干粗活去了。府里的声浪,这才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谁知道下人们嘴里都嚼的是什么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来说话。 七娘子吃了几贴权仲白开的药,的确是渐渐地好起来了,不过,行动之间还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道歉,“冒、冒犯母亲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摆了摆手,关心七娘子,“小神医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样子一天好两天病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开几贴太平方子补补身。” “小神医倒是开了几贴,不过,小七想着不必那么费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你只管把方子给梁妈妈,让她给你配去。眼下不保养好元气,日后就更吃亏了。”七娘子心底思绪万千,面上却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母慈女孝地亲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诉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一股歪风邪气,没影子的事都传得这样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踌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动。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七娘子就带了些犹豫地开口,“小七还在西北,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有几分的真。不过,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里说不准也就带了几分怨气……虽说咱们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里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时不信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这几年来府里连着出的几件事,都有些发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没有一年让人省心。 八姨娘又难产,一尸两命……现在十二姨娘肚里的孩子,又是摇摇欲坠,一付保不住的样子。 就连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儿辈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长到这样大。饶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绊绊,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 鬼神之说,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谓的不信,也不过是不过分迷信罢了。 这事传得这样有眉有眼的,又怎么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恐惧。 “法事也是年年做,难不成,还要找几个道士来驱邪?”她就轻轻拍了拍桌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份人啊!小七!” 虽说连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辫子。大老爷一个“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府里也的确是多事。”她状似感慨,“就算太太心里、我们心里是不信的,也还是做做法事——下人们毕竟还是迷信这个的,到时候人心惶惶,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话。”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也是,这种事,越是不许人说,反而越是当个话头来提。索性先不理,过几个月再好好做一场法事,也请几个风水先生来指点指点,去去晦气。” 七娘子就告辞了出去,又打发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问起,就说没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谈得入了神,倒是对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细细地嘱咐白露。 白露听得很认真,又问,“见了十二姨娘,该怎么说话?” 七娘子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多说些九哥读书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说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九哥也一定会多照顾这个弟弟。再告诉十二姨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产,她也还年轻么,又被抬了姨娘,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 白露眨了眨眼,细细地品味着七娘子话里的意思,却怎么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几碟子点心,装了个食盒,进了百芳园里。 七娘子又和立夏说话,“把这两张药方给梁妈妈,就说是权二少爷说了,这药方最好是经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验的。可惜方子上的药材都名贵,梁妈妈若是为难,就先送几两,吃完了再问她要也一样。” 她就拿了三张重新誊抄过的药方,给了立夏。 立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虽说梁妈妈和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但是职责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这张药方她是一定会给大太太过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着七娘子叹了口气,“真是步步为营……” 事关身体,七娘子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在古代,医疗水平算不上太先进,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现代,健康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权仲白留下的这张药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来,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怕于权仲白的大胆。 也不晓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里……万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岂不是又尴尬了几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这种事,毕竟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又想到那时候在屋里,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后头窥视,却还是一下决了九哥的伤口有蹊跷…… # 梁妈妈很快送了药材进来,分量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 东北的老山参、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当归……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说了老半天的话。 “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妈妈一脸的关心,“权二少爷扶过你的脉,说了什么没有?” “倒没有说什么,还是说先天不足,后天思虑过甚,元气亏损。”七娘子应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妈妈。“妈妈忘了,两年前权二少爷到江南,就说过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妈妈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倒是没给九哥开一样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里,来给我扶脉的时候,权二少爷也顺手给九哥开了的不是?” 梁妈妈终于释然。 “也是,虽是双生姐弟,但到底没有从小在一块儿。”她就笑着又安慰起七娘子,“还好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对来,多吃几贴补足了元气,到底还小呢,落不了什么后病的。” 两个人又客气了一会,白露就送了梁妈妈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夹道里,梁妈妈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权少爷真是这样说七娘子的?”她脸上带了一丝疑虑,“说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虑?”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两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这样说来着,五娘子、六娘子那时也在屋里,都听到的。”她据实以告。 梁妈妈又打量了白露几眼。 彻底放下心来。 白露这丫头,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样说,就算权家公子是看出了什么不对来,也没有告诉七娘子喽? 也是,七娘子毕竟还小,权二少爷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辞别了白露,进了主屋。 仔仔细细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话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着眼,听得很仔细。 一时又嗽喘起来,梁妈妈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来也是,虽然七娘子有几分心机,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么能不露出一点点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叹了口气。“权二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样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百年老山参给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来。” 梁妈妈只有陪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权二少爷不是还让您平时少思少虑……再说,怕也是因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开了这样大补的药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自叹息,“少思少虑,说来容易做来难,一大家子多少事,还不是靠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妇儿,您就舒坦多了。”梁妈妈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声,慢慢地合上眼。 梁妈妈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时候,大太太又开口了。 “你说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几分真……” 梁妈妈遍体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这样阴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反应。 “七娘子说的对!”梁妈妈只好斟酌着拿了七娘子的话来当挡箭牌,“这事,咱们不信,难保就有人信。还是请人做做法事为好,也图个心安么!” 大太太就又烦躁地睁开眼。 “我就纳了闷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脸上带上了一抹殷红。“这三姨娘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烧下去的金锭银锭还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寿,还私底下祭奠她,让她早日上路投胎。这么多年下来,还要在我们杨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静了下来,执拗地瞅着被褥,“反正我不信!这事,还是得查!” 梁妈妈直冒虚汗。 连轻红阁都被重新油过一遍了,还要怎么查? “这……这……”她轻声细语,“我看还是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毕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爷打死的,这一查,难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来,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数,得大老爷发话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静了下来,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哼!” 梁妈妈这才擦着汗退了出去。 进了傍晚,几个儿女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大老爷也进来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药,才过了初更就睡下了。 进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睁开眼,就看着窗前一抹黑影飞快地飘了过去。 大太太吓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谁!”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话,又是一抹黑影晃过窗前。 定睛细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借着月光,就把树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松了一口气。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过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大太太却再睡不着了。 烛花掉落时轻微的噼啪声、遥远的更漏声,寒鸦嘶哑的叫声…… 到了天放亮的时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没有一个时辰,又被王妈妈小心翼翼地叫了起来: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81魇镇 杨府众人都没有对十二姨娘的流产表示出格外的意外与惋惜。 毕竟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二姨娘这一胎本来就怀得不顺,连权二少爷这样的神医看了,都只是嘱咐卧床静养,话里话外,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流产,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来的流言,就又沸沸扬扬地闹开了。 大太太只好又杀鸡儆猴,用老办法平息了下人们之间的传言。 自己却也带了三分的不安。 浣纱坞里传来的消息:胎儿流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能看出来是个男婴了…… 又想到了梁妈妈私底下和自己说的几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几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妈妈,“这件事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心里也不踏实。” 王妈妈不禁为难起来。 这该怎么查,才能查出个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来就是最说不准的,要说有什么事比鬼神还飘渺……那就是谣言了。 不论是谣言的源头,还是鬼神之说的根本,都是虚无缥缈,查也没法查的东西。 连梁妈妈都难得为王妈妈说话,“这种事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尝不知道王妈妈的为难? 就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去轻红阁看看吧!” 又派梁妈妈去探望十二姨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里哭多了坏眼睛。” 怎么说也是杨家的姨娘了,大老爷也还是常去浣纱坞过夜,三姐妹还是要笼络住。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分头行事,一个带人去查看轻红阁,一个去浣纱坞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闲来无事,就叫七娘子进来陪她说话。 女儿家的功课,总是上得不经心,大太太这么一传唤,七娘子下午的绣花课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这几年相继及笄后,绣花课上就少了两个学员,黄绣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绝活传授给六娘子,对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松。 大太太随口就问,“黄绣娘教得还用心吧?这几年看你的绣艺,倒也不过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绣不出六姐的巧夺天工。” “六娘子的确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问,“你五姐这几个月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纪渐渐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几次看她不惯,说她几句,五娘子又负气起来,两母女之间虽不说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况,有时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听。 也就只有亲母女,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闹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渐渐稳重起来了,这几个月都规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礼仪嬷嬷,都挑不出一点点错。” 大太太点了点七娘子的额角,“也就你知道哄我开心。” 不过,说起来五娘子这几年的确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经不像以前,一点点不如意都要嚷出来让众人知道。 好像自从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让她被大老爷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来。 再也很少做小儿女态了……有了女儿家的样子。 两个人又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王家又有起复的意思了,虽然福建布政使的职位早已被太子长史郑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个一省学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难说!还得看这仗打得怎么样!” 大太太想到秦帝师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测。 也是因为这一场忽然爆发的大战,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书请求太子出阁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搁置了下来。 大老爷也就暂且不需要站队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边境…… 她叹了口气,“别人看我们杨家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谁知道底下的战战兢兢……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这些小娘子……”才说了半句,又觉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说话,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场上的事,一步踏错,就是天堂地狱。大老爷身为封疆大吏,诨号“江南王”,又怎么可能独立于朝堂的争斗之外? 平时就够谨言慎行的了,还不断有麻烦缠身,这如今朝中夺嫡的风波喧嚣尘上,大老爷身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里的。 毕竟连秦家、许家都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可这要是赌错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难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母亲。”她就笑着开了口。 声音低低柔柔的,又透着清凉。 大太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很受用。 “这都是外头的男人们想的事……”七娘子轻轻地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凉的小手揉按着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紧绷绷的身体,就松弛了下来。 “父亲自然会操心的,说起来,从一个小小的进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亲就是有千般不好,这官场,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声来。 “还是我们家小七会说话!”她一下就松弛了下来,靠到了床边的五彩连福大迎枕上。“也是,这事,还是让你父亲操心吧。我们女人家,管好后院的事就足够了!” 七娘子就抿着嘴笑了笑。 看来大太太对她还是有防心……这满院子里都传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见她问自己提审小雪的细节。 两个人都有心思,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外间就响起了梁妈妈的声音。 “太太,我把浣纱坞的袅袅给您带过来了。” 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一股紧绷,无限的情绪都压抑了下去,反而正经得有些古怪。 “有些话,还是让她亲自和您说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间掠过了一丝讶异。 七娘子却吓了一跳。 袅袅原来是正院的人? 这她还真不知道…… 当时她撞见叔霞的时候,十二姨娘身边带着的就是袅袅…… 不过,这丫头不过是通房身边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把在轻红阁旁见到自己的事叨登出来。 一来,也是有一段时间前发生的往事了,未必记得。 二来,一旦说出这件事,岂不就等于在怀疑七娘子弄鬼?一个小丫鬟,又怎么敢得罪大太太身边的红人。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势要请辞,“有什么不方便小七听的……” 大太太摆了摆手,“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边,望着被梁妈妈带进了东稍间的袅袅。 这小丫头也是十二姨娘身边的老人了,比起白露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进府,没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袅袅给大太太、七娘子磕过头,就缓缓地叙述起了在浣纱坞的见闻。 “才进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来……一直说肚子不舒服,不过,这几天也常见,服了权二少爷开的药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袅袅的声音里带了一股紧迫。“没想到进了后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来,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大太太也听得有些不忍,“你就说说这所谓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没有根源!” 她顿了顿,又问,“还有,到底是不是个男孩!” 袅袅咬住下唇,瞪着自己的鞋边,缓缓地道,“孩子下来的时候已是有了形状……是男孩不错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对大太太来说,杨家的男丁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轻轻长出一口气。 袅袅说的话,都是她想听到的。 “至于作祟……”袅袅的肩膀有些颤抖,“这个奴婢也不好说……不过,当晚在净房地上,的确也看着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大变。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宽。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地开解,“这里里外外,都是血污……”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里一片潮冷。 “还有,”袅袅的头越发低了。“十二姨娘一直问,窗外是不是站了个红衣女人……” 屋内的气温,似乎一下就降了下来。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紧了紧,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妈妈的笑脸也透着勉强……更像是挤出来的一个苦笑。 “这事,没准就是十二姨娘心里慌了……”安慰的话才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进府的时候,三姨娘坟木早拱,府里更没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么知道三姨娘爱穿红衣? “她……她怎么就还是不放过我们杨家!”大太太喃喃自语,“先是九哥……后是这没出世的孩子……”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还好九哥命大!虽被魇镇,却没有送命!” 已是一脸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连忙安慰大太太,“没准……没准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也该上路了!”大太太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只盼着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妈妈就把袅袅带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几年前还在想,会不会九哥年纪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长一短地把九哥被“魇镇”,闯进轻红阁换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来致伤的内幕说给七娘子听。“我就觉得这事透着蹊跷,你说以凤佳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轻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么会闹出血光之灾?原来背后都是有人在魇镇!”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惊讶。 “九哥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过这里头的事!”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姨娘还真是阴魂不散!” 大太太叹了口气。 “也是老爷,终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当作女儿来序齿,寄在了已经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说不准还真养不到这么大!” 思绪一下又发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婶这几年来失心疯一样看准了九哥使劲,说不准都是被魇镇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这也太能联想了吧? 不过,终究是对九哥释疑了。 她就轻声细语地问大太太,“这三姨娘是为什么去世的,小七一直还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说给了七娘子听,“……给你父亲服了零陵香……丧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后怕,“竟有这样的人!难怪死后也成了厉鬼,还是好好发送一番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寒山寺、慧庆寺的高僧,都请来家里念念经吧,也去去家里的邪气!”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庆寺相与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庆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时候,就常到慧庆寺烧香。 或许是因为这点,就算慧庆寺一向有许愿效验的名声,大太太都从来没有搭理过他们。 现在连四姨娘都不忌讳了,口口声声,只求一个灵验…… 拉着七娘子念叨进了傍晚,各屋儿女都来请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诉立夏,“王妈妈带了人,在轻红阁里又搜出了几件红衣服……全是又破又旧的……好像是三姨娘当年穿过的样式!” “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楼一看,才发现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结了块了!苍蝇来往飞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动声色,附和着立春,“竟也有这样的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几天,百芳园里就都知道三姨娘又开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紧张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请了新的寄名符并平安锁来,给九哥亲自挂上。 “进进出出,身边都不要断了人!”她扳着九哥的脖子,叮嘱了又叮嘱,“你是被魇镇过一次的,知道厉害,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叫娘怎么活?” 九哥也是一脸的后怕,“一定不断了人!去哪里都和立春结伴!” 就连大老爷都被惊动了。 “欧阳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爷是一脸的疲惫,“还是请全真教派几个年高有德的道长来,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 “本家的人眼看着就快到了,府里闹成这个样子……唉。”大老爷也不禁叹息,“这去世的人,还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她做什么。”大太太却又有几分的不以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来折腾我们杨家的狐狸精!” 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又问,“这一次本家来人,我们总要打发个家人回去上族谱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谁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来。 大老爷这样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像九哥这样承嗣的独子,一向也有写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杨家家大业大,将来杨老爷身后,难免有人惦记家产……又和本家隔了千山万水。 把九哥当嫡子报上去,以后就少了很多纷争。本家也说不出什么,毕竟隔了这千万里路,谁知道九哥是不是从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过,这嫡子一报,过继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说,“倒不如索性为九姨娘报个诰命,抬了正经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么样?” 一般的姨娘,是没有诰命可言的,不过像九姨娘这样给杨家生育了独子的姨娘,报了个九品的诰命,抬做正经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没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举她,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抬举九哥。正经的二娘出的儿子,虽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寻常庶子一样看待。 不管怎么处置,都是在为以后九哥继承家产铺路。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还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说!” 大老爷默然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82法事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杨家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百芳园里请了观音山的尼姑来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外院里也请了慧庆寺并寒山寺的高僧来念经驱邪,连九哥一并都不上学了,在师父身边跟着念经,又得了开过光的玉佩随身佩戴。 杨府里里外外都大扫除了一遍,上下又统一置办了几身新衣,并还给几间出名的善堂捐献了银米药材,一并欧阳家开设的义医馆都得了捐赠。这一笔开销,说起来并不小。 不过总归还是值得的,自打这些大师进驻杨府,三姨娘就再也没有作祟,杨家里里外外一团干净,就连九哥都声称自己头脑清爽,读起书来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脸的欣慰。 “还好发现得早,没叫她继续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们九哥真是多灾多难,以前还不晓得缘由,现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满脸的不快,老半天才挤了笑出来,“是啊,原来是有东西在背后作祟!” 大太太就觉得和二太太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又说了几句,就露出了疲态。 二太太只好告辞出来。 站在院子看着来来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无名火也不晓得怎么发出来,跺了跺脚,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几天都没有过来请安。 七娘子就觉得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日子,也越过越舒坦了。 法事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一个来月,快到五月的时候,最后一班尼姑也终于从百芳园撤退,百芳园里,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静悠闲。 轻红阁也被改了名字,换了牌匾,又将整个二楼彻底拆除,一层堂屋重修成了四面透风的敞轩,两边东西厢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们落脚的地方。 大太太总算放下心来。 “真不知道怎么就不早些请人来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们九哥白受了魇镇!” 大太太对九哥的心结,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只是笑,“现在也还不迟!”就问大太太,“北边的战事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噢!”大太太眉间隐现愁容,“虽不说是节节败退,总的来说,也不大好……听你父亲私底下为他们盘算,粮食一共也就只有几个月的分量了,要是北戎有备而来,到了今年秋天,我们这边的粮食可就支应不上了。说是要从江南调粮……今年的桃花汛又发得凶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语。 她毕竟在杨家村生活了几年,虽然年纪尚小,没有什么朋友,但对杨家村也不是没有感情。 两个人说了半日的话,七娘子就告辞回了西偏院,“黄先生说,今日下午还要考我们的珠针绣……” 大太太会心一笑。 九姨娘虽然以绣艺闻名,但七娘子的女红就只能说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脚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黄师傅的脾气,连我都有些怵,不要说你们了。” 黄绣娘身兼两家之长,九姨娘的凸绣法并自己一门花鸟针,都是江南有名的绝技,在纤秀坊做供奉,并教几个姑娘针法,甚至可以说是给大太太面子。以她的技艺,早已经可以自立门户,江北的夺天工,江南的思巧裳,两大绣房年年到了节下都给黄绣娘送礼。 七娘子就笑着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个照面。 两边连忙笑着招呼,又互相行过了礼。 “来给母亲请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点了点头,“太太家居事忙,我们恰好识得几个字的,这不就过来帮手了?” 大太太在家务上总需要几个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妈妈、王妈妈等下人方便出面的。 立春又给了九哥…… 三姐妹渐渐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当又精细,大太太对她也是日渐倚重。虽然大老爷到现在都还没有再进她的屋子,但也俨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样子了。 这里面的人情往来,彼此心照。 # 才进西偏院没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热得真早!”人没进屋,声音倒先进来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狮峰泡来我喝!” 七娘子赶忙跳起来,“不要听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做什么来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帘而入,笑着给了七娘子一个爆栗,“就那么一点点,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给我匀几两。不白拿你的!小气!” “我也没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晓得,一屋也就那么一点点!”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闹起来。 两个小姑娘打闹了一阵子,又坐下喝茶说话,五娘子扳着手指头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断断回不来的了,才出嫁几年,没有回门的道理。再说,也到了快生产的时候!” “说起来,大姐也还没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记起来。 这几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归宁,去年为了打发大姑爷安心读书,就在家照顾老小,端午节也只是派人送了节礼过来,又问了大太太、大老爷的好。 今年大姑爷却是还在京里等春闱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拨空回娘家。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晓得李太太又有什么事要和娘商量,先头我从百芳园里出来,迎头就看到李太太进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岁了……李太太虽然晓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见了她,却总还是笑眯眯地握住五娘子的手,夸了又夸,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尔,“就是见一见李太太也没什么,她总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两个人就又说起了闲话。 自从府里念了这么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大太太无声无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连和五娘子说起东家长,西家短,也都是一脸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还以为你会被最近家里的事吓得魂不附体,和六妹似的……没想到你胆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准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三姨娘作祟这话,能瞒得过大太太,又怎么能瞒得过目击者五娘子? 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套话了…… “我看着二婶那魂不附体的样子,这笑就怎么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释,“也不晓得怎么养出了这样的女儿。王家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吧?二婶的举动,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说王家的坏话,五娘子倒是高兴的。 “京里的那些个所谓的名门世家,私底下可腌臜了,”她就眉飞色舞地给七娘子学,“就说王家吧,二婶和她那个继母就斗得厉害……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娘,这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性子,还不是继母养出来的?我们到京里去拜访的时候,王家的几个小姐,一个赛一个的斯文,一点都没有二婶的样子,老太太一脸的威严,动作大一点,眼神就扫过来了……嗐,二婶肯定没少吃她的苦头!”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感慨。 “谁都有谁的不容易,这没娘的孩子,小时候吃的苦也多。” 两个小娘子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了一通,就被立冬请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说话。 “倒是觉得观音山的几个师傅经念得好。”大太太很关心,“桑虫猪尾都预备下了?” “都预备下了,还想挑几个好师傅来念经才好。”李太太有几分疲惫,对两个小娘子匆匆点了点头,就起身告辞,“害怕丫头说不清,我索性就绕过来问问,您觉得观音山的师傅好,那我这就去观音山请去……唉,也不晓得这孩子怎么就发起来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么忌讳的,还得靠您指点。”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妥的,我们九哥小时候就出过,年纪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万谢地走了,大太太这才吩咐五娘子,“没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长家的二哥过来收账,倒不好当平常亲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齐整些,下午出来见堂叔。” 五娘子并七娘子齐声应了,大太太又叹了口气,“小五这几天就不要上学了,本家这次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吩咐,初娘子还要归宁,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们要送礼,还有几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临近节下……我怕几个姨娘忙不过来。也该学学管家了,就在我身边打下手吧!” 一边说,大太太一边不经意地抓了抓脸颊。 七娘子不禁心头一动。 她本人是发过水痘的……那时候这具身体根本还不大记事,只隐约记得九姨娘十多天几乎不眠不休,抓着自己的手,就怕小婴儿不懂事挠破了什么地方,落了伤疤。 听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发过。 其余的几个姐妹呢?五娘子出过痘子没有? # 吃过中饭,七娘子就一边梳妆打扮,一边问白露,“几个姐姐都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侧头想了想,就摇头笑了,“都还没有出过呢,统共就听说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问白露,“那你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摇了摇头,“从小就进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很难被传染。 七娘子问立夏,“你呢?” 立夏却是出过了痘子才进南偏院服侍的。 两个管事妈妈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儿少,有什么事,七娘子也习惯差遣丫鬟们去办,就只又问了四个小丫鬟。 四个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过了,下元并端午却没有出过。 七娘子就安顿,“这阵子,没出过痘子的人,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在西偏院好生呆着。” 白露有几分不以为然,“也没听着堂屋那头有谁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叹了口气,“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却跑到我们家来!偏巧五姐就撞见她了,两个人还拉了手说了话。这病过起人来也快得很的,没准就过到了五姐身上!” “总是小心无大错吧。”立夏也帮腔。 白露并两个小丫鬟也只好听命从事。 到了下午,几个小娘子就在大老爷的带领下见过了堂叔。 本家的这位堂叔一脸的风霜之色,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倒比大老爷更老成。 毕竟是近亲,大太太也没有回避,大老爷和堂叔行了礼,两家人就分宾主坐了说话,问了问西北的情况。 不想堂叔反而要问大太太西北战况,他们才出了年就起身上路,一路消息闭塞,知道的比大太太还少,充其量也只能告诉大太太,他们上路的时候,西北尚且平安……许家的世子也还很好,倒是个稳重利落的少年郎…… 大老爷就觉得很无味,三言两语打发了堂叔去收账,又和大太太关在屋里议事。 几个小娘子于是四散了各自回屋,都觉得无趣。这个二堂叔寡言少语,看着木头也似的,并不是个有趣的人。 五娘子就拉六娘子、七娘子到她屋里打双陆。 三娘子却笑盈盈地拉七娘子,“父亲给我物色了一架上好的桐木唐琴,七娘子到我屋里瞧瞧去?” 自从三娘子的婚事开始不顺,她这个炫耀的习惯,就变本加厉了。 首饰可以佩戴出来炫耀,这大件的物事,总不好抱着到处走吧? 五娘子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脸的不耐。 七娘子倒是心中一动。 三姨娘作祟的事,一直伴随着莫名其妙出现的一口黑血。 但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口黑血最初的来历。就算她不肯定,至少也能猜到几分。 恐怕三娘子的“炫耀”,也不是心血来潮吧? 她微微一笑,“三姐,我看就算了!我又不会弹琴……让我欣赏,才叫正宗的对牛弹琴。”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笑了起来。 三娘子就咬住下唇,求助似的望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也微微露出了焦急。 七娘子心里有数了。 几个小姑娘一头走,一头说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浣纱坞门口。 要去溪客坊,就要往右拐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已是一边说笑,一边左转上了小竹桥。 七娘子就踮起脚尖,在三娘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五姐、六姐,也不等等我!”说完了,就碎步追上了五娘子与六娘子。 三娘子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恨恨地跺了跺脚,拉着四娘子转向了溪客坊。 83婚事 接下来几天,大老爷就忙碌了起来。 往常大老爷就算再忙,早晚请安的时点,也会到正院见见子女,和大太太唠唠家常。 这几天,大老爷连个面都不露了,成天的在总督衙门里,不是找李文清说话,就是拉了总兵来问话,一天忙得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有时候就睡在总督衙门里,连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苏州没有多久,西北来的催粮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来,似乎就预示了西北的这一场战争,是没那么容易轻易结束了。 没有多久,全苏州都晓得了,这一次北戎犯边,来势汹汹,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连续几年,天候都说不上好,京城一带的粮库已经半空了,没有几个月,京师竟都要断粮了,更别说西北前线……这一下,竟是两边都问江南要起了钱粮。皇上是一面要江南拿出给京师的应急粮,一面要湖广江南支应前线! 据说平国公麾下好几次殆误战机,都是因为军队缺粮。 偏巧又赶上了桃花汛,运河水涨,顺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难了。怎么把江南调集出来的粮食运到京师,就是个大难题。 更不要说,苏州库里早已也没有剩下多少粮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爷还放了几次粮来着,这军粮该怎么筹措,都是问题。 没有几天,大老爷就瘦了一圈。 总督府来来往往,都是传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最是殷勤,也不消大老爷督促,大老爷还没来得及督促,已经将十几万斤的粮食全送到了苏州。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逊色,虽说和大老爷磨了半天,最后也只拿出了十万斤糙谷子,但也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杨家常驻江苏,又怎么不知道这几年江苏的出产? 只有浙江布政使刘家,磨磨蹭蹭的,这都十多天了,杭州来的传令兵,还没有把军粮上路的消息传到苏州。 大老爷急得满嘴里全是燎泡。 “刘徵到底在想什么!”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这个官还想不想要了?他平时和达家走得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他,眼下军粮不齐,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线一突破,北戎进了腹地烧杀掳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说山西一带还有几支强军虎视眈眈,到时候,他拿什么来赔!” 气得亲自上路去杭州讨粮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这种朝野上下风雨欲来的时候,杨家的公关就越不能放松。 谁知道一个小小的纰漏,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皇长子已经在京郊练兵了,号称是要带兵去西北把平国公换下来……虽然皇上还没有开口,但是皇长子也就是进了四月,才得了旨意开始在京郊练兵的。 边境战况胶着,京里的局势,也是扑朔迷离。 和杨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门探探杨家的口风,也好附杨家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爷又亲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只好强打精神,效法那当红的清官人,送走一拨迎来一拨,左推右挡施展太极功夫,把各个夫人太太忽悠得晕晕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杨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样文章绕得头晕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晓得说这些淡话有什么意思,要我说,直接说是病了,谁也不见,倒也省事。”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在本职工作上究竟还算是出色。七娘子叹了口气,就问五娘子,“父亲不在家,母亲又病了,来访的官老爷们走了空还说不出什么,官太太又走了空……谁不说我们杨家架子大?” 杨家的架子都这样大了,以后有什么事,谁敢贸然上门来?杨家在中下层官吏心中的声望,渐渐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叹了一口气。“官太太真是难当,见了面无非那些家长里短,那些个小官太太见到母亲,就像吃了苍蝇屎似的,好话就像是不要钱,接二连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只是笑。“官太太都难当,我们院里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拧七娘子,“把你这张坏嘴撕烂了!”一头又笑,“有你这样刻薄的人没有?” 两个小姑娘笑过闹过,五娘子继续跟在大太太身边学交际,学管家,七娘子学她的绣花写字。 就这样,很快进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里牵了颠颠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个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几日再回去。”笑着向大太太解释,“如今大姑爷在京里读书,二弟和弟媳妇又去看人插秧,家里也没什么事,公公婆婆就开恩放我回家多住几日。” 大太太很高兴,“回家来正好帮着娘招呼客人,你不晓得,这个月里头外头,是忙得我饭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脸的心疼,“娘看着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里就井井有条了起来。 每日里早起帮着大太太发落了家事,就开始应酬上门拜访的官太太们,甜言蜜语,好像不要钱一样扔出来,把来访的客人安顿得眉开眼笑的,巴不得听初娘子多说几句好话。 大太太就顺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强支撑着和几个重量级的官太太见了面,就把事儿扔给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没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抛头露面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来处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现在就娶个媳妇进家门,这些迎来送往的事,也不必让出嫁了的女儿来操心。”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那是贵客,也亏得初娘子不计较这些,才进了娘家门就卷起袖子,带着小囡囡里里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观,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换做是她,恐怕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几个太太的名字都只能勉强记下来,更不要说把这些访客的喜好、倾向摸清了。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宠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访客终于渐渐稀少了下来。 全苏州有资格和大太太对话的女眷,其实也没有多少。 大老爷却还没有回苏州的意思,派人回来送信,说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进苏州。二省军粮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来处理了。 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节礼来的时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没消,李老爷又成天的不在家,闹得家里乱糟糟的。 或许是因为大老爷不在家的关系,大太太难得地爱起了热闹。 端午节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并三个侄少爷、八娘子过府,在聚八仙里安顿了下来,又把三个侄少爷叫到跟前,查问过他们在山塘书院的起居,就把他们三人打发了出去:“你们二堂叔今年在苏州过节,偏偏老爷又不在家,我们女眷也不好出面招待,你们兄弟三个就权代伯父、父亲,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说话吧!” 比起在百芳园里鉴赏风光,和姐妹们玩笑,与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几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说话,敏哥却先扫了他一眼。 “必定不会丢了咱们两房的面子的!”他向大太太许诺。 二堂叔是族长一支出身,在陕西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了。 杨家要是没把二堂叔招待好,将来在族人面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敏哥小小年纪,就能想透这一点,可见是个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可惜,再好都是别人的儿子。 又沉了脸交代九哥,“你也别到处乱跑,吃过饭就回屋用功,听到了?也是十岁的人了,别还当自己是个无知稚童,看你父亲、二叔在外拼搏……就该知道自己要用功读书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应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脸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热得早,才进了端午,我就觉得聚八仙里热得坐不住了。娘,咱们把中饭摆到解语亭吧,那儿风大,也凉爽些。” 大太太点了点头,“也好,聚八仙虽宽敞,但毕竟热了。” 就起身请二太太,“二婶,这头走。” 两个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语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窃窃私语,一边拈花惹草,一边进了长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后。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边走一边说斑斓虎生下的那几头小猫。 “送你一头要不要?”五娘子一脸的无奈,“成天满屋子乱窜,贵重一点的瓶罐都要收起来,免得随手一带就打翻了。” 两个人才进了长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从后头赶了上来。 两帮人擦肩而过。 “哎哟!”五娘子惊叫起来,“三姐!” 三娘子却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摆。 五娘子的满天星软缎裙上,就现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三娘子也很吃惊,“倒是没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虽然气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说什么。 居家过日子,这样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觉得这裙子好看,我解下来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脚,“又何必弄这样的把戏!” 就带着谷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个儿先过解语亭吧!” 从月来馆到解语亭,要横跨一整个百芳园,的确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动,倒坚持,“我就站这儿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挥了挥手,就拐过了弯。 三娘子四娘子对视一眼,也走远了。 七娘子又打发白露,“去和太太解释一声,就说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回廊边靠坐了下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边谈笑,一边从七娘子身边经过,冲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谈得热闹,四张花一样的脸从七娘子身边经过,七姨娘尽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几岁,但粗看之下,其动人之处,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见丫鬟、媳妇们三三两两地都沿着万/花/溪绕过了溪客坊,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难道真是不经意间踩脏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这样想着,就看着四姨娘袅袅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来。 “七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她似乎有些讶异。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在等您吗?” 听起来,就像是寻常的寒暄,顶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轻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气。”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边款款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径自思索起来。 七娘子就静静地等她开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里香赏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间是肯定要有一场谈话的了。 她本来也没想过能瞒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们的算计,又怎么会忽然怨恨起大老爷的子嗣来?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该冲着大老爷、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别说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里,又怎么会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释清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来。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么,这里头的往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叨登出来闲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想来,无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片刻后,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脸。 这些年来,四姨娘尽管再精于保养,毕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从心。 到底是两个花样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围,也出现了细微的纹路。 但一双云山雾罩的双眼里,那股扣人心弦的朦胧,却是越来越浓了。 “其实,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开门见山。“我想着,七娘子这些年来在太太跟前,是越来越有体面了。” “哪里。”七娘子连忙谦让。“其实也就是听母亲提了一句,这阵子也满没听起,想来李家四公子虽然什么都好,但唯独好男风一点,怕是不讨母亲的喜欢……” 四姨娘眼神顿时一黯。 大太太有意为三娘子说李四郎为婿的事,一直只是个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议的。 风声当然传不到四姨娘耳朵里。 李四郎除了好男风之外,色色又都是齐全的,杨家和李家之间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点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时候,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七娘子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来威胁她,是万万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顾,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挟了七娘子,为三娘子说了一门好亲。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稳固,将来继承家业,能给三娘子好脸?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为三娘子这个做姐姐的说几句话,把三娘子许给……”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长廊上等她? 说不定,七娘子也有求于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许给桂家的二少爷!”她缓缓地把话给补全了。 “桂家的二少爷?”七娘子不禁愕然,“这……怎么忽然就想到了他头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话。 “桂家写信来,有意和我们结一门亲……” “桂家的二少爷这不就在苏州城吗?”四姨娘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羞涩,“我就想着,门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么,我们家三娘子虽然是庶出,但桂家儿子多,倒也不能说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爷……” 七娘子难得地把讶异之情摆到了脸上,“可这二少爷不是比三姐还小了——” 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闪过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这哪里是要托她帮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特地前来套话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证实了桂家的确有意和杨家结亲。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砖嘛!三娘子不说亲,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亲事。可怜见的,都十六岁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给三娘子帮这个忙,我们溪客坊是一定会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结亲,亏她想得出来! 在这当口,大老爷正愁着军粮,少了他来施压,大太太又怎么会轻易松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当嫡子媳妇? 再说,桂家正在打仗,谁知道这一战的胜败?大老爷又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和桂家议亲? 自己于情于理,都是不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四姨娘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猜不到自己的反应? 恐怕桂家的二少爷,不过四姨娘狮子大开口罢了。 先把价叫高,再和七娘子一点一点地拉锯往下砍价罢了。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瞒四姨娘,这脸面都是互相给的,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换个更踏实的人家的话,为三姐说几句好话,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应当照应。不过,小七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忧呢。” 四姨娘反倒放松了下来。 两人都有所求,这交易就有得谈。 “七娘子但说无妨!”她神色闪动。 七娘子能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以至于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她就静静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开价。 解语亭方向却忽然喧闹了起来。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惊。 两个人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并肩向解语亭赶了过去。 很快就听到了初娘子的声气遥遥地透过水面传了过来。 “良医……快……备车……父亲……” 初娘子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与紧迫。 迎面很快就来了几个婆子,几乎是小跑着自回廊下头经过。 四姨娘就喝住了其中一个,“到底怎么了!” 那婆子一脸的惊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晕过去了!”才说着,便又跑了起来。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没有想到,会是大太太出了事。 两个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 四姨娘那双盈盈若水,云山雾罩的潋滟双眸中,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喜色与笑意。 84急病 七娘子就轻轻地哼了一声。 对四姨娘的一点同情,也就如同洇进水里的一缕墨,很快就消散了开去。 “若是母亲出了什么事……三姐就又要耽搁三年了!”她故作忧急,“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三娘子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顿时就收敛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脸的担忧。 七娘子就和她并肩踏上了小竹桥。 解语亭里的确是乱做了一团。 七姨娘手里拢了六娘子,站在亭子边上,看着下人们跟着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东奔西走。 四姨娘就顺势站到七姨娘身边,笑着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瘫软在初娘子的臂弯里,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绞着手绢,为大太太擦拭着额头。大姨娘、五姨娘并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关切地在身边围绕。 七娘子就也试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额温。 高得骇人! 怎么忽如其来就发了这样的高烧! 她就匆匆地对初娘子解释,“五姐裙子被蹭脏了,我就等她回去换了再一道过来……二婶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二婶去净房了……”她的语调中有细微的颤抖,但,更多的还是冰一样的冷静。“五妹还没有过来?” “月来馆毕竟离这里远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大姐,我看还是把母亲抱到溪客坊吧!也宽敞些,在这里扶脉,总不是个事!” 虽说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现在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讳搬动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来没有一点前兆就高烧晕倒,这时候还要背回正院去,就有些太折腾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决断。 “你说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来,”又对姚妈妈发话,“告诉梁妈妈,把欧阳家的医生带到溪客坊来,一路众人自然是要回避的,姐妹们没有事情,现在就先到溪客坊候着吧!一确诊就可以轮流侍疾了!” 顿了顿,又道,“梁妈妈、药妈妈、李妈妈都传了话去,叫她们打叠起精神办事!唉,父亲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顿,众人也就都有了底气。 七娘子并初娘子看着几个健壮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轿过了竹桥,又一左一右地看护着大太太进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姗姗来迟。 她脸上还有未曾消散的红晕,“怎么突然就——” 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是伸手试探大太太的额温,又关切地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脸上的关心,一下就把几个姨娘并两个庶女脸上的忧急,衬得有几分虚伪了。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领,轻轻地拉了开来。 只一眼,七娘子就脸色大变。 “五姐,你出过痘子没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话不说,上来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开了精致的春绸卷领。 鲜红的小水泡,已经是星星点点地在大太太的脖颈上盛开了起来。 “怎么发起水痘了!”初娘子难掩惊讶。 溪客坊里顿时慌做了一团。 就算在现代,出水痘都不能说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经步入中年了,这成年人出水痘,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脑海中顿时就转过了无数念头。 看着大太太苍白的双颊,她终于是叹了一口气。 “大姐,还是让姐妹们回避一下吧!”她就问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间隐隐透出了坚毅。 大老爷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测的时候,余下的这几个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虽稳重,到底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来。 虽说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讳,但一时间,又哪里能顾得了这么多! “几个妹妹就都回避一下吧!回了自己的住处,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了!”她就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五娘子就要说话,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现在府里少了主心骨,正是乱着的时候,你们要是再发起痘子,那就真顾不过来了!” 五娘子只好默默地跟着几个姐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飞快,六娘子拉着犹犹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们都是出过痘子的吧?”初娘子见众姨娘都点了头,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并十姨娘一道护卫了母亲,乘现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个月都不好见光吹风,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搁了。 初娘子就有条有理地把逐项事务都分派了下来。 “药妈妈带人预备桑虫猪尾……梁妈妈请医生稍等片刻,带着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围一围……八妹也没有出过痘子?二婶就快带了八妹回去吧!再派人和几个少爷打声招呼,一会儿不用进来请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间已经布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后的七娘子。 “七妹怎么不回避!”初娘子先吓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带出西稍间,“快快快,要是过了你,又是一堆麻烦……” “我出过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静静地道。 只看初娘子这一番指挥若定的风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浅。 初娘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爷不在家,府里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顺顺当当的把家务操持下来。 不过,七娘子却不打算把舞台全让给初娘子。 很多时候,危机就是转机,难关,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时机。 大太太身为一家主母,执掌府中大权,平时又哪里有七娘子卖好的余地? 最难得这时候大老爷不在家,五娘子又没有出过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诸事…… 七娘子有种感觉:恐怕,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 初娘子眼神一闪,“哦?那倒是正好,父亲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儿……能信能用的人,还少!你既然出过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给你了!” 七娘子顿了顿,才道,“那……多谢大姐了!” 初娘子望着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说这话未免见外了。” 两个聪明人说话,就不必说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点就透。 # 欧阳家的少爷很快就到了。 诊治的结果自然不消多说,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大太太连脸上都长满了痘子……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么病了。 初娘子带了盖头,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边,难掩关切地问良医,“母亲为什么忽然又厥过去?” “世伯母平时就是痰湿体质,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释下来,众人才晓得:成年人出水痘本来就险,大太太又有嗽喘,呼吸更不顺畅,一来一去就厥过去了,许是这样,就诱发了高热,又让痘子发了出来。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欧阳家的少爷,“就为难您多住几天,否则我们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给大老爷报信,“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虽说父亲可能很难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几个侄少爷虽说出过水痘,但也不方便进内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让九哥进屋探望大太太。 府里一天还是有那么多事……初娘子还要照应小囡囡,忙得□无术,屋里的事,就全交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里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带进了堂屋,每日里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余的几个姐妹都被初娘子约束了不准出百芳园,也只得每日派丫鬟来在门外问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发谷雨来问十多次,正院里来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妇。 好像还嫌不够热闹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发了水痘,府里的下人们,也有十数人前后发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锁进溪客坊,亲自进七里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头就又多了一摊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纪小,出痘子也不算什么,倒是给府里少了一个麻烦。”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晓得四姨娘自己出过痘子没有,别染上了又发作起来,那就不是少麻烦,是多麻烦了。”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麻烦够多了,也不差她这一桩!” 府里府外,这么多病人,请医延药就是多少事,还要维持着总督府的体面……底下再乱,外头是不能乱的。 大老爷人还在杭州催问军粮,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务耽搁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烧不断,无法理事,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锁进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还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几天也递了名刺上门,说是要拜见大太太……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桂家和杨家的亲事。 千头万绪,就都系在了初娘子一个人身上。才几天,初娘子的脸就尖了下来。 七娘子又何尝好过? 大太太的高烧一直没有退去,倒还算是好事了。成年人发水痘,险情倍于儿童,大太太胸前背后都长满了水痘,瘙痒起来,真是其苦万状,偶然清醒的一段时间,七娘子就要软语劝慰,不让大太太抓挠…… 昏睡时,更要一遍遍地为大太太翻身擦洗,喂她喝药……大太太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有时半夜醒来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场折腾。 七娘子脸上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早都瘦干了,脸上好似只剩一双大眼睛,眼下还带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着昏昏沉沉的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也不晓得能不能平安痊愈!”她难掩忧心,“万一这要有什么不测……” 杨家的局面,就真的说不清了。 嗣子年纪小,后院又有多年的宠妾,隔房还有虎视眈眈的弟媳妇……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平常只觉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变、小气狭隘。 到现在才明白,要是没有这个多疑善变的嫡母,杨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只希望母亲平安无事!”她诚挚地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初娘子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 “初娘子!”梁妈妈在门外轻声叫唤,“我来请对牌出门采买药材……” 初娘子连忙起身出了西稍间。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边,拧了沾了药粉的手绢,为她擦拭脸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匀净的脸颊上,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疱,在室内昏暗的光线里,倒显得有几分可怖。 或许是脸颊上的瘙痒,耽搁了大太太的休息,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呓语。 “别抢我的蝈蝈儿……此人鹰视狼顾,不是良配……” “杨家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已经习以为常。 发高烧的人,经常冒出句把呓语,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这几天断断续续,不晓得说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话。 她轻轻地解开大太太身穿的白绸里衣,开始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疱。 “凸绣法……”大太太安静了片刻,又呢喃了起来,“封绣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顿。 “夫君虽然穷,但……” “当了姨娘还这样不安份……好……她要养女儿,我就成全她……” “好痒……娘……好痒……” “纤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声音又细又轻,“三姐,别抢我的蝈蝈儿……” 思巧裳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绣房,和北地的夺天工成对鼎之势,俗称北夺天工,南思巧裳。这两家绣房都绵延了上百年的传承。 纤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随着大老爷上位成江苏布政使,才慢慢地发迹的。 九姨娘的凸绣法和黄绣娘的珠针绣,是纤秀坊的金字招牌……两人都把绣法传给了纤秀坊的绣娘。江南人说起纤秀坊,第一个先说纤秀坊的凸绣,第二个说她们的珠针绣,到末了才轮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摇了摇头,继续为大太太擦身。 再计较往事,又有什么用! 不管九姨娘进府的缘由再怎么不光彩,现在也只好当作没有听到了。 毕竟,她是杨老爷与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谨慎……小心……痒啊……痒……” 立夏轻轻地进了屋子,“是喝药的时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亲,该喝药了。” 大太太的呓语声猛地一停,转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连忙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母亲,该喝药了!” 又是一番折腾,大太太才慢慢地睁开眼,无神地望着七娘子。 “该喝药了?” “是。”七娘子轻声叹息,“喝了药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来,七娘子接过药碗,吹了吹青瓷匙里的药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药。 她尽量给大太太喘息的时间,忖度着大太太的神色,调整喂食节奏。 大太太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为大太太鼓劲,“欧阳少爷说,您不能吃带甜的东西,免得生化了痰湿,呼吸又不顺畅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样,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之色。 过了一会,又问,“我病了几天了……” 七娘子轻声回答,“五六天了,欧阳少爷说,痘子都开花了。您也快痊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没骗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样。 七娘子不禁莞尔,“没骗您!” 又柔声转达,“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来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来!九哥更是几次都要进来……”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摇其头,“千万别让九哥进来!虽说他发过痘子,按理是不过人的……但万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递给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缓缓躺了下来,“您快睡吧。” 说着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七娘子只好又坐回了床边,“小七哪里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闭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视下,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才起身到窗边坐下。 “万一……”大太太却又开口了,“万一我……这一病就起不来了……” 85遗言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来就险。 不要说古代,就算是医疗资源丰富的现代,都有因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别说古代还没有抗生素、针剂……只有靠中药调理病情,还要受制于医生的个人水平…… 大太太有这个担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过病中的人,本来就最忌讳胡思乱想。这想象力一发散起来,谁知道大太太会自己脑补出多少凶险,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转的病情,都会被她给想恶化了。 “母亲,您就别想太多了!”七娘子难得强硬,“快躺下休息吧,一会儿还要起来吃饭呢!” 大太太就烦躁地长出了一口气。 “痒死了!叫人怎么睡得着!” 又问,“老爷回来了没有?” “父亲上次传信回来,说是就快动身了,兵粮已经筹措得差不多,准备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宽心吧,等您痊愈得差不多了,父亲也就到家了。现在府里还有大姐照看着,什么都很顺当。” 大太太一边听七娘子说话,一边就举手要抓挠脸上的水疱。 “这要留疤的!”七娘子连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来。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挠,又要比儿童出水痘更瘙痒难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还可能引发感染。 大太太就皱起眉想要挣脱,“实在是痒得厉害!顾不得了!” 人在病中,总是有几分可怜。 平时八面威风的大太太,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坏脾气的病人罢了。 七娘子就压下了满心的不耐烦,哄大太太,“等您睡着了就好了,就不痒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拧了帕子,沾了药粉,为大太太擦拭着脸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痒得厉害!”大太太一边指挥七娘子,一边渐渐地低了声音,“还有腰上……脸上……耳朵后头……”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痒,的确能让人满心暴躁。 想到这里,她的不耐烦也就渐渐地消失了。 不论大太太日后记不记得这一幕……总归自己是已经尽力服侍了。 就一边应着大太太的话,一边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擦过了全身。 大太太已经睡得熟了。 七娘子这才打着呵欠,出了西稍间。 “有什么吃的没有!”她问立夏,“这到了饭点,我肯定又顾不上吃饭了。” 立夏就忙着把七娘子带到了东次间,“在这给你预备了几味咸点心……我去给您传些面点吧?” 七娘子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恨不得瘫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时不觉得什么,这一服侍起人来,就觉得不吃肉身上没有力气!” 立夏就笑着吩咐了上元去传话,又来搀扶七娘子,“还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气热,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与立夏一道进了净房梳洗过了,出来用了几口小点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进了东次间。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满脸的惶急,“娘的高热退了没有?” 七娘子吓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就……娘还是断断续续发着低烧,离不得人!”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烦躁地跺了跺脚,“听说是痒得受不住了,自己挠破了几个水疱,眼下半边脸都烂起来了,四姨娘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她自己又是寻死觅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凉气。 病死和自杀,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不过,如果四娘子真的毁容了……那这事可还真不好办了! 初娘子一边抱怨,一边就在桌边坐了下来,捡了好几块点心入口。 “忙乱了一上午,还没有吃过东西!”一边吃就一边抱怨,“到了这当口,三妹还不消停,在七里香门口一边哭一边骂我们当家的处事偏心,不给开好药,害得她妹妹毁了容……笑话,药难道不是两边开的?欧阳家的三个少爷都被我们请到家里日夜斟酌用药,李家还上门讨人呢,自从老神医身子不好不再应诊,通江南就是这三个小神医最管用,难不成我还为了她去京城请权二少爷?” 初娘子身为出嫁女,还要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说到底,看的还不是大太太的面子? 末了却被三娘子这样当面打脸……泥人也有土脾气,也难怪初娘子会气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只好放下点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气大姐还不清楚?就是那张嘴不讨人喜欢,要和她计较这个,大家都别过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还是别在最后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这阵子里里外外照应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这个时候却不出面去安慰四娘子,将来说起来就有点不大好听,有些前功尽弃的意思。在大老爷面前,就不好名正言顺地请功了。 “不去!”初娘子余怒未消,“就让她骂去!屋里现放着那样一个病人,不好好侍候着,还有闲心出来骂街?就这样还有脸求我为她说话……让我向父亲进言,把她说到张家去……”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在回廊里,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对话。 原来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唯亭张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家的哪位少爷……” 初娘子神色一动。 “四姨娘心心念念,就是想给两个女儿说个好婆家。眼下四妹这个样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面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来看的是张家嫡出的二少爷,现在恐怕心也没那么大了,能说个庶出的三少爷,也都心满意足了!” 四娘子运气不好,染了水痘以至于破相,是肯定说不到什么显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势变了,期望值当然要跟着调整。 四姨娘还要指望三娘子快点出嫁,好带一带妹妹,把四娘子也说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而以大太太赏罚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带地把她照料到痊愈的情分,她是肯定不会忘记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里的地位,也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顺利痊愈,在这一病之后,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为她说话,让她在大太太跟前进言,请大太太松松手,放三娘子一马了! 七娘子心底已经闪现出了无数个主意,可以利用这样的情势,弥补自己的疏漏,为将来的计策布局…… 她就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谢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宽广,舍得提拔我们做妹妹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务与照料大太太,哪个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七娘子,里头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艰难,我还不清楚吗?你干得不错,布置得也很好!母亲现在——已经不提过继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扬眉毛。 自从布下了轻红阁的局,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明确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计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跃的。 “满府里人虽多,也只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着对初娘子透露了几句心底话,“母亲心底既然已经没有什么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觉了。” 恐怕还要再把一个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稳吧。 初娘子只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辞,“你也快用些点心,再过去侍候母亲……母亲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别的事就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连忙把初娘子送到门口,目送她急匆匆地进了百芳园,才回到西稍间为大太太擦药。 欧阳家配制的药粉有镇定清凉的作用,虽然大太太周身奇痒难耐,但只要不间断地为大太太擦抹,总也能起到一点舒缓的效果。 这份活并不轻松,以七娘子的年纪,是着实有几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没有为七娘子分担的意思。 就是因为不轻松,才显出了七娘子的卖力与殷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边抱怨着痒,一边又问七娘子,“刚才你大姐来了?怎么不进来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四姐……”就为初娘子解释了起来。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发喜怒无常了。 又过了三四天,痘子纷纷开花,脓液把被褥都沾湿了。又有新痘子生出来,难耐处是可以想见的。 大太太的脾气也就更加暴躁,从人稍有怠慢,就厉声喝骂。 五娘子亲自隔了窗子和她说话,劝大太太平心静气,大太太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翻脸责骂七娘子,“怎么叫你五姐进了正院!染了痘子怎么办?” “你是要看到她和四娘子一样才高兴?” “你们都是狼子野心……图谋我的陪嫁……”到最后又语无伦次起来,“痒得不得了!” 七娘子只好一边软语应和,一边为大太太擦洗身子。 “五姐好着呢,您别担心。” “是是,都贪图您的陪嫁,咱们不理那些人。” “痒好,痒了就要好了……别抓,您不能抓!母亲!”又要时刻提防大太太抓挠水泡。 大老爷到家的时候,七娘子瘦得简直可以拎起来晃荡了。 大老爷是五月十七才进的杨府。 说起来,却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苏州。 先在总督衙门处理了两天的公事,把第一批军粮安顿了运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几个病人。 一进门,大老爷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并九哥都来劝阻,“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要是大老爷也被传染了发起水痘,杨家就真要乱了。 大老爷执意不听,“我发过痘子了!倒是你们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别被染上了复发,这几天就不要来正院请安了!” 五娘子只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来馆。 七娘子就隔着窗户望着大老爷直奔西稍间。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大老爷一进门就问七娘子。 特地压低了声音,没有打扰昏睡着的妻子。 眼底的关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说是这成人的水痘,说不准要发足一个月。”七娘子压低了声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没有烧了,到了晚上,说不定就又烧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过这场高热的折磨。 其实满打满算,从发病到现在,不过经过了十天而已。 还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爷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又跺了跺脚,“怎么会闹成这样!” 就要转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动。 “父亲!”她轻声说,“母亲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亲,母亲。” 大太太慢慢地苏醒过来。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带焦急的关切面容。 这些天来,就是这张脸伴着她度过了炼狱般的日日夜夜…… “怎么?”大太太就移开了眼神,疲惫地问。“又要吃药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亲回来了!” “老爷!”大太太有些惊讶,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着,你躺着!”大老爷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边,“人怎么样?”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这样……”难掩关心,“浙江那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应付下来了。”大老爷捋了捋颔下的短须,挪开了目光,“刘徵要和我斗,还嫩了点,就是耽搁得久了些,让你受苦了!” “还好。”大太太虚弱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初娘子很能干……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没有受多少苦。只是这病……怕是不能熬过去了。” “不要胡说!”大老爷不禁动容,“不过是发个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间,给这对关系复杂的夫妻留出了少许空间。 透过晶莹剔透的水晶帘,还隐约能听到大太太的声音。 “二娘子……临盆……嫁妆……纤秀坊……” “过身……发丧……族谱……” 大老爷只是间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太太在说话。 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后事了! 虽说这病按理是不会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会有想交代遗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强烈的好奇,没有靠到门边探听。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还是能痊愈的。 这才十天,新一轮爆发的水痘数目就明显少多了,欧阳家的药粉也是日渐见效,大太太已经在慢慢康复了。 既然这样,这所谓的遗言,无非就只是代表了她对杨家事务的看法而已。对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会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时间扭转。 万一被大老爷发现自己偷听……可就尴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里吹了吹穿堂的凉风。 “父亲回来了?”就看到初娘子跨过了门槛。“正好,倒是想问父亲几句话。” “父亲在和母亲说私话。”七娘子笑着挡了驾,“大姐还是慢一慢为好。” “哦!”初娘子难免有几分惊愕,随后又恍然大悟,“是,娘心里肯定有无数的话要交代父亲了。” 两人就亲亲热热地携手进了东次间吃茶。 “大姐要问父亲什么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没有瞒七娘子的意思,“是父亲又要给三姨娘做法事,前儿在杭州就递话回来,让我们找个有德行的僧道,给三姨娘念念往生经,让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声张……我不晓得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没有找人。这是请罪来的。” 她神色轻松,看来,并不以没有完成大老爷的交代为意。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大老爷对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着开了口,“有事想求你帮个忙……” 86 亲情 虽然大老爷平时也很少管内宅的事,但有他在,杨府内外人等行事时,也都多了几分底气。 四娘子也不再寻死觅活,就连四姨娘都抹干了眼泪,到正院来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还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体谅四姨娘,“毕竟也是个病人!” “我们做姨娘的,当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间透露出的,却是再也无法隐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里顾得到小辈。” 大太太就抿着嘴无声的笑。 又打发了四姨娘几次,四姨娘才回七里香去。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实在很懂得讨大太太的欢心。 欧阳家的几个医生,的确已经代表了江南的最高医疗水平。大老爷一回来,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复起来。 却到底是习惯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时翻身擦洗,还是点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尽心尽力,一点都没有放松贪懒。 和初娘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总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渐渐好了起来。 虽说还不敢吹风,也不敢贸然让人进来探望,但大太太总算是退了烧,身上的水泡也在渐渐结痂。 闲了没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们家小七瘦了!回头让曹嫂子给你做几餐好吃的,好好进补!” 说着,就伸手为七娘子整理鬓发。 两个人日夜相处,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见过了。 七娘子的疲惫和汗水又何尝没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亲密了起来。 七娘子叹了口气,“母亲才要进补呢,这一个月几乎是水米没打牙……瘦得都有些脱形了!” 大太太又惦记,“也不晓得四娘子的脸怎么样了。” 欧阳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钱似的送进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来见人,也不晓得是水痘还没有全消,还是脸上的疤痕,让这个敏感阴沉的小姑娘丧失了出现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高门大户,对媳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头正脸。 脸上哪怕只留了一点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别想嫁进上等人家了。 说来,大太太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这多年来她心心念念,就是要在亲事上压四姨娘一头。 不过毕竟四娘子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打压她是一回事,看着她毁容,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四姨娘见天的关在七里香不出来,也不晓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还是更坏了。”她就婉转地道,“都说这阴司报应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应在四姨娘身上了……这一辈子做下的亏心事,全都报复在女儿身上,倒比报复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大病了一场?如果说四娘子的病是报应,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脸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软下来:七娘子到底是累着了,说话就有些不谨慎。 “是她亏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句。 又觉得周身瘙痒起来,“小七,再拿些药粉来敷一敷。” 七娘子连忙应了一声,利落地绞了帕子,打开药盒沾了淡红色的药粉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来。 眼帘里全是七娘子专注的表情。 饶是现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几遍身子,更不要说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对自己却的确是尽心尽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桂家的少爷走了没有?”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大太太还惦记着和桂家结亲? “没有。”她轻声应,“不过我也不大清楚,这些天小七都没有出过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边又哪里离得开七娘子。 “派立冬去问问。”她沉着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间传话。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办了,就不要别人在这时候进屋。 立冬很快就带来了回话。“桂家少爷是跟着副将来催粮草的,副将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却要留下来打点运送,怕是进了九月才能出苏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三四天,大太太彻底痊愈,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 虽说也到了这把年纪,但哪有不爱美的女人? “还是小七细心。”大太太就夸七娘子,“换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势最沉重的那几天,就在西稍间打地铺,大太太一有抓挠的意思,立刻翻身起来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冲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殷勤,就你细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头就吩咐梁妈妈,“请欧阳家少爷给小七开几个滋补的食疗方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哪里能就这样瘦下去。” 九哥就看着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着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详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并排站了,“真是,九哥看着脸有些圆了,倒是小七越发是一张瓜子脸。”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后抿着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护着你家主子。” 大太太来回打量一双儿女,笑着点了点头,“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确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头抿着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说笑话,初娘子也笑着进了东次间。 “娘可大好了?”她亲热地坐到大太太身边,“我看看,嗯,这痘印是一点都没留!” 大太太笑逐颜开,“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难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抚初娘子,“这咱们娘俩之间,还说什么好不好的话?倒是你七妹年纪虽小,但比大人还要仔细耐心,又不居功,却要比你强!”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连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内的欢声笑语,倒让七娘子有些局促。 原来这就是心腹的感觉…… 她抿了抿唇,抬头也露了捉狭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气,谁不晓得你这里里外外支应得辛苦?母亲面上夸我,心底指不定怎么疼你呢!我看着药妈妈来来往往的,这不是又打点你回家带的节礼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连珠炮一样地斗起嘴来。 大太太久未和儿女见面,笑得前仰后合。 连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对话逗得直笑。 屋内一团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赶走了。 “你们没有得过水痘的还是要小心些,白天说说笑笑不妨事了,没准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边为大太太扇扇子,一边和她说些闲篇。 大太太一边说话,一边闭上了眼。 没有多久,七娘子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睁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边打起了盹。 呼吸声虽清浅,却很匀净,浓密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现了一点笑意。 到底年纪还小,禁不住累。 她轻轻地把床边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 进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彻底痊愈了。 头一件事就是好好地为初娘子挑选了带回夫家的节礼。 初娘子身为长媳,却长达数月出门在外,未能善尽侍奉高堂的职责,在乡间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虽说事出有因,但身为娘家人,姿态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节礼送回了余杭,自己却留了下来。 “母亲虽然痊愈了,但却还不能过于操劳,我还是过了七月再回余杭吧!”她笑着摸了摸小囡囡的脸,“小囡囡也惦记着在百芳园多逛几天。” 大太太自然不会反对。 “也好,那我就再做几天甩手掌柜。” 听说大太太大安,几家来往频密的亲朋好友也都上门来探望。 李太太是一脸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里有病人还到处乱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气,“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又关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复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发了半个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乱跳的……整日在家里也是惹事,我想着,明年就送进山塘书院,让几个哥哥管教他好生读书。”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样的年纪,都要进山塘书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闪,“好事。” 九哥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 应酬了李太太,张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郑家派来请安的婆子媳妇,还有粮政、学政、总兵家的太太……大太太总算清闲了下来。 就又忙着打点运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经收完了江南的帐,按例是又要问大房借人,把银子、粮米运回西北去。 当时的票号生意虽然已经渐渐做大,但西北正值战事,拿了汇票也未必能兑出银子来,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得到粮食。本家二叔索性在当地就把部分盈余换作了稻谷,打算靠江南总督的面子,寻几家镖局一道保镖出关。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托本家二叔带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帮着大太太里里外外地打点着这些事儿,也是忙里忙外,没有丝毫空闲。 私底下却又指点七娘子。 “这次是一定要把你们几个小的上到族谱里去的。”姚妈妈是推心置腹的语气,“九哥上在谁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讲究。七娘子您正是当红得宠的时候……可要奔着将来的事多使劲儿。”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 九姨娘身为姨娘,当然是没有资格上族谱的。 除非被抬做正经的二房太太,请了九品诰命在身,才能写进族谱里。 九哥写在这样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当然会更加稳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过继,能够动摇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后大老爷过身,也没有什么族人能对九哥的身份说三道四,妨碍他继承家业…… 按理说,只是抬举一个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过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搅了搅黑瓷兔毫碗中的汤水。 “我看您还是一口气喝了吧!”白露含笑劝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炖的鸡汤过来了。” 大太太都发了话,曹嫂子又怎么敢怠慢,一天三顿,都照着方子预备了滋补的汤水,亲自送到阶下,连赏钱都不敢要了。 “这是咱们的分内事,分内事!” 纤秀坊又上门为七娘子量身,“太太说,您也要有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转头就送了几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鲜艳的头面衣裳过来。 大太太的优点就和缺点一样鲜明。 “你说这事,我该不该发话。”七娘子一边喝着汤水,一边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谱这样的大事,白露当然会收到风声,这族谱该怎么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我说,太太这个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语气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宠没有多久,就为生母的诰命说话,难免会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许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宠爱,也就要消逝了。 不过这想法终究是没有顾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明显。 “有理。” 七娘子倒点了点头。 又抛下了这话问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经常为太太到各处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几分不以为然,“初娘子倒是惯会讨好太太。” “大姐肯把这份天大的功劳让给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脸训斥立夏,“我们自己要记住这份恩情,人前人后,都不能说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应是,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白露却费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几次来往,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这个没有见过几次的妹妹,这一次,更是把照顾大太太的差事让给了七娘子…… 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着蹊跷。 先是大老爷要私底下给三姨娘念往生经,现在初娘子才得了一点空,又见天的往外跑,苏州城大小的寺庙,听说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布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难道还是三姨娘作祟? 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这场病,做点什么文章呢? 她就详细地对七娘子描述,“初娘子这几天去了观音山、寒山寺……满苏州的名刹,都快走了个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脸上,隐隐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脸怎么样了?”她又问。 笑容里已有了几分胸有成竹。 87纷争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务,侍奉母亲,杨家的几个孩子都闲了下来。 九哥的功课是没有断过的,只是前阵子索性就搬进了月来馆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经痊愈,他自然是搬回东偏院。 几个女孩子的学业却因为两场大病而中断了一个多月,如今才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终于舍得走出七里香了。 说实话,大老爷的确对四姨娘所出的两个女儿不薄。 这段时间里,名贵难得的养颜药材就好像不要钱一样,见天地往七里香送……欧阳家的少爷也是两边忙活,一面给大太太扶脉,一面照顾着四娘子的脸。 就算下了这样的苦工,四娘子脸上还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虽然远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发觉出不对来。 四姨娘这阵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缭绕弥漫的水雾,不知不觉间也都干枯了下来。 大太太也很头痛。 “只盼着老爷别是非不分,四娘子都这个样子了,还妄想把她说到什么好人家里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来就只是偏房庶女,这下脸上还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户人家娶媳妇,娶的就是个脸面,再没有愿意娶脸上带了疤的女儿家进门的。 初娘子就笑,“这也是四房自己照顾不周,说起来,这成人发水痘,还要比孩童发水痘更痒,七娘子又还是个孩子,都能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怎么她们四房就出了这样的事?” 眼看着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场,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宠起来了,这种顺口的人情,当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洁的脸蛋,就有些自豪,“你当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谨慎又细心?” 初娘子撒娇,“您眼里就只有七妹!只看得着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里里外外要不是我们大姐,谁能支应得下来?” 可初娘子毕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应,也只能多给些私房钱罢了。 真要从根子上提拔初娘子,还得看大老爷…… 或者就要等将来九哥入仕后,再提拔大姑爷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说了几句琐事,才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观音山的住持,“同寿大师那边也给了话,说是要咱们方便的话,随时都能上门来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远,“你说,你父亲要你私底下找人来做法事……这安的是什么心?” 初娘子就顿了顿。 三姨娘的死,是几个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纪,却把这种事看得这样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爷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应,更做了这样不露痕迹的布置…… 真是后生可畏! “我想着,怕还是觉得三姨娘是要对杨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着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这才把脸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松了一口气。 “也是,恐怕不想张扬,也就是不愿意再添乱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初娘子却叹息起来,“不瞒您说,我倒是觉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初娘子贴心。 很多话,不好对七娘子说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这三姨娘作祟的话,能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咱们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爷打死的,咱们还不清楚吗……就算要作祟,也应该冲着……冲着娘和四房么!大不了,还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冲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事,整死个把姨娘,在这些当家主母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她却是有些迷糊了起来。 初娘子很坦诚,“我看,九哥接连出事,背后的确是有东西在作怪,但却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动容。 就沉思了起来。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脸的忧心忡忡,“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不要说别的,就是在杨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说,三姨娘的死是谁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难掩震惊。 “你是说……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魇镇我们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来。 从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纱坞的十二姨娘…… “但轻红阁里的异象又怎么解释?”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点,“这要不是三姨娘……” 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话,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魇镇的事,往三姨娘头上栽赃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来。 “还是你敏锐!”她一字一顿地表扬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应在了我的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我看,倒是这场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内的气氛似乎就随着大太太的话,一下阴冷了下来。 初娘子心里也有些发凉。 “以母亲的性子,您只需要提上几句,她自然就会明白个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为是自己想出来的缘由,母亲才会深信不疑……就拜托大姐了。” 这一番安排,虽不说是天衣无缝,大太太却也是完全联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还好,还好自己已经出嫁了,否则,自己难免要挡了七娘子的路…… 还好自己识趣,做了顺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给了七娘子…… 有这样一个敌人,那可真的一点都不有趣。 只看她能耐心地等待两年之久,才等到了这个良机,初娘子就晓得,二太太是一定会被七娘子斩于马下的。 七娘子能从一个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个中真是没有一点侥幸。 # 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妈妈给几个姐妹送东西。 “庄子里新送来的塘藕,最是新鲜脆嫩的。”姚妈妈笑盈盈地进了百芳园走了一圈,先进七里香,再进月来馆,又过了小香雪,才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着谢过了姚妈妈,“还是大姐心疼我们姐妹。” 就叫姚妈妈和白露吃茶。 回过头,白露就回报她,“初娘子说,话她已经带到了,太太也已经想明白了……” 虽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白露却一点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这番布置到底有什么用意吧。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好……大姐办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过头就像是忘了这码子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过了几天,倒是大老爷找七娘子去外院说话。 七娘子才下了学,就被守在家学门口的牛总管吓了一跳。 牛总管虽然常常进出内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们上学的当口出入,七娘子倒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点与牛总管碰头。 “牛总管。”几个姑娘都笑着问好。 虽说大老爷更宠幸的是身边的张总管,但牛总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边的陪嫁,内宅事务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协商,几个姑娘对牛总管都不陌生。 “给姑娘们请安了。”牛总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给女儿家们行礼。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连忙避开,只受了牛总管的半礼。 三娘子与四娘子却都只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没有回礼,就直接拐进了夹道里。 自从脸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发阴沉了起来。 三娘子急急追着她也进了夹道,只对牛总管稍稍点了点头,就算是回了礼。 几个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总管。 大家大族,讲的是举止有度,像牛总管、王妈妈这样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脸面的大仆,就算是正房嫡女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 牛总管脸上还是一团笑意,“老爷请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七娘子都费起了思量。 大老爷对内院的事,是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几个女儿无非是他高兴的时候做伴解闷,享天伦之乐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连这个工具都没有资格,虽然书法写得好,但吟诗作赋上全无天赋,甚至还比不上三娘子。 两父女虽然居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几年下来,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总管身后,一边走就一边忖度起了大老爷的心思。 总不会是为了族谱的事吧……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进杨家外院。 比之内院百芳园的娇媚,外院就要肃穆得多,同正院相仿,三进堂屋坐落在当院中,悬了昭明日月的匾额,隐隐约约,还能看着里头条案上的小金鼎。 牛总管却是直带着七娘子进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设而不用,只有接旨、祭祀并婚礼诸事,才会启用。大老爷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书房里。 整个内院也就只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资格常常到小书房陪伴大老爷。 “牛总管。” “范大人!” 外偏院里来往的几个师爷就笑着和牛总管应酬起来。 七娘子连忙望住脚尖,目不斜视。 大家女儿,要的就是这份矜持。 牛总管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恭敬。 “请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领进了小书房外间,他就告了罪,进了里间回报。 帘子一撩起来,就隐约听见了大老爷的声音。 “刘家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 大老爷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于色的情绪。 这句话里却布满了怒火。 “好,他能上书,我就不能了?给他留了几分余地,倒还当我怕了!” 又不知是谁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我杨海东倒不至于这么不济!”大老爷抬高了声音,“此事为国为民,于心无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废公,包藏祸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谁倒台!” 七娘子也不禁听得入了神。 刘家说的是浙江布政使刘家吧…… 原本以为大老爷亲自到杭州催粮,还不是手到擒来?眼下听他的话意,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如意。 没有多久,牛总管就出了屋子。 “还请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着安顿七娘子,“老爷这会还有些人要见。” 七娘子只好跟着牛总管出了屋子。 迎面就撞见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将打扮,老的那个满头白发,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却只有十三四岁,一身香色飞鱼服,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蒋百户,桂少将军。”牛总管连忙行礼。 七娘子也只好福身对两个武将行礼。 “牛总管。”蒋百户满面忧急,“总督在——” 牛总管就点了两个小厮,“将两位请到西翼用茶!”一面又歉意地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晓得牛总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这么大的地方,两位武将要进西翼,她当然要回避。 索性就一回身进了里间。 还能听到蒋百户和牛总管客气,“劳烦您通报了。” 倒是桂少将军一路沉默。 没想到大太太心心念念要见上一面的桂少将军,倒是先进了外院。想必为了军粮的事,桂二少没有少和大老爷接触吧。 光看长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间又透出西北男儿的刚毅。 肤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麦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难得的沉稳,想来以桂家严谨的家风,也长成了一个规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给桂家二少,倒不算亏待了她。 只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穷与远了。 不过,想说进张家,也要看有没有这个福分,张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没有什么求着杨家的地方。这样的书香世家,素来又看重脸面,大老爷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说进张家,恐怕张家都未必娶个庶女做嫡媳。 也不晓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张家的哪个少爷。 张家一共有三个少爷,大少爷已经婚配,二少爷一心要考科举,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成亲,三少爷也有十七岁了,却是个庶出。哥哥没有说亲,倒不好越过了先定亲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爷,又要等了二少爷考上科举,如果看的是二少爷,又有些不稳当…… 正这样想着,里间又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好!刘徵要和我玩这一手,我杨海东又有什么好怕的?只盼他们将来不要后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谁又急迫地劝解了起来,“您这是冒进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那边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头请命出阁的重臣!” 对话声又渐渐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抛诸脑后。 浙江布政使刘徵一向仗着自己背后是皇长子达家,和大老爷是面和心不和,几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爷简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稳江南总督的位置了。 听大老爷的意思,是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了? 只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刘家都是皇长子旗下的干将,就知道皇长子能呼风唤雨,和太子一较短长,并非没有自己的筹码。 而杨家又是两边不靠……真要和刘家作对,要面对的可就是皇长子一系狂风暴雨的攻势了。 这里头,可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抄家灭族的危机啊…… “我杨海东俯仰无愧于天地,摘了刘徵的帽子,就是因为他因私废公无视大义,为了朝廷的一点争斗置万民于不顾!”大老爷又咆哮了起来,“扣押军粮——那是多大的罪,他刘徵担得起吗?北戎打进关内万民涂炭,他刘家又受得住这份孽?!” “您别……”里头的师爷也露了无奈,“可您要摘了刘徵的帽子,和那边可就彻底没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銮殿上该怎么交代!传我的话,刘徵贪财枉法,扣押军粮私下变卖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条重律,我杨海东奉皇上钧旨总督江南三省军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废公犯上作乱!命诸总兵往杭州擒下刘徵,锁上京城送三司处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随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爷的这番话,掷地隐隐有金石之声。一下就让屋里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88、意外 ... 七娘子自外偏院出来时,眉宇间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进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过午觉,见到七娘子,倒有几分讶异。“怎么没有去朱赢台?” 看时辰,也到了女儿们上绣花课的时间了。 七娘子平铺直叙,“父亲本来要见我,我就随牛总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边收了浙江来的急件,倒是闹腾了起来。”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刘家?是军粮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时再怎么不着调,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拎得起来。 七娘子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嗯,听牛总管的意思,是刘家上折弹劾父亲擅专、受贿……”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忧色。 “父亲也是大发雷霆,现发令让诸总兵去杭州锁了刘大人上京听候处置。罪名是刘大人因私废公,擅自扣押军粮……私下串连朋党。”七娘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太太立时脸色大变,径自沉吟了起来。 “你父亲就为了这事把你叫过去?”良久,大太太才追问了一句。 却也是满脸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轻描淡写,“父亲把师爷们都打发了,不过问了我几句话,都是问母亲的身体是否已经痊愈。” 想来大老爷也怕大太太听了刘家的事,心底多了几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当时他从杭州回来的那股子轻描淡写,也都是不想让病床上的大太太伤心。 两夫妻虽然矛盾重重,但毕竟相扶相持,走过了这些岁月。 大太太又怎么不懂这里面的道理。 “就算没有痊愈,听了这话,也要痊愈了。”她就苦笑了起来。“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父亲为了一时意气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打上对台?还好本家二叔还没上路,我们家多少也要为自己打点后路了。” 七娘子也只好安慰大太太,“父亲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能从一个落魄举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么会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就打发七娘子,“回西偏院歇着去吧,下午就别去上课了,在外偏院恐怕连午饭都没好生用,快用些点心去。” 又叫王妈妈,“请初娘子过来,再把牛总管传来。” 七娘子虽然玲珑,但年纪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子午寅卯来。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初娘子更顶事。 七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只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过了半晌才问白露。 “你说这族谱的事,我该怎么对太太说才好。” 立夏和白露对视一眼,都放下了手里的活。   “父亲有意为九姨娘抬房请封诰命。”七娘子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过,又怕母亲闹脾气钻牛角尖,想让我跟着在一边劝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面面相觑。   大老爷还真是人尽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点脸面,就想着让她进言,为九姨娘抬房说话。 也不想想,这一点脸面当不当得了这么大的事! 但九姨娘毕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么能说个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来,“好在刘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一时间本家二叔是没法上路的了,就看刘家的事究竟会闹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们进园子里去,这事也该让五姐知道知道。” 刘家和杨家闹崩,对杨家的谁都是个大消息,五娘子当然很应该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着七娘子一道进了百芳园。 从堂屋下头经过的时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牛总管说话的声音。 想来大太太当然是要仔细询问牛总管这件事的内情了。 七娘子也没有驻足。 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却没有往月来馆方向走,而是径自带她拐到了万花流落边上。 万花流落这一带,这几年来也就住了四姨娘并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刚进了下午,阳光还很烈,园子里并没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声吩咐立夏,“去溪客坊传个话,就说我在解语亭里纳凉……一时想用些茶水,请溪客坊帮着准备一下。” 在解语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里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这个借口虽简单,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还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劲,自然不会放过和七娘子对话的机会。 不管杨家和刘家对峙的结果如何,七娘子都不准备搁置下手中的计划。 就算不能一击必杀,也要让二太太痛彻心扉。 她很快就进了解语亭,推开窗子,让午后的凉风徐徐吹进亭中。 一边也沉思起了上族谱的得与失。 “你是在杨家村住过的人,族里的事,再没有比你们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爷的态度依然很沉稳,却是没有了发作刘家时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气,“我们家得意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和我们作对,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动,要图谋我和你母亲多年来辛苦经营出的这份家产了。” “给九姨娘抬房,为的还是抬举九哥的出身,这一点,你母亲不会不懂,但我提起这事也过了一两个月,却一直不肯给我回话。”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后世,都没有说起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虽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终还是你这个亲生女儿出面比较得体,也有个说话的缘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亲的面子,叫人觉得她心胸狭小,不肯抬举有子姨娘。”大老爷唇边似乎带了些讽刺,“看在你这一向勤谨孝顺的份上,想来你母亲是会给你这个体面的。” 只看大老爷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发作了刘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顿起了内宅的事,就能晓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来:大老爷心里肯定是有谱的,发作刘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杨家的权位,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给九姨娘请封诰命这件事,却是让七娘子有苦说不出。 人都死了,哀荣有那么重要吗? 就是给九姨娘请封了一品、二品的诰命,也没有办法让她再活过来。 为了九姨娘的诰命说话,就很可能让自己和大太太才刚刚培养起来的那么一点感情再次生变。 才立下功劳,就为九姨娘的诰命进言,倒显得自己是居心不纯,挟恩图报了。 只要能打压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还不是稳若泰山?九姨娘的诰命较之二太太的威胁,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筹码…… 但如果不为九姨娘请封的话,在孝字上又实在太说不过去。 恐怕连九哥都不会谅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几句话。 “我还以为,她能等到我长大……” 九哥心底又怎么会不在意生母的诰命? 七娘子就有些烦躁起来。 哪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小竹桥上传来了四姨娘轻轻巧巧的脚步声。 七娘子就连忙武装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长气。 “四姨娘。”她微笑问候。“倒巧,也来看风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闪闪烁烁,尽是看不透的思绪。“是啊……也来看风景。” 两人就对面坐了下来。 # 杨家和刘家决裂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苏州。 就连京里都只是几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与许家都派下人快马送了信来,二老爷更是连着送了三四封信打听个中因由。 二太太也吓得魂不守舍,一进正院就抹起了眼泪,嚷嚷着大老爷实在过分冒失。 大太太只好把二太太安顿到东次间,又拉了几个杨家女儿进来安慰二婶。 “朝廷里本来就不太平,一个劲嚷嚷着要临阵换将,把皇长子送到前线替换平国公。”大太太仔仔细细地对二太太解释,“你大伯这一闹,反而吓唬住了皇长子那头的人马。说刘家私自扣押军粮,更是诛心……” 没有粮食,平国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么能打胜仗x 这时候私自扣押军粮,肯定是为临阵换将做铺垫。 大老爷这一闹,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长子这边的打算摊在了桌面上。 二太太一脸的忧心惶急,“那刘家岂不是……岂不是要和我们杨家翻脸了?” 大太太不禁就现出了少许的不耐烦。 大老爷都把刘徵锁拿上京了,就算刘家还没有和杨家翻脸的意思,杨家也没有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刘家吧。 “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语调平稳,“西北吃紧,皇长子为了一己私欲暗示刘家扣押军粮,本来就是昏招。我们杨家的根基就在宝鸡,你大伯要是没能拿下刘家,万一防线被破北戎进关,将来我们又拿什么脸回杨家村?” 这是宗族和国势的双重压力,大老爷根本就没有退路。 更别说平国公和杨家的亲戚关系……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大老爷是肯定要把军粮催上路的 二太太总算是挤出了一丝笑,“还好这孩子们都在身边,有什么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长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虽不说呼风唤雨,但不是杨家可以轻易拿下的,否则,又怎能和太子对峙多年? 杨家这一锁刘徵,无异于正面和皇长子闹翻,谁知道这位贵人会怎么收拾杨家? 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也别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细软,真有什么不对,我们连夜就回陕西。” 到了陕西,那就是杨家的地盘了,本家的势力,至少可以护得两房女眷的平安。 一边就给陪坐在身边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劝二太太,“这不还有父亲顶在前头么,再不济,还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对,就是和另一家联盟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彻。 七娘子不由对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就起身告辞,“还有很多事要安顿。” 杨家树了皇长子这样的强敌,的确就多了不少要打点的地方。   大太太也没有多留二太太。   回头就对几个女儿感慨,“发痘子一个多月,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不要说亲身侍疾……出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她了,就忽剌巴过来抹眼泪。” 五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只好亲自出马,“其实也不是没有问候,也派了身边的吕妈妈来问过您的好。”她叹了口气,“说是二婶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亲身过来了。” 二太太那段时间虽然没有亲身过来,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过来问好。她倚重的陪嫁吕妈妈,就三天两头地上门请安。 只不过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边了,她问的好,十次里也只有两次传进大太太耳朵里罢了。 如今再添上这句话,那就是铁板钉钉地坐实了二太太拈轻怕重,不愿侍候大太太,又要卖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来,“从小一起长大,倒是没听说过你二婶还苦夏!” 又慈爱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进七月就吃不下东西,也该请个大夫来好好调理!”   七娘子抿唇谢过大太太,“还是母亲心疼小七。” 俨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几句话,就疲惫地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让你回家过中秋的,眼下却是不能了。”她带了些歉意,“眼下家里这么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这也没什么!横竖大姑爷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几年,也没人能说什么!”初娘子忙不迭开解大太太。 话虽如此,却也有一丝不自然。 乡间人家,最爱蜚短流长,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几个月,恐怕会招来不少议论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这么久,大太太都不会许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虚弱的时候。 二太太又是一脸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团孩气……七娘子又还小。 除了初娘子,又该指望谁来帮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间的无奈,就又恢复了自然,和大太太说说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脸笑意。 就好像刘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计较下一样。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诧异。 按大太太的心胸,刘家的事,怎么都能让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么…… 五娘子却是直接问出口了。“娘,二婶虽然胆小,但说得也是正理,你看咱们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后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等到你想起来安排,黄花菜都凉了。”大太太漫不经心,“刘家的事,你父亲自有打算,十有**,我们家是不会吃亏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只好又解释给女儿们听,“你父亲素来不朋不党,虽然和秦家、许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没有为太子说过话,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数的,否则咱们杨家的位置也坐不了这样安稳。” “此次发怒,也是因为边境形势吃紧,刘家太过鼠目寸光,为党争不顾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从浙江运过这批军粮之后,前线就不会轻易缺粮了,平国公也能大展手脚。只要局面维稳,皇上又怎么会处罚我们杨家?倒是刘家,这次怕是要倒霉了。” 听大太太气定神闲的语气,几个小娘子都放松了下来。 政治上的事,她们虽然不懂,但却也知道关系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杨家能够平安无事的度过这一波危机,那当然是最好。 “不过,也有些事是要抓紧了。”大太太语带玄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也要为后路打算。” 初娘子轻呼一声,“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初娘子说得对,我思来想去,也觉得这么办挺合适。” 初娘子立刻笑开了花儿,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还是第一次见到初娘子这样喜形于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惊。 大太太就冲七娘子笑了笑,“我想着,这一次上族谱,就把你和九哥这对双生姐弟,写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写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只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儿家,还有谁不清楚? 只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当的人家做嫡媳,也只有嫡出,才有资格继承嫡母的嫁妆……   大太太这一步棋,的确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转过了无数念头。 大老爷和九哥的反应,封家可能会有的不自在,来自几个庶出姐妹的敌意,初娘子在这件事里的作用…… 望着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脸,她却只能作出一种表情。   七娘子就缓缓地捂住了口。 满脸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亲,这……这……”   大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膝头,“该改口啦!” 七娘子于是泪盈于睫。   她跪倒在地,柔顺地改了口。 “娘!” 这一声出口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颜。 89 晋升 七娘子与九哥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很快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杨府。 尽管还没有挑选出与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乡的下人,也没有正经宣布要把七娘子姐弟写进大太太名下,但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大变。 不论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杨家的地位是不会变的,被写进大太太名下,不过是锦上添花。 七娘子却不一样了。 小小年纪,才进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个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脸上的笑简直都要扑出来了。 就连平时眼高于顶的李妈妈,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这几天一出门,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着手细细地问过好,又问过七娘子的好,才肯放他们去办自己的事儿。 越是这样,七娘子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约束得就越狠。 “谁要是犯了一点错,叫人觉得我被抬举进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势起来,我是不依的。”她皱着眉吩咐立夏与白露,“说不得也只好回了太太撵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领神会。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当红得宠,自然就越谨慎。 “几个小丫鬟就交给你们约束了。”七娘子又找了两个管事妈妈来说话,“这事终归还没有成真,在这当口要是闹了什么不痛快给太太没脸……” 两个妈妈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这么一吓,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闭门不出,免得惹来麻烦,误了七娘子晋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谨言慎行,连对着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无的挤兑,都忍了没有出声。 九哥也不见喜色,每日里在家学用功,仿佛不知道府里沸沸扬扬的流言,对七娘子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人虽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间,倒越发疏远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也感慨起来,“九哥也实在是谨慎了些。” 初娘子只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课太重了,恐怕一心念书,也没有多想里头的得失吧。” 大老爷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课,盼望着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进山塘书院读书。大太太虽然不舍,却也不愿九哥落后于同侪。 “也是,”大太太就笑,“这孩子就这个性子,心里只能装一件事,内宅的是是非非,现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渐渐深沉了下来。 大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纱坞前的风波,是有人魇镇。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会找到理由来夸奖九哥孝顺。 也是七娘子有福气。 本来,恐怕也只是想把九哥写到自己名下罢了。 偏巧就来了这一场病。 大太太才对九哥释疑,就又体会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这样的运程,今后的内院,恐怕就是这对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还没有被提拔,都惦记着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现在被提拔了之后,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马,而是斩草除根吧…… 虽说大太太把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这过继的事也就不会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乱,还多得是办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个给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里闹事、引诱九哥学坏…… 大太太如此多疑轻信,七娘子又怎么会放任这样一个大敌在内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着念起了二太太,“二婶这几天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婶眼下怕是没有请安的心思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有盈就有亏。 二太太前几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对亲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渐渐被大太太疏远。 现在形势翻转,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拢,与二太太之间,自然就要渐渐疏远了。 初娘子点到即止。 只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着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长里短。 不免又谈到了桂家的二少爷。 “听说最近也是时常上门来的,母亲要不要接进来见一见,按理说,老九房的当家太太和您当年也是常来常往的,两边又是亲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动,又难免踌躇。 “咱们家正和刘家打对台,这时候见桂二少,传出去难免觉得我们有些势利。” 杨家正是应当谨言慎行,低调行事的时候,这时候谈起和桂家的亲事,难免让人觉得是为了在和刘家的斗争中接纳一门强援。 “这怎么能一样。”初娘子就笑着开解大太太,“刘家这下是往死里得罪了桂家和许家。这两家但凡还有一点气性,都是要和刘家过不去的,咱们本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大太太豁然开朗,连声夸奖初娘子,“还是咱们小初脑子灵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议,“桂家这门亲事要真能做起来,咱们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过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纪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爱,这是眼见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对嫡次子来说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与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岁呢!”她有些犹豫,“前头还有这些个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犹豫,“还是先看看二少爷的人品吧,若是赶得上前头的两个姑爷,就把小七说到桂家,倒也不错。” 桂家是武将,成婚本来就较文官家庭为迟,一有大战就耽搁了婚事,年过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见,年龄差距,倒不算什么。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点了头,犹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个有主意的,我看,这事还是得她点头了才好。否则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领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么想的了,我看这事倒不错,桂家虽穷,但人品方正,大少将来不论说了谁家的女儿,财势比得过咱们家的也不会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妆进门,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将来的事了。”初娘子只得笑,“眼下还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 进了八月,第一批军粮终于运抵西北。 平国公也没有辜负大老爷的美意,军粮才到就狠狠地打了个小胜仗,斩首百余级,一扫之前战况胶着时朝野上下的疑虑声。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临阵换将说,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刘家的声音,更是已经微弱得听不到了。 虽说皇上对江南两大重臣的纠纷还保持着沉默,但平国公的这一胜,至少已经让大老爷立于不败之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南说的上话的世家、官员,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站队活动。 大老爷虽然人在苏州,但浙江却没有谁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军粮调集完毕,上路运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终于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势逐渐缓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爷请辞,预备上路回乡,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将大老爷、二老爷两房预备送回乡安放的财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爷就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来早都可以上路,却因为我们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搁了两个月。”就和大太太商议,“还是在百芳园里设一席,好好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势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说起来,也是故交之后,因为我这病,一向也没有见他一面,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要请进来见一见了。” 大老爷心领神会,转头就拉了蒋百户并桂二少来在百芳园聚八仙里开了一席,又请了李文清、张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顾,为众人践行。 桂二少就来拜见大太太,向大太太请安。 “家母多次嘱咐,一定要当面向世伯母问安。多年未见,着实是想念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双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礼。“听闻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忧急……” 都是请安的套话,难为桂二少说得一本正经,抑扬顿挫。 几个女儿就在屏风后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还只是十岁,与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样,都能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之外,连六娘子都要回避到屏风后头,不好和桂二少打对脸了。 桂二少给大太太请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态度落落大方,不拘谨,也不放肆。 十四岁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这份沉稳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记得你大哥含欣已经是偏将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来,啜了一口立冬泡来的新茶。 “是,大哥两年前因追击北戎有功,被提拔为偏将。” “还以为这次会派含欣来押送粮草,你年纪还这样小,禁得起长途劳顿吗?”大太太是越看越满意。 这少年年纪虽不大,但一派的沉稳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场阻击中,也立了些小功,斩去几个蛮子头颅,被提拔为百户。运送粮草,是职责所在,分内事,谈不上劳顿不劳顿。” 才十四岁就已经杀过敌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过一段时间,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桂家教子这样的严,两年前桂含春才十二岁吧?就已经上阵杀敌…… 老九房家教如此,难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惊,不禁细细打量桂含春。 这是个很俊朗的少年,身穿着玄色金团花曳撒,虽然才十四岁,身量没有长足,但脊背笔挺,一双丹凤眼顾盼有神,双目炯炯,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随时都能上阵搏杀。 虽说唇畔含笑,彬彬有礼,但这温和也掩不去形诸于外的军人气质。 倒是没想到已经上阵杀敌,有过出战的经验了。 三娘子若是说给他,倒还委屈了这少年了!在江南水乡作养出来的娇滴滴,与大漠烈日里打熬出来的铁血坚韧,很显然是一点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头专注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微微垂下的脖颈,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间带了隐隐约约的韧劲。 如果说三娘子是被宠出来的一团嫩豆腐,捏一捏就烂;七娘子就是一杆青竹,虽显得娇弱,却承受得住满天的风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说了几句话,李太太、张太太就联袂而至。 请了李大人和张先生,女眷这边又要摆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与张太太。 两个太太都对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套问起西北的状况,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几个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说得,说得仔细,不能说的,轻轻一句“年纪尚小,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脱了过去。 在这一群老于世故的贵妇人面前,他的态度庄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讷,虽谈不上挥洒自如,却也得体。 才一告辞去了聚八仙,张太太和李太太就夸奖起来。 “到底是西北世家,这样的家教,也难怪能兴旺不衰了。” “也不晓得谁家有福气能得二少为婿!” 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个太太都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见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来了,借着桂含春在苏州的当口亲自见一见二少的人品,将来说亲的时候,心底就有数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头顶还有一个大哥没说亲呢,我们家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几年后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张太太和李太太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对七娘子笑了起来。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发清婉了!” “再过几年,也就到了说亲的年纪。” 两位太太和杨家的来往都算频密,又怎么会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 对七娘子的态度,又和气了许多。 七娘子就只好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咬着唇不说话。 初娘子笑着打圆场,“见过两位太太!” 几个女儿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给两位太太行礼。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行过礼,就站到一边抿唇不语。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稍宽。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岁了,再不说亲,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这样好的人家,大太太却宁愿再等几年说给自己,都不愿意想到三娘子。 没有一个人帮忙说项,她怎能顺利出阁? 看来四姨娘就算眼下没有答应她的条件,再过一段时间,怕也就绷不住了。 “二婶也来了。”初娘子眼尖,远远地望见夹道里的轿顶,就盈盈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二婶住得最近,到得却最晚。” 身为杨家内眷,二太太很应该早些过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来。 七娘子与初娘子相视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边,与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着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进了门槛。 “二婶!”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殷勤,“倒是有几天没见您了。” 自从大太太要抬举七娘子姐弟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个多月没有上门了。 听了她甜甜的声音,二太太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顿了顿,才抬起头笑了笑,“是有一阵没上门了!” 虽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却是瞒不了人的。 90独处 男眷在聚八仙饮宴,女眷们就在解语亭摆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园看着大,其实住得满满当当的,年年都在这几个地方,倒叫两位太太笑话了。” 李太太和张太太连说无妨,“谁家的屋子不是住满了人?” 张太太顺势就叹息起来,“展眼我们家大媳妇就要添丁了,家里的园子越发狭小,要不是怕人说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让二郎和三郎出去单过。” 张先生没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为人又谨慎,在苏州的住处的确比较逼仄。 却也没有到要分家另过的地步吧? 也不说换住处、扩建,单单只是给二儿子、三儿子另买两套房子,以张家的资产,也不至于负担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讶异,“还记得在山塘还有两处屋呢——” 张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扬了家丑……” 看了看几个双眼圆瞪一脸好奇的杨家女儿,到底掩住了没有往下说,“不过,也不好坏了大家的兴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却是再忍不住,一脸的关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皱眉。 就算是看上了张家的少爷,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她就横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么那么入神,手里的碗都快翻了。” 众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总算还晓得掩饰,“是在想西北的事!” 几个太太就转而议论西北军事对江南的影响。 长篇大套的田产、收成、买卖……听得女儿家头昏脑胀的。 草草吃过饭,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万花流落坐船喂鱼。 四娘子也早告退回七里香去了。 自打脸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发像个哑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来,平常闲了没事,也不过是在七里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见大太太给她使眼色,也只好失望地追着四娘子回了屋。 几个太太就和初娘子议论起来,“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嫌媳妇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里听了几句,都觉得无味。 没出嫁的小姑娘,脑子里哪里装得下太太奶奶们心里的那些事,什么你家的媳妇不会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当家,小姑娘听了就当耳旁风,吹吹还嫌耳朵疼。 “还是上岸去假山里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转,“天气这样热法,也只好在假山洞里坐着舒服。” 几个人就在池边上了岸,绕过溪客坊进了长廊。 “要经过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踌躇。 “哎,就一个桂家的少爷是同辈。”五娘子却不大在意,“其余都是叔伯,就算撞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三个小姑娘就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门外,倒是不约而同地都放轻了声音。 五娘子蹑手蹑脚,一面又要偷听聚八仙里的动静,鬼鬼祟祟的,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聚八仙里果然热闹,又有小唱袅袅娜娜的歌声,又有依依呀呀的丝竹乐声,竹帘全放了下来,遮得聚八仙风雨不透,仅有一阵南风来时,能稍窥里头的阴凉。 里头不时就传出了说笑声,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几个小娘子就静悄悄地过了聚八仙,绕到琼花丛背后上了假山,在假山洞里挤挤挨挨地坐了下来。 天气这么热,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里比得上假山背阴处的沁凉。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惬意地叹息起来。 七娘子抿着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晓得今儿怎么就这么高兴。”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写到大太太名下,这里面也有不少关节要疏通。 虽说别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长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数的……九姨娘带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几年,虽然和外头没有什么来往,但却要时时仰仗族长的照拂——说穿了,对杨家小四房这么大的一份家事,要说本家心里没有过什么想法,那谁也不会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来历,自然也就瞒不过有心人了。 只是千鸟在林,不若一鸟在手。大老爷要真舍得出钱打通关节,本家也未必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哥若能变身嫡子,将来继承家业的时候自然也能少了几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这么开心,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她就缓缓地呵出了一口气。 要说对嫡女的身份不心动,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儿,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头,将来出嫁时嫁妆都能多带几两,人往高处走,谁不会心动? 只是碍着虎视眈眈的二太太,这事到底能不能成,会不会平添波折,却又难说……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们一块玩笑的时候,还要装了一张苦脸出来。” 六娘子就忙顶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却是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几年她的风头已经很劲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与忌惮,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话里又何尝没有一点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来都是五娘子一个人的,现在却要分给七娘子与九哥…… 她就赶快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着拉开了话题,“张太太这几年倒是和我们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张先生没有出仕的意思,我还当……”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兴致。 “张太太也难,张先生没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赋税就不少,虽然和我们两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阎王不比小鬼,在这事上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忙。”五娘子平时跟着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确是见多识广,知道不少秘辛。“毕竟一举一动,都有多少人眼看着……前几年王家还在的时候,一贯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现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虽有个秀才功名,但还是不那么管事。又娶了个厉害的大奶奶,说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给大公子的家当,三天两头闹着要分家……张太太也气得不轻!” 大户人家婆媳不和,妯娌争产的事,时有发生,几个小娘子也都听惯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声,“这个大奶奶倒是有心机,听说张家三个少爷,就是二少爷最聪明,恐怕是担心将来东风压不过西风,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还能沾了长子的光,多分些家产。” 都是江南的名门,张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虽说不比杨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实人家,十多万两的家事,那是怎么都有的。 不然张先生又怎么能优哉游哉地治学为乐,自称为“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中仙?张太太又拿什么底气和李家、杨家这样的豪门来往。 虽然现在出了个厉害媳妇,让张家一时有些狼狈,也不过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为三娘子挑的这门亲事,就体现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说起来,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谨慎,三娘子又哪里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却也没办法扭得过命运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顺着五娘子的话往下感慨,“张家人口算简单的了,都还有这些事儿,李家将来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语,“咱们家只有九哥,倒也安静。几个堂兄弟,看着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现在分了几派,内里斗得都有些不像话了,李太太那样精细的人,气得几次昏过去,行事也渐渐凌乱起来。” 三个小娘子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说到底,杨家的这点小纷争,放到别家面前,真是连被闲话的资格都没有。 “都是别家的事,说说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么。”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咱们瞧着谁去解语亭喊个丫鬟过来,把四宜亭扫扫,到四宜亭打双陆得了,一会八娘子要过来也好有个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过了午饭总要吃一遍药,就算要出来拜见几个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进百芳园。 几个小娘子又是中途离席玩耍,身边也没有带着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约而同地转头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劳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说话就是这样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面抿嘴笑,一面和五娘子说悄悄话,“看小七一脸的官司,回头就到太太面前告咱们不体恤她这个当妹妹的。” 虽说是悄悄话,音量却不小。 七娘子就冲六娘子做了个鬼脸,“伶俐不死你!” 一边隔空和六娘子斗嘴,一边下了假山,却是没提防,一转出假山就和山石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哟!”七娘子不禁细声惊呼。 “怎么了怎么了!”假山上顿时冒出了两个小脑袋。 一看清情势,又很快缩了回去。 “桂世兄!”七娘子却没地儿躲,只好微笑着福身见礼,“不想在这里撞见桂世兄。” 百芳园就这么大点地儿,假山就在聚八仙后头,桂含春出现在此不足为奇。 说来倒是几个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还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惊。 “冲撞世妹了。”他面露赧色。 在几个太太跟前的稳重,已无影无踪。 七娘子就也尴尬起来,“哪里,是我不该乱走,桂世兄请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说过桂家有意思和杨家结亲,之前几个太太又对桂含春是那样的神色。 还打趣自己…… 哪里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苏州一阵子了,自然有渠道获得杨家的消息。 听说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杨家这边是看好七娘子吧。 两个人见了面,就格外多了几分尴尬。 桂含春本来肤色就深,此时脸上更是一片深泽。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机勃勃炯炯有神的双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头让开了一条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毕竟桂含春长年累月在军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触江南水乡的小娘子,七娘子却是又见识过大漠的风沙,又体会过江南的丝竹。 她就对桂含春点头致谢,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传来了低低的呼唤声。 “七妹。” 却是五娘子的声气,还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只得回身又进了假山。 五娘子与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后头。 “是不是要请桂世兄回避呀?”七娘子轻声问。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两个小姑娘不好意思继续在假山里呆着,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她们都过了十岁,五娘子更是已经十二岁,可以说亲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抛头露脸。 恐怕是想请自己传话,让桂含春稍微回避一下吧。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却带了三分的心虚。 “我是想问问表哥的好!”她带了几分央求地望着七娘子,“桂世兄从西北过来,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时也没处问人去……” 五娘子脸上是一片坦然的关心。 七娘子就为难起来。 虽说自己和桂含春之间好似应该避嫌,但五娘子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打听到许凤佳的消息就很难了。 她毕竟到了说亲的年纪,也不好成日里挂着表哥的名字到处打听。 倒是自己年纪小,还没到要避嫌的年纪。 再说,五娘子心里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时候…… 六娘子也敲边鼓,“横竖你还小呢,和桂世兄说几句话也不算什么。” “只怕桂世兄已经走了。”七娘子只好勉强让步,“若没走,我再帮你问。”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还没有走远,还在回廊尽头左右张望。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声招呼,“想请问桂世兄几句话!” 桂含春就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顿时又多了几分局促,手脚似乎都不知该怎么安放。 “请问请问。”一叠声地客气。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来,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问,“听说许家表哥也在前线,您也知道,表哥同我们家的四少爷……” 她顿了顿,才续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挂念着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面嫩得很,不敢亲自来问桂世兄……” 虽说以九哥为名,但只看七娘子的表现,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后头的杨家小娘子派来询问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会戳穿。 “噢!你是说平国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军人的爽朗,“世子爷好着呢,前儿听到西北传来的音讯,好似也已经带队上阵杀敌了。就是饿得厉害,不过想必第一批粮草应该也快到前线了,饿,也不会再饿多久啦。” 谈到他熟悉的军旅生涯,桂含春双眉上挑,羞涩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为军人的自信与粗犷,脸膛似乎都在放光。 “话说回来,世子爷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听说才习练了几年,我还没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试过,据说虽火候尚浅,但仅作防身健体用,是足够了的。”他兴致勃勃,朗声笑道。 七娘子却是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复。 “是。”桂含春一脸的向往,“据说是请沧州名家传授,为世子爷阵上防身使用!” 一边说,桂含春就一边回身要走,“正好请世妹指教,该怎么回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园子里,说来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摄心神,“世兄这儿请,我正好上里头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问,“饿……饿得厉害吗?” 她心神不属,随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拨弄着象牙小鸟笼的金门。 里头的百灵便一啄一啄,跟着七娘子的手指跳动。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厉害的!平国公治军严谨,不许兵士抢掠百姓,其实我们腊月里粮草就很紧了。” 他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一瞬间,似乎是又回到了金戈铁马、铁血黄沙的战场上。 “也多亏了平国公治军严谨,不然,我们陕西的富户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轻轻地道,“就算是这样,杨桂两族去年也还是紧巴巴的,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听说杨家村竟有人饿死……我们营帐里也有些饿死的大头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惊。 只听说西北缺粮,没想到,竟都饿死人了! 那许凤佳……杨家村里的亲戚……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门顿时大开,百灵鸟就势飞了出来,却是直撞向七娘子娇嫩的面庞。 91绯闻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一时却是来不及反应,只是呆呆地听着耳边的风声。 眼前却是一花,一时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她已是被桂含春挡在了身后。玄色金团花的衣饰,就顶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后退了几步。 “世妹没事吧?”桂含春也就顺势跨前,一下拉开了和七娘子之间的距离。 却没有想到鸟笼本来就晃,他人又高大,肩头带翻了鸟笼,鸟食、鸟粪,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虽然反应得快,肩头一晃就闪了开去,但七娘子却没有这么迅速的身手,八幅湘绣裙就溅上了点点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恼轻呼,“倒是我带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来,脸上多了几分春色,倒是让这少年更动人了些。 七娘子连忙摇头和桂含春客气,“是小七鲁莽,牵连了世兄——世兄请先走一步吧,转过弯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却犹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我为世妹把鸟儿捉回来吧!” 不由分说,就下了决定。 到底是驯养惯了的鸟儿,这百灵鸟并没有飞远,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着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气,桂含春身形一闪,就轻轻巧巧地跃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长脚长,行动又迅捷,在阳光下腾身一跃,身姿轻盈中带了矫健,七娘子一时不由得看住了。 就见桂含春相准了那百灵鸟,一出手快若闪电,鸟儿还来不及闪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着进了回廊,将鸟儿放回鸟笼关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认认真真地道歉,脸上一片诚恳。 七娘子脸上发烧。 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属,才开了鸟笼…… “哪里哪里。” 两个人又是一番客气。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问许凤佳的事,给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辞了,“还有别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绣了湘竹的白绢上染了点点黄斑,看着颇有些刺眼。 他就会意地笑了笑。“世妹请自便!” 一边说,一边大步转过了弯角。 这个桂二少行事,实在是斩钉截铁、干净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黄瓜,又清又脆,还带了一股特别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转得看不见了,才沉下脸。 几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难得地露出了小儿女态,跺着脚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却早已笑得都不会动了。 两个人又要笑,又要忍着不笑出声,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泪水。 五娘子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抚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来,伏在六娘子身上乱颤,“叫我们七妹受委屈了,倒让桂家的少爷,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机会!”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两下,“还不都是为了给你打听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却又一边笑一边打趣七娘子,“我们七妹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从前是怎样笑姐姐们的?这,这简直是活生生的现世报!”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回去换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跟在七娘子身后。 大家进了西偏院,七娘子换了外裙,到底还是吩咐白露摆了茶上来。 “四宜亭究竟也热,今天暑气这样重,怕是八妹也不得过来了,倒不如躲在屋里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着茶,又望着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还真有几分恼起来了。 这下才晓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时候那又羞又恼的滋味。 亲事根本还没有一撇,虽说年纪还小,倒是不妨事,但万一传扬出去,终究与七娘子的脸面有些损害。 “若是敢说出去,就别想听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胁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虽然也会起哄,但嘴肯定是很严的。 五娘子只好抿住唇,竭力作出严肃的样子来。 “好好,不说不说,小七脸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桂含春的几句话复述了出来。 她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听得满面忧思。 “希望表哥平安无事!”她双手合十,又摇了摇,“改日我们说动母亲,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给表哥求个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纯净。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关心许凤佳。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亲生的哥哥吧!许凤佳虽然飞扬跋扈,但对五娘子,却一向是照顾有加。 “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来。“想来表哥在边疆,也着实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烦躁了起来。 若是许凤佳手上落了伤……九哥岂不是误了他一辈子? 几个小姐妹又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张罗着打起了双陆。 七娘子兴味索然,推说观战,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来,号称要睡午觉。 翻来覆去,又怎么也睡不着,无限的心思满腹,一闭眼,就想到许凤佳手上缠着的绷带…… 第二天就有些头疼脑热,食不下咽的,慌忙拿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了两贴,又卧床休息,方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五娘子来探病时就拎了一个小小的象牙鸟笼。 鸟笼里装了一只小百灵,鸟头一伸一缩,煞是可爱。 “给你解闷!”五娘子很得意,冲七娘子挤眉弄眼,“可要好好地喂它!” 丢了鸟笼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鸟还回去——那也太矫情。 只得把鸟笼挂在屋外。 几日下来,也听惯了百灵婉约清灵的鸣啭。 大太太亲自到西偏院来探望的时候,也站在檐下逗了逗这只小百灵。 “从前总觉得你这院子里太安静了,多了这鸟儿,倒也热闹了起来。” 大太太看着心情不错,眉眼都带了笑。 “娘!”七娘子作势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药,不要乱动换,免得又着了凉。” 不免叹息,“总归你身子纤弱,这大暑天也会着凉……” 七娘子面露赧色,“给娘添麻烦了。” 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这就说得上麻烦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烦透了?” 两母女说说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隐隐约约带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经打通了本家二叔的关节,上族谱的事,他们是自然会照应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钱?”忍不住探问。 大太太莞尔,“不多。”漫不经心地比了两根指头给七娘子看。 “两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气。 “两万!”大太太就笑。 又解释给七娘子听。 “将嫡作庶,以庶作嫡,闹腾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虽说大家心照不宣,总归族长也要担着风险……两万不能说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还嫌不够多呢!” 七娘子连声摇头叹息,“这也太……”一脸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开心。 到底是小七贴心,小小年纪,就懂得节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纪小,不晓得族里的厉害。九哥若只是个庶子,将来在族里难免处处遭人眼色。三个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写到我的名下,将来在族里就有了底气。” 世家大族,规矩最重,族里倚老卖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规,数不尽的口舌是非。杨家两房家事这样丰厚,若没有写到大太太名下,将来九哥但凡软弱一点,大老爷过身后,装神弄鬼、假传圣旨,明里暗里欺负九哥的人,是决不会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没有二心,立时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步顺,步步顺。 七娘子就货真价实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贤良淑德,堪称主母典范……” 大太太听得顺心遂意,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只是。”七娘子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忧色,“恐怕会不会有人作梗呢……” “你是说……”大太太神色一动。 会在这种事上作梗的,当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来。 “这应该是不会的。”她也沉吟了起来。“你二婶从来也没有回过西北老家,是在京城进的门,多年来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苏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现代,信息传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布“谣言”,诽谤九哥其实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没有在西北居住过,人头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这批仆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动,恐怕都很难找到杨家村的地头。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门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杨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谱了。 “也是!”七娘子就缓了神色,“还是娘考虑得周详。” 一口一个软软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还是得让牛总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细心得多了——等你痊愈了,也跟在我身边学学理家吧!一展眼十多岁了,也要把这些学起来了!” 大太太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会儿。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径自微笑起来。 “真是一步顺,步步顺……” 她又叫立夏,“你来。” 立夏就一脸恭顺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说,溪客坊新进的粗使丫鬟小满,是你拐着弯儿的表妹?”七娘子一脸遮不住的笑意。“你这个当表姐的也该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后嚼舌头,说我们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会意一笑,“吃完晚饭,就过去探她。” 虽说溪客坊和正院关系冷淡,但这都是主子们的事。 下人们自有下人们的交际。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满才说了几句话,霜降就把小满喝走了。”她一长一短地复述给七娘子听,“站在台阶下指桑骂槐,说四姨娘是有脸面的贵妾,还轮不到西偏院的人来摆威风,就前几天给本家二老爷洗尘的时候,二太太还和颜悦色地和我们四姨娘说了好些话呢!四姨娘都没有怎么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乐得拍起手来。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个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立夏不紧不慢地一笑,一脸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着立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 # 本家二叔归心似箭,也顾不得过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捡了个黄道吉日,就归整行李,跟着桂含春的驴队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爷商议了许久,到底还是派了牛总管出马。 给几个儿女上族谱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携带的财物运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两件事都非得要个能人盯着,才能让两夫妇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东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边得力的管家,“这一次二房的细软多了,总不好老麻烦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领神会,面上笑着应酬,“二婶越来越懂得体恤我们了。” 一边细细地吩咐了牛总管几句话。 牛总管又哪里有不懂的? 才进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来: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军队却等不得他康复,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说世上哪有你二婶这样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们大房的家私上,恐怕拔都拔不下来!” 七娘子又笑又担心,“二婶的手段,只怕不止于此呢!” “她还能怎么样?”大太太不以为然,“九哥写进族谱,就是咱们家的嫡子了,这又哪有现放着嫡子不理会,过继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动。 以七娘子的缜密,说不定还真能为她参谋出一些纰漏。 初娘子又回余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儿,心里始终是夫家更重。 “有什么话就说。”她和颜悦色,“我们母女之间,不玩这些虚的。” 七娘子就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编排起了二婶。 “就觉得这几年,府里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变。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几句话。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们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着,不会有什么错的。”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毕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这是在担心三姨娘吧! 又怕触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说。 大太太就一眯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这许多家的寺院,请了许多班子暗地里给三姨娘做法事……就临去前,还走了观音山,住持同寿大师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轮回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头来见。” 这大师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断断不会发诳语的。 难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魇镇杨家的男丁? 一时又想到了叔霞的话,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强忍着满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过,都是小七的胡思乱想,还请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话里微微的担忧与惶恐,传神地表达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几句七娘子,就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92说项 很快就又进了十月。 边境捷报频传,让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北戎近些年来渐渐壮大,大秦却是眼见着有些衰弱,连年年成又不好。 这时候要是被北戎破关而入,说不定天下就真要乱了…… 平国公能守得住边关,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却没有收回成命,还是让大皇子在京郊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又不断有信过来,这几个月,大老爷每日里都要和师爷在外偏院议论许久,连浣纱坞都去得少了,每日里只是进正院坐坐,就一脸疲惫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心疼,请了欧阳家的良医来为大老爷开了几贴补药,又细细地吩咐张总管,让他好生照料外头的清客、师爷们。 “这些人虽然看似无权无势,只是攀附我们家过活,实则个个不是有谋略,就是有人脉,或是有一张利口。”大太太教导五娘子、七娘子,“平日里万万不能怠慢了,否则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烦。”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点头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好奇。 “京里只怕是又来信了吧?” 这几个月,从京里往苏州写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连秦帝师都破天荒亲自写了信快马送到了杨家。 大太太面上就难免现出了一点愁容。 “刘徵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五娘子还只是面露不解,七娘子却也跟着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凉气。 官场上的事,虽说女眷们并不需要太明白,但这里面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现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时候,在这时候审刘徵的军粮案,刘家是怎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至少这个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继王家之后,又一个重要干将倒下——皇长子和大老爷之间也就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会是谁上位继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开了话题。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亲也在奔着这个位置使劲呢。虽说江苏富庶,但浙江也是鱼米之乡,这个位置,最好还是安排咱们自己人来坐。” 五娘子也已经明白过来,就陪着大太太唏嘘了一会人事变迁。 刘家虽然和大老爷不卯,但毕竟多年同僚,刘家的太太奶奶,几个小娘子也都是见过的。 只是一招行错,如今就从云端跌到泥里,如果刘徵被议定了要株连的大罪,更是转眼就成了罪属…… 谁没有一点感慨? 或许就是借着这一点感慨,大太太唏嘘了一阵,又透露了大老爷眼下面临的困局。 “皇后是借了太子长史郑长春的名字写了三封信来,要咱们以运粮的大功出面,挑头再请太子出阁。”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这才是大老爷最烦心的事吧? 也难怪秦帝师都要亲身写信来做说客了。 这几年来大老爷一直挺着不肯在夺嫡之争中站队,家里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现在得罪了皇长子,又间接帮了太子一把,皇后就想乘势把这个封疆大吏招安进麾下了。 刘徵案既然开审,肯定是要议定一个罪名出来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爷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又要水涨船高。 这时候他再出面为太子说话……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给大老爷与平国公这个面子! 五娘子就寻思着问大太太,“父亲又是怎么想的?” 大太太反问五娘子,“你又是怎么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却是心中有数: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要嫁进权贵之家,做当家少奶奶的。 眼看着就要十三岁了,怎么都要开始教她这些事了。 “女儿想着……”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咬着唇就慢慢地分析,“父亲如果要站到太子这边,早几年就表态了,恐怕……是一直担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闪过了一丝喜悦,却没有说话。 五娘子又哪里会捕捉不到大太太的这一点情绪? 当下也是越说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于情于理,皇上都不好不赏,但我们却也要更谨慎起来,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讳,反而失了圣心。” 大太太不禁轻声喝彩,“倒没想到小五在这上头很有几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大老爷不肯站队,却没有深思过里头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数语,倒是分析出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结,肯定是触犯了皇上的忌讳。就算朝中只有一个太子,皇上都不会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则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过是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虽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病。 得罪太子,将来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修补关系,就算修补不了,太子上台,也还有许家、秦家在跟前挡着。一个全身而退,总还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宠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难怪大老爷是从来都不愿牵扯进夺嫡的事了。 “别看咱们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里居住,外头的事,好似与我们一点都不相干。”大太太又点拨两个女儿,“但这官宦人家的主母,对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数。才能配合男眷,将自家经营得蒸蒸日上。妻贤夫祸少,这话是再不错的。”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别看大太太在宅斗上小肚鸡肠,但却也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大太太说了一大通话,难免露出疲态,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面缓缓地啜饮清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梁妈妈,“这几天苏州城里有什么事没有?” 梁妈妈忙笑回,“有,这事儿还不少。李家来人送信,又添了个姑娘,福建布政使郑家也来人请安,送了今年的年礼,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几分。还有……” 林林总总,也有十数桩亲戚故旧与杨家往来的琐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烦了,鼓着腮帮子,只顾着打量屋顶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经心,只问,“都办妥了吧?” 得了梁妈妈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会,无非又叮咛了几句,“郑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惯的,礼物要格外用心……”随口几句交代,就不再过问了。 五娘子见回事的婆子都领了对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到月来馆玩耍去!”一边拉扯七娘子,一边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摇头叹息,也懒得约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 七娘子也只得随着五娘子退到了外间。 这才挣脱开来,“五姐,你先过去……我还有话要和娘说。” 五娘子就好奇,“什么话,这么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张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凑到五娘子耳边,“不告诉你!” “你!”五娘子气得直跺脚。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脸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来馆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连掺和都懒得掺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进了东次间。 王妈妈正和大太太说话,“也不晓得明年的春闱,又要点谁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寿,秋闱就推到了十月,又因为今年撞着了正科,明年春天还要加开恩科,再开一场会试。历来会试的主考,都是由阁臣兼任,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不少弯弯绕绕。 “嗯?”大太太见七娘子去而复返,就挑起了半边眉,“怎么,是落了什么首饰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妈妈,“倒是有话想问问娘的意思……” 王妈妈知趣起身,“还有好些话想着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挥了挥手。 倒有了几分好奇,“什么话这样紧要,连王妈妈都听不得?” “这事还是稍稍避讳些……”七娘子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给四姨娘留几分颜面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么?”她终于起了几分兴致,“是溪客坊又惦记着闹腾起来了?” 四姨娘这几年来一直说不上得意。 政务繁忙,大老爷又宠信浣纱坞的三姐妹,虽说溪客坊还是荣宠不衰,但比起几年前四姨娘霸宠的局面,总是要落寞了几分。 三娘子婚事不顺,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连一丝儿错处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渐渐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里了。 “还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几次,想请小七在太太跟前说项,让太太松松手,把三姐许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几分纳罕,“她怎么就求到了你头上?”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在意。 说谎讲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边的人不会向正院通风报信,也难保溪客坊里有没有正院的眼线。 倒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来,告诉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过几次接触。 “小七却觉得,”七娘子垂下眼,“这才得宠没有几年,就私底下卖好送情,在不该插手的事上乱说话,也实在是太不谨慎了。是以,也一直没有松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来。 “还是小七懂事。”她夸奖七娘子。“没有轻易松口……” “不过,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来越低。”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前看上的还是张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爷,现在,竟是连三少爷都肯屈就了。” 虽说张家家底殷实,张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没有功名在身,一个白衣家的庶子,认真计较起来,算是很辱没杨家的门第了。 当然,张家是关陇世家,在老家势力雄厚,张唯亭的几个兄弟也都有出仕……这门亲具体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杨家来看,倒是一桩美事。 大太太就渐渐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家里才打起官司,她就吓得沉不住气了。” 四姨娘为什么“眼光越来越低”?不就是被杨家和刘家的官司吓住,害怕杨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说不上亲了? 从前大老爷稳若泰山的时候,张家的门第,四姨娘还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儿,就少了这一份大气,一点点风波,就吓得做张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这样想了。”七娘子婉转地道,“我们又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刘徵受审的消息,虽然也传进了杨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里头的味道。 这么着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请七娘子向大太太说项,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给这样的一个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亲事说好了,恐怕刘徵获罪的消息也就传到了苏州。 到那时候,再来欣赏四姨娘的后悔……就算后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谁抱怨?这可是她千求万求,才求来的姻缘!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简直都快赶上你大姐了!” 就兴致勃勃地为七娘子出谋划策,“你就私底下应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爷说去,我这里,是肯定会点头的。” 又好奇,“四姨娘许了你什么好处没有?” 七娘子很有几分羞怯,“倒是许了几两银子,怕还把我当刚进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没答应下来,就没过问数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狮子大开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是,娘,小七知道怎么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还当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婶!践行宴那天,你二婶是特地绕到溪客坊和她闲话了半个时辰……” “四房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七娘子只是笑,“惯看风头火势……她现在要指望二婶,可不是猪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杨家,说话最顶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并七娘子这对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现在是不会指望你二婶了!” 不过,二太太倒未必不会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读懂了大太太的未尽之言。 她却没有接话,只是起身告辞。“五姐还在月来馆等着……”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过神来,“能把三娘子说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岁了,还没有说婆家。” 又暧昧地冲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说给李家,也好!将来啊,你喜欢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面露不解。 大太太却是再不肯往下说,只是催七娘子,“快去月来馆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该松散松散。” 七娘子也只好进了月来馆,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说话,一道占花名。 吃过午饭,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个小满表妹。顺道给四姨娘传话,就说我已经向太太递过话了,太太也点了头……她答应我的事,也该着手办起来了。” 立夏就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出了院子,进了百芳园。 93 添花 过了几天,大老爷果然就对大太太提起了和张家结亲的事。 “我思来想去,倒觉得这是门不错的亲事。”大老爷面带沉吟,“虽说我们家现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张兄提这码子事,但张家家境殷实,又和朝中的争斗无关,在关陇根基深厚,三娘子嫁过去,总也是为我们添了一门稳固的外援。” 如果以这个思路来衡量,三娘子嫁到张家,倒是比之前说过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觉得这门亲事,从哪里说来都是上好的。 又能给杨家带来看得见的实惠,为九哥将来添上一笔助力。 张先生的几个学生现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来往来的文友,都是人脉。 张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样不饶人的性子……听说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拢共也就是三千多两银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气,也都至少会给三娘子准备两万两银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爷都说行了,那我明儿就托李太太上门问问张太太的意思。——不过,咱们家现在还犯着官司。张家倒未必知道内里,现下托人去问,是不是有点不讲究?” 大老爷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与我们家来往,还是只存心借我们家的势,那是一句话就能问出来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还是老爷思虑得周详。” 大老爷捻须不语,只是笑。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转天就请了李太太来说话。 “想着把三娘子说进张家……”就一长一短地和李太太说起了结亲的事。 李太太有些讶异,却也高兴,“好,好,这两家要是结成了亲家,以后就更亲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这是偏心呢,还是看不上我们家十一郎?这七娘子的事都说了几年了也没个回音,却又主动向张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尴尬,“这也得先说了姐姐,再来说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说亲有严格的先后之分,不少子女就因为兄姐婚事不顺被耽搁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二娘子十三岁的时候,定国侯孙家都上门来说亲了。 李太太眼神一闪,“您这就是偏心!”半开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就知道您喜欢七娘子,想必是觉得我们家十一郎老实木讷,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语塞,正要开言缓颊,李太太就又笑着自己解围,“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连我都爱,何况您了?只是姐姐,以咱们两家的交情,您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是一定要匀给我们李家一个的!七娘子舍不得,六娘子,您总舍得了吧?” “这……”大太太倒有些恼怒起来。 李太太这做得也有些太过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舍不得呢!”她就笑着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极,“你要这样说,我还真是一个都舍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领回家去吧!” 李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偏房庶女不说,又不得嫡母的喜欢,个性阴沉,还破了相了…… “嗐,说到这四娘子,我也真是为您发愁。”她笑若春风,一下就转了话题,“三娘子要能嫁到张家,怎么说也算是有了结果,可四娘子脸上不好……要在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还真有些难办。” 大太太也就不为己甚。 李家到底是杨家最□的后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门去探张家人的口风。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长出一口气,“这事还得看老爷的意思。” 两个太太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太太就起身告辞。 又握着大太太的手,语气诚挚,“这要是实在不中意十一郎,我们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岁——”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只好应付走了李太太,回头和王妈妈抱怨,“往常听说她这个人没意思,没意思,倒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见识到了,才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没意思。” 梁妈妈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讲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这儿女的亲事就是做买卖,谁的身价涨了,那边的出价也要跟着涨似的。”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不容易,这十多个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郎三郎今年都要进场,要是有了举人的功名,就更难节制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里的这本帐。 “我们家九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个功名来家!” 梁妈妈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决断。 自从信了九哥在浣纱坞前的所作所为,乃是魇镇,大太太就好似从没有对九哥起过疑心,一应呵护,较诸往常,只有更仔细。 她心底就隐隐约约有些发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着敷衍大太太,“以咱们九哥的聪明,恐怕没两年就能下场考进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过,这九哥的婚事……” 九哥过了年就十一岁了。 这样承嗣的独生子,娶亲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这事还是得问过老爷,”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从夫,我就算能为再大,这种事也得听老爷的吩咐。” 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辈子是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只盼着我没有看错九哥吧!” 梁妈妈垂下眼望着脚尖,没有接大太太的话。 过了两天,又送了一批名贵药材进西偏院,却没有让大太太知道。 # 李太太很快就给了答复。 据说张太太还犯了几句嘀咕,只推说要问过老爷。 却是李太太前脚才到家门,张太太后脚就跟进了李家。 一并张先生也亲自上门拜访李大人,太太对太太,老爷对老爷,都传达了一个意思:三娘子系出名门高贵典雅,张家能得她为配,是儿子的福气。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这样好的结果,立刻喜气洋洋转头又上了杨家门,把喜讯告知了大太太。 杨家和张家有意结亲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里传开了。 “也不晓得是嫡出的二少爷,还是庶出的三少爷……”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只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么,你急着嫁出去呀?我和娘说了,先把你说出去,再说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这话,反倒显得你心急着嫁人了!” 两个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从这消息传扬了开来,就羞得躲在七里香不肯出门,四娘子自然也随了她,没有到家学上课。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问七娘子,“七姐,这三姐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说这几句话,倒咳嗽了几次。 七娘子耐心细致地对八娘子解释,“三姐和张家的三少爷……”就仔仔细细地和八娘子把事儿说了一遍。 八娘子脸上就现出了一个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没准小姑娘还真只是关心姐妹…… “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错。”她含蓄地道,“不过,张家毕竟没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长长的睫毛。 又过了几天,刘徵案的结果也到了苏州。 这一案居然这样快就出了结果,对刘徵的惩罚又是这样严厉,就连大老爷都难免吃了一惊。 “据说是皇上亲自过问……倒没有让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细细地对大太太复述,“秦家、许家倒也没有掺和进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办这件事。” 同时到达苏州的,还有对大老爷的封赏。 在一长串无意义的表彰之后,大老爷倒也是获得了货真价实的好处:虽说没有封爵,但皇上还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爷的文勋往上提了几级,提拔成了左柱国。 苏州城顿时是哗然一片,就连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 左柱国可是正一品的勋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衔是从不轻易授人的,历来只有内阁领衔的阁老才能兼领正一品太子太师衔。可以说,能领正一品官衔的存在,无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风唤雨,权倾一方的大员。 就连秦帝师致仕的时候,领的都不过是从一品的太子少师衔。 虽说只是没有俸禄的虚衔,但大老爷这一下可是连秦帝师都越过去了,满大秦还有哪个地方大员是一面领着江南总督这个从一品的实缺,一面又领着左柱国这个正一品的文勋的? 恐怕连那一等老牌权贵勋爵之家,都没有办法和杨家争风头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对浙江布政使刘徵的处置。 刘徵贪财枉法因私废公,废为庶民永不叙用,自京城发还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财产一应罚没充公,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 抄家遣送,监视居住,几乎是对文官最严厉的处置办法了。 大秦一向优待文官,立国一百多年,还没有杀过一个大员。不然,恐怕刘徵的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这一次角力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了。 有心人却还注意到了旨意里的另一句话: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一应留心人才,举荐继任。 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爷怀里! 举荐继任,大老爷能不举荐自己人?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本来就只看杨家眼色行事,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杨家的人,再有和杨家也算有些联系的福建布政使郑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爷的自留地了! 杨家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大老爷与大太太开了外正院堂屋大门,点了香烛设了案,带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赏的旨意,便又都流水价忙了起来:上门道贺的车马,几乎是要把二杨街都塞得过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员,没有露出见不得人的馋相,客客气气地送了贺升迁的礼单上门,又和主人道了几句喜,也就都告辞离去。饶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个月才闲下来,纵使有二太太相帮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几贴补药,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时进了正院。 # 正院堂屋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喜气。 堂屋的条案上也多添了几件新鲜的名贵器具,还有未拆封的表礼随手堆在墙角,几个小丫鬟里外穿梭,正一边拆看,一边将绸缎金银归拢搬运。 进进出出,是一派大户人家才逢喜事的热闹。 东次间里也隐隐有大太太的笑声传来。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阶下立定了,垂首仔细地掸了掸裙角,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跨过了门槛,招呼东次间门口的立冬,“——来给太太请安!” 立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身进屋通报。 就算有讶异,也都没有露出来。 四姨娘是有多久没有单独进正院请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里,环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陈设,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几何时,这堂屋里是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又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灰暗。 那时她虽然也日日进来请安,但又何尝把堂屋里蛰伏着的大太太放在眼里…… 她的天地在东偏院,那里才是内宅的中心,千头万绪的家务,那几年是全汇总到了她手里。 ——怎么就不晓得在那时候给两个女儿说上亲事! 啊,是了,那时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还没有说亲。 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心胸狭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还在,时机一到,就能翻云覆雨。 妾,不论是良妾还是贱妾,也终究只是见不得人的小星。 就连想给亲生女儿说亲,都要遮遮掩掩,绕无数的弯子…… 轻巧的足音慢慢地自东次间响了出来。 四姨娘连忙抬起头。 已是又换上了一脸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对四姨娘点了点头,默不做声地撩起了水晶帘,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东次间。 “给太太请安。”四姨娘礼数周全,跪下就要行礼。 “起来吧。”大太太却是满面的笑。 四姨娘又要给陪坐的二太太行礼,二太太也忙学了大太太的样子,“就别客气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侧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问好。 扰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赏了四姨娘的坐。 “怎么在这个时点进来请安?”倒是开门见山,“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看来,大太太的心情并不差。 四姨娘也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想向太太求个体面,到慧庆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头,玩弄着裙摆上的玉佩。“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许愿……” 话里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赏鉴着四姨娘面上丝丝缕缕的不甘,险些又要笑出了声。 世事真是瞬息万变。 小半个月前,四姨娘还巴不得立刻就敲砖钉脚把亲事说回来。 现在却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给三娘子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又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让她去一次慧庆寺,想必也不会闹出多大的篓子。 大太太就要松口答应。 正妻对妾,天然就有这样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就算去了慧庆寺,又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七娘子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四姨娘和慧庆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颜悦色,脸上还带了一丝好奇,“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道行最是深厚,还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师合出了三娘子和张家少爷相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爷进谗言了…… “眼下我们家和张家正在说亲。”大太太就有些不悦,“你这个生母怎么好擅自离开?等到亲事定了,再去烧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着四姨娘。 她动了动嘴,又叹了一口气。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间的往事,二太太又怎么会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谁也说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见。 二太太长出了一口气。 “七娘子过了年就十一岁了吧?”她扯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对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婶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几个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约而同,都似乎遗忘了坐在小几子上的四姨娘。 94. 厌胜 二太太在堂屋盘亘到了晚饭时分,才告辞出去。 上了清油小车,走一炷香时分,就又进了翰林府。 二杨街虽然有两个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总督府小了好几圈儿。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过是二太太并八娘子,还有几个失宠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热闹,向晚时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几分孤凄。 “八娘子吃过药了没有?”二太太进了堂屋,就问迎上前的吕妈妈。 “已经吃过了,正喝汤。”吕妈妈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从小就是药焙着长大的,好容易长到十岁,日日里还断不了汤药,翰林府的人早惯了服侍她三餐用药。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问,“几个少爷那里,记得打点秋衣送去,再嘱咐身边的小厮儿细心服侍,不要着了凉!” 这才进了翰林府的小花园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园子虽也精致,但家里人少,难免有荒凉之嫌。 夕阳下走在青石小径上,望着假山上的苍苔,一股苍凉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来。 园内几所馆阁都是重门深锁……那几房失宠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从前就觉得家里人多口杂。”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语,“现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难足。” 吕妈妈就笑着安慰二太太,“这热闹了,也有热闹的不好,您羡慕隔壁的热闹,没准隔壁还羡慕您的清静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园西边的高墙。 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小库房里传来的呢哝语声。 这是药妈妈又在盘点入库了吧…… 一年四季,小库房都稍停不了,药妈妈有无数的东西要搬出来晾晒归整,晒了这个,又要擦洗那个。 这还只是大嫂自己的小库房…… 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经在百芳园里亮了起来。 二太太就加重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探望过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吕妈妈打点针线,消磨时光。 二太太一边仔细地比着线,一边和吕妈妈说闲话。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请大嫂开恩,让她去慧庆寺上香。” 吕妈妈眉头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大太太怎么说……” 两个人头碰头肩并肩,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主仆之分,倒像是一对亲密的好友。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这个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针还小,又有七娘子那个小狐狸精在一边使坏……我瞧着本来都要松口了,七娘子说了几句,又不许她出门。” 大太太毕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苏州,四姨娘还能悄悄地出几次门。现在人就在苏州坐镇,她不许四姨娘出门,四姨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吕妈妈叹了口气,“这大户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门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来,“更可虑的是,这门亲事你来我往,俨然是就要定下来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换的,也就是三娘子的亲事了。 四娘子那个样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说个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着指望自己——大老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这四姨娘一旦没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后的一根线也就断了。 吕妈妈就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看,这慧庆寺,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二太太就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倚到了缎面绣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匀净沁凉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里用的,都是千金一窑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庆寺有所来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们。”她的目光透着丝丝缕缕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个有戒心的,都未必会对我们露底……四姨娘胆子又小,说得含含糊糊……” “那就还是算了吧?”吕妈妈一脸的担惊受怕,“这事也透着不稳妥!” 二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算着,本家二哥也该走到半路上了,这要是再不出手,族谱一上,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到时候亲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会再和自己有所来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稳若泰山,再没法撼动了。 “四姨娘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又问吕妈妈。 吕妈妈只好复述给二太太听,“说是慧庆寺的住持精通厌胜之术,大太太之所以断绝了和慧庆寺的往来,就是因为当年三姨娘的死,和慧庆寺的住持脱不了关系。” 又是三姨娘的死! 这三姨娘还真死出花样来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说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过去,没有多久,三姨娘就疯疯癫癫的,一心要和大老爷闹……据说慧庆寺的住持供养了小鬼。”吕妈妈不禁双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这样灵效,当时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两才请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来想去,也难下决断。 “咱们贸贸然地过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会答应。”她心事重重。 一会又改了主意,“过了这个村,大房的万贯家财和我们家的三个少爷可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吕妈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望着二太太,由她踌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账本出来翻阅。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过门就分家,分给我们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没有几两出产。”一边说一边叹气,“老爷又不善经营,穷得连儿媳妇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说请哥嫂帮补帮补。” 又仔仔细细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个小骚狐狸精,借了浣纱坞三姐妹流产的机会,又以九哥屋里的一口黑血为引,装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严丝合缝。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魇镇了,才会不知轻重,惹下大祸。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将来就等着他欺师灭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却是又多疑又心软,虽说经自己苦求,把几个儿子接回了苏州,大伯却是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们撮弄进了山塘书院。 一个是养在跟前到了十岁,一个是远在京城多年不见,四表姐也就一直没有松口,推说要先看几年侄子们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这时候,出了魇镇的说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么说都没法解释清楚。 合该也是那对骚狐狸姐弟有运气,就在那当口,四表姐又发了水痘,七娘子做张做智,小题大做,装着一副尽心服侍的样子,又骗了四表姐的欢心去。索性就给他们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里暗暗地坏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谁的提点,管家才走了几站就撇了下来。 看来是铁了心要好生笼络这对姐弟,谈一谈母子亲情了! “母子亲情?母子亲情,是那么好谈的?”她不禁冷笑起来,喃喃自语,“当年贪图封家的凸绣法,软硬兼施聘进来做了姨娘,斗法斗不过人家,心机玩不过人家,差一点就让人家坐大成了正经的二房姨奶奶。费尽心思联合四姨娘才排挤到了西北去……都还让人家把女儿带走,这些事,还真以为没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联手,对方又不冷不热的,要不是最近借着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许配给张家,四姨娘心生怨怼的机会,四姨娘这条线还搭不上呢! 却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说是千辛万苦也就笼络了一个处暑,为了擦屁股,已是花销进了几千两银子…… 倒是说起了厌胜的事。 说是慧庆寺那边可以帮着搭线,但要为三娘子说个不逊色于王家的夫家。 真是狮子大开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 将来等弘哥入主杨家,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蓦地一扬眉,下了决心。 “明儿我亲自上慧庆寺去!”她沉着地吩咐吕妈妈。“你派人和四姨娘说,让她预先同寺里打好招呼。” 吕妈妈难掩忧心,“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还没有这个胆子!” 吕妈妈细细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毕竟有过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边闹事的历史。 她是不敢算计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过分逼迫她一样。 “还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这四姨娘才说了慧庆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庆寺上香,将来叨登出来,难免又给七娘子话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脸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个初娘子还要讨人厌,心机算计,和那该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样!” 吕妈妈也只好陪着二太太数落了七娘子一番。 “还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气平,又拍了板。“你毕竟隔了一层,也不方便和方丈谈价钱……” 吕妈妈再贴心,也是奴才。 这种事又没有个行规,开多少全凭住持的一张嘴。 二太太到底还是要亲身去谈价才放心些。 吕妈妈也只好唯唯应是。 又提起京里的事,“老爷又来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随意翻阅了几句,也就搁到了一边。 “还不是老三篇,问儿子,问女儿,再问我要钱。”她眉眼间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补贴他几千两,不到年关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与二老爷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吕妈妈只是笑,“钱?咱们自个儿都不够用呢,几个少爷回了苏州,正是用钱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销?无非是几个姬妾并一个十娘子罢了。” 二太太也笑起来,“是,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钱,香姨娘是一分也别想看见!” 她就想起了许夫人的话。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得破着个没脸!”那时的许夫人,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儿家。“脸面算什么?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别整那些个虚的,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能和继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从父亲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带到了杨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里,最不能计较的就是脸面,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 过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门请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这一次几个侄子都有份进场,虽说中举的希望不大,但还是想求一求。”她邀请大太太,“自从梅花观的久寿道长过世,我就觉得梅花观不灵验了,想去几间新的寺庙拜一拜。大嫂有没有兴致和我一道?几间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懒懒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间尽是漠不关心。 从前还那样注意达哥、弘哥的学业……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边笑,“二婶就放心吧,几个哥哥都是年少有为之辈,就算这一科不中,来年也是一定会中的!” 二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笑脸,心底就直犯腻味。 这半年来,只要自己一进总督府,七娘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必定赶到。 好像自己会吃了大嫂一样…… “是啊。”只好挤出了一个干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喽!” 在大太太跟前打过了伏笔,她也就带着吕妈妈四处求神拜佛。 头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庆寺。 慧庆寺的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亲身出马陪着二太太浏览了慧庆寺的景色。 苏州是富庶之地,佛风也盛,寺庙就不知凡几,达官贵人们的香火钱,倒未必一定要施舍给哪间寺庙,也因此,这些住持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功夫,有时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点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师就口若悬河,夸起了自己的慧庆寺。 “倒不是老僧吹嘘,”通光大师又把二太太让到禅房上茶,“寺里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费又不特昂……” 大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说得倒头疼起来,见四下无人,索性开门见山。 “说起来,我杨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这儿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师叙旧,“听说一并连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这里来做法事。” 通光大师就捋了捋白胡,“这倒是不错,贵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里做法事……” 又要口若悬河地往下吹嘘。 二太太就觉得通光大师实在是没有眼色。四姨娘都来打过招呼了,还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旋又释然:这种事,毕竟上不得台面,通光大师也不好贸贸然露底,免得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反而大家尴尬。 她就又问,“听说,寺里除了寻常的法事,还有……还有些……” 通光大师眼神一闪,抚须不语。 二太太就从袖子里取了一张纸,轻轻搁在叠席。 “事成之后,两万两银子。”她开价开得坦然。“大师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师就垂下眼凝视着那张薄薄的短笺。 纸张没有折叠,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时三刻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师眼中。 气氛一时就凝重了起来。 二太太干咳了一声,才要说话,通光大师又抬起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您要是不留些凭据……” 二太太不由大喜。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间间寺庙都肯涉猎的。 通光大师肯出手,那是最好。 却也留了个心眼,“还是等事成了再见银子!” 又保证,“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师大可放心,决不会过客拆桥!” 就写了两万两银子的欠条,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师的好消息了。”她说得玄奥。 通光大师就收了欠条并写了八字的短笺,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几步!” 95、骗捕 ...   进了十一月,纠缠了苏州近半年的军粮风波,似乎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浙江布政使刘徵从上京到倒台,不过是小半年的时间,抛掉路上行走的两三个月,实则相当于才到京城,皇上就开始部署处置这个地方大员。江南的众位官属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才明白了大老爷的过人之处:在这一场纷争中,他又是一开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于是江南三省也没有谁敢和军粮作对,今年的收成总算还不错,各地稻谷收缴归仓、转运上路……都没有遇到什么烦难阻碍。   大老爷却没有因此而空闲下来。   他总督三省,事务本来就繁多,如今又要亲自监理浙江省大小事务,越发是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拉拢,若明若暗的使坏……又是忙得很难进内院。   大太太也没有空闲到哪里去。   大老爷受的这个左柱国的封赏,虽然荣耀,但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只不过是证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随之而来的麻烦,却可以用无穷无尽来形容……   大皇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刘徵的倒台对大老爷生出怨怼,手底下的几个封疆大吏,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对大老爷示好。   太子却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大老爷拉到自己身边来,更是频频透过许家、秦家的关系拉拢大老爷。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很头痛。   秦家和许家毕竟是亲戚,怎么都不好撕破脸。   但大老爷又俨然是不打算在夺嫡之争中站队……该怎么技巧地回绝两方,又不至于把两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议论的话题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无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只是谁能想想咱们家的无奈?这要是一有亲近哪边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变脸发作了!”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   不过,进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还是把两家亲戚敷衍了过去,开始专心料理张家和杨家的婚事。   两家虽然亲密,但并不像李家、王家一样,和杨家有职务上的上下属关系,可以先拿过张家少爷的庚帖来让女方合八字。   一应都是走的制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两人权充大媒,正等着张家预备了六色大礼,就上门来行纳采礼。   三娘子越发是羞得不肯出七里香了,四姨娘也闭门不出,很少在百芳园里露面,倒叫大太太操办起这些事来格外的有劲。   就连五娘子闹着要到寒山寺去礼佛上香,都难得地被她否决了,“阖府上下都在忙着你三姐的婚事,这时候还去上香,还嫌不够闹腾?”   五娘子就怏怏地来西偏院找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好声好气地陪五娘子说着斑斓虎生的几只小猫渐渐地大了,自己檐下的百灵鸟叫得越发清脆,五娘子前儿打的一局双陆精彩……   五娘子却都回得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漫应几声,只顾着出神。   七娘子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儿家,平时在百芳园里,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说外面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还比不上七娘子,有个周叔和封家也算是来往过的,上半年就晓得了封锦今年要下场应试的消息。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来西偏院盘桓另有心事,也要装着不知道。   五娘子过年就十三岁了。   前些年大秦国力衰弱的时候,十三岁的姑娘若是还没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强行配对了。   也就是这些年人口富足起来,婚律的这一条才渐渐的松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岁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头。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锦的消息,多半这丝丝缕缕的恋慕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化。   可若她能时不时地从自己这边接收到封家的近况,事儿说不准就闹大了。   以封家的门第,就算封锦中了状元,恐怕都没有资格求取杨家的女儿。   这份旖思,断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面嫩,来了几次,见七娘子都是一无所觉的样子,也就渐渐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态。   不过,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还是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连先生讲的唐诗选注都听不进去了。   才出了家学,就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   “晓不晓得今天乡试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叹。   却也不是没有微微的紧张,也说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还是出于对封锦的关心。   “晓得。”她面色平静,“也不知道李家、张家的几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几家的关系,七娘子关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还是派人到前院找个师爷,把这一科的名录抄回来看看!”   六娘子听得眼珠频转,没有说话。   七娘子无奈,“还是要先禀明了娘再说……我们内院的丫鬟,也不好随意到外院走动。”   “你怎么就这么死板!”五娘子不以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径自和来迎接的谷雨叽里咕噜了起来。   谷雨虽面露难色,迟迟疑疑,但还是应了下来。   五娘子连百芳园都不想进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饭。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礼,吃了半碗饭就赌气不吃,进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顿。   吃过午饭,就在当屋满地转了起来,焦急忐忑,溢于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纳罕。   五娘子绝不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花痴。   许凤佳、权仲白、桂含春……这几个少年,虽说美貌不比封锦,但也都是各擅胜场,决不至于让封锦一人独占鳌头。   可五娘子怎么就这样挂念封锦?   说起来,也就是几年前见了那一面而已……   七娘子只恨自己问不出口。   这种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讲。   她本来有睡午觉的习惯,现在也只好忍住了不睡,干坐在桌边陪五娘子等待。一时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五娘子也有三分的不好意思,“你睡你睡,我去书房写写字。”   七娘子越性也不睡了,“我和你一道去写,平心静气。”   两姐妹才出了东稍间,就透过门口半挑的棉帘,见着了一抹绿裙子。   五娘子顿时精神大振:谷雨今天就穿了一条淡绿色的半截裙。   就掀帘子出去,站在门口等谷雨进来。   七娘子也只好跟着五娘子出了屋。   苏州的冬天阴冷,才一出屋,就有一阵寒风卷来,七娘子不由一缩脖子。   “谷雨面上怎么有些不对。”五娘子带了几分诧异。   七娘子也看出了谷雨脸上的惊惶神色。   倒不像是来报喜、报忧的,像是在哪里被吓了一跳。   “五娘子,七娘子!”她匆匆上了台阶向两个姑娘福身行礼。   “抄到了没有?!”五娘子的声音都尖了。   谷雨就抿唇摇了摇头。   “才到外院,就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来了!”她神色紧张,“虽说老爷公务繁忙,但到底是拨冗见了他一面……听说当场就拍了桌子,叫人去翰林府请二太太立刻来说话。又派人进内院找太太出去——太太午睡呢,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才打扮好了上车出去……脸上的样子,很是不好看!”   两个小娘子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什么事叫大老爷这样生气……又立刻叫二太太说话……   昏暗阴霾的天空似乎又低矮了一分。   五娘子就勉强振作精神吩咐谷雨,“还不去探听探听消息?”   七娘子也冲白露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两个丫鬟就结伴出了西偏院,想办法探听外院的消息。   五娘子眉宇之间已有了深沉之色。   思忖片刻,又吩咐才出茶水房的上元,“你到九哥把事儿和立春说一声!看看九哥是不是睡下了,若没有睡下,就把他也叫过来。”   不管通光大师说了什么,只看大老爷又是立刻催请二太太过府,又是叫大太太马上出去,就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决不会小。   说不准就是一场家庭风暴。   九哥身为承嗣子,这时候,当然要随时跟进消息。   七娘子就觉得五娘子其实很像大太太。   不管平时多少任性妄为,到了关键时刻,却总也能镇得住场子。   九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一面走,立春还跟在他身后一面为他围斗篷。   脸上还有未消的枕痕。   “出什么事了?”他一脸的茫然。   五娘子就低声将事儿向九哥复述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进了堂屋,在梅花桌边落座。   九哥也是双眉上轩,听得十分讶异,“我们家也就是四姨娘有时候去慧庆寺上香,这几年四姨娘很少出门,和慧庆寺就更没有什么往来了吧?”   通光大师上门,说的是什么事呢?   如果事关四姨娘,又与二太太有什么关系?   五娘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好在桌边枯坐着等消息。   没过多久,五娘子欠身进了西里间用净房。   立春也早回东偏院坐镇了,屋内止余立夏服侍。   九哥这才给七娘子使眼色,“七姐,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事儿。”   七娘子就看着九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里头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却是意味深长。   九哥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顿时凝眸沉吟起来,眼底写满了七娘子都看不懂的弯弯绕绕。   这几年历练下来,九哥也早不是当年那个脸上写满心事的孩童了……   没过多久,谷雨气喘吁吁地进了堂屋。   “老爷发了极大的火,外偏院里就只有通光大师并太太、二太太在。”谷雨脸上犹有惧色,“只知道太太也极生气!梁妈妈和王妈妈都被叫出去了,还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白露还在外头等消息。”   五娘子霍地就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忧心。   “还不清楚……各房都派了人来打探消息。”谷雨长出了一口气,“都是一无所知……”   没多久,白露又回来报信,“四姨娘也去外院了!看起来也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脸的惘然。”   七娘子不由得在心底为四姨娘叫了一声好。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半下午,才等得了大太太、四姨娘的回归。   “四姨娘直接回园子里去了。”谷雨又回来报信,“太太进了堂屋……正在摔东西……梁妈妈和王妈妈都不敢进去呢!”   五娘子就起身要出门,“我去问问!”   九哥和七娘子连忙联手拦住五娘子,“可别触这个霉头!”   只要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出来,大太太正在气头上。   五娘子这不是上赶着去垫踹窝?   五娘子是急得团团转,“到底怎么了!别是娘又在外头受了气吧!四姨娘那个*****——”   “五姐!”七娘子变了脸色,一声断喝。   五娘子就住了口,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到底是亲生女儿,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毫不保留地站在大太太这边,心疼着大太太是不是在外院受了气……   七娘子心中暗叹。   面上却是冷厉,“大家闺秀,怎好口出恶言!”   五娘子面上闪过一丝倔强,就要开口。   “好了好了。”九哥只好出面打圆场,“外头吵,咱们里头也要吵?还是先探听着消息要紧!”   两个小姑娘这才偃旗息鼓。   快到请安的时点了,正院才来人传话,说是大太太身体欠佳,今日各房就不用请安了。   白露和立春却也各显神通,从梁妈妈与王妈妈那里打探到了小道消息。   “据说是通光大师上门,告诉大老爷,二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慧庆寺有供奉小鬼,可以厌胜魇镇……”白露一长一短地把事情说给了三姐弟听。   “当场还拿了欠条出来看,和二太太的手印对得是严丝合缝。”   “通光大师看了八字倒觉得眼熟,按年月推了推,倒觉得像是我们家的七娘子、八娘子和九哥的生日。他又和寒山寺住持相熟,探问得来,才晓得是九哥的生辰八字。”   寒山寺的住持hongfa,是九哥的寄名师父,手里当然有九哥的生辰八字。   “也不敢怠慢,恐怕二太太久等不生效,反而生了别的心思,要坏九哥的性命,就只好壮着胆子上门来向大老爷说明。说是自己就要闭关悟道,只是放不下这件事,禅心一直不够清静。”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赞通光大师的机智。   “老爷一听就气得差点厥过去,叫了二太太、太太来对质……二太太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晓得哭……太太知道了,气得要上去打死二太太。”白露面露惧色。   这一场风波过后,大房和二房之间是肯定要决裂的了。   “还是老爷稳得住,叫王妈妈并梁妈妈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二太太锁到翰林府花园里的空屋去了。又留了小库房的药妈妈照应二太太并八娘子,还叫人去山塘书院接三位堂少爷……”   “太太气得厥过去几次,一回屋又大发脾气,现在直嚷心口疼,都起不来床了。”白露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梁妈妈很怕太太被气出病来……”   “那还了得!”   五娘子猛地起身,失声惊叫。   “良医请了没有?”九哥也急声追问。   七娘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这才上前做关心状,“是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姐弟就一边说话,一边出了西偏院,往堂屋去探大太太。 96解元 大太太已经被气到了床上。 几姐弟进门的时候,立冬正缓缓地为她揉蹭着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边一个就扑了上去。 七娘子却是先踮起脚仔细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还好还好,大太太虽然被气得不轻,但还是中气十足,没有真个气出病来。 费尽心机闹了这么大的风波,要是最后把大太太气出病来,七娘子还真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她就细声细气地关心,“娘,是不是如鲠在喉?呼吸不畅?”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喘不上气来。 大太太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看了看几个儿女,就又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 “还是要请良医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却又着急地摆了摆手。 “别、别闹腾了!”她的话声微弱,伴着嗽喘,“还、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短短一句话,是被大太太说得肝肠寸断,每一个音节似乎都拧得出血泪。 几个孩子就都静了下来。 七娘子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娘,您就别想太多了。”她上前柔声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过了立冬,缓缓地为大太太揉起了心窝。“这事儿,父亲心里自然有数的,也不是咱们内苑女眷可以随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宽心……” 大太太又费力地喘息了几声,才苦笑了起来。 这笑声也像哭。 “倒是怎么都没想到是你二婶!” 话里的伤心也很有几分货真价实。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妯娌,又是亲生的表妹,眼下闹到这个地步,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别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数落大太太,“二婶做错了事,又干着您什么?倒是累得您白气坏了身子。” 几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连劝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头渐渐地好了起来,渐渐的,也把气喘匀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让七娘子服侍自己缓缓地喝着立冬端来的药茶。 “还好我们九哥福大命大。” 看着九哥的眼底满是欣慰,“还好我们九哥福大命大……” 又打发九哥,“你父亲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来,九哥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还是让老人家心底多了几分宽慰的。 九哥大为踌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说,叫了王妈妈,“你亲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让他陪老爷说说话。唉……我知道老爷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王妈妈低眉顺眼地应了是,就把九哥带出了东稍间。 九哥虽然频频回顾,却也听话地跟在了王妈妈身后。 大太太又啜饮了几口温热的药茶,就示意七娘子拿开甜白瓷沉口杯。 “我没事儿。”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两个女儿,“就是一时气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问白日里的事儿,“难道二婶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没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人证、物证齐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齿起来,“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二婶真是个蛇蝎妇人!我是真没想到她居然狠毒到这个地步!居然暗中供养小鬼……多年来,一直私下魇镇我们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说,二婶只是有找通光大师施法的意思?” 一个只是意图犯罪,一个却是犯罪多年,这里面的差别自然不小。 大太太连声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险恶。 “你大姐早就觉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远在余杭的初娘子,“这些年来,家里的子嗣竟是没有太平过!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还有九哥接二连三的出岔子……” “不是说,是三姨娘——”五娘子就惊讶地问。 大太太眉宇间一片阴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经年累月地给她念经超度,她就算怨气再大,也不至于逗留人间这样久吧?” 人就是这样,一旦接受了一种说法,就会为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反复论证,越想越真…… “多半还是你二婶,听说我们对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装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头上!”大太太是越说越生气,“她一向信奉梅花观的久寿道长,今年年初我们家做法事,还极力想把久寿撮弄进来,让他进到百芳园里,真是其心可诛!” 当时对魇镇的看法,普遍认为是距离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会把符咒塞到目标床下,就好像《红楼梦》里,赵姨娘在凤姐和宝玉床上动的手脚。 《金玉儿女传》里也有类似的情节。 大太太俨然是自己想象出了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连□带转折,一并起因都设想好了。 就连二太太简简单单的献殷勤,都被安上了这样的动机。 七娘子自然不会为二太太辩解。 “怎么会!”她是一脸的惊讶和后怕。 “还好当时想着园子里的僧道够多了,不差梅花观一个。”大太太语调森冷,“就回绝了她,没多久,我就发了痘子——这小鬼可真的是睚眦必报啊!” 连发痘疹的事都编进去了。 七娘子双目圆瞪,“世上竟也有这样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还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脸的不可置信,“平时只觉得二婶为人很没意思,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嘘了一番。 “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对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连感慨,“咱们家这些年的不顺,也终于是找到了来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动。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与其相信自己的厄运来自于命运,倒更宁愿相信是有人在后头算计。 毕竟运气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不像敌人,是无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后咱们家也就越来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点心。 这一回就让五娘子喂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脚,不是调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洒落到褥子上。 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连声道歉。 大太太一开始还忍耐着没有数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开口。 七娘子连忙出言缓颊,“五姐今天也累着了!还没睡午觉……” 时辰到底也已经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缓,反而催五娘子,“你去睡吧,让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学学就会了!”五娘子却很坚持。 已渐渐长开的娇艳容颜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坚持。 大太太也就望着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无奈地应和。 七娘子慢慢地转开了眼。 到底是亲生母女,个中情分,的确与众不同。 # 第二日早上,几个堂少爷联袂进了总督府。 大老爷把他们招进外偏院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吩咐张总管妥妥当当地把几个少爷送回山塘书院老实读书。 据说达哥和弘哥是流着泪上车的。 敏哥脸上却带了深深的失望与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当然也只是听人讲述。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来打探消息,可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却都是如常行事,连大太太都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对。 一大早起来就又开了堂屋的门,让众儿女进来请安,歇过午觉起来,继续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务。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大太太还是那个安安闲闲的贵妇,大老爷也还是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中流砥柱,姨娘们还是姨娘,小姐们还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经不是二太太,而是阶下囚了。 却自然是外松内紧。 七娘子没有去上学,一直在大太太身边侍奉。 要不是就快过年了,大太太还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这几封信都不大好写。”她凝眉叮嘱七娘子,“尤其是给秦家大舅写的这封信……最好是把事儿解释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块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释。 “你大舅毕竟是二婶的亲表哥。”她眉宇间有淡淡的阴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这样,连亲兄弟都有互相算计的时候,不要说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释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会误会是大太太找了缘由要和二太太翻脸,栽赃嫁祸,借题发挥……毕竟鬼神这事,是最说不清的。 她就一边听着大太太断断续续的口述,一边在信纸上奋笔疾书。 “……慧庆寺方丈通光上门告诉原委,并拿出欠条、手印为证……王氏闪烁其词,却无法辨认。”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后果都叙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无法挽回,分家一事,势在必行……” 七娘子的笔锋不由就是一顿。 终于说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并不稀奇。 说起来,小四房的财产早在二老爷娶亲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分割了。 不过这些年来,兄弟俩是分产不分家,对外还是一房的兄弟,连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块。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两房是怎么都要分家的了。 这也是最温和的处理办法。 否则,不论怎么做都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内。 “已是严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着添了几句话,“两房分家后,王氏想必会随着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虑,即可当面询问王氏……” 看来秦家大舅和王家的关系还真的很紧密。 大太太又就着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纸上娟秀的字迹。 “我们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说话。 “不过。”大太太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晓得不晓得,张家来说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爷,而是嫡出的二少爷?” “什么?”七娘子一脸的惊讶。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辩解。 毕竟,当时她转达四姨娘意思的时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爷。一下又变成了二少爷……闹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误会了。 大太太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 “听老爷说,当时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爷来求配的。李太太去问,也是问的三少爷。”她笑着摸了摸七娘子的头,“不过,是咱们家得了左柱国的勋官后,张家觉得门第有些不相配,就换了以嫡子来求。正好二少爷这一科下场,想来功名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父亲已是做主应下了。”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当然不会介意张家提高求配层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来。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前几天的事了,要不然,我还真想借着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就要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还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晓得轻重的!” 是啊,现在的头等大事,毕竟是和二房分家。 该怎么体体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丑外扬,才是眼下的最大课题。 七娘子就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小女儿的娇态,“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以后就不说话了,只管写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从二太太又坐实了一次养小鬼魇镇的罪名,她对七娘子、九哥的最后一丝猜疑,好像也随之而去了。 “还要给你三姨写,给你二舅写,你父亲也在写给二叔的信……到时候一总送到京城分别投递。”她就仔仔细细地算给七娘子听,“刚好快过年了,一开春立刻派人到族里为二房新登出一册来。以后他们家的事,就再也烦不了我们家了!” 七娘子埋头写了一天的字,掌灯时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顿时就迎了上来。 为七娘子宽去了缂丝莲荷银线斗篷。 “榜已是发出来了。”一边为七娘子宽衣,一边说,“李家的大少爷和三少爷、四少爷都中了举,还有张家的二少爷,也低低地中了,不过解元呢,却是当年的银花案首封锦……” 97自尽 府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老爷、大太太对山塘书院的三个侄子,还要比以往更关心。 二房的吕妈妈也经常代二太太过府请安。 除了小库房的药妈妈请了长假之外,杨家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甚至还以四姨娘还愿的名义,给慧庆寺送粮送油,大老爷还做主为慧庆寺多划了十顷僧田。 僧田是不用缴税的,江南这一带佛风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紧,慧庆寺一次能添十顷田地,已经算是难得地大手笔。 亲近的几户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杨家的这场风波一样。 张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门转达:由于二郎已经中举,可以成家,不论从出身还是序齿上,张家都觉得三郎还不够资格说亲。因此,这结亲的人选就换成了二郎。 虽说临阵换人,多少是有失礼仪,但毕竟是从庶子换到嫡子,大老爷又已经先一步答应了下来,大太太也只好点了头。 连委屈都顾不得委屈了,进了腊月,又有无数的事要忙,今年还要办和张家的亲事,大太太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四姨娘都没法躲懒,已经开始为三娘子的嫁妆用心了。 三娘子连着几日都不好意思见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称病,又是进了腊月,家学停课,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也就成日里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这时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边了,她嫌乱。 虽说府里看似风平浪静,但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议论大人们私底下的动作。 “听说小厨房几个碎嘴的婆子都被赏了哑药,直接拖到庄上做活……” 五娘子时常煞有介事地传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认得几个大字的,灌了哑药,以后就只有靠手语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传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双手可不够。 大太太这是在杀鸡儆猴。 “都是在传话的时候,被曹嫂子拿了个正着。”五娘子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场就回了太太,没有半天,滚烫的药一灌……” “母亲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连最心软的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若是摊在别人家里,现场就能打死……完了报个暴病,一家人远远地卖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觉……” 大户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条人命,外头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七娘子眉宇间蒙上了淡淡的阴霾。 “这些事说着怪怕人的!”她勉强一笑,转了话题,“张家预备什么时候正式上门提亲?” “怕也就是这几天了。”说到张家,五娘子倒高兴起来,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据说他家的二少爷资质不大好,这一次下场只是权且一试,不想倒是挂了个榜尾,也算是走运了。”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就笑话五娘子,“该不会是我们家五姐着急出嫁了吧?三姐说了门好亲,你高兴什么!” “我……我是高兴李家的几个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惊慌起来。 六娘子本来只是随口打趣,五娘子这样着急地辩解,倒露出了马脚。 七娘子眼神一闪。 封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师横插一杠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这样高兴,只怕十分里有九分是为了自己的偶像吧? 万一在大太太跟前说走了嘴,转眼那又是一场风暴。 “好了,”她就笑着打圆场,“又不是咱们的亲戚,年纪也都大了,就别说外男的事了。” “假道学。”五娘子第一个不高兴。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着起哄。 七娘子扮了个鬼脸,“现放着许家表哥在边境喊打喊杀的,谁有心思挂念别家的世兄?” 这话却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一仗也已经打了一年了,在平国公的指挥下,这一仗已是渐渐地露出了胜机。北戎就渐渐地只能勉强支撑,有了颓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凤佳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吧。 五娘子却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记起了许凤佳。“不晓得表哥是已经回了京城,还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传递不便,有时候甚至能滞后数年之久,自从桂含春开拔,几个小娘子就再也没得到过许凤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颇有些颖悟之色。 一时也是凝眉不语,片刻,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竟是大有忧思的样子。 七娘子倒觉得怪,“怎么,六姐又有什么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这样算起来,就有一整年没出过门啦!” 古代贵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见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记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应该也都开了吧?” 几个小姑娘长吁短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在香雪海度过的几个假期。 不免就说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没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带了几分不屑,“说是家里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时候,就不见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觉得李太太未必是虚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举人,一门三举子,是难得的荣耀,听说有两个已经是说过亲的,现在要成婚,还有四郎没有说亲的,也很该说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举之后也不会当寻常庶子看待,更何况还有嫡子的婚事,仅凭李家当家的翠姨娘,是应付不了这种大场面的。 更何况李太太还要为张杨两家的婚事做大媒。 “连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着嘴笑,“现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还空着呢,父亲又哪里有空管省里的那些事?还不都压到了李世伯身上,现在苏州人都叫李世伯‘小总督’。” 这几年朝中多事,大老爷又在这个位置上,从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师爷幕僚也是越来越多,这都还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总督衙门里居住。 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五娘子又张罗着切些莲藕来清清口。 寒冬腊月而能吃到新鲜的莲藕,也只有杨家这样的豪门能办到了。 谷雨才出去没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进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礼数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着点头招呼,“白露姐。” 这一年来,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连小姐们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就叫水涨船高…… 白露就一边笑着和屋里的几个丫鬟点头打招呼,一边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会意,“你来得正好,跟我进净房吧。” 就把白露带到了净房里。 一边掸着身上的灰,一边听白露在耳边说话。 “梁妈妈刚才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昨儿晚上想要悬梁……” 白露的声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个机灵。 “噢?” “倒是及时被药妈妈发觉了……不过,听说吕妈妈这段时间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饮食又还是他们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声音轻得好像一阵风。“药妈妈托梁妈妈问您的意思,说是就看您打算怎么办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药妈妈一向在小库房办事,很少到正院来,与西偏院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后,您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过来。 大宅院的管事妈妈,谁不是看风头火势行事。 连梁妈妈、王妈妈都和自己这样亲善,药妈妈从前是找不到机会向自己卖好,现在机会一到,也就上门来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间的利益冲突,是谁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寻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 二太太烦躁地翻了个身,面冲向了黑洞洞的床栏。 这是她陪嫁来的酸枝木黑漆螺钿大床,这一张床就是个小小的天地,床头围栏一拢,吃喝拉撒,都不用离床半步。 当时又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囚禁在这张床上? 自从昨晚想要上吊,被药妈妈发觉,床头围栏上就多了一把锁。 虽不结实,但要扯开,也会有动静…… 大房这是铁了心要和二房翻脸了! 如果自己在药妈妈的监控下去世……死人,就死无对证了。 二老爷也就有了和大房谈判的筹码。 几个儿子也就不会全受自己的牵连,被大房疏远。 没准三年五年,时来运转,就又有了转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大房的女儿们…… 要不是想到这一点,她又怎么有勇气上吊? 想到那一瞬间的失重与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阵的后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细细地发起抖来。 “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禁低声自问。 现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层薄薄的烟雾后头,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个*****,为什么要出卖她? 又是怎么轻轻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调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难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压四姨娘打压四姨娘,反倒打压出了天大的笑话! 她不禁不寒而栗。 从大老爷来人请她立刻过府的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就因为一个误会,她就从云端忽然跌进了最肮脏的泥潭里? 不,这绝不是误会! 四姨娘说话的风格,自己又哪里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云山雾罩。 当时她说,“我有什么心事,就到慧庆寺去悄悄地点几盏灯发个誓愿,求几包安神的药……是再没有不灵验的。当年三姨娘就是因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报应。” “既然二太太这样爱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庆寺走一遭……” 没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钉子,没办法亲自去慧庆寺为自己操办。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么可能串通好了做戏骗她? 但这难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当时的说话。 “就算是我们家现在不那么得意,还有官司缠身,但张家的少爷,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没有功名在身,不过就是白衣!哪怕是张家的嫡长子来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给他!” 所以她才会相信,张家的亲事,让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联手的机会…… 否则为什么这亲事的消息没有传出来之前,四姨娘装傻充愣,只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传出来,四姨娘就态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开始就在骗她? 可,这……四姨娘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找她? 第一,她何必这样和自己作对,第二,张家的亲事是要过杨海东和秦秀菲的,他们两个不点头,也根本没法操办。 四姨娘就为了讹她,特地找了杨海东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说到张家? 说不通。 会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敌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现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这对长相俊秀的双生姐弟,都有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岁,她有那么大的本事算计自己,让自己连死都死得糊涂吗?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推敲着这几年来两房的大事。 本来事情就渐渐出现了转机…… 秦秀菲对浣纱坞前的事耿耿于怀,生怕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难以驾驭的庶子,自己借着这点机会,做了无数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松口,有了看看几个侄子的心思。 没想到这时候就出了浣纱坞流产的事,又闹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风波。 秦秀菲本来松动的一点点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对杨善久好像对几辈子没见的亲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着就是族里的二哥来苏州,秦秀菲发痘子,自己也正巧运气不好,连着腹泻,只能派吕妈妈过去献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脸色就变了,不但提拔了杨善久和杨棋进她名下,还对自己若有若无地冷淡了起来。 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计出来的? 能算计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归,她只好在大房内部寻找盟友,四姨娘对她的提议一开始也很冷淡,是后来出了张家的事,才热乎起来。 怎么看,这里面都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气,越想就越纳闷。 她不过是向通光大师略露一点厌胜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师是食古不化之辈出来揭发,也还有个未遂! 凭什么就直接把府里这些年来的不顺全栽赃到她身上? 凭什么就认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这些念头到底是哪来的? 她总不会傻到听信杨棋的挑拨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会傻到直接说杨棋和杨善久的坏话一样…… 床内渐渐地昏暗了下来。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惧。 大房该不会想把自己一直关在床上,直到老爷回来吧? 她已经受够了这又憋屈又气闷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来,要摇晃床栏。 手都伸到了床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干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着牙又躺了下来。 天色果然渐渐地黑了。 屋内连个灯火都没有。 黑暗就从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挤压过来,让她渐渐地喘不上气,有了流泪的冲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点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户。 就有一缕光漏进了床里。 二太太一个轱辘,翻身坐了起来。 虽然羞于承认,但她的确已经很饿了。 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开门的吱呀、开锁的叮当乱响,渐渐来到了床前。 又是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床门被拉了开来。 一张平庸死板的脸出现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中。 药妈妈。 98扬眉 “话已经是带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时候,就轻声细语地对七娘子交代。 “据说她听了以后,倒也不哭不闹,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讶异。 二太太其实是个很难得的聪明人。 只要能够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得失,她就不会作出傻事的。 毕竟,只看她为了三个儿子的前途,能够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离,一直守在苏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就告诉二婶。”她是这样吩咐白露的,“就说,父亲母亲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就能够翻手毁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这一步,大可寻死觅活的,我们也不会拦着。只是本来还指望将来要几个堂哥多帮衬我们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毁了这一切,那就谁也帮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这话里头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会闹事了吧。 在古代,个人英雄一向难成大器,任何一个高官背后,都有自己的宗族势力。 二房和大房的关系虽然已经急剧恶化,但在族里毕竟还是一宗,怎么样,都不会闹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与大太太的低调行事,不也正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二太太老老实实地,不闹幺蛾子,将来两房分家后,顶多来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爷还会把二老爷当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银钱上不会再像往年那么大方罢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后,九哥势单力孤,在族里、朝中,都是需要帮手的。 到时候,说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渐渐靠拢,二房还是能借到大房的势。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为这事自尽,事情就要复杂得多了。 万一二老爷不识相,让事情闹大,大老爷丢了颜面之余,一怒之下,让二老爷丢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出了这样的丑事,说起来族里是可以开宗谱,把二房一脉除名的…… 到时候亲人变仇人,二房的富贵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了。 “本来还以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终于想起了脸面两个字,想要自我了断,给二房、给几个少爷保全颜面……” “这事儿闹出来,二房早已是无颜面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远,“倒是如果二婶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准二叔还会把事儿嚷开,让两家颜面尽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这一点,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过,想必二婶也认清了这一点:现在,她是鱼肉,我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绣云纹的鹤氅,又笑了笑,“我想怎么对付她,就怎么对付她,想把她踩到泥里,就把她踩到泥里……死?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深宅大院的斗争就是这样,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二太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着端了热茶上来,“天气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请安,免得又感了风寒,太太就要怪我们服侍得不经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尔一笑,把心事收起,就着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滚烫的参茶。 这才掀帘子出屋,给大太太请安。 “早起用参茶,倒的确是有效验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年冬天就不那么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脚冰冷,总不愿意出屋走动。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党参好,这药的好坏,是一喝就喝出来的。” 自从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见着更精致了起来。 “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七娘子轻声说。“到了西偏院,我们就要把日子过起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进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两银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钱匣子,珍而重之地把这六两银子放进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唇角渐渐上扬,露出了一朵难得的灿笑。 # 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连大老爷都没有从外院进来。 “娘。”七娘子未语先笑,顺手就绞了手巾,代立冬递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为大太太预备柳枝、牙粉,“今儿倒是来早了,赶了这个讨好的巧宗儿。”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拢嘴,“哪有你这么会说话的!” 又问七娘子,“功课预备好了?可别又被黄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绣花上一直漫不经心,一个月总有几次要被黄先生留堂补功课。 七娘子不依,“娘笑话小七。” 两母女就亲亲热热地在东稍间里说话,七娘子相机服侍大太太穿衣匀面,她手脚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惯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没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昨儿您送来的莲藕,我吃着倒比夏天吃着都要香。” “冬天里吃,自然滋味更足,本来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来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开怀,“功课都做了没有?” “做了。”九哥眨巴着眼,“父亲前儿还说,叫我过了年就到张先生那里去读书呢,家学里的张先生这一科中了举,要回去读书预备春闱,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兴,“到张先生那里去也好。” 现在张、杨两家眼见就要有货真价实的亲戚关系,张先生对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问九哥,“这一科的解元是谁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乡试解元,虽然还不能说稳稳踏上官道,但总要比寻常举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锦的这个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爷亲自操作出来的。如果是,大老爷又有什么目的…… 七娘子却是一听这消息,就觉得心底有隐隐的不安。 如果只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还好了。 否则,大太太也是迟早会知道的……以封锦银花案首的名头,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运气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嗫嚅了片刻,就要说话。 屋外却传来了六娘子与五娘子说话的声音。 “五姐的这件鹤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赞美还是那么真诚。 还有大姨娘的轻笑声,“五娘子出落得越发明艳了!” 百芳园里的大部队来请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话头,带着七娘子并九哥出了东稍间。 “给母亲请安。” “见过太太。” “六姐早……” 一时间,屋内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众人脸上都带了温煦的笑意。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没多久,大老爷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后脚也进了屋。 难免又是一番行礼寒暄。 大老爷心情不错,笑着向大太太说,“二弟传了信,说是要回来过年,已经上路了。恐怕进了腊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过年人就齐全了。” 两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简单的家常。 几个女儿们却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爷回来,肯定不止是回来过年这么简单。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给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头接耳,轻声议论了起来。 就连九哥都是面有沉吟之色。 大老爷却像是并没有把二老爷回乡的事放在心上,环顾了一圈,笑微微地问大太太,“张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门提亲,你晓得不晓得?” 三娘子顿时就起身回避进了西次间。 “嗯,李太太已经传过话来了。”大太太面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虽然对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几句,也就看开了:以杨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说给张家二少爷,一样算是低嫁。而能和张家结上一门亲,九哥将来在朝堂里无形就多了几分助力。 正因为如此,大太太对三娘子的婚事,虽不说是尽心尽力,却也没有特别怠慢。 “倒是还说,想要明年夏天就办婚事。”大老爷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们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张太太是心急着抱孙子。” 话题进展到这里,女儿们也就不适合再呆下去了。 三个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带领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饭。 “张太太何止是心急着抱孙子。”一进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词,“恐怕是心急着要三姐过门,压一压大媳妇的气焰吧……自从嫡孙出生,现在据说是闹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六娘子不以为然,“就说咱们家吧,也不晓得二叔要是回来了,又要闹腾出什么事——可别连个年都过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话!”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苏州赶路的二老爷,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没有见过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着瞧吧,二叔这一回家,不演一场大戏,是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出生没有多久,二老爷就考上进士,离开了苏州。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几分期待。 别看眼下大老爷、大太太一脸的轻描淡写,好像二太太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姑娘,犯了个小小的错。 实则二太太的这一步失策,却是已经正面把两家推向了决裂的边缘。 能不能力挽狂澜,就看二老爷会怎么处置了。 # 到了半下午,立冬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经进了百芳园,与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扑了个空。 “是太太有什么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让立冬坐,“若是急事,我这就派人上园子里把七娘子叫回来。” 立冬就笑,“没有什么!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了。” 两个丫鬟虽然现在分属不同的主子,但当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里服侍出来的,自有她们的情谊在。 白露眼神一闪:立冬为人一向谨慎,该她当值的时候,一向很少离开正院。 “那咱们就到西厢房好好地说话。”她笑嘻嘻地拉着立冬进了西厢房。 七娘子东西少,西厢房左右两间是立夏和白露的住处,一溜倒座南房里就住了几个小丫鬟,两个妈妈并粗使婆子,平时是回自个家里休息的。 立冬不免羡慕,“也就是偏院才有这么大的地儿……我们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满了。” 大太太事儿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只有那么大的地儿,几个管事丫鬟住的还不如两个偏院里的小丫鬟。 白露就只是笑,“咱们要不要比一比手里的油水?” 都是正院当过差的,哪里不晓得这里头的猫腻。 在正院做活,等闲不等闲,每天不是赏钱,就是分来的门敬,一个月多的时候,四五两银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两银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尽管七娘子不小气,但平时也手紧,有时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这一年下来,也差了小一百两银子。 立冬脸上就现出了些许苦涩,“从前做小丫鬟的时候,不晓得姐姐们的烦难,现在当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儿虽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这几年来,正院的梁妈妈和王妈妈,与东西偏院走动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这个首席大丫鬟一向谨慎,很少透出消息。 说起来,这贴身丫鬟知道的,有时候倒要比管事妈妈更多…… “有什么事,你就只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几步路远的东偏院。”她就亲亲热热地挽着立冬的手臂,在桌边坐了下来。“是你家里人又进来要钱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红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许配给大厨房李妈妈的傻儿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厨房一向油水丰厚,管着大厨房的李妈妈,十多年来也积攒了一份丰厚的家事,只可惜膝下只得了一个傻儿子,到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连娘都不晓得叫。 立冬的父母这是要把女儿往绝境里逼啊。 偏巧,大厨房李妈妈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这样的红人为立冬说话,否则,恐怕立冬都是很难摆脱嫁进李家的命运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会为你出头的!”她细细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来,已经是天擦黑的晚饭时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请求转告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听得也很用心。 “立冬还说。”白露又仔仔细细地复述立冬的话,“今儿上午,老爷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进了东稍间,老爷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据说,封公子是九姨娘的亲戚,也是来拜见老爷的时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这样的关系……老爷想着,这一向,我们九哥身边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将来在朝堂里,难免少人帮衬,倒不如给九姨娘一个名分,这样,封公子就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了,将来也就多了个为九哥说话的人。”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难怪立冬敢过来求她。 身为大太太的贴身丫鬟,有谁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听了就很生气,说:我们秦家难道是死人么?就差一个封家公子?还说,老爷会不会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只是一直不肯告诉她。”白露也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老爷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地解释,后来,也不耐烦起来,问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举九姨娘,是不是不贤……还说,什么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这边的人,受过我们杨家的恩惠,将来自然会全心全意地照应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干,长得也好,将来只要受到一点提拔,自然会一飞冲天,我们杨家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帮手拒之于门外?” “太太就不说话了,半天才答应下来,老爷又安慰太太,说九哥很懂事,不会忘记太太的养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顺,不能让他忘记生恩,免得将来遭人诟病。而且,太太现在这样喜欢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谁教出了她这么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没话说了,总算是答应了今年腊月开祠堂的时候抬举九姨娘……老爷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几件盘碗,气哼哼地睡下了……连梁妈妈和王妈妈要进来请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立冬还说,咱们这几天还是少去正院为好,虽然太太已经答应了下来,但这几天肯定是烦心得很,咱们难免就垫了踹窝……” 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见了大太太,难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却是面色自若,非但没有露出异状,还格外亲切地问七娘子,“腊月里要给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给她在祠堂里添一尊牌位的,不过,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里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你这个做女儿的,可晓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来才不过一个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众人脸上都带了惊容。 七娘子也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接受了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这所谓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独子的功劳,为九姨娘请封九品诰命,追赠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 从此以后,杨家大房的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时,就要额外祭拜二娘,日后大老爷、大太太过身后,也要在合葬穴边上留一个□,给九姨娘栖身。 也正是因为抬房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后头,藏了这样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轻易应下大老爷的要求。 不要说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说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会轻易松口的吧。 怎么昨天还气得东摔西打的,今早就换出了另一张脸? “怎么这么突然就……”五娘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对我们杨家毕竟是有功的。”她笑着看了看九哥,“封个二房,将来我们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贵了。生母、养母都是正经的太太……” 这话,只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只好轻描淡写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几月几日,却也不晓得了。” 一边说,一边就给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来双眼闪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这对双生姐弟当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却唯独就是他们不好表现得太高兴。 “噢,”五娘子倒没有露出什么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头微微一笑。“那开春岂不是要派人到族里,再写一写族谱?”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时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从我们家的册子里挪出去。” 虽说大太太看着没有什么不妥,但话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恨意,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针对二房,还是针对九姨娘,又或者,是针对大老爷,针对九姨娘的这对双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不由就有些烦闷起来。 身后哀荣,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为什么大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举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许家、秦家这些亲戚后,还要不依不饶地逼着大太太给九姨娘抬诰命? 她有点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说起分家,就连五娘子也不好接话了。 九哥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大太太就望着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众人都有些走神。 几个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这份上,虽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双儿女,都被写进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举成了二房太太——一个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满腹的心事。 虽说早绝了被抬举成二房的心思,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家有第二个太太出现的时候,四姨娘能无动于衷。 该不该向老爷撒撒娇,求个体面,让他捎带着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面子上也好看些…… 才这样想着,她就察觉到了两道清冷的视线。 四姨娘一个机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七娘子正冲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机灵,又哪里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顺眼地开了口。 这时候,也就只有自己适合出面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毕竟几个儿女都小,不好过多地议论抬房、分家的事,也没有多少事儿可以请教大太太。 唯独自己这里,是随时都可以拿出无数的由头请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让她没空钻牛角尖。 “前几日张家来人说,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脸的谨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妆都还没开始准备……” 大太太一下就回过神来。 有些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正想着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养在偏房,她的嫁妆,大太太的确是要和四姨娘商量着办的。 几个女儿就势起身告辞。 连姨娘们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带进了西次间。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里第一个出门子的。”大太太开门见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减一等吧,公中出四万两银子,也够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再多,张家的大少奶奶脸上也就太过不去了。” 张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拢共只有几千两银子。 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还以为大太太只会出两万两银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钱贴给三娘子的,一来一去,至少有五万两银子的陪嫁……李家的几个庶女,嫁妆全折了现银,统共也不过是七八千两。 不想大太太在银钱上着实大方,居然一次就许了四万两银子的花销。 见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贤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马屁。“奴婢代三娘子谢过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来。 终于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与怨愤。 “不贤惠……又能怎么样?” 四姨娘就吓了一跳。 自打自己过门,就没有和大太太这样说过话。 两个人见了面,从来都只是笑里藏刀,针锋相对…… 大太太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软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儿子,就是这样悲凉……”大太太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账本。“将来连这个家都是九哥的,抬举个姨娘,又算什么?别说是抬举成二房,就是抬举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还能说个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尴尬起来。“您也别想太多了,九哥将来就算继承家业,还不是要顺着您?” 一时倒有些心酸起来。 大太太再怎么消沉,也是嫡母。 将来只要九哥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头,肯定是要好好奉养大太太,为她养老的。 毕竟说起来,大太太从小把他养育长大,又把他写到了自己名下,对他是仁至义尽。 自己呢? 两个女儿一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 年纪渐长,失宠是眼见的事。 难道也要学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斋念佛,战战兢兢,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 还不是要讨好七娘子,讨好九哥,以便将来能在他们手底下讨到不错的生活…… 也难怪大太太要点头了。 自从大太太把九哥写进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这内院,就已经是双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连说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诰命上让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间种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看着四姨娘都少了几分憎恶。 “说到底,是我们杨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几分真诚,“将来三娘子到了张家,别的不说,一定要先生几个儿子,说话做事,才有底气。” 想到二娘子,又伤心起来。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儿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却没有站住,才过满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大太太,“您这是感伤了,我看着九哥很好,是个贴心的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未几,立冬就掀帘子进了西次间。 “二老爷到了!”她低声回报。“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爷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来。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二老爷杨海西回来得这么快。 #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衙门里不封印,大老爷也没法空闲下来。 一年到头,衙门里的僚属也忙得够呛,也要送上年礼,送几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过年。 今儿个大老爷就是为了张罗这事,早上连内院都没进,就去了总督衙门。 二老爷一进府门,就到外偏院小书房门外跪了下来。 “什么?”大太太难免有三分吃惊,“就跪了下来?” 王妈妈也不免有些钦服。 二老爷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是。”她轻声细语,“听说今早才到苏州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家门都没有进就过来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马鞍上磨坏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烦躁,“这……没被人看着吧?” 堂堂一个翰林老爷,这么大冷的天跪在院子里,连衣服都没有换,一身的狼狈。 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万一被来访的客人看着了,回去一传,又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花样来。 王妈妈摇了摇头,“张总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闲杂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犹豫,“不过……张总管请了几次,二老爷都不肯起来,说是就要在这跪着等老爷回来。” 大太太不禁无语了。 “也该派人去和老爷说一声。”她也乱了方寸。 虽说两夫妻也推演过二老爷的反应,却没想到,小叔会单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连闪。 蓦地就起身告退,“太太这里忙,奴婢就不添乱了……” “嗯,你回去歇着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开春了再来说嫁妆的事,也不迟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缓缓踱进了百芳园。 远远的,还能听到小香雪那头银铃一样的笑声。 六娘子又在荡秋千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边吧。 她就直接进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见她进屋,就丢下了手边的书卷。“太太怎么说?” 一脸待嫁女儿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着这张喜气的圆脸,心底蓦地一片宁洽。 当时决定和七娘子联手,真的没有走错。 “太太给了你四万两银子做陪嫁!” 三娘子捂住嘴,半日才尖叫起来,“四万两!四万两!” “死丫头!”四姨娘倒吓了一跳,“小点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 三娘子顿时就低了声,却仍是遮不住的喜庆,“四万两!”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没想到太太这样的大方……不过,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来,尤其是你未来的那个大嫂……” 又细细地嘱咐了三娘子许多话。 三娘子却又哪里听得进去?满心里都是那四万两的陪嫁,笑意都快从天灵盖上冒出来了。 对四姨娘的叮嘱就有些不耐烦,“是是是,知道啦,一定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开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为妹妹说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于拖成个老大难了。 四姨娘透过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厢,再环顾了热热闹闹的东厢,就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姨娘能为你打算的,也只有这些了……”她语带感伤,“到了娘家,你的体面就得你自己来挣!” 三娘子早已扳着手指盘算了起来,一脸的似听非听。 四姨娘就摇着头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几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来的大丫环。“五娘子、七娘子在你们小香雪么?” 大雪就站住脚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就没有过来。” 是不舒服,还是有话要嘱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脚思忖了起来。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聪明,就算现在再去讨好她,怕也是不顶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报消息,上赶着讨好? 更何况,恐怕这送信的活儿,也早都有人抢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错。 七娘子的确就身在东偏院里。 “我也不管你想什么。”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腻在娘身边,把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说给娘听……” 九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难得进东偏院来,说的又是这么扫兴的事!” 七娘子板起脸。 “从小到大,对你尽心尽力,为了怕你继承家业不够名正言顺,私底下花了两万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却因为生母要被抬房,欢欣鼓舞,忘了孝顺养母。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浓意洽,从没有什么龃龉,这时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难免有些心凉。 更何况这两母子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纠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孝顺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烦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鸡肠,只念生恩,不念养恩似的!——总之,这事你就别管啦!” 又来了。 七娘子不禁扶额。 九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聪明。 有时,就难免有些刚愎自用。 100 巨星 大老爷向晚时分才回的杨府。 直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见一见来请安的儿女。 顺势就在正院吃了晚饭。 似乎一点都没有去外院见二老爷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大老爷,“就打算让二弟在外头跪着?” 大老爷却是神色自若,“你当苏州是西北?就这个天气,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爷难得在正院用饭,几个孩子也都没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爷虽然很少有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收拾起人来,手段比大太太却是只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惊。 大小也是个翰林了……大老爷就这样把二老爷晾着,就好像晾一个做错事的下人一样。 大太太张了张口,又合拢了嘴。 “老爷今晚打算在哪儿安歇?”就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经有很多年没在正院安歇了。 按着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现在二老爷又在外偏院跪着…… “就在溪客坊对付一晚上吧!”大老爷气定神闲。 想来,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妆。 大太太倒没有露出妒意,吃过饭,亲自起身把大老爷送到了门外,才回头留了七娘子说话。 “没想到你爹这一次这么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七娘子当然乐得不提这扫兴的事。 “恐怕……父亲也是对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说。 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了少许忧色。 本来还以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毕竟大太太写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执笔。 可是看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态度,又觉得不像…… 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个人还抱有期望的时候,才会为他动感情。 大老爷把二老爷晾得越久,就证明他心底对二老爷的感情越深。 该不会是痛骂二老爷一顿,就这样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说,要不要吩咐张总管关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带了犹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双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为自己找借口,“毕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水米不进,跪到第二天早上,万一跪出个好歹来,也不好交代。” 话里到底是带了一点点关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过来:二老爷几乎是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手带大的…… 情分,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同。 “父亲让二叔跪着,多半也有出出气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我们暗地里吩咐张总管送食送水,父亲知道了,没准还更生气,反而想出更多的办法折腾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还是长叹了一声。 “算了,他们兄弟俩的事,我还是别掺和了!”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就算对二老爷还有一点亲情,心底却还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只不过,虽然明白,虽然嘴硬,但很显然,心底还是很放不下二老爷。 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这几年来,二老爷又远在京城,恶人都是二太太在当。 虽说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却还是拉着七娘子,东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里有事。 七娘子却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点不对,回头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觉得自己和她终究是不亲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说了二娘子在孙家的事,又说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爷自从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读书,预备明年的春闱。 二姑爷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爷,每日里早起晚睡,极是辛苦,不过,老侯爷对二娘子这个媳妇,还是相当满意的。 京城那头传来消息,达家三小姐得了重病,虽说未婚夫就是名医权仲白,只可惜小神医人在边境为守军效力,一时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达家三小姐能不能缓得过来,另寻到名医诊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欧阳大人得了提拔,现在也是四品大员,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听说欧阳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十一郎,来个亲上加亲…… 亲戚故旧家中的琐事,那真是说也说不完。 七娘子耐着性子陪大太太说了大半夜的话,大太太又打发人出去问张总管:二老爷还跪在外偏院里? 张总管很快就回报进来:的确还直挺挺地跪在小书房门前。 七娘子不禁暗叹:二老爷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给跪软了。 虽然还是没见到这个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觉,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爷,绝不是简单人物。 # 当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里歇息。 “倒是没有和你一床休息过。” 七娘子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殊荣。 说起来,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从把七娘子写到了自己名下,就渐渐地把七娘子当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两个人梳洗过,又换了中衣,就头并头在床上歇了下来,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内火龙烧得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大太太辗转反侧,半晌才安顿下来。 七娘子更是有择席的毛病,大太太还要翻来覆去的,老半天都没能培养起一丝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望着床顶隐约可见的葡萄纹,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杨家和封家之间,也终究不算是真正的亲戚。 二房太太,不过是个高贵些的妾罢了。 封锦就算从前再知恩图报,如今身份大变,也未必还能坚持当年的初心了。 再说,当年封家落魄的时候,封太太也不是没有来打过秋风。 两家的关系就很难拿捏,轻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这样一个不饶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大太太也叹了一口气。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个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过门的时候,他才八岁……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全靠你父亲一个人拉扯着长大。哪里是个大家少爷,分明是个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下河抓鱼,上树掏鸟窝,那是精熟的,一进书房,就和个傻子似的,只差没有流口水……你父亲恨得打断了几根竹竿。后来考了进士,我们进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血肉至亲,又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大太太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带上了睡意。 “回首前尘,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自从十六岁嫁到杨家,什么事都像是在梦里……”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她轻声吟诵,“睡吧,娘,时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渐渐起了鼾声。 七娘子却是一夜都没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打了个盹。 睁眼时却已经阳光满枕,屋内静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处去。 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误了请安吧?”她喃喃自问。 几声细碎的脚步,却是白露掀了帘子进来。“七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七娘子忙问。 “辰时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说您一晚上恐怕都没有睡好,吩咐奴婢别叫醒您,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眼下老爷、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爷说话,连九哥并几个姑娘都在,咱们也快些洗漱了过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见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顿了顿,才笑道,“却不是去与二老爷厮见的……老爷开了念先祠……” 七娘子顿时一个机灵。 一下就加快了动作。 “你很应该叫醒我呀!”又有些着急地埋怨白露。“这种情况,我怎么好不在……” “奴婢也没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许惭愧,“早上各房过来请安的时候,老爷还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顾不上吃早饭,快手快脚地梳洗过了,披上缂丝莲荷银线鹤氅,就扶着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进夹道,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热闹非凡。 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堂哥为首,小辈儿女男昭女穆,分列阶下,都是一脸的肃穆。 大老爷、大太太却是并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脸的森然,身后祠堂门大敞,隐约还能看见条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摆手让白露先行离去,自己屏息静气,绕过了跪在当地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儿队中,站到了六娘子身边。 几个女儿都垂首盯着脚尖,也没有谁对七娘子的到来表示诧异。 就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视若无睹。 一时却也没有人说话。 场面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爷。 或许是因为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关系,二老爷看来十分的憔悴。 一脸胡渣乱糟糟的,发髻也带了散乱,额前就掉下了少许碎发,越发显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骇人。 但越是这样,越发显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说大老爷是个风流名士,白面书生,这样看来,却是二老爷占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爷风流得多,就算是这样憔悴落魄的时刻,眼底似乎都带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却是显著地瘦了下去,焦黄着一张脸,穿了最朴素的蓝绸袄子,跪在二老爷身边,倒像是乡下来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过是捞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脚尖。 对面的四个兄弟却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却各有不同。 敏哥不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漠然地望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达哥和弘哥却隐隐带了一丝恨意。 九哥眼底却是一片纯粹的关怀…… 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就好似触了电,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 “二弟平时多数在京城居住。”大老爷的语调反而很和缓,“苏州的府邸里,就只有二婶一个人里外支应,妇道人家,遇到什么事,多有不便出面的地方。包括和我这个大伯,也要谨守男女大防,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 “也所以,前儿个通光大师来访的时候,虽说我们杨家的脸面,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负你们二房孤儿寡母。”大老爷的语气倒渐渐森冷了下来,“当时应付走了通光大师,这件事,我也就没有追究。” “今儿在祖宗面前,又有二房的当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爷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张总管,你来问吧。” 张总管就垂手应是,站到了大老爷身边。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张白面上只有微微的胡须,看着,倒是十分的喜庆。 语调也是不疾不徐。 “请问二太太,您在上个月去过慧庆寺礼佛,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回应低得几乎只可以耳闻。 “在慧庆寺,您写了一张欠条并按了手印,有是没有?” “有。” 张总管微微一笑,又道,“这手印上写了您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头就越来越低。 二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您真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 “并不是。” 大老爷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是都有几分讶异。 没想到二太太承认得这样爽利。 “这张欠条又是为何而写?”张总管却是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二太太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我鬼迷心窍,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能奉养小鬼,魇镇厌胜……”她认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张开口,就要厉声呵斥二太太。“何止是这一年……” 大老爷却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闭上了嘴。 三个堂少爷都面沉似水。 “回禀老爷。”张总管就双膝着地,回报大老爷,“二太太对此事供认不讳。” “嗯。”大老爷摆了摆手,“起来回话吧。——依族规,这该怎么处置?” “小的已遍查祖训,并未明文记载。”张总管回答得很稳。 大老爷就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了阶下的二老爷。 “二弟,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就把皮球丢给了二老爷。 众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爷。 二老爷垂下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便颤巍巍地起了身。 一转身,就又狠又快地赏了二太太两个巴掌。 “这JIAN人只仗着我远在京城,没有善尽管教之职,便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让我们两房之间走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就算族规没有明文记载,我杨海西都不会让她留在我们二房里败坏门风!请大哥随意处置,小弟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二老爷面目狰狞,就喘起了粗气。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着脸愣愣地看着二老爷,一时,却是僵在了那里。 二老爷是一进苏州,就来了总督府。 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送给二太太。 也就是说,今日的所作所为,全是二老爷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先给二太太打一声招呼…… 七娘子瞥了几个堂兄一眼,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个二老爷,真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101 番外 一莫欺少年穷.元德二十三年 “海东啊。” 老者环顾着整洁的三进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来。 “族里这次行事虽然是过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铮亮的旱烟筒,晃了晃手里的火捻子,取了烟丝塞进烟筒,火捻子一按,急吸了两口气,这才惬意地喷出了几口烟。“虽说这都是早*****了,但族里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个庶子,就算守着千顷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来?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给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状,我们宝鸡杨家的脸,可就丢光喽。” 老八房现放着姻亲在西安做总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来,小四房又能落着什么好? 杨大郎垂下双眸,半晌又抬起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还是那句老话,族里的难处,我小四房如何不能体谅——三年以来,已是让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给族里做了族田,就是分卖给没有田土的族人……只是这三百亩水田,您们做长上的还要剥取,那就实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总督衙门府前击鼓鸣冤不成?族里的行事,恐怕有些过了吧。” 三堂叔顿时眸子一缩。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烟。 半晌,才吧嗒着烟嘴叹气,“唉,老八房也的确是贪婪了些,你们兄弟俩也不容易,这些年的嚼谷全靠了这三百亩上等良田……他们的胃口,也实在是太大了。” 杨大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三堂叔总算没有昏聩得不可救药。 老八房图谋的这三百亩水田,这几年来的出产就占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这一大笔收入,恐怕不出几年,小四房连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沦落到下等人家了。 虽说家里也不是没有浮财,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这三百亩水田不争一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四房家底还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体谅我们小四房的难处,实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张感激不尽的脸,又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年来,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们的这一点点仅有的家产,恐怕都要……将来海东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会忘记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长气。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你就吃亏在是个庶子……”他多少有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带,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里的腰板就怎么也硬不起来,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个下作无赖,也不至于闹腾得这样厉害。唉,也是族长无能,管束不了子弟!我们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更不好越过族长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长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亲带故,又怎么会为了小四房说话。 杨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边多宝阁上的田黄石飞马踏燕座尊。 上回过来三堂叔这里,还没见着这摆件。 现在田黄石走俏,这一尊摆件,三五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样丰厚的家业,被他们连吃带喝,没几年就露出了颓势。这摆件,断断不是他们孝敬来的。 听说最近老八房开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脸的诚恳,“老八房的那几个叔叔是什么德性,三堂叔自然只有比海东更清楚的份。” 听父亲提起过,老三房当年也没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面上果然就掠过了一丝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着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烟。 屋内就满是火辣辣的呛人烟味。 不过,三堂叔到底也没有许诺为小四房出头,要回那三百亩良田。 杨大郎也不讶异。 又陪着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辞。 三堂叔倒亲自起身把他送到檐下,又握着杨大郎的手谆谆叮嘱,“还是要读书!” “你十三岁考上秀才,就已经让八房大吃一惊,今年秋闱,若是能考上举人,这三百亩水田,就算没有人为你出头说话,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们小四房名下……还是要读书!” 杨大郎就笑着谢过三堂叔的勉励,“是,三堂叔的教诲,小侄记下了!” 又行礼请三堂叔进屋:“您别送了,我自个回去,自个回去。” 三堂叔就在檐下立定,看着杨大郎转身出屋。 在西北灼热的阳光下,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越发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却是极精神的,就算在这样的窘境里,杨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觉得眼睛发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胶,转身进了瓦屋。 瓦屋内虽清凉,但却也稍嫌阴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穷……” 又摇了摇头,径自失笑。 “举人?举人,又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 杨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门熟路拐过了几条陌巷,又从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进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这院子当时兴建的时候,就在杨家村外围,有什么匪患总是首当其冲,居住在里头的几户人家也都没有善终。 后来小四房在杨家村内侧的屋子被族里收回,索性就搬到了这间大屋安生,多年来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了居家的意思。 几个下人正在当院里一边挥扇子打蚊子一边抽旱烟,见杨大郎回来,忙都起身围了上来,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杨大郎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八房这次学乖了,事先在三房那里打点过了,恐怕这一次,三堂叔也不会出头……” 众人顿时就垮了一张脸。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仆妇又问,“大爷,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婶……” 杨大郎面色微沉。 “十三婶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种事求到她老人家头上,她也为难。” 他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说吧。” 几个下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爷二爷两个妾生子,族里一手遮天,差一点把小四房算作了绝嗣支,这么多年来,官司扯来扯去,家产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着这几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长,竟大有把小四房赶尽杀绝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当年势大的时候,在族里也不是没有冤家…… 这三百亩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见着一年的进项就少了一半。 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未必能发得出了。 就有人转着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唯独那中年仆妇却是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汲了一个上来,切了一碟子给杨大郎送进了东厢房。 家里人口少,正房就长年累月地空着,两兄弟索性就睡在东厢房南北两炕头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晒得厉害,东厢房虽然通风,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墙厚,暑气隔着屋子铺天盖地地挤过来,杨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脚泡了进去。 双手捂住脸,撑在桌上,也不晓得心中在犯什么愁。。 “少爷,吃几片瓜。”那仆妇把碟子送到了桌边。 又宽慰杨大郎,“您也别太心烦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不济,太爷太夫人也不是没有留银子……咱们给三房送点好处,想必也就出面了……” “不行!”杨大郎一下就拿开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说了多少次了,这笔钱现在不能动!” 养娘惊得一跳,“少爷……” 杨大郎看了看养娘,又苦笑起来。 “家里没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人,多少钱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婶当年多么刚强?还不是把家业一点点地送了人,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一点基业,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进士来家,又给她请了贞节牌坊……唉,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了,总之,这笔钱要是露了白,八房只会逼得更凶!你就是在梦里,都不要把这钱的事说出去!” 养娘吓得连声答应,“我晓得,我晓得。” 过了半日,又发愁,“可连三房都不肯出头,这三百亩田土,难道还真让八房吞走?” 杨大郎就沉思起来。 一边慢慢地咬了一口沁凉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让他精神一振。 也就想起来问,“二弟人呢?” 只看养娘脸上的表情就晓得答案,他摆了摆手苦笑,“别提他了,一提我就心烦。” 养娘也就跟着苦笑起来。 二少爷杨海西自小就是个顽皮的性子,又是遗腹子,当时大少爷自己都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二少爷自小就没有人管教,养就了一副人憎狗嫌的脾气。 眼下自然是又不知游荡到哪里去惹祸了。 “这三百亩田土……” 杨大郎就字斟句酌地沉吟起来,“恐怕还真的只是看这一科的成败了。当时父亲和总督府里的几个师爷都是交好的,若是能考上举人,登门时人家也能高看一眼。” 养娘嗫嚅,“既是世交,想必现在上门也是……” 杨大郎看了养娘一眼,摇头叹息起来。 到底是妇道人家。 世人谁不是生就了一副势利眼?你一个小小的秀才上门,当年的那一点点交情未必顶用,将来若真考上举人,反而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交情,可不是白瞎了这样好的人脉? 虽说也没准那几个师爷里有些厚道的,愿意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拉扯自己。 但这样的风险,自己又如何冒得起? 他就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马上就是秋闱了。”索性抬出秋闱来敷衍养娘。“我想还是别被八房的事乱了阵脚,我们自己先一心读书要紧!” 养娘顿时被唬住,“是是,少爷你用功,你用功,我出去了。” 就轻轻地带上了东厢房的门。 却掩不住屋外刺耳的蝉鸣。 还有下人们来回走动说笑的声音。 杨大郎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过一本时卷翻看了起来。 一边看一边发虚:自己被俗务耽搁了太久,这半年来竟是每天到睡前才能在弟弟的鼾声里摸一摸书本。 这些个圣人之言落在眼里,竟是有了几分生疏。 忽然间,他有点不大确定,自己这一科到底能不能中举。 但不中举怎么办? 这一个家里里外外千疮百孔,什么事都等着他来撑。 不中举,又该怎么在族里的重重排挤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闭了闭眼,把心中杂念一扫而空。 就睁开眼逐字逐句地读起了时卷。 102祭祀 大老爷也惊讶地撩了撩眼皮。 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三个侄少爷都抬起眼,达哥、弘哥就要说话,敏哥却是先瞪了两个弟弟一眼。 自己却也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二老爷这是把二太太的生死交到大房手上了。 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摆在二太太前头的就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就是一死,要么,就是被休弃。 二太太当时寻死觅活,多半也就是不甘心:与其也是个死字,倒不如死得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只是到底惦记着三个儿子,七娘子才一传话过去,就想通了,不吵不闹地到了今日。 想必心里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想到二老爷做得比二太太还绝。 这一巴掌打下来,不是休妻,胜似休妻了。 就算大房宽厚,把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二太太的脸面都丢到了这个程度,她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在杨家生活下去? 七娘子就动了动脚,缓缓地长出了一口凉气。 她本来还以为,二老爷看在三个儿子的面上,怎么都会护住二太太的性命…… 至于之后是发配回西北老家居住,还是带到京城,都是难说的事。 不过,有三个儿子在,二太太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也终于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看来,二老爷竟是一点都不顾惜三个儿子的脸面…… 真不愧是大老爷的弟弟!这一股狠劲,那是一脉相承。 一时间,院子里就又安静了下来。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又看了看九哥,脸上就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怒火。 “老爷,”她低声敦促大老爷,“就依您的意思吧!” 这一句话,就让大老爷也下定了决心。 “好。”他缓缓地开了口,“既然二弟把愿意让我这个大哥再为你做一回主……那大哥也就不客气了。” 他闭上眼,也不看地下尽显萎顿的二太太,声调又轻又缓。 “此事虽然耸动,但毕竟不犯七出,二婶嫁进门的时候,我们家又还算是贫贱之家,这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休弃,是有些过了。” “不过,巫蛊之事,一向是有干天和,二婶既然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地犯下了这样的错,还是应该修身养性,以后,就不要过多地出来走动了。” 二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限制外出,还好。 如果大老爷做主,让二老爷休弃二太太,二老爷也是不会有二话的。 但如此一来,杨、王二家的脸面,势必荡然无存。 几个堂少爷也就没有在二房立足的资本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二房自己的家事了,我虽说是做哥哥的,但你也这么大了,自己房里的事,还是自己处置吧。”大老爷微微一笑。 话风却又是一转。 “说起来,我们杨家祖籍西北,你现在又在京城,苏州又不是祖籍,又不是常住的地儿,把家业安置在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夫妻长期分隔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做主了,年后,把这里的府邸卖了,余下的银子,在京城买一处宽敞些的宅邸,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若是一时短了银两,做哥哥的也能帮补几两银子。虽说我们两家在多年前就已经分产,但毕竟割不断的是血缘,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我们大房一向是不在乎的。” 讽刺就深藏在了这淡淡的语气中。 却又有谁听不出来? 敏哥深深地垂下了头,脸上一片火烧的红。 就连二老爷都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处理,看似宽厚,其实却是从根子上斩断了大房和二房之间的联系。 本来,分产不分家,两家还是和一家一样走动来往。 但是大老爷现在是拒绝再让二房与大房比邻而居,要把二房打发到京城去了。 长期分隔两地,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变成两家人了。 “几个侄子呢,既然在山塘书院里读起了书,也就不要轻易荒废了学业。”大老爷还是不紧不慢,“虽然两房分家,但斩不断的是亲戚嘛,就让几个侄子在我们大房住上几年,待到考取了功名,再上京和你父子团聚吧。” 二太太浑身一震。 就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大老爷。 大老爷面带笑意,语调还是那样的从容,“自然,若是二弟有别的打算,那我也不会相强,总归都是为了孩子们好……我们家只有一个九哥,将来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几个堂兄多多帮衬。孩子们年纪还小,常在一块也彼此熟稔一些……这就看二弟自己了。” 二老爷却是丝毫犹豫没有,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哥愿意提拔侄子,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憔悴的脸上现出了货真价实的喜悦,“过完这个年,还要靠大哥的关系在京中置办家产……弟弟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大哥大嫂的养育之恩!” 大老爷和大太太面上都是一宽。 二老爷的确知情识趣。 大房提出的这几个条件,都是他们夫妻仔细斟酌过的。 留下这几个侄子在山塘书院读书,也不能说没有人质的意思。 二老爷如果不肯答应,两房自此就是分道扬镳。 大房在京中少了一个自己人,有多少不便且先不说,二房却是从此就少了保护伞。 也难得二老爷看得这样清楚,眼睛都不眨,就全盘接受了大房的条件。 大老爷就示意张总管上前,又亲手上前搀扶起了二老爷。 “既然两家要进京,也该把神位请到京城去,为老太爷、太夫人早晚上香。” 就与二老爷并肩进了祠堂。 请神位是大事,即使只是将早预备下的神位交给二老爷,大老爷、二老爷也要跪拜行礼。 祠堂深处就响起了二老爷断断续续的哭声。 二太太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七娘子抬起头,就与九哥对上了眼。 两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个家,终于是彻底分了开来。 # 自从出了祠堂,二老爷的泪水就没有断过。 大老爷索性就安顿他在外偏院洗漱了,换过了衣服,两家人又进了内院说话。 二太太是没脸见人,早被送回了翰林府里。 二老爷也把几个侄少爷打发回家,侍奉母亲。 就只有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三个当家人在东次间围坐。 大老爷就给大太太使眼色,“这些年,二弟的田土和我们是放在一块收租,你也应该把账本拿来给二弟看看。” 从前分产不分家,很多事都是两房合作,怎么方便怎么来。 二太太不善理财,家里没有男丁,也不方便理财,二老爷就做主请哥哥嫂嫂帮忙看顾江南的一点产业。 提到这事,二老爷的泪水就又下来了。 一边呜咽,一边自责,“是我没有用,不能管束好妻子,叫哥嫂凉了心!” 大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辈,见了二老爷这个样子,也不禁有几分心软。 面上就露出了悲怆。 “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她安慰二老爷,“你们自己也有不菲的家事,过几年就越来越好了!” 二老爷越发伤感,呜呜咽咽地,竟跪到了地上,又要磕头,“是弟弟对不起哥嫂,没能孝敬哥嫂,弟弟没有用,弟弟没有用!” 又断断续续地哭诉起了当年在西北的生活,“自从大嫂过门,对我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从来吃的用的,都是先尽着弟弟,弟弟心里清楚,都清楚。” “想要出人头地,奉养哥嫂,不想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不肖,要哥嫂再回头来看顾我……” 字字句句,都说进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不禁潸然泪下。 “你自己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叮嘱二老爷,“再不要出这样的事了……” 二老爷膝行了几步,就一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趴在大太太膝头痛哭起来。 “弟弟对不起嫂子,对不起哥哥!” 大太太就和他一道,抱头痛哭。 大老爷侧头看着这一幕动人的天伦图,唇边却慢慢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 看来,二老爷也很怕大房一家就此和二房生分。 内宅的事,是内宅的事,朝堂的事,是朝堂的事。 分家分产,也不代表在仕途上,两家就要越走越远。 # 二老爷这一哭,倒的确是有效用的。 自从当时在念先祠前,两家彻底分家,大太太就整日里带着几个妈妈,忙着把二房多年来和大房的账目往来交割清楚,有些在大房名下代管的田土,也要清算出来,把帐还给二房。 虽说二太太羞于见人,但这到底关系到二房未来的生计。 还是忍着耻辱,进了大房的门,跟着大太太拨打算盘,收清了自家的账目。 就是因为二老爷的这一哭,大太太就没有再在账本上做什么手脚,对二太太的指点也还算尽心。 当家主母,要在背后扯后腿敲闷棍,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不说别的,只要在重新丈量两家田地的时候做点手脚——现摆着是地头蛇哥哥,又占了理,二房就要吃一个哑巴亏。 不过,到底大太太在银钱上从来是不小气的,也看不上这样下作的手段。二房不但是把自己的产业完完整整地盘点了出来,甚至还占了些小小的便宜。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到底二老爷腊月里才进了翰林府,家里又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哪有心思料理年事。 又要顾忌外人的眼光……大老爷主动开口,两房早就说定了一起过年。 二十九一大早,二老爷夫妇就带了三个儿子,进了百芳园。 儿女们也都打扮得隆重,在堂屋候着二叔二婶。 腊月二十九的祭祖之礼,是断断不能废的。 大老爷亲自捧香,敏哥捧酒,大太太二太太摆贡菜,女儿们亲自拧了暖热的手巾擦洗神位,再行祭拜。 忙忙活活到了中午,才回了堂屋,开出两桌酒席来。 大冷的天,念先祠里又没有火龙,众人都冻得唇青脸白,大太太就张罗着,叮咛几个侄子,“都喝一口热酒驱寒,免得这个节骨眼上害了风寒,可是受罪。” 自从两家在祠堂门口把二太太奉养小鬼的事撕掳清楚,又交割了财产,彼此见面,反倒都是若无其事。 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一样。 大太太对三个侄子的关心,也还是那么诚挚。 几个孩子就忙倒过热酒,一人饮了一杯。 唯独七娘子与九哥都是滴酒不沾。 敏哥是大哥,一手执壶亲自给弟妹们斟酒,到了七娘子和九哥跟前,见两个弟妹不约而同地摇头婉拒,不免有几分讶异。 侧头一想,却也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眼神就微微地黯淡了下去,只是冲七娘子并九哥点了点头,也没有多劝。 自从二太太事发后,敏哥这孩子就越发的沉郁了。 好像一夕间就长成了大人。 七娘子与九哥若无其事,吃过了饭,各自回了偏院休息。 到了黄昏时分,才各自带了丫鬟,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和大老爷对坐着吃茶,见了一双儿女并肩进屋,一时间,都有目眩神迷之感。 九哥与七娘子过年就是十一岁了。 虽说长得相似,却也有了显著的区别。 九哥很“活”,瓜子脸上的一双大眼,永远波光粼粼,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叫人捉摸不定。 抿起的双唇,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倔强。 就好像一头还没有成年的小豹子,虽然力量还不足够,但遇事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七娘子就很静。 剪水双瞳波澜不兴,举手投足都是慢悠悠的,却自带了灵醒的味道。 这一双儿女联袂而至,又都穿了洒银满绣的鹤氅。 就是金童玉女,都没有这般醒目。 大老爷就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声。 “孩子渐渐地都大啦。”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却是满心的酸楚。 “孩子都大了。”她低声应和着丈夫。 两夫妇就又带着七娘子并九哥,进了先贤祠。 以大老爷眼下的声名地位,为独子的生母讨一个九品诰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这也是大老爷的家事,抬举一个二房太太,还不至于有人会不识趣地告到御史台去。 不过,为了抬举二房的事特意开个家祠,就有些过于隆重了。 索性提前到腊月里,乘二十九祭祖的时候,禀告祖宗,把九姨娘的神位抬举到小条案上,也就算是告诉过祖宗了。 姨娘毕竟是上不得台盘的东西,进门是在黄昏,抬举她也要在黄昏。更不值得为此邀请亲戚朋友观礼,也就是主人主母并生身子女参与罢了。 大太太既然答应了抬举九姨娘,也就没有在这些事上作梗。 几个人在念先祠前立定,大老爷大太太略微鞠躬为礼,九哥与七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二跪六叩。 才由九哥亲手请了九姨娘的神位,摆放到了屋子西侧下手的小条案上。 毕竟是偏房,就算有了上条案的殊荣,都只能另辟小桌摆放。 摆放好后,大老爷与大太太便先行离去,九哥与七娘子还要打扫屋宇,再次祭祀九姨娘。 两个孩子一个捏了扫帚打扫地上的浮尘,一个拧了手巾,擦拭着九姨娘的神位。 杨门封氏四个简简单单的黑字油光锃亮,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擦拭的必要。 七娘子却擦拭得很认真。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在在重现眼前。 “寄人篱下,只有忍……”她的苦涩。 “想不到嫁到了杨家,还要凭着这手绣艺养活我和囡囡。”她的自嘲。 “要听话……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她的盘算。 “正是你出头的好机会!”她的筹划。 就算现在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她心底却一直很清楚,她真正的母亲是谁。 擦拭过了神位,她又和九哥一道给九姨娘行礼。 二房太太,不过是二跪六叩就全了礼。 但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结结实实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全礼。 屋外已是晚霞满天,藏青色的天空里,血色肆意涂抹。 不知哪里来的寒鸦,落到了念先祠外的松树上。 103团年 二十九祭祖,三十就是团年。 有了二老爷和三个堂哥,这个年就过得分外热闹。 古代的人家,日子兴旺不兴旺,就看守岁的人数。 杨家已经过了好几个冷冷清清的年,屋里屋外,统共就是大老爷和九哥两个男丁。 就算女儿再多,也都不觉得热闹。 今年就不一样了。 二老爷带着几个子侄,里里外外地贴挥春、放鞭炮。 又率众去厨房偷了炸物,什么炸丸子、炸小鱼儿…… 惹得大太太笑骂:“自个儿当家做主了,还是当年长不大的样子。” 几个女儿家也被带动得高兴起来,以五娘子为首,往下的几个小姑娘都拿着棉布做的小老虎彼此嬉戏,还有各种各样的玩物,羊骨头做的骨拐、沙包、双陆…… 平时,这些大家女儿要行动贞静,就算是五娘子这样的性子,也只敢打一打双陆。 这种蹦蹦跳跳的玩意儿,也只有过年的几天,能拿出来玩耍一番。 几个小姑娘都玩得满头是汗。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娘子、四娘子就要文雅多了。 三娘子并四娘子一拨,同大太太、二太太抹骨牌,后来两个长辈打得兴起,索性给了几个姨娘脸面,大家就坐下来凑了四个人的方阵,让三娘子和四娘子到一边去抹骨牌。 大老爷反倒空闲下来,就让浣纱坞的三姐妹给他捶背捏脚,在里间闭目养神。 大太太就得空叮嘱几个小辈,“进出的时候,动作轻一些。你们父亲一整年劳顿,也就是这几天能歇一歇。” “是。”几个小娘子响亮的回答,反而惊扰了里间的大老爷,让他微微的鼾声,为之一顿。 大太太不由好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老爷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叫了三娘子进去,和她说起了闲话。 屋内屋外,和乐融融。 到了晚上,就在西次间、西稍间开了宴席,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就各自分了几拨,或是搓麻将,或是掷骰子,都拿金瓜子做赌注,也不计输赢,就图个喜庆热闹。 七娘子也混在姐妹堆里,和几个姐妹丢骰子抢红,早早地把一把金瓜子都输了出去,倒是五娘子的手气好,面前的金瓜子足足有一小堆。 六娘子也输得快,眼前渐渐地就没有了筹码,就拉了拉七娘子,两个人同时出手,快若闪电,就把五娘子面前的金瓜子抢了一把回来。 三娘子倒被逗得大笑,就连四娘子都露出了笑意。达哥、弘哥更是早笑得捶胸顿足,五娘子气得直拧六娘子腰侧,“吐出来吐出来,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从今到古,跨越百年,什么都变了,这份年味却是不会变的。 到了快交子时的时候,全家人又团座着包饺子、元宵。 杨家是西北人在江南做官,北方人交子时要吃饺子,南方人却要吃元宵。杨家索性各包一份,都吃几个,也算是入乡随俗,又不忘本。 二老爷就轻声细语地教弘哥。 “拿虎口来挤一挤上头,再用力一捏,双手一个使劲。” 一边说,一边就包出一个俏模俏样的小饺子来。 “试试?” 弘哥到底是男孩子,心粗,笨手笨脚的,倒是捏破了现擀出来的饺子皮。 就连六娘子,平时穿针引线,最巧的一双手,都包不出一个好饺子。 倒是大老爷、大太太同二老爷,都是一捏就出一个,最标准的元宝样式。 二老爷看着丫鬟们把孩子们包出来那歪七扭八的饺子端走,倒是有感而发。 “从前家里哪里有这样靡费,虽说也不至于短少钱财,却也是断断不敢浪费了物力……还记得大嫂过门第一年,包出来的饺子一下水就散,后来竟成了一锅糊汤,大哥还不是硬着头皮,点了香醋全喝下肚子里?大年初一的,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 众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连手里的饺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虾皮馅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着二老爷的眼神就温存了起来,“才进门的时候,二叔连个大字都不识,成天和族里那一等下三滥的无赖子弟厮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开着,露个油光黑亮的肚子!” 几个儿女看着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爷,又笑得不会动了。 大老爷也难得地有了回忆往事的兴致。 “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们忆苦思甜。“统共家里也就是十几顷地的家当,收成还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长家去打官司,索要当年族里贪墨进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计,又要读书……那时候你们二叔不过是个娃娃,乡试前我还要张罗着卖谷子,和佃户打擂台。进了考场晕晕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纸上,当时心里就是一寒:污了卷子,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几个儿女们就都听起了兴致。 他们自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想得到杨家还有这样落魄的过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爷面上,也渐渐放出了隐隐的光辉。“针砭时弊、嬉笑怒骂……没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师的胃口,虽然污了卷子,但却硬是提拔我考上举人。还引荐我到你们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举,除了八股之外,还考诗词歌赋。 这一关考的不但是才情,还有举子的人脉。当时秦帝师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大老爷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说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们外祖父当时还是少壮,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爷就笑着看向了大太太,“叫进来问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烛说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陕西会馆说亲,说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还提它做什么?” 大老爷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还没有夫家,问我有没有定亲。我才几岁,你们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时疫双双去世,哪里有人上门说亲?自然是尚未婚配。一来二去,托座师做了大媒,就把你们的母亲抬进家门……一转眼,二十多年了!” 虽说大老爷轻描淡写,但他以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份打点家业发奋读书,才止二十岁就以文采打动座师,破格入选,又慎重推荐到秦帝师门下。当时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风采,也是可以想见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个仪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时的风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众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怀想当年她加入杨家时,见到夫婿年少风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大太太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老爷也是莽撞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就遮掩着招呼,“这些饺子足够吃了,还是包些元宵。” 众人就都掸掉护膝上的面粉,换了擀好的元宵皮来,往里头填猪油芝麻馅。 元宵包好,饺子也上桌了。 却是个大皮薄,一看就晓得不是孩子们的手笔。 五娘子倒有几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着吩咐立冬,“那就把他们包的饺子也过了水,看看我们小五能吃几个。” 不消说,这些饺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馅,一团面疙瘩吃在口里,又哪有曹嫂子包出来的饺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两个,就偷偷摸摸地去夹好饺子,叫九哥看见了,又是一场嬉笑。 热热闹闹的,就过了子时。 众人连忙起身放鞭炮,又换新衣,以敏哥为首,子女们逐一向长辈请安,也得了红赏封儿的压岁钱。就连屋里屋外当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并都有赏钱。 还要接神踩祟、饮屠苏酒、挂桃符、迎灶神、财神、福禄寿三星…… 直喧闹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来吃隔年的煮冻饺子。 杨家在苏州没有什么本族的亲戚,两个出嫁的女儿,也都远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没有人上门拜年,只有各式各样的团年笺,收了一大叠。 “张家、李家、王家……又一个王家……”五娘子翻看了几眼,也就没了兴致。 自从大老爷得封左柱国,这样的明信片,逢年过节都要收好几摞。 到了大年初三,就热闹起来了。 大年初一,按例是族里的亲眷互相拜年,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旧、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自然就是头一份儿。 一大早就拉了李太太并大郎、三郎、十二郎三个嫡子,上门给大老爷拜年。 “杨太太四季如意,一顺百顺!” 男人们自然在外院,李太太就直进内院给大太太拜年。 大太太满面堆笑,起身和李太太对行鞠躬礼。 “新年康健,一顺百顺!” 儿女们自然也都排着队向李太太恭贺新春。 李太太和颜悦色,一边说吉祥话儿,一边亲手发压岁钱。 见到六娘子、七娘子,更是好像见了活宝贝,爱不释手,夸了这个,又夸那个。 “六娘子今年也十二岁了吧?”就问大太太。 “是,有小姑娘的样子了!” 大太太也以欣赏的目光望向六娘子。 正月着红,六娘子就穿了大红洒金蝴蝶的短袄,配上浅红银线百花八幅湘裙,头发梳了两条大辫子垂在脑后,虽然还是孩子的装束,但也有了少女的娇羞。 她的眉眼很像七姨娘,风流明艳,杏眼里似乎总带了笑。 行动又有大老爷的典雅。 就连见惯场面的李太太都忍不住有一丝惊艳。 “真是个瓷娃娃!”就笑着对大太太夸奖。 六娘子却还是满面天真,也不晓得害羞。 “谢过世伯母夸奖。”她笑盈盈地领了压岁钱,就又去和五娘子咬耳朵。 五娘子却真是出落成少女了。 虽说有六娘子珠玉在前,显不出五娘子的艳丽,但行动之间那股颐指气使的贵气,却是怎么都掩饰不掉的。 虽说眉眼不若六娘子精致,但也有北地女儿的爽朗大气。 李太太却没有夸奖五娘子。 而是拉着七娘子的手,看了又看。 “虽然形容尚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大太太倒有几分好笑。 敷衍了李太太几句,才各自分宾主坐下茶叙。 李太太却也只是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家里还有来拜年的客人,少不得我要居中策应。” 一般说来,官场拜年,很少全家出动,都是男眷拜年,女眷在家待客。 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全江南也就只有杨家值得让夫妻两人双双出动来拜年了。 现在意思到了,李太太自然也要回去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 大太太心领神会,又笑着寒暄了几句,就放李太太离去。 倒是李大人和大老爷、二老爷说得投机,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打发几个儿子进来给大太太拜年。 这都是驾轻就熟,做惯了的事,大太太身边架了纱屏,女儿们通通进了屏风后。 正月里,男眷时常出入内院行礼,进出邻室回避,未免做作,就在屏风后暂避也可。 这也都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 大郎、三郎领着小弟弟十二郎,进来给大太太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 虽说李家和杨家来往频密,但这两个兄长,倒是七娘子未曾见过的。 也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面目方正,和十二郎这个弟弟,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见过了大太太,就起身束手而立,眼神规规矩矩地盯着面前的金砖地,总不曾乱看。 大太太就很满意:不愧是李家的子弟。 “大郎、三郎今年都是刚娶亲吧?”就笑着和几个子侄拉起了家常。 还没有说几句话,诸总兵太太也到了。 诸太太也是连着夫婿一起来的。 大太太难免有些讶异:两家虽然也有来往,但逢年过节,一向是只有诸总兵单人上门问好的。 李家的几个子侄就顺势给诸太太见礼。 都是江南的名门大户,彼此之间自然不会没有来往。 大太太正要请李家的儿郎回避,让自己家的女儿拜见长辈,大老爷又派了张总管亲自过来传话。 “解元封公子上门给老爷拜年,老爷说,大家亲戚,从前一直疏于来往,今年倒要让封公子进来给太太请安。” 解元封公子。 这五个字一出,屋内的气氛就一下活泛了起来。 诸太太面有讶色,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封家和杨家之间的亲戚关系。 李家的大郎、三郎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七娘子却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就算还有不知道封、杨二家关系的人,在九姨娘被抬房后,又听到了大家亲戚四个字,也都会明白过来吧。 六娘子双目炯炯,眼里写满了好奇。 三娘子、四娘子却是羡慕有之,妒忌有之。 八娘子懵懵懂懂的,只是跟着姐姐们看着七娘子,也不晓得缘由。 只有五娘子,美眸里已是萦绕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思绪,似嗔似喜、若盼若顾……只看了七娘子一眼,就伸长了脖子,看向了堂屋门口。 大太太顿了顿,才慢慢地笑道,“好,那还不快请进来?” 104 艳惊 梁妈妈就带了几个丫鬟,跟在张总管身后出了屋子。 杨家的客人,历来是前呼后拥,不会少人随从服侍的。 大太太又笑着让李家的大郎、三郎坐。 “什么时候也带着少奶奶到我们家来做客。”和大郎、三郎客气。 两个青年再三逊谢,才在大太太、诸太太下首落座。 就有两个小丫鬟高高地打起了门帘。 梁妈妈前导,“当心门槛。”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封锦就跨过黑漆门槛,略微低首,进了堂屋。 “见过世伯母。” 他垂首直趋大太太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二跪六叩的大礼。 这是在面见亲戚的时候,才要行的礼数。 像大郎、三郎,见过几个长辈,就都只是一跪三叩。 大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受了封锦的全礼。 只盯着封锦的后脑勺看。 “快起来吧。” 虽然语气淡淡的,但还不算失了礼数。 封锦就慢慢起身,抬起了头。 自从进了屋子,他就一直低垂着脸。 此时抬头,方才让屋内人看清了他的容貌。 屏风后顿时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就算是以大太太的见多识广,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封锦就冲着大太太微微一笑,又垂下头,盯住了眼前的金砖地。 大太太这才发觉手中的半盏茶,不知不觉间竟歪倒了,已是滴滴答答,流了一裙的茶渍。 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 “失礼失礼。”她忙起身自嘲,“乍见绝色,倒是我露了村相。” 又向诸太太道歉,“在诸太太跟前出丑了。” 诸太太却还直勾勾地盯着封锦。 听了大太太话里称呼到了自己,才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一边和大太太客气,一边还忍不住,直盯着封锦,上上下下的打量。 眼中全是赞叹。 大太太就在梁妈妈、王妈妈的服侍下,进了内室换裙子。 满屋子的眼睛刺溜一下,全都聚集到了封锦身上。 就好像绣花针遇到吸铁石,妙龄的少女,遇到了最俊俏的郎君,又怎能不一再张看。 封锦也的确是经得起看的。 虽然他规规矩矩地垂首静立,并不曾四处张望。 但少年人身上的风流,是会自己说话的。 沉默与腼腆,也掩不去那玉一样皎洁的光彩。 就连见多识广的七娘子,都有被震慑住的感觉。 自从穿越以来,她也见过些出色的少年。 但论到容貌,是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封锦的。 当年初见,毕竟形容尚小,就已经足够惊艳。如今正是少年中举,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皎然的气息,就再也没法掩饰了。 这少年就像是一样极精美的瓷器,美中带了纤脆,好像只要一个碰触,都能让这极为纯粹、极为明亮的美碎成一地。 五娘子更是已看不到别人了。 就连大太太归座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几分柔和。 谁说长得好没有作用? 像封锦这样好看的少年,是走到哪里,都硬要比别人多占几分便宜的。 “坐,坐。”大太太笑着让封锦。 封锦就低眉顺眼地在大郎、三郎下首落座。 却依然是双目深垂,一语不发。 屋内的气氛倒是有了几分尴尬。 李大郎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有几分好奇地问封锦,“倒是不知道封公子与杨世伯也是亲戚。” 都是新科举人,封锦又是案首,几个人肯定不会没有来往。 杨家和李家走得又近。 李大郎现在才知道封锦和杨家的亲戚关系,好奇一问,也不能说是逾越。 李三郎面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 七娘子心底也是暗叫不好。 大太太果然就有了一丝不悦。 九姨娘就好像大太太心底的一块疤,面上虽然好了,底下却还在流血,戳一戳就痛彻心扉。 封锦脸上更是飞起了两朵红霞。 “家中过世的大姑,是杨世伯的二房太太。” 听得出,他力持镇定。 但话中的屈辱,却是藏都藏不住。 屋内的气氛就尴尬了下来。 大太太的眉头已是不知不觉就拧紧了。 就是因为大太太自己不喜欢九姨娘,才更反感封锦的态度。 以杨家的身份,不要说封锦不过一个解元,就是今科状元,能和杨家拉上关系,都要欢天喜地。 一个小小的解元,从前年年上门打秋风的,如今有了一点成就,倒要摆出这副样子,好像和杨家扯上关系,还是委屈了他似的。 “就是你善久世弟的生母!”她笑着向大郎解释。 封锦就更坐立不安了。 连李大郎都晓得了尴尬,唯唯应声,就不再答话。 虽说这是杨家的内事,但是两家交情这么好,李大郎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在杨家地位卑微? 说起杨家的姨娘,不是四姨娘,就是七姨娘,或者是如今的三姐妹。从来没有人说起九姨娘。 大太太又露出了一点怀念,“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封公子也上门走动的,这几年潜心读书,倒是少登门了!” 封锦不禁勃然变色,玉一样的肌肤,涌上了一阵潮红。 他的美丽与矜持,就好像一个最精致的瓷器,随着场面的失衡,已是碎了一地。 七娘子就闭上眼,不忍看下去。 在心底埋怨起了大老爷。 明知大太太是这样的性子,又明知封锦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就不应该打发封锦进来请安。 这两个人见了面,哪里还会有好? 在大太太,这是姨娘的亲戚,归根到底,总是带了一分的气弱。 说一说多年前的往事,也是在敲打封锦:不要以为中了解元,就有资格和杨家平起平坐。 妾的亲戚,始终都只是妾的亲戚。二房太太的名头……也只能唬住乐意被骗的人罢了。 可在封锦…… 封锦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年解元,又怎么没有一点意气? 杨家对封锦又从来没有呵护备至过,虽然七娘子知道得并不详尽,但只看封太太带着封锦上门打秋风的那一次遭遇,就能明白,杨家在封锦心底的形象并不阳光。 虽然他接受了大老爷的提拔,但并不意味着会就此对杨家感恩戴德。 和九姨娘之间的亲戚关系,如今也成了封锦身上的污点。 解元的长辈居然是个妾…… 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背地里,肯定是少不了耻笑的。 这一刻的尴尬,早在大太太和封锦见面时就已注定。 就连封锦的美貌,都没有办法挽回。 诸太太看了看一脸呆笑的大太太,又看了看抿唇不语,怒容满面的封解元,眼珠一转,就笑着起身告辞,“出来也有半日了,家里还有客人……” 大太太忙和李大郎、李三郎并封锦一道,起身送诸太太外出。 才走到门口,又迎面撞见了张太太。 众人连忙就彼此见礼。 哪怕诸太太,对张太太都多了三分客气。 从前,这样的武将内眷,是不会买张家的帐的。 大家只好又分别按宾主坐下。 三娘子羞红了脸出来给张太太请安。 亲事已定,余下的几个女儿可以在屏风后回避,三娘子是一定要出来给未来的婆婆见礼的。 张太太就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和她说了几句话。 脸上写的全是满意。 大太太看在眼里,也很得意。 虽说不喜三娘子,但毕竟是杨家的女儿,能得到婆婆的喜欢,杨家脸上自然也有面子。 三娘子就又向诸太太请了安,便飞也似地回避进了屏风后头。 张太太和大太太说了几句闲话,就笑着问封锦,“你预备什么时候上京去?我们家的二郎倒是可以和你同路的,也有个照应!” 封锦就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师母的话,二师兄和我也说过这事,不过,家里春耕需要人手,徒儿恐怕要慢些上路了。” 张太太嗐了一声,不以为然,“先生家现放着十多个管家,就帮你照管着又怕什么了,会试是大事,还是得用心预备,回头我要说你先生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多嘱咐你几句!” 看得出来,张太太和封锦相当的熟稔,而且,她也很喜欢这个所谓的徒儿。 大太太眼仁一缩。 “倒是不知道……”她缓缓地道,语调里带了迟疑,“封公子和张先生……” 张太太也有几分讶异,“原来杨太太不知道,封锦在我们家那口子膝下读书,也有几年了。” 看着封锦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疼爱,“这孩子一向有分有寸,知书达礼,连我都疼,我们家的那口子,更是目为衣钵传人。倒要比对二郎的期许更高些!” 大太太顿了顿,才缓缓地道,“噢!原来如此!” 张太太还要再说话,屋外却又来了丫鬟回报,“张老爷请太太动身,说是还要去李家、王家拜年。” 就忙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实在是今日有好些人家要走动。” 诸太太也就跟着张太太一道出去。 几个人站在门口,封锦也就上来告辞。“小侄也该告退了。” 大太太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封锦哪里讨人喜欢。 虽说进退得宜,但寡言少语,脸绷得紧紧的,就算有十分美色,都要削弱到三分了。 她就笑,“好,好,以后常常上门来走动,你是有出息的,当年和母亲一起,逢年过节上门的时候,就看出你是个好的,如今果然进益了,又拜在名师膝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呢。” 这句话一出,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五娘子轻轻地抽了一口气,攥住了七娘子的手。 指甲已是深陷进了七娘子掌心。 屋内就好像屋外一样阴冷,就连暖融融的金砖地,都失去了几分温度。 张太太和诸太太对视一眼,都有了几分尴尬。 封锦凝眸不语。 眼中却已染上了熊熊怒火。 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烫得已经可以灼人。 七娘子无声地长叹了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太太也着实是太过分了。 “世伯母过奖了。”封锦已是望着地面,平静地谢过了大太太的‘夸奖’,“小侄一向记得世伯母的深恩,不是世伯母屡次接济,恐怕我封锦已是冻饿而死,不是世伯将我引荐到先生门下,就算侥幸苟活,都不见得有读书上进的机会。” 众人又都松了一口气。 封锦看来是不打算和长辈起龃龉了。 就连大太太都面色稍缓。 其实有时候,人争的就是这么一口气。大太太又怎么是在和封锦生气? “说起来,世伯母家中经营的纤秀坊,近年来倒是越发红火了,也算是世伯母一向积德行善的报应。”封锦却又是话锋一转,“当年大姑进纤秀坊做活的时候,家传的凸绣法,还只是家传,如今,已经是纤秀坊的招牌了吧?” 大太太顿时面色大变。 张太太和诸太太也都说不出话来。 五娘子都快把七娘子的手掌攥碎了。 几个女儿,也都是神色凝重。 七娘子更是恨不得奔出来捂住封锦的嘴巴。 九姨娘当年以凸绣法成名,号称是江南第一绣娘,后来进了杨家做姨娘,如今这凸绣法,倒是成了纤秀坊的招牌。 封锦这话,太诛心了。 隐隐就是在指责大太太逼良为妾谋夺绝技,为一己私欲逼破封家一门。 世家大族行事,都是有规有矩,大太太这样做,贪婪狠毒,又哪里是大家主母的风范? 最伤人的往往就是实话。 大太太气得颜色都变了,老半天才挤了一句,“这就是你解元封公子的家教?” 不论如何,封锦顶撞长辈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封锦反倒收敛了怒气,微微一笑。 众人顿时又为他的美色所迷。 “小侄今日的确是失礼忘形,怎么竟说了心底的话出来,倒叫世伯母见笑了。”他居然还真的有一点不好意思。“此番回家,必定面壁数日,以兹反省……还请世伯母不要和小侄计较!” 封锦越是彬彬有礼,大太太反而就越生气。 就好像两个人吵架,一个人占尽上风的时候,当然可以风度翩翩。而此时此刻,处于下风的那位看着对方,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 “好、好,好!”她勉强挤了几个笑,“你自己知道错就好!” 却是李大郎又出言缓颊,也向大太太告辞,“出来一阵子了!也该回去帮家里忙活忙活。” 诸太太和张太太都回过神来,纷纷打岔,总算是把场面糊弄了下去。 封锦也就一边和李大郎、李三郎说笑,一边出了内院。 十七岁的少年郎,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新生的青竹,虽还带了脆意,但竹丝已然坚韧。 大太太目送着他的背影,心头就好像淤住了一样,喉头上上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是犯起了哮喘。 105 芳心 当晚大太太和大老爷就闹了别扭。 大老爷气得直接住进浣纱坞里,直到上元节才出来和二老爷、二太太一道看灯。两夫妻当门对面地坐着,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气氛就难免有些尴尬。 九哥并七娘子虽然得宠,但在这事上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五娘子更是一提起这件事就伤心得很,大眼睛好像清水里养的雨花石,随时随地都带了一股润泽。 好在还有个三娘子,一脸的喜气盈盈,奉承了大太太,又和大老爷说悄悄话,场面才勉强能维持着热闹。 四姨娘也是眉眼盈盈,细心周到地侍候着大太太,从前这些活都是被七娘子一手包办,她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七娘子心底又何尝不懂她们母女的盘算:三娘子眼见得就要开始置办嫁妆了……这当口,当然是能卖上一次好,就卖上一次好。 大太太却也难得地接纳了四姨娘的殷勤,并不曾在明里暗里,给四姨娘没趣。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有几分纳罕。 但也不曾多在意。 说到底,大太太既然把她和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很多事就和以往不一样了。 要是换在以前,大老爷又怎么会把封锦打发进来给大太太请安,恐怕还是会忌讳着被大太太知道他在私底下提拔封家人吧。 众人各有心思,灯节就过得有点没滋没味。 就连一向最没有心事的六娘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都有些没趣,只是晃着手里的金鱼灯和七娘子说悄悄话。 “一年要比一年更冷清!”六娘子似乎也颇有些感慨,“等二叔一家上了京,家里又少几个人,今年三姐又要出嫁……” 张家前几天派媒人过门提亲,三娘子的婚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一应婚期也说好了,就在今年夏天。 二老爷和二太太算是客居苏州,一应亲戚朋友,不过是看在大老爷的面子上与他们应酬,官位又不高,还是京官位份,正月里要比大房清闲得多。 两夫妻就忙着清点账目,把照料不到的田土变卖了换作现银,各做安排,还有些上好的田地,照旧是郑重托付给大房照料,每年由二房派人回苏州与大房结算。 二太太脸上已是一点异色都没有了,和二老爷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大老爷夫妻下首,不时和二老爷低声商议着什么。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倒是对二太太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这种人,你给点阳光她就能灿烂,生命力堪比狗尾巴草,脸皮又厚,心计又深…… 要不是命不好撞到自己手上,恐怕早就被她得手了吧。 本来以为她势必要就此消沉,就算能保住一条命,也要被打回西北老家闭门软禁…… 如今看来,大房这边彻底安稳下来后,二房却恐怕要起风波了。 二太太前些年一心一意地在大房身上下功夫,难免就疏忽了自己的后院。 也的确是拿得起放得下,自从在过继之事上绝望,就果断转了目标,开始拉拢二老爷的感情。 她是有污点的正妻,生育了二房仅有的三个嫡子,香姨娘却是得宠多年的贵妾,把持京城宅院多年。 二房从此,要多事了。 聚八仙里的宴席没到三更就散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并肩把二老爷夫妇送出了园子,转回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大老爷就径自进了浣纱坞。 其余儿女们,也就各自散去。 大太太站在当地叮嘱了五娘子几句,叫她小心脚下,又立在当地看五娘子拐上了长廊,才放下心来,回身带了七娘子并九哥,回了正院。 一路上,都是一脸的阴晴不定。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敢开口。 气氛就显得很怪异。 几个丫鬟、婆子,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大太太进了正院,大太太才回过神来。 “好生歇着吧!”她笑着安顿这一双儿女,“九哥明日要早起的,回屋就别再闹腾了,早些安歇,免得在张先生跟前失了礼。” 九哥从明日开始,就要到张先生膝下读书了。 九哥就笑着应了下来,又扳了大太太的脖子,和她头碰头地说了几句悄悄话。 说得大太太满脸都是笑意,“好,好,只要你安心读书,娘什么都依你。” 这才进了东偏院。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份贴心,是七娘子怎么都比不上的。 七娘子就只是稳稳重重地请大太太,“也好生歇息,年节里应酬多,累得很,娘千万别短了觉。” 大太太就也笑了笑,摸了摸七娘子的脑门。 “好,好,快睡吧。” 就站在原地,目送着七娘子小小的身影进了夹道,才长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就上前小心翼翼地请大太太,“外头冷得很,太太还是先进屋再说。” 大太太缓缓地闭上眼,又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嗯。”再睁开眼时,已是回复了平时的雍容。“是该进屋了。” 第二日起,对大老爷也有了笑脸。 和封锦之间的那点龃龉,倒也就再没人提起了。 不过,也是因为封锦很快就打点行装,上京赶考去了。 到底还是托周叔向七娘子传了话。 “说是那天出言鲁莽,可能给七娘子、九哥带来麻烦,请不要见怪。”立夏就仔仔细细地复述着封锦的话,“多年来七娘子的帮助,一直铭记在心,和杨太太之间的恩怨,又是另一回事……将来有机会,是一定会报答七娘子的。” “还说,封太太并封姑娘两人在家,封公子放心不下,眼下是打算变卖了家产,合家上京。” 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复杂。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不影响到下一辈是不可能的。 对七娘子来说,大老爷、大太太有再多的不是,都是她的生父、嫡母。 听封锦的意思,将来如若他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话,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是不打算放过大太太的了。 但七娘子和九哥又都是正院的儿女,大太太对七娘子虽称不上好,却也给了她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只好安慰自己:就算封锦天纵奇才,又有大运,十几年内,要威胁到杨家的地位,也难比登天。 这话,恐怕也终究只是说说而已。等到他见识到了官场的险恶与黑暗,说不准还要回头来攀附杨家,向大太太赔罪…… 到底还是从私房钱里出了二百两的银票,嘱咐立夏袖出去,让周叔暗暗送到封家。 封锦虽然有了解元的功名,但毕竟还不是官身。 这年代不比现代,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女眷到哪里都要被人压上一头。古代山高水远,有什么事发生,等封锦回乡,黄花菜都凉了。 本来还可以托付张家照看,但封锦这一遭算是和杨家翻了脸,张家又要和杨家结亲…… 少年人的傲气,恐怕未必会接受张家的好意。 连杨家这样的大靠山都被封锦自家给疏远了,张家的师徒之谊,他也未必看在眼里,毕竟张家和杨家有了亲戚关系,这亲戚,有时候总要比师徒更亲密些。 再说,封锦这一科也未必能够中进士,万一未中,还要在国子监就学三年。 想把封太太和封姑娘带上京,也是不放心母女二人在家,受街坊欺凌。 搬家在现代都是伤筋动骨的事,何况古代? 封家虽然已经薄有家产,但肯定也用得上这二百两银子。 周叔却很为难,托立夏传了话进来,说封锦执意不收。 七娘子没有办法,周叔也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日日为她跑封家,劝封锦收钱。 只好又袖了银票,进了东偏院。 她一个姑娘家,能耐再大,也只能在内院使。 到了外头,就是两眼一抓瞎。 九哥就不一样了。 别的不说,两个心腹小厮,也还是有的。 偏巧五娘子也在,还在院子外头,就瞧见了谷雨。 “是,听说进了二月就要动身了,是合家北上,因此打算写一只船过去。” 七娘子才走到门外,就听着了九哥的这句话。 哪里还不知道五娘子的来意。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加重脚步,笑着进了里屋。 九哥才从张家读书回来,一脸的倦怠,打着呵欠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一边还和五娘子说话。 “七姐。”见到七娘子,他连忙招呼。 “你怎么也来了。”五娘子却有些吃惊。 七娘子倒也没打算瞒着五娘子。 五娘子对封锦的心意,虽然从不曾明言,但一时昭然若揭。 看出这点的,恐怕也不止自己一个人。 “到底是生母的亲戚……”她就掏出了那张精巧花哨的银票,“这是宜春票号的二百两足银票……” 宜春票号身后有好几家门阀大族的身影,隐隐然就有权家、达家,这些年来做得很大,渐渐地已大有第一票号的架势。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的大方,眼神倒是一黯。 咬了咬唇,又轻轻一跺脚。 也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出来。 “也是宜春票号,五百两,算是我送封公子的程仪了!” 把纸张往桌上一拍,起身就走。 七娘子和九哥不由面面相觑。 七娘子只匆匆和九哥交代了一句,“你要留神,封公子脾气很傲,倒未必愿意收……” 就起身追了出去。 “五姐,五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又急又快。 好像和七娘子置气似的,分明听着了七娘子的声音,却不肯停步。 七娘子紧赶慢赶,才在浣纱坞前追上了五娘子。 “五姐!”她难得地动了几分情绪。 五娘子只好站住脚,瞥了七娘子一眼,又扭过头去。 “做什么?” 话里的防备,浓得都要凝成一道墙了。 像五娘子这样的千金小姐,对年轻男子有旖思,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 七娘子就咬了咬唇。 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好奇五娘子的心事。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一点活气。 和身边的几个人,就算再亲密,也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心事永远难以说穿,只能各自揣测。 唯有五娘子,虽然任性,虽然倔强,但却也从来都不屑于矫饰。 或者因为如此,她对五娘子就不期然多了几分关心。 这样的心事,除了自己之外,五娘子又能向谁倾诉呢? 不过,自己终究是莽撞了些。 七娘子自然知道,自己是可以理解小女儿家倾慕的心思的。 但五娘子却未必知道。 很多事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却未必要说穿。否则将来对景反而成了话柄,那就弄巧成拙了。 她只好轻声开解五娘子,“谢过五姐的好心肠……知道九姨娘的娘家落魄,好心接济!五姐对我和九哥的关照,真是无微不至。” 一下就给五娘子的行为贴了一层金。 五娘子咬住唇,看了看七娘子,又轻轻地哼了声。 “都是正院的人。”却也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个台阶,“娘呢,是小气了点,从前二姐在家,有二姐关照你们,如今二姐出嫁了,我也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脸的义正词严。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个会心的笑,“是,还要依仗五姐多照顾了。” 就在浣纱坞前和五娘子分了手,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月来馆。 五娘子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再过两年,也很可以说亲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这个缘分,真的能嫁到封家……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转身回了正院。 从门第、出身、家产各方面来说,五娘子的这一段旖思,恐怕也真的就仅止于旖思了。 不晓得当年那一面,封锦究竟做了什么,叫五娘子竟是一见钟情,辗转至此? # 进了二月,封锦果然变卖了家中田土,又把银两换作了宜春票号的银票,拖家带口与张二少爷同路,上京赶考去了。 二老爷也终于把家当整顿清楚,不愿带上路的笨重物事,有的在苏州发卖,有的就直接送给大房。 倒是府邸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愿意入手。 毕竟隔邻就是江南总督的住处,一般二般的人家,还没有这个底气,敢和江南总督做邻居。 大老爷索性就和大太太商议了,以高出市价两成的价钱把翰林府也买了下来,打算把小花园好好收拾收拾,两墙之间开个夹道,让姨娘们就住到别府去,把百芳园留给女儿们与九哥居住。 九哥进了十一岁,也已经不方便住在东偏院了,今年内是肯定要搬到及第居里的。 姨娘们再居住在百芳园内,就有些不便了。 二老爷和二太太自然愿意,二老爷又亲自进了内院和大太太商议,想要借秦家的帮助,在京城好好地置办一处宅邸,安下家来。 购置房屋,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没有怠慢,大太太亲自找了泛黄的京城堪舆图出来,和二老爷研究在哪一处置产最好。 六娘子就很好奇,“若是看好了哪一处,那坊市里又偏偏没有房屋出售,可怎么办呢?” 大太太和二老爷就都笑了,五娘子教导六娘子,“在京城,只要有钱,哪有买不到的东西?” 六娘子眨巴着双眼,“五姐也不过去过一次京城,就这么清楚了?” 几个孩子就斗起嘴来。 二老爷不失时机地邀请大太太,“孩子们大了,也该上京走动走动,见见世面。大嫂什么时候带着几个孩子上京探亲?” 大太太也有了几分思乡之情,“又有五六年没有回娘家了!也不晓得二娘子在定国侯府过得到底怎么样。” 就议论起了京城的亲戚朋友来。 许家自然是忙忙乱乱的,北边的战事虽然已经近了尾声,但平国公还离不得边疆,几个儿子的婚嫁,都要许夫人操心。 秦家的几个舅舅也都有操心的事儿,连年来婚丧嫁娶,都是扯不清的应酬。 正在说得热闹,张总管忽然疾步进了内堂。 向大太太打了个千儿,连声好都顾不得问,就请二老爷,“老爷请二老爷进外书房说话。” 语气中的急迫,是瞒不了人的。 大太太和二老爷都一下坐直了身子。 几个玩笑着的女儿们,也都静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大太太眉头微皱。 张总管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这么着急上火。 “回太太的话,是京里来的消息,皇上忽发疾病无法视事。”张总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让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小神医权仲白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不过……” 106 流水 大老爷和大太太之间也就都没有再提封家的事。 比起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一个小小的解元,还不至于长久地挂在两夫妇心头。 总不能为了这点不快和离吧? 当晚就坐下来商议今后的对策。 大老爷很后悔,“怎么偏偏就是二弟不在京城的时候出了这个事!” 大老爷、二老爷之间当然有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传递途径。 亲弟弟在京城,总是要比别家亲戚更上心,消息传递得也就更快。 比不得如今,皇上发病已有七八天,消息才传到了苏州。 二老爷也就抛下了二太太并一应细软,第二天就快马回京,销假返工。 又请大房看顾二太太,把她连同这几大车的金银财宝送回西北老家。 大老爷顺便也就安排了几个老成的管事一道上路,带话给牛总管,让他在族长身边做些功夫,给二房登出一册,并将当年族里借口吞没的族田、房屋,都划拨给二老爷一份。 大老爷年前刚升了左柱国,由他出面,当然比二老爷自己的家人出面更稳妥些。 进了三月,二太太也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别了苏州的亲朋,带着一车的钱出关往西北去了。 敏哥、达哥、弘哥只是回来送母亲上路,在大房歇了一晚,就又都回山塘书院去了。 据说读书十分刻苦,竟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意思。 大老爷倒很欣慰。 “虽说二婶实在是不懂事,但若是能把几个侄子成就出来,倒也是好的。”就和大太太议论。 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纨绔子弟。 三个侄少爷懂得把羞耻转化为动力,不论如何,将来也不至于长成纨绔,带累了两房的名声。 大太太却是愁眉不展。 平国公还在西北打仗,边境战事未平,朝中却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重病不起,以至于要把在前线效力的权仲白急调回京…… 权仲白身在西北,就算一路快马回去,都要七八天才能进京,有这么大的功夫,小病甚至于都已经断根了。 可见这一回,皇上的确是得了棘手的重病,朝中太医都没有办法包治包好,这才想到了权仲白。 又或者是皇上已经不放心太医了…… 若是一病不起,天下,恐怕是真的要乱了。 进了四月,消息越发怕人了。 权仲白的未婚妻达家三小姐,年前一场肺病辗转绵延,到今年病势越发沉重。 本来还打算乘着未婚夫回京的机会,让权仲白来开个方子,针灸熏灼,减一减病势。 不想权仲白却是前脚才进京城,后脚就被宫中人接了进去,再也不放出宫来。 达家人固然是忧心忡忡,但却没有多少人在意达家三小姐的生死。 倒是这件事后头的意思,叫朝中无数的官僚都是食不安枕。 皇上的病情,难道已经紧急到了这个程度? 说起来,朝中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朝会了。 三月不朝,那是天下大乱时才有的荒唐事儿! 就在这时候,秦帝师终于出手了。 他老人家以帝师之尊上书,督请内阁三相以前朝旧事为例,由太子出面监国。 太子既然是太子,当然有很多皇子们比不了的特权。 前朝的永乐大帝就是位好动的伟人,成年累月,不是巡狩就是出游。 只要他不在位,京中就是太子监国,这是明摆着的旧例。 如今内阁有三位阁相理事,说起来,太子不过是个人肉印章,管的就是往奏折上盖章的活儿。但没有这个人肉印章,却有好多事就没法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比如说,调粮的令旨要是再不颁布下来,边关就又要缺粮了。 说不定就会给北戎喘息之机。 老人家这封奏章,还真被送进了乾清宫里。 皇上虽然多年来一直在太子和皇长子之间举棋不定,但到了这个时候,倒还灵醒得很,没有多久,就传了口谕:龙体欠安,由太子监国,又急招闽越王入京,负责乾清宫防务。 消息传到苏州时,虽然已经不再新鲜**,但与闻者莫不感到深深寒意。 天家就是天家,父子相疑,居然至此。 闽越王的封地毕竟是在福建,虽说常年居住在杭州,但他一向知趣,触手倒是很少伸出杭州城。 这一次奉诏入京,他和身边十几个卫士的饮食起居,就要官府出力了。 也都是由大老爷亲自打理,沿路都打了招呼,备了最快的马,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京城。 大老爷送走闽越王,眉间就有了愁绪。 “只看皇上能不能顺利挺过这一关了!”私底下和大太太商议,“还是给四娘子说一门亲事吧!” 大太太一惊,“到这个地步了?” 四娘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经不起太长久的耽搁。 万一皇上就此去世,一来,一年的国丧是不能说亲的,二来,继任者不论是谁,都肯定要在江南总督这么好的位置上安顿自己的人手。 杨家的地位,一下就有些岌岌可危起来。 若是出事,也难保可以全须全尾的退下来…… 到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容易就把四娘子耽搁成老姑娘。 大太太一想到要终年对着四娘子那张阴沉沉的脸,倒也紧迫起来。 就匆匆忙忙地给初娘子写了信。 没有多久,初娘子就回了信,为四娘子在余杭镇物色了一户殷实的人家。 家中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和余杭知县却是亲戚,在余杭也是根深叶茂,算是当地的望族。 四娘子尽管脸上留了些微微的疤痕,但古家人究竟不是名门大户,竟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托了人上门相看了一眼,就欢天喜地地上门来定了亲,好像动作慢一点,这美梦就会醒来一样。 大老爷大太太两夫妇都定了心意,四姨娘再怎么闹也闹不起来。 更何况这门亲事虽然低了些,但古家的那位是独生子,将来万贯家私,都是他一人继承,生得也是仪表堂堂……四姨娘虽然有些不足,但也不得不承认,四娘子能得这样的归宿,已是福分。 两姐妹的亲事虽然都是波折重重,但出嫁倒是前后脚。八月里张家二少爷从京城回来,迎娶了三娘子,九月里余杭古家也欢天喜地地上门迎走了四娘子。 杨家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大太太忙忙乱乱了小半年,给三娘子、四娘子各预备了四五万两银子的陪嫁,虽有四姨娘帮忙,却也是累得喘不上气。 也顾不得去担心朝中的事了。 两个女儿出嫁后,她得了空闲,在床上狠狠躺了几日,才恢复了元气。 就叫了几个小的来闲话,连六娘子都有份。 女儿多的人家就是这样。 从前女儿们在家的时候,唧唧呱呱,好像养了无数的麻雀,整日里不是看这个不顺眼,就是看那个刺目。 待到上头的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三个女儿并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又觉得冷清起来。 五娘子也十三岁了,很快就要说亲,还有六娘子、七娘子…… 到最后,家里只会剩下九哥。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就是一派的温存柔软。 连对六娘子都多了几分顺眼。 说了几句家常琐事,就问九哥,“东西可都整顿出来了?” 翰林府的小花园已经收拾好了。 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已经先搬进了小花园。 还有几个平日里有些脸面的通房……都住了过去。 只有浣纱坞的三姐妹,因为大老爷发话,有了特权,可以不必进翰林府居住。 四姨娘在四娘子出嫁第二日,就痛快地收拾好行装,也进了翰林府。 听说已是开始吃斋念佛,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 倒是退得干净利落。 大太太也早没心肠折腾这个宿敌,不但痛痛快快地为四姨娘安排了一处宽敞的院子,有时候还催着大老爷和她说说话,显示自己的贤惠。 七娘子很佩服四姨娘: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功成身退,没有一丝留恋。 百芳园就冷清了下来。 正好张罗着让七娘子和九哥进园子居住。 七姨娘进了翰林府,六娘子就占了小香雪,倒是不愿意搬到别的地方。 “只是牵挂小香雪的秋千。”五娘子不免嘲笑六娘子。 六娘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娇痴,“五姐又何尝没有荡过它?” 七娘子就接口抢白五娘子,“五姐就是这样,荡起秋千来不说你贪玩,一下秋千,就开始数落我们六姐年纪多大,还爱荡秋千了。” 五娘子气得直叫七娘子,“黄先生留你堂呢,去朱赢台绣花吧,正经别在这添乱。” 众人倒都笑起来。 九哥才回大太太,“东西是都收拾好了,不过……及第居有上下两层呢,娘,您看……” 就露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 大太太好笑,“好,好,明儿就让药妈妈带你去小库房,看中什么,你尽管挑,好不好?” 九哥这才心满意足,只是嘿嘿地笑。 大太太又问七娘子,“玉雨轩虽小,但怎么也都比西偏院大了,短了什么陈设,你就只管找药妈妈。” 百芳园内虽然空出了不少馆阁,但七娘子却都没有看中,反倒是看中了月来馆对过的玉雨轩,喜欢它靠着园子一角,平时少有人经过,比较静谧。 七娘子就笑,“好,我哪里会和娘客气。” 又说了几句家常,大老爷也进来探大太太。 “父亲。”几个儿女都起身行礼。 大老爷摆了摆手,“都坐吧。” 四个孩子这才慢慢地归座。 大老爷这半年来也沧桑了不少,鬓边多了不少白发。 问过大太太安好,也就在大太太身边靠着床柱子坐了,和儿女们闲话。 有大老爷在,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是要着落在朝事上的。 这半年来,皇上病势有所好转,朝野上下也都渐渐安心。 平国公在北疆又打了几场胜仗,竟是大有开疆辟土,把北戎远远地赶进西域的势头。 上个月,太子又加封皇长子为鲁王,在山东临潼为皇长子规划了王府。 “造得也快。”大老爷面有讥诮,“现在就催着鲁王前去就藩了……” 大秦的藩王是没有兵权的,一应供应制度,和前朝无异,到了临潼,皇长子名义上就不能再参与朝政了。 皇长子又怎么会甘心就范? 朝中的争斗,已是日趋紧张,大有图穷匕见的意思。 “就看皇上什么时候能痊愈吧!”大太太一脸的忧心忡忡。 只要皇上没有断气,杨家就能稳坐钓鱼台,若是皇上断了气,这滔天的富贵,就难免保不住了。 大老爷神色凝重。 “皇上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有几次都差点撒手。”他低声透露了宫中秘辛。 几个孩子脸色不由大变。 大太太却没有露出惊容,显然早已知道。 “要不是小神医会同欧阳家的几个弟子昼夜施针,恐怕皇上是熬不过这一关的了。”大老爷又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据说就算能够康复,日后的精神头也不会太好,朝事终于是要交到儿子们手上的……” 管理一个国家,千头万绪,有无数的事,皇上精神不济,理所当然,就要把继承人调教出来,开始考虑身后事了。 虽说多年来,皇上一向自恃年富力强,对两个儿子多有限制。但如今天年不永,到底要让谁来继承这么大的家业,他老人家心里,想必也要开始斟酌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懵懂。 九哥与大太太却是都犯了沉吟。 七娘子却是半懂半不懂,隐约也能捕捉到大老爷话里的一点意思。 大老爷是何等人物? 眼光一扫,众人的反应,已是全落进眼中。 九哥年纪小小,对朝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还是让他欣慰的。 至于五娘子和六娘子的迷糊,也不在话下。 毕竟年纪还小,一向又是温室里的小姐,不懂,是情理之中。将来出嫁后,自己要支撑家庭,慢慢的,终究也会懂的。 倒是七娘子…… 大老爷心中一动,就细细地打量起七娘子来。 七娘子咬着下唇,眸中思绪无限,好似有些颖悟,但又没有全明白过来。 封姨娘自己处处都是平常,倒是所出的这一对双生姐弟,真是钟灵毓秀…… 大老爷不禁感慨。 九哥也就罢了,七娘子若是男儿身,自己也就能放心闭眼了。 他不动声色,提点两个女儿。“这世上有谁是口渴起来才挖井的?未雨绸缪,我们杨家,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等到分出胜负再来站队,倒不如不站。 朝事就是这样,大老爷和大太太所能做到的,也无非就是作出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现在表态虽然已经嫌晚,但毕竟还要比清高到底强得多了。 大太太悚然动容,却没有过多的惊讶。 “都下去吧!”就端正了神色吩咐几个儿女们。 “九哥留下。”大老爷又叫住了九哥。 虽然年纪还小,但关乎杨家未来走向的大事,是该让儿子也来旁听了。 几个小娘子就鱼贯退出了东稍间。 脸上都带了浓重的心事。 朝局晦暗不明,杨家作出的每一个选择,和她们都是息息相关。 五娘子勉强振奋精神,招呼六娘子、七娘子,“去小库房给七妹选几件摆设吧?” 看了看六娘子,又笑,“还有六妹,七姨娘去小香雪,肯定也带了些东西走的,给你多选几件玩物!谁叫你这么好玩!” 六娘子也就笑了开来,把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真讨厌!”埋怨五娘子,“五姐只会砢碜我!” 七娘子甩了甩头,把心事放到了一边。 六娘子一向乖巧听话,五娘子要越俎代庖为她在小库房选几件摆设,大太太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走走。”她笑着和五娘子一起,死活把六娘子拉出了堂屋,“要我说,你索性住到朱赢台,我们三姐妹靠在一个角落里,也热闹得多……” 大事,自有大人操心,小女儿家要顾虑的,也无非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日子就像水一样流了过去。 卷三:葱荣满目,微雨湿流光 107 初成 昭明二十三年,朝廷里接连出了好几件喜事。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场大病后,这两年来总是时好时不好,大有病势延绵的意思,不过,今年春季,平国公终于大胜北戎,将北戎驱赶到了昆仑山以西,将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扩出了一块。 一时之间,大秦竟大有中兴之势。 这样开疆辟土的好事,自然让皇上精神大振,捷报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几钟酒,更是亲自进了太庙,向列祖列宗禀报这个大好消息。 自从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袭下来,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实上早已不属于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仅仅是这份功绩,就使得皇上在身后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妃孙氏传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门,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讯…… 皇家子孙昌盛,皇上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又有鲁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长子的第二个嫡子……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让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几丝晴意。 进了七月,小神医权仲白又自西域归来。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带了药农,跟着边兵一道进了昆仑山、天山一带,走了一年多的路,为的却是替皇上寻药。 古代交通运输不便,上好的药材,真是价比千金。 尤其是昆仑山一带的冬虫夏草,天山一带的贝母,都是多年来中原绝迹的好药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会放牧的药农对他们而言,不过累赘,没有人采药,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里寻觅药材? 总算平定边疆,但布政使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测地图、牧民迁徙、边军驻扎。 每一样都比给皇上找药来得更紧迫,没有这些前置工作,也没办法给皇上找药,补给怎么办?运送怎么办? 小神医屡次催问,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话。 索性就带了几个药农、一并几个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直进了昆仑山。 大半年后,还真淘换到了上好的冬虫夏草、贝母、天山雪莲…… 这些比金银珠宝都要值钱的药材到手,小神医不再难为无米之炊,几帖药一吃,再加上他的独门针灸秘术,皇上进了九月,就觉得身上大好,行动间,又有了龙虎之姿。 不免龙颜大悦、顾盼自豪,虽没有免了今年的赋税,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开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龙体大安,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官了。当下也是连声的歌功颂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间,夸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 苏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这个月就跑了好几次总督府,和大老爷商议起了江苏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爷转头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只有难得才叫祥瑞。现在是越发的失心疯了,什么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狮也算是祥瑞,老树发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只好笑,“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入乡随俗,李大人不送,人家当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爷就发愁,“你要这样说,我们自然也是要送的,仓促间,要到哪里找祥瑞去?” 回头到底还是派了师爷四处搜寻,访了几条白鲤鱼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彩头,皇上一高兴,给大老爷挥毫写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赏到了总督府里,一时间,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阵艳羡。 大老爷却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赏给臣下匾额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议,“这几年来,也无非赏了闽越王、权家并许家……” 闽越王于昭明二十一年宿卫乾清宫,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皇上渐渐痊愈,可以视事后,才返回杭州,没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赏了他一个大园子,又颁赐“一代贤王”匾额。 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平国公世子许凤佳以稚龄运筹帷幄,万军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过是正四品的亲军指挥副使一职,并一块“将门虎子”匾额,其余的,也就只是分内的封赏。 小神医权仲白为了给皇上寻访好药,出生入死直入昆仑,除却财帛,也不过是得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这个散勋,连职官都没有授。外加一块“父母仁心”匾额。 杨家呢? 这几年来,大老爷虽然兢兢业业,但要和以上这几个人家相比,功绩却一点都不醒目。 就连这祥瑞,也只是随手找了几条稀罕难得的白鲤鱼,让师爷写了青辞送上去,就算是交差了。 皇上却独独就又赐给了他“中流砥柱”匾额。 “真是圣心难测……”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这赏,都赏得人背心冒冷汗。” 这几年来,杨家大房虽然还看不出什么,二老爷却渐渐和平国公一家走得近了起来。 太子选妃,选的又是定国侯孙家的女儿。 二娘子可是孙家的嫡长媳,将来这爵位,肯定是要落到小侯爷头上的。 太子的养母是许家人、正妃是孙家人、老师是秦家人…… 杨家就算一句话都不说,无形间,也自然有大半边站到了太子这一侧。 可皇上大安以后,却又频频抬举达家、抬举皇长子…… 恐怕这一副中流砥柱的匾额,就是对大老爷无言的警告。 两夫妻得了这样的殊荣,却都没有一丝喜悦。 心底就犯起了淡淡的寒意。 “许家今年以来,又旧事重提,想要和我们家结亲……”大太太就叹息着提起了五娘子的亲事。“说起来,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五岁,是说亲的年纪了,凤佳那孩子,又是个少年将军——” 提到许凤佳,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淡淡的阴霾。 “当年看他,就有些跋扈的意思。”他的语调淡淡的,“如今少年成名,恐怕更是骄横忘我……小五又是这么个性子,得此贵婿,未必是福。” 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虽然另有隐情,但许凤佳一个轻浮擅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他出身本来就高,才十几岁,就又立了军功得封正四品的高官,还是国公府的世子。 这样的少年郎,恐怕是一身的傲骨,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五娘子的性子又不柔和…… 万一夫妻不谐,杨家、许家见面尴尬不说,五娘子的一辈子也就毁了。 大太太也觉得有理。 不过,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能看出好来的。 “骄横跋扈?骄横跋扈,未必能立下他那样的军功,就算曾有些纨绔的意思,姐夫带到边关磨练了这三四年下来,恐怕也就好了。”不免为许凤佳稍微辩白了几句,“再说,婆婆是亲姨,这婆媳之间就不容易起龃龉……”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许家门第又高,许凤佳又年少有为,许夫人又是五娘子的亲姨,这门亲事,已算良配。 “桂家这几年来,和我们也走得近。”大老爷却是从朝局着眼,“皇上才送过这样的匾额,就贸贸然与许家结亲,倒未必是件好事,少说,也得吃上几棍子敲打。” 像杨家这样的重臣,皇上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轻易撤换,不过暗地里婉转警告,就已经够难受的了。 “倒是桂家呢,一向是不朋不党,专心镇守边关……次子含春这一次也立了些功劳。” 大老爷就把主意打到了桂家身上。 大太太很不快,“桂家当时来相看的时候,多少是看中了小七,你这很有几分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两夫妻又说了几句,大太太到底拗不过大老爷,只得应了回头给许夫人写信,把五娘子的婚事再拖一拖。 就到了女儿们下学的时点。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欢声笑语,已是透过玻璃窗,传进了东次间。 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就收住了话头,起身进了堂屋,一左一右上首端坐,受了三个女儿的礼。 大老爷公务繁忙,又是小半个月不进内院,乍然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由感慨,“只是半个月没见,六娘子又漂亮了几分。” 众人就都看着六娘子笑。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正是才发身长大的年纪,昔年的孩童态,渐渐被少女的青涩婉约取代。 六娘子的艳色,也就丝丝缕缕地尽数展开。 杨家几个女儿里,要数六娘子长得最出色。 就连五娘子的娇艳明朗、七娘子的沉静秀丽,都比不上她,又有七姨娘的婉约,举手投足间,又有大老爷的风流典雅。 就连大太太都不止一次感慨,“这样的容色,也不知将来是哪个儿郎有福。” 此时脸上稍微一露羞涩,更是千娇百媚,直如异花初胎、千树堆雪。 偏偏又那样天真,说话做事的时候,那一股娇憨动人的姿态,更多了几分可爱。 “父亲只会笑话人呢!”六娘子就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藏到了五娘子身后。 众人就又发一笑。 “女儿们现在发身长大,太太不要小气,也常常叫纤秀坊来家给她们裁些新衣。”大老爷就来了兴致,随意交代大太太,“我们杨家也就这几个女儿,不要亏待了她们。” 这三个女儿倒有两个是正院的嫡女,还有一个,也是大太太素来喜爱的庶女。 大太太又怎么不肯。 就笑,“老爷这样说,倒是显得我日常苛刻,不肯给她们做新衣了。” 几个人都笑,“娘若是苛刻,天下就没有不苛刻的主母了。” 大太太在钱财上也的确大方。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几个姨娘搬到了小花园,二太太回了西北老家,这两年来,杨家内部就再没有出过什么幺蛾子。 兄弟姐妹彼此和睦,大太太面上又做得公充,就连大老爷,得了闲也都爱往正院跑,叫了儿女绕膝围坐,享一享天伦之乐。 却是一扫几年前的乌烟瘴气,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清明,越来越舒坦。 连带了大太太的身子骨,也一日好似一日,许久都没有犯过哮喘。 大家请过安,就又都进了东次间,大老爷和大太太在榻上歪着,五娘子、六娘子轮流说笑话逗乐,大老爷又叫七娘子背几首诗来听。 天伦之乐,不言而喻。 到了向晚时分,伴着辚辚车声,九哥就进了正院。 “爹、娘!” 九哥今年也十三岁了。 身量就较之七娘子抽高了好些,饭量更是大得像无底洞,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有个少年的样子了。 大老爷看着儿子一脸的宁洽庄重,心下就止不住的喜欢。 却故意板起脸,“你的那篇时文,张先生怎么说?” 今年春天,九哥也考了秀才的名分,他自从开蒙,就屡受名师教诲,平时相与的无不是饱学之士,一个秀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十三岁的小秀才,却也是可以夸耀一番的了,当年大老爷中秀才时,亦不过十三岁。 却偏偏越是出息,大老爷就越怕他骄傲轻狂,对了九哥,总没有好脸色,就是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 九哥新写的时文,大老爷公务就算再繁忙,也是篇篇都看,看了还要挑出毛病,让九哥改了再给张先生挑一遍。一篇时文就要这样轮流改上三四次,才能令他满意。 几个姐妹也都惯见大老爷训子,就彼此使眼色,又对九哥做鬼脸,笑他的这篇文改了三次,大老爷看着像是还不满意。 九哥却是一脸的庄重。 “关陇有信到,张先生的父亲去世,先生很伤心,正预备举家奔丧,就没有给我们上课。”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 张先生老家在关陇一带,他多年来孤身在外游学,在江南扎根,也不过是近十多年的事。 如今遇到父丧,举家奔丧,也是理所应当。 “那三娘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动身?”大老爷不禁叮问了一句。 九哥就点了点头,“听先生的意思,已是送信往江西命三姐夫丁忧,直接和三姐从江西回老家守制读书。” 张家二少爷很争气,昭明十一年就考上了进士,眼下在江西做了官。三娘子自然是随到了任上。 “江南这么大的家业,也就丢在这不理了?”大太太关心的却是别的事儿。“他们张家的田土可也不少啊。” 像这样在外安家立户的人家,遇有丧事,往往不是举家奔丧。 张先生如果只是带着大儿子回家奔丧,吩咐家人在江南闭门守孝,也还算合乎情理。毕竟张家的家业也不能算小。 这一门都撤回老家去守制读书,就让人有点回不过味来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唯亭这是……”大老爷若有所思。 七娘子欲言又止,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老爷就问七娘子,“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和两三年前相比,他对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已随意多了。 “女儿是想,”七娘子就犹豫着开了口,“张先生虽然没有出仕,几个兄弟,却都或多或少和官道有所牵连。他们人在京城左近,或许,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就道破了大老爷的猜疑。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泛起了沉思之色。 108殷勤 到底是亲戚家的事,大老爷和大太太也只能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好问出口。 到了晚上,又赶着派人送了丧仪过去,全了亲家的礼。 张家连声道谢,又托管家传话,说是要合家奔丧,在本家守孝三年,江南的产业,就由管家照料,到时候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势必是要请亲家多多看顾。 大老爷现管着江南,放着张家是姻亲,张家又怎么会在江南遇到多少难事。 也不过是白嘱托一句罢了。 大老爷就庄重应了下来。 又问张先生打算何时上路,亲自把张家一行人送到了十里亭方才回转。 果然进了十月,皇上又提拔了鲁王,许他回京治病,又叫鲁王把嫡长子带进京中,让皇上享一享天伦之乐。 老爷子身子骨一康健,想的就不是调教继承人,而是要均衡一下局势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觉不齿。 皇上就是这一点多疑的毛病,无论如何都改不掉。 许家的回信也随之到了。 却是没有说起亲事,只说起了商队的事。 历来的盛世,都是有开疆辟土,有万国来朝。 皇上是再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开拓西域,高兴之余,却也酝酿了两三年,预备再开远洋航路,下一次西洋,再现前朝永乐年间万国来朝的盛况。 万国来朝,增添的是皇上的功绩。 但这远洋商队里埋藏的,却是惊天的利润了。 大秦上一次成规模地官方远航,已经是百年前的事。 就是百年前的那一次远航,带回来的就有稀罕的宝石、难得的西洋美人儿…… 念在平国公父子的功绩,皇上前些日子已是露出让许家训练水师的意思,将来出航时,就由这一支水师保驾护航。 这是有意往平国公府里送银子呢。 虽然到时候出航的时候,掌事的按例肯定是内侍,不会有勋贵的份,但许家又得宠,又沾了差事的边,私底下打点两三艘大船,附官船南下,水师一路打点照应,是免不了的。 南洋海上并不太平,海盗横行,历来商船出海,多的是船翻人亡,血本无归。也因此,高门大户很少涉足海上生意。 但这一次有水师附航,又会特别照应,就大大地降低了风险。 平国公府就是来问一问杨家,有没有意思入一份股的。 大老爷就袖了信来找大太太商议。 倒也没有特意回避儿女们。 管家,讲求的就是言传身教。 对着泼天的富贵相邀,该怎么衡量得失,如何分析里头的涵义,都是当家的主母、主人,应该学的功课。 儿女们年纪也都大了,也该开始学习世情这一门最简单,也最深奥的课程。 “海商这种事,本来就是把全副身家攥在手里走路。海航风险大,船翻人亡,很可能血本无归。”大老爷就徐徐地向大太太分析这一单生意的风险,“海商就是这样,赌性大,能平安回来,少说也是一本十利,有时候百利、千利乃至万利,都不是没有可能。” 大太太听得也很专心。 朝廷多年没有船队下南洋,不论是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没有做过海上生意。 “本钱又大……别看许家最近才打了大胜仗,捞了不少油水,却未必敢独立吃下这一张单子。毕竟世家大族,什么时候求的都是一个稳字,他们预备和我们秦家、孙家各占二成五的股,到时候流水、给伙计分红除外,纯利多取一分。” 渠道毕竟是许家提供的,只多取一分的利,不算苛刻。 几家人都是血亲、姻亲,关系亲密,也都是太子身边的近人,这一单生意,耗时必定也很久。 就又把几家人密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大太太就低头盘算起来。 半晌才问,“一股是多少银子?” 大老爷神色不变,“二十万两。” 大太太还没怎么样,几个儿女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虽然当时民间海运逐渐兴旺,白银渐渐地贱了下来,但二十万两,依然是一般百姓不敢企及的数字。 许家一规划就是两股半,那就是五十万两的支出…… 大太太却还是面不改色。 可见杨家的家底多厚了! 七娘子心中也不禁赞叹杨家的富有。 也难怪二太太是拼了命的想把几个堂哥往大房塞。 两房分产早,大老爷那时候还不是江南总督,分给二房的家事,肯定是没有这么丰厚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是拼了命的互相使眼色,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当时天下的权贵虽多,像杨家这样且贵且富的,却没有多少。 几个女儿的陪嫁,却又都有限,将来这敌国的财富,还不是都要留到九哥手上? 九哥倒依旧是淡淡的,好像这天大的富贵,也动不了他的心。 大老爷看在眼里,倒是欣慰起来:大户人家,取的就是子侄们的这份稳重。 大太太沉吟盘算了许久,才喃喃问大老爷,“这一单生意,几年能结算?” 大老爷就笑,“少说也要三年,多则五年,都是说不清的事。” 大太太就又沉思起来。 大老爷趁机考九哥,“你看这单生意,做得做不得?” 九哥沉思了片刻,有几分不好意思,“纵使家财万贯,睡不过三尺,食不过二两。世家大族,以安分守己为要,咱们家人口又少,儿子倒觉得,家业再大,守不住,也是枉然……” 大老爷和大太太的眼睛都是一亮。 就连七娘子都对九哥刮目相看。 五娘子、六娘子更是面露讶然。 大老爷就难得地畅笑起来,拍着桌子称赞大太太,“秀菲啊,你倒是把九哥教养得好!” 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九哥这才微微一笑,还略带了些羞涩。 衬着昏暗的烛火,越发显得他面若冠玉、目似晨星…… 不知不觉间,九哥也已经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乘着大老爷高兴,娇憨地问大老爷,“爹,咱们虽不参大船队的股份,可能不能也随手买一艘小船,置办些玩物儿过去,是赚是赔都不要紧,图个开心就是了。” 大老爷不免发笑,“买船做生意,这里面是多少事,就因为你女儿家的几句话,全家上下就要跑断腿?” 就连大太太都被七娘子逗乐了,“我们家小七倒是难得犯傻。” 众人就都笑,“是,我们家小七真难得犯傻 。” 七娘子红了脸,不依地跺了跺脚,一扭身,“不过想攒几个私房钱……” 大太太就慈爱地把七娘子揽到怀里,“缺钱使了,就和娘说一声,娘自然给你送来的。” 转头就吩咐立冬,“回头给——”扫了六娘子一眼,“三个姑娘送点钱去!我们杨家的女儿,手里短了钱使怎么行。” 大老爷看着这母女和乐的景象,眼底一片温存。 就笑着问六娘子,“手里的钱还够使吧?” 大太太不由就又扫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忙笑,“够,我又没有什么花钱的地儿,钱匣子满得都快合不上了,还惦记着和大雪商量,到寒山寺上香的时候,布施一些积积德!” 大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又训诫儿女们,“这钱财来得快,去得也易,唯有乐善好施、积德积福的人家,才能长久兴旺,宅心仁厚四个字,是一定要挂在心头,时时刻刻都不能忘的。今日我们杨家若仗势欺人,明日失势,身边不知会有多少双踩我们的脚……都知道了?” 几个儿女就又起身受教。 吃过晚饭,儿女们各自回房,大太太当着大老爷的面把对牌递给梁妈妈,让她去小库房找药妈妈领钱。 “也不要多给了,一个人送上五十两,明日再叫纤秀坊、宝庆银的人上门,给她们做颜色衣裳、打些时新的首饰。” 也就是说,这五十两只是给女儿们得闲零花,买自个儿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苏州的物价,五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宽宽裕裕地过上一年,拿来买水粉,也不知几世才能买完。 大老爷笑话大太太,“对女儿们倒是越来越大方。” 大太太从前教女甚严,虽然手上大方,但也难得叫纤秀坊上门裁衣。 倒是这几年,手里越发撒漫,三不五时就叫宝庆银的师父打首饰、纤秀坊的绣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园,又是讲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叹息,“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老了老了,看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真是不想委屈了她们,花一样的年纪,没的还要为了一点衣服首饰花心机。” 就说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样,几个庶女身上却还是那几件颜色衣裳,回头小七告诉我,才晓得去年都穿过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啧啧连声,“李家也做了这么多年的江苏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对几个庶女还这么苛刻。我看着都觉得不忍心。” 人就是这样,一安稳下来,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软。 大太太也是渐渐地露了老态,快五十岁的人了,鬓边也多了几丝白发。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儿子多,也有儿子多的不好,李家虽然连年也有些进项,但挡不住儿子都到了娶亲的年纪。李太太也难。” 大太太有些酸味,“只生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好,这家财就是再多,十几个儿子一分,也就不显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大老爷倒是心中一动。 “这许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议,“人家盛意拳拳,我们也不好贸然回绝,我看,股,还是要掺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两家结亲的动议往后推,又回绝了许家的好心,许家难免会犯嘀咕。 九哥毕竟小了,没有看到这一层。 大太太也点头,“不过两成五的股份,我们吃下来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道,“文清和我们来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们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说过,李太太想把小七说给十一郎,后来小七被写进你名下,又换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动。 “不是说,十一郎在京城说了一门好亲……”她难免有些踌躇。 大老爷叹了一口气,“说是说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时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场小小的时疫,说来也巧,好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都在这一场时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编纂了“女儿疫”的名头,广为散播。 “也是那一场时疫?”大太太很吃惊,“这么说,倒是和达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对这个达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终是念念不忘。 大老爷好笑,“什么达家三小姐,权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说来也是,世事弄人几个字,真是再对也不过。权公子医术通神,连皇上当时,据说只有一口气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圣上痊愈如常。哪里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却是耽误了病情,再也救不回来了……” 权仲白因在军中效力,耽误了达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缠绵成疾有了病根,后来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时疫,病情越重,当时权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却是关在乾清宫中,两耳不闻宫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后来皇上痊愈,这才匆匆忙忙为达家三小姐扶脉,三小姐却已是积重难返,单凭药石之力已无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针灸之术,无奈之下,两家匆匆成亲,却是神医手段再高也无力回天,成亲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殒。 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编成了鼓词传唱天下,杨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杨家虽然和权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却还是很欣赏权仲白的人品,闻言也叹息了一番,才沉吟,“说起来,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也是见过面的,小七还和我提过,说是十一郎对六娘子很有几分另眼相看……” “这样的生意,不是自家亲戚,总不好贸然拉人入股,不然两头都不放心。”大老爷就沉吟着指点大太太,“你明日对李太太露一露口风,若是十一郎还没有看中别的人家,我们就应了这门亲事。十一郎这孩子稳重上进,配小六,足够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应下来,却又面露难色。 “当时推托的时候,说的是要等姐姐们都说了亲,才轮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着个五娘子,都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 大太太这是在婉转地催问五娘子的亲事。 大老爷倒也没有瞒着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亲事也快了,三姐信上还说,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后年年来往贸易,凤佳这孩子会随内侍南下练兵,估计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厂重建起来,已备逐年补充兵源练兵之用。说起来,他要在苏杭一带盘桓上大半年呢。” 这才委婉地推托了结亲的意思,就把许凤佳打发到了苏杭一带来,显然许夫人是看透了杨家的顾虑:担心许凤佳性子不够沉稳,不是佳婿。 这一次,平国公世子与其说是来练兵,倒不如说是来让大老爷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这么想和我们家结这门亲……就这么喜欢小五?” 大老爷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没有说话。 109春意 第二天早起请过安,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话。 七娘子善解人意,说话又婉转动听,这几年来有什么事情,大太太自觉不自觉,总是想找七娘子唠唠嗑,倒一倒心底的话。 “你父亲倒是动了想拉拢李家的心思。”她一长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七娘子。“想着借我们和李家的亲事,也把李家拉拢到这门生意里……倒是真想提拔李文清的意思。”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太太的话。 区区一个布政使,要和秦家、许家这样的人家攀关系,并非易事。 大老爷这是存了提拔李大人的心思。 话说回来,俗话说的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大老爷的全套仪仗都在苏州,这么多年来,李文清与其说是江苏布政使,倒不如说是总督小老婆。 也难为他兢兢业业,把这个小老婆做得有滋有味,无时无刻不站在大老爷身后,做他最忠心的下属。 大老爷想要提拔这样的能吏,这样的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和李家结亲,当然就是在杨家现有的三个女儿中选了。 五娘子出身尊贵,要配,也只能配李家的承嗣子大郎。这显然是不可能了,大郎的孩子今年都会说话了。 也就是六娘子和自己了。 七娘子不期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香雪,几个姐妹之间的议论。 她一下就有些着慌起来。 自己今年也十三岁了,在大秦,十三岁的女儿家,就有人上门说亲了。 只是现放着五娘子都及笄了还没有说定人家,七娘子总觉得亲事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 却不想今日大太太的一句话,自己的亲事,好像就要定下来了一样…… 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可,可女儿不想……” 大太太倒是吃了一惊。 看七娘子满脸晕红,吃吃艾艾的样子,一下还没有明白过来。 “不想什么?” 七娘子就吞吞吐吐,“李家家境复杂,庶母多、兄弟多……” 情不自禁,是一脸的不情愿。 脑海中就不禁惦记起了桂含春。 虽然对这个少年,七娘子并不怎么熟悉。 西北更是她永生永世也不想再回去的伤心地…… 但真要在李十一郎和桂二郎之间选,她自然是更倾向于桂二郎。 大太太这才明白过来。 不由纵声大笑。 “倒是忘了告诉你!” 这才原原本本地把李太太换了提亲对象的事,告诉给七娘子。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不免又不齿李太太的势利眼。“李太太这个人,真没意思。” 大太太倒觉得找到了知己,拍了拍大腿,“可不是?行事是一点大家大族的气象都没有。” 大户人家,私底下斗得再热闹,对外这一诺千金的面子,也要维护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再不能出尔反尔的。 和七娘子说话就是这样好,每句话,都好像说到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就越来越乐意和七娘子说话。 “我想着。”和七娘子商议起来,倒要比和大老爷商议时话更多。“你六姐是姨娘所出,这七姨娘呢,出身又低贱。” 七姨娘是舞姬出身,仔细说起来,是要比良家妾的出身更低一等。 “能得李十一郎为婿,不能说是委屈了她。正经江苏布政使的嫡子,舅舅欧阳郎中这几年又渐渐地起来了,有仕途兴旺的意思,自己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将来母族带挈一把,倒是比大郎、三郎更有出息,也未可知。” 大太太这话倒也在理。 七娘子想到六娘子议论十一郎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大太太就高兴起来。 “按理说,都是偏房庶女,我不能偏心,不过小六从小就乖巧听话,从来没有给我惹过麻烦,连你三姐、四姐,都有五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是嫁到那样的人家。我想着,到时候就多给小六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八万两银子的妆奁——李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嫁妆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她到李家,也受不了多少气。没几年李十一郎考上进士,外放做官了,家里的那笔烂帐,又和他们小夫妻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描绘的这幅蓝图,的确很吸引人。 七娘子也觉得,这么一说,李十一郎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了。 “只是,大姐出嫁的时候……”她轻声提醒大太太。 沁凉的声线,就好像石上清泉。 九月里未褪的燥热,在这样的声音下,都减了三分。 “你大姐出嫁的时候,我倒是想多给来着。”大太太叹了口气,“夫家就是那点家当,再多给,倒不像话了……他们现在经营生发得也好,你大姐的性子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初娘子的确是没对三娘子、四娘子的嫁妆说上一句话。 说起来,昭明二十一年那场科举,虽然没有封锦的名字,但大姑爷倒是顺利中了进士,虽在三甲,但运动了一番,又有大老爷的面子照拂,最终就由秦家出面,为他运作了莆田县丞。 恐怕这个官位,就要比初娘子该多得的那分嫁妆更值钱了。 对李家来说,钱可以赚,但官位,却是没地儿买的。 七娘子也就是提一句初娘子,叫大太太别忘了这个已出嫁的女儿。 见大太太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坚持。 “母亲思虑得到底是比小七周详。”还笑着奉承了大太太几句。 大太太也笑,“这海商的事,不急于一时,我想着,你许家表哥横竖今年是要在苏州过年的,到时候把你五姐的亲事一定,就和李家透出结亲的意思,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订了亲,也入了股……事儿办得妥妥的,就可以说你的亲事了!” 七娘子心脏都要为之一顿。 许凤佳要来苏州? 来做什么!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她的惊容。 本来,像七娘子这样的小女儿家,说到亲事,哪一个不是又惊又喜又羞。 她就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家上门提亲,除了桂家,还有好几户亲朋好友都看着你是个好的。你放心,到时候娘一定为你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 按照大秦的规矩,她不得不起身作势回避,“娘打趣小七,小七不说了!” 大太太就拊掌大笑,看七娘子回身逃出了东稍间。 就和立冬感慨,“任她再大人样,说到这亲事,还是和寻常小女儿一般!” 立冬就笑着应和了大太太几句。 脸上却分明也透露出了心事。 大太太看了,越发好笑:今年腊月,按例是要放一批丫头出去配人了。 “分明是秋天,怎么觉得家里倒有一股春意袭人!”她又笑着打趣起了立冬。 立冬也一下羞红了脸,顿足跑出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就传来了大太太畅快的笑声。# 七娘子才从正院绕进了百芳园,迎头就撞上叔霞。 “十二姨娘哪里去。”她索性顿住脚,笑盈盈地问候叔霞。 叔霞也忙堆出了一脸的笑,“七娘子。” 两边对行了礼,手拉手站在路边说话。 这几年来,叔霞在大太太手下帮着打点家务,倒是越发有了管家姨娘的精明。 两厢都在正院出出入入,自然而然,叔霞也就和七娘子熟稔了起来。 说起来,叔霞也不过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而已,与初娘子的年纪正相当。若是不论身份,两边处起来,倒像是姐妹。 “最近正在翻修余容苑那一侧。”叔霞就和七娘子拉家常。“太太说,叫把靠西翼小门外头的垂阳斋收拾出来,预备着待客用呢。” 大太太这几年来,在府里兴了不少的事。 翻修余容苑所在的东翼,简直就是有钱没地儿花了:在七娘子看来,余容苑是毫无翻修的必要。 不过既然是大太太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反正杨家家底厚,再怎么花,也伤不了元气。 “垂阳斋?娘怎么又想到了那地儿。”七娘子不免讶异。 垂阳斋本来也是待客用的院子,只是院子里的两株垂柳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并不赏心悦目,大老爷嫌不好看,渐渐的也就闲置了。 这下忽然要收拾出来。 是准备款待许凤佳吧…… “七娘子不知道,就前两年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两株垂柳就又长好了,都说是府里的地气旺盛了起来。”叔霞眉眼间倒有几丝喜气。 古人是最信这些神神怪怪、吉凶预兆的。 府里的树木长势旺盛,草木润泽,就说明府中主人气运正旺。 七娘子就沉眸随意附和了几句。 叔霞倒是没看出七娘子的心事。 又说了几句话,就神秘兮兮和七娘子透露了内幕消息,“听说是要款待表少爷……就是平国公世子许少爷!” 提到许凤佳,叔霞眉宇间就带上了一丝暧昧,一丝打趣,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七娘子就想到了许凤佳的左手刀法。 一时之间,真是心浮气躁。 随意应酬了叔霞几句,也就分了手,“还要回去做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 这几年来,女儿们文化课是不上了,下午的绣花课,却是一直都没有落下。 就是最荒疏的七娘子,绣出的花儿,也都有模有样了。 两人就在园门附近分了手。 七娘子就从浣纱坞前的小竹桥过了溪,顺着细细碎碎的青石小径,经过改名答春风的轻红阁,又转了几个弯,绕过月来馆,和谷雨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过屏风也似的太湖石,左右拐了几道太湖石屏障,眼前就是一亮:玉雨轩到了。 当时选玉雨轩,就是贪图它的幽静。院落外头,又种了二十多株梨树,也算是个小小的林子了。 园子里四个角落,东北角是长青楼,那是姨娘住的地方,女儿家住,嫌素了。西南角是万花流落的池子,西北角的七里香又是三娘子、四娘子的住处。 也就是东南角的玉雨轩,又幽静,又靠近浣纱坞、月来馆,曲曲折折走上几步,就有了人气。东南角上还有个小门可以拐到衣锦坊里,平时下人出出入入,也方便。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落,不过是当院三间的堂屋,小小巧巧,一排倒座南房住了几个丫鬟并妈妈,再有个两进的东厢房,就没有别的建筑了。 五娘子来了几次,就嫌小,“别的都好,我当时也想选来着,就是太小,东西都不够放。” 七娘子只是笑,“要是色色都齐全,也轮不到我不是?五姐早就捷足先登了。” 五娘子就作势要撕七娘子的嘴。 又罚她,“去曹嫂子那里赊一席上好的席面来,请我和六妹吃酒!”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姨娘们搬走,七娘子和九哥进了百芳园,几姐弟就像是《金玉儿女传》里的少爷小姐一样,时常互相做东,虽不曾吟诗作赋,却也是打得双陆、荡得秋千,人虽少了些,但胜在彼此和睦。 进了园子,大太太的管教不那么严格了,五娘子也经常在玉雨轩歇下,一并七娘子到了冬日,也常常到小香雪赏梅……这几年来,七娘子着实是很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才转过太湖石屏障,就看到几个丫鬟在梨林里来回穿梭,手里都捧了各色器皿,装了满满的白梨。 七娘子眼睛顿时一亮。 “不是说过上半个月再采?”她就加快了脚步,高声问。 立夏正好挽着一篮子大白梨出了林子,听七娘子的说话,就笑,“已是有梨子掉下来了,中元嘴馋,洗了洗也就生吃,说是脆甜脆甜的,再不采,怕反倒软了。” 七娘子就忙张罗,“也不要都采光了,娘牙口不好,爱吃软梨子。一棵留几个,半个月后再采。” 白露笑盈盈地在林间应了是。 七娘子倒有些坐不住,进屋解了裙子,就要往外跑,“我也采几个玩玩!” 就和丫鬟们一起采了半日的梨子,得了几大筐又甜又脆的大白梨。 “今年梨子倒是盛产,看来这梨树也分荒年、盛年。”七娘子一边吃饭一边还和立夏议论,“吃过饭你挑出上好的,给各处都送一送,九哥爱吃大白梨,多送些过去,我们自己就留够十多斤,足够吃的了。” 吃过午饭,睡了觉起来,就看到屋内多了个粉彩小盅。 立夏一边打水给七娘子洗脸,一边交代,“奴婢送了大白梨到小香雪,正赶上六娘子午睡起来,是她给的,说是她精心淘的胭脂膏,自己也就得了半盅,一并都送给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六娘子还说,谢谢七娘子体贴她。”立夏的声音渐渐地轻了起来。“知道七姨娘这几个月病了,用钱的地儿多……” 七娘子笑了笑,“姐妹之间,客气什么。” 立夏就轻快地附和,“奴婢也是这么回六娘子的,姐妹之间,就该互相扶持,相机多说几句话的事,算不上人情……” 110候场 睡过午觉,七娘子就又绕出了玉雨轩,从青石小径上弯弯绕绕,慢慢地踱向朱赢台。 沿路正巧就撞见了五娘子。 “今儿没准又要被黄师父数落了。”五娘子很有几分低落。 在女红上,这几个女儿的天分和兴趣,差异相当的大。 天分最好也最感兴趣的,当属六娘子。五娘子同七娘子,不过是勉力敷衍,不至于被落下太多而已。 五娘子真正的兴趣,还要在书法上。 当年不过是和七娘子赌气,才练起了大字,这些年来却是越写越好,一手正楷中正大方,多次得到大老爷的夸奖。 倒是七娘子,绣花和读书、写字,都是表现平平,除了特别善解人意之外,就没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才艺。 “有我垫着背呢,五姐担心什么。”七娘子也很知道自己的短处。 五娘子倒是一乐,“你今儿送来的大白梨,好甜脆!我拿着和塘藕、西瓜、荸荠一道,浇了果子露调的蜜水儿,倒觉得好吃,要比酥酪更解暑些。回头你这么做,拿冰一镇,是极解暑的。” “天气也渐渐凉下来了,就是中午那会儿还有些燥热。我倒觉得不必吃冰镇的东西,否则到了晚上,就觉得腰有些微微的酸。前儿在太太屋里,贪凉多吃了几口冰镇果子露,回头就酸软了半个晚上……” 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 五娘子就悄声问七娘子,“你……来潮了没有?” 七娘子一怔,“倒是还没有……” “这腰酸,怕也是来潮的前兆。”五娘子轻声细语地和七娘子说着女儿家的事,“你也留心些,到时候别在人前失礼……” 七娘子倒有几分感激,点了点头。 “还是五姐想得周到。” 她是真的没往初潮上想。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差不多是来潮的年纪了。 两姐妹一边说,一边就进了朱赢台。 六娘子却是早到了。 一边笑盈盈地和黄绣娘说话,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春绸。 “先生。”五娘子和七娘子一道向黄绣娘行了礼。 黄绣娘这几年来越发见老,眉间的“川”字,已是深了起来,看着平白又多添了几分刻板。 当绣娘的就是这样,年纪越大,眼神越差,做针线的时候要眯着眼睛,眉宇间的皱褶自然越来越深。 对两个女儿家的行礼,她不过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就开始批评五娘子的针线。 七娘子赶快溜到六娘子身边,穿针引线,静静地绣起了牡丹花。 六娘子别转头对七娘子微微一笑,“来得这样晚?” 眉宇间笑意盈盈,真个似双瞳如水,笑靥如花。 七娘子叹了口气,“不比你,巴不得来得早,去得晚。” 六娘子就笑着啐七娘子,“讨厌。” 黄绣娘冷冷地盯过来一眼,两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开小差。 七娘子是绣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一点都不专心。 一个时辰转眼飞逝,到了快下学的时候,黄绣娘踱过来看了看七娘子的绣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就把七娘子单独留下来,“也该给你补补课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扮鬼脸使眼色,一边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赢台,往正院去请安。 黄绣娘这才掩了屋门。 “现在,你再绣一朵荷花给我看看。” 她的语调中,现出了一点点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穿针引线,十指跳动,在眼前的宁绸上一心一意地刺绣起来。 她没有垫花样子,身边也没有一本画册,全凭想象,天马行空,配色、手法,都随心所欲。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一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花瓣上还带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现在红绸上头。 黄绣娘眼神微黯,看着七娘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可惜你有这样的天分,却终究并不喜欢刺绣一道。”她喃喃自语。 七娘子只是笑。 这么多年来,黄绣娘一直在私底下传授给她两种市面上难得见到的针法。 虽然未曾明说,但七娘子又怎么猜不到里头的玄机。 再有封锦的那番话,大太太的那一番呓语…… 当时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好的手艺人,都有藏一手绝活的习惯。 九姨娘当年言传身教,传给她的凸绣法,就与纤秀坊的凸绣法有细微的差别。 黄绣娘私底下传的这一手珠针绣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却是无从对比了。 她也从来没有对比过。 黄绣娘说得不错,尽管七娘子在刺绣上不是没有天分,但她对刺绣一道,并没有半点兴趣。 只要一拿起针线,七娘子眼前就会闪过西北炕头那昏暗的烛火。 就凭借着那一点点豆大的烛光,九姨娘就能绣出巧夺天工的花草……凭的就是封家绣法的灵动二字。 七娘子虽得真传,但,却总情不自禁地怀疑,就算绣出个天地来,又能如何? 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凭的,从来都不是手艺。 黄绣娘也没有再训诫七娘子什么。 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赏过了这朵粉白荷花,终于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下个月就会向杨太太请辞,回故乡养老。”语调却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头,“先生……” 以黄绣娘对纤秀坊的功绩,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绣花了,也可以吃着纤秀坊的供奉养老,等闲点拨一下新进的绣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绣房,哪个不是这样恭恭敬敬地对待供奉的? “大户人家,风云诡谲。”黄绣娘却还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牵扯不清,这些年来我积攒下的银子,已足够宽裕过活,家中有子侄辈奉养,也不愁无人照顾。” 七娘子欲言又止。 黄绣娘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么,我都是贵府出来的老人。”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学生。” 黄绣娘的老家就在余杭。 七娘子顿时释然:黄绣娘只是不做杨家的供奉师父,并不是和杨家断绝来往。以杨家和李家的亲戚关系,黄绣娘上李家做个供奉,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地头蛇李家的照料,黄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来这个单身女子,多年来在杨家都混得风生水起,余杭乡下的那点风波,还不是眉毛动动就能摆平? “虽然不舍,但先生的确也已经在杨家执事多年。”她诚心诚意地谢过黄绣娘,“私底下得传秘术,更是小七的福分……” 黄绣娘却背转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碍于环境,这些年来,她和黄绣娘私底下接触得并不多。 黄绣娘又是这么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两人之间的一点交情,不过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先生……”她启唇轻唤。 话中的无措,不言而喻。 黄绣娘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手里攥着的帕子,已是湿了一片。 “我这辈子不忮不求,凭手艺吃饭,”她又别开了眼,“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纠缠,她害过我,我害过她……” “先生……” 黄绣娘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渐渐地匀了呼吸。“黄氏珠针绣一向秘不示人,就算是纤秀坊,所学亦不过皮毛,我原原本本,一点都没有藏私,全教给你了。我这辈子最值钱的就是这一身手艺,鬼神有知,我是一点都没有藏私……你生母一直想要得到珠针绣的手法,如今传给你,她在泉下应该也能安心合眼了!” 她就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泛黄的绣帕递给七娘子。 “这是你生母当年进府,给我留念的一块帕子,临别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就把它转赠给你。先人手泽,不要遗失了。” 绣帕本身是细致的抽丝白缎,年代久远,已有些微微的黄。 上头以极精致的手法,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还有几行红线绣做的小字。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七娘子细细回味诗中寓意,不禁怔在了当地。 待要细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 给大太太、大老爷请过安,进了百芳园,还是一脸的沉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嬉笑怒骂,七娘子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顾两个姐姐打趣自己,说她是被黄绣娘数落得失魂落魄…… 进了玉雨轩,就托腮沉吟了起来。 黄绣娘和九姨娘当时是一同被招揽到纤秀坊的。 能有什么往事、什么恩怨,叫黄绣娘在心底记挂了这么多年,还把黄家秘传的珠针绣教给自己…… 用过晚饭,七娘子才抛下了心事。 不论当年到底出过什么事,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想探索。 至少在现在,她就算知道得更多,又有什么意思? 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在内院的体面全仗父母的青眼,连亲事都没说定,真惹恼了上头的哪个,手掌翻覆之间,七娘子就是万劫不复。 尽管当年的事一直迷雾重重,但在没有足够的斤两之前,贸然出手,反倒落了下乘。 就翻找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吩咐立夏,“明天你从角门出去,悄悄的送到黄先生手上,就说是我的一点程仪……” 进了十月,黄绣娘果然向大太太请辞。 大太太虽然讶异,但无奈黄绣娘去意已决,挽留不果,也只得厚厚地封了些银两,把黄绣娘送回余杭,又命管家为黄绣娘前后奔走,买地置屋……帮着黄绣娘安顿了下来。 回头就和大老爷商量起子女们的教育问题。 “几个女儿都大了,小七今年都十三岁,可以不必再请人进来开课,自己在住处安静绣花,也就是了。”大太太先安顿女儿们的教育,“朱赢台这些年来都做绣房用,眼下倒很可以收拾出来,以后秋日赏菊,也多一个去处。” 大老爷自然无可无不可,“女儿家也不是识得字、绣得花就成的,你闲了下来,也教教三个女儿管管家、算算账……都是以后出嫁了用得着的。” “倒是九哥,自从张先生举家上路,两三个月,也没见你请新的先生进门。”大太太点头称是,又提起了九哥的教育,“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在家躲懒,躲野了性子……老爷心里可要有数。” 大老爷就苦笑,“好先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差的,倒还不如不要。这事我自然有安排,大不了进山塘书院,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哥自打落地,还从来没有独自在外头过夜……” 已是一脸的担惊受怕。 千顷地一棵苗,也难怪看得这样宝贵了。 大老爷心里又何尝乐见九哥住进书院。 两夫妻又商量了几句,也没能拿出个办法来。 也就按下了这个话题,又说起了李家和杨家的亲事。 “倒是露过口风了,李太太自然千肯万肯……”大太太倒是觉得这门亲事说得上门当户对,促成的心思,也很热切。“我说要先等五姐定亲,再来说媒行礼,李太太就比我们还心急,连连追问,恨不得明天就把六娘子定下来。” 大老爷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文清是名利场中人,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结亲的机会。”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问起了许凤佳,“凤佳这孩子怕是也快到苏州了吧?” “他们是带兵南下,脚程难免慢了,不过说起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大太太已是露出了一脸笑,“啧啧,说来也是四品将军,论品级,倒是比二叔还显赫。” 二老爷到现在都还只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虽然清贵,但品阶反倒比不上子侄辈的许凤佳。 “除了许家之外,京里的侯门高爵,还有谁写信来说过,想和我们家结亲?”大老爷又问。 大太太就有些不快。 这还是不看好许凤佳的意思。 “说起来,许家和我们结亲的心思是诚的……”先嘟囔了一句。 大老爷就笑,“倒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家,不还有小七没定亲么?” 大太太不由顿了一顿。 杨家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勋贵侯门结亲,是尽够了的。 不过,那说的也是嫡女对嫡子。 七娘子这身份,就好像当年的达家三小姐,说给京中贵族的嫡子,难免招人口舌。 说庶子,又显得是嫡女配庶子,好像低了杨家的身份。 也所以,大太太想的一直是西北的桂家…… “老爷是想要再结一门京里的亲事?可说起来,有孙家和许家,京中的人脉,已经够稳固的了……” 大老爷眼神幽深。 却又没有再搭这个话头。 “还是等看过了凤佳的人品再说吧!”又把话题转到了眼前的事上来。“小五这孩子脾气倔强,如果凤佳也是一个性子,倒未必是良配了。” 大太太也就唯唯连声,满心里只等着亲眼看一看这个极出息的少年将军,是不是适合做女婿了。 # 水师一行人是十一月初五进的苏州城。 “本来十月末就到了苏州,不过,那时还带了兵,倒是想着先把兵马安顿下来,再给杨大人请安……” 宫中内侍略带尖细的嗓音,就响进了朱赢台。 正好还在菊花的花期内,朱赢台里里外外上百盆的菊花开得又好,大老爷索性在百芳园里摆了宴席,招待监军廖太监。 大秦的中人监军制度,是悬为定例的。这位廖太监能来监督水军练兵,难保将来就是他领军南下护航。这样当红得宠的中人,就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 “哪里的话,”大老爷春风满面,笑声隔着屏风,都传进了女席,“廖大人和咱们家的三姐夫那是老交情了,说来,两家也是通家之好……” 大太太却是在鸳鸯厅的另一面招待随军南下的总兵夫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这是个典型的江南贵族家宴,只有几个亲朋好友作陪,女席这一块,也不过是李太太、诸太太两个陪客。 酒过三巡,气氛就放松了下来。 前厅就张罗着要叫人来唱评弹下酒。 大太太不禁有些心急,“怎么到这会了,凤佳这孩子还没有入席?” 就又叫人到前厅去探消息。 半日才得了回话:还有些关防手续要和诸总兵协商,两个人在前院盖印,却是还没有进百芳园里。 只看廖太监把印章都交到许凤佳手里,就能知道两人关系亲密,胜过常人。 大太太虽然焦急,却也欣慰:中人脾气古怪,能和廖太监处好关系,可见得凤佳这孩子的浮躁之气,已收敛不少。 就又和几个客人说笑起来。 再吃了几杯酒,大老爷才打发人进来请未嫁的女儿们回避:许凤佳已经进了百芳园,在前头给老爷行礼,这会要进来拜见姨母了。 杨家、李家、诸家的几个女儿,都起身一窝蜂似的避到了屏风后头。 李家的几个小娘子就挨挨扯扯,轻声说笑起来。 话里话外,俨然是对许凤佳这个少年将军好奇有加……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脸上也的确隐隐露出了盼望之色。 她垂下眼,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进了后厅。 111私会 鸳鸯厅后堂一下就静了下来。 许凤佳直进大太太跟前,环视一周,方才双膝点地,向大太太行礼。 “见过四姨。”他低哑醇厚的嗓音,就在后堂内响了起来。 几个女儿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许凤佳的人品。 说实话,许凤佳的五官并不像封锦,天生就有一种美到极致的失真感。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和封锦相较。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少年郎,他与桂含春一样,都带有一种难言的铁血气质。 较之几年前,身上那股隐约的纨绔味道,已不复见。 一举一动,都带有斩钉截铁的味道,就连下跪行礼,都是干脆利落,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只是比起桂含春,许凤佳究竟是多了几分贵气,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唯有长安子弟才有的风流。 就是进屋后那环视的一眼,已看得出他的气势:走到哪里,这少年郎都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 七娘子就专注地低垂着眼,去看许凤佳的右臂。 或许因为今日有公务要办,他穿的是四品飞鱼服,身前缀着猛虎补子,使许凤佳更多了几分勃勃英姿。 给大太太行过礼,他就起身转向李太太、诸太太并随行的萧总兵太太,逐一见礼。 右手行动自若,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对…… 七娘子就又去望许凤佳的脸。 几年的军旅生涯,倒是没有给他留下多少伤痕。 大致轮廓,也都是随了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多大改变,不过是多了一份沉稳,一份英武。 只是上挑的丹凤眼,终究是多了年轻人特有的风流。 合着说话时低沉的嗓音,多多少少,就有些藏不住的勾人。 他和权仲白一样,都是京里的权贵子弟。 就都有长安少年所特有的漫不经心。 纵使是神色端肃地和几个长辈说话,声音里弥漫出的韵味,却依然是收敛不去。 这人一进来,好像就带来了一个磁场一样,合着神态、声音……分明说美,也不是美得惊心动魄,说果断,也有慵懒的地方,说潇洒,他行为又端庄。 却偏偏,就把几个女儿家的眼神全吸引了过去。 李家的几个小姐,有几个已经红了双颊。 从来两家在一起饮宴,也时常有亲戚家的当龄少年进来拜见。 这几个李家小姐素来也都是自重身份,相当的端庄。 在屏风后偷窥得脸红,倒还是头一遭。 倒是本家的几个女儿,表现得都还得体。 五娘子不过看了看许凤佳身上脸上没有伤痕,就满意地轻笑起来,转开眼和六娘子说话。 六娘子更是对许凤佳犹有惧意,只看了表哥一眼,待许凤佳锐眼无意间扫过屏风,就吓得别开眼,和五娘子叽叽喳喳,说起诸太太身上的时新首饰。 七娘子再深深看了许凤佳几眼,又忍不住去看他的右手。 她的眼神始终无法从许凤佳身上挪开。 这个人身上,太多谜团了。 为什么练左手刀法,为什么包庇自己…… 无数的问题,在心底闷出了千百个泡泡。 许凤佳却是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给几个太太请过安,又听了几句夸奖,他就告退出去,到前厅与男客们饮宴。 身影才一消失,女儿家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就陡然响了起来。 诸太太家的两个女儿,也跟着李家的女儿们轻声细语,议论着许凤佳的做派。 “不愧是少年英雄!真是龙行虎步……” 好在也都是得体的夸奖。 几个太太对视了一眼,都会心微笑。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 这些花样少女,乍然得见许凤佳这样的人物,就算现在不议论,私底下也都要议论的。 也是人之常情。 就又岔开了话题,议论起今日请到家的南班。 大老爷又遣人进来送了戏本,请萧太太点戏。 萧太太就谦让,“不懂这些,在京里,上好的南班架子太大,不过听过一两次昆曲。” 由诸太太做主,点了一出《莲花宝筏》。 袅袅娜娜的南音,就从前厅传进了后厅里。 厅前厅后,丫鬟往来穿梭,上菜斟酒……自然是一派的富贵逍遥。 吃过酒,男眷们进百雨金品茶赏秋,大太太就请女眷们到答春风说话。 男眷先行,女眷落后,虽为一处饮宴,但却是前导后引,秋毫无犯。 萧太太就夸大太太,“整肃得好严明……也是地方上屋宇大,京城屋舍狭小,就是想做规矩,都做不起来。” 大太太就和萧太太说起了京城的事,“……不是万贯家财,谁有闲钱在京城置屋,真真是寸土寸金……” “这几年物价飞涨,京城是越来越不好住了!我们家前几年也是跟着平国公在外征战,得了些圣上的赏赐,不然光靠俸禄,日子是真过不下去!”萧太太很感慨,“都说是盛世、盛世,其实老百姓的日子是一点都不盛世,就是天子脚下,年年冬天都有饿死人的。” “自打鲁王去了山东,那一带就也乱起来。”诸太太很感慨——她娘家是山东望族。“鲁王占了海田晒盐,倒是搞得渔民没办法度日……闹得也厉害,听说去年就有三四次起义。偏偏皇上只做不知道,这些年,也就是我们江南还算得上太平,萧太太您是来对了……” “可不是?从太湖进苏州,这一路的湖光山色,我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八辈儿都没见过这么秀丽的景色,怪道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京城住久了能出来散散,真是福气!” 就互相说起了苏州有名的铺子,向萧太太传授苏州生活经验。 “做衣服不是找思巧裳,就是纤秀坊。”李太太活跃起来,“打首饰那肯定是宝庆银,家里排办宴席,得月楼的席面是上好的……” 萧太太就听得很入神。 操练水军,是男人们的事,萧太太是肯定要在苏州安家的。有了几个太太的指点,遇事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女儿们不耐烦听几个太太长篇大套的闲篇子,五娘子领头,在答春风二楼摆了一桌茶点,又差人把窗扇都开了,要闻七里香那头传来的桂花味。 才一离了母亲们的眼睛,几个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议论起了许凤佳。 “嗳哟哟,就只是那双眼,真真是把世上的少年公子都比下去了……” 李家几个娘子说得最起劲。 “我们家里最风流的四哥哥——今日不是也来了?和许公子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连诸家的几个小娘子都笑,“从前只知道银花案首的名头,今日才晓得原来武将的英姿,是读书人比不上的!” 这些小姑娘平时随着父母往来,彼此也都熟稔,言笑之间难免无忌,说起话来就大胆了一点。 五娘子很有几分疑惑,“真有那么好?我是没有看出来。” 就都笑五娘子,“连这都觉得不好,那也只有银花案首能让我们五姐满意了。” 五娘子红了脸,一个个啐过去,顿时又是满屋子的花枝乱颤,莺声燕语。 六娘子倒有了些好奇。 “刚才都没有看仔细,乍一看,和小时候还是一个模子……还是那么怕人!”就跟七娘子咬耳朵,“我瞧你盯着表少爷看了半日……你觉得怎么样?” 七娘子难得地心虚起来。 “我哪有盯着表哥看……”她细声数落六娘子,低下头望住了脚尖。“虽说是亲表哥,但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要学着避嫌……” 六娘子被她一噎,就有些莫名其妙,瞄了瞄七娘子,没有说话。 几个女儿家就又说起了李四郎的婚事。 李太太会带出来做客的庶女,自然和几个大些的兄长不亲密。 说到新入门的李四奶奶和李四郎拌嘴,娘家哥哥就带了人去南风馆,把小语打个臭死的事,都有几分幸灾乐祸。 注意力,也就渐渐从许凤佳身上转开了。 说来也好笑,杨家这三个女儿虽然性子不一,但有志一同,对谈人是非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过碍于做东,只得在一边陪笑了凑趣。 却是无聊得互相大使眼色。 七娘子索性就站到窗边看风景。 到底是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了百雨金。 花圃地势低矮,就在假山山坳里,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男眷的头顶。 她又摇了摇头,踱回了两个姐姐身边。 不禁迁怒起桂含春来。 都是他所谓的左手刀法…… 李八娘忽然就笑,“咦,这不是贵府的四少爷?” 一众少女就呼啦啦到了窗前看九哥。 七娘子这才意识到:原来和许凤佳比,九哥也不逊色。 或许身价,还要更高了几分。 # 果然就看到九哥满面是笑,一头和许凤佳说笑,一头上了假山。 答春风地势高,从窗户里跃出去,就直接能爬上假山,两个少年等于是和女儿家们当门对面。 只是一时都没有看向这头。 李九娘最是稳重,忙张罗着让丫鬟掩了假山这一面的窗户。 免得一时冲撞到了,与两边都是尴尬。 话虽如此,却也阻不住女儿们从虚掩着的窗缝里偷窥这两个少年。 就连五娘子都有几分担心,占据了一边窗户,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四宜亭。 七娘子也情不自禁,在五娘子身后徘徊。 自从出了浣纱坞前的事,九哥和许凤佳就没有独处过…… 现在多年之后,难道是要旧事重提了? 九哥果然和许凤佳在四宜亭里对面坐了下来。 只看坐姿,都晓得两人的个性差别。 九哥倚在石椅上,一手托腮。 长年累月在内院长大,行动到底是有些女气了。 许凤佳却是惬意地靠在石椅上,长腿就老实不客气地架上了石桌。 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 在大人面前表现得稳重,没想到私底下,还是这样惫懒的样子。 诸家小姐却是绯红了双颊,望住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 就连五娘子都笑,“表哥就是表哥,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就硬是多了几分潇洒。” 七娘子秀眉蹙得更紧。 只好做不讨人喜欢的小道学。“姐姐们……身边到底还有丫鬟在。” 却不想杨家几个丫鬟都已是看得痴了。 这些丫鬟们都到了当嫁的年纪,对许凤佳这样的少年郎,反应当然要比小姐们大得多。 不过,被七娘子这样一劝,女儿们也都纷纷收敛。 六娘子就自我解嘲,“都是好事的,有一点热闹,再舍不得错过。” 屋内就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笑归笑,也没人舍得挪动脚步。 就都在窗前,看着九哥和许凤佳谈笑起来。 两个人似乎说得很融洽。 说着说着,许凤佳还倾身扳过九哥的脸,大拇指揉了揉九哥的唇侧,便停留在那一处,缓缓摩挲。 五娘子不禁向七娘子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几个外姓小姐却不知个中究竟。 纷纷倒抽了几口冷气。 看向两人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暧昧。 当时天下南风盛行,这对表兄弟又是一个俊朗一个秀气,有那样的关系,也不奇怪。 又说了几句,九哥起身向许凤佳施礼,许凤佳又还了半礼。 两人就互相拍着肩膀,又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却是又说几句,就各自啜茶凝思。 许凤佳就半垂了眼,长指若有所思地把玩起了茶盖。 那一个小小的甜白瓷圆杯盖,在他指间流畅的翻转……又把这圆片子抛起到半空,待得回落时,再轻轻松松一把捉住。 七娘子就眯起眼。 心底深深地觉得不对。 许凤佳可是用右手把玩的这个杯盖。 哪里看得出行动滞涩的样子? 根本是抛转如意、流畅自若…… 许凤佳是冲着百雨金方向出神。 九哥却是不知不觉,就瞥向了答春风。 窗门既然虚掩,窗后花花绿绿的颜色衣裳,又怎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货真价实地呛了半口茶,一边掏手绢抹嘴,一边和许凤佳说了几句话。 许凤佳就往答春风方向投来一瞥。 小姐们纷纷羞得缩了身子,却又哪里躲得过许凤佳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七娘子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方向时,特别的用神。 她不禁往窗户后头缩了缩。 许凤佳猛地仰头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和九哥一道,起身下了假山。 屋内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 很多时候少年的一笑,往往就有这种魔力。 在这一笑间,所绽放出的那种无所畏惧的光彩,是成年人再也无法比拟的鲜活。 可许凤佳的笑就又不一样。 这少年身上的每一抹神韵,都特别浓墨重彩。 就连笑,都是直接笑进了人心底,笑得人心痒痒,笑得让少女“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封锦的美,美得单纯,权仲白的潇洒,潇洒得不羁。 都是一种让人赞叹欣赏的美好。 但许凤佳就不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太勾魂、太撩人,好像一只小虫子,已经钻进心底,痒痒撩拨。 七娘子颤了颤才清醒过来。 只觉得双颊暖热。 不禁暗暗害羞,更有些自愧,忙背过身捂住脸轻拍了两下,才若无其事地转回身来。 就连六娘子都面露赞叹,显然是没有想到当年的小霸王,居然长成了这样有韵味的少年郎。 更不要说李家、诸家的女儿们了。 只有五娘子依然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没了热闹可看,女儿们也就各自归座,说起了绣花、弹琴的闺中琐事。 只是这琐事里就透了些虚伪。 没有谁不是频频向外张望的。 异性相吸,本来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花季少女虽然家教良好,又怎么可能完全泯灭人性? 七娘子喝了一钟茶,这才慢慢地回过味来:许凤佳揉蹭的地方,就是九哥当年的伤处。 112私语 水师一行人也没有在苏州城呆多久,就去了胥口镇。 胥口镇与光福相邻,直面太湖,背靠苏州,在这里练兵,当然是很合适的。 兵丁们也已经在湖边驻扎下来,伐木造屋,连日来苏州的工匠都纷纷往胥口去揽活。 虽然大太太一心要留许凤佳在苏州多住几天,但究竟公务在先,许凤佳和萧总兵、廖太监都没有多留的意思,吃过大老爷私下设的洗尘宴,就赶着到胥口监督兵士造屋建营,也安顿自己的仪仗。 大太太私底下就冲大老爷夸许凤佳。 “怎么样?凤佳这孩子到底是不曾丢了许家的人吧?”话里满是喜爱,“竟也真出落成这么一个稳重大方的少年郎了。” 大老爷也松了口。 “也要等许家再提起亲事,我们才好回话。” 像杨家和许家这样门户相当的人家,又是许家先提过结亲的意思,就不好由女方开口,免得跌了五娘子的身价。 这道理大太太心里也是明白的。 就暂且按捺下了心事,只是安闲度日,等着许家的来信。 闲了就不免为许凤佳操心起差使。 进了十一月,天气渐冷,先期造好了营房,还要等工匠集结完毕,在太湖里造码头,造船…… 内务府已经下令在沿海一带搜寻手艺上佳的船匠,只是这人才,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大老爷难免和大太太议论,“鲁王人就在山东,他搞盐场、渔场收编渔民,现放着上百个造船的好手,只是捏着不肯拿出来,也不晓得是真心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许家增光添彩,还是正和皇上讲价钱。” 很多事就是这样,平国公当时在前线鏖战,大皇子却指使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带头卡住军粮,其心可诛。 许家和刘家、和鲁王,当然都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而平国公父子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 大皇子又怎么不会忌惮许家? 不过,要为了和许家的一点龃龉,就不肯把手里的人才上交。 恐怕会触犯了皇上的兴致吧。 许凤佳虽然人在胥口,但也的确经常回苏州找大老爷、诸总兵、李大人说话。 像他们这样手捧金牌令旨,奉命督办当朝头等大事的准钦差,几个大人物都不敢怠慢,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才进了腊月,水师营里就已经一派热闹,有了点大营的样子。 进了腊月,大老爷也就闲了下来。 难得有兴致带全家人到香雪海度假。 今年李太太就没有跟来了——李家的五郎、六郎、七郎都要赶在明年二月里办喜事,她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家人很是享受了几天清静的日子。 山居无聊,大老爷这几年年岁大了,不爱到处走动,索性就传了几个女儿在身边,读散文、读词、读诗…… 也算是天伦之乐。 五娘子性子燥,六娘子又常读别字,只有七娘子,声音若山涧清泉,音调更柔若春风…… 叫了两三次,也就只单请七娘子一个人进小书房读书给大老爷听。 大太太乐见其成,“你爹一年到头,操心的事不知凡几,也要消闲消闲。” 七娘子就只好在姐妹们赏梅的时候关在小书房里,给大老爷读书。 大老爷果真是个忙人。 就算在腊月里,张总管也是每隔几天就要回一次苏州,为大老爷取信。 当时通讯不便,信件是亲朋好友之间联络感情的唯一渠道。 大老爷又是总管江南的大红人……可以想见,给他写信的人会有多少。 本家族长一支的来信,是要认真读的。 桂家这几年也很走红,和杨家又是多年的交情,来信更是不能放过。 还有西北一带大老爷未入仕之前的老友,现在也多有傲啸山林成就一方名士的,这些读书人脾气最古怪,也不好怠慢。 在各地做官的同年与同乡,更是一向同气连枝,在朝廷里互为声援,信件来往,自然是少不了的。 更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想要和大老爷攀攀交情的地方官吏,大老爷直属统辖的江南各级官员…… 哪一天要没有十几封信,那准是哪一处的驿站出事,耽搁了信件传递。 七娘子就给大老爷念信,“大人台鉴……”这是不熟悉的新朋友来信,还透着小心翼翼。 “海东亲启……”是来往多年的好友,话语里就多了随意。 “四妹夫安好?”是大太太娘家亲戚的问候。 朝廷里的一件事,往往被十多个角度复述出来,再送到大老爷案头。 大老爷的书房里天天上演罗生门。 光是皇上下令由许凤佳训练水师,以备来年下南洋时前导护卫的事,一个人就是一个说法。 同年是探问,问大老爷皇上是不是有意让许凤佳跟船下南洋积累功绩,回京后再给许家进爵。 本家是请大老爷转致祝贺,又问大老爷有没有意思自组一条小船队跟着朝廷的船只南下经营些买卖,如有,别忘了算本家一份。 江南各级地方官又向大老爷说明,水师在某地和当地百姓出了某某摩擦、某某冲突,已在下官的努力下摆平……来卖人情。 也亏得大老爷能把各色潜台词都听得分明,记在心底。 七娘子这才知道,自己今天的锦衣玉食,并非侥幸。 没有大老爷这么好使的一个脑子,就算有秦家提携,杨家也断断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算她自己一向自负脑子灵醒,这么千头万绪的人事,七娘子也觉得实在应付不过来。 而这还只是大老爷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本职工作。 平日里他要揣摩圣意,要稳定江南,要主持各项生产工作,要操心天灾**,要赈灾、要灭匪、要收税、要…… 知县解决不了的事,找知州,知州也做不了主,就找布政使,布政使做不了主还可以找总督,可总督做不了主,总不能找皇上吧? 也难怪大老爷平时懒得在内宅的事上操心。 这外宅的事,可要比内宅更烦扰多了。 大老爷却也真是个能人。 往往七娘子一封信念完,他也就想好了回信的主旨。 就嘱咐七娘子记下来。 “语言务必婉转,不要过于直白,就说这二百两银子是当年的借书钱。” 这是大老爷落魄时接济过他的恩人,现在反而落魄了,来信向大老爷婉转借钱。 “这样的好处可不好沾手,竟是个热山芋……这个人以后要远着些,说话也不要太不客气,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这是来信□裸地向大老爷献媚的阿谀小官。 “就说好意心领,并提醒一下,三年考勤期将满了,有什么看中的缺,千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了,江南一地的官吏升迁,愚兄还是可以做主的。” 这是大老爷的嫡系门人。 七娘子就分门别类,写了短笺别在来信上,传出去由师爷们凭着短笺上的意思挥洒成文,再拿回来,或是盖私章,或是盖总督府的小印,或是只有大老爷的字号落款…… 一天倒有半天都是在忙这些事。 不过,七娘子倒也觉得新鲜。 从前只知道杨家的门第高,往来的亲戚不多。 其实现在才晓得,只是那些个阿谀奉承的人又哪里会少,只是资格不够的,连杨家的二门都进不了。更不要说被她们这些小女儿知道。 朝中、民间的百态,似乎也就随着这一封封来信,流进了七娘子的脑海中。 社会于她,不再是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一封封来信就是个窗口,让七娘子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虽然在大老爷跟前处处都要小心,七娘子却也甘之若饴。 大老爷也很满意七娘子。 对大太太夸了几次,“小七行事细心,倒是比那些师爷们都少纰漏,自从有了她打下手,小书房就没那么忙乱了。” 大太太就看着七娘子笑,“不想小七倒是有这方面的长处。” 说起来,女儿家的长处,无非就是德言容功,琴棋书画八个字。 杨家的几个女儿,不是书法漂亮,就是有一手好女红,唯独七娘子,书法也不过得了秀丽二字,女红更是平平,管家更是还没有开始学起,也不晓得缜密不缜密。 不想却在文书处理上有长才。 只是以她的身份,将来若是嫁到了官宦之家,夫君自然有师爷陪伴,七娘子的这身好本事,多半还是要束之高阁。 大太太私底下就吩咐七娘子,“有和秦家、许家来往的信,就留点心,看看说了什么。” 七娘子颇有几分迟疑,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先是讶异,过了一会,才想明白。 心里一下就暖暖的。 七娘子怕是以为两夫妻又起隔阂,自己的意思,是让七娘子为她探听前院的动静…… 就笑着解释,“其实是你许家表哥和五姐的亲事!你父亲一向不怎么喜欢凤佳这孩子,哪怕是亲眼见过了,明知是个极出色的后辈,对这门亲事也不大热心。我是怕他私底下又回了什么不好的话,搞得这么大好的亲事被耽搁了……” 七娘子这才松了口气。 就对大太太展开了笑靥,“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做的。” 这才出了堂屋,往大老爷住的小书房走去。 半道上就正好撞到九哥。 “七姐!”九哥披了玄狐大氅,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直是个玉一样的翩翩少年郎。 他就踱到七娘子身边,又举手量了量七娘子和自己的高度差别。 “我已经比七姐高一个头啦。” 一边说,一边就笑了开来,大有自得之意。 七娘子也不禁抿唇,“就算比我高,也还是我弟弟,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自从九哥失学在家,反而越发刻苦,没日没夜的在及第居里读书,两姐弟倒是很少有机会说私话儿。 五娘子和七娘子联袂去了几次及第居,探问许凤佳和九哥的对话,这小子也都绷住了不肯说。 不过言谈里,已经是表哥表哥的,叫得相当亲热。 俨然是一副冰释前嫌的样子。 如今正好遇到,互相问了问,倒是都要到小书房侍奉大老爷。 冲寒馆的建筑分布得较为零散,小书房就没有和堂屋寝室在一块,而是独立在山坳梅海里,是一进三间的小小敞轩。 两姐弟索性就并肩绕到了山丘上漫步过去。 七娘子一道走,一道抚弄枝头的白梅,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思绪。 不禁就问九哥,“你看着表哥的右手,行动还灵活吗?” 许凤佳之前几次到访杨家,都只是在外院逗留片刻,只有九哥出去相见过,不曾进内堂来。 七娘子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再看看许凤佳的右手。 当年桂含春的那一句左手刀法,着实是给她留下了不少心事。 九哥又哪里知道她心底的弯弯绕绕。 倒是诧异起来,“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调侃七娘子,“从前七姐嘴里可是一个少年郎的名字都不曾有过,独独念起了表哥……该不会是那天在四宜亭见着了表哥的英姿,就……” 七娘子哭笑不得,“和你说正事呢!” 这事要是真的,也瞒不住九哥。 她索性就把桂含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九哥。 “这事要是真的,一嚷出来,就是你的过错……”七娘子眉宇间的阴霾,就再也藏不住了。“虽说如今你地位稳固,用不着担心什么,但也总是扫兴。娘那个性子,看中了表哥做女婿已有多年,这一下,又该嗔着咱们小时候的一个过错,反倒叫两家有了心结……” 九哥也就收敛了玩笑的神色。 摸着下巴出起了神。 半日才喃喃道,“倒是没有看出来……” 又看了看七娘子,忽地抿唇莞尔。 “就算是真,恐怕表哥也会自己瞒下来。” 七娘子就觉得九哥笑得很古怪。 “他有那么好心?”始终觉得不妥。 九哥就附耳低声问七娘子,“当年他又为什么那么好心,把过错拉到了自己身上?” 语调中的暧昧,叫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你仔细说话!” 话意虽然严厉,但不知怎么,声调却是软绵绵的。 九哥就大笑起来。 “是是是,我仔细说话,我仔细说话。” 两个人就都住了口,默默地走在梅花林里。 又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叫你仔细说话,再没有假的。” 她就有了几分羞涩,几分踌躇。 “少年郎的心思,是最当不得真……”七娘子低着头望着脚尖,轻声自语,“就不说许家,只说我们杨家,娘是看中他做你的五姐夫,他自己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思,又有什么用?三姨那里,也肯定是和娘一个意思。” 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许凤佳当年对她有一点点好感,一来当时年纪小,多年后,这好感也不过止余一丝牵挂,都算是好的了。二来,这种事说到底,也根本轮不到他置喙。 暧昧的话说得多了,反而更没意思。 九哥也整肃了脸色。 “我真没有骗你。” 他和七娘子的气质真有几分相似,这样端正起来,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气韵在里头。“你晓得那会在四宜亭里,我们到底说了什么?” 七娘子就站住脚怔怔地望向九哥。 “我先向他赔了不是,说当年是我行事莽撞任性,少了思忖……”九哥也就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自嘲。 富贵人家的少年子弟,又是冰雪聪明,九哥一向心高气傲,很少对谁低头。 “他连说不要紧,还说是自己当时年纪小,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又问我们有没有被这事牵连……”九哥微微一笑,“我就卖了个关子,我说我还好,没有什么。” “表哥的面色就是一动,盯着我问,‘那你姐姐呢……’话里竟是大有关心的意思……” “我这才说,姐姐也没有什么,这几年来还被写进娘名下,成了嫡女。” “表哥一听就笑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要不然,我或者也不会来苏州’。” 七娘子耳边嗡的一声,一时间竟是恍恍惚惚,只听得九哥续道。“表哥还问我,‘你现在和你姐姐,还生得很像么?’我说已是只有五六分相似了,表哥就看了看我,又笑了笑,两人倒是都没有说话。” “这时又见着了你们在窗子后头偷窥,我赶忙告诉表哥,最东面的窗户后头,前头的是五姐,身侧穿蓝袄子的就是你……” 113私意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没有多久,就到了小书房前头。 正巧见了张总管引导了两个师爷,自内书房出来。 七娘子连忙躲到了九哥身后。 大老爷公务繁忙,当然不可能做到内外交流断绝,来来往往,与师爷、幕僚等人照面,也是难免的事。 好在这一等人多半也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能进大老爷身边服侍的,更无一不是老成持重之辈。 说起来,七娘子其实都可以不必回避。 只是大家小姐,到底自重身份。七娘子辗转问得连二娘子、三娘子都是一律回避的,也就萧规曹随,不敢越雷池一步。 九哥忙端正神色,上前向几个师爷见礼。 “小侄见过先生们!” 几个师爷满脸都是笑,显然很是受用。 “才见了世侄做的诗,倒是越发进益了!” “来年蟾宫折桂,想来也不在话下……” 九哥含笑和师爷们应酬了几句,又问,“还当父亲午睡才起来——” 大老爷有午睡的习惯,平时午睡起来,多半都是叫儿女在身边,或是考问九哥的学问,或是叫七娘子念信来听。 也所以这一对儿女今日才会凑在一起,一路到小书房来。 几个师爷来回看看,都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门帘又起,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文士倒背着双手出了屋子,见了九哥与七娘子,便一扬眉。 “不想倒是在此撞见世侄、世侄女。” 九哥和七娘子都连忙恭恭敬敬地参见。 “见过年先生。” 年先生是大老爷身边最信重的幕僚,家下儿女,都执晚辈礼。 他身子骨不好,每年到了冬季,都住在香雪海山那头的别院里养病,等闲是不到大老爷身边来的。 平时几个姐妹议论起来,都说年先生倒要比大老爷还逍遥。 今日不但反常地在午睡后叫了师爷过来说话,更是连年先生都请来了…… 七娘子就笑着向年先生请辞,“向来父亲今日是要忙碌了,小七都还是先回避了,免得几位先生出入不便。” 年先生也笑着摆了摆手,“倒是无妨的——是今日京里发了诏令过来,我们难免要过来参赞参赞。刚才东翁还惦记着你们还没过来,说是年纪越大,眼睛渐渐不好使了,少了七娘这一双明眸,好些事做起来就不顺手。” 七娘子和九哥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老爷总督江南,当然和京中有不少文书往来,一年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信使往宫里传消息。 只是,没有什么大事,皇上也宁可用手谕传召,京中的几个阁老,更是乐于用密令、私信来和大老爷沟通。 这也是大秦多年来的规矩。免得公文重重下达转发,声势浩大,还没有开始办事,就已经打草惊蛇。 这一回发了诏令,当然是有大事了……也难怪连年先生都被请来说话。 好在年先生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只是喘了一口气,就又笑,“说来也是好事,朝廷虽然就已经有意再开南洋航路,但这事一直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这一次皇上倒是真下了决心,命鲁王督造船只,由平国公世子操练水军,朝廷这边是焦阁老领衔督办,已是把下南洋的事,提到了日程上来。” 九哥还有些懵懂,七娘子却已经心中一动。 让鲁王督造船只? 皇上这……还颇有些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啊。 不过,朝政的事,女儿家也没有必要涉入太深。 她就低了眸望着眼前的梅花砖,没有接年先生的话头。 倒是九哥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怪道要请动年先生的大驾了,”他是一脸的好奇,“这事,还真值得费些思量。” 年先生在这一对双生姐弟面上溜了一眼,也就沉眸微笑,“是啊,这事,还真值得费点思量。” 又咳嗽了几声,才在九哥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阶。 “学生扶您上轿。”九哥一脸的殷勤,将年先生扶出了院子,目送着他上了二人抬的小竹轿,年先生又在竹轿上握了九哥的手和他说话。 七娘子就悄声问阶下还没留头的小厮,“屋内还有没有先生?” 杨家一向敬重师爷、幕僚,子女们都以先生称呼。 那小厮忙打了千,半跪着回话,“倒是还有两三个在为老爷起草回信。姑娘请先进西室稍候。” 西里间是大老爷小睡的地方,平时也很少有男丁进去。 七娘子瞥了九哥一眼,见他和年先生说得热闹,就微微点了点头。 九哥懂得要和年先生打关系,可见的确是进益了。 “我还是进后头的林子里走一走。”她笑着吩咐,“一会儿等客人走了,父亲传唤我的时候,你再到林子里来找我就是,我多半是在亭子里坐着。” 小书房后头也有几亩梅林,种的却是白梅,七娘子久已想进去走走。再说,此时去林子里,倒还能回避一下几个师爷。 她就从屋子后头的月洞门里绕进了白梅林中,缓缓漫步起来。 平时做娇小姐,身前身后很少短了服侍的人,照料得虽精心,却也拘束。 难得有一段时间可以自在徜徉,七娘子倒巴不得师爷们别那么快离去,也好多一刻偷闲。 她索性在亭子后头翘起的云纹石上坐了下来,背靠着红漆雕花的柱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小女儿家,总有无限心事可以琢磨。 好似还没过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响进了林子里,在亭子前顿了下来。 七娘子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还以为自己出神太久,大老爷召唤,以至于要派人进白梅林来寻找。 就忙起身转出了角落。 “是来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剩下半截却噎在了嗓子里。 站在阶下讶然望向她的少年,身穿玄色洒金曳撒,上头的四品猛虎补子张牙舞爪,隐隐然就强调了他的那股子贵气。 不是许凤佳是谁? # 两个人倒是都呆了一刻。 “表哥!”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来,敛衽施礼。 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许凤佳不是在胥口练兵么?怎么平白无故的,又到光福来了。 “七表妹。”许凤佳侧身受了半礼,又还了半个礼给七娘子。 倒是半点都不曾不规矩。 七娘子却是满心的不自在。 才和九哥说起了许凤佳的事,转头就在林子里碰到他。 虽说彼此至亲,传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但总归是有几分尴尬。 她就强笑着和许凤佳寒暄,“表哥怎么也到光福来了?” 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劲。 好像自己不欢迎许凤佳过来一样。 许凤佳却没有在意。 他淡笑着倚到了亭边的红柱上,“来拜会一下四姨夫。” 七娘子也有多年没听到许凤佳的声音了。 当时在鸳鸯厅后,他说话的声音醇厚沙哑,语调稳重。 此时却是一派的轻松随意,音调里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味。 有些人就是这样,寻常一个挑眉勾唇,被他做来就是特别的有神韵。 许凤佳无疑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越发尴尬起来,躲闪着看了许凤佳一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噢”。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眼神一闪。 “其实,是四姨夫接了诏令,难免要把消息传到我们水军大营——廖太监身子骨不好,又犯了老寒腿,行动不便,萧总兵人在苏州和家人团聚,正好就由我过来,也向四姨夫、四姨问个好!” 他慢吞吞的解释。 说起话来,还是这样的不疾不徐。 七娘子就转头拨弄起了枝头颤巍巍的白梅花。 又不禁偷眼看了看许凤佳的右手。 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该不该问一问他的右手…… “原来如此。”她就低声应和,“父亲那边在行公文呢,表哥恐怕要稍等了。” 大老爷在用印的时候,许凤佳倒的确是不好过去打扰的。 不过回避到林子里,也有些矫枉过正了。 “倒不是为了这个。”许凤佳盘起了手臂,斜倚着红柱子,望向了天边苍灰色的云彩。 不时又闪一眼七娘子。 七娘子只觉得脸颊边一阵灼热,被看得越发抬不起头来。 “是诸总兵来访……这阵子和他之间有些龃龉,见了彼此尴尬,索性回避进来,大家清静。” 许凤佳的话里就带了些自嘲。 七娘子一时倒忘了害羞,霍地抬起头来。 “诸总兵——表哥怎么得罪了他……” 旋又明白过来。 江南一向是诸总兵的地盘,这位大人物素来是四边不靠,和大老爷都走得不近,跟许家,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现在由许凤佳打头,带来的廖太监是太子的人,萧总兵是许家的人,大剌剌地在太湖练兵…… 诸总兵当然有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的忌讳。 就算许凤佳没有行差踏错,恐怕在诸总兵眼中,都是处处刺眼。 她就收住了未完的话,冲许凤佳一笑。 “没想到表哥这些年,倒是历练得人情通达。” 换作多年前的那个纨绔子弟,恐怕就算懂得诸总兵的忌讳,也都不会在意。 如今晓得避开冲突,已经是成长了不少。 许凤佳也就迎着七娘子的视线,深深地回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只觉得他的双眼热得如过火的琉璃,明亮得简直都要漾开了。 她咬了咬唇,又别开眼望向了颤巍巍的白梅花。 心底就觉得自己像是输给了许凤佳一样。 “从前的确是少不经事。”许凤佳也移开了双眼,缓缓地说。“在西北历练了几年,倒懂得了很多事。”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七娘子在心底天人交战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问。 “在西北的几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话头。 许凤佳偏头想了想,又是一笑,“还好,打仗,哪有不吃苦的。” 七娘子就转过身,也靠在了亭下的栏杆旁,抬眼望住了许凤佳。 许凤佳有些微微的诧异,扬起眉毛,做询问状。 “听闻表哥练就了一手左手刀法……”她缓缓地问,心头抽紧了一口气,连肩头都紧绷起来。 却不想许凤佳只是又扬了扬眉,反倒好奇,“你听谁说的?” 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当时桂家的世兄过来调粮,五姐托我向他辗转询问得来的。”七娘子的语调又快又急,好像在分辨着什么。 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问,“表哥……这左手刀法,是因为……” 话都问到这份上了,许凤佳再装糊涂,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她心底反倒埋怨起了许凤佳。 许凤佳就摸了摸下巴。 用的正是右手。 “你晓得我为什么下江南来练兵?”又转了话题。 七娘子满心的恼怒,恨不得使劲跺一跺脚,再揍许凤佳一拳。 可恶,晓不晓得问出这句话需要多少勇气? 这万一,许凤佳的右手真的出了什么事。 杨家、许家的关系再度生变,说起来,错处是全要着落到九哥和她身上的。 但要把这事顺顺当当的瞒下来,就肯定要和许凤佳把事情摊开来说。 除非这人还真就是心甘情愿地为姐弟两人遮掩…… 偏偏许凤佳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作答。 她气得双颊都有些暖热起来。 “不晓得!” 话才出口就又后悔。 清凉甜脆的声音,和着这满心的不悦,倒有些像是在发娇嗔。 许凤佳低低地笑了起来。 醇厚低哑的笑声,笑得七娘子更是着恼。 “我此来江南,明面上是操练水军,为将来下南洋开路护航。” 这人一边说,一边又看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被他看得浑身刺痒难当,又待局促低头。 心里那股子邪火,却叫她不愿示弱,反而抬起头来和许凤佳对视。 笑话,当年都没有怕你,没得你长大几岁,有了些风骚,反而怕起来。 “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许凤佳却也是真的长大了。 他倒没有和几年前一样,一遇挑战,就过于兴奋,以至于乱了方寸。 七娘子明目张胆的反抗,似乎反倒更取悦了这位少年将军。 他就一边说,一边又笑了起来。 声调也更低下去。“在亲戚这边,是来看望一下四姨同四姨夫,再向两位长辈,为几年前的事赔个不是。” 提到往事,七娘子的耳朵不自觉就竖了起来,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他抿了抿唇,又微微以舌尖润了润两片唇瓣。 紧张不言自明。 “在我自己嘛……我是想来收账的。” 收账?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剪水双瞳里,露出了丝丝缕缕的迷惑。 许凤佳就势仔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五官。 “不过,也不晓得你还认不认账,又会不会赖账……”一边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收这笔账。不过么,见了你,我倒觉得我没有来错,杨棋,这笔良心帐算不算数,就看你有没有良心了。” 七娘子顿时就怔住了。 万千心绪,一涌而上,叫她再无处可逃。 纵使明知许凤佳正细细审视她的容颜,也没有办法阻止那股热流轰然而上,充塞了双颊,烘得娇颜红烫。 “杨棋……”许凤佳又唤。 这两个字被他念来,格外的千回百转,似乎千般涵义都透了进来。 “你可要仔细想想,你……有没有良心,嗯?” 话里又带了些笑意。 七娘子再忍不住,双颊烧红,垂下头去。 远处传来了小厮尖细的童音。 “表少爷,老爷请您进屋说话……” 她蓦地回过神来。 就翻身碎步下了台阶,躲到了一株老梅后头。 许凤佳于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纷纷扬扬的落花中。 梅林间那一股飘逸的暗香,陡然浓厚起来。 114阴影 大老爷要和许凤佳说诏令的事,自然少不了连篇累牍的分析局势……更少不得叮嘱许凤佳日后行事的方针。 毕竟是长辈,许凤佳又是在江南练兵,算是大老爷的地盘。两家自然要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七娘子忖度着大老爷今日是不会有空让自己读信的了,索性直接回房给大太太请安。 心里也不是不庆幸的。 说起来,杨家上上下下,从前她只是忌惮一个二娘子,如今,反倒更怕大老爷。 到底是股肱重臣,一双锐眼,恐怕很少有看不破的阴私。 七娘子只怕自己的满腹心事,被大老爷这么一看,无端端都要露出三分。 大太太午睡才起来,正和五娘子、六娘子闲话。 见七娘子进来,倒有了几分诧异。 “还当你要在小书房坐上一下午。”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个中缘由,“……这诏令一下,父亲就忙起来了,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女儿家方便掺和的。” “连年先生都请动了。”大太太神色也玄妙起来。 就径自沉思起来。 五娘子、六娘子也都面露思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也都品得出这事的滋味。 皇上这一招棋实在是下得太奥妙了,竟有几分昏招的意思。 一边给了太子水军的兵权,一边又让鲁王造船。 鲁王就藩也有几年了,以他的本事,早把山东一带视作自己的地盘,手底下的能人巧匠何止千百。 把兴建船队的职责交给鲁王,看似是人尽其用。 但万一鲁王在船只上做了手脚,将来茫茫大海上,舰队出了什么事,是天灾还是**,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但水军却真真切切是血肉之躯,死了一批要再补充一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皇上做事,还真是云山雾罩,让人看不分明。 鲁王本来就有为一己私欲,扣押军粮的前科…… 这样一来,南洋之行的变数,俨然是又大了几分。 大太太也不免叹息,“实在是圣心难测。” 眉宇间不知不觉,已挂上了几许心事。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杨家已经站到了太子这边,自然不希望鲁王东山再起,为皇位的归属多添几分变数。 只是皇上的身子骨又康健了起来,难免又要玩弄权术,打压太子,拉一拉鲁王,让两个儿子重新成犄角之势,他才能把这皇位坐得安心了。 她不由轻轻蹙眉。 虽然从未接触过皇家的存在,但只看皇上的所作所为,七娘子就直觉不喜这个所谓的盛世明君。 国家大事是国家大事,宫闱私事是宫闱私事,为了他自己皇位坐得安心,就闹腾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又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可以置喙的。 她就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还正自琢磨,得了七娘子的暗示,方才忙不迭绽放笑颜。 “母亲!”她笑着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说到一半,您就走神了。这外头的事儿,自有父亲操心,我们女眷也没法管。还是安安生生地过咱们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这娇声糯气的几句话,倒是让大太太眉头一舒。 “好,好。”她笑着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说得不错,这些事啊,咱们女人是管不着的,全看男儿家在外头的拼搏了。” 倒也没有再说故事,反而关切地问七娘子,“在前头遇着表少爷没有?” 七娘子不由一顿。 大太太倒以为七娘子不晓得,又解释,“你许家表哥今日来光福找老爷说话,刚才派人进来问好,说是吃晚饭的时候再进来厮见。” 她就慈爱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亲的表兄妹,又只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个虚礼了。晚上就在东厢的小暖阁里宴客吧,你们表哥劳累了一个多月,腊月里还不得休息,着实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从前都不晓得表哥居然如此实心任事,我还当这一次主事的是萧总兵,表哥不过挂个名头,不想却是倒过来了!” “水军的事,的确还是你萧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却反而否认了五娘子的夸奖。 神色之间,隐隐还带了自豪。 “过了年,你表哥恐怕还有别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个呵欠,低头玩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让五娘子和大太太议论许凤佳的事。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话。 “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难道是来拉拢诸总兵的? 可是看两人不睦的样子,却又不像。再说以诸总兵的身份,怎么说也要大老爷亲自出手才有诚意。 再说,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爷的地盘,虽说许家、杨家亲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讳的事…… 难道是太子心里对杨家不够放心,想要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马,将来改朝换代,就把大老爷撤换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亲生父子,都是一样的圣心难测,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连太子的作风,都很难让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杨家到了这个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几乎富贵到了极处。 但也正因为此,更要处处小心,否则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偏偏朝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大老爷前几年又卷进了夺嫡的漩涡里…… 她就一心一意地为杨家的后路盘算起来。 倒是把许凤佳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 许凤佳到底未曾留下来吃晚饭。 只是和大老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监身子骨不好,中军大营又正是事多的时候,没个主事的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就又派小厮进来向大太太请罪。 晚饭桌上,大太太就咋舌,“从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马也要一两个时辰,他也真经得起折腾!” “到底是年轻人,身强力壮,侵晚回了大营,还可以办上两三个时辰的公事。” 大老爷口中对许凤佳也多了些赞赏。 又训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几岁,里里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来了。你一向自负聪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个时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只好放下饭碗起身肃容听训。 大太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饭桌上还惦记着训子?安生吃饭,吃饭。” 这几年来,大老爷对九哥倒是越发严厉,九哥在他跟前,简直动辄得咎。 不过,古代就讲究个严父慈母,九哥又是家里的独苗,大老爷期望大了,难免过于严苛。 九哥本来正吃得高兴,这么一打岔,不过是再进了小半碗饭,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里读书。 屋里的气氛就沉寂下来。 几个女儿也都没了胃口,草草扒了几口饭,都相继起身告辞。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饭,勉强陪大老爷坐了一会,就赶大老爷去小书房,“知道老爷心里有事,公务繁忙……也不要把气撒到儿子头上。如今您在这里,往九哥屋里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还是去小书房烦恼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难得发娇嗔,又是关怀九哥,大老爷听在耳朵里,倒觉得比好话还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开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难道那小畜生还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饿?九哥毕竟是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太娇惯,将来吃的苦却更多呢。” 这话虽在理,大太太却还是一脸的心疼,“这孩子平时还逼自己不够紧?” 两夫妻又拌了几句嘴,大老爷才沉吟着提起了诏令的事。 “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说过几句了。” 提到诏令,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少许阴霾。 大太太难免追问一句,“难道小七听来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鲁王,让他督造船只……” “那一位是年纪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来,这一转眼又提拔了鲁王……”大老爷也是一脸的苦笑。 就添添减减,把诏令的事向大太太备细说了。 皇上下达的诏令倒也简单,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话,牵涉到具体事务,只有寥寥几句。 但就是这几句话里唯一明确的两件事,就是把水军给了太子,又把船只给了鲁王。 皇长子是真的要东山再起了。 “皇上年纪大了,本来就多疑。前几年要到西域采药,西域的那帮子杀才也的确是过分了些,连着推托了小半年。这人在病中,就爱胡思乱想。”大老爷的面孔半藏在阴影中,被摇曳不定的烛火映得阴晴不定。“更何况,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乱想……权家这几年来和大皇子走得近,权仲白是谁送进宫中的,皇上心里有数。我看这一桩差事,才是对大皇子真正的奖赏。” 要造船,还是给水军造船,大皇子就等于是拿到了和许凤佳一色一样的金牌令箭。 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挂羊头卖狗肉……原本被斩断的触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惊。 到后来,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难怪连年先生都请来了。”她喃喃自语,“恐怕鲁王的眼中钉,此时还不是东宫那一位,而是我们杨家了!” 杨家这几年来之所以荣宠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当时大老爷当机立断拿下刘徵疏通粮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这份好,是踩着大皇子和刘家换来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爷手里…… 皇长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动杨家,动谁? “浙江省偏偏又还没有完全被我们消化。”她又有些发急,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眼见着许家这里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们这么大的银钱往来,不可能没有动静——老爷,这都是看得着的把柄啊!” 大老爷也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转眼就苍老了十多年,脸上的疲惫,已是再掩饰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他抹了抹脸,语调又沉稳了下来。“在皇上心底已经不是纯臣,在东宫心底,根基又还不深,在鲁王心底,是头号大敌……难啊,真难!”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见步行步……哪里想得到小神医能把皇上拉回来!” 两夫妻就都沉默了下来。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几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测,就算能救回来,怕是身子恐怕也要从此衰弱下去了。 杨家在当时投靠太子,也算得上当机立断、水到渠成。 大秦是礼仪之邦,什么事都求个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见风使舵,做墙头草状。 说起来,太子已经多次透出了招揽杨家的意思,杨家在那个时候靠拢太子,也有维护正统,让朝局平稳过渡的意思。 谁知道权家半路横插一杠子,小神医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又亲身到西域求药,真个让皇上重新龙精虎猛,恢复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杨家这一次,是全输在权仲白一个人身上了。 烛花结了几朵,又都落了下来,大老爷才沉沉开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们靠向太子,虽有私心,但在当时也是为大局着想。否则皇上病重,北戎压境,江南再乱起来,说不定天下就要乱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会不清楚我杨海东的为人,否则,又哪里只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难。做奸臣难,做纯臣也难,到了这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已是没有回头路了。” 她脸上就闪过了一丝丝狠劲。 “你看,是不是联合许家,借着下南洋的机会,再访几贴……” 大老爷神色就是一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样的药,还是两说的事。再说,这事东宫心里也不会没有考虑,犯不着由我们来提。” 他微微一笑。 “不过,我们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这孩子人很聪明,以后你常带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几个大户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时候,我们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们女人家在内宅倒是轻易就能听到。” 内宅妇人,一辈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间打转,多的是见识短浅,禁不起套话的。像大太太这样进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户人家,再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向她们套话,自然是比向官场上的老油条、滚刀肉套话来得容易。 大太太却还有些不解。 “老爷你这是想……” “这几年来,我怕吃相难看,一直也没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爷面上也划过了几许冷厉。“乘着凤佳这孩子在江南和诸总兵打对台,我看,是时候清理一下门户了。” 大太太面露恍然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又惦记起了五娘子的亲事。 “这门亲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凤佳这孩子亲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还在平国公府见了东宫一面。想来,和许家结了这门亲,东宫心底也能安心些。这门亲,眼下看来,倒是非结不可了。” 皇上心底已经对大老爷有了不满,可已经站队,又没有叛出门墙的道理。 杨家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和许家结亲,让两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间接成为太子的自己人,好在东宫这边获取更多的利益了。 大老爷轻咳了声,倒是没有接腔。 他就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敲起了桌面,陷入了沉思中。 115任性 在光福吃过了腊八粥,大太太就张罗着带了儿女们拖家带口地回了苏州。 大户人家过年,规矩多,客人多,腊月里送年货上门的就不少,大太太身为当家主母,当然要在杨家坐镇。 “要不是叔霞这几年来多少也能帮手,一时还忙不过来。娘是越发老了,担不起这主母的重任啦。” 大太太亲自带了七娘子坐了翠幄清油车,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和七娘子闲话。 五娘子性格急躁,两母女时常话不投机。 这几年来,大太太倒更愿意把七娘子带在身边。 “娘分明是一年比一年年轻,您要是叹老,那大姨娘可就真无地自容了,她比您还小几岁呢吧?前回进来请安,头发都快灰了一半……” 七娘子的嘴自然是甜的。 大太太心里就熨帖起来,笑着嗔怪了一句,“你倒是个油嘴滑舌的,大姨娘是少白头,你又不是不晓得。” 两母女一路说些闲话。 大太太又提到了许凤佳。 “凤佳这孩子,也真是在差事上用心思,怪不得小小年纪就得了四品的功名。” 许凤佳最近也经常到光福来见大老爷。 自然会进来向大太太请安。 说起他,大太太的语调里就满是喜爱。 “我看着倒是和小时候判若两人,有了少年英雄的样子,那份稳重、那份从容,竟是很少见到同龄人能比得了的。” 七娘子顿了顿。 慢慢地沉下眸子,笑着应和大太太,“是,虽然不曾亲眼见识,不过听娘的口气,表哥居然是脱胎换骨了……”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笑。 大太太的眼睛是被什么糊住了吧。 单单只从这人的笑上,就晓得他决和安分、稳重粘不上边。 又想到了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可要仔细想想,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的指尖就有些微微的酥麻。 心跳,也不知不觉地快了几拍。 “我想,光是叔霞一个人,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大太太又絮絮叨叨起来。“你们姐弟过年也都十四岁了,九哥是独子,越过前头的三个堂兄说亲,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温和的话声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却好像一盆冰水从百会穴浇了下来。 她一下又回到了现实。 眼前的缂丝银线莲荷鹤氅,再一次清晰了起来。 “只是你父亲忧虑得也对,九哥不过一个秀才功名,说亲就没有什么底气。这些年也不知道哪里的流行,读书人不中个举人,简直没脸说亲!”大太太又犯起愁来,“再说,我看好的几家,又都远在京城,女儿家到底是什么人品,心里也不清楚……” “父亲心里有数的。”七娘子就温言劝慰大太太。“再说,大堂兄正在说亲,我们也不好和大堂兄争抢人家。” 一家人很少有同时给兄弟俩说亲的。 大太太对敏哥倒素来是喜爱的,听七娘子提起他,就拍了拍大腿。“倒是忘了,你三个堂兄一年在山塘书院也好刻苦,今年很该把他们接到光福来一起小住几日。” “山塘书院到腊八才放假呢,您忘了?”七娘子笑着为大太太斟了一杯茶,“整年在书院辛苦,腊月里倒是该让哥哥们松散松散。做几样爱吃的菜……免得叫哥哥们回了家还受委屈。”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越发温存起来。 难得这孩子心胸宽广,对三个堂兄,倒是一丝芥蒂都没有。 “所以我就赶在腊月前把余容苑收拾出来了。”她接过磁石做的小杯子喝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嗯,这茶颜色味道都出来了,你也尝尝——我想,今年以后,你三个堂兄是要在府里常住的,叫孩子们再住到翰林府的小花园去,不伦不类,也不好回避。索性把余容苑重新整一整,隔出几个小院落来,三兄弟一人一个小院子,又亲近,又宽敞……以后客人们来了,一律款待到垂阳斋去。” 这几年来,几个侄少爷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总督府住一个月,平时都关在山塘书院读书。 也说不清是书院规矩大,还是不愿意多呆…… “这主意好。”七娘子笑着又翻了个磁石小杯子,也给自己倒了半杯热茶,“一家就这么四个兄弟,九哥将来靠哥哥们帮衬的时候多了,别一家人还闹了生分,倒叫外人看笑话。” 转过年才十四岁大的小姑娘。 人情练达、宽宏大量……说话行事,体体面面,是从来不会失礼人前的。 大太太就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小七性情温柔,识得大体,又不会缺少算计。”大老爷对七娘子的评价,要比对五娘子高得多。“人又聪明……我看,竟是配个二姑爷这样的人才也够格。让你带她出去走动,也是留心物色人家的意思。” “倒是小五,性子倔强,生性又不喜欢和人斗心机、比手腕……” 对许家的亲事,竟是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犹犹疑疑,好像许家是个老虎峡,进去了就难出来一样。 一时倒出起神来。 半日才慢慢地附和。 “是啊,九哥将来,靠哥哥们帮衬的地方,那是绝少不了的。” # 敏哥、达哥、弘哥几乎是和大太太一行人前后脚到的总督府。 大太太也不顾旅途劳顿,一安顿下来,就把三个侄子叫到跟前。 “这小半年没见,越发都大了!” 山塘书院功课紧,三个侄子上一次回家,还是被大老爷接回家过中秋。 这三个侄少爷也都长成了少年,最小的弘哥都有十五岁了。 虽说称不上芝兰玉树,但也都是面目端正气质凝厚的好少年,几年来,三人也都陆续得了秀才功名,正在潜心读书,预备明年的秋闱。 见到大伯母,几个人都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才起身在下手落座陪大太太说话。 “怎么样,书院里的先生怎么说?”大太太今天格外的高兴,“今年的岁末评等,都得了优吧?” 山塘书院每年岁末的考试都有评等,要是能连着拿上几年优等,秋闱中举,一般说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敏哥微微颔首,“侄子和二弟倒是都得了优等,三弟那几天身上不好,有些腹泻,倒是只得了良等。” 弘哥摸了摸鼻子,有些难堪,“若是没有腹泻,优等也是囊中之物。” 从小弘哥就是古灵精怪,这样的事在他身上发生,是一点都不奇怪。 大太太有些发噱,“好好,一个岁末评等,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年的秋闱别腹泻就好喽。” 众人就都应景地笑起来。 “过了年,就不要去山塘书院了。”大太太顺势安排几个侄子,“来年就要下场应试,你们竟是在余容苑安顿下来为好。平时也多和前院的先生们走动走动——都是饱学之士,也多有功名在身,向他们请教,是再错不了的。等到五月份再北上,路也好走一些。” 虽说大房、二房连年在江南居住,多年来也以江南世家自居,但是祖籍在西北,三个侄少爷只能在江南考秀才,说到举人,那是必须回西北去应试,才符合大秦律法的规定。 乡试在九月,五月份上路,三个侄少爷到了西北,还可以回杨家村探望一下二太太。大太太的这份安排,不可说不体贴。 敏哥面现感激,却没有顺从大太太的安排。“大伯母考虑得周详,不过,我们兄弟三人商议过,倒是想过了正月就上路,回杨家村小住一段时间。” 二太太自从昭明二十一年去了西北,这三年来还没有见过儿子。 大太太不由有些尴尬。 扫了几个侄子一眼,见敏哥若无其事,达哥面现赧色,弘哥却是抿了唇不说话。 心下已是多少有数了。 大人之间的纷争,明面上是不会影响到孩子们之间的感情。 但孩子们心里又怎么没有数? 明白一点的,知道是自己的父母做了不得体的事,自己羞愧起来,反而越发发奋,和大房更亲近些,有将功补过的意思。 不明白的,恐怕反而要怨大房行事过于独断,不给二房留些脸面了。 人心就是这样,一盏灯照了别人,反而就不照自己。 达哥、弘哥心里想的,就截然不同。 只是敏哥……这孩子心机已经深沉,大太太却是看不透了。 算了,本来也没有想着靠二房的几个孩子照拂九哥。 “也好,你们心里有母亲,就是孝顺了。”大太太神色不变。 又问了几句起居琐事,就叫姐弟们进来见堂兄。 正好又有庄头来交割年货,大太太叫了叔霞过来帮着算账,又打发人叫药妈妈、梁妈妈开大小库房搬运货物。堂屋里就进进出出,乱得厉害。 就把几个小辈安排到东偏院说话玩耍。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行事很自然就分了男女,小姑娘们在窗边的太师椅下落座,彼此之间叽叽喳喳说得兴奋无比,也顾不上搭理男生们。 九哥和三个堂哥默然相对,半日都找不到话说。 还是五娘子想起来,大大咧咧地问敏哥,“大堂哥正说亲事是不是?可说定了哪一户人家?”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弘哥就抿唇笑话五娘子,“多大的姑娘了,说起亲事也不知道害臊!” 又问六娘子,“你五姐过了年是不是也要说亲了?” 五娘子有些发急,跺了跺脚,“哪有弘哥这样挤兑人的,想起来问上一句,就编排了这么多话。” 敏哥忙含笑止住弘哥,“是,腊月里刚有信来,说是由舅母相看,已是为我说定了欧阳家的三姑娘。” 敏哥就是大方,十七岁的少年郎,说起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再见不到一丝局促。 “是李家那个欧阳太太出身的欧阳家?”六娘子倒追问了一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欧阳家是李十一郎的母舅家呢。 这么说来,杨家二房是辗转和李家也扯上关系了。 曾听大太太说起,王家和二老爷逐年来有些生分,没想到二太太被发配到西北去了,二房反倒和王家重新走到了一起。——二老爷肯把敏哥的亲事交到王家手上,应当是和王家尽释前嫌的意思了。 也好,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到底是同气连枝,二房自己懂得经营,将来几个儿子也不用在大房身上吸血度日。 “是,就是旗山欧阳。”敏哥不动声色。“恐怕明年就要办婚事了,不然底下的弟弟妹妹,也不好说亲。” 五娘子嘿嘿地笑,划了脸羞弘哥,“听到没有,是着急给你说亲呢!不然,哪有这么快就成亲的道理!” 这三兄弟里,最好玩笑的就是弘哥,五娘子和他也最熟稔。 少年郎脸皮薄,经了五娘子一逗就涨红了脸,“杨善礼啊杨善礼,你自己难道就不要说亲的?你不要说亲,许表哥来苏州做什么?偏偏就只晓得笑话别人,哼哼,还当我们在书院读书,消息闭塞!” 杨善礼是五娘子的大名。 五娘子一下也红了脸,站起身猛地跺了跺脚,“杨善弘你胡说什么!没影的事也被你说得真真的!仔细我回了母亲……” “五姐!”七娘子秀眉微蹙,轻喝了一声,“大家说笑,何必这么认真!” 弘哥脸色越红,还要回嘴,敏哥一个眼神过去,就又把到口的话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达哥也笑着打圆场,“都是没影的事,开个玩笑,两个人就较起真了。” 六娘子更是着急,“就是嘛,大家兄妹难得见面,五姐你也是的,何必这样当真……” 大家做张做智,好容易把五娘子的毛给抚平了。 弘哥却仍是有些不平,盘了手望着窗子,气哼哼的也不说话。 屋内的气氛就尴尬下来。 七娘子看了看弘哥,又看了看面容平静的敏哥。 就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本身三个堂兄身份就尴尬。 说是在苏州读书,倒不如说是在苏州做人质。 虽说长年累月都在山塘书院,只是间或回总督府,但远离父母,几个少年心底又哪里没有心酸。 五娘子还要向大太太告状……是嫌三个堂哥还不够委屈,还不够寄人篱下? 纵使六娘子和九哥连珠炮一样的冒俏皮话,敏哥、达哥也相当捧场,但弘哥和五娘子都没有再露出欢容。 向晚时分给大老爷请过安,众人就不欢而散。 进了百芳园,六娘子径自从聚八仙穿过回了小香雪,止余五娘子和七娘子同路往东侧回院子。 七娘子忍不住数落五娘子。 “五姐也要体谅一下几个哥哥,父母不贤,最难堪的是儿女……和父母分别这几年,个中心酸,哪里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五娘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别过头只是不答腔。 七娘子也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经过浣纱坞,又上了小竹桥。 五娘子垂着头,望着脚底吱吱呀呀的竹板,这才细声开口,“弘哥不打趣表哥和我,我也不和他生气。本来这种事就最要避讳,他说得还和真的一样!我——我才不想嫁进许家!” 女儿家说起婚事,总是带了三分羞涩。 五娘子就算再爽利,也难免俗。 话才出口,就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把七娘子甩在身后,拐进了月来馆。 七娘子不由就站住了。 细思了半日,才摇着头苦笑起来,大步往玉雨轩走去。 116男色 进了腊月二十,大太太就派人到胥口镇,三催四请,总算是把许凤佳拉回了总督府。 “到了江南不在四姨家过年,将来传到京城,我怎么有脸面见你母亲。”她拉了许凤佳的手,越看越满意。 少年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意气风发的态度,举手投足之间又带了三分贵气,偏偏又是那样稳重自持…… 又是太子的少年伙伴,从小一起长大,这份交情,是最难得的。 恐怕将来的大秦军界,就是他的天下了。 若是和桂家亲事也能成,两个连襟携手,杨家在军界哪里还会为援手犯愁? 许凤佳倒有几分无奈,“四姨,将士们也都是长年累月的背井离乡,我这个练兵的主帅过大年的时候怎么好缺席……” “那也用不着日日在胥口泡着!”大太太是铁了心要把许凤佳留在杨家过年了。“晓得你事情多,大年初一一定放你回胥口去,除夕的这顿团年饭,却是一定要在杨家吃的。” 许凤佳就只好在垂阳斋里安顿了下来。 倒是和余容苑的三兄弟遥遥相对,把杨家的客院塞得满满的。 正院堂屋又迎来了久违的热闹,这几位堂表亲礼数都周全,每天的晨昏定省,是决不会拉下的。 得闲了,几兄弟姐妹也常常凑在一起说话玩耍。腊月里闺阁放了假,连九哥都难得没有苦读,而是和许凤佳一道,拉了几个堂哥每天往胥口演习骑射,大太太心疼儿子,约束了九哥几次,都管不住他往校场的步伐。 “大丈夫出将入相,九哥以后也未必会在江南这样太平的地方做官,了解一些武事,没有什么不好。”大老爷却很达观。 九哥难得受到肯定,越发是和许凤佳打得火热,两兄弟成天成天的不着家,有时候甚至就睡在胥口的军营里。 达哥与弘哥年纪毕竟都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不爱玩耍的,拉弓射箭、打马狂奔……都要比冷冰冰的书本来得有趣。 倒是敏哥只是应酬了几次,就推托不去,每日里手不释卷,只是在余容苑苦读,除了给大太太请安,等闲也少出院子。 七娘子就私底下叮嘱梁妈妈,“可不要怠慢了几个堂哥,衣食起居,务必要往精致了服侍。” 梁妈妈先还有些讶异。 连大太太都只是做一做面子情。 看到三个侄子的时候,满面堆笑,一脸的关心。 不在跟前了,也就丢开手。 余容苑的下人如何安排,服侍得怎么样,大太太是从来想不起过问的。 没想到反而是七娘子……对几个堂兄处处关照,好像唯恐他们受了委屈。 “这下人们难免也有势利眼的。”她就字斟句酌,拖长了句子应酬七娘子。“恐怕也多有仗着几个侄少爷远离家乡的缘故,服侍得就不够精心……” 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琢磨着七娘子的意思。 这会不会是反话呢? 七娘子又哪里看不出梁妈妈的惊疑。 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深宅大院,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要闹得曲里拐弯的。 “几个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她提点梁妈妈。“尤其是大堂哥,行为得体、光风霁月……如果能考上进士,进入仕途,以后九哥恐怕还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缘联系,在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最可靠的莫过于亲兄弟的。 否则二太太都闹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爷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二房断绝联系?这几年在官场上,还是若明若暗地照拂着二老爷? 大房只有九哥一根独苗,总不好因为这些小事,反倒叫几个堂兄和大房更离心离德。 关系,就是一点点运营出来的,这些小事都没有诚意敷衍好,再好的关系,也会一点点变淡。反之,就算几个堂哥对大房有一些微词,只要大房自己的做法无可指摘,人心肉长,也终于会渐渐的向大房靠拢。 梁妈妈似懂非懂。 却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满口答应下来,“正好这个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进来,索性就给余容苑多添几个丫头小子,凑足了三个小院子的人口,这些闲人,我们杨家还是养得起的。” 又请示七娘子,“您有什么看中的小丫头,就尽管吩咐老奴,一定给你带进玉雨轩里……” 这也都是顺水人情。 以七娘子今时今日的体面,看上了谁,和大太太说一声,大太太哪里还有不给的。 七娘子却是一脸诚恳的笑,“承蒙梁妈妈照顾,看上了谁,必定是不会客气的。” 沉吟片刻,又低头轻轻地合了合细润的五彩茶盅,才笑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梁妈妈还记不记得先头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今年也到了进府的年纪。” 梁妈妈主管的是府里的人事,下人屋里当龄的小丫头,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梁妈妈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个女娃,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生得倒比小雪讨喜得多了。只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进小姐屋里服侍,就想放在小库房做些杂事……” 放在小库房做杂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钱也菲薄。 “余容苑里不是正缺人吗,一下拆出了三个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面带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过,又那样命苦……叫她妹妹做个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里总觉得不落忍。我看,就让她在余容苑领一份差事吧,横竖几个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读书,余容苑的差事虽干了些,但也清闲。” 在杨家,小姐、少爷屋里的差事,素来都是人人争抢的。 尤其是几个侄少爷,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时除了打扫房屋,也不会有多少事情,饷银又丰厚。将来说出去面子上又好听——服侍过少爷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举止有度、能干大方,连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个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时候还疯疯癫癫的丫头,居然这么让七娘子惦记? 竟惦记到了这个地步,特别找自己来说话,要把她妹妹塞到这么好的去处? 梁妈妈心下一阵阵的发寒,看着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异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大方得体,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岁越大,越觉得她的心机之深,竟到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绰绰透了嫌疑,要细思又抓不住丝毫把柄,若有若无之间,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到末了却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愿。 “梁妈妈?”七娘子见梁妈妈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来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小雪的承诺。 只是六娘子身边的丫鬟年纪都不太大,这一次配人的名册上没有她们的名字,要硬塞一个小丫鬟进去,操作上难度很高。 正好,余容苑是个安闲体面的去处,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闲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这样,下人们对你有所求才靠过来的,吃了好处,也要为人办事。 “听说娘屋里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纪。服侍过娘的一等丫鬟,结亲的时候都有体面,由娘亲自指配——只是这一向事儿也多,不晓得娘心里有了成算没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妈妈商量的机会很大。 “这一向实在是忙,家里又有这么多客人,太太好像还没虑到这儿。”梁妈妈也就顺水推舟,把刚才的走神给掩饰了过去。“说起来,还有事想请七娘子帮一句……这白露……” 七娘子微微讶异。 就扭头看着白露笑了起来。 白露就脸红起来,跺着脚出了屋子,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梁妈妈也是一脸的笑,“也不怕您笑话,自小我们家的二小子就觉得白露这孩子是个好的,只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间的那点青梅竹马的事,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梁妈妈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里也愿意,我这里是一准放人的。”她也应得爽快。 虽说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纪,但要是七娘子执意让她再服侍几年,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白露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好归宿,这样两厢情愿的美事,七娘子当然不会从中作梗。 梁妈妈顿时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亲自起身要送梁妈妈出门,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顺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妈妈送出了玉雨轩。 回头就笑问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谁,尽管和我说,到时候啊,就找梁妈妈做媒,把你体体面面地配出去!” 立夏镇定逾恒,眉毛也没动一根,“姑娘说笑了,立夏年纪还小,还想再服侍姑娘几年。” 说起来,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岁,按杨家的规矩,离配人还有五六年的时间,现在说这话,的确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确也该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赞赏立夏的稳重。 就问立夏,“你看着咱们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谁能提拔上来,填补白露姐的缺?” 立夏面露沉吟,“这个还是先问过白露姐的意思……” 两个人正在计较,白露就脸红红地进了屋子。 立刻就进了里屋打点起了针线。 小女儿情态,看得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 说起来,这年头的丫鬟倒是多数比小姐更幸运。 除了那些挑出来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岁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几岁就面对生育压力。 好比二娘子,因为定国侯身子不好,心急着要个孙子,才十五岁就嫁进孙家。 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生育过两次。 第一次生下的长子还没有站住…… 还好次子延平就比较康健,今年也两岁了,最容易夭折的周岁,算是已平安度过。 连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没多久,就传了喜讯回来。 放在现代社会,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经为人母了。 就连五娘子,在七娘子看来还是一脸的稚气,她的亲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连忙甩了甩头,把涌起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问问立冬看中了哪一户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们择一日进来恳求,事前送个信来,到时候我亲身过去说几句好话……” 又翻找出针线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花儿。 “乘还没进正月多绣几针,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时候赶着绣。” 一边绣花,一边和两个丫鬟说话。 到了下午,大老爷派人来召唤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内外有别,几个总管有时候会进正院回话,却是从不进百芳园一步。进来传唤的是专管内外院消息沟通的童妈妈。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进了屋子换衣服,打发立夏和白露双双陪童妈妈闲话,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妈妈。 总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也有自己卖身投靠的、采买进来签了死契的…… 大老爷身边的老人,说起来也就是张总管和童妈妈了。 童妈妈的父亲就是当年太老爷身边的总管,说起来,是七八辈子的老人了,在整个杨家都是独一份的老辈。 虽说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做这个传递内外消息的闲职,但七娘子却一向对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妈妈也很受用,笑眯眯地用过了茶水,见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夸奖,“七娘子越发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这气度、这人品……无怪乎老爷太太都是越来越宠爱……” 两个人就一路说话,一路出了玉雨轩。 七娘子本待从浣纱坞出正院,童妈妈却带了她直接出了外墙上开的小南门,进了夹道。 “太太在前院见西北来的庄头,满院子的东西,还有好些年轻外男。”董妈妈解释,“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扰乱,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儿,可别被冲犯了——从这儿走倒还更近些。” 虽说玉雨轩的下人时常从夹道进出,但七娘子本人还是第一次走这条夹道。 不禁好奇地环顾左右。 这条内夹道和正院、外院之间的外夹道遥遥对照,两边夹住正院,外夹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课的家学,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门,内夹道往左是余容苑,往右是垂阳斋。小南门就开在垂阳斋外侧,只要拐几步就是夹道门,出去直通衣锦坊,守夹道门的婆子若是愿意行个方便,玉雨轩的下人进出就相当方便了。 “倒是从来没有从这里过外偏院。”她和童妈妈闲话。 这条外夹道也显得很是荒凉,一条路上就只有董妈妈和七娘子两个人,远远的夹道那头,还能看着守门的婆子。 童妈妈也笑,“垂阳斋没收拾起来之前,也不愿意从这里过,一整个院子被封着,难免荒凉。” 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垂阳斋里的两株柳树,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说来也怪,前年把翰林府买下来以后,太太请了道士来看风水改格局,那边一改,这边的两株柳树倒活了。老爷知道了,都笑说是奇事。” 七娘子也驻足往垂阳斋里看。 许凤佳白天是从来不在总督府呆着的,倒没什么好忌讳的地方。 正巧迎面来了两个仆妇,向七娘子见过礼,又拉了董妈妈,“今年正月里办喜酒……” 都是下等仆妇,嗓门也大,董妈妈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还在打量那两株柳树,就把几个相识带到了通往垂阳斋的月洞门边上,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七娘子也只好继续做观赏状,一边思忖着董妈妈话里的意思。 才一分家,杨家的地气就盛,柳树就活。这事,也有几分玄妙的味道。 正在出神,就看到许凤佳一边和九哥说笑,一边从屋角绕到了院子里。 大冷的天,他却光了上身,露出了一身的修长紧实的肌肉。还有大滴大滴的汗不断自下颚滚落,滴到蜜色胸膛上,再一路滚下劲瘦腰肢,消失在淡金红色的下裳中。 一并九哥都是满头满脸的红涨,虽没有如许凤佳一样豪放,却也只穿了中衣,把外袍挽在手中。 七娘子不禁瞠目结舌,露出了难得的震惊。 许凤佳原本边行边说,倒也没有注意到院门口,无意间一个扭头,就和七娘子对上了眼。 117隐私 七娘子进了外偏院还有些脸红心跳。 给大老爷念信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读串了行,跳掉了两句。 忙红了脸向大老爷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爷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们家小七今儿有心事?” 话里倒多出了难得的兴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爷跟前,她一向是规行矩步,从来不敢放松。 和这个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点手段,不过初级中的初级……一双眼一扫过来,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连忙收摄心神,笑着推脱,“进了腊月,家里的事也多,玉雨轩的人事又有变动,女儿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爷也不知信了没有,笑着长吟了一声,也就不再理会。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过的那一行,重新为大老爷念了起来。 “连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领略江南风景,已有多年……” 这个人文理不好,写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话,语意又重复拖沓,七娘子读着读着,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许凤佳讶然的神色。 不知不觉,她又跳读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后语了。 大老爷不由掀了眼皮,带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这个女儿素来是文雅娴静,处事之仔细,竟是不下于衙门里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师爷,不论是什么工作交代到她头上,从来都是兢兢业业,用了十二分心思,几乎从不出错。 否则自己也不会这样看重,一径试用,就屡屡让她来外偏院侍奉。 怎么今天一反常态,频频走神…… 玉雨轩的人事变动,就这样让她费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动声色地思忖起来。 还是七娘子自己读了几句,才发觉了不对。 不由红了脸喃喃请罪,“女儿心绪浮动,叫父亲见笑了。” 就咬着唇垂下头,望住了脚尖,一脸的愧疚。 七娘子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虽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过人之处,此时再一咬唇,洁白的贝齿轻轻陷在花瓣一样的双唇里…… 也有了一股婉转动人、袅袅娜娜的豆蔻风姿。 大老爷心中一动。 一时之间,真是心绪万千。 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亲自携了七娘子的手走到书案前,温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气躁的时候。犯错,也是难免的事,给爹爹念信,就算念错了几回,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亲自动手,拾掇起了书案前散放着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声地给大老爷打起了下手。 “只是将来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样随性了,有什么事儿,都要压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里,再行发作。” 大老爷就亲自执了墨条,七娘子忙执盏往砚盘上倒了少许清水,他就一手捏了松烟古墨,缓缓在端砚上绕起了圈儿。 “须知道,修身养性,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视着墨色丝丝缕缕地在清水中漾开,一面缓缓地道,“年轻的时候,你爹也是性如烈火,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下来,又何曾看得到一丝火气?大户人家的闺女,最讲从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轴,日后悬在案头,有什么烦心事,你就多想想这两个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时想不透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想透,贪婪时悟不出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纷乱的心绪,随着大老爷低声的开解,竟也真丝丝缕缕消散了开来。 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大老爷就选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饱蘸了浓墨,屏息静气,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蝉翼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从容二字。 待得墨干了,才细细卷起来,笑向七娘子道,“眼下还不能给你,等装裱过后,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轩去。” 合家上下,能得大老爷墨宝见赐的,七娘子还是头一份。 “女儿先谢过父亲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为大老爷轻声念了起来。 沁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进大老爷耳朵里,让他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时分,才打发七娘子回内院。 “也快到给你娘请安的时辰了。你带了我的话,说我今晚就不进内院了,腊月里还有些琐事,越性乘今晚劲头足,一口气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内院,才吩咐身边的老长随,“一会儿等董妈妈送人回来,让她进来见我。” # 大太太今天情绪也不错。 七娘子才进正房,就听到了她的笑声。 “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四姨已经老啦!”透过珠帘,大太太的话声有些模糊,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个大概。 七娘子却是才听明白了四姨两个字,就有掉头出门的冲动。 但立冬却已是喜眉喜眼地为她挑高了琉璃帘,一脸殷勤地问候。“七娘子来了。” 她也只好转身进了东次间,微笑着给大太太请安,“给娘请安了。” 又往大太太脸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来说头疼,晚上看着,气色倒好多了。” 说着,就顺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今晚人齐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边下手顺序而坐,三个侄少爷在大太太右边下首坐着,许凤佳同九哥却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边,侧身与众人说笑。 七娘子本来就该坐在六娘子下首——却是与梅花桌比邻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点异状也没察觉出来。 七娘子坐到她身边,她就把七娘子揽在怀里,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你父亲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亲说今晚就不进来了,外头事多,乘着今儿精神好,就索性一道吩咐了算数。”七娘子乘机传递大老爷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着意。 大老爷公务繁忙,有时候连着大半个月,只在外偏院和小花园之间来往,虽然人在总督府,但也很少进内院。 “让你读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赏你几口好茶?”就和七娘子开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当好。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诧异。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倒是没有赏茶。”她笑,“是赏了我一幅字。” 众人都有些讶异。 大老爷的书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当年还在做翰林的时候,一手楷书就已经得到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亲口称赞。后来登上江南总督的位置,一时兴起给几间佛寺留下的匾额,也都得到了江南文士的交口称赞。 只是大老爷素来珍重墨宝,平时轻易,是不会赐字于人的。 没想到家里的几个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这样的殊荣。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来。 回头一想,倒也释然。 怕是也体谅七娘子这一阵侍奉笔墨的辛苦吧。 “好,连九哥都没有得过你父亲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头筹。写的是什么?”她也为七娘子高兴起来。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已是打扮齐整,换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宝纹直缀。 年纪越长,这人好像就越来越喜爱深色衣物。 越发显得一双眼亮得好似烧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么东西被他看久了,甚至会自燃起来。 他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刚才的尴尬为意,规规矩矩地看着手边的黑瓷兔毫茶盏,眼神是一点都没有不规矩。 九哥却是贼忒兮兮,一双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许凤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从容两个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轻声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说来,长辈赐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愿。 就好比大老爷是决不会给九哥写淡泊两个字一样,写给七娘子的从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努力往这两个字靠拢。 “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们家七娘难道还不够从容?” 大家都跟着笑,“就是,若是七娘子还不从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了脸,“才不和你们计较。” 大太太越发开心起来,就连敏哥都不禁微微发噱,更不要提达哥、弘哥。 许凤佳也看着五娘子笑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快到饭时,也该回垂阳斋了。” 九哥跳起来,“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饭吧!” 又拉扯几个堂兄弟,“哥哥们也都一块,热闹有伴,在这女眷堆里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浑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带着两个弟弟向大太太告辞。 几个少年郎一出东次间,就嘻嘻哈哈起来,笑声隔着玻璃帘子传进来,虽不那么响亮,但笑声里蕴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许凤佳和九哥有一个人没能把不对藏住。 在现代社会,不要说半/裸,就是正面全/裸,看过了就是看过了。 可是在古代……这件事要是传了开去,自己的名节可就全完了。 虽说也有许凤佳处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的罪过,但自己窥视男眷居住的院子,说起来也是不庄重。 又怎么晓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阳斋里和九哥搏击为戏?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怀里,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旋即又振作起来,笑着听大太太关切五娘子,“今儿的话怎么这么少?” 五娘子今天的确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请安的时候,偌大一个屋子,常常只听得到她的声音。 “表哥虽然是亲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许凤佳时的语气,已有亲切随意,变作了疏远冷漠。“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我们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几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给她使眼色。 大太太却是没留意到两个小女儿之间的你来我往,径自好笑,“没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儿家的矜持——也是,转过年就十六了,是个二八年华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别过头,抿着唇冷冷地,只是不说话。 七娘子忙打岔,“听说今天有庄头送年货过来……” 作好作歹,才把局面缓和了下来,没让大太太觉出不对。 大太太是真高兴,难得留了三个女儿一道晚饭,席间七娘子才晓得,今年天下大熟,几个庄子都没有打饥荒。 “眼见着就要开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说不定你们还真有福气见识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况!” 又惦记着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爷,“莆田虽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着明年你们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们父亲说一说,把他运动到海边去,最好是在泉州做个小官——船队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补给的,这就是多难得的热闹?到时候等船队回来,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这一笔说不准就是十多万银子的进账。” 五娘子这才打叠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着十多万,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这个官当得也省心些,大姐写了几次信过来,都说莆田山高水远,当地匪患不浅,闹得她战战兢兢……” 几母女就议论起了几个姐妹的动向。 初娘子跟着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两年,先且不说,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国侯府的嫡长子——之前夭折的那个年岁太小,还没有序齿,眼下也常写信回来报平安,在信中只说生活平静,请爹娘不必挂心。 三娘子本来随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应该已经回到关陇守孝,这一守孝就是三年。关陇又远,音信自然也少了,不过上一次信来的时候,说是儿子年纪虽小,但也已经相当壮实,一路颠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泻,闹腾得不轻。 四娘子在余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过得顺心,就在今年中秋还带了四姑爷回了苏州一次,人倒是开朗了不少,见了姐妹们,脸上也带了笑,虽说暂时还没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倒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还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爷脑子不大灵醒,只是捐了个监生在身上,倒没有进仕途的意思,预备这一世就在余杭过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们四姐和仙女一样,行事做派再没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气些。” 初娘子自从生了小囡囡,就再没有动静。一转眼出嫁也将十年,就算李家没有说什么,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上次写信回来,也说了正在留心人选,想要为大姑爷提拔一个通房。 或许是同病相怜,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够体会初娘子的不易,自从初娘子来信,就在杨家下人里挑选,心心念念,要为初娘子找一个相貌美丽、性情老实的丫头,免得在莆田当地采买,不知底细,反倒不易节制。 “大姐毕竟有我们杨家做后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极有福气的了。” 只要大姑爷一直在杨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决不会受多少气。 大太太也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又笑开了,“还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着大太太一个没看着,冲七娘子做鬼脸。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个鬼脸回去,今日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 勉强和大太太又说了几句话,才吃过饭,就告辞了回玉雨轩去。 “许是午觉没有歇好,总觉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与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还拉五娘子随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径自先回了玉雨轩。 才进屋,脸色就放了下来。 前前后后地思忖了几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边。 “今儿下午我在垂阳斋外头遇着了两个下等仆妇,一个好像是大厨房专管洗菜的,总是穿着一身灰袄子,头发盘起来带了黑抹额,还有一个……”她低低地盘问立夏,“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118撩人 “姑娘说的像是大厨房的周三嫂子并她的小姑子。”立夏思忖片刻,就给了肯定的答复,“她们姑嫂感情和睦,又都在大厨房做事,平时是经常同进同出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问,“平时的性子,是张扬还是内敛,话都多不多?” “倒是都挺老实。”立夏面色平静,也不问七娘子的用意,“这户人家当时像是几兄妹一道被采买进来的,在府里根基不深,周三嫂子倒是出身自太太陪嫁,不过当时也就是个洒扫庭除的小丫鬟,出嫁后一向在大厨房管着小丫头并粗使婆子们洗菜,平时人很木讷……” 就老老实实地交了底。 七娘子不禁扶额。 这是一户最普通的下等人家,在府里谈不上有多少体面,只是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无关紧要的工作。 但也正因为如此,要发作她们,反而更不容易。 总不能说是她的菜洗得不够干净吧? 手脚要是不利落,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在大太太跟前告上一个黑状。 一想到大太太看着许凤佳那喜爱的样子,七娘子心底就直冒寒气。 这可是大太太看中了七八年的五姑爷……这事儿要是传出来,自己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不禁又暗暗埋怨起许凤佳。 大白天的,又是腊月里,脱什么中衣! 偏偏那伙婆子又在月洞门边上站着说话。 虽说两个仆妇是背对月洞门,说起来,怕是也看不到许凤佳的不雅情状。 但自己脸上的惊容,她们是货真价实收进了眼底。 还有当时斜对月洞门的董妈妈……这一位,就不是自己几句话可以发落的了。 七娘子就闭上眼发出了一声苦闷的呻吟,狠狠地拍了拍黄花梨木的小八仙桌。 “他妈的,每次他一来就没好事!” 她竟是难得地开了粗口。 立夏也吓了一跳。 还是第一次看到七娘子这样失态…… “您别着慌。”她忙拿起七娘子玉一样的手轻轻揉搓,“什么事,越慌只会越乱……”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从容,还是要从容。 却又怎么从容得起来?! 这件事可大可小,大则是惊天丑闻,两家的颜面都要扫地。 小,也说不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大宅院里,谁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又不是真个做下了丑事,无意间看到了表哥的上半身,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 最关键的是,董妈妈到底看到没看到…… 七娘子一夜都没有睡好。 眼前花花绿绿,不是董妈妈带笑的脸,就是许凤佳那双烧得化琉璃的双眼。 年岁到了,就算心智再成熟,也没有办法阻止身体的成长,荷尔蒙的变化。 十四岁的少女,必定是有几分怀春的心思的,那种情窦初开,羞恼无常的滋味,并非七娘子不愿体验,就不会到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头昏眼滞。 七娘子强撑着要起身,才坐起一半,就觉精疲力竭,竟是连坐起身都没有力气。 忙又煎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 立夏还张罗着想要煎去毒的药方,七娘子却觉不妥。 “说起来,也是连着吃了那人说的贴数,都是大补的药材,再吃反而犹不及。” 只是一晚上缺觉,就闹成这样,七娘子的元气也实在是虚弱了些。 立夏就有些犹豫,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看了看七娘子,又收住了。 就想到昨晚七娘子反常的大怒。 恐怕这还不是缺觉,是心事实在重了些。 她就吩咐上元去煎了太平方子,待白露进屋——昨日她不值夜,所以进来得也迟,又忙和白露商量了几句,由白露去向大太太禀告。 这才回到七娘子床前宽慰她,“权神医不是说过,您这心事太重,后天就失于保养,本来先天就弱……自己还不善自保重,叫人看了也悬心……” 七娘子听得倒有些不耐烦,偏了头似听非听,又迷糊了起来。 心里只是反反复复地思忖着,这事究竟该怎么处理才最妥当。 # 勉强漱洗过,又喝了药吃过早饭,就有人陆续来探病了。 先到的自然是五娘子并六娘子。 “还以为你今日睡迟了。”六娘子巧笑嫣然,“一问母亲,才晓得你又病了。” 七娘子禀赋是要脆弱些,虽说不上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但的确比普通人容易有个头疼脑热的。 五娘子却是先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又撇了撇嘴,就势弹了她光洁的额头一个爆栗子。“是不是昨晚又失觉了?” 七娘子要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就容易不舒服。 “是,也不知怎么的,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竟是没有睡着。”七娘子做虚弱状,捂住了额头,“五姐你还来闹我。” “一点点大的小姑娘,心思真重!”五娘子弹了弹舌头,“进了腊月,脸上就没有放过晴!一天到晚,不是愁眉不展,就是愁眉不展,也不晓得你哪来这么多心事!” 五娘子就是这样。 分明是关心你,话也说得这样不好听。 七娘子心下倒是一暖。 就浅笑,“是,五姐没有心事,五姐脸上永远是一片晴。” 六娘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顺势就在七娘子床边坐了,也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 “还好还好,没有什么事。”她宽慰地一笑,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依着我,你白日里倒别多睡了,免得到了晚上又睡不着。” 这才转身打趣五娘子,“五姐脸上是从没有心事的,是不是?” 这是明着笑话五娘子为了弘哥的那几句话,对许凤佳态度大改,一下就冷漠了起来。 五娘子面上阴晴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 “懒得和你们说。” 她就托着腮在窗边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一片梨林发呆。 六娘子笑着和七娘子使眼色,又悄声和七娘子打趣,“这两年来,脾气是越来越怪,倒和四姐有点相似,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说亲的女儿家,都有这一副脾气……”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声笑,“杨琉,你哪里学来的这一张利嘴!” 五娘子也过来要拧六娘子的嘴,“看我不撕烂了它!” 几个小姑娘笑笑闹闹,倒把七娘子的精神给闹腾起来。 想想六娘子说得也是,生物钟倒不好睡乱了。 索性就披衣坐正,和姐妹们说些玩笑话,又拿了纸牌来抹。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了一个多时辰,谷雨又送了新鲜的塘藕进来。 “今早起来才送来的,还带着泥呢……虽然晓得你们也有,不过到底是病人,就多分你些。”五娘子大剌剌。 六娘子却有羡慕之色。 虽然现在家里就三个女孩,她的吃穿用度也并不差。 但比起嫡女,到底还有不如。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微微叹息。 五娘子这个性子,也只有熟悉起来才能觉得好。 将来要是嫁进许家,恐怕是要吃亏的。 “那就多谢五姐。”面上却是神色自若。 两个姐姐也就告辞,“叨扰你一个多时辰,也该该让你休息休息了!” 到了中午,大太太又派人送了小厨房曹嫂子做的私房菜过来。 “都是你爱吃的。”梁妈妈代大太太传话,“若是今晚还不舒服,就快请良医,别图省事,反而落下病根。” “哎,代小七谢过娘惦记。”七娘子靠在枕上和梁妈妈客气,“也难为您亲自送来……” 又和梁妈妈应酬了几句,待立夏把梁妈妈送出屋子,白露才服侍她下地用饭。 杨家的小姐,自有规矩在,就算是病得再沉,只要能起得来床,也要在桌边用饭。 曹嫂子果然是打叠心思,做了七娘子平素里就爱吃的几个炖菜。 七娘子却是吃了半碗饭也就再吃不下去,两个大丫头苦苦劝着,才多吃了几口。 她的胃口自小就不大好,或许真是因为心思太重,也或许是因为和大太太同桌吃饭的时间长久了些,心思在吃饭时,总不在吃饭上。 放下碗筷,又吃过药,困意就上来了。 直到低低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七娘子才慢慢地睁开双眼。 仍是困倦。 “声音小一点呀。”就娇声抱怨。 就有男子低哑的声音嗤嗤地笑。 七娘子倒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九哥。 “怎么来了?”她揉着眼作势要起身,九哥忙上前托住她的脊背,把她扶了起来。 “今早和表哥出门打鸟。”他笑着给七娘子斟了一杯茶递到手边,“回来才晓得你病了,回去洗漱了换了衣服,就过来看看你。” “又淘气。”七娘子用茶水漱了漱口,立夏又打了热水来,九哥亲自拧了手巾送到她跟前,她也就接过来一边擦脸一边数落。“冻着了没有?” 九哥只是嘻嘻笑,“哪里会冻着,又不是表哥,大冷天的……” “你想死呀?”七娘子顿时色变,白了九哥一眼,抢断了他剩下的话。 口吻也难得地露出了泼辣。 九哥就是一阵好笑。 “有你这样咒弟弟的没有?”他见立夏端了药来,就伸手接过了甜白瓷的小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要喂七娘子,“喝些药。” 立夏还叮嘱,“四少爷仔细烫呢。” 七娘子却是受不得这一番做作,“只是没睡好,又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喝就是了,你搁着吧。” “凉了就没用了。”九哥却很坚持,“要么你就现在喝了,或者我来服侍你。” 又笑着点了点窗边的书案,“爹给你写的小条幅,我也顺手给你拿回来了。这两个字倒是用了心思,还盖了他等闲不用的私印。你的脸面不小呀。” 七娘子又白了九哥一眼。 一想到这个条幅是怎么得来的,她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这事就好像定时炸弹,虽然现在爆发出来的可能性小,但却也绝不能说就没有后患…… “你还说!”不免迁怒于九哥。“叫你和表哥走得近一点,不是叫你和他胡闹的。那样大冷的天,你们闹得一身大汗,万一回头感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九哥又嘻嘻地笑起来,“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 “杨善久!”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九哥只好服软,“你别气,正喝药呢,来来,我喂你我喂你……” 七娘子也不好把九哥逼得太紧,只好怏怏地住了口。 就在九哥的服侍下喝完了一碗药。 这下浑身发汗,整个人才算是有了精神。 就叫立夏拿了家居的长袍来,让九哥回避了,下床穿了袍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了,抱着泥金的蜜饯罐子挑挑拣拣,一边甜嘴,一边和九哥说闲话。 半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北风刮得玻璃窗子梆梆响,屋内却是一片暖融。八仙桌上摆着的南果子飘着若有若无的甜香,美人榻前铺了厚厚的长毛地毯,又透了火龙的一股热气,九哥索性脱了靴子席地而坐,就靠坐在美人榻前,抬了头和七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白露快要出嫁,自然有不少事忙,屋内就只有立夏,靠在墙角做针线。 气氛一片宁洽。 七娘子含了半块糯米藕,又挑了酸渍樱桃给九哥,“一会你去请安的时候,只说我也好了,不过懒怠出门,明早再进正院请安。再吩咐曹嫂子一句,就说我晚上要一碗她亲手腊的鱼,清蒸了放两块姜……要趁热送来,可别忘了,这东西冷一点都不好吃。” “好好好。”九哥没好气,“吃得也不多,竟是这样挑嘴。” “挑嘴就挑嘴,咱们家难道还养不活我一个挑嘴的?”七娘子不以为然。“大哥别笑二哥……好像四少爷您不比我挑食似的。” 两个人就一边玩笑着一边吃蜜饯。 立夏起身过来给两人都加了茶,才出了屋子,往净房的方向过去。 九哥就轻声开口。 “爹今早借口庄子里缺人,把昨天的两户人家交给庄头,一总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差一点把泥金罐子打在地上。 半晌都没有回话。 九哥就扭过头认认真真地仰视着七娘子。 “董妈妈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办事从来妥帖,内宅里,爹也就信重这么一个妈妈。” 他又垂下眼,长而浓翘的睫毛,就遮去了眼中的思绪。“那两个妈妈上车前,都借口天冷赏了一碗酒驱寒,这事是张总管亲自办的,隐秘得很……你就放心吧。” 七娘子依然只能沉默。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管大老爷心底会怎样想她,只要没有闹腾出来成为丑闻的可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这结局背后埋藏的,是两个人一生的声音…… 酒里肯定下了哑药,这两个妈妈以后是不能再说话了。 她不禁闭上眼,咬住唇摇了摇头。 是她太莽撞,她不该走那条夹道……可那条夹道,是她自己要行的吗?垂阳斋里的柳树,是她要看的,可是她又怎么能想得到许凤佳人当时就在垂阳斋,还兴之所至脱了上衣? 这件事又到底该怪谁? 九哥脸上也是一片玄妙,这个清秀得甚至带了几分漂亮的男孩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七娘子。 半晌才缓缓开口。 “只是这事,也只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过你自己。” “从名节上说……你这辈子已经是表哥的人了。” 119私欲 七娘子一下就愣住了。 半天才禁不住失笑。 “你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看了看门口。 珠帘静悄悄垂落,隐约还能听着外间百灵鸟的清脆鸣啭,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不过是无意间撞见,有些尴尬罢了。”她这才不以为然地道,“真要为了这个就一心一意非君不嫁的,我成什么人了。” 九哥的语气却很执拗。 “若是他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会提这事……” 他就半跪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脸上写的,全是热切。 “虽说母亲心底是想把五姐许配给表哥,但五姐心思又全不在表哥身上,一心一意,只惦记着……” “善久!”七娘子加重了语气。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忽然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说起来,九哥这个弟弟,已经足够聪明,几乎无可挑剔。 可到底是大富大贵出身,自小受到的委屈,恐怕难及穷苦子弟的万一。 富家子弟常有的傲慢与想当然,在他身上,自然也不会没有。 “虽说这些年来,别人口中再也没有提起,但你我心里却要明白。”她语气平静,“善久,哪怕有了嫡出的名分,但谁都不会忘记,我们姐弟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花点银子就能颠倒黑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算别人能忘记,我们两个人心里,是不能忘的。” 九哥顿时一窒。 满脸的兴致勃勃,慢慢的就扭曲成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又长出了一口凉气,似乎是在自问,又似乎在问九哥,“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是啊,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更别提多年来平国公忠心耿耿,素来极得皇上的信重,前几年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更是封赏频频炙手可热…… 更别提许凤佳少年有为,不到二十岁的青葱少年,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了四品功名,与太子相交莫逆,眼见着又是将来的镇国大将军、大秦的中流砥柱…… “再说,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世子是她为五姐看了多年的女婿,又怎么会容得下一丝一毫的变数。这话,你以后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极笃定。 就好像这一句话,已是为许凤佳和她之间的暧昧,盖棺定论。 九哥顿时语塞。 就又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一脸的深沉。 低头想了半日,才轻轻地问,“你就当是为了我……” “善久。”七娘子微微蹙眉。 语意依然柔和。 却已经有了些责备在里头。 九哥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 屋内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望着窗外的云彩,半天才又叹了一口气。 “天下有谁能心想事成。”她轻声点拨九哥,“我晓得,你心里对五姐的亲事,未必就没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封公子已经两三年没有音信,女孩儿的青春又最经不得等,你的盘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带了些震惊地看着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时候恨不得倒过来,我做女儿,你做男儿家。七姐,你的心思,实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来虽然未曾言明,但几个亲近的弟妹心里,实在已经尽知,恐怕就连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也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也难怪九哥动了心思,想着借五娘子的这点情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杨家把五娘子嫁给封锦,两家的关系自然会更紧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脸面。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痴情。 看着,倒像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这毕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有时候甚至根本无法发表意见。 小辈的这点心思,再怎么强烈,也登不上台面,成不了长辈们考虑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绝掉前来提亲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说出她想嫁谁。 否则就是不名誉,就是不要脸…… 这就是吃人的礼教! 但在台面下,尽管自己撞见了许凤佳,只要能妥善处理掉可能的目击者,这件事也就能当作没发生……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虽说按照一个贞洁女儿该有的思想,此刻的她应该是哭哭啼啼,急着自尽明节……但她当然还不至于脑残到这个地步。 平时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过是遵循这时代的游戏规则。 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九哥也就不拿礼教来说事了。 只是块遮羞布罢了,需要的时候扯来当个大旗,用不着了,就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 外间传来了丫鬟们的说笑声。 又过了一会,立夏笑着进来,为主子们换了热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脸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阴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说起雪,才这样向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觉间,乌云已压得很低,甚至于有压到檐边的错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有细细的冰棱冻雨飘了下来。 九哥一时看得痴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语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里是这么个想头,可表哥未必这样想。”九哥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就对你……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经写信回家,要请三姨来信提亲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离经叛道。 大老爷假装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谋算。 但许凤佳却不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事糊弄过去,毕竟说起来,七娘子是他的嫡亲表妹,并非花街柳巷里可以肆意轻薄的下贱女子。 “他怎么就这么食古不化!”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罕见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没有劝着他些?” 心下不禁烦躁到了极点。 九哥顿时露出了一脸的苦相。 “这……这话……”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九哥身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断断没有劝着许凤佳不提亲的道理,不然,连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颜面何存? 却是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腻歪。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无非就是看了一眼,当时身边的人,也都不可能到处乱嚼舌头了。”她烦躁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他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 九哥噤若寒蝉。 待得七娘子颓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细声为许凤佳分辨。 “七姐难道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个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 过了两天,大老爷又让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来接人的,还是董妈妈。 七娘子对着董妈妈,就总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妈妈的脸色,也绷得紧紧的,再没有往日的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百芳园里,倒招惹来了几个小丫鬟诧异的注视。 七娘子只好找了些闲话同董妈妈讲。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天那场雪,说起来倒算得上是中雪了,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也是到了隆冬才会有这样的雪。” 董妈妈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从西北过来的。” 董妈妈的父亲就是太老爷的总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应了这一句,居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七娘子先还有些讶异。 转念一想,心下也就了然。 大老爷既然处置了那两个下等仆妇一家,又用的是这样婉转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闹大了。 不过,他肯定是通过董妈妈来查问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妈妈嘴不严四处乱说的时候,董妈妈又何尝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泄,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两个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强说笑,也难掩对彼此的戒备与猜疑。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才感慨过大老爷的心狠,随随便便,就把十多口人往庄子上发配。 自己这里却也已经不由在推论。 董妈妈识字,所以灌哑药也没法封住她的口,要真想把秘密捂住,还就只能…… 难怪她怕成这样。 她又哑然失笑起来。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实在是太笨拙了——自己也着实没有这份能耐、这份心思。 “董妈妈。”就和董妈妈搭讪。 董妈妈的肩头明显地颤了颤,一时半会都没有答话。 七娘子心里事多,一时半会还没有虑到董妈妈身上。 可董妈妈却没那么多想头,想来,是已经全盘思索过七娘子可能的反应。 只是人为刀俎……就算七娘子会起灭口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也只好戒慎着、防备着,唯恐招惹了七娘子的忌惮罢了。 “听说这一回纳新,董妈妈的女儿也要进内院服侍了?”七娘子想来想去,索性和董妈妈拉家常。 董妈妈却是浑身一震。 就不由转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笑微微地,也看着她。 “……是,本来还想放到太太屋子里……”董妈妈嗫嚅。 七娘子没有说话。 “不过,听七娘子的意思,好像屋里的大丫头有出缺……”董妈妈又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还算识趣,晓得顺杆儿往上爬。 “是,白露姐今年要放出去成亲了。”七娘子也就顺着董妈妈的话往下说,“玉雨轩也有一个人的缺。” 以七娘子的身份,即使只是三等丫鬟,都不算委屈了董家小姑娘。 除非董妈妈的眼睛是看着及第居,才会嫌玉雨轩地方小,盛不下大佛。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董妈妈就一下放松了下来。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妮年纪还小,奴婢又忙着府里的事,很少有时间教导。”她谦虚,“到了玉雨轩,还请姐姐们多看顾,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七娘子只管责罚!” 话里话外,已是透了把大妮托付给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笑,“董妈妈说笑了,您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在府里的体面哪是寻常下人能比的。大妮到了玉雨轩,我自然会好好看顾的!” 董妈妈脸上又现出了笑,她亲亲热热地对七娘子行了个半礼,“能有福分进玉雨轩服侍,是大妮上辈子积德!满府里谁不知道,七娘子对下人是极仁德的,从来也不曾高声大气……” 两人就说笑着从正院出去,进了通向外正院的甬道。 七娘子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董妈妈,“父亲这几天心绪如何?” 这是在婉转探问大老爷对此事的反应。 虽然礼教两个字,从来都只是有心人手中的遮羞布。 但大老爷毕竟是传统士大夫,心里对名节这两个字究竟有多看重,那也是说不清的事。 他能处理掉两个下等仆妇,没准就能以类似的手段,处理掉七娘子。 董妈妈看了看七娘子。 就微微笑了起来。 神态间已是大见亲密。 很多时候,当共同的秘密不再是危险的时候,反而会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您请放心吧。”她含糊地宽慰七娘子。“我随侍老爷左右,已有三十多年啦……老爷这三十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一些小事情,是决不会让他动怒的……” 七娘子总算稍微安心下来。 外偏院也已然在望。 董妈妈就快走了几步,在前头微弯了身子,把七娘子领进了院子。 七娘子的心跳又渐渐地有些快了:虽说不是她的本意,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 现在是见家长的时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在董妈妈的带领下,走进了小书房里。 # 大老爷像是午睡才起,董妈妈没有把七娘子带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东里间,反而将她领进了大老爷平时起居的西里间里。 果然就见大老爷半靠在窗边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敛目,跪在炕边给他捶腿。 见到七娘子进来,叔霞冲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爷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妈妈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父亲。”七娘子强压忐忑,若无其事地给大老爷行了礼。 “坐。”大老爷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随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爷出身西北,多年来睡惯了炕头,一年里倒有一多半时间睡在外偏院小书房里,就是中意小书房里特别盘造的土炕。 七娘子只敢浅浅地把半边屁股搭在炕边,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裙摆,不时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爷。 一脸低头听训的可怜样儿。 大老爷不禁发噱。 “大户人家的女眷,摆出这受气包的可怜样儿做什么?”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窑天青盏,缓缓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受惯了气的小媳妇哩。” 话里的调侃,七娘子自然不会错过。 她又松了一口气。 大老爷果然见惯风浪。 “女儿……”她细声认错,“是女儿小气了。” 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爷的检阅。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脸庞,心中不禁暗叹。 若果七娘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女,该有多好? “我把那两家人打发到庄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茶盏。 精致的天青云纹被茶水的雾气衬托得水润欲滴,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是。”七娘子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这个家是总督府,是大老爷的地盘,真要用心查起来,大老爷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这两户人家的命运,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给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转告给自己的。 大老爷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得多。 “董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我是信得过她的。”他又扯开了话题,炯炯地望着七娘子。“不过,你和她之间,就没有多少交情了。你说说看,在你心里,想怎么处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缩。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打算把董妈妈的大女儿收进玉雨轩里,正好也填补下白露姐走后的空缺。” 大老爷倒有些惊讶,“哦?” 沉吟了片刻,又问,“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院子里有丫头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爷怎么问得这么细? 自己的确是提过玉雨轩的人事要有变动,也难为他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心记这样的琐事。 大老爷就又沉思起来。 看着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渐渐有所不同。 半日才叹息,“小七啊,难为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你要是个男孩,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话,又叹笑,“干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边,做爹爹的锦囊袋吧!” 120旧账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女儿家听到亲事,自然而然,都是这个态度。 “父亲……”她委婉责备。 大老爷脸上的赞赏,已是浓得遮掩不住了。 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是一笔两利的交易。 董妈妈身为几辈子的老人,在大老爷心里,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见证了七娘子的阴私……大老爷分明知道,却没有对她有任何处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像这样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几辈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谁都说不清的。 可大老爷信重董妈妈不会乱说,七娘子却未必能信任董妈妈。 如果只是放任自流,对此不闻不问,那又颇有些无能的嫌疑。 如今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七娘子手里就有了人质。 万一听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流言,打杀院子里的一个丫头,也是寻常的事。 董妈妈呢,也能明白七娘子无意斩草除根。 这一招虽简单,但却极巧妙。 见微知著,以大老爷的见识阅历,只从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招数,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细。 “九哥什么都好。”他不禁叹息,“只是从小锦衣玉食,虽有聪明,却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只会向我建言,处理了那两户人家,却是想都没想过董妈妈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击者,另外两个仆妇下场这样凄惨,董妈妈又怎么不会感到唇亡齿寒。 人要是一慌起来,会做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九哥已经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可以提出下哑药的主意,却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晓得设身处地,考虑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面露惊容。 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主意是九哥献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 九哥想促成她和许凤佳的事,也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垂阳斋的事被泄露出来。 这孩子是真长大了。 “到底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吃上几个亏,也就好了。” 在大老爷跟前,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装纯。 人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从前没有扒你的皮,是懒得关心内宅的鸡毛蒜皮。 现在自己已经激起了大老爷的兴趣,只怕过往的那些算计,都可能被父亲扒拉出来算旧账。 “嘿,年纪还小。”大老爷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资格说他年纪还小了,可见他的幼稚。” 七娘子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大老爷又感慨了几声,也就把此事抛开。 九哥已经够聪明,够早熟的了,指望他在这把年纪就能事事妥当,着实也有些强人所难。 “垂阳斋的事,你心底是怎么想的?”他就笑望着七娘子问。 戏肉终于来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过是个巧合!”她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斩钉截铁,“虽说双方都有不谨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说不上什么不名誉的。” 大老爷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还深谙官油子的厚颜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处理过了。”七娘子越说越坦然,好像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这件小小的误会,也很应该就让它这样过去……就不必反而当成了什么大事,务必要有个说法了。” 小事化了,不错。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于二娘子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就只有这份心机盘算。 大老爷就偏首沉思了起来。 半晌,反而问,“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亲上京后在哪儿落脚?” 这一问,天马行空,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 “只是上京前送了两百两银子的程仪过去。”她索性据实以告,“后来上京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表哥的音信。” 大老爷就略略烦躁起来,弹了弹舌头,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紧张地思忖起了大老爷的用意。 才说完许凤佳的事,就问封锦……该不会是想把自己许配给表哥吧? 七娘子又觉得荒唐。 封锦合家上京已经三年多了,说起来,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脉单传……说不定,早都已经成亲生子了。 再说,这几年的两次春闱,都没有看到封锦的名字。 连个进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闹得这样僵……封锦凭什么来求取杨家的女儿?就连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说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爷跟前,自己就像是个娃娃,大老爷却是个高深莫测的长辈。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说九哥和大老爷都先后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丁,七娘子却是从未这么庆幸过她的女儿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 内宅的女人们,天地只有井口大小,宅斗得再激烈,不过是螺蛳壳内做道场。 如大老爷这样的股肱重臣,却要参与到以天下为棋盘的角逐中去,这里面的算计与心机会有多深沉,七娘子连想一想,都觉头晕。 大老爷也回过神来。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长叹一声:若是个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须操心内宅的事。 “许家这几年的信里,也时常提起要和我们家结亲的话。”他徐徐开口。 七娘子并未露出讶色。 大太太早已把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过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只是……”大老爷半垂下眼,透过眼帘打量着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古怪。许家虽然把结亲的话挂在嘴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过要求的是小五,来信上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小五的近况。”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讲求礼仪,说话也从来是含蓄委婉,曲里拐弯。 当然不会大剌剌地在信里明写:老兄,我看好你们家的某某娘,我们结门亲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纪还没有婚配的某个儿子,再问一问对方家里的某个女儿,近来可好,转致一下夫人的问候…… 两边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许家只是一径提许凤佳,反而不问五娘子…… 这里面的蹊跷此时想来,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七娘子抿着唇,眼光不禁就躲闪了起来。 大老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头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这亲事呢,还是得许家说了算,我们家女儿多,也没准许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捉狭,“不过,提的是谁,对我们杨家来说都是好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家已经和太子绑在一起,能和许家结亲,我们与东宫之间就算是辗转扯上了亲戚。”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老爷的意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站在了太子这边,再叛变回去做纯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爷。 所以大老爷现在想的已经不是怎么得回皇上的绝对信任,而是增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 许贵妃是太子养母,许家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 这门亲事也就从可有可无,变成了大老爷考虑的重点。 只是……皇上能活多久,终究是说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内,若是身子骨越来越好,杨家难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这种政坛上的事,虽然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偏偏是七娘子无法参与的,就算想帮忙,也都是有心无力。 # 七娘子就又给大老爷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进了腊月,大老爷的信也少多了,只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难免又要把以前归档的信件找出来重读,想要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来信人的心里。 一边听一边还发表议论。 “这样的人,倒宁愿他和刘家走得近一些,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谁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霉。” “此人的人品堪称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宽和,手又短,临安府的老百姓有这样一个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只可惜……” 七娘子渐渐也听出味道来了。 大老爷这是在给浙江省的官吏们分门别类呢。 有的官员能力好、人品佳,却和刘家走得近,有的官员能力虽然平平,但一向谨慎,和刘家也没有过多的往来。 大老爷是一个个的听信,又一边听一边在手边心不在焉的涂涂画画。 怎么看,都像是在了解浙江省的人事情况。 看来开春后,浙江省内是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 江苏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只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抛诸脑后。 这是男人们的事,虽然和内宅也有关联,但说到底,自己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只得打点了十分心力来读信,声调又脆又软,叫大老爷听了都精神几分。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才打发七娘子,“先回去吧,一会请先生们进来说话,你在一边,难免有所不便。” “那女儿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辞。 大老爷就看着她笑了笑,“嗯……其实上回赐你从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写错了。” 如果七娘子只是因为一般的琐事心浮气躁,大老爷赐从容小轴,是没有错的。 撞见了半/裸的表哥,都只是走走神就算了,行为举止,堪称得体。 以七娘子的年纪来说,她已经够从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给你写个条幅吧。”大老爷似乎很有兴致,“进去见了你母亲,说我今晚请先生们吃年酒,就不进内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声答应,翻身退出了小书房。 心里还有些未退的战栗。 一开始在大老爷跟前侍奉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唯恐一个不慎,就触犯了父亲的逆鳞。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渐渐松懈下来,大老爷日常脾气很好,虽然城府深沉,但从来也都是笑脸迎人,对了子女们,更是一脸的慈父样…… 没想到锐利起来,居然是这样的明察秋毫,自己连一点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剥光了身子一样,只能畏畏缩缩,做臣服状。 唉,没有这样的本事,又哪里能撑得起合家上下的奢华生活。 对大老爷,七娘子也着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只是他提起自己的亲事,又问了封锦……虽然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但七娘子确确实实,因为他的问话而有些不安。 一进甬道,迎头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礼。 敏哥侧身受了半礼,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才从外偏院过来?”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亲。”七娘子也问敏哥,“大堂兄怎么这么晚了还穿着大衣裳?” 大秦的富贵人家,家居服和见客服有严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缀,但见客就必须严格按品级穿衣。好比许凤佳,家居可以穿直缀,见客时就一定要穿武将所着的飞鱼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蓝游鱼纹的深衣,“今早几个书院的同窗来访,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里。” “原来如此。”七娘子也就没有多少话说了。 和敏哥在一块,很多时候都让她有点不自在。 就是因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堂兄相处。 两人就并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妈妈只在前方引导。 “今年苏州城里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颇有谈兴,“慧庆寺的几株绿梅实在优雅,观者如云,恨不能折几枝回来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语气虽平常,七娘子听在耳中,却总觉得别有意味。 慧庆寺的通光大师,当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导火索。 敏哥却还能毫无芥蒂地到慧庆寺走动。 是有心,还是大度…… 她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敏哥一眼。 敏哥却也正瞥着她的神色。 七娘子心念电转,已是有了计较。 她就微微露出了少许尴尬,“原来……”却没有接敏哥的话头。 以自己和二太太的关系,以自己的身份,提到慧庆寺,会面露尴尬,实属正常。 不管敏哥只是无意间去慧庆寺一趟,还是有意去慧庆寺打探什么,自己都没有必要害怕。 当年的事既然做下了,七娘子就有信心不被抓住痛脚。 敏哥也不动声色,“是啊,只可惜都是价比千金的异种,恐怕就连父亲亲自去讨要,慧庆寺都舍不得给的。” 就把话题扯到了香雪海的梅花上。 只是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终究是露了端倪。 两个人一道进了屋,向大太太请了安,就又各自出屋回房。 七娘子边走边笑。 与她一道走的五娘子不免奇怪,“什么事,一路笑到现在。” “就觉得很有意思。”七娘子敷衍她,“安静了几年,家里一下多了几个堂兄,就热闹得多了。” 不免又微笑起来。 和大老爷斗,她没这个能耐。 不过,敏哥想要为难她,只怕还稍微嫩了些。 五娘子也跟着七娘子笑,“也是,今年过年,家里人就多了,有三个堂兄——还有表哥。” 提到许凤佳,她又怏怏起来,低着头望住脚尖,不再说话。 七娘子早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也不和五娘子计较。 只是提到许凤佳,她就又想到了大老爷的那几句话。 一时间,竟也烦躁了起来。 121通房 没有过几天,董家的大妮就抱着个小小的包袱,进了玉雨轩。 新丫头、老丫头交替,总要有个过程。 腊月里所谓的放人,不过是在名册上定下谁要放出去配人,谁留下来再服役几年罢了。 真正大丫环离家陆续成亲,一般都是在春季。 那时候,进来替补的丫鬟也上手了,人品能力如何,各家的主子心中也都有数了,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忙完了年节,有空办喜事了,百芳园才会陆陆续续地把丫鬟放出园子。 玉雨轩的丫鬟年纪都小,今年不过出了白露一个人的缺,却被大老爷钦定了董妈妈的大闺女,众人心底,自然不会没有微词。 杭妈妈就对大妮没有什么好脸色,大妮进院子的时候,眼眶还有微微的红。 行动却依然迅捷灵巧,除了眼眶边上的一点点红,神色也未见异常。 就跪倒在地给七娘子行了礼,口称,“见过七娘子。” 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小姑娘,眉宇间和董妈妈相似,似乎天生就带了一股笑意。 七娘子看了看杭妈妈。 杭妈妈想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到玉雨轩,已经想了两三年了。这一次被董家横插一杠子,心里的邪火,又不可能冲着大老爷、七娘子发作。 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老实人。 不对大妮发作,对谁发作? 特地安排杭妈妈去领人,就是想试一试大妮的心性。 如果是个娇小姐的性子,被杭妈妈数落两句就抽抽噎噎,那索性就当个娇小姐养起来也就是了。 还好,没有被小户人家的娇养惯坏。 “起来吧!”她不动声色。 不免仔细端详大妮的表情。 如若董妈妈嘴不大严,把垂阳斋的事告诉了大妮,这么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自己的审视下,总会露出一点端倪。 不过,大妮的表情虽然有局促、有羞涩,却唯独没有闪躲。 她相了相大妮的模样,也就笑,“好清秀的小姑娘。” 又问大妮,“想改个什么样的名字?” 大妮轻声细语,“全凭七娘子吩咐。” 咬字清晰、谈吐文雅,看得出,家教良好。 七娘子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到园子里的丫头都是从节气、节日上取名,就随口问白露,“乞巧这个名字有没有人用过?” 七夕又名乞巧节,也是女儿家的节气。 白露就笑,“原先有一个七夕,是跟在初娘子身边的,出嫁没有几年,就在当地配人了。您又起的是乞巧,也说不上冲犯。” 又逗大妮,“你可有福气,满院子的丫鬟,七娘子也就给你起了名字。” 七娘子咯咯直笑,想着的确也是如此,满院子的丫鬟,唯独就大妮是自己亲口改了名。 再看大妮,就觉得她多了几分讨喜。 又随口吩咐白露,“就把她交给你了,玉雨轩的规矩,百芳园的规矩,咱们杨家的规矩,都学一学,能尽快上手,你也就有了替身,可以脱离苦海立地成佛了。” 逗得几个丫头直笑,“七娘子就是一张嘴儿惹人恨,捉狭得让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白露一边笑,一边上前拉大妮,“起来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大妮于是怯生生对白露一笑,起身先谢白露,“烦劳姐姐了!” 便默默地随着白露下去了。 步伐稳重,丝毫不乱。 这丫头的言行举止,都像是经过专门的调/教,年纪虽小,但却已经有了大家丫鬟进退间的那股雅致风度。 七娘子看着乞巧的背影,不禁犯起了沉吟。 就吩咐立夏,“你去梁妈妈那里要些党参来,咱们的党参快用完了,顺便再问问,乞巧本来是想进谁的院子里服侍来着。” 立夏会意地应了一声是。 白露和梁妈妈有了未来的婆媳关系,就不大好再孤身去找梁妈妈说话了,她女儿家自重,平时除了做活,也很少出玉雨轩。 七娘子索性成全白露的尊重,往常派她出去做的事,全转交代到立夏身上。玉雨轩就由白露主内,立夏主外,倒是倒了过来。 这几个月来,倒是把立夏历练得人情通达,里里外外都提得起来。 没有多久,就拿了一包党参回来,一边上册开箱子,一边和七娘子闲话。 “听梁妈妈说,董妈妈虽然没有露出十分的意思,但她想,大老爷若是没有发话,乞巧应该是被分进及第居服侍的。” 果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倒是好算计。” 立夏陪笑,“却瞒不过您呢。” “死丫头,闲着没事,拍我马屁做什么。”七娘子忍不住笑,白了立夏一眼,顶了顶她的额角。 主仆俩相处已有六年有余,很多时候反而像是姐妹、好友,不像主从。 立夏就锁了装药材的小箱子,开解七娘子,“四少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府里的人家有所打算、盼望,也是难免的事,横竖这也不和咱们相干,您也别操这份心了。权神医不是说了,您要少思少虑……” “好了好了。”七娘子却是一听立夏唠叨就头疼,忙捂住耳朵做投降状,“我知道我知道,不操心还不行吗?” 到底还是若有所思,“九哥转过年才十四岁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里读书就够费脑子的了,若沾染起了这样的事,可怎么得了?万一把身子骨淘空了,该怎么办?” 过了几天,给大太太请了安,就没有随着五娘子、六娘子回百芳园。 两个姐姐也早惯了她贴心小棉袄的身份,见七娘子托词留下,都是心知肚明。 就连大太太都知道七娘子是有话要说。 “怎么?”她有些诧异,“该不会是董家的那闺女不服管教——” 以董妈妈的体面,七娘子若管不住乞巧,要向大太太回了撵出去,也的确是要背了人来提。 七娘子顺水推舟,“那倒是没有的事,这丫头一看就是被调/教出来的,为人处事都极得体……在玉雨轩,还有些屈才了呢。” 大太太就放松下来,“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能服侍你,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七娘子脾气又好,对下人管教虽不松弛,但却也常有打赏,能跟着她,倒是比跟着五娘子、六娘子都省心。 “娘……您这话说得。”七娘子就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我是想,父亲巴巴地把她打发到玉雨轩来,肯定是有用意的……” 顺手再补一补垂阳斋一事的漏洞。 大老爷从来都很少插手内院的事,前几日却是连着出手,又把乞巧安排进了玉雨轩,又把那两户人家送到了庄子里。 大太太虽然在俗务上不大经心,但也难保心血来潮,会揪住这个疑点追查下去。 “哦?”大太太果然有了兴趣,“小七心思到底细致——你倒说说看,你爹会有怎样的用意?” “董妈妈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七娘子轻声细语,为大太太抽丝剥茧,“想要把女儿送到百芳园内,也是她的忠心,父亲是断断不会拂了她的脸面的。只是,这乞巧面目清秀,性情柔和,行动间又袅袅娜娜的,女儿冷眼瞧着,倒觉得……竟是在及第居里出入的材料呢。” 这话虽然委婉,但大太太也不至于听不懂里头的涵义。 九哥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又打算早些说亲。 有的大户人家,在少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就会着手给少爷安排通房大丫头了,免得将来新妇过门,少爷对洞房花烛之事一无所知,反倒尴尬。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万一在外被勾引得学了坏,竟会踏上青楼楚馆,反倒丢了大户人家的脸面。倒不如预先安排下一两个眉清目秀、柔和老实的大丫头,待得少爷什么时候有了那方面的心思,也不愁没有人相就。避子汤喝着,也不愁未婚就先有子。 等正室过了门生了嫡子,再把这通房抬举成姨娘,断了避子汤……也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当年杨家的二姨娘,就是这么被抬举的。 听七娘子这么一嘀咕,大太太心中就是一动。 以董家的体面,早不必把女儿送到园子里来服侍。 自己还犯着嘀咕,想着老爷怎么就插手进内务里来。亲手把董家的闺女安排进了玉雨轩。 又打发了自己的陪嫁去庄子上……还打算查一查里头的究竟。 这样看来,小七猜测得倒没有错,若董家想把闺女安排到及第居,别说老爷,自己都要费些掂量。 正妻还没过门,正是一心读书的时候,要是迷恋起了美色,九哥这一辈子可就全完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顿时温存了起来。 还是小七最贴心。 “及第居的玉版今年是要出去嫁人不是?”就问七娘子。 “听说是。”七娘子也笑,“九哥平时很少说及第居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们隔得又远,小七也不大清楚。”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事还真得和你父亲商议一番。” 七娘子气定神闲,彻底放下心来。 以大老爷的智商,如若还不能就坡打滚,把这一丝破绽弥缝上,他也坐不到江南总督的位置。 就又和大太太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过了年,把你的三个堂兄送回西北,家里就冷清得多了。”大太太又和七娘子感慨,“男丁少啊,过惯了热热闹闹的年,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觉得寂寥了。说不定那时候你五姐也已经嫁走了……家里就剩几口人,年都过得没意思。” “大堂兄的亲事已经定了。”七娘子抿着唇笑,“到了明年这时候,怕是也把九哥的亲事给说定了吧?没有多久,新媳妇进门,您就不觉得寂寞啦。” 大太太顿时老怀大畅,“说的是,说的是,新媳妇进门,家里很快就又要添人口了。” 就和七娘子议论起敏哥的婚事。 “也不晓得怎么会找了欧阳家的姑娘。”大太太很有几分不屑。 “欧阳家说来也是名门……”七娘子就不解。 旗山欧阳家也是多年的名门世家了,和宝鸡杨比,论传承悠久也不差仿佛,虽然这一代没有大老爷这么显赫的族人,但欧阳郎中也颇为得宠,这一向还有被提拔的意思,又和二老爷相交莫逆…… 怎么看,这门亲事都结得不差。 大太太就教七娘子,“结亲可是门大学问,欧阳郎中和你二叔交情虽然好,但你二婶长年累月不在京城,两家的后院是没有多少来往的。” 香姨娘就算再得宠,也不可能行主母职,主母不在京城,杨家二房对欧阳家的后院当然不熟悉。 “李家的十一郎是欧阳郎中的亲外甥,和敏哥年纪相差仿佛,欧阳家原本说给他的那一位小娘子去世后,按理,欧阳郎中是可以把妹妹充为婚约的。” 两家结亲,是很慎重的决定,一旦定下就不会轻易更改约定,若是男女有一人去世,做冥婚嫁牌位的也有,换上条件相当的兄弟,也有,欧阳家既然要和李家再结一门亲事,也大可以把妹妹嫁给李十一郎。 事情被大太太这么一分析,顿时就显示出了不对劲。 “欧阳家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李家?李家这些年来跟着你父亲升官发财,早就不是当时和他们欧阳家结亲时的模样了,一家飞黄腾达,当然要带挈亲戚,现在的李太太又是这么个没意思的人,欧阳家好容易和李家说起了一门亲事——家里又不是没有当龄的女儿,为什么才死了一个,就让亲事作罢了?” 大太太自己在内宅的斗争上糊糊涂涂的,分析起世家之间的利益往来,却是极精准。 七娘子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过,十一世兄是欧阳家的亲外甥,想必对欧阳家的后院,也不是没有了解……”她轻声为大太太补充。 “是啊,李十一郎毕竟是亲外甥,欧阳家的几位表妹,他想必是熟悉的。欧阳郎中讹谁都不会讹他——也讹不过他。”大太太微微冷笑,“正好这当口,我们杨家二房的大郎又送上门去,说起来也是沾了杨家的边,欧阳老爷又为什么不乐意?杨家没有主母在京城,虽有王家的几个亲戚,但到底王家和你二叔是闹翻过的,办事未必尽心……好敷衍得很!你就等着瞧吧,虽没有十分准,但这欧阳小姐,不是出身就是脾气,七八分可能,是有不妥的。” 她就幸灾乐祸起来,“长嫂没有说好,下面的两个弟弟,亲事也就难说了……香姨娘毕竟不是正经主母,你就等着瞧吧,这小星充大,以后二房的热闹,还有得瞧呢。” 七娘子就想起了那天敏哥在正院里漫不经心的几句话。 “去慧庆寺看梅花……” 还有那若有若无,看向自己的一眼。 她心底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就只是轻声应和大太太,“二房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本来就够乱的了……” 大太太连声冷笑,“该!当时她王星爱有脸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以为分个家就完事了?她的报应,在后头!” 七娘子就望了大太太一眼。 眸中波光粼粼,思绪无限。 “是啊,这但凡做下恶事的人,报应都在后头等着呢。”她轻轻长了一口气,慢慢地附和起了大太太。 122 怀春 腊月里平平安安,再没有出过什么事。 过了腊月二十五,大老爷请师爷们吃了年酒,各自放回家过年,也就回到百芳园在浣纱坞住下,每日里或是温香软玉,或是读书写字,或是叫了儿女们来说说笑笑,或是和大太太计较今年的收成,难得地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 七娘子不用到外偏院侍候,也就闭门不出,唯恐走到哪里又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惹来一身的麻烦。 许凤佳却也很少在总督府呆着。 水军大营到了这会儿,已经有上万名水兵开始轮流操练,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天总有一百多件事需要处理,眼下又快过年了,营里的杂事更多。萧总兵一个人忙不过来,连廖太监都不得不亲身出来处理事务,许凤佳身为四品将军,又哪里好意思在苏州闲逛。 是以这些天虽然晚上还回垂阳斋安歇,但白日里倒是都在胥口大营,有时候要半夜三更才能回苏州。 大太太很心疼,“让你住到苏州,本来是担心你在军营吃不好睡不香,闹成这样辛苦,倒不如以后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是睡在胥口,得闲了再回苏州来看望我们。” 许凤佳就笑,“还好,倒没有多辛苦。” 在座的几个男丁都露出了钦服之色,就连五娘子的冷漠都稍微露出缝隙,悄悄和六娘子议论,“虽说胥口离得近,但也是一个时辰的奔波,也亏得表哥有这样的能耐。” 七娘子也禁不住抬眼微微一瞥许凤佳。 到底是自家的近亲,每日里来请安的时候,大太太也没有特别要求女儿们回避。 还好许凤佳也从来没有露出什么不妥,总是庄庄重重,并不特意打量表妹们。 大太太是越看许凤佳就越喜欢。 出身又尊贵,举动又得体,又是个少年有为的四品将军并国公府世子……胥口大营一日那样多的事,也亏得他有耐心认认真真地敷衍下来,还是这样龙精虎猛,不露一丝疲惫。 “虽然你们年轻人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但也要留心保养身体。”她越发和颜悦色,“别仗着年纪小,就成天累月地忙碌,也不顾累着了自己。” 又笑着嘱咐几个侄子,“这话说你们也是一样的,虽然读书要紧,但也不要太拘束了。” 敏哥忙带着达哥、弘哥应是。 大太太又问敏哥,“家里有了音信没有,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大约是今年秋天吧。”敏哥坦然告知大太太,又笑,“父亲让我们进了四月再往西北去,说是去年往西北的官道有多处被大雨冲毁,现在正组织民夫修路,从江南过去,一路难走得很。”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叔信上也是这么说来着。” 这些家中琐事,当然激不起小辈们的兴趣。 女儿家们还好,九哥却已经按捺不住,冲许凤佳使了好几个眼色。 许凤佳就起身告辞,“还有好些事……” 大太太忙说,“你去忙,你去忙。” 就笑眯眯地放许凤佳和九哥出门,又把几个侄子叫在身边,关心他们的学业。 五娘子又坐了一会,也无聊起来,拉了拉六娘子、七娘子的衣袖,起身告辞,“六妹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太好了……乘着这几天事儿还少,打算画几张梅花来的。” 大太太居然也没有阻止五娘子,反而把达哥、弘哥也一道打发出来,只留了敏哥,“你们两兄弟一年都在读书,也跟着妹妹们到院子里散一散心。” 几兄妹就只好一道出了东次间。 隔着琉璃帘子,还能听见大太太和敏哥低低的说话声。 不知敏哥说了什么,大太太一下笑了起来。 七娘子就不禁费起了思量。 想了想,又觉得如今继承权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敏哥想在慧庆寺的事上翻案,也闹不出多少动静。 当年一计,是她的得意之作,敏哥可以诛心,可以编排四姨娘和自己,但怎么编排,都没法把二太太的罪名开脱掉。 再说,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只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乱说话。 七娘子倒真心有些好奇起来:既然不会是说慧庆寺的事,那么大太太把敏哥留在东次间,和他说的是什么事儿呢。 # 弘哥和五娘子自从那一日的口角后,彼此间就始终有些不对付。 才进百芳园走了几步,就有好几次言语间差些对冲起来。这个说冬天是绿梅花开得好,那个又说小香雪的白梅花才漂亮。 敏哥又不在……达哥相形之下较为懦弱,更管束不了弘哥。 气氛就越走越尴尬。 六娘子急得快跳脚:这些姐妹兄弟,都是要到小香雪去玩耍的,若是有了口角,她这个做主人的难免要受到牵连。 只好拼命冲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心里又哪里不知道六娘子的着急。 只是五娘子这阵子怕是因为婚事烦心得很了,弘哥那天的话虽然无心,却是正戳痛了这位大小姐的伤疤。 只看她这一向甚至连许凤佳都疏远了开去,就晓得五娘子心里恐怕正是油煎火熬的时候。 偏偏弘哥又觉得那天吃瘪得莫名其妙,最近一和五娘子对上,眼角眉梢就格外带了三分赌气…… 她也只好一路岔开话题,到末了甚至主动提议,“我倒是想在聚八仙周围走走,在假山上玩一玩,五姐陪我?” 这是摆明了要把弘哥和五娘子分开了。 五娘子尚未答话,六娘子已是眼睛一亮,如得了什么钧旨纶音。 就期盼又央求地望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倒被逗笑了,“好,二哥,我陪七妹散散步,你们在小香雪好好看梅花。” 都是姓杨的,又是一个祖父的至亲,身边还围绕了这么多丫鬟婆子,六娘子就算单独招待两个堂兄,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达哥很客气,连声说好,拉着弘哥就跟在了六娘子身后,往小香雪的方向而去。 五娘子和七娘子索性站在长廊里,目送三人去远了,五娘子才打发身边的谷雨,“回去吧,我想和七妹两个人走走。” 谷雨还有几分犹豫,“假山上青苔多,滑得很,还是奴婢……” 五娘子眉宇间就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阴霾。 七娘子忙笑着打圆场,“不要紧,我和五姐不过随便走走,不会登高的。” 也就随口吩咐上元,“你也回去吧,和你立夏姐姐说一声,别把百灵给冻着了,若是天气再冷,就把鸟笼子挂到屋子里。再有,晚上我想吃些酸酸的东西,若是大厨房想不出来,就上小厨房问问曹嫂子。” 上元忙驻足听了,又应了是,才和谷雨一道反身往园子西头走去。 五娘子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才叹了一口气。 脸上就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有了几分好笑。 少女时代,谁都曾经历过这种愁云惨雾的心情。 就算是在现代,涌动的荷尔蒙,也能叫一个豆蔻少女变得喜怒无常、古怪孤僻。 更不要说是古代了。 这说不出口的心事,最能让人烦躁,更别说五娘子的性子本来也说不上多温顺。 也难怪这段日子里,情绪摆荡得好像在荡秋千,动不动就濒临崩溃。 “咱们倒是也别爬山了。”她笑着安顿五娘子,“索性就在长廊里走一走,一会儿到万花流落边上散散步,那一带最安静,什么下人们都少见的,五姐倒好不好?” 这个年纪的少女,有了心事,看谁都不顺眼,最喜欢在安静的地方漫步。 五娘子也就惆怅地点了点头。 低着头和七娘子在长廊上漫步。 却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简直要烦死了。”没头没脑地和七娘子抱怨起来。“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提这两个字!一到十五岁,谁看着你都问婚事、婚事、婚事!烦也烦死了!” 七娘子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五娘子实在是个妙人。 不过,在大秦的上层阶级里,十六岁而没有订婚,是有些晚了。 也是因为五娘子的身份太矜贵,这几年朝中的风云又变幻得厉害,一时也顾不上五娘子这头。 “等过了年就好了,”她安慰五娘子,“年后,许家应该也能来信……你和表哥——” “杨棋!”五娘子气得直跺脚。“连你也来噎我!” 急得一张脸红到了脖根。“弘哥也就罢了,现在你都来说这样的话……好像除了表哥,我这辈子就说不了别的亲事一样!” 七娘子心中不禁微微叹息。 五娘子一腔痴情,全寄付于封锦一人身上,几姐弟心底都是清楚的。 只是封锦一去京城就杳无音信,从大老爷的口气来看,竟是连他都没有封锦的消息,想来和张家,怕也已经失去了联系。 女儿家的青春又是最等不起的。 她又看了看五娘子。 冬日的阳光浅而发白,洒在五娘子身上,却硬是又多了几分热度。 她和许凤佳很有几分相似,不论是眉眼还是脸型,都透着三分的像。 这对表兄妹的眼神也都很热。 只是许凤佳的眼神里,除了可以融化金属的热度,还有摸不清的思忖……对七娘子来说,他的眼神是难解的。 而多年相处下来,她却很容易就能摸透五娘子心里的情绪。 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的曾经是骄傲任性,渐渐地,又化为了说不清的思慕,如今止余了一片焦灼。 七娘子再忍不住,把气叹出了口中。 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都像是被五娘子给牵动了起来。 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少年时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她还是前世的孤女,没有钱,甚而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情事上用心,然而当时毕竟是可以在心底面对自己的情愫,不用以礼教、以现实将它重重埋藏。 纵使锦衣玉食、 养尊处优,五娘子的生活中也依然充斥了太多无奈。 “五姐。”她缓缓低语,“过去的事,你还是让它过去吧。” 就算自己要劝,都不敢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 “毕竟,人生在世,谁没有遗憾?”她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和那人……” 五娘子霍地转过了身。 咬着唇毫不躲闪地望向七娘子,慢慢地抬起了下颚。 “我还就真不信这个邪了!” 她的眼角虽然已经有泪花闪烁,但神态却依然高傲,“难道除了表哥,我就没有别人可嫁?杨棋,我一向觉得你虽然老实本分,但心里却也明白得很,现在看来,你倒是天下最道学的人了。” 七娘子一窒。 心底刹那间就涌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无数伤人的话,就要喷涌而出。 望着五娘子的倔强,怒火却又和来时一样迅速地消退了下去。 自己在这件事上,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五娘子呢? 感情的事,永远没有对错,五娘子的感情虽然来得古怪,又太持久,但这终究是她的坚持。 她抿了抿唇,没有接五娘子的话,只是别过眼望向了长廊外的灌木花草。 五娘子也就沉默下来,靠着柱子,低头望向了锃亮的青砖地。 半天才轻轻开口,“其实我也知道……我心里的想头,多半是不能成的了……” 七娘子就跟着她叹了一口气。 封锦和杨家闹翻,第一个得罪的就是大太太。大太太心底,恐怕都早已恨上了这个少年解元。 就算没有闹翻,大太太又怎么可能把五娘子嫁给二房太太的亲戚?就算是大老爷都不会点头。 像杨家这样的人家,嫡子嫡女的亲事,素来都要慎重以对,五娘子是一定要嫁进地位相当的人家做当家少奶奶的,如若许家不成,也会有别家前来求取,不说别的,李家的十二郎、秦家的表兄、桂家的二少爷……都要比封锦更配得上她。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别人当面否决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五娘子心底又怎么可能好受。 “只是我……我真觉得……”五娘子已经有了泪意,“世事实在太弄人了,当时听说他考上解元,我心里就很高兴……” “我知道他跟着张先生读书已有几年了,一转眼又是九姨娘被抬房……说起来,两家成了亲戚,走动的机会自然就多了……没想到……” 她终究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却是不待七娘子安慰,就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 “没有得到他的音信,我是决不会应下亲事的。”五娘子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抬起头来。“除非我知道他已经结亲,亲眼看着封大奶奶上门拜访……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进宫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半晌才喃喃唤了声:“五姐……”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是小看了五娘子的决心。 或许正因为这是男女交往不便的古代,是礼法大过天的时代,被压抑着的感情,才更炽烈。 也所以罗密欧与朱丽叶只会出现在古代。 七娘子这才意识到,在大秦,在此时此刻,刘兰芝会与焦仲卿双双自尽,张倩娘要为表兄离魂……在这样的年代,为了追逐爱情,年轻的少女要付出她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 但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前赴后继,为了心头的这一缕痴情不顾一切,甚而耽搁了自己的青春也无怨无悔,只想知道心上人在彼方是否安好。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活得很没有意思。 远处又传来了有节奏的脚步声,和着小丫鬟娇嫩的语调。 “今年的梅花开得好呢,我们家少爷说光福的白梅花,也不过是和小香雪相差仿佛……表少爷,您也去过光福吧?” 123 暧昧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是一惊。 这长廊沟通的是聚八仙与万花流落,一眼通透看得到底的,想要躲避,聚八仙却又远了,就算一路狂奔,都未必能躲开许凤佳。 再说,大家小姐当众奔跑,也实在是太失礼了。 七娘子连忙扯出镯子里的绢帕,一把拉过五娘子,为她拭去了脸颊上的点点泪痕。 五娘子先是一愣,也就凭着七娘子擦拭去。 自己却是目光连闪,径自思忖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个小丫鬟领着许凤佳,自岔路拐进了长廊。 “五娘子、七娘子。”两边一对上,倒是那小丫鬟机灵,忙跪在地上给两个小姑娘请安。 七娘子就瞥了那丫鬟一眼,笑着说了声,“起来吧。” 方才同五娘子一起给许凤佳行礼,“见过表哥。” 许凤佳于是侧身受了半礼。 目光在七娘子脸上略微一个盘旋,便收了回去,一脸的庄重。 “才从堂屋出来?大冷的天,别在外头乱跑。”就关怀两个表妹,“小心感了风寒,大过年,也太折腾。” “是。”两个少女都低头听表哥的告诫。 大户人家规矩重,姐妹之间还好,兄弟之间却是明明白白的兄友弟恭,当兄长的关怀、训诫弟弟妹妹,小辈就必须低头细听。 好在许凤佳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示意小丫头继续带路前行。 七娘子和五娘子也不敢再多逗留,于是匆匆往万花流落的方向过去。 七娘子心底还在回味许凤佳的那一眼。 九哥虽然许下承诺,不会就亲事一事推波助澜。 但他的几句话里透露出的讯息,还是让七娘子颇为心惊肉跳。 这万一许家改了提亲的人选……杨家不起一场风暴,是不会罢休的。 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出的大好局面,也必定会转眼翻覆……更不要说,就算闹成这样,这门亲事也未必能成。 大太太毕竟是几个女儿的嫡母,就算大老爷已经含含糊糊地暗示过自己,若是许家决定换人提亲,他是乐见其成。但眼下杨家正是要向太子靠拢的时候。秦帝师又是东宫的师长……不过,看许凤佳方才那镇定冷淡的态度,恐怕这里面的得得失失,他也不是想不明白。 七娘子也就稍微放下了一点担心。 又走了几步,就去探看五娘子的脸色。 五娘子却是咬着唇瓣,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思忖着什么。 七娘子也不敢多问,免得又和方才一样,招惹出一场失态。 许凤佳可还没有走远呢…… 才这样想着,五娘子就使劲跺了跺脚。 一转身就疾步向许凤佳追了过去。 七娘子连阻止都没能来得及,只得目瞪口呆地目送着五娘子追赶上了许凤佳。 “表哥!”这一声表哥又快又急,随后,五娘子的声音就小了下来。 许凤佳背转过身,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讶异。 两家都有结亲的默契,五娘子是杨家这边待嫁的女儿,即使只是出于自重,都应该多回避许凤佳。 且不说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家,也不好和表哥说私话…… 他又看了看七娘子,才低头专注地听五娘子说话。 七娘子咬住下唇,思量再三,也没有举步走近,反倒是冲着那满面吃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你来。”她轻叫。 那小丫鬟便抖抖索索地靠近了七娘子,虽惊讶,但步伐倒也还称得上稳重。 “今年几岁了?”七娘子就轻声问她。 “……十一岁。”声音里到底是透出了些恐惧。 也难怪。 五娘子和许凤佳私话的事,要是传扬了出去,她女儿家的脸面也就不能再要了。 虽说大太太心慈手软,很少折腾出人命。 但灌上一碗哑药打发到庄子里做活,是怎么都免不了的。 “你是及第居的?”七娘子又问她。 及第居的人头,她还是熟悉的,来来去去,倒没有看到过这个小丫头片子。 “奴、奴婢是才进来在园子里扫地的。”小丫鬟终于再忍不住,带上了哭音,“方才几个姐姐都忙,就随口喊住我,叫我带表少爷出来……”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多半都是在园子里做些杂活,由管带妈妈冷眼旁观,挑中了好的再行调/教几年,才能到少爷小姐跟前服侍。 立春就是这样从一个拿笤帚的小丫鬟,一步步爬到大太太身边的首席大丫环。 七娘子就看着那小丫头笑了笑。“表少爷不是已经出来了?你还不去扫地,在这里耽搁什么?” 小丫头先还有些不敢置信,眨巴着眼,睫毛上的泪珠犹自要往下掉。 七娘子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什么名字?” “……奴婢连鱼。”小丫鬟就一边眨巴着大眼睛,一边小小声回话。 还特地回望了一眼,深恐被五娘子听去了名字。 “连鱼,好名字么。”七娘子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这事要是传扬了开去……” 连鱼浑身一个机灵。 就跪下来给七娘子磕了两个响头,“奴婢知道怎么说话,奴婢知道怎么说话!” “那还不快去扫地?”七娘子禁不住笑。 这样小的丫头,倒难为了她这么机灵。 现下名字被自己知道了,模样也被几个主子记住了,为了活命,想必是不会乱说的。 连鱼就起身顺着长廊,匆匆地跑走了。 天气冷,又是午后众人歇息的辰光,百芳园西翼这几年来都没有人居住,自然更是冷清,除了连鱼咚咚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七娘子又看了看那一对关系尴尬的表兄妹。 许凤佳正一边听着五娘子的话,一边皱眉凝思着什么。 见七娘子看过来,便皱着眉冲她摇了摇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又带着五娘子徐徐靠到了回廊边的红漆柱边上。 这样一来,从东翼经过的仆妇,倒不大看得清两个人的身影了。 七娘子索性也靠着一根红柱子,坐到回廊牙子上,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借着红漆柱的遮掩,她也看不到那两个对话的人,那两个人也看不到她,倒不必担心说话被她听了去。 五娘子的婚事搞到现在,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 大老爷有大老爷的考量,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一厢情愿,五娘子有自己的执拗,九哥又有九哥的安排。 乱得和一锅粥一样。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自己。 虽说大太太说了几次,将来的婚事是由她自己选。 但这种话,从来都是听听就算,没可能当真的。就算大太太肯放手让她选人,也还有大老爷…… 她就有些烦躁起来。 很多事,并不是凭着七娘子的想望,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年的嫡女身份,是大太太主动抬举的她。怎么看,好似都是好事。 却偏偏得了这个嫡女的身份,亲事也就郑重起来。 想要谋求初娘子、四娘子那样的人家,已是不可得了。 就算是初娘子,又当真那样顺心吗? 若是真的顺心随意,也就不必上赶着巴结娘家,又要使手段笼络九哥和自己了。 当时父亲问起了封锦,又是什么意思? 这人自从去了京城,就是杳无音讯,连着两届科举都没有消息,也没听三娘子提起过他和张家之间的联系。 是少年人负气吧……和杨家之间尴尬起来,也就越发不愿意和张家来往了,免得将来落人口实,说他一边贪图杨家的财势,一边又要清高。 也是少年人的风骨。 只是父亲忽然问起他来,难道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不知不觉间,七娘子就出起了神。 轻轻的脚步声踱到她跟前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才一抬头,猛地回过神来。 许凤佳就靠在长廊对面的红漆柱上含笑打量她。 眸光亮得七娘子不敢逼视。 “五姐呢?”她霍地站起身来,探头一看。 只看着五娘子的背影消失在长廊那头。 万籁俱寂,西翼这一侧回回转转的长廊里,似乎就只剩下许凤佳和她自己了。 “五表妹心绪很乱。”许凤佳柔声回答,“恐怕是没有顾得上叫你。” 他低沉醇厚,又似乎隐含笑意的声音,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平添了她三分心乱。 她就靠着柱子,微微一抬头,看进了许凤佳的眼里。 “表哥……”就嗫嚅。 一边怪责自己不够争气,一边却又只觉得浑身暖热。 该死的青春期! 到底还是开了口,“垂阳斋的事……”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嗯了一声,“垂阳斋怎么了?” 七娘子只觉得尴尬得都快烧起来了。 垂阳斋的事到底不名誉,一个女儿家,也不好主动提起。 难道还直接说,“表哥,请你不要因为垂阳斋的事就上门提亲。” 这万一许凤佳本来就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自己这么说,还透着自作多情呢。 也不晓得九哥到底把自己的意思传到了没有…… 唉,以那小子的刚愎,恐怕非但不会老实带话,私底下还在撺掇着许凤佳先斩后奏,写信让许夫人来信提亲呢。 七娘子越想越乱。 饶是她平常思绪清明,做事有条有理,到了这样的时候,也难免乱了方寸。 大老爷、大太太甚至是九姨娘、九哥、五娘子、封锦、桂含春、权仲白……一张张脸,走马灯一样地在她脑海中换来换去。 她禁不住甩了甩头。 思忖了半晌,才委婉地道,“垂阳斋的事,父亲已经把几个仆妇送到了庄子里,表哥大可不必担心此事外泄,影响两家的清誉。” 她在出神,许凤佳居然也未曾打扰。 一双亮得可以烧化琉璃的双眼,只是盯在七娘子脸上,逐分逐寸地细看,看得她极不自在。 听了这话,那双亮得惊人的眼才是一闪,转开去望向了别处。 七娘子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才敢抬头望向许凤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没想到许凤佳反而示意她往长廊深处走,“离及第居太近了……被人看到,总不大好。” 七娘子展眼就十四岁了,和表哥说私话,的确不大妥当。 满心底的事,就束缚住她的脚步,叫她只能跟在许凤佳身后,徐徐走了一段,又拐进了寥落空寂的百雨金。 大冬天里,百雨金里只是摆放了几株盆景,就显得格外的冷清。 这里背靠了假山,又隐秘,又说不上什么暧昧——毕竟是在外头的空地里,就算被人看见了,也编排不出什么。 七娘子虽然心绪纷扰,亦不由得赞赏许凤佳的处事。 才在杨家住过多久,就对杨家的地形了如指掌,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说话的地方。 的确是长进了,为人处事,色色都透着妥当。 许凤佳就靠着亭子外头的红漆柱,略略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才问七娘子。 “我听五表妹的意思,她……是不是看上了你生母娘家,一个姓封的亲戚。”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到七娘子身上。 她一下就回到了现实。 五娘子也实在是太莽撞了! 为了不成就这门亲事,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换作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自己可能的未婚妻心底钟情于别的男人,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好滋味。 以许凤佳的傲气,就算从前可能还对这门亲事有所期望,现在也都会另找别家了。 她的想法,也不能说错……只是却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步。 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点了点头,默认了许凤佳的说法。 “这对于你我,倒是件好事。”许凤佳又低头半晌,才皱眉问七娘子,“只是你知道那位封公子现在的下落么?我看五表妹和他,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就是再惦念,怕是也难成事了。”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听许凤佳的意思,难道他竟是知道封锦的下落不成? 她就看向了许凤佳,字斟句酌。“杨家女儿的亲事,始终还是要问过母亲,只是母亲这一关,封公子就过不了的。表哥倒不必为五姐担心,害怕五姐所嫁非人……” 话里若有若无,带了些打探的意思。 却好似有意无意地放过了许凤佳的第一句话。 许凤佳略微又皱了皱眉。 犹豫了半日,才道,“实话对你说,我知道得也不真切,这几年来南征北战,京城的事儿,就没有以前那么清楚了……这事又关系到了他人清誉,不好胡乱猜测。横竖你说得也对,四姨是肯定不会让五表妹低嫁的,这事,你就放在心里,也不要露出来给五表妹知道。” 听得出,他对五娘子终究是关心的,并不因五娘子大剌剌地回绝了这门亲事而有所芥蒂。 也是,从小就有交情,就算是亲事不成,也有纯粹的兄妹情谊在。 七娘子就垂下眸,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是。 场面就又冷淡了下来。 千百个问题,在七娘子心头打起了转。该要先问哪一个,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至于你我之间的事,也还需要筹划……我本来还顾虑着五表妹的心思,如今看来,倒是恰好对上了。”许凤佳又扬了扬眉毛,露出了一抹笑,“不过听你的口气,四姨性子倔强……要怎么在她老人家跟前分说,还是得由你来安排了,杨棋。” 杨棋这两个字被他念出来,就有了分外的风流意味,进了七娘子的耳朵,倒让她耳廓都要烧红了。 果然,九哥这小混蛋,终究是没有打消许凤佳的念头。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不答反问,“表哥的右手……到底是不是因为几年前的那件事,没办法再拿兵器了?” 124 回绝 许凤佳怔了怔,就又勾起了唇角。 “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我的手?” 他反而把右手藏到了身后,“你倒是猜猜,我的右手究竟残废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就白了许凤佳一眼。 这个人,你说他稳重,他的确是稳重的。 可是你要是真当他稳重了,他下一刻就能把你气死。 “这种事也好开玩笑的?” 当着许凤佳的面,她总是很难维持惯常的沉静风度。 不是害臊羞怯,就是满心不悦。 偏偏白眼珠送得越多,许凤佳脸上的笑意反而越浓厚。 这个男孩子现在真是了不得,浑身上下好像都散发着荷尔蒙,说起来长得也不过就是端正俊朗,没有封锦的过人美色,比不上权仲白的雅致……偏偏一个眼神,好似就能望进七娘子心底,一个笑,也能笑进她的脑海里。 七娘子就越发不自在起来。 “表哥要是不正经说话……我就要回去了。”她勉强板起脸,又别过眼不和许凤佳对视。 和许凤佳说话,总是累得很,他就算只是站在那里,都好像在无孔不入,想要抢夺主导权。 偏偏七娘子对着他就总是不能服气,也想要把握谈话的节奏。 从前还好,两个人都小,没有牵扯到男女之思。 现在都有了年纪,两人之间又存在着连七娘子都没法否认的暧昧拉扯。 和许凤佳说话一下就变得很艰巨。 当了人,两人都要作出端庄的样子,倒也无所谓。 私底下一见面,七娘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对待许凤佳都想不好。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也做不出她这些年作出的事来。 但是当着许凤佳,装闺秀,总是落了被动。要抢回主动权,又囿于他古人的身份,只怕自己哪里做得出格一点,反而被看轻了去。 那双眼又那样的热,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让她更不自在……恨不得要逃走,却又逃不开。 许凤佳就嗤嗤的笑,“好,好,我正经说话。” 就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放到了七娘子眼前。“你看着像是残废的样子?” 这是双相当粗糙的手。 与细腻扯不上半分关系,虎口、指尖,都可以见到薄薄的茧。 武将的手,的确也就是这个样子。 手心掌纹分明,一条淡淡的疤痕横在手掌侧下方,若不细看,真看不出来。 七娘子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是一只没有办法用力的手。 若是右手没法用力,虎口、指尖的茧是怎么来的? 她不禁抬起头迷惑地望向许凤佳,张口想问什么,又合上了嘴。 许凤佳却是迷蒙了眼,只是盯着七娘子,一脸的心旌摇动……慢慢的,人就要俯就过来。 “表哥!”七娘子吓了一跳。 忙退了几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才子佳人后花园私会的故事,在话本里是美谈,在现实中,却是能让人身败名裂的丑事。 许凤佳一下就回过神来。 脸上蓦地就红了一片,忙也退了几步,和七娘子拉开了距离。 两个人一下又都没了声音,各自低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半天,许凤佳才慢慢地解释给七娘子听。 “这手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一并那条疤,都是在西北留下的,四表弟当时留下的伤痕,早就褪了。” 低低哑哑的声音流进七娘子耳朵里,一下叫她大松了一口气。 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这几年间,许凤佳的手几乎已成了七娘子的梦魇。 心心念念,就怕他的手是因为九哥当年在浣纱坞前的作为而伤,姐弟俩在此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将来闹出来就又是一场尴尬……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没有大碍四个字,真的是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学左手刀法,不过是因为在战场上多一门技艺,我的右手也一样出色……这一点,桂家的世兄没向你提起?” 说到桂含春,他的声调难免有些怪怪的。 七娘子就诧异地看了许凤佳一眼。 却发觉这少年也正密切地望着自己,好似正在探索桂含春这几个字,对她的影响。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旋即又觉得好笑——多少年前的事了,许凤佳的心胸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小吧。 “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她轻描淡写,“也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多半还是应五姐之托,向他打探表哥的消息,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许凤佳神色稍缓。 “就只有五表妹挂念我,你就不挂念我了?”他似笑非笑,盘起了双手。 七娘子心中不由就是一荡。 这人要再大一点,肯定更不得了。 小小年纪,眼角眉梢就写了风流……再大一些,还不要像现代的那些男影星一样,纯靠荷尔蒙都够混饭吃。 她别开眼,略略咬了咬唇。 在心底告诫自己:一个庶女,又哪有资格和世子爷谈情说爱。 就慢慢地把那丝丝缕缕的暧昧,极力收敛了起来。 “我……不挂念。”她轻声回答,“五姐挂念你,是五姐的身份,我有哪有身份挂念表哥……” 许凤佳就低笑起来。 “我看,你满可以挂念挂念。” 他润了润唇,自睫毛底下瞥着七娘子,话里,满是笑意。 又还要再说什么。 七娘子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表少爷!”她加重了语气。“知道你的手没事,小七就放心了。别的事……就算你有心,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我看……” “不答应?”许凤佳的神色又阴沉了下来。“杨棋,你是在和我说笑话?垂阳斋的事,你当我没有本事闹腾出来,叫全苏州城的人都晓得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四姨不答应,总有办法可想,但你这话——” 两个人的神色忽然都是一动,许凤佳一下住了口,快走几步警惕地望向了外头。 远远的从长廊上传来了娇嫩的少女声,“奴婢想着,两位少爷是断断不会走远的,不在小香雪,肯定在及第居了……” 接着就是敏哥温和的声音,“嗯,我想着也是,横竖顺路,就先到及第居看看也好。” 七娘子倒不由得好奇起来。 敏哥平时说话,都是四平八稳,透着尊重,很少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听那女儿家的口气,想来也是丫鬟无疑了。 是哪个丫鬟,能得到敏哥这样的喜欢? 她又回头看了眼许凤佳。 这人倒也知道避嫌,已是在亭子边上坐了下来,免得高挑的身量,叫敏哥发觉了他。 江南园林,精致小巧,百芳园虽然大,但长廊和百雨金近在咫尺,敏哥要是眼神好,倒未必不会看到什么。 七娘子咬了咬唇,索性霍地站起了身。 “如果表哥是真心为我着想,亲事一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的语调虽轻,但却极坚定。 也不等许凤佳的回复,就徐徐步出了百雨金。 心底虽然依旧砰砰乱跳,不过她这点城府倒还是有的,自信面上应当不会露出破绽。 只是许凤佳的一双眼,即使穿越了重重草木,依然锁定在她的背影上,叫七娘子的脊椎底下,都泛起了一阵阵麻痒。 # 才拐出百雨金走了几步,七娘子就和敏哥打了个照面。 “大哥。” “七妹。” 两边连忙互相见礼。 敏哥就含笑关心七娘子,“大冷的天,怎么在外头逗留?快进屋暖和暖和——看你的脸都冻得通红。” 七娘子握了握脸,倒有些好笑,“是,多谢大哥关心。” 一样是关心,许凤佳的关心就带了霸道,敏哥的关心,就多了一分温煦。 又去看敏哥身边的小丫鬟。 这是个清秀的圆脸姑娘,双眼似乎天然带着笑意,眯缝着如弯月牙一般,看着就惹人喜爱,年纪虽小,穿得却很体面。 身上竟不是下等丫鬟的棉袄,而是中等的官缎。 七娘子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就觉得她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识。 “见过七娘子。”这小丫头倒也乖觉,不待敏哥吩咐,就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磕头。 “起来吧。”七娘子忙含笑吩咐。 敏哥就介绍,“这是余容苑的南音,才到我身边服侍来着,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少,还要靠妹妹们多管教了。” 敏哥总是这么客气。 不过,就算是客气,也看得出对南音的重视。否则一个小丫鬟,等闲出不了余容苑门口的,又怎么谈得上让姐妹们管教。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你原来就叫南音么?”她笑微微地问。 “奴婢原名糯米。”南音的说话声果然软软糯糯的,好似含了一颗蜜糖,天然就带了甜味。“少爷说糯米难免不雅,我说话又糯,索性给奴婢改名叫了南音。” 七娘子不禁笑看了敏哥一眼。 “原来如此。” 又告诉敏哥,“二哥与三哥是到小香雪看梅花去了不错。” 敏哥就好奇地看向七娘子的来路,“还当七妹和他们在一块呢。” “五姐半路想到万花流落走走。”七娘子神色不变。“索性就分开玩乐……走到一半,她又说不舒服,想回月来馆歇着。”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敷衍得风雨不透,又是半真半假,挑不出错来。 敏哥也没有深究,又和七娘子寒暄了几句,就目送着七娘子绕过长廊,往玉雨轩方向去了。 他脚下却一时没有挪动。 低首沉思了半晌,才带着南音,往百雨金走了几步。 “少爷。”南音怯怯地,“小香雪要从聚八仙穿过去才近呢。” 敏哥就笑,“这我知道。” 脚下不停,一头与南音说话,一头已是拐过长廊进了青石甬道,紧走几步,就进了花圃。 左右探望了一番,一无所获。 就站在原地,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回过神来。 南音就站在身边,胆怯地盼望,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敏哥看了,倒觉得有趣。 这丫头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 “你方才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没有?”问南音,“好似就坐在亭子里的……我看了看,却没有看真。” 南音转了转眼珠子,想得一想,才摇头,“没有呢,许是盆景吧,从这里看过去,盆景有时候像个人呢。” 敏哥半信半疑,又环顾四周,打量得实在无人,才笑了笑。 就带着南音回了长廊,折返聚八仙,去了小香雪。 # 七娘子一回玉雨轩,就问乞巧。 “你白露姐姐呢?” 乞巧本来正在廊下逗百灵鸟。 见七娘子回来,忙端肃了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七娘子身后进了堂屋。 为七娘子宽了大氅,又忙着为她倒水、换衣…… 听了这一问,倒是一怔。 因为乞巧上手得快,七娘子前几天就放了白露的假,让她一心一意地准备自己的嫁妆。 “这就去喊她。”却不敢多问什么,只是翻身出屋,进了白露平时起居的西厢。 没多久,白露进了屋子。 “七娘子有事吩咐?” 却不见乞巧。 七娘子不禁微微点头:这丫头倒知道进退。 “你和小雪是一起长大的。”她开门见山。 以白露和七娘子的关系,也早过了需要拐弯抹角的阶段。“对她妹妹糯米,你熟悉不熟悉?” 白露就思索起来。 半日才笑,“倒是不大知道她的为人——糯米年纪毕竟小了,我虽和小雪相熟,也是在内院里的情谊,平时我们很少有机会回家,自然也谈不上到对方家里拜访。只是在几次去探望小雪的时候,见了糯米几面。” “嗯,那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七娘子也不失落。 大宅院的女人,见识多半仅限于宅门里,对宅门外的事,知道得多半很模糊。 “就是个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白露已经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也很懂事,小雪说她在家的时候,父母忙于差事,都是几个妹妹在照料。”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天才笑,“梁妈妈前头和我说,你以后就定在她手下打下手,专管调/教新晋的小丫鬟们?” 白露换作媳妇,肯定是不能继续在玉雨轩服侍的了。 不过,她的婆婆是梁妈妈,也不愁没有好缺。 从白露婚后的第一份工作来看,梁妈妈是想由媳妇继承自己的职位,继续抓起人事了。 也好,白露是自己的丫鬟,在府里越有体面,七娘子行事也就越方便。以她的性子,稍加历练几年,手腕就更玲珑了。 “是,成了亲就上任。”白露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到时候出了什么难题,还得请七娘子给我拿主意。” “你肯时常回来坐坐,我就求之不得了。”七娘子也笑,“拿主意可还轮不到我,你婆婆也拿不定主意了,再来问我还差不多。”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七娘子就打发白露,“去忙你的吧,不过是想到了白问你几句。” 到了晚上,才和立夏提起。 “这个糯米,不晓得是运气好还是有手段,敏哥这样有心计的人,才几天就对她另眼相看。” 立夏也觉得有意思。 “正是给大少爷挑通房的时候……没准南音就有了这福分不是?” 她凑到了七娘子耳边,和七娘子细说起来,“立冬方才过来送药材的时候,偷偷和我说,今早太太把大少爷留下来,就是和大少爷说通房的事儿呢。说是过一两年就要成亲,还是得先收一个通房大丫头在身边服侍着。让大少爷平时留心,选中谁,尽管和她说……” 七娘子托腮不语,手捏着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银耳羹。 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敏哥的言行举止。 半天才笑,“你说,这个大堂兄是龙,还是虫呢,立夏。” 立夏神色不变,“姑娘说他是虫,他就是虫,是龙,也能让他变成虫。” 125 惊鸿 七娘子觉得立夏实在是个妙人。 这几年来,历练得越发沉稳了不说,偶然谈起家中的大小琐事,也是妙语如珠,看法透着独到。 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很妙,连七娘子都不禁费起了思量,半天才自言自语,“算了,是龙是虫,我也管不到那么多,反正他能好好过活,不把手插到大房里,我自然也乐见二房自己能立起来。” 到底还是吩咐立夏,“白露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很多事都不方便交代到她手上,你冷眼看着几个小丫头有谁是稳重又有眼色的,就带着她私底下多和小雪家里人来往几次,横竖小偏门就在玉雨轩左近,出出入入是极方便的。若是南音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自然会知道咱们的意思。” 说起来,南音的这份差事还是七娘子辗转安排,而小雪虽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但家人还能平安无事在内院当差,说起来,也要感谢七娘子的照拂。 南音只要是个灵醒人,这些道理也不会不明白,到时候该向谁靠拢,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的。 立夏就会意地应了下来。 “这几个丫头都是多年服侍的,下元和端午,都是老实人,上元这丫头倒是还好……中元性子巧,却难免七零八落的……” 和七娘子商量了半日,七娘子拍板,“等白露年后出嫁了,就让上元进里屋服侍吧。” 上元是外头采买进来的人口,在府中没有多少靠山,全凭自己的稳重妥当,才爬到了七娘子屋里。 这样的人,不论是哪个主子都爱用,七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白露姐先还问我,将来打算让乞巧管着什么活计,我说我不知道,还得问姑娘。”立夏一边为七娘子拾掇绣架——进了正月,闺阁里不动针线,丝线绸缎,都要分门别类地收好,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看着倒是色色都妥当,是大丫环的料子,不过……” 七娘子也笑了笑。 “她不是叫乞巧吗?上元进里屋服侍,玉雨轩的针线就少了人打理,我看,就让乞巧顶上吧。” 不由又多看了立夏几眼。 垂阳斋的事,她一直憋在心里,和谁都没有露出过一星半点,包括乞巧进玉雨轩的缘由,也没有向立夏透露。 立夏竟是全靠自己揣摩,把七娘子的心思摸得**不离十,猜到了乞巧进门,背后必有故事。 这丫头要再历练几年,恐怕把杨家的家务交到她手上,都能一手玩转了。 她就和立夏商量,“我想着,白露姐毕竟是太太院子里过来的,这些年来尽心尽力,虽然比不得你我贴心,但也是情谊深厚。我私底下送她五十两嫁妆,再赏一副银头面,应该是说得过去了……” # 第二天,许凤佳到底还是去了胥口大营。 “萧总兵是拖家带口下的江南,大过年的,家人就在左近,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在胥口坐镇。我早和他说定了,今日去替换世叔回苏州过年。”他略带歉意地向大太太解释,“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四姨夫、四姨拜年。” 大太太很遗憾,“唉,这说起来,萧总兵还是为了匡扶你才下的江南……” 萧总兵不过五品总兵,许凤佳却是四品将军,不论从职位上还是职务上来说,萧总兵自然都是副手,哪有副手回家过年,主帅却在胥口的道理? 许凤佳就只是笑,“四姨,外甥年纪还小,很多事都仗着萧世叔提点,不过是挂了四品的虚职,真要摆起架子来,父亲都不会放过我的。萧世叔跟在父亲身边已有二十多年,劳苦功高,我这个做世侄的当然要尊敬些……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您拜年!” 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 看得出,许凤佳是真的进益了。人情世故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少年得志,却不曾得意忘形。 这样的人,日后在官道上才能走得高远,才是继承家业的嗣子该有的模样。 她又看了看九哥。 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没见着许凤佳,还不觉得,和许凤佳一比,九哥就显出了生涩。 许凤佳都这么说了,大太太虽然遗憾,也只好放人。 大老爷倒是很赞赏许凤佳。 “从前不觉得,这孩子现在行事,的确是有了章法。” 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的时候,就随口和她感慨。 “你娘也是个不懂事的,本来大家都是杨姓,兄弟姐妹之间不用过多避讳,大年夜就团座着,热热闹闹。若是凤佳这孩子留下来,小五要不要回避?你们姐妹要不要回避?一家人反倒要隔出两桌,进出也不方便,本来人口就少,这样一闹,更是大家都尴尬……这么大年纪了,思虑起事情来,还不如表少爷周详。” 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磨墨。 七娘子不动声色,纤细白皙的双指捏住徽墨,在砚台中缓缓绕圈,动作一点也不见滞涩。 “表哥毕竟在西北历练过几年,和寻常的少年比,多了几分阅历。”她轻缓地回应大老爷的说话,态度自然大方。 大老爷不由暗自点头。 只是对七娘子的赞许,却没有明说出口。 七娘子磨好了一池墨,洗过手,就提笔等大老爷开口。 回完最后这几封信,师爷们回家过年,大老爷也就正式放下公务,开始年假。 一年忙到尾,不过休息五六天,这封疆大吏别人看着是有滋有味,名利场上的人,却是苦辣自知。 大老爷捻着胡须想了半日,才缓缓开口。 “先生台鉴……” 七娘子顿了顿才缓缓落笔,把自己当一台人肉打字机,大老爷说什么就写什么。 这几封信都是给江南等地的亲友写的,远方的信,大过年的也送不出去了。 多半都是拜年问好的客套话,不过在末尾轻轻提起,江南的盐税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清帐了,大老爷打算等开春了就把帐盘一盘,请这几位先生留心些,否则盘到他们头上出了错,大老爷也不好向众人交代。 七娘子一边写一边纳罕。 查盐税的事,其实是盐铁司的差使,盐铁司肥得流油,又关乎民生大事,年先生平时就专管盐铁司和总督衙门的公务往来。 只是他老人家还在光福养病,人都不在大老爷身边,大老爷怎么忽剌巴在年边想起了盘账的事?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禁莞尔。 就指点七娘子,“来年春天,我们要在浙江、江苏一带拔掉几颗钉子。动作是小不了的。” 七娘子恍然大悟。 动作小不了,就肯定会引起上头的注意。 没个过得去的借口怎么行? 从盐铁司的差使入手,是砍掉了大皇子和江南财政最紧密的联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三省的财政和大皇子没了关系,相信对鲁王的小金库,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果然是江南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父亲实在是算无遗策。”她真心实意地奉承大老爷。“这一招圆熟如意,想必大皇子就算有所察觉,也都很难找到应对之策呢。” 大老爷却苦笑起来。 “雕虫小技罢了。”就和七娘子感慨,“官场上混过的老油子,谁在我这个位置上,这些手段也都使得出来。” “只是现如今皇上又有扶植鲁王的态度,我们偏偏在这时候逆势而动,圣心如何,就不好猜了。” 这个清癯的中年文士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与苍老。“可惜,到了这一步,就算想回头做纯臣也有所不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娘子也没话好说了。 谁能想得到权仲白医术居然到了通神的地步?一个大病将死的人都可以救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好安慰大老爷,“皇上的身子骨渐渐痊愈,也好……本来我们家在太子心中的根基就不深,正愁没有卖好的地方,如今就是雪中送炭,培养关系的时候了。凭权神医手段多高,不也有无力回天之叹?皇上本来元气就弱……一场大病,哪有不耗费本源的?再说,深宫六院……” 她又连忙收住了自己的话。 深宫六院,旷女最多,皇上就算不风流,也要被带得风流了,男女**本来就最消耗元气,权仲白可以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次,但元气耗弱却未必救得回来。若是要七娘子来说的话,杨家当时决定向太子靠拢,这个决定即使是现在看,也是明智的。 大老爷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神色明显轻松多了。 很多时候,有的道理不是想不通,只是难免会有彷徨与抑郁。就算是大老爷这样久经风霜的官场老手,也未能免俗,还是需要安慰。 “皇上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是猜不到。”就难得地向七娘子露出了一些心底话。“毕竟君臣相得多年,皇上还是能体谅我们做臣子的难处。只是……东宫年纪还小,心思却极深沉,这几年对我们杨家不咸不淡,你爹虑的不是眼前,是皇上身后……否则,又何必考虑和许家的亲事?我们和秦家、许家的联系本来已经够紧密的了,此时却是唯恐不能更紧些!” 七娘子心头一动。 索性就乘着大老爷难得吐露真言,徐徐地问,“小七倒是一直觉得奇怪,我们家想和许家结亲,用意是明显的,可许家又有什么地儿用得着我们杨家,犯得着上赶着把表哥派到江南来吗……” 在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后,平国公自然与平常贵胄不可同日而语,平国公世子要找个媳妇儿,还用得着巴巴地下江南?京里的权贵人家可是多了去了,未必就只有杨家的五娘子是个矜贵的。许家的做法,实在是惹人疑窦。 大老爷神色也有所触动。 就闭目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言多必失,今天的这几句话,已经是超越了她应有的见识。 一个深宅大院长大的小姑娘,在内宅的争斗上手段高超,那是她聪明。 但对政治斗争也有心得,就近乎妖异了。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了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把晾好的信纸逐张整理清楚,才去探看大老爷的神色。 没想到大老爷却是双眼紧闭,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已是沉沉睡去。 一年辛苦,到了年末,和女儿闲话的时候,到底是露了疲态。 七娘子抿唇一笑,就起身往西里间去为大老爷取薄被。 大老爷长年累月在外偏院居住,西里间论起讲究,倒并不逊色于大太太居住的东里间。 小叶紫檀的桌椅、黄花梨多色玻璃炕罩、雨过天晴贡缎叠浪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头,里头炕桌上还放了两三张信纸——是大老爷昨晚入睡前没看完的信。 炕桌下就叠放了折枝菊花漳绒小暖被,东次间有地暖,大老爷小睡的时候,盖小暖被已足够软和。 就免不得瞥见了信纸上的几行字。 “关于封家下落……” 七娘子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她轻轻地回望了一下东里间的动静。 隐约可以听见大老爷微微的鼾声。 索性就在炕上坐了,把一整封信都拿来看。 这是一封京城来信,落款者没有名姓,只有一个字号。 七娘子也没有为大老爷念过这个人的来信。 这就坐实了她的猜测:大老爷私底下自然有更隐秘的消息来源,而有些消息,连子女辈也不会轻易得知。 一整封信,写的都是京城里的琐事,哪家的公侯子弟闯了祸,谁的门生得了提拔……从叙述的日期看,这封信写的是半个多月前的事。 还提及了定国侯府的几件小事,二娘子年前给小侯爷抬举了两个姨娘,一个姨娘是小侯爷成亲前的贴身侍女,还有一个,据说就是二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眼前就浮现出小寒的样子……二娘子陪嫁过去的几个侍女,她也就和小寒熟稔些。 又说了权家二少爷得了皇上的赏赐,在香山脚下赐给他一个小小的别庄,等一开年就要动工。还说自从权二少治好了皇上的病,这几年来出入宫闱,圣眷越重…… 她翻看了几页,终于看到了提及封锦的一段话。 “关于封家下落,愚弟多方打听,均未获消息。似乎两年前与连太监一晤后便再无消息,两次应试,考生名录也未见此人,茫茫人海,搜索不易,且连太监毕竟身份高贵,也不便打探过细,免得反遭忌讳……” 下头说的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了。 七娘子又匆匆翻阅了一下余下几张信纸,便将它重整好了放回炕桌,自己抱着小暖被回了东里间。 把暖被为大老爷搭上,她才低眸出了小书房,吩咐门房内的小厮儿,“老爷睡着了,茶水留心侍候。” 就唤过董妈妈来,两人一道进了百芳园,往玉雨轩过去。 董妈妈一脸的笑,“乞巧没给您添麻烦吧?这丫头要是有什么不对您胃口的地方,您就只管责罚……” 七娘子也就随口敷衍,“懂事的很,过了年,让她接替上元的位置,管着玉雨轩的针线。” 便不再和董妈妈搭讪,两人默默地自垂阳斋前的甬道,从小门拐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一路沉思。 126后账 少了许凤佳,杨家的除夕就有些没滋没味。 敏哥、达哥和弘哥在大房,总有些放不开,祭祖、贴挥春挂桃符,都好似在给大房打工,做得一丝不苟,却也没了过年时的喧嚣热闹。 九哥又已经大了,不复几年前的小儿女态,稳重固然是稳重了,趣味也就跟着少多了。 女儿们连最小的七娘子过年都十四岁了,自然也比不得几年前绕膝时的天真娇憨,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就算陪着大太太在堂屋说话,一个两个,得了空闲,也都是若有所思,魂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叹息起来。 人老了老了,最怕的就是寂寞。 索性就把几个老姨娘都从小花园请来推骨牌,人多也热闹些。 除了三胞胎,最年轻的七姨娘今年也三十往上,在古代已属中年,又都是自家人,几个男孩子也用不着回避。 气氛顿时就热闹多了。 四姨娘虽然见老,但毕竟是多年得宠过来的,在大老爷跟前,总还有三分体面。 又妙语如珠,把大太太捧得眉开眼笑……堂屋的气氛,一下就活跃得多了。 有了七姨娘在眼前,六娘子的笑也多起来。就连大老爷看着一屋热闹,都不免精神大振。 就显出了五娘子和七娘子格外的心不在焉。 两个小姑娘也有所自觉。 七娘子迅速就打点了精神,和兄弟姐妹们说说笑笑。 五娘子却始终只是出神,就连六娘子又偷了她一把金瓜子,都不见五娘子动气。 大太太看了倒很好笑。 私底下和大老爷咬耳朵,“小五怕是记挂着凤佳吧?过年也十六岁,是思春的年纪了。过了年,也该把亲事定下来了。” 大老爷的眼神就飘远了。 在五娘子身上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回,“你这个当娘的也是,哪有这样打趣亲生女儿的。”就又把话题岔开了,问起敏哥欧阳家的事。 说到自己的亲事,敏哥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据说那位今年也有十六岁了,等到今年秋闱过后,我就往京城去把喜事办了,或许再回苏州读书。” “还以为会等春闱放榜了再说。”大老爷有些讶异。“——若是能考上举人,就算这一科没能及第,到国子监读三年书,也是稳稳的,你大伯这点体面还是有的……” 眼神更是闪闪烁烁。 这几年来,大房和二房相安无事,在朝堂上还时常互相照拂,这三个少年郎的人质身份也在渐渐淡化。 还以为敏哥会借着春闱的风头,就在京城长住下来,和二老爷父子团聚…… 怎么听敏哥的话头,还要回苏州来主动做这个不咸不淡的人质? 连七娘子都一时忘了自己的婚事,托腮细听敏哥的回答。 “虽说如此,但京城屋舍狭小。”敏哥神色不变,“将就歇在一处,不便之处颇多……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还得看父亲与大伯父的安排。” 就连出神的五娘子、玩牌的六娘子都静了下来。 九哥更是面露沉吟。 敏哥这话,太有玄机了。 自从两房分家,二老爷在京城就换了个大院子,虽说比不上翰林府的大小,但当时居处还小的时候,都有三个少爷住的地方,怎么如今地方大了,敏哥反而嫌屋舍狭小? 达哥、弘哥也都垂下脸不说话,越发坐实了其中的隐情。 七娘子目光连闪,倒想起了二老爷身边的香姨娘。 大老爷微微一怔,就哈哈笑了起来。“说得这什么傻话,京城的屋舍就算再小,也不会没有你们三个的栖身之地的。” 就又把这事带了过去。 以他的圆滑如意,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九哥开口招呼众小辈一道掷骰子,才把场面给圆了过去。 安安分分吃过汤圆并饺子,饮了屠苏酒,又踩了芝麻杆……众小辈又都换上新衣,出来鱼贯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拜年,讨压岁钱。 将就睡了几个时辰,又都起身相互拜年,齐聚在堂屋吃早饭。 大太太今天就格外精神。 从前杨家的初一总是很冷清,在当地没有亲戚,也就没有谁会在初一上门打扰。 今年却不一样了,许凤佳虽然在胥口过了除夕,但是大年初一,是一定要给大太太拜年的。 就连几兄弟都很高兴,平时过年,也不好读书,也没有别的事做,只好坐在一起清谈,大年初一,总是很无聊。 就由敏哥为首,大家环绕大太太坐了,说起了京里的往事,姨娘们雁翅排开,在大太太身后侍奉,一个个,也都是一脸的喜色。 六娘子没有多久就起身把七姨娘拉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五娘子看了倒好笑,就和七娘子议论,“倒是个孝顺的,舍不得姨娘立规矩。” 七娘子就看了看五娘子,也跟着笑了笑。 索性就起身招呼,“五姐,我看我们也不方便在堂屋呆着,不如回避进里间去。” 过了年就都是大姑娘了,当然不好和表哥当门对面地打照面。 五娘子脸上顿时飘过了一丝阴霾。 尤其是以她的身份,现在更要回避许凤佳了。 这话,七娘子虽然没有明说出口,但这点潜台词,五娘子还是听得出来的。 “我有点儿不舒服。”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向大太太告退,“还是先回月来馆休息休息。” 也不等大太太回答,转身就出了屋子。 众人都愣住了。 大太太半天才笑,“这孩子……脾性是越发古怪了。” 便探寻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才和五娘子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起身出了屋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七娘子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七娘子只好无奈地解释,“才想和五姐一道回避进里间……” 大太太豁然开朗,笑个不住,“年岁大了,也晓得害羞了!” 这哑谜虽然委婉,但屋内的众人也都是玲珑人,再没有谁听不出来。 九哥目光连闪,半天才婉转一笑,“表哥怎么说也该到了吧。” 又拉着大太太要听燕京往事。 七娘子觑了个空,缓缓踱进了西里间。 大太太日常起居睡眠在东翼,西翼是待客的地方,百宝阁上很有些名贵的小玩意。 七娘子就随意拿起一个核桃雕在手中把玩。 半天,才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近了西里间。 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姨娘。 忙起身让座,“姨娘坐。” 四姨娘也不客气,就在七娘子对面坐了下来,“来问七娘子的好——许久不见七娘子了,倒是又好看了几分。” 自从四姨娘搬到别院,就成日里吃斋念佛,很少进正院请安,大老爷也不过是想起来,才到别院去和四姨娘说说往事。 虽然在府中依然有特别的地位,但她自己懂得尊重,再没有出来碍过大太太的眼,这些年来,大太太对她也不错。 “上次见面,恐怕还是中秋吧?”七娘子也就打叠精神,和四姨娘寒暄起来,“三姐、四姐好?” “年前捎信回来,说是都好。”四姨娘眉眼弯弯。 眼底却已经少了那股润泽的云雾,显得眼神格外清澈。“年前总想着和七娘子说说话,不过您事儿多,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虎老威风在,四姨娘虽然已经金盆洗手,但七娘子依然不敢有所怠慢。 堂屋里九哥和大太太的笑声朦胧地传到西里间来,倒是给寂静的屋子添了些活力。 四姨娘扫了门口一眼,就贴近了七娘子,放低了声量。 “年前几个堂少爷进别院浏览,临时口渴,到我屋里吃茶。” 以四姨娘的年纪,当然不需要回避了。 “又问我三姐、四姐的近况,我索性也就和几个堂少爷聊起来了,这才知道原来敏哥和三姑爷也很相熟……” 四姨娘顿了顿,才续道,“又说了几句话,大少爷就把两个弟弟打发了出去,私底下问我,慧庆寺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出来,知道了当时我被叫去问过话,就仔细地查问起来,反复问了几遍,问得相当的细致。” 七娘子的动作也顿住了。 “是腊月里的事?”她不禁微微抬高了声调。 四姨娘的面色也有几分沉重。 似她这样退休养老的姨娘,最忌讳的就是被翻出往事。宠爱会随着年岁褪色,但罪恶,只会随着年岁而更深沉。 “就是腊月中旬的事,我几次想给七娘子报信,都觉得不方便,又怕反而落了大少爷的眼……” 七娘子就不由对四姨娘刮目相看。 这样好的容貌,这样高明的手腕,可惜是命苦做了姨娘,否则,实在是当家主母的料子。 敏哥先行试探七娘子,又试探四姨娘,若是四姨娘沉不住气,打发人进来和七娘子说话……慧庆寺的事到底是谁在主使,敏哥心里自然就有数了。 这也就是四姨娘够谨慎,不然,被敏哥猜到了是自己弄鬼,以他的心机,日后必然会生出事情。 当时找四姨娘做这盘交易,还真是找对人了。 “昨晚听了大少爷的几句话……”四姨娘话才说到一半就又收住了。 立冬端了两盏茶,笑盈盈地进了西里间。 “大少爷刚才还问起七娘子,说是您在西里间没有茶水。”她一边说,一边给七娘子、四姨娘上茶,“倒是奴婢服侍得不周到了。” 七娘子不由和四姨娘面面相觑。 四姨娘脸上闪过后悔,垂下头咬住唇,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却是心中腾地就冒起了一股邪火。 笑话!这里是大房的总督府,还是二房的一亩三分地? 自己和四姨娘说几句话,敏哥都要上赶着试探、敲打…… 还真以为二太太是被委屈陷害,想来个绝地平反啊? 也太天真了吧。 就算明着告诉她,二太太是被自己和四姨娘联手算计的,敏哥又能如何?这个家是他在当,还是大老爷在当? 七娘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又想起大老爷谆谆叮嘱的从容二字。 “四姐的事,我是一定会留心的。”她笑着向四姨娘开口,“不过照我看呢,小俩口拌嘴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姐那个性子,庄重的很,断断不会为此恼了四姐夫。” 立冬眼中就掠过了一丝了然。 四娘子性格死板无趣,和四姑爷之间与其说是浓情蜜意,倒不如说是相敬如宾,虽然古家人看她好,但小两口有什么纷争,也属常事。 难免就会写信回来给四姨娘诉苦…… 四姨娘担心女儿,向七娘子辗转打听,也都是常理。 四姨娘忙笑盈盈地接口,“就是不放心,白叮嘱几句,你说话委婉动听,说不定你四姐还更听你劝些。”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索性拉立冬坐下来,问她的去处。 “预备着什么时候出门嫁人?” 立冬脸红红的,“太太说,让我再服侍一年,等到把几个丫头都嫁出去了,再送我出嫁。” 四姨娘也连忙凑趣,“这是要把你风光大嫁呢!” 西里间就也响起了玲珑清脆的说笑声。 外头却静了下来。 没有多久,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进了西里间。 “表少爷来拜年了。”大姨娘又笑着请七娘子出去,“老爷请您一道出去说话呢。” 原来大老爷也进了内院。 七娘子只好端正了神色,目不斜视地出了西里间,给大老爷请了安,就挪到六娘子身边坐下。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相当的整肃。 他是国公府世子,按例有三品的等级,不过一向也都是穿四品将军的猛虎补服,唯有今日前来拜年,才穿了世子品级的松香色小礼服。 难得穿浅色,倒是有些新鲜,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见七娘子进来,许凤佳也不过是抿了抿唇,就继续向大老爷叙述。 “开了十多席上好的酒席,校尉们也都赏脸……军士们一年也辛苦,外甥和廖太监商议了,从十天前起就轮流放假,一直放到正月初十。” 大老爷捻须赞赏,“安顿得很妥当。” 又问,“年后是谁主持操练?我模糊听得,像是这具体的操练事宜,是由萧总兵来办?” 许凤佳目光一闪,和大老爷对了个眼神。 “是……萧世叔经验老道,具体怎么操练水军,还是由他来办。” 大老爷顿时犯起了沉吟,半日才笑,“好,那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垂阳斋好生住下,过几日等姨夫闲了,再和你好生说话。” 大太太就要开口说话,大老爷却忙看了她一眼,她就又改口,“可不是?昨日没有好生吃年夜饭吧?一群大老粗,怎么照料得好!中午就跟着四姨用饭吧!” 许凤佳一脸稳重的笑,“今日就任凭四姨安排了。” 大太太顿时高兴起来,“这才像话!否则将来我拿什么脸见你母亲?” 就拉着许凤佳嘘寒问暖,备细问他在胥口过年的事,又吩咐九哥,“敏哥要去欧阳家、李家拜年,你招呼着两个堂哥。” 七娘子这才一瞅敏哥。 敏哥也正自看着她。 两人目光一触,敏哥甚至还冲七娘子微微一笑,才自转过头去和大太太说话。 又一转头,却是对上了许凤佳的眼神。 许凤佳一面敷衍大太太,一面来回看了看敏哥和七娘子,眼神中已有了深思之色。 127 重任 一过初三,全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老爷年前又得了皇上的体面,有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这里头的冷暖苦乐,自然是自己清楚,但外人看到的可就全都是热闹。 今年上门拜访的人也就前所未有的多。 大太太固然要亲身出马,就连三个没出阁的小姐也成了香饽饽,哪家的太太奶奶上门,都想亲眼见一见杨家小姑娘的风采,不管是五娘子、六娘子还是七娘子,都有人拉着手夸了又夸,半天还舍不得放。 五娘子脾气大,也不耐烦应酬这些地缝里冒出来的太太奶奶,没有几天就告病在月来馆休养。六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学她的任性。 久而久之,两人也难免生厌。 尤其是六娘子,脾气温柔天真,生得又好,且是庶出,没有齐大非偶之嫌,今年也刚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 竟是要比七娘子还更受欢迎得多。 那群五六品的官员,家里如何没有几个嫡子,正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的?杨家又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连着几次嫁女儿,手笔都十分惊人,也难怪这些太太奶奶们,是怎么看六娘子都好了。 七娘子索性后几天也学了五娘子称病,把舞台全让给六娘子发挥。 难得今年人来得齐全,大太太也肯让六娘子出来见人,她没必要和六娘子别苗头。 大太太虽然无奈,但多年下来,五娘子她是宠纵惯了的,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七娘子却是连年来善解人意温柔娴淑……偶然才任性这么一次,就是大太太都不忍得说她。 只好拉着六娘子来搪塞那些个心热如火的女眷,成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齐齐整整的出来听奉承——也不失为年初一乐。 过了上元节,总督府才又平静了下来。 大老爷却也收到了十多封提亲的信。 七娘子一边给大老爷读,大老爷一边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六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啦。” 不要说六娘子,就是五娘子,京里也有来信探问近况,并不只是许家一家有意求取。 只是许凤佳人都到了苏州,大太太的信也写给了许夫人,许夫人的回信甚至都来了几封,却还没有露出求配提亲的意思。大太太难免有些纳闷。 “你说许家这究竟是什么个章程。”就和大老爷嘀咕,“五娘子都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是老姑娘了,总不成还要再等到凤佳回京城了再来提亲吧?” 大户人家规矩多,两家若是开始议亲,许凤佳也的确不适合继续在垂阳斋居住了。 大老爷也很无奈,“这种事总不好去催着人家……你若实在只能看中许家,也就只好等了。” 大太太白了大老爷一眼,也不再往下说了。 出了上元节,年也就算是过完了。 除了几个女儿家,众人都有事忙。 大老爷开了衙门就预备盘查盐铁账目,先从福建开始盘查,这些天来往传信的人马已经上路,外偏院天天水泄不通,有时候还要睡到总督衙门里去。 大太太也带着七娘子开始四处吃春酒,尤其以浙江省的人家相请,去得最勤快。 许凤佳也去了胥口小住,小半个月都没有回垂阳斋,敏哥、达哥、弘哥在家闭门苦读。 九哥却是进了山塘书院读书。 山塘书院虽然远在木渎,但大太太还是执意让九哥走读,并不愿允他住在书院附近。 “合家上下就这一株独苗苗,出了一点什么事,我都吃不好睡不香,你让九哥住到书院里,那就是诚心折腾我!”大太太和大老爷发脾气。 大老爷无可奈何,也只好应允了下来,又打点了五六个长随,每日里簇拥着九哥去读书,到了点再把他簇拥回来。 就是敏哥三兄弟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自然有一班今年预备考举人的同学,每日里不是会文,就是被大老爷叫到外院和外院的师爷清客做八股,有时候大老爷闲下来,也带他们去浏览苏州的名胜,吟诗作赋。 说起来最闲的反倒是五娘子。 大太太今年只带七娘子出门吃春酒——也不是不愿意带五娘子,只是凡请都说不去,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这到底是当龄的小女孩心思多。”大太太只好向七娘子发牢骚,“平时和她说起凤佳那孩子,满口的不嫁、不嫁,嫁谁都不嫁他。可你看,凤佳少了登门的步伐,她又闹的茶不思饭不想的……嗳,也是到了年纪了!” 七娘子也不禁为大太太的一厢情愿赞叹不已。 不过,在这件事上,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她都不好说话。 只好含蓄微笑。“五姐的心思,现在是连我也猜不着了……” 大太太就看着七娘子笑,“你不要学你五姐!别别扭扭的,吃亏着呢!等把你五姐的亲事办了,立刻就把你六姐说到李家,再之后,就是你的亲事了。桂家也好,别家也罢,娘只凭你喜欢!” 七娘子面上一红,“娘只会取笑小七!” 惹得大太太一阵好笑,自己才垂下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又抬起头问大太太,“今年娘倒是好兴致,怎么连诸太太下帖请您,您都肯去?” 往年,大太太只到李家、张家等有限几户人家吃春酒,平时来往得不大频密的人家来请,凭他官位再高,也是不肯去的。 大太太先退了一步,在玻璃镜台前后照了照,问七娘子,“这一身打扮不错吧?” 第一次到诸太太家做客,大太太打扮得难免就富丽了些,还戴了一套赤金珍珠的头面。 七娘子委婉进言,“好是好,但这头面看着就重,依小七说,您戴个冠就够了,这珠珠翠翠的就算少些,也无损于身份。” “你不晓得。”大太太教导七娘子,“诸家春酒有好些客人是没有见过我们的,这初次相见不摆足架子,难免跌了总督府的身份。” 七娘子于是点头受教。 大太太又把她拉到镜子前头,“我看看我看看,嗯……再多添一支珠钗更好看!” 现场就打开妆奁,给七娘子挑了一根南珠钗,光是钗头的大南珠,就有拇指肚大小。 “你本来生得就白嫩,头发又黑又亮,插了这根珠钗呢,又显得你皮肤更白,大眼睛睐一睐,又显得眼神比珍珠还亮。”大太太越看越满意,又招手让梁妈妈来看,“这根南珠钗就给了你吧,明儿和药妈妈说一声,取一匣子南珠出来,给她们姐妹做首饰。” 七娘子也只好由得大太太打扮自己。 对古人的装扮,她一向保持欣赏态度。 但要轮到自己披挂起来,就觉得很拘束了,多年来,追求的也不过是打扮得体四个字罢了。 倒是大太太在审美上的确有一套。 七娘子被她摆弄一番,也觉得自己亮眼了不少。 两母女就亲亲热热地携手上了暖轿,出门换了清油车,一道往诸家去。 大太太这才一长一短地把大老爷的话说给七娘子听。 “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一位把凤佳这孩子派到江南来,一方面是操练水军,在将来的船队里布置下暗桩。另一方面,也是要把江南三省扫一扫,空出一些位置,才方便把自己人安插进去。” 就算心头已有模糊的猜测,但听到大太太这样明确地说出口,七娘子仍是暗暗心惊。 “表哥过年才十七岁……”她拖长了声音,“这样的重责大任……那位也就放心交到他手上?” 大太太也是面色凝重。 “所以,我和你父亲一开始都以为萧总兵才是真正经手办事的人。”她沉吟着支起了下巴,“萧总兵、廖太监还有你表哥,都是奉旨前来操练水师。廖太监是内侍,办事不方便,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把手插到地方政务上来,一向也就在胥口坐镇。只是没想到萧总兵年前反而没有在胥口……居然是年后才去胥口练兵……你表哥却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里。” 来的就是这三个办事的人,廖太监又不能出手,办事的不是萧总兵,就是许凤佳。 年后正是大老爷要发力在盐铁司开始有动作的时候,萧总兵却到胥口开始练兵,反而是许凤佳下落不明。 真正有差事的人是谁,一目了然。 看来,太子实在是相当信重自己的这个青梅竹马。 大太太的脸色又渐渐有些深沉,“最可虑的是,和他一同不见的还有一支三百人的亲卫营,是皇上从御林军里划拨出来,预备着护卫旗舰的……” 七娘子脸色骤变。 许凤佳和亲卫营的人去哪里要做什么,并不值得杨家恐惧。毕竟两家现在正在一条船上,许家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付杨家。 但太子这边的人马,指挥御林军居然如臂使指,可见得太子的实力,实在是远超台面上露出的那些部分。 说不定被杨家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杨家不知道太子的底细,可许家却能得到太子的重用,由许凤佳来为太子办这样的大事。 大老爷、大太太心中的滋味当然不太好受。 “真是弄不懂你父亲。”大太太不免稍稍发了点牢骚,“按理说,和许家的这门亲事,我们是绝不能放手的,偏偏他犹犹豫豫,搞到现在都没有定下来。我和你三姨来往好几封信,她的口风也是含含糊糊的……哼,以许家现在的势头,不要说我们家,就是一样样的国公家,恐怕都上赶着想把女儿往里嫁!你别看现在权家的神医极得圣眷,在京城多么风光,那都是虚的,往长远来看,还是许家的富贵最牢靠!”七娘子这才豁然开朗。 如果说别家的男儿,靠的还是父辈荫蔽,许凤佳却是已经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太子之间建立起了一条牢靠的纽带。嫁给别人,还有夫君不成器的可能,但嫁给许凤佳,只要太子上位,这一世富贵,那是稳稳当当能够到手的。 而从杨家的角度出发,杨家也的确需要这一门亲事,来增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大太太一心想要促成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的确不止是看中了许夫人和五娘子的亲戚关系,更多的,还是看好许凤佳这支绩优股的表现。 “您就放心吧,这事,准能顺顺当当的办下来的,两边都有心,一拍即合的事……京城的人家虽多,能有咱们家富贵的,可没多少……”她就压下了心头那说不出的苦涩,笑着安慰大太太,“只是这说了半天,您还没说去诸家的意思……” 大太太难得吐露心底话,一时还住不了口。 “虽说京里的人家,有些也比不上杨家现在的风光,但毕竟老门子的权贵多,我们杨家在京里,难免有暴发户的嫌疑,我怕……” 她顿了顿,才又转口笑,“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以你五姐的身份,嫁给许家,也不算高攀!” 七娘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温文地笑,却没有说话。 大太太这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 “江南数得上号的人家,也就是这么些个,诸总兵算是江南军界的第一人了。这些年来,看似四边不靠,但你父亲几次试探,都觉得他的心思很大,从前一心做纯臣,也不去计较。如今……倒要摸一摸诸家的底牌了。” 七娘子已是明白了过来。 “听说诸世叔为人滑不留手……诸太太比之就耿直得多了……” 大太太就冲着七娘子笑了笑。 “还是小七聪明。” 又指点七娘子,“诸太太一心想把两个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一向很是宠爱两位小娘子,很多事,两个小娘子都能收到风声……你不妨试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探出诸总兵的心思,究竟是看好大皇子多些,还是看好东宫多些……” 七娘子自然心领神会,“小七知道该怎么行事的。” 车轮辚辚,很快就到了诸家。 诸总兵虽然是武将,但也未能免俗,在城里置办了一处园林做居所,七娘子扶着大太太下了车,又各自上了二人抬的小轿,一前一后地进了园林。 七娘子不免好奇地掀起密密实实的棉帘子,从棉帘一角向外窥视。 今天是诸家请吃春酒的日子,园子里里外外,自然都布满了川流不息的下人,也都是打扮光鲜举止文雅……叫人看了就晓得是有来头的大富人家。更有好些当龄的青春少女在阶下说说笑笑,往正院方向汇聚过去。 七娘子就看到了诸家的两位小娘子,并李家的几个女儿。 她无声地一笑,正要放下棉帘。 忽然又顿住了动作。 细细地打量起了人群中的一位新面孔。 这是位相当清雅的小姐,身披莲青色银线斗篷,在一群披着大红色猩猩毡斗篷的少女中显得格外出挑。 虽然身量不高,但观其步态,格外有颀长优雅之感,更不必说一举一动流露出的优雅风姿…… 七娘子就放下帘子,深深纳罕起来。 这少女虽然生得并不和谁相似,但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128 审视 大太太已是在前头下了轿。 七娘子也就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步出了小暖轿。 就听到了大太太的笑声,“我来迟了,难得到诸太太家做客,不晓得路途原来这样远。” 诸太太满面春风迎上来,拉着大太太的手笑,“瞧您说的,以后可要常来做客才是!” 便握住大太太的手,为她逐个介绍新面孔。 武将家庭的社交圈,和文官的又有不同,大太太平时架子又大,的确有不少小官家眷已是堆起了一脸的笑,和大太太应酬。 诸家大姑娘也就上前把七娘子引到了少女群里。 “今儿怎么没见你五姐?”又笑着给七娘子介绍,“别的姐妹,都是认识的,权姑娘是京中贵客,倒要特别介绍给你知道。” 七娘子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面上露出微笑,和权姑娘对行了礼。 “小时候身子骨弱,多承令兄开了太平方子,这些年来渐渐的才好了起来。”她和权姑娘客套,“不过天南海北,也无处表达谢意,今日见了权姑娘,倒是能说上几句多谢了。” 权姑娘就上下留心打量了几眼七娘子,才笑,“家兄的一点雕虫小技,若是果然能排忧解难,也是他该当做的。” 两边又客气了几句,才各自去找相熟的伙伴说笑。 虽说都是女儿家,按理正是天真不知愁的年纪,但无形之间,到底还是分了派系。 李家的几个姑娘就自然而然地簇拥住七娘子,陪着她说笑起来。权姑娘也有她的一群拥趸,虽然都进了内堂,却是泾渭分明,秋毫无犯。 七娘子就若有若无地留神权姑娘身边的几户人家。 权家这些年来圣眷越隆,又是皇长子身边的代表性人物,会舍现管着江南的杨家女儿,和权家亲近的人物,心中在想什么,不问可知。 不想大太太慎重叮嘱她的差事,机缘巧合之下,完成得居然这样容易。 她又低声问李家的九姑娘,“怎么今儿来了京中的贵客?事先我们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权姑娘就是一个人来的?” 像权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即使只是一个女儿家下江南,闹出的动静都绝对不小。 “是权夫人带着来的,”李九娘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权姑娘,已是露出了然,“我也是听诸姑娘说的,据说是权夫人娘家要办亲事,正巧权夫人也是多年没有回乡省亲了,索性就从我们苏州经过,再去江西吃喜酒……不过是路经此处罢了。” “正月里路过苏州?”七娘子扬了扬眉。 这借口也实在太牵强了吧。 不过,到底权夫人、权姑娘都是女流之辈,又打了路经苏州的名号,既然只是路过,没多久就要再度上路……也没准真只是路过而已。 “可不是?说是亲事就定在二月初,权夫人是出门子的,又没有在娘家过年的道理……”李九娘细声附和,又问,“怎么不见五姐?” “五姐身上不舒服,这一向都懒怠出门。”七娘子却是忙着思忖起来,随口敷衍。 不禁又抬眸望向了权姑娘。 这位妙龄少女虽然和兄长生得并不相似,但行动之间,却都有一股高贵清华的气韵,就算只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都要把身边的惨绿少女们给比了下去。 看她眉目端凝,举止有度,想来,心中也自然很有城府…… 才这样想,大太太就遣人来招呼她过去拜见长辈。 七娘子就跟着来人,进了夫人太太们云集的鸳鸯厅。 “从前只知道杨家的五娘子是个好的,没想到七娘子竟也是这样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来来来,快起来,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 顿时就被争先恐后的赞美声浪淹没。 说起来,杨家平时往来的官员,就算品级再低,行事也都有分寸,谄媚相虽有,但还算是得体。 今儿在诸家,七娘子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些奶奶太太们,竟是恨不得把她搂到怀里亲上几口,才放开来,一个个眼睛里好似都放出了绿光,粘在七娘子身上逐分逐寸的扫射,在掂量、揣摩着她的斤两。 七娘子简直不胜其烦,堆着笑拜见了一圈,也不知道叫了几声世伯母,大太太方才把她搂在怀里,笑问诸太太,“怎么不见权夫人?” 不等诸太太回答,又笑,“说起来,竟不知道权夫人也到了江南。” 诸太太就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权夫人在京里和我们家也有些来往,昨儿到了苏州,在欧阳家安顿下来,偏巧我犯了咳嗽,遣人往欧阳家请医生去。这不就可巧碰着了?——杨太太和权夫人想来也是老相识了。” 大太太唔了一声,“在京里也见过几次。” 诸太太就不敢再多说什么,笑着把话题转开,“权夫人方才过来的时候,不小心玷污了裙裾,恐怕是去换衣了——七娘子,吃茶,吃茶。” 七娘子心头一动。 不由就看了看大太太。 大太太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微微的不快。 说起来,权家身份高贵,尽管大太太是左柱国夫人,又是诸太太的顶头上司,在权夫人跟前,倒也不好摆官太太的架子。 权家根基深厚,现在又是圣眷正隆的时候,什么样的富贵人家不曾见过?大太太比起来,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本来是过来摆架子,当天之骄子的,忽然遇到了更尊贵的人家,大太太心里不舒畅,也是自然的。 不过在诸家来说,春酒一年也就一次,没有请两天的道理,既然和权家有所来往,又知道权夫人来了苏州,当然也要把权夫人请过来。 只是大老爷正是要清除异己的时候,诸家还上赶着和权家来往,实在也有些不智了…… 话说回来,大太太到底多年来当惯了江南的第一夫人,在待人接物上,就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 七娘子就垂下眼笑了笑。 诸太太也笑着起身,“啊,权夫人来了。” 大太太虽然面带不快,但当着一等国公夫人的面,也不好太拿架子,忙携了七娘子的手起身相迎,“权夫人,多年不见了。” 七娘子虽然保持礼节,不敢正眼打量权夫人,但也难免偷眼瞻仰国公夫人的风采。 说起来,这还是她在许夫人之后,第一次见到公爵府的夫人,心底下自然不由就把权夫人和许夫人拿来比较。 两位夫人打扮的倒是都不出挑,没有过于打眼的富丽首饰,但许夫人通身的气派,却是掩也掩不去的,一脸的精明利索,一看就知道是长子嫡妻,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身上还带了那股子北方妇人特有的爽朗大气、顾盼自豪,明眼人一看就能揣摩得**不离十:这位准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权夫人却是一脸的温婉笑意,竟是要比权姑娘还来得更柔和些,一开口就是软软糯糯的南音,“杨太太,好些年没见了,您倒是越发显得年轻!” 又笑着问,“这是令千金吧?排行第几呀?从来都算听说杨家的姑娘是个顶个的美貌文雅,今日一见,倒真是名不虚传……和京里的定国侯少夫人比,竟也不差多少呢!” 几句话又捧了杨家,又捧了二娘子,又捧了五娘子,一下就让大太太脸上的不快褪去,浮起了真心的笑意。 “这是我们家的七娘子——权夫人真是过奖了,寒门小女,哪里当得了你的夸奖。” 等诸太太让了自己的位置,让这两个一品命妇相对而坐,大太太就注目七娘子。 七娘子忙起身拜见权夫人,“小七见过世伯母。” 权夫人于是含笑打量七娘子,又上前几步,亲手扶起了七娘子,让七娘子坐到她身边。“今年几岁了?” “刚满十四。”七娘子也只好做鹌鹑状,轻声细语。 虽然权夫人满脸的笑,但方才深深打量自己的那一眼,她却是觉出了眼神中的清凉。 看来,也是个胸有城府的主母。 权夫人就笑,“才十四岁就这样漂亮了,再过几年,那还得了?”又问,“叫什么名字?” “小名一个棋字,大名善衡。”却是大太太代答。 权夫人嗯了一声,握住七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方才含笑对大太太夸奖,“不是我眼浅,就是京里那一等百年世家,也很少养出这样水葱儿一般的小姑娘。真不知道杨太太是怎么调理的,这女儿是个顶个的出挑,索性,我把我家的瑞云也送到总督府,让杨太太帮着我调理吧。” 众人都笑,“权夫人说话就是风趣。” 李太太却抢着附和,“权夫人这话倒是在理,我日常看着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巴不得抢一个回家,天天就是对着都多吃两碗饭了!” 众人越发一笑,权夫人又招呼权姑娘过来拜见大太太,“……我们家的大姑娘今年也十五岁了,真是比不上七姑娘的万一。” “权夫人这是哪里说来。”大太太连忙也把权姑娘夸成了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真心话,权姑娘一看就是我们京城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女儿,这份落落大方的气派,啧啧,实在是……” 两个太太就你来我往地互相奉承起来,还是李太太心直口快,“嗳,这要我说,您们倒不如把这女儿对换了养上几天才好呢。” 众人又笑,气氛于是彻底活跃,权夫人才笑着从手上撸下了一对无暇的羊脂玉镯子,“没什么好东西……” 大太太投桃报李,也从身上解了红宝石禁步,赏给了权姑娘。 就和权夫人、诸太太热热闹闹地说起了北方的冬天。 七娘子在权夫人身边坐着,也不敢乱动,环顾厅内,这一厅的太太奶奶都在相机奉承大太太、权夫人,心里就不由叹了一口气。 谁说古代没有职场,古代的后院,可不就是另一个职场? 不知道初娘子、三娘子也是不是这样挖空了心思讨好上司太太……没出嫁时,只有看着人家讨好大太太的份,出嫁后反而要披挂上阵,对着厅里的这些知府太太、千户太太赔笑脸…… 正寻思处,不意就和权姑娘对上了眼神。 她也依然坐在大太太身边,却是没有七娘子的局促,顾盼自若、舒展大方…… 七娘子就觉得她实在不愧为权仲白的妹妹。 她对权姑娘微微点头一笑,又别过了眼神。 对面就传来了权姑娘轻轻的笑声。 “娘,我带着世妹到里间去和姑娘们说话。”正好是权夫人才说完几句话,就听得权姑娘向她交代。 七娘子微微一怔,权姑娘已是起身对她一笑,冲七娘子伸出了手。 她也就顺势起身,握住权姑娘的纤纤素手,进了里间。 “红人进来了。” “两个大红人携手进来!” 一进里间,两人顿时就被小女儿们的欢声笑语给淹没了。 权姑娘也就放开手,被自己相熟的几个姑娘簇拥着坐到了屋子一角。 李家、诸家的几个姑娘,也围到了七娘子身边,“拜见长辈,得了不少好东西吧?” 七娘子只好展示自己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 李家的几个姑娘顿时露出了艳羡之色,“就是宝庆银也难得见到这样好的玉镯子!” 连诸家的两个姑娘都赞叹,“最难得是这玉色,油滑润泽,显见得是家常带着养出来的好皮色。” 七娘子原来还不觉得什么——这样的镯子,大太太也有两三对,听几个伴当一说,才觉得这份礼,实在是赏得重了些。 就看了看屋角的那帮子小姑娘,这才低声问,“权夫人都赏了你们什么?” 这才问得,原来权夫人也不过是一人送了一份上等表礼并一个玉佩而已。 她就看着手上笼着的这对玉镯,费起了思量。 几个小姑娘也就嬉笑着说起了别的话头。 李九娘却也跟着七娘子看着她腕间这对光滑润泽的白玉镯子。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晓得我出嫁的时候,压箱底能不能有这样一对镯子……” 她的声音虽轻,七娘子却没有放过。 就抬起头扫了一眼李家的另外两个姐妹。 说起来,这三个女儿家都是庶女,李家的十三娘到现在不过七八岁,李太太平时也很少带她出来应酬。 “你的亲事说定了?”她悄声问李九娘。 李九娘又叹了一口气,才和七娘子咬耳朵,“定了洪洞县令吕家……亲事倒还好……只是我过去是做长媳,嫁妆少了,压不住妯娌呢……” 愁容溢于言表。 同样是江南大户,李家庶女的嫁妆,就根本及不上杨家女儿的零头。 七娘子也说不上什么,只好悄声安慰,“你看你前头几个姐姐,怎么也都有五千多两,李太太又疼你……怎么也都够了!” 李九娘苦笑,“说是五千多两,这些年来亲事办得多,母亲手头紧得很,也不知道挤不挤得出来……过几个月,等你们家五姐的亲事一定,还要上门提十一郎的亲事,你们家女儿嫁妆那么多,我们的聘礼也不能少……母亲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 儿女多的人家,说起来这男婚女嫁,的确也烦恼得很。 七娘子关心的却不是李太太的睡眠。 被李九娘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打听,“十一世兄听说了这门亲事没有?” 这一问,问得就很有道理了。 古代说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意见根本不予考虑,多得是在外读书的男丁被叫回家成亲,成了亲才晓得女家是谁的事。 十一郎这几年又都在京城读书,恐怕未必知道李太太安排他和六娘子…… “知道。”李九娘却答得痛快。 眉眼间也染上了些捉狭,“今年十一郎回来过年的时候,母亲叫人都下去,关着门和他说了半个来时辰的话,一出来,十一郎脸上忍不住的笑……你也晓得,十二郎和他最相好的,私底下一问就问出来,这门亲事十有**是可成的。没过几天,说是京里的欧阳家传信过来,信里提起把小女儿配给了你们家二房的大少爷,十一郎就更是成天成夜,脸上只有笑,还去找你们大少爷喝酒,说是以后就是亲戚了……我和你说,这个十一郎像足了父亲,以后在官场上,是肯定有一番作为的,你也不用担心委屈了你们家六姐。” 知道欧阳家的表妹另寻了亲事,就更高兴得都有些失态了? 李九娘理解成十一郎是为和杨家攀上亲戚高兴。 七娘子却想起了大太太的话。 “小星充大,以后二房的笑话,还多着呢!” 她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附和,“六姐其实还不知道这事……回去看我臊她!” 就和李九娘笑成了一团。 不一会,诸太太遣人进来相请,春酒开席了。 诸家的两位小姑娘忙招呼几人往里走, 一进后堂,七娘子就露出了笑意。 从来苏州的大户人家,请春酒用的都是八仙桌,四角分明,主客坐北,陪客东西落座。 这一次,诸家的后厅里摆的却是一张张圆桌。 # 回家的马车上,大太太还感慨。 “这个诸太太,行事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还想着,看她请谁上座,心里多半就是更向着谁了……亏得她仓促之间,能找出这么多大圆桌子!” 说勋爵,权家是一等国公,杨家也是一品左柱国,说职位,还占了个江南总督,又是诸太太的顶头上司,更是原本红贴上写的主客。 可权家明摆着,在爵位上又占了先,并且远来是客…… 七娘子原本也在好奇,诸太太打算请谁上座,太师椅可以让大太太和权夫人对坐,这八仙桌上,总是分得出主次了吧? 却不想诸太太这一招金蝉脱壳,使得的确高明,谁都捉不出她的错处,就算大太太有心找茬,都找不出一根刺来。 “平时看着大剌剌的,到了这时候,反倒是比谁都谨慎。”大太太不免和七娘子发牢骚,“要说诸家在储位上没有一点心思,我是不信的,皇上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身子骨一向也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没有心思,也不会结交权家嘛。”七娘子就顺着大太太的意思往下说。 “可不是?”大太太又有些泄气,“今儿听说权夫人也来,还以为终于抓住了他们的底细,没想到被诸太太那么一解释,也是在情在理……你看看今儿诸太太对权夫人,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女儿没有看出来。”七娘子摇了摇头,“诸太太中规中矩……倒是李太太对权夫人都比她热情得多。” “嗐,李太太就那么个性子,”大太太叹了口气,“这个诸太太……” “不过……”七娘子拖长了声音,“女儿倒是觉得有件事,相当的怪。” 129期许 大太太神色一动。 “哦?” “以权夫人的身份,她一到诸家,诸太太肯定是要亦步亦趋,不离左右的。”七娘子侃侃而谈。 小脸上自然而然,就流泻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就算是要等在外头招待母亲,那也必定要先把权夫人领到净房,稍事作陪,待得报信的人进来,才好脱身出来迎接。这才是大户人家待客的礼仪……以诸太太今天的圆桌布置来看,她只有比小七推测的更小心,并不会粗疏到让权夫人独个儿进净房更衣。”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算是她自己要出来招待我们母女,也应该差遣媳妇在权夫人身边侍奉,才是待客的正道。” 可诸太太虽然在春酒席上下了一番功夫,让双方没有分出高下,但在更衣一事上,却反常的粗疏。权夫人是独个儿出的堂屋。 “万事都有个因由,虽说诸太太也可能是一时疏漏,但小七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因为……她和权夫人私下相当熟络,才在礼仪上有所疏失。” 就好像大太太到李家做客时,李太太就不会太讲究一样。 大太太的眸色渐渐地深沉了起来。 李家和杨家是什么关系? 诸家和权家,又是什么关系。 出了半日的神,才夸奖七娘子,“还是小七心细,你父亲夸奖你,再没有错的……若不是你想到了这一层,我还真没看出不妥来。” 七娘子不骄不躁,抿唇提醒大太太,“这也不过是小七的一点小小的想头罢了,没有凭据,终究是当不得真的……” 她还真怕因为自己的这一番话,杨家就和诸家交恶了。 “这娘当然知道。”大太太笑了,“军界的事,我们家也不好插手,不过是向你表哥传一句话罢了。他自然有办法查证,若诸家真和权家有联系,那这颗钉子,还非得拔掉不可。”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许凤佳的话。 “诸总兵和我有些不对卯……” 又想到了他是为了回避诸总兵才进了白梅林。 就觉得许凤佳心里恐怕早已有了七八分的准了。 对大太太的话,她只是报以一笑,并没有再搭腔。 大太太也放下心事,握住七娘子的手腕,细细赏鉴权夫人赏给的这一对白玉镯子。 “啧啧,权夫人也实在是舍得。”不由和七娘子感慨,“这样洁白无瑕的玉镯子,恐怕还是权二少从西域带回来的。自从北戎冒起,西域商路堵塞,京里已经有多年没见过这样好的玉了。” 七娘子有些吃惊,“还以为就是三五百两……” 首饰而要三五百两,也不能说是便宜了。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倒觉得七娘子要比往常可爱一些。 再玲珑剔透的人,也有无知的一面。 “黄金有价玉无价,你三姐多年来自你父亲那里得了多少名贵的首饰,有这样漂亮的玉镯没有?”就笑着点拨七娘子。“无非都是金啊银啊……不过是你父亲花钱哄她开心罢了。那些东西虽然也贵重,但到底透了暴发的意思,京里的人家,最看重的还是玉器。这对镯子要是放到市面上,能喊出上万两银子的价钱,都难说呢。” 七娘子也就明白过来。 古代开采玉器不易,玉器的价值本来就高。 又是这样纯净无暇的羊脂白玉……当然会引起豪门权贵之家的竞相开价,这样的玉镯,已经和钱没有多大关系,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娘手里不是有好几对……”她嗫嚅,“我就没看得多珍稀,是小七眼浅了。” “也不怨你眼浅。”说大太太手里好东西多,大太太当然是高兴的,弯了眉眼笑着和七娘子话当年,“这个品级的和田玉,我手里也不过是三对镯子,一对是当年我娘的陪嫁,还有一对是你三姐给我压箱的礼,第三对,是你父亲升任江苏布政使的时候,从商队手里淘换来送我的……别的都有少少的瑕疵,比不得这一对的无暇。” 说着说着,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权夫人的行事,也的确太出人意表了。”就咂摸起了权夫人的用意,“这么名贵的镯子,就算是权家也没有几对,怎么忽剌巴儿就脱到你手上了?——这样看来,我给的那块红宝石,倒又压不住她的见面礼了,当时只是扫了一眼,没看出名贵来……” 七娘子也很不解。 权家和杨家一向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这些年来,关系更是冷淡。 权夫人的这份礼,实在是重得不合情理了。 # 才回了府,第二天大老爷就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侍奉。 既然开了衙,外偏院案头的信件就多了起来,大老爷身居要职,整个江南的政事,说起来他都要先过目了才能往上呈送,案头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公文。 七娘子一进小书房,就看着大老爷亲手整顿着案头的油纸封,她忙上前跟着打起了下手。 “噢,你来了。”大老爷似乎心情不错,见到七娘子,就把手中的纸张递到了女儿手里。“惯了有你打下手,身边的小厮儿总觉得毛手毛脚的,索性自己动手。” “父亲常年耗费心力,起身走动走动,活动身子,也是好事。”七娘子轻声细语,低头给公文分门别类,各自归拢预备稍后装订。索性就在书案前坐下,一边粗粗浏览公文的内容,一边给公文写提要的小签儿。 大老爷就在逍遥椅上坐了下来,呵呵笑,“嗯,小七说的对,走一走,心头松散多了,没那么堵得慌。” 七娘子手下一顿,这才晓得大老爷今天不是心情不错,相反,而是刚才遇到了烦心事。 恐怕就是因为这样,才懒得叫人进来打下手收拾桌面吧。 只从这样的小处,就能看出这个封疆大吏的心思是何等深沉。 “什么事儿,让父亲都烦心起来。”她手下不停,格外放柔了声音和大老爷说笑,“要我说啊,父亲该把这‘从容’的小条幅自留才是……免得烦心事挂在心里,反而更烦心了。” 大老爷不禁失笑,“这个小七!” 也就和七娘子闲扯起来。 “想必你还不知道,你表哥一开年就……”添添减减,把大太太的话又说了一遍,“刚才消息送上来了,就是今早,杭州一个粮行起火,火灭了才发现全行从上到下一个活口没有留,火场死了四十多个人,仵作验尸……” 七娘子的手也不禁一抖。 “这事你也暂且不要和你娘说,这四十多个人都是年轻壮汉,不少人的服饰和粮行伙计一点不像,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杭州知府给我写信,说恐怕凶手是从别处背尸过来,一并推到火场中毁尸灭迹。”大老爷的语调虽平静,但话意,却还是让七娘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快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啦……连我都尚且不知道鲁王在杭州的这个暗桩,凤佳这孩子是怎么摸上门去的?鲁王身边,恐怕是出了内鬼了……” 七娘子只觉得遍体生寒,半晌才喃喃自语,“要变天啦……” 大老爷就闭上眼,疲惫地抹了抹脸,“这事,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的意思。东宫的动作这么大,就不怕触怒了皇上么……若是这事是东宫自己拿的主意,这份手腕,的确是让人佩服……” 七娘子也明白大老爷的意思。 本身杨家要在浙江省拔除鲁王的人手,动作就已经够大了。 在这时候,许凤佳还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当然不可能是自己心血来潮去杀人满门,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这个人,也肯定是他的发小东宫太子。 从明到暗,从政界到军界,先拔除暗桩,再从政界里挑出鲁王的人手,最后除掉诸总兵……江南就真成了太子的一亩三分地了。 不动则已,一动就又雷霆万钧之势,这位东宫,的确也是个人物。 只是,此事尚且有无数的疑云:太子的动静这么大,皇上难道是死人么?才要拉抬鲁王,鲁王就被人狠狠一掌打在脸上,这一步虽然狠,但却透了几分气急败坏,恐怕接下来太子要承受的除了胜利的喜悦,还有接踵而至来自上方的打击吧。 可一个能部署出周密计划的政治人物,会这么没有眼色?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今天权夫人送她的一对白玉镯子。 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身份。 冷汗就密密地从脸颊边沁了出来。 她垂下头,轻声附和大老爷,“东宫的手腕的确高明,咱们家才刚出手布线,那边就拔除了鲁王的消息暗桩,这样一来,江南的情报递送势必陷于滞涩,我们杨家的行动,也就少了阻碍,多了几分顺畅。” 大老爷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就又径自沉思起来。 七娘子也换了话题,和大老爷唠家常,“前儿在诸太太家见着权夫人,小七倒是得了彩头,权夫人从手腕上解了一对纯白无暇的羊脂玉镯子给女儿,连母亲看了,都赞不绝口,说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大老爷神色蓦地一动。 抬头就问七娘子,“可戴在手上?” 七娘子含笑摇头,又笑,“父亲要看,叫人取去就是了。” 不等大老爷说话,就出了屋子,吩咐小厮儿进百芳园传话。 不多久,这对权夫人赠送的白玉镯,就送到了大老爷跟前。 大老爷仔仔细细地鉴赏了一番,才把它推给了七娘子。 这位中年文士神色变幻莫测,显然已是陷入了深思。 半晌,才长叹了一声,“小七啊小七……你也实在是太敏锐了。” 七娘子抿抿唇,“也是心里觉得古怪,这几天常忖度着这些事,所以才有了些想头,女儿不经世事,也不晓得这想头有道理没有……” 如果只是单独把两件事放在一起,看着,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权夫人送了自己一对名贵罕见的玉镯,又对自己表现出难得的喜爱。 太子的动作反常地又凶又狠。 可只要稍加联系,就不难产生最合常理,也是最不祥的联想。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年的那场大病后,身子骨一直算得上康健。 但就算权仲白妙手回春,一场疾病又怎么能不损伤元气? 一个人的身体状况,除了他的医生之外,恐怕也就是侍奉在身边的妻儿最清楚了。 皇上的身子骨,怕是又露出了耗弱…… “投靠太子这步棋,父亲终于是没有走错。”七娘子一边把玉镯珍重放进锦盒,一边安慰大老爷,“虽然眼前艰难了些,但是日后终于是一片光明……” 大老爷却没有露出放松的神色。 眉宇之间,反而更晦暗了几分。 “杭州的事,倒还没能让你爹操心到这个地步。”他终于吐露了实话,“京里来信,牛家的二爷刚被提拔了宣德千户。” 还怕七娘子不懂,又向七娘子解释,“宣德虽然偏远,但周围也经常有外夷侵扰,把牛二爷放到宣德,是有让他熟悉军事的意思……” 牛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 七娘子这些年来从大太太口中,也陆陆续续地听说了牛家的境况。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处境并不大美妙,太子妃牛氏的出身也就不大高,在京里的人家中,虽然也是侯爵,但却早已没落。就算出了皇后,也没能显赫发达起来,多年来一向沉寂,承爵的牛大爷牛德玉庸庸碌碌,万事不理,牛二爷牛德宝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向不得皇上的喜爱,长年赋闲在家,不得重用。 要不是牛家这么提不起来,皇后也用不着笼络贵妃,为养子找了第二个养母。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牛二爷却得了提拔,去宣德熟悉军事…… 七娘子这才明白了大老爷的烦扰。 太子在江南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事先连个照会都没有,大老爷心里本来就不会好受。 又要明目张胆地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边还上赶着提拔皇后的娘家。 士大夫虽然玩弄权术,但也有自己的气节,士为知己者死…… 太子却偏偏不视大老爷为知己,一边用他,一边防他。 这位封疆大吏,是对太子有些心冷了! 就连七娘子心里,又何尝没有一丝丝凉意? 河都没过完,就有拆桥的意思,也难怪大老爷心事重重,罕见地失了从容。 半晌,她才低声宽慰大老爷,“许家、秦家、孙家,与我们杨家都是休戚相关,父亲也不必过于担心。” 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安慰过于苍白。 大老爷深深看了七娘子一眼,拍了拍她稚嫩纤弱的肩膀,长叹了一声,才慢慢地感慨。 “是啊,说不准小七的夫婿,将来也能拉扯我们九哥一把呢。” 130晦暗 外宅的风云就算再诡谲,未嫁的女儿家,也只能起到宽慰父母的作用。 如果以大老爷的智慧都想不出什么妙招,七娘子也不觉得她能为杨家的政治立场做些什么。 只是从外偏院出来时,眉宇间到底还是染上了丝丝缕缕的忧心。 半晌才舒了一口气,不去想这些烦心事。 横竖天塌了也有大老爷和大太太顶在前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其忧心这些,倒不如烦恼晚上是不是该多吃一碗饭。 就和董妈妈一长一短地唠着家常,进了通向内院的甬道。 正好和三兄弟撞了个正着。 “大哥、二哥、三哥。” 两边忙见了礼,驻足寒暄。 “又去外偏院服侍伯父呀?”敏哥笑微微的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应了是,也关心敏哥,“几个哥哥刚从外头回来?” 敏哥笑,“是,有几个同学要启程回原籍去了,我们去吃践行酒。” 苏州文名很盛,尤其是山塘书院,更是连着好几届都有进士,也就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学子过来求学,不过乡试却是要回原籍去考,过了年,众人也就陆陆续续地上路回乡,敏哥几兄弟忙着四处吃践行酒,已有好一阵子没和姐妹们碰头。 寒暄几句,也就没了话,默默地并肩往堂屋走去。 敏哥一路上好几次欲言又止,看了看弟弟们,却还是没有开口。 七娘子当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 心中就不由一动。 说老实话,对这个堂兄,她的评价并不低。大老爷、二老爷或许在很多事上意见相左,但在几个孩子的教育上的确是很用心的,敏哥几兄弟回归的时候,就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胸有城府。在山塘书院的这几年,也是越发历练得沉稳。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把二太太的事再翻出来,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是想翻案,查证往事,为的是什么? 又是这样心急,做得这么明显,现在连两个弟弟似乎都不想避讳了,一脸的文章,连弘哥都留意到了…… 该不会是有求于自己吧?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起来。 以两房冷淡的关系,九哥与三个堂哥貌合神离的疏远,敏哥要用自己,软语相求的成功率当然不高。 会想到要挟,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敏哥能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 两房都分家这么久了,他的亲事也都定了……还有什么事,是自己能为敏哥做的? # 给大太太请过安,三兄弟就一道回了余容苑。 七娘子本来也要回玉雨轩,却被大太太留下来一道用晚饭。 到了快吃饭的时点,连六娘子并几个姨娘都来请过安了,还不见五娘子的身影。 都开上饭了,谷雨才姗姗来迟,“五娘子吩咐奴婢向太太请罪,她身上不舒服,今晚就不来请安了。” 却是一脸的委屈。 大太太哪里听不懂谷雨话里的意思? 吃了几口饭,就搁下了筷子向七娘子抱怨,“你说你三姨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上门提亲——小五等得都成什么样了,真怕再等下去,等出病来!” 还是那样的一厢情愿。 七娘子只好也放下碗宽慰了大太太几句,“……您就放心吧,以眼下的形势,许家是一定会上门提亲的,恐怕还深怕笼络不住我们呢……” 就添添减减的把牛二爷被提拔的消息告诉了大太太。 这种公开的消息,大老爷是从来不瞒着大太太的——也瞒不过去。 想来没有几天,也就会告诉大太太知道。 七娘子也乐得用这样的消息向大太太卖人情。 大太太果然就费起了思量。 尽管这位贵妇人在家政上的确没有几分长才,但政治眼光却相当敏锐,不过寻思了一会就笑,“你说得对,现在深深自危的,恐怕也不止我们杨家,许家心里,怕是更不是滋味吧?” 前几年太子地位不牢固的时候,要不是平国公父子的边境大捷,恐怕现在东宫已经换了主人。 可现在太子一有动作,第一个提拔的居然不是许家、秦家人,而是皇后的娘家牛家……大家都站在太子身边,并不代表内部就是铁板一块。两个养母之间,更不可能没有矛盾。 许家自然要抓紧杨家,好增强自己这一方的实力,为将来可能的同室操戈做准备。 “难怪你三姨近年来又提起了亲事,甚至不惜把你表哥派到江南来。”大太太豁然开朗,“我们人不在京城,很多消息就是咂摸不透,比不得许家身在局中,冷暖自知……” 饭也顾不得吃了,连声叫人撤了盘碗,换上新茶。“既然不是看不上小五,看不上我们杨家,做什么还不派人上门提亲?” 就和七娘子商量,“我看,或者由我写一封信,婉转地催一催?” 七娘子有些讶异。“是不是显得着急了些……” 居然要女方亲自写信去催问,实在是有些失了矜持。五娘子将来过门,难保就会因为这个被人看不起。 “不能再等了。”大太太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坚决,“否则等你父亲开始动作,鲁王会怎么应招,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家里还有两个没说亲的女儿,小五不把亲事定下来,你们怎么定亲?” 七娘子恍然大悟。 自己和六娘子的婚事,根本不过存在于两家的设想和默契中,一时半会是定不下来的。说来说去,大太太还是怕杨家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落败,五娘子身价大跌,说不到好人家。 她早就拿定主意,对五娘子的亲事决不多说一句。 也就附和了大太太几句,才告退出来,由得大太太琢磨着亲笔信该怎么写,自己回了玉雨轩。 一进玉雨轩堂屋,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鲜香。 七娘子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轻嚷,“好香!” 立夏也笑,“真香,怎么,都说了姑娘今晚在堂屋吃饭了,谁还传饭进来不成?” 上元笑盈盈地掀帘子出来,服侍着七娘子换衣洗手,一边笑,“是乞巧提醒我的,她说姑娘每次在堂屋吃饭,回来了总要多吃几口点心,可见得服侍人到底是不如自己吃得香,我想也是,索性就向大厨房要了饭,服侍姑娘再吃几口是几口。” 七娘子在外偏院干了一下午的活,本来就饿,在堂屋才吃了几口饭,就放了筷子,反而更觉得饥饿,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听了上元的几句话,心里自然熨帖。 乞巧这丫头果然心细,服侍人,的确是一把好手。 她就笑着夸了上元一句,“难得你不贪功。” 又吩咐立夏,“你也快下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才和上元一道进了平时惯常用饭的西里间。 “银耳鲜笋鸭,焖了一下午,您最爱吃的,还有三鲜拌银杏、白露姐送来的腊味双拼、龙井虾仁、清拌搅瓜……都是您爱吃的菜。” 上元笑嘻嘻地服侍七娘子用饭。 七娘子喝了几口汤才问上元,“白露姐今儿过玉雨轩了?” 白露已是从玉雨轩被放了出去,一时还没有办亲事,只是跟在梁妈妈身边学习,等着成亲后正式接手安排给她的差事。 还是三天两头的往百芳园里跑,自然少不了进玉雨轩请安。 “嗯,今儿半下午过来的,您正在外偏院呢,我赶巧也不在,白露姐就留了几句话给乞巧。”上元稳稳重重地回话,“本来打算等您吃完了再回话……” 七娘子却已经住了筷子,“把乞巧喊进来吧。” 乞巧于是低眉顺眼地进了西里间。 这丫头到玉雨轩服侍也有一个来月了,还是第一次进玉雨轩的内室。 却是规规矩矩,眼神飘也不飘。 “白露姐姐和我们说了好一会闲话,还让我给您带话,说是您交办的事儿,她已经办好了,对方心里对您很感激,一提起来就直念佛,说是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有什么事,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帮忙的。”说起话来,甜脆轻巧,条理分明,落在七娘子耳朵里,倒叫她的心情都舒展起来。 “嗯。”七娘子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白露还和你们唠了什么家常?” 乞巧略微回忆了一会,侧着清秀的侧脸,越发显得双眸似水,“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是说起余容苑的南音最近就跟在梁妈妈身边学规矩,她进进出出都多了个人跟着,不大方便老往玉雨轩跑。” “学规矩?”七娘子喃喃自语,“南音还学什么规矩,就算要学,也该一批人一起来学……” 就有些不解。 乞巧略微抿了抿唇,脸上不知怎地,带上了几缕羞红。 “姑娘……奴婢猜着,恐怕是……要给她开脸了,才让她多学些规矩,免得……” 她声若蚊蚋。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 通房大丫头和平时的二等丫鬟,待遇不一样,要求当然也不一样。 想到那个清秀的,机灵的小丫鬟,她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记得上回见她,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呢,看着身量都没长全……”她喃喃自语。 敏哥该不会在这上头,有不可告人的爱好吧…… “所以奴婢也觉得古怪……”乞巧烧红了脸,“不过,奴婢听白露姐说,这是大少爷自己挑的人,连太太都嫌南音太小,只是挨不住大少爷自己喜欢罢了。” 七娘子心里只觉得相当的古怪。 就托着腮沉思了起来。 乞巧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略略抿了抿唇。 就起身站到了七娘子身边。 “姑娘,这吃饭的时候,还是先专心吃饭……” 她娴熟地为七娘子布了几筷子菜,“您看虾仁儿,晶莹剔透、搅瓜丝黄橙橙的,这汤香得连屋外都闻得到……” 七娘子本来已经丧失的食欲,被乞巧这么一拨弄,又旺盛了起来。 她拿起碗,吃了一口饭,才注意到乞巧略略地松了一口气,夹菜的手,也稳当了下来。 略一寻思,也就明白过来:这丫头是怕自己反而怪她没眼色,擅自服侍主子用饭呢。 心里倒起了少许怜惜。 就算七娘子已经够战战兢兢,在这样的深宅内苑,她也永远不是最需要谨慎的那个人。 玉雨轩里,就有七八个人靠着她的青眼过活。 谁不是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往上爬? 也难得乞巧有这样的用心,服侍得人这样舒坦。 话虽如此,七娘子却并没有露出赞赏,只是把这份殷勤,记在了心底。 # 第二天一早请安的时候,七娘子看着大太太神色间多出的几分笃定,心下了然:大太太恐怕是连夜就安排人把信给送了出去。 怎么说都是一家主母,背着相公安排这样的小事,也不算什么。 大老爷却显得格外的疲惫,随意应付了姐妹们几句,听说五娘子卧病在床,也不过是吩咐叔霞请良医上门,便示意大太太随他进了里间。 当家人有心事,孩子们自然也感受得到,九哥还好,匆匆忙忙出了屋子,赶着去山塘书院,敏哥脸上却也已经露出了忧色。 达哥、弘哥更是直爽,才出了堂屋,弘哥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昨儿你在外偏院的时候,伯父就是这样的脸色?” 连六娘子都好奇起来,盯着七娘子等她回话。 七娘子只好苦笑,“我也不晓得父亲为什么事烦心……不过,的确是有些不高兴。” 三兄弟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愁容。 以大老爷的城府,都要把不快形诸于外,可见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弘哥和达哥嘟囔,“该不会是杭州那事……” 话语声飘进七娘子耳朵里,就让她为之一顿。 杭州惨案,大老爷都是昨天才知道,怎么这三兄弟今天就已经谈起来了? 她站住了脚,“杭州……杭州什么事啊?” 一脸纯然好奇。 敏哥顿了顿,才笑着回,“你们女儿家听了会做噩梦的……况且,不过是传闻罢了,我们也是听人说的,当不得真。” 七娘子反而疑心更重,索性就认认真真地盯住了敏哥,“大哥,这事就连父亲都是昨天才知道消息,你们的哪个朋友,消息这样灵通,都赶得上父亲了?” 敏哥本来还在笑,慢慢的,脸上就变了颜色。 站住思忖了一会,越想,脸上越难看,也顾不得搭理七娘子,就返身疾步回了堂屋。 达哥也面露沉吟之色,倒是弘哥,摸了摸头,还正自纳闷,“说起来也是,这事要是连伯父都是昨儿才知道的,那……” 连六娘子都皱起了眉头,他才明白过来,露出了骇然之色。 两兄弟忙也回身进了堂屋。 七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膀,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看来,这三兄弟的心,还是向着家里的。 最怕千日养贼,养出了三个小家贼,那事儿可就真闹大了…… 她又站了站,见堂屋内没有别的动静,才和六娘子相偕,回了百芳园。 经过刚才的那个小插曲,两人谁都没有多说什么,气氛一路沉闷。 直到了浣纱坞前,六娘子才问七娘子,“要不要一道去看五姐?听说她这回是真病了……唉!怎么一过了年,家里人人都变得怪怪的!五姐一下成了病秧子,母亲的脸色又阴晴不定的……”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拉着她的手,拐上了通往月来馆的小径。 七娘子待要措辞回绝,话到了嗓子边,又咽了下去。 算了,去看看五娘子也好。 比起朝局上的惊心动魄,她的那点小女儿家心思,反而不算什么了。 131妄想 两姐妹进了正月都很忙碌,又明知道五娘子是装病,索性也就是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候一声,却不曾亲身到月来馆探视。 才进了院子,就闻到了一缕货真价实的药香味。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很有些讶异。 “看来是真病了……”六娘子嘀嘀咕咕,“也没见她怎么走动啊,怎么装着装着还真病了……” 一边念叨,一边就和七娘子一道掀起帘子进了月来馆。 月来馆要比玉雨轩和七里香都来得阔朗,五娘子日常起居随了大太太,也在东稍间。 谷雨自然早迎了出来。 “两位姑娘可算是来了。”她一脸无奈的笑,“我们姑娘盼了多少天,今儿个起来就咳嗽发烧,还说,‘这回看两个妹妹来不来探我’……” 七娘子不禁莞尔。 五娘子这张嘴,真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可有时候就是这任性的言语,偏偏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五姐也不是不知道,正月里我们事儿多……” 两人一边和谷雨说话,一边进了东次间。 五娘子已是支起了半身,有气无力的招呼,“总算舍得来看我了?” 六娘子赶前几步,扶住了五娘子,笑嘻嘻地责怪,“生病的人还不好生躺着?” 七娘子也笑,“装病装出个真病,五姐真厉害!” 五娘子一边咳嗽一边解释,“人、人家哪有装病,这……这……这分明就是真病!” 三姐妹就一边笑着一边互相斗了几句嘴。 七娘子到底细心些,见五娘子面有不胜之态,往常的抖擞精神烟消云散,欢容之下,止余一团委顿,就知道恐怕是真病了,探手试了试五娘子的额温,不禁就略皱了皱眉。 “你很该昨晚就报信到正院,请医生上门。”她温言浅责。“这烧是昨晚就烧起来的吧?……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顾惜身体……” 五娘子咬了咬唇,偏过头瓮声瓮气:“晓得啦晓得啦。” 六娘子也关心,“怎么忽然就病了?这一向也没见你出过月来馆的门……” “可还不是?”春分正好上茶进来,就接了六娘子的话头。“昨儿都好好的,只是嚷着无聊,晚上太太亲身过来探了一回病,反而探出病来了!” “春分!”五娘子就回首喝住了春分,脸上现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恼怒。 七娘子心下却已了然。 恐怕大太太自以为是带了灵丹妙药过来“探病”,却是真把五娘子给探出了病来。 这对母女能沟通不良到这份上,也不容易。 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倒是六娘子本待还要发问,看了看五娘子的脸色,就又转了话题。“听七妹说,权家……” 唠嗑了几句家常,婆子进来请两个小娘子回避,良医要来诊治。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就顺势出了月来馆。 “今年五姐的脾气实在是莫测。”六娘子滴滴嘟嘟。“唉,真是和三姐越来越像……” 七娘子倒兴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就在回廊上站住了脚,轻声问六娘子,“你知不知道?” 六娘子还念叨得起劲,听七娘子发问,微微张了口不解,“什么知道不知道?” 她本来就生得好看,年纪越大,举手投足之间越发优雅,可七娘子却偏偏喜欢六娘子无心之间流露出的这一丝娇憨可爱。譬如此时双唇微张,大眼圆瞪……散发出的那股子天真无邪的气息,就连七娘子看了都爱。 她就笑着在六娘子耳边说了李九娘的话,“……说是五姐的亲事一定,就上门来提亲。十一郎知道了,乐得合不拢嘴,半夜都笑醒……” 六娘子顿时羞红了脸,猛地跺了跺脚。 “你……你欺负我!”她背过身去,连耳廓都红透了。“我不和你好了!” 七娘子捂着嘴笑着要走,她又急急拉住了七娘子的袖子。 “是不是真的呀……” 羞涩底下的那一丝喜悦,明明白白就表现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拉了六娘子到玉雨轩吃茶。 明明白白地把十一郎的婚事始末告诉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也听得极是入神,一边听一边脸红,一边也是止不住的笑。 “连娘都说是极好的亲事。”七娘子越说越欣羡,“我看呢,最难得是他心里也有你……又都是从小认识的。”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六娘子禁不住附和,“我真怕娘把我嫁到不相熟的人家,要到掀盖头才看得到新郎官的长相……” 哪个女孩子不怕盲婚哑嫁?六娘子的担心,也是极现实的。 七娘子就望着她笑,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世上最高兴的一件事,莫过于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算十一郎并不完美,但看六娘子的神情,竟是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意思。 “不过,”六娘子又担心起来,拉住七娘子的袖子急急问,“五姐的婚事什么时候才定啊?” 她露出了赧色,偷眼打量七娘子,“你别说我瞎操心,可我看五姐的那个样子,倒不像是情愿嫁给许家呢,倒像是……” 五娘子的心事虽然没有对六娘子言明,但三姐妹同进同出这么多年,六娘子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未必对几个姐妹的心思没有体会。 一说起五娘子的婚事,七娘子就一阵无奈。 “娘都发话了,这种事,多得是女儿家不愿意的,真过门了,也没见谁过不下日子。”她轻描淡写。 六娘子默然不语,不过看神色,似乎并没有被七娘子的话说服。 就又自顾自地害羞傻笑起来,半晌才起身告辞。 “这话可不要流传出去了。”七娘子把她送到门口,不忘叮嘱,“毕竟亲事没成……” 六娘子本来还在冲自己微笑,听了七娘子的叮嘱,忙板起脸,“你六姐也不是傻的,这种事才不会流传出去——我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呢?” 一脸的灿笑,惹得来来往往的丫鬟都看住了。 七娘子看得好笑,“还说五姐脾气变怪了,你看看自己?和个小疯子似的,笑得多欢!还说要找个第一流的夫君,将来谁的气都不受……还说看不上那人……” 六娘子不出声,只是微微笑,对七娘子的嘲笑,一律当耳旁风。 就一路抿嘴笑出了玉雨轩,笑得整个院落里,都多了几分春意。 七娘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难得地透出了真诚的欢畅。 # 到了半下午,谷雨又请她到月来馆说话。 “喝了半碗药,人好多了,也不咳嗽,烧也退了……就是精神得很,怎么都睡不着,只是喊着无聊。”谷雨一脸的无奈,“想请七娘子过去陪着说说话。” 五娘子要闹腾起来,那可是一天按三顿的闹腾,不把身边的几个丫鬟支使得团团乱转,是决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午睡起来,本来想自己练两幅字。 可见了谷雨隐隐带着祈求的表情,心中就是一软。 也只好披了大氅,和谷雨一前一后地出了玉雨轩。 “五姐这阵子脾气不大好,你们底下人也受累。”她随口和谷雨寒暄。 “谁说不是呢……”谷雨很有几分激动,“不过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劝,免得姑娘一个不舒服,遭殃的还是自己……七娘子要是能劝劝五娘子就好了,其实咱们做下人的折腾些也没什么,只是看着姑娘一天天的见瘦,心里也难受!” 七娘子不禁跟着谷雨叹了一口气。 明眼人谁看不出五娘子心中有事? 也只有大太太,五娘子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好处想。 “月有阴晴圆缺,很多事,不是……”她就不由得感慨起来。 才说了半句,又赶快收住。 听谷雨的意思,是连她都不知道五娘子的心事。可见得五娘子虽然焦灼,但行事还是有分有寸,没有胡乱吐露自己的想望。 此事当然也不好由七娘子泄露给谷雨知道。 谷雨脸上掠过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其实您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为了亲事烦心……” 进了正月末,冬天已到了尾声,扑面而来的风也不再刺骨寒冷,有了和暖的意思。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淡绿色的山水里,就好像一副仕女画。 却是远没有画中仕女的逍遥。 “不瞒七娘子,我跟在姑娘身边多少年了,很多事姑娘就是不说,我和春分也猜得出几分。”谷雨低下头拨弄起了汗巾,“只是这事却是姑娘太糊涂了,表少爷乃是人中龙凤,两家又是亲上加亲,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嫁过去了,没几年日子也就好起来……” 七娘子也听得很入神。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古人以旁观者的角度评论五娘子的婚姻。 “就怕……”谷雨吃吃艾艾,“就怕以姑娘的性子,是非得闹腾得鸡飞狗跳,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望着七娘子,一脸的祈求,“还请七娘子多劝着姑娘些——家里这三个姐妹,姑娘还是和您更贴心。很多话,也只有您说了她才听。” 七娘子抿了抿唇。 这几年来,府里生活平静,五娘子也是安分守己,很少有出格的时候。 要是她打算闹出什么事来——七娘子很怀疑自己的几句话,能对她起到多大的劝阻作用。 “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过是帮着姐姐聊天散心罢了。”她没有把话说死。“真到了出事的时候,还是得找娘才顶用……” 两个人的脚步虽然慢,但月来馆离着玉雨轩就不远,又走了几步,也就进了月来馆堂屋。 隔着帘子都能听到斑斓虎喵喵的叫声,和五娘子的轻笑。 七娘子不由和谷雨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五娘子心情不错。 “听说五姐你卧病无聊,我才巴巴地换了衣裳过月来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没想到才进了堂屋,就听着你笑得开心!” 五娘子果然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拨浪鼓逗地上的斑斓虎。 虽然脸上笑意未收,但眉宇间,依然是带了一缕轻愁未退,倒是比以往更透了怯弱。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微微皱眉。 就算在现代,精神压力太大,也很容易处于亚健康状态。 以古代这样落后的医疗条件,五娘子如果长期为婚事犯愁,不注重保养身体,很容易落下病根。 “你不来,我就不许笑,只能愁眉苦脸的,知道你来了才笑。”五娘子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自顾自地吩咐谷雨,“把斑斓虎抱下去,再喂她吃些鱼儿,唉,越老胃口越大。” 斑斓虎听到鱼儿两字,便喵呜了一声,自然去蹭谷雨的脚踝,谷雨一边笑一边抱了猫儿起身,不一会又进来给七娘子倒了茶水,才慢慢地退出了东稍间。 屋子里就只剩下姐妹二人。 七娘子合着茶盖,吹着滚热的茶水,半天都没有说话。 五娘子也是只顾着发呆。 半晌才慢慢开口。 “这门亲事……难道真是已成了定局?” 她的声调透着精疲力竭,又似乎满载了太多的失望、无奈、委屈、愤怒,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好像凝聚了多少眼泪一样,叫七娘子一下也被触动了。 她看着五娘子,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回什么。 “我问表哥。”五娘子脸上是一片空白。“我请表哥不要上门提亲,可表哥说许家和杨家的亲事几乎已成定局,这门亲事不结,谁都不会安心,东宫不会,爹不会,娘不会,三姨、三姨夫也不会……” 她捂住了脸。 “和娘说我不嫁,娘说我傻,说以我们家的门第,低嫁委屈受气,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我过了门不会受婆婆的气……” 五娘子的声音里有一股凝固的悲哀,浓重得甚至已经无法流淌。 “杨棋,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求你给我出出主意,我不想嫁给表哥,我真的一点也不贪图他们家的富贵!”她放下手,炯炯地望住了七娘子。“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想这样,我不喜欢表哥,表哥不喜欢我,我们做什么非得要结亲?我心里……小七,我心里好苦啊!” 七娘子欲言又止。 只好坐到了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没有说话。 五娘子的这些话,一定已经憋了很久。 在宅院里生活久了,谁都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五娘子的**关系到了女儿家的脸面,也无法拿出来和人商议。 这份暗恋,实在是进行得太辛苦了。 内外催逼也有小半年了,不让她发泄一下,恐怕真要憋出病来了。 五娘子却也安静了下来,迟迟没有继续。 “不过,还好……”一时,才又自言自语,“我们家有三个姐妹……说起来,你也是嫡女……小七,我看得出来,表哥对你倒更在意一些,眼神动作,骗不了人的……你……你代我嫁到许家,好不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五姐。”她轻声细语,“你再说一次?” 五娘子紧紧地反握着她的手,手心又潮又冷,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她的浮木。 “很多事,你我心底清楚,九哥和你是双生姐弟,他瞒谁也不会瞒你。浣纱坞的那件事,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没有脉络,表哥当时为什么要把浣纱坞前的事隐瞒下来?又为什么在走之前特别找你说话……那天我和他说完了,我往月来馆回去,走到半路回头看,他就站在你身前……” 七娘子才开口,她就加了几分力道,狠狠地攥紧了手。 “你别急着分辨,别急着分辨……我不会往外说的。” 五娘子的语气很急切。“我不信那些喊着礼教、贞节的人,后院里就没有这些眉来眼去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有什么!” 与其说是在安慰七娘子,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既然你和表哥两情相悦,我又何必棒打鸳鸯……小七,你帮我!我们一起想个办法,说通娘亲,让表哥上门提你为妻……” 七娘子不说话,只是看着五娘子。 五娘子的声音就渐渐地低了,最终消融在了口中。 “五姐……”七娘子字斟句酌。“你——松手。” 五娘子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把七娘子的手攥出了一片红痕。 她忙讪讪地松了手,却又不禁期盼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回答。 七娘子也正看着五娘子。 这个娇俏的少女,脸上是一片渴求与卑微,平时的心高气傲烟消云散,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这个馊主意的吧? 她闭上眼,想了又想,一时间情绪涌动思维纷乱,老半天都回不了神。 五娘子忍不住轻声道,“七妹……平国公府的富贵,可是连我们家都比不了……” 七娘子再也无法忍耐,抬起手,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抽上了五娘子娇嫩的脸颊。 “啪”的一声脆响,响彻了寂静的东稍间。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冻住了。 132 筹码 “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七娘子缓缓起身。 她脸上一向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显得亲和。 但此时此刻,七娘子的语调却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说了你和表哥不是两情相悦,你不愿嫁到许家。可你想过,我心里有表哥么?怎么,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家,别人都是没本事、没身份挑剔的,能有个显赫的人家来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着脸颊,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话放在这了,五姐……平国公府的富贵,我不稀罕,该给的陪嫁,太太一分钱都不会少我。我对杨家的所有要求,也不过就是这些。”七娘子盯着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饭,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会贪!” 她顿了顿,微微甩了甩头,甩掉心底隐约的悲哀,“从小到大,太太对你的疼爱,有目共睹。有什么话你不和她摊开来说,要我给你出主意,玩什么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我,五姐你想过没有?” 她望着惊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摇了摇头。 心底的怒火缓缓地消退了下去。 人性自私,五娘子又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哪里会想得到这么多? “我……我们……娘……”五娘子猛地抬起头辩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来说,自然就轮到了你!娘又怎么会……”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调动起了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边坐下。 “好啊,就算你说动了娘,表哥不上门提亲了,许家和杨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么办?你以为娘会把你说给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状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会让二房亲戚娶她的亲生女儿,就是往她的心窝子上插一把刀,她也不会更痛了!你能怎么办,你还能私奔?” 五娘子面色顿时一变。 “我不要听!”她近乎失措地背转过身去捂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进许家!” 小女儿家,总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幻想,以为度过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将来有一天心上人会踏着五彩祥云回来娶她。 七娘子心头升起了一丝不忍。 她缓缓往下续道,“就算娘点头了,你听过封公子的那一番话,你觉得封公子为什么会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可以配得上你,京里有的是人家可以提亲,娘和他之间的恩怨在前,他为什么要娶你为妻?是还嫌身份不够尴尬?” “再说,五姐,你心里有他,可他心里有你么?当时的一面之缘后,多少年过去了?他心里要是有你,早就辗转托人,至少告诉九哥和我……五姐,你素来聪明伶俐,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看不透?!” 五娘子虽然紧捂着耳朵,但指缝已经渐渐地松开了。 她脸上反而浮现出了倔强之色。 “你以为……杨棋,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过?”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我索性也不要脸了,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我是不会死心的!你说我不要脸也罢,任性妄为也罢,我也是不会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欢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欢他!” 终究还是惨绿的年纪,对世事,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一点幻想。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纪,才上完高中,从福利院搬出来,凭借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租赁了一间小屋子。 穷得连下一顿都不知道在哪里。 才安顿下来,就去附近的小饭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两千个碗盘,本来就不细腻的双手,一个月间掉了两次皮,粗糙得不成样子。 路边超市里的护手霜九元一管,她犹豫了一周才咬牙买下,营业员一边结账一边看着她的手摇头叹息。 在那段日子里,她对生活的所有期许,对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只有如山高的碗盘,洗掉一盆又来一盆。生存的压力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双肩上,叫一个少女只能咬紧牙关,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为有这段穷困的日子,上大学出社会,她兢兢业业费尽心机,终于让自己摆脱了贫穷的阴影。 再回头看少年时的那个暑假,就觉得是一份宝贵的礼物。 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吃一点苦,多受一点挫折,并不是什么坏事。 大太太不懂这个道理,大老爷懒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只好由她代劳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后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着五娘子脸上通红的掌印。“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来。 要嫁封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许凤佳,就要和大太太摊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锦,她就拿不出足够的理由说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锦,无异于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几把尖刀,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里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轻声细语。 “你喜欢谁不喜欢谁,那是你的事。爱怎么和太太闹腾,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再怎么闹腾,那也是你的生母,你爱怎么折腾太太,太太也只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没生个好女儿,享尽了杨家的富贵,却不打算为杨家做一点点事。” “你!”五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起身指着七娘子,喊了半句,却又无以为继。 “我今儿个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了,”七娘子眉宇阴霾,“你爱怎么闹,随你,你要怎么强求不是你的东西,也随你,只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牵扯进来,让太太以为我痴心妄想,想要撬你的墙角……” 她没有把话说完。 以五娘子的聪明,她能听得懂自己没有说明的威胁。 七娘子今日在杨家的影响力,未必逊色于她。 大老爷、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间最紧密的血缘关系……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宝贝,但在父母跟前说的话,要比五娘子更有分量得多了。 七娘子没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东稍间。 谷雨和春分两人把手在屋门口,都是一脸的沉肃。 七娘子面沉似水,吩咐两个丫鬟。“看好你们家姑娘……别让她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脸,就是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两个丫鬟面现惧意,点头如捣蒜。 “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们就来玉雨轩告诉我。”七娘子看了看东稍间,又低声吩咐谷雨,“免得事情闹大了,整个月来馆都要被连累……可知道了?” “谷、谷雨明白该怎么做的。”谷雨声音颤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话说完。 七娘子这才缓缓步出了月来馆。 隐约还能听到东稍间内重物坠地的声响。 她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五娘子的痴情,她能体会,能怜惜,如果是现代,她甚至会鼓励五娘子追寻自己的幸福。 可惜,这是礼教大过天的大秦。 五娘子现在不学乖,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会有起身的机会了。 “姐妹易嫁,真亏她想得出来。”她喃喃自语。 又摇头失笑,深吸了几口凛冽的凉气,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轩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就又站住了脚。 “见过大哥。”忙规规矩矩地蹲身问候。 站在一块太湖石边上皱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谁? # 敏哥闻声望来,也舒展开了眉头。 “才从月来馆出来?”他笑着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来,是冲着她来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园来,站着立等她出来说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赶忙收敛心绪,把杂念全都赶出了脑海。 和敏哥这样的人物说话,自己的心绪要是浮动,就很难占到主动。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问,“要不要进玉雨轩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摇了摇头,“虽然是一家人,但年纪大了,也该避讳些。” 就问七娘子,“一道去万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会说不。 两人就一道漫步进了长廊,顺顺当当的走了一段路,进了僻静无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几次,都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这位堂少爷的心绪像是也有些紊乱,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百芳园虽大,但两人脚程也快,没多久就靠近了寥落无人的百芳园。 天色已经透出了微微的蓝,虽还带着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在池边立定,扬起眉静静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气,才淡笑着开口,“其实……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帮忙。” 七娘子不由顿了顿。 今儿个怎么回事,先是谷雨,再是五娘子,现在是敏哥,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场白全是这个。 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等着敏哥往下解释。 敏哥征询、试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脸边扫来扫去,过了一会,才移了开去,望住了远处的解语亭。 “这事呢,说起来也相当难办,家里能求的人,也只有七妹而已。”他的声调隐隐透出了些紧迫。“不过,之前我和七妹说来也不算熟悉,这么难堪的事要求到七妹头上,我也有些游移。” 七娘子不动声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这才开口笑,“大哥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嘛,能帮的忙,小七是决不会袖手的。” 对话对话,当然要两个人你来我往,才叫对话。 之前的沉默,不过是要敏哥知道有求于人的难堪。 人就是这样,姿态放低了,期望也就跟着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钱来的,一开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万两,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能借到五千两,他都要千恩万谢了。 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想向大伯母婉转请求,由大伯母出面写信给我父亲,将我们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缓缓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准备,七娘子还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秀眉不知不觉已蹙紧了。 “大哥,这……” 不要说两房已经分家,就是两房没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难就二老爷的屋里人说上什么。 这个要求,实在是又古怪,又强人所难。 难怪以敏哥的脸皮,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年来,母亲一直不在苏州、京城。”敏哥又扯开了话题,看向了空荡荡的万花流落,“她长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敏哥的聪明,自然看得出谁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当然也要比一般人更灵通一些。 “母亲虽然在西北常年闭门不出,但是和我们的书信来往却没有断过,时常写信来督促我们的学业,要我们将功补过,早日学成为杨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谈。“我们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读书,很少和京里的亲戚们联系。”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这么肉麻的台词,难为他说得有板有眼,义正言辞。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当然也要跟着把戏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从京城的来信里知道,我和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亲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极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脸的温煦笑意,“虽说香姨娘也不是处于坏心,只是她一个姨娘,有时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会办了坏事……听说最近,她又想给八妹说亲了。” 虽然语调柔和,但话里还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来这一封京里的来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不对,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给八娘子说亲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来。 欧阳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讳,又无法向长辈们明说? 不然,敏哥写封信给二老爷大骂香姨娘,二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再把八娘子的亲事交给她了不是? 只是事不关己,她只是听着,倒没有发问。 “母亲远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长难及,她近几年身子骨不好,我们也不敢让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说起这事,语调还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样。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兄弟三人又在苏州,虽然王家舅舅们也能帮忙,但毕竟是外姓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了话。思来想去,只能让伯母出面,或者把香姨娘送离京城,或者给八妹保媒,总之,弟妹们的亲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决不会放任香姨娘扰乱的。”敏哥蓦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只可惜我口齿笨拙,恐怕很难把事情解说明白,只好冒昧来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让,“大哥何至于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为八娘子保媒,还是把香姨娘送走,这两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轻松办到。 以大房和二房现在的关系,只怕二老爷还愁着没地方卖人情给大太太呢,更何况这事说到底,还是触犯了二老爷的利益。大太太稍加发话,他再仔细一查——连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爷还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轻松办到,并不意味着她老人家有兴趣助人为乐。 敏哥和大太太不过是面子情,就算舍了脸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脱。 只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进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许还有些委曲在内,但这毕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没兴趣了解太多了。 面对敏哥希冀的脸,她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平时见面,她不介意演出一场天伦的戏,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顾几个堂哥的心情,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小事,对大房产生恶感,反而得不偿失。 可是说到底,敏哥也不会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关系只可以用貌合神离几个字来形容。有事相求,不是卖甜头,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脚。 难道他是终于找到了慧庆寺一事的线索? 她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半晌,敏哥也笑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他背着手,脸上的恳求一扫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静的自信。“今日敢上门来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卖的。” 七娘子不禁暗叹。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脸皮,在官场上就吃不了多少亏了。 这个人,能屈能伸,人前妥当,人后也有主意,走到哪里都能掌握局势,将来在官场上肯定如鱼得水。 就不知道对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是真觉得二太太做得不对,违背了这个年代最基本的道义血亲相护,还是另有盘算…… 罢了,另有盘算又如何,就算盘算得再多,也动不了九哥。 顶多两家日后继续貌合神离,也就是了。 想要扰乱大房——恐怕敏哥还没那个本事。 她望着敏哥笑了笑,轻声回答。 “小七听着呢。” 敏哥于是压低了嗓音,“今早我进堂屋的时候,脚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没有及时通报,伯父伯母还在商议朝事——不期然就顿住脚听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权贵的女儿家中,采选太子嫔的事?” 七娘子先还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脑海中顿时警钟长鸣,脸色骤然一变。 133练达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冬日的万花流落特别的冷清,这里隔着院墙出去就是河道,夏季常常有卖河鲜的小船娘借道经过,水声、桨声不断,到了冬日里,船娘生意冷清,万花流落这一带,很多时候是一整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敏哥良久才慢慢地道,“七妹是个聪明人,想来也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事……七妹能比五妹、六妹提前收到消息——这份人情,不能说薄吧?” 七娘子很快就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大老爷一直担心的,就是太子和杨家没有多少交情,多少关系。 会这么着紧和许家的亲事,也就是因为想要拐弯抹角地和太子拉亲戚。 可现在摆着这么一个采选太子嫔的机会,一旦选上,不要说杨家是不是能就此放心,对太子来说,他对杨家肯定会比之前更放心一些。 所以世家大族,最喜欢以联姻结盟,很多事,也只有以联姻结盟了,两边才都能放心。 这个机会,杨家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而在古代,能进宫侍奉太子,那是天大的荣耀,从此之后,就是数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尤其这一次,一采选进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嫔,将来东宫继位,太子妃被封为皇后是自然的,太子嫔也一向有封妃的惯例。 一旦封妃,那可就是超品的诰命,管你什么一等国公夫人,什么藩王妃……都要乖乖地磕头见礼。 这是何等的荣耀?鲤鱼跳龙门,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美事? 敏哥会以为七娘子也看重这个机会,也是人之常情。 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丝毫兴趣。 七娘子垂下眼眸,当机立断。 “大哥,”她慢慢地开了口,“这份人情,七妹是放在心底了。香姨娘的事,我也会相机向母亲进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母亲的性子,您也清楚,恐怕在慧庆寺一事过后,对于插手二房家事,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敏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笑里多了几分自信。 “这个七妹就放心吧,只要你肯为二房的事说几句话,就足感盛情了。” 以敏哥的城府,当然不会把宝全压在自己身上。 七娘子看了看敏哥,敏哥也正看着她。 她忽然不知哪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敏哥对于慧庆寺的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旋即又压抑了下去。 好话坏话,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敏哥心底的想法,自然会被时间揭露。 至少在现阶段,他表现得相当不错。 “大哥放心吧。”她慎重许诺,“答应下来的事,小七是一定会办到的。” 敏哥细细地审视了几遍七娘子的神色,这才展颜一笑,“七妹这么说,我是再放心不过的……日后一飞冲天的时候,可别忘了带挈几兄弟了。” 七娘子怔了怔,才回了一个敷衍的干笑。 # 在外头折腾了一个下午,又是生气,又是和人斗心眼,七娘子才回玉雨轩,就累得往椅子上一倒,什么都顾不上想。 勉强休息了一会儿,又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去给大太太请安。 晨昏定省,她是从来都不马虎的。 才进堂屋就听见说话声自东翼传了出来。 七娘子忙掀帘子进去请罪自责,“小七来迟了!” 大太太一见七娘子,顿时露出了一脸的笑,“瞧你气喘吁吁的,快坐下说话。” 六娘子并三兄弟都已经在大太太身边落座了。 七娘子本待坐到六娘子身边,但见大太太已经挪了挪身子,给她让出了半边座位,也只好靠到了大太太怀里。 要是没有敏哥的那番话,她还不至于对这分外的热情感到不适。 可一想到太子选妃的事,七娘子就觉得大太太眉眼里的笑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也不是七娘子自作多情。 杨家大房就这么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了。 六娘子出身低微,虽然漂亮,但以她的出身,恐怕还够不上太子嫔的位置。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都走到这一步,也很难临时抽板了。 大太太的信都发出去了,再追回来当作没有这事?那也太厚颜无耻了些。 七娘子的身份,虽然相对太子嫔也低了些,但胜在性子要比五娘子柔和,身份要比六娘子高…… 总不成放着七娘子不抬举,去抬举八娘子那个病秧子和庶女出身平庸无奇的九娘子吧。 难怪大老爷对自己这样青眼有加,连着给予自己特别的脸面,又把那两户人家送到了庄子里…… 他恐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太子有意在今年选妃吧? 像选秀这样的大事,总是要有一段时间的铺垫和准备,在没公布前当然也不会到处张扬。宅门内的女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以大老爷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情报来源,事前肯定是收到过风声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大太太的家常话,心底已是止不住地思忖了起来。 这事,该不会就这么成了定局了吧? 大太太也就是看着七娘子来了,才高兴高兴。 心里也有几重的事,没多久就把几个孩子们都打发走了,只留七娘子和她说私话。 又派了梁妈妈去看五娘子,“看看她好些了没有,再问问谷雨,有什么想吃的,让曹嫂子给她做了送过去……” 就和七娘子叹息,“一天家里多少事,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又怎么了,真是照应不过来。” 七娘子微微一笑,“母亲辛苦了。” “这几年要不是十二姨娘跟着打下手,我这里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大太太很感慨,靠在枕边,随手拿起七娘子的手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娇嫩白皙的手,只有手指尖有一两处薄茧,是捻针、握笔留下的痕迹,若不细看,是再看不出来的。 此时搭在大太太手上,手指微弯……就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样,娇柔中透出了怯弱,叫人看了,就心生怜惜。 这是多年来的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才能养出来的,货真价实的玉手。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过几年你出嫁了,家里就更冷清,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不见啦……”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随口吩咐立冬,“去立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找找,有两个水晶小罐子,上头画了西洋美人儿的,拿出来给七娘子一罐,给六娘子也送一罐。” 又向七娘子解释,“是前几年你二姐从京城送回来的西洋油膏,据说是羊油做的,香喷喷的,最滋润不过,我看着你脸蛋倒是挺细巧的,就是手上有茧……这阵子就别动手了,日日拿这个羊油膏擦着,不到半月,茧子必退。” 这么稀罕的东西,只有自己和六娘子的份,或者五娘子是早得了,或者就是大太太并不准备赏给五娘子。 七娘子微微沉眸,“小七谢娘心疼……” 就故意露出了几分欲言又止。 大太太不由关切,“怎么,今儿一进屋脸上就写了心事,是不是在园子里有谁给你气受了?” “是大哥……”七娘子就顺势把敏哥的请求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大太太。 答应了人的事,就要上心去办,敷敷衍衍,固然可以占一时的便宜,但也可能损失日后更长远的利益。 大太太果然大感兴趣。“我和你说的不错吧?这个欧阳小姐若是没有不对,肥水不流外人田,早就便宜李十一郎了,哪还轮得到敏哥……” 她就轻笑起身,“先吃饭,吃完饭,再好好念叨念叨这事儿。” 七娘子侍奉着大太太吃过饭,又回东稍间对坐着喝茶说话。 大太太的兴趣还在欧阳小姐身上,“你说你二姐知不知道欧阳家的事儿?或者你三姨……唉,你三姨这几年身子骨渐渐的弱下去了,别人家的事,怕是没那么多心思探听……” 俨然只是想要八卦一番,并没有为敏哥出头的意思。 以大太太的性子,没兴趣趟二房的浑水,实属常理。 七娘子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敏哥的当机立断。 以她的来历,自然知道信息有多珍贵。尤其事关自己的终身,虽说现在知道了,未必能做什么,但早一天知道,总比蒙在鼓里来的更好。 这个人情,自己是货真价实地欠下了。 “娘。”她就低下头缓缓开口。“小七觉得,有句话很有道理。心中有佛,看人是佛,二房虽然和我们渐渐疏远,但九哥将来,还是要靠几兄弟帮手,才能在族里站稳脚跟。” 大太太神色一动。 就沉思起来。 很多事不是凭着一时意气,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以七娘子的本心,只有比自己更怨恨二房,更希望大房和二房疏远的。 但大房人丁稀少,将来大老爷过身,九哥只要本事稍小一点,都可能被人借故生事装神弄鬼地找麻烦。 到时候,当然能多一个帮手就是一个帮手。二房的这三兄弟,如若能和大房站在一起,也是份不可忽视的动力。 “心中有敌意,谁都是敌人,心中有善意,谁都是朋友。”七娘子委婉进言。“这个忙,当然是可帮可不帮……可就因为不关咱们大房的事,我们大房是立于不败之地,不会被牵连的,顺手拉一记大堂兄,让他记着咱们的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又望向了窗外。 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你二叔那样的白眼狼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拉拔二房的这三个侄子,就好似与虎谋皮,谁知道他们心底对我们大房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大太太说得也不无道理。 只是到底还是狭隘了些。 “娘这样的顾虑,当然是老成之举。”七娘子就款款为大太太分析,“可是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大堂哥又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我们卖他一个人情,也可以借此试一试他的心性,若是知恩图报,从此对大房亲近,也是好事,若是若无其事,并不念着大房的好,至少,我们也是仁至义尽,无可指摘了。大堂哥多年来很少开口求人,若是此事没有办成,恐怕就算没有生怨,也会和我们大房疏远……将来有朝一日,没准就会被族里的有心人利用来生事……” 大太太不由频频点头。 “还是七娘子考虑得周到。” 被七娘子这么一分析,此事的走向就相当明朗了。 敏哥已经低声下气地求到了七娘子头上,可见此事对他来说,的确是个难题。 帮一个忙,对大房来说并没有消耗多少成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却可以藉此试探出敏哥的人品,人品端方知恩图报,固然是好,人品不端,也可以及早疏远打压。 可如果回绝敏哥,就等于是少掉了一个潜在的帮手……这个帮手下面,可还有两个弟弟呢。 “也好。”大太太就下了决定,“我和你父亲商量商量,改明儿给你王家的舅舅写一封信,问一问这欧阳家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妥——我还真想不出,这究竟是有多荒唐,才让敏哥都气成这个样子,非得要把香姨娘送出京城!” 七娘子不以为然。 恐怕把香姨娘送回西北这个想法,在敏哥心里已经萦绕了不止一日。 现在只不过是因势诱导,水到渠成罢了。 “香姨娘出不出京城,毕竟是二房的事,二叔只要心里还明白,真相大白后,自然会酌情处罚。”她婉转提醒大太太,“娘在这件事上,反倒不需要多说什么,要紧的是几个兄弟姐妹的婚事,不要又被香姨娘耽误了。” 大太太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这几年来,遇到家中似这样烦难的琐事,大太太就好像木偶,七娘子拨一拨,她才动一动。 她就慈爱地看着七娘子,满眼都是赞赏,“小小年纪,人情通达……我们家的女儿里,还是要数小七最聪明!像你这样的性子,走到哪里娘都放心,不比你五姐……” 又开始挂念着许家的回信,“也不知道那封信走到了哪里,唉,我只盼着你五姐顺顺当当地嫁进许家,有三姨照看,不至于让她吃婆婆的亏……” 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下午的狂态。 “我……我就是不想嫁进许家!” 她心中百感交集,好半天才露出一个笑,“娘就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 从堂屋出来,七娘子才注意到屋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立夏也已经候在了檐下。 “外头下了几滴雨,奴婢有些不放心,来接姑娘回去。”她笑靥如花。 七娘子心中一暖,忙握住立夏的手嗔怪,“怎么不进屋等,手都这样凉了,很该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立夏不在意,“才到了没多久,打过初更的梆子,姑娘就出来了。” 又把雨具递给七娘子,自己快走几步,喊李妈妈开了小门。 两人就踱进了百芳园里。 百芳园里铺的是青石板,下了雨,绣鞋踩在上头并不稳当,七娘子扶着立夏,走得相当的慢。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好几处灯火,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越发显得园内的幽静。 七娘子就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把敏哥托她办的事告诉了立夏。 五娘子的事毕竟牵扯到姑娘家的**,她不可能到处宣扬。 但立夏身为心腹,很多时候有些事也要告诉她一声,让她知道。 立夏听得眼神频闪。“姑娘这是卖了一个大人情给大少爷。” 和立夏说话,就要比和大太太说话惬意得多。 “这不能说是卖,敏哥卖我人情在先,我不过是在还他的人情。”七娘子眼神幽沉。“还是那句话,就看这个堂哥是龙,还是虫了。” 又轻声吩咐立夏。“白露姐来过几次,都说南音还念了我的好,明儿等大哥出门了,你到余容苑去,把今晚太太的话,告诉南音知道,就说我话已经递了,娘也心动了。然后和南音多套一套交情,送她点不轻不重的礼物……” 立夏会意地笑了,“奴婢知道该怎么行事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追着叮嘱了一句,“记得别让她在人前露出对我的好感,免得反而遭忌。” “是是是。”立夏只是笑,“奴婢知道怎么办事最妥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年纪越大,越没规矩了,还敢和我顶嘴?嗯?” 两主仆就一边说笑,一边过了小竹桥。 七娘子回首望着假山那头的两层小楼。 楼内灯火通明。 九哥恐怕还在挑灯苦读吧。 她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一番布置,也不晓得这位小爷领不领情……” 一边说,一边经过了月来馆。 才是初更,月来馆却已经吹熄了灯火。 重檐飞宇,安静地栖息在黑暗中,像一头庞然的兽。 134大胆 又过了几天,大老爷终于开始忙碌了。 盐铁是朝廷经济命脉,不论是哪一处的官衙,盐铁司都是人人削尖了脑袋上赶着往里钻的好差事,就算是安安稳稳不动歪脑筋,一年下来小一千两银子的进项,是绝少不了的。 要是能在盐铁司里做些手脚,一进一出就是几万两银子的动静……大老爷要盘盐铁司的帐,又怎么可能不忙活? 先盘的是福建的账本,无数个师爷小吏日夜在总督衙门里打算盘,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派了最亲信的主簿,就住在总督衙门里,大老爷有一点疑问都是随时传人问话,半个月后帐盘出来,十多个吏员不是撤职就是收监,其中不乏郑家的亲信。 这一下,众人算是品味出了大老爷的力度。 杨家是要在江南货真价实地闹出点动静来了! 连福建省都撸掉了这么多人,浙江省、江苏省,还能幸免? 杨家一下就多了不少访客,多的是转弯抹角托了人情上门来说项的。 “这么大的事,难道是京里……” 也有人担心是皇上授意,由大老爷出面整肃江南一带的风纪。 也有人婉转劝说,“朝廷里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您也当为自己想想……” 大太太就只是笑,“男人们的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 嘴比蛤蜊还紧,一个准信儿都不肯给。 大老爷又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代他写密折。 “往年都是年先生代写的,如今年先生身体越发差了,又忙着盐铁司的事,你——要仔细,这可不是能随意玷污了的东西。” 七娘子捧着红绫面沉甸甸的折子,心里也不禁有些微的兴奋,“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大老爷这才放心口述,由七娘子先往信纸上抄一遍,再誊到密折上。 “全江南享有密折专奏之权的官员,不过就这么五六个,”待她抄完了一张信纸,正磨新墨的时候,大老爷就和她闲话。“你李世叔、浙江省的石世叔、福建省的郑世叔、诸总兵并驻扎福建的毕总兵,都有密折专奏之权,这些人的话可以轻易上达天听,就算是我们杨家也轻易不能与这几户人家交恶。这就是帝王的制衡心术……” 七娘子只是听,不说话。 大老爷也不过是自言自语,宣泄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这一次我在江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几家人是一定会密折上奏的,李家、石家、郑家会说什么,你爹我心里有数,只是这诸总兵嘛,可就难说了。” 七娘子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凝眉片晌,低声问大老爷,“父亲是要给诸总兵找些麻烦了?”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全是赞赏。 可惜相貌上终究还是不如小六,不然就是入主中宫,也够格了…… “这麻烦不用咱们找,东宫自然会安排的。”他往后一靠,微微翘起了嘴角,“我们和东宫之间的交情,还没深到两肋插刀的地步吧。” 看来,太子的做法,终究是让大老爷有些心淡了。 似杨家这样执掌江南的一方霸主,要给诸总兵找点麻烦,包保不露痕迹、无可指摘,但把这事推给东宫,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一番所为,是出自太子授意。 不会笼络人心,就算是已经投靠过来的重臣,也可能渐渐与你貌合神离。太子若是个聪明人,自然品得出杨家这一招后头的心情。 七娘子微微一笑,又提笔听大老爷口述,“战战兢兢日夜不安,惟念国库……” 大老爷洋洋洒洒,就说了一万多字。 又要过信纸删删改改,一边对七娘子解说思路,“以皇上的英明,也明白臣子的无奈,当时站到东宫身边,无非是为了政局可以平稳过渡。如今太子羽翼丰满,在立储的事上再起波澜,只会让政局再添波澜,对盛世名声有损无益。既然如此,限制鲁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远在京城的皇帝,一举一动中所包含的心思,被大老爷解读得丝丝入扣。 “抬举鲁王,不过是在敲打太子,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昭明二十年皇上那场大病,据说药材传送滞难,险些耽误病情,皇上自从康复以后就再也没有召见过皇后……这里面的玄机,你要留神体会。” “我们在盐铁司闹出的动静,小半是为了拔除鲁王的爪牙,大半还是为了给国库多盘点出一些银两,展眼就要下西洋了,用钱的地方太多,户部尚书已经闹了几次——只要能见得到银子,就算动静再大些,皇上也都不会动怒。” “局面,就是要一点点盘活,越腾挪生机越旺盛,你能试探出诸家的底细,可以说是为杨家立了一个大功。” 大老爷以不惑之年便身居要职,如今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一品大员,自然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这看似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局势,被他一分析,七娘子反倒觉得杨家稳若泰山,只要不是鲁王上台,都只有更好,没有更坏。 “小七不过是一点浅见……哪里敢居功!”她听得出神,半天才忙谦让。“要不是爹把得住,算得准,恐怕全家人两眼一抹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了。” 大老爷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最难得小小年纪,这样稳重,并不居功。 他就罕见地对七娘子透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放心吧,爹面上糊涂,大事还是不糊涂的,这些年来,你的聪慧,爹是全看在眼底。” “本来想着把你许给你表哥,又怕平国公府亲戚太多,人事繁杂,他们京城人眼空心大,未必看得起你的出身,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怕委屈了你。没想到,太子詹事郑长春私底下给我写信,说是今年春下江南采选太子嫔,太子妃孙氏点名要接一个杨家的姐妹进宫做伴,你看,你的因缘可不就来了?” 太子妃孙氏出身定国侯府,正是二娘子的小姑。 七娘子心跳猛地一顿,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 大老爷却是难得地起了谈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你也知道你娘的脾气,倔得和牛一样,要不是和许家的亲事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没准还要把主意打到小五的头上。” 提到五娘子,大老爷的语调就慢了下来。 “只可惜,此事未必能成,怎么说,东宫也实在是有些敷衍……” 左思右想了一会,又是一笑。 竟就收住了话头,问七娘子,“墨都磨一池子了,也不怕沾到袖子上?” 七娘子这才住了研墨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小七没有写过奏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大老爷也就释然,索性让七娘子打下手,自己提笔蘸墨,仔仔细细地写起了奏折。 站得近了,七娘子才看到大老爷的发根,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 她又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身为杨家女,为杨家出力,天经地义。 又是这么体面的身份,这么体面的夫君。 恐怕对大老爷来说,这就是对她多年小心最大的奖赏吧?嫁进天家,成为太子的嫔妃,自此过着“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的日子,若是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更是为杨家打下了坚实靠山…… 难怪虽然嘴上说着对太子心冷,在盐铁司的行动,却还是如火如荼。 她就缓缓闭上眼,乘着大老爷专心书写,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 杏花开的时候,许凤佳终于回了苏州。 “胥口前段时间事儿多,这不一有空进苏州,就赶早来向四姨、四姨夫请安了。” 几个小娘子一早结伴来请安,才进了堂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了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大老爷的笑声接着传了出来,“倒是辛苦你了。” 少爷们住得近,到得姑娘们早不足为奇,最难得今天大老爷也在内院。自从盐铁司开始盘账,眼看着半个多月,他都没有进堂屋和大太太说话了。 几个小娘子鱼贯而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过安,各自落座。 七娘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梅花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挪回眼神和大太太说话,“自从初一之后,一个多月了,胥口那里忙得不得了,还是第一次登四姨的门,外甥给四姨赔不是了。” 大太太那里会和许凤佳计较这个。 还在正月里,他就到杭州去杀人放火了,谁会信许凤佳整个二月份都在胥口练兵? 就笑,“年轻人忙一点好,只要是用心差事,就算是你三个月没登门,四姨心里也是高兴的。” 几兄弟看着许凤佳的眼神却是都有些怪怪的。 这少年明显地清减了,眉宇间更是带了不少风霜之色。 如果只是在胥口练兵,又怎么会练得这样吃力? 对杭州的惨案,几兄弟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猜测。 五娘子又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好似在参加葬礼,连七娘子也学她看着脚尖不说话。 大老爷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眼神连闪,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沉思。 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古怪起来。 六娘子只好笑着打圆场,天真无邪地问许凤佳,“表哥在胥口,饭菜还吃得惯吗?前些日子家里开春酒,听做客的太太奶奶们说,北人到南边来,吃不惯南边的鱼虾,都惦记着京城的美食呢。” 没话题的时候,谈天气谈美食,是再没有错的。 许凤佳就笑着回,“还好,我爱吃河鲜,江南风味,也还习惯。只是手下的确有些北方将士吃不惯河鱼,只是叫嚷着刺多。” 哪怕六娘子艳色慑人,他的态度依然是落落大方,虽然礼貌上回望着提问的六娘子,但眼神清澈,并无一点遐思。 弘哥面露思念,“自从离开京城,再也没吃过风味上佳的油鬼子……” 几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京城的美食,大太太也听得频频失笑,气氛就渐渐松快了起来。 大老爷的视线就落到了六娘子身上,慢慢地带出了一点欣赏。 七娘子却一径只是望着许凤佳的右手。 透过雪白的袖口,隐约可见他腕间缠着白布。 看来,这位世子爷在江南造下的杀孽,应当不止于杭州一起。 她垂下眼,调回眼神没有说话,若有若无,还能感觉到许凤佳的眼神扫过了自己额前。 大老爷又问许凤佳,“这一次来多住几日吧?横竖——胥口的事,该也忙完了?”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嗯,胥口已是没什么可忙的事,可以交给萧世叔管带一段时间,外甥倒是要厚颜在垂阳斋多叨扰几日。” 自从去年冬季胥口大营开训,许凤佳就只是蜻蜓点水,在苏州不过住一两个晚上就走,忙碌可见一斑。 怎么现在忽然多出了整块整块的空闲,可以在垂阳斋里闲住? 大老爷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旋即又笑起来,“好,巴不得你多住几日!” 就起身安顿,“好久没和外甥说话,凤佳跟姨夫到总督衙门走走吧,也有些公事要托你转给廖太监。敏哥、达哥、弘哥也该专心读书了,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在余容苑安心多练一练八股。” 三兄弟都肃容应了是。 看来杭州案时的一点小风波,是应在了这里。 九哥一早就要去山塘书院,免了晨昏定省,几个男丁一走,屋内就只剩母女数人。 大太太立刻关切地问五娘子,“可是真好了?这一坐就是半日,头晕不晕?” 五娘子的病,是真的缠绵成疾了,那一日过后请医延药,病势稍有起色,又立刻反复,闹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这一次,是她年后第一次出来请安。 慈母谆谆垂询,五娘子就算再失魂落魄,也不由挤出了笑,“好多了,就和没事人一样。” “哪里和没事人一样了?你看看,脸上都瘦得没有肉了!” 大太太就拉着五娘子前后左右的打量,口中啧啧连声,一脸的心疼。 六娘子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角,两姐妹就一道退出了屋子。 “你这一向跟着太太出门,都闻到了没有。”一边走,六娘子一边和七娘子说闲篇,“今年年初,说是有一艘船从西洋过来,带了一批西洋花露,香得不得了,被个盐商包圆了送人,上回李九娘过来,靠近了都是那香喷喷的味道……” 才进了百芳园,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董妈妈一叠声的呼唤。 “两位姑娘慢一步。” 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挤眼睛,“又要到外偏院做你的刀笔师爷?” 七娘子也有些诧异。 大老爷不是才把许凤佳带到总督衙门去了? 就转身对董妈妈笑了笑,“父亲不是这才出门——” 董妈妈也匆匆地对七娘子一笑。 却是急急地拉住了六娘子的手——六娘子对董妈妈笑了笑,已是要往百芳园里走了,“老爷请您到外偏院说话呢。” 六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露出了少见的迷惑。“父亲叫我到外偏院去?董妈妈,您别是听错了吧!” 七娘子也是一怔。 望了望六娘子娇艳的脸庞,又有了几分了悟。 董妈妈这才对七娘子解释,“本来是要去总督衙门办事的,和表少爷一边走一边说了几句,老爷就进了外偏院……七娘子,老身就先告辞了——费了一番功夫才追上来,怕老爷久等。” “董妈妈慢走,六姐慢走。”七娘子忙含笑应酬。 回过身走了几步,本待去万花流落一带看看春色,无奈却没有看春色的心情。 只好径自回了玉雨轩。 才走到一半,远远地就望见了一个少年斜倚在南偏门边上,双手盘在胸前,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这方向。 135妥协 七娘子不免迟疑驻足。 许凤佳这也太大胆了点吧? 光天化日之下,园里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门念书了,他这样靠在角门边上,若被人瞧见了,传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许凤佳却只是扫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玉雨轩和月来馆靠得近,都在院子东南侧,说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见表哥也未必。 她只是对许凤佳微微点头,就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这一带来往的仆妇又多。 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里惯使的几个健壮仆妇结伴从长青楼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门。 “表少爷。”为首的正是日常守门的李妈妈。“已是查看过了,果然墙头有些刮痕,看痕迹还新得很——七娘子。” 见到七娘子,又忙率众行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站住了脚。 “出什么事了?”她笑着问李妈妈,“您们这是在——” 李妈妈面现迟疑,看了看许凤佳,一时倒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头疑虑地望了望许凤佳。 许凤佳就松开手慢慢地走近了这一群人,先安顿李妈妈,“辛苦妈妈了,还请你们到西北角的码头看看,冬日里走我们这条河道的人不会多的,务必仔细查看码头的绳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压低了声音,又吩咐了李妈妈几句。 李妈妈脸色沉肃,匆匆对七娘子、许凤佳行了礼,就带着几个健仆疾步而去。 许凤佳这才示意七娘子随他站到路边说话。 “这段时间,你们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语调庄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州城这段时间,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经心若擂鼓。 战战兢兢地在杨家过了这些年,她早盼着出嫁后过一过清静的日子。 可离出嫁的年纪越近,杨家的风波就越多,到现在,好像连人身安全都成问题了。 似大老爷这样的朝廷重臣,府里当然少不了家丁护院,平时出行,也有武师伴当随从护送,按理说,府邸是决不会有人侵扰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爷作对的绿林好汉,只怕尚未出生。 只可能是大皇子一系派出人手,要和杨家为难了…… “表哥这段时间不是——”她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并不一定要拿出来谈论。 许凤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细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这一个多月,我人的确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么去了?” 这话里除了话家常的亲和,还隐隐约约,含了一分紧张。 七娘子不禁一瞥许凤佳的正脸。 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视着她,眼中思绪万千,七娘子一时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确是闹得大了点。”她只好婉转回答,“表哥又受了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刀头舐血的事,表哥以后千万要慎重些……” 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关心。 许凤佳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干系太大,不是我亲身带队,京里那位也不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偏偏挂了号的那个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闹出来,顿时望风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苏州城,还是追丢了他的踪迹。” 七娘子的心顿时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轻声细语,好似大声一点,都会打草惊蛇。 “狗急跳墙,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线的马脚,顺藤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个据点全被连根拔起,不将功折罪,他也没脸回山东复命。”许凤佳也露出了忧色,“我就怕四姨夫是文臣,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们女儿家,万一有事,谁都担待不起。” 难怪他虽然一身的事,却还是回到总督府住下,还大有一住几个月的势头——有世子爷亲身坐镇,恐怕就算有谁想对杨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轻重了。 许凤佳办事,的确有大将之风。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稳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笑意,“有表哥坐镇,就算有什么波折,想来也一定是有惊无险的。” 许凤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后靠到了长廊边的红柱上。 这人就是这个纨绔习惯改不掉,只要有个柱子,就爱靠在上边交叠双腿,盘手似笑非笑地看人。 “话说回来,杨棋,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七娘子的心跳就是一顿。 不由得飞快地看了看左右两边,见没有来人,才干笑,“表哥说哪里话,正月里不是还见过——” “你晓得我的意思!”许凤佳却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灼灼的目光,紧迫地盘旋在七娘子脸上,不肯放过她的一个细微表情,“要不是一进正月就得了那人的消息,我哪会放你逍遥这么久?杨棋,你那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倒想要听听你的解释!” 七娘子顿时烦躁起来。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不想嫁就是不想嫁,为什么非得要个解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抬起头大胆地望向许凤佳,将自己的不屑与烦躁,形诸于外地表现了出来。“牛家崛起,两家婚事已成定局,恐怕提亲的信都在路上了。杨家从来说亲都按序齿,三姨说的若不是五姐,太太只用轻轻一句杨家规矩,就能把事儿推脱过去——表哥心里,难道还不清楚这些?” 许凤佳顿时一窒。 原本轻松的态度,也一下紧绷了起来,眼中放出的锐利光芒在七娘子脸上来回扫视,好似一把钢刀,刮得她痛彻心扉。 “这事要是简简单单就能说成,我又何必顶着家里的声浪,拖到今天还不肯上门提亲?你当我身后没有人催逼?只要你肯嫁我,这些事终究可以安排、可以转圜,我看四姨夫言语间的意思,也有几分肯了,四姨终究是女流之辈……” 七娘子烦得轻喝一声,打断了许凤佳的话。 “别再说了!” 她定定地注视着许凤佳,狠着心将冷漠缓缓放出,笼罩在眼中心上,“齐大非偶,平国公家大业大,我不过一个庶女,哪里高攀得上?不是我的,终究就不是我的,送到我跟前,我也不会要!表哥,你也该学着长大一些,天底下哪有谁能心想事成,总有些东西,是你求而不得的!” 许凤佳气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眸色冷厉,“你——” 远处却传来了急促的足音。 七娘子忙整顿神色,作出了一脸的忧心。 待李妈妈走近了来,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李妈妈——表哥都和我说了——真真吓死个人,可查出什么不对没有?” 李妈妈也是一脸的强自镇定,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就请许凤佳和她到一边说话,“……免得惊扰了七娘子!” 许凤佳扫了七娘子一眼。 也是一脸的若无其事,“不要紧,七表妹的胆子大着呢,你就这么说吧。” 方才的风波,好似已浪过无痕,个中的暗潮汹涌,却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 李妈妈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就忙着低声回话,“听看码头的老苍头说,前几天晚上,总有些卖脂粉的小船经过,船夫常常和他搭话,又想请他去吃酒——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谁不知道我们杨家的下人规矩大,上夜的时候吃酒,抓住就没了差事……临近的船夫来讨好的,都是送东西,再没人敢请我们喝酒……” 许凤佳神色蓦地一整。 也顾不得七娘子,带着李妈妈就往万花流落方向大步走去,“果然盘出了不对……我要亲口问问他,李妈妈带着人,再到衣锦坊去问一问,务必不要打草惊蛇,有谁问起——就说是百芳园里丢失了东西……” 李妈妈面色端凝,疾步跟在许凤佳身后,两人一边对话,一边已是去得远了。 七娘子也就转身回了玉雨轩。 却是一路走,一路烦,一边走,一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心里有事,脸上当然不可能没有端倪。 玉雨轩的几个大丫头本来正在梨林里说说笑笑,赏着才出了花骨朵的梨花,见了七娘子的脸色,都安静了下来,跟着七娘子进了里屋。 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心烦,笑着问立夏,“白露姐的婚期定了没有?到时候,放你半天假,让你送她出门子。” 立夏忙回,“定了是三月三,正想向您请假……方才五娘子派人些蜜煎的无花果过来,姑娘可要尝尝?” 自从七娘子打了五娘子那一巴掌,两姐妹人前还是一如既往,到了私底下,却很少互相搭理,关系陡然就冷淡了下来。 从前两姐妹也不是没有口角,但七娘子自然不会和五娘子计较,过了几天打量五娘子消了气,打发人送点东西上门,见了面再软语温言赔个不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一点点口角消弭于无形了。 可是这一次,七娘子却是反常的强硬,不要说私底下送东西上门,就连见了面也不给五娘子好脸色看。 反倒是五娘子先行服软,派人送了蜜饯上门求和。 七娘子心绪正是烦乱的时候,听到五娘子三个字,更是多增了一股心烦,只随意吩咐立夏,“收起来就是了,现在没吃零嘴的心思。” 托腮出了半日的神,才收拾起心情写了几篇大字,慢慢地将烦心事,都放到了脑海后头。 # 一转眼就是小半个月过去了。 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几个小娘子,都知道衣锦坊里驻扎了许凤佳的一营亲兵,平时很少随世子爷出门,只是在衣锦坊内闲逛,这几日下来,也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烦。 许凤佳本人倒是忙碌得很,跟着大老爷东奔西跑,不是去总督衙门办事,就是被权贵人家请去吃酒,每日里早出晚归,很少有在府中闲住的时候。 五娘子对此保持沉默,只是六娘子难免好奇,“表哥按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真不晓得怎么会放纵手底下的这一营兵马惹是生非……” 七娘子心中有数:想引蛇出洞,戏就要做到十分。 直到这时候才看得出大老爷夫妻俩的城府。 不要说大老爷,就连大太太都是若无其事,要不是眉宇间带了心事,这半个月犯了两次哮喘,七娘子还真要以为大太太是货真价实的不知情了。 大老爷更是行若无事,进进出出毫不顾忌,在浙江省的动作一点也不小,只是这小半个月,就有**个官员落马,其中就不乏当时由他口述,让七娘子写信过去示警的人家。 和盐铁沾边的人家,哪一个手里能干净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盘出来的帐,更是清清楚楚、罪证确凿……朝廷里鲁王又被弹劾侵占民田侵扰藩属住民,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这一轮狂风骤雨一样的攻势到了此刻,才是风雨最密集的时候。 皇上又在这时候传出了身体欠佳的消息,传令江南,将欧阳家的几个良医征召进了宫廷,权仲白也再度住进了掖庭寸步不离。 朝政在这一月间,已是风云变色,有了山雨欲来的意思。 五娘子在这当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欧阳家的良医不在,大太太又闹着打听哪家医生好,郑重请上门来开药,府内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顺势进了月来馆探病。 这几个月来,五娘子真是越发见瘦。 眉宇间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涩,一下就随着丰满的脸庞一起消失了,越发显得眼若秋水,眉似远山,有了女儿家的娇媚之意。 识得情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却了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任性。 只是安安静静地靠躺在床边,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斑斓虎,见到七娘子进来了,才一抬眼笑着招呼,“七妹来了。” 和上次来探病的时候,那股子近乎偏执的狂热比,这一次,她的表现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还有三分提防,客客气气地道了声,“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远远地,在板壁边上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只是在这一声笑里,还有她惯常的颐指气使,所剩下的一点影子。 “大安?”这话里多了一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着能过得去就行了,什么大安不大安的,谁在意。” 五娘子从前是再没有这样的语调的。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正是心热的时候,又是一路万千宠爱地长起来,虽骄纵,待人却也带了坦承,光风霁月胸怀洒落、自有一股慑人的魅力。 现下识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来,随之不见的,还有过剩的自信与自爱。 七娘子微微皱眉,心底浮现出少少惋惜,旋又释然。 每个少年少女,谁不要经过这样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她皱眉轻责,“五姐,自尊自重四个字,你是不记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来。 垂首拨弄着斑斓虎的姜黄色皮毛,半天,才慢慢开口。 “前不久娘再问我的时候……我点了头。” 丝丝缕缕的伤心,终于初现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说——” “我对娘说,表哥是个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门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视着她。 双眸黑嗔嗔深不见底,就像是两颗黯淡的黑曜石。 “杨棋,听了这话,你——后悔了吗?” 136 情义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虽然生怕五娘子冲动之下,作出无可挽回的蠢事,闹得合家上下脸上都不好看。 但听闻她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向现实妥协,心中也难免有些微微的怅惘。 心中无限情绪流转,渐渐沉淀出的,还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五娘子又哪里听不出七娘子的心情。 双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头,轻轻地感慨,“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喜欢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态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这样说,七娘子总觉得她真正无法喜欢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来馆附近说话,被谷雨看着了,回头告诉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我就站得远远的看了几眼……你别以为我是傻子,杨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写在了脸上!” 看来那天在百芳园里,终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脚尖,不说话。 “这门亲事说给我,我不情愿,表哥也不情愿,你难道就情愿?”五娘子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不管不顾地发泄,“本来是三厢情愿的好事,你为什么非得闹成现在这个样子……闹到这样,你开心吗?” 话到了最后,已是带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头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扬扬,好似满天的大雪,在身边堆积成灾。 “我开心不开心,重要吗?”她垂头低语,“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话,再不会有错的……你要记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来操心别人的事也不迟。” 五娘子撇了撇嘴。 “无情无义。” 这四个字又轻又飘,带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说不出的无奈。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好像一根针钻进了心底,一下就痛彻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没过几天,五娘子就康复了。 到底年纪小,元气足,吃了几贴药就和没事人一样,又是那个一脸傲气的小姑娘,从脚趾到头发尖,都透了趾高气昂几个字。 对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敌亦友的关系,较劲中又含了一丝关心。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眼角时而闪过的一缕情绪,叫人知道这位少女,终于是多了几桩心事。 许凤佳却是越来越阴沉。 几次请安的时候撞见他,七娘子都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硬是要比旁人低。 扫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见阴厉,隐隐,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家提亲的信还是没到,七娘子怀想,这里头许凤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轻的压力。 只是到现在,五娘子已经屈服,两人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她并不认为许凤佳能只手扭转乾坤。 单单是大太太这关就绝过不去,这么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会是杨家任何一个女儿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气…… 真是日夜悬心,生怕许凤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门提亲,搞得全家人脸上都下不来。 只是许凤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自己又要顾虑到男女之别,不好主动找他私话——传出去,自己的名声可就别想要了。大秦对女性名节的要求,终究是要比现代更严厉得多。 左思右想,也只好请九哥出面做说客了。 # 请九哥出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书院功课重,九哥住得又远,来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时间,更不要说九哥很懂得给自己加功课,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个时辰都拿来读书。 要找他说话,还得瞅准了小少爷有空,才能上门打扰。 七娘子就乘山塘书院的休沐日,进了及第居。 这是个不大的两层小楼,里外三进的屋子,里里外外都种满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红杏的吉祥意头。正值花期,里里外外的红白杏花开满了一枝头,蜂蝶喧喧闹闹上下飞舞,倒也有了几分春意,饶是七娘子满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驻足,含笑抬头赏了赏春色。 “这几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开得越来越好了。”就一边和上元说笑。 上元身为玉雨轩现在的第二个大丫环,自然也要跟着她出来走动。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来会开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稳重中带机灵的性子,上元虽然年纪不大,但观其口齿,已十分老成。 两个人正在说笑,及第居的大丫环玉版已是忙着出屋招呼,“七娘子难得到及第居来坐。” 眉宇间又现出了少许为难,“只是表少爷也刚到,正在里间同九哥说话。” 七娘子微微一怔。 旋即就会意过来。 山塘书院半个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时早出晚归,许凤佳也是早出晚归,两个人要碰面说话,也只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毕竟男女有别,许凤佳和自己说话,时间一长,容易惹人疑窦,让九哥传话,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这事,最近家里也还有很多事需要告诉九哥,至少这出入小心四个字,就是要郑重传达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过来。”她笑着拉了玉版的手,“前儿听白露姐姐说,你爹病了,这阵子可大好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亲自伴着七娘子往外走。 没走几步,屋内就有了动静。 帘子一掀,许凤佳大步迈出了屋门,九哥跟着急急地追了出来,“表哥慢走一步——” 几个人面对面,都一下怔住了。 许凤佳神色阴霾,双眼若电似的,在七娘子脸上只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为尴尬,“这个表少爷,怎么这样不……” 看了看七娘子,颇有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却喝住了玉版,“这是贵客——你少说几句会哑巴?” 脸上也难得地多了几分严厉。 七娘子也顾不得安抚玉版,忙和九哥一道进了及第居。 及第居说是两层,其实内部已经上下打通,只有西翼一层小小的仙楼,楼上楼下,都摆满了黄杨木书架,书架上挤挤挨挨层层累累,都是各色各样的书本,九哥日常起居,却是在挑高二层的东里间内。 既然是七娘子来说话,自然是往东里间让,七娘子却偏偏没有进去,只是在西里间的大立柜书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书来看。 待到玉版并棉连上过了茶退出了主屋,才问九哥,“怎么把表哥闹得那样不高兴?” 九哥抱着手靠在书架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虽然还有未知世事的生涩,但心机已是隐而不发,很有了几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难道不明白?”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一边说,一边带着七娘子往东里间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难免四顾,生怕这话被人听去了,又是一场故事。“说话也不晓得委婉些。” 九哥听出破绽,不禁就是一笑。 却也没有揪着空子穷追猛打,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轩风雨不透,我的及第居里,也都是能让人放心的丫鬟。在我这里说话,是尽可以放心的。” 这孩子从小就有些**,连七娘子都不甚了了,当年轻红阁前的一幕,背后隐然就有几个身影,连七娘子都摸不透她们的身份。 这一点,倒是很像大老爷。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东里间,九哥把书案前的椅子给七娘子坐了,自己倚在书桌上,低头沉思许久,才慢慢笑,“表哥这一向什么事都不顺,公务又忙,这一遭找我,是吐苦水来的。” “他要追捕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七娘子不禁关心地盯着问了一句。 旋又明白过来:若是捉住了这人,只怕早就鸣金收兵,把亲兵遣回胥口了,又何必在垂阳斋居住。 看来许凤佳是公务也忙,私务……也不省心,这几个月里外交煎,日子的确是过得不大舒心了。 “嗯,还没有消息。”九哥脸上也多了一层阴霾,“据说这是鲁王身边最信重的家臣,这几年在江南的几桩风雨,都是他闹腾出来的。东宫忌讳此人已久,这一次会把表哥派到江南来,还是为了拔除掉这根肉中刺,只可惜此人身手高超行踪诡秘,居然在杭州还是被他逃了。” 他就若有若无地,探询地望向了七娘子,“表哥现下就是以身作饵,我很担心他反而玩火自/焚呢。” 拿自己做饵来钓鱼,还是钓一头手里人命累累的大鱼,许凤佳也实在是太行险了些。 七娘子难掩关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表哥要是出一点事,我们杨家也难辞其咎……父亲和你都该劝说着表哥……” 望着九哥眼里越来越重的笑意,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去,终于消融在一片寂静中。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下来。 九哥细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容颜,半天才不禁笑叹。 “你分明就喜欢表哥……七姐,你说实话,你为什么不愿意嫁进许家?” 七娘子咬了咬唇,难得地露出了无奈,“善久,又来了,当时在玉雨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九哥轻轻截断了她的话,“这辈子我最想要你开心如意……还有什么样的夫婿,能比得上表哥?年少有为、出身富贵,最难得对你一片深情,将来过门,纵使前两年难了些,只要夫妻同心,又怕什么?” 少年郎就是这样,好似只要喜欢两个字,就抵得过之后十数年的辛苦与挣扎。 只是九哥语意挚诚,七娘子也听得出来,他的确是以许凤佳为难得的良配,真心希望自己能嫁进许家,享尽平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不禁又想到了当年九哥在病床上的几句话。 毕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孩子,提到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嫁入高门……也怪不得九哥。 越融入这个时代,七娘子反而觉得自己越孤独,五娘子是这样,许凤佳是这样,连九哥都是这样,越发显得她的顾虑一片伧俗。 “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吩咐你,表哥再和你提亲事的事,你务必要好好劝阻,转达我的意思。”她迎视着九哥,语调坚定,“我相信以表哥的傲气,不会做牛不吃水强按头的事,就算他来提我,太太也不会答应,就算太太答应,我本人也不会答应……这主意我已经拿定了,善久,你懂我也好,不懂也罢,这话,一定传给表哥听见,好吗?” 九哥就沉默下来,望着七娘子半晌,欲言又止。 “好。”终于,他颓然答应。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以许凤佳的心高气傲,是一定不会娶进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新娘的。 不论他之前准备了多少手段,得不到自己的配合,想要绕过大太太,那也是千难万难。 更不要说大老爷现在对自己有了别的安排…… 这门亲事在私底下经过这么多波折,终于还是有了回归正轨的迹象。 九哥又低头闷闷地问七娘子,“那你的意思,是想让五姐嫁进许家……” “不是我的意思如此,是本来就该如此。”七娘子不免无奈。 分明自己也是程朱礼教的受害者,怎么搞的反而像个棒打鸳鸯的乔太守。 “以五姐的性子,能嫁进许家,已经是最好的归宿。”她的话里未尝没有些指责,“封公子迟迟没有音信,两家更是恩怨纠缠,婚事难成。她要是嫁进别家,还不如嫁进许家,三姨喜欢她的性子,是一定会护着她的。” 以五娘子的身份,是肯定要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在这个范围内,许家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九哥想要成全五娘子的一片痴情,不能说没有姐弟之情在里面,但也不能说没有自己的私心。 只是到底年小,不懂得很多时候,一份感情不一定要表达出来,深藏在心底,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九哥的头就越来越低,“可……可五姐不是和表哥说了,她不想嫁进许家吗?” 七娘子就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天回廊上的一番对话,说起来,知道的人也就是三个当事人,还有那个叫做连鱼的小丫鬟…… 九哥也是一震。 这才晓得自己说错了话,露出了一些羞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就带了些仓促地敷衍,“合家上下,能瞒得过我的事,只怕还不多呢。” 七娘子看着九哥的脸庞,就很好笑。 本事没多大,傲气却没有多小。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春天,朝廷要派人采选太子嫔的消息?”她就问九哥。 九哥猛地一震,双眼一下大亮了起来。 “真有此事?你是听谁说的?!”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了几步。 七娘子含笑看着九哥,只是不说话。 九哥也不在意,双眉紧皱,兀自就盘算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看了看七娘子,眼神又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可惜七姐对这个位置,怕是更没有兴趣啦!”他唉地一声,喃喃自语。 七娘子不禁抿唇轻笑。 虽说隔着千百年的思想差距,以至于两姐弟之间沟通不良,但九哥心底,毕竟还是很疼自己的。 她的心事,他不会不懂。 137.刀光 玉雨轩的梨花渐渐地都含苞待放,答春风的桃花也有了香味。 昭明二十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进了三月天气才和暖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却还带了冬日的阴冷。 三月初,鲁王也终于有了动作。 御史台像是忽然间发觉大老爷的江南总督做得不够称职,十余天内,朝中就多了百多封奏折弹劾大老爷“擅专威福、挟权自重”,又提出江南盐税多年来积弊沉重,是大老爷中饱私囊------ 而秦家、许家、孙家却都反常地沉默,大老爷也若无其事,只是忙着将去年秋冬二季的税赋平准入库。 大太太虽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面上却也是一片风和日丽,甚至还主动请李家并诸家上门吃春酒。 全江南能和杨家来往的,也就是这两户人家了。 李太太欣然赴约,诸太太却托了病没有来。 大太太索性就在百雨金里摆了两张小桌,让姨娘们出来陪李太太带来的刘姨娘、马姨娘说话。 两家颇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了——一般人家请客,是不会让姨娘们出来见人的。 “我想着,横竖也不是别人家。”李太太春风满面,和大太太唠家常,“这两个姨娘又都是府里出名的贤惠人,能带着到杨家做过客,在我们李家那就有了体面。” 大太太只好笑,“可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 她自己却带了李太太在聚八仙里吃酒说话,两个太太在东里间开了小桌,几个女儿家放到西里间,大家各自方便。 私底下又吩咐七娘子,“你五姐这些天一直落落寡欢,今儿有别家的姐妹过来说说话,兴许能好些,就别到我们跟前来立规矩了。你带着五姐好好乐一天,啊?” 亲生女儿,自然看得着紧。连五娘子偶尔流露出的落寞,都瞒不过大太太。 话虽如此,席间的气氛却还是很沉闷。 不止是五娘子,李家的九娘、十娘也都是一脸的心事,就连一向是开心果的六娘子,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更不要说七娘子自己也有一肚皮的烦恼了。 一顿饭吃得就很沉闷,反而不如在解语亭里吃酒的男眷:大老爷的笑声往往越过水面,都传到了聚八仙来。 几个小娘子望着满桌子的时鲜,都是吃了几筷子就住了口,一个个不是托腮凝思,就是垂首摆弄裙角,反倒是五娘子来活跃气氛。“一个个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往常来百芳园,新鲜得恨不得上蹿下跳,今日学淑女,装得倒蛮像的——我听说九娘定亲了?” 李九娘顿时露出了愁容,“嗳,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这门亲事倒不如不成的好!” 七娘子扫了九娘子一眼,细声向五娘子解释,“九娘子的嫁妆------” 五娘子登时会意。 就一扫门帘,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李九娘是庶出,当着外人这样说话,传到李太太耳朵里,肯定落不了好。 就又和七娘子一起岔开了话题,问十娘的婚事,“十娘子又是为什么不开心?” 十娘子却是伤心自己屋里去世了的一只小猫。 几姐妹顿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推五娘子屋里的斑斓虎和七娘子院子里的百灵鸟养得最好,多年下来平平安安,斑斓虎年纪虽大了,却还极精神,七娘子屋里的那只百灵,也是越老越爱叫。 五娘子就笑嘻嘻地向七娘子挤眼睛,“那只百灵七妹当然伺候得好,有来头呢!” “有故事?”就连李九娘都精神起来。 七娘子却是看着五娘子出了一回神。 五娘子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不对,好似她不过是开了一个最普通的玩笑。 她好半天才笑,“别听五姐胡说八道------好端端一条生灵,当然要伺候好了不是------” 屋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斗了一会嘴,又相邀去小香雪荡秋千、打双陆。 几个小娘子一哄而散,五娘子拉着李家的两个客人走在前面,反倒是六娘子有意慢了一步,叫七娘子陪她去净房。 “你说李太太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她一边洗手一边问七娘子。 眉宇间又有少女的羞涩,又有些含而不露的忧心,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又自言自语,“五姐婚事没定,总不会就上门来说十一世兄的事吧------” 七娘子不禁抿唇笑话她,“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 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罕见地在娇憨外,有了一丝形于外的精明,让她娇嫩的容颜,一下就多了一股慑人的艳光。 “倒不是我迫不及待。”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那股天真不知愁的气息,言行之间斩钉截铁,竟是爽利干脆,“这次过来,我看李太太对我态度变得多了,本来一见我就是亲亲热热,恨不得把我揉碎进怀里,今日却是淡淡的,连个笑都没有------” 七娘子也不是全知全能,李太太和六娘子见面时的神态,她却没有留意。 听了六娘子的话,就是一怔。 “上回爹把我叫到外偏院去,叫我念了几封信,就嫌我认字不多,居然念出白字,又说我行事粗疏没有分寸,说是要请两个知晓礼仪的妈妈进来教导我的起居。”六娘子也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表情,低头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说,该不会是李家嫌七姨娘出身低微------怕我丢了他们家的脸,才会------” 七娘子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真是关心则乱,以六娘子的聪慧,都有患得患失的一日,居然会把大老爷的安排,联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这些天我们家是外松内紧,李家又何尝不是强颜欢笑,两家关系紧密,李家也不知道为父亲做了多少台面下的事,一旦出事,两家都要倾覆。李太太心里有事,对你冷淡一些,也是常事。再说,你是杨家女儿,正儿八经的小姐,李家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嫌弃你的家教的!”她只好婉言开解。 看着六娘子的如花俏脸,心里却是感慨良多。 长得漂亮,有时候还真不是好事。 六娘子稍微放下心来,“我还以为------” 自己想了想也不由失笑,“哎,真是胡思乱想了,她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呢。” 就招呼七娘子,“快走吧,五姐等得要心急了!” 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事没成定局,还是不要从自己嘴里出来好些,免得招惹乱了六娘子的心思。 她就出了西里间,追在六娘子身后出了聚八仙。 “五姐古古怪怪的,这一向精神倒好了。”六娘子已经抛开心事,又成了那个天真娇憨的绝色少女,“我想着等你玉雨轩的 梨花开了,我们采些回去做干花呀?还有答春风的桃花,没过多久,琼花也要开了------” 风儿就把聚八仙东里间的说话声,吹到了她们耳边。 “这话说得也是------免得触犯了那位的忌讳,还当我们不把殿下的好意放到眼里------”李太太的声音有些含糊,但语调却是少见的认真严肃。 又传来了碗碟的碰撞声和大太太的轻笑。 “您这话说得在理------” 看来,两个太太正在议论朝局。 六娘子和七娘子相视一笑,七娘子挽住了六娘子的胳膊,“好久没到小香雪荡秋千了------” 一边家长里短,一边离了聚八仙。 远处的南音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唱。 “上回七姨娘给我带了玫瑰腐乳------”六娘子兴高采烈。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附和,渐渐地,她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解语亭方向怎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几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起,说话声、碗盘声、锣鼓声、尖嗓子的优伶声,都是少不了的。 怎么背景音里,解语亭那一块的噪音忽然一下就全静了下来。 她不由住了脚步往回探看解语亭的方向。 隔得远,只看到亭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乌泱泱的一片人头聚在角落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挪,另一角却有什么东西一亮一亮的,叫人一时倒看呆了。 六娘子也跟着七娘子往回看,一脸的纳闷,“嗯?出了什么事?你看走在最前头的是不是父亲?” 果然,跑在最前头的中年文士面沉似水,脚步飞快------不是大老爷又是谁? 七娘子心头一紧,反射性地在人群中寻觅起了九哥的身影。 “恐怕是出事了。”她一把攥紧了六娘子的手,“我们到聚八仙里避一避!” 不管解语亭出了什么事,她和六娘子两个小姑娘都不可能帮得上忙,只能添乱。 六娘子也已经觉出了不对。 “走。”她倒要比七娘子还沉得住气,拉着七娘子一路小跑回了聚八仙。 聚八仙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多有在门口盼望议论,上前迎接的,两个小姑娘也顾不得和这些下人夹缠,相继敲门进了东厅。 大太太和李太太也正透过窗子遥望聚八仙里的景色,两个太太都是面有忧色,大太太还好些,始终保持了镇定的态度,李太太却已经吓得清泪满脸。 “来了就坐吧!”见到两个小姑娘,大太太随口安顿,又吩咐门口的立冬,“门关紧一点!” 立冬便忙又给门加了一道闩,一脸惊惧地看着窗外,只是发呆。 六娘子和七娘子于是一左一右把大太太夹在中间,都透过窗户看着解语亭里的景象。 从聚八仙这里看出去,隔了长廊上的一个梅花窗,可以望见解语亭,原本是苏州园林的借景设计,不想今日却起了大用。七娘子一眼就看出来原来亭子一角立了一个灰袍人,正和许凤佳在亭子中相斗,之前那亮闪闪的光,却是两人手中的兵器所发出的。许凤佳一身玄色衣物,在日光下好似一只大蝙蝠,进退鬼魅,那灰衣人却是出招刚猛,和许凤佳斗得旗鼓相当,只是许凤佳双手似乎都拿了匕首,左手的攻势尤其猛烈,那灰衣人却是渐渐地落了下风。 饶是六娘子胆大,也不由微微一个惊呼,“那——那是——” “不过是个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贼人,身手略微高超一些罢了。”大太太却出乎意料地严厉,“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事态紧急,几个外男又都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回避,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见过礼了,都拥到窗户前盯着解语亭里的动静。敏哥正好就站在了七娘子的身边。 “怎么会------”七娘子不免细声问他。 敏哥面沉似水,摇头低声答,“这人像是泅水从池子底下进来的,忽然从亭子下头刺穿了地板上来,要不是世子反应灵敏,一下就踩住他的刀刃,恐怕------” 政治风云演变到现在,变成了人身威胁,七娘子不禁脸色她惨变,死死地盯着窗子,不再说话。只可惜窗户前人多了,她看得实在不分明,只隐约看到许凤佳似乎露出败象,被逼退了几步,众人就又都惊呼了起来。 李太太更吓得声音发颤,“老、老爷,这、这人是什么来头?若是那位手底下再多一个------” 她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鲁王手底下这样的刺客再多几个,李太太势必将睡不安寝。 大老爷就似笑非笑地扫了李老爷一眼,一时没有说话,年先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老爷就擦了擦脸边的汗,声音也透了紧绷,“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家的池子是死水,刺客就算想进,也、也进不来!” 大老爷和年先生交换了几个眼色,都微微笑。 敏哥微垂下脸,眼底也露出了几许不屑,九哥更是声音清亮,“世叔世婶请勿担心,此人身手顶尖,恐怕万人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这一次也是中了表哥的诱敌之计,否则,高墙大户,哪里这么容易就潜进来了——表哥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 最后一句话,却是隐隐在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露出了少许宽慰之色,又想起来问立冬,“几个姑娘们都安顿好了没有?” “已经派人过去安抚在月来馆,不叫轻易出门了。”答话的却是新进门的叔霞,这位十二姨娘面上透了忧色,行事却还是分毫不乱。“几个小姐还不知道出事了,看着都很高兴。” 大太太就缓缓松了一口气,回身自嘲,“不看了不看了,看得我心里发慌。他倒是艺高人胆大——这要是出一点事,我拿什么去见三姐?” 李太太也赶忙陪着大太太坐下来吃茶,一边拭泪一边安慰大太太,“世子爷心里有数着呢,刀光剑影里滚出来的人,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阵仗。” 自从知道这只是许凤佳的诱敌之计,她就镇定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七娘子在角落里默不吭声,明眸似水,将一切反应尽收眼底。 只是却来不及思考,也无心去思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解语亭里那遥远的,渺小的身影中。 不知不觉,她攥紧了手中娇嫩的柔夷。 六娘子讶然望着七娘子,又看了看解语亭方向,一抿唇,垂首沉思不语。 此时解语亭中形势大变,兔起鹘落之间,终于有一个人轰然倒地。 众人一片惊呼,大太太起身一看,见那灰衣人上前似乎要挥刀,顿时翻了个白眼,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138、生存 惊呼声中,许凤佳一个鲤鱼打挺,又是几个身形交错,形势刹时间倒转过来,那灰衣人跌倒在地,被许凤佳一脚踢到了亭子角落里,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叔霞又忙扶起大太太张罗着要茶要水,拿了热手巾敷额头,又给大太太掐人中,闹了半日,待得男眷们都出去探视许凤佳,叔霞又要了鼻烟来给大太太抹了些在人中上,大太太方才打了好几个喷嚏,悠悠转醒。 一醒来就着急问,“凤佳——凤佳——” 竟是慌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待到得知许凤佳那一下是诈败诱敌,本人似乎并未受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按着胸口喘息个不住,“日后再也不敢把他留在家里了,真是人都能吓出毛病来!” 又关心七娘子,“你看你看,脸都吓白了,可怜我们小七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别说孩子们,就是李太太都吓得面色煞白,几个人吃过了几轮茶,才慢慢回复过来。 “这个世子爷,胆子也太大了!”李太太惊魂甫定,还拍着胸口。 大太太就慢慢解释给李太太听,“也是不得已……这个人虎视眈眈,在苏州不知道潜伏了多久,要不是凤佳这一次兵行险着,居家过日子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说起来,道理也是都懂的,只是事关亲人,由不得大太太不上心。 几个小娘子也都被接了过来,一进门就惊呼连连,询问究竟。 待到众人都分宾主重新坐定奉茶,场面才稍微平静下来。 六娘子就亮手上的掐痕给七娘子看,“七妹留得好长的指甲!” 白嫩嫩的柔荑上已是多了三四个半月状的血痕。 七娘子也吓了一跳,“对不住六姐了!我——我一时害怕——” 六娘子才要笑着说什么,五娘子已是探身过来,“怎么?” 六娘子只好把事情又告诉五娘子一遍。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就直起身问大太太,“表哥人没有事吧?” 话里透着的关心,发自挚诚,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 李太太不禁露出暧昧的微笑,抢着答,“没事的没事的,精神得很!三两下就卸掉了那山贼的下巴,说是怕他服毒自尽,始终没有下狠手,不过和他虚与委蛇!” 七娘子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五娘子入戏得早,总比入戏得迟来得好。 她就站起身走到大太太身后,轻声细语地问起了她的身体。 “娘可要留神了,您上了年纪,最忌讳情绪起伏……” 饶是背对着姐妹,她也能感觉到五娘子的视线在她肩头的盘旋。 # 虽说李太太有些失态,但毕竟是惊扰了客人,大太太稍微休息过来,就接连赔着不是,客客气气地把李太太送出了百芳园。 这才回了正院,歪在床上犯起了不舒服,一叠声叫人煎药捶腿,又是要这个,又是要那个。 “你们这表哥也真是的,年纪虽然小,主意怎么就这么大!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倒好,以身作饵,连个侍卫都不带到处乱跑……真是年少妄为!”就和几个孩子发牢骚,“这是他运气好,差事办成了,要是办不成,又落下了伤该怎么办?我拿什么去见你们三姨?真是……小五,以后你——” 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就又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六娘子神色连闪,望了七娘子一眼,就笑,“说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好像他盯上表哥有一段日子了?” 或许是今日接连受到惊吓,使得大太太稍微有些失常,这个平时最喜欢故弄玄虚,最讲究“名门淑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贵妇,也罕见地松了口风。 “这个人曾经是江西一带有名的响马,据说在绿林中名头也不小,有了外号我也忘了,只记得这人好像姓廖。”她徐徐地把背后的故事告诉给了几个女儿家知道。“那时候东宫年纪还小,你父亲也才只是江苏布政使的时候,大皇子奉命到江西赈灾,据说当时和这个响马很是过了几招,一来二去,竟很赏识这廖大爷的身手,便把他招揽到麾下做事。” “皇长子出言邀约,只要不是傻的,谁会回绝?自那以后,这个人在绿林中便再也没有声音了,直到你们姐妹六七岁那一年,福建王家倒台的时候,听说他在福建杀了几个人,也都是绿林里打滚的地痞无赖。这种江湖凶杀,照例是民不告官不究,当时虽然你父亲就有猜测他是去为王家收尾的,但也没有多在意……没想到自那以后他是再也没有离开江南,浙江刘家倒台的那年,他在杭州现身,带走刘家老少妻儿回了老家。” 大太太环视了三个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们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腥风血雨,这一次凤佳下江南,说是练兵,其实更多的还是要拔除掉这个廖大爷私底下为鲁王在江南经营的暗线,正月里就出门去了,一个多月追捕下来,愣是被他逃到苏州,这个人不除掉,鲁王在江南的耳目就不算全部拔光。凤佳猜他好勇斗狠睚眦必报,必定想要将功折罪,以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作为见面礼,才好回山东见鲁王。” 五娘子听得入港,不由就追问,“为什么是我们杨家——” 大太太似笑非笑扫了五娘子一眼,一时没有答话。 不消一刻,五娘子也自己明白过来。 “是了,我们杨家清查盐税,就是要把鲁王在江南的明线剪除干净,自然是鲁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她低声自语,又打了个寒战。 “这人也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六娘子也忍不住插嘴,“灭门的大罪,他也敢犯?真要闹腾出来,鲁王也落不了好,朝廷重臣,是一个绿林人想杀就杀的?恐怕就算是成功得手,回了山洞,也脱不了个杀人灭口的下场。” 大太太欣赏而惊异地扫了六娘子一眼,又看向了面露沉思之色的七娘子,心下一阵欣慰。 杨家的这三个女儿,倒真都不是泛泛之辈,大事当前,这份镇定,就是别家的女儿比不了的——李家的两个小姐,就吓得一路哭出了杨家。 “这世上哪天没有奇事?前朝以太子之尊,还有梃击案这样的不解之谜。”她徐徐教导几个女儿,“你们今日表现得都很得体,大家女儿,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色不变、目不瞬,别学李太太那样小家子气,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吓得哭哭啼啼的,这样的人到了京里,只有被当作笑柄的份!” 数落够了李太太,才又说起今天被捕的廖响马,“回苏州一住半个多月,这人虽然露出了踪迹,显示出了对付我们家的意图,但却一直没有露面。凤佳事情多,现在正是风起云涌的时候,太子身边也离不开他帮衬,没时间再拖延下去,只好出此险策,故意以春酒的名义请了李家过来做客,诱敌深入……没想到这个廖响马居然也真中了计……” 接下来的事,几姐妹也都知道了,无非就是这位廖好汉和许凤佳相斗不敌,反而被击晕了过去未能成功自杀,现在正被押往胥口大营妥善处理。再细再深的动作,则是男人们的事,她们知道得再多也无用了。 五娘子半天才透了一口气,“真亏这个廖大爷想得出来——也真亏表哥能比他还大胆!” 言谈之间,颇有推崇许凤佳这一险招的意思。 大太太不免皱眉,“这一招虽然奏效,但到底透了险,要不是你表哥有急事必须马上回京,我是不会答应的!宁可千日防贼,也不能以身犯险——”她看了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终究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等你过门以后,务必要好好规劝凤佳,不能再这样玩命了!” 纵观大太太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可以称得上举重若轻深识大体,倒是衬托得几个小娘子还有些不稳重,因此五娘子虽然讪讪的,但到底还是乖巧接口,“女儿知道了……” 瞥了眼七娘子,又问,“许家已经托媒说亲了?怎么……怎么我都不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你三姨亲自给我回信,说是信已经在路上了,托的媒人就是萧总兵……想来这贼人一旦落马,媒人也就随时都能上门了!” 五娘子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垂头片刻,才抬起头笑,“那敢情好——他们要是再拖下去,我还真有些不耐烦了!” 七娘子也跟着笑,“五姐干嘛这么心急,是你的,总是你的,跑不了的!” 大太太于是看着一双女儿斗嘴,一脸的欣慰。 六娘子来回看了看七娘子、五娘子,咬着唇思忖了片刻,却是目光连闪,“娘今日说了好些大人的事给女儿们听呢!” 大太太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六娘子一眼。 也是止不住的欣赏,“是啊,你们都大啦,很多事,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就把六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贴心话,“你呢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行动跳脱,将来难免有见识场面的时候,娘给你找了两个管事妈妈,你跟着她们学一学规矩,日后心里也有数……西洋油膏用了没有?娘看看你的手,啧啧,你七妹也实在是舍得,这么好看的手,捏成这样……” 五娘子支颐望着眼前的母女和乐,眼里写满了思绪。 不由又瞟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挑衅不言而喻。 七娘子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就起了深深的疲倦。 分明是一家人,却还要玩弄心机,有什么话不好好说出口,打伏笔、下套子、虚情假意耀武扬威……真是没劲透顶了。 她垂下脸自失地一笑,慢慢地摇了摇头。 五娘子目光闪动,忍不住就要开口。 九哥却在此时进了东里间来关怀大太太。 “那边都完事了,贼人已经送走。”就坐在大太太身边关切地问。“娘没有事吧?今日解语亭里的事倒没什么,您这一晕把儿子吓得够呛……” 又和大太太母慈子孝了起来。 七娘子索性拉了拉五娘子的袖子,起身向大太太告辞。 五娘子动都没有动,反而也坐到大太太身边,三个儿女把大太太傍得牢牢的。“就是,真是吓死我了,一进门看到娘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 七娘子只好一个人退出堂屋,进了百芳园。 守门的李妈妈也是一脸难得的笑意。“贼人伏诛,以后出入就安心得多了!” 一天地都是喜气洋洋,倒显得七娘子有些失魂落魄。 她只随口敷衍,“是啊,真是安心得多了。”见李妈妈一怔,才又忙着找补,“就是今儿吓得厉害,到现在脑仁都犯疼。” 李妈妈这才释然,还送了七娘子几步,一脸的喜不自胜,一边走一边念佛,“好歹这事儿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七娘子只觉得心中腻烦到了极点,走了几步,便随意在答春风前的青石小径上站住了抚弄花枝。 封锦、权仲白、桂含春、李家的两个男儿……穿越以来见过的各色男子,在她心中走马灯一样地过着,九姨娘临终前的吩咐,黄绣娘的那几句话,小书房信中的连太监,太子嫔、九哥、许凤佳仰面朝天轰然倒地,五娘子有意做得分明的炫耀,六娘子对嫁进李家的患得患失…… 她能把一件不该想的事塞到心底,两件、三件,可当她的烦恼变成十多桩、二十多桩,牵挂的人越来越多,和这时代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的时候,七娘子却发现自己的脑海深处已经满得再塞不下新的烦恼了。 算计得越精,看重的就越少,追求得越简单,希望就越渺茫。 当她前世努力求存时,每一天除了算计,她至少还有地方排遣自己的压力,有地方抛掉所有的人情世故,纾解心中的叛逆。 可如今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能做的只有沉潜、沉潜,再沉潜。 或者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大太太这样的贵妇吧,将所剩无几的良心全数抛弃,一切唯我。 然而大太太又快乐吗? 一阵风过,树梢上娇嫩的蓓蕾微微晃动,七娘子怔怔地凝视着这粉白轻红的造物,半天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不能永远保持坚强、保持胜利的女人,都已经如九姨娘、如三姨娘一样无声的消逝,能活着站在这里伤春悲秋,已经是自己的胜利。 而唯有活着嫁出百芳园,永远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锦绣棺材,才算是修成正果。 再多心酸与无奈,也只有往心底埋藏。 哪怕心底再满,也要塞得更满。 这并不容易,尤其是一条轻易的坦途就在眼前,是她自己不要去走,这一点心酸在他人看来,纯属活该。 不过,生存,从来也不是个容易的命题。 139 窈窕 许凤佳当天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赔了罪,就立刻押着人回了胥口大营。 往后的几天,在胥口大营和总督府中来往的传信令兵一下就多了起来。 总兵诸太太,盐铁司干事的几个奶奶,都不约而同上门找大太太说话,大太太又哪里还有心思理她们。 “这个人和鲁王之间的联系,是皇上心里都有数的,当时江西多少人,都晓得他是跟着鲁王回了京城……”一边让立冬开了箱子给大太太看衣料,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又是当着你李世叔的面犯下了刺杀的大罪,等他被送往京城,皇上就是再看重鲁王,也势必要作出表示了。” 和半个多月前相比,她的态度轻松了何止一星半点? 七娘子也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政治斗争,本来就是此消彼长,大老爷这边摆出一心为公的意思清点盐税,不管最终倒台的官员是不是以鲁王手下的嫡系居多,但至少面子上是过得去的——太子的、中立派系的人马也都有因此获罪的,又能为皇上盘点出额外的盐税银子,就是看在银两的面子上,皇上都不会太难为大老爷。 倒是鲁王,一边安排人手攻讦大老爷,一边居然派出人手要行刺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可就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七娘子,都想得出十多种说法,把刺杀和盐税联系在一起,让皇上把鲁王的用心往更深一些的方向联想过去。 就算大老爷安分守己,多的一句话不说,派出手下大将刺杀朝廷要员,这样的手法终究过于大胆疯狂,皇上心里对鲁王的印象分肯定是要大减的,太子那边怎么做功夫,也不过是减多减少的问题。 “这就叫运道。”七娘子一边翻看箱子里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一边和大太太说闲话,“您说这人要是没有成功逃走,又哪里闹得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他的心小一些,安安生生地回山东去,那一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被动了。” “运道运道,也都是小事积攒出来的,若是山东那一位平时待下宽和,底下人也不会动了将功折罪的念头。”大太太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她拿了一匹花样时新的折枝春绸,看了看又丢进箱子里,“虽然花色好,但到底是春绸,上不得台盘。今年连思巧裳都拿不出什么新鲜花色了。” 大太太也难得照顾思巧裳的生意,今年却一改作风,放着家里的纤秀坊不用,到思巧裳要了一箱子时新的绸缎来挑挑拣拣。 “您看,这个花色倒好。”七娘子挑了一匹松江的杏绫,“虽然看着素,但做一条八幅湘裙,和扇子似的,一副上绣一种花儿,雅致不落俗套。”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双双进了西里间,“思巧裳拿过来的几件衣服都不大好,花色也是老的,样式也是老的。” 五娘子一边落座一边抱怨,“都说是南边最大的绣房,怎么看着还不如纤秀坊的衣服新巧。” 梁妈妈带着立冬开箱子锁箱子,忙得不可开交,听了五娘子的话,就直起腰擦汗,“五娘子这就不知道了,纤秀坊本来做的就是上等人家的生意,一般中等人家要买我们纤秀坊的衣服,都要狠狠心咬咬牙才下得了手,思巧裳虽大,做的却是中等人家、一般人家的生意,您来看,自然是处处都透着不好了。” 六娘子也笑,“货色倒是齐全的,多少年没做过我们家的生意了,是巴不得把几年来的布料都堆过来?这送了几箱子进来呀,看都看不完。” 众人看着西次间里满满当当一屋子的箱子,也都不禁好笑。 大太太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和七娘子聊天,“不过,也是你表哥事儿办得妥当,可进可退,把他的一应后路全都断绝了,消息渠道更是封锁得风雨不透,他倒是想和山东传讯,可人都被剪除了,话说不出去,和个瞎子聋子一样,这可不就激起了绿林好汉的性子?这能人办事,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连你父亲都很赞赏凤佳的行事。” 最后一句话,倒是向着五娘子说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六娘子眼神一闪,不由就盯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却是微微一笑,让立冬展开一副水墨淡青的武宁丝,“这个花色倒是新鲜,从没见过这样晕染的颜色,好似一团团墨晕开似的,就是晕得圆了些,看着有股匠气。” 大太太也是眼前一亮,“我看看我看看,这个要是做个小袄,配了五彩丝线打的同心扣,挂个金璎珞,倒是也压得住!” 立冬忙就把这一卷武宁丝给抱到了桌上。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笑,“表哥的手段,还用说?十多岁的四品将军,满朝也就这一个!” 又引着大太太夸奖许凤佳。 七娘子若无其事,拉着六娘子看南京的宁绸。“这倒是纤秀坊难得看到的花色,我们家都穿苏绸,宁绸是好几年没看着啦。” 大太太的心思却也不在夸奖许凤佳上。 挑了半日,看中了好几种料子,就叫了思巧裳的管事进来亲自吩咐,“这几样做袄子,那几样做裙子,样式都给你画好,照着做就是了,你们家的络子打得巧,多多地打些进来——这些款式可不要流传出去,若是看到重样的,必不饶你。” 思巧裳的管事自然是点头哈腰,满口的好好好,是是是,又说定了十天内必定交货,大太太才赏了他一个上等的封儿,把人打发了出去。 就又叫三个女儿轮番站到跟前,仔细打量。 “也就是这事平平安安的了结了,才有心思打扮你们姐妹。” 先看了看五娘子,倒没有多说什么,“你平日里得的首饰新衣已经够多啦……今日还是打扮你的两个妹妹吧。” 五娘子虽没有生气,却有些讶异,看了看大太太,也没有吭气,就在大太太身边默默地坐了。 大太太又留神看六娘子。 六娘子从小穿衣服就有主意,大红大绿,不怕撞色,越撞越显得她容貌清丽气质娇憨,今日也是,水红色的素绫小短袄,掐得腰和柳枝一样柔软窈窕,偏偏配了暗蓝色百蝶穿花的闪缎裙,鞋头翘翘的蹙金云履、南珠耳坠、金玉八仙桃花的簪子,累丝银镯……又富贵又清雅,生得又这么好,站在当地就是一道风景。 “你手里的这个镯子也带了几年了?”大太太倒是起了一点歉疚,这几年看她打扮得体,倒是屡屡忘了给这个女儿多添一点首饰。“梁妈妈回头给六娘子送些头面首饰,零零碎碎的配饰也不要少,都是及笄的小姑娘了,要打扮得出去。” 六娘子顿时喜形于色,“谢母亲的赏赐!” 虽然少了些城府,但和这种人相处,最轻松了。 大太太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傻孩子,一家人,客气什么。” 又把七娘子叫到身前仔细打量。 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七娘子自小,连穿衣服都谨慎,一律不过是得体淡雅四个字。家常只穿了淡蓝素绸小袄,天青色云纹湘裙,手上一个金镶宝石的单镯,头上一根米珠钗……虽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但有六娘子珠玉在前,就怎么看怎么不出彩。 “要不是你生得好,这个样子打扮出来,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乡间地主家的小姐。”大太太不禁就长叹。“也是个柳眼梅腮的女儿家,怎么就不晓得打扮自己。” 五娘子、六娘子深有同感,“平时穿着就透了敷衍两个字……” 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排起了七娘子来。 “那么多首饰锁在箱子里,只是不戴出来。” “年年做了新衣裳,家常穿的还是那么几件,要不是立夏是个省心人,晓得打点着叫主子轮换着穿,恨不得两三件衣服就过一季了。”“一说到梳妆,恨不得捂起耳朵跑得远远的,听都不要听!” 七娘子难得被说出了一张大红脸。 前世她就不爱化妆,只喜欢素面朝天,今生在百芳园里,出去进来满目都是女人,更觉得打扮出来,也不知道给谁看。 也就养成了疏懒的性子,平时只求个得体,到了场面上才着意打扮,也都是谨小慎微,不愿抢五娘子的风头。 不想被几个姐妹说起来,自己好像成了个蓬头垢面的粗使婆子一样,叫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就拍了板,“从明日起就好好打扮起来,也是要说人家的年纪了,还这样敷衍,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杨家女儿连打扮自己的心肠都没有了!” 从堂屋出来,五娘子和六娘子就簇拥着七娘子回了玉雨轩。 又是挑衣服,又是挑首饰,又叫立夏拿了全套的妆奁来,要给七娘子上妆,闹得一屋子都是衣服乱飞,胭脂水粉洒了一地,才被哭笑不得的七娘子送走,走之前还逼着七娘子保证,明日里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来见人。 送走了两个小瘟神,七娘子才进屋和立夏、上元一起收拾东里间的乱糟糟。立夏一边收拾,一边数落七娘子,“早就劝您自己打扮起来……被几个姑娘这样一说,倒显得我们玉雨轩的丫头不会打扮主子……” 七娘子只好心虚地笑,看了看上元,又问立夏,“南音上回不是说,她父亲病了……” 上元就放下手头的活要往外走。 七娘子作势止住,“当着你的面说话,就是要你听着,以后也好帮立夏一把。” 立夏神色不变,“不过是小病,我爹去看了看,给了一两银子说是姑娘赏个他买药吃的,南音私底下和我说起来,千恩万谢。” 她顿了顿,又道,“还说,大少爷前几天给京城去了一封信,现在每日里都问几遍回信到了没有,看着很着紧,二少爷也是天天过来和他商量事情。只有三少爷没心没肺的,天天想着往外跑,大少爷管束三少爷管束得很严厉,逼着三少爷在家里好生念书。” 把个南音安排进余容苑,倒是多了个消息源。 七娘子不动声色,“嗯,大哥是个人才,晓得约束弟弟。” “大少爷心里藏的事多着呢……”立夏一边把衣服叠好了往箱子里放,一边随口笑,“听说李家的十一郎和他往来得就很频密,奴婢就奇怪了,这十一郎十二郎,说起来倒是和我们家九哥认识在先的,怎么反倒和大少爷更投缘……”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哥定下的是欧阳家的小姐,那是十一郎的嫡亲表妹,自然多了一层亲戚。”她微微笑,“眼光倒是毒辣的,十一郎和欧阳家往来很频密,又在京城住过几年,这一回要是能够中举,将来在官道上,大哥就多了一个帮手。” “也不晓得我们四少爷娶的会是谁家的姑娘。”上元也插口和七娘子话家常,“按我们家的门第,多半还是要在京城物色呢。” “那就得看秦家的舅舅有没有当龄的女儿了。”七娘子随口回答,起身又自己走到箱子前翻找,“说起来,还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今天被娘说得,我自己都害臊起来……” 屋内就响起了妙龄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 #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来梳妆打扮。 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多年来保养得丝滑水润,上过桂花头油,梳了小小的发髻,插了大太太给的南珠钗,戴了金璎珞,穿了金宝地缠枝桃花小袄,沉香紫潮十二幅湘裙,描眉画眼,又上了一层薄薄的鹅蛋粉,点了六娘子送的手制胭脂膏,出门给大太太请安。 才走到正院门口,迎头就撞见了九哥并敏哥。 几个人连忙互相见礼。 两个男孩子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都有些新奇。 “七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九哥就径自夸奖。 敏哥也是目光闪动,隐约有些笑意,“嗯,七妹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七娘子被敏哥看得很不自在。 好像忽然一下喜欢上修饰,是为了太子嫔的位置似的。 她就笑,“还不是几个姐妹,说我平时蓬头垢面……” 一边解释,一边和两兄弟一起进了堂屋,“九哥今日不去书院?” “今日是书院随考的日子,不必那么早过去。”反而是敏哥为七娘子解释。 一进西次间,就发觉大老爷坐在窗边和大太太说话。 神色也是大见轻松,少了前一段日子隐隐的紧绷。 见到七娘子,大老爷眼前一亮。 “哦,小七这一打扮起来,虽说还比不得六姐,但也说得上是清秀婉约了!”他没有吝惜称赞。 七娘子不免脸上一红,“父亲笑话人家。” 大太太更是赞不绝口,“早该这样打扮起来……你看看这眉眼,这身段,女儿家就是要好打扮才是,你别整日里读书写字的,反而荒废了这最重要的学问……” 说话间,五娘子和六娘子也进了屋子。 六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穿戴起了大太太新给的头面首饰,脖子上的一圈南珠项链,亮得把整张脸都照了出来,更显得她明艳照人。 大老爷来回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捻须冲大太太笑了笑,“太太,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大太太也很得意,“我们杨家的女儿,真是个顶个的清秀。” 一家人正在说话,立冬进来回报,“表少爷到了。” 大太太忙叫,“还不请进来?昨晚又是大半夜才回来的,都没有来得及见我。” 众人这才知道昨晚许凤佳回了垂阳斋。 门帘一掀,世子爷就大步进了屋子。 他显著地黑瘦了一些,越发显得一双眼亮得慑人,神色间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即使做了欢颜,也难以消除这股挥之不去的阴沉。 行动却还是得体,径自给大老爷、大太太行了礼,起身来,才环顾四周,扫了众人一眼。 对六娘子的明艳,他不过多看了一眼,就视若无睹。 目光扫过七娘子时,却是显著地迟滞了下来,有了一瞬间的惊艳,顿了一顿,才收了回去。 面上却飞快地掠过了一缕怒意。 140 图穷 许凤佳进了屋子,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向了解语亭里失手被擒的廖大爷。 “已是都安排妥当了。”许凤佳一脸平静,侃侃而谈,“四姨、四姨夫尽管放心,此人必定可以平安返京……刺杀朝廷大员,是可以株连抄家的大罪,我与萧世叔、廖太监都有本子往上递,刑部那里,是绝不敢怠慢的。”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面露满意之色。 这位廖大爷要是能用好了,给大皇子带来的打击,将会比现在更大,可以说,他反而成了东宫手上、许家、杨家手上的一张王牌。 这张王牌在打出去之前,当然要保护得风雨不透。 看许凤佳话里话外自自然而然带出的这股自信,就晓得这个世子爷,也是看透了这张王牌的重要性,人还在手上,就已经先和刑部打了招呼派人打点,是决不会让廖响马在自己手上出事的。 “好。”大老爷难得露出了赞许,“我们杨家的四个孩子,要是有一个能和凤佳你相比,日后这偌大的家业,我也就不必担心了。” 几个男孩子对视了几眼,都讪笑起来。 差不多的年纪,杨家的孩子们还在读书,许凤佳已是俨然有了能臣的样子,这里头的差距,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许凤佳倒是神色不变,坦然地接受了大老爷的称赞。 “四姨夫过奖了,凤佳一介武夫,懂的也就是这些。”轻轻一语就把大老爷的夸奖给带了过去,“其实这次来,也是向四姨夫、四姨告别的。此人关系重大,我不亲自押上京城,实在是不能放心,胥口的事,就交给萧世叔、廖太监督办……” 竟是来辞行的。 大太太不禁和大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 去年就说起了婚事,都把人打发到江南来给自己相看了。 这一来就是小半年,眼下人都要走了,许夫人口中还是那句“不日就上门提亲”。 叫人心底怎么不着急? 话都和五娘子放出去了,只叫她安心备嫁,等着嫁进许家做她的世子夫人。这孩子从小就死心眼,前些日子为了许家的婚事,闹得个茶不思饭不想的,还真病了几场。 这要是许家食言,婚事生变,该怎生是好? 不由就担忧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大老爷却是眸色深沉,似笑非笑。 不过,两个长辈都没有露出异状。——这点子城府,还都是有的。 “本来是要挽留你在江南多住几天,不过年轻人有出息,忙一点是好事。”大太太的场面话是一套一套的,又问许凤佳,“带回去的土产程仪都准备好了?这些细活是万万不能疏忽的……” 许凤佳也露出不舍之色,“只是舍不得四姨夫与四姨……”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说起了客气话。 这戏虽然假,但大家心底有数:孺慕情深,还是必须要做的一场戏。 六娘子就凑过来和七娘子说私话,“你看你看,非得要人说了,你才有心思去改……这一打扮,可不是漂亮多了?要我说,我上回在你屋里看着的那件浅蓝色水袖就极好,配上思巧裳打的金线络子……” 两个人说起私话,倒是把五娘子落单了。 小姑娘就若有所思地闪着眼神,看一眼许凤佳,又看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看着许凤佳的神态里,写满了真心的喜欢。 她慢慢地出起了神,一脸的心不在焉。 大老爷把一切尽收眼底,深觉有趣。 “京里正是恩科春闱的时候。”大太太和许凤佳已经说到了回京路上的事。“举子多如牛毛,通州一带肯定人满为患,乱得厉害,路上务必以小心为要……” 五娘子就起身告辞,“早上起来受了风,倒觉得头有些疼。表哥路上保重!”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当着大老爷的面和许凤佳说话,倒显得是大家女儿的尊重,不因两人正在议亲而做张做智,故意避讳,反倒显得小气。 许凤佳也含笑致意,“多谢五表妹关心。” 却对五娘子的头疼没有一句问候。 大太太的眼神已经快闪烁成星星了,这位世子爷却还是安之若素,不露一点不安。 几个堂少爷也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九哥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蓦地露出一笑。 “最难得表哥居然没有在京城过年,我们家初一就多了亲戚上门拜访,今年过年,怕是初一又要冷冷清清地在家绣花了。” 气氛一下就轻松起来。 六娘子真有几分开心果的味道,尤其是七娘子反常沉默,更显出了她的娇憨机灵。 大老爷顺势接过话题,“凤佳和我到外偏院说几句话。” 现在朝局这么乱,他老人家自然有无数的事要嘱咐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一正,“是。” 起身时又扫了七娘子一眼,微微撇了撇唇,才转开了眼神。 七娘子勉强一笑,和六娘子絮絮低语,说起了自己屋里的妆奁。 “这些年都没有用心打扮,手里还真是少了些东西,你做的胭脂膏我看就很好,可还有多的,再给我些……” 大太太也不理这两个小女儿家,又和颜悦色地和几个杨家男丁说了几句话,把他们打发出去了,才幽深了眼神,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六娘子、七娘子面面相觑,竟是谁都没有开口缓颊。 # 虽然说是上门辞行的,但以许凤佳的身份,当然不可能这边说句走,那边马上就动身。 当时许凤佳拉了大队人马过来,倒是低调得很,就应了大老爷的邀约到杨府来吃洗尘宴,不想这一遭要离苏州,人口少了,动静反而更大。廖响马虽然是由他押解上京,但人已经在刑部挂号了,这押解的号令一下,整个省衙可不是都晓得了许凤佳的动向? 当下就有人上门请吃践行宴,虽然世子爷看着不耐烦应酬,但也却不过情面,总要挑出些人家应酬,这一下,就又在垂阳斋住了下来。 “已经在江南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要是还一脸傲骨,不耐烦应酬,恐怕有碍物议,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念叨,“这一招引蛇出洞使得漂亮,我看凤佳也有再来一次的意思。” 这话含义很深,大太太却是一点琢磨猜度的心思都没有,略带烦躁地应了一声,就在枕上换了个姿势。 春天气候变化得快,五娘子又感了风寒,大太太也害了哮喘。 “你说,这许家到底打什么主意,凤佳人都要走了,还不上门提亲?” 心心念念,操心的还是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 只是这一次,就连大老爷都不得不跟着应了一声,“许家的动作,到底是有些慢了。” 这搁在往年,也不能说是太慢,世家大族议亲,多的是掣肘的因素,一门亲事从说定到敲砖钉脚,隔上两三年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现在牛二爷已经动身前往宣德,五娘子过年也有十六岁了,皇上的身子骨时好时坏……不管许家在打什么算盘,现在都不是磨洋工的时候了。更可虑的是,许凤佳当着人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对五娘子漠不关心,就好像寻常的表兄妹似的,混不知道自己下江南的目的。 “我不管三姐有多少苦衷。”大太太难得有人附和,一下就来了劲儿,拉着大老爷吐起了苦水。“采选太子嫔的人手,四月初就要下江南来了,这当口不把亲事定下来,要不要把小五送过去参选?不选,是我们家看不上东宫,不愿把嫡女送进去,送过去,又是和许家说了多少年的亲事——不管是落选还是中选,都不好安排!什么百年世家,我看行事连暴发户都不如,好好的事,非得闹得大家心里不痛快才肯罢休!” 才说着,又嗽喘起来,咳嗽了几声才问大老爷,“可打听到宫中这一次的主办太监了?” 大老爷倒也被勾起了几许心事,“这事像是真的没定,看宫中的意思,是想在江南有限几户人家中采选几个妃嫔,至于宫女,那是另外一码事……只是因为皇上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还得看入春后皇上是不是见好了,才能定下来主办太监。” 就又问大太太,“女儿们的礼仪学得怎么样了?” 前阵子,二老爷特地从京城礼聘了一位才出宫的老妈妈,快马加鞭送到了扬州,教导几个杨家女儿的礼仪。 “宫中老人,果然是不同凡响,小六的一举一动,更见娴雅。就连小五说话都婉转动听起来。”大太太不禁微露笑意,“就算这事不成,学些京礼也是吃不了亏的,还是老爷安排得妥当。” 大老爷却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盯着问了一句,“小七呢?” 又笑着自答,“是了,小七举止素来得体,学习京礼,不过是锦上添花……这孩子还是打扮得朴素了些,太太要用心调理,免得在选秀太监跟前,倒显得我们杨家女儿没见过世面,那就太失礼人前了。” 大太太目光一闪,沉思片刻,也就徐徐地答应下来。 “小七的底子是不如小六,可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为人处事,倒是要比小六强得多了。”她心不在焉地和大老爷唠嗑。 大老爷一笑,“小六也不差呢!是个蔫坏,心底有主意着,只是小五……” 话说到一半,就不禁深深皱起眉,“小五的性子,实在是太倔了点!” 大太太有些不服气,想要说五娘子几句好话,辩白辩白,想了半日,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得讪讪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胎里带来的倔脾气,不碰个头破血流,看来是改不掉的了!” # 两夫妻在这里悠闲度日,几个女儿家却是苦不堪言,这位京里来的台妈妈,实在是深得京城贵妇三昧,不动声色,就把五娘子降得服服帖帖,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也不敢怠慢,成日里跟着台妈妈重学了一整套吃饭走路的礼仪,连日里练习不辍,一举一动都要文文雅雅,竟把六娘子这个娇嫩嫩的江南小姑娘,折腾得好几次都落了金豆豆。 这一日照例是从朱赢台学了规矩出来,五娘子前几天病了一场,早已累得头晕眼花,上了滑竿就回月来馆去了,六娘子也是一脸的萎靡,有气无力地扶着大雪进了长廊,连话都顾不得和七娘子多说几句。 倒是七娘子还气定神闲:在这几个姐妹中,她自然是最能吃苦的一个。 两个姐妹一下课就都跑了,她还强撑着和台妈妈应酬了几句,惹得这个面沉似水,似乎永远学不会笑的老妈妈,惊异地多看了她几眼,才挺着阵阵酸痛的腰板出了朱赢台,耳边仿佛就还闪着台妈妈低沉的话,“几位姑娘现在学得越苦,将来的好处自然也就越多,别的不说,这媳妇在婆婆跟前立规矩,遇着了刻薄些的婆婆,一站一两个时辰那是等闲的事,几位姑娘难道还和今日一样,叫苦连天吗?贵府的二姑娘,可就没有这样的娇小姐脾气,在皇后跟前侍奉婆母,站了两个多时辰,视若等闲……” 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大太太过门时婆婆早就过世,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都是嫁过去当宝贝的,看她们回娘家时谈起来,做人媳妇,好似是最舒服的一件事,全家男女老少,无不是哄着拍着……听了台妈妈的一番话,七娘子才晓得大太太这样看重许凤佳,自然是有她的考虑。 一想到许凤佳,她不禁又是一沉眉。 心里就飘上了一团团雾一样的阴霾。 此人性情激烈,最爱行险,虽然行事渐渐地透了妥当,但是骨子里那股偏执激烈的劲,从小到大是丝毫都没有改。 第一次行险成功,拿下了廖响马,第二次还想要行险,这些天四处赴宴,把自己要押解廖响马回京的事大肆宣扬出来,就怕有人还不知道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是,这也的确是下手的好机会,荒郊野外,王法管都管不到,青纱帐一起,拼的就是真刀真枪,真要是能把人灭口了,回头报个路匪打劫,就算明知道有不对劲,上峰又能查出什么来? 有心人是肯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就算知道许凤佳别有盘算,也不可能放任他把廖响马带回京中,顶多是准备得更周全些,务必一举灭杀这位少年将军罢了…… 又是以身作饵犯险行事,更可怕的是,隐隐约约,这计策要对付的只会是一个人…… 七娘子一进玉雨轩,就觉得气闷得厉害。 换了家常的衣服,就出了堂屋在梨林里漫步。 正是花发时节,一树一树的梨花开得满院子都是春意,七娘子在梨林里越走越畅快,慢慢的,烦心事也全都抛到了脑后。 管他什么许凤佳,什么五娘子、六娘子,都比不得眼前的瀛洲玉雨、雪浪翻空……那些个烦心的俗事,想它作甚! 她慢慢地露出了笑意,不禁伸手抚弄起了枝头一朵颤巍巍的待放花苞。 身后忽然又伸出了一只手,折下了这朵小小的、未放的春意,插上了七娘子鬓边。 七娘子蓦地转过身。 正对上许凤佳的一双眼。 这双原本极火热,热得能烧化琉璃的双眼,眼下却是冰冷的。 “婚事,再没法拖了。”一开口,就是开门见山。 她晓得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141 了断 四目相对,一时竟无人开口。 七娘子瞥了林外一眼,见万籁俱静,一丝人声也无,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玉雨轩本来就僻处百芳园一角,入口又有山石掩映,自从她入住,除了有限几个有脸面的执事媳妇,几乎没有什么闲人敢于上门打扰。 只要许凤佳进出时小心一点,应该是不会被人发觉的。 她就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丝毫不惧地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 说来也好笑,当许凤佳一腔热血想要娶她的时候,七娘子对着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眼下好感化作了憎恶,她反而更从容了起来。 “亲事再拖下去,亲家,反而要变仇家了。”她轻声细语地附和着许凤佳的话。 许凤佳眸色更沉。 少年郎身量还没长足,只是小半年的功夫,又长高了少许,看起来已有了青年男子顶天立地的气魄,这一凝眸,更是自周身上下放出了一股阴沉沉的气韵。 “天家的富贵,竟然叫你都心动了?”他轻声细语。 聪明人说话,很多时候不必把话说透。 七娘子顿时想到许凤佳回来请安那天,眼底闪现的恚怒。 她不禁有些好笑,虽然有心压抑,但眼角眉梢,还是现出了嘲讽。 许凤佳立刻轻声否定,“不像……你不是这种人。” 如果七娘子会为天家的富贵心动,自然也会为平国公府的富贵心动,太子选妃的消息传出来之前,恐怕就要答应许凤佳的亲事了。 气氛似乎有些松弛,七娘子便乘势一闪,躲开了许凤佳的压制,绕到了梨树的背阴面。 却不想许凤佳跟得也快,又欺上前来,一手钉在了七娘子脸侧,把她困在了树前。 梨树一阵颤动,未放的、待放的、已放的白花纷纷坠落,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花雨,林内蓦然就多出了一阵淡淡的清香。 “那,是为了什么。”许凤佳的眼神却依然那样冷硬,一字一句,几乎是要问到七娘子心底。 七娘子望着这样的许凤佳,不禁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你本来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许凤佳,“想来三姨那里,已经是允了你让你自己挑一个姐妹为妻?” 许凤佳顿了顿,“我和你不一样。” 他放低了声音。 “我想要什么,我就拼了命去追……我也一定会得到!许家和杨家是一定要联姻的,至于嫁过来的是谁,还是由我说了算。” 只看他的态度,就晓得这样的自主权,也是许凤佳努力争取得来的。 七娘子深深地望着这少年俊秀的容颜,慢慢地应了一声。 “我本可以——以现在的形势,我若是提你为妻,什么说亲按序齿,什么四姨不答应……都是虚的,四姨夫是一定会大力促成这门亲事的,这,你心里清楚。”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反而没有多余的指责,许凤佳一言一语,说的都是事实。 七娘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如果许凤佳只是想娶到她这个人,把亲事拖到这时候,已经是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不论他提的是哪个女儿,大老爷现在是肯定要答应这门亲事的。 当然,大太太会反弹,会大怒,甚至会迁怒于被提亲的对象,但这门亲事是绝对会成就的。 和许凤佳刚到苏州的时候相比,两人之间的亲事,其实就差了许凤佳踏出的一步。 只看他在此事上的手段,就晓得这人是真有底气说出“只要我想要,我就一定能得到”这句话的。一个拖字诀罢了,难得许凤佳能拖得这么久,拖得这么稳,能顶住许家必然施加的压力,拖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老实说,七娘子还真讶异,他为什么没有出手。 “你本来是怎么个打算。”她低声问许凤佳,态度依然冷静,“朝局的变化,并非你我所能掌控,你原本计划怎么做。” 许凤佳略微犹豫片刻,随后坦承,“五表妹心有所属……如果不是封家公子实在……我是一定会成全她的。” 有他在里头翻云覆雨,七娘子还真不敢怀疑,他能成功促成五娘子和心上人的婚事。 接下来的事自然顺理成章。 “不过,就算五表妹的婚事我没办法插手,也一样有手段能促成你我之间的婚事,区别只在于——”许凤佳的语调越来越冷。 他们靠得却越来越近,七娘子几乎可以透过层层衣料,感受到他的体温。 灼人的热。 “只在于你四姨的态度。”七娘子低声为他补完。 “不。”否定来得又急又快,“只在于你到底想不想嫁我,杨棋!” 两人虽然靠得这样的近,但却像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视线间没有一点柔情,只有猜度与冷冰冰的敌意。 七娘子却是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少年郎的傲气,终究是影响了许凤佳的决定。 他可以算计,可以安排,可以顶住许家杨家的压力把亲事拖到这个地步,甚至于两家的交情都可能受到影响,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想望。 但他是一定不会接受,自己费尽心机娶来的妻子,心里居然没有他的。 从他到苏州的那一天起,许凤佳就不断地想要试探她的心意,垂阳斋一事后更是多添了几许笃定……或许自那时开始,他已经把自己视作了许家人。 而七娘子若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古代淑女,看都看了,大太太再不高兴,她也只好嫁进许家为妻,和娘家之间的生分,也只能忍了下来。 但自己却偏偏还在不断地说不。 谎话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话,更何况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最微妙,七娘子也不是清澈见底的小溪。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这门亲事,还是要以自己的一句话为决定。 七娘子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像是要把此人的眉眼记在心底,记住这个倔强的、张狂的,火一样激烈的少年。 “若我想嫁……”她轻声细语。 许凤佳整张脸亮起来,“萧世叔只等我的一封信,明日就能上门提亲!” 看来是两封书信,就等着她的答案了。 许凤佳也是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吧。 七娘子这才把话说完,“若我想嫁……我就不会扭扭捏捏地说不,表哥,我是真不想嫁你!” 话说出口,她心里反而有种痛到了极致的畅快。 许凤佳就怔住了。 他脸上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让这少年郎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 不知哪里飘来了几滴零星的雨滴,落在了七娘子鼻端,她抬眼一看,才发觉天阴欲雨,远处的青瓦檐上已是有了点点灰痕。 她要动,但许凤佳反而更压了上来,他的鼻尖几乎顶了她的,虽说没有触碰,但却比拥抱来得更亲近。眼神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扫视,像是要看到她心底。 “那你……为什么不想嫁我?!” 他终于失去了那股无时无刻不相伴左右的镇定自若,话里流露出了一点痛楚。 雨下得大了,春雷在云层后头想着,远远的传来了少女们伴着嬉笑的脚步声——在园子里做活的丫鬟们躲雨去了。梨花打着旋儿落了下来,许凤佳脸上也蒙了一层散着微光的水幕。 他却没有动,只是执拗地望着七娘子,好像一个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就怎么都不肯放。 想来在此人一生中,一向春风得意,最落魄也就莫过于此刻吧。 “齐大非偶,”七娘子只好轻声重复,“表哥,其实真就这样简单。以你的聪明,又怎么想不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们家的富贵太烫手了,我真怕我接不住。” 许凤佳的眼神慢慢地虚了。 从仿若实质的探究,变作一片茫然的怅惘。 这还是这个男孩子第一次这样无遮无拦地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了出来。 他低下头,放任湿漉漉的碎发垂落到眼前,挡住了自己的眼神。 七娘子张了张口,却是欲语无言。 她像是被拧干的海绵,已经彻底干涸,多的话不是不想说,却是真的说不出口了。 玉雨轩方向也传来了立夏的轻声呼唤,“姑娘,这雨越下越大……” 有人出来找她了。 七娘子深深望了许凤佳一眼,转身往来人的方向寻了过去。 才走出去没有几步,伴着一声愤怒的低声诅咒,她又被拉进了许凤佳的怀抱里。 这怀抱热得像火,隔着湿意偎在她背上,锁着她的腰,把她拉回了梨树边上。 “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这话低得就像是梦里的絮语,差一些就要从耳边滑过,话中的哽咽,却没有被错过。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 她应该说没有,她应当硬起心肠说不,可是她毕竟也还是个人,她也有绷不住的时候。 泪水和着雨水,从颤抖着的睫毛上滴了下来,她闭上眼胡乱点了点头,又挣扎了起来。 搂住她的双臂又紧了紧,把她密密实实地嵌在了许凤佳身上,她的一切努力在这双手臂跟前,不过螳臂挡车。 “就因为怕你的出身,撑不起我家的门第,怕你的嫡母不肯给你撑腰,让你在许家孤立无援……就因为这些,你不肯嫁我?” 七娘子又点了点头,咬住唇不肯开口。 许凤佳静下来。 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松弛。 七娘子不敢动,等他彻底松开手,才往前几步,转身看住了许凤佳。 几星碎发被雨打湿,贴在了他额前,越发显得他眉目清朗。 他也定定地看着七娘子。 渐渐的,原本的失落,被不屑换上,他的背又挺直了。 “那,你就放心吧,以后,这事烦不到你了。” 话里又多了许凤佳惯有的成竹在胸、颐指气使。 “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喜欢竟如此廉价。” 那个掌控场面的少年又回来了,只是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是没有了曾有过的种种情绪。 温柔、喜爱、心动、迷乱、沮丧……都只是过眼烟云,如今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许凤佳在上,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 被这轻蔑一触,心底的自尊也自然而然地反弹,叫七娘子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吞下了喉中的梗塞。 “如此多谢表哥。” 她容色平静,声调甜脆。 许凤佳怒哼一声,转身猛地蹬了梨树一脚,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梨花应声而落,飘飘扬扬,撒了七娘子一头一脸。 她只是站在雨里,让带了暖意的春雨,慢慢地润湿身着的锦绣,注视着这温柔而又无情的雨滴,将满地梨花,打进了泥里。 半晌才有一把伞出现在七娘子头顶。 “雨下得大了。”立夏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七娘子身后响起,“姑娘还是先回屋里歇着吧。” 七娘子又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转过身,和立夏并肩往屋内走去。 “你都看到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声调中近乎虚脱的精疲力竭,吓了一跳。 立夏神色不变,“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担忧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紧了紧搀扶着七娘子的胳膊,“才下起雨,丫鬟婆子们就都进了屋避雨——都以为您是去月来馆说话了。还是我想着姑娘好似在梨花林里漫步,才出来找一找……” 七娘子本该松一口气。 却是连这松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进屋,换衣,洗浴,又看着立夏张罗着煎了太平方子,喝药,上床小憩。 倒是思绪清楚,并未曾昏昏沉沉发起高烧,躺了躺,就叫立夏给她拿一本书来看。 立夏一边应一边安顿上元,“姑娘淋了雨,只怕要发烧,今晚我来值夜,和你换个班吧……” 有她忙里忙外,七娘子真是一点心都不用操。 索性就翻书翻到了掌灯时分。 上元并乞巧也都出了屋子,七娘子又素来不喜欢妈妈上夜,屋里一向只留一个大丫环服侍。 屋内终于也静了下来。 立夏为七娘子剪了剪烛花,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倒觉得有趣,“怎么,一脸的沮丧,好像谁给你气受了才是。” 立夏欲言又止。 想到主仆两个从南偏院一路扶持,一步步走到今天……七娘子一向的信重与关怀。 到底还是大胆开口。 “姑娘……是怕自己镇不住平国公府的场子,所以才回绝了表少爷的好意么?” 七娘子就住了翻书的手,望向了立夏。 这丫头比她大了两三岁,现在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 望着自己的那双眼,却依然透着澄澈。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想法,很多话和她们说,只是对牛弹琴。 唯有立夏,是从头到尾,只会站在她这边的。 她放下了书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老生常谈,都有它的道理。” 立夏没有开声,静静听着。 “如果今天五姐有别的好亲事,表哥上门提亲,母亲许了,我也不怕我在平国公府压不住阵脚。可现在明摆着,太太看中表哥,是看中他做五女婿。临阵换人,不管有再多理由,母亲心里是肯定不会痛快的。换作是从前,她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就算有父亲在上头压着,或者用别的手段促成了亲事,这内院究竟还是她在做主,嫁妆、礼数、陪嫁的下人、出嫁后的来往……有娘家撑腰和没娘家撑腰,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父亲能给我嫁妆,但这些事,都是他给不了的。” “好,就算是娘家和我关系疏远,婆家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可以在许家站稳脚跟,不过头前几年要战战兢兢,看婆婆的脸色度日……我可以忍。”七娘子喃喃自语,“只要表哥心里是喜爱我的,我终究能混出头来,十多年都辛苦过来了,再辛苦几年,也不要紧,日久见人心,许家终究会是我囊中之物。” 立夏不由张了张口。 七娘子的话,难道不是表少爷的心声?表少爷打的,难道不是这个主意?可又为何—— “我知道表哥就是这样想的,”七娘子垂下头笑着叹了一口气,“只要我心底有他,他心底有我,在外面受再多的气,关起门来,两夫妻互相打气,最艰难的几年,还是可以过去。” “只是表哥他毕竟是男丁,他的世界很广阔,我的世界却很狭小。他受了气,有外头的无限天空可以翱翔,我的天地却本来就只有井口大小。嫁到许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依靠他的喜爱。” “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担心,这喜爱褪色后,自己还有什么?” 她的容颜平静似水,“不是我看不起表哥的真心,只是这个道理,立夏你一定要记住,一旦女人只能依靠一份虚无缥缈的喜爱来安身立命,她心底是一定不会踏实的,现实俗世的重量,或者会让这份喜爱变质……而任何一点可能一旦发生,对女人来说,她就已经一无所有,男人却还会有整个世界……与其走到那一步,再来相看两无言,倒不如心狠一些,给未来留一些怀想的余地。” 立夏怔住了。 不由在心底咀嚼起了七娘子的话,越咀嚼,越有滋味。 七娘子也望着立夏微微地笑。 心湖越发静若死水,不起波澜。 失恋一次有什么大不了?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就算有伤心如涨潮,这潮水也终久是会退的。 142锦绣 许凤佳第二天就启程出发,离开了苏州。 据说是一早和大太太告了别,就带上廖响马并两百兵丁,一路急行军出了城门,赶了个大早。 “也好,越是突然,那些个心里有想法的人家,就越仓促。”大老爷就和大太太闲谈。“路上真要出事,以凤佳的才具,是必定能应付下来的。” 大太太却是一脸的不乐意,“谁和你说这个了……” 竟是难得地对大老爷露出了不耐烦。 大老爷连声苦笑,“小孩子事业为重,这种事他在不在苏州又有什么关系?也正好,不然两家说亲,他也不好在垂阳斋住下去了。”虽说句句在理,但大太太还是端了一天臭脸,恰好五娘子、七娘子同时感了风寒,正院更是忙得厉害,她索性也躺到床上称了病。 好几天才收拾心情去看望两个女儿。 先去了月来馆,没坐半个时辰就又出来了——和五娘子母女两个单独说话,总是很容易不欢而散。 这才进了玉雨轩,慰问七娘子的病情。 七娘子不过是淋了雨,有些微微的发烧,吃了几服药,烧是已经退了,人倒是还有些懒懒的,见大太太进来,作势要起身相迎,大太太忙上前几步按下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和娘还客气什么。” 两母女就母慈女孝地客气了几句。 大太太慢慢的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手指甲发呆。 七娘子看在眼里,如何不知道这是有话要说? “立夏,去给娘换杯新茶。”她随口打发了屋里的立夏。 立冬也识趣地跟在立夏身后,出了屋子。 大太太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靠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二叔的回信已经到了。”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七娘子还以为她要吐婚事的苦水,不想大太太却提起了这茬,倒是精神一振。 “我在信里不过是问了问这个欧阳小姐的人品,说是在苏州听到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二叔倒是反应很大,给我写信,说是这门婚事有些不谨慎了,只是现在骑虎难下……”大太太倒是很有几分好奇,说起来,兴致盎然,“也不晓得这欧阳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一打听出来,居然就让你二叔后悔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也很期待,只好安慰大太太,“嫁过门就是您的侄媳妇了,有什么不对,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 大太太若有所思,“你二叔还说,要把香姨娘送回西北服侍你二婶,自己再抬举一个姨娘管家,只可惜京城没有合适的人选,想问我讨要一个管事丫头过去,一过门就抬举了姨娘位份管家呢。” “这二叔也实在……”七娘子不禁失笑。“该说是知情识趣好呢,还是矫枉过正好。” 三兄弟要离开苏州去西北赴考,不管考上考不上,短期是不会再回江南的。 二老爷这时候要大房送一个管事丫头过去,用心不问可知。说起来。也的确是态度良好,相当的配合了,还免去了大房的一番思量。 大太太就和七娘子商量,“你看把谁给你二叔好?要不是立冬已经说定了亲事……” 七娘子心头一跳。 “立冬生得不大好看,实在是上不了台盘。”她漫不经心地否定了大太太的意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这事娘还是要问过父亲的意思,说不定父亲手里有更好的人选,也未可知……” 大老爷年中总要收下十多个美少女,大部分都不会收用,而是转送出去,这种权贵人家互赠姬妾的行为,在大秦相当普遍,他手里是肯定有一些才貌俱佳的年轻少女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也是,真从丫鬟里提拔了谁送过去,倒是做得有点不好看了。” 就又和七娘子说起了春闱的事,“今年恩科春闱之后,几年内怕是很难再开恩科了,我倒是有些后悔,去年应该把九哥打发回老家试试身手的。” 两边才说了几句琐事,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气,许家两个字方出口,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太太!”梁妈妈面色沉肃,难得地带上了少许慌张,疾步进了屋子。“请快回正院换衣裳,闽越王妃亲自登门拜访了,帖子刚送到门口,据说人是已经在半路上了!” 大太太惊得一下站起身来。 面上神色数变,自言自语,“这……王妃是什么时候到的苏州,又怎么忽然要亲自登门!” 七娘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半天才望着大太太抿嘴笑,“娘就放心吧,此事必定是喜事,还是您悬心已久的大喜事!” 大太太将信将疑,又沉思了片刻,就被梁妈妈拉出了堂屋。 七娘子脸色这才一变,慢慢地沉下眼思忖了半晌,才自失地摇了摇头,笑着抬起脸。 立夏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奴婢已经打发了中元和乞巧去探消息,正院那里一有消息出来,咱们就能知道。” 七娘子不置可否,微微一点头。 就盯着被褥笑,“其实探不探消息也没什么要紧,闽越王妃上门……肯定是为许家说亲来的。” # 果然,到了下午,阖府上下都晓得闽越王妃上门,是受了许家的请托,上门提亲做大媒的。 “真是好大的脸面!怪道耽搁了这样久,原来是请的大媒还在路上,昨日正好和凤佳打了个前后脚,活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大太太已是容光焕发,“王妃是来苏州游览春景,想着小住一段日子,不想许家就把人情托到了这个大贵人头上。我们家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脸面?实实在在是受宠若惊,我说本来还想把小五再留几年,这样看,倒是舍不得也得舍得了……” 来请安的几个儿女,都听得一脸微笑——五娘子却是还没痊愈,又要回避,就免了她的请安。 六娘子一边笑一边看七娘子。 见七娘子也是一脸情真意切,与有荣焉的笑容,她的笑就微微地停滞了片刻。 才又武装起了一脸的欣悦。 “这可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呢,五姐真是好福气!”这羡慕,的的确确也是发自真心。 大太太人逢喜事,看谁都顺眼,听六娘子这么一说,恨不得立刻把她引为知己,“可不是这个意思?虽说小五福分浅,没能……但这王妃当大媒的脸面,就算是放到京里,又有几户人家能比?” 看来这位饱经世事的主母,已经为五娘子谋划了婚后的生活。 许家现在正当富贵,前后几任主母也都是名门嫡女,就是庶子娶进门的,也都是上等人家的嫡出女儿。 五娘子嫁过去,头几年是肯定要受些白眼的,就算有许夫人护着,在太夫人和几个妯娌跟前,也没法把腰杆完全挺直。 可有了王妃上门说媒,可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五娘子过门后,从面子到里子,都是金光闪闪成色十足,日子当然就更好过了。 说得过分些,大太太就算是对二娘子,怕都没有对五娘子这样用心。 在场的人也都听懂了大太太的潜台词,都跟着笑,“太太就放心吧,以咱们家的身份,五姐在许家本来就受不了多少气的!” 大太太一脸的笑,“真是不来不来,一来都赶着来,这下好了,今年是有得忙了!” 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就没有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题,问她们,“台妈妈教得好不好?对你们严苛不严苛?京里来的妈妈,规矩大些,有什么委屈,就自己忍耐忍耐,啊?” 敏哥就望了七娘子一眼,又不期然和九哥对上了眼神。 两人都是一怔。 敏哥就微微笑,润了润嗓子,“其实近日来,也是向伯母辞行的。” 大太太不免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进了四月再出门?” 敏哥清了清嗓子,扫了达哥一眼。 达哥就笑着向大太太解释,“大哥觉得,在苏州有些太舒服了,我们的同学又多,三天两头约出去会文,说是会文,其实就是吃酒,很耽误读书。二来呢,弘哥的性子您也知道,本来就野……” 大太太正在兴头上,听说几个侄子要提早启程,还真有些不舍,“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了!” 虽然之前几个侄子口口声声,没考上还是要回苏州读书。但现在大房要抬举个姨娘安插到二房去,很多事自然就有了改变,这也都是彼此心照的事。 敏哥三兄弟忙又跟大太太客气,连说一定会常常给苏州写信。 大太太又哪里是真的在意这个?又客气了几句,也就罢了,“好,好,你们究竟大了,我也不好婆婆妈妈,反而拘束了你们的脚步。” 又问,“可要把南音带着一起上路?” 众人不约而同,都目注敏哥。 说起来,第二代里,也就是敏哥有了通房,几个弟弟,连婚事都还没说。 敏哥沉思片刻,歉然一笑,“去西北的路实在不好走,这一科要是能考上举人,明年还要到京城,若是考不上,也要到京城探望父亲,倒是想请伯母受累,安排人手把她送到京城去呢。” 这样的小事,大太太当然是顺口就答应了下来。 却也是意味深长地冲着敏哥笑了一笑。 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沉。 南音去了京城,敏哥在京城,就多了一双眼睛。 难怪这样看重这个通房小丫鬟,原来是喜欢她识得几个大字…… 就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九哥也是目光连闪,想了半日才笑着扯开话题,“五姐羞得又称病不见人了,这个习惯倒不好,一会我要去月来馆臊臊她!” 顿时惹得大太太一阵畅笑,“她脸皮嫩着呢,你们也别太过分了!闹得这孩子不敢出来见人,反而不大方了,过几天还要跟我一道去闽越王行宫,谢过王妃的殊恩呢!” 又嘱咐六娘子和七娘子,“你们也一样要跟着到行宫做客的,都留神打扮起来,不要丢了杨家的脸。” 六娘子、七娘子忙起身低头应了是。 一家人正在说闲话,大老爷进了屋。 虽说他养气功夫好,喜怒不形于色,但也不禁有些喜色外露。 以闽越王恩宠之深,肯为杨家、许家做媒,里头的政治意义,要比杨家所得的一点脸面更深远得多,只是不管怎么解读,对杨家都是有益无害。 “都在呢?”他在大太太身边落座,笑着拍了拍大太太的手,“是看太太心情好,都过来锦上添花的吧?” 众人顿时都笑做了一团,大太太也嗔了大老爷一眼。 却不禁笑开了花。 又问大老爷,“今儿个倒是没有多少事忙,这样早就进了内院?” “昨天春闱放榜,今天消息应该到苏州了,”大老爷看来也很写意,竟难得地交代起了自己的行程,“除了等这一张单子,也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盐铁司的事告一段落,春耕有地方官去忙,我们只忙着把银两盘点入库,平准账目罢了。” 和几个月前的惊风密雨相比,现在的杨家,无疑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春意之中。 敏哥也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伯父公事顺利,就是一家老小的福气了。” 这孩子实在是会说话。 大老爷扫了敏哥一眼,微微一笑,看得出,对这孩子,是多了些喜爱。 倒是弘哥性子直,也不顾奉承大老爷,反而问,“伯父,这一科的金榜要是到了,能给我们也看看?也不晓得这一个恩科,能录多少进士。” 朝廷这几年频频加开恩科,人才储备就少,有时候往往还取不足三百名,弘哥的好奇,是很有道理的。 大老爷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苛待几个侄子,随意答应了下来,就叫六娘子,“听说你跟着台妈妈学礼仪,进步了不少?” 六娘子顿时一脸的战战兢兢,“台妈妈说女儿笨手笨脚的……倒没有夸过女儿。” 七娘子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大老爷就是找个话头要考察她的礼仪而已,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倒是被六娘子当真了来辩解。 大老爷眼底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六娘子真是天生就的这一股可爱娇憨,太可人疼了。 正要说话时,立冬通报,童妈妈进了里屋。 她呈了一封鼓鼓囊囊的信给大老爷,“您嘱咐金榜一到就给您送来……” 大太太笑着赏了童妈妈的座。“难得进正院来,叫立冬倒碗茶来喝。” 大老爷接过信封,拆开了取出一卷油纸,随意瞥了一眼,就递给七娘子,“字小得很,你念给爹听听?” 七娘子兴致盎然,接过信纸清了清嗓子。 “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沈墨,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众人顿时嗡嗡地议论起来,“这是山阴县的第几个状元了?” “果然是文墨风流之地!” “江南一带实在是钟灵毓秀!” 大老爷捻须微笑:他是江南总督,自然乐见江南文风大盛,自己也与有荣焉。 “山西省太原府寿阳县梁一超,一甲次名,赐进士及第。”七娘子也抿唇一笑,又往下念。 她的声音忽然一滞。 顿了顿,才轻声往下念,“江苏省苏州府震泽县封锦,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 143探花 春天像是在一转眼间就席卷了整个苏州城。 最后一缕冬风依然不知不觉地远去,自海边吹来了和暖的南风,吹得苏州城的少女们春衫日薄,百芳园外的河道里,也有了船娘卖藕卖鱼的招呼声。 百芳园内,寒冬却似乎相当顽固,即使已经进了春四月,还有丝丝缕缕的余韵,环绕在树梢。 七娘子步出玉雨轩,望着晴明的天色,无声无息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又摆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徐徐往正院方向行走过去。 半路上恰好遇到了五娘子。 也是才从月来馆出来,往正院请安去的。 “五姐。”七娘子含笑招呼。 五娘子却是面色僵冷,半天才点了点头。 两姐妹虽然并肩往正院去,却是谁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虽然七娘子极力作出自然的样子,但难就难在五娘子根本一点都不配合。 这明媚的少女似乎在一夜间愤世嫉俗了起来,不论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只是对七娘子,尤其没有话说。 七娘子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结。 只是事已至此,五娘子对她的看法,早已经不再重要了。 两人并肩进了正院堂屋,还没掀帘子,就听到了大太太的笑声。 和五娘子比,大太太这一个多月,却称得上是逞心如意。 许家请动闽越王来当大媒的事,已是她生平的得意事之一,毕竟当年二娘子的婚事,也不过是由秦帝师做媒,说起来,五娘子的脸面还要更高一筹。 虽然五娘子木木讷讷,不见欢容,但无论大太太还是台妈妈,都极满意五娘子的不动声色,直呼这才是大家气象。 七娘子冷眼旁观,只觉得亲生母女当到了大太太与五娘子这份上,也实在是太难得了。 只是许凤佳前脚才走,后脚闽越王就上门提亲,对象正是五娘子,多少也让她犯起了疑心。 更是十分庆幸:好在当时心中尚有一线清明,能够坚持回绝此人,否则今日,尴尬的人就要换作是她了……虽说没有十分准,但从闽越王上门的时间来看,或许许夫人与自己的独生儿子,也并不是一条心。 “都来了!”见到两个女儿联袂而至,大太太忙笑着招呼。 又啧啧连声,称赞七娘子,“这小七是开了窍了?打扮得一天比一天清雅,这才是豆蔻少女该有的样子呢!” 梁妈妈、王妈妈顿时连珠炮似的应和,“可不是?这一下就有了少女的样子了!” 七娘子咽下一个苦笑,谢过大太太的夸奖,“我晓得娘是偏疼小七,不愿看着小七被六姐比下去。” 又引得大太太去夸早到一步的六娘子,“您看,小六新做的这条裙子,花色也好,剪裁也新,这一长串的五福流苏,又喜庆又俏皮,真是亏你怎么想的出来!” 六娘子面上一红,又羞又喜的样子,极是惹人怜爱,“娘只会笑话我和七妹。”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瞥了七娘子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轻蔑。 “怕是知道了选秀的消息,七妹才知道打扮。”她捂嘴轻笑,“否则就算是求着她,她都不肯打扮出来给我们看呢!”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窒。 朝廷要在江南选秀,充实后宫的消息,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诏令已经下发,采选太监都上路了,杨家的女儿们,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六娘子若无其事,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是一点都没有多添心事。 五娘子却是乍听消息,就做恍然大悟状,盯了七娘子几眼,看得她心中很不舒服。 自打封锦中榜的消息传了出来,五娘子就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对七娘子是防范中带着敌意,好似七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和她作对。 大太太不禁皱起眉头,冷冷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年纪越大越不懂事了?”她抬高了声调,“吃完饭,自己回去静坐半个时辰。”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若有所思地偏首沉吟起来。 七娘子倒有几分无奈。 大太太往常那么宠爱五娘子,别说只不过是几句酸话,就算当年剪了二太太送来的衣服,都没有罚她。 眼下却是才口出不逊,就令五娘子静室打坐,自我反省。 就好像选秀的事十有**,是能把七娘子选上,进宫当那个劳什子太子嫔似的。 采选太监还没到苏州,就派了梁妈妈、药妈妈见天地往小香雪、玉雨轩跑,教几个姑娘搭配衣服首饰,打点妆容……连着台妈妈都放松了对五娘子的教育,一心一意地抓起了六娘子、七娘子的宫礼。 老人家一辈子在宫中打转,练就了一双利眼,从前五娘子没定亲的时候,对五娘子最是严格,余下两个女儿家,则往往是轻轻放过。如今五娘子定亲了,她就抓起了七娘子的规矩,对六娘子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谁都不是傻瓜。 七娘子这一走神,就错过了大太太的问话。 待得大太太问了第二遍,才猛地回过神来。 “是,前儿药妈妈已经把宝庆银的首饰送过来了。”她轻声细语。“娘说的云缕楼阁人物金簪就在里头。” 六娘子也笑,“娘给我的葡萄钗也打好了。” 大太太看着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眼底只有满意,“好,好,我就说这楼阁人物呢,沉了些,小六的气质压不住,葡萄瓜果的金钗又太俏皮,小七戴着倒是格格不入的,这样两人各得其所,才叫好呢。” 五娘子一嘟嘴,转开头没有说话。 大太太也不理她,只是兀自安顿六娘子并七娘子,“等明儿早上,小七穿武宁丝的小袄,配一条海棠红的裙子,就插这楼阁人物的金钗,别的装饰一概不要,再一对明珠耳坠就够了,小六呢,就穿象眼块络扣的那件玉色迎春短袄,束上鸭蛋青的汗巾……” 大太太从前是再没有这样关心过女儿们的装扮的。 又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半日,把两个女儿的衣饰都安顿好了,才笑,“一早就起身过正院来吃早饭,吃完了早饭,我们就直接上船去别宫,给闽越王妃请安!” 七娘子不禁和六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都晓得这一次的所谓请安,肯定不止是请安这么简单。 # 给大太太请过安,几个女孩子又进了朱赢台,跟着台妈妈学规矩。 五娘子一开始还想装病逃学,不想如今敏哥三兄弟上路往西北去了,许凤佳又回了京城,大太太腾出手来,就把她盯得很紧,虽委屈,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妹妹们上礼仪课。 只是课上她却不再是重点,反而是七娘子,一举一动,都受到台妈妈重点关注。 这是个极老成的妇人,一张脸如死水,从没有一点波动,是喜是怒,连七娘子都揣测不出来。 淡褐色的眼珠子,好像鱼眼睛一样透了一股说不出的死气,叫人望而生畏,三个女孩子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点浪头都兴不出来。 就在她的盯视下,来来回回地走动、起坐、饮食…… 好在七娘子素来行动就轻巧谨慎,台妈妈虽然精益求精,但也很难挑得出毛病。 倒是六娘子散漫得多,虽说只是次席,但却被台妈妈折腾得不轻。 一下课就又被这老妇人拎着,让她加班加点端正坐姿…… 三个小姑娘鱼贯出了朱赢台,都好似脱了一层皮。 却是各有各的疲累法。 五娘子的疲,是疲得心浮气躁,好似有一股火发不出来。 七娘子的疲,是疲惫得说不出话来,透着怯弱与沉思。 唯有六娘子,是一脸的劳累,却没有一点心事。 见了来接人的大雪,这丫头就匆匆地溜进了长廊,唯恐多呆一刻,又被台妈妈抓住了不是。 七娘子只好又和五娘子并肩回玉雨轩。 五娘子一路摘花扯柳,也不知有多少新生的花草,毁在这双纤纤玉手之下。 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好像有谁欠她银子不还似的,把所有的气,都发泄在手心的花草上。 七娘子倒看得有些不忍心,想要劝五娘子几句,又废然而止。 恐怕现在五娘子最恨、最讨厌、最不想搭理的就是自己吧? 一时,五娘子就是一声痛呼。 原来是被树刺给刮伤了手。 七娘子吓了一跳,见五娘子只是瞪着手指上的伤口,忙就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要擦掉玉指上的血珠。 “五姐怎么这样不小心?”她温言责怪。 五娘子的反应却很激烈。 她挣扎着抽出了手。 无意间,手指擦过七娘子脸颊,倒像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 两个人都怔住了。 七娘子捂住脸望着五娘子,倒也不好生气。 五娘子脸色阴晴数变,半天才扭过头去,死命哼了一声。“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话里终究是带了几分心虚,几分歉疚。 七娘子微微发噱,“是,是,你无心之失。” 两个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一瞬间,又好像回到了从前。 下一秒,五娘子就又仰起头,维持住了高傲的神态。 再走了一会,又忍不住开口。 “杨棋,说老实话,你该不会是早就盯上了太子嫔的位置吧?” 七娘子顿了顿,瞥了五娘子一眼。 她也不由得为这张脸上所显示出的痛苦与茫然所打动,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娘子的心情,她怎么不能理解? 想来,是多少个无眠之夜中,再三断定,封锦再有音信的可能,只怕已十分渺茫,这才痛下决心,答应了许家的婚事。 不想命运弄人,这边亲事才定,那边就有了封锦中榜的消息。 虽然明知两人之间绝无可能,但心里的痛苦与愤懑,想来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这股气,除非发泄在自己身上,否则还能发泄在谁身上呢? 话虽如此,七娘子却也没有兴致做五娘子的受气包。 “五姐,你觉得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她似笑非笑。“若你觉得我是——又怎么敢用这样的态度,和我说话?” 五娘子一下就被噎得喘不上气来,瞪着七娘子,半晌都没有说话。 却不知怎地,两人再度并肩前行的时候,气氛反而松弛了下来。 月来馆已经在望时,五娘子才又再开口。 “你连表哥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得上太子嫔这样的位置。”她的声音很轻,“只是眼下势成骑虎……你,该怎么下台?” 纵使这些天来,两人关系冷淡,但话中的关心,却还是实实在在的。 七娘子心头一暖,不禁微笑。 “五姐,你始终涉世未深。”她轻声细语,“很多时候,机会……也都是等出来的。” 五娘子转过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 “可纵使你如愿以偿,不当这个太子嫔了,这事,就能这么完了吗?” 她支起手,若有所指地比划了出了一个六字。 七娘子顿时无语。 # 第二天曙光才泛,立夏并上元就把七娘子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热水是早烧就了,洗过澡扑了花露,换了大太太指明的套装,七娘子就被安顿在玻璃镜台前,由着乞巧给她梳头上妆,仔仔细细地描眉画鬓、点唇簪花…… 才到了往常起身的时点,梁妈妈就进了屋门口。 “七娘子穿戴好了没有?”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进来了。“太太已经起身梳洗过了,就等着七娘子过去用早点呢。” 一见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笑眯眯地夸奖,“可不是就打扮出来了?真是娉娉婷婷,像刚出水面的花骨朵儿一样清雅……” 就亲自领了七娘子,往正院走过去。 天色才亮,百芳园里却早已经是人来人往,难得地热闹,五娘子也是盛装打扮,被李妈妈领着出了月来馆,两人相视一笑,都有几分无奈。 到正院吃过早饭,又补了妆,连大老爷都亲身来探望了一番,大太太一叠声催着三个女儿上了暖轿,出了万花流落边上的小码头,早有几艘家船等在当地,众人便鱼贯上船,自苏州城大大小小密若蛛网的水道,往闽越王的行宫去了。 总督府自然是在城中一角,也往往距离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不远,越王行宫却在城外,这座行宫兴建不久,才落成不到半年,乃是当年皇上因闽越王宿卫乾清宫有功,特地赏赐下来的。据七娘子所知,自从行宫落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入住:非但闽越王妃,就连这位太平王爷本人,也借口想念苏州的风月,来到了苏州城内。 正好赶在选秀的时点儿往苏州来——这里头的涵义,就相当的耐人寻味了。 要知道采选太监的目的地,也正是江南三省真正意义上的行政中心苏州城…… 众人起身都早,船行又有些颠簸,昏昏沉沉地葳蕤了小半个时辰,梁妈妈进来回禀:行宫已在前方。 大太太忙起身收束鬓角,又把六娘子、七娘子拉到眼前仔细相看了一番,众人脚底果然就传来了轻微的震荡:船靠岸了。 大太太才武装起了一个得体的笑,船外就传来了太监的公鸭嗓。 “封探花,您请这边回避……” 144顺心 众人的脚步都不由为之一沉。 七娘子迅速地扫了大太太一眼,才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已是刷白了脸色,死死地咬住唇,也不顾点朱双唇上的胭脂已有些模糊,力道之大,甚而咬出了血珠。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不等五娘子说话,就笑着请大太太,“母亲,外头的公公正等着呢……” 大太太猛地回过神来。 却是瞥了七娘子一眼,才整顿衣装,扶住五娘子,让六娘子、七娘子随侍在后,款款地出了船舱。 船舱外已是围上了青幄油布,几个服饰雅洁的小太监前导迎上了大太太一行人,又引了两架车过来,扶着大太太并五娘子、六娘子并七娘子俩俩上车,便由小太监拉车缓缓前行。 车帘深垂,六娘子、七娘子也都不敢放肆张望,一路相对无言,只觉得车行了老长一段时间,才缓缓止步,又有人请大太太下轿,车外也传来了妇人的轻笑声。“杨太太,许久没见了,那年到苏州吃喜酒……” 又是大太太的笑声,“焦女史!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六娘子与七娘子忙顺序下车,给焦女史行礼。 这是闽越王妃身边的得力助手,曾亲自到苏州吃过李家大郎的喜酒,和大太太并几个小娘子都有一面之缘,现在见了,倒还能依次叫上名字,“这是五娘子吧?记得是叫善礼?啧啧,真是一看就是个世子妇的材料!” 五娘子端出甜笑,“谢过女史夸奖。”却是谁都能看出她唇上的一处新伤。 大太太顺着焦女史的眼神看去,眉头才一皱,焦女史就是一笑,不等大太太说话,便拉起六娘子的手仔细端详,“嗳哟哟,这是——”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大太太忙不迭介绍,“这是我们家六娘子善莹,小名一个琉字。” 焦女史死死地打量了六娘子几眼,才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七娘子也长成大姑娘了!” 就回身带着大太太一行人往偏殿行去,一边解释,“王妃现在正和张公公一道同封探花说话,封探花是忙人,我们无事可做,倒不好让他久候,委屈杨太太在偏殿稍坐一会儿!” 大太太就抽高了声音客气,“哪里哪里,只看王妃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相见罢。” 虽说这话是得体的,但声调里,到底还是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 顿了顿,果然又小心翼翼地探问,“这个封探花,不会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震泽县的那个封锦吧?” 焦女史却不疑有他,请大太太先进了偏殿门,才笑着答,“可不就是他了?——是跟着张太监一道南下的,身上领了东宫的差事,我们王妃久闻他‘银花案首’的名头,听说这样的人物到了苏州,哪有不请来相见的道理?” 银花案首一事,正中大太太的心病,她一边落座,一边露出了沉思之色,焦女史也就多看了大太太几眼,才笑着问六娘子,“今年多大了?” 六娘子微微绯红了脸,却仍是大方,“回女史,臣女今年十五岁。” 被台妈妈折腾了这一个多月,在礼仪上,六娘子果然进步了不少。 焦女史啧啧连声,就向大太太夸奖,“要不是我们小王爷已经定了亲,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王妃是肯定想聘进来做个世子妃的!最难得这一段天然的娇憨态度,叫人怎么都看不够!” 大太太就按捺下了满腔的心事,陪着焦女史说闲话。 焦女史也真是喜欢六娘子,拉着她的手细细地问了许多话,才腾出空来问七娘子,“七娘子今年多大了?” 七娘子虽然有心表示得轻浮一些,但当着大太太的面,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好微笑着答,“过了年刚十四岁。” “怪道看着还是小了些……”焦女士才自沉吟,就有两个宫娥进来请大太太,“请杨太太移步正殿,王妃正扫榻相候……” 众人忙又正步向正殿行去。 几个小姑娘这才腾出空来细细地打量王府行宫。 虽然不过是闽越王的别宫,但到底是亲王居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之处,自然是不必提的。 几个小娘子虽然惯见富贵,但皇家的富贵,也还是第一次得见。 六娘子就看得很留神,一边看,一边就露出了沉思。 进了正殿,几个人眼皮都不敢上撩,在大太太的带领下,纷纷拜倒在地,口称,“见过王妃,王妃万福万寿。” 头顶就传来了王妃的轻笑声,“杨太太!怎么敢当……” 又传来了脚步声和大太太的谦让,听起来,像是大太太还没有拜倒在地,就被王妃亲自扶了起来。 七娘子就觉得有权有势,真是好。 贵为王妃,都不敢受大太太的礼……满江南,也就只有杨家有这样的体面了吧? 大太太果然也相当受用,“王妃实在是太多礼了!” 也就半推半就地在王妃下手落座,指着几个女儿介绍,“这就是小五善礼,能得您的照拂做媒,特地上门来谢恩的!” “这是小六善莹、小七善衡……” 几个女儿结结实实地给王妃行过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各自起身,在王妃身前由她观看。 自然也就瞧见了闽越王妃的容颜。 这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看年纪应是和大太太相当,唇边微微含笑,虽打扮富丽,但却自有一股贵气镇场,看着并不显得俗气,一举一动,也都相当娴雅,就容貌来说,倒不算上乘,想来年轻时候,长相也不过中规中矩。 闽越王妃也和焦女史一样,格外赏识六娘子,见过了五娘子、七娘子,就冲六娘子招手,“小姑娘,到我跟前来,给我细看看……啧啧,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杨太太,您好福气,三个女儿,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六娘子的容貌,的确是七娘子生平仅见的好,只是平时见惯了,倒没有多少惊艳之感,六娘子又很少出门……不想今日倒是大出风头,连两个姐妹,都俨然被比了下去。 大太太客气了几句,闽越王妃才让六娘子挨着自己坐了,和大太太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这次过苏州,其实就是想试试行宫的好坏,您也知道,来年南洋水师,是要从苏州落水的,我们王爷这么爱凑热闹,怎么舍得错过这个天大的盛事?偏又怕行宫空置太久,一时住起来倒不舒坦……” 大太太留神应对,句句都回得谨慎,五娘子、七娘子都一路沉默,七娘子是谨慎,五娘子却是神游,反倒是六娘子,有时候插上一两句嘴,娇憨可爱,惹得闽越王妃止不住的笑,又怕五娘子、七娘子寂寞,派人端了鲜果上来,款待几个小娘子。 “听说采选太监张内侍……”绕来绕去,大太太到底还是问出了此行的正题。 闽越王妃会意一笑,“张太监先还领了封探花进来见我——说来,今日真是好眼福,先见了封探花这样的人间绝色,又见了善莹这样的美人儿——他们下江南是有事做的,要比我们闲人忙的多,不过,肯定也要和你们地头蛇见见面打打关系,杨太太放心,我猜啊,张太监一会是一定要进来请安的。”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个闽越王妃,倒是通透。 以东宫和杨家的关系,张太监下江南采选,怎么可能不到杨家拜码头?当然杨家也显示出了相应的尊重,不等张太监上门,就把几个女儿打发过来请安,如此有来有往,互相给了面子,关系才能处得和睦。 闽越王妃眼睛一亮,看了看六娘子,又望了望七娘子,就笑,“没想到善衡这一笑,倒是把善莹比下去了!” 就把七娘子叫到身边,也细看了几眼,对大太太夸奖,“这一对姐妹,一个娇憨一个沉静,真是相得映彰!不过……在宫里见惯了规行矩步的美人,我倒觉得,还是善莹的娇憨,更惹我疼爱!” 也是,宫中规矩大,七娘子的沉静就不稀奇了,多的是比她更美、更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可如六娘子这样天然生成一段风流的美人儿,是放在哪里,都稀罕难得的。 大太太看着六娘子的眼神倒是有了几分不同,“王妃谬赞了,小六哪有您说得这样难得……” 闽越王妃却很认真,“我是说真的!”她看了看几个女儿家,“虽说这三个姑娘都是拿的出手的,可要是按上头贵人的性子……” 话才说到一半,焦女史就笑吟吟地进了屋。 “启禀娘娘,张太监在殿外求见。” 王妃面色一肃,忙叫了声快请,才低声对大太太介绍,“张太监虽然声名不显,但和连太监是极亲近的,两人是一道提扫帚长大的伴当……张太监,你可算是来了,你看看,杨太太这都等了半天了!” 张太监就笑嘻嘻地进了正殿,向王妃、大太太行礼,“小的行事不端,向娘娘、太太请罪了!” 他是采选太监,大太太哪里敢受他的礼,众人自然又客气了一番,张太监才在大太太对面坐了,沉吟着看向了五娘子。 “听说五娘子才和平国公府的世子爷订了亲?好好好,真是一段好姻缘,说句托大的话,世子爷还是咱家看着长大的,是一点点地看着世子爷从——呵,从混世魔王,长成了满京城都找不到第二个的人才呢!”这是个相貌清癯的老太监,看着足足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举止安详谈吐文雅,叫人见了就心生喜欢,大太太却对他很客气,一叠声叫五娘子谢过张太监的夸奖。 张太监这才一扫闽越王妃身边的两个小姑娘。 七娘子就觉得两道冷泉一样的视线,从她的百汇穴扫到了涌泉穴,这视线里冰冷的审视和掂量,看得她好一阵不舒服,巴不得把头埋到胸前,隐藏住自己的局促。 能在宫中混出名堂的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张太监又堆起了一脸的笑,“两位小娘子真是花容月貌,看着,都叫人喜爱得很。” 却是置六娘子于不顾,和和气气地问七娘子,“今年十四了?平时在家,日子过得顺心不顺心?” 哪有这么问话的! 就是张太监问七娘子小日子准不准,七娘子都不会有眼下这么不自在了。 问她日子过得顺心不顺心,那就是怀疑大太太虐待她了? 怎么说都是嫡女,虽说是打着折扣的,但大太太如果不宠爱她,又怎么会给她这样的名分? “回您的话,顺心。”她略带疑惑地闪了张太监一眼,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用看大太太,她都晓得大太太脸上的神色不会太好看——连闽越王妃都向张太监投去了讶异一瞥,大太太又岂能例外? 张太监就捻着颔下帽带,冲七娘子眯着眼笑了笑,“顺心——顺心,就好!” 又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回您的话,今年十五。”六娘子却是略怔了怔,才笑着回了张太监。 张太监又扫了几个孩子一眼,点了点头,就和大太太商量,“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咱家看着,就先都记在心底,等采选开场了,来衙门里喝喝茶,把两个人都报上去——这选谁,还是得看东宫的意思,太太看着怎么样?” 大太太怔了怔。 还以为今日上门,张太监会代太子挑一个出来。 不过,皇家的规制也都是有数的,历年来太子嫔最多也不过两个,这两个太子嫔待得太子继位后,被封为贵妃的也很常见,有时候,贵妃前头甚至能带个皇字……这么重大的事,或许张太监一时半会,也很难下决定。 老爷想得不错,小六性情娇憨容貌过人,小七和顺柔婉,态度从容……不管是谁能进宫服侍东宫,对杨家都只有好没有坏。 大太太回过神来,从善如流,“您是办事的人,我们有了这样的殊荣……已是战战兢兢,哪里敢多说一句话,您就只管做主……” 又和闽越王妃、张太监客气了几句,才起身带了几个女儿鱼贯出门。 张太监亲自把大太太送出门外到了车前,看着大太太上了车,又走到六娘子、七娘子跟前,拍了拍七娘子的胳膊。 “七姑娘看着身子有些怯弱,这段时间,还要善自保养,别闹出病来,那就麻烦了。” 七娘子神色一闪,福身谢过张太监的好意,“小七一定照办。” 这才和六娘子一道上了车。 六娘子一路支颐沉吟,等出了王府,大太太都在前头下车上船了,才轻声和七娘子嬉笑。 “我说你呀,什么话都闷在心底不说……你倒是早告诉我,我要来当这个陪客呀!害我白担心了好一阵,还以为是李太太嫌我出身低微——不行,回头可要罚你给我写几幅字!” 七娘子一下就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 145 脸面 回了百芳园,大太太就露出了倦色,几个女儿都很识趣,纷纷各自回房,不敢耽搁大太太休息。 五娘子没有等两个妹妹,一出正院就疾步进了长廊。 六娘子出了正院,也就收起了没心没肺的欢容,和七娘子打了声招呼,便径自穿过聚八仙,回了小香雪。 七娘子却是心潮起伏,反而没有往玉雨轩走,而是进了百芳园西侧,拐进了百雨金。 正是春季,百雨金里摆了几十盆早开的牡丹,倒是千姿百妍,可惜七娘子全无心欣赏,她在亭子里发了一会呆,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筒。 这纸筒是刚才张太监拍打她胳膊的时候,从张太监手里滚到七娘子手中的。 七娘子又想起了焦女史的话,“随张太监南下——身上领了东宫的差事……” 还有闽越王妃的那一句,“和连太监是自小提扫帚长大的好兄弟……” 自己毕竟常年在后院打转,江南的风物还好,京里的人事,就相当陌生了。这个连太监到底是何方神圣,七娘子是一点谱都没有。 想起许凤佳提及封锦的那寥寥几句话,没有按惯例进翰林院,反而是才中榜就下江南的封锦,在她心中是越来越有些神秘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展开了这个细致厚密的小纸筒。 一行行俊秀细密的字迹,顿时映入了七娘子的眼帘。 七娘子只看了几行,就肯定这的确是封锦的字迹,虽然她未曾读过这少年的一篇文章,但字如其人,这一篇字,秀丽中透了险峻,笔笔着急,的确暗合封锦的为人。 这张纸并不阔大,封锦的信也很简洁,七娘子不过扫了一眼就已经看完,她又逐字读了几遍,才袖了纸条,起身回了玉雨轩。 已是过了午饭的时点,整个百芳园都沉浸在午后的睡意中,七娘子路过及第居门口时,就看着连鱼那小丫头在门槛上坐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九哥还在山塘书院,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 七娘子第一次对九哥有了少许埋怨——本事虽不小,却只晓得在内宅安排耳目,外宅的朝廷事务,却是一点都不知道……大老爷早在去年就对封锦的去向有了大致的猜测,九哥却好像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表亲似的,连人家下了江南,都一点动静没有。 以后在官场上,叫人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他? 玉雨轩也是一派安静,七娘子自园子西翼一路走进玉雨轩,只听着月来馆里传来了几声猫叫,还有谁说话的声音,浣纱坞、小库房……都是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立夏正在堂屋打盹,一并上元在东次间里做针线,两个丫鬟倒是都没有午睡。 见到七娘子回来,都迎上来招呼,“可算是回来了。” “吃过午饭了没有?我们还想去正院问一问,要不要给您预备午饭……” 七娘子捺下满腔的心思,对上元笑了笑,“午饭是在船上吃的,侍候着母亲,也没有吃好,你去大厨房跑一趟,让李嫂子下一碗面给我吃也就是了。” 就把上元打发出屋子,拉着立夏进了西里间。 “你看看这封信。”她把小纸筒递给了立夏。 立夏一扬眉,不言不语地接过了纸筒,缓缓展开了,逐字逐句读起了这封信。 即使是沉稳如她,眉宇间也不由得缓缓沁出了汗水。 看完了,又沉思了半晌,才轻声感慨,“封探花……好大的口气!” 七娘子更是感慨万千,“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人能变得这样快……” “可不论怎么说,对于姑娘总算是件好事。”立夏忙反过来安慰七娘子,“封探花有心报恩,是封探花知礼,别的事,您也管不了那么多。” 封锦在信里只写了三个意思,第一:多谢七娘子多年来不断的照拂,让封家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第二,如今封锦已经发达,是知恩图报的时候了,七娘子若是有心太子嫔之位,只要一句话,他就能把七娘子扶持上位,将来在宫中,两兄妹还要一内一外,互相照应,第三,七娘子当年前前后后一共接济了封家一千多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目,七娘子待字闺中,要攒私房钱也不容易,希望能派个可靠的人到苏州某地与封锦接洽,俾可让封锦把这份银两还清。 虽然措辞客气,用语礼貌,但这封信透露出的信息,却远远不是这三句话这么简单。 特别是采选一事,封锦才中榜一个小小探花,不管当的是什么官,屁股还没有坐稳,哪来的胆气对张太监指手画脚,叫他选谁他就选谁? 这一千两银子也的确不是小数目,若是封锦只是老实在京城读书过活,不过三数年时间,他是从哪里攒下的银子? 真是不想歪,都要想歪了! 七娘子就把闽越王妃和焦女史的几句话告诉了立夏。 “当年他和杨家闹翻,虽然尴尬,但我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她轻声细语,“少年人有风骨,也不能说是坏事……可我没想到,原来封公子的风骨,也是有价钱的。” 虽说封锦的人生,七娘子自然没有置喙之地,但看着这样美好而易碎的少年,被卷进了皇家风云中,总让人有种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悲哀。 那个能冷眼对权贵,为了风骨二字和江南总督交恶的少年,只不过三年,就变了一副模样…… 立夏无话可说,只好安慰七娘子,“您也别想太多了,没准儿,也是因为封公子聪明过人……得了东宫的赏识……” “再聪明过人,才中榜的小探花,又怎么能左右皇家选秀的结果。”七娘子越想,越有股说不出的痛惜,“唉,算了,那都是别人的家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封公子今日有这样的风光,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了,就算这富贵来路不太正,也终究是富贵么。” 立夏不禁扬了扬眉毛。 以七娘子的阅历和性格,不要说封锦是以色事人,就是他横死街头,恐怕都未必能让七娘子有这样的烦躁。 今日怎么一回玉雨轩,言谈举止就带了烦躁,一反往日的含蓄温婉……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到七娘子身后,为七娘子捏起了肩颈处僵硬的肌肉。 一时上元又送了面进来,见七娘子面有不豫之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得了立夏的几个眼色,就静静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晓得自己今天罕见地有些失态了。 只是心湖涌动,各种事情一下涌进脑海,让她难以决断……一时间,也很难平静下来。 吃过饭,立夏已经收拾出了床铺,又点了一把安息香,七娘子睡了一觉起来,心绪就慢慢地宁静了下来。 “明儿放你一天假,回家看看周叔周婶。”她靠在枕上,轻声嘱咐立夏,“看看周叔若是不忙,就避了人出去走一走。若是能有幸见到封公子,钱,是千万不要收的,就说恭贺封公子能得中探花……问一问封家那位姑娘,有没有得传封家的凸绣法。” 立夏肩头一颤,“姑娘!封公子现在也未必把凸绣法看在眼里……您也犯不着——” 七娘子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立夏,我也难啊。” 话里的沧桑与心酸,让立夏也不禁动容。 “凸绣法能成就纤秀坊一年十多万两银子的花红,封家表哥怎么能不心动,就算少了黄绣娘的乱针绣,盈利折半,一年也有大几万两银子。好,你知道我知道,纤秀坊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离不开父亲母亲多年来累积的人脉,但封家表哥却未必如此想。”七娘子眉宇深沉,“他总是要试一试,才能甘心的。这本来就是封家的技艺,就算封姑娘学回去后秘不宣人,只在儿女间传递——那也是对祖上的念想。” 她顿了顿,半坐起身,望着立夏,这个她可以绝对信任、亦仆亦友的大丫环,低声吐露出了最核心的原因,“再说,有求于人,没有一份厚礼,我又哪里开得了口……” “姑娘的意思是——”立夏挑起了眉毛,难得地露出了不解。“不愿让封公子白做了太子嫔这个人情?”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唇又沉思了片刻,才决然地一点头。“不,对不起六姐也要对不起一次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机会都送上门了,我绝不能错过!太子嫔谁做都好——我却是不会当的!” 立夏一下就怔住了。 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太子嫔,这是多大的荣耀……” 七娘子却已经懒得和立夏多说什么。 自从许凤佳下江南,多少事,再也轮不到她自己运筹帷幄,只能顺势而动,推拒着他人对自己的想望与需求。 未来好似笼罩在重重迷雾中,她只能不断地违心行事,固然时机未到,也只能暂且安于被动,但线圈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不论这个人是许凤佳也好,大太太也罢,甚至于大老爷、封锦……都让她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的命运,终究是要自己做主才好! “这封信,你来写。”她踱进西里间,亲自磨了一池墨,示意立夏在案前就座,“不要落款署名,就以我的口气,告诉封家表哥,宫中风云诡谲,我才貌有限,若以庶女出身贸然得承太子嫔之位,必定要战战兢兢、机关算尽才能站稳脚跟。在杨家这十多年来,已经是费尽心思,有油尽灯枯之感,若是入宫,恐怕殚精竭虑之余,更是天年不永,请表哥助我,将我从选秀名单中黜落,就算是他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她顿了顿,又皱起眉自语,“不,不要提报答,恐怕封家表哥未必愿意看到这两个字,改成提携也——语意恐怕还要再润色一下……” 立夏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边,也颇识得几千个字,手底下的字虽然称不上秀丽,但也算平直,七娘子一边说,她一边已经在往纸上落笔,却是四平八稳,不露一点激动。 这丫头现在是比她还要稳重了。 七娘子终于下了这个决心,激动得都有些头晕目眩,心潮翻涌间,已是猜度起了众人的心思与可能的反应,靠在立夏身边看着她写好了这一封信,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握住立夏的手轻声道,“桂家的二少爷,虽然与我不过是一面之缘,但他们桂家家风方正,这一代没有庶子,几个姨娘,听说也都不成气候,虽然西北的日子苦了点,但当地民风淳朴爽朗,不比我们江南阴测测软绵绵的,叫人生厌——等我过了门,给你找一门好亲事,让你做管家娘子,我们主仆二人好好的在西北把日子过起来,岂不是比去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嫔要好得多?” 立夏已是彻底地安稳了下来。 “姑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反过来安慰七娘子,“您犯不着解释——只要您定了主意,刀山火海,我都跟着您去,再不会有二话的!” 七娘子望着这眉目清秀的少女,半天才微微一笑。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刀山火海,我也都会把你带在身边!” # 虽然今日不用到朱赢台上课,但到了向晚时分,七娘子还是换了衣裳,进正院给大太太请安。 才掀帘子进了堂屋,要开声招呼,就见得立冬急匆匆地掀帘子从东翼出来,对七娘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七娘子才要询问,就听见了东次间里大太太的声音。 “老爷就算不为我们秦家着想,也要为几个儿女的脸面想想,这事要是传到京城,二娘子还有什么脸面在亲戚跟前走动?” 大太太的声音罕见的高亢,声调丝丝破碎,带着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接着就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除非我死了——就算我死了,这门亲事,也决不能成!” 七娘子不由一皱眉。 身后又传来了掀帘子的细碎声音。 “母——”六娘子甜脆的娇声戛然而止,她快走了几步来到七娘子身边,同七娘子一道侧耳细听起东次间的动静。 “脸面,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大老爷也难得地抬高了声调,“你是不知道他在太子身边的风光,俨然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说一不二又怎么样?小七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嫁到封家,她这一辈子还能落着好?”大太太一下又抢断了大老爷的话头,“杨海东,你是把名利两个字看得比命还重?一个佞幸娈童,你也就敢和他提什么亲事?羞也羞死人了!我告诉你……” 七娘子还要再听下去,可立冬已是满面尴尬地请她和六娘子,“两位姑娘还是先回避一会儿,免得尴尬……” 她只得和六娘子一道出了屋门。 六娘子也是一脸惊讶,频频回望,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中,更写满了说不尽的同情。 146角力 大太太气得当晚就犯了哮喘,急着请了欧阳家的良医来诊治了,又开了药,又受了几针,也足足折腾了几天才缓过劲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一次,府邸的两个主人难得地高声大气,把动静都传到了屋子外头……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传遍了百芳园内。 五娘子紧接着也重病了起来,据说这病也不知来由,先还好好地坐着,下一刻就吐了一口鲜血,委顿不起,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大老爷却是气得直接住进了外偏院,连正院的大门都不肯进,更别说进百芳园探望五娘子了,连十二姨娘都被扣到了外偏院,不被放进正院为大太太照料家务。 家里现放着大太太同五娘子两个病人,这几年帮着管事的十二姨娘连外偏院的门都出不了,梁妈妈、王妈妈难得放下成见携手办事,才支撑了几天,到底力不从心,府里就眼见着乱了起来。 只好携手来求七娘子,“府里现在竟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了,还请七娘子出面向老爷求求情……” 七娘子面有难色,“两位妈妈也不是不知道,父亲母亲是为了什么事闹别扭……这时候,小七哪里好出头揽事?” 在两个大佬的纷争中,最尴尬的人就是七娘子本人了,不论她想嫁不想嫁,都势必要得罪一方,这时候,七娘子最怕的只怕就是招惹了大太太并大老爷的注意力,被迫要就这门亲事作出表态了吧…… 梁妈妈很为难,“可您看,这里里外外两个病人,六娘子又是从来万事不管的,也就是您跟在太太身边,素日里又细心妥当——” 梁妈妈的意思也很明白,大太太和大老爷闹别扭,又犯了病,府里的确少了个能主事的人,七娘子平时享受了嫡女的荣华富贵,这时候也理应站出来,接过照料嫡母、嫡姐的担子。 要是换了以往,七娘子还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能在大太太跟前面卖好,让大太太看到她的殷勤呢…… 七娘子却只是笑,“梁妈妈谬赞了,我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家,哪里懂得家里家外的琐事……十二姨娘既然被父亲关在了外偏院里,我看两位妈妈该找的不是小七,是四姨娘才对。” 两个妈妈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能接受。 毕竟和四姨娘斗生斗死,斗了十多年了,这角色转换,一时间还适应不了。 七娘子就给立夏使眼色。 “四姨娘这些年来安分守己,在小花园中也很是寂寞了一阵子……”立夏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太太知道她管家的事,没准一高兴,这哮喘也就好了!” 近年来,四姨娘和大太太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大太太又怎么会乐见这个生育过子息、娘家又硬实的贵妾重新接过管家的棒子? 消息一出,只怕她老人家这气出来的病,就要被气好了。 梁妈妈与王妈妈恍然大悟,却也都有些讪讪的。 七娘子这一招,是拿准了大太太的小心眼,虽巧,却有几分刻薄,从根本上说,有瞧不起大太太的意思。 王妈妈就翕动着嘴唇,很想绵里藏针,弹七娘子几句,叫七娘子知道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不论怎么小气,做子女的,也只能怀抱着尊敬的心思。 可是看着七娘子面上的微笑,心头就是一紧。 虽说大老爷从来没有像宠爱三娘子一样宠过七娘子,可七娘子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没有一样逊色于当年的三娘子……这些,可都是大太太心甘情愿赏赐给她的! 且不说就连二娘子、三娘子当年,都不曾如七娘子一样,时时出入外偏院,给大老爷排忧解闷。 虽说太子嫔一事如今有了波折,但七娘子的羽翼,却俨然已经丰满,并不是当年那个衣着破旧,对着自己都要客客气气的小丫头了! 她就深深地埋下头去,谢过七娘子,“要不是七娘子提点着,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真乱了方寸。” 梁妈妈更是一脸的感激,“可还不是?要不是七娘子这一句话,只怕府里是真要乱了。” 七娘子摆了摆手,和两个妈妈又客气了几句,便低头端茶。 两位妈妈忙千恩万谢地起身告辞,由立夏送出了玉雨轩的大门。 上元上前收拾茶碗,不时看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有什么话就说吧,和我,还客气什么。” “还以为姑娘会就势进外偏院,把十二姨娘请出来管事……”上元果然就老老实实地袒露了疑问。 论理,这想法也不能说错。 这时候再抬出四姨娘,无疑是给府里多添了一股事端。 大太太难免就要疑神疑鬼,以为大老爷乘着她的病,想要夺她手中的权了。这一招棋,其实下得很臭。 再说,以大老爷的能耐,自然不会不知道,七娘子曾经旁听了他和大太太的争执。 从太子嫔一下跌落到探花妻,就算大老爷说一不二,也不可能不顾虑到七娘子的想法,这时候顺应两位妈妈的请求,进外偏院求见大老爷,父女恳谈一番,不管是想答应还是不想答应,事态都能明朗起来。 要不然,这两位妈妈也不会谁都不找,偏偏就找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是笑,“你这就不晓得了。” 她顿了顿,格外打量了上元一眼,才漫不经心地指点,“水要搅浑了,戏才好看,私底下很多事,也才能办得顺畅……” 上元若有所悟。 一下就想到了近日里频繁告假的立夏。 她心下一冷。 这些年在七娘子身边服侍,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多多少少,也都有个模糊的感悟。 四姨娘、二太太……碍着七娘子的敌人,一个接一个,不是销声匿迹,就是被压得死都翻不了身…… 要不是在七娘子身边服侍了这些年,谁会相信眼前这个娇娇怯怯,三不五时还犯一场小病的小姑娘,私底下竟有这样的能耐? 凡是能人,心里想的肯定和自己这样的庸人不一样,自己看着是兵荒马乱的危局,未必不是七娘子出手的良机……自从立夏跟着七娘子进了西偏院,周家就眼见着富贵了起来,前几年还在苏州城外置办了一块小小的田土……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能有多少见识?真是让姑娘笑话了!”她顿时调整了神色,作出了一脸的心悦诚服。“奴婢呀,就知道照着姑娘的吩咐办事就够了!” 七娘子格外看了上元一眼,才点点头,“有空跟着你立夏姐姐多说说话,学学她的言谈举止……日后用你的时候,多着呢。” 上元顿时一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稳稳重重收拾了碗盘,转身出屋,回到下处,才蒙着被子笑了一炷香有多。 # 梁妈妈、王妈妈却并没有进小花园找四姨娘重新出山。 七娘子的推托,两个老人精谁都听出来了,却也谁都不敢议论,回了大太太那里,只说是七娘子也为了婚事犯愁,没有心思管家里的琐事。 大太太听得感同身受,恨恨地拍了拍床头,“小七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晓得不嫁封家!不管是太子嫔也好,桂家也罢,哪一个会比封家差了?存身不正乍然富贵……杨家敢结这门亲戚,连初娘子都要被笑死了!” 一头说一头又嗽喘起来,两个妈妈你看我我看你,一拥而上献起了殷勤,“这才好,可千万别动气……” 好容易把大太太劝得稍稍气平,却是王妈妈先等不得,被人叫出屋子分派琐事,梁妈妈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大太太,“七娘子毕竟是女儿家,看她的样子,虽然也不情愿嫁进封家,但倒未必敢和老爷叫板……您看着,这事该怎么安顿,才好下台?” 大太太只要一想到封锦当年的那几句话,就有一股无名火烧上来,又拍了拍雕了玉堂富贵的黑檀木床板,才沉下心来,费起了思量,“这事难就难在老爷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借这门亲事把封锦笼络到我们杨家这头。封锦只要不是傻的,当然知道怎么答复,只是老爷到底还有几分廉耻……” 梁妈妈已经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以封探花的性格,当年还是小小一个解元,就敢和杨家决裂,这份胆色、这份心胸,都叫人打从心底害怕起来。 从种种渠道收集到的消息,又侧面证明了这位在太子跟前乃是一等一的红人……杨家和太子的关系正是不远不近的微妙期,别的不说,封锦在选秀一事上让杨家吃个闷亏,那是轻而易举。 大老爷要把七娘子嫁给封锦,那是弃卒保车,要把六娘子保进东宫身边,不能不说是一步果敢的好棋。只要封锦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杨家开口提亲,他是一定会答应的。七娘子又是他血缘上的表妹,更兼多年来对封家总是有些接济……这门亲事一拍三响:一,为六娘子入选东宫铺平了道路,二,为杨家在东宫身边结一强援,三,又把九哥的身份往上抬了一抬。细细寻思过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在后头等着……也难怪大老爷才知道消息就下了决心,迫不及待就进内院和大太太商量了。 可梁妈妈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性子?眼前这位主儿,就算封锦从来都低声下气,以妾室亲戚自居,都未必能讨到她的好,更别说这个新晋红人,当年还当着李家、诸家的面,肆意地羞辱了大太太一番,大太太会点头让这门亲事结成,天都要裂了! 再说,大太太的顾忌也不是没有道理,二房再怎么不是寻常妾室,那身份也是个妾,当年李家翠姨娘的外甥想求三娘子为妻,大太太都大皱其眉,说“与妾室亲戚结姻,在京中徒然惹人笑话,老爷就是不为我想,也要为九哥将来想一想”。封锦不但是妾室亲戚,眼前的富贵更是来路不正,拉拢他、利用他是一回事,与封家结亲是另一回事,不想在士林中沦为笑柄,这门亲事是决不能结成的! 更何况七娘子本人也未必嫁进封家,和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探花白头偕老……也所以,自己才会应了王妈妈的提议上门请七娘子出头反对这门亲事,让老爷和太太的关系稍微缓和一些。 不想七娘子却是年岁越大,越滑不留手,连请出四姨娘这么不靠谱的主意都出来了,都不肯说一句肯嫁还是不肯嫁…… 夫妻之间的情分,本来就淡薄了些,再要这样折腾下去……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忧心。 “可您这装着病,始终也不是办法,偏巧五娘子在这当口还真病了!”她的这口气就叹了出来,“老爷也实在狠心,硬是把十二姨娘扣在外偏院——” 见大太太神色越发阴霾,她一下住了嘴。 眼下再埋怨大老爷,那就是火上浇油了,说不准,太太还真能破釜沉舟,把七娘子胡乱许人,断了老爷的念想…… 大太太的病,到底也没有好起来,只苦了梁妈妈并王妈妈,每日里连轴转着,应酬了五娘子的病,又要为大太太请医延药,杨家内院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 外偏院却是反常的平静:是开春耕的时候了,桃花汛也要泛滥了,大老爷年年这时候,都忙得顾不上后院的事。 就连采选太监、闽越王妃一行人,都安静得可以,闽越王妃上光福礼佛去了,采选太监一行人却是南下福建,要先在福建当地采选秀女,最终回到苏州总选。封锦与张太监都已经南下,这也多少给了杨家一个缓冲的时间。 六娘子同七娘子还在台妈妈那里上课,台妈妈俨然已经放弃了七娘子,反而开始细抠六娘子的一举一动,六娘子虽苦不堪言,但言行举止,的确日渐文雅。 七娘子也乐得躲懒,下了课,就和六娘子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其实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当时那几口血吐得突然,大太太担心她损伤了元气,请了几个医生来看,都说五娘子是郁结成疾瘀血内停,一问之下,果然小日子停了许久,只是她本人不当回事,这是正经的病了,大太太吓得病又重了几分,又嘱咐着五娘子卧床保养,五娘子索性也乐得不出门走动,就连对着两个妹妹都懒懒的,许多时候除了几句寒暄,也没有别的话。 如今家里风云诡谲,几姐妹之间也像是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只有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台妈妈教她,她就尽心学,台妈妈顾不上她,她就在一边躲懒。 七娘子倒很佩服她的随遇而安。 “以你这性子,要是进了宫,真不晓得要怎样过日子。”去月来馆的路上,她就和六娘子闲谈。“该不会被人欺负了,都不晓得吧?”六娘子嘻嘻地笑,“有七妹在,哪里轮得着我进宫?你少来逗我!” 七娘子就看着天,“说不准,我还真就嫁进封家……到时候,太子嫔之位,也只好你代表我们杨家迎难而上了!” 六娘子根本不当真,“你会嫁进封家?你就是会嫁给——嫁给皇上,都不会嫁给封探花的!七妹,你就别和我装了,你肚子里那点草料,六姐我清楚得很!” “我也或者真会嫁进去呢?”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和六娘子斗嘴。 六娘子就似笑非笑地瞥了七娘子一眼。 她的声音轻而且快,“以你的为人,是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就算是看在五姐的份上,你都决不会答应!”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六娘子嘻嘻一笑,浑然不当回事,捏了捏七娘子的下巴,“我告诉你,别看我平时不说,可府里能瞒过我的事,可没有多少……只是我不说罢了!” 她又若有所指地冲七娘子笑了笑。 147慧眼 七娘子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嗳,六姐慧眼如炬!”她嬉笑着把这一茬搪塞了过去,却是心潮涌动,思量起了六娘子的一举一动。 从小到大,六娘子素来行为得体,却又天马行空,笑嘻嘻的娇颜下,虽不说心机深不可测,却也自有城府。 似这样胸有丘壑的闺秀,倒不像是五娘子,虽然喜怒无常,但心思却极好猜。 七娘子如今细细想来,竟是真的不晓得对这个太子嫔的位置,六娘子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只是此事关乎终身,打不了包票,她也不好贸然对六娘子开口,许她什么承诺…… 还是要先弄清楚连太监的身份! 六娘子也不为己甚。 “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啦?”她嘻嘻一笑,就把话题揭过,问七娘子,“你说五姐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想通啊?这封探花有什么好的,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还许上终身了?傻不傻嗳,偏偏她又是那么个执拗激烈的性子,叫人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劝起!这身体是这样折腾得的?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了……太太也不管管!” 和六娘子说话就是这样,以为她懂,她又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以为她不懂么,这一番话又说得鞭辟入里,直撞进了七娘子心坎里。 “嗳,谁说不是呢!”她不禁长了一口气,“我们的话,她也听不进去。” 就含糊了声音感慨,“到底是年纪还小……” 说起来,五娘子今年不过十六岁,正是行事执拗激烈的青春期,听不进人劝,也是人之常情。 月来馆已经在望,两姐妹不约而同都没有再谈这个话题,而是说着闲话进了屋子。 五娘子还是老样子,小小年纪,就一脸的心如死灰,对两个妹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从前就算是再生气,再故作冷漠,五娘子脸上还是有一股遮挡不住的勃勃生机,就好像刚露头的小荷,就算受了一时的挫折,也总是奋发向上的。 现在的五娘子却就好像丢了魂一样,举止是得体了,言谈也有礼了……根子上的空虚,却显得格外的刺眼。 七娘子略坐了坐,就托词先出了月来馆。 以她和五娘子的关系,在场反而妨碍六娘子发挥,倒不如早点回玉雨轩,没准六娘子还能借题发挥,敲打敲打五娘子。 梨花已是快落干净了,绿荫浓艳,亭亭如盖,倒是把玉雨轩的屋子遮去了大半边,七娘子走到近前,才发觉立夏正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辫梢。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七娘子不免有些讶异。 最近府里乱得很,没有谁有心思顾及玉雨轩,七娘子也就得了机会,趁乱让立夏来往于周家并玉雨轩打探消息,她的世界,总算不止百芳园这样大小。 立夏忙对七娘子一笑。 “也是才到,心里烦得很,索性就在外头站一站也好。” 连立夏都觉得烦躁,事情肯定是有些棘手了,七娘子皱起眉,“怎么?出什么事了?” 立夏就瞥了四周一眼。 七娘子爱静,玉雨轩的众人都晓得她的性子,无事很少出屋子走动,在院子口说话,倒是要比在屋里说更僻静。 “是……是封探花……”她声若蚊蚋,“我爹去了几次,总算是见到了封探花,他原来是没有跟着张太监南下,但先前一段日子,像是也外出了不知去了哪里,得了那封信,封探花当时就说:眼见为凭耳听为虚。他想见一见您再做打算。” 七娘子顿时有些愣怔。 封锦要见她? 这是还嫌自己的烦心事不够多?深宅大院的,七娘子一年都出不了几次门,要和一个外男相见,谈何容易?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封锦的意思。 归还凸绣法,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七娘子肯定要把传人带在身边,教授上一年半载,这里头就牵扯到很多麻烦事了。 更别说回绝太子嫔这样的殊荣,远超人之常情,为了避嫌,她又不敢以自己的字迹给封锦写信……只怕封锦要见她,也是想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这不当太子嫔的意思,是本人的意愿,而非他人强迫。 也是一片回护她的好心! 只是府里闹成这个样子,大老爷和大太太相持不下,从董妈妈那里传来的消息,封锦是一直没有得官,始终还是进士身份,并未曾踏进官场,现在对外又是跟着张太监下福建去了,大老爷这才没有理由请他上门做客,提出自己的亲事。再加上大太太被这门婚事“气病了”,他就算再一意孤行,也要考虑到妻子的态度。 现在是两边僵持住了,自己才得到了一线活动的余地,否则只怕早就被叫去轮番轰炸轮流洗脑,要自己表态愿意或不愿意嫁入封家,为这台大戏增色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时间根本是宝贵无比,争分夺秒……她哪来的时间从容布置,为自己和封锦相会做铺垫? “有求于人,就是被动。”她目光冷硬,转眼间已是下了决定,“你今晚再出去一次,告诉封公子,最近我可以想法出门一次,能不能会面,就得看封家表哥的安排了。” 立夏不禁露出了几分犹豫,“事关名节,姑娘还要慎重……” 七娘子也明白了立夏的意思。 府里现在乱成这样,谁都有自己的心思,不像是以前,自己有什么台面下的要求,大家心照不宣,水过无痕也就把事情给抹了。 现在是连玉雨轩里的人都不能绝对信任了!“还是要见一面的!”七娘子思忖片刻,还是断然下了决定,“有些话,也不好在信里开口,免得招致表哥的误会,以为我势利得很,看不上封家的门第!” 立夏目光闪动,三番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姑娘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她垂下了肩膀,“只是此事该怎么安排才好?” 七娘子咬着唇沉吟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带着立夏进了屋子,半天才有了主意,“这事,还得着落到九哥身上。” # 大老爷和大太太虽然闹得沸反盈天,但在九哥跟前,倒是一点端倪都没露。九哥三年后要下场考举人,功课本来就重,这些天早出晚归的,就算对府里的事态有少许了解,有自己的盘算和见解,也都无暇出声。 最近府里事情多,大太太又病得厉害,号称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了儿女们,就免了晨昏定省,九哥从山塘书院回来,就直接进及第居吃晚饭。 七娘子就在晚饭后进了及第居。 才进门就看着玉版脸红红地从东里间出来,口中还笑,“少爷,您只管安心读书,别的事,想了也——” 见七娘子站在堂屋里,玉版脸一红,忙慌慌张张地低头请安,“见过七娘子。” 九哥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 的年纪了。 七娘子不禁有些感慨。 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淡淡地点了头,“嗯,九哥在读书呢?” 玉版忙亲自把七娘子带进了西里间,“少爷还在洗澡,七娘子稍等片刻。” 七娘子心下了然,不禁额外打量了玉版一眼。 这小丫头当时还是大太太亲自挑出来的,面貌只能说是清秀,怕的就是过分美貌,反而把九哥的心思从书本上勾走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还是……算了,这种事,堵不如疏,只要九哥自己有分寸,她这个做姐姐的反倒不好插手太多。 “九哥这一向读书还认真?”她问了玉版几句闲话,屋外就传来了九哥的笑声。 “七姐!倒是稀客呀!两三个月,没踏进及第居的门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里见面还不觉得,家里有事,断了十多天没相见,七娘子就觉得九哥长大了不少,个头又有拔高不说,面上的神色,也又带上了几分老成。 分明才和玉版打情骂俏,被七娘子撞了个正着,却还是一脸的坦然,气定神闲地进了屋,就对七娘子咪咪笑,“我想着,七姐也该上门了!”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到底还是数落了几句,“今年才多大,连姐姐都没有说亲,你可别行差踏错了……将来在我四弟媳跟前,落下了不是,可就难说话了。” 九哥嬉笑着,“知道啦知道啦——就是逗逗那丫头,认真要做什么,那也是没有的事!” 两姐弟在八仙桌前对着坐了下来,丫头们早也已经退出了西里间,九哥稍微理了理湿漉漉的黑发,笑望着七娘子,不说话。 七娘子的脸色渐渐地肃穆了起来,“你这一向在山塘书院,往来的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对朝廷大事,心里怎么都有个模模糊糊的眉目吧?” “同学之间时常议论朝政,虽然太深的事不知道,但面子上的事,还算是清楚。”九哥却似乎并不讶异于七娘子的这一问,回答得胸有成竹。 “那你知不知道,在宫中有个连太监,身份高贵,能耐很大,和采选太监张公公是最要好的……”七娘子拖长了声音,“去年腊月里,在父亲身边侍候时,我看了一封信……” 就添添减减地把信里的那几句话告诉了九哥。 九哥的面容也跟着渐渐肃穆了起来。 “我到底是个女儿家,天地只有井口大小,这个连太监,母亲父亲都没有提起,在宫中到底是什么身份地位,也是一无所知,倒是你这几年来在书院上学,眼界开阔了不少……”七娘子顿了顿,才道,“就算你不知道,身边的同学也没准有知道的,但打听起来要小心一些,别被父亲察觉了,反倒不美。” “问,倒是不用问的。”九哥的语调很慢,几乎一字一句,都带了深思。“这个连太监,的确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是东宫身边的大伴,虽说有两个养母,但东宫自小就别室独居,皇上指名由东宫生母生前惯使的这位连太监养育,说起来,竟是由这个连太监带大的……封公子是怎么和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扯上关系,实在是有几分匪夷所思了。” 七娘子恍然大悟。 顿时就想到了张太监对自己那异乎寻常的客气与温存,大老爷要把自己许配给封锦的积极。 她一下有些发冷起来:以连太监的身份地位,大老爷促成这门亲事的决心,只怕是前所未有的强烈,自己能不能虎口夺食,安顿自己的姻缘,实在还是个未知数。 从来只把自己的对手局限在内宅,现在要摆布大老爷,即使聪慧如七娘子,都觉得这个任务,实在是个艰难的挑战。 她深吸了一口气。 事情再难,也得有个开始。 第一步就是要说服眼前的帮手。 “我倒不是看不起封家的门第。”七娘子抬头望着九哥,态度坦然,“只是善久你也大了,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见九哥有会意之色,七娘子不禁有些后悔。 “就算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间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得了探花的功名,却没进翰林院供职,这就不是寻常人走的路,受士林非议,也是难免。又是乍然富贵根基不稳,恐怕乍起乍落,将来的下场未必好看。到时候拉拔上一把,是我们应该做的,但——”她临时改了说法。 毕竟只是猜测,没必要背后就当真事来议论。 “七姐不用说了。”九哥打断了七娘子,眉头微皱。“就算你肯答应,我都不会答应,这辈子我就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无忧无虑安富尊荣……你若实在想嫁封家,那是没的说,既然你也不想——这事,咱们就得好好安排安排!” 到底是孪生姐弟,在这大宅门里,会一心为她打算的人,也就只有九哥了! 两姐弟就头碰头分析起了家里的情势。 “现在家里,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九哥一边沉吟一边规划,“娘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这事看似僵持,但话说到底,外祖父那边,未必会在乎门第,否则当年也就不会把娘许给杨家。若是放任不管,这事要真到了末了,恐怕,胳膊还是拗不过大腿的。” 这孩子才七八岁的时候,就懂得以算计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七八年下来,自然是只有更精明的。 只是目光闪动间,却也是犯了难。 “看来,这事要从母亲那头下手,还是少了几分胜算。母亲的反对,只可以作为一面来考虑,还要提防着她激愤之下闹出昏招,随手把你许配给人,以断绝父亲的念想。最好是从父亲那里下手,让他权衡之下,自己断了念头……” 却是越说声音越小。 以大老爷的聪明才智,要操纵他的想法,谈何容易? 这是头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两个小狐狸和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从大老爷这头下手,是绝对走不通的。 “还是要直接找表哥说话!”九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七娘子的思路上。“一等表哥回了苏州,我就上门请表哥多照拂,最好是能拖到太子嫔一事之后,再找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如此一来,一举两得,七姐也就不用为选秀的事烦心了!” 他面色灿然,神采飞扬,眼睛晶亮,在灯下看,格外有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样子,倒是比平时拿捏出的老成腔调要讨喜得多。 七娘子望着九哥,欣慰地笑了笑。 “表哥那头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她轻声细语,“现在要做的就是……” 夜深了,及第居里透出了暖融融的灯火。 148诱惑 大太太终究还是没能坚持病多久。 或许是因为封锦人并不在苏州的缘故,老人家在端午前几天,总算是舍得痊愈了。 端午是大节气,日常往来的人家,是要送节礼上门的,家里的矛盾怎么闹是一回事,外头人看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病了几天,大太太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 大太太这一好,众位儿女都要作出欢欣鼓舞的样子,上门请安慰问。 老人家也的确是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多了几分憔悴,就连鬓边的白发,都一下多了几丛。 屈指一算,大太太这一病,病了有半个多月了,除了还在月来馆内卧床休养的五娘子,几儿女都行了大礼,才起身陪坐一边,由六娘子出面说笑话给大太太取乐。 大太太面上在笑,却是时不时地闪一闪七娘子,再看一看九哥,心不在焉,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约而同,探索性地看着大太太的表情。 今日的杨家,早已不是大太太的自留地,她是再不能说一不二了。 但到底这位主母手握多条权贵人脉,秦家、许家……还有形形色色的权贵之家,都是从大太太身上搭出去的线,在儿女的亲事上,她依然举足轻重,就连大老爷有时都拗不过大太太的意思,否则依着大老爷的性子,又哪里会把五娘子说给许家? 可如今封锦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无权无势的小小进士了,他背靠太子大伴连太监这样的红人……很多时候,掌握的话语权要比杨家还更大得多,大太太要是还把他当成当年的吴下阿蒙,无疑是很不智的。 六娘子见几个人都出神,索性也就不说话了,低头只顾着喝茶,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半日,大太太才叹了口气,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下去读书吧,书院的功课越来越重了,你别为家里的事分神。” 一把九哥打发出去,六娘子就起身告辞,笑着出了屋子。 都是玲珑人,知道大太太要和七娘子说私话了。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坐在原处,静静地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却是欲语还休,犹豫了一会儿,竟也打发七娘子,“没什么事,就下去歇着吧,好好学规矩,选秀的时候——是要看的!” 七娘子心中一动,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出了屋子。 这件事牵扯到了她自己,大太太就算再大而化之,也不会和她商量应对之策的。 果然,当天晚上,白露上门来和立夏聊天:大太太到底是派人到外偏院,把大老爷请进了堂屋,东次间里亮了半晚上的灯……大老爷当晚就睡在了堂屋里。 大老爷这都多久没在正院过夜了? 两夫妻是商议到了多晚…… 七娘子气定神闲,第二日一早就起身梳洗,早早地进了正院,给父母请安。 大老爷破天荒留了九哥下来,一家人共进早饭。 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就是夫妻两个,并这对孪生兄妹,五娘子病着暂且不说,六娘子今早也派人过来告病,没有给大太太请安。 两姐弟都是吃过饭过来的,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是陪着大老爷、大太太,尽一尽孝道。 七娘子一边吃一边看大老爷和大太太的脸色。 两夫妻虽然彼此间没有多少话,但神色都已经大大地缓和了下来。 看来,大太太没有白病……到底还是拿出了一个能打动大老爷的解决方案。 吃过饭,换了杯盏,大老爷就端起茶碗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九哥这阵子学里事儿多不多?” “如今到了秋闱的时节,师兄们纷纷都要回乡考试,教授连日里被拉着去吃饯行酒,学里其实倒没有多少事,我们日常不过自己写些时文互相看看罢了。”九哥忙仔细交代。“儿子新写了几篇时文,看着年先生忙,倒不敢呈上去污了先生的耳目……” 这阵子府里事情乱,大老爷也有许久没有考察过九哥的功课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揪住九哥的功课不放,反而吩咐,“你知道你封家表哥中榜后就下江南来,为东宫办事。” 他顿了顿,又扫了大太太一眼,才续道,“他没有官职在身,只有一个进士功名,我们主动上门相请,反倒像是好奇东宫的安排,有心虚之嫌。” 九哥和七娘子脸上同时闪过了悟之色。 看来,封锦这一来,身上还真有任务,还是不方便和官面人交际来往的任务。 七娘子顿时想到了许凤佳在江南拔除掉的鲁王暗桩。 太子的步子真是走得又急又狠,巴不得一口就把江南吞到肚子里…… 不过,台面下的事,也是大老爷管不到的,是鲁王的暗桩还是太子的暗桩,也不与杨家相干。什么事都管,反而容易招惹上位者的忌讳。 “不过,毕竟大家亲戚,当年又发生过龃龉。我们不闻不问,又显得心胸太小。”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才续道,“就由你给你表哥下个帖子,两个年轻人到馆子里喝喝酒……把两家的关系,重新暖一暖。” 七娘子不由闪了大太太一眼,见大太太神色自然,甚至还带了认同之色,心下也不由得叹服大太太的心机:在政治上,这位贵妇人实在是太有手腕了。这张脸皮的厚度,是绝不输给大老爷的。 九哥微微一怔,倒是看了看七娘子,见七娘子神色自然,好像没听到大老爷的话,忙也收敛了心中的喜意,肃容回答,“这件事,小九知道该怎么办的。” 他的口气,和七娘子每每承诺某事时,倒有微妙的相似。 大老爷不由失笑,“你知道怎么办?你知道你表哥住在哪里,怎么联系?你知道怎么办!” 就带了三分嫌弃,嘱咐九哥,“你先且安心念书,待到该上门的时候,自然有人上门找你的。” 三言两语,就领着九哥去了外偏院,要考察他的时文。 大太太也领着七娘子进了东次间。 沉吟了半晌,才问七娘子,“小七,和娘说实话,你对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看的?”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垂下头做羞涩状,“小七但凭父亲、母亲安排。” 她也不是不想和大太太开诚布公,把话说清楚:在这件事上,两个人的利益倒是一致的,谁都不想和封家结亲……只可惜,大太太在太子嫔一事上的想望,和七娘子却并不相同。 这个答复,自然无法让大太太满意。 七娘子自小智计百出,对别人的事都那么有主意,怎么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反而没有主意了? 她就缓缓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正回望着大太太,眉宇间若有所盼…… 大太太也明白了过来。 这孩子实在是太精明了,是看出了自己不想和封家结亲,要拿这事吊着自己,想要换取更多的承诺。 也是,以她这算计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本来太子嫔一事已经十拿九稳,被老爷这么横插一杠子,反倒隐隐是小六上位,小七又怎么会甘心。 毕竟是年纪还小,虽然聪明伶俐,但从根子上说,还是不如长辈老成了。 “你就放心吧!”大太太笑叹出了声,“太子嫔的位置,简直是天造地设给你贴身打造出来的!——也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想的,当时我一听这封公子和张太监那样交好,在太子跟前又是那样有体面,我这心思可不就是活动了?小六生得再好,进宫后有一点人脉?太子妃终究是太子妃,对太子嫔,肯定是又打又拉……许家的姑奶奶肯照拂,是她的运气,不肯照拂,也没有二话——毕竟不是正经亲戚!” “可你就不一样了,写在我名下的嫡女,生母那边的表哥又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又是这么个省事的性子,没准儿早几年生了儿子,那可就什么都不一样了,一个贵妃,那是稳稳的。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文章可做——太子妃身子骨不好,生育了一个独苗苗,就再没有消息,就是这个独苗苗都娇贵得很,三天两头头疼脑热的,要请权神医过去扎针。”大太太越说越兴高采烈,“你父亲这就是想不通了,只看你表哥肯受太子的宠幸,就晓得他也是名利场中人,和我们杨家过去的那点小龃龉,彼此间说道说道,也就过去了。日后你们表兄妹一里一外,东宫是谁的天下,真是难说的事!” 七娘子含笑做聆听状,心底却是早打起了算盘。 她没有猜错,大太太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妥协下来,认了封锦这一门亲戚。 若果她不是当事人之一,对大太太的这条思路,也要赞一声中正平和,有百年望族的含蓄……封锦和杨家的联系,面上是若断若续,但私底下却有九姨娘为线,只要封锦还记得一点恩情——以他的性子,是一定会百倍回报七娘子的,似这样有傲气,又偏偏向现实妥协的人,发达后往往就会十倍百倍地弥补当年的恩人,打压当年的仇人。 把七娘子送进宫里,封锦自然会照拂,可要踩大太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九哥人就放在这里,也是血亲表弟,封锦要是下手报复,朝野间的议论不说,七娘子这一关,首先就交代不过去了。 也难怪大太太当年一点都不担心封锦的恶意……这一招,她是淋漓尽致地把封锦给算计透了,由不得他不上钩! “到时候,再从杨家族里找个有才有貌的女儿家嫁进封家,咱们两家就是扯不断的姻亲了,你在宫里靠着封家,封家在宫外靠着我们杨家……可要比你嫁进封家,受人褒贬的好——姐妹们都嫁了殷实正派的人家,就连四姑爷虽然脑子不大灵醒,但也是存身周正,禁得住世人的品评。小七,你心里要有数,娘这番打算,实在是为了你好!” # 到了下午,大老爷又接了七娘子到外偏院去说话。 七娘子在出来的路上,还遇着了九哥,九哥却是往正院去的……这对夫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交叉接见这对孪生姐弟,用言辞把这对稚龄少年少女,给轰炸得都有几分晕头转向。 “你娘今儿上午,说了不少封家的不是吧?”比起大太太的亢奋,大老爷却平静得多了,也更有心事,清癯的容颜上布满了沉思之色,看起来,就像是连大老爷自己都未曾拿定主意。 对大老爷,七娘子就不像是对大太太那般,抱着看戏的态度了。 “母亲主意强,对这门亲事,的确有自己的看法。”她承认得轻描淡写。 大老爷疲倦地搓了搓脸,捻着书案上一本杂书的页脚,上上下下的看了七娘子几眼,又问,“这门亲事,七娘自己是怎么看的?” 七娘子犹豫片刻。 和大老爷说话,就像是在打仗,大太太那里,敷衍过去就过去了,于大老爷跟前,却是不但要敷衍过去,还要演出他心中认定自己会有的反应。 她垂下脸,不言不语。 大老爷果然一点都不讶异。 “嗯,你会有不情愿,也是理所当然。”他的语调里带了些沉吟,“比起太子嫔的荣耀,嫁进封家,乍听之下,的确不是什么好选择。” 他顿了顿,又冲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坐到爹爹近前来。” 七娘子只好坐到大老爷身边,任他上下打量。 “入宫做太子嫔,固然是难得的荣耀。”大老爷望着七娘子,徐徐开声,“只可惜你的容貌虽姣好,在宫中却不能算多出众,出身更不能说高贵……方方面面,虽没有明显的缺陷,却也都不出挑。” “小六就不一样了,宫中人最喜天真娇憨之辈,闽越王妃、焦女史都对小六另眼相看,足证她的容貌,的确讨得天家喜欢。”大老爷的语调很柔和,“即使没有你表哥这件事,十有**,也是小六中选……在宫中,也的确是她能过得更惬意些。” 七娘子心下雪亮:大老爷这是怕她贪图太子嫔的荣华富贵,和封锦勾结上下其手,让自己中选的意思。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大老爷的下文。 府里的两个大佬并封锦,三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每个人的能耐都比七娘子更大,这时候,若是被几句温言一骗,就把心事和盘托出,只会落于被动。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 大老爷就笑,“小七真是长大了,连爹爹都看不透你的心事……闲话,也不多说。封子绣是你的亲表哥,从小你频频接济封家,我听说连封家上京时的盘缠,都有一多半是你们小辈资助的。你嫁到封家,又是血亲,又是恩人,又有杨家撑腰,日子是难过不了的。” 七娘子动了动嘴唇,“可表哥以探花之身,尊荣过甚——” 大老爷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尴尬,“我也不瞒你,子绣虽有以美色晋身的嫌疑,但东宫是何等人也?嫌疑,终究只是嫌疑,恐怕看中的还是他的才干,这次派他下江南,就是为凤佳收尾,在暗桩上布下太子的人马。连这样的重责大任都交付到他手上,日后他的锦绣前程,是已经铺就出来的……不过,和别家相比,终究,封家现在是寒酸了些。” 他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若是你嫁入封家,将来姐妹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做爹爹的也不好没个补偿——就把江南这二十间纤秀坊绣房,给你带到婆家去吧!” 七娘子一下抬起头来,望住了大老爷。 封疆大吏,真是手段高明,这个筹码,是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心坎。 纤秀坊因九姨娘的凸绣法风生水起,对七娘子与九哥的意义绝非一般产业能比,也是大太太手底下最赚钱的陪嫁,只是七娘子心里也清楚,这份产业,肯定是要给五娘子做陪嫁的。 封家的东西,本来也该还给封家,九姨娘在天之灵如果有知,肯定是会作此希望,大老爷这个条件,是由不得七娘子不心动! 只可惜…… “小七……小七心里乱的很。”她低下头,声若蚊蚋,“若是父亲允许,小七想到寒山寺上一柱香,问一问菩萨的意思。” 大老爷眼仁一缩,放出精光,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虽做犹豫状,根子上却是坦然自若,由得大老爷去看。 有母家人撑腰,就是不一样,不过一个封锦发达了衣锦还乡,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自己都是态度大改,温言软语循循劝诱……是一点都不敢用强。现在两大巨头成对鼎之势,心思明显不一,就给了七娘子发挥的空间。 否则,当年的大太太哪里又情愿嫁进杨家了?还不是生母早逝,母家人也很难和秦帝师对抗,这才委委屈屈下嫁给了落魄举子? “好!”大老爷拍了板,“我果然没有看错小七,这一炷香,该上!只是,也要上得小心。” 七娘子知道,自己的这点安排,终究是没有瞒过大老爷。 好在,她本来也没想着能瞒过大老爷。 “父亲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微微一笑,抬出了自己的口头禅。 大老爷捻须淡笑,竟也是胸有成竹,“是啊,就算小七没有主意,子绣……想来也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七娘子不禁暗自蹙眉。 看来,大老爷是觉得自己抬出的这门亲事,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以至于封锦根本不可能回绝…… 149断腕 七娘子要去寒山寺上香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总督府。 大太太倒有几分讶异,“不晓得你是求神拜佛的人!” 旋又释然,“小小年纪,就要为府里的事操心,想看看神佛的意思,求求神佛保佑,也是理所当然。将来进宫之后,参拜神佛,可就不容易了!” 大太太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厢情愿。 认定了太子嫔是最好的出路,就一径把七娘子当作太子嫔来看了。从前对五娘子,也是这个样子。 虽然不能说是有坏心眼,但这种人往往就不大讨喜。 七娘子只是笑,“父亲说,既然我拿不定主意,就去上个香,听听神佛的意思,也是好的。” 可不能让大太太就这么自说自话地把事情定下来,否则到了生变的时候,大太太恐怕还要反过来责怪七娘子言而不信。 大太太眼神一闪,“哦?” 态度就无形间多了几分冷淡,“也好,去吧去吧,你们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了了!” 大太太什么时候管过自己? 看着五娘子在大太太管束下的样子,就晓得不被大太太管束,实在是最幸运的一件事。 七娘子并不在意大太太的冷淡,却也还是说了几句好话,把大太太脸上重新逗出了笑意,才出了正院。 九十九步都已经走了,最后一步,千万不能功亏一篑,想要在大太太、大老爷、封锦三人之间寻找出一条路,让自己能跳出百芳园,眼下就是一点都不能怠慢。 好在这三巨头里,总有一个人应当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回了玉雨轩,没有坐多久,玉版就来找立夏说话。 “话已经递到封公子那里了。”立夏悄悄地回报七娘子,“九哥正好前几天就约了今儿下午找封公子会文,请教学问……一点都不露痕迹。” 虽然封锦和杨家的关系依然带了微妙,但对九哥,他的态度无疑还是相当热情的,九哥送过拜帖上门,他就频频相邀,不是带着九哥去见当年的同学,如今的同辈进士,就是指点九哥的学问……这都是对九哥的将来大有好处的事情。 大太太虽然不喜封锦,却也乐见其成。大老爷公务忙碌,身边的师爷们、书院的教授们又都是不第的举人,不论封锦和东宫之间的关系如何微妙,总是个货真价实的探花,能得进士指点,自然是比在书院放羊来得更强。 再说,不喜归不喜,随着京城的消息雪花似地飞进外偏院,再转进正院,大太太提到封锦的时候,语气里也渐渐地少却了不屑,多了一份尊重。 “封公子虽然没有对九哥提起,但是居所进进出出,的确有不少燕云卫的熟面孔。”张管家对大老爷说起来的时候,七娘子正在一边为大老爷磨墨。“对封公子并两个下人的态度,都很恭敬。昨儿下午过去会文的时候,还遇到张太监打发回来,问封公子好的小中人。” 七娘子的手不由就是一顿:大老爷捡在这时候把自己叫到外偏院服侍,原来是打了这个心思。 封锦也不过就是比许凤佳略大了几岁,说起来,是要比许凤佳威风得多了——以张太监的身份地位,就连许凤佳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更别说闽越王妃都对封锦另眼相看了。或者两人的权势地位,可说是相差仿佛,但许凤佳有祖辈荫蔽,封锦却是白手起家,不论此人的品行,说到能耐,确实有一套。 燕云卫和前朝的锦衣卫相似,衙门品阶虽不高,里头的校尉却个个都是一句话就能上达天听的主儿。看来,封锦在太子身边的那几年,搞的还真是情报工作了。 也难怪大老爷这样看重,这不论什么时候,能在上位者身边说上话的人,都是他们这些权臣心头的一根刺…… 两大巨头你争我夺,都想把七娘子的心思归拢到自己这边,七娘子只做不知道,平日里台妈妈的课也上,大老爷的外偏院也去,只等着去寒山石上香的日子。 # 大老爷发话,要安排小姐到寒山寺上香,府里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定了五月初一去寒山寺,里里外外都打过招呼了,大太太又派梁妈妈去问六娘子,要不要一道去上个香。 五娘子身子不好,被勒令在月来馆休养,自然是不得去的了,她也没有兴趣。 六娘子却也是干净利索地就回说天气热了,懒得动弹。 “太太也实在是……”下了课,她和七娘子一道去月来馆探望五娘子,一道走,一道摇头啧啧感叹,“上个香就上个香嘛,你还能上出个花样来?许就许了,还要给你添添堵,谁要当她的枪,谁当!” 七娘子忍俊不禁。 “怕什么,你要有什么烦心事,也一道去。不过是上个香,派不派人跟着,也没什么两样。”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索性就站住了脚,微微笑着,从上到下地看七娘子。 “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呀?邀天之幸,选我入宫服侍太子、太子妃,那是我的运气。天没有选中我,我也不是没人要……我逍遥着呢!” 她有些害羞,但仍是抬头挺胸地说出了这一番话,爽快干脆,又含了六娘子所独有,带了些天真的狡狯与试探,倒叫七娘子听得很是舒服。 这一阵子,家里乱得和一锅粥一样,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谁说话做事,都透了一股暧昧,好久没有谁像六娘子这样干脆利落地和她说话了。 “把你选进宫里……当真是你的运气?”她抓住六娘子的话头,也站住脚似笑非笑地逼问,“我还当你一心想嫁进李家,并不稀罕这劳什子东宫尊位!” 六娘子一怔。 难得地,她那张天真无邪的娇憨面具,有了些裂缝,露出了深藏于其下的精明算计。 却也只是一瞥的功夫,她就又回复了原样。 “看五姐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觉得这人呢,是最不能强求的!当太子嫔,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嫁进李家,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看,都挺好的!”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已是近了月来馆。 七娘子只得住了口不再细问。 六娘子的话听着虽然漂亮,但其中肯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她不是个糊涂人,心里肯定有杆秤,不论是嫁进李家还是嫁进天家,都各有优劣,就看六娘子更看重的是什么了。 算了,现在问得再清楚,摆不平封锦,一样是白问。 她就收敛了思绪,和六娘子一道进了月来馆堂屋。 被大太太关在床上这么恶补了半个多月,五娘子的精神头总算是旺盛了些,脸上那股子心灰意冷的颓唐劲儿,也有所收敛。见了两个妹妹,虽然还没有太好的脸色,却也是下了床,到窗边和她们对坐了谈天。 却也是一边说一边走神,往往就深思着打量起了七娘子,看得六娘子又是笑又是叹的,没坐多久,就托词起身走了。 前段时间五娘子自己病得厉害,月来馆里的人又被七娘子敲打得老老实实的,半句外头的话都不敢往屋子里带,五娘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养病……看来,她应该是知道了大老爷有意和封家联姻的事。 七娘子真是有些怕了五娘子。 这个喜怒无常偏执执拗的小姑娘,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偏偏威力又强……对着她与对着六娘子,真是冰火两重天。六娘子太通透,五娘子却又太看不透。 “府里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果然,五娘子开门见山,立刻就提起了与封锦的婚事。“听说封公子现在出息得很,是太子身边的近人……父亲有意把你许配给封公子,是不是?” 七娘子目注五娘子,点了点头,“是。” 五娘子便沉下头思量了许久,才又叮嘱七娘子,“封公子这门亲事,我想你是看不中的,太子嫔,你也看不上眼……杨棋,爹、娘吵成这个样子,总有一个人要得胜,你却只能在这两门亲事里选了,你心里要有数。” 却是纯然一片关心。 七娘子倒真很有些感动——五娘子要关心起人来,也是真不含糊。 “我知道该怎么办的,”她轻声细语,“当时和五姐说的那番话,用在我身上也一样,封公子和我们家关系尴尬,又是乍然富贵,我是不会嫁进封家的。五姐……不用为我担心。” 五娘子显然松了一口气,却没有接七娘子的话头,而是转开了眼神,盯着桌边的茶盅出神。 老半天才轻声问,“你说当时,我要是挺一挺,和娘闹一闹,就是不肯嫁进许家,今日……唉,算啦,连你和封子绣的亲事,娘都不许,别说我了!” 看来,是终于看清楚现实了。 七娘子很有几分欣慰,只是笑,却不肯搭腔。 五娘子望着七娘子,面色变了数变,欲言又止,似乎有话到了嘴边,却不肯、不想、不敢问出来,终于一咬牙,还是问了出口。 “只是现在江南官场,听说都传,说封公子以今科探花的身份,这么快就得到重用,是……是……又说他还没中进士的时候,就经常出入东宫……” 太子那是什么身份? 不要说封锦没有功名,就是有了探花的身份,要巴结到太子身边,少说还要下五六年的功夫。 只要有脑子的人,想一想封锦蹿红的速度,再结合一下他的容貌,都可以脑补出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五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七娘子才要说话,五娘子又别过头,“别说了,别说了,就当我没问!”却是一叠声地把自己的问句给否认了。 七娘子只好默然与五娘子对视。 五娘子秀眉紧蹙,半晌才狠狠一跺脚,喃喃地对七娘子表白,又像是在自语。“你说的不错,杨家的女儿,终究是要担得起杨家的身份。我已经下定决心,做好表哥的妻子,平国公府的当家少夫人,别的事本来也都是痴心妄想……我是不能,也不会再想了!” 她抬起头,眸色中多了几分久已未见的坚定与毅然,“从今儿起,我就当封公子已经死了,再不会打听他的消息,他好也罢,坏也罢,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别和我说起他的事儿,我还真就不信了,打探他的消息难,不听他的事,总不难了吧?” 七娘子不禁要为五娘子喝一声彩。 这才是五娘子这样的小姑娘该有的性子,她是任性的,她是执拗的,但她也是勇敢而决绝的。只要她能从自己的牛角尖里出来,顿时就能一洗颓唐! 只是……说不在意,到底是还有几分自欺欺人了。 也罢,总是需要一点时间,把心底的印记洗掉。 七娘子慎重地点了点头,“好。”她清晰而明确地答应,“从今日起,我再也不会和你说起他的事了。封公子,本来也就不是我们这世界的人!” 两姐妹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只是这笑里,到底是有了几许心酸。 # 五娘子第二日就出了月来馆,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面色虽说不上红润,但神智清明,精神健旺,就像是几年前那个伶牙俐齿趾高气昂的小姑娘又回来了似的,喜得大太太直夸欧阳家开的补药有效验。 心满意足之下,也懒得和七娘子计较,一心只和五娘子商量婚期、嫁妆……平国公夫妻的身子骨近年都不怎么康泰,许凤佳又已经十七,是成亲的年纪了,五娘子也等不得多久——毕竟已经十六岁,因此许夫人来信,两家一合计,就把婚期设在今年十月,说起来,也没有几个月了。 于是七娘子得以独自出门,只有九哥随行保护,并董妈妈、立夏左右侍候,一应跟着侍候女眷出门的下人们,则早已到了寒山寺布置。待得七娘子进了山门,寒山寺里里外外,该回避的早已回避干净,就连低等的婆子丫鬟,都已经退出了寺内,唯恐惊扰了七娘子。 虽说进香只是托词,但到底人都进了寺里,七娘子也照旧先进了大雄宝殿上过香,又在寺内绕了绕,在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画像前拜过了,才由九哥带着,进了钟楼去看枫桥夜泊里的那口寒山寺钟。 钟楼除了一早一晚,召集香客僧侣做功课外,平素人迹罕至,楼顶又很狭小,董妈妈年事已高,上不得楼梯,立夏索性在下头陪她,九哥跟着七娘子爬到了一半,就靠着窗槛喊累。 “七姐自己上去吧。”他冲七娘子挤眼睛,“别怕,有什么事儿,你喊一声,我就上来!” 七娘子不禁好笑。 “喊什么喊,你当封家表哥是什么人了?”她轻声责怪九哥,见九哥嘻嘻地只是笑,也只好嗔了九哥一眼。转身拾级而上。 远远的寒山寺外,传来了报时的清脆鼓声,七娘子合着鼓声走了十数阶,眼前豁然一亮,就见得封锦立于铜钟边上,对自己盈盈而笑。 150温润 饶是七娘子已有了心理准备,仍是不由为封锦的容貌所慑。 经年不见,封锦的气质,已有了很大转变。 当年初见时,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虽然生得好,但却依旧青涩,不若十六七岁得中解元时的美貌慑人。 可现在见了二十多岁的青年封锦,再回头想来,就也觉得十六七岁时的他虽生得好,但气质却稍嫌凌厉,好像一柄才出鞘的宝剑,带了伤人的锋利,却是过刚易折。 二十多岁的他,眉宇还是那个眉宇,皎然也依然还是那样皎然,只是皎然底下发出的却不是瓷器一样易碎的脆弱,而是玉一样坚韧的光彩。 即使是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与七娘子相见,他眉宇间也没有分毫局促,只是含笑立在钟边,玉一样的手搁在了熟铜钟面上,那繁杂的花纹,反而把手背的白,衬托得更温润。 只是这一伸手,就足以羞煞众人。其人如何,可以想见。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移步进前福身,“多年没见表哥了!” 这一声表哥,比起叫许凤佳时的虚情假意,倒是多了几分真诚。 封锦微微一笑,坦然地打量着七娘子,“表妹也长大了!” 提到七娘子的时候,他没有加上排行。 是啊,论起来,血亲表兄妹,也就是七娘子同封锦两个,与杨家并没有多大关系。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显得紧张。 如果说同许凤佳在一起,好似一场你争我夺的游戏,谁都想要抢到主导权。 那么同如今的封锦在一块儿,就像是在月夜中相对而坐,共赏一轮团圆,自然而然,便让人心宁意洽,有陶陶然之感。 封锦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七娘子,从头发尖儿看到了脚底,可这目光却是极温存、极坦然的,饱含了关心,七娘子也生不出一丝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好像是泡在了温水里,她自然而然就晓得,望着自己的这人,是尊重她、喜爱她、关心她的。 绷紧了这许多年的脊背,反而在这样的目光里,泛起了一丝酸楚。 “看来,表妹的日子,是真的过得不错。”少顷,封锦抬起眼神,含笑望着七娘子开了腔,“能亲眼得见,我也就放心得多了!上回张公公与我说起,说你面色红润装饰华丽,我还有些不放心,怕你嫡母对你,是外甜内苦……” 以七娘子的身份和上回见面时的不愉快……封锦会对七娘子的处境有所担忧,也是自然的事。 “表哥的关心,小七领会了。”七娘子不禁提点封锦,“但转托张太监致意,当着人前,小七也说不出什么,反而显得张太监同表哥关系特殊,以表哥的身份,难免落人口实。” 她已经不担心封锦会误会自己的意思了。 之前想要亲自见封锦一面,也是害怕自己回绝封家的亲事,会给封锦带来错误的印象,让他以为自己看不上封家的门第。 只是当时的她,又哪里想得到封锦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豁达通透、温润如玉的青年?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封锦微微一笑,顿时令七娘子有春风拂面之感,“表妹放心,这些人情世故,子绣不会不懂。请张公公转达问候,不过是为了让杨太太晓得——” 七娘子已露出恍然之色,封锦也就没有再往下说,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 虽说封锦跟着张太监回了苏州,又被闽越王妃特地接见,但他所处的位置,外人依然无由得知。差遣张太监问七娘子的好,虽然只是小事,但却已经婉转地向大太太示威,又告诉了杨家,自己在东宫中所处的位置。 只从封锦的手段来看,这少年真是已经脱胎换骨。当年在总督府,若是他有此时的半分手段,场面就不会闹得那样难堪。 “是了。”七娘子又想起来恭喜封锦,“还没贺过表哥得中探花,光耀门楣!” 她顿了顿,不禁感慨,“娘与舅舅地下有知,也自当欣慰,想封家自高祖中了三甲进士,多少年了,终于出了表哥这一个探花!” 封锦莞尔一笑,“不过侥幸罢了!”却是一点青年得意的骄矜都没有。 他又站开了几步,对七娘子深深一个鞠躬,行了难得的大礼。“其实今次想和表妹见一见,是想亲自向表妹赔罪的!当年封锦年少无知,行事鲁莽,牵连了表妹,在此向表妹赔不是了!” 七娘子一惊,忙向后让了一让,“表哥何须如此……” 两厢又客气了几句,七娘子再三强调,自己并未被封锦的行为波及,在杨家虽比不上嫡女,但大太太待她也不算差,封锦这才意平,仍是再三道歉,“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气冲上头,就忘了表妹还要在杨府过活……” 七娘子见他还是耿耿于怀,只得抿唇笑,“表哥这样说,那倒是还要对九哥赔个不是了,怎么满口只说给我赔不是……却不提九哥?” 封锦就住了笑,闪了七娘子一眼。 “善久毕竟养在杨太太名下,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他的语调有些淡了。“再说,当年受的是谁的恩,子绣心里也是清楚的。恩与怨,还是要分得清一些……”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个咯噔。 封锦这话,是含蓄又坦然地表示,在杨家他认作亲人的只有自己,连九哥都要靠后。又在婉转的暗示,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报仇的心思。 这且不说什么,可封锦是怎么知道九哥自出生起就被养在正院的,甚至于没有见过九姨娘一眼?九姨娘去世之前,可没有一点渠道把这话传出去,去世之后的几次来往,七娘子心里也是有数的,还没有谁告诉过封锦这话。 九哥当然不至于傻到和九姨娘的亲戚说这种事,在九姨娘被抬房的前几年,他与封锦虽然相识,但为避嫌,却不曾深交。大老爷就更不会把这种事向封锦交底了。 当然,也可能是有哪个下人和封锦嚼起了舌根,但七娘子已经难以遏制地猜测,封锦是由在杨家的内线取得的这个消息。 他这次下江南,本来就是为了接过许凤佳未尽的工作,把江南的暗线撒下去。想来整个江南的情报工作,都是由他主持,这样看,太子在杨家,是已经埋伏有了人手不成? 七娘子只觉得浑身发冷,她首次认识到,眼前这个谦谦君子状的表哥,手里握着的可是一张多么可怕的情报网。 难怪大老爷如此罕见地失了仪态,宁可让几个儿女背上笑柄,也要和封锦结亲。素来这种掌管情报的官员,虽然官职不会太显耀,名声也不会太好,但手里的权柄,却是能让一等大员又惊又怕…… 杨家这些年在江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底下,也不会有多干净的! 还好,还好封锦的态度很明显,他终究是看重自己,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恩情,否则,以他现在的职位,在太子跟前下几句坏话,没准东宫心里对杨家的意见就大了……不要说她杞人忧天,要打击大太太,就是打击整个杨家!似大太太这样领着杨家一路发达的主母,根系是已经深扎到了杨家的根基中了! “说实话,当年小七自身都难保,在正院也不过堪堪立稳脚跟。”她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其实,后几次送来的银子里,大头还是小七的五姐……帮着出的。” 在临行前,她还告诫自己,绝不要露出一点口风,让五娘子的暗恋,终于百芳园内。 可是现在事关杨家,谁知道封锦私底下打的是什么主意,以他的能耐,要和杨家为难,大老爷很可能栽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栽的!现在还好,自己没有出嫁,可若是自己出阁后封锦再来发难呢?听他的意思,并不顾忌和九哥的血缘关系——对出嫁后的自己,也可以以别的方式补偿…… 但,封锦可以不在乎九哥,她却不能不在乎九哥,不在乎二娘子、五娘子、六娘子! 就算是再冷漠的男人,对一心苦恋自己的女儿家,也都会有三分心软,更不要说看封锦的言谈,就知道他未必是心狠之辈,否则也不会念着自己的恩情了。 多牵念一个五娘子,就是对杨家多一份牵挂。封锦可以为自己提供娘家一样的保护,但对即将嫁入平国公府的五娘子,他却是鞭长莫及! 封锦果然神色一动,“哦?” 细观他的表情,除了讶色,却还有丝丝缕缕的恍然之色。 看来当年,除了那已经被七娘子知道的一面之缘之外,这两个人还有过接触。 七娘子欲言又止,又是一笑,“算啦,现在五姐都已经许人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说的好。表哥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娘,曾经把你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封锦抿唇不语。 在这一瞬间,这青年眼中竟也闪过了丝丝缕缕的伤怀。 却又在下一刻,收拾好了心情,又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只看这情绪遮掩的速度,就知道所谓的温润如玉,恐怕亦不过是封锦的一张面具。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戒慎,更多的,却还是欣慰。 世道艰难,封锦一人要挑起一个家庭,心机深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他能和杨家相安无事,七娘子自然希望他走得越高越好。 时间有限,封锦自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出神上。 不过只是一笑,便开口问到了戏肉。“太子嫔一事,着实是令人费解,有幸服侍东宫,是多少女儿家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杨先生的主意,我也有所耳闻,表妹该不会是迫于家中压力——” 七娘子顿时精神一振。 “表哥,太子嫔这事,的确是我的意思。”她急急地分辨了起来。“不瞒表哥说,自小在杨家长大,一动就要瞻前顾后,我实在是已经累得很了。当年权神医给我诊脉,还说我先天不足,这辈子都要少动心思……” 就添添减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封锦。 封锦也听得很认真,目光闪烁,看来,是在掂量七娘子的说法。 这男人是真的长成了,从自己进门到现在,谈话的每一步其实都为封锦所掌控,先问好,后请罪,再谈太子嫔的正事……竟是如许凤佳一样,掌控了全局。 只是许凤佳激烈刚强,霸道形诸于外,封锦却是不知不觉间就接过了主导权…… 七娘子一边沉思一边分说,这番说话,她早已准备许久,说来自然熟惯。封锦听得也是频频点头,玉也似的容颜上,慢慢泛起了一丝会意的笑。 “表妹不用再说,我明白了。”他轻声接过话头,又略微思忖了片刻,才断然开口,“杨家女儿进选太子嫔,是太子妃的意思。既然五小姐已经定亲,按排行,也该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的六小姐——连闽越王妃都对她赞不绝口——六小姐入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事,我会安排。”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也有一丝遗憾:她本来还想为六娘子求一个可能的豁免权,待得问清楚六娘子的心意,再做打算,只是听封锦的意思,他只能在人选上做个手脚,对杨家女能不能入选一事,却是无能为力。 “谢过表哥成全之恩!”她深深敛衽,对封锦福了一福,封锦忙上前几步,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两人却都是一点没有不自在。 封锦略退了几步,才又开口。“既然表妹无心太子嫔之位,那与我封子绣的婚事,想必以表妹的性子,也有了主意……” 要拒婚,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就要说话。 封锦却止住了她。 他的目光清澈而温暖,“别的不说,子绣可以打包票,表妹嫁进封家,是决无需动一点脑筋的,封家人口简单,家母至今还念着表妹的恩情。舍妹秉性娴静柔顺,更是不会给表妹添一点麻烦。只要表妹肯嫁,我封子绣必定护你一世顺心如意,听不到一个不字。” 在这时代,一个男人能给出的承诺,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吧! 以封锦的个性、前途,两人的关系,七娘子也可以肯定他说的这话,的确有七八分的真。 她不禁有些踌躇,又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若是你嫁入封家,将来姐妹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做爹爹的也不好没个补偿——就把江南这二十间纤秀坊绣房,给你带到婆家去吧!” 纤秀坊是九姨娘一生心血所系,可按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给五娘子陪嫁到许家去的…… 一时间,她竟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151、开心 见七娘子一时没有说话,封锦也并不着急。 这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钟边,轻轻地敲击起了黄铜钟面,用指尖悠然摩挲着繁复经文,像是七娘子答应与否,并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头一冷,一下就想到了传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过一个官家庶女,怎么能和传闻中那位纯德天资龙章凤彩的人物相比? 更别提才发家的士族,没有哪一个不是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地往上爬, 封锦又处境尴尬,手握情报大权,在外,不见容于士大夫,在内,太子的两个养母与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只怕封锦的表妹虽然幸运,但他的妻子,却并不易做!挟恩下嫁,只会让局面更复杂……恩与情,还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爱,小七铭感在心。”她轻声开口。“只是……” “不用说了。”封锦柔声截断,“善衡,我封子绣今生,只有别人亏欠我,少有我亏欠别人,唯独只有大姨同你,所赐深恩,救我于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只愿你今生今世能够开心平顺,护你一世平安。嫁进封家也好,别家也罢,只要你能开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后两辈子,也不过得了两个人对她这样说话。 她低下头,咽下了喉中哽肿,半天才绽开一个带泪的笑,“如此多谢表哥。” 封锦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别过玉也似的脸,往窗外望了出去。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又静了下来。 虽然明知道自己在钟楼的工夫,已经久远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时,心中只有一片宁馨。 就让董妈妈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门里,她也有了自己的势力。 “凸绣法一事……”封锦又转过头,目注钟面,轻声开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气了,此乃封家家传的手艺,虽说子绣也无意以此牟利,但终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从纤秀坊下手,动静大了些,和善久将来见面,难免尴尬,日后等时机合适,善衡就在身边收个弟子,把这门手艺,再传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头一紧,已是明白了封锦的潜台词。 他始终还是想要纤秀坊! 如今的封锦,已经不再缺乏银钱,只是纤秀坊在他少年时,想必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不论是憧憬是愤恨,总是让少年时的他心心念念,发达后想要一尝夙愿,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底已有了决断,面上却也是分毫未露,只是自然而然地应承,“表哥说哪里话?凸绣法传回封家,也是娘临终前的心愿,就算表哥不说,我都是要开口的。” 封锦面上的神色顿时一动。 “说起大姨。”他开了个头,又露出了些难以启齿的神色,面上罕见地现出了少许局促。“封家多年凌乱,先人手泽散失殆尽,善衡手中是否还留有大姨的绣品,俾可让子绣转交长辈,了他一个心愿?” 七娘子心笙摇动,一瞬间黄绣娘的话又在耳边流过,那张泛黄的绣帕上一针一线绣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这张绣帕当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给黄绣娘做留念的,从花色来看,是九姨娘为自己准备的嫁妆,才是真的。从黄绣娘的话中来看,两人恩怨纠缠,这张绣帕,很可能是黄绣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为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绣法的真谛,或者是九姨娘仓促入府时遗落,为黄绣娘拾到的。 但无论如何,九姨娘曾有一个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实。 她虽然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但绣品也没有到价值千金的程度,盖因凸绣法已经量产,九姨娘的独家手艺就不大值钱了——谁知道这张帕子是哪个绣娘的作品?没有谁会特地在意这个。 不会是封家舅母,否则封锦不会以长辈来含糊带过。 那,会是谁? 她望了封锦一眼,待要探问,却又把话吞了下去。 能明说,封锦是不会瞒着她的,从上楼到现在,两人的对话虽有机锋暗藏,但这不过是聪明人对答的一种习惯。封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潜台词来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够听懂。 还是别让表哥为难了! “娘在西北时,时常赶了绣活在当地售卖,说起来,我身边倒是没有多少遗存。不过回到西北杨家村,当地是肯定还有些手艺留存,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杨家村,总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犹豫地许下了承诺。 封锦眸中闪过一丝遗憾,旋又云淡风轻地笑起来,看着七娘子,点了点头。 “多年前见到善衡,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行为举止却是没有一处不得体、不妥当。倒是比得我自惭形秽。”他举步向楼梯口走了过去,七娘子忙缓步跟上,心知封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风神俊秀,叫人见之忘俗……大姨有这一个女儿,也算是有后了!” 虽说是见不得人的私会,但却被封锦弄得像是两个老朋友茶叙一样温馨自在。 “说到这银钱的事,想来善衡也决不会收我的钱。”他又想起来嘱咐七娘子,“不过如今做表哥的手里有银子,善衡千万不要客气,将来一时短了银子使用,只管遣人来送个信。我和善久已经说得明白了,不论在京城还是在苏州,都有能联络得上我的办法……” 他在阶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风轻云淡,“男女有别,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善衡保重。” 七娘子郑重点头,下了台阶。 走了几步,她又回望封锦。 封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吹来的春风带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视七娘子,面目已被光晕模糊。 “表哥。”七娘子轻声开口,站住了脚。 封锦于是对着她挑起了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然则表哥现在,又开心吗?”她静静地问。 “啊……”封锦低吟了起来。 “想来,你也听到朝野间的传闻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还染上了一点笑意。“这传闻说来并不光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自白的凭据——善衡会在意吗?” 有这么一个表哥,在很多时候是很方便的事,连大老爷都难免心动。但在很多时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对晋身之道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酷,即使是卫青,也难免有佞幸之议,更别说封锦先承连太监的提拔,再受东宫格外垂青,接连两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将来出嫁后,也难免因此受人褒贬。 “只要表哥开心,那就很好。”她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人生在世,难处太多了,又有谁能做个古今完人?能纵情致意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一时间,她不由想起了五娘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六娘子。 就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杨家的这三姐妹,上辈子修的福分,显然还不够。 封锦的眼中染上一抹笑意。 这一抹笑,就把先一刻他的轻笑、微笑、失笑,给比到了泥里,让春天的日光也为之失色。沉静温润、皎然清朗的面孔上,似乎笼罩了一层说不出的光晕,叫他有了“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的照人丰姿。 “我现在很开心。”他坦然回答,“有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人世间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岂非也不大容易?” 七娘子怔怔地望着封锦,带了一丝羡慕地点了点头,轻声附和,“是啊,实在太不容易……” 她含笑转身下楼。 # 七娘子与九哥并肩出得钟楼的时候,董妈妈已经靠着门边的逍遥椅,打起了盹儿,鼾声断断续续的,头一点一点,看起来,像是睡了好一会儿。 七娘子与九哥相视一笑,九哥亲自上前拍了拍董妈妈的肩膀,吓得董妈妈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才看着九哥,忙起身请罪,“老身年老贪睡,让四少爷见笑了……” 一行人也没有在寒山寺午饭,而是径自上船,从寒山寺外的枫江水道,拐进了城内大大小小密若蛛网的河道中,回了万/花流落外头的小码头。 正是刚吃过午饭的时辰,杨家人都歇了午觉,七娘子与九哥说了几句话,也就打发他回及第居读书,这一向九哥心里有事,又在外头为家事奔波,功课已经耽搁下好几日了,如今事情才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心急着温习功课,两姐弟说了几句话,就在聚八仙前头分了手。 董妈妈自然早已径自回家吃饭,偌大的百芳园里,好似就只剩下七娘子并立夏两人,徐徐地往玉雨轩走。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沉思。 回了堂屋,上元和乞巧自然是早预备了一桌子的菜,七娘子换过衣裳,打发立夏下去吃了饭,这才任由乞巧服侍着,“您看看这香辣素粉羹,是小厨房加工细作的新菜,曹嫂子打量着您爱吃酸辣口的,特地去访了四川的朝天椒……” 乞巧服侍人是真有一套,饶是七娘子一肚子的谜团,也吃了大半碗饭,才让丫鬟们把饭桌收拾了,又把吃过饭的立夏叫到了东里间,同她商量今日寒山寺一会的事。 “上次黄先生送平安信过来,是三月三女儿节的时辰?”她翻了翻书奁,把黄绣娘来的信找出来看了看,又笑,“也不知道黄师父在余杭住得开心不开心,李家人待她如何……” 立夏面色沉静,“看在大姑娘的面子上,李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薄待黄先生的。姑娘是想要给黄先生送端午节礼?” 不论黄绣娘与九姨娘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她到底把珠针绣同凸绣法教给七娘子,七娘子逢年过节都有送礼问平安,这大半年来,和黄绣娘的往来也比较频密。 七娘子思忖了半日,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次,让周嫂子带我去送节礼吧,顺便带一封信过去,问一问黄先生的好。” 为了绣好题字,黄绣娘并九姨娘都学过几千个字,虽然说不上文理匀净,但看信写信,还是不难的。否则黄绣娘又怎能和七娘子鱼雁往还。 七娘子在心底反反复复地计较了几遍,才让立夏磨墨,亲自写了一封信,又嘱咐立夏,“一会儿你开箱子找两匹绸缎,再去找药妈妈要上我们家赏人的中等表礼。就说今年是黄先生的生日,她的生辰就在端午前后,我们宁赶早不赶迟,我自己预备了两方绣帕给黄先生贺寿,这东西是女儿家的手迹,不好被别人看着,最好是能让周婶跟着送礼的婆子过去,亲手把我的礼交给黄先生,才算是全了礼呢。” 立夏就把窗边晾着的两张纸卷好放进了封筒,郑重点蜡滴封了,才问七娘子,“是当时就要回信?” 七娘子思忖片刻,断然点头,“能在端午前看到回信是最好的!再迟也不好迟过五月十日。” 张太监已经从福建往回赶了,五月十日,是江苏省选秀的日子。 到了半下午,七娘子午睡才起,董妈妈又进来请七娘子到外偏院服侍大老爷。 “老爷也是才起身就惦记起了七娘子……”董妈妈笑得眉眼弯弯,“还问我,七娘子在寒山寺里遇着什么故事没有。我说没有,七娘子那样娴静,怎么会惹出事端?上过香浏览随喜了一番,也就回来了……” 把乞巧收进玉雨轩,这招棋真是走对了。 七娘子敷衍了董妈妈几句,两人也就穿过夹道,从侧门出了内院。 “才进来的时候,太太也是午睡起来,就派梁妈妈进去接您说话,我们倒是打了个对脸儿。”董妈妈一头说,一头把七娘子引进外偏院,端肃起面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却是气定神闲。 三大巨头,她至少已经争取到一个封锦,只要能再说服大老爷,大太太已不足虑。 母家人靠得住,就是好,如今封锦才一起来,她在杨家的地位,可以说是又上了一步,将来择婿一事,当会进行得更顺一些。 她一边思忖,一边进了里屋,给大老爷请了安。 大老爷看着心事也重。 往常歇午觉的时候,总是让十二姨娘在一边捶腿捏肩膀,为他解解闷消消乏……今日却没见到叔霞的人影,只瞧见大老爷一人坐在床边披衣穿鞋。 七娘子忙赶前几步,蹲□为大老爷穿起了青口布鞋,“父亲也不叫人进来服侍……”口中带了几丝埋怨。 大老爷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颇有了几分深意,“你爹心里有事,就好静——” 正要往下说,屋外忽然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大老爷和七娘子面上都带了讶色。 是谁怎么不识趣,在大老爷摆明车马要和七娘子密谈的时候进来打扰? 张总管的声音就在屋外响了起来。 “老爷,诸总兵递了帖子过来,说是平国公世子一行人在彭城沛县遇袭,虽然人没有事,但竟叫那廖姓贼子逃脱,平国公世子也受了轻伤……问老爷知不知道这事,还说,事儿是两天前出的,昨儿皇上就知道了,并且很不高兴,问老爷何时有暇,他想和老爷谈谈这事。” 以大老爷的城府,都不由微微色变。 “进来说话!”他低沉吩咐。 张总管于是掀帘而入,望了七娘子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别过头去,听大老爷的吩咐。 “去把年先生请过来,再回个帖子,邀诸总兵明日一早衙门里说话,再问问马师爷我们那头有没有消息,并写一封信往京里去问问凤佳的伤势。”大老爷一边思忖一边吩咐,语调有条不紊,竟是丝毫不乱。“再有,你亲自到李家送个信,看看文清的态度怎么样,是不是还吓得魂不附体……” 大老爷唇角就挂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张总管恭声应是,却没有动弹,他又扫了七娘子一眼,才续道,“诸总兵帖子里还说,京城良国公权家,托他做个大媒,上门提亲,说的是我们家七娘子并权二少爷的婚事,他想先问问老爷的意思,免得带了礼上门,亲事却没成,不免徒增尴尬。” 这一次,大老爷和七娘子两人都变了颜色。 152、随心 大老爷沉吟了许久,才淡淡地道,“就说亲事,还要和太太商量,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回话,请诸总兵等等。还是先问问凤佳的事!最要紧是问问凤佳人怎么样,受的伤重不重!” 张总管也知道事关重大,忙肃声答应下来,碎步出了内室。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七娘子手里还拿着大老爷的另一只鞋,却是久久都没有动弹。 这接踵而来的两件事,都透着蹊跷,竟是没有一件事像说着那样简单的。 权家怎么会忽然上门提亲?连一封信都没有,就这样空口白牙地托了人上门来说亲?这算是什么事儿? 还有许凤佳,临行前还当那两百兵丁是为了诸总兵预备下的,可今日来通报犯人脱逃一事的正是诸总兵,如若事情真的是他授意所为,这时候更应该装不知道才对。 这两件事,都实在古怪得有些过分了! 就连大老爷都罕见地出了神。 半日才自失地一笑,打趣七娘子,“还要在地上蹲多久?”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忙麻利地为大老爷穿了鞋,又轻手轻脚地把被褥叠好了,抬出小炕桌,出屋将热茶给大老爷端到了炕头。 “父亲这里事多,或者小七还是先回去?”她带了一丝征询地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是完全回复了平静,唇边甚至还露出了笑意。 “急什么,年先生是年高有德之辈,你也见过几次了。”他拍了拍炕桌,示意七娘子和他对坐。“在寒山寺里,遇着了什么故事啊?” 这毕竟是礼教的天下,大老爷可以放任七娘子与封锦暗中安排相见,但却不得不装这个糊涂。 这也就给了七娘子发挥的空间。 只是结合权家提亲的消息……七娘子只觉得自己的婚事好似一条小溪,曲曲折折九拐十八弯的,连她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算了,以权家和杨家的关系,这门亲事是多半不能成的,就算偶然成就了,她对权仲白至少要熟悉一些,只要有杨家撑腰,和这样淡泊似神仙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又是次子,怕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也就是上了几柱香,”她轻描淡写,“不过,在寺里倒是见了位有趣的朋友,和他说了说话,小七的心思,这才算是定下来了。” 大老爷双眉上轩,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默然地等着她的下文。 七娘子也慎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论是封家表哥还是太子,都不是小七的良配。小七,谁都不嫁。” 大老爷一时却没有说话,只是捻着胡须,深思地应了一声轻哼。 “却怎么说?” “以子绣表哥与那一位的关系,恐怕他的妻子处境就相当尴尬了。就算小七能不在意,另一位,也未必不会在意……”七娘子镇定自若,“东宫的性格如何,父亲和小七都不清楚——毕竟多年来在江南居住,对京中风物,总是不那么熟悉。但子绣表哥,却很是明白……想来父亲已经明白小七的意思了。” 大老爷早已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东宫身为皇太子,若是身边的人事随人打听,他这个皇太子,也就快做到头了。 七娘子能说得这样笃定,肯定是在私下问过封锦,也得到封锦的肯定答复,才能知道封锦与太子之间,的确存在了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一点,却是连大老爷都不甚了了的。 一旦肯定了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七娘子的担心,便不是无的放矢。身为封锦的妻族,杨家所面临的风险并不小于收益,而还有更多的不利因素,横亘在这门婚事中,这位惯了见风使舵走一步看十步的杨家家主,对封家的婚事顿时就没有那么热心了。 “至于入宫为太子嫔,父亲也已经掰开揉碎,分析得很明白,小七虽然什么都不差,却也什么都不太出色,要在后宫中出人头地,实在是难于登天。更别说内外沟通本是大忌,父亲您对封家亲事的考虑,怕是也瞒不过东宫,若是将来表哥不提携我,是表哥忘恩,可表哥要提携我,传到东宫耳朵里,就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小七不用说了。”大老爷豁然开朗,击案大笑,“好,好,我杨海东有女若此,也算是门楣有幸!” 这件事被七娘子这么一分析,对大老爷来说,已经是条理分明,两边的筹码,都摆到了台面上。 想把七娘子嫁给封锦,无非是一拍数响:一来,和连太监辗转扯上关系,二来,给宫中的六娘子多添助力,三来,再抬举抬举九哥的出身。只是这三点如今看来,都比不上七娘子抬出的一个反对理由:封锦与太子的确有暧昧关系,从封锦的意思来看,太子或者生性善妒,对封锦未来的妻子不存好感。 七娘子一个小小姑娘,不是封锦亲口证实,肯定无由求证太子的私事。只从这点来看,就知道封锦对七娘子的确是另眼相看,再想想当时他特地转托张太监关怀七娘子,就算七娘子本人不讲,大老爷又怎么猜不出来:在封锦心里,怕是整个杨家,他所在意的,也唯有七娘子一人的恩情。 既然如此,七娘子的分量顿时不同以往,这个太子嫔,她是想选就选,想不选就不选,想选,封锦自然会为她打点,不想选,封锦也自然会为她做手脚。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不算难。就连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只能劝说,无法勉强。 七娘子却还能抬出这么好的理由,把自己对这门亲事的考虑,与东宫结合起来—— 大老爷忽地又犯起了沉思。 半日,已是面色沉肃,隐隐带了一丝寒意。 “封子绣在东宫麾下,做的是不是那些台面下的活计?”他蓦地发问。 已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撕了下来,直问起七娘子封锦的事。 “是。”七娘子轻声肯定,直直地审视着大老爷的神色,“听子绣表哥的话风,杨家的不少消息,都瞒不过他。” 虽说七娘子和封锦的婚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有资格与闻的,也都不是一般人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杨家的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个内线,肯定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 东宫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在杨家布置人手了! 大老爷猛地一拍炕桌,罕见地露出了怒意,“东宫也实在欺人太甚了!” 他很快又冷静下来,陷入了紧张的思考中,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半日都没有出声。 外间又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老爷,年先生到了。” 大老爷蓦地回过神来,眼神闪烁,半日才微微一笑,收拾起了满面凶光。 “小七先回去好好歇着吧!你母亲那里,自然有我去说。”他面色怡人,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你很好,这才是杨家的好女儿,你放心,爹务必为你说一门可心的亲事——” 见了七娘子的神色,他又大笑起来,“放心吧,小七不点头,爹就不点头!你的亲事,爹让你自己做主!” 七娘子面色绯红,站起身不依地嗔了一句,“爹!” 又微露羞涩,“那小七先谢过爹了……” 虽然还有纤秀坊的事没拿出来商量,但此事解决的办法很多,以二娘子的性子,让她把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让给封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必要在大老爷已经这么烦心的时候,再用这件事来烦他——大太太对亲生女儿的嫁妆看重到了什么程度,七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她和年先生打过招呼,才款款退出了外偏院,在董妈妈的陪伴下进了百芳园。 才进了园子里,七娘子就打发董妈妈,“妈妈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我在园子里逛一逛,找姐妹们说说话去!” 董妈妈自然从善如流,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也就自便了。 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园子,又和看门的李妈妈寒暄了几句,这才慢慢地踱到了百芳园西翼。 除了及第居方向传来的隐隐人声外,西翼便依然是那样冷清。 百雨金、聚八仙……她顺着万/花/溪,近了万花流落,在这一池才露了尖尖角的荷叶跟前站了站,终于慢慢地,把她一直挺得直直的,如一杆新竹的肩膀,在这僻无人烟的池畔,慢慢地松了下来。 多少年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把自己的命运,握在了自己手上。 虽说所谓的“你的亲事,爹让你自己做主”,不过是一句空到极点的甜言蜜语,但在封锦强势崛起之后,大老爷和大太太却是再不能径自决定她的婚事,而是要问过她自己的意思,却是眼见的事实了。 在她自己的婚事上,至少她有了说话的权力,不像是前头的几个姐姐,谁也没想着问她们一声‘此君乃良配,娘子愿嫁不愿’。 这难道不是最微小,又最值得欢庆的胜利? 多年前在余容苑里的那一瞥,九姨娘的那番话,黄绣娘的歉意与愁绪,六娘子在铜观音寺里对她的那番剖白,两个小姑娘肩并肩望着星空…… 她的思绪一下飞了起来,想到了九姨娘临终前的牵挂,“你要听太太的话,听九哥的话……”当时摆在眼前的路是那样的难,她哪里想得到自己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有现在回头再看,才明白,原来已这么多年! 想到九哥的承诺,“我要你抬头挺胸,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想到权仲白的责备与怜惜,“就是你这样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里,都算难得的了。尚且不知道爱惜自己……” 末了却还是许凤佳在雨中夹着哽咽的一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才发觉双颊冰凉,眼泪已是流了一腮。 若是封锦早一年中榜,早一年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她的答案会不会改,她会不会说一声‘我也愿嫁’? 在和暖的春风里,又是一行眼泪,缓缓地爬下了她白皙的脸颊。 七娘子就又想到了五娘子的决断,“从今以后,我就当他死了!你再也别和我提他!” 她又挺直了脊背,掏出手绢,一点点地揩掉了眼角的泪珠。 又对着春波中动荡的倒影,试探着露出了一丝喜悦的微笑。 这,毕竟是件好事! # 连着出了这么几件大事,大老爷再怎么不满大太太,也要和大太太商量商量。 打发走了年先生,半下午他就进了正院,和大太太关上门来说话。 没多久,梁妈妈就走了一圈,告知各院的姐妹,今日就不用上门请安了。 七娘子本来想去看看五娘子,只是思及她才从寒山寺回来,五娘子就算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的,倒不必在这时候上门叨扰,徒乱人意。 倒是六娘子也安安静静的,没来问个究竟,让她不由很佩服六娘子的淡泊:她也能沉得住气,但未必如六娘子这样,彻底随遇而安。 也是,不论进宫还是嫁进李家,对六娘子来说,都算是得偿所愿,正是她出身低又讨喜,自小到大,才这样顺遂。个人有个人的际遇,终究,谁都不过是想活得越来越好。 她吃过晚饭,倒头就睡,竟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神完气足,起身洗漱。 “姑娘好久没睡得这样香了!”乞巧一边为她布早饭,一边笑语嫣然,“昨儿我和立夏姐姐关窗闭户,还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姑娘,谁知道姑娘睡得香着呢,连动都不动。” 又笑着给七娘子布菜,“您尝尝这个五香大头菜、浇了玫瑰腐乳的汁水,别有一股酱香气,曹嫂子昨晚特地给您送来的,说是您尝了好,就再做些!” 七娘子尝了两筷子,倒是想起了七姨娘出名爱吃玫瑰腐乳,不由就赞,“曹嫂子这个玫瑰腐乳就是调得香——你去要一罐来给六姐送去,保管六姐赏你!” 乞巧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服侍着七娘子吃过了早饭,转身就出去传话了。立夏并上元一左一右服侍七娘子重新梳头,一边梳一边笑,“这个乞巧,真是巧得很,办事又细心又妥当,怪道是董妈妈的女儿了,几辈子的老人,毕竟是不一样!” 能得到立夏和上元两个上司的称赞,就是乞巧的本事了。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丫头说话,又想起来打发上元,“去问问药妈妈,往余杭的礼送出去了没有。若没有,催得紧一些,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上元面色一肃,给七娘子梳过头就出了屋子,立夏倒是很欣慰,“上元这丫头我看着就稳当,姑娘也该渐渐地放些事给她做了。” 就只有立夏一个人,又要为七娘子办事,又要安顿玉雨轩里里外外的杂事,的确是吃力了些。七娘子若有所思,“嗯,中元、下元并端午,老实的太老实,佻皮的又太佻皮了。倒是这俩个丫头,可以试一试。” 两个人正在说话,立冬又笑着进了屋子,“七娘子吃过早饭了没有?” 也不接七娘子赏的坐,就站着传话,“太太说,请七娘子到堂屋说话,还请您把权夫人赏的那一对羊脂玉的镯子带上……” 看来,权家的这一招,也把杨家的上层给闹迷糊了。 153、果断 大太太啧啧连声,翻来覆去地细看着权夫人给的那对羊脂白玉镯子,一边看,一边和梁妈妈感慨,“真是白如截肪,没有一点瑕疵,你看看你看看,论油、水,倒是要比我常戴的那对更亮更润些!” 梁妈妈就笑,“看权夫人的意思,这对镯子,她是经年戴着的,这玉也得靠养,您的好首饰多了,这里戴一个,那里戴一个的,哪里还成天就戴这一对镯子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太太却罕见地实事求是,“你看这水头、这油性——恐怕从根子上来说,也是要比我的那几对都好些。不过这上等的羊脂玉,也都是独一无二,我常戴的那对就要比这对宽厚些,也是难得的。” 她把手中的玉镯珍重地放回了锦盒中,嘱咐七娘子,“这样的好东西,可要好好保管,千万别失落了暴殄天物,就是不戴,拿着看看也是好的!” 这才挥了挥手,把立冬同梁妈妈打发了下去,从书奁里找了一封信,递到七娘子眼前。 “我说这权家的行事,是从来没有这么鲁莽过的。”她似笑非笑,“这不是?诸总兵才打发人上门,良国公、良国公夫人的信就到了,你爹那里还有一封良国公的信,我知道他自然会叫你去看的。——你先自己看看权夫人的口气,这权家和桂家,我倒是分不出好坏了,还得看小七自己的意思。” 看大太太的言谈态度,应当是已经知道了七娘子的决定,说起来,除了不能进宫当太子嫔,为大太太挣脸之外,七娘子不嫁封家的决定,还是让大太太相当的满意。甚至于对她的态度,也多了几分尊重,倒像是对个平辈说话,用上了商量的语气。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对大太太透露了多少,大太太是不是知道了封锦和太子的关系……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烦躁:她把此事告诉大老爷,为的可不是让封锦在背后受人褒贬。 只是以封锦的姿容与他选择的这条晋身之道来看,恐怕这一辈子,都逃不脱被人议论,只盼着大太太能知道些轻重,别到处乱嚼舌根了。 七娘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接过了权夫人的信。 她先没有看,而是大胆地望向了大太太,轻声细语,“娘方才还提到桂家……桂家的那门亲事,还、还算数吗?” 只这一问,七娘子的态度已是一目了然。 大太太点了点头,面容却是有了些许凝重。 “算倒是还算数的,这些年来,我们家和桂家隐然已有了默契,听说桂家的二少爷,也很中意你当桂二少奶奶。”她顿了顿,才又道。“只是四月里我得了桂太太的一封信,说是含春这孩子前段时间带兵和北戎余孽交战的时候,脸上被箭簇擦过,受了不轻不重的伤,还不知道会不会落疤……当时想着怎么都要到选秀之后再说这事了,也就没有告诉你!” 桂含春破相了? 七娘子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将军难免阵上死,别说破相,就是受伤截肢,在边关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她毕竟离开西北太久,竟是已经忘了在那片风沙大漠之中,性命两个字,要比江南水乡更轻贱得多…… “你且放心吧,桂太太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大太太见七娘子出神,也不由起了一丝怜惜,就安慰,“她这个人,把面子两个字看得比天还大,一旦含春是真的破相了,弄出一副可怖的面容,就是我们家要和桂家结亲,她都一定要把话说明了,免得日后两亲家见面不好看。好在你今年才十四岁,论理,也要等你五姐和六姐的事完了再给你说亲,到那时候,破相不破相,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大不了就让含春再来一次江南,让你亲自掌过眼再说!” 七娘子一下就回过神来,一边听大太太的说话,一边笑着开了权夫人的信。 大太太目光一闪:听了破相两个字,就开信了……罢了罢了,比起权仲白的仙人风姿,含春这孩子的容貌也的确是太不出色了些。 只是七娘子平素里多聪敏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也就被权家的富贵迷了眼…… 她正在这边思量,那边七娘子已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权夫人的来信。 “倒是没有说什么。”她喃喃自语,“只是夸了夸小七,又说了说权神医的事。对为什么上门提亲,是一点解释都没有……” 大太太就是一怔。 七娘子不关心权仲白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关心权家的内务,倒是关心起权夫人上门提亲的动机了? “娘要知道,我们两家一个在鲁王帐下,一个在东宫身边,虽然有过来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并不亲近。权二少爷鳏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权夫人更不是昨天才见的小七,在皇上身子骨不好,鲁王与东宫之间暗潮汹涌的时候上门提亲,小七是觉得,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大太太面色一整,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为之一变。 虽说七娘子的表现,一再让她惊喜,但在政局上,这孩子这份难得的清醒,还是让大太太格外的赏识。 若是小五能有小七的半分睿智,又何必一定要嫁进许家…… 大太太的伤怀,一闪而逝。 “我和你爹昨儿盘算了半日,也只是有了些模模糊糊的头绪。”大太太就望着七娘子笑,“小七素来是灵醒的,不妨说说看你的想法。” 七娘子也没有谦虚的意思。 杨家的未来,牵扯到了所有出嫁女儿的脸面,更别说不能出嫁的九哥……为杨家在政治上谋取最大的利益,是每一个杨家人的义务。 “权家上门提亲的时机,挑得相当的微妙。”她一面沉吟一面分析,“按说现在选秀在即,就连我们杨家,都是刚刚才定下方针,权家却早先就托人提亲,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大太太顿时将七娘子引为知己,“昨儿我和你爹参详了半日,也是参不透权家这一招背后的玄机,要提亲,什么时候不能上门,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这时候写信过来……” “是啊,不知道的人,还当权家和张太监熟悉得很,一封信就能左右我们杨家选秀的成败呢。”七娘子喃喃接口。 大太太顿时脸色一变。 太子选秀,主事的张太监又是东宫大伴的熟人,张太监是铁杆太子党,这是不用说的了。 而权家身为鲁王麾下的重臣,居然能在张太监身边说的上话,这里头的涵义,可就微妙得让人都有些害怕了! 见风使舵,是世家惯用的把戏,权家不看好大皇子,想要倒戈到太子这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以良国公的尊贵与权柄,就算在太子的阵营里,也很缺这样的老牌权贵。 只是想要倒戈,与已经和张太监相当熟稔,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权家难道是早在权夫人下江南的时候,就已经投入了太子这边的阵营? 大太太是越想越心惊,从这个角度推演开去,一切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权夫人已经对小七另眼相看:在太子阵营中立足不稳,想要和一样根基浅薄的杨家结盟,是个很合理的决定。 为什么在这时节上门提亲——以权家的身份地位,和太子打个招呼,把杨家的这个女儿从选秀中黜落,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只是,权家一直安安稳稳,和达家又是殷勤,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叛出大皇子那边。按说,应该是太子安排,潜伏在鲁王阵营的内鬼,又怎么会忽然间大张旗鼓地托了诸总兵向杨家提亲? 这事虽然那不可能立刻传得家喻户晓,但要瞒过有心人,总不是什么易事。权家就不怕…… “你五姐夫没有什么大事。”大太太忽地又提起了许凤佳,“他派来报信的人今天一早就进了城,据说只是受了些皮肉轻伤,耽搁不了多少行程。据说路上遇到的贼人,身量都很高大,他们放倒了一个,那俘虏虽然不肯认,但说话的确带着山东口音……诸总兵,到底是没有出手。” 这时候再看诸家与权家的关系,就看出味道来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直冒寒气:只看诸家会肯为权家上门提亲,就知道他们倒戈到太子一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太子瞒着杨家,还情有可原,可怜许家都被瞒在鼓里,那是多深的心机? 当然,更可怕的是,许家人心里有数,只是不曾透露给杨家知道…… 外宅的政治斗争,真是要比内宅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冷酷了无数倍,也险恶了无数倍! 大太太也是面沉似水,垂首沉吟了许久,才抬头叫人,打发立冬,“去前院看看诸总兵走了没有,若走了,就把老爷请进来说话!” 立冬匆匆而去,两母女对视一眼,都是无言。 虽然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小事,但不知怎地,七娘子已经有了一股风雨欲来的预感。 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 大老爷不久后就匆匆进了正院。 这个封疆大吏在一夜间似乎老了不少,鬓边的银丝白得发亮,看上去,为大老爷平添了不少憔悴。 大太太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七娘子提出的思路,告诉了大老爷。 大老爷也听得很入神。 只是赞许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径自沉思起来,目光闪烁,似乎有无限的心绪,正在脑海中流过。 就连大太太也是兀自盘算了起来。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 半晌,大老爷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中,有七娘子从没有在大老爷身上发现过的心灰意冷。 “要变天了!”大老爷一开口,就为眼前的局势敲砖钉脚,盖章定论。 两母女都吓了一跳。 大太太禁不住就叫,“老爷……” 却是话一出口,就无以为继。 大老爷也没有搭理大太太这个话头,他叫了立冬进来,吩咐这丫头,“去找张总管,就说我的话,派一辆车去山塘书院,把九哥接回来。” 九哥当然是一早就去山塘书院,和同学们一道读书了。 大太太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更别提立冬了。 这丫头的脸色,顿时刷白,转过身匆匆忙忙地出了屋子,连掀帘子的动作都没了节制,叫这水晶帘跌宕起伏,映出了一室的星光。 “把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叫到正院吧!”大老爷放柔了口气和大太太商量,“家里的大事,儿女们还是要知道得好!” 大太太面色煞白,“老爷……” 声音已是有了些颤抖。 大老爷冲她一笑,宽慰地握住了大太太的肩膀,“怕什么,当年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也没见太太怕过!”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江湖走老,胆子越小……老爷,咱们家,该不会有事吧?” “哪里就至于会有事?!”大老爷哈哈大笑,意态又轻松了起来,“不过是未雨绸缪,天变在即,我们家,也要安排后路了!” 七娘子虽没有说话,却也是心若擂鼓,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她所知道的信息。 在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对于这世界而言,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原来对于这时代而言,自己不过是杨家这根蔓藤上的菟丝花,纵有千般本领,身为女子,没有家族,她所余下的东西,也没有多少了! 她恨过杨家,也怨过杨家,更嫌恶过这个庞大而冰冷的锦绣棺材,然而离开了杨家,她算什么呢? 她悄悄地攥紧了拳头,渐渐又调匀了自己的呼吸。 然则,一无所有的滋味,她也从来未曾陌生,她曾两次一无所有,也曾两次在自己的一点点土壤上扎根发芽,就算再来一次,那又有何妨? 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杨家事败,还可以回西北去!万贯家财,总是能剩下一点,只要人还在,本事还在,就不怕站不住脚,生存不下去! 待到五娘子、六娘子进屋的时候,七娘子已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事情还远远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杨家虽然不得太子欢心,但的确是站对了队伍,灭门大祸,是不会有的。 只是,她也有所预感: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杨家的日子恐怕是不会太好过了。 大老爷也是心潮起伏,久久未能平静。 他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这精致而幽雅,富丽得含蓄的东次间,又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连大太太口中的家常,也都模糊在耳际。 多年往事,似乎又在眼前浮出,上京赶考,得娶高门女,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爹,娘!”九哥步履匆匆,进了屋子。“出什么事了?” 一眼看到九哥,大老爷的心,就定了下来。 荣华富贵,死后为空,唯独这一滴血脉,是的确传承了下来!自己将来百年,也有面目见先人了! 他微微一笑,止住了大太太的唠叨。 “九哥,去把隔扇拢一拢,门关关好。”他和颜悦色地打发九哥,“女儿们坐得离爹娘近一些。” 一家人于是就挤挤挨挨地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九哥关门闭户,把东次间通往堂屋与东里间的通道都落了锁。 大老爷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开口。 “前儿诸总兵……” 就添添减减地把昨天发生的几件大事,都交代清楚。 “一叶落知天下秋,从年前你表哥下江南起,太子似乎就已经布置下了一个庞大无匹,以天下为棋盘的珍珑局。先拔除鲁王在江南的暗桩,吃相贪婪难看,让天下人都以为皇上身子骨再出事端,东宫不过顺势而为,要笼络住江南这块鱼米之乡。” “而后特地留下鲁王信重心腹的性命,大张旗鼓押解上京,诱得鲁王发兵来救,这位心腹,若我没有猜错,恐怕就擒后已然投敌……又以选秀来安抚我们江南地头蛇的情绪,就势派心腹封子绣去考科举,大有让封子绣化暗为明,正式接手厂卫的意思。这一番做作,无非就透露了一个信息:皇上的身子骨已经快不行了,胜负就在此番,太子的动作才会这么大,这么急……我们大秦的天,很快要变了!” 七娘子率先露出恍然之色,九哥紧跟其后,面露骇然。 六娘子还在懵懂时,五娘子也面色大变,就连大太太,都听得一脸的惊悚。 “可皇上的身子骨好不好,凭的是谁的一句话?凭的是如今他最重新的御用神医权仲白权子殷!自从昭明二十年,权子殷把皇上从鬼门关前硬生生地拉了回来,自此皇上就再不要别人诊脉,半步都不肯放权子殷离京……说得难听些,皇上的生死,其实只操于一人之手!” “当权家投入太子麾下的时候,这天,要怎么变,已经不是皇上说了算了!” “只是权家身为皇长子旗下的内奸,若果这变天的日子,还在将来,他们是不会现在就上门提亲的,这一招毕竟露了马脚。皇长子知道了,不可能不生出疑心。” “只看权家的这一步,就能知道变天的日子……恐怕亦不会远,而东宫恐怕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鲁王深入彀中却还并不自知,权家这才腾出手来向我们家示好,提起了这门亲事,毕竟最清楚皇上身子骨的人,非权子殷莫属。”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变天,我们杨家不可能不受影响。这些年来,虽为东宫效力,但却不得重用,更遭猜忌……”大老爷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疲惫,“这位太子爷手段莫测心计过人,爹毕竟已经老啦,再服侍一个皇上,也有些力不从心……我已经下定决心,等今上一去世,我就上书新帝,告病还乡!” 众人顿时都怔住了。 154、政治 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并非人人都能像大老爷一样拿得起放得下,把江南总督的富贵荣华抛诸脑后的! 九哥第一个抗声,“父亲想要韬光隐晦,的确是老成稳重,但才改天换日就告病还乡,是否退得太急了些,不知道的人,还当东宫和我们杨家之间——” 大老爷倒有了几分欣慰。 总算是把九哥养出来了! 他捻须一笑,却没有搭理九哥的话茬,而是关切地看向了大太太。 两夫妻胼手胝足,一道从举人打拼到今天的地步,固然大老爷是难得的能吏,但大太太也功不可没,大老爷说要告病,当然不能不考虑到大太太的态度。 大太太面色阴沉,低首沉吟了半晌,才抬头叹息,“老爷的确老成持重……家里的大事,还是要您做主。” 到底是名门闺秀,关键时刻拎得起来! 再一扫视四个儿女,五娘子满面茫然,六娘子咬着下唇兀自盘算,七娘子却是隐隐有了悟之色,九哥也露出了沉吟之色——倒是没有那一等恋栈富贵,一听大老爷的话,就忙不迭出言反对的轻浮纨绔。 大老爷心下顿时就多了几分宽慰:这辈子有了这几个儿女,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小七,”他冲七娘子点了点下颔,“给你弟弟解释解释,父亲这一招的用意吧。” 七娘子扫了众人一眼,见几姐弟都是神色茫然,心下不由叹息了一声。 几个姐妹还好,年纪又小,见识又短,不明白,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九哥在富贵乡里长大,虽然也聪明,但有时候过于傲气,血气一涌,平时的聪明谨慎就不见了,止余一个热血少年…… 热血,当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一个热血少年,是最不适合官场的。 “只看东宫在江南布下了这样大的一张网,一个局,不但没有只言片语透露给我们杨家,甚至连杨家都在他的算计中。就可以知道这位贵人心思深沉手段高妙,并非任人摆布之辈,恐怕对两个养母,也不是言听计从。”她缓缓开声。“从前年小的时候,要依仗养母的势力,如今长成,就不是两个养母庇护他,而是他庇护两个贵人了。” 许贵妃的影响力减弱,杨家在京城最大的保护伞,就有了褪色的嫌疑。 “我们杨家和东宫之间的关系,不远不近,不比许家、秦家、孙家。东宫既然对我们殊乏信任,又借着布局的机会,往江南可了劲儿地安插人手。可见江南这块风水宝地,他是极为看重的,既然如此,杨家身为在江南经营多年的地头蛇,东宫心中难免就对我们存了忌惮。这天一变,杨家若是还恋栈权位,恐怕东宫的手段,也就陆续有来,下台,就下得太难看了些。” “倒不如父亲主动让出江南总督的位置,让东宫施展手段,从容消化江南,如此君臣之间,还留了一线体面,将来父亲是要再出仕还是在家闲居,都是可以商量的事,京城的亲戚,西北的亲戚,对我们杨家也会格外高看一眼……这一招,或者应该叫做以退为进吧!” 错综复杂,利益交错的朝局,被七娘子轻柔的声音这么一分说一解释,倒是显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五娘子、六娘子都露出恍然之色。 九哥却是有些愤愤,“去年要我们杨家出力,在盐铁司动手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嘴脸!过河拆桥、口蜜腹剑……” 说起来,太子的确是又骗了杨家出力,又排挤着杨家,九哥有这个抱怨,也算是人之常情。 大老爷动了动嘴,想要呵斥九哥几句,看了看大太太并几个女儿,却又收了口。 十四岁的少年郎了,不是孩子了……也要给他留些脸面。 却是大太太回了九哥一句,“这就是朝廷,这就是政治!九哥若是还看不透这点,倒是别出仕来得好些。”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沉闷了起来。 五娘子神色数变,迟疑开口,“那爹的意思,我们家和许家的婚事……” 单刀直入,倒的确是她的作风。 杨家这一次,才是真的全面收缩,一旦江南总督的职位一去,势力肯定会大为衰弱。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人走茶凉,虽然被大老爷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还是会尊敬杨家的威严,但想要在下台后依旧维持对江南三省的影响力,那是痴人说梦。 女人家在夫家的面子,还不都是娘家撑起来的?几个出嫁多年的姐姐还好,毕竟都已经生儿育女,在夫家有了根基,但五娘子作为即将出嫁的新妇,娘家在这时候收缩,她的立场就有些尴尬了。 大老爷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若是早下这个决心,我和你娘是不会应下许家这门婚事的。平国公府现在正是炙手可热,凤佳那孩子和太子交情又好,怎么看,许家的前途都要比杨家更亮,就算是现在,你嫁进许家,都有高攀之嫌,更别提这一变天……” 他望着五娘子的眼神里,是深深的担忧,“小五,记住爹的这句话,刚出嫁的新媳妇,受气是难免的!你自小娇生惯养,到了许家,就要把骄纵的性子改过来,别仗着婆婆是姨母就玩弄性子,凤佳或者会看在表兄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但许家内部也决不是风平浪静,要是被人抓住小辫子,爹娘不是在江南,就是回西北,恐怕也很难给你撑腰……到许家就算受一点气,也不要计较,等到孩子出世,那就好些了!” 大太太更是欲言又止,望着五娘子的眼底,全是歉疚。 本来是把五娘子送过去享用荣华富贵的,却不想政治局势瞬息万变,到五娘子出嫁的时候,娘家或者已经没有那么显赫了…… 五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脊背,“父亲就放心吧!我不会给杨家丢人的!” 大老爷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吞了下去。 只是摇了摇头,又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泰然自若,镇定地回望着大老爷,唇边甚至还带了一抹娇憨的笑。 大老爷就又犯起了沉吟。 大太太看了看六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和大老爷商量,“这选秀的事,咱们还要跟着掺和么?今非昔比……” 一家人就都把目光投注到了六娘子身上。 不论七娘子是嫁进权家、桂家,抑或是封家……她的亲事,是肯定不会和皇宫发生一点关系的了,或者说,嫁进皇宫,已经不能把七娘子的价值最大化。 倒是六娘子,眼下进一步,就是太子嫔,退一步,则是嫁进李家为十一郎的媳妇,一条路险峻,一条路平顺,两个选择背后,都有很好的理由…… 就看大老爷怎么选了! 大老爷却似乎是走了神儿,一路沉吟,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 大太太的视线来回在五娘子和六娘子两人之间打转,五娘子一手托腮,望着房梁发呆,六娘子却是气定神闲,虽然不至于和七娘子说起小笑话,但也是笑嘻嘻左顾右盼,看起来,就好像是并不把自己的终生大事放在心上。 九哥却是神色不定,也正自出神,又不时看一眼表情恬静的七娘子:大变当前,屋内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心思。 大老爷慢慢地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六娘子,不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这杨家的庶女,哪一个不是千伶百俐,也就是四娘子稍微木讷了些。 可惜命都不好,没能博个嫡出,否则恐怕将来成就,要比两个嫡女更高得多了! “选秀,还是要选的!”他下了决心,“这是太子妃做给杨家的人情,我们不以嫡女应选,已是失之轻忽,好在小五和凤佳青梅竹马,多年前两家就已经有了默契,二娘子不至于没法和太子妃交代此事。小六才貌双全,娇憨之余不失分寸——这个太子嫔的位置,还是能坐得稳的!” 只看大老爷下的这个决心,就晓得他老人家心中,始终还是放不下仕途。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见她面上不见喜色,更不见失落,心底也不由佩服起了六娘子的胸襟。五娘子却是神色复杂,张口唤了声爹,又止住了话头。 大太太却很欣慰,看了看九哥,连声附和,“以我们家小六的脾性和容貌,虽不说得那位的垂青,但只要巴结好了太子妃,将来一个妃位是安安稳稳的,要比嫁进李家强!” 谈话至此,五娘子、六娘子的亲事算是已经交割清楚,后续虽然还有琐事要处理,但大老爷都开了腔,大太太也点了头,也是再生不出什么波澜了。 大老爷就转过眼看了看九哥,微微叹了口气。 “如若真到了变天的那一日……九哥就跟着我们回乡潜心读书,暂且不要出来考功名了!” 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霍地就站起身,望了大太太一眼,“虽然世道艰难,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怕,这个天,变得,恐怕不会那么的……” 话没有说完,大老爷就收住了话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屋外碧蓝如洗的青空。 一家人都不由得随着大老爷看了出去,仿佛这晴朗的天地,在下一瞬间,就会风云变色。 # 从堂屋出来,几个儿女脸上都多了心事。 五娘子脸上还剩着的那一点颐指气使、任性骄纵,好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过几个时辰,就全不见了踪影。 她一路沉思到了浣纱坞前,才勉强换上了欢容调侃六娘子,“我们家六妹有福分,能进宫服侍东宫,多少人,可是盼都盼不来!” 大秦的后妃与前朝不同,均为高门大户的女儿家出身,只看今日的许贵妃,当年也不过是个太子嫔,就能知道六娘子以庶女之身入选东宫,是多大的殊荣。 六娘子只是微微地笑,“五姐就不要笑我了。” 她的口气显然就多了几分敷衍,一边说话,一边跟着两个姐姐往百芳园东翼行走。 五娘子还当她要进月来馆说说话,也就邀七娘子,“一道来月来馆坐坐——爹也实在是,今儿谁都安排好了,独独就不安排你,杨棋你心里,恐怕也有几分着急吧?” 七娘子笑了笑,“六姐只怕是心急着去小花园和七姨娘说话……” 五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我倒是忘了这茬!” 终身有了结果,六娘子当然想和生母说一声。 六娘子对七娘子会心一笑,又冲五娘子抱歉地点了点头,才匆匆穿过竹桥,从侧门出了百芳园。 五娘子才要和七娘子说话,身后又传来了梁妈妈的叫声。 “五娘子,太太请您回正院说话——” 她只得也撇下七娘子,从来路回去找梁妈妈了。 七娘子站住脚,看了看两个姐姐的背影,一时间倒不想就回玉雨轩。 索性去找九哥说话。 大太太刚才倒是先留了九哥说了几句私房话,才派梁妈妈来追五娘子。 七娘子才到及第居门口,就和进门的九哥撞到了一块儿。 “太太都和你说什么了。”两姐弟也没有多客气什么,就在东里间各自坐了,七娘子靠在美人榻上,九哥坐在她脚边,双手捧着下巴出神。 “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勉力我还是要用心读书……”九哥的情绪相当的低落,心不在焉地应了七娘子一句,就径自又出起了神。 “怎么?”七娘子很是诧异,“是舍不得这江南风光,还是舍不得眼下的权位?连父亲脸上的心事,都还没有你一半多。” 九哥唉声叹气,也未曾答话,看了看七娘子,又别过头去,望向了青砖地。 半天,才瓮声瓮气。 “爹在我这个年纪,都能下场考举人了!就连表哥在我这个年纪,也都上阵厮杀,立下了军功……” 七娘子恍然大悟。 这是和大老爷置气呢,嫌大老爷把他看得小了,不愿让他下场,好像自己考了举人,会给家里添乱似的。 她不禁微微一笑,亲昵地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你以为父亲情愿那样早就挑起一家的重担?更别说表哥也是被家里逼得没有办法,迫切立功自明……傻孩子,不让你下场,正是因为家里能护得了你,能叫你再多逍遥几年!” 九哥抖了抖肩膀,把七娘子的手甩掉了,才嘟囔,“就连七姐,都能进出小书房,为父亲分忧解难。爹却还把我当个孩子!什么话都不和我说,末了又反过来怪我没用……” 大老爷看九哥,就好像大太太看五娘子,是爱到了心坎里,才处处看得出不好,处处嫌弃。 “你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七娘子顶了顶九哥的额角,“封家表哥也不过十五六岁,得中秀才案首,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解元,可你要问他,我看他倒宁愿有个严父管束,自己在家清闲读书……再说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就安心多读几年书,来个连中三元,也不会比许家的表哥差多少的!” 提到许凤佳,她倒是想起了大老爷的那番话。 就不知道许家,到底是局中的一颗棋子,还是下棋人身边的心腹了…… 以五娘子的心机,入主许家中堂,恐怕头两年将会非常吃力,也不知道许凤佳能不能护得住她…… 正自凝思,九哥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道理我都懂,就是……”他看了看七娘子,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不说了不说了。其实七姐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说说话的。今儿爹什么都安排好了,只是不安排你的婚事,倒叫我很有些悬心,既然爹有了倦勤之意,想要回西北闲居,我还当你和桂家的亲事,已是十拿九稳……” 桂家身为西北地头蛇,若是有了桂含春这个女婿,别说大老爷自己也是从一线退下来的,就是个无名小卒,在西北都凭空多了几分面子。 七娘子摇了摇头。 怪不得大老爷不放心九哥下场考举人……这孩子的阅历,始终是浅了些。 “杨家统共就剩这一个女儿了。”她声调浅淡,“物以稀为贵,父亲是不会这么快就把我的婚事定下来的。是权家还是桂家,得看他老人家在变天后的处境,是难,还是易……这最后一样货,他当然要拿捏得久一些,怎么会轻易就贱卖了呢?” 这样编排生父,虽说话也不假,但始终失之不敬,九哥不由微微一皱眉,才道,“总归有封家表哥在,七姐怎么嫁,都不会嫁得太差的!爹也是,也是……” 却是难以为继。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轻描淡写,“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还要多谢封家表哥,否则,这个钓鱼台,我是坐不得这样稳的。” 九哥望着七娘子,半天才转过头去,声音发沉,“是呀,封家表哥已经能护得住七姐啦。” 又沉默了许久,待七娘子也出了神,才轻声嘀咕,“也不晓得我什么时候,才能护得住七姐……” 155、飘摇 众人心里都有事,昭明二十四年的这个端午,就过得不大隆重。 浮皮潦草地吃过粽子,谁也没心思去看龙舟,大太太天天忙着打扮六娘子,翻箱倒柜,把历年来积攒的上等首饰一股脑儿地翻出来,带了三个女儿一道挑,什么金银珠宝、翡翠玉石,全都往六娘子身上招呼。 “这天家的嫁娶,我们历来是只能送衣料首饰,不能送田土的。”大太太也有安抚五娘子、七娘子的意思,“小六又没有多少压箱底的首饰,你们做姐妹的别嫌我偏心,小六到了宫里,若是打扮得不够漂亮,反而伤杨家的面子!” 好在五娘子和七娘子谁都不是在意这个的人,五娘子自己历年来积攒的首饰,早不比中等人家的主母差多少,七娘子更是只求得体两字,这些首饰看着虽漂亮,真要往自己头上插,她就觉得沉了。 又紧赶着把别院里几处锁起的楼阁打扫出来,让七姨娘挑一处住——虽然原本的居处也已经够舒适的了,但到底住了几年,指不定七姨娘也想换换口味。 更把思巧裳和纤秀坊的新巧花色,各式各样都采办了进来,预备着给六娘子带进宫中裁衣……六娘子一下就成了合家上下的眼珠子。 就连大老爷都频频召唤她进外偏院服侍,在小书房的言传身教、谆谆叮嘱,都是可以想见的。 五娘子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忙,闽越王妃说是说当大媒,可以人家的身份,肯上门帮着提亲,已经是给了杨家、许家天大的脸面了,媒人一手托两家的琐事,杨家也不敢烦她,许家又托了萧总兵来做这个细活儿,萧太太一天三遍地跑杨家和大太太商量,婚期能不能近些儿,许凤佳今年年底就要下广州给海船试水,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许夫人身子骨不好,想早些看到嫡孙…… 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出来,杨家还有什么可说的?五娘子只好开始收拾自己的箱笼细软,把十多年来积攒下的物事一点点的整理出来,预备着九月上船进京成亲。 就连九哥都忙着预备山塘书院的岁考,这孩子得了大老爷的几句话,知道这几年无望进场,反而更变本加厉地读书,好像和谁置气似的,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竟有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劲头。 人人都有事忙,就显出了七娘子的闲。 台妈妈那里的课,是专为六娘子预备的,七娘子是不用去上的了。大太太院子里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能用得上七娘子的地方,就有,她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大老爷那边整天不是和六娘子说话,就是把五娘子叫到小书房耳提面命,两夫妻好像一时都把玉雨轩里的七娘子忘了,五月整整一旬,都把七娘子晾在了一边。 七娘子也很享受这难得的空闲,每日里早上给大太太请过安,又和五娘子、六娘子打个招呼,就回玉雨轩练字读书,闲暇时偶然也刺几朵花儿,琢磨琢磨自己的打扮,赏玩赏玩首饰,和几个大丫头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和飞一样快。 一下就到了五月九日。 张太监早几天就派人和大太太商量,五月十日一大早,亲自派两个经过事的老妈妈,来接六娘子、七娘子到行宫吃茶。 虽然七娘子只是陪客,但当时说是说两个人,这个过场,也是要去走走的。张太监能特别派人来接,已经是给足了杨家面子。 大太太也不敢怠慢,九日晚上一请过安,就让六娘子回小香雪好生歇着。 七娘子倒是逍遥自在,她一向稳妥,这回更只是陪客,大太太自然放心,不过是略略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就放她回了玉雨轩。 才回玉雨轩,就看着几个小丫鬟在屋外梨林中捉迷藏,乞巧绑了红布遮住眼睛,靠在梨树上数数儿,“二十三、二十四……”却是一边数,一边悄悄地拉了拉红布,偷瞧外头的动静。 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绕到乞巧身后,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俏皮鬼儿,玩个捉迷藏也赖皮!” 乞巧吓了一跳,转过身埋怨,“谁偷看了来着——姑娘!” 这才蹲身行礼,笑盈盈地把七娘子让到了屋里,“上元姐姐已经去领饭了……姑娘喝茶不喝茶?” “不喝,”七娘子随口应了一声,又问,“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的娘才出了外差回来,给她带了些玩意儿,托看门的嫂子行了个方便,亲自送到玉雨轩里来了。两母女刚才在梨林里说话来着,这会子不知哪去了。”乞巧交代起事情,永远口齿伶俐,七娘子听得精神一振,含笑点了点头,又和乞巧说些闲话,却是心不在焉,直往窗外看。 立夏很快也就进了堂屋。 乞巧不待七娘子吩咐,径自退出了屋子,七娘子于是期待地看着立夏,“是黄先生回信了?” 立夏面带难色,“信……却没有回。” 她喘了一口气,在七娘子耳边又轻又快地叙说了起来。 “奴婢的娘到了李家送过信,黄先生看了,面上的神色就是一变。” “竟是当时就进了屋子,没有回信的意思,只说是叫奴婢的娘谢过七娘子惦记,说自己年纪大了提不了笔,不好回信……” “回去就告了病,回了黄家村自己的屋子,奴婢的娘亲没有办法,只好日日上门拜访。拖了好几日,昨儿早上才算是见到了黄先生的面,黄先生第一句话就问,您是不是要参选太子嫔……” “然后就说,你要是参选太子嫔,这个人,对您倒是有大用处。九姨娘在进纤秀坊之前,的确有过一门亲事,那人家姓郑,未婚夫就叫做郑连继,曾是个落魄的书生,屡试不第家计无着,由过世的封家大爷做主,封家出了五十两银子,郑家也出了五十两,都是两家半辈子的积蓄,交给郑书生在杭州贩布进京去卖。不曾想过了半年,等到的却是官差——与郑书生一同上路的一个粮油商死在了京城的一家小客栈里。郑书生却是再也没有音信。封家大爷是不做事只读书的,一家人全靠九姨娘同大嫂的手吃饭,没奈何只好进纤秀坊做了绣娘……” “再往下的事,黄先生就不肯说了。听她的意思,那人像是还回过苏州,九姨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贴给了那人,就连黄先生也是见过他几眼的。只是背着人命官司,在苏州站不住脚,很快又不知所踪,又过了几年,九姨娘就嫁进了我们杨家……当时给您的那块帕子,就是九姨娘在那人重回苏州后绣出来的,那时候九姨娘很开心,说是三年期满,就出纤秀坊,跟那人去京城——那段时间,她绣了很多嫁衣,只是后来全都绞了,这块绣帕还是黄先生看了不忍心,悄悄捡出来的。” “黄先生也不肯写信,说是这种事写在信里太没意思,她知道奴婢一家人……跟着姑娘有几年了,才肯半遮半露地说给奴婢的娘亲听。”立夏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奴婢的娘也是府里老人了,当年曾在纤秀坊服侍过几年,听她说,黄先生说得很是那么一回事,九姨娘当绣娘的时候,有几个月时常背了人流眼泪,不知道的人,都还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黄先生最后才说,这人的身世,是九姨娘从前在刺绣的时候一点一点和她说的,原名是不是叫郑连继,时日久了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个人回苏州的时候,为了躲官差,就改了姓,叫连继了。” 七娘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由得呼吸一顿,霍地站起身来。 立夏却显得很沉稳——或者她是早已猜到了这里头的内情。“到了要走的时候,黄先生又自言自语,说是这个人,现在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了,只得一个连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么,他都会给……” 她住了嘴。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半晌才缓缓地又坐回了桌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黄先生就是黄先生,到末了,还要和我开个玩笑。” 原名郑连继,后为避祸改姓为连,就叫连继,可连命根子都没了,这传宗接代的继字,自然是也不能要了,岂不就只剩一个连字?黄绣娘的这个玩笑,开得刻薄又锋利,看来,她和这个连继,说不定也有过一些渊源。 难怪封锦以稚龄之身能与东宫往来,难怪封锦会向她要九姨娘的绣品,难怪封锦会说一生中他只有欠九姨娘和自己…… 七娘子咬住下唇,开了自己的妆奁,郑重从暗格里抽出了这条泛黄的绣帕,细细端详了半晌,才摇头苦笑,将它捏在了手心。 # 吃过饭,七娘子反而静极思动,去小香雪找六娘子说话。 这么多年下来,梅林虽年年修整,但到底有些老梅或是病或是死,当年系过秋千的老梅树去年冬天就没有开花,今年春天,大太太派人砍了,在原地补了一株小小的树苗,梅林里就有些疏疏落落的,并不大好看。 七娘子只是在梅林中稍微站了站,就进了小香雪,笑着问大雪,“六姐睡了没有?” 六娘子当然没有这么早睡。 她正在灯下赏鉴大太太给她的首饰,什么金团花、珊瑚边花、美人游宴玲珑掩耳、金麒麟、白玉荷包……林林总总,摊了一桌子。 “七妹。”见七娘子进了屋,她忙笑着招呼,“快来帮我挑挑,从前手头首饰少,反倒能花样翻新地装束自己,如今这么多好东西全给了我,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穿戴了!” 七娘子也就顺势在桌边落座,陪六娘子一起看她新得的好东西。 “从前东西少的时候,得一根宝簪都觉得稀罕,津津有味,能看好几天,如今这些东西多了,也觉得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六娘子说是这样说,可手上却不停,把金团花往头上插了,“哎哟,十多两的东西,插多了头上沉得很。”又拔下来换了个玉鱼儿小簪。 “六姐就是爱这些动物花草。”七娘子也挑了个金蝴蝶钗,插到六娘子头上看了看,“明儿不过是初选,打扮得体就好,太亮眼反而遭忌……” 六娘子嗳了一声,“你说得对,这些太招摇的首饰,还是都收起来。”就又开了妆奁,和七娘子一起一个个插进棉套里,好生把这些个金贵的物事收到匣子里。 “我还惦记着请母亲为我新打个大些的妆奁。”六娘子一边动作一边唠唠叨叨,“这小箱子里瓶瓶罐罐的实在是太多了,挤挤挨挨,一不留神就能打碎一个……” 七娘子望了望墙角新添的自鸣钟,见时辰已经不早,大雪等人又都在外头忙活,便抽回手,拿起一只金麒麟举着在灯下细看,漫不经心地问六娘子,“六姐已经下定决心,要嫁进东宫,为太子嫔了?” 和什么人说话都得讲究个技巧,和六娘子这样的人说话,最犯忌讳的就是摆明车马是来恳谈的,就连在大老爷、大太太跟前,这位憨小姐都不肯露出自己的心思,虽然多年来两人甚是相得,七娘子却也不觉得自己能随便几句话,就打开六娘子的心扉。 六娘子手一顿,脸上就显出了些似笑非笑的样子。 “这个决心可不是我下的。”她也拿起一枚宝簪,随手划着桌上的一两星滴蜡,“七妹,我们两姐妹要好了这么多年,姐姐也不瞒你,这女儿家,还不都是像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子息。进东宫也好,嫁进李家也罢,反正我都不吃亏的,人生到处何所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么!” 七娘子仔细地看着眼前这黄灿灿的麒麟,口中轻声地笑,“六姐这样说,其实还是不愿去争……” 她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深沉的无奈,索性放下麒麟,直视着六娘子,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六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一直以为你对十一世兄,是有些情意的。” 在柔和的烛光下,六娘子的面容更显活泼,烛火一跃,面上似乎就换了个表情,她咬着下唇怔怔地呆坐着,望着手中的梅花宝簪, 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 “就算有一点情意,又如何呢?”她缓缓举起宝簪,插到了发髻中,对着小玻璃镜自照片刻,才又拔下了簪子。“李家是什么样子,你心里也有数的,论人事论心机,都是数一数二的乱,说算计,也比得上宫里。可说尊荣,那是难及万一。一样是钩心斗角,与其嫁进李家,倒不如进宫为妃,对谁不是陪小心?我宁可对太子妃、对皇后、对贵妃陪小心,也不要对着李太太!” 六娘子对李太太的顾忌,的确是早有流露。 七娘子心下感慨万千,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按理,我是最没脸对你说这话的,表哥的事,或者你心里也有数……可我还是要和你说这话,六姐,李家的事,能争,还是争一争的好。宫里虽然尊荣,但太子性格深沉,你出身又不显贵,美貌或者也是遭妒的根源。若是能和十一世兄双宿双飞,岂非胜过在宫中打发日子?你和我不一样,我若答应了表哥,恐怕都活不到出嫁的时候,可你即使选秀落选,以太太的性子,必然不会太高兴,但终究这不悦里没有私怨……日后在夫家,还是有人为你撑腰的。” 七娘子这话,不可谓不坦诚了。 六娘子一下也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 “若是父亲没有告病的意思,说不准听了你的话,我还真会……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以李太太的性子,我们家一从江南总督的位置上退下来,恐怕她就要变一张脸。李家孩子那么多,十一世兄能分到多少银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娇美的面庞上,双眸熠熠,已是流露出了罕见的精明冷静。“再说……一点点喜欢,当得了什么事?这世上值得我关心的人多了,你看看七姨娘原先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七妹,若你不是庶女出身,这些话我也不会同你说。同七姨娘相比,那一点喜欢又算得了什么?我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她风风光光安度晚年。这想望原本非分,如今却能成真,我不知有多开心!” 在这一刻,她才对七娘子真真正正地敞开了外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六娘子不是五娘子,脚底下的路,她看得很清楚。 她探手入怀,“既然如此,那就请六姐为我转交一样物事,可好?” 156、风雨   “这是九姨娘当年留下的一张绣帕,据我所知,太子身边的大伴连太监,想要这东西已经有许多年了,甚至于连封家表哥也辗转询问,问我手上有没有留存。这张绣帕是九姨娘做给没进府前曾有的一位相识的,对连太监来说,意义自然又相当不同。六姐进宫后如有机缘,可以为我转交连太监,或者能和他搭得上话,也是难说的事。”  连太监身为太子大伴,在后宫中只怕连太子妃都不敢轻易得罪,六娘子如果能和连太监交好,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   她却久久地凝视着七娘子,半晌都没有接过七娘子手中的绣帕。   “我其实很羡慕七妹。”六娘子蓦地转过头,轻轻地拈起了这泛黄的织物。“从小就那样有主意,有谋略……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虽然面上不显,可就是有本事把太太,把老爷,甚至于把整个杨家的态度扭转过来,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我就不一样了,自小就不机灵,玩心计轮不到我,拍马屁轮不到我,我能有的,不过老实本分、乐天知命八个字。”   “若不是运气不错,太太为我说的两门亲事,不论哪一门都能遂了我心中的想望。嫁进李家,我和十一世兄青梅竹马,对彼此都有好感,嫁进天家,从此就有了我梦寐以求的尊荣……”   “可我不禁也常想,要是太太把我嫁到天边去,嫁进个只有壳子好看,私底下乱成一团的人家,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只好拼了命地做出可爱的样子,让太太在安排我的时候,顾惜着我可爱,垂怜我可悯,别对我那样坏……可或者是已惯了这样,我竟觉得这样随波逐流的日子,也很省心。世事本来就难以预料,我们都是风里的一根金簪草罢了。不管飘到哪里,只要能生根发芽不就够了,接下来的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没有谁能把命捏在自己手心,该放手的时候,也该试着放手。七妹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时候,或者你也可以试试看放手的滋味……”   她托了腮,微微偏着头,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在灯下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冲着六娘子微微一笑。   心底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宫中的人事倾轧,只有比官宦人家更残酷,更冷血,只看太子的行事手段,就知道这位准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像是耽于美色之辈。   六娘子生得又美,出身又低微,在宫廷斗争中,没有谁比她更合适当一杆枪使。她的命运,实在比嫁进李家要更莫测得多,也更着重于运气两个字。这根金簪草能不能在宫里发芽,还得看天候。   可是就如六娘子所说,多年来她没有为自己经营过,如今手中也就没有可以和父   母对弈的筹码,顺从安排随波逐流,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她一向也很有运气。   她微微垂眸,看向了六娘子手中的绣帕,心头的不舍之意,一闪而逝。   只盼着这张绣帕,能给六娘子带来些好运气。   “我明白六姐的意思。”她真心实意地点了头,“从今日起,我也会学着放手……只是六姐也要记住,不论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能完全放手,在宫中更是如此,你心里要有个提得出的章程,知道该亲近谁,该疏远谁,什么时候得宠,什么时候蛰伏……这都是有讲究的事!若你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握住,所谓的放手,也根本无从谈起。”   六娘子神色一动,“还请七妹指教。”   说到斗争,再没有人比七娘子更有心得。   七娘子略作沉吟,接过了六娘子的金簪,划起了新滴下的蜡珠,“太子妃虽然希望在东宫有个自己人,但自然也不希望这个自己人最终能坐大到威胁自己的程度。六姐出身不够高贵,其实正合太子妃的心意,头几年,肯定会尽量拉拔你,给你脸面。”   “东宫一向不喜欢别人打听家事,如今宫中虽有良娣孺子,但谁受宠谁不受宠,外人却无由得知。如果能得到连太监的几句指点,自然是受益无穷,封家表哥……或者也可以对六姐有所照应。不过内外有别,想在宫中站住脚,还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心笼络住太子妃与连太监两人。至于东宫,反倒要靠后些。”   “总之一句话,为杨家计,或者父亲母亲会希望六姐早日生育子嗣,可为六姐自己着想,恐怕这子嗣还是晚些为好,六姐今年才十五岁,再过五年,也都是青春年少,可五年后,如今的皇长孙就有六七岁,恐怕也要立储了……虽然时间可以变化,但在立储后生育,太子妃会放心得多……”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蓦地抓住了七娘子的手,“听七妹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就豁然开朗。你又送我这样好的人脉,又送我这么多良言――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七娘子反握住了六娘子柔细的小手,冲六娘子微微一笑。“姐妹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   六娘子于是同七娘子相视一笑。   屋外传来了大雪的声音,“梁妈妈――我们家姑娘已是准备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才过五更,大太太就亲自起身,把两个小娘子叫到正院看着梳妆打扮,又强压着两姐妹吃了半调羹两仪膏提神,又略略吃了半碗燕窝粥就不叫再进水米,免得到了行宫不大方便。  六娘子一脸的困意,喝过燕窝粥,就夹着眼一眯一眯地打盹儿,大太太看了又好笑又好气,又喂她多吃了半调羹两仪膏,才把七娘子叫到一边。  “看你六姐那着三不着两的迷糊样。”她却是先撇了撇嘴,“要不是你爹发话,我是不放心她进宫服侍东宫的……恐怕这迷糊的性子,有一天会害人害己!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可惜你父亲行事不够稳妥,生生把你的前程毁于一旦……”   七娘子却是一怔,才想起在大太太眼中,自己之所以做了陪客,乃是因为大老爷想把自己嫁给封锦,才闹出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不禁就望着大太太挑了挑眉毛。   大太太罕见地露出了尴尬,“虽说你心里也苦,但还是要以大家为重,一会进了行宫,你得照看着你六姐,别让她犯迷糊,在宫人跟前露丑,伤了杨家的脸面……这每次选秀,都有些轻浮狂诈之辈,或是私底下使绊子,或是明着耍手段,那一等无声的争斗,恐怕你六姐一时是应付不过来的。   大太太这是希望七娘子能以大局为重,在选秀中对六娘子多加照看。   七娘子自然从善如流,“娘且放心,小七自然会尽心尽力匡扶六姐……”   见大太太还有些将信将疑,她不由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人心胸太小,看别人也就看得小了。   “怎么说,六姐在宫中的尊荣,都关系着我们杨家女儿的体面……”她只得含蓄婉转地提点大太太。   大太太这才豁然开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很是宽慰,“还是小七懂事,你放心,等你两个姐姐的婚事闹完了,娘就为你打点嫁妆……”   自鸣钟才过六响,来接人的老妈妈就到了总督府外。   大太太忙亲自把两个低眉顺眼一脸和气的老妈妈让进内堂喝茶,又说了不少客气话,才将六娘子和七娘子领出了东次间,交到两个妈妈手上。   “寒门小女,自小娇生惯养,若是冒犯了妈妈们,还请不要计较。”她满面春风,亲自把两个小娘子送出了屋门,梁妈妈也跟上来派赏封――两个妈妈自然也客气,同大太太又应酬了几句,才跟着上了暖轿,出了中门。   江南选秀,历年来本是在几间寺庙阅看秀女,今年有了闽越王新建的行宫,地方更为阔大,采选太监就与闽越王妃打了商量,权借了几间偏殿使用。杨家两个姑娘进行宫时,行宫内已是处处莺声燕语,无数个身着麻葛袄子的小姑娘聚在了一处,叽叽喳喳,把个行宫点缀得热闹不已。  “这都是今年要进宫服侍的宫女子。”见六娘子面有好奇之色,一个老妈妈就笑着解释――或者是得了张太监的言语,这两人对六娘子、七娘子煞是客气,一点都没有宫中女官的骄矜。   这两个出身富贵的小姑娘自然不会和宫女子们一同厮混,闽越王妃特地开了两间偏殿,给秀女们等候使用。这一次虽然是为了太子采选宫人,但皇上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殿内人虽不多,却也有二十来个面目姣好打扮富丽的秀女,早已在殿中等候。   七娘子才捞了几眼,就见着了不少熟面孔:李家、诸家都有女儿入选,还有些随着大太太一同见过的中层官僚之女……也不由暗赞一声张太监好手段:眼前的这些姑娘们,说起出身,都是亲太子的官员,说起容貌,也的确都算得上中上之选,论举止更是个个文雅……可说不论谁走出去,都撑得起一宅主母的身份,江南上得了台盘的佳丽,恐怕有大部分都在这一间屋子里了。  只是这一家,终究也只有一个姑娘入选,且看身份大多都是嫡女,顿时就显得六娘子和七娘子,有些格格不入了。   两人冲几个相识的姑娘打过招呼,也无心多说什么,双双在窗下板壁边的两张圈椅上坐了,六娘子摸了摸头上的梅花宝簪,环视屋内一周,微微露出一个笑,就低声和七娘子议论,“这么多人,全都要进宫去?”   虽说历年来的选秀,江南与京畿都是大头,但地方上究竟也会有所表示,要是这初选的佳丽全都进宫,只怕没几年紫禁城就满得住不下了,七娘子摇头道,“听太太的意思,最终能进太子宫中服侍的,不会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眼前这二三十个金枝玉叶里,最终只能产生两个进宫服侍的名额,且论位份,还都要比六娘子已经提前预定的太子嫔低些。   太子对杨家,也不能说是不大方了。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径自就沉思了起来。   虽说众人对杨家的两个小娘子,都很有几分虎视眈眈,但还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闽越王妃就派焦女史进门,请了两个小姑娘到正殿说话。   以王妃之尊,又是行宫的主人,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低眉顺眼跟着焦女史进了正殿,双双拜倒行过大礼,闽越王妃就上前亲自将六娘子扶了起来。   “嗳哟哟,今儿个打扮得要比上一次见面更娇俏了,这个玉兔鞋是谁做的?衬得你倒多了几分稚气……”看来,闽越王妃是真喜欢六娘子,她仔仔细细地相过了六娘子周身的装扮,才随口夸了七娘子几句,“七娘子这个打扮也好的,虽然不如姐姐,但……”   七娘子心头一动:看来,闽越王妃已经知道了这两姐妹谁是主客,谁不过陪太子读书,也下定了决心,要笼络笼络杨家了。  这个选择并不能说太意外,毕竟从杨家的身份地位来看,闽越王想要和杨家交好,也很自然。  可细细一琢磨,就又透了不妥。   闽越王妃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杨家到底要推谁出来应选,可见和张太监,和封锦的关系都非比寻常。闽越王的政治立场倾向于谁,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皇帝的亲兄弟,太子的亲叔叔,和东宫之间的联系,肯定要比杨家紧密得多,东宫要是真心疏远杨家,难道闽越王还反其道而行之,在变天前夕拉拢和杨家的关系?  政治上的事,真是迷雾重重,怎么个解释都有道理……七娘子稍微甩了甩头,在心底告诫自己:权变斗争,那是大老爷和大太太的事,最坏不过是告病还乡,牵连不到自己。不该自己管的,就不要操心了。  六娘子却是娇颜嫣红,显出了七分的羞涩,三分的欣喜,“娘娘谬赞了,小六蒲柳之姿――”   客气话才说到一半,王妃就笑着止住了她,亲手搂了六娘子坐到她身边,又命焦女史,“拿一盘酥山来招待两个小姑娘――善莹吃过酥山没有?说起来,东西虽然不稀奇,但却是宫廷秘制,手艺迄今还没有外传……”   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门,七娘子于是微笑看闽越王妃宠六娘子。   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门,七娘子于是微笑看闽越王妃宠六娘子。   “虽然咱们家的姑娘,再没有不放心的,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一会见了采选妈妈,可千万别怕,这些妈妈们看着凶,私底下,是再和气不过的了。”看闽越王妃的样子,倒像是真爱六娘子,“你就只管笑,嗳,谁要是有你这样的容貌,我看遇到事儿什么都不必说了,就只是笑就得啦……”   殿内于是一片温情,六娘子虽有些局促,但应对得也很得体,“娘娘实在是把小六夸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却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了内殿,众人的声色,都是一动:听足音,还是焦女史的,可焦女史的脚步素来是不紧不慢……就连一般的大户人家,执事者都是不慌不忙,很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闽越王妃来不及说话,焦女史已是碎步进了正殿,她神色肃然又带隐忧,扫了左右宫女一眼,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长跪在地,给闽越王妃行了大礼――两个小娘子都起身回避――才口齿清楚地道。“回禀娘娘,刚才杭州来人报信:北边今早飞马来了消息,说是皇上已然驾崩数日,太子秘不发丧图谋不轨,鲁王已起兵勤王讨逆,号称太子身边的连太监并几个亲近从人蛊惑太子,致使君父虽死无着……昨日一早已经攻陷济南,现正调兵遣将往京城进发。王爷已经启程回泉州去了,请娘娘也早日启程回泉州去!”   她声调铿锵掷地有声,闽越王妃却好像是听不懂似的,喃喃地问了句,“什、什么?”便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一屋子的宫女,也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就连焦女史,都禁不住在峻色中露出了一丝忧色。毕竟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耸动了些。   六娘子与七娘子却都没有过多的惊讶,两姐妹对视一眼,却是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恐惧。   大老爷实在是猜得不错,屋外的天空虽然清朗,但大秦的天,却已经是烽烟滚滚,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157上京 昭明二十五年秋,通州码头前等着进港的船只排了长队:今年水线浅,船行甚难,要不是前几日的几场大雨,恐怕船行不到通州就要靠岸抛锚,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北行的船家们苦等了这么小半个月,才等来了难得的丰水期,自然都着急行船,大圣庙前的客船码头外,放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船顶,竟是能一连排出好几里。 都是行路人,虽然谁都不愿等,但也只好按先来后到,依次在码头下船。好在通州已然在望,再走上四十多里就是京城,不比在半路上耽搁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些性急的客人便搭了小船只身上岸,将箱笼托付给家人照管,自行先进京办事。 “正好今年是朝廷造大册的日子,”老船娘一边擦地一边同粗使婆子唠叨,“从南边来的官大人们,有谁经得住旱路的折腾?还不都是要从水路上通州?这一下耽搁住了,多的是急得额角冒汗的,这不就把箱笼丢给小厮们,自己捧着金册先搭小船带个小厮儿进京去了?耽搁了朝廷登册,不大不小是个罪名……” 那粗使婆子还没答话,神色忽地就是一整,忙冲老船娘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两人都静下来屏息敛气,听着那不紧不慢的轻巧足音伴着吱呀声,缓缓自船舱那头传了过来。 未几,一位身着藕荷色春绸袄裙,相貌婉约的少年女儿就经过了甬道。 她打扮得虽并不张扬,但眉宇间自然有一股安详婉约气息,头顶的银团花做工精细,虽是银器,但看得出光是这份做工,就抵得过这银饰的分量。寻常人家的官家小姐与之相比,恐怕都要少了几分宁静。 两位老妈妈看着这少女,脸上都浮现出了羡慕之色。 待得她走远了,才压低了嗓子议论,“也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小娘子回家……” “可不是?”老船娘一口的京腔,“我常和我们家小子说,是宁娶富家婢,不娶贫家女——” 那少女拐过了几个弯,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宫一般的船廊里站住脚,侧耳听了听来处的动静,才微微一笑,叩响了舱门,见门不过虚掩,便轻轻推门而入。“姑娘也是才醒?我来得晚了,本来以为姑娘还要再睡上小半个时辰。太太吃午饭的时候不是说,‘七娘子这一向都没有睡好’,您是怎么回的?又这么早就起身了看风景。” 这是个前后两进的小套房,通向里间的小门挽着淡红色的丝帘,隐约可以看到里间低低的胡床上头,还有凌乱的被褥。外间却是不过两套桌椅并几个小立柜,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虽是在船上,但因为摆设简洁,看着并不显得逼仄狭小。 窗边的圈椅上就坐着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不过是家常穿了贡缎小袄,紫宁丝的裙子,除了手上一对碧玉镯外,便没有多余的装饰,越发显得一双眼如秋水般波光粼粼,只是形容清减了些,此时正托腮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水域,听了问话,才转头笑着解释。 “本来是想多睡一会的,这船廊隔音不大好,外头的说话声曲曲折折传过来,我听得有意思,也就没有睡着。” 说来也怪,虽说这少女的形容并不特别惊艳,打扮也并不过于奢华,但和眼前的婢女比,她的的确确是多了些什么,将这位婉约的小姑娘,比出了一丝小家子气。 这姑娘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才问,“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在船舱里绣花呢,说是您爱阔大,这屋子再站一个人就小了,这不是就把乞巧打发过来服侍姑娘了。”乞巧边笑边说,从吸铁石打的小柜子里端了一碗紫嘟嘟的葡萄出来,“上午才送来的新鲜葡萄,您略进两口,底下人的心意不就到了……方才从船尾过来,听京里的船娘说故事——这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个船娘一开口都是朝廷大事……” 一边和七娘子说笑,一边服侍七娘子吃了几颗葡萄,见七娘子摆手示意不吃了,也就把葡萄收起,又问七娘子,“姑娘看书不看?下棋不下?绣花不绣?” 七娘子被她烦得不行,又有些好笑,“一会就要靠岸了,你把立夏叫来,索性一道把箱笼归置好了,免得到下船的时候忙乱起来,反而丢三落四。我去给太太、老爷请安,不碍你们的事,好不好?” 乞巧就嘻嘻地笑,“还是姑娘体贴人,奴婢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七娘子一边和乞巧说笑,一边出了船舱。 这是江南盐商往日里南来北往乘坐的私船,因着杨家合家上京,大太太嫌官船太狭小,又多年久,便经浙江布政使石家穿针引线,问这位不知名姓的盐商“租”来一用。至于租金怎么算,这就不是七娘子关心的事了。 都说两淮盐商富甲天下,此言的确不差,七娘子虽然在苏州过惯了富贵日子,但上得船来,居然也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这条私船虽不起眼,但装饰精巧布置干净,内外舱分割清楚,女眷在其中走动,最是方便不过。这小半个月的船程,就连大太太都没有怎么叫苦。 话虽如此,毕竟通州就在眼前,一行人却等了两天都没有靠岸,这位贵妇人毕竟是有些着急了。七娘子人才到船舱外,就听着了她的抱怨。 “早说了挂出左柱国、华盖殿大学士的旗子,昨天就上岸了,今儿个都进京了……偏偏这个老爷,论奢侈,比谁都穷奢极侈,到了这时候又比谁都亲切,满口的初入京师不要张扬……二弟在岸上恐怕都要等得急死了!” 接着又是七姨娘软绵绵的吴侬软语,“谁说不是呢?老爷也实在是小心得太过了。我看着这几日,好些船就抢着靠岸了,看官位,也不过是四品、五品的郎中呀、御史呀。” 十二姨娘叔霞又笑着为大老爷分辨,“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再说,这一次入阁,听老爷的意思,碍着了几个大人的前程……” “那倒也是。”大太太顿时改了口,“我们家在京城毕竟根基尚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姨娘不要小看这些御史,若是得罪了他们,可就麻烦了!” 七娘子会心一笑,于是推门而入,给大太太请安。 自从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鲁王谋反后,朝廷里就一直没有安静下来。足足闹到今年四月先帝大行,这涌动的风云才告了一段落。却不想国丧未完,又多了一重家丧——秦帝师今年六月寿终正寝,虽说几个儿女辈并大老爷都只用服三个月的孝,但大太太身为出嫁女,却要服上一年的齐衰孝,如今三个月热孝过去,身上也只敢穿青布衣裳,佩一支银簪装饰,倒是显得身边的两个姨娘,都要比大太太富贵些。 见了七娘子,众人都笑,“小七怕是等不及想下船了吧?” “到底是娇养的女儿家,在船上住不惯,也是理所当然。” 七娘子面色微红:她也没想到今生自己不晕车不晕轿,居然却晕船,才上船就闹着晕了好些日子,到了这几天,才慢慢地缓过来了。 “谁想得到通州码头这边有这样多的船只拥堵。”她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无奈,“还当前几天就能进京呢——这得会是九哥没有跟来,否则呀,以他的性子,肯定是早不耐烦了……” 提到九哥,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思念,“九哥这从小到大,是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那头几天我真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四姨娘年纪大了,思虑不过来,委屈了我们家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少爷!” 新君登位,明年就要改元,按例是要加开恩科,大老爷有意思让九哥这一科下场试试身手,又担心他先跟着众人折腾到京城,在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又要上路回西北考试,索性就让他在百芳园里住下,到了明年四月,再启程往西北去。 为此是特别留下了董氏夫妻这对识途老马照看,又托了留守江南的四姨娘打理九哥日常起居,管束他好生读书,饶是如此,大太太一路上也是不知念了几千遍九哥,心心念念,就怕九哥不在身边出了什么差错。 “唉。”大太太越想越不痛快,“家下就这一对儿女了,还非得把儿子留在苏州!老爷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古怪……” 就拉起七娘子的手,跟她抱怨起了大老爷。 平时在百芳园里,大太太一个不痛快,就可以三四天不和大老爷见面。现在大家都住在一艘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是小半个月的航程,两夫妻就都有了一肚皮的不快,大太太这几年年纪大了,心里越发是藏不住事,也不顾姨娘们还在一边陪坐,拉着七娘子就唠叨了起来。 七姨娘与十二姨娘都对七娘子报以同情的微笑。 七娘子听得头疼,却也不得不安抚了大太太几句,又笑着扯开了话题,“二叔恐怕在岸上也等得很急了,不过,等了这两天,怕是今日向晚,也该轮到咱们靠岸啦。” 新帝登基未久,一应人事却已经大变,单单只是杨家并来往频密的几家亲戚,就都各有浮沉。大老爷自六月秦帝师去世后,就再三上书告病,请求致仕回西北养老,太子却是再三驳回了奏章,到末了反而出人意料地给了大老爷这个阁臣的位置——不要说外人,就连大老爷自己都深感惊讶。 若说是杨氏一门大兴,可分封宫妃时,六娘子不过得了一个嫔位,也不见得有多受宠,据说皇上一门心思全都放在治国上,后宫中的哪个妃子都不喜欢,分封时也不过是看出身来历……这个嫔位,还是皇后力争来的。 可大老爷又分明说得上是大秦最年轻的阁臣了,不过五十过半的年纪就登堂入室,入阁封相,这份荣誉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也难怪杨家人虽然受了,却受得是战战兢兢,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就连在通州码头,都不敢玩一点特权。 大太太也微微露出笑意,“可不是?就是昨晚上小船还载了你二姐的管事过来请安呢,说是若非他们孙家自己也有丧事,你二姐是一定会亲身过来迎接的!” 昭明二十四年冬天,老定国侯终于没有撑住,久病不治。虽说二娘子如今是正经的侯夫人了,但她与侯爷也都要服三年的斩衰丧,不过小祥,没有大事,是不能轻易出门的。 “说起来这女婿多是多了,可也都是忙人。”七姨娘就接过了话头和大太太唠家常,“正是要女婿出头奔走的时候,却偏偏一个姑爷都不方便出面,大姑爷人在福建,不多说了,二姑爷在家居丧,三姑爷才出了孝要回江南、四姑爷人在江南,我们的五姑爷呀,才成亲就下了广州,还当三月回京,可以久住,没想到连十天都没有住满,就又被皇上派到广州去了……唉,也都是有出息的!” 大太太眼角眉梢,是喜忧参半。“可还不是这句话了?去年十月成亲,没有三天就接了皇命,还以为西线无战事,凤佳这孩子能清闲几年,没想到皇上太看重也是不好……自打成亲,也就是三月份在家住了半个月的功夫。” 十二姨娘顿时捂嘴一笑,“这就是五姑娘的福气了,也就是这半个月功夫就怀上了,才进门没有半年就有了身孕,许家的几个妯娌,可是都没有这样的能耐吧?” 大太太面上一喜,口中却仍是笑道,“也不能这么说,许家的儿郎多年来,在边关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几个嫂子,也都是苦过来的。”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的得意,却是谁都可以听出来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垂下头慢慢地摩挲着甜白瓷沉口杯,听七姨娘和大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杨家的女儿家都是有福气的,就连初娘子也生了男丁,眼下就只等五娘子的孩子下地,并等着六娘子的好消息了。 正说得热闹,船身忽地微微一震,众人都以为是前头的船只出了港,都是精神一振,不想过了一会儿,船头倒是影影绰绰,传来了喝骂之声。 大太太皱了皱眉,冲立冬稍微一点头,立冬便会意地出了屋子,不多时便回来禀报,“是有人想要加塞插队,先进港去。我们的船工在和他们拌嘴儿呢!” 大家都在船上闷了两三天了,七娘子觉得不舒服,几个女眷只有比她更娇弱的。随班就次虽然委屈,但也是正理,倒还没有什么可说的,可这轮到了自己,却还要被人加塞,这滋味就相当不好受了。饶是大太太也有些城府,也不由勃然,“谁家的人这样大胆?没看着咱们的堂号么!” 虽说大老爷一意保持低调,但以杨家的身份,出行时船上也要打出个旗帜来,因是上京赴任,就算是打出华盖殿大学士,正一品左柱国的旗号,都算得上名正言顺,偏偏大老爷却只让打了宝信堂杨的堂号,一路上有眼无珠的人并不甚少,大太太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是压垮了她的耐心。 立冬面露尴尬,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回太太的话……是平国公府许家的船。船上的人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听起来,像是并不认得咱们家的堂号。” 158、翻腾 宝信堂的确也不是什么很有知名度的堂号,杨家本家用的是郡望为堂号,宝鸡堂杨与天水堂桂,都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望族。 只是大老爷独身一人在江南落地生根,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和本家又有些生分,不过是近十年来,才用了宝信堂的堂号。江南官僚知道得多些,出了江南三省,这个堂号就没那么响亮了,一路上有眼不识泰山者,也都情有可原。 可身为几重的亲戚,许家人不知道这堂号,那就太失礼了。古代最重礼仪二字,失礼已是相当严重的罪过,往大了说,许家这是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了。 大太太眉头跳了几跳,反而平静了下来,望向七娘子,略带催促地使了个眼色。 自从五娘子、六娘子相继出阁,家中女儿只剩七娘子一个,这一年多,大太太对七娘子可称得上言听计从,人情往来、柴米油盐、人事任免……多少事,都是七娘子代她做的主。 七娘子也不动声色,吩咐立冬,“问问父亲是什么意思,要不要通名报姓,把这场误会消弭于无形。再请船娘问一问,对面这许家的楼船里,坐的是许家的哪位少爷奶奶。” 许夫人身体不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不至于卧床不起,但要坐船出远门,也是天方夜谭。倪太夫人年过古稀,出行也不止是这个阵仗,对面楼船里的肯定是许家的小辈,也只有小辈的行事,才会这样张扬。 立冬不多时就给了回话,“老爷说,这样的小事,也无所谓个是非,都是亲戚,且让许家的楼船过去就是了——还叫咱们别多嘴多舌,露出身份,免得许家人知道了还要来赔罪,越发花功夫。” 又撇了撇嘴,难得地露出了少许不屑,“方才我就叫底下的小丫头出去听一听对面的声音……这许家人还真是高声大气,听他们的意思,对面是许家的四少夫人从娘家进香回来,今晚赶着进城服侍太夫人,可是天大的事,半点都耽误不得……嗳,真真京城人的利口,是最伤人的,那话一字一句都透了难听,奴婢也不敢和太太说!” 大太太挤出一丝笑,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道,“唉,皇城根下长大的小民,什么世面没见过,难免就刁钻了些。” 话虽如此,却是谁都能看得出这笑意下的怒意。 七姨娘同十二姨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以杨家在江南的地位,她们也是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了。 七娘子只好出面安抚大太太,“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娘就别在意了,还是先想想咱们带来的这些箱笼可怎么安置才是正经。” 京城寸土寸金,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辈子就住在小时雍坊一间三进的小宅子里,两儿三女都安置在东西厢,比杨家的丫头住得还逼仄,待到出来自立,都是变本加厉地爱大屋。大太太本待在京城东北物色一套带花园的大院子,却不想皇上殊恩,竟在皇城根脚下给赏了一套房子,说来和秦家也就隔了两个胡同口,只是地方就没那么大了,不过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还不带东西跨院,就好似江南的总督府掐掉百芳园,只留可怜的三进正院。 杨家人口又多,虽然大太太索性把姨娘们都留在江南,但带上京的佣人就已经上百,这还都是精简了又精简,怎么在三进的院子里安排下这么多人,已是愁白了大太太好几根头发,更别提还有山一样高的箱笼……光是整理家当,都耗掉了将将整个月。 大太太如何不明白七娘子的意思,也就顺势下台,“要不是家里就三个主子了,我是真想不出这院子该怎么住……偏生又是皇上的赏赐,方便你爹三日一朝五日一会的……” 说说笑笑,几个人也就把这不快的插曲,圆了过去。 许家的少夫人架子大,下个船也葳蕤了一两个时辰,轮到杨家船靠岸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几个青衣长随早搭了小舢板过去给二老爷报信,不消一刻,什么清油帷幕、两人抬的小轿……都已经预备好了,女眷们先行下船,搭了小轿进客院歇息,箱笼自有人照管。 七娘子亦不过是稍事洗漱,就出来和二老爷厮见。 二老爷这几年也消瘦了不少,看装束,活脱脱一个不修边幅的落魄翰林,精神倒是越发健旺,和大老爷久别重逢,两人都是感慨良多,已是对坐着品过了几杯清茶。大太太在一边陪坐,笑着将敏哥——三兄弟里,也就是他陪着二老爷过通州接人——叫到身边坐了,一长一短地问他家常的琐事,若不是七娘子深知就里,恐怕亦要被眼前的天伦图感动。 她规规矩矩地给二老爷见了礼,二老爷倒是格外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就笑,“七娘子也长大了,看形容,倒比八娘子要美些!” 八娘子去年已经定了人家,今年年初就嫁到山西去了,这门亲事正是二老爷亲自物色,香姨娘早在去年冬天,就被送回西北和二太太做伴去了。 七娘子自然不会把二老爷的话当真,不过一笑,就去给敏哥行礼,两兄妹相对一笑,敏哥也夸七娘子,“年纪越大,眼睛越有神,倒像是会说话一样。” 惹得大太太直笑,“说得你妹妹和妖精一样,该打。” 敏哥又顺势问大太太,“这次上京后,就要把七妹的婚事定下来了吧?” “现在我正服丧,也不好出入宴席。”大太太略略一皱眉,“只是你妹妹也十五岁了,再拖下去,亲事也不大好说……”避重就轻,始终也没有正面回答敏哥的问题。 那边二老爷又和大老爷感慨,“一别这四五年来,朝廷里真是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刻安静都不得。弟弟虽然在京城,但却是置身于漩涡之外,不比大哥身在局中步步凶险,有时想起来,连弟弟都悬心,也亏得大哥能周全得过来!” 这话虽然是客套,但也有几分出自肺腑的意思,大老爷就跟着叹了口气。“也都是见步行步……” 这不是自家,说话就硬是多了几分小心,这话的后半句,就被大老爷吞了回去。 从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鲁王在山东起事开始,朝廷里的风云的确就从未停止。想当时鲁王来势汹汹,先克济南,再下临淄,山东一地事实上已经失去控制,又有托南洋水师之名造出的战船,一路从山东直上津沽,是大有攻陷京城,重演永乐旧事的意思。当时北方一夜之间又传遍了皇上为太子鸩杀的谣言,民心也不由有些摇动,局面,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凶险。 不想这谣言传到了京城,已有两三个月没有上朝的皇上第二日就加开朝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群臣眼前,谣言自然不攻自破,鲁王索性不管不顾强攻京城,若非皇上临危急命牛德宝将军从宣德回兵来援,又以平国公父子率领禁军护卫京畿,京城几乎要被鲁王攻破。 偏偏此时北戎又蠢蠢欲动,贼心不死,有图谋宣德之意,牛德宝只敢分兵两千回援,一并连天水宝鸡一带的兵力都被牵制…… 这一场硬仗就打了三个月,皇长子终于因为粮草出事战败被擒,接着就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大清洗,朝廷上下和皇长子有过联系的官员不是杀就是关,到现在都还有上百个在诏狱里辗转,皇长子胡乱攀咬,什么许家、桂家、杨家、秦家都被指认,气得皇上数次吐血,一直乱到了昭明二十五年三月,皇上赐死皇长子为止,这场乱象似乎才算是有了收尾的意思。 不想才进四月,皇上就溘然长逝,太子匆匆继位,立刻就开始继续审理之前的谋逆案,朝廷上下人事变动频繁,就连阁老都告老了一个,还乡了一个,大老爷又上书坚辞江南总督之位……几个重量级人物的位置变了,朝野上下,几乎也就处在了连续不断的小地震中。 好容易大老爷进京加封大学士,入阁参政,江南总督暂时虚悬,三省布政使各司其职,诏狱里的官员权贵无事的无事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后宫妃子也封了,擎天保驾的功臣也赏了……进了今年秋天,朝廷才渐渐地平稳了下来,有了这昭明盛世该有的样子。 “明年改元,皇上是肯定要在人事上再有些动作的。”待客院开上了夜点,二老爷和大老爷碰了几杯,就打开了话匣子,“不瞒大哥,弟弟这个翰林已经当了十多年了,也着实有些当腻味了……” 大太太又夸奖敏哥,“这一应事务想必都是你承办的吧——我知道你父亲,哪有那么细心?你这孩子,在世务上倒是越发精干了!只是也别忘了读书要紧……” 昭明二十四年的秋闱,二房兄弟三人,不过是最小的弘哥中了举,两个哥哥反倒都名落孙山。 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一顿夜点,也就各自安歇,第二日一早,敏哥就安顿了三四驾清洁可喜的清油车,将众人一道装了,向北平去了——箱笼却是早就上路由亲信的管家看着,进城到宅子里安放,达哥、弘哥两兄弟就是在城内预备接应。 虽说走得慢,但通州毕竟离北平不远,不过大半日,朝阳门已然在望。 尽管重帘低垂,但车外的人声,也就渐渐地响亮了起来。七娘子与大太太同坐一车,只苦于不好掀了帘子往外偷窥街景,却不想大太太自己却都掀起了帘子一角,指点着给七娘子看,“这朝阳门外头的这家薄脆是最有名的,四九城里多得是赶早出城来吃的,就一碗清浆,要两个椒盐薄脆……嗳,上从王公贵族,下到卖力气的苦哈哈,都作兴这么吃!” 七娘子留神看时,却不过是朝阳门外路边的一个小摊贩罢了,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家的薄脆,名声竟都传进了深闺。 “你看这朝阳门挨着城门的那条胡同?往里走就是老字号的馒头,两个一斤童叟无欺,硬是就要比别家香甜上几分。”大太太却被勾起了谈兴,车一路走,一路为七娘子说街景,“我打小就喜欢吃这家的馒头,可生意太好,不赶早根本买不到,从小时雍坊过来,要绕过一整个皇城……那时候你外祖母还在生,就怕溺爱了我,两三个月才派家人早起来回半个时辰给我尝尝鲜。” 大太太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她掏出手绢揩了揩眼皮,“后来你外祖母去世了,二姐已经出嫁,三姐当家,我打量三姐疼我,就闹着要吃,三姐索性日日里派人出来买,不到半个月,就把我吃怕了!” 提到童稚时的往事,她又不禁一笑,“这猪肉胡同进去就是老天成了,多少年的老字号,猪头肉最有名的,上午开张,到了中午,再没有卖不完的。” 又指点七娘子,“刚才进城那是朝阳门大街,这是崇武门里街,北京城方方正正,路名最好记了。这又拐到正阳门大街上了,正阳门大街是最热闹的了。往你这边看,再进去过了棋盘街就是大秦门。那是六部、都督府、燕云卫……这衙门都在这一块,绕着皇城根儿,你父亲以后上朝,就得从正阳门大街过去,东华门进皇城——皇城根那是最热闹的,小时雍坊虽然比不得澄清坊、明照坊方便,但也算得上是好地段了。住得都是王公大臣,你秦家舅舅就住在两条胡同外头,可惜两兄妹都在守丧,不便时常相见……” 秦帝师一共二子,长子原本是礼部郎中,次子乃是西安知州,因秦帝师去世,次子已丁忧回家,但长子却被夺情,虽然暂时还官居原位,但以秦帝师和皇上的关系,过了元年元月,是必定要被提升的。 大太太一路絮絮叨叨,“这是宣武门里街,李阁老胡同——前朝的李东阳就住在这条胡同里,再拐过弯就到了……” 七娘子已是见着了一条僻静的胡同,胡同里没有多少人家,只有巷东口红门深锁,巷西口栓了一排的马,红门上铜钉闪闪发亮,几个眼熟的长随已是进进出出搬运箱笼—— 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新家了。 # 虽说有二房不遗余力的帮忙,但搬家毕竟是个琐细活儿,大太太才抵步,也顾不得洗漱换衣,就和七娘子拿了清单,带着药妈妈、梁妈妈、王妈妈一样样的清点细软箱笼——所幸不曾遗失,并且又把早跟船送过来的家具都布置清楚了,这才放七娘子回去洗漱。 这三进的院子,大老爷自然是占了外院与东西两个偏院,大太太占了正院,两个姨娘分别安置在偏院,后院就给了七娘子,东西偏院存放箱笼,说来也算是井井有条,可从江南带来的多少东西,都要归置进来,后院的两个偏院不免就占得满满当当的,就这样还有好些名贵的摆设收住了没有拿出来摆放——众人心里都有数,住在这小院子,不过是因为大老爷要韬光养晦,不愿给同僚落下话柄,一等脚跟站稳,他们就要换地方了。 至于京城寸土寸金……笑话,连专吃大房剩下的二房都在大时雍坊置办了一套不小的宅院,大房会缺这一点钱? 不过是御赐的宅子,不住也说不过去,脚跟没有站稳,一时不好高调行事…… 或者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默契,大太太就很没有收拾这套房子的心思,先头下人们已经油过了四壁,看着有些新房的样子,她也就不再挑三拣四,只是才吃过饭,就拉了七娘子去看京城堪舆图,要在四九城里选一处宅院出来。 这是个琐细活,七娘子虽然耐性绝佳,看了没多久,也有些困意,便引着大太太先不忙挑选屋子,问大太太,“是不是该给亲朋好友们写帖子了。” 大太太忙想起来去问大老爷要帖子:京城风俗,这刚到京的人家,往往要夫妻双方亲手写了拜帖,由有脸面的下人逐一上门送贴请安,才算是全了礼。 大老爷在外院却是已经安置下了,不消半日,就送了一叠新写的拜帖过来,无非也就是秦家、许家、孙家等亲眷以及焦家、伦家等同僚罢了,大太太于是一边翻看,一边命七娘子代笔,为她写拜帖。 这是七娘子轻车熟路的活儿,她垂首刚写了几行字,就听得大太太咦了一声。 抬起头,就见得这位中年贵妇,一脸的似笑非笑,将手中的拜帖递了过来。 “看来你爹这人越老,是越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太太笑吟吟的,脸上也看不出是怒是喜。 七娘子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在落款上,大老爷没有落官名,竟落的是堂号。宝信堂杨四个小字虽然舒缓,但落笔露急,收笔带锋,显然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带了怒意。 这一年多来,虽然朝堂风云起伏,但杨家的内宅却很安逸,七娘子也难得地过了过舒心的日子。 只是这才一到京,连屁股都没有坐稳,外宅的男人,似乎就有在内宅翻腾出一点风云的意思了。 七娘子接过大太太手中的红皮拜帖,细细沉思了起来。 159、龃龉 到底是人口少,虽然东西多,但好在大太太身边的能人不少,药妈妈、王妈妈、梁妈妈还有叔霞,都是能沉下心做事的好帮手,不消三数日,杨家就在小时雍坊的宅子里安顿了下来,宅门口也挂上了宝信堂杨的牌匾,大太太一边打发人往江南报平安,一边又派人给秦家大舅请安,二娘子、五娘子,甚至于宫中的六娘子,也都遣人上门问了安。 京中的亲朋好友也自然有问安信送到,只是碍于大太太还在孝中不能赴宴饮乐,才无人上门相请,大老爷却是已经收了不少邀宴问安的帖子,只是他到京第二日就已经派人到吏部注册,皇上立刻召见,这几日已经忙了起来,一时无暇与亲友们会见罢了。 在外办事的男人没空,是很自然的事,往往这时候就要女人出面外交,只是大太太刚过热孝,亲朋好友也多少因为秦帝师的丧事带孝在身不便相见,秦大舅又是个古板人,虽然时常遣了管家过来问好帮忙,但除却公务外,全家人是再不出门一步的,大太太也深知他的性子,越发不敢随意外出拜见,杨家的内宅,就反常地冷清了下来。 “难得上京,谁想到你二姐要守孝,五姐又是五六个月的身子,不好走动,我们带孝的人家,只有在家待客,没有上门拜访的道理。”大太太就和七娘子诉苦,“反倒觉得冷冷清清的,好像在京城举目无亲似的!” 其实以大太太出嫁女的身份,虽然也要服一年的齐衰丧,但终究是以夫家为主,往往过了头半年的孝期,也就可以出门走动——这礼教虽然是礼教,但也没见哪个孝子头一年丧期里是不洗澡的——真要这样讲究,大太太现在应当还在苏州服丧呢,毕竟随着社会的需要,总有种种变通的办法。只不过秦大舅就在左近,大太太不敢放肆罢了。不然,七娘子私心揣想:以她老人家的性子,只怕是才上京,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五娘子了。 虽说不好见面,但到底是在京里,二娘子与五娘子三不五时就派人回来请安,不是送鲜果就是送时蔬,还有帮着大太太安顿家业,联系店铺介绍可靠的买卖人……到了十月底,满了百日热孝,二房近年来得宠的良姨娘,也就上门请安了。 “知道太太身上带了重孝,就不敢上门求见,”良姨娘是当年大太太送上京的美人儿,对着大太太说话,不期然就多了一份亲近,“掐着日子算着太太出了孝,这不就赶着上门了。” 大太太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有些笑意:下人上门,自然是无所谓带孝不带孝,良姨娘这样说,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主子。 也罢,二房水浑,有个那样的主母,当姨娘的心里有想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身为良姨娘的旧主人,大太太自然不会往她的头上泼冷水。 拉了几句家常,大太太就问良姨娘,“说起来,敏哥媳妇过门的时候,我们不在京里没能见一见,还当今儿会跟着你一道上门——” 良姨娘面上就微微露出了些尴尬,“大少奶奶这一向都在娘家陪侍亲家老夫人,您也知道,这亲家的几个女儿都早夭,唯独大少奶奶一个独苗,老夫人疼得和心头肉似的。我来之前也往亲家那头送了信,大少奶奶说,亲家老夫人这几天病势沉,就不出门给您问安了,改日,在上门赔罪……” 亲大伯、大伯母上京,又是高升了做阁老来的,大少奶奶居然也有胆子托故不上门拜见。她和敏哥的感情如何,也就不问可知了。 大太太略略露了沉吟,“当时没过门的时候,我恍惚听说,这一位……” 良姨娘就笑,“这——毕竟是少爷的家事,我们做姨娘的也不好多打听,不过少奶奶进门也有快一年了,倒是在娘家的日子多,在夫家的日子少。少爷也很少进她的房门,更不大管大奶奶的事,倒是从苏州带来的通房南音更有宠些,最近也有了身孕。瞧大少奶奶的意思,也不怎么当回事儿。” 才过门不到一年,说起来,小夫妻正该好得蜜里调油,却偏偏疏远到这个地步……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起了大太太的评语。 小星充大,的确是上不得台盘,不论是夫妻疏远,还是独宠通房,都绝非是度日处常之法,看来这二房的麻烦,的确是还在后头。 问过了敏哥的亲事,良姨娘又殷勤请示大太太,“虽说还在孝里,这喜事是不该开口的,可我们老爷说,这门亲事非得给太太你掌掌眼不可,老爷给达哥看中了兵部侍郎吴家的三闺女……” 大太太不冷不热,“还在孝中,不好随意走动,若是二弟有意,就等出孝了请吴太太上门做做客……” 良姨娘顿时流露欢颜,“太太看着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办,达哥毕竟年纪还不大,这事不急。” 以大房和二房今时今日的地位差距而言,大房给二房什么脸子,二房也都得受着,别说大太太只是要把这事儿拖一拖了,就是她一口回绝,良姨娘都说不出什么来。 七娘子在一边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着大太太逞威风,就觉得这一年多来,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惬意了。 外宅风云涌动,内宅风平浪静,大太太没有对手,七娘子也就少了智囊的职责,大老爷虽然看重七娘子,但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自然不会指望一个才及笄的女儿家,内宅除了姐弟两人外,就是一心养老的众姨娘……自从西北回了苏州,她还真没有过几天这样顺心如意的日子。 如今到了京城,以阁老太太之尊,更是只有别人求着大太太,没有大太太求人的时候……大太太的日子顺心了,七娘子的日子,也才顺心。 送走良姨娘,没多久二娘子又打发陪嫁的清明——如今已经是媳妇了,来给大太太请安,又送了庄子上新打的野味,新收的菜蔬,给大老爷、大太太并七娘子换口味。 大太太倒是被勾起心事,吃过晚饭,就和大老爷商量起了在京城添庄子的事。 杨家多年来一向在江南居住,田产多在苏州一带,如今高升走了,人走茶不凉,大太太也就没有变卖田产的意思。只是平时杨家的一吃一用都是庄里自产,品质上乘,如今在京里过日子,且不说米珠薪桂,大太太也觉得什么都是现买,实在是不方便。 “虽说家里这一阵手短,但少也不少这几千两银子。”家里就三个人,晚饭自然是在一块吃更热闹些,吃过饭,大太太也没有让七娘子回避,一边拍着七娘子的手背,一边和大老爷计较,“在小汤山一带多的是上好的温泉庄子,买一个下来,闲暇时可以过去住一住,最要紧四时菜蔬也有供了,就图个省心也是好的。” 杨家虽然离了江南总督的位置,但多年积蓄,家财颇丰,要说短银子使,那是天大的笑话。只是这些家产多半不是现银,半年前大老爷又兑了二十万两银子入股许家正筹备中的海运生意,还有些金银珠宝远在西北,说起来,大太太随身带着的银子,的确也不多了。 大老爷就扫了七娘子一眼,和大太太商议,“索性写信回去,让江南那边跟宜春票号打个招呼,出一两个庄子,拨些银子过来——七娘子过年就十六岁,这亲事是不能再拖了,手里的这些钱,度日是够了,指着它置办嫁妆,就是笑话。” 大太太不禁一怔。 听大老爷的意思,像是终于要把七娘子的亲事定下来了。 这一年多来,朝局动荡,权家与桂家自然不会上赶着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来提亲事,先帝驾崩,国丧三个月不能说亲,紧接着就是三个月的小功丧,自然是不好说起亲事的,这才出小功没有多久,杨家就合家北上,如今才安顿下来。也的确是到了现在,才有机会说七娘子的婚事。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是看中了权家还是桂家,按理说,进一步当然是选权家,这新皇登基后,虽然没有封赏,但也时不时把权仲白请进宫中诊脉开方,权家荣宠不衰,是可以眼见的。七娘子过去做次子的续弦,论身份也够了,再说权仲白如今常住在香山脚下的别业里,七娘子三不五时回去请个安,也不用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尽享富贵逍遥,又能给娘家添上助力,可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退一步,桂家也不错,家里虽然穷了些,但也还不至于揭不开锅,这些年北疆战事多,富得肯定是打仗的人,老九房的家底应当能渐渐殷实。次子原配——含春这些年来积功也升到了从五品副千户的位置,千户太太也不能算是不显赫了。桂家一向不偏不倚,仕途却走得很稳,嫁到桂家不那么风光,却是给将来两老回西北颐养天年铺路……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一时间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两个女儿——这两门亲事细细计较起来,是哪一门都不比姐妹们差。以七娘子的性子,在京城、在西北,想必也都能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罢了罢了,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归宿,也是七娘子应得的! “我回头就给童妈妈写信。”大太太就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扫了七娘子一眼,笑着问大老爷,“老爷,这两家的儿郎都是一时之选,可咱们小七却只有一个,这许谁家,还得看你的意思啦。” 大老爷的目光不由就转向了七娘子。 看着七娘子平静的面容,与眼神中的那一缕茫然,他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再机灵的女儿家,到了这一刻也多半是没有主意的——到底不比凤佳自小和杨家常来常往,出嫁前小五就知道了这孩子的脾性。权仲白与桂含春上次到苏州,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些年谁家都不是风平浪静,一个丧偶一个破相…… “还是让七娘子自己看过了再说。”大老爷就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爹说过,你的夫婿,你自己来选,两家都是良配,就看小七怎么想了。” 大太太不免有些动容,望了七娘子一眼,又把一丝妒意吞进了心底,“可含春人在西北——” “桂将军的信也就是今早到的。”大老爷面容平静。“含春要进京受赏——这本来是去年的事,可当时有军情在身,含春就误了那一批表彰。正好明年春天改元后,皇上要犒赏一批有功的少年将军,并选拔几位水师将军做下南洋护卫之用,桂家有意为含春谋一谋这个位置。不过桂将军也说了,要是杨家觉得南洋路远不够稳妥,那此事就作罢了也是无妨的。” 看来,桂家对这门亲事的确是很有诚意。 大太太想到桂太太这些年来写过的信,也不禁微微一笑,“桂家人就是说话算话,好,那就等明年春,让小七看一眼含春这孩子,再做打算。” 就又冲七娘子捉狭地挤了挤眼睛,“什么时候想病了,就和娘说一声,娘这个嗽喘的病,也要请权神医来斟酌个新方子了!” 七娘子心中却是一动,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遗毒…… “是呀。”她望着大太太,自然地点了点头,轻笑,“就算是没病,也最好是能开着太平方子吃起来,未雨绸缪……” 三人正在说话,屋外却忽然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接着就是梁妈妈的通禀,“回老爷太太,刚才平国公府送了帖子过来,请老爷太太过目。” 虽然现在已经宵禁,但身为正三品以上的权贵,许家这点特权,自然还是有的。 众人都有些诧异:这都什么时辰了,许家忽剌巴送一封帖子,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大太太刷地一下就白了脸,“是不是小五——” 她蓦地站起身来,夺过了梁妈妈手中的信笺,一下就拆开了细看起来。 却是才扫了一眼,顿时就松了口气,“嗐,还当是什么大事……是许家知道了通州码头的事,特地写信过来致歉的。” 她把信纸撂给了大老爷,自己揉着胸口坐回了原位,“刚才那一下,吓得我心口发疼……这六七个月的孩子要是出事,可凶险着呢——立冬拿一丸宁神安心的甘草丸子来我含着……” 大老爷却是眯着眼看了看,就又递给七娘子,七娘子会意,便朗声读给两老听。“……太夫人查知此事,大为震怒,四少夫人行事无状得罪长辈,作风轻浮,有损亲戚情面,且飞扬跋扈,伤损本家名声。已命其进大护国寺清修十日。并请亲家老爷太太别与晚辈一般见识……又因世子夫人想念娘家亲戚,身子沉重不便移动……虑及亲家太太有孝在身不便出门,特请亲家老爷、亲家小姐于十一月五日赏脸……” 许家的回音,的确是来得又急又重,反应终于算得上得体,至少在表面上,倪太夫人是极为不赞同四少夫人的飞扬跋扈的。 可听话听音,许家的这张帖子,也并没有这样简单。许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声音。倪太夫人大权独揽,整张贴都是她的语气…… 大太太眉宇间已经染上了少许忧色。 “许家相请,是一定要去的。小七跟着父亲去看看你五姐——你们都是女儿家,说话也方便些……”她也不问大老爷,就径自叮嘱起了七娘子,“别忘了探探你三姨,问一问她的病情……” 160、上门 许家摆酒的日子其实定在十日之后,这十天里,大太太心心念念,就是许夫人的病情,只可惜五娘子怀有身孕不好太打扰,二娘子身有重孝,又是主母,丧事未完,自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大老爷又只顾着和年先生商量朝事,她满肚子的心事,只好向七娘子一个人吐露。 说起来,七娘子自穿越以来,还没有单独上门做客,这头一回独自进内院,就要上平国公府这样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大太太难免就多叮嘱了几句。 “似许家这样的人家,门槛都是金子打的,里头服侍的下人都有一双势利眼,别说是主人了。京里的权贵,都是多年世家,眼空心大,再没有比她们更好口舌多是非的了,尤其是许家的几位少夫人、堂少奶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出身……且又是嫡女,本事都大得很……你五姐几次写信回来,都说妯娌难缠——你也别弱了我们杨家的声势,反倒带累你五姐难做人。” 姐妹上不得台盘,五娘子自然要被嘲笑,这一点七娘子又哪里理会不得? 只要一想到五娘子出嫁一年来,夫君不在身边,过的是多么战战兢兢的日子,大太太就是一阵心疼,难免又和七娘子叹息,“只图你五姐夫是个有能耐的少年将军,却不想悔教夫婿觅封侯,这少年将军又有什么好,成年累月全国各地到处跑,真正一年也就见个十天,婆婆、太婆婆还接二连三地赏人进来,巴不得明天就生个子嗣传宗接代……” 五娘子嫁进许家后,虽然也有写信回来,但信里到底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许夫人待她很好,婆媳相得。对于难处,自然是只字不提,倒是二娘子的来信里点了几句,说是五月里世子才回府,太夫人就赏赐了一对姐妹花做通房,许凤佳虽然送走了一个,但到底碍着祖母的面子,留了一个在院子里。 五娘子索性就也问许夫人要了一个通房凑成一对,却不想许凤佳又住了不几天就起身南下,这一对通房现在都被五娘子关在偏院里,等闲不许出门一步…… 虽然二娘子说起来,也是尽量轻描淡写,但大太太也是深宅内院打过滚的人,又哪里听不出这里头的杀机无限? “十五岁的世子夫人……”七娘子也只好含糊其辞地安慰大太太,“姐妹里谁有这样的荣耀,就是二姐,苦熬了这么多年,现在论诰命也就是和五姐平级。” 大太太顿时又高兴起来,“还是七娘子会说话!” 扭头就吩咐立冬,“和药妈妈说,开箱子把年前新得的珍珠头面送过来。” 又亲手开了自己的妆奁,珍重取出了一对和田玉镯套到七娘子手上,“进许家做客,没有这个东西是压不住场的。我手里的三副玉镯,你三姨送的那对给了小五,让她带回许家去,你父亲送的给了小六,带进宫压阵脚,祖传的这对就给了你吧。先人手泽,要珍重对待,不可轻忽了。” 七娘子只觉得双腕沉甸甸的,忙谦让,“这样贵重的东西——再说,小七也不是没有……” “嗳,权夫人给的镯子好是好,可亲事还没定,怎好轻易上手?”大太太不以为然,握住七娘子的手腕,左看右看,无限满意。“你本来就白,戴这样羊脂玉的镯子,正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娘这样的老太太戴起来,只显得皮肉焦黄,不好看啦。” 又细细地嘱咐了七娘子几句话,无非是许家的几个少夫人性格如何,都是怎样的人家出身,因许凤佳现在世的三个兄长,最小的一个也比他大了七岁,大太太上次进京请安的时点,五少爷正好娶亲,这几个少夫人,她是一总都见过的。什么大少夫人最懦弱,四少夫人最跋扈,五少夫人虽娴静,但傲气内敛……一五一十地嘱咐了七娘子,又亲自为七娘子挑了上许家搭配的衣裳,这才心满意足,放七娘子回屋歇息,临行还要叫住切切叮嘱,“有谁要欺负了你,你也别害怕,以我们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许家根本是平起平坐,许家不管哪个小贱人要给你气受,都得掂量掂量。否则以太夫人偏宠四房的程度,也不至于把四少夫人送进寺里清修……别怕,知道不知道?有爹、娘、你五姐给你撑腰呢!”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到底也有了那么几分诚挚的关心。 七娘子百感交集,笑着敷衍了大太太几句,保证自己不会随意被人欺负,跌了杨家的面子,这才得以脱身回自己的闺房休息。 一个人能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看着如今的大太太,谁又能想到她…… 她就一边摇头,一边进了屋子。 立夏与乞巧顿时一左一右迎了上来,一个服侍七娘子换衣,一个捧了一钟调过玫瑰膏的清水,服侍七娘子喝了几口——“北平天气燥得很,姑娘喝几口玫瑰水去去火。” 虽说是三进小院,但院子里的堂屋却大,是一排五间的口袋房,方便冬日保暖,七娘子把卧室设在东里间,书房就设在东次间,西边两个套间摆放自己的箱柜,东三间做餐厅会客用。地方虽不如江南宽敞,但也整洁雅致。丫头们就以立夏、上元为主,在东厢居住,西厢住几个上夜的妈妈,倒座南房里却是锁满了七娘子历年来的箱笼——不知不觉间,她的家当,也能满满当当地填下一个院子了。 上元一进京就水土不服,这些天都没有当值,乞巧顺势替补,她相当珍惜这个机会,对七娘子百般奉承服侍——也的确是有一套,把七娘子服侍得浑身舒坦,恨不得把乞巧提拔到身边做个一等大丫环。 用过玫瑰水,又吃了些鲜果,七娘子就冲乞巧撩了撩眼皮,乞巧顿时知趣地退出了东次间,把空间留给了立夏同七娘子。 “周叔周婶都还好吧?都是南人,乍然上京……”七娘子就和立夏拉家常。 立夏一脸的感激。“都好得很,父亲前儿捎信进来,说太太安顿他做个不大不小的管事,现跟着张管家在外头找房子,虽辛苦,但却是三不五时都能出门长见识。这都是要多谢姑娘……” “你我什么关系,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七娘子不由一笑。 九月收拾上京的时候,七娘子辗转向大太太进言,将周家一家都带上京城,做她的陪嫁。大太太也很体谅她的心思:立夏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丫鬟,想把周家一房带到夫家,也是人之常情。 周家儿女少,立夏只有一个弟弟,一家人能够始终团聚,她自然感激,对七娘子的吩咐,只有更用心去做。这一向七娘子还没有提起,她就已经请示了三四次,“是不是乘着出门方便,往教场胡同请个安问个好?” 这一年多来,封锦始终没有入仕,仿佛考这一个探花,就真的只是为了诱大皇子上钩,就连探花按例要进翰林院的事,似乎也都被吏部选择性遗忘。只是这位探花爷的住处,却要比不少翰林老爷都更来得金贵:就在西安门旁边的教场胡同里,听说也是三进三出的宅子,占地却要比杨家的这所赐宅更大。这地址还是封锦去年离开苏州前给九哥留下的,当时就住在了这样的宅子里,东宫的宠信,是不必多说的。 七娘子摇了摇头,“听父亲的口风,子绣表哥现在人不在京里,男眷不在家,我们上门请安也太不方便,还是等一等再说了。” “有黄先生在,也不怕话传不到封太太耳朵里……”立夏却是建功心切,在七娘子耳边撺掇。“还是请个安,更显得我们把封家这门亲戚放在心里才是。” 黄绣娘年前从李家辞了活计,上京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却是才到京就被封家延请,做了封家小姐的女西席。 “你不懂。”七娘子就叹了一口气,指点立夏,“和封家的来往,还是要少一些为好。没有什么求人的事,就不要上门去了。” 立夏不禁有些迷惘,这难得的兴奋,也为之一收。 “受恩者如今显达,却又不是能张扬于人的显达,见了面都不免尴尬,不要说打发下人私底下请安……人家待我们客气,是人家的事,我们万万不能挟恩自重,还以为两边是当年的关系,闲来无事,可以打发一个男管家上门请安。这不单不尊重封家,也很不尊重杨家,父亲才上京没有多久,脚跟还没站稳,杨家的管家就去和燕云卫的人套近乎……传出去多不好听?”七娘子只好把话说明。很多时候,内宅外宅的事是说不清的。从前在苏州,山高皇帝远,那自然是无所谓,可如今进了北平,大老爷立足未稳的时候,七娘子自然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给他老人家带来麻烦。 立夏顿时面色一整,低头受教,“是奴婢鲁莽了。” 虽然在宅斗上,这丫头的段数依然不浅,但说到朝堂的事,她就没有一点概念了。 也是,自小就在宅院里长大,能有如今的见识,已经算是难得的了。七娘子长出一口气,就打发立夏,“倒也不是没有要麻烦周叔的地方,这一向周叔出门勤快。想必二姐手底下的几间纤秀坊,也都是能时常路过的,路过的时候,请周叔进去请个安,问一问这几间分号的境况,不过,也别做得太过露了……” 二娘子当时接手的是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在京城就有两间分号。余下江南的二十多间纤秀坊,有十三间照样被大太太给了五娘子做陪嫁,余下的那十间,大太太却是没有透露过去向: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要留着养老了。 总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后,再和封锦说还纤秀坊的事吧? 封锦不少银子,要的只是个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纤秀坊全盘吞并——即使是对于他来说,要这么下阁老的面子,也还是太非分了。若从二娘子那里淘换一两间分号,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些年来没有怎么联系,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公正严明的二姐,在如今纤秀坊的三个股东里,反倒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了。 # 大老爷虽然已经入阁,但始终立足未稳,平日里事务并不繁多,虽说大太太出了热孝后,陆陆续续,也有些当时的同年、同乡并同学上门拜访,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几分矜持,七娘子怀想中门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没有出现,大太太虽然不得闲,但也远没有在江南时脚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时,大秦的朝会很不规范,昭明帝动不动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么事都交给内阁去办,想到什么就给臣子们送个条子,秦帝师、焦阁老等人屡次进谏仍不肯改。如今换了新皇,在别的事上倒是锐意进取,唯独在朝会上也很不热心,大老爷身为阁臣,也不过是每日五更起身进紫禁城东华门,在养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里办事——也就是刚入职的那两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况,四个阁老就排了轮值的日子,有时候除了进去轮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这当然不是说大老爷就不工作了,邸报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内阁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这些资料就有多少份,还不算新皇心血来潮,随时派人传召进宫……虽然工作时间有弹性,但大老爷却要比在江南的时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传讯的小中人请进了紫禁城内。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没有饭局,大太太无奈之下,只得加派了几个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国公府,望着七娘子上了暖轿,还握着她的手吩咐,“有谁欺负你,只管回来告诉娘,别气着你五姐……” 平国公府位于澄清坊煤炭胡同尽头,和杨家恰恰隔了一个皇城,七娘子随身带了梁妈妈与台妈妈两个教养嬷嬷,一并还有立夏与上元贴身服侍,前呼后拥地下了暖轿换了绸车,从崇武门里街、正阳门大街拐到了崇文门里街,一路从帘子角看出去,行人无不是衣裳整洁面色红润,正阳门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时不时还能见着宫人打扮的小太监拎着食盒捧匣在人群里乱钻,更有衣裳华丽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铺子,扶着侍儿手上了马车,护军按着腰刀来回巡视,意态却甚慵懒……不要说七娘子,就连台妈妈、梁妈妈,都看得嘴角带笑。 不知不觉就从崇文门里街转进了煤炭胡同。 较之大街的热闹,这条公府胡同又有所不同。大秦规矩,藩王一旦获封必须就藩,皇子无封不得开府,国公已经是皇城外最尊贵的爵位,煤炭胡同西面就没有往来交错的阡陌小道,东面胡同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门里街行走——煤炭胡同里自然也就冷冷清清,东面以胡同为界,分了几户人家出来,看门当,似乎都是品级不高的文官。 煤炭胡同尽头,八扇门上纵横交错七排门钉闪闪发光,两侧石狮子门当张牙舞爪,屋檐上的七对望兽姿态各异——七娘子也不过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响起了模糊的说笑寒暄声,随后吱呀数声,西侧门一开,马车便徐徐进了平国公府。 “平国公规矩大,男宾进东门,女宾进西门。姑娘在府内要留意了。”台妈妈不失时机,在七娘子耳边轻声提点。 看来,平国公府的规矩,的确还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稳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要硬闯许家这样的龙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战栗。 马车微微震动,片晌,又行动了起来,只是速度明显缓了,透过帘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光线的变化,似乎车子正穿过几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声请七娘子换轿。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地换了二人抬的青竹小轿,台妈妈与梁妈妈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随在轿后,如此又行进了不多久,外头就有人笑。 “嗳,这是杨家的妹妹来了?不枉我在外头等了这样久,手都冻僵了,来来,快请杨家妹妹下轿——我呀,要亲自给她赔罪!” 七娘子一扬眉,尚未开腔,果然就听得梁妈妈笑,“原来是四少夫人……” 161 顽石 早知道今天上门,是一定要会会许家的这位四少夫人的,只是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她居然来得这样快,听语气,竟然是亲自在外头等着七娘子下轿。 京城不比苏州,十一月已经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体弱些的女眷已经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这样的天气里苦等在外头,自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看来,四少夫人也是个狠人。说要赔罪,在诚意上,就的确让人无可挑剔。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下了轿,面带微笑,“四少夫人这是哪里话来……”就要向这位闻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礼。 许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个,倒是女儿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儿子十多个,女儿也是十多个。许凤佳在儿辈中行六,顶上五个哥哥,一个青年夭折,一个战死沙场,也就只有大少爷、四少爷并五少爷平安活到了现在。五少爷许于静同许凤佳之间整整差了七岁,大少爷许于飞今年更是已经年过而立。只是许凤佳成亲得早,几个哥哥成亲都晚了些,妯娌间的年纪相差并不算太大,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只是比五娘子大了三岁。 她是京城名门出生,辽远伯的嫡亲孙女,说起来和倪太夫人也沾亲带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虽说只是个庶子妻,但平国公府的庶子与那一等寻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国公连年带兵打仗,许凤佳长成之前,上阵父子兵,无不是几个庶兄在帐下听用,多年下来,身上都带了军功,四少爷自己就有副千户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不比恩荫虚职,其实无用。是以四少夫人脸上的那股子矜贵,却没有因为做了庶子妻而削减。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弯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辈,哪里要这么客气。”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话,隐隐带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码头,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亲家,回头一对证,哎哟哟,把我给臊的!当晚就躲到寺里,说是清修,其实哪里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这不是今天听说亲家老爷和亲家妹妹上门做客,我才赶着回来要当面赔罪……” 说着就要给七娘子行礼,“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亲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亲手扶住,她尚且没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来,倒叫七娘子有些吃惊。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倒都有些尴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唇,笑了开来。“些许小事,何须挂齿……” 四少夫人也笑起来,握住手呵了呵气,“冻得我舌头都捋不直了!” 就一边让着七娘子,两人并肩往太夫人的住处走去。 平国公府到底是百年权贵,宅院不比百芳园更小,七娘子方才在侧门附近的车轿厅换了轿,进来的那一段路,实际上只是从侧门进了二门,宅门之深可见一斑。四少夫人又亲自带着七娘子穿过正院——却是寥落无人,透过玻璃窗,隐约能见得里头的金砖地倒还是亮的,只是多宝阁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了。 “自从婆婆进了清平苑休养,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梦华轩去,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对她解释,一边领着她从正院后头的两重门里进了许家的小花园,“我们往常也难得出小萃锦,都在园子里打转。” 自己不过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释起来,可见此人乃是识看眉眼的机灵之辈……从做派、从打扮、从谈吐来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数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边走,一边就若有若无地打量这位精干大方的四少夫人。 这是个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长相明艳,眉宇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着似乎心无城府,身穿锦绣八宝云纹缎袄,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浑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团火,一挑眉就溅出一点儿火星。只是七娘子却觉得,这火星说到底,还是带了一丝丝的凉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着七娘子,从发间的珍珠头面到脚底的蹙金云履,来来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闪了又闪,却又收敛了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安静了一段路,待得从园门进了许家的花园小萃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绍立于园门前的一座假山,“这是特地寻觅来的一块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亏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进门,什么都尽收眼底,也没意思了。” 天下园林,莫过于苏州,百芳园虽然说不上是苏州唯一最好的园林,但江南总督的住处,怎么也都在水准线以上。在杨家,若有一块石头不是太湖来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过扫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一笑,“从太湖运到京师,想必也废了不少功夫。” 梁妈妈就笑,“七娘子,老身看着倒觉得和咱们苏州家里,聚八仙旁的那块大石头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约而同,都扫了梁妈妈一眼。 却是各自会意。 娘家人上门,从来都是贵客,若果都是权贵之家,两边私下较劲,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显摆自家的硬气,婆家人却也热衷于表达自己的富贵,其实说白了,娘家人不过是要强调出女儿的尊贵,婆家人却想要阐明媳妇嫁到自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明争暗斗,多年下来,遂成惯例。亲家上门,多半是要隐隐斗一斗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灵璧石,你有田黄石,我就有鸡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娘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会想方设法,挫一挫娘家人的傲气。 当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门,情况自然不同,两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间素来又和睦,这斗富的事也就没人会提。可七娘子说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说是庶女,宗谱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尴尬,以许家人的傲气,未必会甘愿把她当嫡女来待,四少夫人从一见面,可以说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两。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紧张,不但亲自为她挑了衣服,还把去年合浦县令孝敬上来,最匀净的百多粒南珠镶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头面,赏给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传的和田玉镯……无非就是为了告诉许家人:连半个嫡女,我们杨家都养得这样金贵,五娘子的体面,那是不用说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压了妯娌们一头,几个嫂嫂能否服气,还是两说的事,今日赴宴,只怕这三个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锐气,从这方面来打压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虽说在江南礼俗也重,但进京后,七娘子却觉得这本来就紧绷绷的礼教里头,一下被塞进了更多内容,甚至于让她有目不暇给之感。纵使大老爷再度高升,几乎已经走到了文臣的最高点,就欠一个首辅没有攻克,但她却觉得,在京里做阁老的女儿,远没有在江南做总督的女儿自在。 也不知道被娇养惯了的五娘子,这新妇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大老爷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调令却是七八月才出的,这两个月中,只怕她受气不轻。 虽说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见惯世面,腥风血雨阵中杀出来的人物,梁妈妈丢了个话头,她自然就晓得怎么捡,“嗳,这怎么一样,金贵的又不是石头,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里会把这样的石头看在眼里?” 她与四少夫人相视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诚,四少夫人的笑里,却带了丝丝缕缕的假。 绕过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乐山居就在眼前了,这座里外三进房的小轩坐落在中轴线上,隐隐有压住小萃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这样的屋子,本来应该是由许夫人居住的才是。 四少夫人赶着走了几步,“杨七娘子留神台阶——”一边说,一边率先进了屋子,自然有穿着整洁面容清秀的小丫鬟为七娘子打起棉帘子。 两个丫鬟是进不得乐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们带下去款待,梁妈妈、台妈妈伴着七娘子进了玄关,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北平尘土大,一路行来,身上难免带了些灰。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间已是哄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帘子出来,把七娘子拉进了屋内。 “祖母您就放过我吧,”她半开玩笑地将七娘子推到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头银丝的老人家跟前,“就连杨家妹妹都亲口说了,亲家老爷大人有大量,并没有认真和我计较!” 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双膝落地,给太夫人行礼。“小女杨善衡拜见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闪着蓝光的孔雀缎袄裙,虽然是老年,打扮得却一点都不输年轻人,稳重中带了富丽——从穿着到长相,都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虽然额头并未凸起,但那一脸的喜气洋洋,却是寸步都不让画中人。 她原本盘坐在炕上,此时却放下脚,半弯着身子柔声道,“哦?原来这就是杨家七娘子,真是久闻大名了,来,抬起头来,让老身仔细瞧瞧。” 七娘子心头一突,一时间,真是有无数心事流过,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微笑着抬起头,自然地让这位祖母辈的老人家,审视着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还很锐利,并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发凉,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赞,“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过头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气,是人家知礼。你还当真了不成?一会等亲家老爷来了,你再当面赔过罪,不然,我是不罢休的!” 一点都没有给四少夫人面子。 可据大太太说,五娘子来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时是最宠爱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妈妈,就上前把七娘子搀了起来,又引着她和三个少夫人见礼。 大少夫人韩氏,算得上是妯娌间比较最年长的了,看着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虽长得平常,但肤色白净神态和婉,神态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脸的笑,亲亲热热地和七娘子厮见过了,又引着她见五少夫人张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这位少夫人。 她对平国公府内的情形并非一无所知,五娘子出嫁后经常写信回家,据她在信里介绍,倪太夫人平时虽也亲近四少爷,但最疼爱的,还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五少爷。她为五少爷说的这位五少夫人,论出身,是要比众妯娌更高出一等,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张家,本身是绵延五百年以上,族谱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这一支更是底气雄厚,多年来与京中权贵联络有亲,说起来,五少夫人还是牛太后的远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脸的贤淑贞静,她生得细眉细眼,再一做鹌鹑状,越发好像宋朝古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叫人见了倒不觉得喜欢,就像是看一幅画,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锦绣堆里打滚的人物,彼此之间自然是客客气气,就有算计与打量,也不会有谁放到面上来,彼此见过礼,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说几句,就笑着吩咐大少夫人,“韩氏带杨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见一见夫人与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称呼许夫人并五娘子,用的称谓就要疏远一些。 虽说也不是说不过去,但从五娘子的字里行间来看,恐怕…… 韩氏福身应了是,转身就笑着对七娘子开腔,“杨家妹子随我来。” 五娘子曾经提到过,韩氏的父亲虽然是京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但她本人却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刚才这一开口,话里就露了乡音。 七娘子顿时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换了几个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声。 京中的贵妇人,最爱排挤异端,说不好一口北方官话的官太太,是很难打入最上层的交际圈的。 就连倪太夫人都略略皱了皱眉,只是这不喜,不过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敛了起来。 心机深沉的太夫人,体弱多病却一点都不省事的国公夫人,心思各异各有靠山——靠山还都很硬的嫂子……这平国公府的内院,实在是装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为五娘子头痛起来:这样复杂的局面,自己这位五姐能玩得转吗? 虽然未曾写信回来诉苦,但只看太夫人那双锐眼,四少夫人与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晓得,在许家这场旷日持久的婆媳战争中,倪太夫人至少现在并没有落于下风。 住在小萃锦的正房乐山居里,把庶孙放在身边带大,又物色了一门太好的亲事,亲家上门,绝口不夸五娘子,提到许夫人,语气疏远得好像在提外人——纵使五娘子一句都没有提起,但征兆明显到这份上,七娘子若是还看不出来许夫人和倪太夫人关系冷淡,她就真是白出来混了。 大少夫人说起来,也算是长媳了,不过话里带了乡音,两个妯娌都是这个样子,五娘子江南水乡长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妇,能摆得平这两个不省事的嫂子么? 她又飘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着七娘子。 她的目光还是那样,说不上凉热,但却让七娘子打从脊背底下发寒。 或者是直觉,她总觉得,倪太夫人并不大喜欢自己。 162 苦水 大少夫人性子贞静,一路上都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伴着七娘子进了小萃锦西南面的清平苑,许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早已笑着迎出了院子,将七娘子并两个妈妈迎进了堂屋。 “您来得不巧了,夫人刚喝过药睡下。”老妈妈笑盈盈的给七娘子并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边回话。 七娘子就瞥了老妈妈一眼,又扫视室内一圈。 青砖地光可鉴人,四壁的多宝阁上满满当当地放了富贵玩意,论名贵,与倪太夫人屋内的陈设比,是分毫不差。老妈妈身为仆妇,穿的却是寻常官宦人家难得一见的贡缎…… 看来,许夫人虽然多病,但到底还没有丧失实权。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难得地开了腔——还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儿,“母亲昨晚睡得不好?今早过来请安的时候,就说还在睡着,怎么……” 老妈妈也就跟着叹了口气,“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才将就睡下,起得却也就迟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苏州的时候,才一点点大……” 和七娘子客气了一番,又说了几句闲话,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辞,“就不多打扰母亲了,我带着亲家妹妹见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称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妈妈对大少夫人也很和气,并不因为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轻视,她笑眯眯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着两人远去了,才回身进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没能遇到许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许夫人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发作的,却是才发作就病势沉重,听五娘子的意思,只是她过门的这一年里,许夫人就有几次差一点撒手人寰。 身体差到这个地步,当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务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过门满了一年也就应该执掌家务,却不想头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务,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这种事,一会儿问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摆了摆头,和大少夫人搭话,“怎么五姐并没有住在小萃锦里?还当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后花园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实小萃锦按例不过是赏玩风景之处,我们也都不住在里头,平时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随意给七娘子介绍了几句,又闭口不言。 平国公府的气氛,实在要比杨家更压抑得多了。 两人徐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锦,从正院耳房边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转折,便看到了一进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坐落在当院里,屋檐上七对望兽姿态各异,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悬,落款一并宝印居然还烫了金——是当今天子手笔。大少夫人身边带着的几个丫鬟快步前行通禀,未几,五娘子便捧着肚子,亲自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大嫂,七妹!”她笑着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见啦!” 五娘子富态了少许,脸圆了些,神态却没有多少变化,仍然是骄纵中带着些任性,眉宇间,却又闪烁着一点天真。 见到七娘子,她的笑里就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顾得大少夫人,抢上来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里拉。“可算是见着娘家人了,杨棋,我告诉你,别看在家的时候我有时候烦你,这一年多来,倒是挺想你的!” 还是这样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笑出声来,她略带歉意地扫了大少夫人一眼,轻声数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声……” 大少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捉狭,“我知道六弟妹见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顾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儿今早就有些闹肚子,我和亲家妹妹告个罪,先回院子看看,一会再过来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着并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牵手回堂屋说话。五娘子扯着七娘子的手介绍,“东翼是世子爷的地方,从去年到现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烟的,我平时起居都在西翼。来来来,我带你看看。” 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檐较为低矮,便于保温,青砖地暖融融的,从脚底往上冒热气:这是盘了地暖。堂屋里没设多宝阁,几样名贵的摆设,随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着,倒是现出了漫不经心的富贵。从堂屋进去,就是一溜长廊,两侧都开了门,单单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间五间屋子,五娘子拉着七娘子直进了靠外墙的西里间:很显然,这是她平时会客的地儿,小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几色茶点。谷雨与春分正忙着斟茶,见七娘子进来了,都笑着招呼,“七娘子来了,我们姑娘一早上就惦记着给您预备好吃的!听说您今儿来做客,昨晚都没有睡好!一早就起来收拾屋子,就盼着您来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声,扶着腰在炕边坐了,又和梁妈妈、台妈妈寒暄,“两位妈妈,多久没见了!” 台妈妈还好,梁妈妈已是满脸的泪,“一年多没见姑娘,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她看着五娘子长大,情分与众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寻常奴仆相待,笑着拍了拍梁妈妈的手,“相见是喜事,您哭什么——春分,带台妈妈到外头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让七娘子吃茶点,“一会乐山居那边吃饭,是肯定吃不了什么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气冷,又饿着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嗳哟,五姐出嫁了,倒是体贴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听话不听话?” 五娘子随意摆了摆手,“不过一块肉,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倒是大得厉害!产婆说,虽才六个月,却有别人临盆时那么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兴致明显就低落下来,倒是对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一叠声追问,“家里都好吧?听说九哥没有跟着上京——怎么回事?爹娘的身体还好?” 七娘子就和梁妈妈一道备细告诉五娘子,九哥是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赶考,就不进京折腾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错,大太太还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爷一年多来添了短觉的毛病,但吃着药,也不觉得什么……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头,又有了几分趾高气昂的意思,“哼,这世事还真是难料,就是今年四月,谁知道爹能登阁拜相?白叫许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们真该看看他们的脸色,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么,调令一下,谁见我都换了张脸——京城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话,也不适合在信里说出来,尤其是出嫁的女儿,往娘家是素来有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五娘子嫁到许家后,来信唯平安二字而已,无非有时候再说几句许家的琐事,对于自己在夫家的境况,却是只字不提。 大太太最担心的,也无非就是五娘子在许家是不是吃了苦头。会把七娘子派出来做客,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亲眼看看五娘子的境况。 七娘子就低声问,“那你在许家……过得开心不开心?” 五娘子低了头不说话,半天才笑,“特地为你预备的茶点——你吃呀!” 七娘子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 早就知道许家不是浅宅,新媳妇进门受气,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风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门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虽然富贵已极,但私底下的龃龉纷争,是绝少不了的。 只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亲,想来只要许夫人肯护着她些,在许家也不会受多少气的,说难听点,几个妯娌无非就占了嫂子的名分,说到家世与嫁妆,比五娘子强的并不很多。 怎么居然连这话都不愿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里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没有说话,五娘子撑着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会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梁妈妈。 梁妈妈知趣,晓得姐妹俩有私话要说,就起身搭讪着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爷住的东翼是什么样儿……” 谷雨自然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肃然望着五娘子,轻轻握住了她浮肿的手:怀孕少妇,四肢时常浮肿。 “在许家,受了不少气?” 五娘子的眼泪就好似断线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滚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广州了,回门礼都没行,五月里回来十几天,十几天都在外头忙,下南洋千头万绪的事情,皇上全都压在他身上,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心思理家里的事。”她就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诉说了起来。“三个嫂子,除了大嫂还省事些——却也是面子情,四嫂仗着自己进门早,又是太夫人的亲戚,话里话外,都笑我们杨家是暴发户,嫁进许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五嫂面子上文文静静,私底下却刻薄毒辣,我才进门,就在太夫人耳边说我的坏话,说我奢侈惯了不会持家……三姨她病成那个样子,我也不好什么事都找她老人家出头。要不是怀了孩子,真是在这个家的立足地都要没了!” “五月里爹一上书辞官,全家人的脸都变了,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好么,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还要站着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过眼为我求情,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差一点没保住胎,五嫂还说我装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说越气,手都掐成了拳头,“七月里调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换了一张脸。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杀才,一双富贵眼,打从门缝里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来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当新媳妇,受气,是难免的事。嫡女出身,从来不惯做小伏低的,头上三个嫂子一压就是三座大山,别说还有个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样子,都一年多了,似乎还没有找到一点和妯娌相斗的筹码,这就太不应该了。江南总督的嫡女,嫁妆价值万金,不论父族还是母族,都是名门,这样的出身,弹压几个嫂子,应当只是小事。怎么…… “你总不会就任人欺负吧?”她抬高了声调,“从前在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绵软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头摆弄着衣角,一时没有答话。 该不会是个窝里横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扫了五娘子一眼,见她明艳的脸上,一脸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动。 “难道太夫人和三姨的关系,已经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轻声细语地问五娘子。 为尊者讳,在明德堂里说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总不是淑女所为。 五娘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也不是说就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揉捏着手中的绢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从来都不对付的,当时三姨的这门亲事,是老平国公做的主。所以一进门就没有好过,三姨凭着娘家的势头和手段,多年来把太夫人压得死死的。也就是这些年病势厉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这一年来更重了些,这才……” 两派相争,一派翻身得势,倒霉的当然是另一派的马仔。七娘子眉头皱得更紧,“平国公就不曾……” “三姨夫毕竟是男人,后院的事,哪里耐烦理会?倒是对三姨还是敬重的,并不曾因为这病疏远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们不敢把琐事拿去烦三姨,她本来就爱费心思,再听到我受了委屈,越发成晚成晚睡不好觉……” 七娘子眉头更紧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却又跳了话题,“六姐在宫里怎么样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实作答,“倒也挺有体面的,嗳,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个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后宫还不是皇后说了算?皇后最抬举的就是咱们的杨宁嫔了,恨不得把她别在腰带上,带着到处走。我没身子的时候,还有幸进宫见了她几面,看样子虽然瘦了些,但还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头就渐渐地舒展了开来。 “五姐,你这就傻了。”她轻声细语,“六姐在宫中那样有体面,别的少夫人,有什么亲戚在宫中为妃?恐怕没有吧。爹又新晋升了阁老……你还是世子夫人!谁敢不给你体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欢你,体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你要是懒怠到太夫人跟前去——这不就正好有个挡箭牌么?几个嫂子就当是玩物,有空了和她们应酬几句,没空了你就别理,动什么气呀……快别哭啦,怀着身孕,最不能动情绪的!” 五娘子破涕为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头,就数你嘴甜。” 话虽如此,但发泄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就和七娘子唠叨。“我也是受气受得狠了,才和你说说,该怎么做,我心底也有数。你等着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这个家从五嫂手上夺过来才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帐,不把帐清个底儿掉,我白姓杨了!” “还有四嫂,连咱们家的堂号都不认识……哼,飞扬跋扈,倒飞扬跋扈到我们杨家头上了。”五娘子重匀了脂粉,往脸上妆点了起来。“一会我送你过乐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皱眉。 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脱,处事的风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样,也并没有孰优孰劣,只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别去了。”她温言劝说五娘子,“六个月大的肚子,还折腾着这啊那的,我看了都悬心。等孩子落地,什么帐算不了?刚才还哭成那样,真怕你动了胎气!”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亲热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说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后尝过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亲热了不少。 “再和你说几句话,大嫂怕也要过来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边推了推,“快尝尝,今早才打的豌豆黄、绿豆黄,外头可吃不到这么细致的点心。” 七娘子这才有了胃口,细嚼慢咽。 五娘子撑着手肘,也捻了一块绿莹莹的绿豆糕入口。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半天五娘子才开口。 “其实……你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了。” 她的语调又变了,好像抽离了情绪,只剩下空荡荡的声音。“宅门里,人命根本算不上什么。连我都废了这么大力气,才站稳脚跟。换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赏下来,第二天说不准就是个死人。生产坐月子,处处都是缝隙,要害死一个人,再轻松不过。夫主的宠爱,又算得了什么?男人?男人在内宅,就是个摆设!” 七娘子悚然一惊。 一时间嘴里香甜的豌豆黄,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娇艳的面容上,却似乎笼上了一层轻纱。 “我看,还是让娘给你找几个产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厨房里要是缺人,你只管送信过来,大家都在一地,以后……五姐的腰杆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调整了脸色。 “嗯,若是这一次能生个男孩,那才真叫做扬眉吐气呢。”她摸着肚子,露出了一个憧憬的笑容。 163、成疾 自从七娘子自许家赴宴回来,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 如果说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这两个亲生女儿,就是大太太的一对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里都吃不了亏,虽然前几年服侍婆母,的确也辛苦了些,但胜在大太太没有亲眼所见,隔了千山万水,就算有心疼,转头怕也就分心了。再说,二娘子和母亲从来也不大亲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时候反而像是长辈。 也就是骄纵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虽然也嫌弃她任性,但从来吃穿用度,都是按着公主的规制供给的。五娘子当年能随手拿出五百两银票送给封锦做程仪,可见得她手头有多宽裕。 却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儿出嫁后糟心事最多。本来料着外有丈夫内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许凤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许夫人身体却越来越不好,连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发牢骚。“可怜五娘子自小娇生惯养的,现在要受两重的夹心气,还怀着身子……我这一想起来,就喘不上气!” 一边说一边就咳嗽起来,立冬并几个侍女忙前前后后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吃茶,又捧了炭盒给大太太顺气吐痰。 七娘子却没有动弹,只是若有所思地合着茶盖,“娘,这产婆的事,按理虽然不该由我一个女儿家开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过气来,疲惫地摆了摆手。“嗯,这事,我心里有数,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选了,最好是当时服侍过她生产的妈妈,那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妇,心思可不就是眼见着细密起来了?要是在以前,她哪里知道在生产上是最好动手脚的……只是听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过去的两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当然不至于在这时候才想起来给五娘子预备产婆,当时陪嫁的时候,有两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来就预备着在生产的时候派用场的。 七娘子沉吟着向大太太解释,“听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绰绰知道了什么,恐怕对许家预备的几个产婆不放心……” 这样一来,四个陪嫁妈妈就很不够用了,就需要娘家再出几个人手,把生产的事一手包办了去,才能让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间又多了几重心事,思来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实在是个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门问问你五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平国公府里受了什么委屈!”一边说,一边又咳嗽了几声,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规矩实在大,我们带孝的人,本来也不方便去平国公府做客。否则,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现在倪太夫人当权,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点的差错,否则落笑话的还是媳妇们,这个道理,七娘子还是明白的。 她只好宽慰大太太,“娘还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转了,到寺里为五姐上上香,求个顺产符也是好的。” 大太太嗯嗯地应着,神色却很恍惚,半天,才问七娘子,“你看,这三个嫂嫂,哪一个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过在许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杨家,哪里有多深入的认识?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只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爱,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谁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过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不过她把持家务,和五姐之间也不大和睦。”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才回过神来,叫了台妈妈进来问,“妈妈,除了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们想向宁嫔问好,就没什么别的办法?” 台妈妈神色一动,“宫里规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觐见,已是皇上开恩,恐怕……” 大太太就烦躁地啧了一声,和台妈妈商议,“那宁嫔往外赏东西……” 到底是计议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请安的时候,就给六娘子带话,请六娘子往平国公府赏赐些东西,这才肯放台妈妈出了院子。 七娘子却觉得很悬:许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肯定不是六娘子一个入宫才一年的嫔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会买六娘子的帐倒是真的。 不过,以五娘子娘家现在的显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地折腾她,只要两边相安无事,五娘子生个男丁可以养住,她在府里就算是真正地站稳脚跟,以后说话,就更有分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这一层,怔了半日才轻声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终还是她自己走——娘家也没法再显赫了,该给的,我也没有少给。” 话虽如此,到底是牵挂着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个人去问好,这嗽喘之疾延绵了十多日,也没有全好。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没必要再请二流的医生问诊。还是请权神医来重开几张方子?” 自从秦帝师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爷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时得了大老爷的关心,倒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请得来请不来,前几日皇长子又犯病了,权神医不是被皇上留在宫里,不肯放他出来?” 皇长子体质怯弱,长年累月闹毛病,朝野上下已经习以为常。大老爷就笑着解释,“皇上就是再看重权神医,也没得让他长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说皇长子经妙手诊治也已经痊愈,子殷昨日就出宫去香山别墅小住了。” 以权家、杨家的关系,权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会托故不来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也好,含春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还是七娘子有福气,这两个孩子,也都是一时之选。早晓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许过去……” 大老爷似笑非笑,没有接话。 大太太却是话才出口,就想到权子殷有过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面将军的名声在边关越传越广,也就讪讪地自己住了口。 # 周叔的《纤秀坊京城分号运营情况调查报告》,回馈得稍微晚了些,进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转述给七娘子听。 “这几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个月五六百的盈余是有的,京城的两家分号生意好——有钱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这两家分号一年就能有一万银子的花红。再加上北边几个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万两银子,是松松的。” “只是这纤秀坊后头毕竟有侯府呢,若是咱们以后也要做绣房生意,一开始是断断不能有这样的成就的。”立夏还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边笑,一边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时却犯起了踌躇。 以封锦现在的身家来说,一个一年出产五千多两银子的纤秀坊分号,对他来说只怕是戏台上的喽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未必会把这个分号扩大经营,抢二娘子的生意。 但是对二娘子乃至大太太来说,陪嫁就那么多,要花用一辈子,拿走一个金鸡母,影响当然就相当大了,毕竟出让一个分号,同时出让出去的还有纤秀坊的商业机密。 看来这事还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或者,该从大老爷身上入手。 七娘子顿时就犯起了沉吟。 只可惜表哥一年多以来也都在外地,杨家人很难摸清他的底细,到底得宠不得宠,有多得宠,手里的职权大不大……以父亲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绣表哥对纤秀坊的执念,会怎么运用这个筹码,还很难说。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却传来了立冬的声音。 “立夏。”她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捉狭,“出来,有好事临门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起身轻快地出了里间。 “什么事儿……”她的声音消失在水晶帘后头,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没过一会,屋外就响起了一串笑声,立夏竟也难得地笑得响亮,“真有这事?你可不准讹我!若是真的,我这就回头告诉姑娘……” 细碎的脚步声就轻快地进了里间。 立夏一脸掩不住的笑,“姑娘,权神医要来给太太扶脉——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让小神医也给您开个太平方子!” 话尤未已,屋里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开方子是真的只开方子。现在七娘子过年都十六岁了,再不是小姑娘,这开方子,也就不是开方子了。 七娘子却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余毒。 大太太难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过权仲白开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这身上的余毒到底清了没有,她已惦念了几年了。 眼下有这个机会求证,也好。 她抿唇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带着她出了外间,顶了顶立冬的额角。 “死丫头,平时对你都白好了,只会拿我取笑。” 不论是上元、乞巧,还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脸暧昧的笑。 “立冬姐姐对七娘子可够好的了,否则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医走了再来传话,七娘子又待怎么发脾气?” 四个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拥出了院子。立夏拿过满绣莲纹银线灰鼠大氅给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细着凉。” 就要退回屋里。 七娘子却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 又扫了余下的两个丫鬟一眼。 上元一脸的懵懂,不过是瞎凑热闹。 乞巧脸上却满是跃跃欲试,就差没有明说,自己也想跟着过去了。 七娘子心头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拉着立夏,与立冬一道进了前院,从后门进了正房。 “来得还不算晚。”大太太也调侃七娘子,“子殷还在前院和你父亲说话,稍慢一点,你就进不来了。” 京城规矩大,未出嫁的女儿家,满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见,即使权仲白是医生,可以不拘俗礼,但七娘子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踏进屋里,没遮没拦地和权仲白对面。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紧张,对大太太的调侃,不过付诸一笑。 就好像每一个快见医生的病号一样,她又怕自己保养得不够好,惹来医生数落,又怕医生给出个坏消息,得知自己并未痊愈。 大太太看在眼里,却自然有了另一种解读。 不禁就暗笑起来:姑娘家爱俏,真是古今如一。说是说爱桂家的安稳,一想到要见权子殷,还是坐立不安。 罢了罢了,过年就十六岁,也该出嫁了,再留几年,就留成仇了。 她难得地起了一丝慈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待要说什么,念头一转,又笑着把话给咽了回去。 还是等亲事定了,再告诉七娘子,她才会更晓得母亲待她的好。 没多久,院外来人通禀,台妈妈张罗着将两扇轻纱屏风遮蔽了左右,只有四五个小丫头并老妈妈在大太太床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风之后,从朦胧的轻纱里,看着权仲白“飘”进了屋子里。 这位有魏晋风流的大少爷,步履间总有一股特别的韵味,好似脚底踩的不是金砖地,而是一朵朵云彩。 算来,权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岁了,正是一个男子最飘逸潇洒的时候,眉眼虽没有什么变化,但气质显然就比当年要更沉潜了些。 如果说当年的他,是一砚搅动的水墨,风流不加掩饰,肆意飞溅,今日的权仲白,就是一泓沉静的深潭,即便暗潮汹涌,外人看来,水面也有一股幽雅的静。 “见过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请了安,举手投足,还是有那股浑然天成的优雅。 大太太对权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满意,和蔼地笑得一笑,又问了问权夫人的好,才将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权仲白于是凝眉低眸,扶脉。 两根玉一样的长指,搭在大太太微黄的腕间,越发显得指端纤长,这两根指头又似乎轻若鸿毛,跟着大太太的脉动缓缓起伏。 片晌,权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与平国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轻声询问。 大太太一怔,“不错,世侄的意思是——” “当时给文静公扶脉的时候,小侄便觉出了这病根,恐怕是一脉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则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数日,嗽喘之症必犯,可是如此?”权仲白徐徐解说。 文静是秦帝师的谥号。以文字来谥秦帝师,新皇也算是给足了秦家面子。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晓得权仲白猜得一点错都没有。 “平国公夫人也有这个毛病,一并文静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则寝食不安,寝食不安肝经就郁结,您这症状轻——想必府内的人事简单,烦心事不多,但平国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来病情反复,如今已经成疾。”他一边低低地叙说,一边起身到桌边安坐,低头写起了方子。“世伯母却还没到这个地步,日后心里有事的时候吃这两服方子,就睡得着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标,睡眠,才是本。” 七娘子在帘后微微一眯眼。 比起九年前,权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么。 这个曾经肆意潇洒,风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个沉潜的青年。 沉潜而沉郁。 从前对病人的恨铁不成钢,已经烟消云散,他是个合格的医生,却已经失去对患者的关心。 正自思量,老妈妈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风,露出了七娘子的一边手臂,又端来圆凳,将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权仲白于是又过来给七娘子诊脉——他问都没有问是谁。 指尖一触脉关,他的眉头,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164 悲喜 “屏风后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郁,这份属于权仲白的爽快,却是始终不曾远去,他就像是不知道两家有说亲的意思一样,眉头一挑,就沉吟着问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声的,梁妈妈代答,“是。” 见大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加了一句,“当年神医也曾为我们七姑娘扶过脉,开过方子的。” 权仲白于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闭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这不是手指一按,就认出来了?这脉象对医者来说,就像是长相一样,记性好的,是见了一次就不会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请放松些。” 大太太同几个侍女顿时就看向了屏风后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她虽然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但此时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紧张。 这个权仲白,始终还是这个样子,往好了说,是不羁狂放,往坏了说,就是从来都不会看场面说话。 好在没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来,手指弹动不休,从屏风后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难道这余毒,竟没有清除干净……七娘子抿着唇,罕见地又有了几分紧张。 只是当着大太太的面,有什么话,也都不好说…… “七姑娘幼年体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双生子往往如此,贵府的四少爷也有一样的毛病。”好在权仲白也很快就组织好了语言。“当时我开了几张太平方子,药材虽名贵,有奢侈之嫌,但却的确都是好东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时服用,如今元气就不像是从前那样虚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听得很入神。 权仲白略微犹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这元气不足已经多年,七姑娘的身体还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这是药物所无法补偿的。还是那句话,平时要少思虑多保养,否则在儿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她已经亲密地称呼权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说就没有办法了。”权仲白扫了屏风后一眼,一脸的沉静,“只是要福薄些……较难有身,纵有,生育出的儿女,天生元气也会较常人更虚弱。” 这个消息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紧皱眉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 权仲白也不介意,他又开了两张方子给七娘子调养身子,就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却是再也没有发出惊人之语。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当晚又没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医生,摸出来这样的脉象,心里怎么会不介意?高门大户,最看重嫡子,尤其他们京城人家,没个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爷抱怨,“这样看,权家这门亲,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过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爷却不这样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晓得小七元气薄弱,这毛病还是他给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么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会艰难些?连达家三小姐他都肯娶过门,对小七就更不会挑剔了。”他捻着须,“横竖子殷上头还有兄长,不过是嫡次子,这长子嫡孙早出生了……我看,权家是不会挑剔小七这个的。” 大太太一下就从权家这门亲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来。“话是这样说,可毕竟是续弦,本来就难以立足,达家现在还不是死命巴着权家,仗着那点子姻亲关系没有灭门抄家,可子殷要是续弦,这点姻亲就更淡薄了。你难道不晓得达家那群人的厉害?到时候闹起来,难堪的还不是小七……” 大老爷就有了些不耐烦,“还是先等含春来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艰难,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论权家、桂家,都不算辱没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还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顿时随着转移,就抹起了眼泪,“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觉!在家千恩万宠,就是个公主也只能这样了。到了婆家,四处受气……” 大老爷冷冷地看着大太太,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出了里间。 又接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自从进京以来,大老爷事务繁杂,已有很久没叫七娘子过去服侍了。如今权仲白一来,就好像在杨家平静的后院里投了一颗深水炸弹,大太太第一个人仰马翻,第二个就是大老爷。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字斟句酌,宽慰七娘子,“两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长孙,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后就抬举两个通房,把孩子抱到身边从小带大,从情分从礼法,都要认你做亲娘的。” 七娘子却是这三人中最不当回事的一个:她本来就对生产有恐惧心理,虽说杨家女儿大多都是顺产,但在这时代久了,哪一年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死于难产……古代的卫生条件这样差,生孩子就等于在过鬼门关,生不生,在七娘子看来,倒不是多大的事。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惊与同情,到底还是大老爷的镇定来得更讨喜些,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来宽慰七娘子。虽说这办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冲突,但在古代,却的确是最自然的一条思路了。 当时的高门大户,再没有不纳妾的,虽说婚前不会抬举房里人,但婚后到了妻子有孕的时候,是肯定会抬举通房丫头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层家庭,倒也有些不纳妾的例子,但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就是这少数中的少数,妻子也多半都有个强劲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处的这个社会阶层中,驸马爷身边也都有几个大丫头,娘家再强,强得过皇家么?连驸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没有纳妾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毕竟是在被认为嫡女的瞬间就已经远去了,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此时再来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已成空话。再说,七娘子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一个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的教育不一样,阅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能够达成和谐已经不容易,什么一生钟情,小姑娘豆蔻年华时,是一见钟情不错,过上二十年,这一见钟情难免就成了色衰爱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权家,还不都是一个样,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打点家务外悠闲度日,有个硬气的娘家,无须看人脸色……也就够了! 七娘子就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应,“父亲说得是——这毕竟是将来的事了,谁也说不准的,眼下就为此发愁,实在划不来。” 大老爷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半晌,才笑,“难为你想得这么开。” 又沉默了半日,这位中年文士一边不自觉的地数着小立案上的文书,一边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话。 “本来,进京做阁老,爹是想把你许给权家的,就在眼皮底下,两家也正都少一个盟友。许家那边虽然可靠,但朋友总是不嫌多。” 他的话里就有了深深的疲惫。 “可……京里风云变幻,或者爹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份辛苦,每日里战战兢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惊异。 大老爷正当壮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又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之一,按说,应当是踌躇满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么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大老爷,等着大老爷往下说。 大老爷又抹了一把脸,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意改革税制,将地丁合一,推广到全国。” 地丁合一,说起来也够简单的了,无非就是改革税制,将人头税废除摊入亩税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历史中的“摊丁入亩”。 七娘子却惊得一下就站起身来。 她这才懂得大老爷为什么有这样的一番表情。 如今内阁里的三大阁老,焦阁老资格最老,乃是无可争议的首辅,满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会试,按例都是首辅出任主考官,进士们都要称主考官一声座师。 可就是焦阁老,在昭明初年为着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师连番大吵,把秦帝师排挤出内阁连番打压,要不是皇上明里暗里地庇护秦帝师,又把秦帝师提拔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难翻身了。 那时候的大老爷人微言轻,当然没有参战的资格,但从先皇之后累次提拔大老爷来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税制,只是胳膊扭不过内阁的大腿,先皇心里的事又实在太多了,才一时没有顾得到这上头来。 看来,太子将大老爷提拔进京做这个阁老,为的,还真就是改革税制,地丁合一了。 这可不是小事! 焦阁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辅,虽然平素一向是谨慎圆滑,是有名的磕头首辅,但其势力也实在不可小觑,当年太子出阁一事,皇上犹豫不决,就是焦阁老在关键时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阁读书。说起来,新皇还欠了他一个情。 要赞成地丁合一,就是和这么一个羽翼丰满资历极深的前辈作对,不要说大老爷,就是秦帝师在世的时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爷却又转移了话题,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立国一百多年,皇帝们渐渐地有些不像话了,先皇虽然聪颖,但心思不在治国上。本以为国势渐衰,是看得到的事,没想到东宫却是人中龙凤,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几响……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老爷的意思? 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帝,实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怕在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为今日布线。 杨家虽然投靠太子,但几年来屡遭冷遇,自然战战兢兢,此时的江南又是风起云涌,太子的心机手段,连大老爷都不禁震动。 正是因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斗不过东宫,大老爷才起了思乡之意,让出了江南总督的位置,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怀,于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爷进京入阁。杨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国公又是武将,且自从昭明大捷后赋闲已有多年,焦阁老和秦帝师不卯日久,大老爷想要坐稳阁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径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说,新皇是已经把大老爷给打怕了,吓怕了,叫他没有资本,也没有胆量玩弄权术和自己对抗。 这是个相当强势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连大老爷都摸不透,更不要说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声询问,打从脊背底下网上冒寒气,浑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里。 大老爷就露出了一个苦笑。 “地丁合一,当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经颁布,不论是新皇还是我们杨家,都必定为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爹百年后,恐怕一个奸相的名头是跑不掉的了。” “可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没有退路了。小七,爹顶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后,怕是就要挑头启奏,为地丁合一说话了。”他疲惫地擦了擦脸,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但我们杨家,也一定不能没有后路。——爹对不起小七,虽然子殷少年显贵为人倜傥风流,实在是个良配,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 要留后路,那就是要把自己卖给桂家了。 新皇不简单,大老爷又何尝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来诉了这一番苦,无非就是让自己接受嫁进桂家的命运,不要把封锦牵扯进来,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无时无刻不牵扯进这样让人头晕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涡里,七娘子就是一阵头晕。 罢了,西北就西北!虽说那是个她再不想回去的伤心地,但……也有它的好处! “身为杨家女,自然听凭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谁,小七就只等着上花轿。”她毫无修饰平铺直叙地应承了下来。“两家都是良配,谁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运气。” 大老爷眼中就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你放心。”他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条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将军为人方正,素来不喜阿附权贵,不然,桂太太也不会对这门亲事这么热心。人口简单家风严正,将来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七娘子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大老爷对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后后,竟是为自己找了四五个出货的渠道…… 罢了罢了,就当是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吧!只要有娘家做后盾,不论权家、桂家,要立足,总是不难的。 她就挤出了一个笑,“在家从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么?只要能为父亲分忧,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爷微微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七娘子的客气当真。“权家那里,现成的推托借口——就等含春这孩子进了京,给你娘相看相看,没什么差错,我就回信把亲事定下来了。” 寥寥数语,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爷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号。”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闲话,“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间,是注定不会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这样惊心动魄的改革,就晓得承平年间,注定是不会像昭明年间那样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帝国首相,本来就不可能从政治漩涡中独善其身。在未来的几年里,杨家是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冲垮了砥柱,还是砥柱撑起了大秦…… 165、改元   未几,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号。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来,朝政大体上还说得上风平浪静,开南洋海禁,平西北蛮夷,国内,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国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虽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团糟,临末了还要亲自赐死自己的长子,但好歹,交给万民的成绩单,并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时代,正月里免不得又是连番烦琐的礼仪,   大老爷身为阁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齐衰丧,杨家在京城的第一个年就过得很冷清。   居丧的人家,过年是不出来见客的,大太太连年夜饭都要自己别室享用,大老爷和七娘子两个人,拉了七姨娘与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几口饭,大家也都觉得很没意思。   从前过年,家里怎么说都是热闹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两个活宝,还有九哥这个大宝贝,三个堂少爷在的时候,弘哥也是大说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里就七娘子一个孩子了——又还不是喧闹的性格,处事比大人还沉静,九哥又不在身边,这个年就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家下的亲戚们,又多半也都有丧事,大年初一只有二老爷一家上门拜年,却也是坐了坐就纷纷辞去:这不是苏州,二房也有不少亲戚在京,初一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还在孝期,所有喜庆的活动都不能参与,大年初一,当然也不好出来接待客人,听吉祥话。七娘子身为家里的唯一一个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亲戚——老实说,她对这个敏大奶奶,也的确有几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门做客的,甚至连派下人上门问好,都要尽量避讳,也因此,虽然到京城也有一两个月了,她却始终没有和南音取得联系。毕竟人家现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讳这个,七娘子也不想贸然行事,如若有什么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说话,又听她抱怨了一通许凤佳过年还不得回来——广州路途遥远,回京过年来回就是小两个月的时间,工期紧要耽搁不起,自从去年五月出门,许凤佳这就又是大半年没有着家了。   待到自鸣钟敲过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门了,因大太太不便见客,男丁都不曾到后头来请安,七娘子忙整顿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请七姨娘出来,在东次间里备了茶,又到堂屋等着敏大奶奶进门。   没多久,细碎的脚步声就响进了后院,一个英姿勃勃,简直有盛唐遗风的少妇,便神采飞扬地踏进了屋门。   “七妹妹!”她叫得极亲热,几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啧啧啧,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姑娘,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怜爱,叫我看了,恨不得搂在怀里亲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气派闹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带了一丝尴尬,“大嫂客气了……”   两边就笑着见过礼,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七娘子才请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让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说些闲话。   七姨娘人虽然玲珑,话却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满屋子就听到敏大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听娘说,上回有幸进宫随班行礼贺皇后受封,见了宁嫔一眼,真真是风华绝代,那一股娇憨的气质,连皇后都爱,宴席上还特地赏赐了宁嫔三杯酒……统共宫里的那几个主位,都没有宁嫔那么大的面子!”   夸奖六娘子在宫里的体面,是最好不过的马屁,七姨娘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虽说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宁嫔带大——这孩子没有什么才华,无非就是仗着一张脸讨人喜欢,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这样的运气进宫服侍,我是日夜悬心,就怕她无知,冲撞了贵人,自己获罪倒没什么,连累了杨家,倒是她的罪过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闪,又满不在乎地一笑,“连累不连累的,七姨奶奶是过虑啦,宁嫔的性子讨喜着呢,我娘亲时常进宫陪太后、太妃说话的时候,提起宁嫔,都说是后宫难得的开心果,虽说眼下还无宠,但毕竟皇上还没出小祥,等出了周年,有宠不过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位敏大奶奶,倒是难得的通透。   杨家的几个亲戚都有丧事在身,无事不能出门,六娘子品阶不够,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打发人出宫和娘家通消息,欧阳太太若是能够时常进宫与太后太妃说话,现阶段对杨家来说,当然有很大的价值。   敏哥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而这位敏大奶奶,看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这样通透,又怎么会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头,将来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在后头等着……   不过,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无意置喙。   正自出神时,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说起了权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几次病,要不是为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门给伯母请安的——改日,等出了年节,一定上门给伯母赔罪——这话又说岔了,废了千辛万苦,请了权神医上门,哎呀,权神医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娘的脉门,就冷冰冰地说,‘世伯母平日里心事就重,疏于保养,这一向似乎饮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岁的人了,说得脸红耳赤的。自从前头那个短命的二少奶奶过世,二少爷就像是换了个人,五年前来扶脉的时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风……”   一边说,敏大奶奶一边瞧七娘子,就连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几眼。   大老爷虽然下了决定,要把七娘子许配给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岁小儿,没见过桂含春,是肯定不会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这一番话,完全是出于好意。   七娘子冲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着手笑,“看看,咱们家七姑娘这一笑——七姨奶奶别生气,比宁嫔也差不了多少嘛!”   这个敏大奶奶,实在是个妙人。   七娘子对她就额外多了几分热情,因大太太必须别室静坐,不与亲戚相见,久坐难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后院进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边走一边和敏大奶奶闲话,“不然大年初一,也没有这样安静,京里亲戚毕竟要比苏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可还不是?大年初一自己亲戚走走,还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就是今年初三,还要带着姑爷回门。”   提到敏哥,她的声音里就出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不耐烦,好像在谈一只不听话的小狗,虽不惹人喜欢,却又不好丢弃。   七娘子不禁侧目。   这么一个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气的女子,虽说长相上不能说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讨厌。娘家又殷实……以敏哥的性子,怎么就和她处不来!又让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来。”她就和敏大奶奶谈起了李家,“自从上京,也很少听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还要不要下场应试。”   提到自己这个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嗳,不瞒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们江南的男儿家,表哥大好男儿,在江南学的那都是什么,一身的算计。我说,这女儿家算计,是没有办法的事,一辈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里,见的都是这些人,不算计有什么办法?可男儿家就不一样了,表哥在李家不开心么,大可以考个武举从戎,要些本钱经商,卯足了劲要考进士做官多分家产——有什么意思!”   七娘子简直被敏大奶奶说得无言以对。   难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欢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难得男儿的喜欢。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几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里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长大的?我们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长大,十三岁才来了京城。”   她一时竟沉默下来,又慢慢地叹了口气。   “京城虽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儿家,往往就不讨人喜欢。”   七娘子顿时心有戚戚焉。“大嫂说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顿住了话头。   看敏大奶奶眼里的泪花,就晓得她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儿家不讨人喜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以至于连敏大奶奶的眼泪都逼出来了?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又细细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着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为举止。   #   过了上元节,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爷开始照常进宫轮值办差,大太太还是在家苦挨着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门给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娘家伺候欧阳太太去了,只是给七娘子送了两次时鲜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点礼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静,按理说,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还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号来说,那毕竟还是先帝统治的年头,一脉相承,纵使有什么要变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来颁布。但元年元月,皇上却似乎没有一点变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后宫消磨时间,连阁老们都不见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别样的紧张气氛。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显,但情绪也罕见的现了紧绷,虽然还维持着名士风度,但杨家有几个糊涂人?两个姨娘都看出来大老爷情绪不好,无事时决不在外走动,偏偏大太太一无所觉,只是忙着为五娘子预备催生礼,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将产婆送到了平国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许大愿——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来,进了二月就随时可能生产。   两个高层都有心事,杨家的气氛说不上轻松,但较之在江南时的腥风血雨,却又已经算得上平静。七娘子早练就了一身本领,心若止水,只是在后院静候那一天的到来。   进了二月,桂含春也终于进了京城。   他是以受赏的名义进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驿馆招待住宿,头一日晚上才进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发人来给大老爷请安,偏巧大老爷一整日都在宫中轮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约了二月初十请桂含春过来吃饭,男丁有大老爷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礼。   桂含春自然答应,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门拜见了大老爷,在外院与大老爷说了半日的话。   大太太早已严阵以待,将七娘子叫到身边坐着,又架了屏风,“你也亲眼看一看含春的样子。”   七娘子却依旧提不起一点兴头。   如果说她对权仲白还有那么一丝基于感恩的关心,对桂含春,却是只剩下当时在百芳园里模糊的一点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还有个人样,两家的婚事也就一定会结成了。杨家七个女儿,前六个无不是盲婚哑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见了见自己的夫婿。当时的年代,与其说女人是嫁给男人,倒不如说是嫁给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屏风后的一眼上,是极其荒唐无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娘家的一点后盾,在哪里,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还是权家,有什么关系?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说一样放开手——说来也好笑,与她最是息息相关的婚事,却是七娘子唯一没办法为自己做主的。当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总不能一直靠着封锦。   桂家家风严正,人口简单,三个儿子都是嫡出,继承顺序严明,就算有什么糟烂污,也不会比杨家更丑恶。既然如此,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挑的?   在这样平静若死水的心情里,七娘子就等来了屋外的通传,“桂家少将军请见太太,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带兴奋的笑意,“还不快请进来!”   桂含春于是大步进了内堂,给大太太行礼,“小侄见过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龙行虎步,举动虽得体,却自然而然带出了军人特有的肃杀,行过礼,便抬起脸将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风后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极为平静,“多年未见,此时相逢,本应欢欣……”   这是在拜见带孝长辈时特有的叙哀礼,有孝在身,本来不应该见客,但时移俗易,齐衰不杖期的孝,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与客人相见,只是不能主动上门拜访。这来拜见的客人,就要与主人叙一叙丧亲的哀苦。   这都是多年的古礼,今人相见,多得是不尊礼节的,只看桂含春这一句话,就能晓得他实在是个知礼之辈。   大太太顿时有了一丝激赏,一边细看桂含春的容颜,一边请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怀念了秦帝师几句,才问桂含春,“在西北的几年,过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这疤痕虽然说不上太丑陋,但也绝不悦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块,使得两边脸颊不大对称,又带了这一块胎记一样的暗红,就让这青年看起来多了几分狰狞。   他容色平静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惯了这刀头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觉得很有趣。   虽然权家与桂家和杨家结亲的意愿都相当积极,但看来这两个当事人都别有怀抱,并无意于自己。   权仲白怀念亡妻,这也很正常,毕竟当年他言谈中就流露出了对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没了当年的腼腆——好在七娘子也从不自作多情,她与桂含春相见时年纪还很小,她不觉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欢上当时的自己——不过,这来给未来的岳母相女婿的时候,容色这么平静,话里又不离一个血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对这门亲事很热心的样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无所觉。   她不禁就皱了皱眉头。   正要说话时,外头却又有了人声,却是梁妈妈的声音,一路往里响了过来。   “桂将军!”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礼,“奴婢行事无状,多有叨扰,请桂将军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话,就紧了几步,在大太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大太太神色顿时一动。   “这就发动了?”她难掩惊讶,又有了些忧虑,“——还早了点吧?”   七娘子顿时会意:是五娘子已经临盆了。   五娘子要生产,大太太如何还有心思和桂含春应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会就告辞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热锅上的似的,坐立不安团团乱转,口中念佛之声不绝于耳,又派了梁妈妈来回传递消息,下了死令:“有一点什么事,都要打发人回来告诉我。”一天连饭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里,更是不安起来,“生了这么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连带着大老爷、七娘子都无心做事,陪着大太太担惊受怕。到了后半夜,大老爷才打发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却也到底有了一丝忧色:就算是初产,骨盆开得慢,这十多个时辰,孩子也该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讯就送到了大学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对双胞男孩,母子平安。 166、得意 大太太这一喜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要说是她,就连大老爷连日里也是面上带笑——一举得男,母子平安这八个字,在现代或者不稀奇,但在古代,却是多少贵妇人求之不得的造化了。 京城习俗,小外孙的一啄一用都由母亲娘家提供,大太太自然是早预备了男女两套,却不想这双胞子出生,襁褓倒是不敷应用,又忙着请二娘子手底下的两间纤秀坊分号加班加点,加倍赶制出了无数精致的襁褓衣裳,又因为出生是在冬日,还做了金线绣的小斗篷……虽说不上穷奢极侈,却也是尽量豪华。 “这两个宝宝要是能够站住脚,我们家五妹在许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上门给大太太请安的敏大奶奶一语道破真谛,“本来就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夫人,按理这国公夫人病了,就应该让世子夫人执掌家务,仗着是新媳妇,活活压了一年,这不是现在儿子也有了身份也有了,娘家也硬气了?七妹你别不信,这往后的许家,可就是咱们家五妹的天下了!” 五娘子出嫁的头一年,可说得上是吃尽了婆家的苦头,婆婆孱弱无力回护,太婆婆一力打压,几个妯娌不是冷眼旁观就是落井下石,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又自飘摇,上回七娘子见她,她才会那样凄苦地诉说,“当人媳妇不容易。” 可如今就不一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老爷高升阁老,自己生了一对男丁传宗接代,大太太又摆明车马要给五娘子撑腰,每回送东西给平国公府,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叫人来瞧瞧自家的女儿是多矜贵……倪太夫人就算有千般不喜,怕是也压不住五娘子。更别说几个妯娌,如今最大的屏障,也就只剩自己嫂子的身份了。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嘛。”七娘子笑着为敏大奶奶加了一杯茶,“让大嫂久候了,娘许久没有出门做客,难免要加意打扮……” 大太太身上有孝,自己都不敢进产妇门探望,免得冲撞了小孩,七娘子又没出嫁,不好独自上门,这对双胞胎洗三就是敏大奶奶代表娘家人上门探视,一来二去,倒是让两人迅速地熟稔了起来——敏大奶奶性子直爽,倒是不得大太太的喜欢。 “这算得了什么。”敏大奶奶挥挥手,不以为意,“我娘家有个表妹,那才叫折腾,每次出门不打扮两个时辰,是绝不肯罢休的,我就不耐烦起来,我说你长得这个样子,也有闲心打扮?再打扮也是这堆草料,瞧瞧人家达家的姑奶奶,不施脂粉也是仙女下凡一样的,就凭你,打扮两个时辰那也是东施效颦。” 话尤未已,大太太就出了内堂。 脸色还有些不好看,“再不走,要误了时辰了。” 就一马当先,掀帘子出了堂屋。 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对视一眼,都不禁抿嘴一笑。 敏大奶奶真是深得粗豪二字精髓。 不过,也是因为正经婆婆不在京里,自己娘家又硬,和婆家关系又好,又是娇滴滴最得宠的小女儿…… 她的思绪一闪即逝。 也就和敏大奶奶一道追着大太太出门上了暖轿,换车往平国公府而去。 大太太过了年就满了八个月的孝,当时人守孝,斩衰三年也不过是二十五个月出孝,齐衰不杖期一般都服八个月就可以除服,她本待是要正经守满一年,免得挨秦大舅的训,此时五娘子一生产,却是再按捺不住,今日才过了十天月子,就要带着女儿、侄媳妇上门去探五娘子了。 “若是在从前,是肯定不会上门的,生女儿,也不会上门。”敏大奶奶又有一套说辞。“这生了儿子,竟还是一对麒麟儿,那就很可以上门了!” 和敏大奶奶在一起说话,欢笑声就格外多些。 七娘子笑个不住,“被娘听到了,越发要嗔着大嫂爱说实话!” 敏大奶奶就冲她捉狭地挤了挤眼睛。 今日上门来访,是前儿就打过招呼的,平国公府自然不敢慢待,还是老规矩,四少夫人亲自在二门边恭候,一行人先进乐山居给倪太夫人问好,又进清平苑见许夫人,这一回许夫人却是笑容满面,亲自出门迎候,把大太太接进了堂屋。 “多少年的心事!我都给放下了!”她虽然形容枯槁,面上却带了红润,“凤佳这一有了后,我心里就别提多熨帖啦!” 顿时就和大太太说到了一块去,两人手握着手,好得——好似比一母出的亲姐妹更亲热三分。 倪太夫人的神色就有些萎靡,虽也是一脸的喜气,但比起许夫人的狂喜,她的开心,更像是虚应故事,按部就班。 更别提一路进来,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的脸色…… 七娘子自小在斗争中长大,前世又是孤儿,最善察言观色。这前后两次登门,众人神态的种种细微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纵使她早已融入这个时代,心下却也不由感慨:生个男丁,对这时代的女人来说,居然如此重要。 一想却也是,以大太太这一生的际遇而言,她唯独缺少的又何尝不是个亲生儿子?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没有男孩,许家男丁长年累月在外公干打仗,养出的是一群怨妇,目前府里的三个孙辈都是大少夫人所出,却只有最与世无争,也最没必要为添丁一事犯愁的大少夫人,今日反而告了病没有出来招呼客人。 七娘子就觉得相当的有趣。 许夫人和大太太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都有无数的琐事要掰开揉碎了解释。七娘子和敏大奶奶未免有些碍事,敏大奶奶眼珠一转,索性起身告辞,“我带七妹妹先进明德堂看五妹去。” 许夫人抬眸望了敏大奶奶一眼,这一眼,就势必带到了七娘子。 两人的目光都是一触即收,许夫人就笑,“好,你们先去,一会我也陪四妹过去看看小五。” 也不待大太太多说什么,就拉着她进了里间。 两家的主母难得见面,自然有不少话商议,尤其是亲父去世时大太太不在京里,许夫人一定有很多事想要转告。敏大奶奶与七娘子都不在意,两人一路进了明德堂——此时的明德堂东厢已是屋门紧闭,做了五娘子休养的静室。 一进门就听到了五娘子的笑。 “她还当这是半年前?欺负我一个新媳妇不晓得规矩?你就传我的话,说少夫人就是不喜欢这花色,去岁娘娘不是赏了一套婴戏粉彩盘子么?我看着上头的小娃娃和我们四郎、五郎很像,正好拿来给我玩玩。” 和上回见面,她勉强作出的欢容相比,五娘子的声音这一回就要粗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和敏大奶奶相视一笑。 就双双进了东厢西面的套间。 坐月子十日过后,按理产妇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五娘子却依旧半躺靠在架子床边,面色慵懒地与身边的谷雨说笑,“我还不信了,一个下人罢了,我还治不了她?!” 谷雨喜气洋洋,抿着唇笑,“您说得哪里话,这府里哪个下人敢给您气受,那准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起身给敏大奶奶、七娘子行了礼,一径出了屋子,想来,是找那个倒霉的库房妈妈发作去了。 五娘子见到娘家人,自然高兴,“总算是来了!” 就欠起身有些吃力地让座,“大嫂坐,七妹坐!” 七娘子见她行动时还有些滞涩,不由一皱眉,“怎么现在还不能下地么?” “生的是双胞胎,又都胖大,是剪了会阴的。” 按理说,七娘子没出嫁,听不得这些事,五娘子却又哪管这么多,毫无尴尬之色侃侃而谈,还笑嘻嘻地吓七娘子,“疼也疼死人啦!现在都不好下地走动。” 敏大奶奶吓得惊叫一声就站起来,“剪、剪那个地方?”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很惊讶,双双转头看着敏大奶奶,只见敏大奶奶面色青白,像是吓得不轻。“那,那可不是疼死了!” 五娘子哈哈大笑,“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大嫂,看你这样,是怕了?” 敏大奶奶敷衍了几句,又坐了下来,却是谁都看得出她神思不属,没有一会儿就借口回去接大太太,一溜烟地离了明德堂。 五娘子也不在意,留了几句,见敏大奶奶去意甚坚,也就不多说了。“正好,我们两姐妹说说话。” 和上回相比,五娘子虽然面色苍白形容惫懒,但面上却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光辉,好像那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又回到了躯壳中一样,做事说话,都显得很有主意。 “可算是熬出来了!”敏大奶奶一走,就和七娘子感慨。“有这对宝贝在手,哼,四嫂、五嫂怕是睡都睡不好……前儿太婆婆来看我,我说几个哥哥比世子爷大了七八岁,到现在都没有子嗣,真叫人着急,正好我身边有两个上好的丫头,本来是给世子爷预备的,如今有了子嗣,我们倒不急了,不如匀给两个哥哥算了。——你是没看见太夫人的那张脸!真是一年多的气,全都出得酣畅淋漓!” 有了这对金孙,五娘子就有了招摇撞骗的金字招牌,嫡子嫡孙,毕竟是传承所依,有这对孩子做后盾,前后两次造访之间不过隔了一两个月,五娘子在府里的地位就已经扶摇直上,有了一个世子夫人该有的尊荣。 七娘子也真心为她高兴,“你也要悠着点。” 话出口却又是劝诫,“别有了三分得意就要摆在面子上,有时候呢,姿态也要摆一摆……” 五娘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啦好啦,和娘一个毛病,只爱唠叨我!——娘呢?” “在三姨那里说话。”七娘子一边答一边四处张望,“两个小外甥又在哪里?” “一天恨不得睡十个时辰,哭起来又吵得很,我叫养娘抱到东里间去休息。”五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等娘来了,再抱出来一道看吧,免得你逗弄一会,把他们闹醒了,才睡下又要被娘折腾一次。” 还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烦,却又怕儿子被闹腾两次睡不踏实。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好,好!五姐可想得到当时会有今日?” 五娘子面上微微一红,就转过头去,“我不理你了!” 七娘子只是笑,也没有答话。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似乎这两个小姑娘,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半晌,五娘子才轻声细语。“眼下回首前程,真就像是一场梦!” “活像是天生就该走这条路,走过来再回头看,也不晓得自己当时会不会再选这边……其实,又哪里没有留恋。” 她调转过眼神,望着七娘子,轻轻地笑,“不瞒你说,我昨晚还做了一场梦,梦见……梦见了他。” “在梦里,我也知道我成亲了,我不该再想着他,可我就一直追着他不愿走,念着要问他,问他,问他是不是……” 她没有说完,就又吞掉了余下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笑,这笑里有一丝感伤,一丝遗憾,更多的,还是丝丝缕缕,雾一样的惘然。 七娘子也看着她微笑。 “会过去的。”她轻声宽慰,“再给一点时间,就过去了。” 五娘子沉下眼,从喉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嗯。 春分一边笑,一边从屋外端了一个红胎漆金的小木盘进来,“姑娘,该喝药啦。” “哎哟,每天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五娘子顿时一皱眉,“不吃!” 她不用亲自奶孩子,用药就不用忌讳奶水,月子里进补是最恰可的时机,也难怪一天到晚的喝药。 七娘子和春分都笑,春分就板起脸,“您不吃,奴婢也没得办法,只好请太太出马了!” 两个女儿才正一惊,大太太就笑着掀帘而入,“谁不吃药啦?” 平时她居家严肃,很少这样和众人开玩笑。 五娘子先是一怔,揉了揉眼,顿时一声欢叫,“娘!” 这一刻,她脸上放出的喜悦与思念,实在是无以名状。 大太太紧走几步,握住五娘子的手,才要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瘦了!” 又急急止五娘子,“别哭,月子里掉眼泪,坏眼睛的!” 五娘子一边吸鼻子一边强笑,“谁,谁要哭了……” 却终究是抹了抹眼睛,才握住大太太的手细看,“娘也瘦啦。” 母女二人经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却是谁都无从说起,大太太就势坐到五娘子身边,左右看了看,便端起药碗吹了吹,含笑舀起一勺喂五娘子,“还没有给我们小五喂过药呢。” 五娘子泪光莹然,吞下药汁,半天才笑,“原来娘还记得,小时候我常为这个和您生气。” 又皱眉嚷,“好苦。” “怎么不记得。”大太太眉眼一团柔和,“从小就吃九哥的醋,九哥多病又不吃药,喂他几口,就嚷起来说我偏心……” 一边说,一边与五娘子相视而笑,一口接一口地将药喂了小半碗,见五娘子皱眉不喝,才又挑了蜜饯喂她,“外孙呢?” 自然就有养娘将两个锦绣襁褓包裹着的小郎君抱出来相见,大太太轻轻地勾了勾小脸蛋,动作若鸿毛,竟是没有吵醒两个外孙。五娘子与七娘子相视一笑,场面一时,温馨和乐。 大太太尽管对两个小外孙爱不释手,却只是看了看,就又叫两个养娘抱回东里间好生安歇。又责备五娘子,“平时还是让孩子睡在你身边强些,没满月的孩子,别离亲娘太远。” “白日里人来人往,怕吵着了,晚上还是和我睡的。”五娘子忙解释,又得意一笑,“您瞧见几个嫂子的神色没有?哼,这一遭,我可算是扬眉吐气,叫那群小*****尝尝生不出儿子的滋味!” 大太太一脸的笑,“哪里没有瞧见?面子上虽然都装得好,你五嫂那两个大黑眼圈,瞒不了人的呢!” 母女俩顿时相对轻笑,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五少夫人的管家权,在五娘子出月子后,是肯定要交还回明德堂的。 以五娘子的手段和心性,又怎么可能不好好地拿捏一番五少夫人?她没有愁出四个大黑眼圈来,都算是好的了。 “还有四嫂,五嫂还生过女儿,她进门三四年,连个屁响都没听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说话,三姨都要给四哥房里添人了……她又最妒忌!”五娘子越说越兴高采烈,“一时的得意,算得了什么,一辈子的得意,才——” 她的话忽然断了,面现惊容,看向身上的锦被。 大太太正听得开心,就拍着手附和,“可不是,一辈子的得意,才是真得意——” 七娘子却已经看出不对,趋前几步,为五娘子掀开了被子。 就在五娘子腰胯处,粉光润泽的藕荷色床帐上,已是漫开了一团暗红。 167失意 都已经生产十天了,怎么还有下红? 大太太忙握住五娘子的手轻声问,“痛不痛?怪了,怎么忽然就又下起红来?”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并不十分慌乱:产妇下红是常有的事,是尴尬事,却不出奇。 五娘子张口才要答话,却是眉头一皱,只见□又涌出一团血色,顷刻间,身下已是洇了一片红。 大太太这才有几分慌了,一叠声地问,“要不要请大夫?疼不疼?”又冲七娘子摆了摆手,“你先回避一下!” 没出嫁的姑娘家,的确也不方便看着五娘子换衣服。 七娘子只好起身出了屋子。 却是心事重重,眉头紧蹙。 不期然就想到了大太太喂五娘子吃的那一碗药。 应当也不至于,这边喝下去那边就发作起来,傻子都会疑到那一碗药上头,再顺藤摸瓜往下一查,下药的人很容易就败露了。 不然大太太当年又为什么不敢给九姨娘下一整贴无名毒药?大家大户,熬药的买药的下人都是有数可查的,就算要下药,怎么也都不会是这个做法。 再说,药力行开也要一段时间……或者,只是巧合? 但天底下又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边吃药那边下红……还是止不住的量! 她心头发冷,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见丫头们慌慌张张,在西里间进进出出,索性冲春分招了招手。 “你进去,把刚才五姐喝的那碗药端出来,好生收着!” 她一边思忖一边吩咐,又站起身扫了里间一眼。 五娘子陪嫁带过来的丫鬟不多,只有六个,余下的十多个都是平国公府里提供的人手,此时屋内乱起来了,里里外外簇拥的都是人——七娘子一看就瞧见,一个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把床头柜上的那碗药给端到了一边。 “那丫头是谁。”她一把攥住春分的手臂。 春分顺着七娘子的眼神看了进去,有些惊疑,“是、是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我们姑娘看她机灵,就提拔到屋里做些杂活……” 七娘子就松了手催促,“别让药洒了!” 春分吓得面青口白,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就进屋先把青花瓷的小碗端进了堂屋的小柜子里,又上了锁。“七、七娘子……” 七娘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温和地安抚春分,“有备而无患……你别害怕,没准什么事都没有呢?” 就打发春分,“忙活去吧!” 她坐在桌边打量着屋内的动静,不时就听到了焦虑的低语,“止不住?” “快换条带子。” “草木灰来了没有?” 大太太细细的哭声又跟着响了起来,接生妈妈一个接一个,面色肃穆地进了屋子,两三个老大夫也颠颠地小跑进了里间…… 七娘子的心就越提越紧,忍不住跺了跺脚,也顾不得忌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里屋,却见得五娘子床前黑压压一片都是人,众人面上都带了焦虑,人群中央,一个老大夫面色端凝扶脉不语,身边还有人翻看五娘子的眼皮、唇色。大太太坐在五娘子身边,早已经六神无主,哭成了泪人,五娘子面色惨白,闭着眼任由众人施为,竟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种时候,只会哭有什么用! 七娘子顿了顿足,待要进去推醒大太太,却又不敢打扰了大夫,只得退回墙边低头沉思。又过了半晌,那老大夫长叹了一声,低声道,“夫人且吃一副方子再看。” 就起身收拾了药箱,同几个同僚低声商议起来,眉宇间凝重到了十分。 屋内顿时炸开了一片低语。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七娘子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立在门外往里张望,面上一片讶然。两人目光相触,都是一怔,那少女便掀帘子进门,低声问七娘子,“这位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穿着华贵,不像是仆妇之辈——据闻许家也有几个庶女,恐怕是哪一个来探望五娘子的。七娘子心乱如麻,随口敷衍,“世子夫人恐怕是……” 后半句话又收住了不敢说出口。 屋外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掀,许夫人进了里间,她面色沉肃,一进门就厉声问,“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忽然不行了?” 几个大夫本来正低声商量,见许夫人来了,倒是都松了一口气,领头的那位就上前请许夫人,“夫人借一步说话。” 七娘子心直往下沉,好似掉进了一个冰水潭里,一口气差一点就没有喘上来。 看来,五娘子恐怕是…… 她紧走几步,钻进人群,近了大太太身边,借着衣裳遮掩,在大太太肋下狠狠一掐,又低声道,“太太,这不是哭的时候!” 大太太一个机灵,果然就住了泪,左右一看,见几个大夫围着许夫人说话,便起身分开人群,走到许夫人身边细听起来。 七娘子顺势就坐到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五娘子略微一动,长长的睫毛乏力地震了几下,才睁开眼,转头看向七娘子。 “怎、怎么会这样……”她双目空茫,只是不到半个时辰,面上就已没有血色。“七妹,怎么会这样……” 七娘子心若刀割,五娘子没有等到她回答,就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远处又传来了许夫人的惊呼,大太太一声不出,仰天便倒,一头栽在地上,也没了声息。 # 没到半下午,五娘子就已经不行了。 面若金纸昏迷不醒,连药都灌不进去了,大太太醒来几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又哭晕了过去。 倪太夫人并几个妯娌,家下的亲戚都过来探望,明德堂内里里外外都是人,大太太只能被送到东里间同两个小外孙在一处休息,七娘子也被许夫人送出西里间,要她好生照看大太太。 五娘子已经没有起身换衣的气力了,西里间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太夫人只坐了一炷香不到就不适起来,许夫人同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又忙安排暖轿,把老人家送回了乐山居。 四少夫人自告奋勇照顾老人家,“就不给娘添乱了!”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都在堂屋里坐着,大少夫人安顿明德堂里的事务,五少夫人已是叫了仆妇进来预备后事,又遣人去访寿材。 七娘子在东里间里听着她低沉而冷静的说话声,心里不由起了一丝凉意。 大宅门里固然需要一个这样能办事的人,但五少夫人是不是也太冷静了一点? 敏大奶奶始终与许夫人一道在西里间里照看五娘子,因没有出月子,所有男丁一律不能进来探望,平国公就遣了婆子随时来回传递消息,到了半下午,又请了权仲白进来扶脉。 大太太本来还在昏迷,被七娘子掐了两把,听得权神医来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就站起身来,拉着七娘子跟在小神医后头几步进了房,一屁股就坐到五娘子身边,连回避两个字,都顾不得了。 在场的也多半都是已婚妇人,大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一左一右扶着许夫人在床边太师椅上落座,三人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好似泥雕木塑一样,看着权仲白发呆。 七娘子只是看了五娘子一眼,就有些喘不上气,忙回过头去,敏大奶奶见她腿脚发软,便一把搀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或许还是有救的。” 可只看五娘子的面色,就晓得生机已然淡泊……产后血崩,就算是在现代也非同小可,更何况五娘子的血出得那样汹涌…… 权仲白像是才从宫中出来,虽然还是那一脸的风轻云淡,但他的衣裳已经因为疾走有些狼狈,大冷的天,鼻尖也冒出了汗。大太太急急地凝视着他,好似在看一个活菩萨。只要他一针下去,五娘子就能回春。 屋内一时反而有了反常的宁静,只是这宁静,反而像是情绪浓到了极点,在沸腾前的沉潜。 权仲白低眸专心把脉,不过片刻就放开了手,面带薄怒,扫了屋内众人一眼,视线在七娘子处微微一顿,就又转开了。 “本来身体禀赋就柔弱,产后是谁给她吃了通血的药?内伤还没有止住,一下血崩……扎一针试试看吧!”他的声音就好像覆了一层薄冰,冻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变了。 敏大奶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热切地望着权仲白,好像那是她唯一的希望,这一针下去,五娘子果然就能回春。 许夫人面色阴沉似水,毒蛇一样的视线逐个逐个,从屋内众人身上掠过…… 七娘子却是心直往下沉,要不是敏大奶奶搀扶,连站都要站不住了。 她几次被权仲白问诊,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语气…… 立刻就有侍儿奉上烧艾,权仲白示意大太太卷下五娘子的衣领,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扎了一针,又在手心、脚心分别扎了几针,再一试五娘子的脉关,就摇了摇头,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成啦。” 他迅速拔起银针,“血流成这样,神仙都难救了。” 大太太咕隆一声又要栽倒,权仲白看也不看,一手扶住,一手向上一扬,拉起大太太的衣袖,银针顺势扎进手肘,再掐住人中一拧,大太太虽然面色发青,但毕竟没有又晕过去。 她连哭都顾不上哭,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面上好像笼了一张面具,悲与喜,都已经不见了。 许夫人的声音都在发抖,“还、还能撑多久……” 权仲白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淡淡地道,“恐怕就是这一会了。” 这句话入了耳,七娘子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慢慢漂浮,色彩分崩离析,她望着床上安静躺卧的瘦小女子,慢慢闭了眼又睁开,只觉得这场梦,太真实。 还这么年轻。 还这么年轻! 耳边的说话声就像是水一样滑过去,七娘子只隐约听见权仲白的声音,“能让她醒来说几句话……也不能支持太久。” 大太太蓦地又大放悲声,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同声惊呼,“娘,娘!” 乱糟糟的西里间里,再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五娘子自小娇生惯养,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这场梦,实在是真得太好笑了。 不知是谁重重地推了她一把,七娘子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的一切,真实得已经不能再真实,权仲白立于床边向她招手,“世子夫人要和你说话。”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同许夫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敏大奶奶扶着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正往许夫人的位置上坐。五娘子已经睁开双眼,那原本还意气飞扬,原本灵动到了十分的双眼,涣散成了两颗大大的黑水晶,她正吃力地转着眼睛,看着七娘子。 就像是泡到了一桶冰水里,所有情绪一律消失不见,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紧走几步坐到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五娘子的手都已经凉得彻骨。 “照顾好四郎……五郎。”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七娘子不得不把头低着靠近她唇边。“七妹,四……郎、五郎……娘……不中用,二姐……爹……带话……” 七娘子缓缓点了点头。 “好。”她郑重允诺。“我一定把话带到。” 身边又传来了几声响动,权仲白从床边走开,去了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全无心顾及,整个世界,只有她和五娘子两人。 五娘子吃力地喘了几口气,又喃喃,“害我的人,不会放过孩子……” “我们一定找到凶手。”七娘子轻声答应,“四郎、五郎不会有事,你放心。有表哥,有三姨,还有爹,有娘,有二姐,有我,一定会让四郎、五郎平安长大……” 五娘子就松懈下来,黑水晶一样的眸子里,首次聚集起了泪滴。“我对你一直不好。”她轻声说,一把攥紧了七娘子的手,“我对不起……你……欠你的新衣……来世我再还你!你别往心里去,别记我的不好……” 七娘子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对我已经很好。”她轻声说,“你对我好得很。” 五娘子于是吃力一笑,注视着七娘子,开了开口,又合拢了嘴。 七娘子还当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一时害怕起来,但五娘子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好像正在组织语言,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他很好。”她不及细想,伏在五娘子耳边轻声说。“他和皇上清清白白,外头的人都是乱说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了一句,“他还记得你,那年回来,知道你许人了,他很伤心。” 五娘子一下就笑了起来。 这一笑,有了些活气,有了些潋滟,然而毕竟已经油尽灯枯,又带了难以挽回的颓唐,好像一朵花快开败时的风姿。 她松开手,轻声要求,“孩子……让我看看孩子。” 自然有人去抱孩子,七娘子起身搀扶起大太太,让她坐到五娘子身边。 权仲白又出门去不知做了什么,不片晌,两位少夫人扶着许夫人,慢慢进了屋子,养娘抱着一对双胞胎紧随其后。五娘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半坐起身要抱两个孩子,只可惜起到一半,已经力竭。 大太太忙一把把她抱住,却是又泪如雨下,语不成声。 五娘子反而平静一些,她留恋地望着大太太,竭力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娘、我、我好舍不得……我还没孝顺你……养儿方知父母恩,我……” 又转开目光去看儿子,才一动,便浑身一震,脖颈软倒,向后仰倒在枕上。 权仲白向前几步,从她发间百汇位置起出了一根银针,双手虚虚拂过五娘子眼前,合拢双眼,低声道,“诸位请节哀。” 七娘子浑身发冷,心里来来回回,只响着一句话。 还这么年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章节更改了一段话。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没有男孩,许家男丁长年累月在外公干打仗,养出的是一群怨妇,目前府里的三个孙辈都是大少夫人所出 更改为: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没有男孩,许家男丁长年累月在外公干打仗,养出的是一群怨妇,目前府里的三个男孙都是大房所出 还有之前有一章说小五是15岁的世子夫人,是打错了,是十七岁的世子夫人。 168节哀 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大太太怔怔地坐在床头,抱着五娘子的手尚且未松,好似紧一紧手臂,五娘子就能醒来。 许夫人面色惨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面上都有不忍之色,还是敏大奶奶上前拉了拉大太太,低声道,“大伯母,放手吧。” 春分与谷雨抽着鼻子呜呜咽咽,只是不敢放声儿,得了敏大奶奶的眼色,这才走到大太太近前,轻轻地将大太太拉了出来,把五娘子放平在被褥上。 五娘子才一躺平,五少夫人就好像是得了信似的,一下弹起来。“还不快把亲家太太扶到东里间去——娘也请一道来,这里不是久坐的地儿。” 她本来一向文静,这时候指挥若定,却显出了主母风范,语调虽有哀痛,却克制得极好,只是隐隐露出。 许夫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顺了五少夫人的安排,七娘子同敏大奶奶亲自搀了大太太,大少夫人与五少夫人搀了许夫人进了东里间,五少夫人又请了权仲白进屋,给两位老人家扶脉,唯恐两人哀痛过度,又折损了身体。 权仲白倒也耐心,他似乎对这一情形习以为常,虽然面色端肃,但行动很有章法,开了两个方子给许夫人安神,又请闲杂人等回避,他要给大太太扎几针。 “杨太太哀痛过度,人已经有些痴迷,长此以往,恐怕痰迷心窍,年老易中风。” 七娘子与敏大奶奶自然是在东里间的,许夫人也不肯走,“我……我陪着四妹!” 她像是一下又老了几分,鬓边的白发衬着那瘦骨嶙峋的脸,格外显得憔悴,结果只有大少夫人回避出去帮五少夫人分派事务,未几,屋外又传来了四少夫人的声音。 “太夫人派我来问问——什么!六弟妹已经……” 接着就是呜呜咽咽,被压抑过的哭声,同五少夫人的劝说,“四嫂,现在这里乱的很,两位长辈哀痛逾恒,我们不要添乱……” 她声音虽轻,却很坚定,一项项分派事务,安排五娘子易箦并明日的小敛礼,事事有条有理,七娘子侧耳细听,心中无数思绪纷乱流转,只在喊着,“到底是谁!” 是谁这么大胆,偏巧就选了今天,在大太太来探望的时候给五娘子下药,居然药性还这样刚猛…… 这是根本不怕把事情闹大啊! 她不禁扫了许夫人一眼。 虽说这种事也很难有个定论,但以许夫人和五娘子的关系,她要害五娘子,是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手段的。 京中规矩,探望产妇,要以产妇生母为先,大太太今日才动身过来看五娘子,别的亲眷们就算过府拜访,也不会进明德堂,再说,生人要给五娘子的药里下毒,那纯属痴心妄想。 还是只有平国公府里的女眷,才有这个能耐下毒! 好在这一房本身女眷还并不很多,说起来也就是三个嫂子并倪太夫人,有下毒的能力。 可动机呢? 七娘子耳边一下就响起了五娘子的声音。 “您瞧见几个嫂子的神色没有?哼,这一遭,我可算是扬眉吐气,叫那群小贱人尝尝生不出儿子的滋味!” “还有四嫂,五嫂还生过女儿,她进门三四年,连个屁响都没听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说话,三姨都要给四哥房里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她的眼神就暗了下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五娘子总是太得意了……生了儿子,虽然有了靠山,但又何必把以后要做的事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这也太遭忌! 正自出神时,大太太已是受了权仲白几针,安稳合眼休息,权仲白这才收拾药箱,向许夫人告辞。 “死生常事,夫人不必挂怀太多,思虑过甚,反倒更坏了身子,开的太平方子,还请夫人多吃几副……” 七娘子心头一动,忙上前几步,给权仲白行了礼。 “权先生!”她声音很轻,“请先留步……想问问先生,五姐大约喝的是什么药。” 权仲白就拧了拧鼻根,略带疲惫地吐了一口气。 “什么药?”他诧异地一扫七娘子,眼里多了几许深思,“我虽是神医,也没有那么神,只晓得是喝了活血的药,是什么,摸不出。” 七娘子给春分使了个眼色——春分顿时会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出了屋子,不片晌就端回了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碗。 “大约夫人就是喝了这碗药后,不到半柱香就……” 权仲白神色一动,就又意味深长地盯了七娘子几眼。 何止是他,许夫人、敏大奶奶的眼神,都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贴到了七娘子身上,又跟向了那碗药。 就连大太太都骤然睁眼,死死地盯着青花瓷碗,没有做声。 屋内一下就静得像是一座坟山。 “我是医生,不是药房掌柜。”权仲白就有了几分不耐烦,“七姑娘或者……” “权先生!”七娘子加重了声音,祈求地看着权仲白。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上一次这样祈求地看着谁,还是在西北的土炕边,望着看管她与九姨娘的老妈妈。 “您是神医,一句话当得十句话……要不是没有办法,我是不会这样麻烦您的。” 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五娘子是许家人,死了也是许家鬼,娘家的亲戚,只能在启殡送葬的时候前来致哀,等大太太略略休息过来,他们就要回去了。 春分一个小丫头,怎么出面请人验药?许夫人身为主母,指望她也太不保险。 要不把五娘子的死在现在就摆上台面,恐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就尽量将自己的焦急与绝望,透过眼神传达出来,告诉给权仲白知道。 权仲白又看了看许夫人。 他的顾虑,不言而喻。 许夫人面色苍白,她紧捏着椅把,森然望了七娘子一眼,也轻声催促权仲白,“请权先生帮个忙。” “当不得老夫人这一叫。”权仲白叹了口气,在屋角水盆里洗过手,回来端起药碗一嗅,又以尾指蘸了一点药汁放进口中品尝,红润唇瓣略一吮白玉一样的尾指,就有了答案。“这药是人参、白术、当归、大枣、黄芪、桂圆等物增减出的十全大补汤,以少夫人气血两虚的体质,吃这几味药很是相宜,想必是钟大夫的手笔。” 钟大夫便是适前为五娘子把脉的医生,也是京城名医。 “不过,这汤药味道不对,”权仲白看也不看许夫人的脸色,“有番红花的香味……嗯?还有些王不留行的苦味?是多加了这两味药再不会错的。” 他又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这可麻烦了。”才放大声音,道,“番红花同王不留行都使宫缩下血,用得对是好药。只是少夫人像是也遗传了杨太太的毛病,思虑过甚寝食不安、肝经郁结,本来气血正是两虚,再被药力一冲,下红难止,前头几个大夫又没有精于针灸的,错过最好时机,遂无可挽回。” 大太太咕咚一声,又栽倒了过去,权仲白瞪了七娘子一眼,才挽了袖子又过去给大太太扎针。 七娘子却一点都没有歉疚。 大太太爱晕,尽管再晕个十次也好,这件事她是必须要分辨清楚的,否则许夫人迫于压力,万一糊涂结案,凶手再出手的时候,肯定就瞄准了五娘子的一对双胞儿子……那时做得柔婉些不留马脚,母子三人冤情谁诉? 她就看向了许夫人。 许夫人也正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 “还请三姨好好照看两个小外甥。”她轻声细语地叮嘱许夫人,态度毫不相让。“免得悲剧接二连三……到时候两家反目成仇,恐怕,亦不是什么美事。” 大太太哀痛过度无法履行外祖母的职责,但娘家人却不能没个表示。 五娘子在许家出事,许夫人身为主母,难辞其咎,态度再冷又如何?再冷,也不会更占理一些。 许夫人眉头一挑,不由就转眼去看大太太。 她略作沉吟,再开口时,态度已经软化了不少。 “七娘真是临危不乱、兰心蕙质……”到底还是冷笑了几声,才肯定了七娘子的要求,“孩子已被抱到清平苑里,只要我这个做祖母的还有一口气,这对金孙,是决不会有事的!” 敏大奶奶愕然立在当地,望着许夫人同七娘子,未几,眼中异彩连闪,像是第一次把七娘子瞧了个清楚。 # 权仲白索性直接给大太太施了几针,让她昏昏沉沉安睡下去,又开了几张方子给敏大奶奶收着,嘱咐敏大奶奶,“待得杨太太醒来,两时辰吃一副,若是杨太太始终不能气平,再来找我。”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在宫里就在香山,未必能脱空出来,若是一时难以联系,就找钟先生也是一样的。” 以权仲白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的确很有可能□无术。敏大奶奶一脸的感激,连声应了,才同七娘子一道招呼人安排暖轿,将大太太扶回了杨家。 大老爷今日在宫中宿值,不到深夜是不会回府的,敏大奶奶与七娘子一道将大太太安顿在正房里屋,敏大奶奶就告辞,“家里还有病人……” 七娘子将敏大奶奶送到门口,感激她,“要不是大嫂在,今日小七一人未必应付得来。” 敏大奶奶勉强一笑,“七妹不要这样说,两房在京里都没有多少亲人,互相扶持才是正道——我明日再上门来看伯母!” 匆匆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就回身上了轿子。 七娘子回了屋,就见王妈妈同梁妈妈、药妈妈三个老人聚在屋角喁喁细语,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她心头一酸,仿佛这才意识到,五娘子是真的已经身故。 她一天水米未进,除了早上吃的半碗粥之外,只喝了几口茶,此时精疲力尽,居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太师椅上坐了,举手撑着额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然一片,根本找不出一条成形的思绪。半天,才勉强凝聚出些精神,抬头吩咐立冬,“把张总管请来吧!” 不片晌,张总管就进了屋子,恭谨地给七娘子行了礼,态度已是带上了几许哀伤。“小的见过七娘子。” 以七娘子从前的性子,是一定不会受张总管的全礼的。 可现在她就像是坐在一张针毡上,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疼得发炸,一阵阵地昏眩,几乎忍不住要趴到椅子上,还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她一咬下唇,用这一丝疼痛,恢复了少许清明。 “想必张总管已经收到了一点风声。”她开了声,才觉出了声音中的嘶哑。“五姐下红难止,就在刚才已血崩去世……” 墙角微微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五娘子在杨家长大,虽然性格倔强,和下人们的关系未必很亲密,但大太太身边的几个仆妇,却无不是看着她长起来的。 张总管面色顿时多了几分哀痛,“怎么这样突然?!” 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小人这就打发人去宫中报信,告诉老爷知道。” 七娘子无力地点点头,还要嘱咐张总管几句话,却已经是心力虚耗无以为继,眼前逐渐发花,金星乱冒,众人的惊呼声中,她的世界已成黑甜。 # 她做了几十个梦,虽然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却又醒不过来。前世在孤儿院里,为了多吃一口饭,也要煞费苦心讨好管饭的阿姨,从小上学,她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本逃学偷懒的一个,尽管乡村小学学风散漫,她依旧努力读书。 整个少女时代,贫穷贯穿始终,她所有的一点点财富,在任何一个同龄人眼中恐怕都可以随手丢弃,总算成年,大学四年,她从一无所有奋斗到小有积蓄,不忮不求,靠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她最大的噩梦就是脑子不再灵光,那是她为人处事唯一的依仗,只要脑子还在,再深的绝境她也能找到一条出路,她对生活的要求不多,能生存下来就好。 可在梦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助。 她知道自己身处于迷宫中,无数个岔路口只有一条正确的路,可线索实在太少,倪太夫人的笑脸,五少夫人低沉而清晰的说话声,响彻了一整个梦。 “草木灰还没有来?”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 “一时的得意算不了什么,一辈子的得意,才是——” “除非我知道他已经结亲,亲眼看着封大奶奶上门拜访……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进宫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喘着气猛地坐起身,只觉得头疼欲裂,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慢慢流下泪来。 “姑娘!”身边传来了立夏模糊的惊呼,然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立夏下床挑亮了过夜的油灯,又点了蜡过来,小心地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姑娘……姑娘请节哀,人死灯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七娘子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她又想到了五娘子金纸一样的脸,极白的白里泛着微微的黄…… 她还那样年轻! 九姨娘的死,铺垫了足足四五年之久,对于被病痛折磨得寝食不安的九姨娘来说,死与其说是终局,倒不如说是解脱。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她都在为病痛所折磨,只不过为了儿女,才勉强支撑病体谋划心机打点绣品……她死得虽凄凉,却安然,像是一曲终了的余音,淡而袅然。七娘子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将哀痛深藏。 五娘子的死却太有冲击力了! 就在她眼前,一个妙龄少妇不过几个时辰就咽了气,她还那样年轻,有那样多的快乐未曾享受,在她短暂的一生里,实在错过了太多的东西,她犯过错,跌过跤,只因她还年轻,她实在应该有更多的时间爬起身学会放下伤痛接受遗憾,享受她的青春! “立夏。”七娘子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还从来没有这样沧桑而嘶哑。“我实在很后悔,我实在是很后悔。我应该多抽她几个耳光,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教她忍耐,教她深沉……” 她越说越急,终究语不成调,化作了哭声。 立夏沉下眸子,将烛台放下,轻轻地按住了七娘子的肩头。 “姑娘请节哀。”她又重复了一遍,“人死灯灭,很多事,您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哭得双肩发抖。 她哭了一个来时辰,眼泪,终于渐渐是止住了。 天边也露出了曙色,立夏打来热水服侍七娘子洗漱过了,又为她换了素色衣裳,往小厨房要了点心,服侍七娘子吃过,再陪着她去正房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与其说是请安,倒不如说是商议。 五娘子的死,背后是肯定有隐情的,到底是谁想对这位世子夫人下手,娘家人心里不能没有底。毕竟五娘子身后留下的一对儿子,以后就要靠杨家来照应了,指望远在广州的许凤佳与病骨支离的许夫人,未免太托大。 七娘子吃过一顿饭,心里倒冷静得多了,她惦记着权仲白的那几句话,很想和大老爷、大太太商量商量,推敲疑点。 却是才进了正院,就听到了大太太的声音。 “别拦着我!”大太太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叫喊过。“我和他们拼了!许家人全都要陪葬!我豁出去了!杨海东,你敢拦我!都滚开!谁敢拦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克制,反而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狂。 屋内又传来了大老爷疲倦的声音,“太太不妨先醒醒脑……” 然后就是他的痛呼,一阵撕扯摔打的声音,瓷器碎裂、重物倒地……屋内哐啷啷的巨响此起彼伏,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169化小 七娘子顿时眉头一皱,停住了脚步。 大太太心痛亡女,不肯善罢甘休,也不出奇。 若换做自己是她,只怕此刻许家的所有人都成了痛恨的对象,亲戚反成寇仇,几个可能的凶手,更是恨不得逐一凌迟致死,才能一泄心中痛恨,告慰五娘子天上亡灵。 可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四个字,是最有诱惑力,也恰恰是最难办到的,五娘子若是没有留下儿女,倒也罢了,偏偏眼下还有两个姓许的小外甥,才出生十天就没了娘…… 真是人间惨剧! 七娘子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一切不平郁愤都叹出口,才轻声吩咐立夏,“去找牛总管,请他到孙家传个话,把二姐并二姐夫请过来坐坐!就说太太哀痛过度,已经迷了心窍,还请二姐来帮着劝劝。” 虽然在家守孝,没有大事不能出门,但亲妹妹去世,这事已经够大了,再说,现在明摆着大太太过度悲痛,已经失去理智,口口声声要上许家,和许家人拼了…… 立夏急忙应下,匆匆加快脚步出了院子,七娘子再叹一口气,才加重脚步,进了屋子。 东里间内已是乱作了一团,大理石屏风歪倒在地,带得黑檀木的小圆桌也歪歪倒倒,上头的青瓷茶具已是碎了一地,大太太蓬头垢面状若疯虎,虽被几个妈妈联手抱住,但仍不断挣扎,不时大叫,“谁敢拦我!和他们拼了!”看着,已有了几分疯意。 大老爷满面寒霜,一身的装束被茶水湿了半边,手扶多宝阁,还在和大太太斗嘴,“你拼,你去拼,你看看能拼死几个!”平日里的相敬如宾,已是荡然无存, 七娘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她抬高了声音。 “爹,娘!现在是吵这个的时候?五姐尸骨未寒,两个小外甥前程未卜……不找出凶手,只怕不几月又要有丧事,未足岁的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 她清冷的声音,一下就让大太太的挣扎之势,为之一缓。 七娘子连忙又给小丫鬟飞眼色,轻声敦促,“还不快把权先生开的药端上来?” 好容易软硬兼施,半是劝半是灌地给大太太喂了药,不片晌药力发作,大太太继续昏睡过去,场面才得到控制,七娘子又请示大老爷,“昨日娘就昏过去几次,如今神智又是这样……是不是该请权先生来扶扶脉?” 大老爷一脸的不乐意,半天才点点头,吩咐立冬,“叫张总管拿我的帖子出去……如果权子殷不在宫里,那就一定在香山别墅,两头都问问!” 屋内这才有了章法,丫头们上前收拾屋子,又请大老爷进净房换过了衣裳,两父女在东次间里对坐着,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大老爷面上满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怪七娘子,“昨日的事,我都听过了,你也太不懂事!” 七娘子倒是未曾想到自己反而会被责骂,不禁一怔。 就抬眼看向了大老爷。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这个前任封疆大吏,如今的阁老,似乎也已经因为女儿的夭折而乱了方寸。 “小五嫁到许家,就是许家的人了,你当着你三姨的面请权子殷尝药,不是不信你三姨是什么?两家关系本来就尴尬——”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一抬头,第一次打断了大老爷的话。 “五姐也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大老爷。 从前在西北,大老爷对九姨娘与自己不闻不问,她也从未责怪过自己的父亲。家里女儿多,难免照管不过来,七娘子对大老爷没有一点感情,所以也就没有期待。 这些年她也感念大老爷供给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要得少,大老爷给得虽不多,七娘子却也满足,是以两父女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年相处,总不是没有情分。 但大老爷的这句话,实在是将他的自私,一展无余。 大老爷顿时哑然。 他细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你以为小五就这样青年夭折,父亲心里不痛?你以为爹心里没有小五?” 他又压低了声量,“可杨善衡你要是以为,什么事能凭着性子来,那我就是全看错你了。你三姨难道不知道小五的死有蹊跷,她难道不知道私下查证那碗药的不对?犯得着要你越俎代庖,当着众人给她没脸,把丑事活生生地扒拉出来由着人议论,让你娘发起疯来要和许家翻脸?平时看你是个好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只会坏事!日后两门亲戚,还怎么走动?!” 七娘子冷冷地盯着大老爷,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这才知道大太太为什么这样看不起大老爷。 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想的还是不能给许夫人添不自在,不想和许家翻脸…… 她一直知道多年来独自谋生,已经让自己冷静得近乎冷血,有时候,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可对着大老爷,七娘子才知道什么叫做冷酷。 或者在大老爷心里,除了九哥,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后,即使是亲女儿的死也一样如此吧。 “三姨毕竟是许家主母。先且不说病得厉害恐怕无力找出凶手,就算是三姨强打精神侦破了此案,”她的声调清晰冷静。“五姐的死,主使者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不是儿媳就是长辈,三姨再疼五姐,也不可能为了她和亲家决裂。怎么原来爹觉得,害死五姐的凶手只消受一点惩处,这件事就算完了么?” 话中的不屑,清晰可闻,大老爷又哪里听不出来。 他眉头一跳,嘴边的几丝肌肉也有些抽搐,“要让一个人受到惩罚,也未必一定要把事情闹大!” 七娘子猛地咬了咬舌尖,心知看法不同绝无调和可能,再说下去,只是徒然添乱,她咬住了就要出口的反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轻声道,“小七资质驽钝,不若父亲思虑周详,料敌机先。只可惜父亲当时并不在场……” 她硬生生地吞下了后头的讽刺。 大老爷显然余怒未消,虽没有听出七娘子话里的意思,但却也还要再说什么。 他看了看七娘子平静的容颜,忽然间又心灰意冷。 女儿大了,早过了仰自己鼻息过活的年纪。 真要闹翻了,把往事再翻出来说,反而又闹得不清。说到头,谁肚子里没有委屈? “算啦。”他摆了摆手,“现在还是先紧着你娘来吧,等权先生来把脉了再说!” 话声刚落,牛总管又进来回报,“平国公送了帖子来,说是要上门拜访……” 大老爷忙起身跟着牛总管疾步外出,也顾不得再搭理七娘子。 七娘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疲惫地握住脸,将脸埋到手中,半天才抬起身,试了试额温。 立冬才端了茶进来,见七娘子的动作,反而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七娘子这是……” “我有一点儿发烧。”七娘子力持镇定,“得先回去歇着了,你给梁妈妈传个话,让她请个大夫来为我开一帖药……” 立冬上前一试七娘子的额温,不由大惊,忙扶住七娘子往炕上躺,一边轻声道,“是是,这就叫人请去,您先睡一会,别着急,别着急……” 七娘子于是沉沉睡去。 #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鼻塞面热,一起身先打了两个喷嚏,脑袋倒是清醒过来,只觉得后脑勺针扎一样疼,耳边还有些嗡嗡的响。 一动就有两个人过来扶住自己,又有人轻声劝,“姑娘张口喝些水。” 七娘子张开口,徐徐饮下一盅带了杭白菊味道的清水,低声问,“我烧退了?” 立夏声音里不由带上一点崇敬,“权大人来扎了两针,烧就退了。” 她顿了顿,又道,“权大人还说,请姑娘不要过于悲伤……您的性子本来就沉潜,有什么情绪不发作出来,全积郁在心里,很容易就忧思成疾,这样的烧再来几次,好容易将养回来的元气就更弱了。” 七娘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权仲白就像是神仙中人,说的话都是对的,都是好意,可自己俗人一个,俗务缠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心无忧虑。 “替我谢过权先生没有?”她靠回枕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要不是他开出的方子,咱们恐怕连现在的身子骨都没有呢。” 立夏会意地一笑,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私底下已是为您转致谢意了。权先生说,医者父母,这是他该当做的。” 又露出了些许忧虑,冲帐幔外头努了努嘴,“咱们没有搬动您……二娘子方才带着二姑爷回来,刚才哭了一通,现在正在和太太吵架。” 七娘子一怔,这才听见了帐幔外头隐隐约约的声响。 二娘子的声线,赫然便在其中。 她似乎很激动,声调高亢而冷酷,大太太却是不管不顾地大喊,虽然听不真说的是什么话,但七娘子不必听,也知道两人吵得肯定是五娘子的死。 忽然间,她有些不大肯定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旋即,她又想起了倪太夫人的笑。 七娘子的眼神顿时就冷硬了起来。 就算许夫人再想为五娘子伸冤,头顶还有一个婆婆,名门望族,视名声如命,她未必能有魄力追究下去。 自己不闹开,恐怕五娘子白死的几率,占了五成。 余下的五成,还要看许凤佳能不能及时回来——以他的性子,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广州距离京城太远,就算他星夜回京,也未必能找到蛛丝马迹…… 答应了五娘子要找出真凶,她就从来没有打算把此事轻轻放过。 只是大老爷的那番话,一下又回到了七娘子的脑海里,让她再度有了叹息的冲动。 “人生真是难!”她轻声和立夏感慨,“要找到一条两全的路,谈何容易!” 立夏面带不解——是啊,她再聪慧,对大老爷的了解,也未必有自己的几分之一。 七娘子就又叹了一口气。 帐幔外的声响一下小了下去,不久,轻轻的脚步声踱进了东次间,立夏起身行礼。 “二娘子。” 二娘子掀起帐幔,一双含煞眼,就出现在了七娘子眼前。 姐妹俩对视一时,居然都是欲语无言。 “二姐。”七娘子再叹一口气,轻轻地叫。 二娘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本来容貌不过清秀,此时已有二十五六岁,虽然青春正盛,但面容刻板,已是有了侯夫人的威仪。 这一哭,反而显得格外年轻,看着就像是二十刚出头的年岁,好似一个刚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什么事都心中无数。 七娘子不由得陪着落了几滴泪,立夏就大皱其眉,上来劝,“权先生说了,您现在可不能哭,一哭恐怕又要发烧……” 二娘子就忙擦了擦眼,强笑,“是我不好,反倒来招七妹。” 两个人就又怔怔地相对而坐,都不知说什么好。 立夏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半坐起身,从东里间的方向摆了摆头,对二娘子挑起眉,做询问状。 二娘子就苦笑,“听说是娘亲自把那碗药喂给小五,是以格外不能平复心情,虽说经过劝说,已是打消了亲身前去闹事的念头,但到底还是派了王妈妈过去……我拦都拦不住!” 见七娘子诧异,又解释,“娘叫王妈妈代她从太夫人开始骂,骂太夫人管家不严,教出了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家里人,叫小五白白……送了命。”说到最后几句,声音中又现了哽咽。“还要王妈妈去骂三姨,不过我想,王妈妈就算敢真骂出口,也是一定不敢骂三姨的,事情,还不算太难看。” 五娘子真是一脉嫡传,尽得了大太太的性子。 七娘子没想到大太太着急起来,也是这样的蛮不讲理,面子两个字,竟是全顾不得了。 虽说痛快,但究竟于事无补,上门辱骂平国公的母亲,是对许家面子严重的冒犯,就算平国公夫妇不介意,许太妃也未必不介意。 七娘子就沉下眸,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真是有多少无奈! “恐怕王妈妈也未必敢……”她字斟句酌。 二娘子苦笑,“若是不骂就要被卖,她不敢,也得敢了。” 只看二娘子脸上的苦笑,就晓得她也拉不住大太太了……如今的大太太,就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已经被激起血性,不杀戮一番,是绝无法冷静下来的。 七娘子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的言辞,居然如此苍白无力。 人的生死,并不是几句宽慰的言语可以掩盖的。 恐怕就算许家人诚心赔罪,大老爷也一意缓和,许家与杨家的关系,从今往后,依然要走低一段时间了。除非许家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教出凶手,这凶手,还必须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行凶理由…… 她在许家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已经赌上了许家和杨家之间的联盟关系! 以大老爷的性子,只是责怪七娘子几句,都算是客气的了——改革在即,杨家面临的压力本来就不小,再和许家疏远,只怕更是孤立无援了。这,毕竟是关乎整个杨家的大事。 可五娘子还那样年轻! “二姐……我……”她不禁低声问。“我在许家,是不是……做错了。” 二娘子一怔,她并没有不解,显然是早已了解了事情经过。 ——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地看向了七娘子,“若我是你,我会做得比你激烈百倍。” 是啊,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 想到了在西北的那一夜…… 她轻轻一甩头,掐了掐虎口,让轻微的疼痛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要一项一项地办。 “眼下就看许家的态度了。”她轻声下了结论。 二娘子攥紧拳头,垂头轻轻地将手搁在了大腿上,神色阴霾。 “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要说娘,我,都不会罢休的。” 她又放开手,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区区一个太妃,很了不起吗?我们家在宫里,也不是没有能说得上话的靠山!” 七娘子忽然意识到,虽然杨家看似危机四伏,比不上许家根基深厚,但恐怕许家还未必敢真和杨家撕破脸皮。 她料想得不错。 五娘子的头七一过完,许家就派人送了真凶上门。 或者,该称为最适合的凶手,更合适些。 170凶手 “家里小药房管事的洪妈妈,虽然样样都好,但酒后就容易犯糊涂。” “她素来将少夫人的药材看得很仔细,平日里是一定会亲自包裹的,偏偏也就坏在了这上头,那一日家里有喜事,多吃了一口酒,回来头晕脑胀的,包药材的时候,就把给大少夫人屋里的两个养娘配的王不留行,同药房里常年储备的一小撮藏红花给包了进去。” 许夫人派了老妈妈亲自上门向大太太解释。 大太太一句话都没有说,操起小几子上的茶碗就朝老妈妈丢过去。 老妈妈躲都不敢躲,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脸,眼看着脸上就红了一大块。 “滚出去。”大太太的声音冷得像冰。“马上给我滚出去!” 就连大老爷都很不满意,重重地放下了茶碗,“三姐查了这几天,就找到这么一个替死鬼?这故事也编得太牵强了些。” 他眉宇间就带上了少许阴霾,“虽说也能体谅三姐的难处,但这也实在是太欺负我们杨家在京城没有多少亲朋了吧。” 对大太太的火气,老妈妈还能泰然处之,可大老爷一发话,她就慌神了。 “阁老的话,实在是不敢当!”老妈妈连连磕头,“只是,只是夫人也难,半个多月几乎没有合眼,院子里的人,全都审了个底儿掉,除了洪妈妈之外,是没有一点疏漏。产婆是孙家夫人送来的,陪护的妈妈们全都是娘家的陪嫁,院子里抓药煎药的丫头妈妈,全是少夫人一手提拔出来的,真是、真是只有洪妈妈一个疑犯……” 七娘子忽地插口道,“药是什么时候煎下去的。” 老妈妈浑身一震。 才迟疑了片刻,七娘子就冷冷地道,“三姨审了这么久,不至于连这么一点问题都没有想到要问吧。” 屋内的两个大佬,目光却都集中到了七娘子身上。 大太太眼神里有惊异,有深思,也有明显的感激。大老爷却是多了无数的警惕,七娘子似乎都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暗暗皱起却又松开,那一句“你又想做什么了”,已经含到了唇边。 老妈妈却没有任何办法。 只要许夫人有尽心审案,这个问题,她是肯定必须马上回答的。 “这药要小火慢煎八个时辰以上最有效应,大约是前一天傍晚煎下去的。” 七娘子不禁一皱眉。 她还没有开口,大太太就接续了往下问,“从煎下去到小五服、服药,有谁进出过明德堂?” 老妈妈又是一震。 她抬起头死死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回答,“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五少夫人分头来过、府里的二姑娘与三姑娘结伴来过,五姑娘独自来过,还有太夫人并夫人都派人进过明德堂问少夫人的好。娘家人上门前,我们婆家人要全上门探视过,才不能算是失礼。” 也就是说,府里排得上号的女眷都有嫌疑了。 大太太的目光越发冷硬了起来。 大老爷却打了岔,“两个小娃现在怎么样?” 提到两个小外孙,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暖,大太太精钢塑就的面孔似乎有所松动,老妈妈也松了一口气。 “吃得好睡得好,在清平苑由两个养娘十二个时辰轮流看管,谁都不放进屋里来,吃喝从采买到厨娘,都是三十几年的老人,绝对可靠。”她巨细匪遗地交代了两个小少爷的起居,“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精神头很好,一天可以睡五六个时辰。” 七娘子目光一闪,看了看大老爷,又看了看老妈妈,她微微地撇了撇唇角。 这么一打岔,大太太也就没有再发火。 “我再宽限十天。”打发老妈妈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像是刀子一样锐利,“不管是谁害了我的女儿,三姐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她舍不得自己贤惠的名头,不愿做恶人,可以,名字必须给我交出来。谁让小五青年夭折,我就要她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老妈妈肩头一缩,打量了大太太一眼,见大太太面容平静似水,反而更害怕起来,抖抖索索地退出了屋子,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威风。 大老爷却是心乱如麻,欲言又止,对着大太太叹了几口气,大太太都置之不理。 他只好迁怒于七娘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起身径自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悄悄地退出了正院。 只从老妈妈来访一事,就可以看出几个重量级当事人,实际也是各有心思,长此以往,不是悬案,都要闹成悬案了。 大太太的心思是最简单的,已经近乎疯狂,反而不需要多说。大老爷的心思,却只有七娘子这样跟随他多年的受宠女儿,才能揣摩出个三三两两。 这位新阁相固然心痛于女儿的死亡,但却绝不想激化了杨家和许家的矛盾,可又不愿意将此事轻轻放过,免得叫许家看小了自己,看小了杨家。他想要一个答案,并不愿被许家敷衍,但却在事情可能牵扯到许家的上层人物时立刻有了顾忌。 单从事理上说,七娘子能够理解这个成熟的政治家,杨家几乎是马上就要掀起一场新的改革风暴,在这时候,任何一点助力大老爷都不会放过,不要说是许家这样的大棋子了。 前朝的徐阶为了除掉严嵩,不惜把亲孙女许配给严世蕃当姨娘……放过一个女儿的死,又算什么?恨他也好,看不起他也罢,一个政治家最看重的,始终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许夫人则恐怕是三方中最为难的一方了。 七娘子毫不怀疑,她也渴望找出真凶,三个庶子媳妇与一个婆婆,这四个可能的凶手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她一定是很卖力地在追寻真相,只是她也很怀疑许夫人的身体能否容许她作出明智的判断与推理,将这位大胆残酷的天才型凶手逼出水面。 并且许夫人也有自己的难处,她是许家主母,许家媳妇出了丑事,跌的是整个许家的面子,对外,她不得不维护自己的媳妇……她也有许家的尊严要顾,即使理亏,也不能任由杨家拿捏。是以她只在下人身上做功夫,对几个上层人物,却只字不提。 她甩了甩头,又把思绪转移到了凶手身上。 她不觉得这是预谋作案,也不认为这是下人的所作所为。许夫人的解释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下人毕竟只是下人,只要做好本分,五娘子对于她们来说并不可怕。 可对三个妯娌来说就不一样了,五娘子的崛起,在不同程度上直接妨碍了三个妯娌的利益,没有谁不是受害者,问题只在于是谁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动手杀人,或者说,是谁有这个性格,会想要直接从**上消灭自己的对手。 她又摇了摇头。 七娘子并不了解这三个少夫人,单从这一点印象,她不可能把几个凶嫌摸透。深宅大院的女人,谁都有两张脸,面上最娴静的大少夫人,私底下说不准就最丧心病狂。 她只能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凶手的性格。 这很可能是个大胆而疯狂的天才型凶手。 或者只是单纯地过来应卯,探望一下正是得意的五娘子,被她话里话外透出的春风得意,刺激得银牙暗咬。 往外离去的时候,忽然见到耳房里煎药的老妈妈捧着肚子离了屋子…… 闪身进去出来,一分钟都不要,自从五娘子生产就片刻不离身的小药包就没了踪影……左右一张望,又扶着贴身丫鬟的手,笑嘻嘻地出了院子。 不管死不死,总归会添些产后的毛病,死了最好,不死,大血崩后大伤元气,只怕五娘子就自顾不暇,没有闲心在府里兴风作浪了。 这是完全可能的事,明德堂里外进出的人虽多,但总有空荡荡的时候,再说,就是因为五娘子事儿多,很多时候,明德堂里的下人都被她派出去要东要西,院子里的人反而不多。 七娘子撑着脸,在心中的凶手面容上,代入了三个少夫人的脸。 都没有一点违和感。 她叹了口气:要找出真凶,谈何容易。 # 又再过了半个多月,五娘子的头七都过了,许夫人到底也没能拿个交待出来,每一次派人上门来请安,到最后都是不欢而散。 秦大舅、平国公、许夫人,轮番上门来见大太太,大太太总是重门深锁,回一个不见。最后,她将日期宽限到百日内,并放言百日内许夫人不能给个答案,她就要上顺天衙门诉倪太夫人、许夫人并三个少夫人合谋杀害五娘子,把事情闹大。 这一招虽然粗俗,但却是极有效的威胁,据说当时传到国公府,就把倪太夫人气得吐了血。 京城的高门大户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又还有什么是比吃官司更跌脸面的事?诉的还是这样真真切切有板有眼的案子,有神医权仲白的证词在……到时候顺天府丞上门拿人,许家的几个女眷,难道还真要被收押进牢内,上公堂抛头露面给人看笑话? 真要走到这一步,许家和杨家就真是彻底决裂了。 可要交出一个让大太太满意的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回事,没有真凭实据,谁会做这个明知必死的替罪羊? 大老爷成天愁眉不展,胡须捻断了几根,看着七娘子的样子,就好像看一只癞蛤蟆。 七娘子置之不理,到最后索性闭门不出,成日里只在后院读书写字,也不到大太太跟前去了——大太太现在看着她就想到五娘子,一想到五娘子,就悲从中来。 偏偏就在这时候,广西云南一带,苗族又起事了,这些土司自从北戎覆灭,就有些不大安分,今年终于按捺不住闹起了波澜。许凤佳告假回家奔丧的文书才到了京城,那边新帝命他为讨逆大将军顺路前往镇压的敕令就到了. 国事自然大于家事,许凤佳只得派亲兵回家送信,告知众人此事,便率兵往广西去了,山路难行,很快连兵带将就都没了消息。 四月底,京城已是草长莺飞,有了夏天的样子,南来的风吹过白塔,在太液池上激起了阵阵波澜。小时雍坊就在太液池边上,几个小丫头都爬到树上,看过了太液池的风光。 大老爷难得地接了七娘子出外书房服侍。 自从她在许家越俎代庖,把五娘子为人所害的事实摆到了台面上,七娘子就久已经失宠于大老爷,今日忽然派人传召,肯定不是为大老爷解闷去的,七娘子心下虽纳罕,却也并不慌乱。 她随着领路的台妈妈——台妈妈倒是取代了董妈妈,肩负了来往于内外院传递消息的工作——一路进了小书房,才进里间,就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打了个正脸,还没有来得及回避,大老爷就介绍,“这是你许家姨夫,还不快来拜见。” 他对七娘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脸色了。 七娘子心下越发好奇,面上却自然敷衍得好,她规规矩矩地给大老爷并平国公许衡,平国公将她上下细看了几眼,才微微一笑,举手冲大老爷告辞。大老爷又忙带着七娘子,将平国公送下了台阶,看着去远了,才收敛笑意,将七娘子带进了书房内。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却又是一变,好似一切龃龉都未曾有过,回到了最初发现七娘子优点的那一阵子,看着她的眼神里除了笑意,更多的,还是满意。 “许家那边今天亲自上门,说得是两件事。”待得换过茶,父女对坐了,大老爷才开口说起了许家的事。“四郎昨日里发了高烧,虽然今日烧退了,但还是让众人吓得不轻,另一面,你三姨连日操劳,今日终于是绷不住又昏死了过去,请权子殷上门扶了脉,据说……很可能是熬不过这一关了。” 提到许家,他面上自然就带了三分的戚容,七娘子看在眼里,却觉得有几分好笑,她点了点头,面色泰然。 “也是时候了。”语调不禁又略带了讽刺。 老妈妈当时,的确是听懂了大老爷的暗示。 大太太对五娘子的死,已经有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穷追不舍,好像饥渴的猎狗,一定要找到一头猎物,才能发泄心中无尽的嗜血。 要惊醒她的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让大太太重新成为一个会算计懂取舍,能壮士断腕的主母,就只能动用非常手段。 大老爷当时问起小外孙,不能不说是一种提点。许夫人只要不是傻的,当然想得到以小外孙的安危来提醒大太太:逝者已逝,还有更多的活人,需要大太太的关心。 这一招虽然浅显,但直击人心,就算七娘子早已料到此事,也没办法作出应对。毕竟四郎、五郎在许家人手上,他们是好是病,还不是许家人的一句话? “你娘听见了之后,一下又晕了过去,现在醒来,心境已经平缓了许多。”大老爷徐徐地继续着话头。 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七娘子不由得又摸了摸身上的孝服,五娘子去世,她要服大功丧九个月,现在身上穿的还是粗麻布衣服。 “一会儿,你进正院陪你娘说说话,也宽慰一下她的心情。” 大老爷又吩咐了几句琐事,才深吸了一口气,端肃了神色,望着七娘子的眼睛往下叙述。 “许家还说了一个意思——眼看着你三姨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即使熬过来,恐怕也是苟延残喘,无力处理家事。太夫人年事已高,更不宜劳动,平国公意思,公府是必须有一个当家做主的世子夫人,进门就要当家,免得府里内外失衡,让凤佳心冷,等凤佳一年的齐衰丧服完,他想为凤佳续你为妻。这一年里,暂时将两个小外孙送到秦家舅舅府上喂养。当然,有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这里面的意思,你是明白的。” “姑且不论你娘怎样想,这门婚事,我是已经答应了下来。一年后等凤佳出孝,你们立刻完婚,你姐姐的两个儿子能不能平安长大,就看你的手段了。我知道小七和姐姐感情深得很,又很想查出真凶,为此不惜绑架两家关系。想必,是一定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脑际嗡然炸响,木然地看着大老爷,一时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大老爷话里也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他语气笃定,这话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告知。话里更带了隐隐的讥诮,好像在笑七娘子搬起石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没想到刚才请你三姨夫稍等,我亲自进去和你娘一说,你娘也是满口答应,一会儿进去,她想必也有很多话要嘱咐你。”大老爷的声调虽然温存,但声音后的东西,却冷锐得像冰。“我明日就要发奏章请行地丁合一之法,还有很多事要做,小七先下去吧。” 七娘子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凝视着大老爷的面孔,像是从来未曾认识这个陌生的政客,半天,才挤出了一抹干涩的笑。 “大人真是信任杨棋。”她慢慢地站起身,望着大老爷的目光,好似两根穿心的箭。“或者我该说,在大人心里,我杨棋只是个听话的棋子,断然不可能反噬?大人就不怕……我含怨出嫁,反、而、生、事?!” 这一番话,被七娘子问得锋锐无比,好像夹了几把小刀子在里头,直戳进了大老爷的耳内。 大老爷却不骄不躁,只是悠然啜了一口茶,微微一笑。“小七怎么是冲动之辈,若是九哥作这样的威胁,或者我还会信,你嘛,就是杀了爹,爹都不信。” 是啊,她还有九哥!她不能将九哥置于自己与父母的斗争之间,叫九哥难办! 七娘子急怒攻心内外交煎,一时间心头好似有几千把刀子在戳,大半天也说不出一口话。 勉强一张口,要说几句场面话时,却是喉头一甜腥热喷出,桌上顿时就多了一口鲜红的血。 她一下就吓得捂住了口。 就连大老爷,也是面色一变。 他似乎反而因为这一口血而暴怒了起来,站起身举手就摔了七娘子一巴掌。“你不是在乎你五姐的死,胜于整个杨家的前程?敢把杨许二家的关系放上天秤,就别怨自己成了筹码,就算是死,你也得到许家再死!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有女不肖——杨棋,你别自以为聪明,你才是整个杨家最不肖的女儿!” 七娘子捂住脸的那一刹那,想到的却居然不是自己。 她想起了当时五娘子挨了大老爷那一巴掌时的反应。 在挨打之前,她尚且有很多委屈,可挨了那一巴掌之后,五娘子眼底,就仅剩倔强。 因为她已经彻头彻尾的心冷了。 五娘子或者有很多事都比自己糊涂,但在对大老爷的了解上,却要比七娘子更早就已经透彻。 此时此刻,她也不愿让自己的挫败流露出半分,泄露给大老爷知道。 她抬起头,平静地拭去了唇边的血迹,挺直脊背,对大老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小七本来就不聪明。” 她的语气比春风更软,眼神,却硬得像是钢,是铁。“父亲教训得是,小七还有九哥,还有子绣表哥,还有未曾谋面却心切一会的连世叔,在这世间,我并不是无依无靠!还有那么一两个人,垂怜我的身世,在乎我的喜乐!” 大老爷神色骤然一动。 正要细问,七娘子却已经转过头,头也不回地出了小书房。 171破立 她一路走一路微笑,虽说自己也知道,这微笑多半也带了几分假,或者并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这笑已经是她仅剩的一点骄傲。 七娘子一进屋,就听到了立夏等丫头的笑声。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气氛压抑,丫头们行动都不敢大声,也就是过了百日,才敢稍微放松一些,轻轻地笑几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就烦躁起来,她没有招呼谁,就径自进了里间,随手带上门扉,挂上了平时设而不用的小铜锁。 清脆的落闸声一起,她的眼泪就应声而落。 七娘子自从回了苏州,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软弱地为自己掉过眼泪。 她也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绝境。 从前二太太图谋九哥,先下毒后进谗言,姐弟俩看似安稳,实则身处惊涛骇浪的时候,七娘子从来没有哭过。 她相信自己总能等到机会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她知道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甚至于当许凤佳想要不顾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肠回绝的时候,七娘子也从来没有掉过这样汹涌的眼泪,她虽然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份哀悼,而并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后的死心。 可是现在,她绝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亲事上达成了一致,从前那些虚假的许诺“小七不点头,娘就不答应”,想必在此时,也已经被大太太抛诸脑后。 是啊,在没有牵扯到两个亲生女儿的时候,或者大太太还有闲心对几个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处,或者她对自己也有了一些情分,当她说出亲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时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这几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冲,又还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颗棋子,要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容不下一个不字! 她已经找不到一点生机了,在这局面中,她看不到一点活路! 孩子还没有满月生母就已经过世,许凤佳还这样年轻,公府需要一个女主人,周年后他不续弦可以,五年后,十年后呢? 孩子毕竟还小,续弦过门,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过去,也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她是肯定不会松口的! 大老爷心心念念,只是不想和许家翻脸,许家许下的这个承诺,又能保证外孙的继承权,又能缓一缓两家的关系,他会松口反悔,就不是杨大阁老,也坐不到阁老这个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请封锦入手,从外力破坏两家的婚约……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头。 子绣表哥一直不在京里,去向成谜,她固然有办法送出信来联系到封锦,但她有没有这个脸让封锦抛下公务匆忙回京,就为了解决自己的婚事? 再说,封锦虽然受宠,但要一人独挑两家,同时得罪文臣武将——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至于连太监这样镜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没有考虑在内。许家与杨家或者不敢得罪连太监,但也绝非连太监可以随意拿捏的小…… 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气急时冲口而出,为了打消大老爷的气焰,让他脸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还是想得太浅了! 在平国公府里的那一天,是七娘子这几年来首次失算,她为五娘子的去世震慑,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过,续弦人选,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虽说嫁进许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选择,但她毕竟也于其中推波助澜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一点歉疚没有道理,但却最难免。 就是这一次她抛开算计,抛开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若当时她没有出头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跷,以大太太的伤心,未必能意识得到事情不对。这件事说不准也就含混过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进许家,大老爷都不会肯。毕竟许家有那么一对双生子,有过那么一个原配杨氏,已经可以保证两家的亲缘联系更紧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没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动,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负她临终所托。当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调查开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爷为了政治利益,什么事做不出来?大太太一心只念五娘子,怎么能顾得上她,谁都没有想到施舍一点自由意志给她,当大老爷那句话出口的时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点生机,局面全死,盘都盘不活了。 自从拒绝了许凤佳,她就从来没想过和他结为夫妻这样的事。 连五娘子尚且压不住场子,第一年落得个任人欺凌,她这个伪嫡女面对许家如狼似虎的妯娌亲戚,又哪有一点胜算?接下来的十数年间,她要用多少谋划才能镇得住场子,才能在许家立得住脚? 更不要说许凤佳秉性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绝之后,爱意转成恨意,说不准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在这样一个比杨家险恶了无数倍的地方过活,这日子可能有一点生趣吗? 自从穿越以来,即使在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斗志,为了生存,她失去过太多,有些是她主动舍弃,有些是她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她失去她的童年——两次,失去她的纯真,失去了她的热情,她的善意,她变成了一个冷漠而谨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连自己都不够喜欢的人,可她从来没有放下过自己的斗志,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逼着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园,走出杨家,进入一个简单一些的后院,嫁给一个对她有一点好感的丈夫,开展一段不那么身不由己的生活。 权家、桂家……她并不挑剔,权仲白与桂含春心里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并不在意。她想要的就只是一段能够稍微自主的日子,男主角是谁,并不太重要。 到那时,她所曾经被迫放弃的东西,那些生活的乐趣,惯看秋月春风的闲趣,凭栏听秋雨的意趣,她可以一点一点地找回来,她可以重新生活,而不再是生存。 没有这个信念,她怎么能在杨家支持下来? 这么多年下来,她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恨不敢恨,爱不敢爱,为的无非是别挡了大太太的路,在她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大太太给她的一朵虚假而甜蜜的泡沫,是对她多年来小心经营漫不经心的奖赏,只要让她意识到一点点自己的威胁,不论是生母之死的玄机,二太太倒台的内幕,还是许凤佳提亲前的那些纠葛。这些秘密只要泄露出一点,就足以让她在顷刻之间丧失所拥有的一切。在内宅,主母就是天,大太太纵使昏聩,也不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庶女可以抗衡的。 所以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她几乎斩断所有想望,只求生存两字。所望者无非是成功走出杨家,走出这个遍布锦绣的棺材,走到哪里,她已经不去挑剔。 就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奢求,杨家都要拿走。 生活把她逼到了绝路,连她能保有的最后一点希望都不放过。 七娘子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握起了惯常使用的甜白瓷沉口杯,犹豫了片刻,猛地将它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沉口杯碎成了几片,她蹲□仔细地寻找出了最大也最锐利的一片,在腕间比量了又比量,又试着划了划桌面,果然见得精致的铺巾,已经被划出了一个小口。 对大老爷的威逼,她没有一点招架的余地,所有抗衡的办法,都要将她在这世间还在意的几个人扯进这尴尬的局面里。让他们面对不堪的现实,对抗一个根基深厚的官宦家庭。 如果生存得没有尊严,她至少可以选择有尊严的死。 大老爷再能耐,又能把死人复活,嫁进许家去么? 七娘子猛地一咬唇,眼神转冷,她缓缓地将瓷片放到了静脉之上。 死志已决,只要划这一下,她再挨一挨,就可以解脱。 她却又放下了瓷片。 九哥…… 在这世上,她唯独放不下的就只有九哥了。 九姨娘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九哥,多年来,两姐弟相依为命,如今她虽然要死,却也要对九哥有所交代。至少要圆一个完满的死因,免得九哥无法面对父母,又胡思乱想,被仇恨毁掉自己的一生。 就让那些事跟着自己而去吧! 她仔细地按了按眼圈,对着梳妆台照了照,见眼睛只是微微泛红,余下并无大碍,便放心地开了门,迎头就撞见立夏。 “才想问姑娘是怎么了,把自己锁在屋里……”立夏一无所知,犹自言笑晏晏。 七娘子微微一笑,细声道,“在想事呢——来,你为我磨一池墨送进来,再把门关上……我要给子绣表哥写信。” 立夏顿时会意,低着头一声不出,退出了东里间。七娘子怔怔地坐在桌边,支颐望着这小而雅洁的屋子。 她的手渐渐开始有些发抖。 一下又想到了前世。 毕业两年,她攒到了一笔小钱,在城市一个偏僻的角落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交房那天,她去参加同学会,会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心底却实在是开心,她多喝了几口酒。 当晚回家路上,或者是因为这一口酒,她没有看到凌晨时分呼啸转弯的大卡车。 死亡几乎是立刻降临,在临死前辗转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多遗憾,有多懊悔?她多想再来一次,再给她一个机会,纵使把她放到绝境里,只要有生命,她都愿活。 穿越进那四岁女童的躯体中,她多欣喜?她小心翼翼不动声色,渐渐融入当地生活,与九姨娘相依为命,仰她过活,在当时,原来这些对她已经足够。 她还记得那一晚自己突发高烧,九姨娘想要进城请郎中探视,看管她们的奎妈妈板着脸,也不去请郎中,也不许九姨娘出门。 那是大太太的另一个心腹,论得宠程度,要比王妈妈更甚,偏偏被发配到西北来看管自己母女,心中满是戾气,自然对她们不好。 她在炕上昏昏沉沉,看着九姨娘跪倒在地给奎妈妈行礼,求她网开一面,让自己出门请人看诊。 当时心中的无奈与愤怒,实在留下太多痕迹,那一晚对她来说,所受折磨,比前世许许多多个落魄的日子更甚。她才知道原来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为自己卑躬屈膝,是这样的一种滋味。 当晚奎妈妈到底让步,九姨娘凭着一双脚走了二里夜路,请了郎中回来开药,她慢慢地好起来。 “等我长大,我要把对你不好的人都踩到泥里。”那天晚上,她一边喝药,一边断断续续地向九姨娘允诺,“谁让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我也要让她尝尝这样过活的滋味!” 九姨娘却很慌张,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 “这种话,不要乱说!”她对小女儿忽然的早慧,似乎并没有太大的疑虑就已经接受,或者是因为生活过于艰难,是以当女儿不再是个累赘,还能提供出一点有限的帮助时,九姨娘是心怀感激的。“你能平安长大成亲生子,就最好了,报复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耐不住她的纠缠,九姨娘终于松口。 “好,报仇,报仇。”她唇边是一抹无奈的笑。“待你成了亲,姨娘的第一个小孙孙出世后,你再提报仇两个字也不迟。” “我一辈子命苦,只有你与九哥两滴血脉,你能平安长大成亲生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报复两个字,要有意思得多。”九姨娘的声调是那样恬淡。 就是这样一个苦瓤子,多年来坎坷无尽,拖着支离病骨在西北拖着一个小女儿辗转求生的弱女子,在这样卑微屈苦的境地里都没有轻生,尚且对生命有无限的希望。尚且用尽手里有限的资源,为自己谋求出了一条比较最好的前程。 她又哪来的脸面去想轻生这两个字? 就是想一想,都是对九姨娘的亵渎! 九姨娘那一晚对奎妈妈下跪的那一刻,她的生命里承载的就不止一个人的重量。若是有一个人,为了她的生命得以延续,不惜抛开自己的尊严,她活不活,就已经不止是她自己的事了。 七娘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举起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钻心的疼痛,顿时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机会,都是等出来的。 就算没有转圜的余地,自己必须嫁到许家,也并不意味着在许家,她就要重蹈五娘子的覆辙,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过活。 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生活就会回以什么样的境遇,命运或者不是她可以掌控,但心境,却是她自己的领域。 六娘子在进宫之前说的那一番话,又在七娘子耳边响了起来。 是啊,人生到处何所似,有整个杨家做后盾,她未必不能在平国公府站住脚跟。只要她愿意活,她还是可以活下去! 她能不能将九姨娘最后一点期盼摧毁,让她的遗愿失效?如果连九姨娘都能挺得过生活的碾轧,她为什么不能?! 她难道没有对自己发誓,要将九姨娘被生活拿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为她拿回来?这么多年,她全心全意伪造出一个识看眼色进退得宜的庶女,得到这样热烈的反响,就因此忘记了她的生命早已经不为自己掌控,在深宅大院里,她有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生存,从来是很残酷的,纵使为花团锦簇的外衣包裹,也依然不是个容易的命题。但恰恰是这个命题,最容不得人畏难而退,纵使被它改变,纵使这改变连她自己也不喜欢看到,她也依然要强迫自己去适应着它的变形。 这道题并不简单,然而也绝对公平。答不好这一题的人,泰半都已经如九姨娘同五娘子一样,深埋在了地下。 七娘子又闭上了眼。 好半晌,她才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就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愤与无奈,都从这一口气里叹出来一样,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捡起了一片片雪花般的碎瓷。 她的手开始还有些抖,划出了好几个伤口,然而慢慢地,却越来越稳定。 大老爷、大太太、平国公府在五娘子的死之后,三方面互相投鼠忌器,许家固然很怕杨家彻底和许家翻脸,带累得与孙家疏远,但杨家又何尝不怕失去许家这么一个臂助。三方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但却都不能彻底翻脸,自己的婚事,无疑是利益协调的结果。 嫁入许家后,她自然要利用这三方之间的微妙关系,为自己谋取利益。 在穿越之后,她曾经许下的承诺,虽不多,但却绝不少。 她曾经应允立春、白露、立冬等丫鬟,为她们的亲事出力,换得她们的忠心回报。 她也曾应允立夏,自己得道,身边的鸡犬自然升天,若是自己有混出头的一日,便会照拂周家老小。 她从不轻易许人什么,但一旦答应下来,就决不反悔。 她还在五娘子弥留之际,应允她找出凶手,为四郎、五郎拔除掉这个潜伏中的敌人。——当时她没有想到,五娘子一去,续弦人选极可能是她,是以选了一条最激烈的路来履行这个承诺。 七娘子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如今既然要她入主明德堂,成为候府的小主妇。这条缉凶之路,当然也要继续走下去。 有很多事,最好都是现在就想好应对的办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到许家的局势,站稳脚跟。 当年的九姨娘怕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成亲就有子,虽说生育可能已经是个奢求,但成婚生子这件事,对七娘子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她的尊荣,甚至要比九姨娘能想象得更高。 七娘子不禁一笑,她站起身,翻出一个精致的螺钿小盒,将自己理智破裂的证据,全装进里头,妥善收藏。 当立夏送来文房四宝的时候,七娘子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思绪。 她的面孔虽然还绷得很紧,但双眼已经不再是两个惊恐失措的小水潭,而是又再成了两泓盈盈的剪水。 “走。”她起身招呼立夏。“我们去前院给太太请安。” 立夏一时,倒有些错愕。 她仔细地审视着七娘子,注视着七娘子发红的眼圈,又撩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不言不语地跟在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酝酿了一路的情绪。 一进正院,再狠狠一掐手上的新伤。 痛楚,顿时让她干涸的眼睛蓄出了泪水。七娘子就顺势跟着断断续续地抽噎了起来。 只要眼睛没有瞎,谁都能看得出这哭泣中的委屈与愤怒。 大太太本来正在发呆,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见了七娘子这番做作,她反倒像是松了口气,站起身将七娘子拥进怀中,大哭起来。 “娘也没有办法!娘也没有办法!” 这六个字,字字都是血。 母女俩于是相拥而泣。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终于学会了做戏。 纵使是大太太自己亲自决定将七娘子送进许家,但七娘子若接受得太平静,她难免又要犯起猜疑。疑心七娘子贪图富贵,早有嫁进许家的心思。 她微微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苍老而憔悴的嫡母,望着她借题发挥的悲伤,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大太太的戏,做得也并不算太差。 大太太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她抬起头一把抓过了七娘子的手,面上犹自泪水纵横。 “娘也是身不由己!”她的诉说,断断续续。“凶嫌查不出来,你五姐的一对骨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小七,你不要怨娘……娘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微微出了一口气。 顿时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不留任何痕迹。将自己不情愿的那一面,脆弱的那一面,半真半假地露了出来。 “娘心底……就只有五姐……”她微露抽噎。 大太太也就一边哭,一边诉苦,“娘真是也没有一点办法……” 要摆平大太太,从来不是难事,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个矛盾的贵妇人了,眼睛一眨,就能想出无数个安抚她的办法。 真正难以取悦的,是大老爷才对。 172喜事 时间就像水一样,匆匆地敲打过了河边的青石,将承平元年悄然带走,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朝廷里大事频仍,自从进了五月就是风起云涌,没有一天宁静,两广连年来收成不好,又要以两省之力供养南下操练的水师,当地民风素来彪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整个承平元年此起彼伏的起义闹了个不休,亏得昭威将军许凤佳四处用兵,到了年尾,终于将局面勉强镇压下来,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京城也并不是一派祥和,自从六月里新阁老杨海东上书请行地丁合一之策,改革税制开始,内阁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皇上态度暧昧,也不认,也不驳,这一封奏章留中不发,留出的是焦阁老与杨阁老之间疯子一样的争执——这要不是焦阁老年事已高,好几次都险些在文渊阁里酿出血案——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就是前朝,在华盖殿里还有过好几场群殴呢! 双方互相攻讦,当然少不得互抓小辫子,御史台史无前例忙得不行,以杨家为首,许家、秦家、孙家,无一不是背景雄厚根基深远的人家,焦阁老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年首辅德高望重……虽然皇上一直保持沉默,但承平元年的这一场大戏,还是热热闹闹地从年中演到了年尾,都没有一点止歇的意思。 与其说是在税制上纠缠不休,明眼人倒是都能咂摸出这纷争底下的味道——杨家的这位大老爷,仕途一直顺得很,从翰林起,一路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成了江苏布政使,再往上,做了十多年的江南总督,而今才换天就奉诏入阁…… 皇上的意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杨海东就是他眼中的下一任首辅!放他和焦阁老相争,恐怕是要试一试他的能耐了。 才五十出头就有了这样的成就,焦阁老却是垂垂老矣,已经到了乞骸骨的年纪…… 或者也因为了这些台面下的原因,杨家虽然和焦家斗得厉害,但在京城却反而吃得越来越开,大太太才满了一年的孝,女眷们上门拜访的脚步就越来越勤,请柬雪片似地飞进杨家的门房,只是大太太却几乎从不出门应酬,成日里只是在正院里新辟的一间小小佛堂念佛,倒是有了几分不问世事的意思。除非大老爷发话,否则几乎不出门半步,只是每月上定国侯府、秦尚书府探望几位外孙时,才罕能露出几丝笑脸。 承平二年的新年,杨家就热闹多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许家就打发了几个庶子上门给大老爷问好请安,一并二房的三位少爷,从西北本家来京城预备春闱的两三个举子等等,一并都来拜年,大老爷同九哥也是精神奕奕,同男丁们在外院说笑。 内院就冷清了些,除了敏大奶奶照例上门拜年之外,就没有别的女眷拜访,大太太又惦记着要念一百八十遍的《法华经》,同敏大奶奶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让七娘子待客,自己避进了佛堂,七娘子索性把敏大奶奶让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说话。 敏大奶奶常年在娘家侍奉多病的母亲,这一年来倒是少有上门的机会,进得里院,先细看了七娘子几眼,再一扫屋内的摆设,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大姑娘啦。”她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语调却相当老气横秋,“怎么还没过二月,院子里就已经摆满了箱笼?” 这是在打趣七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准备嫁妆了。 七娘子面上却并没有一般女儿家的羞意。“大嫂忘了?过了上元节,咱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了。” 敏大奶奶这才想起来:随着九哥进京,就连大老爷也受不了这间三进的小宅子,年前已是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了一间带花园的大宅,已是打扫停当,等过完上元节就要搬家了。 她不由自失地一笑,自我解嘲,“最近家里忙得厉害,倒是说错话了。” 就又拉起七娘子的手问,“可你心里也要有数,许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嫁妆不显赫,你是压不住场子的……伯母发过话没有?” 虽说两人很少相见,但敏大奶奶对七娘子的态度,却是从不曾生疏,一向是带了三分的推心置腹。 七娘子浅浅一笑,“五姐的周年都还没过,娘也没有说这事儿。” 妻子去世,许凤佳要服一年的齐衰不杖期的孝,他是武将又在打仗,国家惯例,是不可能服丧的,但孝期还在,没出孝当然不能说亲。少说也要等过了今年二月,许家才会正式上门提亲。 只是这预备陪嫁,多的是人家从女儿四五岁时起就开始准备……七娘子九个月的大功丧期也过了一两个月了,于情于理,大太太都应该为七娘子准备起陪嫁,以备将来过门后弹压妯娌,尽快站稳脚跟,不论是执掌家务还是教养两个外甥,底气都会更足。 敏大奶奶想说什么,瞟了七娘子一眼,撇了撇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横竖伯母也亏待不了你的!” 敏大奶奶说话还是这么直爽。 七娘子又扯开了话题,“小侄女也有五六个月了吧?上回见到,倒是颇白嫩,今儿怎么没有抱来?” 南音去年六月生育了敏哥的长女,如今在二房也有了些脸面,只是敏大奶奶管束得严厉,七娘子也不过是在二房自己的宅院里见了她几眼——看着倒是多了几分贵气,有了富贵人家姨娘的样子。 敏大奶奶提起名下的这个女儿,倒是一脸的笑,“好着呢,昨晚跟着我们守岁到了子时,今早怎么叫都起不来,我就让她跟着生母。没周岁的孩子,带出门也是折腾。” 就又和七娘子扯了一堆的育儿经,上过了两三道茶,眼看就是吃中饭的时点了,才扯一扯七娘子的袖子,压低声音问她。“知不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两广一带的骚乱已经有了平息的意思,但许凤佳却迟迟没有动身回京,他是有孝在身的人,说起来,朝廷还欠了他几百天的假——当时五娘子的丧事忙着打仗,他没能亲自主持,可这周年祭还赶不上,难免就有些不够意思了。 七娘子摇了摇头,“没有一点消息——平时我们和许家往来也不多。” 大太太余怒未消,虽然应允了和许家的婚事,但平时两家的走动自然就少了下来,这一年来,也就是逢年过节互相致意而已。许夫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缠绵病榻,也没有那么多精神与杨家修好,是以虽然定下了婚约,但七娘子对许凤佳的动向,依然是一无所知。 敏大奶奶就有些为七娘子烦躁起来,“唉,这伯母也是,心里就只有五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味,索性住了口起身告辞,“今年还是回去吃饭,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七娘子笑着送走了敏大奶奶。 从头到尾,她没露一点心急。 # 这一年间,杨家的生活其实还算得上平静,大太太发送了五娘子后,便一头扎进了佛堂里,在无边佛法中寻找安慰,从前再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比谁信得都虔诚,家务多半交给十二姨娘打理。平时甚至很少出来见人,就连七娘子都难得见到嫡母,更别说寻常家下的仆妇了。 好在叔霞也的确是个能人,里里外外两尊大神,被她侍候得都是妥妥帖帖,平时柴米油盐的琐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大太太这个主母管事不管事,似乎差别都不大。这一遭九哥到京收拾房屋,安顿新住所的琐事,都是由叔霞主办,七姨娘有闲也帮帮手,无心就撂开不管,也难为了她里里外外能周全。 过了上元节,杨家忙着搬家,大老爷万事不管,大太太又是个甩手掌柜,只得又向二房借了敏大奶奶来帮手,外有九哥等人周全,进了二月,杨家就在新住所安顿了下来,老宅子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御赐的宅邸,那就是杨家百年的基业了,大老爷已经发了话,等九哥考上进士成了亲,家里的大小事务由新媳妇打理上了手,他老人家就要带着大太太住回小时雍坊去,这间宅子,其实只是为孙辈置办的。 五娘子去世后,杨家把七娘子许配进平国公府,桂家和权家倒也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毕竟五娘子身后的这一对小外孙能不能平安长成,关系到了杨家、许家日后的关系,杨家把七娘子嫁进去的意思,两家人都心知肚明。 朝中政局不安稳,桂家就渐渐与杨家走得远了些,桂含春没多久就回京去了,倒是再没有消息。权家却是迅速为权仲白物色了一门亲事——从出身来说,这位二少夫人做继室,倒也勉强够格了。 恰好九哥中举,大老爷同年先生商议了许久,又问了大太太的意思,便说了权家的四姑娘瑞云为九哥妻室。权瑞云名门嫡女的身份,配九哥是够格了,虽说年纪比九哥稍微大了一岁,令大太太颇有微词,只是九哥过年十七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要再等到秦家出孝再去说亲,难免又太晚了些,大老爷心切抱孙,却又等不了那样久了。 权家正赶着为小神医权仲白办亲事,虽然和杨家已有默契,但成亲总是要按序齿,妹妹不好越过哥哥,是以行礼成亲的日子,恐怕还要在七娘子出阁之后。过了二月进了三月,大太太就亲自找了紫褙子媒人上门,又请了秦帝师当年的同僚做主婚人上门说亲。 也就是在这时候,许家派来的媒人也上门了。大太太一扫一年间的冷漠,居然亲自接待媒人,一点架子都不拿,就笑盈盈地将亲事应了下来,七娘子同九哥的婚事,至此都上了日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起来。 高门成亲,礼仪众多,十二姨娘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能力上,都不足以挑起大梁,大太太吃了一年的斋,精神越发不好,只得三不五时就借敏大奶奶过来帮忙,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感慨。 “儿子多就实在是占便宜,你看达哥今年一中举就说了吴家的三闺女,仗着咱们家的势,这几门亲事都说得不错!三兄弟都是举人,说起来也实在风光,若是明年能中一两个进士,这一门就眼看着显赫起来……不像是咱们家,九哥说个亲还要找个老姑娘,最好一进门就生育!” 就难得地和七娘子抱怨。 这一年间,大太太大有为五娘子守孝的意思,深居简出潜心礼佛,和七娘子的关系不知不觉就走得有些远了。 不想才出了周年,就又端出了从前的态度,说起别人的家事,上心得很,反倒对自己家的媳妇,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的,处处都挑得出毛病。 “京城人看女儿金贵,留得久也不算什么。”七娘子倒有几分尴尬:权家的瑞云当时她也见过的,就比她大了一岁,说瑞云是老姑娘,就等于在说七娘子年纪太大了。 大太太的反应要比几年前更迟钝不少,听了七娘子不软不硬的回话,犹自念叨,“过门就十八岁了,再过两年没生育,可不就上了二十?留得久也不是这个留法——” 见敏大奶奶大皱其眉,不断望着七娘子,才恍然大悟,又忙笑着转圜,“不过他们权家也不稍停,先是改元,再是几个亲哥哥的喜事,耽误了妹妹也是有的。” 就势就议论起了权家人送来的陪嫁单子。 “权家虽然子女多,但权夫人对亲女儿也还舍得。”大太太就算还有那么半分酸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嫁妆单子,实在是无可挑剔, “就是这家具也未免预备得太多了,他们小两口那一个院子哪里放得下!” 七娘子不禁一抿唇,倒没有应声,敏大奶奶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才回大太太,“伯父不是发了话,崇敬坊这套宅子,日后是要给九哥小夫妻住的?想必权夫人顶真,恐怕到时候麻烦,索性把一宅子的摆设都预备下了。” 又大剌剌地提醒大太太,“这权家的亲事不过是比许家那头早提了半个月,大伯母心底可要有数,半个月后,咱们家也要送嫁妆单子去许家了!” 大太太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哎呀一声,回过神来。 “可不是?”她握住七娘子的手,打量着七娘子的眉眼,“这一阵娘也忙,倒是没顾得上你这一茬——小七心急了没有?” 大太太就是多疑这一点,真讨人厌。 七娘子索性实话实说。 “娘委屈不了小七。”她的态度里,就带了三分货真价实的幽怨,“小七又何必心急?” 看来,七娘子对嫁进许家做这个现成的后娘,总是还有些意难平。 大太太反而很满意,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就笑。“还是小七知道娘的心思——那十间纤秀坊,半年前就过到你名下了,只是契书老忘了给你。再有你爹给你添的几件嫁妆,明儿写出来给你仔细瞧一瞧,再送到许家去!” 敏大奶奶很懂得凑趣,大太太话音刚落,她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伯母手笔实在大!” 大太太眉眼间不由带上了几许笑意,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也算不得什么。”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抛下了第二枚炸弹,“你五姐名下的那十三间纤秀坊,虽然按例是要留给四郎、五郎的,但孩子到底还小,许家又有钱,哪里亏待得了他们——我看,往后十五六年里,就让这十三间纤秀坊,改向你奉帐吧!” 敏大奶奶这一口冷气,抽得就有几分真心了。 纤秀坊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不管放在哪个城市,分量都不轻,虽然被大太太分割成了三分,但一年五六万两的数目,也已经足以让一般官宦人家咋舌。 听大太太的意思,在四郎、五郎娶亲前,五娘子名下那十三间纤秀坊的盈利,就归做七娘子所有——这一份酬劳,可着实不轻了。至少在未来的十多年里,七娘子一年十万两的出息,拿的是稳稳的…… 只是这一项陪嫁,就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大手笔了! 七娘子却顿时蹙起了眉头,有几分惶恐。“娘,我——哪用得上这么多银子!” 大太太和敏大奶奶顿时相视一笑。“还是女儿家的口气。” 自然又是一番解释,七娘子再三推让,大太太却都不许,又有敏大奶奶推波助澜,如此虚应故事一番,七娘子也只得含羞带怯地应承了下来。 这一番做作,叫三个人都有些疲惫,敏大奶奶自觉自己已经帮到七娘子不少,便起身告辞,不再为七娘子敲边鼓。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感激与惶恐,起身告辞回了里院休息。 她展眼就要出嫁,在娘家住不了多久,也没有用心收拾这个小院,东西厢里满满都是箱笼,只有堂屋还算是雅致整洁,有七娘子一贯的色彩。立夏等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见七娘子回来,都笑着迎上来问好,乞巧更是双颊嫣红,连连向七娘子描述,“那样大的珊瑚盆景……真是举世罕见!” 这说的是许家送来给七娘子“压箱头”的一对珊瑚金玉盆景。 七娘子不过付诸一笑,便进了屋子,独自坐在桌边出神,想了半晌,才叫立夏,“捧文房四宝过来。” 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立夏,低声吩咐,“明日请周叔送到安富坊去吧。虽然表哥还没有回来,但……给舅母看看也是一样的。” 封锦连年忙得不可开交,与许凤佳一样不见人影,只是去年年中回了京城,辗转问得七娘子安好欢喜,就又没了音信,似乎是又出京去了。 立夏神色一动,接过书信慎重收藏进怀,七娘子又问她,“有没有看中谁……若是我们家的,也早开口,我好向太太要人。” 顿时闹了立夏一个大红脸,这位容貌平实衣着朴素的丫鬟,嗫嚅了片刻,才轻声说了个人名,“若是太太不放人……姑娘也不用为难。” “太太是一定会放人的。”七娘子微笑着打断了立夏的自白。 还要再说什么,屋外已是传进了梁妈妈的笑声。“太太派我送宫里新赏下来的梨花糕……还有这是权少爷开的太平方子里提到的几味药,姑娘吃完了,尽管和我说……” 和往常比,她的笑声要略微高亢一些,透了细细的紧张。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今天的许诺。 她笑着吩咐立夏,“代我谢过梁妈妈,我就不出去了。” 把梁妈妈打发走了,才又捡了一块梨花糕并一小包药材,示意立夏收好。“找个医生尝一尝,是不是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立夏神色一整,肃然低声答应。 过了五六天,她请假出去探亲,给七娘子带了两封回信。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笑。 又过了三个多月,许凤佳终于动身回京,许家和杨家商议定了,婚期就定在了九月初三。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初三,再来办杨家与权家的喜事。 173出阁 七娘子的陪嫁单子,到了八月初三,也已经送到了国公府。 虽然只是半个嫡女,但大太太却很大方,陪嫁的田土银两,是一点都不比五娘子出嫁时来得少。大老爷和七娘子的关系,这一年来虽然有所疏远,但在嫁妆上也很够意思,除了大太太拿出的体己陪嫁——这是嫡女才有的待遇,官中给的份额,私底下又给了七娘子几张田契店契,七娘子看时,却大都是在这一年间陆陆续续于京城置办下的田产与店铺。 当时几个庶女姐姐出嫁的时候,杨家尚且只是总督,嫁妆都有个三四万两,五娘子出嫁时带走了十多万两的嫁妆,七娘子也不是什么圣人,她自然私心里揣想过自己能从杨家领走多少工资,却不想真到了这一日,她的待遇要比自己想得还更高些。 衣料首饰是早置办好了的,大太太在江南的时候就留神采买过,如今不过是费个运送的功夫,当时这一项不过是一万来两的花销,大太太等出了五娘子的孝,又在京城赶着为七娘子补了一批,光是衣料首饰就有二万多两,和当年的二娘子、五娘子比,都不算差。 除却大太太在自己的陪嫁中赠与她的那十间纤秀坊之外,官中还出了价值约三万两的田地契,虽说隔得远了些,都是江南的地,但七娘子怎么也不用亲自耕作,年年派人收个地租也就是了,九哥将来照管家业的时候,自然也会分拨人手助她照料。 再算上大老爷私底下给的那一笔压箱底的田契店契,大太太给的五千两压箱的银子,她的嫁妆已经堪堪与二娘子、五娘子比肩,就是在整个京城,都很难寻出这一份奢华的陪嫁了。 七娘子受得安之若素——这笔投资,归根到底是为了帮助她在许家尽快立稳脚跟,是父母的心意,却也是他们的算计。 她更在意的还是自己的陪房下人。 嫁到许家,她可以吃许家的住许家的,但要把许家的下人使顺手,还不知要花多少心思。没有几个得力的丫鬟傍身怎么行? 好在七娘子院子里的丫鬟也都小,她索性原封不动,将立夏、上元、乞巧、中元、下元、端午这六个得力的管事丫鬟带在身边,大太太又格外给了两个面目姣好的丫鬟,让七娘子放在院子里做些杂活。 陪房的下人,周家是早预定好的,七娘子看中周叔周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行事小心妥当,预备着让他夫妻二人做个管事,已是早就向大太太打过了招呼,大太太又给了三房陪嫁,凑够了四喜之数,至于庄子上的管事等等,毕竟是雇佣关系,一并被转到七娘子名下后,去留就随她的心意。 初娘子、二娘子并三娘子、四娘子、敏大奶奶也都有送些小玩意来给七娘子添妆,李家、诸家的几个女儿,也都托人送了礼过来,就连宫中的六娘子都赏了一对精致的荷包,七娘子一一珍重收下,只是安心等待出嫁。 或者是因为此去前途未卜,或者是因为这一嫁终究并不遂心,她半点也没有新嫁娘的娇羞与喜悦,好像眼下操办的不过是一件最寻常的家事,只是盛大了些,大太太看在眼里,反而有几分高兴,对七娘子更加和颜悦色,成日里只是和她普及许家几个妯娌的出身,并几房亲戚的来历,以便让她过门就能当家。 新嫁娘自己都不当回事,府中上下人等,自然也不会喜形于色,九哥成天咕嘟着嘴,进进出出非但不带喜色,有时候还有三分的怒色,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没有感慨。 若是没有九哥这个弟弟,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更顺遂一些,真是说不清的事。 然而她也从来没有后悔有九哥这个弟弟,纵使有再多不足,他依然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就算是放到数百年之后,这样的弟弟又能有几个? 走到这一步,还能想到她愿意不愿意的人,杨家也就只有九哥了。 二娘子在出嫁前一日便上门来看七娘子。 她身上带了孝,虽然已经过了大祥快要除服,但依然不好参与喜事,是以只能在前一日来陪七娘子说话。照例还要先见了大太太,两母女说些私话,二娘子才亲手牵了小世子进来探七娘子。 小世子今年四岁,却已经是进退有度,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请了安,就坐在七娘子身边,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反倒是搅得七娘子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只好找话来夸二娘子,“二姐实在教导有方。” 提到儿子,二娘子脸上就多了几分柔和。“还不是他爹闹的,四五岁的孩子,拘束得和十四五岁一样。” 她拍了拍小世子的肩膀,笑道,“在外祖母家里,不必做这副样子,下去玩去吧!” 小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略带犹豫地望了望二娘子,才跳到地上,四处张望起来,有了几分孩子气。 七娘子大松了一口气,抱着小世子笑道,“亲一亲七姨?”小世子一脸的无奈,亲了七娘子一口,七娘子才笑着叫立夏把他抱下去,“要吃什么就让他多吃些,难得来七姨这里玩!” 她虽然对生育儿女并不乐衷,但却不是不爱孩子。 二娘子看着她款待小世子,眼底一片温存,却也流露出了少许感伤。 就低头啜了茶,徐徐地问,“见过四郎、五郎没有。” 五娘子的这对双胞胎才满月就被送进了秦大舅府中,秦大舅是古板人,虽然自己被夺情留任,但平时一下朝就深居府内守孝,家中人口是一个都不放出来走动的,这对双胞胎进了秦家,就好像是进了监牢,一年多以来,就被抱到杨家和大太太相见过两次而已。平素里许家也不过是由几个有数的女眷上门探看罢了。 七娘子也就是随着大太太上门拜访,见过双胞胎几次,听得二娘子这一问,就摇头,“也就是七月里见了一次,长得倒是很壮实,都挺有精神的。” 二娘子眉宇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听舅舅说,四郎学说话,学得慢了些。” 两个孩子今年已经两虚岁,论周岁也有一周半了,伶俐一点的孩子,一周岁就能说好长的话,七娘子也不是没有见过。不过发育得晚的,两三周才学会说话,也不是没有的事。 她正要说话,一下却又醒悟过来,明白了二娘子的顾忌。 “二姐的意思是,四郎的那场高烧——” 二娘子叹了口气,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许是想多了也未必的,就是四郎这孩子平时的行动也有些笨笨的……” 七娘子嘘了一口凉气,“这事娘知道不知道?” “舅舅正是怕娘知道了更伤心,只是我想,这事瞒也是瞒不住的,等到你过门了再说,反而更不好。”二娘子扯了扯唇,“我也是让你心里有个底,还好是双胞胎,谁大谁小,其实也都是说不清的事……我刚才就告诉了娘——现在正伤心着。” 七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苦笑,“哎,说不准四郎就是说话迟了些也未必的。” 二娘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低了半日的眉,才道,“虽说四郎、五郎和你亲生的,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但怎么说,还是有个亲儿子傍身更好些,凤佳这几年来忙,过几年你年岁大了,更不好生育,过门后不要太害羞,要抓牢机会才好。” 二娘子这话,可说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出嫁本来就算得上晚,在现代,女人二十岁人生才刚开始,在大秦,二十岁的女儿家多半都有一两次生育的经历了,自然,熬得过熬不过生产之苦,那是两说。如果许凤佳未来几年还是这么忙碌,等他有空生小孩的时候,七娘子多半已经快二十五岁了,在大秦,已算是晚得厉害。 她一贯光风霁月,即使如今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已经尴尬,二娘子的言谈却依然是光明正大,透了一股义正言辞的味道。 七娘子却不期然就想起了大太太送来的那一份补身的药材。 她又自失地一笑。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对人性真是会少了几分信任。 “二姐,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道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权神医的话,二姐也不是不知道,这种事,还是随缘吧,再强求,没缘分也是无用的。” 二娘子眸色一沉,抬头看着七娘子,又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委屈你了!” 一年多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七娘子说这样的话。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她垂下眼,淡淡地笑,“委屈也没有用……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再说,父母的安排都是这样了,不嫁又能怎么办?” 二娘子眸中又闪过了不忍。 “等过几个月。”她字斟句酌,“除服后,我是肯定要进宫见一见皇后的。到时候……” 她没有许诺什么,但七娘子已经听懂了二娘子话里的意思。 对这门亲事,她是不情愿的。 她当然也有不情愿的理由,嫁过去就是后妈,头一个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两家关系暧昧,并非一味友好……这门亲事再显赫,七娘子过去也享不了多少福。 当然,她可以将这不情愿深埋起来,也可以将它张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七娘子觉得,就这样隐隐透出,也就够了。 在许家,她需要娘家的帮助,这份帮助,也是娘家欠她的。 或者也是被这份不情愿感动,二娘子才走,大老爷又把七娘子找去说话。 “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他的语气又和蔼了起来,像是与七娘子的那份龃龉,早已经飘远了。“在许家受了什么气,该忍的忍,不该忍的就给家里送送信……你连世叔那里,不麻烦,还是不要麻烦为好。” 七娘子当然明白大老爷的顾忌。 大秦不比前朝,如今皇上又是英主,杨家女儿和连太监往来,实在是很尴尬而且遭忌的一回事。 自从知道了连太监这个名字,大老爷私底下肯定没有少做功夫,如今能说出这一番话,显然对连太监的来历心中已经有底。他对七娘子会多添几分客气,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几经反省,也调整了自己对大老爷的态度。 会伤心会愤怒,都是因为有期许,她对大老爷的期待,曾经是太不切实际了一些。一个政治家,哪管平时多和蔼可亲,心底最着重的,始终还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她始终不擅长演戏,想要做得羞愧些,但也只能垂下头望着脚,作出一脸的心悦诚服。“小七知道如何行事,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 她肯搭台,大老爷哪里有不就坡下驴的意思? “很多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按住七娘子的肩头,轻声叮嘱,“还是要多往前看看,你五姐的事,能查就查,实在查不出来,也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自己多小心,比什么都强。” 七娘子扯了一抹笑,“小七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七娘子平时其实相当随和,很少这样执拗,怎么独独在小五的死上…… 他到底是咽回了口中未完的话。 大太太就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了。 “你要小心。”总算还记得先叮嘱七娘子一句,“许家的女眷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不管是谁犯下了那桩案子,事到如今,肯定也不可能束手待毙。” 七娘子沉眸不语,让大太太自己发挥。 “不管是谁,你只要给娘一个名字,什么凭据都可以没有!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娘……交给你大舅!”大太太难得地露出了一脸杀气。 可想而知,这位凶嫌全家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了,大太太是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向她背后的娘家发起进攻的。相信就连大老爷,也都不介意给这位凶嫌一点教训。 同时杠上杨家与大半个秦家、小半个孙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如若自己愿意,三个妯娌轮过一遍,恐怕大太太都心甘情愿做她手里的刀。 或者,她根本就是在等待一个可以发作的借口,等待着将所有涉嫌杀害五娘子的人犯全都斩落马下的那一天。 “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又抬出了自己的口头禅。“娘就放心吧……” 应酬了大太太,她才得以回后院休息。 偌大的后院空空荡荡的,大多数箱笼已是先行送到许家摆房,炫耀杨家的财富去了。 七娘子进了堂屋,环视了这空空荡荡的屋子一眼,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要说心里没有紧张,那是假的。 未知的凶手,几个难缠的妯娌,与婆婆斗得旗鼓相当的太婆婆,几个各有神通的大伯子小叔子。 还有那个心思难测的丈夫。 这和她的理想生活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就是背道而驰。 但……要实践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真心实意地想达成一件事,办法,总是比困难多。 屋外又传来了九哥的笑声,七娘子忙整顿心情,挂上了微微的笑。 正是因为九哥是这宅院里唯一在乎她喜乐的人,她才不愿在九哥跟前,散发自己的不情愿。 “九哥来了。”中元笑着为九哥掀起了帘子,“再喝一碗奴婢泡的茶吧,日后怕是就喝不到了!” 九哥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好像我就不能上许家的门一样!” 丫鬟们上了茶,自然就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九哥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左看右看,半天才仔仔细细地看向了七娘子。 两姐弟长到今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秀丽婉约,像江南水乡边的一缕丝竹音,九哥却是绵密沉稳,温润处,有些封锦的神韵。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看向了烛台边的几星滴蜡。 “七姐明儿就要出嫁啦。” 七娘子也撑着手望着九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是呀,明儿就要出门子,以后,就不能照看九哥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喉咙里忽然有了几分梗塞。 “你要好好读书,家里的糟烂污,不要多管。”她轻声叮嘱。“等权家小姐过门了……你想想去世的娘……你要好好待她,就算不喜欢她,也多尊重她几分,不要宠妾灭妻、妻妾相争。权小姐一世的喜乐,就操纵于你手中,你待她好,她待你好,两个人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九哥眼圈也是一红,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又低声问七娘子,“许家,七姐是真想嫁吗?” 这话,九哥在到京城的那一晚就问过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以九哥对她的重视,自己只要答一个不字,顿时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家庭革命,除了让父子、母子之间再生嫌隙,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这不是话本小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要求另一门亲事也不可得。私奔更只是纯属做梦,没有户籍,银两再多,一个弱女子还不是任人摆布,再说,她到哪里找人和她一起私奔? 路,真是一条绝路,没有一点生机。 既然如此,何必让九哥跟着自己难受? 七娘子就强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 “你也不是不知道……表哥和我早就……”她努力扮演着喜悦。“缘分是这个样子……” 九哥又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有骗过这个聪慧的双生弟弟。 “还是怨我。”九哥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你等我长大……可是我没有想到,我长得太慢,你却嫁得太早了……” 七娘子的眼泪,纷纷而落。 九哥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七娘子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你怕不怕。”九哥问句传递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像是一声叹息。 七娘子的眼泪就掉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说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然而,她的确是恐惧的。 她害怕许凤佳未知的态度,害怕许夫人、太夫人之间的战争,害怕未知的凶手,害怕平国公……许家就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正在等候的巨兽,要走进它的肚子里,七娘子再勇敢,她毕竟也还是怕的。 “再怕……也要嫁啊!”她一边哭,一边自嘲,“难道还赖在杨家不走,看父母的脸色……很多事,总是要面对的!” “如果表哥对你不好,你告诉我。”从九哥胸膛之中传来的声音,慢慢地震动着七娘子的耳膜,“谁对你不好,你都告诉我,我虽然还小,但很快,就能长大了!”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 九姨娘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双儿女平安成人,成亲生子,安然度日。 尽管在这份安然后头藏了数不尽的辛酸与血泪,但这一天,也终于快来到了。 翌日吉时,许凤佳身着四品绯色公服,上门迎娶七娘子。 江南礼俗,新科姑爷要喝拦门酒,京城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法,行礼时虽然热闹,却也庄重。一应行事,都由主婚人赞礼宣告安排。 七娘子一早打扮停当在后堂相候,只听得堂前无数声的起身跪拜赞礼,大太太与大老爷的轻声说话,待得主婚人一声赞礼,便由侍女护卫导引而出,立于堂前,和许凤佳对面行礼——戴了盖头,她也不过是看着一双鞋罢了。 大老爷轻咳一声,俨然吩咐,“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这都是礼俗惯例,七娘子向大老爷一拜,又只听得耳边大太太轻声叮嘱,“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七姨娘小声的说话,“尔忱听于训言,毋作父母羞。” 这就是临出阁前的最后一次庭训,七娘子一一点头受过,有人递了一条红绸过来,在满目的红里,她手牵红绸,慢步出阁。 花轿不久就到了许家,透过盖头、轿帘,依稀可见巷子口内外张红挂彩,满是喜气。轿外炮竹震天,道喜声随处可闻,未几,喜娘扶七娘子下轿。 她身着四品命妇全副披挂,由新郎前导,手牵红绸脚踩锦毡,缓缓地进了堂屋,先拜祖母,再拜舅姑,这一路锦绣千重,纵使视物不够分明,七娘子依旧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许家的富贵。 好容易进了洞房,手中被塞了装满五谷的宝瓶,七娘子端坐垂头,过了不多久,伴随着满堂哄笑,便有人叫道,“大将军来了!” 在轰然的道贺声中,一柄剑忽地伸到了盖头底下,七娘子蓦地一惊,只听得喜娘笑,“武将娶亲,剑柄掀盖头,新妇不要惊惶。” 果然,这嵌了绿松石,纹饰华美精致的剑柄顿了顿,便往上扬,挑掉了七娘子的盖头,又回头顶住她的下巴,轻轻上挑,逼得七娘子抬起头来。 她的剪水双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深沉似海的眼。 许凤佳神色静若止水,不见悲喜。 174花烛 一两年的南方生活,似乎让他又黑了一些,原本蜂蜜色的肌肤,转为略微深泽的麦色,眉宇间那股原本四处涌动的风流情挑,早已经收敛不见,眉目端肃时,看来实在很有威严。军人的铁血与长安子弟的傲慢融合,使得此人眼眉之间的那股子倨傲霸道越发浓烈。仅仅是手扶剑柄,就叫人已经可以想见他在沙场之上金戈铁马号令千军的威风。 许凤佳并无欢容,与七娘子对视一眼,便别过头听喜娘吩咐,斟了交杯酒与七娘子对饮。 两人手臂纠缠,自然要拉近距离,周围的窃笑声响成一片,不乏少女笑声,七娘子不禁微红了脸,却是力持镇定,她启唇缓缓饮下杯中酒液,又有人来剪断二人一缕头发相结,掖在枕头一角。 许凤佳放下酒杯,尚且没有说话,屋外就传了人声进来,“宫中赏了金玉如意,贺新妇入门,请将军到前庭领赏。”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暖。 只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 众人也顿时大哗,许凤佳只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起身出屋,喜娘顺势请众人出洞房,笑吟吟地道,“也该到前院待客了!” 能进洞房来闹的,无不是许家最亲密的男丁女眷,这话说给他们听是再恰可不过的,几个年长些的中年妇人便赞了七娘子几句,“真乃好容貌。”便笑吟吟地带头出了屋子,屋内只留喜娘与陪嫁丫鬟服侍。 七娘子一大早就起身梳妆,一整天只吃了两口半生不熟的饭团——还是按礼俗才给她吃的夹生饭,现下已是饥肠辘辘,又顶着那戴头饰十多斤的披挂四处行走,尚且还要注意礼仪,实在是又饿又累。 横竖盖头掀了,此时许凤佳出去接赏,回头肯定就顺势到前厅敬酒,也正是她卸妆的时候。 她唤来立夏卸掉了一脸白粉,又拿下金玉冠,脱了大红对襟百鸟礼服,进净房稍事洗漱,换上家常穿的藕荷色长袄,盘坐在床前,自顾自地喝了几杯茶,方才觉得浑身上下舒畅了些。 就有些困倦起来。探头看了看炕边的小立钟——今日吉时卜得迟,眼下已经快过二更,是七娘子日常就寝的时间了。屋外却还是灯火通明,笑闹贺喜之声,远远的竟连这里都听见了。 她摇了摇头,又环视新房一圈。 这间屋子应当是明德堂西翼居中的寝室,将新房摆在这里,并不出乎七娘子的意料,毕竟东翼是五娘子曾经居住的地方,在她的屋子里办喜事,不论是谁,恐怕都觉得古怪吧。 她眸色不禁一沉,心中那股五味杂陈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续弦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从前把嫁进权家看得太简单,实在是她没有经验了。 就算感情再淡,婚姻的存续时间再短,元配始终是元配。尤其当这个元配还是自己感情不错的姐姐时,很多事,都会变得太复杂。 更别提许凤佳…… 直到此时此刻,七娘子才对自己承认,她心底真正怕的,只是许凤佳一人。 许凤佳这样的男人,她前世也不是没有遇过。 这种人一向很骄傲,也都有骄傲的本钱,他们出身卓越,能力超群,少年得意……想要什么,只需要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吨成吨的什么等着。 就算她的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恐怕许凤佳也未必会因此而谅解她当年的拒绝。 恐怕就因为她的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他才更不能原谅自己吧? 在许家该怎么行事,七娘子心中已有了既定的方针,过往的一年里,她对许家的了解,也不再那样肤浅。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心底有数。 可在感情上,七娘子却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待这段婚姻,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许凤佳,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并不是那样了解自己的丈夫。而仅有的那一点了解,似乎对这段婚姻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沉下眸子,望着眼前被灯火映得通明的银酒瓶。 酒瓶上曲折回荡的光线,映出的是一张阴郁的娇颜。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 “世子爷,您醉了……”是喜娘讨好的笑声,“这不是还要撒帐、坐帐……” 许凤佳低沉醇厚的声音就跟着响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俗礼陋习就免了吧!” 喜娘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竟斗胆回了许凤佳一句,“可这都是老规矩了——” 许凤佳轻轻地一哼,喜娘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最终嗫嚅无声,烛光掩映之间,他已经大步迈进了新房,七娘子抬眸看他,力持镇定。 “都下去吧。”世子爷似乎心情并不大好,摆了摆手,冲屋内服侍的几个侍女嚷了几句,“以后我在家的时候,屋里不要留人服侍,我要清静。” 后头这话,却是对着七娘子说的。 七娘子一怔,才点了点头。 随着立夏等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并合拢屋门,室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虽说外头的热闹还犹自未散,但明德堂西翼似乎有自己的规矩,只听得隔壁几间屋子逐一关门落户,接着,这一片屋宇都悄无声息。 七娘子坐在桌边看着许凤佳,一时,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许凤佳却要比她更自在一些,他解下腰畔佩剑,随手拍到了立柜上头,便在小方桌前落座,挑剔地扫了桌上这些吉祥菜,才举筷各样都吃了一口——这也是礼俗——却并不让七娘子。 看来是成心晾着她了。 七娘子反倒松了一口气。 如果许凤佳一进门就一脸的浓情蜜意,要和她共赴巫山,七娘子还真不知道要怎样回应才好。 冷暴力,她倒是受得惯了。 她回身抱起缝制了“枣生桂子”的几床绣被,索性开始铺床。 一动手却又犯了难,七娘子似乎感觉得到许凤佳的眼神向她刺来……一咬牙,她铺了两床绣被,还格外在铺盖间留出了一线被褥,显得泾渭分明。 一声清脆的撞击,许凤佳似乎是搁下了筷子,七娘子脊背随即一僵。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特别的表示,但气氛的确实在是太僵硬了。 七娘子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她的手居然在发抖!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索性转过身,坐在床沿,毫不躲闪地与许凤佳对视了起来。 她没有什么好害怕,好心虚的,许凤佳的态度越是盛气凌人,反而只能越说明他的心虚。她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 然而她毕竟是恐惧的,她也很明白这一点,正是因为她如此恐惧,所以才要这样虚张声势,伪装成一点都不害怕…… “再怎么看不上许家,你还不是一样要嫁进来。”许凤佳似乎反而被她的举动逗乐了,他丢下筷子,大剌剌地盘着手往后一仰,靠到了椅背上,笑嘻嘻地望着七娘子。“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你还指望谁来救你?” 虽说是在调侃,但他的眼却是冰冷的,这双曾热得将琉璃融化成一团水的双眼,现在却好似冰一样的冷,它依然在燃烧,只是这火也能冻得死人。 许凤佳果然已经因爱生恨……不,或者那份爱曾是幼稚的,但这份恨却要比爱更浓烈得多。 七娘子忽然有些想笑。 看看,她是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废了千般算计,用了无数的心机,最终却还要嫁到这样的人家,与这样的一个男人相伴终生! 然而,她却反而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许凤佳的傲慢,从来就不能让她低头,只能让她的头仰得更高。 “谁也不会来救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宁洽,语调——平静无波。“怎么,世子爷当我杨棋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儿家,还以为会有谁救我于水火么。”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还穿着绯红公服,但这件精美的华服却根本也掩不去他的怒火,这男人就像是秋原上的一把野火,一旦燃烧,就再也没有办法熄灭。叫人对着他不由得就多了一丝小心:毕竟,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此时此刻,他的怒火简直映亮了半边屋子,高大健朗的身躯几乎是掩去了七娘子身前所有的光源,她的世界一下暗了下来。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摆出这种嘴脸?!”他的声音不大,但却似乎是带了火,一字一句都在七娘子脸颊边留下灼痕。“你以为我许家是龙潭虎穴?我许升鸾是个不识怜香惜玉的鲁男子,对你只有折腾没有爱护——杨棋,你不要忘记,元配嫡妻的位置,本来是为你而留——”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她一下站了起来,分毫不让地和许凤佳对峙。 “为我而留?天下间难道还有比这更荒谬的笑话?是,世子爷贵人事多,恐怕不记得你前脚刚走,后脚王妃上门提亲,提的是谁!” 她刻意露出一个甜笑,“恐怕更忘了就是一年前在这明德堂内,我五姐死于非命,一对娇儿无人照管!我难道不该希望有个人来救我于水火,还是世子爷以为——啊!” 她不禁轻呼出声,猛地一退步躲过了许凤佳的掌握。 但她毕竟不是骁勇善战的武将,面对许凤佳的进犯,又怎会有半点反击之力?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许凤佳已经将她压在精致绵软的绣被之间,仅仅是一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下巴。 “你再巧言令色,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他的双眸已然被酒气与怒火染成了一片腥红,“杨棋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点,你现在站的是我许家的地,吃的是我许家的粮,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上而下,自百汇涌泉往胸口直冲过去,她差一点就要再喷一口血。 这样自以为是的性子,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蓦地奋力挣扎,曲腿猛地将许凤佳踹开——他根本没有料到七娘子还会这样野,一下就被她挣脱出来,滑脱了掌握。 “世子爷是不是从不认识我杨棋?”她怒极反笑,“在最卑微的时候,我都不会对你言听计从,怎么,你当眼下的许家,你还能一手遮天吗?” 许凤佳眼睛一眯,就要再上来压制住她,七娘子一路后退到立柜边上,不及细想,索性就直接拿过那沉重的宝剑,奋力将它拔出了鞘,遥遥指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顿时止住了脚步,他眼里闪过了几许清明,开口正要说话,七娘子一振手腕,剑锋一抖,他又安静了下来。 “借酒装疯,是个很好的主意。”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似乎是沉郁了太久,似乎是先头的那杯交杯酒酒劲太大,她也有些无法自控,平素里几乎是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如今一扫而空。“可惜事实俱在,是谁没有道理,我认为很清楚了,是吗?世子爷。不要以为你声音大,就能更占理。我今天要嫁进许家,本身就是你失败的证据!少年将军很了不起吗?做你的元配很了不起吗?你敢当着五姐的牌位说这话不敢?!” 少年将军发出一声怒吼,举步又要上前,然而七娘子不给他机会,她继续往下说。 “不要以为我嫁进许家,是高攀你家的门第。呸!你们许家有什么了不起!杨家就够肮脏了,平国公府里还要更藏污纳垢,活生生的凶手就在外游走,你没胆冲她发火,却来冲我泄愤?许凤佳,你实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许凤佳怒哼一声,竟不管不顾冲着剑锋举步向前,七娘子吓得轻声惊呼,回剑正要逼退此人,却只觉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这沉重的兵器,手一松,长剑便锵然落地。眼前一花,自己已是被许凤佳推抵在立柜前再动弹不得。 “我和善礼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许凤佳的声调反而冷了下来,字字句句,充满讥诮,“缉凶是我的事,愧对她是我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评判我们夫妻之间的恩怨?” “哈!”七娘子情不自禁,一声冷笑。 她知道自己该冷静,但失控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有多久,她将自己的心事全然埋葬在心底,有多久,她是一个哑巴,成年累月也没有一句真心话? 能够锋芒毕露,实在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你倒要来谈夫妻了。”她的语调竟是这样的怨毒,连七娘子自己都吓了一跳。“就夫妻而论,你成亲隔天出门公干,直到五姐去世,两年夫妻,相聚不过半个月。凶手在外逍遥自在,你在哪里?五姐去世时心心念念不知孤儿谁付,你在哪里?!世子怎么会以为这样的一个夫君,会是我杨棋想要的?你当我杨棋看得上你许家的门第?你不用做得一脸委屈,我告诉你许凤佳,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这一腔火你要发,找你娘,找你爹,找你四姨找你四姨夫,你独独没有资格找我!你以为我会做你的受气包?你以为我会因为回绝你心生歉疚卑屈?那你就实在是感觉太好了!你看看你自己,连你嫡亲的表妹都没有护住,让她在你家受气,让她死不瞑目,你以为错的全是别人?是我?是我当时不该拒绝?那我不妨把话放在这里,我一天都没有后悔我回绝了你,因为我很自私,我知道若我应允,今日躺在棺椁中顶着元配名头风光大葬的人,就会是我!” “够了!”许凤佳猛地怒喝一声,“杨善衡,你以为我不敢休了你?!” 七娘子顿时升起了一股捧腹大笑的冲动。 “你要是能休了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娶我了。表哥。”她重重地咬住了表哥几个字。 许凤佳瞠大双目,腮边筋肉咬紧跳动,一时间七娘子又有了几许惊恐,但她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寸步不让地与许凤佳对视,她或许比许凤佳矮小,但她自信,在精神上,她不比他更卑屈。 许凤佳咬牙切齿,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很快收住,他后退半步,声调转为漠然。 “别叫我表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从来没当我表哥,我也从来没当你表妹……虚情假意,恶心!” 言罢他转身而去,就连背影都透出一股不屑。 七娘子顿时又腾起了一股无名火,她碎步向前,一把抓住了许凤佳的袖子。“你以为你要去哪里?” 175真容 “新婚头一夜你就去书房睡,”七娘子语气冷冽。“是嫌许家的笑话还不够大?” 许凤佳也许已经很厌恶她,也许非常刚愎自用,但他毕竟是个将军,对许家内宅的斗争也不会一无所知。 新婚夜两个人在洞房里怎么吵是一回事,甚至圆房不圆房都无所谓,但他进书房睡,就太下七娘子的脸面了。 新嫁娘没了脸面,在夫家受人轻视,到末了,吃亏的还是许家六房。 许凤佳的脚步就没有再往外迈,半晌,他终于转过身去,俯身拾起长剑,还剑入鞘,将它拍到了立柜上头。 “以后刀剑不要乱动。”他的语气仍是僵冷的,但却已经不再怒火勃发。 都不是孩子了,争吵固然可以发泄情绪,但解决不了问题。 七娘子微微一点头,冲他扯了扯唇,就算是暂时休战,她低声道,“我要洗澡,得叫人进来服侍。” 见许凤佳似乎没有意见,她便亲自开门出去,喊了立夏进来,吩咐了几句,立夏自然前去安顿妥当,不过一刻钟功夫,在小自鸣钟敲响十二点的钟声之前,七娘子已是洗漱妥当,在合欢床上安顿了下来。 许凤佳似乎是惯了自己打理起居,他又挥退侍女,只留一桶热水相待,不多时也自屋内出来,自顾自地掀被躺倒,背向七娘子,不多时就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这才安心下来。 在这样的情绪下行周公之礼,那肯定是一场噩梦。 她推了推枕头,将长发拨到胸前,安稳合目,或许是与许凤佳的这一场对峙,实在是太消耗精神,她原本以为到了新环境,可能一夜无眠,却是才闭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许凤佳就将她推醒。 “今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面色沉冷,虽看不出不悦,但看着也决不开心。 七娘子默默翻身下床,立夏等人早候在一边,进了净房梳洗出来,她才想着问许凤佳,“明德堂里原来服侍的几个人呢?” 许凤佳摇了摇头,不经意地交代,“西翼东翼用的人素来不同,西翼里进出的都是我惯使的小厮,丫鬟没有几个,这几年我在家的时候少,除了几个洒扫婆子,西翼里没别人了。” 七娘子沉眉默默思索,轻轻地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和许凤佳共进了一顿无言的早饭。 新妇进门,按理是要同一家人相互厮见,只是平国公要带许凤佳进宫谢恩,许凤佳咬了两个馒头就匆匆而去,只撂了一句“老妈妈会来带你”,就不见了人影。 他不在,七娘子反倒是放松了下来,她见天色还早,自鸣钟才走到五点半,便一边咬着栗子面小窝窝头,一边低眉沉思。 她和许凤佳的这一场架还没有吵完,只是两人都叫了中场休息。 将来,是肯定还会再爆发冲突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世子爷对她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确,这优越感来得也很自然。他是世家嫡子,父母血脉尊贵,自身能力又强,看她这个庶女,自然居高临下。 从前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身在屋檐下,自己的一条命在大太太和大老爷眼里,未必比得过许凤佳的一只手。对许凤佳与许家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她可以从心底不屑,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也优越得很有道理。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嫡女的好日子在出阁前,庶女的好日子,却在出阁后。 出阁前,生母掌权,嫡女金尊玉贵,同样是姓杨的姐妹,她就硬是要尊贵几分,人比人比死人,嫡女的心里当然有优越感,日子过得就顺心。出阁后,落差感一下就来了。新媳妇要受的苦,庶女忍得了,嫡女未必忍得下去。 庶女出阁前要处处小心,命贱如纸,谁看得不顺,都能伸手揉搓。出阁后,她们的体面就代表了杨家的体面,不论父母都不会容许有人欺到杨家女头上,和在家时的体面,没有一点关系。就算大太太再不喜欢三娘子,若是三娘子被张家人排挤,一样要为三娘子出头,否则杨家体面何在?是以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这三个姐姐出阁后的日子,反而更加顺心。 她虽然有个嫡女的名分,但在心底,是从没有把自己当作嫡女看待的。出阁前说一句话都要三思,做一件事也要前瞻后顾,只因她没有一个靠山,全凭她自己。 出嫁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有了唯一一个,也是最有力、最名正言顺的靠山:娘家。 前后两世身若浮萍,在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七娘子心底怎能无数?从前日子过得谨慎憋屈,那是因为她没有依靠。就算大老爷是她亲爹,大太太是她嫡母,她也要像一个孤儿一样行事,甚至于还要比孤儿更小心——她不能让自己的不谨慎连累了九哥。 虽然以庶女的身份入主许家后院,虽然几个妯娌的出身都要比自己更高贵些,虽然太婆婆先就不喜自己,虽然还有一个心机深沉,和自己有过龃龉的婆婆。 但既然已经出阁,七娘子是从来不打算逆来顺受的。 笑话,亲爹是阁老,嫡母是婆婆的亲妹妹,表哥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许家还欠了杨家一个凶手……若是在这样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她就不是谨慎,是懦弱了。 再说,七娘子也没有忘记自己对五娘子的许诺。 这个凶手,她是肯定要找出来的。 她没有一点案件侦破经验,要从细微线索下手,能力恐怕不足,更别说案件实际上已经过去一年半有余,这足够让一个凶手好整以暇地打扫战场,抹去所有痕迹了。 七娘子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以五娘子的性格,在当红得势之后,她会怎么做? 顺着这条路推演下去,自然可以发现得到,她最容易得罪的是哪个对手,又有谁的性格,更可能以杀人的办法来消灭眼中钉…… 老妈妈没多久就到了。 “哎哟,”一进门就惊叫。“怎么您还没梳妆打扮……”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递过去一个冷冷的凝视。 老妈妈顿时收声,垂下眼,显出了难得的不安。 虽说以她从前的作风,对老妈妈这种重臣,是肯定不会用这个态度的……但,那也是从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只是实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绝对的实力碾压过所有反对的声音。这或者是出嫁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最大的好处。 她冲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登时会意。 “您不用着急,这不是还没到卯时正么。”她笑盈盈地将老妈妈拉到了一边,乞巧与上元顿时拥上前,服侍七娘子换衣装扮。 这两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气?都练就了一副伶俐手脚,不过一炷香时间,已是为七娘子梳起了发髻,插戴了大太太搜罗来为她陪嫁的一套宝石头面,红绿宝石均大若猫眼,再套穿了纤秀坊京城分号加工赶制由二娘子相赠的金银满绣对襟长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对镜自照片刻,又冲老妈妈微笑,“耽误妈妈相候了。” 她先是坐着用餐,还不觉得什么,此时一起身,行动无碍神满气足……老妈妈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新妇初试**,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经过事的老人眼里,步态中微微的滞涩,总是一览无余的。 只看七娘子前后走动步法轻盈,就能感觉出不对,更别说老妈妈最善观女,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神态,就晓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宠…… 老妈妈是何等人物?她不动声色,只是笑,“哪里,夫人这把时点儿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为七娘子解说起来,“府里太夫人起得早,素来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饭,午时睡午觉,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这些年来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时,几个少夫人都在辰时给太夫人请过安,再给夫人请安。五少夫人因为料理家务,每天巳时、未时都在乐山居里办事。” 说到家务,她就扫了七娘子一眼。 话里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来。 她微笑点头,仔细地听老妈妈的介绍。 “今日因着有喜事,一家人齐聚乐山居,独缺了国公爷与世子爷是进宫谢恩去了。还有四爷人在西北没有回来,大爷、五爷、七爷、八爷都在,当然还有三位少夫人。” 老妈妈又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时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这边请——” 七娘子于是跟着老妈妈一道,重又踏进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乐山居。 乐山居是小萃锦的中心,建筑当然也特别完备,北方建筑与江南不同,讲求一个阔大,乐山居也是口袋房样式,建筑当然要更复杂些,堂屋较小,另有通道回廊,两边都是房间,拿现代的建筑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间办公楼,楼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领进了乐山居东翼三间,一进门,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应当就是乐山居的会议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还不见人影,几个少夫人却是已经进了屋子,见到七娘子,都是一脸的笑,“六弟妹来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气的笑容,逐个问好,大户人家,面上的礼仪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妇,自然打扮得花哨,几个嫂子相形之下无疑见绌,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头顶转了转,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却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里,心底倒是对几个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认识。 纸上得来终觉浅,大太太说得再多,也不比这几个眼色,更能揭露几人的性格。 不多时,又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少女进了门槛,逐一问好过来,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礼——这是许凤佳的庶妹们了。 许家不同杨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国公这一系的子女就有十多个,序齿的八个儿子五个女儿里,二少爷、三少爷都已经不在人世,大姑娘数年前出嫁后死于难产,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个兄弟姐妹,只是男多女少,到了这种时候,屋里就要比杨家热闹得多了。 七娘子刚和庶妹们互相引见过,几个少爷又踏进门槛,由老妈妈导引,与七娘子先暂寒暄,正式的敬茶礼,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场再行。 大少爷许于飞同大少夫人,实在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安静和顺,他虽年过而立,但看着倒是与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轻,七娘子才一行礼,大少爷就请老妈妈扶她起身,又柔声客气了几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处,夫妻喁喁细语,并不理会旁人。 五少爷许于静就要热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两张画,只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笔下的美人,五少爷却像是唐人笔下的大汉,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见过礼,他便一屁股坐在炕前相对排开的太师椅中,翘着脚叫屋内服侍的丫鬟,“快来给我捏捏脚!昨儿进宫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带大,在乐山居里,当然最自在不过。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爷许于潜算得上是许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个了,在许凤佳参军之前,他就已经打下了功名在身,这些年来积功升至千户,以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来说,纵有许家照拂,也要有相当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许凤佳一样长年累月地不在家,这就耽误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还连个子嗣都没有,抬举的几个通房也都一无所出。 四少夫人虽然还是那副得意样儿,但在这两对夫妻跟前,到底还是显出了孤单。 又有七少爷、八少爷上前给嫂子见礼,众人正是忙乱时,屋门口就传来了许夫人的咳嗽声。 自从去年那一场大病,许夫人险死还生后,她便很少出面应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儿晚上拜见的时候,见了她一眼。 待得众人又见过了许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姗姗来迟,由两个健壮的妈妈搀扶陪侍,进了屋子。 到底乐山居是她的地盘,太夫人一进门,气氛就静了下来,由许夫人为首,众人都上前见过了太夫人,才轮到七娘子这个新妇逐一敬茶。 平国公不在,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几个仆妇端了泥金小盘,盘里放着黑兔毫沉口小盖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团上给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礼,又端起小盘里的盖盅,端上前脆声道,“媳妇给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时,竟并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稳稳,只抬眼看着倪太夫人,静候她的反应。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面子,她一点都不奇怪。 许凤佳前后两任妻子,都是杨家出身,这固然有时势因素,但也是许夫人货真价实的胜利,倪太夫人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怎么对得住与许夫人相争的这多年恩怨? 屋内一下就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着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许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没了声息。 没想到许家内部居然斗得这样厉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里的茶碗,却依然端得很稳。 倪太夫人的神态倒是渐渐地软和了下来,她终于伸手来接七娘子手里的茶,张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七娘子却就势一送,就将茶碗搁到了倪太夫人身侧的小几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礼,便起身转向许夫人,跪下给许夫人行礼。 “新妇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格外的甜脆。 许夫人于是欣慰地笑了,这张因常年病痛略带了憔悴的脸颊上,罕见地露出了欢容。 “好,好。”她倾身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这一进门,娘心里就踏实多了。” 一年前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似乎早已经为许夫人所忘却。她脸上浮现的,乃是货真价实的欣喜欢悦。 七娘子又再大胆地扫了室内一圈。 屋内众人,反应各异。 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这一招投石问路,果然在池里激起了重重涟漪,叫众人或多或少,都给出了回应,现出了面具后的真容。 176本事 轮番敬过茶,七娘子自然有见面礼送上,两个长辈也有贵重首饰见赐,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不必多说。因倪太夫人一脸的困倦,不多时,众人就渐次告退,许夫人第一个站起身告辞,又亲昵地冲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来,到清平苑陪娘说说话。”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七娘子就已经把自己的立场,挑得亮若白昼。 许夫人是她三姨,不管五娘子出了什么事,许夫人和大太太之间关系如何,只是两人的这层亲戚关系,七娘子就天然成了许夫人的盟友。 并且这盟友,还是一个第一天请安,就敢给倪太夫人软钉子碰的新妇。 二太太虽然已经避居西北,从宅斗的第一线上退了下来,但她当年的风采,依然不时被七娘子拿出来回味。 有时候在深宅大院里的斗争,谁不要脸,谁就占了优。二太太但凡还要一点脸,当年也不至于硬生生把大太太的心思转到了过继上,让姐弟两人过了好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 敢给倪太夫人一点面子,恐怕在日后的斗争里,老人家就货真价实地拿自己的辈分来压人了。 不把辈分放在眼里,倪太夫人又能怎么样? 不论是二娘子使力,还是连太监在背后撺掇,或者是六娘子的手笔,总之,宫中昨日才赏赐出金玉如意贺新妇进门,这门亲事又是平国公亲自上门来提的。倪太夫人向宫中许太妃诉苦,许太妃又能如何?难道还为了母亲的体面受损一点,去下皇后或者连太监的面子? 向平国公述说,先不说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国公在意不在意,但两家关系本来就正暧昧,五娘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一个政客是肯定不会在这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发作儿媳妇的。 这点气,倪太夫人受了也就只能受了! 七娘子虽然才只是个新妇,但六房有儿子,她娘家又硬实,许凤佳又争气……她一进门就接续了五娘子当时才开始的得意,将几个妯娌全都踩到了脚下! 偏偏行事又这样高调霸道,第一天就搞出事来,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她将茶碗搁到倪太夫人身边的那一刻,几个妯娌脸上的神色,想必都很精彩。 七娘子扫了那一眼,也堪堪捕捉到了些余韵。 大少爷面色安详,大少夫人一脸的不敢苟同,四少夫人做不可置信状,五少夫人的脸色,却是眼看着就阴沉了下来。 的确,五少夫人,本来也就是她最怀疑的目标。 这位张氏一向受宠,许凤佳没有娶亲,许夫人又病着的那几年,一向是她在打理家务。平国公府规模不小,一年的开销,想必更少不到哪里去。这一进一出之间,油水有多丰厚,七娘子心里有数。 张氏的嫁妆又远远比不得杨家女的显赫,换作自己是她,都会希望弟媳晚几年当家。 五娘子运气不大好,出嫁第一年家里正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时候,许家又最得意,所以没有接过当家的棒子。等到她生了儿子,就…… 如果五少夫人的动作大了些,以五娘子的性子,不把事情闹大,是肯定不会罢休的。 这三个妯娌,就数她的嫌疑最大。其余人等虽然和五娘子也存在尖锐的矛盾,但这来日方长,也没有必要着急在月子里下手。只有五少夫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 她又闭上眼,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五少夫人的神色,才提醒自己:才过门,别急,先站稳脚跟再说。 好在七娘子虽然立刻在自己身边树立了一个大敌,却也几乎同时结纳了一个有力的盟友。 许夫人对她的态度显然亲密得多了。 这位贵妇人身子骨不好,从乐山居到清平苑的短短一段路,都要乘二人抬的竹轿,七娘子在地面随行,两人一路上倒是都没有什么话。 待得进了清平苑,许夫人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把七娘子让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和许凤佳有几分相似,似乎都不在乎俗礼,在炕上一靠,又让七娘子在炕桌对面坐了,开门见山。 “照媳妇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把四郎、五郎接回来好。”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了,心里念着的就是这一对金孙。 七娘子扫了许夫人的寝室一眼。 看得出,这是一间久病之人的卧室,她侍奉过九姨娘的病,晓得病人的卧室,与常人多有不同,譬如痰盒药碗等物,必定是随处可见,方便取用。还有屋内常有屏风陈设,方便引医生入室扶脉…… 许夫人的身子骨看来是真的太不好了,把一对金孙送到秦家,是为了解大太太的疑虑,也是为了这对孩子自身的安全。 七娘子就坦然地回答。 “总要十天半个月,把院子打扫打扫!” 她一点都不想回避四郎、五郎的问题。 大太太把她送到许家,无非就是两个任务,找到真凶,把四郎、五郎平安养大。当然,后一个任务怎么看都要比前者更重大。 养孩子是难事,尤其是古代,卫生条件这么不好,十个孩子里恐怕有三四个是童年、少年夭折。许夫人又是病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所忌讳,这对孩子回了许家,是肯定要进明德堂编制的。 对许夫人和大太太来说,恐怕还是对七娘子的恩赐了:从小养大,孩子是肯定只和她亲的。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 不论大太太如何,她对九哥,可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就这样九哥还有自己的心思……在深宅大院里,唯有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七娘子并不想让自己落得个大太太一样的下场。她尚且还年轻,还可以走几步再想子嗣的事。 只是她不热衷生育,不代表她不爱孩子,尤其五娘子虽然和她有许许多多的过往,但姐妹情分,却还算得上深厚。四郎、五郎,她肯定会尽力保他们平安长大,这也是她对五娘子的承诺。 许夫人对七娘子的回答还算得上满意。 “要打扫得干净一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单刀直入,半句废话都没有。 “昨晚,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七娘子登时愕然。 提到她和许凤佳,她就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支支吾吾,竟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许夫人就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 “凤佳这孩子实在太野,连我都约束不了。” 提起许凤佳,许夫人口中就全是骄傲。 “小五的性子,和凤佳实在格格不入……或者和睦,但却很难节制这头野马。凤佳要接过父亲手上的棒子,还有很多事要学,可有些事又是万万错不得的。娘的身体,你也看得清楚,以后许家的大小事情,就要你们夫妻做主,就看你的行事,能不能管得住凤佳了。” 这或者就是许夫人对自己的入职谈话吧。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喜欢许夫人的性子,当断则断,透着斩钉截铁的利落。 心机是对外玩的,不是对内用的。 她也难得地坦白,“恐怕我和表哥……” 提到表哥两个字,她不由就想到了许凤佳昨晚的那句话。 的确,她从没把许凤佳这个表哥当真过,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表兄妹的亲情。 她换了称呼。 “我与世子之间的关系,一时半会,未必会如此和睦。” 许夫人顿时一笑。 “凤佳的性子,和谁能处得好?磨练了这么多年,对外是圆融多了。对内,连我都拿他不住……这事且不急,横竖,他广州那头事情没完,不久还是要再出门去的。”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有了几分惊喜。 许夫人却又意味深长地冲七娘子微微一笑,“照我看,你要想接过家务,还得在凤佳去广州之前,把这房给圆了。” 许夫人这话,实乃金玉良言。 以七娘子的聪明,又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许夫人看得出她没有圆房,其他人肯定也看得出来。本身一个山寨嫡女,要在许家立足,不是光凭娘家硬气和自己高调就够了的,要接过府中大权,她还需要许家一两个实权派的支持。 许夫人当然是她的第一个支持者,两人各取所需,不谈感情,反而爽快,说得上是一拍即合。 但一个新媳妇,连房都没圆,难免招人议论,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件好事,更可能给几个妯娌借题发挥的可能。 只是这种事……又不是说她想做就能做的。七娘子虽然不至于天真到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无比金贵,但,她也绝不想在一个极尴尬的情况下交付出初次。 只要和许凤佳有关,实在没有一件事不让人心烦。 七娘子沉眸应下了许夫人的暗示,“媳妇知道该怎做的。” 虽说抬出了这万用万灵的口头禅,但说实话,该怎么做,她自己心里也根本没有底。 # 婆媳俩当然有很多事要商量,七娘子在清平苑坐到了巳时三刻,见许夫人面露倦容,这才告辞出来。 她没有自告奋勇,玩侍疾那一套。 那一套可以在大太太身上生效,却未必能打动许夫人。再说,就算有个辈分压着,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许夫人卑躬屈膝。 出嫁了,真是好,处境再难,至少还可以抬头挺胸。 午饭七娘子是在明德堂自己用的。 虽说新妇进门,第一年按理要到太夫人跟前立规矩请安,服侍用饭……但太夫人不来传唤,她也乐得装不知道。大不了还有个侍候许夫人的免死金牌,在胸前一挂,躲到清平苑去,太婆婆要折腾,也得先折腾儿媳,再折腾孙媳。 或者是也看不上这样低劣的手段,太夫人碰了软钉子,倒是反常的安静,到了半下午也没有别的声音。 天色近晚时,许凤佳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占地不小,光是堂屋就曲曲折折有十多间屋子,自带的两个小跨院里,如今也放满了七娘子的陪嫁。五少夫人一下午遣了三四个妈妈来和七娘子商议这陪嫁的物事该怎样安放,这几个妈妈也无一不是惯看眼色的老成之辈,对七娘子的态度虽恭谨,却疏离。 或者是在杨家时见识多了,七娘子只觉得五少夫人的手段实在太小儿科。 她也懒得亲自和几个下人周旋,叫了立夏进来与几个妈妈盘点清算,将大件家具等物寄放进官库,又和几个妈妈商议着,要将存放五娘子陪嫁的小院落清理出来,五娘子留下的绫罗绸缎等物,列一张单子回去给大太太看了,由她发落。 ——不找一点事给五少夫人忙,恐怕她还真慌得不行,忙着要给自己添乱了。 自己索性进西三间补眠。 明德堂东翼这一年半来一向冷落无人,七娘子也没有搬进去生活的意思,许凤佳若是不愿意和她共用西翼,她倒不介意他搬进东翼去住。她只打算在东翼五娘子起居的屋子里设一间小小的佛龛,便不打算多做改动。 至于她自己,新房安顿在西翼第三间,日后也就是她的卧室,此外西翼一、二间都被打扫出来,也不曾上锁,看来许世子是将这两间屋子,留给她做待客起居用。 七娘子也就老实不客气,一起身就嘱咐立夏收拾出来,等下午几个妈妈过来的时候,已经正好待客。 西三间并不小,当中放了她陪嫁来的紫檀木大床,窗边还盘了小小的土炕,到了冬日里,起居一人是恰好的。此时才到九月,还未曾烧炕,就放了椅袱做个长榻用。七娘子靠在炕前,看了几页书,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一串足音响进屋内,还伴随着许凤佳不耐烦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屋内有人太吵,以后我在家的时候,不许进里屋服侍。” 一边说,世子已是一边进了里屋,立夏情不自禁,稍微流露委屈——七娘子多少年来,都没有高声说过这些丫鬟一句。 她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为许凤佳掩了屋门。 许凤佳一边走,已是一边解开衣扣,将外披的斗篷摔到了椅上,露出了底下的猛虎补服,又拿下头上梁冠,露出了下头青布扎起的发髻,一头去解腰间金带——他瞥了七娘子一眼,漫不经心地抱怨。“都九月了还这么热,出了几身大汗!” 一边把佩剑解下挂到立柜边金钩上,一边翻身开门出去喊人,“送水来!以后我一到家立刻预备热水!” 立夏等众丫鬟只得又忙碌起来,七娘子不由一扬眉,问许凤佳,“不去给祖母请安么?” 晨昏定省,一天两次请安,是世家大族最基本的礼仪,许凤佳今早急着进宫没有进小萃锦,晚上还不去,似乎就有失礼之嫌。 许凤佳便瞪了七娘子一眼。 “祖母下午就犯了咳嗽,叫我们今晚都别进乐山居了,免得冒了病气!” 他的语气虽有几分严厉,但也隐藏了几许笑意,“杨棋,你本事不小,一进门就把祖母给闹病了!” 太夫人这哪里是犯咳嗽,分明是给七娘子不自在,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七娘子付诸一笑,索性也起身唤立夏进来,拆掉了头上的发髻,新梳了家常云髻,等许凤佳洗过澡出净房,也进净房梳洗一番,换了更居家的衣衫。 于是立夏燃灯,上元摆桌斟酒,待得酒菜齐备,众位丫鬟都退出了屋子,留这一对有名无实的新婚夫妇在桌边对坐,吃他们新婚后的第一顿晚饭。 这一顿饭吃得很静。 食不言寝不语,虽然七娘子本人不在乎这样的规矩,却也不想在许凤佳跟前失礼。 她放下筷子,见许凤佳也不再饮食,而是斟酒有自饮的意思,才开口问许凤佳。 “如意是皇后娘娘赏的,还是……” 许凤佳于是一挑眉,看向七娘子。 他已经喝了几杯,眉宇间便染上了几分酒意,这一望,倒有了些无意的风情在里头。 “杨棋,你的本事,的确不小。” 又是答非所问,七娘子不由蹙眉。 许凤佳却已经转动起酒杯,凝望着这上头精致华美的纹路。 “进许家,你肯定是有所为而来……不过,别的事我不管,你五姐的事,你却不能碰。” 和昨日里微醺后的愤怒不同,今天的许凤佳还很冷静。 但这话,却比昨天所有的冷言冷语,都让七娘子诧异。 不论她有多回避许凤佳,但对他的人品,她始终有一个较高的评价,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许凤佳会有姑息凶手的念头。 可难道…… 七娘子的眸色就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巧了。”她也捻起了面前的空酒杯。“我正想告诉世子爷。杨棋的确是有所为而来——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不管,但五姐的事,我还非得管一管不可。” 177新婚 许凤佳于是眯起眼,顿时又沉下了脸。 “怎么一出嫁就变了个人。”他低声呢喃,“在家的时候从不曾少了算计,行为举止处处得体……怎么,你是太不情愿嫁进许家,所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 七娘子于是叹了一口气。 “谁不想活得自在些?”她真心实意地问许凤佳,“世子爷若是生到我杨家做一个庶女,恐怕会比我更小心。我对世子爷低过头不错,但世子要是以为我会一辈子低头伏小……那你就错得厉害了。” 夫妻之间的相处,她也没有一点概念,前世她一向为生活奔忙,男人在她的世界里,只占少少一点部分。 七娘子只是凭着直觉,她不愿在新婚时就养成许凤佳说一不二的脾气。或者在古代,出嫁从夫,一个贤惠的少妇应当对丈夫低头,听凭丈夫的安排去做。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古代少妇,虽然伪装得不错,但她的思路,一向另辟蹊径。 日子要过下去,许凤佳就必须接受七娘子的性格,她不会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妻子。如果他不满意—— 不满意也没办法了,这门亲事,本来就不从两人的意愿出发,当然也不可能因为两人的意愿而终结。 至于许凤佳当权后的事,七娘子决定以后再想。人在该抬头的时候,就应当把头高高地抬起来。 许凤佳猛地将酒杯顿到了桌面上。 “字字句句,你总是不离我飞扬跋扈欺凌弱小。”他的语调本来就慢,此时,更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口中滚过,凝聚成了有形的利箭。“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纨绔?” 要说七娘子不怕,那也是假的。男人女人在体力上的差距,本来就决定了她骨子里一种天然的恐惧。 但对着许凤佳,她一向是越怕,越要把头抬高。 “表——世子爷心里有数。”她怡然啜了一口清水,“在世子爷心底,我杨棋不也一直是个无助的小庶女,对世子爷的恶意,我只能忍,善意,我得感激涕零地受……悲喜哀乐,都要由世子爷来定?” 许凤佳放在桌面的手就一点一点地收紧了。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畅快了起来。 如果许凤佳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如今已非吴下阿蒙,把她当成只能受气的小媳妇,实在是大错特错。 “府里私底下暗潮汹涌。”出乎七娘子意料,许凤佳虽然不快,但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了起来。“你一个新妇,立足不稳就想把手插到往事里。引火烧身,恐怕连我都不好救你!” 七娘子一扬眉。 “世子,我杨棋能从西北一路走到京城,凭的可不是听话两个字。”她意态安闲,甚至给许凤佳斟了一杯酒。“您四姨也不是什么善茬,当时我还一无所有……如今我怎么样,您是看得到的。我该怎么行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必把我看得太小……” 她却已经在心底思忖起了许凤佳的用意。 五娘子的死,当然不可能是许凤佳的布置,当时他远在两广,恐怕喜讯和死讯是接踵而至,不要说布置害人,恐怕是才为添丁高兴没有几天,坏消息就到了。 但他却不愿让自己动手查案,难道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 这可不像是许凤佳的性子! 七娘子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许凤佳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可能会要求由他来查自己辅佐,也可能要求七娘子不要把动静做得太大,但让她不查,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场面一时就沉闷下来。 许凤佳神色阴霾,抚着酒杯并不说话,似乎也沉思了起来,浑身上下的怒火,倒是为之一收。 这男人的精神就像是一团熊熊的野火,随时可能往外延烧,七娘子也不敢太放松,她把玩着裙边的玉佩,时不时就望一望许凤佳。 和这种人相处,真的很累,但却也爽快,反正他也没有掩饰对自己的不屑,七娘子也就无须将自己的不屑深埋心底,大家摊开来互相攻击,要比曲里拐弯地算计,来得粗犷多,也更畅快多了。 半天,许凤佳才闷声开口。 “这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 明知他此时此刻的愤怒与怨毒,并非冲着自己来的,七娘子仍忍不住被话里凝厚的怒气给吓得挺直了脊背。 “是谁害了小五,我总归会找出来的……但这件事,你牵扯在里头,很不合适。”许凤佳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似乎这一句话说出来,就已经敲砖钉脚。“你要忙的事也还有很多,这件事,你不要管。” 七娘子不禁扶额。 谁能给她一把铁锤就好了,她绝不介意把许凤佳的头盖骨敲开,往里面塞进“商量”两个字。 难怪许夫人说,以五娘子的脾气,是绝无法节制许凤佳的,这两兄妹的性子都随母亲,从骨子里就带了一股偏激刚愎。两人或者可以和睦,但恐怕是谁都改变不了谁的决定。 当然,现在换作是她来当许凤佳的续弦,关系也不会改善更多。好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七娘子决不会再过低头伏小委婉谄媚的日子,如果许凤佳说得有理,她也不介意听从,可现在他一个大男人要查后院的事…… 七娘子慢慢地长出一口气,又转了话题。 “四郎和五郎在大舅府上也住了一年多了。” 和许凤佳硬碰硬,两个人只怕又要不欢而散。不如先把别的事提出,和许凤佳商量商量。 提到这一对双胞儿子,许凤佳面色一缓,叹了口气。 “你预备什么时候接四郎、五郎回府?”他直截了当地换了态度。 “总要把院子清扫清扫。”七娘子又抬出这句话。“明德堂的人事也要熟悉熟悉……两个孩子身边的养娘不好换,但侍候的丫鬟都是秦家人,总不好跟到府里来,平白招惹议论。” 许凤佳就沉吟着点了点头。“后院是你的事,你做主就是了。” “明德堂自己有小厨房,”七娘子又和许凤佳商量,“我想着,小厨房里再独立出一个灶头,专门挑选一两个厨娘,为孩子做饭。身边的丫鬟、妈妈们,就用五姐原本的几个陪嫁丫头……还有缺额,世子看看,有什么信重的家人,可以用的?” 她没有打算在孩子们身边插满自己的人手,一两个镇场的自己人也就够了。 许凤佳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这事还是你和娘商量,我常年在外,内院没有多少信得过的仆妇……” 话说到之类,他自己都觉得不对。 一个常年在外的武将,一个在内院没有信得过仆妇的男丁,怎么在内院查案? 七娘子笑一笑,也不把话说穿。她搁下碗筷,起身到炕边小桌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听说世子今年还要再去广州一次?” 许凤佳顿了顿,才道,“也未必,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他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漫不经心地道,“明德堂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事情太多,就算今年不去广州,十一月也可能要去西北一次。朝廷里要开放口岸和北戎贸易通商……这一两年内,我是闲不下来管内院的事了。” 既然这么忙,那还怎么查案?七娘子不禁一哂,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许凤佳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室内一时也就陷入了沉默。七娘子看着手中的甜白瓷沉口杯,不知怎么,一时间忽然想到了一年多以前,她摔了这套茶碗中的一个,拿起脆片在腕间比量的那一幕。 她也沉默下来。 屋内原有的那一股紧张感,不知不觉间,已是缓缓散去。 “内院的事,你悠着点。”许凤佳又缓缓开口。“家里水太深了,这些年来娘无力管家,祖母坐大,很多事,不是你有心就能迅速上手的。” 七娘子张口想争辩什么,又闭上了嘴。 此时的许凤佳,难得没有一点侵略性,他的态度虽然不见得特别平和,但话里的那股高高在上,不知何时却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深深的疲惫,好似这个精力无限的少年将军,终于也懂得了沧桑。 “善礼的死,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挫折。”他背对着七娘子,声音在夕阳余晖中,似乎也带了些模糊。“我在外为许家出生入死,家里却有人算计我的妻子。你大可放心,这口气就算逼着我,我也咽不下去。等我一腾出手,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善礼伸冤。”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她能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自然是笃定许凤佳与许夫人都会站在她背后,如果许凤佳反常地不愿追究,她的态度,自然也要被迫跟着调整。 “我也从来没有否认你的坚决。”她也放软了语调。“只是世子是个男人,你的战场在外头,很多事,你也有心无力。我自小从算计中走出,在内院,要比世子更吃得开……” 许凤佳苦笑起来。 “凶手手段那样高超。”他回过身,缓缓靠在小立柜边上,一脸深思。“心思又那样深沉,这一年来明里暗里,娘做了多少工夫,愣是没有一点端倪。这是说不准的事,你迫得紧了,她一帖药下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件事,你还是要缓办!” 他要只是一味不许,七娘子还可以不管不顾,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她倒不知该回什么话好了。 好在许凤佳也并没有看着她,那双野火一样的眼睛,正凝视着屋角的美人耸肩瓶,竟难得地透出了几缕茫然。 “善礼去世前,有什么话留给我?”半晌,他才开口问。 七娘子香肩一震。 “五姐去得急。”她字斟句酌,“又更惦记四郎、五郎……” “那就是没话留给我了。”许凤佳扯了扯唇,唇边自然是了无笑意。“我问了娘,问了四姨,善礼似乎交代了不少事,却独独忘了我。” 七娘子双唇紧闭。 许凤佳又顿了顿,才苦涩地一笑。 “这也不怪她,成亲一年多,在家不到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里,还有七八天忙得不见人影。” 他盘起手,短暂的软弱,稍纵即逝。“杨棋,别怪我没警告你,我可能是个好将军,但却绝不是个理想的夫君,往后几年,我依然会很忙碌。” “父亲忙得也不可开交,母亲多病无力管事……许家这么一潭深水,不是你初来乍到就能全盘洞悉的,我不可能给你多少支持,想要好好活下去,你最好别太招人忌讳,行事跋扈一些不要紧,动作,却不能太大。” 他不等七娘子回应,就自顾自地往下交代,“很多事,我们还要一起去做。家中大权,总是要握在你这个世子夫人手里才好……我不管你多讨厌我,不想看到我,总归这些事,你需要我的支持。” 七娘子沉眸,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的意见,你不能不听。”许凤佳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分析得鞭辟入里。“我可以摆布你,也可以放手让你去做,就看你要选哪个了。”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七娘子抬起眼望向许凤佳。 夕阳越窗而入,他的侧颜为金晖覆盖,整张脸都像是镀上了金边。 然而,这张脸是冷漠的,只有那双跳动如野火的眼里,有勃勃的生机。 她一下又想到了几年前的许凤佳,当时的他,是青涩的,然而他又是那样的鲜活…… 一瞬间,她心痛如绞。 七娘子终于对自己承认,她之所以这样激烈地反感着嫁进许家这件事,甚至不惜动了自尽的念头,或许最大的理由,正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许凤佳。 她毕竟也是个人,也会心痛。 每看他一眼,她心里才收口不久的伤痕,便会再添一道新伤,提醒她自己曾经多冷漠地将这少年的爱情推到一边——最可怕的是,这件事她也并没有做错。 她闭上眼轻轻地甩了甩头,像是要将这烦人的思绪甩到一边去,重新武装起了自己的理智。 “我想,或者我两个都不用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货真价实的精疲力竭。“世子这样忙,年内又要去广州……不论你怎么想,人在异地,您又怎能摆布小七?恐怕愿意不愿意,都得放手让我去做吧。” “我只能放手是一回事。”许凤佳的声音很低沉,“你怎么选,是另一回事。” 他的话,似乎有无限涵义在言外。 七娘子忽然很疲惫。 她想要把一切摊开,告诉许凤佳,自己有的从来就不像他有的那么多,所以她承受不起一次错误的选择,所以她不会为自己的正确而道歉。 但最终,她只是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许凤佳的问题。 “既然最终只能有一个选择,我想怎么选,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许凤佳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还要说话,屋外却又传来了立夏的声音。 “启禀世子,外头马管事传话进来,说是廖千户刚才已经回燕云卫挂号,稍后就过来请见世子,请世子示下,在哪里见廖千户的好。”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 “廖千户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眉尖蹙得极紧,“怎么这么快……” 一边说,他一边草草披衣,迅速向屋门走去,已是一脸的风雨欲来。 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许凤佳又转身吩咐,“我恐怕要带廖千户进宫面圣,如果事情顺利,立刻就要下广州去。记住我的话,你的手,别插得太深!否则恐怕……” 言罢,他又自己摇了摇头,大步出了屋子。犹能听到他吩咐立夏,“去梦华轩问一问,如果国公爷还没有就寝,就请他到外书房去!” 七娘子不禁眉头紧锁,多添了些心事:是什么事,连平国公许衡都要惊动? 178示威 第二日一早,还是立夏送来的消息:世子爷一进宫就是一宿,回明德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并没有惊动七娘子,只是在西五间自己的一间卧室里简单整顿了行囊,又叫醒值夜的立夏吩咐了几句话,就出了明德堂,在几个亲兵的扈从下上马出门去了。 “世子爷说,广州那头的事情很急,他不得不马上过广州去。什么事,您等他回来了再办,千万不要着急。”立夏眉宇间尽是掩不去的埋怨,“又是新婚第二天就下广州……”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个大忙人,还真是来去匆匆,这一次又是新婚第二天就离家外出。 不知怎么,她倒是放松了一些——至少这一次,圆房的压力要到三四个月之后再来考虑了。 她于是梳洗了去给太夫人问安。 五少夫人是早到了的,四少夫人到得也不晚,七娘子和她踩了个前后脚,几乎是赶着四少夫人的人影进了乐山居。大少夫人就来得慢了些,一进门就道歉,“今儿个倒是来晚了,唉,大郎又闹了肚子,耽误了好些功夫。” 她话里这遮不住的山西味道,似乎让她很不得倪太夫人的喜欢,太夫人皱了皱眉,轻描淡写地应,“张氏一会还是请个大夫来——这大郎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要照顾得再尽心一些。” 大少夫人顿时低眉顺眼地应,“是,祖母教训得是。” 七娘子站在人群末尾,冷眼旁观,只觉得倪太夫人果然不愧是京城贵妇,虽说眉眼带笑,话里也挑不出毛病,但只是两种语气,亲疏就已经截然不同。 没多久,男丁们并几个没出嫁的庶女也到了,屋内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太夫人似乎有些嫌吵了,略微一皱眉,众人就都会意。大少夫人第一个起身告辞去给许夫人问安,七娘子也就趁便溜出了乐山居。 人多也有好处,人人上来给太夫人请个安,这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夫人哪有心思留难她?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思忖,进了清平苑,却是扑了个空:许夫人昨晚又没有睡好,现在正在熟睡,老妈妈亲自挡驾,几个少夫人仍都没能进去探视婆母。 大少夫人是早回了她的至善堂去,七娘子还和大少爷打了个正脸,两厢友善一笑行过了礼,也就各自分手。 人口多,连请安都要多走几趟——这还是平国公昨晚就在宫里留宿,一早没有回府,否则还要多走一趟梦华轩。七娘子只觉得这一趟路走下来,自己倒是胃口大开,难得地在早餐外加了一顿点心,才缓过劲来,吩咐立夏,“把东翼那边的几个执事婆子收拢进来,让她们逐个进来见我。” 她是明德堂的正主儿,要收拢明德堂内人事,实在顺理成章,立夏二话不说出门吩咐,不到一炷香时间,明德堂内有限的几个下人,便聚集到了西首间。 西首间做的是起居装饰,摆的是大太太物色的一套百宝嵌铁力木家具,做工精美处,甚至还胜于大太太在苏州时的住处装饰。就连七娘子都不禁欣赏地望了床头翠玉螺钿的人物纹饰几眼,才开始了她一生人中第一次面试。 从前工作时,只有人挑她,没有她挑人,到杨家之后,她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事任免权,但到底还是要顾虑到大太太的意思。如今明德堂这一亩三分地,却实实在在是七娘子做主:许凤佳也说得很清楚,他常年在外,明德堂里的事,最终肯定还是要七娘子来管。 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模糊的念头,她带来的陪嫁虽不少,但要填满明德堂的编制,还是不够了些。再说,她也没有打算只用自己的陪嫁人马。 明德堂里本来编制的所有仆役如今还全都被锁在许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如今管着里外打扫的是许夫人院子里借来的两个中年仆妇,都是老实而有分寸,对答清朗之辈,虽然并不识字,但管束手底下的四五个杂役婆子并五六个小丫鬟却是很得力。这些下等职位,其实也并不需要怎么用心,能够老实做活,不是轻浮跳脱之辈也就够了。 七娘子派人问了老妈妈,顺势也就把这两个妈妈留下来继续管事,明德堂东翼的事,她就直接交给了胡妈妈与褚妈妈。先行不过是将东翼打扫干净,原有的被褥等物,该洗晒的洗晒,该换的换……等等琐事,不一而足。 玉雨轩原有的两个管事妈妈也都跟着七娘子陪嫁过来,多年来相处,没有谁比她们更清楚七娘子的脾气,杭妈妈、小王妈妈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管事的职务,只是她身为世子夫人,院子里洒扫庭除、迎来送往的管事婆子,名额就有八个,许夫人麾下的管事婆子更是以数十计,这两个妈妈,是做不完所有活计的。 七娘子也早有准备,她索性请老妈妈与五少夫人进明德堂来,自己捧了花名册,请老妈妈挑了四个素日里老实谨慎四边不靠的仆妇,现场问过五少夫人,直接将这四个妈妈,调进了明德堂里。 五少夫人一脸的安静和顺,对老妈妈的眼光也很认同。“都是我素日里用着最顺手的人,还是娘手里使出来的人眼力足。” 她说起话来,声音脆脆细细的,倒像是小戏子吊嗓子的腔调,和着一口京腔,怪也不怪,不怪又有些怪,叫人听着,心里什么味儿都有。 老妈妈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只是笑。 要比打机锋,七娘子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五嫂不要见怪。”她微微一笑,端起婴戏五彩的小盖盅啜了一口清茶。 本待要提到自己当家之后,少不得也要和管事妈妈们打交道,先将这四个得力干将收拢到麾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许凤佳的嘱咐。 她不由秀眉微蹙。 本来是打算一过门就以管家为由,敲山震虎,试探一下五少夫人的反应。 可许凤佳再三郑重叮嘱,叫她不要贸贸然就把水搅浑,或许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就随意地往下接了一句,“明德堂里能用的人太少,事情又多。我年纪小,总不成还领一群糊涂兵打仗,叫人见笑吧?” 她这话风趣,老妈妈顿时就笑得一脸都是褶子,“少夫人就是风趣。您这话说得,明德堂里的管事妈妈,当然要选了又选,日后接人待物,才不至于给许家丢脸么!” 她是许夫人身边最信重的妈妈,俨然是内府曾经的大总管,虽然如今许夫人多病已久,老妈妈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风光,但虎老威风在,这几句倚老卖老的话,说起来还是相当自然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低眸莞尔,“不过开一句玩笑,六弟妹就当真了,老妈妈也别急,我回头就叫她们上明德堂来。” 说得好像是七娘子和老妈妈心胸小,当不得一句说笑似的。 五少夫人的确是个典型的京中贵妇,看着和顺,但句句藏机,一句话说出来,就能叫人皱眉品上半天意思。 七娘子付诸一笑。 五少夫人心底会不开心,也是难免的事,自己叫了两边人马过来对峙,这边挑人那边要人,摆明了是不给五少夫人一点反应的时间,一点推脱的借口。给不给就是一句话的事,也省却了五少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那点功夫。 也难怪她处处抢白,大有噎死七娘子的意图。 “嗳,我也就是开一句玩笑,五嫂可别当真。”她蓦地掩口一笑,“还当五嫂是个好开玩笑的性子,就顺着说了一句,不想五嫂倒是当真了——这误会,倒误会得有意思!” 她就和五少夫人相视一笑,两个人都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像是这误会,当真误会得极有意思一般。 五少夫人就起身告辞,“家里事情多,乐山居那里还有不少回事的妈妈们等着……” 七娘子忙起身亲自送她到门口,“耽误五嫂了,只是老妈妈说得也不错,明德堂的事,不是杨棋一个人的事,毕竟关系到国公府的体面。不得不冒昧叨扰……” 五少夫人眼睛里的火花,就又是一闪。 不就是一个世子位么,活像是全许家就只有六房顶事似的…… 她笑得更和气了。“哪里,六弟妹说得有理,前头那位在世的时候,明德堂里的事,我们是不管的——倒是我疏忽,忘了六弟妹进门,是肯定要有新动静的,没能为明德堂预备几个管事妈妈。回头再给你赔罪了。” 又一扫屋内辉煌灿烂的百宝嵌陈设,眼神微微一沉。“那就先告辞。” 七娘子也懒得和五少夫人斗嘴,笑着将她送出了大门槛,才带着老妈妈回屋说话。 “这四个管事妈妈,背后倒是都干净?”她问老妈妈。 没有当着外人,老妈妈也就把脸上的和气收了起来,换了一脸的肃然。 “倒都是干净的,府里下人来路杂得很,有历年来宫里赏的官奴、采买的私奴、佃户里提拔上来服侍的佃户女、家下人口自行繁衍的家生子儿。这几个管事妈妈都是宫中赏的官奴,因在原主家多半已经婚配,子女又被发卖往别处去,如今孤家寡人的在府里,一向也没有多少靠山,都是靠真本事被提拔上来做些脏活累活,挣个生活罢了。” 七娘子略微皱眉。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社会的种种丑恶,但在听到人口被当成牲畜一样发卖,致使亲人分别的事,她还是有些不忍。 不过,老妈妈的眼光,的确也很老道。 在明德堂里服侍,是体面活,这些人在府里可说是孤家寡人,只能凭借能力上位,在明德堂里做事,自然是受宠若惊,服侍起来只有更用心。孤家寡人,就算和谁交好,也不过是面子情,到谁手下就吃谁的饭…… 仅仅是挑了这四个妈妈出来,就等于是将五少夫人在府里的大致情况了解了一半——毕竟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对一些内幕不可能没有风闻。七娘子有大把时间笼络过人心,再一点点套问出五房乃至乐山居的琐事。 人选得好,要得更巧……五少夫人会不爽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夸奖老妈妈,“到底还是您经过的事情多,以后明德堂的事,还要您多指教。远的不说,近的,等四郎五郎回了府,身边服侍的人,还要您来挑呢。” 老妈妈一脸的恭谨。“少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老身的这点才干,还不都是夫人调教出来的。”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七娘子要亲自送老妈妈出门,老妈妈却是吓得一叠声的不敢当,“少夫人请坐,少夫人请坐。” 就碎步倒退着出了西首间,由立夏送出了明德堂。 七娘子也就顺势坐到了窗边小炕上,目送着老妈妈的背影远去。 老妈妈是见过她小时候落魄的样子的。 当时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女,虽然是主子,却没有多少体面。见了老妈妈,要怯生生地称呼一句“妈妈”。 老妈妈虽然和气,但也不过是笑着作势福一福身,就算是见过礼了。 如今呢,连自己起身要送一送她,都不敢当…… 还有五少夫人。 自己说一声相请,就得抛下手头的事到明德堂来说话……如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她犯得着这样给面子? 怪道许凤佳当年那样有信心,以为自己会答应这门亲事。国公府的世子妻,这份权势地位,岂是当年一个小小的庶女可以想见的? 分明还在深宅大院里,只是换了个身份,原来,生活就多了这许多不同的滋味。 七娘子怔了半日,才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大早,她给太夫人、许夫人请过安,就带了立夏并上元两个心腹丫鬟,由杭妈妈、小王妈妈跟车,装了一车回门礼,由大少爷并七少爷亲自护送,回了杨家行回门礼。 虽然许凤佳缺席,但杨家还是摆了宴席款待亲友,大太太也拉了七娘子在屋内说话。她的心情居然还不错,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就蓦地一笑。 “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虽然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七娘子仍然不禁有些许疲倦:早晓得当晚也就把礼行了,免得见人都要解释。 “当晚表哥喝醉了,一觉就睡到天光。第二日太阳没有下山就进了宫里……接着就下广州去了。” 大太太止不住的好笑,就是敏大奶奶,都不禁跟着发噱。“实在是妹夫太忙了些,这新婚第二天就下广州——他是和广州有缘啊?” 就连大太太,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似乎被许凤佳南下广州的事所取悦,竟是到了吃完饭,才想起来问七娘子,“国公府里……有没有什么不对?”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初来乍到,也看不出什么。” 大太太就不禁叹了一口气——她自然是心急的。 “罢了罢了,”也就叹息,“要是那么好查,你三姨早就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显身手。” 话虽如此,却依然有了三分的意兴阑珊。 七娘子动了动嘴唇,又闭上口不说话。 大太太的凉薄,她难道还不习惯? 总算大太太还记得四郎、五郎还在秦大舅府上,喝过一钟茶,也就想起来问,“怎么样,在许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么,你就只管向娘开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别的倒都没有什么。”她垂下眼帘,略显踌躇。“只是想向娘借一个人来用。” 就添添减减地将明德堂里少人使唤,她要了四个婆子进编制的事说了出来。 “这四人虽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没上台面,行为举止,多有可鄙之处,想请娘把梁妈妈借我几个月,好生调教一番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有何难?今儿就把梁妈妈捎着带回去吧!” 七娘子于是展颜一笑。“那就多谢娘了。” 179暗箭 七娘子从杨家回许家时,天色已晚,她便没有回明德堂,只是直接带着梁妈妈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对七娘子可以摆脸色,但对梁妈妈这样的亲家老仆,总是要多给几分颜面,非但罕见地露了笑脸,还赐了梁妈妈一个小几子,笑问,“怎么,是亲家母不放心女儿,特意再送一个服侍人进门?” 梁妈妈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话,是我们家太太担心少夫人年纪小不懂事,给几个嫂嫂添麻烦,特地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着撩了七娘子一眼,“亲家太太实在过虑啦,六孙媳年纪虽小,可精着呢。” 这话虽然是夸七娘子的,可听着,怎么听,怎么就不对味。 五少夫人唇边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来。大少夫人却是面容呆板,好像听不懂太夫人话里的意思。 几个妯娌对面一排坐着的三个女孩儿,也都是各有反应,七娘子只扫了一眼,就将众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敢当众拂她的面子,便把七娘子认作个傻大胆,那也实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夸奖,小七哪里受得起。” 好像听不出太夫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夸奖。 许家人口多,来请安的男丁们均在梅花桌边围坐,本来太夫人说这一句话,几个少爷也都好像没听到一样,不过是自顾自地谈笑。 七娘子这一回话,倒是招来了几道目光,七少爷许于宁、八少爷许于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后脑勺看出一个洞来。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叹息。 许家的人丁也实在是太旺盛了些,这十多个妯娌兄妹,看着居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要在这里头找到一个可能的凶手,在事发一年半载之后,还真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太夫人瞳仁一缩,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没有开口。 气氛渐渐就有些尴尬,大少夫人局促起来,扫了丈夫一眼,大少爷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已经打起了盹儿。 四少夫人却是笑吟吟地磕着瓜子,罕见地没有开口。五少夫人还盯着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刚才当众脱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为七娘子的厚颜而震惊。 七娘子却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为这一点沉默的不悦,能将自己压得主动开口,那她就实在还是太小看自己了。 梁妈妈望了望七娘子,见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静,亦不由心生钦佩。 她前后两次来访许家,对许家的人事,也不是没有了解。这个太夫人看着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许夫人是亲自领教过的。 七娘子以十七岁的稚龄,在太夫人无形释放的威压面前挥洒自如、镇定自若,态度甚至还带了一丝超然:夸她她就受着,也懒得去琢磨这话后头的意思。不高兴,就任太夫人不高兴……这哪里是对太婆婆,分明是对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竟有那么几分的高高在上了。 却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错处……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换了杨家的哪一个女儿,怕是也没有她这样沉潜,这样深不可测。就连初娘子的圆融里,都没有七娘子的静。 这一个静字,就衬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进了。 太夫人已经沉下脸来,望住七娘子,神色间,带了几许森然。 七娘子于是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好像不明白太夫人为什么会忽然间不悦起来。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扫,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蓦地就笑出声来。 “祖母,眼看着就快到晚饭了。”她亲热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辞啦,还要去清平苑看娘,迟了也不是事儿。” 太夫人就坡下驴,脸上也露出了丝丝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们都快过去吧,也为我问问媳妇好。” 又嘱咐五少夫人,“你们家那位今儿不是在宫中值宿么?晚上你就带着我的小贤过来,咱们一道吃饭。” 五少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婉约地笑起来,细声应了“是”。 众人于是借着四少夫人的头,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辞,出了乐山居,浩浩荡荡地过清平苑去。 这一走,就看出人与人的不同了。 几个妯娌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却是一前一后,泾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爷相偕带了四个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后,互不搭理。 许于宁与许于泰却要活泼得多,于宁大些,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带着十岁的于泰翻过栏杆,一下就越进了长廊,两兄弟一边轻声对话,一边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过去。 三个庶女虽然在一处走,却也显然分出了亲疏,大些的于平今年十五岁,似乎是正在说亲——她似乎颇得太夫人的喜爱,在乐山居里给七娘子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小些的于翘今年十四岁,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华。两个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说得正欢,却留了最小的于安落单,踽踽在两个姐姐身后随行。 七娘子还记得当时五娘子出事时,问她五娘子出事没有的,便是于安。当时她安静的举止,便给七娘子留下浅浅印象,如今留神看来,果然举止安分却不怯懦,许家的这三个庶女中,第一眼看去,还要数于安得她的眼缘。 她带着梁妈妈,顺着人潮一道进了清平苑,许夫人果然已经快吃晚饭了,众人便依次进里屋问安。 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于平同于翘一进屋就低眉顺眼,噤若寒蝉。三个少夫人也都收敛气势,四少夫人那样骄傲的人,也要作出听话的样子来,看得七娘子直想发笑。倒是几个小字辈中的小字辈要自在得多,并不因换了地方而变化态度。 许夫人却也很和气,她今儿精神还好,靠在炕边慢慢地喝了一钟茶,就遣了众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没得因为请安,耽误了你们吃饭。” 三个妯娌面上都有些发红,大少爷嗫嚅,“来晚了,让娘久候,是儿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绝不开口。七娘子这几天下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出问好请安之外的话。 不想就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许夫人顿时面色一和,笑着安抚大少爷,“就是白说一句,我们家于飞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换了几个眼色,也齐声请罪,“误了时点,真是不小心,请娘恕罪。” 七娘子当然也随班就步地起来请罪,心底却不由咋舌。 京城名门,就连这争斗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说话,像是在打哑谜,玩游戏,谁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都得靠猜。当媳妇得小心成这样子……也难怪五娘子适应不来。 许夫人又宽慰了众人几句,就露出了疲态,这一回,众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于是故意坠到了末尾,向许夫人报备。“到底小七年纪小,老妈妈忙着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从娘家借了梁妈妈过来,请她帮着清扫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几个新调进来的管事妈妈……” 许夫人面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边的人事给梁妈妈过一遍,大太太自然会更安心。 “好。”她就拜托梁妈妈,“我的身子骨,梁妈妈也瞧见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梁妈妈的安排了。” 这是客气话,却也有言外之意。 梁妈妈与七娘子对视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夫人请安心,小人一定尽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经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才五少夫人送信过来,为梁妈妈在下院收拾了一间屋子。” 府里的下人当然也有住处,一般只有丫鬟会跟着主子们起居,已经成家的妈妈们则聚居在公府周围,七娘子本来已经准备为梁妈妈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处,没想到五少夫人这样客气,居然还为梁妈妈准备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皱眉。 这一番接触下来,对几个妯娌,她心里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却只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没有太多的章法,对自己又过分谦卑又过分倨傲,竟有些让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里当得起!”梁妈妈连忙客气,“五少夫人实在是太当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着摆了摆手。“确实不必那么麻烦,妈妈还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便将她打发下去,自己带着立夏进屋用饭。 吃过饭,她在灯下坐了,面前摊了一张大大的雪浪纸,上元亲自为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 半晌,才缓缓在雪浪纸上落笔。 府里的人事,这三天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抛开外院的平国公不说,内院里显然就分了两派。 许夫人为首的一派虽然人丁单薄,但胜在占据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为首的一派也不是没牌可打,孝悌、序齿……都是他们的筹码。 第三代的几房,大少爷许于飞一直没有功名,而是打点家中生意与外院琐事,看着和大少夫人一个样,都是不愿牵涉府中争斗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一开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愿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亲戚,在老人家跟前当然有面子,和太夫人走得更亲近,也是自然的事。毕竟四少许于潜身上带着的功名也是碧血黄沙中拼杀出来的,含金量更高,说不准对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现在都没有子息,不得不说是一大尴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里,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 五少爷许于静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素来最得宠爱,如今在宫中禁卫军里充任校尉,官职虽低,却可以常常得见天颜,也是个有脸面的活计,妻子又是名门嫡女,进门没有多久,许夫人身子不好无力当家,顺势就把权力接收过来。这一房眼下最是当红得势,四房心里未必没有忌讳,倒是五少爷暂时没有军功,对世子位的冲击并不太大。 话说回来,只要七娘子能顺利当家,不论四房还是五房,机会都不会太多。毕竟许凤佳自己争气,平国公的态度也很明显,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许凤佳出事,否则绝无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烦躁起来。 她又想到了许凤佳临行前的再三叮嘱,还有那言而未尽的“否则恐怕”。 皇上对许凤佳虽然恩宠,但交代他办的也无一不是危险性很高的工作,扫荡据点、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赌命去做? 这次下广州,他又是忙什么去了,该不会,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来,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动着,半晌,才能缓缓开解自己:以许凤佳身份之尊贵,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会交办的。至于一点危险,那是在哪里都无法避免的。 话虽如此,却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缓过来继续往下归纳许家的人事。 几个没出嫁的庶女,其实对府里的局面影响并不大,于平也好,于翘也罢,再讨太夫人的喜欢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平国公府如今的声势也不可能让她们出嫁为高门妾,顶多就是和地位相当的高门大户庶子结为夫妻,或者低嫁给士子做正房,没个嫡女的名分,是当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暂时不管。 七少许于宁很得平国公的喜爱,生母也是府里少数几个有脸面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关系倒一向是不错的,五娘子也念过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算得上是个省心人。至于八少爷于泰就更小了,十岁的年纪,看着虽然早慧,但头顶五个哥哥压着,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这几个弟妹一并府里的五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和府里的争权夺利没有太大的关系。真正的博弈,还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间展开。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着几个嫂子的娘家,思忖着倪太夫人的娘家与宫中的许太妃,想了半日,才无声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来的收权之路,可以想见,她不可能走得太顺。 更别提还要在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里找到一个凶手…… 她又怎么能不多费思量? 180布局 七娘子接下来倒是过了一个月舒心日子。 抛去许凤佳神神秘秘的外出不提,府中虽然暗潮汹涌,但一切的涌动,都因为她似乎忘记了收权这两个字,而仅止于暗潮,并不曾有太多惊涛骇浪被掀起。 五少夫人对着七娘子的态度也就一天比一天和蔼,就连太夫人,似乎都对七娘子多了几分顺眼,平时虽然言语间不乏挤兑,但两厢还算得上相安无事。 七娘子只是一心一意先把明德堂内内外外打扫清楚,又在东翼靠外墙,五娘子时常起居的小屋子里设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又供奉了五娘子的一副音容图——这还是七娘子自己凭着记忆画出来的。虽然笔锋比不得外头的画匠们讲究,但胜在她熟悉五娘子。 画中的五娘子立在花下,唇角微翘,神态天真中带了少许倨傲,也算是一副生动的小写真。 再又把东翼里靠院子一侧的房间打扫了几间,为四郎、五郎预备好了地方,在陪嫁的丫鬟中挑了下元这个最老实也最沉得下心的丫鬟领头,由老妈妈出面在清平苑里挑了四个晓事的二等丫鬟,再由大太太特地陪嫁过来,善于照顾婴儿的前任奶妈做了管事妈妈,又挑了七八个手脚干净举止文雅的小丫鬟,这就把四郎、五郎身边的编制大致填满了。 梁妈妈所能做的,无非是敲打教育几个新来的管事妈妈,教晓她们人前进退之道,可这些妈妈能凭借一己之力坐到小管事的位置,自然也没有省油的灯,不过稍加点拨,便都已经学得相当好。她整日里除了陪着七娘子为迎四郎、五郎回府做准备,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七娘子却迟迟不开口遣她回杨家,梁妈妈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着住着,又没有差事,倒是渐渐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此时已经进了十月,许凤佳从广州送来的信已经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给七娘子的,七娘子打开看时,不过是报了平安,又说差事虽然已经有了眉目,但颇为棘手,不过至迟到明春怕也就能动身回来。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觉得勉强,千万不要插手。 七娘子前思后想,也只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归来这八个字,便再说不出别的话了。不过得知许凤佳平安无事地到了广州,她心里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先是孙家出孝,大摆筵席,紧接着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两家的礼单都送到明德堂给七娘子过目了,七娘子不过笑笑也就罢了——这个五少夫人,行事也实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缓下脚步,许夫人如何等不住?本来新妇进门头一年,也是立规矩的一年,头几个月许凤佳在外头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气,许夫人自然也不会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不论太夫人还是几个妯娌,也没有谁和她针锋相对,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给两重长辈问过安,居然就无事可做,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在许家这样的地方,还偷到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里里外外就忙了起来,再过三日是许夫人的生日,老人家发话:今年生日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两个金孙给她作揖。 就算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至少这借口找得也还算自然。 七娘子请安回来,便亲自进东翼,把两个孩子的卧室查看了一番,见处处都布置得停当温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预备的这一批保姆团队要是再出事,那也没有办法了——许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并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编成的队伍,彼此间互相监督,恐怕就是有什么江湖高手前来刺杀,这样的安保等级,都可以阻挡得上一时半会了。 不过……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谷雨两个大丫头,现在也在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关着么?”老妈妈来找梁妈妈说话的时候,就被七娘子叫进了西三间询问。 老妈妈微微一怔,眼神顿时就有了些不对。 “那倒不是,她们……毕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环。” 只从陪嫁大丫环几个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谷雨的分量。 王妈妈与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环,老妈妈也是许夫人的陪嫁大丫环。陪嫁大丫环与新妇之间的关系,有时甚至亲过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会做,但陪嫁大丫环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完成。她的荣辱生死,早已经系在了新妇一人身上,除非有极特殊的原因,否则陪嫁大丫环,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觉得春分与谷雨有任何动机、手段、胆气谋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纸,家人全在杨家手里捏着,五娘子一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恐怕许夫人正是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没有把谷雨和春分送到庄子里看管。 “现在府里的话,还请老妈妈传个话,让她们过来见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妈妈。 老妈妈神色间隐现不安,但也能看得出丝丝缕缕的兴奋,她点了头,深吸一口气,才出了明德堂亲自去传话。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妈妈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提审春分、谷雨,是她放出的第一个信号,虽微小,但却实实在在地牵扯到了被府里上下众人选择性遗忘的往事:那场凶残的谋杀。 这件事,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这一个多月的安宁,也该归功到这一场谋杀身上。 七娘子在谋杀案中的表现,当然瞒不过人。是谁请权仲白尝药,谁步步逼问信使……风声是瞒不过人的。 进门后除了给太夫人几个软钉子,她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谁贸然排挤倾轧新妇,岂不是等于把聚光灯召唤到了自己身上,在脸上写了做贼心虚几个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顾虑到此事,七娘子并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绝对想到了这一点,才基本不来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来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对自己反常的客气与迁就是否与此有关,七娘子都有些怀疑。 她一边沉思,一边叹了口气。 以她对人性的了解,这个凶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异常。 倒也不是说必定是个变态,但恐怕对于世俗道德规则,她是漠视的。 七娘子倒并不是以为许家的女眷都是纯白无暇的天使,但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假如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帖药毒杀,长此以往,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无关紧要的通房、姨娘,甚至于说无依无靠的庶子庶女,一帖药毒死,这不稀奇。谁也不会为了这样的死亡认真,做得隐秘些,妥善安葬,就算有怀疑,那也好敷衍。 像五娘子这样双亲健在娘家当红的世子嫡妻也能一帖药喝死,这种事,至少七娘子本人这些年来,的确是闻所未闻。说出去,简直有几分惊世骇俗的意思了。 而这个人又做得这样的隐秘,连许夫人都没能查出一点端倪来。这个人是要又心细、又大胆、又疯狂,全然视世俗潜规则于无物,才能犯下这样的案子,事后还不留一点痕迹。 论动机,三个妯娌外加太夫人都有嫌疑,可这一个来月接触下来,她并不觉得谁有这样的特征。 倪太夫人手段是有的,但要说有多高妙,那也说不上,否则之前又怎么能被许夫人压得死死的?这样的人要是大胆疯狂,第一个死的就会是许夫人,而不是由着许夫人的身体自己弱下去了。 大少夫人除非有双重人格,否则就按她那明哲保身漠不关心的势头,不要说主动下药杀人,恐怕她是要等到五娘子就剩一口气了,都要戳一戳试探试探,再踩下去。 四少夫人固然大胆,但却一点都不心细……五少夫人够心细了吧,又一点都不疯狂。 也难怪以许夫人的能耐都查不出什么子午寅卯了,这种下药的事,随时带个小药包,进出的时候觑了空子下进去——这时代又没有指纹,物证是决不会有的,要有也就是人证。 可熬药的婆子受了多少刑也只是一口咬定,她的确是外出两次去了东厕,但进去出来,都没见着有人在小门房里出入。而门房又没有钟表,她只能隐约记得沙漏上的时辰——一点用都没有,就这两次上东厕的时间,正好是府里女眷出出入入的时点,几乎每个人都是在这时辰内有进有出。许夫人早已是亲自向大太太交代过了,这一条线索,走不通。 真要那样好查,恐怕也就轮不到自己进门了,许夫人只怕老早问出凶嫌,向杨家交代。 七娘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更微妙的还是两派的立场,以许夫人和自己的身份,只怕没有确凿的物证,仅凭几个下人的人证,是很难说服平国公的。否则许夫人大可以屈打成招,随意委屈一个庶子媳妇,这件事,怕是也就这么过去了。又安抚杨家,又打击太夫人那一派,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平国公多年来在沙场上打拼,又怎么会是任人糊弄之辈?没有物证,不要说平国公,七娘子自己都不信……为了不被转卖,王妈妈都敢上许家骂太夫人了,要活命,人什么话说不出? 再说,几个妯娌身后也不是没有娘家,虽然比不上杨家的显赫,但证据不明显,许家也没有办法向亲家交待。这件案子,不但要查,还要查得漂亮,查得让人心服口服,查得人证物证确凿无误。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这案子本身,的确是很难有物证的。 这不是毒药,毒药有来源,名贵的毒药来源甚至非常有限。不过是最常见的两味药材,甚至也的确很常用:番红花经常被用在权贵人家的避子汤里,许家自己的小药库里就常备了这两味药材。 七娘子始终觉得,最简单的案子往往是最难破获的。这一桩案子,据说最后平国公都亲自出马上阵用刑逼问一众下人,也依然一无所获。自己要查出端倪,多半也还得另辟蹊径了。 难怪许凤佳说,这件事她最好不要插手。 七娘子眼光冷沉。 要查出这桩案子的真凶,就得把四个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看一看在这些人背后的故事里,有没有凶案的套路痕迹…… 这可是把手伸到了许家最肮脏,也是最凶险的一个层面啊:谁的过去,是禁得起推敲的?就连七娘子,也都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现在的她,无疑还没有这份能耐。 没有当权,靠着娘家的体面和婆婆的体面,宫里赏赐的体面,她能抬头挺胸,但也只能抬头挺胸,尚且无法为所欲为。 问题又回归到原点——要当权,就得耐心地等许凤佳回来,至少,她得把房先圆了。否则对景儿就是个话柄,“还是个姑娘家,就想插手家事……”,京城人的利口,她还领教得不够? 再说,现在该担心的,恐怕也不是难破案的事。 许凤佳自从寄了一封信回来,就再也没有音信了。许夫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给平国公请安的时候,老人家脸上的心事也渐渐地越来越重……恐怕她没有猜错,这一次,世子爷的任务不但绝对机密,甚至也的确带了三分的险。 万一许凤佳出了什么事,百般的筹划,就又都要落空了! 七娘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调整好情绪,迎视着抖抖索索迈进门来的谷雨,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 能够再见七娘子,看得出,谷雨的情绪是激动的。 她清瘦了不少,这一年间,日子显然过得不大好,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头顶已经有了几丝亮眼的银。 七娘子心中叹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让她在小几子上坐下,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 “听说你这一年间也没有别的差事,只是在清平苑里帮着缝补些衣物?” 谷雨微微点头,声若蚊蚋,“夫人有吩咐,我和春分平时也很少出门。” “以后就回明德堂服侍吧。”七娘子也没有一点婉转,便平铺直叙地告知了谷雨。“你们毕竟是五姐身边最亲近的丫鬟,还有谁对四郎、五郎会更用心?” 谷雨一下就颤抖起来,她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了七娘子,没有一丝活气的眼里,慢慢地冒出了泪水。 七娘子也无意再说些收拢人心的话语: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收拢谷雨与春分的心思了。 四郎、五郎身边,有外婆的心腹、祖母的心腹、继母与阿姨的心腹,却独独少了生母的心腹,说出去,到底也不像话。 “将来等孩子们大了,也有人可以说一说母亲的事给他们听。”七娘子淡淡地加了一句。“不过,若是孩子们出了事……” 谷雨一下就跪到地上,给七娘子磕头,“孩子们要掉一根汗毛,春分与我都宁愿拿人头来偿!” 曾经被贬谪过的人,当然会用力地抓住手心里的机会。 更不要说七娘子等于是明示谷雨:将来孩子们长大,对于生母的贴身大丫鬟,肯定是另眼相看的。 四郎、五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马,或者都有自己的心思,但春分与谷雨只要不是傻的,都会知道她们的前途在谁身上。有她们无时无刻的用心,这头一两年,两个孩子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估计是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七娘子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既然不可能亲自带孩子,那么就只有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了。 “当然,找你来,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她又开了头,神色也依然是淡淡的。 是顶头上司了,对谷雨就不能再是从前言笑无忌的态度。 谷雨一下也打了机灵,眼中显出了少许恐惧,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看来对七娘子的问题,也早有了准备。 七娘子不禁一皱眉——也不知道这刑求的事,是许夫人的主意,还是平国公的主意。她开口问,“五姐在许家,当然不可能没有敌人……和几个妯娌之间有过什么摩擦,你肯定是看在眼里的。” 谷雨又带了一丝迷惘,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七娘子喝了一口茶。“那就捡你能记得的几件事,说给我听听。”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挥退谷雨,又传了春分进来。 181牵念 四郎与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许家。 这一对宝贝金孙已经有十九个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经快有三岁了。两个孩子都很健壮,已经可以在大人的看护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于五郎还能小小地跑动上几步,口中的说话,也已经相当清晰完整。 一进府就被抱进了乐山居见倪太夫人,七娘子没有过去掺和,而是在清平苑里陪许夫人说话,没过多久,平国公也从梦华轩进来:“免得孙子们冒着这么冷的天气,还要走一长段路出外院见我。” 他其实已经有了三个孙辈,平时请安,也不见得对大郎、二郎、三郎多么慈和。但此时此刻,面上的笑却是尽显慈蔼,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看来在平国公眼里,他的疼爱,也是要按职称给的。 这当然不能说错,许凤佳毕竟是嫡子,四郎、五郎里肯定有一个是承嗣孙,平国公额外多给疼爱,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把感情称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无情了一些。 没过多久,一众衣裳锦绣的下人便拥着养娘怀里两个粉嫩嫩的雪团子进了清平苑正屋,许夫人顿时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面上因久病而来的焦黄,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被喜悦给衬得褪了色。 两个一式一样都被绫罗绸缎包裹的小宝贝,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见到一屋子的生人,顿时扭过脸去,怯怯地将头埋到了养娘肩上。五郎却是左顾右盼,一脸好奇的笑,养娘不过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这几个词想必是被养娘教了无数遍,是以五郎说起来相当流利清晰,他除了唇边多了一点小痣。 长相同哥哥四郎几乎是没有一点分别。但这两人的性格气质,却是这么小就已经泾渭分明。 这两个雪白雪白的小软团子,叫许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养娘的动作。“这样小的孩子,就不要强着他跪拜了,骨头都没有长全,那么难的动作哪里做得来!一人做一个揖也就算是见过啦!” 养娘就笑,“太夫人也是这样说的。”于是便引领着两个孩子,歪歪倒倒地冲祖父母作揖,又向七娘子行礼。 七娘子见四郎虽然怕羞,但倒也知道跟着养娘的吩咐手舞足蹈,心里倒是先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看来智力还不至于因为那一场烧出现太大的问题。 “母亲!”见过了平国公与许夫人,五郎的养娘就教他来拜七娘子。 身穿金线锦绣小袍的五郎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七娘子,蓦地哈哈一笑。“七姨!”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大太太也曾带着七娘子到秦家探望过这对外孙。当时五郎已经会说几句话了,众人便开玩笑似地教他称呼了大太太并七娘子。 小半年前的事了,也难为五郎居然还记得,看来,这孩子是真聪明。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见一样粉雕玉琢,与五娘子很有几分神似的小脸蛋上却是一派茫然,似乎对七娘子的长相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的心,就又有了些向上提的意思。 唉,偏偏又是哥哥。 她一边思忖,一边冲五郎笑了笑,伸出手逗了逗他的脸颊。“嗯,五郎真聪明。” 五郎的养娘顿时面有得色,却又还要教五郎,“是母亲,来,五郎,母亲。” 五郎虽然聪明,但到底只是孩子,听养娘这样一说,面上也显出了少许迷惘,似乎并不大肯定自己的记忆。七娘子索性冲养娘摆了摆手,笑道,“怎么称呼不过是小事,私底下叫几声七姨,也不算是叫错嘛。 平国公看在眼里,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从来只听说续弦强着继子叫娘的,还没有见过杨棋这样,把送上门的‘母亲’往外推的继室。 许夫人却是满心满眼里只有两个孙子,见四郎五郎给七娘子见过礼了,便示意老妈妈将两个孩子抱到身侧,先逗了逗四郎,笑道,“四郎,还认得祖母么?”她虽然也前去秦家探望过几次孙子,但到底身体不好,似乎只是见过两个孩子几次。 屋内的几双眼睛,一时都不由得黏到了四郎身上。 四郎便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许夫人,半晌,才摇了摇头,却是抿着唇,始终不曾说话。 他的养娘不免有几分讪讪,“夫人,您也知道,四郎他那场高烧……” 七娘子顿时眉头一皱,扫了两个养娘一眼。 人真是到哪里都有争斗,就连两个带孩子的妈妈之间,都是明争暗斗,这么早就有别苗头的心思。 “孩子开口早晚,是说不清的事,四五岁才开口说话的孩子,长大后建功立业的也不在少数。”她打断了未尽的话语。“我看四郎神色清朗,听大人的话也听得明白,就是一时还不会说话,又和那场高烧有什么关系么?” 两个养娘顿时一窒,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倒是又结起了同盟,一律面露委屈。 七娘子心底自然有数:贵族人家看得孩子金贵,从小带到大的奶妈,没有什么大错是不会轻易换人的。这两个养娘都是当年许夫人和五娘子亲手挑出来的,又自恃带着侯府金孙,心里未必看得起她这个继室。恐怕觉得自己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要吃几次她们给的闷亏了。——刁奴欺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许夫人望了七娘子一眼,目光连闪,却是也附和着冲平国公笑,“我看小七说得没错,四郎虽然嘴上不大爱说,但心里可精明着呢!” 就随手抓了一把桂花松子糖来逗四郎,“想不想吃呀?” 四郎回头看了看养娘,又怯生生地咬着唇点了点头。五郎却更直接,一边咯咯地笑,一边伸手来夺许夫人手中的糖果,嚷道,“想吃,想吃!想吃!” 见许夫人一时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五郎的养娘忙上前抱过他轻声安抚,“咱们回头吃一大把,好不好?小郎君且先别叫……” 到底是生长环境特殊,在秦家秦大舅虽然看护得好,可毕竟不是家里。这两个孩子对养娘的依赖程度,倒要比别人更甚。养娘这一哄,五郎也就安静下来,只是眼眶边上已经挂上了少许泪珠,抽抽噎噎地要求,“想吃。” 许夫人看得心都化了,连忙将糖果一人给了一片,四郎接过糖片,放到口中,便回身要抱。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更放心得多了。 只要智商没有太大的问题,学说话学得迟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怕是从小就树立起“因为高烧,所以处处不如人也是常理”的念头,潜移默化,叫四郎自己都把自己看得小了,或者叫五郎把自己看得太高……都是将来争斗的隐患。 “还是在四郎身边安排几个素日里就爱说爱笑的丫头。”正自出神,许夫人已经转身过来吩咐七娘子,她神色间也带了隐隐的欣慰,“我看这孩子不笨,就是不爱说话,又怕生了些,心里可什么都清楚。” 一边说,一边就看平国公。 平国公也正望着两个孩子出神,听了许夫人的话,才笑,“孩子还小,急什么,媳妇说得对,还是再过几年才看得清楚。” 七娘子顿时知道在四郎和五郎的继承权上,许家的当家人,是有准备要做些文章的。 从前在秦大舅府上,家里人接触得少,又都还小,聪明不聪明也说不上来。可现在都一岁多快两周岁了,两个孩子之间的差别的确明显,从公府的未来着眼,这一对双胞胎谁有资格继承爵位,想必已经成了平国公的一桩心事了。 她也不过略略一想,就将此事放开,任许夫人又逗了逗两个孩子,也就起身告辞:“天色晚了,明儿又是娘的生日,虽然不铺张,但到底也有些礼仪要行。还是先带孩子们回去认一认屋子,免得回去闹得太晚,明天反而没有精神。” 许夫人虽然依依不舍,但也就点头放行,又嘱咐七娘子,“孩子还小,犯不着每天抱进抱出晨昏定省的,以后我想他们了再派人来接,平时没事,就别抱出明德堂,天气冷,万一感冒受寒,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不由就扫了平国公一眼,才敛容应是,告辞出了屋子。 平国公也不由似笑非笑,待得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清平苑,才亲自给许夫人掖了掖被角,“这个媳妇,的确是有些意思。” 许夫人面上就露出了一点模糊的微笑。“有意思?有意思又能怎么样,当时说了多少次,凤佳做事有他的用意。你只是不信,现在人家进门是进门了,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连带我对着她都有些讪讪的,不好摆婆婆威风!” “人都进门了,”平国公却很有些不以为然,“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若是个真有意思的,便好生安心过日子,将来自然有她的下场。要不是先提了她五姐,明德堂的位置,她也坐不稳!” 许夫人欲言又止,又沉思了半日,才问平国公,“你说娘娘心底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也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小姑不是。单只是凤佳的亲事,被她借题发挥弄出了多大的动静,先是达家、再是那什么韩家、谢家,到末了说定了由我做主,却还要越俎代庖请闽越王妃出面提亲,这还好是媳妇当年晓得事情,不然两边一对证,闹出来就是丑事……” 一提到许太妃,平国公平白就添了几分烦躁。“娘娘在宫里也难,陈年旧事,就不要再翻出来了。你只看着媳妇好,那再过几个月,就让她把家事接过来。娘那里,我自然会去说的。” 许夫人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也不再逼迫丈夫,她打了个呵欠,露出了少许倦意,又惦记,“也不知道凤佳现在哪里,差事……办得顺当不顺当。” 提到嫡子,这位面目清隽,和许凤佳颇有相似之处的中年人也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差事办得慢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是平安。” 许夫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件事过后,还是尽量让凤佳在京里呆几年吧?家里乱成这个样子,也实在是有几分不像话了。” 她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语调却相当肯定。平国公露出一个微弱的苦笑,低声道,“那下南洋的事,皇上不是透过口风……” 许夫人便也跟着叹了口气,“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 七娘子拉了一支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回了明德堂,便让两个养娘将四郎、五郎抱到了东翼最里头的小神龛跟前,当着梁妈妈的面吩咐两个养娘,“以后每天早起,带着两个孙少爷进来拜一拜五姐,也让他们记住生母的样子……这件事,不要怠慢了。” 她毕竟是少夫人,虽说两个养娘心中未必没有别的看法,当着面却是不敢有分毫不敬,俱都低眉顺眼地应下了。七娘子才又道,“屋子是收拾好了,两个孩子各自有四个丫鬟两个婆子服侍,春分与谷雨——你们也是认识的,一人带一个,和你们轮流值宿,任何时候屋里不能少于两个人。你们有事要出去,先来问我。” 她顿了顿,又问,“都识字吗?” 这两位养娘对视一眼,都打点起小心,都摇头道,“大字不识几个。” 七娘子略略皱眉,面上就带起了些不悦,叹道,“唉,字都不识。” 顺势就吩咐下元,“你是识字的,以后两位小世子每顿吃了什么,吃了几口,都告诉她,她自然会安排记下来。有什么忌口的也只管说——现在都断奶了吧?” 她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还都问得古怪,安排得更古怪,倒叫两个养娘没了主意,晕乎乎地摇头道,“都是断奶了的。” 七娘子方才略微一笑,淡淡地道,“好,那就先把孩子们抱下去休息吧。梁妈妈带着养娘们四处转转,一会再回来见我。” 梁妈妈一路旁观过来,虽然不敢多说什么,但心底是早叫了千百声厉害。听见七娘子吩咐,自然是打叠起十二分的恭谨,将两个养娘带出了西次间。 七娘子方才换衣洗漱,笑着和立夏议论。“到底不识字就是粗了些,在秦家住久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客。” 立夏也很有几分看不上那两个养娘,撇撇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依了七娘子的吩咐,又开了小箱子,从她的私房里取了二十两银子的花票出来,装了小小的红包。笑道,“这回梁妈妈回去,亲家太太可以放心了吧?” 听到立夏口中将大太太改换了称呼,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笑了笑,才又道,“把箱子底下压着的那卷画也找出来,明儿送出去着人重新装裱一番,也找个地儿挂起来。” 立夏手底下微微一顿,才笑着应,“好。” 又道,“也是时候了。” 七娘子与她相视一笑,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待得梁妈妈带着几个婆子,将新来的这一群人安顿妥当,天色已经眼看着黑了下来。她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赶来向七娘子回报,“到底是少夫人想得周到……这一番安排,谁都挑不出毛病,我退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 又抹眼泪,“太太知道了,也就能放心了!” 梁妈妈话里的玄机,七娘子哪里听不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就冲梁妈妈招了招手。“妈妈坐下说话。” 梁妈妈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七娘子身侧的小圆凳上安顿了下来。 “来明德堂这两个月,辛苦梁妈妈了。”七娘子先和梁妈妈客气,又笑着把小红包取出来,塞给梁妈妈,“虽说太太是肯定要赏的,但也不能让妈妈白忙这几个月。九哥要成亲,家里事情多……我已经和太太说了,后天就让妈妈回家忙活去吧。” 不论是七娘子还是大太太,要自己来许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是该回杨家的时候了,梁妈妈心里有数。她只隐约透过灯光,瞧见红包里头的银票花色,便是一阵心花怒放,笑着推辞了几句,却不过七娘子的坚持,也就收了下来。犹自谦让,“其实不过是给七娘子添乱……” 七娘子和梁妈妈闲话几句,又问,“五姐的那幅小像,我画得好不好?” “好,好。”梁妈妈自然是没口子地赞,“从前七娘子闲来无事画的花草,我们看了都觉得好,就是不知道好在哪里。今儿看了五娘子的音容图,才晓得是好在生动二字!” 七娘子就笑,“嗯,我这里还有一幅小像,妈妈看,我画得好不好?” 她于是就将小立柜上的画轴拿了过来,随手在八仙桌上铺展了开来。 梁妈妈细看时,只见画里一个少妇,面目清秀中带了憔悴,身披纻麻外衫,手中拿着针线,正抬头冲着观画人盈盈浅笑,只是眉宇间似乎又有愁容……不是九姨娘是谁? 182往事 梁妈妈顿时眼前一黑,耳边一下响起了细细的嗡嗡声。 “画、画得真好!”她勉强一笑,“姑娘的这手画真是越发有造诣了。” 七娘子只是微笑。“哪里,最近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妈妈也是看在眼里的,成天闷在明德堂里,也只有写写画画自娱了。” 她又扯开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九哥再过几天就要成亲啦!” 梁妈妈一下就浑身发冷。 她哪里听不懂七娘子话里的意思。 成家立业,除非情况特殊,否则高门大户的男丁,一向都是先成家再立业,只有成了家,才能被看做是成年人对待。 九哥虽然也有十**岁了,但大老爷看得紧,一向只许他专心读书,家里的事,他一直都说不上话。可等娶亲后就不一样了……更别提明年就是春闱,九哥如果中了进士,进翰林是稳稳的事。就是大老爷,恐怕都不得不正视九哥已经长大的事实。 大太太更是多年来抱怨家事繁重,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把担子交过去……往后的数十年,自己都要看四少奶奶的脸色过活了! 这些年来,这对双生姐弟看着虽然不亲,私底下的那些往来,却也瞒不过梁妈妈的耳目。 七娘子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她踩到地底,要翻身都难! 梁妈妈只觉得腮边麻痒,伸手一拭,才发觉自己已是流了一脸的冷汗。 “少夫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换了称呼。 再一看屋外装在玻璃匣子里,以明黄锦缎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梁妈妈只觉得身下的圆凳,像是忽然间摆满了小钉子,让梁妈妈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个人就软下了凳子,双膝落地,跪在了七娘子跟前。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自己绘出的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妈妈心中,又怎么会全然无数呢。”她的语调静得就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只有轻轻的叮咚落石声。“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年垂怜,高抬贵手,为我要吃的那一批补药,行过了方便。” 梁妈妈浑身上下,抖得就像筛糠时一样,心底来来回回,只叫着一句话。 终于要来了! 这一对双生姐弟,多年来在杨家处处谨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墙一样平,平时再省事不过。在大太太跟前,只有‘听话孝顺’四个字。 十年来一点一点,从庶女而嫡女,从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岁月里,唯独七娘子同九哥却在不知不觉间,羽翼丰满到了这样的地步! 大老爷春秋放在那里,只要九哥这一科能够中榜,他终究是要把家业交到儿子手上的。或者说大老爷这一辈子,恐怕也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接过内院家务…… 七娘子风光出嫁,手里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对外孙,上有许夫人照看,外有娘家全力支持,宫中六娘子,没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宫外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贵人眷顾。此时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会想方设法摘来给她! 这反攻倒算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却始终还露了抖。 “少夫人,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她抬起头望着七娘子,恳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风光得意,太太……太太却已经黄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少夫人能在许家站稳脚跟……” “可九姨娘已经在黄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声音,就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难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贱了三分?梁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虽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于面上依然挂着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梁妈妈只觉得从脚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长长地、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边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和王妈妈。 “少夫人请为太太想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边侍奉多年……也请顾一顾太太的心酸。下嫁杨家二十多年来,生发了这么大的家业……一个男丁都没有,这样大的家业,日后还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实在、实在也是有说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顺着梁妈妈的话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太多虑啦。” 她的音调又轻又浅,似乎连声音都戴了面具,“实话对梁妈妈说了吧,跟在太太身边这十年来,太太怎么对我,我心里是有数的。” 她顿了顿,并没有再多加解释什么。“只是有些事,为人子女,也不能不过问。” 但梁妈妈却又因为这一顿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气。 进了十一月,京城已经是天寒地冻,屋外的寒风,本该更衬得屋内的暖融。可七娘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她不禁跟着颤抖,好似自己正穿着单衣,跪在屋外被冻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经十一年了! 小小年纪,心机怎能如此深沉?在这十一年里,不露一点破绽? 有这份心思,怎么能不明白在这十一年里,大太太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再辩解,也都没有用了! 她就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莲色小袄,在灯下支颐而坐,秀丽的脸盘上微微带了笑容,神态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妈妈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对。 梁妈妈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现在,步步紧逼,逼问起了当年的往事,七娘子也还是这样无懈可击,这样轻描淡写! 自己难道没有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这些年来,她是看着七娘子一点点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点隐瞒,七娘子会怎么处置自己——梁妈妈是想都不敢想! 在这一瞬间,梁妈妈忽然一下就挂起了苦笑。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气的话都没有,就这样闲话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经片片剥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脸。 自从十三岁自己进秦家服侍,三十多年来,两人情同姐妹,大太太骂过她,罚过她,却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说,还是不说? 室内的沉默,一下变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详着梁妈妈。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梁妈妈会保持沉默,也不是没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问自己的**,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为如此,从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准确,最详尽的。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是非善恶之间的界限,往往会变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将所有的算计,局限在自保中。 从前,这或者是一条很简单的原则,毕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当她有了谋算,有了向往后,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干净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开口要挟,但绝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用不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梁妈妈。”她缓缓开口。“你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梁妈妈顿时又是一抖。 一瞬间,这个满面和气打扮体面的中年妇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么?”她的声调里,已经没有一点亲切,反而透了说不出的无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无不尽。” 七娘子于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凉气。 “梁妈妈不妨从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时说起。”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是起来说话吧,虽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妈妈却没有动,她执拗地望着七娘子的脚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诉说。 “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也就是您这样的年纪。” “当时老爷才升了江苏布政使,前些年要顾忌官声,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快花用干净了。太太就想到了当时陪嫁的两间绣房,那时候纤秀坊还只是在京城有两间分号,由家人代管,一年不过一两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鱼米之地,最是富庶,绣娘又多,这门生意,是很有做头的。” “于是就在苏州当地寻访好些个绣娘,九姨娘同黄绣娘,乃是当时的苏绣双绝,封绣娘家里殷实些,祖上也有过功名,是以一直没有进绣房做活,太太开了一年六十两的价钱,又答应为封家大爷说情,让他进省学读书。封绣娘才松口进纤秀坊做供奉,说定了一个月就出一张绣品,闲暇时教导绣娘们学学手艺。黄绣娘就简单得多了,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几个供奉合不来,太太又有江苏布政使夫人的名号,两边一拍即合,没有多久,两个绣娘就进了纤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学徒与等闲绣娘,不到一年,纤秀坊就在江南打响了名号。” “绣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难以想象的,尤其当时家里并不宽裕,老爷那边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向太太要钱,但是位置还没有坐稳,很多好处,只是看得到,未必还能到口。这一两年间,纤秀坊的盈利,实在是我们家的命脉。太太就很看重两个绣娘,得了闲,也给她们脸面,让她们进杨家来见识见识楼阁亭台,回头绣花的时候,心底也有个模子在。” “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半,纤秀坊才在江南站稳脚跟,封家就来人向太太说,想让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说是家里原来的几百两银子,都做生意赔光了,现在吃饭都难。如今有一户富贵人家想要娶九姨娘当妾,给的聘礼也多,请太太开开恩,放九姨娘回家去,愿意加倍赔这一年半的供奉银子出来。” “太太听了很生气,九姨娘虽然没签死契,但您也知道,这供奉与主家之间,讲的就是道义。封绣娘当时是纤秀坊的台柱子,她这一撂开手,纤秀坊肯定是站不稳的。当时我们劝着没有发火,私底下再一打听,那户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柜居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口气,太太怎么咽得下去?” “当下太太就问了封绣娘的八字,又问了那户人家的聘礼,不过是四百两银子罢了。就加倍给了八百两聘礼,又给了封家人好大的脸面,找媒人下聘,写了纳妾文书,把封绣娘抬进门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还有些不愿意,太太打听得他们是要送封大爷进京赶考短了银子,索性写信给了大舅爷,请大舅爷的管家照应照应。封家大爷顿时就应了,这就把九姨娘娶进门了。” “只是没想到,九姨娘进门当天是哭进来的……哭得老爷心烦得很,根本没在新房歇息,直接进了四姨娘屋里。让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来就觉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这下越发生九姨娘的气了,就派人去骂九姨娘,说九姨娘没良心,给谁家做妾不是做,难道我们家老爷的人品门第,不比那户人家强?再说,我们家还出了纳妾文书,怎么不比卖身去做妾来得强?又让九姨娘好生在纤秀坊做活,别成天到晚的抹眼泪,要怪,就怪封大爷没良心。” “当时,太太是让我和王妈妈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听就哭了,黄绣娘倒是还好,一直宽慰九姨娘‘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后来就洗了脸,好生在纤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帮着太太经营纤秀坊,将纤秀坊壮大成江南五间分号,太太很高兴,对九姨娘也就越来越宠信,当时四姨娘在家里很得意。太太于是就抬举九姨娘,想要压一压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争气,老爷本来很不喜欢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当时老爷也正为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经有了三个男丁,我们家却还是一个男娃娃都没有。对九姨娘的肚子,期望还是很高的。” “这一来,九姨娘在家里就有了脸面,不但将四姨娘压得死死的,甚至连太太都有些……压不住她的气焰。她手里有手艺,纤秀坊的绣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纤秀坊为家里挣的那上万两银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劳。老爷当然看重她,一来二去,太太就觉得九姨娘……是个很难管教的人。” 梁妈妈的声音就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在说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轻描淡写。 “那时候,四姨娘对九姨娘也和气,老爷对九姨娘也和气,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几个月。太太心里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纤秀坊的银子,那是看得见的。再说,凸绣法当时一年能挣多少银子,我们是数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条帕子都炒到了天价,这门功夫是她独门绝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舍不得那份银子。” “那时黄绣娘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和太太写的是三年的文书,眼看就要回乡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担心,纤秀坊少了黄绣娘该怎么办,那时候家里虽然有了钱,但太太的陪嫁已经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纤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将黄绣娘聘进来和她做伴。” “黄绣娘听说后很生气,第二天就教了几个绣娘凸绣法……七娘子,您是个灵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还生了个儿子……九哥生下来的当天,老爷就将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让太太养着。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闹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药……是黄绣娘进来请安的时候说起凸绣法,她也就偷学了皮毛,真正的精髓还在九姨娘手里……” “太太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就舍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贴药,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过上一年半载,等九哥认太太了再接回来。她本来要将七娘子您留下来送到七姨娘那里去养,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爷,请老爷让她带七娘子去西北……” 梁妈妈慢慢地闭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双唇紧抿,神色木然,在灯下看,就像是一尊玉制的人像。 183无招 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太夫人、许夫人请安。 九哥娶亲,她这个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场。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换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银头面,顶着一头死沉的金银器进了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 “哦,今儿个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兴致,“该去,该去。” 就眯着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冲五少夫人笑,“你看,这六孙媳打扮起来,不输给一般人家的嫡女!” 虽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请过安坐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人也都到齐了。 太夫人的这句话,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却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些天里,这样不阴不阳的话,她听得多了。 “其实小七也不大会打扮自己,就是这点搭配,还是宁嫔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对六娘子的思念。 屋内顿时就沉闷下来。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转,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里轻轻一哼,就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进京这么久,怎么没有进宫见一见宁嫔?” 太夫人眼底顿时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搁在往常,七娘子也许就回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算数。 但或许是心底有事,她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对话,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许凤佳不在,就算二人没有圆房,她依然是许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几个妯娌玩文字游戏,不过是因为她有闲心纡尊降贵。没心思的时候,最好是别来挑衅。 许家人显然应该学好这一课。 “自从来了京城,身上就没有断过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没出嫁时候,娘身上服的是齐衰孝,后来又是五姐的事……怎么都不适合进宫请安。再说,皇后娘娘身上也戴了齐衰丧,娘娘仁孝,虽然出嫁的女儿,一年齐衰也就罢了,可听说孙家没有除服之前,犹自时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举手拭泪,“唉,说来也是,这些年老一辈逐渐凋零,先帝、外祖父、孙家的老侯爷都是前后脚走的,真是时光如水匆匆过!眼看着,就要更新换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讳说别人家的丧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换代的字眼挂在嘴边,怎么不犯忌讳?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话,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窝子。 就连五少夫人,面上也显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毕竟已经很老了,曾孙眼看着都开蒙几年了…… 七娘子却还不放过太夫人。 “五嫂今儿要和小七一道过学士府么?”她又笑着换了话题,问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摇头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车过去,到了杨家再相会吧。” 这是在赤/裸/裸地讽刺七娘子盛气凌人,让人不愿和她相处了。 七娘子于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乐山居请安,都要免费给许家人演一场戏。 “那敢情好。”她一脸的笑,“毕竟小七初来乍到,对咱们家的人情来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为我绍介绍介,免得将来接过家务,在应酬上反倒露怯了。”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表示,六房有接过家务的意思。 五少夫人顿时就没了下文,只是微微地笑着,将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虽说她掩饰得好,但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听到家务两个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着却并不慌乱,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的释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动作又太明显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这个五少夫人,真是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对外对内,似乎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门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锦,几乎和所有妯娌都没有往来,成天只在至善堂内消磨时光,家里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膝下的四个孙辈,平时也很少进小萃锦玩耍,虽然住在许家,但独来独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当明显。至善堂里的事,素来也很少传扬到外头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四少爷不在家,她成日里不是在倪太夫人身边奉承,就是去许夫人那里侍疾,时不时回个娘家,出门进香……是个典型的京城少妇,社交活动并不少。虽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许夫人也说不出话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给个钉子,兴致来了,也会找自己说说话。那股子名门嫡女的骄纵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辙,只是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独五少夫人,心思曲里拐弯也就罢了,对自己忽硬忽软的,叫七娘子实在摸不透她的情绪和底牌。只知道她与太夫人之间关系密切,五房与许夫人疏远得厉害,平时没事,五少夫人绝不到许夫人跟前碰钉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进乐山居就不进乐山居…… 才进门第三天,就派人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对家务的把握,可等自己回击的时候,又反常地软弱,好像在害怕什么。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这种人的性子。 像这样静若止水,绵里藏针的人物,要是有什么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会更宁静。又怎么会忽硬忽软,让自己心生疑窦? 七娘子一时不禁又有些烦躁。 随即,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在梁妈妈口中听说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个人就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来。 在许家连脚跟都没有站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把家务握在手里,她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主动。 也不等太夫人回话,七娘子就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着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皱眉。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到了你们去清平苑的时辰了?——去吧去吧,今儿你们两个要出门应酬的,更不好迟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七娘子瞥见七少爷同八少爷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于平、于翘、于安三个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放心,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些战战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员。 众人于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过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细语,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走在前头,于平于翘走得快,倒是把于安一个人落了单,七娘子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了于安,笑问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时候,恰好和你打了个前后脚,怎么当时走得那样快,才想喊你,你就没影了?” 于安倒是吓了一跳,她先扫了众人一眼,才腼腆地笑,“没见着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记得当时急着干什么去了。” 或许因为生母去得早,由几个养娘带大,这小姑娘有几分怯生生的,说起话来虽然不见嗫嚅,但始终含了三分羞意。见七娘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她也就冲七娘子笑一笑,两人便并肩默默地走了几步。 “嫂嫂今儿是要去杨家吃喜酒呀?”没走几步,于安就找了话题和七娘子说。 这话题找得不高明,却很惹人怜爱,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于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没有穿越进这具躯体里,如果她是个平凡无奇的庶女,或者她也会和于安一样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个不算坏的结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样,做一根随风飘摇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机关算尽,又何尝不被命运摆弄? “是呀,去杨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于安闲话,“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于安面上顿时一亮,虽然极力收敛,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悦放出来,“有空一定来。” 七娘子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于安一道静静地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还没有起身,众人不过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陆续回身出来,七娘子又回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立夏带了出门做客时预备着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门换车。 这一通安问下来,已经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该早些回娘家帮衬。立夏一早就预备了车马,不多时,七娘子便在三四个仆妇簇拥下上了小竹轿进车马厅,却不防在车马厅里同五少夫人碰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客客气气地一笑,却没有谁多说什么。五少夫人就上了车,二车次第相随,徐徐地出了平国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忽然一顿,接着便停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叹了口气,立夏便掀开帘子问地面上的从人,“怎么,难道还有人挡道不成?” 那从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车轴被撞歪了,正打发人从府里再调车来呢。” 眼看正阳门大道在望,前头的胡同却被五少夫人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娘子叹了口气,吩咐立夏,“让五嫂过来一块坐吧,再耽搁,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收拾一辆车再赶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立夏会意一笑,自然下车安排,不多时帷幕拦起,五少夫人扶着丫鬟的肩头,便钻进了车里,与七娘子相视一笑,低声道,“麻烦六弟媳了。” 七娘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了让地儿,给五少夫人留出空间盘膝而坐,两人各靠了一边车壁,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地将马车赶前,给七娘子的车马让出道来,不多时车轮声起,车辆就又动了起来。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华的车马,里头的空间终究是狭小的,更别说两人都得盘腿而坐,车内空间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为六弟担心吧?这阵子,我看你虽然面上不显,但行为举止间,总是透着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在京城的贵妇圈里,要是有谁说话没有三四个话头,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样天生豪爽,与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个性少奶奶,要么就是位高权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层人物。五少夫人当然根本并不属于这二者,这句话,七娘子才一听就听出了几个话头。 她不动声色,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门在外,我心里当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七娘子就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脸从来就像是一张画,悦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试探自己,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才进许家,就遇到这么个对手,也说得上有趣了。 她随口笑,“富贵险中求嘛,世子以后要面临的风雨多了,我总不能从现在就开始担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没有再开口。 七娘子倒是对她多了几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随身带了两张面具,只看她的喜欢,随手脱戴,切换自如。 派人来问陪嫁安放的事,是给她的下马威,行为充满了魄力与进犯,却过分莽撞了些。 自己应招,请老妈妈出面问五少夫人要人时,她的回应又软得不像话,与派人来示威时的做派大相径庭。款待梁妈妈,客气得过分,在倪太夫人前头撺掇着老人家给自己难堪,侵略得过分。好像她一直在两个极端间跳跃,走不到中庸上。自然,这些所谓的过分,不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这样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来的。 这就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气质了。 如果只从七娘子的眼里看过去,这个画一样精细的少妇,性格应该是走阴柔一路,不管是给巴掌还是给糖,处事都会很婉转。软弱与刚强,都和她靠不上边。 事物反常必为妖,只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间的矛盾,也实在并不少。五娘子的死、执掌家务的时点,世子位的继承权……不论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风搞雨,都可能会有如今的表现。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来:只可惜,许凤佳没有回来,自己不曾圆房,很多事,都实在说不上话。 五少夫人细细的话语声似乎又回荡在了耳边,“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许凤佳这一番南下,走得波澜不惊,不是亲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门去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见此事的机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或者说,连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为什么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转向了许夫人:不管许凤佳是去做什么的,许夫人心里不可能没有数。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一下惊醒过来,又再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带了怡人的笑,看着自己白嫩嫩的双手,似乎正赏鉴着腕间那一对莹润的碧玉镯。 真是个高手……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让自己想入非非,说不准,就能在自己和许夫人婆媳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如果连自己都不够资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连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为什么不够资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烦躁了起来。 这些围绕着鸡毛蒜皮的钩心斗角,真是毫无意义,又琐碎得烦人。 婚礼吉时晚,居然是在三更后,七娘子身为新妇,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过夜的,吃了晚饭,又嘱咐了九哥几句话,便回了杨家。 她先回明德堂换了衣服,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便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正巧也没有睡着,见到七娘子,不免问了几句杨家的喜事办得如何,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又告诉许夫人,“先一阵有个管事媳妇,本来是想带到咱们家来的,可惜当时人还在江南。是梁妈妈的儿媳妇……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顺便把她带回来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许夫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点头道,“好,你心里有数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认过了人吧?等明年开春,家事就要交到你手上了。应酬上失礼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头禅,“媳妇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顺着这话往下问,“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今儿在车上,五嫂……” 就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变,脸色眼看着就沉了下来,细思片刻,又咳嗽了起来,面上透出了病态的殷红,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七娘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七娘子于是静静看着许夫人,没有说话。 她的不满,不言而喻。 184丝麻 许夫人却是又沉吟了半晌,才唤来身边的侍女吩咐,“去国公爷那里传个话,请国公爷有了空当进来一趟……有很多事,要和他商量。” 又打发七娘子,“你思量得仔细,今天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七娘子没有动。 从前在大太太身边的时候,很多事她根本懒得想,反正出嫁后她就不用再忍大太太。 但婆媳之间就不一样了,许夫人虽然多病,但论年纪也才刚过五十,命长一点再活出个二十年去,自己就得服侍她二十年。一开始两个人就不能把话说开,到后来肯定是矛盾重重。 她虽然在钩心斗角上很有一手,但却不想和婆婆斗心眼子。 “世子毕竟是小七的丈夫。”她的话里,就流露出了一些委屈。“连五嫂都知道世子的差事……” 许夫人似乎这才留意到了七娘子的不满。 她顿时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小七是个聪明人。”许夫人的话里有疲惫,却也很坦然。“话不用说得太透……很多事应该是由凤佳的口来告诉你,他不说,总有他的道理。” 七娘子顿时抿紧了唇。 说来好笑,这些年来,虽然在大太太跟前,她一向小心谨慎,反而与许夫人说话时,少了重重拘束。但许夫人这句婉转的解释,反而让七娘子有了被刺伤的感觉。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夫人说得有道理。 很多事,不是只有公婆的喜欢就够的,公婆再喜欢新媳妇,也不过是一种泛泛的欣赏,怎么都越不过亲儿子自己的喜爱。 许凤佳新婚第二天就下了广州,实在是个很大的阻碍,这件事,曾阻碍五娘子在许家站稳脚跟,也一样阻碍到了七娘子在许家的发展。 或许许夫人会全力支持她接过家务,但像许凤佳的秘密使命这种话题,她是不会轻易和自己谈论的。这就好像一张进门的请柬,许夫人再喜欢她,这张请柬也要由许凤佳签发出来。 她没有让受伤的表情浮现上来,而是挺直了脊背。 “细处不提也罢。”她微微一笑,“媳妇就是想知道,世子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来。” 许夫人的眼神就投向了七娘子的面孔,似乎在搜索着她的表情,探索着她的心思。 “凤佳毕竟是个男人。”她的话里又涌起了一股深深的疲惫,“要带着许家往下走,再危险的事,也都要去做。这次去广州,运气好,可以毫发无伤,不过,毕竟是冒险犯难,我们内宅妇人,也只好在心底求一求,祈盼他平安归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 七娘子捺下一口无奈的叹气,只好起身告辞,“娘说的对,媳妇这就回去求一求,希望世子早日归来。” 虽然不乏讽刺,但这话,她也的确说得心甘情愿。 许夫人就望着她笑了笑,反而没有回话。 七娘子起身告退时,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这一招棋,走得的确很妙,就算七娘子明知道她的意思,也还是上了钩。 #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又装扮起来,向两个上司报备,回杨家去见新妇。 这是京城礼俗,新妇认亲,也是姑奶奶归宁的好日子,要不是许家唯一的姑太太许太妃不好随意出宫,许凤佳又没有出嫁的姐妹,认亲那一天自然会更热闹。 两个老人家都没有留难的意思,倪太夫人也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打发七娘子去清平苑请安。 七娘子留心看五少夫人时,五少夫人眉宇间却是静若止水,一点找麻烦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禁又添了几分烦躁:现在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宁静,但主动权总是操于别人之手。许凤佳一天不回来,一天没有圆房,自己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执掌家务。 七娘子一路上都难得地现出了烦躁,面色阴沉,连立夏逗了她几次,她都没有说话。 立夏看在眼里,也有几分叹息。 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边,就算是最难的那几年,都很少见到七娘子将自己的情绪形诸于外。 却偏偏在见过梁妈妈之后,眉眼间屡屡现出阴霾…… 她就想要张口安慰七娘子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又缩了回去。 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事事顺心,即使七娘子机关算尽,也有数不尽的烦心事等着她来分解。 是是非非,很多时候也不是一张嘴,就能分说清楚的。 头一天杨家人多,七娘子不过是陪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帮着招呼客人去了,吉时晚,也没能赶得上闹洞房,是以还是到了今天才见着了权家大小姐。 权瑞云比起一两年前,出落得显然要更超脱,比起一边的九哥,倒真有了几分姐姐的样子。她行动之间本来有些像权仲白,仙风道骨,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可花烛后,面上不期然就有了一层光辉,娇艳欲滴,叫二娘子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多看了几眼,才收了权瑞云预备的新妇礼,又各自给了见面礼——也都是京城礼俗。 许夫人怎么说都算是九哥的阿姨,虽然身子不好,但也不可能没有表示,她赏了新科四奶奶同九哥一对珐琅金怀表,七娘子又笑着将一对无暇的羊脂玉镯子套到了四奶奶手上:“婆婆赏是婆婆赏的,我给的是我给的。” 四奶奶只是一瞟腕间的镯子,就微微一笑,抬眼坦然地谢七娘子,“姐姐疼我。” 两人彼此意会,却都没有再说什么,四奶奶转身落座,行动间,终究是现出了滞涩。走几步,又停了停,才慢慢地落座。 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见他不住盼望新妇,不由会心一笑,没坐多久就拉大太太,“小夫妻事多,还是让他们回去休息休息,我们陪着娘说话。” 大太太看了看权瑞云,张了张口,才要说话,二娘子就笑,“七妹说得是,自从你出嫁,还没有见过你!” 于是就拉了大太太一道进里间说话,进了屋犹自听得大老爷打发九哥。“这几天不用上学,陪陪你媳妇也罢了,功课可不许落下!” 语气虽严厉,却是谁都听得出里头的期望。 大太太不免有些泛酸。“唉,到底大了,有个什么假,也要惦记着陪媳妇了!” 二娘子同七娘子对视几眼,都笑。 “现在宫里事情多,娘娘心里烦,皇上心里也有事,我上回进宫就没有开口。等到新年进宫朝贺了,再请娘娘接你去说说话。”二娘子没有接大太太的话茬,反而开门见山,和七娘子说起了进宫请安的事。 七娘子就感激二娘子,“多亏二姐明里暗里一力照应……” 能和宫中女眷往来,当然是个很不错的筹码,只是大秦宫禁森严,命妇很少可以随意进宫请安,也就只有二娘子这样的至亲可以经常进宫,见一见皇后了。 大太太也想起来问二娘子,“这几次进宫,见到宁嫔没有?” “宁嫔这一向都在娘娘身边服侍,次次都能见着。虽说还无宠,但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二娘子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淡定,“皇上也忙,成夜成夜地和大臣们商量政事——勤政头几年,也是难免的。” 大太太就不免叹息,“先帝呢,是太不勤政了,搞得朝廷上下暗潮汹涌,党争厉害得不得了。今上倒是勤政了,只是这一年多来,朝廷上上下下争斗得,倒是比前朝更厉害几分。” 杨家和焦家这几个月斗得旗鼓相当,大太太也不能撒手不管躲她的清闲,三不五时总要出门应酬,为大老爷在后院做足功夫,累得鬓边多了几星白发,看起来倒是越发显得老相。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几眼,又都没有接这个话茬。 出嫁的女儿,毕竟就不是杨家的人了,很多时候也要考虑到夫家的立场。鼎力相助是一回事,但毫无保留地站在一条战线上,是另一回事。 “娘也不要担心,总归皇上心里是有数的。”二娘子就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大太太几句,见大太太有了困意,又忙亲自上前服侍大太太躺下歇息。 大太太今日起得早,眼皮已是闭个不停,犹自强打精神嘱咐二娘子,“下次过来,把小世子也带过来……”这才慢慢地闭了眼,没多久就打起了细细的呼噜。 二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到园子里走走吧!” 这套新宅要比御赐大学士府更宽敞些,虽然比不上百芳园的幽雅静谧,但也有个小小的花园。 “还没有问过你,在许家住得开心不开心。”时值隆冬,两个人只随便在小亭里落座烤火,二娘子还是那样的开门见山,喝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关心起了七娘子。 她和许夫人实在有三分相似,却又要比许夫人更正大光明得多了。 七娘子不禁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还没有谢过二姐为我说话,在洞房夜赐了金玉如意过来……有了这点脸面,许家人也没有怎么敢难为我。” 二娘子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才道,“金玉如意的事,我听说了。不过,这如意倒不是娘娘的意思,娘娘秉性至孝,当时孙家还没有除服,大臣家中一应喜庆之事,她是置若罔闻的……如意是皇上吩咐连太监传旨颁赐的——不过这件事,太妃也没有过问。” 她肯主动把话题引到许太妃身上,七娘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倪太夫人自己一辈子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平国公只是占了庶长子的便宜,更兼作战勇猛战功累累,才得了如今的爵位。但两个亲生女儿却都嫁得好,许太妃毕竟曾经养育过皇上,在宫中体面如何,对七娘子的行事,当然有很大影响。 没有谁是和社会隔绝的,尤其是这么一个狭小的上层交际圈,很多时候,人脉反而比当事人的能力更重要。 “我在许家也很少听到太妃的声音。”她坦然地告诉二娘子,“似乎宫中女眷,都并不招摇……” “这也是自然的事,连太后都潜心礼佛,太妃自然也要做个姿态出来。”二娘子也并不讶异。“牛家二爷这几年在宣德做得好,太后心里喜欢,面子上越发要做得沉潜些——她毕竟是晓得皇上的性子。太妃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有什么动作?” 看来,皇上并不喜欢被后宫女眷摆布。是以两个养母也都不敢招摇,免得触犯了禁忌,反而失宠。 七娘子忽然好奇起来,她很想知道这位手段高妙的皇上,到底是什么样子:从一个宫人庶子一步步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后宫没有声音,宦官没有声音,就连内阁,恐怕都很快没有声音了。这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似乎要将天下当作自己的画卷,开始绘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己能不能顺势而动,伴随着政治波涛,为自己谋取一点小小的利益呢? 她的思绪一下就飘远了。 “太妃韬光隐晦,对你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二娘子的话又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梦,“即使是太妃,也要讲道理……你要耐心想想,案子怎么查,才能查得清楚利落,不落人口实。家务怎么接,才能接得干脆,接得完满。”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是自己也叹了口气。“唉,在京城做主母,实在是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啦。” 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勉励,“有什么事,只管来人和我说一声,做姐姐的能帮,一定不会袖手。” 这句承诺虽短,但里头蕴含的重量,却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还要靠二姐多提拔了。”她含着笑拉开了话题,“二姐什么时候也带着世子进许家坐坐,让四郎、五郎认一认哥哥——四郎五郎现在就安顿在明德堂里……” 絮絮叨叨地将四郎、五郎的近况对二娘子交待了一遍,见二娘子听得用心,七娘子心里也舒坦:总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来往的正道。 她又多坐了一会,见二娘子有了去意,便将她送进正房,自己回身去找九哥。 才进了院门,就听到新房内一阵畅笑,虽然隐约,但却还是听得出是九哥的声响,隐隐约约,还有青年女子带了娇嗔的说话声。 七娘子站在当地,一时倒是听住了,半天才冲着来接人的玉版笑了笑,轻声道,“就是和九哥说一声,我回去了,让他别忘了好生念书,别的也没什么事——等我走了,再往里递话,免得他还要出来送我。” 就带着立夏并白露两夫妻,前呼后拥地上了翠幄清油车,回了许家。 回去的路上,七娘子就更沉默得多了。回到许家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又随口吩咐辛妈妈为白露夫妻安排了下处,她便进了净房梳洗换衣。 立夏见她有心事,也不敢远离,吃过晚饭,就打点了针线,在灯下陪着七娘子读书。 屋外冬风吹得哪处瓦片一阵脆响,又传来了远远的更漏声。 七娘子忽然放下书本,叹了一口气。 “立夏。”她的语调里,难得地现出了犹豫。 立夏于是静静抬眼看向七娘子。 “你说,世子爷现在在哪儿呢?”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与立夏对话,手里的书页,已经被折出了几个小角。 “恐怕正在广州吧。”立夏轻声地回。 七娘子应了一声嗯,就又没了声息。 半晌,才若有若无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曾经很高兴他去了广州,我倒落得个清静。”七娘子声若蚊蚋,“可现在我又希望他能早些回来,又不愿他早些回来……这个人,我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唉,宁愿我嫁了别人,从一开始就不放在心上,倒也干净……” 不知为什么,立夏倒有了几分笑意。 “姑娘这是关心则乱。”她就起身坐到了七娘子身侧。“世子爷是您的夫君,您又怎么不会希望他早日回京,长相厮守?” 七娘子就看了立夏一眼。 也只有在立夏跟前,她的双眸,才会像是两片波涛汹涌的海面,黑得风雨欲来。 “你难道就没有怕过?”她轻声地问,“万一,只是万一,你敞开了门,可放进来的却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那姑娘就先不开门。”立夏倒有了几分糊涂,只是顺着七娘子的话头往下说。“先看看世子爷——是、是什么东西!” 室内顿时就响起了两个少女的轻笑声,七娘子推了推立夏,恼怒道,“尽开玩笑,我不和你说啦!” 顿了顿,又叹息,“他要是永远在外头就好了……唉,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立夏不禁轻笑: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这样语无伦次,乱了方寸。 “姑娘,什么事也都得到了眼前再看。”她的声音里就禁不住有了丝丝笑意,“我看啊,您还是盼着世子爷早些回来是真的。世子爷不回来,咱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嘛。” 七娘子像是一下就抓住了什么,“我还不就是这个意思?”她白了立夏一眼,又蹙起眉,叹了口气。 “只是我也只能这样想了,我只能希望他早些平安回来……他说要我选,我又有什么时候有过选择?” 立夏一下就糊涂了,眨巴着眼,“姑娘这话,我就——这么多年下来,姑娘的话,我还是有听不懂的时候。” 七娘子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些胡思乱想。” 她又兴致勃勃地问立夏。“想什么时候出嫁?我都由你,出嫁后,钱家要是给你一点气受,你就只管来找我!嫁妆齐备了没有?单子记得给我看看。我看明年四月成亲就好,天气暖和,你也过了十八岁生辰,要想再留几年,上二十再出嫁,也由得你……” 屋内的絮语声逐渐远了,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新雪,明德堂一角透出的烛光越发暖融。承平二年,也就这么划下了句点。 过了新年,许凤佳也终于有了消息。 185着急 或许是因为这次行动并不适合见光,等许家人收到消息的时候,许凤佳已经上了船,正在回京的路上了。才过了上元节,他就已经到了京城,倒是恰好避过了正月里一系列烦琐的庆祝活动。 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七娘子年年过年都躲得清闲,顶多是随着大太太四处吃吃春酒,如今自己也成了命妇了,才晓得正月对一个朝廷诰命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休息的时令,正月初一进宫朝贺,初二走走亲戚,初三回个娘家,初四开始春酒一路吃到上元节——这还是她没有管家,不用操心年礼往来,饶是如此,身为世子夫人,七娘子也不得不跟在倪太夫人身边应酬,又有不少回京过年的许氏族人要见,一整个年过下来,人倒清减了些。 因宫中太后犯了老毛病,权仲白又不在京城去了西域采药,皇宫的气氛多少有些沉闷,七娘子也不过是和六娘子遥遥对视了几眼,并不能私室独处,又与皇后应酬了几句,便没能再进宫请安——根本连太妃的面都没有照上。太夫人似乎也并不介意,这一向见面虽然还是不咸不淡,却也没有过分拿捏七娘子。 虽然在许家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但七娘子始终没有觉得她真正地融入了这个家庭。 她的生活是单调而平静的,每日里起来给两个老人家问了安,便回到明德堂陪着四郎、五郎坐一坐。两个孩子有什么事,自然会上报到立夏那里,立夏也拿不了主意的时候,再由七娘子来做主。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再没有上明德堂来走动的,得闲了抱着两个孩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看看,回明德堂自己读书写字,绘画抚琴,虽清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浮”。 看着再没意义的陋规,其实也都有它的道理。七娘子不禁就无奈起来,如果她和许凤佳在成亲当晚圆房,现在势必是另外一番景象。至少许夫人会积极地想要自己接过管家的棒子,而五少夫人同倪太夫人的态度,也不会只是这么温和的疏远。 并不是她喜欢争斗,只是这三个月宁静,毕竟是偷过来的,七娘子也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休息,就好像一场被无故拖延的大戏,迟迟不能上演,让主演者本人,都有不自觉的焦躁。 就在这样复杂的思绪下,正月十六日她从孙家回来时,明德堂里,就有了男人的声音。 许凤佳并没有在西三间呆着,而是开了西五间的门,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其中有好几个男声在说话,七娘子才进了明德堂,就皱起了眉。 把男眷带进自己起居的地方,也太荒唐了吧? 接着就看到中元带了两三个丫鬟出了屋子,手中还捧了大银盆,盆边搭着细白布——上头俨然是带了几抹触目惊心的红。 七娘子的眉头一下就拧了几个结。 “世子爷到家了?”她低声问。 中元冲七娘子匆匆点了头,将手中的银盆交给身边的小丫鬟,才规矩福身,“少夫人回来了。世子爷是两个时辰前进的家门,先到梦华轩和国公爷说了话,刚才进门换药。有几个宫里的太监侍奉着,我们不过是打打下手。” 到底是七娘子使出来的人,这几句话干脆利落,一下就把许凤佳进府后的几件事都交待出来了。 七娘子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宫中内侍进出内帏,虽然也有些古怪,但并不能说犯了忌讳。 她朝着西五间走了几步,又返回身来,不自觉摸了摸头顶插戴的头面首饰。 “你去给世子爷行个礼,”她打发立夏,“就说我回屋了,问世子爷怎么受伤了?一会儿我过来看世子爷。” 立夏就抿着唇,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七娘子瞪了她一眼,这才返身进了西三间。 拆了头面,换下了命妇华服,进净房稍事洗漱,立夏也就回来复命。“世子爷说,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赶路急,伤口有些绽线,一会儿还要进宫请见皇上。少夫人不必等他一道用饭了。” 还真是个大忙人。 七娘子不禁蹙眉,“伤到哪里了,看着了吗?” “似乎是手肘后头的擦伤。”立夏也答得并不肯定,“奴婢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已经换过药了——看精神头倒是还好。” 七娘子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低语声,不禁就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后世,丈夫出差归来,怎么说都是先和妻子耳厮鬓磨一番,再考虑公事、家事。可惜在大秦,公事当先,孝道在后,许凤佳从宫里回来,说不定还要去清平苑请安,能回明德堂睡个觉就不错了。 也好,死不了就随便他。 她就把这事推到了脑子后头,笑着招呼立夏,“走,去看看四郎、五郎。” 似明德堂这样曲折回旋的北方建筑,东翼西翼简直是两套公寓,东翼就是闹翻天了,西翼也只能隐约听见动静。是以许凤佳虽然回明德堂蜻蜓点水换了个药,东翼的孩子们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犹自在育婴室中笑闹个不停。 见到七娘子来了,五郎便大喊一声‘七姨’,笑着直冲过来,却被脚边的小凳子一绊,跌在了厚厚的棉毯上,一时扎煞着双手,挣扎着要爬起来。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五郎这孩子,的确是惹人疼。 四郎却要静得多了,转着眼珠子冲七娘子抿唇一笑,就算是招呼过了,又垂着头,去摆弄手里的小积木。 或许是因为这对双胞胎出生到现在,换了好几个环境,两个人都不大认生,五郎很快就接受了七娘子,见到她,总是亲亲热热地唤一声七姨,四郎也对七娘子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并没有太多的抵触。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和吹气球一样快,几个月过去就又胖大了不少,五郎已经可以流利地说出好几串句子,七娘子每一引逗,就能说得流利无比。四郎虽然还是不爱开口说话,但也已经学会了几个常用的单字:至少他的智力看着没有太大问题,已经可以让七娘子松一口气。 她把四郎抱在怀里,又随手拿了小拨浪鼓逗了逗四郎,四郎离了积木,本来要哭,又得了拨浪鼓,反而咯咯笑起来,一边转着拨浪鼓,一边去招五郎。两个孩子就绕着七娘子,一个在膝上,一个扶着膝盖,彼此打闹玩笑,倒闹得众人都笑个不住。 过了一会,五郎倒是先累了,打了个呵欠,就往七娘子膝上一扑,眼睫毛一扇一扇,口齿不清地道,“妈妈,睡……” 他口中的妈妈却是养娘,甄养娘一边笑,一边上前抱起五郎,放到了小床上,五郎犹自记挂着拨浪鼓,又冲四郎方向,一边伸手一边念,“哥哥,鼓……” 一句话没有说完,两眼已经闭起,呼吸匀净,竟是已经睡着了。 四郎抿着唇咯咯地笑了几声,将拨浪鼓塞到怀里,也闹着要下地要搭积木。七娘子便将他放到地上,笑着对立夏道,“小孩子就像是动物一样,真是可爱得很。” 两个养娘顿时都笑:“夫人这话倒是有趣的。” 说话间,谷雨和春分进来换两个养娘出去吃饭,上元也进来给七娘子请安,“今儿小少爷们胃口好,您看,吃得也比往常多。” 这三个月来,上元已经写了几册育儿日记,四郎、五郎哪怕是放一个屁都要记下来,就算是再不了解这两人的婆子媳妇,看完育儿手册,对两个孩子也都有所了解。七娘子时常命人抄录几份,送去给大太太、许夫人留档。 她捻着手里的书页,漫不经心地问上元,“孩子现在还是只要养娘带着睡觉?” “谷雨同春分带得用心,五郎又开朗,倒不在乎这个,只是四郎还赖两个养娘。”上元一边说,一边望着谷雨春分二人,两个大丫环面容平静,在屋内自顾自地做事,似乎都没有听到七娘子的问话。 七娘子目光不由微微转暗,拍了拍四郎的肩膀,就起身带着立夏出了屋子,结束了每日里的亲情探访,回西三间吃晚饭。 许凤佳不在的时候,她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平静,如果不是正月,甚至可以成月成月不出许家门。明德堂外的世界,似乎离她也已经很远了。 七娘子反而有了些微微的烦躁。 她从来没有生活在象牙塔里,一个古代主母所要面对的政局、家务、社交……她都有过接触,明知道外头世界暗潮汹涌,自己却被封闭在这么个小小的世界里,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更别提手里没权,很多事,根本不好开展…… 她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筷子。 正月里的京城依然很冷,前几天新下了一场雪,雪光映着月光,将院子里的青石地装点上了淡淡的光芒,七娘子就坐在窗边,借着这一点光,怔怔地看了一会寥落无人的院子,才收回目光,打开一本书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就敲了初更鼓,往常这时候,七娘子已经卸妆梳洗,准备上床就寝了。 今天她却没有动弹,立夏悄悄地进来看了两次,又抿着唇,无声地出了屋子。 快过二更时,许凤佳才回了明德堂。 隔得老远,七娘子都能听到他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开战前的鼓点一样,咚咚地近了西三间。 她本来正支颐望着眼前的书本发呆,听见许凤佳来,不知怎么,这些小小铅字,忽然变得很引人入胜,她甚而还读了一段,直到门口一黑,才放下书本,慢慢地转过头去。 许凤佳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伏在炕前的七娘子。 两人目光相触,对视了片刻,却又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眼神。 不过三个月不见,许凤佳看着就又变了不少。 他过年也才二十一岁,可或许是广州之行并不顺利,眉宇间堆积的疲惫与风尘,倒像是四十一岁。七娘子才看了一眼,就觉得他憔悴了许多。 再一扫站姿中不该有的僵硬…… “这趟广州,走得不顺利?”她盯着书本,喃喃地问。 许凤佳一边进门,一边就解了外袍佩剑,露出了底下玄色的中衣,“还好。” 他答得虽简略,但宽去外衣,七娘子便能看见身上几处不正常的隆起……似乎是包扎了绷带。 她在心底数了数,除了右手肘后的那一处之外,足足还有三个伤口,分布在左肩、腰侧,甚至右胸前看着也有些怪怪的。 就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七娘子仍然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伤得重不重?”这句话,脱口而出。 许凤佳望了胸前一眼,淡淡地道,“都收口了,就是肘侧的那道伤麻烦些。” 他又打了个呵欠,毫不掩饰地上下扫视着七娘子,才道,“过年你就是十八岁了。” 七娘子冲他挑起了半边眉毛,表示着自己无言的疑问:过了年,她的确是满十八岁了。但话题怎么会忽然跳到这里的? 心底却还在思忖着许凤佳的改变。 上回见他,这个人好像是涨潮时的大海,情绪杂乱无章,好似无数个漩涡彼此席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涌起巨浪。 这一次从广州回来,虽然长相没变,身材没变,但情绪上,许凤佳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从极致的汹涌,褪回到了极致的疏离,然而也正因为这份疏离,他对局面的掌握力度,明显变强了。 的确,只要冷静下来,他当然能将局面握在手心——自己是他的妻子,夫为妻纲,由他来做主,当然是最正常也不过的局面。 而七娘子不得不承认,她最讨厌的,也正是眼下的这种局面。 许凤佳又再用看待猎物的态度来对待她,而不是一个敌人,一个惹人憎恶的势利小人……处理他的征服欲,比处理他的恶意要难得多了。 然而她又能怎样反抗呢?尤其是她自己的理智,都在鼓励着七娘子去臣服…… 七娘子猛地一甩头,将所有的纷乱,都推到了一边。 “你去广州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她固执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婆婆不说,爹娘都不知道,倒是五嫂和我说了几句风凉话——” 许凤佳本来已经懒洋洋地靠在了炕桌上,以他曾经有过的,深沉而炽热的眼神一寸寸审视七娘子的容颜,可听了七娘子的话,他一下就弹起了身子。 “五嫂说什么了?”他的语调就沉了下来。 七娘子直到现在才发现,许凤佳刚才的语调是很轻的。 “五嫂说……”她赶快把五少夫人的那几句话,如实复述给许凤佳听。 许凤佳顿时就陷入了沉思,两道剑眉,紧紧地缠在了一起:看来五少夫人的这几句话,给他的震惊也并不小。 七娘子的烦躁却也已经随着许凤佳的反应而不断地往上攀升,几乎到了顶点。 知道在自己身边有什么大事在进行,甚至于自己也是局中人,但却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是差极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烦躁地盘问许凤佳,“世子爷不能指望我一无所知地去接手家务……” 许凤佳又打断了她的话,“家务现在还在五嫂手上吧?这几个月,你都做什么了?” 又开始抢主导权了…… 七娘子只觉得自己的头隐隐作痛,她按了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 “我什么都没做。”她轻声回答,又望向了眼前的书本。“我什么都不能做。” 许凤佳就又沉默下来。 尽管没有抬头,但七娘子依然能感觉得到,他在逐分逐寸地审视着自己。 被他望过的皮肤,也简直都要留下烙痕了。 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这份滚烫,既来自于许凤佳的扫视,也来自于她自己的羞赧。 刚才那句话,既是抱怨,也是婉转的催促。 耳边就传来了许凤佳轻轻的笑声,一只手伸到七娘子眼前,长指握住了她的下巴,慢慢地将她的脸扳了起来。 许凤佳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审阅着七娘子的脸。 七娘子不用照镜子,也晓得自己的脸上,恐怕已经布满了红晕。她握紧了拳头,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她需要洞房,她需要这一刻…… 然而面对这样一双烧得化琉璃的眼,她的理智也似乎随着烧了起来,氤氲成了不安的雾,在脑中翻腾。 “广州的事很复杂。”许凤佳却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胆怯——又或者太享受她的胆怯,他的声音里,现出了轻轻的笑意。“等圆房后再告诉你。” 就是这句话,剪断了七娘子脑中最后一根将断未断的线。 “你、你伤口没好。”她猛地拍掉了许凤佳的手,往后滑远了,仓促起身,逃开了许凤佳掌握的范围。“这事……不急!” 许凤佳低头一笑,也跟着她站起身来,步步进逼。 “你不急,我急。”他的回应虽轻佻,但也露出了少许钢针般的尖锐。 186圆房 七娘子一下就乱了阵脚。 她倒退了几步,似乎在本能地逃避着什么——不,不是本能,她的确在躲着许凤佳…… 在心底好像还有一丝理智的声音,在冷冷地嘲笑着她:现在再躲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们还能一辈子不圆房? 可尽管她能将生活中的每一方面都算计清楚,也总有一个领域是七娘子所无法以理性规制的。 “你、你急什么!”她的舌头上就像是含了一块硬糖,说话声都有些模糊,“四郎、五郎就在东翼,你好歹也看看儿子……啊!” 到底是深闺女儿,怎么可能和武将比身手?那晚花烛,许凤佳就是喝了酒,敲开她手中的长剑,也是轻而易举。七娘子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自己已经被谁扔到了那张螺钿大床上,一时间头晕目眩,居然挣扎不起身。 许凤佳的态度却依然冷静,七娘子虽然触目都是大红被褥,却依然听得见他的声音。 “土豪抢民女,我也能配合,柔柔和和地对你,我也可以办到。杨棋,你是个聪明人,自己选吧。” 他的话里居然还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动作顿时一僵,她轻喘着半坐起身,面上还有未退的晕红,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了许凤佳。 如若她可以说服自己,能够在不圆房的情况下在许家站稳脚跟,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七娘子毕竟是七娘子,她的感性,怎么可能同时与理性、与许凤佳这个大敌对抗。 只不过是看了许凤佳一眼,她就别过头去,咬着唇甩了甩头。 “……总要先净过身吧。”她的声音罕见的低哑。“你的伤——不会又开线了吧?” 许凤佳的面色也缓和下来。 “不碍事。”他扫了七娘子一眼,嗤之以鼻,“我两三石的弓都拉得,你能有多沉?” 就又几步拉开了门,叫道,“送热水来!” 再回身抱怨,“都说了我一到家就送热水进来的,怎么三个月了,还没吩咐下去?” 七娘子没好气地白了许凤佳一眼,本想说:你三个月里有一天在家么。却又噎住了话头。 她真是恨不得许凤佳还能如新婚夜时一样对她! 两个人就又都沉默了下来,等着立夏安排人送上热水,将许凤佳请到西五间的净房洗漱,又为七娘子在西三间内设的小净房内布置了热水,洒了一捧白梅花瓣,并滴了十数滴茉莉花露,亲自服侍七娘子洗浴。 七娘子爱洁,即使寒冬腊月,洗漱依然讲究,只是在元月里洒鲜花瓣,已经不止是讲究,算得上奢侈了。 她坐在浴桶内,任由立夏为她擦背,思绪纷乱沉浮,只要一想到立夏眉眼间的笑意,并这一番奢侈的讲究,最终还是为了取悦许凤佳,七娘子就恨不得跳出浴缸,连夜离京躲得远远的。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压缩到如此无限狭小的缝隙里,在大部分时候,她可以无视自己的感性,但究竟即使是七娘子也有自己的底线。 她虽然对许凤佳有好感,甚至于有喜欢,但,也绝没有到愿意和他共赴巫山的地步。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也要用作一种筹码,七娘子就有一股止不住的恶心。 然而当她起身时,屋角的玻璃镜里映出的却是一张娇艳的脸。 七娘子怔怔地注视着镜中的少女。 热气氤氲了她的双颊,熨出了胭脂一样的红,这张脸是美丽的,虽然比不上六娘子的脱俗,比不上五娘子的娇媚,但依然,正当龄的少女都是美丽的。 然而,即使她双眼中的不快乐,已经有了成年人的重量,这具身体也依然是青涩的,依然在少女时期的末尾徘徊。 现在她要把它交付出去……却连一点虚伪的温存都没能得到。 她猛地咬住了唇,颤抖着手系上了中衣的纽绊,别转身大步出了净房。 许凤佳的动作肯定比她快得多,他敞着中衣,肩上白纱布隐隐露出,甚至还有几滴水珠顺着鬓边滑下,直滑过胸前,落进细白布衣襟暧/昧的沟壑中。若不是七娘子紧张得几乎连双腿都要打颤,说不准,还会在心底称赞一声男色可餐。 立夏就红了脸匆匆地退出了屋子,轻轻地掩上了屋门。 许凤佳本来正垂眸不知凝思什么,听到这一声门响,才抬起眼来,敛去了面上的沉吟。 “站在那里做什么?”他似笑非笑地冲七娘子抬起了一边眉毛。“不会要我再把你抓上床吧?” 他怎么可以这样轻忽地对待这种事!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喃喃地提醒自己:许凤佳是个男人,倘使前世的阅历还不能让她弄清男女在对待性/事上天差地别的态度的话,她等于是白活一世了。 “我自己有脚!”禁不住还是横了许凤佳一眼,她缓缓踏上小几子,在拔步床边坐了下来。 许凤佳居然也没有动,而是抱着手侧了脸,似笑非笑地盯着七娘子,似乎正享受着她的不情愿……七娘子一点都不怀疑,她的不情愿,早已经写在了脸上。 迫于形势不得不早日圆房是一回事,被许凤佳肆意摆弄,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将身子挪上床里,背过身,扯开了五彩斑斓的锦被,“时间不早,世子爷既然改主意——啊!” 许凤佳攥住了她的手腕。 只是这一攥,两人之间的差别,就已经昭然若揭。 她的手腕或者还没有许凤佳常握的那柄剑粗,许先生不过轻轻一扬,就将七娘子整个人带得翻过身来,躺倒在了床褥上。 他随手一拉,床帐悉索落下,七娘子的世界,就此一片昏暗。 她咬着牙,尽力忍着颤抖的冲动,僵硬地在许凤佳身下展开,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抽息,尽量绝望地挽留着自己的中衣……抹胸……亵裤…… 而后终于,再也没有一点东西阻挡在二人之间。 她只能紧紧地闭着眼,任由许凤佳摸索着她的身体,听着他的调侃。“原来你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唉,腿儿打开。” 许凤佳的声音里饱含了笑意,似乎正在享受着每分每秒。 而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却是极致的屈辱。 或许一个土生土长的大秦女儿家,也并不会把今夜当成怎样的大事,已经进了许家门,自然要努力得到丈夫的恩宠,洞房花烛,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在她所处的时代里,洞房之前,夫妻二人总要谈谈情说说爱,纵使这情爱可能是虚情假意,纵使在她之前的那一世里,也有许多人将身体视为筹码,但总要比此时此刻,强迫自己在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身下雌伏来得文雅些。就算她曾经为生存抛弃过无数重要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必须以最直观的方式来面对自己被折辱的尊严。 而她和许凤佳的过去,只能让这件事变得更不容易。如果他们之间全然陌生,如果他们…… 七娘子咬着唇,极力忍着胸口的酸涩,感觉着许凤佳以绝对**的方式打开了双腿,带了薄茧的手指掠过她最私密的地方。 她开始颤抖,她不能、不该、不可以……她怎么能! 她忽然猛地挣扎起来,并拢了腿没头没脑的轻嚷,“不要、出去……出去!” 许凤佳却一把按住了七娘子的小腹。 他的力气又怎么是七娘子可以抗衡的?所有的挣扎,都被这一按给按松了劲儿。 麻痒热烫的泪水,终于顺着七娘子的睫毛滑了下来,她再也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许凤佳的动作顿时为之一僵。 老半天,他才抽了手,人却依然呆在七娘子腿间,悉悉索索地不知做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他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赤/裸的肩膀。 “这有什么好哭的!” 声音里的戏谑却依然在,“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掉眼泪!来,擦擦。” 一条触感柔细的丝绸就掉到了七娘子胸前。 七娘子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抢过帕子,没头没脑地在眼前擦了起来。 许凤佳轻轻的笑声就在她身上响了起来。 “睁开眼。”他的语调变轻了,低沉而醇厚。“看着我。” 七娘子不理他,犹自抿着唇,忍着一声又一声的抽噎。 “你别逼我扒你眼皮!”许先生着恼了。 这威胁也实在太幼稚了些,七娘子一愕之下,反而忘了哭泣,却也依然不肯睁眼。 许凤佳轻轻地哼了声,接着便有一根略微粗糙的手指真的搓上了七娘子的眼。 “哎呀,疼!”七娘子不禁轻叫起来,别开头,无奈地睁开了眼,免得自己的眼皮被许凤佳揉得生疼。 她却依然执拗地别过头,只是盯着床畔精致的百宝嵌。 便免不得又被两根长指钳住了下颚,将整张脸扭过来,对准了许凤佳。 和他的动作相比,许先生的面容几乎称得上平静,他的语调虽然轻松,但神色中却没有半点戏谑。 “别怕。”他望着七娘子,低声承诺。“不会很疼的。” 然后那只手又往下滑,去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抵在她丹田上的手掌,却也一直没有离开。 七娘子依然怕得发抖,她恼怒地呻吟了一声,努力往后推抵,远离身前的进逼,“你说谎……会疼死人!” 一声低低的笑就从许凤佳口中跑了出来。 “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杨棋!” 而他在七娘子的怒瞪下,也很快收敛了笑意,又端正严肃地保证,“信我,真的不疼,不比被我咬一口更疼。” 七娘子嗤之以鼻,“你又不是女人,你哪里知道!” “说的也是。”许先生居然轻快地同意了她的说法,“再说,我也没有咬过你——那我先咬你一口。” “啊!”又惊又怒的叫声,“许凤佳,别、别咬脖子……被人看着了怎么办!” “不被人看着,怎么知道我们圆房了?”低低的笑声又起,“天啊,杨棋,你别扭得就像个五岁的小姑娘!别动了行不行,真的不疼!我不骗人!” “才怪,”七娘子心烦意乱,猛地举起双手遮住了脸,“你、你要做就快做!轻、轻些就是了。” 许世子果然就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挑弄着她的身子,待得七娘子渐渐暖融下来,才拉开了她的手。 “看着我。”他略微皱眉,神色间染上了少许严厉,“别用劲,真的不疼。” 一声闷哼跟着响起,七娘子几乎惨叫起来,“疼!” “你别想着就不疼了……”许凤佳也有了些不耐烦,“别动呀!哎呀!” 他索性直接抽出了身子,翻身躺在七娘子身边,将她搂在了怀里。 七娘子直等到那股撕裂的痛消散了些,才缓缓止住了颤抖,声音却依然透了怯,“真的疼……” 破瓜之痛后,她的音调就算再清浅,也免不得染上了一股娇媚。听在自己耳中,都有了些怔然。 “说了不疼。”许凤佳颇有些不耐烦,“你老想着,当然疼了。” “你又不是女儿家,你哪里知道!”七娘子实在是被他理所当然的劲头惹恼了,“你受人剑劈的时候,倒试试看谁在你耳边嚷个不停,叫你‘别想着就不疼了’!” 许先生吃她一顶,倒没了声音,半天,才低低地笑起来。 “杨棋啊杨棋,说你什么好!”他的笑声里有戏谑,更多的,却还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有谁能比你更难缠?” “还、还咬我!”七娘子不管不顾地骂他,“明儿穿什么出门,都遮不住啦!可怎么给祖母、母亲请安!” “那你咬还我好了。” 七娘子气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半天才回了气力,狠狠地掐了许凤佳一把,“可恶!” 许凤佳却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翻身又跨坐在七娘子腰际,随手将散乱的额发拨到了脑后。 隔着帐子,黯淡的烛光隐约映出了他身上的线条。 这具男体,无疑是健壮而美丽的。而他的主人也丝毫不吝于展示,他伸手拉开床边小柜里常备的香露,随手滴在手心,向下随意揉弄着他的……七娘子猛地别开脸,只觉得脸颊烧红一片,细细的紧张,又再潮水般席卷了过来。 “好啦。”许凤佳懒洋洋地说,犹带香露余韵的手指又在七娘子身上游走了开来。“还疼不疼?” 可他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顾及七娘子的疼痛,一挺腰,已经……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七娘子一边匀气,一边红着脸重重地推了许凤佳一把。“下去,你重死了!” 再怎么抗拒,两个人终究是行过了周公之礼,行动间自然而然,就多了一股亲昵。 许凤佳唇畔依然带了笑,他翻过身,滑到七娘子身边,下一刻却又皱了皱眉,脸上平静的满足感,被一丝痛楚取代。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皱眉。 她缓缓起身,一边穿衣,一边打量着许凤佳身上的伤口。 “要是都收口了,怎么还包着纱布?”再怎么不情愿,话里多少也有了一丝担心。 许凤佳缓缓调匀气息,睁开眼,慢慢地坐起身,靠到了床边。 “我下个月可能还要下广州去。”他却是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眉宇间的轻松,已经不知不觉隐去,现出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手里的纽绊就一下被扯歪了 “还要去?!”她失声轻喊。“……要去多久?” 许凤佳直直地看着七娘子,轻声回答,“要去,就得去几年。” 七娘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187选择 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许凤佳挑起了一边眉毛,静静地看着七娘子,唇边又挂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怎么个不行?”他的嗓音丝滑醇厚,饱含了说不出的餍足,轻轻浅浅的,透着难言的意绪。 七娘子咬着唇白了他一眼,才跪坐起身,扬声叫,“立夏进来。” 没多久,立夏便带了乞巧、中元进来,为七娘子换过新水洗漱,许凤佳也不得不下床坐好,由得几个丫鬟换下染了血的床被。这一耽搁就又是一盏茶时间,待得两人重回床前,在散发着日光馨香、玫瑰味熏香的被褥中躺好,已经是过了三更。 七娘子心底也早盘算出了无数个许凤佳必须留京的理由。 “四郎、五郎今年已经两岁了。”她轻声细语,“快要到记事的年纪了……就是看在四郎、五郎份上,你也不能再成年成年的不在家了。” 许凤佳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两个孩子近来怎么样?”他就关心。 只是这关心里,多少是有些冷淡的,只看许凤佳回来都一天了,还没有见过四郎、五郎,就能知道,对这对双胞儿子,他恐怕没有多少身为父亲的自觉。 是啊,也怪不得他。 七娘子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己也才弱冠之年,玩都还没有玩够,就要披甲上阵四处征伐,一回家又多了一对娇儿,紧接着就是妻子的死讯,对这对儿子的降临能有多少喜悦……七娘子是可以想见的。 再说,大秦到底也不同现代,相夫教子是女人的事,如果就因为儿子需要教养就不可少离,天下间所有把妻儿留在原籍的武将文官通通都不要活了。指望儿子能牵绊得住许凤佳的脚步,让他主动推拒这个差事,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还好是还好,”她轻声细语,“只是继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再好,也比不上亲爹。世……许……世子要知道,孩子没娘已经够命苦的了,爹要是还不在身边……” “升鸾。”许凤佳显然也留意到了她的无措。“周公之礼都行过了,还叫我世子?” 七娘子别开眼,半天才嗫嚅,“升鸾就升鸾……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是啊,孩子……”许凤佳的语气里也有了少许玩味,“可我想四姨一意将你嫁进许家,为的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平顺成长。只是孩子,是不足以留下我的。” 这男人怎么能在上一刻还和人绕圈圈绕得不亦乐乎,下一刻就坦承得残酷?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孩子或者是一个理由,但决不会是全部理由,一个要成就一品国公的男人,不论是对内对外,都不能为儿女私情牵绊脚步。 “你这次下广州,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转开了话题,决定一会再处理“许凤佳出差事件”,“现在可以说了吧?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伤痕累累的?” 许凤佳沉默了一会,他翻过身,用左手撑起身子,右手爬梳过碎发,将长发往脑后梳了梳。 “这件事你不能对杨家透露一星半点,”他的语气冷淡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充满了一股无形的迫力。“整个朝廷,与闻者都不会超过十五个,甚至连五哥恐怕都只是影影绰绰猜到些皮毛。如果不是你,杨棋,换作别人,我是不会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七娘子很不想明白,但她也的确明白许凤佳的意思:政治这种游戏,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参与的权力。如果换作是任何一个杨家姐妹,可能都不会有听闻此事的资格。如果这件事真有这样的机密,许凤佳将它告诉自己,也是冒着风险的。 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鲁王很可能并没有死。”许凤佳的下一句话,就叫七娘子猛地坐直了身子。 昭明末年那一场动荡波折的政治风云,七娘子当然还记忆犹新。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千里之外,但和杨家,和天下,和每一个有资格参与到夺嫡之争中的士大夫都是息息相关,她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淡忘? 虽然没有和大老爷谈论过此事之后的内幕,但七娘子私底下也对鲁王谋逆事件,有过自己的猜测。毕竟这一场大戏实在太精彩、太跌宕,也太戏剧化了。鲁王、太子、皇上,都在这一出戏里扮演了暧昧难明的角色,并且给世人留下了无数谜团。可惜这并不真是一出戏,这些疑问,是得不到解答的。 “几年前的那场谋逆大戏,说到底也只有有限几户人家参与,真正的内幕,早已为人讳莫如深。”许凤佳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当年皇上重病之下,命太子出阁,给了东宫插手政事的机会。他的病势实在是太沉重了,就连鲁王都没想到权子殷能够妙手回春,将皇上从重病中挽回,那一次,成就了权子殷,却彻底毁掉了先帝和今上之间的最后一丝情谊。” 只是听着他淡淡的述说,七娘子都不寒而栗。 “先帝是个极惜命的人,”许凤佳的语调却依然很淡,“当年太子还小,周旋于群臣之间,已经心力交瘁,后宫中的事务,都托付给皇后。权子殷几次要人要药,太医署都借口拖延,这件事,就算皇上心里无数,慧妃也是看在眼里的。待得他痊愈之后,太子的地位,实在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要不是当时我父子在西北用兵,天下兵马,雄壮者尽在我手,太子恐怕连一点转圜的机会都没有,就要尽失皇上的欢心。好在当时战事的确吃紧,皇上也毕竟是皇上,心中,还念着天下……太子使尽手段,不惜和皇后划清界限,终于得到了皇上的谅解。而我们许家在西北的胜仗,也令太子的立足更稳了三分。” “但这不过是镜花水月,如若皇上的身子骨再康健下去,不消五年,他自然能将朝政掌握手中,届时鲁王再起,恐怕就不是痴人说梦了。” 纵使只是对往事的回溯,七娘子仍然察觉到了当时京师的杀机四伏。 许凤佳的调子却依然极为平静。 “皇上已经在为鲁王的崛起布局,所幸者,慧妃常年身子不好,在当年已经去世,鲁王在宫中最重要的棋子过身。就给了东宫蒙蔽鲁王耳目的机会,再加上权子殷暗地里已经倒戈往东宫这边,皇上的生死,其实已经操纵于东宫之手。我们当时本待在一切发生之前,令皇上去世……但权子殷却并不肯相从,东宫只好另打算盘。” “其实皇上的身子骨已经并不大好,权子殷说皇上活不过两年,我们的意思是请东宫韬光隐晦,待得皇上过身后,一切水到渠成……但东宫并非常人,自小就极有主意。他以天下为局,先吃江南,吃相贪婪难看,使得鲁王认为皇上身子骨又衰弱了下去,又请权子殷做了手脚,令皇上在那段时间内病势略微沉重,再以他之口传递消息,暗示鲁王皇上恐怕即将撒手人寰。种种做作,无非就是要让鲁王以为皇上将死,他的机会稍纵即逝,不起兵,就只有等死了。” “这里头有很多细节,连我都不甚了了,不过,廖千户和我做的那一场戏,你是亲眼见证的了。”许凤佳的话里就透出了少许讽刺。 “廖千户本来就是你们的人?”七娘子不禁略略抬高了声调。 老半天,她才透出了一股凉气。 以天下为棋盘的对局,其复杂、其精巧,都决不是她可以想像得到的。 “廖千户是连太监多年前亲手为太子安排进鲁王阵营的棋子。”许凤佳的回复更加低沉。“他的亲女儿就是连太监的干孙女。” “鲁王在江南的明线暗线,全都被你们拔除,很多情报,只能由廖千户提供,也就给了你们做手脚的机会。”七娘子迅速跟着推理下去,她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可在百芳园的那一场戏,是不是过于做作……” “一点都不。” 帐外的红烛烧到了尽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而后室内便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许凤佳的声音就像是最微弱的烛火,透着淡淡的讽刺与难以错认的疲惫,“杨家一向以为诸总兵和权家过从甚密,很可能是大皇子在江南的棋子……其实诸家根本两边不靠,只对皇上忠心。私底下联系鲁王,有向鲁王靠拢意思的人,是李文清。”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会是李家?! 李文清是大老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向紧跟着大老爷的脚步,多年来言听计从,听话得就像是大老爷的一头狗! “最听话的狗,咬起人是最疼的。”许凤佳的语调带了微讽,“不过,李文清是个精明人,他可没有全盘向鲁王投诚,只是私底下两边示好,两边骑墙……也所以,四姨夫虽然几次暗示皇上,可以将江南总督的位置交到李家手上,皇上都没有搭理的意思,却也不打算动李家,免得伤了四姨夫的面子。” 七娘子已经理顺了大部分逻辑关系。 “鲁王秉性虽然多疑,但面对这么一个伤痕累累,为了报仇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廷命官,落败被擒,历经重刑犹自不肯开口的心腹,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廖千户只是稍加暗示,将权夫人送了你一对羊脂玉镯的事如实告知大皇子,再结合几件我们早有布置的琐事,鲁王会得出什么结论,还不清楚吗?” 这所有种种的做作,不但是为了吃下江南,还是为了骗得大皇子相信皇上已经命在旦夕——七娘子简直要为这阴谋的精巧与周密而大声叫好。忽然间,她觉得太子能登上皇位,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一个这样有手段有心机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鲁王再送信逼问权仲白,以羊脂玉镯为线索,逼问出了皇上已经弥留,后宫实际上被太子完全控制的消息……他不起兵,也就不是鲁王了。再之后落败被擒,自然也都在东宫算中。到了这时候,皇上就算是再不情愿将皇位传承给他,也都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 “但东宫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皇上的性子。”许凤佳的声音里,又多了浓浓的讽刺。“以皇上的心术,又怎么吃不透东宫的手段?为天下计,他不能随意废立,免得朝政动荡,但即使太子已经羽翼丰满,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很多事,太子也都插不进手去。他又怎么可能不会报复?” “鲁王……难道竟是被皇上亲手放走的?”七娘子咽了咽唾沫,艰困无比地问。 许凤佳又沉默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滑到了七娘子脸侧,深思地抚弄起了她的青丝。 “皇上下令销毁鲁王奉命督造的那一支船队,奉命鸩杀鲁王的经办者事后都被处死,内库账实根本就对不上——我早就对父亲说过,甚至对太子说过,皇上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要想摆布他,付出的代价恐怕要比好处更大……他们只是不听!” 他的话里有愤怒,也有微微的释然:七娘子忽然发觉,这个秘密,或许也已经让许凤佳疲惫不堪。 “你们追查到鲁王下了广州。”七娘子声若蚊蚋,“是不是?” “不是我们追查到,是鲁王只可能往南边沿海一带迁徙。”许凤佳苦笑起来。“我在广州盘桓一年,屁都没有查到,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皇上到底放走他没有……皇上这一年来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要只是知道鲁王活着,那也就罢了,可现在根本连生死都不知道,先帝的这一招——你说妙不妙?” “妙得让人从心底抖上来。”七娘子由衷地回答。“那你这一次下广州……” “这一次下去,是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许凤佳绕着她青丝的手指忽然一紧,“我也亲眼看到了他。但他从西洋人手里买了枪炮,我们……我们的水军对付不了他,只能把他从中土赶走。” 七娘子几乎要呻吟起来。 虽然躺在温暖的被褥中,但她仍然能感觉得到一阵阵冰冷,从脊柱下方往上散发。 “他去了南洋,是不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微微的颤抖。 许凤佳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语调里又有了些自嘲。“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是一定会很忙碌的……你看,我这不就又要下南洋去了?”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许凤佳的意思。 这件事,很可能是必须只能他来办,才能让皇上放心,根本没有第二个可能的人选。只要鲁王不死,这一辈子,许凤佳都得在外追击着这个曾经的天潢贵胄。 “除非……”许凤佳又拉长了声音。“实在想留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能说服皇上,说服父亲,我也可以在京城不走。只是这个做法,需要冒上风险。” 七娘子痛恨承认,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绪就像是许凤佳手里的橡皮泥,随着他的话忽圆忽扁…… “什么办法?”她的声音又透出了赤/裸/裸的欢欣与希望。 许凤佳轻轻地笑起来,带了窃喜,这曾经能让她大为不满,但此时此刻,在可能的漫长的分别下,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 “先回答我,杨棋,你希望我留下么?” 他的声音又烫了起来,像是在那么一瞬间里,那个霸道的、慵懒的少年又回到了许凤佳身体中,取代了那个老练和疲惫的政客,而他在轻声问,狡猾地以一个答案来换取另一个答案。 “我……”七娘子不及细想,就要张口作答。 “我说的不是该不该,是你想不想。”许凤佳又抢进来截断了她的话。“我告诉过你,只能怎么选,是一回事,你想怎么选,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话,意味深长。 七娘子瞪着黑暗中的帐顶,胸口又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疼痛。 许凤佳就是不能放过她,就是不肯让两个人之间的那些暧昧就这样流过去……他实在是太索取了!他不可能只是想要,就得到所有的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由得他予取予求,不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更深层的东西,她都没有拒绝的筹码。 是吗? 她一咬牙,开了口。 “我……” 188萧墙 “我也说过,我从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七娘子的声音一点都不响亮,难得地透了软弱。   许凤佳的呼吸声顿时粗重起来。   “杨棋,你对谁都是这样一副死硬脾气,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可他开口的时候,却分明是压下了自己的怒气,话中的讥诮虽然鲜明,却少了那刀锋一样的尖锐。“你就不能对我服个软,说几句好话?”   七娘子忽然放松了下来。   对着许凤佳就,她很容易就把自己逼得太紧,她知道他太进犯、太索取,所以也分外严防死守,不敢给许凤佳一点缝隙。   可他刚才放过了自己……把自己的明确回绝就这么放了过去。   如果要以离开做威胁,七娘子没有第二种选择,她需要许凤佳留下,即使这意味着要不情愿地面对自我,她也不得不这么做。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这个……面具带久了,他几乎不记得将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另一个人跟前,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可我要是说了好话。”她的声音里带上来一点笑意,“就是在骗你。”许凤佳恼怒地紧了紧手中的发丝,带来了细微的扯通。七娘子轻呼出声,不高兴地去拍他的手,“很疼呀,松手。”   “求我。”   “幼稚!”七娘子索性使劲去掰许凤佳的手指,却又怎么敌得过武将的力气。“你无赖!”   “求我。”徐先生不以为忤,持续要求。   七娘子只好做比较成熟的那个,“升鸾,请你放开手……”   世子爷这才甘心松手,她连忙抢过所有发丝,又将秀发拨到远端,这才放松下来,躺下来,躺到了枕上。   “这些伤都是在水战的时候落下的?”她凝视着微光中的细白纱布,双手悄悄地握起了拳头,“西洋人的枪炮就这么厉害?大秦的水军,一点都比不上吗?”   许凤佳就沉默下来。   “说实话?”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苦涩。“和三十年前海禁时比,西洋人已经换了几批枪炮了,我们却还……这一次作战失利,固然有我不善水战的关系在,但错估了鲁王手上的火器,也是原因之一。”   七娘子蹙起眉,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历史的脚步,她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扭转国势,再说,她也不过是一个汲汲营营于生存的小女人,她哪来的本事关心国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下南洋,能把火器带回国内,也算是好事了。只是怎么看,这人选都是你最合适,水师是你操练的,海船是你督造的。就算没有鲁王的事,皇上恐怕都要把你放到船队里去。这一去,能不能回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要说大秦,就算是在近代,远洋航行死上个把人,都是寻常的事。许凤佳虽然年轻骁勇,但在海上,很多事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比起远洋航行,她倒宁愿他去打仗,至少在陆地上,他打的还是自己擅长的战争。   许凤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提醒七娘子,“别说皇上,就是父亲哪里,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很难推脱掉这个差事。”   七娘子这才想起,许凤佳始终还是个世子要较真起来,平国公才是一家之主,许凤佳下不下南洋,自己说了根本不算。   只从许凤佳提供的这些消息来看,这次南洋之行,似乎是势在必行。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轻声问许凤佳,“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难道还能不去不成?”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多了些笑意。   “想知道?”熟悉的戏谑又出来了。   “废话。”七娘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轻轻的笑声,顿时响彻了静谧的屋内。   “求我。”   七娘子顿时无语,别开眼摸了磨牙,终究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升鸾,告诉我吧?”要不是这件事的确和她息息相关……她是绝不会求许凤佳的!   在外公干几个月,和出门几年,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只是看在双胞胎份上,他都不应该这样长久地离开家庭……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她又为自己寻找的借口冷笑:借口再多,毕竟也只是借口而已。   七娘子又摇了摇头,摇掉不该有的胡思乱想。   “求我,也暂时不告诉你。”许凤佳货真价实地畅笑了起来,揉了揉七娘子的脑袋。“睡吧!明天和父亲商议过了,再回复你。”   故弄玄虚!   七娘子翻了个身,怒视着许凤佳的侧脸,见他说完之后,便侧了个身,似乎的确不打算再就此话题多谈什么,也只得怏怏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在许凤佳离京与否的问题上,她的确全然被动的。   心中无数思绪翻涌,圆房后有许多事等着她做……她盘算了一会,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心中只想着这张床有人分享了,竟是如此的逼仄,改日要换张大床……然后七娘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起身给倪太夫人请安的时候,黑眼圈就重得连粉都掩不去,行动间,也有了明显的滞涩。   倪太夫人看了就呵呵笑,对七娘子的态度也缓和了少许。老人家点着七娘子的脖子开玩笑,“凤佳这孩子就是心急……身上还带着伤!”   七娘子顿时红了脸,咬着唇没有说话。   许凤佳昨晚在她的耳根那里留了两三个红痕,一样是衣领或者宫粉遮不去的。   还好男丁们都到梦华轩去了,没有进来,否则场面肯定会更尴尬——昨晚两个人谈到后半夜,七娘子又睡得不踏实,就算她再三矜持,行动间露出不便,也是难免的事。   大少夫人也不免露出一丝打趣,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抿唇微微一笑。五少夫人更是捧场,捂着嘴笑个不住,好像倪太夫人说的是个极好笑的笑话。   唯独四少夫人面上却是讪讪的,只是撇了撇嘴,就缠着倪太夫人,问她今年二月二要去哪里上香。   七娘子虽然做害羞状,但是几个妯娌的反应,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和许凤佳终于圆房,对六房来说是个利好消息,毕竟这样一来,她这个六少夫人也已经说得上是有名有实,丈夫又在京里,很多事就可以放胆去做了。   大少夫人的眼神只是绕着她脖子上掩不去的痕迹转了转,就笑着移开了目光。反应有得体又冷漠,充分表示了她局外人的态度。   四少长年在边关征战,四少夫人难免寂寞,对着话题的回避与一点妒意,实属正常——这位少夫人虽然不乏心机,但大部分时间里却也从不怕展览自己的任性与娇贵,场面上的事,她不是不会做,是懒得去管。   五少夫人受的影响最大:自己过门有三个月了,又圆了房,要接受家事也有很多借口。可这位少夫人的反应却和真实心情截然相反,表面上的愉悦,装的就像真的一样。演技派,面具戴得很牢。七娘子在心底思忖,遇事习惯以太虚假的回应来遮掩真实的心绪。   一个人不管再怎么极力遮掩,依然会再各种场合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的性格,心细的人,很可以从这些细节中了解到一个真实的对手。只是这靠的水磨工夫,也靠的是各种不同的事件刺激。   七娘子嫁到许家三个月来,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许家众人的性格,而不再是对着一屋子面具说话。   正思量,倪太夫人又说话了。   “凤佳今儿怎么没有进来见我?”   “世子一早起来,就被父亲叫到梦华轩去了,说是从梦华轩出来还要进宫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轻声细语地回答。   倪太夫人面上顿时浮现一丝满意,“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皇上同凤佳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她又笑着吩咐七娘子,“四郎、五郎的生日要到了,虽然说小孩子家,不好大肆张扬,好歹给他们煮些长寿命吃是要的。再有,我看他们也可以登族谱了,这个大名还是要取。国公说让凤佳自己取,你和他小夫妻两个要抓紧参详了。”   七娘子笑着应了下来,“回去就和世子商议。”   不由又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眼弯弯地对七娘子笑,“这是大事,六弟妹可别耽搁了。”   七娘子也冲她笑,“五嫂说得是,小七心里有数的。”   一边说,一边从眼尾看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却是一如往常,静若死水。   许夫人的反应也很符合她的性格。   她今儿精神并不好,只是随口和几个儿媳妇说了几句家常,就打发她们回去歇着了,只留下七娘子说话。   “看凤佳多疼你!”第一句话就把七娘子说得个大红脸。“身上还带着伤呢!”第二句就问七娘子,“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也实在是盼孙心切了。   七娘子努力压抑着脸红告诉许夫人,“小日子并不大准,若按常理,也就是四五天之后了。”   许夫人越发喜形于色,拉着七娘子的手教她,“好,我教你算,小日子前的一旬是最容易怀上的……你院子里那两个通房的小日子,你心里也要有数!”   许夫人这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能算出两个通房的危险期,当然就把她们的生育权扣在了手心,再配合避子汤,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万无一失。想让谁生,就让谁生。   只是七娘子听了她这话,才想起来明德堂偏院里还住了两个通房大丫头——这些天她心里事实在太多太乱,竟没有考虑到许凤佳的回归,对她们两个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她暗暗叹了口气,在心底记了一笔,这才和颜悦色地谢许夫人提醒,“多谢娘的教诲!”   许夫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要亲热随意多了,又扳着她的脸,看了看她耳旁的吻痕,吃吃地笑,“唉,这孩子做事还是这样直截了当。唯恐别人看不出来,你……”话说到一半,看七娘子满面红晕,也就收住不说,只是赞她,“看起来妩媚多了!”又笑着问,“凤佳带了土产回来没有?七少爷、八少爷同大郎一大早就过来请安,满以为能在这里找些土产来吃。”   “昨儿回来得迟,今早起来,世……升鸾已经出去了。”七娘子改了口,“还没有问过他,媳妇回去看看,若有,就打点这分送了。少不得还要请老妈妈指点分量了。”   许夫人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满意地笑了,对七娘子的态度,又软和了三分。“好,好。”她拍拍七娘子的手,打从心眼里笑出来。“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娘看了真是开心!”   七娘子虽然也很希望得到许夫人的好感,但听了她的赞许,心里却没有多高兴。“祖母……”她又把倪太夫人的催促复述给许夫人知道。   许夫人却也深以为然,“你祖母说得对,四郎、五郎满两岁,是该上族谱了。这大名该怎么改,你要抓紧和凤佳商量。”   许家孙辈走的是‘和’字辈,如果没有例外,四郎、五郎也应该跟着走和字辈的排行。不过,许凤佳的兄长弟弟,走的都是“于”字,独独他不随大流,七娘子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许家的规矩,世子或者是将来的世子,命名是不走序齿的。   “媳妇还以为,父亲……”她试探地问许夫人。   许夫人面上就有了几许深沉,“四郎、五郎,毕竟是双胞胎……凤佳也大了,很多事,你们也要学着自己做主。”   七娘子马上领会了许夫人的潜台词。   她蹙起眉,低沉地应了,“媳妇知道怎么做了。”   这件事,也的确只有让许凤佳这个亲生父亲来办,才能不落人口舌。   许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七娘子回明德堂休息:“回去好生歇着!明儿要是还是不舒服,就别出来请安了。”   从前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为的是不多惹事端。如今许凤佳回京,七娘子的日子一下就变得惬意起来。   她扯了扯唇,谢许夫人,“还是娘体贴媳妇。”   也真的就一整天都在明德堂里休息。   到了黄昏时分,才把白露叫进来说话。   白露出嫁也有个一两年了,孩子已经生了一个,面孔圆了些,看起来反而很有梁妈妈的福相。与七娘子厮见了,就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七娘子望着她热切的神情,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梁妈妈还算是听话,没有将这番对话泄露出去的意思。   一时间,她也有些犯难了:把白露要到身边,是她临时起意,明德堂里却未必有非她不可的位置。   她从来也不敢小看自己身边出去的丫鬟,没有什么真本领,是混不到白露那个位置的。拿见无关紧要的差事敷衍她,固然可以敷衍得过一时,但是日久了,白露未必不会起疑心。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她笑开了。   自己真是傻,居然没有转过弯来。   “你也知道,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她笑着握住了白露的手,“据我所知,三姨身边的老妈妈,和梁妈妈就是老相识。”   白露愣了愣,露出思索的神情,听着七娘子继续往下说。   “老妈妈当然是红人,不过,三姨身边当年的陪嫁,也总有些是不那么当红的。这么多年下来,陪房们在府中结亲繁衍,主子们泾渭分明,下人们之间,未必就走得那么疏远……”   看着白露面露恍然,七娘子心下就是一安:出嫁后历练了几年,这丫头越发精灵了。“给你的差事,暂时不会太体面,也不会太繁重。你别在府里住,我出钱,去隔邻的四条胡同里租套房子,闲了你就四处串串门……该怎么做,不用我来教吧?”四条胡同里住的,多半都是许家的下人。   白露甜甜地笑了,“姑娘放心吧,这种事,我做得惯了。”   她本来就是以传递消息见长,这几年跟着梁妈妈搞人事,更是长于交际,这种事,当然是她的长项。   七娘子就欣慰地叹了口气,“还好你上京了,不然我手头上还真是无人可用!”又叮嘱白露,“不要为你男人担心,陪嫁的庄子上还少人管,我也有意在京城物色几间店面……缺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只管安心做事,亏待不了你。”   “姑娘说得这是哪里话。”白露反而倒过来责怪七娘子,“您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摆弄起了衣角,“出嫁的时候您赏的头面,连婆婆都镇住了……”   七娘子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还要说话时,只听得立夏的声音,“世子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许凤佳就大步进了屋,一边进门,一边就解外袍。七娘子忙冲白露摆了摆手,将她打发了下去,上前挂起了四品武将补服:许凤佳不喜欢屋内有外人进出,她也只好先整顿他的衣物。   ”咋么这么早就出宫了?”她见白露把门合拢了,才问。   “皇上一早就被焦阁老缠住了,现在还在华盖殿没有出来。”许凤佳叹了口气,“我不耐烦等,到明早再进去找他吧。”   谈到皇上,他的语气相当随意,似乎这个手段莫测的九五之尊,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儿时的玩伴。   七娘子就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对许凤佳挑起了眉毛。   “那今早在华梦轩……”   许凤佳似乎这才明白过来七娘子的意思。   “噢!”他点了点头,勉强车池一抹笑。“父亲已经松了口,南洋的事,只要能在皇上那里说清楚,他是不会有二话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就期待地看着许凤佳,等着他继续往下解释。   许凤佳疲惫地抹了抹脸,又瞪着眼前的茶碗,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问七娘子。“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转了口风么?”   七娘子期待地沉默着。   “娘做了不少水磨工夫是一,二来,也是因为……”许凤佳的音调又压低了。“我身上的伤其实不止三处,后背上,还有一处已经收口的箭伤。” 189荆棘 七娘子怔怔地看着许凤佳。   她脑中一下就响起了五少夫人的话。   “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大少爷虽然已经生育了三个儿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个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时只在家务中打转,对军事一点都不了解。   许凤佳如果在此时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爷和五少爷。   两个人的确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爷在边关据说干得有声有色,五少爷在侍卫行伍里的人缘一向也不错。   会是谁想要趁乱干掉许凤佳呢?   “是谁在背后捣鬼,一时半会也是查不出来的。”许凤佳嘴角就带了冷嘲。“谁做了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是断断不可能走开几年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家后院都起了火……还怎么能把国事办好?”   看来,他正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平国公。   七娘子不禁从心底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京城主母,实在是太难当了。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步步为营的斗心机……百芳园里的那点儿心思,比起来,根本就是小打小闹。   女眷里高手如云,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男丁却也不省心。   “你心里有什么猜测没有?”不期然,她就压低了声音。   现在不是和许凤佳闹别扭的时候了!人命当前,总要先携手平了内宅再说,自己人先闹起来,只能给别人可乘之机。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这次回京态度骤改:他只会比自己更清楚这个道理。   “我能有什么猜测。”许凤佳摊了摊手,面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们年纪差的大,从小到大,相处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北,此后南征北战,一年能在京城住上两三个月都很难得了。别说内宅,就是外宅,我也一点都不熟悉。”   少年将军当然是风光无限,但要放弃的东西,却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天,七娘子才轻轻地开口。   “事有轻重缓急,我看,还是先把皇上这关过了吧。等你将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家里的事!”   许凤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里家外,烦心事多如牛毛,亏得她的语气还是这样清脆静谧,就像是盛夏里的一道山泉,叮咚间带了清凉。   “好。”他吁出一口恶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就依你说的办。”   屋外已是亮起了灯火,远远的,几个婆子正挑着灯笼走动,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镶金自鸣钟,便催促许凤佳,“别的事,吃完饭再说,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许凤佳似乎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一对儿子,忙站起身,却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着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着没动,反而道,“你不一道过来?”   七娘子半下午已经去探望过四郎、五郎,本来不想过去,可看着许凤佳那无措的样子,心里倒是一软。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领着许凤佳出了西三间,向他介绍,“东翼住的人不多,就是两个养娘带着四郎、五郎住在里头,还有几个丫鬟轮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没有让锁,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再有就是东次间……”   一路给许凤佳当着导游,又将他带进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东次间。   这里曾经是五娘子的卧室,占地当然阔大,此时被当作育婴室布置,就像个小小的幼儿园一样,被七娘子布置出了起居、洗漱与玩耍的几个区域,地上铺了厚厚的棉毯,进去出来都要换鞋。一应家具尖角上都包了棉垫,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声响亮得很,两个养娘并谷雨春分都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鼓掌为两个孩子加油,屋内的气氛自然温馨。   见到生人来了,两个孩子的反应就不一样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养娘膝边,抱着中年妇人的膝盖,拿眼睛瞟着许凤佳,看着有几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却一点都不认生,笑嘻嘻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着弯腰抱起五郎,又冲四郎招了招手,介绍道,“叫爹呀。”   两个孩子却都很不给许凤佳面子,四郎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养娘,嗫嚅着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五郎呢,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许凤佳,却也没有一点叫爹的意思。   许凤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见的尴尬,在炕边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脑门子——四郎脖子一缩,却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来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动圆场。又给两个养娘使了眼色:当着许凤佳的面,这两个中年妇人乖得和猫一样,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怀里的是五郎,你抱着的是四郎。”   “唔唔。”许凤佳就胡乱地应了一声,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脸颊,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两个孩子木无反应,的确,在他们的生命中,父亲根本并不占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给谷雨、春分使了几个眼色,由她们上前哄着两个小祖宗认爹,闹腾了半晌,才让两个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随口发了个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七娘子顺势就刺许凤佳,“孩子总是要在身边带大才和你亲……”   她将五郎放到地上,让他和四郎上一边玩耍,不过两个孩子此时已经对许凤佳燃起兴趣,五郎拉着四郎,蹒跚着走到许凤佳身边,一边笑,一边要许凤佳的抱。   许凤佳看着这一对娇儿,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丝怅惘,他叹了一口气,弯□抱起两个孩子,又随手拿了两三样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轻声道。   “亲不亲,也都是我儿子……严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几年,记事后,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颇为不以为然,想要说什么,又笑着咽下了。她陪坐了一会,见四郎一边揉眼睛一边往自己怀里爬,就将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么?”   四郎挥着手,口齿不清地嚷道,“饭……”   七娘子这才发觉,已经是晚饭时分。   大秦的贵族家庭,当然不可能和后世一样,一家人不分年纪都坐在一起吃饭。四郎、五郎自有养娘并丫鬟们带着吃饭,许凤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间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但两人间曾有的剑拔弩张,却也终于消失不见。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松了下来。   或者是因为三个月前,许凤佳公事不顺,心情也正处在低谷,对自己的态度自然就严苛得多。或者是因为这三个月间,他又经历了许多,此时的许凤佳虽然深沉,但已经不再无时无刻将他的索求形诸于外,令七娘子紧张不已。   吃过饭,两个人又换了新茶,在炕前对坐。   七娘子一向喜欢看书,京师这样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无数的散文传奇给她看了解闷。她看了半卷《金玉儿女传》新刊发的一辑,抬眸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却是已经靠到了炕边,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装订好的墨卷,几缕额发又溜到了眼前,让他时不时伸手一捋——他正看邸报,   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了一本厚厚的邸报,七娘子瞥了一眼,发觉这一本都是这两个月的邸报,已经按日期装订好了,许凤佳显然已经看了一部分,现在已经开始研读九月下旬的朝廷动向。   “说起来。”她轻声开口,“既然世……既然你要在家里常住了,明德堂里总也要有你自己的丫鬟并婆子。”   许凤佳慢了半拍,才抬起眼看七娘子。   “我常年在外,家里没有什么心腹,外头的事,有几个心腹小厮可以帮办。里头倒真是一抹黑,你做主就是了。”他随意地扯了扯衣领,露出了小麦色的脖颈,“家里怎么这么热啊。”   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尴尬地转开了视线。“好,我想,你平时既然在西三间起居,就让我身边的丫鬟服侍你起身的琐事。不必再多设人手,反而麻烦。只是另选两个老实妥当的妈妈,为你打点服饰、整理文书。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很可靠的。”   许凤佳似听非听,慢慢地嗯了一声,又去看邸报。七娘子一时又有些恼火,索性伸手过去,合上了书卷,迫使许凤佳抬眼看向自己,才轻声问。“向皇上分说南洋的事……你有几分把握?”   许凤佳的眸色一下就深沉了下来。   他端详着七娘子,似乎是在掂量着她的分量,猜测着她的底细,巧克力色的眼眸中,无数思绪流光溢彩,一闪即逝。   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我在西北的时候,打听过一些你的事。”   七娘子一下坐直了身子,惊愕地望向了许凤佳。   她的脊背又挺直了,在灯火下透着几分僵硬……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许凤佳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西北度过!于情于理,他当然会和二太太有接触!   “甚至于到了江南,我也一直在探听着你的消息。杨棋……你就像是一池看不到底的水,就连我都摸不透你的深浅。”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七娘子解释,“就连四姨夫都肯让你在外书房服侍……我又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就算你再不情愿,现在也是我许家的人了。”   七娘子脊背一弹,她眯起了眼。   尽管不愿对自己承认,但她的确很讨厌自己被简简单单地区分出了阵营。就蚂好像只因为自蚁己的更新身份,许凤佳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能提供的一切服务一样。   然而,即使不愿对自己承认,她也知道,许凤佳所说的一切,也都真得不能再真了蚂:在大秦,她蚁嫁进了许门,就是许家的人,自更然要为许新凤佳的利益打算。如果连妻子都不能信了,许凤佳也就没有多少人可以相信了。   她僵硬地,不情愿地,缓缓地放松了脊背,挤出了一抹笑。   “从前的事,就先别再提了。”她的语调里,蕴含了货真价实的别扭。“还是先看看以后的事更要紧。”   许凤佳托着腮,深思地望着七娘子,手指缓缓游走在深红色小炕桌上,长指屈起,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再一下。   “鲁王并不是个招摇的人。”他忽然开了口,双眸依然紧锁七娘子的眼。“当年在京城,认得他的人都不多。连遭大变之下,外貌气质变化都很大,错非昔日近人,是很难在混战中认出他来的。”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喉咙眼里。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和许凤佳说话的时候,却总是觉得自己的胆量实在不够。从婚事开始,这个人做事,就没有一次让人放心过!   皇上那样明察秋毫算无遗策的人物,他难道就不怕?连大老爷都被整得少了几分胆气,多了没来由的心虚……许凤佳却敢明目张胆地玩弄皇上?   “你……肯定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干涩地问。“这事要闹开来,可不是好玩的。”   “当时隔水对轰,是在夜里,没有千里眼,根本看不到对方船上的景象。我们也不知道这一伙人到底是南洋海盗,还是鲁王的人马。”许凤佳淡然回答,“军中唯一一副千里眼就在我手里,我有把握,除了我之外,整船人也就只有廖千户能认出鲁王。不过,看他一路上的表现,或许在黑暗中,并没有认出他来,也是难说的事。”   “难说,毕竟不是肯定。”七娘子蹙紧了眉头。“再说,鲁王身边未必就没有当年的近人,是廖千户可能认出来的。”   许凤佳于是挑着眼角,斜睨住了七娘子。   这一眼中,就带出了微微的狡猾。   “但廖千户,却是连太监的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个沙哑的邀请,又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调情。那个风流的长安少年,又似乎在这个成熟的政客后头,醒了过来。   七娘子就是一窒。   她上上下下地看着许凤佳,好半天才抓起手边的白玉不求人,恨恨地敲下去,许凤佳顿时发出轻微的痛呼,收回被敲得发红的指节,怒道,“不答应就不答应,你打人做什么?!”   “要我帮忙,你就早说呀!”七娘子也气得不轻,狠狠地又敲了许凤佳几下,“还要我绕着弯儿来问你,玩什么故弄玄虚,还犹豫,犹豫是不是该信我?耍人很好玩吗……你讨厌!”   说到后来,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又敲了许凤佳几下,才丢开了不求人,端正了神色。   “指望我一句话就能让连太监去瞒下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太儿戏了些?他老人家固然可能不介意给我一点照应,但这种大事,还是要以稳妥为上。”   许凤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七娘子要还不知道那对金玉如意是谁赏赐下来的,也就实蚂在是太笨蚁了点。只是连太监会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怂恿皇上赏下金玉如意为自己撑腰,却并不一定会为了当年那虚无缥缈的往事,为自己欺骗皇上。   许凤佳一边揉着手,一边轻笑,“没有让你去说,这种事,你也未必说得来。如今内库是没有钱了,多年征战,又要闹着下南洋的事,国库也很空虚……皇上却还一再为了追捕鲁王耗费银两,连太监心里也未必没有看法。只是他老人家立身谨慎,虽然多年得意,却和我们外臣没有一点交往。请你出面,就是想请你牵牵线的。”   七娘子就半信半疑地冲着许凤佳挑起了眉毛。   “若是这条路走不通——”   “那我就只好向皇上实话实说,说我能耐不够,打不好水仗,连家里的事都处置不好了。”许凤佳的眉宇就暗了下去。“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多半会起用四哥:怎么说也是许家人——”   要瞒骗过皇上这样的聪明人,借口是没有用的,只能在事实上做手脚。与其找些拙劣的借口,倒不如实话实说。当然这实话,可能会让皇上对许凤佳的印象分下跌,但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七娘子一咬牙,心底已经有了决定。   “那就先试试看连太监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吧!”   不期然间,她又想起了立夏的话。   “到了要走的时候,黄先生又自言自语,说是这个人,现在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了,只得一个连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么,他都会给……”   梁妈妈的话也飘到了耳边。   “九哥生下来的当天,老爷就将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让太太养着。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闹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药……”   七娘子就又沉下眸子,叹了一口气。   “我还有好些事想要问你。”她的语调,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沾染上了不少沉重。“你在外打仗,背后却还有人算计,父亲怎么就不管管?倒闹得我们像是单打独斗……”   许凤佳就跟着叹了口气。   “父亲也难。”他的话里,就带上了深深的讥诮。“许家的家事,从来都不只在许家人的掌控之下。祖母背后有姑姑撑腰,很多事,父亲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不期然也跟着许凤佳叹了一口气。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给我慢慢说一说家里的事。”她勉力提起精神,强笑着开了口。   许家主母要走的路,还真是荆棘遍布。 190相思 “相公不在家,我们做媳妇的,日子的确也难打发。”“你年纪小——我倒是都惯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凤佳难得没有进宫,而是陪着七娘子一道进小萃锦请安。 晨昏定省,是七娘子十多年来做惯的事,只是从前没出阁的时候,大太太虽然难缠,但屋内全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再钩心斗角也是有限的。不比在许家,每次请安,都要和一堆兄弟妯娌周旋,好像在演一场大戏。 倪太夫人见到许凤佳,总归是高兴的,等许凤佳规规矩矩地参拜了大礼,口称,“孙儿外出,让祖母担心了。”便亲热地将许凤佳叫到身边坐下,一长一短地问他在路上是不是受了委屈,又有什么见闻。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还是八风吹不动的老样子,只是大少爷看着许凤佳,眼里多了些笑意。大少夫人一脸的漠不关心,坐在当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七娘子冷眼旁观,只觉得大少夫人其实也很有本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一样,坚持地将整个世界拒绝在外的。 四少夫人今日的心情却不大好,咕嘟着嘴儿,也不像从前那样殷勤,太夫人说一句,有十句等在后头,她在太夫人下首坐了坐,就径自站到窗边,看向了屋外的蓝天。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四少爷在边关已经有一年多了,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派他去宣德和牛二爷学习防务,虽然宣德离京城不能算太远,但四少爷勤奋好学,一年多是一次也没有回京。 人总是要触景生情的。 她见许凤佳和太夫人说得热闹,便难得地和五少夫人搭腔。 “世子这一回来,家里的人就全啦。” 五少夫人还没说话,于平就笑着接了七娘子的话头。“六嫂忘了,四哥还在边关呢——说起来也去了一年多了!” 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听到于平的话,也惦记起了四少爷。“不知道于潜什么时候能回来,说起来北边也安静了那么久,过新年讨几天假是容易的。也是性子野,一出门就和丢了一样。” 提到四少爷,四少夫人自然是要说话的,她旋过身几步坐到了位子上,挤出了一抹笑,还是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老祖宗说得是,可不是出门就和丢了一样?上回我捎信去问,说是假不多,想省着等今年六月回来,给老祖宗贺寿,再多住两天。” 虽然语调依然轻快,但七娘子哪里看不出来,四少夫人的态度里,分明是含了丝丝的幽怨。 太夫人却被逗得很开心,轻笑道,“还是有心的,懂得惦记祖母的生日!” 七娘子眼神一闪:四少夫人不愧是太夫人的亲戚,摸她的性子,是摸得准的。 太夫人这个人,说心计有心计,说手段有手段,只看她本来可以安度晚年,却还在古稀之年和媳妇打对台,就晓得此人性格多半是走霸道一路。换句话说,也就是十分的自我中心。 几次和七娘子冲突,无非都是因为七娘子不曾对她表示出特别的尊敬,甚至于态度还很轻忽……四少爷把过年团聚放在她的生日之后,太夫人听着当然顺耳。 许凤佳这一回来,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但就好像在池子里丢进一颗石子,本来呆板的局面,顿时就活泛了起来。 她又拿眼睛扫了五少爷一眼。 许于静今天就有些蔫蔫的,本来许凤佳不在的时候,最热闹的就是他,在乐山居里呼啸来去,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和太夫人之间的关系…… 许凤佳一回来,五少爷的精气神就像是被压了一头,虽然面上带着微微的笑,但怎么看,也都透了勉强。 七娘子又看了看许凤佳。 这位大少爷在祖母面前,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 七娘子一直排斥用“温润”来形容许凤佳,在她看来,许凤佳同一切形容温和的词语,都有极其迢远的距离。只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如果许凤佳愿意,他也能扮演好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尽管肤色还是如蜂蜜般有淡淡的褐,尽管行为举止间,军人的那股铁血气息还是隐隐露出,但只看他唇边那抹纯良的笑意与温和的谈吐,就知道他也是位举止得宜的世家公子——京城的少年郎,在长辈跟前,似乎也都是这样略带了腼腆。 真是个好演员! 太夫人的演技当然也不差,对着许凤佳嘘寒问暖,那股子关心劲似乎要比对五少爷还多了三分,要不是七娘子对她到底也有了几分了解,倒未必能分辨得出这笑意下头的情绪。 “昨天进宫,见了皇上没有?”她又笑盈盈地问许凤佳,一边伸手为他摘掉了发上的一点浮灰。“你姑姑有没有打发人出来探你?”“皇上昨天闷在华盖殿里开了一天的小会,我没耐烦等,就先回来了。姑姑派了两三个小太监来嘘寒问暖,我也托他们向姑姑请安。”许凤佳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冲太夫人一笑。“祖母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杨棋进门都三个多月了。前头后宫事情多,也没能进宫给姑姑请安。姑姑昨儿还问我来着,说是正月里陪侍太后,没能□出来。我想,正好皇后的生辰快到了,娘身子不好,是肯定不能进宫的,二月初一就让定国侯夫人带着杨棋进宫去朝拜请安,祖母看好不好?” 屋内的气氛随着许凤佳这一问,似乎顿时就是一紧。 七娘子就又若有若无地看着五少夫人,端详着这位少妇面上的表情。 许凤佳一回来,六房就没有那么安静了。 大秦宫禁严厉,即使以后妃之尊,也很少与娘家有所来往。许家人更不可能随时随地递牌子请见后妃,想要探望太妃,就只能乘节庆时分进宫。 许夫人身子不好,太夫人年纪又大了,从前这样的事,都是五少夫人出面,毕竟她为许家主持中馈,身份隐然就要压几个妯娌一头。就是正月朝拜,都是她同七娘子一道进宫的。 如果不是许凤佳特地这么一提,二月里皇后的生辰,当然也是如法炮制……可听许凤佳的意思,这一次进宫,是不打算带五少夫人了。 这不能不说是六房对五房多年把持家务的一个反击,虽然不轻不重,但却表示了六房的姿态。 五少夫人也不可能品不出这后头的意思。 她却是眉眼盈盈,似乎早有准备,并不曾露出一点不快。倒是五少爷的精气神就更蔫了几分,看起来,越发的有气无力。 太夫人眼神一闪,思忖了片刻,也点头道,“好,我本来担心你媳妇年纪小,在场面上可能出错。不过有定国侯夫人照看,料想倒是无妨的。” 毕竟许凤佳的这要求,也说得上合情合理,虽然有打压五房的嫌疑,但以他世子的身份,太夫人也犯不着在这点小事上给五房出头。有了家务两个字挡在前头的时候,她才会认真计较。 她慈和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笑,“六孙媳也正好探一探宁嫔,这一向只听你将她挂在口边,宁嫔却不曾派人接你进宫说话。想来姐妹天伦,也是亟欲相见的。” 许凤佳看了看太夫人,又看着七娘子笑,似乎一点都没有听出太夫人的弦外之音。 不愧是太夫人,随口两句话,就隐然损七娘子成天抬六娘子做幌子堵别人的口,却根本不顾六娘子也并非那么得宠,有扯虎皮当大旗之嫌。 不过,她的风凉话,七娘子也捱得惯了。 “祖母说得是。”她端茶呷了一口,“新年朝拜时,本来想见一见宁嫔的,不想皇后娘娘秉性纯孝,心念太后欠安,一散朝就带着宁嫔同太妃一道侍疾去了。倒是没能相见,孙媳心里着实挂念。” 这两个人唇枪舌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往常这时候四少夫人总是出来打圆场,今日她却反常的沉默。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许凤佳眼珠一转,笑着又为太夫人捶了捶腿,就起身告退,“也有日子没进清平苑请安了。” “快去快去。”太夫人对他就客气得多,“没准宫里就来人叫你了。唉,我们六郎也实在是辛苦了。” “祖母现在可不能叫六郎啦,可错了辈了。”于翘就上来凑趣。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是了,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四郎、五郎这就两岁了,六孙媳和凤佳说过没有?这起名的事——” 本来轻松下来的气氛,顿时又紧绷了起来,连大少夫人都罕见地将目光转向了许凤佳:这名字怎么起,可是大有讲究。 看来,虽然自己不准下人们张扬,但四郎和五郎的分别,到底还是谁也没能瞒过去。 七娘子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又扫了众人一眼。 几个小字辈眼底闪烁的,自然是单纯的好奇,除了于安欲言又止,面有关心之色外,于翘、于平都是一脸的八卦。七少爷于宁、八少爷于泰更不要说了,反正和继承权没有半点关系,纯粹看热闹来的。 大少爷还是那温温煦煦的样子,大少夫人却有些好奇,似乎也很关心六房的应对。四少夫人面色阴沉,毫不避讳地放出了一股不满——怕是想到了四房膝下犹虚的事实。五少爷也打起了精神,五少夫人却还是那淡淡的样子,像是什么事都动不了她的心。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五少夫人的两张面具,都不是她的真面目……春分、谷雨讲述的往事中,不论私底下和太夫人是怎么交流的,但对外,她就是用这样静若止水的态度,给了五娘子无数个软钉子,一度将五娘子打压得都快没有脾气了。 那么她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反复?总不可能在过去的一年里,五少夫人忽然性格大变吧? 七娘子暂且捺下了心中的疑问,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 “起名是大事,世子惦记着要找几个出名的道士算一算,这不是人才到家,宫里还有事没办完,就耽搁住了。”她笑着解释,“横竖还有大半个月了,小七想,总是公事先办才好。” 太夫人似乎也就是随口一问,对七娘子的回答也没有不满,点头道,“只是别忘了就好。”便挥手示意众人告退。 大家族,真是累,一句话都要想到方方面面可能的反应。 # 许夫人昨晚又走了困,今早就没有起身,倒是平国公刚好进来探她,扑了个空,和众人反而在清平苑见了。 这位国公爷平时公务繁忙,一点都不是得享清平富贵的闲散大臣,七娘子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只是听家里人说起来,倒觉得他要比大老爷更忙得多。或者是因为如此,他对家里的事并不太上心,只是问了问于宁、于泰的学业,就又匆匆地出了后院,据说是‘京城防务又有变动,很多事,还要和顺天府商量’。 七娘子也不禁暗叹:这才是老牌权贵,当红的名流。只看许家的几个男丁,不是在边关,就是为皇上办心腹密事,家长更是手握京城防卫大权……比起杨家,许家才是皇上心中的红人! 许凤佳才从清平苑出来,就又被叫进了宫中,只来得及嘱咐七娘子,“别等我吃饭了”,便匆匆而去。 七娘子左顾右盼,见众人都散开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走得飞快,已是不见了人影。五少夫人折回乐山居去,几个庶女庶子们也都散开了,只有四少夫人站在回廊前头,怔怔地望着捧寿池中的太湖石出神,心头就是一动。 她出来请安,身边素来是不带服侍丫鬟的:时辰那样早,明德堂里事情也多,没必要把人用得那么狠。可四少夫人身边是从来都断不了人的,怕寂寞怕到这份上,丈夫不在身边的一年多,想必难熬得很。 她就缓步踱到了四少夫人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四少夫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挤出了笑和七娘子寒暄,“怎么天寒地冻的,六弟妹有心思站在外头发呆?” 话音刚落,她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了,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尴尬,别过头去,盯着池子里的薄冰,却没有看着七娘子。 “看四嫂今天心不在焉的,过来寻你说说话,也是彼此解闷。”七娘子却难得地坦然,并没有摆起世子夫人的架子。“相公不在家,我们做媳妇的,日子的确也难打发。” 四少夫人就像是被谁戳了一刀,一下就惊得跳起来。“你年纪小——我倒是都惯了!” 虽说极力遮掩,但后头那句话,确实是露出了丝丝缕缕的闺怨。 七娘子就看着四少夫人笑,“四嫂害臊了?这有什么……人之常情,世子才成亲就下了广州,我心底也是惦记得很。平时除了请安就闷在家里,是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倒是羡慕四嫂平时娱乐多,不寂寞。” 这话说得真诚,四少夫人瞥了七娘子几眼,终于叹出了一口长气。 “世子这才出门三个月,你就惦记成这样了?” 或许是因为七娘子的态度很诚恳,也或许是因为她也有类似的闺怨遭遇,四少夫人终于是摘下了自己那欢欣的面具,流露出了一丝面具底下的幽怨。“你四哥新婚第三个月就去云南了,足足两年才回京城。头一年我也是新媳妇,不好常常出门走动……那滋味才叫好呢。” 古代征人远伐,征妇的闺怨可说是个普遍主题。七娘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话题,她就跟着四少夫人叹了口气。 “咱们内宅的荣华富贵,也是男人们在外一手一脚拼出来的……” 四少夫人顿时就像是找到了知己,“谁又说不是呢!也……也就是那些个坐享其成……唉……” 话说到一半,四少夫人又收住了口,换了话题。 “你四哥都三十岁的人了,也没个子嗣,要送通房去前线,送了几次都退回来,说是忙得厉害,也没空搭理那么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在前线也是跟着受苦。” 她话里虽然有埋怨,但更多的,还是满满的甜。“就盼着早日归来大家团聚,再别出门啦!”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没有见过四哥!”她顺着话题,逗四少夫人继续往下说,“听人说,四哥和国公爷倒是有几分相似的——” 四少夫人脸上顿时放起了光,“那倒不是!” 提到四少爷,四少夫人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你四哥生得要比国公爷高多了,轮廓有几分相似,但常年在外一脸的风尘,看起来竟和蛮夷似的!哪有公公儒将的气质……” 就和七娘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四少爷。“那年带我去香山踏青,偶然间遇到了谁家的小闺女,才七八岁大,看到他,吓得立刻就哭起来……” 看来,虽然四少爷常年在外,四房这夫妻俩的感情却并不算差。 或者说,四少夫人对四少爷的感情,却并不稀薄。 七娘子一下就头疼起来,想到了五娘子的话。 “还有四嫂,五嫂还生过女儿,她进门三四年,连个屁响都没听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说话,三姨都要给四哥房里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前儿太婆婆来看我,我说几个哥哥比世子爷大了七八岁,到现在都没有子嗣,真叫人着急,正好我身边有两个上好的丫头,本来是给世子爷预备的,如今有了子嗣,我们倒不急了,不如匀给两个哥哥算了。” 五娘子也实在是树敌太多了! 191看好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 新媳妇第一年不好出门,许凤佳虽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厉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书房里办事,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屋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多一双筷子,每天早上总要被许凤佳闹醒几次,七娘子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太不同。 至于接掌家务的事,许夫人与许凤佳都没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乐得装糊涂,七娘子当然不会自己先提。毕竟她的动作,还得看许凤佳之后的动向来定。 日子就平静地流了过去,改变只在细微之处。 许凤佳已经回来,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样回避交际了,得闲时,她经常请几个庶妹过来喝茶。 于翘、于平都是太夫人系统的亲善者,在七娘子这里虽然不至于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别的好脸色,七娘子满口又是女红针线的话题,两个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够风雅,渐渐地也就来得少了。 倒是于安素来在刺绣上见长,年纪又小,不必和两个姐姐一样花大把时间绣嫁妆,往明德堂走动的脚步,渐渐就勤快了起来。有时候还同于宁、于泰一道过来,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娴静,虽然自己不爱绣花,但往往于安来访的时候,也打点出针线来,与于安一道做些杂碎活计。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着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间内的水仙花也换作了千里香,许凤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这几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给两个长辈请过安便无事可做,一大早只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几篓河鱼过来,就没有别的大事了。 她生性浅眠,和许凤佳同床共枕,总是睡得不安稳,渐渐地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小睡起来,于安又来探她,还带了两双虎头鞋,腼腆地笑,“给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细看这两双鞋的针脚,见其匀密,且虎头也做得灵巧,不由就暗暗点头:做鞋不比绣花,从揖底开始,做得又辛苦,又难做得出彩,不要说于翘、于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双能上脚的鞋。于安的鞋做得这样好,可见这孩子性格踏实。 她就笑着拉过于安的手细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别做女红做出了茧子,倒不好看了。” 于安被七娘子说得红了脸,望着脚尖声若蚊蚋,“嫂嫂过奖了……于安的手哪有那么好看。” 许家的这几个女儿,生得也都不过清秀。真要细说起来,也就是于翘勉强有几分明丽,或者正因为此,这一代无人在宫中为妃。 “哪里不好看了?过几年,只怕还要更好看。”七娘子随口打趣了两句,又勉励于安,“平时也不必这样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处事大方得体就够了,处处显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负。” 于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叹了口气,摆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天生性子难改……”她咬住了下唇,“虽说前头的六嫂,也……” 说到五娘子,于安又似乎自觉失言,她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间,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面上不变,心底却是叹了口气。 圆不圆房,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没有圆房的时候,于安待自己虽然也客气,但又哪里会说这种心里话。合家上下这种心理上的改变,不是亲身经历,真是难以体会。 “说起来也好笑。”她冲于安和气地笑了笑。“五姐呢,虽然做了一年的许家媳妇,可我进门以后,却很少听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在苏州住,和五姐是书信往来——虽然她一年前就住在东翼,可我时常觉得,我同她好像在两个许家里生活。” 她说得诙谐,于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面上的担忧显然一宽。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再知道她不过。她性子像炮竹,在许家,敌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见于安面上划过几丝为难,她就知道这个敏锐的小庶女,对五娘子的为人恐怕也不是没有了解。 “不过五姐终究是我的亲人,生前的起居琐事,对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来说,都是珍贵的回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着看于安,“很多事,我不会向嫂嫂们问起,但是若你能说些五姐的事,我是爱听的。” 于安踌躇片刻,也就对七娘子犹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于安是要更熟悉前头六嫂一些。”她就缓缓地开了口,面上也现出了几许柔和。“嫂嫂也知道,于安命苦,出生就没了生母,从小是跟着颜姨娘长大的……不比二姐、三姐,还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错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对于安又一向和气耐心,这话料于安是绝说不出口的。 她会意地一笑,冲于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在家的时候,要比你更小心谨慎……我们做庶女的,在嫡母面前总是矮上几分,也是难免的事。” 于安便还给七娘子一个羞怯而喜悦的笑,垂下头又摆弄起了裙上的流苏。 “在祖母跟前,于安没有多少体面。”她的声音虽小,却很柔和,让人不知不觉就可以侧耳细听。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于于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于自己,她能看得出这孩子的优点,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对她怀抱了一种同类相亲的善意。 而于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毕竟也是于翘、于平的妹妹,平时和这两个小姑娘同进同出…… 突然间,她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于安,整个思路,又开阔了不少。 虽然不愿对自己承认,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许凤佳圆房之后,她也开始融入了许家,总算是渐渐找到感觉了。 “但母亲对于安是体贴的,六嫂虽然性子急,但没什么城府,待人也好,于安就常来明德堂说说话。”于安还在继续她的叙说。“有好几次,前头六嫂说我‘和娘家的一个妹妹很像,也是不爱说话,又善做针线,没准等亲家老爷到了京城,你还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顿了顿,抬眼大胆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当时,六嫂的语气虽然故意带了三分嫌弃,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这个妹妹的。” 七娘子一时没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着笑起来。 “唉,五姐也就是这个性子,再怎么吃亏,都改不掉……”她的声音就渐渐地细了下去。 屋内一时就沉浸在了温暖的静谧里。 于安也托了腮,露出了一个小而温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诉说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气,嫂嫂是知道的。有时候两个人口角起来,难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见了,就在绿天隐外头的小径上,她把二姐、三姐叫来数落了一顿,说她们‘言行轻浮,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于安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着却又顿了顿,才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以后就收敛了不少,也很少再为难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着于安一笑。 心底却是叹息连连。 万一于平于翘再骄纵一些,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于安,又不许于安张扬,五娘子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毕竟是没有吃过苦,行事也就少了盘算。 看于安的神色,恐怕这故事之后的进展,也不像是她说出来的这么理想化。 只是五娘子毕竟已经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说透。 于安却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经絮絮叨叨地往下倾诉。 “家里的几个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没有心机。大嫂……官面上还好,只是安静了些,私底下却是极冷清,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就是对几个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儿女。” 七娘子略略吃惊地睁大了眼,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于安往下说。 虽说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现在缺乏的。自从许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缩,也就只有老妈妈是当得事的,但她并不想以老妈妈的看法先入为主,决定了自己对几个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进许家下人交际圈之前,于安的话,会是一个很宝贵的参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这个样子,连对亲生儿女都没有格外的好脸色……平时看她,还以为她只是不愿意掺和家里的杂事,更喜欢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四嫂又太爱热闹,几个妹妹里,也只疼于平……倒也是的,毕竟于平和四哥都是一个姨娘生的,有所照应,也是自然的事。”于安略带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时很不爱和我们庶出的女儿们打交道,其实……” “其实她出身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着将于安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于安顿时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才捂着嘴,难得地现出了俏皮,“这是、这是嫂嫂说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个捉狭的笑,心底却思忖起了于安的话。 结合她遇到的几次情况,看来,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欢四少,这份眷恋,并不因为相隔两地而有所减弱。 “四嫂也算是表里如一了。”她和于安闲聊,“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虽然也有些脾气,但还是一眼看得到底……” 于安短促一笑,语气就干了下来。 “嫂嫂,四房……可不是从来都没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通房的。” 七娘子顿时一挑眉,专注地看向了于安。 “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会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线曾经是带了一个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将她送回京里安胎。结果到了张家口,据说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没进家门人就没了。”于安大胆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张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这种事,又是最难说的。”七娘子就附和于安。 于安恐怕平时也很少和人说起这种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说得是!这种事就凭一个意会……”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话里的意味就陡然深远了起来。“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许要几年后才能回过味来——四哥在那之后,就再没有要人在身边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丰满了起来,在七娘子心里,她渐渐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杀伐果断的性子,又那样痴迷四少,会不会因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进言,婉转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无可能,女人要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事不会做?只是四少夫人看着也不像无脑之辈,被五娘子吓一吓就铤而走险:随口一句话就当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贵妇了。 “四嫂和五姐之间,想必有不少龃龉吧?”她就问于安,“就是因为两个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于安会意地笑了。 “确实是处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认,“听说——也是听人据说的,当时祖母是想把四嫂说给六哥的,毕竟门第也配,又是亲戚……是母亲说四嫂年纪比六哥大了三岁,到底还是推了。当时莫家很恼怒,父亲借口四哥还没娶亲,就将四嫂说进门来给四哥了。恐怕因为这个,四嫂就特别和先头六嫂处不来。”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就连许凤佳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都没有说起。 看四少夫人对四少的挂念,她对许凤佳是肯定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为了这事和五娘子交恶,不大可能。 看来,于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连谷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交恶,不过这两个人关系不好,两个大丫环也是反复强调过的。 尽管在她们的叙说里,五娘子就没有和谁关系密切过,就连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根本并不亲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五嫂这个人,就要复杂得多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于安不要笑话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说到察言观色,也有几分自信。今天听你说起几个嫂嫂,心里的印象都对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性子变得也太快了些。” 说到五少夫人,于安的目光就变了调,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别开了脸,打量着西次间的摆设。 七娘子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于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门边,顿时就明白了于安的顾虑。 五少夫人眼下毕竟执掌着家务,这样的存在,不是于安一个不得宠的庶女可以随意议论的。万一她在明德堂里布置了人手,议论的话传出去,对于安毕竟有妨碍。 看来,自己一天没有把家务握在手里,于安给自己的信赖依然是有限的,或许有很多话,她也不会说。 七娘子一点都不怪于安,她今天肯说这么多,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于安也说不了这么多……她立身难,要自保就要处处小心,七娘子怎么不能体谅? 她正要笑着叫立夏上茶,把话题不着痕迹地打断,于安却又猛地挪回了眼神,冲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机就深了。”于安反而有一种说破了的坦然,态度间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经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点江山的潇洒。“不瞒嫂嫂说,这几个嫂嫂里,我是最怕五嫂。这几年执掌家务,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还能得个脸色,叫你心里有数。可五嫂呢,面子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行事也还是那样婉转,等到被整了才晓得:原来那时候已经得罪了她。家里好些有脸面的婆子,就是这样被五嫂给降伏了的。眼下家里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于安的这番话,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谋而合了。五少夫人本来就应该这么阴才对,看她周身的气质,平时行事的手法,都和于安的说法相符。 那为什么对自己忽软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么,就是要有所图谋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来。 于安似乎还意犹未尽,想要再说什么。屋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并立夏的问候,“世子爷回来了!” 她吓得直跳起来,一瞬间,又恢复了那胆怯腼腆的小庶女形象。 许凤佳已经大步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解外袍。 “哦,今儿于安来玩了?”见到于安,他手上的动作就是一停。“闲来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为许凤佳解下了披风,“回来得倒是早?” 许凤佳面色温和,看来心情不错,“皇上其实是昨天就回来了,知道我受伤,赏我一天假,让我泡泡温泉。” 于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辞,“也、也该回去了……改天再来找嫂嫂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冲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嘱咐于安,“今天只顾着说话,都没做针线——明儿好歹来找我一道刺几针。” 语气已经不止亲和了一星半点。 于安回眸一笑,点头道,“明日必来!” 又微微露出捉狭,“小别胜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团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便轻笑着拐过了弯。 她的态度,也放松了许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转回身子,见许凤佳冲自己询问地挑眉,便喃喃解释。 “我想,五妹终究还是看好我们六房的。” 许凤佳不以为意,“一个没出嫁的小妹妹,顶什么事?也就是你,听人一句话,能听出十三个音来。”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将披风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许凤佳回口,就立刻问他,“皇上问了……那个人的事没有?” 她知道皇上公务繁忙,眼下又才开春,事情极多,前些天只是听了许凤佳的几句汇报,知道并不能肯定那是鲁王的船队,就失望地将事情放到了一边。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带许凤佳到温泉去度几天假。听取他的细报。 许凤佳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肃然,“自然是问了……我反正一律回说不知道,没看到,不肯定,从火器看像是南洋那边上来的人。皇上却还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户回了京城,恐怕还要亲自问一问他。” 廖千户被许凤佳放在广州善后,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子绣——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没有?”她又问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深沉,望着七娘子半日,才涩然道,“这件事,我倒不想扯进封子绣。” 192底牌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皱眉。 当然,许凤佳可能也有别的途径可以联系到连太监,并且安排一次会面。但他和连太监根本也并不熟悉,在这件事上回绝了封锦,似乎并不明智。 是因为五娘子? 她不禁探索地望向了许凤佳,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事虽然两人都可以回避不提,但是并不会因此褪色,五娘子毕竟曾经是许凤佳的妻子,他可能已经调整了心态,将她当作妻子来看待,那么因此对封锦缺乏好感,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许凤佳却并没有回避七娘子的眼神,他回望着七娘子,坦然而肃然地解释,“封子绣眼下管的就是情报,连太监毕竟身份敏感,我们私下接触,他往上报也不好,不往上报也不好……我看,还是你亲自向连太监述说一次,会好得多。” 七娘子一下反而好奇起来,她诘问,“即使他给我送了金玉如意,你又怎么能肯定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没准是表哥——我可不觉得宁嫔一请,他就会进景仁宫说话。就算是见面了,也不见得我就能请连太监安排一次会面……” 许凤佳忽然笑了,他举起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杨棋,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话与其是个指责,倒不如说是个调侃。“我以为你能猜得出来才对。” 七娘子倒退了一步,狐疑地眯起了眼。 许凤佳话里的意思,她当然还不至于听不懂,事实上,这也是她这几天来的怀疑。 如果只是凭着金玉如意,就敢将和连太监接触的工作放在七娘子肩上,不要说平国公,就是七娘子自己,对许凤佳的评价都会降低几分。 可许凤佳又是怎么知道的?连太监的这段往事,应该是他本人最不堪的秘密,而如果连许家都知道了……杨家是不是也能知道? “告诉我。”她轻声要求。“在这种事上别和我兜圈子!” 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激烈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她暴露了自己对连太监一事的在意。 许凤佳的眉毛顿时就往上扬了起来,他笑了。 “求我?” 看吧,一旦没有好好地伪装自己,恶果顿时就浮现出来了。 七娘子挫败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这男人真是没有变过! “别闹了!”她皱起眉,“这种事不是拿来说笑的!” “噢,好。”许先生乖巧地点点头,严肃了神色,又坐直了身子,语调沉肃地要求。“求我。” 七娘子生平第一次起了徒手掐死谁的冲动。 “你讨厌!”她随手抓起手边的小迎枕,丢向许凤佳,“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别耍无赖——哎呀!” 许凤佳随手接过迎枕,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直接就压在了炕上,七娘子虽然极力挣扎,但又能有什么用? 武将就是不好!如若是个读书人,不要说抓起来丢到床上,就是要打横抱起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了。哪里会和许凤佳一样,和抓一只小鸡一样,说抓就抓,说丢就丢? 自从初.夜后没有多久,她的小日子就来了。许凤佳忙得厉害,很多时候回屋时她已经睡着了…… “现在还是白天!”七娘子一边挣扎一边嚷,“待会还要给母亲请安……啊!到、到床上去……” 在没遮没拦的炕前,七娘子还没那个胆量——更别说帘子还没拉,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面,外头的人若是有心,很容易就能发觉屋内到底在闹什么勾当。 低沉的笑声就伴着她一路上了螺钿拔步床,床头的百宝嵌碧玉美人图,在白日里似乎也更光润了几分,七娘子瞪着美人的双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脑海里的众多难题。 连太监会是个怎样的人,他心里是不是也有关于当年往事的真相,他……会不会…… 她的思绪飘了起来,渐渐地零落成了碎片,在许凤佳的进逼下辗转抗议,然而,一切反对,最终还是被这个青年霸王强硬地碾了过去。 “这一次就舒服多了吧?”良久,许凤佳才懒洋洋地问,他从七娘子身上翻下来,趴在枕边爬了爬散乱的长发。 七娘子眨着眼,努力从剧烈的喘息中回过神来,不及细想,就抱怨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还是会疼……” 在迷蒙的视线里,她注意到许凤佳肩上的白纱布已经撤去,双手就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就拨开了长发,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身子。 伤差不多都收口了,许凤佳没有说谎,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只是右胸侧的那一道擦伤还留了痕迹,肩背处的几个伤口,现在连疤痕都淡了。 “好得真快。”她低声说,理智一点点回笼,只可惜,原本的怒气却不知消融去了哪里。 许凤佳慵懒地笑了。 “有了连太监这条路,就好得快了。” 看来,他应该是在回京之后才想到借由七娘子接触连太监的办法,在之前,许凤佳恐怕想以伤势为借口,回避南洋之行。 七娘子眯起眼,为快感所模糊的视野渐次清晰起来,她侧过头迎视着许凤佳的双眼,咬了咬唇,还是开口催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连世叔和我娘的事的?” 这里的娘指的当然不是大太太。 许凤佳一点都没有讶异——这更证实了七娘子的猜测:他多少是已经猜到了连太监与九姨娘之间的往事。 “连太监虽然低调,但也绝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的声音醇厚而流畅,就像是一道温暖的缎带,在七娘子耳边萦绕。“自从金玉如意一事之后,父亲就在私底下打听了一些往事,我们许家在京城毕竟经营多年,有些消息来源,是别家比不上的。” 七娘子的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许凤佳知道九姨娘当年的私事与平国公本人知道,对七娘子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大秦的上层妇女是从来没有改嫁一说的,许凤佳已经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了,很多事,他参与是名正言顺。 但平国公就不一样了,对她来说,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由他来挖掘九姨娘当年的隐私,七娘子只觉得一阵恶心。 “连太监多年以来对绣品的爱好,是京城有名的。”许凤佳却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不快,而是自在地往下叙说。一头说,一头伸手梳顺了七娘子散乱的长发,将凌乱的钗簪解下,捻在手中把玩。“父亲稍微留意,就发觉他对先头如夫人的绣品情有独钟,多年来京城上的凸绣小件,几乎都被连太监本人搜罗殆尽。” “不过,父亲毕竟没有亲自下过江南。”他的声调轻了下来,就像是耳边的絮语,“你知道我带下江南的人马中,有多少是燕云卫的干将?杨棋,恐怕你都很难想象,这些人的能耐要远比你想得更大得多。我下广州时,特地在苏州多留了两天,不过是去如夫人从前老宅附近略一打探,事情自然就清楚得多了。” 是他将燕云卫的人布置到江南各处的,也算是这群人的老上司,这种事表面上看,只是在关心自己的新婚妻子,燕云卫没有这个道理不行个方便。而连太监已经抛弃旧姓,要从这往事联想到连太监,是难了一些。就算是封锦知道,恐怕也不会对许凤佳怎么样——毕竟两人中间,还隔了个七娘子。 七娘子再一次对自己承认: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虽然缺点无数,但却并非无能之辈。 “父亲知道这件事么?”她也压低了音量,又皱着眉抖了抖肩膀,“嗳呀,痒死人啦。” 许凤佳一边低笑,一边收回了在她肩颈处巡游的长指。 “我已经成家立业,连自己的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却是深沉的,“我们六房,总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许家毕竟有七八个儿子,并不像是杨家,大老爷就算再不满意九哥,也没有别的选择。 七娘子的目光也跟着幽深了起来。 平国公是国公府内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可以说很多事虽然他不参与,但决策者与裁决者,都不可能旁落。五娘子的死,世子位的传承,甚至于是许凤佳本人之后的行止,最终都要由他来把关。 她一直以为许凤佳和平国公之间关系和睦,毕竟从十三岁起,他就跟在父亲身边打仗。所以很多话,七娘子也不想多说。 只是听许凤佳的言外之意,他和平国公之间,也决不是坦诚相对、无所不谈。 “你见过连太监没有?”她换了个话题。 至亲至疏夫妻,尽管两人在很多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七娘子也决不会随意向许凤佳议论平国公、许夫人的不是。 “见过几次。”许凤佳也没有执着于之前的话题。“你大可以放心,要猜到他和如夫人之间的联系,必须要对杨家,对他都很熟悉,这样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到几个。如夫人的隐私,并不会随意被人挖掘谈论,使得逝去者在地下还不得安宁。” 七娘子一下咬住唇,别过头去,不和许凤佳对视。 不论是非恩怨该如何计算,九姨娘的一生,无疑是极其悲怆、极其落魄与难堪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七娘子都不愿在这么多年之后,让她的死再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这点最细微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坚持,许凤佳……凭什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若无其事地放过了这个话头。 “那就好。”她低低哑哑地回答,瞪着眼前光裸的蜜色肩颈,注视着许凤佳的胸前平缓的起伏。“他是个怎样的人?” “人很和气,也很文雅,饱读诗书,不是那一等无知宦官内侍。他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很少给人气受。”许凤佳的长指又寻到了七娘子的下颚,轻轻上顶。“看着我。” 七娘子想躲,但她的指尖尚且燃烧着激.情后的倦意,而许凤佳的掌握又那样轻柔,她只能放任自己被许凤佳的眼神捕捉住,被那炽热的温度笼罩在了下头。 这一点都不舒服。 “皇上对宦官内侍,从来都不假辞色。”许凤佳的音量依然不高,“唯独对连太监却极尊重,甚至于比对臣子更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国事千头万绪,家事也不省心,很多事我们臣子不方便做的,都是连太监为皇上安排。两人之间的情谊,甚至于连我也要后退几步。封子绣这些年来声势很盛,似乎是皇上唯一的心腹,其实私底下说起信重,还是要数连太监。封锦不过是占了美貌的便宜,也吃了美貌的亏。” 提到封锦,他的话里又出现了一股涩然。 七娘子心下顿时就想到了五娘子。 她垂下眼,只觉得心头意绪纷乱无比,犹如一团丝麻,要找个头绪都难。 “听起来,倒像是个和气的长辈。” 她将乱麻一样的心绪全都推进了心底深处,重又把心思集中到了和许凤佳之间的对话上来。 “和气是真的,手腕和心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许凤佳的语气就淡了下来。“他是周贵人当年放在太子身边的唯一一个侍从,如果没有三分城府,早就被人除去。这么多年下来,不但屹立不倒,还将皇上的心笼络得妥妥帖帖……这里头藏的,可不止是一点手腕。” 七娘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在心底描绘着连太监的长相,到目前为止,她心中出现的是一个慈和的老太监,除了脸谱还是空白之外,行事、动作,似乎都有了一个预设的印象。 “那……太妃呢。”她翻了个身,同许凤佳一起趴在枕上,疲惫地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次进宫,怎么说都要给太妃问安……” 许凤佳似乎暂时放过了她,并没有继续和她对视的意思,他翻过身来,望着帐顶,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自从我去西北,多年来已经没有进过后宫给太妃请安,多年前的印象,已经模糊。娘这几年身体不好,不能进宫,祖母又年纪老迈,要想知道太妃的性子,你还得问问嫂子们。” 他想了想,又道,“或许大嫂心里是有数的,她毕竟过门早,前些年娘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也就是五嫂接过家务之后,才换了人出去应酬。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多去至善堂坐坐。大哥性情温和,和我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 许于飞身上只有捐来的功名,多年来也没有出仕的意思,和许凤佳的关系当然差不到那里去。 只是七娘子一想到大少夫人那死气沉沉的表现,就不禁有些发毛,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明儿就去至善堂坐坐。” 许凤佳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轻声叮嘱,“太妃毕竟是祖母的亲生女儿,虽然和娘处得也不错,但很多事,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是给你委屈,你就只管受着,横竖一年也见不到几面,能忍就忍了吧。” 七娘子心下已是了然:许凤佳说得客气,只怕太夫人和许太妃对当年的婚配人选一事,都是心里有数的,没准太妃因此就对自己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未可知。 她不禁埋怨地白了许凤佳一眼,才应允下来,“我心里有数的——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起来换衣服?该去看看四郎、五郎……哎呀!你、你又来……” 才撩起半边的床帐,就又被放了下来,帐内传出的声音,也很快模糊了下去。 193绸缪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进了至善堂做客。 许凤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没去乐山居请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当着许凤佳的面没说什么,可等他起身告退,去梦华轩找平国公说话之后,就给了七娘子一点脸色看。 “虽然世子年轻,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分数,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虽然没有放下脸,但话里的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现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们侍寝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头传说你善妒,这名声可不好听。” 还好男丁们今天都走得早,乐山居里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这话出来,又要惹得众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应,也够瞧的了。 大少夫人扫了七娘子一眼,首次显露出了少许同情,但很快,这同情又收敛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险些就要错过。四少夫人却是半含着酸哼了哼,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也不开口帮着太夫人数落七娘子,也不转换话题帮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无其事,只有眼眶边上似乎有一丝笑纹,才闪了闪,就又消失无痕。 虽然年轻夫妇之间房事频繁一些,也碍不着谁,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正事,譬如说晨昏定省,那就是轻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诲,轻声道,“祖母说得是,回头一定向世子说明。” 倪太夫人也早惯了七娘子绵里藏针的回话,顺势又借题发挥,“世子年轻不懂事,你这个做媳妇的可不能惯着他!这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有数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话头。 这个新进门的六孙媳也正抬眼看着自己,双目星辉闪闪,似乎正听得入神,唇边微微蕴着笑意,好像一点都没有为自己正当众被数落而羞愧。 和这个杨家的新媳妇说话,就好像在同一团棉花打斗,你的话是甜是苦,总像是进了棉花里,夸她她不高兴,骂她她也不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难缠的对手了,就是当年国公夫人进门的时候,提到通房,总也要拉长了脸,现出老大的不乐意来。 世子夫人呢,却只是轻飘飘地应一句是就完了……哼,还不是仗着娘家如今硬气起来了,自己年纪毕竟也大了,管事的是个庶嫂,节制不了她? 也罢,且让她得意几日。 太夫人就冲着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又转开了话题。“后天就要进宫去请安了,礼仪可要学好,不要失礼人前,给国公府添笑柄。” 换作是前头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显出不快,为这话里的藐视皱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却只是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应,“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叹了口气:偏偏事事有那个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国公爷那里,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带着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打发几个孙媳妇,“去给国公夫人请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几个孙媳妇就都站起来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丫鬟来回穿梭,收拾着散落屋内的茶碗,她闭上眼,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思绪。 好半天,轻轻的脚步声,就又绕回了屋内。太夫人睁眼一瞧,见是五少夫人回来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发了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边,轻手轻脚地为她捶起了肩膀,“祖母这是哪里说来,您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她顿了顿,才小心地道,“也是我们小辈不懂事,这把年纪了,还让祖母帮着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着的小丫鬟一眼,挥了挥手。几个服侍人慌忙退出了屋子,为太夫人合上了屋门。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五少夫人的膝盖,“你也是太着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着下唇,目光流转,“祖母……” 太夫人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挡住了五少夫人没出口的请罪。 “你这个新弟媳,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老人家吃力地侧了侧身子,抬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寿大迎枕上,轻轻地敲了敲酸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弯下腰,为太夫人捶起了手。“这几个月来,我几次试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挡应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这个年纪,也没有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头去了的那个弟媳妇,恐怕你是要吃亏的。” “孙媳哪里看不出来。”五少夫人垂下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只是六房步步进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辫子,只怕没有一年,不要说我们五房,就是四房,在家里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经够强势了,现在还娶进了这么强势的一个续弦……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话里就带了森然。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都安排下去了,绝不露痕迹的。” 她放低了声量,“几次和六弟媳说起家务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样精细的人儿,心里是不会没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计上,真是谁都不输。有这样的手段,将来还怕生发不了家业? 一时又想起了五少爷在乐山居里进进出出时那响亮的嗓音,亲昵的态度。 从小就在身边带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寻常。 “那十万两银子。”她就懒洋洋地开了口。“你们就别还了,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哪天过世后,私房钱怎么分,还不是夫人说了算?私底下给了就给了,也省得到时候啰嗦!” 五少夫人顿时掩口轻声惊呼起来,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摆了摆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肃然望向了五少夫人。 “只是家务再回你手中之后,这种事,再不要做了。”她压低了嗓门,“事情要是被国公爷知道了,五房的体面跌进泥里,那是转眼间的事。要不是凤佳没有和她圆房就下了广州,年前她说要接过家务,国公爷没准就许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小年轻做事,瞻前不顾后!” 五少夫人就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来,“祖母说得是,是我和五爷太莽撞……” 借着帕子遮掩,她的唇角,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京城贵妇,要学不会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贵妇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叹息。 “到底是谁那么心狠,那么莽撞,非得除去前头六孙媳不可——动静还闹得这么大,现在办什么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也跟着太夫人叹了口气。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乐山居后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 许夫人对白昼宣淫的态度,就要开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应,根本就是两个极端,非但没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来请安,看她的眼神里,反而又多了三分亲昵,三分笑意。 等众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细细地叮嘱她几个宫中女眷的好恶。 “太后是最喜欢你这样清秀恬静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阁老的女儿,定国侯夫人的妹妹,见了面,一定不会给你难堪。皇后呢,嫂嫂是你姐姐,说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又有宁嫔的缘分在,面子上也肯定过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见你有一段日子了……”许夫人顿了顿,咳嗽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续道,“从前你在江南的时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缘分还落在我们许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这还是许夫人第一次婉转地提到当年许凤佳有意提七娘子为妻的往事,并且婉转暗示许家上层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纵使七娘子极力压抑,仍然有红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满脸都热得厉害。 “小七知道该怎做的。”她声若蚊蚋,“母亲请放心。” 许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父亲是阁老,亲姐姐一个是皇后的大嫂,一个是宫中有脸面的嫔妃,太妃就算心里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会露在外头。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宫中,也没个子女相伴,最是难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时把你请进宫说话也是好的。正好能顺路探一探宁嫔。” 这话就透着亲热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间的姐妹情谊,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许夫人会叮嘱这一句,可见得已经渐渐开始关心七娘子这个人本身,要和她谈感情了。 自己这几个月来,也没有勤跑清平苑,许夫人还不是看在许凤佳的面子上,才对自己格外和气? 七娘子想到许凤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执意不让她起身请安的态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丝暖意。 她毕竟已经单打独斗太久了,只要一点温暖,不管是谁给的,都体会得分明。 又和许夫人说了几句琐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辞,“……还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谈一谈,问问宫中的规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从小萃锦出来,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边上拐了个弯,进了小萃锦院墙外头的一个小院:大少爷一家几口就住在这个小偏院里,虽然偏僻,但胜在距离小萃锦近些,几个孩子闲了没事,也可以随时进花园玩耍。 七娘子才进了至善堂院子,就有两个丫鬟一脸敬畏地迎上来给她行礼。“六少夫人来了!” 又有人进门通报,不多时,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问好。 只看这几个下人的行事,安静和顺中透着规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并不是无能之辈。 七娘子就笑着和大少夫人对面见过礼,才道出了来意,“想向大嫂请教些宫中的规矩!——我来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确也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时都打扮得很朴素,虽然并不过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着上根本没下工夫,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育了几次,时常看着就有几分憔悴。 今日却不一样,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贡缎袄,不但描眉画眼,更是难得地佩了金钗玉钏,看着年轻了几岁,也有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就冲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护国寺上香的,等回来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说话?”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绪几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里也罕见地有了一丝真诚。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惊:许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还不是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可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怎么这没个说头的日子,她却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点不露端倪,就势转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搁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摆了摆手,一脸的笑,才冒了个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压了下去。“哪里的话,平时盼着六弟妹过来说话还盼不来呢。” 七娘子就疑虑重重地看着大少夫人的背影转过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许凤佳是个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踪,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七娘子午睡起来,抱着四郎、五郎逗弄了一会儿,于翘、于平等三个庶妹又过来找她说话,她顿时忙着款待:虽说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于翘和于平也不敢过于藐视六房,时不时总要过来找她打打关系。 这两个庶女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都小,不过是脾气刁钻些,也谈不上有什么心机。言谈间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定国侯孙家新添了一个小温泉,园子里的兰花有早开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儿家关心的小事。同她们说话,对七娘子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放松:平素里来往应酬之辈,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姑娘心机最浅了。 于安在两个姐姐跟前总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没有特地表露出对她的喜爱,只是在于翘、于平流露去意时问于安,“帮嫂嫂看看针线好么?” 一提到针线,于翘、于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个眼色,顿时也就起身告辞。七娘子也不多留,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才折回来和于安说笑,“以后你要想一个人呆着,就说自己要刺绣,我看这个借口,肯定是百试百灵的。” 于安被她逗得直笑,“原来嫂嫂也这样贫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羡慕之色,“嫂嫂还说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师传,这针脚,于安拍马都赶不上。”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很喜欢绣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当一门必修课在学习。 七娘子心头一动,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人声。 没有多久,立夏就开了门进来,笑盈盈地告诉七娘子,“敏大奶奶给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长命锁来,又给您求了两串开过光的佛珠,刚打发人送来,因还着急去给亲家四奶奶送东西,就没有进来请安,奴婢拿中等的赏封儿打发过了。” “难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着感慨了一句,就让立夏,“把东西收起来吧。四郎、五郎的交给下元收着。” 又和于安说了几句话,立夏又进来通报:大少夫人到了。 话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屋子,口中还道,“天气冷,就不让六弟妹接出来了。” 她一脸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平时那呆若木鸡的样子?看上去竟是个极秀气的少妇,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心下却不禁纳罕;这一次护国寺之行,对大少夫人来说,难道就那样重要? 19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确谈兴不浅。 “其实这进宫朝贺,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来的贡茶,就打开了话匣子。“京里的诰命虽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户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闲是不会与人结交的。见了面彼此笑一笑,做个点头之交,就算好了。” “我们许家在京里,一向也就和几门有限的亲戚往来,说起来,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无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们几个妯娌的娘家,一并秦家、欧阳家等等。其余的皇亲国戚,我们高攀不起,也不愿高攀,见了面就应酬几句,不想搭理,就别出声。只要大礼上过不去,也没有人会认真给你难堪。” 大少夫人的解释简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几分西北女儿的利落。 “你是进宫给皇后祝寿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并不铺张,有品级的女眷们逐日进宫在坤宁宫外给皇后磕个头也就是了,大场面也不见得。只是我们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宫中领宴——也就是吃个意思,谁耐烦吃那些清汤寡水的大锅菜。你就只管跟着定国侯夫人,有她在,也没有谁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脑中顿时就随着大少夫人的叙述,描绘出了一副生动的画面:对明天的场面,她心里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见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少夫人就捂着嘴开朗地笑了,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槁木死灰,一下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妇。“太妃性子好,是决不会难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宫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里是个简单人物?越发说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毕竟也是太妃了——这么说,心里有数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间,讲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宫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尝不需要仰仗宫中的六娘子与宫外的二娘子? 只是没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关系看得这样透彻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却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头微微一笑,默认了大少夫人的提点: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对她有所不满,恐怕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语。”她诚恳地称赞,“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着头皮去请教别人……说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话里的山西味儿更浓了。“六弟妹年纪虽然小,心里却什么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过白占了排行。等你再历练一两年,就教不了你什么啦!更不要说别的妯娌了,眼下风光的,将来可未必风光呢。” 大少夫人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干净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的确是从来没有和七娘子争过风头,就是当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时候,大少夫人也没有多说过一句作践她的话。 当然,她也没有伸出过援手。 对大少夫人来说,如果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隔岸观火的日子的确惬意。大少爷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后如果分家,怎么说都是长子,家产多一份总是有的。这把年纪,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对世子位没有威胁,自己地位稳固,有两个儿子傍身……也难怪两个长辈,大少夫人是谁也懒得讨好。 自然,这惬意,也要有个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将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点。 “大嫂……”她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犹豫,“说句老实话,前头五姐在明德堂当家的时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儿八经的元配……也没见您这样提点她!” 大少夫人顿时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她低下头合了合杯盖,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这种事呢,说穿了也就是个幌子。前头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点。出身又太好,识时务三个字,竟是顾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简单,任性纵情几个字,谁不能懂?可活得快,去得也就——” 谈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情绪。 七娘子现在已经和许家的两个人谈起过五娘子了,于安的反应是很单纯的,她对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于她的死,也有些隐约的怅惘。 大少夫人的表现就要复杂一些了,她毕竟年纪更长,见惯生死,对五娘子这个人,她的态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这么好的情势下居然没有挺过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漫不经心地插进了大少夫人的话里。 “快意恩仇、任性纵情,终究都是长久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卧薪尝胆,靠的是忍……在这世上要做成一点点事,忍功不到,也是决不能办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这个字,终于还是……” 这话,她倒的确是说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头看着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得天生就有一番作为了。”她的情绪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总有很多事,是人力难以挽回的。” 在后头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经是被七娘子的话给勾走了思绪,想到了别处。 在这一瞬间,大少夫人面上就出现了极为人性化的表情。 她一直是个很清秀的少妇,然而在长辈跟前,表情却一向是呆板的,纵使明知道这是一张面具,仍然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的真实个性是不是就这么无趣。 但在这一句感慨之间,大少夫人面上流露出的怅惘与无奈,却让她一下有了“试问闲愁都几许,锦瑟年华谁与度”的情愁。 是轻愁,也是情愁:一个人在感怀情殇时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毕竟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来,却也有一点点的甜。 却也就是只有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绕回了五娘子的话题。“很多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也未必会有个解释。” 她又回到了那个规规矩矩的大家少妇形象,尽管面具揭开了不少,但却再没有刚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们活下来的人,也只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了大少夫人的话。“是啊,活下来的人,总要找到办法继续走下去。” 这句话里,她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酸涩。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辞。“大郎今儿又闹肚子,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院子,两人在院子里握着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别过。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经为她换了新茶,又服侍着七娘子解了外头的衣裳:送走大少夫人,就不会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内暖和,外头的小袄可以解下来了。 “这京城人说话,比我们江南人还拐弯。”立夏一边整顿炕桌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听,才听得出个眉目来。” “哦,那你听出个什么眉目来了?”七娘子喝了几口清水,又皱了皱鼻子,轻声和立夏抱怨,“这京城的水就是比不上苏州井水清甜!还是从城外运过来的呢,喝着总有股尘味儿。” “天底下又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苏州?”立夏是江南人,提到苏州,自然要挺直腰杆,“奴婢听着,就觉得大少夫人的意思是,还是看好您比看好五少夫人更多些,也有些和您交好的意思。您呢,又疑虑她为什么现在才靠过来,大少夫人就解释,觉得……觉得五娘子的性子太傲了,不亲人……” “差不多了。”七娘子就轻轻地笑,“像于安和大嫂这样,只想老实过日子的人,多多少少也会靠拢到我身边。不过要把她们的口撬开,我还得更强一些。” 不论是大少夫人还是于安,对她示好,自然都是看好七娘子在宅斗上终究会占上风,但这点示好,在七娘子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之前,也终于只会是这个程度:这种建立在利益博弈上的交情,也需要时间来转化为真正的友谊。 屋外就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没多久,许凤佳开门进了西三间。 “都快入春了,还下雪!”许凤佳一边搓手一边抱怨,立夏忙从他身边灵巧地溜了出去,又合上了门。隔着门扉,还能听到她叫人给许凤佳准备洗澡水的声音。 立夏在七娘子身边久已得意,平时也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气势,唯独被许凤佳吼了几次,现在看到他就恨不得立刻躲得远远的。 见许凤佳瞪着屋门,似乎有些微讶,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为他倒了一杯浓茶。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总是会习惯的。七娘子平时不爱喝茶,更喜欢调过花露的清水,许凤佳却爱喝泡过两次以上的普洱,两个人的个性差异,只在饮品上就可见一斑。 “谁叫你那么凶巴巴的。”她将茶杯推到许凤佳跟前,“看到丫鬟们,口里只有吼,人家当然见了你就跑啦。” 许凤佳已是回过神来,站到屋角解下了外衣,自己搭到了屋门口的一张圈椅上,“那你怎么不跑?” 清朗的语调里,已经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我倒想跑,能跑到哪去?”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道,“你去陪四郎、五郎玩玩吧,不要一天只在早上见一眼就算完了。我这里要找管事媳妇近来说话。” 许凤佳本来已经在炕边坐了,大有要躺倒的意思,被七娘子这么一说,似乎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叹息着起身出了屋门,又唤了辛妈妈来添水服侍洗漱——他倒要比七娘子更爱干净,恨不得一天能洗三四个澡。 天气冷,七娘子今天要洗头,倒也就乘着这人不在,进西三间净房洗过了澡,把手指尖都泡得软和了,才由立夏服侍着出了浴,半靠在炕边跟着把白露叫来说话,又吩咐上元,“去乐山居和清平苑告个罪,就说我人不舒服,今儿就不去请安了。” 想到倪太夫人会因为自己的阳奉阴违而内伤多久,她唇边倒是难得地浮现了一抹调皮的笑。 白露没多久就进了屋门,给七娘子行过礼,在炕边的绣墩上坐着,轻声细语地陪七娘子说话。 “我听大少夫人服侍的仰妈妈她媳妇说,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平时彼此都是冷冰冰的,大少夫人也贤惠,说自己有了两个儿子,年纪也大了,不好再服侍大少爷,这几年来还主动给大少爷纳了两个通房。只是大少爷也节制得好,平时几乎很少沾染女色,就是初一十五叫人进屋子服侍——两个人都不住在一块,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 “倒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大少夫人平时除了带孩子和看书,没有别的消遣,偶然和家外的几个亲朋好友写写信传递问候,也很少出门。贞静得不得了,夫人和太夫人都说,这才是名门长媳的风范。所以大少夫人虽然木讷,家下人却也都不敢怠慢。” “听说很少有大少夫人的朋友上门拜访……对,就像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似的。只有同胞姐妹兄弟会打发人上门请安,因为住得远,也不是常事。” “听说这还算好了,在大姐儿出生之前,大少夫人就和个木头人似的,成天到晚在屋子里闷了,除了请安和应酬,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也就是大姐儿出生之后,大少夫人偶然才出门上上香赏赏秋,散散闷子,回来了,脸上也会有些笑模样。” “大姐儿是昭明二十四年出生的,今年刚四岁。” 白露的交际能力的确不差,在许家的两个多月,已经打开了一片天地,这种私底下的琐事,问她也能答得个七七八八。 最好的一点,是她不会和老妈妈一样猜测七娘子的用意。 七娘子沉思了许久,半天,才自言自语,“四年前五姐还没有过门呢……” 因白露没有接话,她很快又换了话题。“五嫂手底下的心腹,心底有数了吗?” 白露就报了一长串人名,大约有十数个婆子丫鬟,还有些男管事的名字,最难得她居然还都做过最基本的身家调查。 许家毕竟是国公府,不论谁当家,人事编制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一间公司,分了人事部、财务部、采购部、公关部、餐饮部、清洁部和起居部,而和后世的公司不一样的是,国公府整个架构只能算是母公司,内院的每一个院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子公司,清洁部和起居部的人事系统相对独立,要运营起整个国公府,需要的功力比后世一个总经理不差。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玩转这么庞大的机构,身边亲信妈妈的辅佐,那是必不可少的。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下来,当然培养了一批忠臣,不过七娘子也不是全无筹码:毕竟大部分班底还是许夫人用出来的,她这个主母党的表现如果够抢眼,还是可以拿下一些老臣的忠心。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动笔记下了白露口中的资料,一边写,一边又似乎是喃喃自问,“你说要你管人事,是不是还少了几分底气?” 白露一下就兴奋得双颊发红,抿着唇,却也没有立刻开口打包票,而是低头思忖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回答七娘子,“如若有老妈妈的指点,奴婢还是有把握的!” 千里马也要伯乐提拔。 七娘子看着白露微微一笑,才要说话,却瞥见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许凤佳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己。 “做什么?”看到许凤佳,她说起话来就有三分的没好气。“回来了就进来嘛,站在门口被冷风吹着了怎么办。”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回身掩了门——白露也同立夏一样,刺溜一声出了屋子。 “看你运筹帷幄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在内院的斗争,也要和打仗一样做足功课的。”他的声音懒懒地向上挑了起来,分明含了调笑。 七娘子忙着将脑海里的最后几行字都写了,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你还以为啊?内宅战场小,情况只有更复杂……” 她满意地搁了笔,托着腮看向了许凤佳,又甩了甩手,轻笑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大将军,你看我们六房什么时候正面猛攻来得好呀?” 许凤佳哈哈大笑,在炕边坐下,也托着腮,做苦思状想了半日,才把问题丢回给七娘子。“大将军胸怀若谷,很能纳谏的,杨先锋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七娘子难得和人耍花腔,自己也笑了半天,才咬着下唇问许凤佳,“四月里是祖母的生日,今年恰逢古稀,是肯定要大办的。我们等五月再接过家事,你看好不好?” “你说行就行!”许凤佳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又把话题转到了第二天的皇宫行上,“连太监那条线要能说得拢,往后几年我也不会出门太久,很多事,我们可以慢慢来。” 说到末了,他压低了嗓音,话里就透出了隐隐约约的暗示,似乎有无穷意绪,暗藏其中。 195入宫 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这丫头是太怕许凤佳了,居然绕过床头,从拔步床的缝隙里伸进了一根指头,拨弄着七娘子的发辫,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浅眠,恐怕还很难被惊醒。 她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见立夏一脸歉疚地在床头对自己浅笑。 真是恃宠而骄了。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心和立夏计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发觉腰间沉重得很:许凤佳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都睡到她身侧,将她大半边身子都掩住了,盘着条锦被,压着半边床帐,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开床帐叫人。 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她挣了挣,本想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却不想一动,许凤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并没有常人的恍惚,几乎是才睁眼,就已经半坐起身子,神完气足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辰了呀?”倒是话里还有些慵懒的调调。 他平时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并没有方言腔调,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拖起了懒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恶少的风采。只是这一问,就把立夏吓得倒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在帐外回,“自鸣钟刚敲过四下。” 许凤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见七娘子预备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问,“这么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话,忽然间就意识到了腰下有个东西……本来是不该这么精神的。 她一下绯红了脸,三两下就挣脱了许凤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没叫你管我。”许凤佳戏谑的调子追着她下了床,七娘子顾不得理他,忙着让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换了家常的罩袍,进净房梳洗过了,便出来在玻璃镜前坐定,一边匆匆打发早饭,一边让乞巧给自己梳头。乞巧手艺好,尤其善于做高髻,一边给七娘子上发油,一边同七娘子说笑话,声调婉转得就像黄鹂鸟,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倒让屋里热闹了几分。 没多久,许凤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进净房梳洗过了,出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边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七娘子梳妆。 在古装剧里看着高耸入云的发髻,那是看个新鲜,自己坐在玻璃镜前,往头发上梳头油,把发髻盘紧到头皮发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头面,就绝不是什么美差了。七娘子看着许凤佳安安稳稳的样子,不由分外妒忌,皱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来练一套长拳的么?今儿怎么不练了?” 许凤佳每天早晨吃饭以前,总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许先生露齿一笑,“我看你梳妆,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还没有回话,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团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脑后,才起身道,“等出门前再戴冠儿,夫人可以梳妆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乞巧忙着梳妆,中元在一边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给七娘子预备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礼服,没多久,两个养娘又抱着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热闹得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蒙蒙亮时,七娘子已经穿戴完整,和许凤佳一道去乐山居请安。 他们今天到得早,乐山居外厅里只站着五少夫人,她同许凤佳夫妇点了点头,就旋风一样地进了侧屋,隔着几重帘子还能听见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都打听着,什么时候良国公的礼进了内廷,我们就立刻把车派出去。” “小厨房的张婆子怎么没见?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积食,今早想吃几样山楂做的点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声向许凤佳解说,“虽然说管事婆子们都是吃过早饭再进来,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自小离家,但也是在娘身边长起来的。” 七娘子一怔,才发觉自己是以己度人,还当许凤佳和自己一样,是许家的客人了。她难得犯糊涂,不免有些羞赧,红了脸没有做声。 许凤佳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杨棋啊杨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还要再说时,七娘子恼羞成怒,已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别吵,我听听五嫂是怎么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许先生佯怒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着鼻子,是不是听得更灵醒先。”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听得脚步轻轻:四少夫人进了花厅。 看到小夫妻亲昵的样子,她眼神一缩,一瞬间,竟流露出了与大少夫人昨天极为相似的落寞。 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许凤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讪讪地放开了手,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了一声,只是喝茶不说话。 给太夫人请过安,又到许夫人跟前走了个过场,七娘子便带着两个老妈妈并一众从人簇拥,上马车出了许家,直出了崇文门里街,顺着安定门大街,从皇城后头绕到了鸣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国侯府门前,同二娘子会合。 二娘子也已经按品大妆,换上了礼服,七娘子不过进去拜见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后地再出了定国侯府,她掏出怀表看了看,就是这时候,也不过才刚过早上七点。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冗长而乏味的仪式,皇后生日是后宫的大事,虽然不如万寿月那样铺张,但京城诰命按品级进宫朝贺,也要依礼制行事。因为太夫人年近古稀、许夫人身体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许家,身边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纪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也都只是在她视野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边,众人对她肯定客气,有些老相识便寒暄寒暄,新相识们则点头为礼。因为是在坤宁宫偏殿等候,众人都不敢放肆谈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说,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着皇后升殿,众人鱼贯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盘坐在地,与众人一道肃穆地赏了“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雅乐歌舞,领了皇后颁赐下的宫宴,再起身贺过皇后万岁,着才鱼贯退出,算是完了一场大戏。 二娘子与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众位诰命三三俩俩,俱都渐次离去,唯独有几个被太后并一应太字辈的妃嫔请走说话,没过多久,也有两个宫人进来请二娘子、七娘子,“两位夫人请进后殿说话。” # 七娘子是见过皇后的——这是个和蔼的少妇,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现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随着众人朝拜,没有同皇后私下接触,但她对七娘子依然很和气,不等七娘子重新见礼,就笑着谕免。“起来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烦这个。” 又笑着仔细端详七娘子,“和宁嫔比,看着要娇弱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只是不比宁嫔的娇憨!” 二娘子就笑,“我们杨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给送进来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错,颇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竟是难得地说起了笑话。 皇后顿时一笑,“大嫂今儿兴致倒高,多久没听你说笑话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随和的,同你两个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当个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七娘子又哪里敢当真?自然是打叠小心,陪着二娘子应酬了皇后几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说得热闹,她也没有贸然插话,到底还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对七娘子的谨慎颇为满意,同二娘子仔仔细细地问过了老夫人、兄弟姐妹们好,又细问了几个姐妹出嫁后的日子,家里田庄的收成,便留两人一道吃午饭。 “把宁嫔也请来!”她吩咐身边的女官,“这孩子,难得妹妹来了,居然还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着不来见我!早上来打了个照面,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皇后提起宁嫔的语气,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热络的。 屋外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记着娘娘呢!” 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百芳园进去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六娘子虽然好,但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等七娘子进了京,在满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衬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来自江南的浪漫与灵动,就显得分外打眼,一进屋,就把几个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确普通,充其量不过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简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着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样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皇后实在也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着招呼,暂且收敛了心思,只是沉浸在与六娘子重逢的喜悦里。 算一算,两姐妹当年一别,也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宫廷,竟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沟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岁,正是芳华初绽的年纪,眉宇间的清灵之气简直可以四溅,又有难言的娇憨:美成这样子的女儿家,也的确只有在宫廷里,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边就微微一怔。 她是经历过的人了,这小半个月,揽镜自照时,就算没有感叹出口,却也知道对于少女而言,经不经人事,差别是很明显的。经过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股光润流转,各个方面的风度,也会更有韵味。 可六娘子虽然美丽,但这份美丽,却还是属于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气质,就有明显的差别。 “总算是见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开了口,竟是一下就抱着七娘子转了个圈,才松开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来,“这个宁嫔,年纪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晕乎乎的:从前她和六娘子虽然亲密,但也很少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再说,六娘子从来也不是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失礼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话我!”六娘子顿时嘟起嘴不依,“连娘娘都笑话我,宁嫔不活啦。” 顿时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开心果!” 于是就在坤宁宫后殿摆了午饭,众人对坐着吃完了饭,六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会儿要过来要人,您就把人打发到我的重康宫里去好不好?我许久没见七妹了,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头,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时常进宫嘛……” 坤宁宫内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皇后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开心果儿,和你妹妹好好说话,今晚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明儿再来陪我说话!” 六娘子顿时喜上眉梢,给皇后行了礼,才拉着七娘子退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头早就备下了一顶小暖轿,两人依次上轿,顺着长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几个弯,七娘子才觉得轿身有轻微的动荡,想必是重康宫到了。 两姐妹携手进了重康宫,六娘子笑着冲几个宫人吩咐,“轿夫们这么冷的天出来,赏他们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东边暖阁上说话,你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几个宫人顿时笑嘻嘻地应了,将七娘子簇拥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见她揉膝盖,又寻了不求人给七娘子捶着,等六娘子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暖阁,便关了玻璃门,放下了外头的帘子,给了两姐妹一个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顿时拉下脸,露出了一脸的厌倦,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一下就瘫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笑得脸颊都疼了!” 七娘子顿时释然:这一张崭新的面具后头,六娘子毕竟还是那个六娘子。 196姐妹 两姐妹经年不见,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六娘子先问了七娘子家里人安好,便问她。“在许家日子过得如何?” 她是知道七娘子与许凤佳之间的那点往事的,七娘子也没有瞒她,只道,“国公夫人待我不错,太夫人有太妃撑腰,很有些看不上我,不过毕竟我们杨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六娘子就长长地松了口气,欣慰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心,“我就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些难言的感慨,七娘子轻声道,“那你呢?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六娘子挥了挥手,很有几分没精打采,她托着腮望向了镶嵌五彩玻璃的小南窗。 “虽然不能说是太得意,但有皇后照看,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六娘子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嘲讽,“总比那一等没有靠山又不受宠的宫人,日子过得要好得多。” 只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六娘子在宫中的日子,未必会很顺心。 七娘子目光微沉,带了些询问地看了六娘子一眼,低声道,“看你在娘娘跟前装疯卖傻……” “噢。”六娘子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又无宠,难道还仗着美貌横行霸道,把自己当回事儿?娘娘爱我,就是爱我听话天真,我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难怪皇后对六娘子那样好。 七娘子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明白了过来。 六娘子就是皇后的通房大丫头。她越美,皇后一系在宫中的力量也就越强。 也难怪六娘子要在皇后跟前撒娇发痴,做出种种可爱的态度:皇后可以抬举她,也可以抬举别人,六娘子本人是一点主动权都没有,这一层保护色,当然要刷得厚厚的。 “那皇上……”她又拖长了声音。 六娘子哪里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她讽刺地笑了。“皇上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先帝让他拜在终南山全真道马真人门下学过养生术,平时最是清心寡欲的,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热衷。你看这么多年来,宫里除了皇长子,竟也就是再多了一个小公主……就知道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女色上了。” 皇上雄才大略,登基一来一心国事,动作频频,时常大半夜还把阁老叫进宫中议事,这一点七娘子还是知道的。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在房事上他居然这样冷清,居然连六娘子的美色,都没有打动。 “是否不好女色,但在……”她拉长了声音。 六娘子会意地笑了。 “倒是没有这回事!”她爽快地摆了摆手。“外头传得难听的很,说什么皇上最喜欢清俊的少年郎,其实都是胡说的,皇上是看着先帝一点点弱下去的,是以在这种事上极度克己,每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进坤宁宫与皇后同床,其余的妃嫔,很少有侍寝的机会。宫里除了我,还有一两个千娇百媚的婕妤、贵人——承恩的机会却更少,好多从承平一年起,就没有得见天颜。” 后宫密事,外人一向是无由得知,七娘子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这样克制,一时心里倒是想到了封锦的那句话,就犯起了嘀咕:难道真是瓜田李下,难免嫌疑? 她很快又挥去了思绪,略带担忧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既然对女色克制力这么强,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女色而动摇了自己的判断,以六娘子的话头听起来,后宫里做主的还是皇后。而侍奉一个女主子,就要比侍奉一个男主子难得多了。她会更苛刻、更善变,更不容易谈感情,而且也很难给六娘子她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子嗣。 别看现在六娘子在皇后跟前有脸面,可五年后如果她还没有承恩得宠,有个子嗣傍身,皇后的脸色会不会这么好看,就很难说了。天下的美女并不少见,随时可以采选进宫,但六娘子的青春却是有限的。 “皇长子今年都五岁了。”她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没有提过立储的事?” 五岁的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又没有年纪相近的弟妹,还是皇后嫡出。这孩子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但成为太子,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旦太子被正式册封,六娘子就可以——也应当为自己的子嗣努力了。 六娘子又烦躁地叹了口气。 她娇艳的容颜上就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暴戾之色。 “七妹,我实话和你说,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她轻轻拍了拍精致的小炕桌,双手捂住了脸,烦闷地呻吟了起来。 七娘子就沉默下来,只是按了按六娘子的肩膀,让她继续叙说下去。 “虽然在百芳园里,也要看着太太的脸色过日子,但毕竟我还是个小姐!”六娘子这一番话像是已经憋了好久,一旦开了个口,就毫无忌惮地爆发了出来。“下人们再怎么放肆,也不敢作践我这个主子。” “可在宫里呢?无宠就是没有脸面!把皇后奉承得再好又能怎么,宫人们心底有数,我就是皇后的一头哈巴狗,每日撒欢儿让她开心,见了我脸上是笑,背转了身想的是什么,我心里有数!” “是,皇上根本谁也不宠,撒欢儿又怎么样,皇后爱我,又有二姐提拔我,我总是比别的婕妤贵人多了些面子,宫里除了牛淑妃,也就是我最当红。”六娘子吸了吸鼻子,又倔强地背转手拭了拭眼圈,“可这都是虚的,七妹,我心里真怕!我觉得我就像是活在一群狼里头,皇上就是那块香肉,谁都想要咬一口,谁都恨不得把别人咬死了,免得有人来争。这和百芳园里的日子,一点都不一样……” 话到了最后,到底还是露出了微微的哭音。 以六娘子的阅历,在当年选择随波逐流,不能说错,七姨娘毕竟只是舞姬出身,在人生观上,很难给女儿指导。进宫前,只怕还是盼着荣华富贵,直到在深宫里开始生活,才品味到了这种生活的痛苦。 “你还记得那年在百芳园里对我说的话吗?”七娘子低沉地问。 六娘子就又擦了擦眼眶,才强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当时,实在是太天真啦!” 是啊,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要决定一生,就连一点犯错的余地都没有。在大秦生活,实在是太不易了。 “其实你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七娘子放柔了声音。“六姐,很多时候,当你没有办法决定命运时,洒脱一些,并不为过。可该争的时候,就得学我,总要奋勇起来争一争的!” 六娘子怔了怔,放下手,泪眼朦胧地望向了七娘子,却没有做声。 “皇上就算是在美色上再冷淡,爱美之心,总是有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贪看美人?”七娘子放低了声音。“连太监在他身边侍奉多年,对皇上的喜好,总是有几分清楚的……” 六娘子眼底就渐渐地浮上了一丝清明,就像在暴风雨中露出的一线曙光,她慢慢地拭去了腮边的珠泪,面露沉思。 “皇上也不是不好美色。”声音里也有了以往的娇甜,“看着我的时候,我能觉出来,他……到底还是有一丝喜欢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本来,像六娘子这样美貌的少女,就是多年的老僧看了也会动心,不要说皇上了。怕就怕他对女色根本无意,那才最难办。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并没有错。”她低沉地为六娘子分析。“有牛淑妃在,皇后是一定会抬举你的,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几乎就不再侍寝,皇后眼看着就摸到三十的边边了……” 年过三十,在大秦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就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记,皇后恐怕都不会再有生育的念头了。 “但凡你要得到什么,总得要忍,要把得牢、算得准、熬得住,”七娘子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哪管心里再难,也不要露在外头!再等一年,等册封了太子,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很多事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很难坚持自己的看法,要有一个伙伴来分析、来安慰,来宽解心中的烦闷,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七姨娘在家里日子过得还好吧?”她忽然又转了话题。 “嗯,很不错。”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现在家里除了太太,就是她最有脸面了。父亲也时常去坐一坐,和她说说话。” 六娘子要进宫,还不是为了七姨娘在杨家的日子能够好过? 六娘子又掩住了脸,“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像是一个在海中载浮载沉的溺水者,偶然间探出水面一样,每一个呼吸,都带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七娘子虽然有担心,但却也没有再询问:这个心理关,最终还是只能让六娘子自己来过。 小小的暖阁内就沉默了下来。 半天,六娘子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就好像午夜梦呓。 “其实我最怕的不是眼下,七妹,你说的道理,我自己也想得透。” “我、我怕的是将来。” “就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住着,一辈子也出不了宫,身边绕来绕去,就是这么些个人,相公不是我的相公,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要见亲戚,比见什么都难……一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一辈子!就这样活着,又哪有什么趣味?张贵人去年病没了,我心里倒是很羡慕她,两腿一蹬,什么都没了,倒是干净!” 七娘子轻轻地拍了拍六娘子的肩背,无数话语在心头流水一样地打旋儿,到末了,也只有一句叹息浮了上来。 如果是十年后,让一个更成熟一些的六娘子来选择,她是否宁愿抛弃父母的宠爱,抛弃自己的尊严,也不肯为家族进宫? 只可惜世界永远是残酷的,她也只能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为自己的一生做了选择。 “人活着就有希望。”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要生个儿子,六姐,要走出宫门,你就得生个儿子。” 皇上这一辈的几个藩王,都将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封地奉养。 六娘子要走出紫禁城,唯一的希望,也就是生个儿子了。 嘤嘤的哭声又持续了一会,到底还是止歇了下来,六娘子擦干了眼泪,重新又挺直了脊背。 她的神态和七娘子就有了几分相似。 “是啊,死了可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一点一点地重新镇定了下来,对七娘子绽出了赧然的笑,“倒是难得失态了!” 就一边细细地揩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问七娘子,“许将军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才承认,“世子虽然忙,但对家人总是尽心尽力。他待我很好。” 话虽如此,神色间却也现出了忸怩。 六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还以为你们两人有渊源在先,此番能再相守,必定是浓情蜜意……” “哪有那么简单!”七娘子不禁失笑。 她叹了口气,又出了一回神,才问六娘子。“你爱不爱皇上?” 虽然六娘子没有回答,但从她嗤之以鼻的态度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过日子是一回事,喜爱毕竟是另一回事。”七娘子就轻声向六娘子解释,“世子爷对我不差,可是一辈子和一个人相守,与一辈子爱一个人,这里头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六娘子若有所悟。 “也是!”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就说皇后娘娘,如果是真心爱皇上,还能不能那么贤惠,真是两说的事。” 她的语调里就带了淡淡的苦涩。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就算要说爱,整个皇宫中,也只有皇后有资格对皇上谈爱。六娘子往小了说,就是给皇上解闷的玩物,又哪来的资格对他谈情说爱? “不过看世子的脾气,倒不像是安分的料子。”六娘子又甩掉了方才的苦涩,兴致勃勃地关怀七娘子。“头几年,还是要把他的心稳住,别让他被什么野通房勾走了。等你有了两三个孩子傍身,再提拔几个听话老实的小姑娘,日子就过得舒心了!” 七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笑,却不说话。 她和许凤佳满打满算不过是一起生活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怎么够看清楚一个人? 六娘子也就转了话题。“五姐的死,你查出头绪了没有?” 七娘子扬了扬眉,作出了讶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查这个?” “就是你不查,太太难道不会叫你查?”六娘子嗤之以鼻,“否则又为什么要把你嫁到许家去?” 她神态中的不平,倒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现在还没个头绪。”她坦然地道,“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查案,不过是个空谈。” 就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态度告诉给了六娘子知道。 六娘子颇有几分不屑,“不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才能在许家作威作福的?倪家和她也不亲了,你别怕,太妃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来敲打你,只要你能拿稳家务,恐怕是太妃来讨好你,都难说的!” 六娘子成年在宫中生活,和七娘子又是亲姐妹,说起太妃,当然是够权威的消息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自从太子出阁读书,太后和太妃之间就渐渐有些不合。”六娘子也不瞒七娘子,坦然地答,“皇上虽然不偏不倚,但太后毕竟占了名分,这些年来,牛家起来得也快,太妃的日子渐渐就有些不好过了。” 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妃和娘家人又疏远了,她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事,如果失去了太妃,许家在宫中没有人脉,也会有些不安。 只是这份不安,却可能因为杨家所系的人脉而得到弥补…… 忽然间,七娘子懂得了平国公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聘为许凤佳的续弦:她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正自沉思,六娘子忽然又出了暖阁。 她在殿内翻箱倒柜了一会,就带着一个小匣子回了暖阁里。 “你新婚的时候,就想把这个还你的。”她笑着将小匣子推到了七娘子手边。“不过怕人多口杂,惹来是非,只好等到今天再还你啦。” 七娘子打开看时,木匣中别无他物,却只有一条泛了黄的绣帕。 她的喉头一下就哽住了。 “连太监……” “连公公虽然在宫中说一不二,立身却很谨慎,很少在后宫事务上说话。”六娘子解释,“有几次明里暗里,得过他的照拂,我已经很感激了。来往过密,反怕让皇后忌讳,得不偿失。这条帕子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他,想必日后有求于他时,也用不着这轻轻一条帕子的人情。毕竟是先人手泽,七妹还是自己留着吧。” 七娘子就感激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这条手帕的人情虽然不会太重,但也决不会太轻,代表的,更是自己的一种姿态。 六娘子却宁肯不要,反而将它还给了自己,以全她对九姨娘的思念。 “在许家受了气,你别太想不开。”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感动,反而又叮嘱她。“再过几年,等我有了身孕,什么事就都不一样了。” 对七娘子的讶异,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笑。 “进宫,为的就是让我在意的人再也不用受委屈。”六娘子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五姐同你,当然也都是我在意的人。”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要忍。”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难得的沙哑。“再过几年,等九哥长大,等二姐、我坐稳了主母的日子。很多事,都会不一样的。” 六娘子于是给了她一个笑容。 这一笑,尽展了绝美姿容。 “好,我等。”她轻声地答,“你也等,再等几年,盛放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屋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宫人来禀:许太妃请七娘子进宁寿宫说话。 197胸襟 许太妃派来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气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嫔位,说起来不过二品,许太妃却是正儿八经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带来的小暖轿,许太妃打发来的就是坐辇,七娘子却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轿,照旧跟在坐辇后头,慢慢地从东六宫出去,进了西六宫。 先帝御宇多年,后妃不少,只是儿子们却并不太多,除了有儿子的那些个太妃出宫进了封地过活,余下嫔位以上的宫人,都被打发到城外寺庙中修道,或者关在冷宫中过活,饶是如此,宁寿宫、慈寿宫所处的西六宫一带,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着轿帘看出去,这西六宫倒是要比东六宫更热闹得多了。 小暖轿过了长街,又转了个弯儿,便进了一间三进的宫宇,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宫不同,建制要更大一些,虽然都是以宫而名,但宁寿宫的气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宫里,是它在压阵——透过轿帘子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慈寿宫的屋檐,却是在西六宫深处了。 只看许太妃的住处,就知道皇上对这两个养母,已经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两个宫人的服侍下出了轿子,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拍打裙摆,便拾级而上,进了宁寿宫正殿。 早有一个老女官等在门口,一脸亲切地笑容,将七娘子引进了东次间内的暖阁里,许太妃就坐在炕边,对七娘子微笑,“天气冷,快坐到炕边来。” 七娘子却不敢怠慢,而是规规矩矩地给许太妃行了礼。“见过太妃。” 许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喜庆的圆脸,到了中年就占便宜,看着人很慈和。却也因为这一张脸,虽然进宫就封了贵妃,多年来随着父兄的功业,贵妃的位置越坐越稳,却是始终没有得宠,一辈子就有一个公主傍身,头几年还没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为生育少,她看起来较同龄人要更年轻些,新春时站在太后身边,看起来更是和满面严厉刻板的太后都差了辈了。见七娘子知礼,她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气地道,“起来吧,自己人,何必那么多礼!” 自然有人来搀起七娘子,将她安顿在了许太妃对面炕头,和许太妃对坐着说话。 “刚才我身边的女官来说,虽然我派了坐辇去接你,但你没有坐,是借了宁嫔的暖轿过来的。”许太妃居然选了这个话题,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听了很高兴。杨家女就是杨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样,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谦让,“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着许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久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许太妃看着慈和,实际上是不是真的和蔼,那还是两说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门的时候,她就没有从宫里往外赏任何一点东西。 “嗯,我让坐辇过去,就是要试一试你。”许太妃看着倒是对七娘子很满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轻浮的个性,得了三分面子,就恨不得招摇起来。少不得我就要请母亲、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来就是一番仔细的盘问。 七娘子只觉得许太妃虽然已经出嫁多年,但从她的态度和言语来看,似乎对许家内部的事务,还好像未嫁时那样关心。 不要说自己只是个侄媳妇,就是货真价实的弟媳妇权瑞云,七娘子也没想着用这样的态度来盘问她,更不要说以后九哥的儿媳妇了。 她略略打量了许太妃几眼,轻重得当地应付着许太妃的询问。 “是……弟弟和我是双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场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册封,有九品的诰命……” “世子爷回来后……嗯,有同房几次……” 许太妃就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伤得重——上回凤佳进来的时候,我派人去探他,回来和我说受伤了!那可怎么得了!” 她对许凤佳的态度就要比太夫人对孙子的态度亲昵得多了。 七娘子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从小也就是许凤佳在宫中进出,他那时候年纪小,想必时常在太妃身边玩耍,两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来太妃和太夫人虽然是亲生母女,但对许家内部的人事,观感却未必一样。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太妃显然对七娘子的谈吐很满意,她靠在板壁上惬意地叹了口气,就叫女官,“把我给侄媳妇预备的见面礼拿过来!” 看来,要是自己不能让太妃满意,这见面礼还指不定有没有了:庶女出身,起点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里的金自鸣钟,可就是许太妃赏下来的见面礼。 七娘子就捧着许太妃赏的一个红宝石怀表谢过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个纯金怀表,将新得的礼物别到了礼服内——这是惯常的俗礼,得了长辈的赏,是现场就要佩戴才显得感激。 许太妃眼神就是一闪:怀表和自鸣钟这种东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随随便便就掏出一个,可见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将这怀表要到了手里,仔细地相了相。“这是西洋货吧?” 七娘子倒没想到许太妃居然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要仔细盘问。 “是,是父亲在苏州的时候赏的及笄礼。”她细声细气地答:许太妃好像很有几分控制狂的脾气。 果然,许太妃一听就高兴起来,“嗯,看来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杨家是随随便便打发了最后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嫁进许家一样。 接下来许太妃就开始详详细细地盘问七娘子,打算什么时候接过家务,觉得自己接手家务后要做的事是什么……活像是后世面试时最啰嗦的人事经理。 七娘子却不敢有丝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挡,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极拳,只称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许太妃频频强调‘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纪还小,要管家其实也就是个噱头,很多事还要祖母、母亲做主’应付过去。 “也好。”许太妃面上虽有遗憾,却也有了几分放心,“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不算坏。家里的事,还是要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务。我听说凤佳有两个通房……” “现在就在明德堂里住着。”七娘子笑着答。 许太妃面露沉吟,紧接着又问,“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还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时间答案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自制力强,集中力也不差,顿时悟出了太妃的意思:这一连串问题,原来都是为了这一个问题服务的。 “小七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这件事,还要看祖母和母亲的意思。” 许太妃就冲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显然是听出了这个答案的敷衍。 “听我一句话,侄媳妇。”她换了换姿势,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过日子,讲的就是个忍字,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非得再要个真相,伤筋动骨,也伤一家人的感情。以后国公府还是要交到你和凤佳手里的,你就要有个做宗妇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 她这一番话,从语气和神态来看,都相当严肃,透着十分的真诚。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虚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妇,的确也要讲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会导致家族内部分崩离析,那么七娘子在宗妇一职上,的确是失职的。 她望着许太妃真挚的神色,忽然间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许太妃的确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为和媳妇不合,对六房一点好感都没有。 许太妃和许夫人的关系却并不差,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将许家内院管好,让许家不要后院起火的宗妇。也只有许家的安稳,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她在后宫的底气。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这句惯常的口头禅。“什么事,都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不会让京城人看笑话。” 许太妃眼神一闪,她点了点头。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这话里的热情,反而褪了,也并不像是一句称赞,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叹着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许太妃告辞,“也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 # 从宁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进了坤宁宫向皇后告辞。 皇后与二娘子似乎谈兴未尽,还关在内殿说话,七娘子在外殿通禀进去,倒是女官先安顿她:“世子夫人请在外殿稍候,我们娘娘和侯夫人说起话来,是不愿意别人进去打扰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着茶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连太监今天会不会进来给皇后请安——虽说许凤佳很想找他谈谈,但这个老太监平时深居简出,很少离开自己在宫中的住处,就是偶然出来请安,也都是在后宫打转,很少和正儿八经的朝臣们联系。封锦又不在京里,要联系上他,也只能靠七娘子进宫来撞了。 自己总是九姨娘的血脉,又在她身边长大,连太监心里若是还放不下这段往事,恐怕怎么都会过来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乡情更怯…… 正自沉思时,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与殷勤的招呼声,“连公公!——真是稀客!” 只听女官的语气,就晓得她看重连太监,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搁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见得一个身穿盘领窄袖衫,头戴描金曲脚帽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屋子。 他年轻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里,此人一向是鸡皮鹤发的老年人形象,却直到见了面七娘子才想起来,连太监和九姨娘曾经有过婚约,而九姨娘如若还活在世上,现在也不过将将要四十岁。 这是个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监,腰背挺得笔直,如若抛去身份,看起来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们,似乎没有一点差别,眉宇间那儒雅的书卷气息,更是并不让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见惯了的内侍,气质上也有明显差别:即管不说,但也很容易看得出来,此人有一股大权在握的气息,一举一动,都不容轻辱。 一个太监而有这样的气度,也算是奇事了。 与七娘子目光相触,他的步伐就微微顿了顿,目光霎时间似乎复杂无比,却也不过是转瞬间,就回复了往常。 “这是——” 女官连忙互相引见,因是内侍,也没有回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点头为礼,叫了声“连公公”。 大秦的内侍们,现在权力虽然不小,但同她这样的世子妻比,在明面上地位还有显著差别,裣衽为礼,就有些过了。 连太监也就还了个颔首,似乎因为他的尊严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带了矜持,“少夫人。” 屋内又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扫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里闷了一天,有些胸闷,在这里说话,又怕吵着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长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么?” 虽然坤宁宫是皇后驻跸之地,素来宫禁森严,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官忙就引着她出了屋子,在檐下站了,陪着她说笑,“宫里都是烧炭,在屋里坐久了,的确是会胸闷!” 又说了几句,见七娘子意态大为舒缓,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连太监,七娘子站在屋外,看着檐下新雪,静静地等了片刻,就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正是半下午的时候,屋外又下着雪,坤宁宫外头冷落得很,没有谁在雪天出来挨冻。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气,转过头,毫不意外地迎上了连太监的视线。 她浅浅地福了福身,垂下眼帘,轻声招呼。“连世叔。” 连太监眼里又闪过了几丝波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转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莹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飘落了下来,这是一场春雪,虽然还带了凉意,但却也有冬日将近的一点哀愁。 198无畏 等七娘子回到许家,天色已经擦黑。 她先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汇报了许太妃的事,又进了清平苑,将一天的见闻挑挑拣拣地说给许夫人听,这才满身疲惫地回了明德堂,换下诰命礼服,一边拆首饰,一边止不住的打盹儿,等到立夏服侍她洗过澡,反倒精神起来。 “世子呢?”七娘子掩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问立夏。“四郎、五郎吃过饭没有?” “世子爷傍晚被几个朋友约出去吃酒了,带话说今日未必很早回来。”立夏为七娘子擦过了头发,一边轻声交待。“四郎、五郎吃饭前还闹着要见您,现在只怕是已经犯困了。” 两个孩子虽然性格迥异,但却都并不难侍候,对七娘子这个事实上的母亲,名义中的‘七姨’,日积月累地相处下来,也有了些感情,七娘子几次有事,下午不在明德堂里,还会冲养娘要七姨。 她换了家常穿的棉布衣裳,又披了外袍,随手挽了松松的小髻,便进了东翼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四郎虽然还口齿不清,但七娘子随手出给他的数学题做得却很清楚,五郎就差一些,一心只是扳着七娘子的大腿,要七姨陪他玩积木。 同两个孩子呆了一会,七娘子也困起来,她就在东三间里摆着吃了几口饭,索性一头倒在炕上,将五郎笼在怀里玩拨浪鼓,又问四郎,“三块积木加四块积木,一共是多少积木?” 四郎还没回答,七娘子头一歪,已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两个孩子早都被养娘抱进了里屋睡觉——她居然就在炕上将就这么睡了一整夜。 昨天起得早,一天都在费心思,也的确是累着了,七娘子自嘲着起了身,见上元伏在炕尾打盹,便推醒她梳洗过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回了西三间。 才进了西三间,就险些和许凤佳撞了个满怀:小公爷每日里早起是必定要在院子里打一套拳的,七娘子睡得迷迷噔噔,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今儿看了看自鸣钟才晓得,早上五点就是许凤佳起身的时辰。 “世子爷起得早。”七娘子却睡得不大舒服,又咬住了一个呵欠,口齿含糊地招呼着,慢慢地进了屋子,便倒在炕尾叫上元,“昨晚没吃几口,现在倒是饿得慌,快去传早饭来。” 一转眼,却看到乞巧从净房里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盆水,就笑着问她,“你不晓得我昨晚在东三间睡着?” “少夫人忘了,奴婢昨晚不当值。”乞巧笑盈盈地道,“今早我还巴巴地打了水进来,谁知道少夫人不在,这一盆热水倒白费了。”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多看了她一眼,也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看向了许凤佳的背影:这男人血气旺盛,大冷的天也不怕冻着,居然只穿了贴身小靠,在当院里轻舒猿臂,缓缓地舞起了一套太祖长拳。 几个丫鬟轮值的时候起得都比七娘子早,自然都见惯了许凤佳的英姿,立夏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过院子,看也没有多看世子爷一眼,就掀帘子进了屋,没过一会儿,西三间外就传来了她轻轻的脚步声。 “少夫人今儿起得倒早!”她一边笑一边开了衣箱,“昨天才下过雪,今儿还是穿大氅更暖和些……” 伴随着中元的笑声,送饭的婆子也提着食盒进了屋,许凤佳一边擦着汗一边进了西三间,辛妈妈、唐妈妈也过来抱着衣服,预备服侍他换装。四郎、五郎也被养娘抱过来给父母请安…… 明德堂的早晨就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 又过了几天,许凤佳再度外出,过了三更才回明德堂里,一身的酒气,把七娘子从梦里都熏醒了。 “你这是又去哪儿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半坐起身子扇了扇风,嫌弃许凤佳,“一身的酒臭!洗过澡没有?” “有个朋友把一整瓶汾酒洒在我头发里,洗了几水都散不去。”许先生的语调倒是还很清醒,他又自己嗅了嗅黑发,疑惑道,“我闻着是已经淡了不少了。” 汾酒是天下名酒,素来就是以清香闻名的,洒在头发里,味道哪里是那么容易散去的?七娘子摆了摆手,无奈地偏过头去,“睡吧睡吧,明儿请安的时候被闻见了,看母亲怎么数落你。” 像许家这样的大家,子弟们不要说叫妓女佐酒,就是和三俩好友小酌,都要仔仔细细地回禀家里,和谁在什么地方,喝了几两酒。但凡应酬稍微稠密一些,家里人就要放下脸来数落,家教之严厉,是那一等轻薄无行的破落人家所想不到的。许凤佳皱了皱鼻子,怏怏地道,“好,好,睡觉,睡觉。” 他到底有了几分酒意,睡得就不踏实,总要撩拨七娘子几下,到底是得逞了一回才沉沉睡去,倒闹得七娘子辗转反侧,怎么都睡得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许凤佳推醒了,在她耳边轻声道。“昨晚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和连世叔已经见过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换了称谓,将连太监唤作了世叔。 七娘子一个机灵,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她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没说——昨晚你就是和他见面?” “嗯,”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刚好封子绣也已经回京了,他叫我吃饭,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等七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才续道,“席间借着换衣服的当口,和连世叔见了一面,毕竟皇上很忌讳内侍和外臣来往……也就谈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 “我是把话摊开说的,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虽然说是强盛,国库里是什么情况,我们打仗的人最清楚。皇上要一心还执着于搜寻鲁王,此消彼长,在税制改革上的步伐必然就会放缓。”许凤佳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宿醉之人的颓唐,双眼炯炯有神,尽管在昏暗的帐内,也依然有一股勃勃的精气神,倒衬托得七娘子一片萎靡。“可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岳父和焦阁老之间的摩擦再发展下去,一定要有一个人倒台。如果皇上还要在税制上拖一拖,杨家就很危险了。” 政治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游戏,皇上的厉害,在于他是个高手玩家,可以利用种种因素,创造出有利形势。但即使是他,也只可能因势利导,在两大阁老的战争,他也没有办法叫停。大老爷和焦阁老之间既然是以税制改革为争斗焦点,那么皇上的表态,基本上也就是对税制改革的表态。如果他要拖,杨家没有焦家的底蕴,黯然下台,也是难免的事。 “连世叔又为什么愿意帮忙呢?”七娘子不禁就低声询问,“杨家倒台不倒台,和他……” “他也支持地丁合一。”许凤佳简洁地回答,“再说,在鲁王这件事上,皇上身边的人就没有想要继续追究下去的。劳民伤财不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到了南洋不几年,少说也是地方一霸,我们几艘船,就是下了南洋,又能怎么着?” 七娘子倒也理解许凤佳的逻辑:在大秦人心里,南洋虽富饶,但却也是化外之地,一向对中原俯首称臣,如果鲁王都甘心逃到南洋去了,可见得这一辈子也没什么能力再来威胁中原。放一个落魄皇子一条生路,要远远比耗费金山银海去追捕他来得更划算一些。 “那皇上那里……”她却依然有些忧心忡忡的。 “廖千户知道怎么说话,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许凤佳扯了扯唇角。“皇上虽然聪明,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不知,很多事,他也该学着放手了。” 提到皇上,他的语气总是带了淡淡的亲昵,就好像再说一个最亲近的朋友。七娘子不禁有些好奇: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应当很亲密,皇上的厉害,按理说许凤佳是最了解的,可为什么他却并不像大老爷一样畏惧皇上? 她伏在枕上,看许凤佳穿起了衣裳,禁不住轻声问,“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皇上?” 许凤佳扣纽扣的手就顿住了,他想了想,才自信地咧了咧嘴。 “在这世上,我谁都不怕。” 说这话时,许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气势放出来,似乎他说的这句话最是平常不过,别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魅力在里头。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并不说话,待到他出了屋子,才小声吐槽,“大话。” 想了想,她又微微笑了起来。 第二天进清平苑时,她就和许夫人商量,“祖母的生日就快到了,府里的事肯定不少,媳妇想,不如就跟在五嫂身边学学她管家的手段,免得将来分家后,管家不当,惹人笑话,又要让母亲操心。” 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里头的意思,许夫人当然听得明白。 “好。”许夫人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也是时候了。” 她看着七娘子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笑容里就又多了几分含义。 # 又过了几天,敏大奶奶上门来看七娘子。 “想着你过门也有半年了,娘家人上门可以勤快些,就找了个日子,带着囡囡过来认认表兄弟们。”敏大奶奶还是老样子,快人快语的,一点都不顾忌场面。“来囡囡,叫七姨。” 小囡囡和四郎、五郎生日就差了十多天,说起来也是两三岁的年纪,话就已经说得很好了,甜甜地叫了七姨,便扭着身子下地,要去别的地儿玩耍。 “她生母又有身孕了。”敏大奶奶就和七娘子闲话,“现在也有五个月的身子,本来想带她来看你,后来又懒得折腾,索性关在家里省事。” 南音能有这一番际遇,是七娘子所没有想到的,不过敏大奶奶对她倒像是很宽和,没有什么妒忌的意思,在大秦人看来,她也算是命好了。 “安生养胎也好。这一胎若是个男孩……”她冲敏大奶奶笑了笑,敏大奶奶顿时会意。 她豪爽地挥了挥手,“我也不耐烦带!就是带着囡囡过来,也都是一时兴起,回到家里还是扔给姨娘!反正写在谁名下不是写,到时候再看着办吧!” 倒像是敏大奶奶的性格。 七娘子低头添茶,一时没有回话,再抬起头时,却见到敏大奶奶看着窗外,似乎若有所盼,又似乎正沉思着什么。 她心头就是一动。 “说到这孕事。”于是和敏大奶奶闲话,“南音上回生囡囡的时候,生得还顺吧?不瞒大嫂说,我一听说要剪这剪那的,就吓得很厉害。” 敏大奶奶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怕了?!不想七妹是这么胆小的!” “又不比大嫂,家里名医是多的,从小只怕也听惯了。”七娘子不依,“我们见识少,听着当然怕了。” “倒也是。”敏大奶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瞒你说,从小我听过比这更恶心的事还多了呢——什么战场上谁的肠子流出来了,塞回去又继续杀敌……一开始还挺恶心的,听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唱反调。“毕竟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听到什么剪会阴啊,什么开宫口啊,就觉得一阵血淋淋的疼!” “你也用不着担心,生孩子的时候痛成那个样子,倒也顾不得怕了。”敏大奶奶一边笑,一边宽慰七娘子。“生多了,恐怕还嫌人家说得怕人,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 七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以敏大奶奶粗疏的性子,恐怕也很难记得一年前的对话了。 两人又说了说闲话,七娘子就露出了倦意,“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大嫂不要见怪。” 敏大奶奶也并不在意,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也该回去了,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南音身上有孕,也不好让她多劳累。” “哎,难得来一趟,吃了晚饭再走。”七娘子却不让敏大奶奶离去,“也让囡囡和四郎、五郎多玩耍玩耍。” 她又打了个呵欠,安顿敏大奶奶,“我就困这一阵过去了就好!” 敏大奶奶想了想,就笑,“正好,我和你们的大少夫人从前也是认识的,去至善堂说说话也好。等你睡醒了,我再过来!” 七娘子踌躇片刻,也就欣然答应,将敏大奶奶送到了明德堂屋门口,看着她去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回了西三间。 她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从前的小事一点一滴,又重新流过了心头。 出了半日的神,她才叫过立夏吩咐,“你到前院去说一声,让世子别进来吃晚饭了,我要招待大嫂。吃完饭请世子护送大嫂回去。还有我这一向老睡不好,过几天你打发人去请钟大夫进来看看,给我扶扶脉!” 待立夏下去安排人手,她又寻出了几本医书,仔细地翻看了起来。 199抬头 钟大夫没多久就上门给七娘子把脉。 权仲白不在京里,钟大夫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良医,比起太医院的官老爷们,许家从太夫人到平国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爱找钟大夫来扶脉:就因为不是御医,钟大夫说话也要少几分顾忌,开起药来也不像是太医院的老爷们那么求稳——说白了也就是爱看太平方子,一来二去,倒容易把小病养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从嫁进许家,一向是吃权仲白开的两三个太平方子,说起来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时到了冬天气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只是这一向睡得不安稳,精神有些虚了,钟大夫把了脉,便问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浅,时不时容易惊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觉的时候,要有人在屋里走动、在身边说话,就很爱醒。”因为钟大夫有了年纪,七娘子又已经出嫁,两人之间倒是没有屏风相隔,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徐徐地回答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钟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时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补汤,就是钟大夫给她开的补品。 这个老大夫年纪和太夫人相当,已经七十多岁了,鸡皮鹤发的,看着极是出尘,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余一应大小杂事根本不放在心里,对七娘子明目张胆地打量,也一点都没有反应,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捻着胡子道,“少夫人这毛病,其实还在于元气虚弱,睡就睡得不安心。听说权家的小神医给少夫人开过两三个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权仲白开的方子来给钟大夫过目,钟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笔写了一张新药方递给立夏,吩咐道,“神医不愧是神医,子殷的这几张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验的。只是少夫人毕竟是已嫁之身,阴阳调和后,元气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足。这是好事,不过这时候再吃这张方子反而太补了,我为少夫人开一张新方子,日后少夫人神思不宁难以安睡的时候,可以吃这一贴,用量都写在上头了,少夫人自己看着添减。最要紧还是不能太劳心!” 说到房事,立夏的脸就红起来,反而是乞巧好奇地问钟大夫,“都说这房事是损肾水的事儿,怎么我们少夫人……” 话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觉得自己的僭越,便绯红了脸,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当然还不至于和乞巧计较这一句失言,事实上,这也是她好奇的问题,只是冲乞巧摆了摆手,才听钟大夫道,“这精水相逢,孕育无限生机,只要不过度,房事也是养人的。少夫人元气亏损,更宜定时补充阳气……”他见七娘子面上都红透了,才捻须笑道,“老夫说到药理就是这个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这样和许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老大夫,客气点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称呼,红白喜事还要过堂客的。七娘子哪里会和他见怪,只是笑道,“是我没有见过世面,钟先生别见怪。”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反而轻松了下来:事实上在大秦,尽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谨守礼仪分际,出嫁后很多事上,反而比现代人更敢说敢做。七娘子不过是出嫁未久,脸皮还薄罢了。 钟先生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保养的秘诀,便起身要告辞。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来了,你代我送钟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过味来,冲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面上微微有些不解,见七娘子不理会,也就殷勤地搀扶着钟先生出了屋门。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边来回走了几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着乞巧的身影,笑着夸她,“乞巧是越来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脸上多了些欢喜,“少夫人过奖啦,我过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您还赏了我一对耳环。” “也是个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过钟先生的药方仔细端详起来,“你娘惦记着给你说人家了吧?” 乞巧动作一顿,“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还在南方……” 她的话里就多出了淡淡的乡愁与思念:虽然九哥已经离开了百芳园,但董妈妈夫妇却还是得在苏州照看着姨娘们并杨家的产业。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这一茬,一时间也被勾起了乡思,出了一回神,再醒过神来,乞巧已经不见踪影,倒是立夏进了屋子,一脸的不解,屡屡望向七娘子,显然是心里有话。 “什么事,你就说吧。”七娘子被她逗乐了。“我瞒着谁,还能瞒着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来,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还是立夏。 “奴婢想问,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嗫嚅。“谁知道姑娘暗地里有什么安排,不告诉奴婢,是为了奴婢好……奴婢还以为,您请钟先生来,是要问一问十全大补汤的事,谁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脸上就多了丝丝的笑意。“傻丫头,你当钟先生是什么人了,我一个没掌权的少夫人问一问,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十全大补汤里如果有疑点,钟先生也不可能被这么一问就说,不然,许夫人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还大,自己要套他的话,总得有些铺垫。 立夏在稳字上见长,敏字上就的确是差了一点。 七娘子点得这么透了,她还有不解,“可要是钟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烂在心底……” “我还没掌权的时候,钟先生可能是这么想不错。”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补汤的事上,钟先生要是干干净净的,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等许家换庄家的时候……你就等着瞧吧。” 她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这么两三个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时候了。往后这段日子,我们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这一块就你来节制,务必要处处谨慎,决不能给别人留出一点话柄。” 立夏肃然应是。 # 第二天,七娘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请过安,就又回了乐山居。 “五嫂。”她亲热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亲也和你打过招呼了?今儿起,就要烦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云淡风轻。“母亲昨儿个才和我打了招呼,没想到六弟妹这么心急。” 还是这么机锋暗藏。 七娘子就看着五少夫人笑,“怎么能不心急?小七从前虽然也跟着娘学过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苏州住,娘家人口简单。不比国公府里事儿多,还得请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来说,受到的教育本来也就不是这样的国公府主母教育。只是大太太会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确能让很多人吃上一惊。 比如说现在的五少夫人,眼神里就飘过了淡淡的阴霾,好像一朵乌云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里。”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风度,“六弟妹人这么聪明,还轮得到我来教?” 作为实际上的胜利者来说,嘴仗打一打是闲情逸致,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没有接五少夫人的话茬。 五少夫人现在心底只怕也已经够腻味的了:七娘子摆明车马,今日学她,就是为了来日夺她的权。却偏偏此事名正言顺,就算她有什么别的盘算,面对这种情势,不窝火的是圣人了。 她就端着脸,在乐山居外花厅西侧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来,又捏着嗓子吩咐丫鬟,“这几天地气回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给我泡一壶浓些的云雾茶来!”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视一笑,白露脆声请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调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经温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帮您取去?” 七娘子还没说话,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中元一头笑一头进了花厅,手里捧着西洋花玻璃的小壶,“平时少夫人您用的那个花玻璃大壶,要抱出来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配套的小壶,少夫人别嫌迟了。” 虽然玻璃现在大户人家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这样精致的红绿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难得的舶来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话,谈笑间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意思,显见得七娘子平时起居,只怕就是这样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来送水,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着打发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换过来服侍我——没得你呢哝个没完的烦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声都不由稍微粗了一点,她小心地将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说话,十多个面色肃穆的管事婆子就鱼贯进了屋。 五少夫人顿时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冲中元摆了摆手,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一张张脸。 世家大族,管事妈妈也不是说换就换的,不少多年的老仆,甚至可以给年轻的儿子媳妇们没脸,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大管事妈妈,就是媳妇们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也所以,虽然五少夫人这些年来动作不少,但管事群里的老面孔却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将这十五个管事的人名都过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样地滑过了每个人的面孔,无声地做着笔记:相由心生,她自己来看一眼,顶得过老妈妈的十句话。 许家是国公府,其实应该是按礼制规定的国公府建制做人事编排,但规定是死的,人毕竟是活的,多年下来人事变更频仍,倪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对府中的人事编制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凭着高兴变动过了一些规矩,如今许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杨家更复杂得多,里里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杨家从前将整个内务分成了家事和外事两大块,每个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带了姑娘们过活,姑娘们的月例也是直接发放到姨娘那里。整个百芳园以房屋单元为单位,吃的全都是大厨房,整个内苑就只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厨房,至于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妈妈操办,大太太也很少过问。大老爷的师爷们全都养在总督衙门里,他自己吃饭也跟着大太太的小厨房用。 至于姑娘们身边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说了算,姑娘们自己的意愿,只是大太太参考的一个因素。整个正院大权独揽,大太太什么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爷轻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外事,那就更是责无旁贷了,百芳园里的姑娘不说了,姨娘们轻易不许出门,所有应酬都是大太太出面,爱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来由王妈妈打理,梁妈妈管人事,药妈妈管小库房……事情井井有条,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辅助得那么轻松。 许家就不一样了,山头首先就多,许夫人当家的时候先不去说,五少夫人现在虽然当着家,但于情于理对妯娌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个人事任免就乱了,五少夫人只有在当事人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出面为她们服务。譬如说今儿个大少夫人就派人来向五少夫人要两个管洒扫的仆妇,原来的两个婆子做事不认真,她已经将她们发落到陪嫁庄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边的两个妈妈商议了,给大少夫人添两个老实人。 第二个还有吃饭的事,大厨房根本是名存实亡,只是为几个没成婚的庶子庶女并姨娘们服务,至善堂、慎思堂等四个已经成婚的子女辈、梦华轩、清平苑、乐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在日常食材供应上还经常有主子们别出心裁,厨娘们就来人登记领钱现场出去采买的事,这里面的油水有多丰厚,是不问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这是多年积弊,她一个庶子媳妇,又能怎么着? 再来还有几个子女们的教育问题,许家没有家学,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几个孩子都是上学的年纪,每天出去接送的车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摊的事。更不要说采买上的、洗涤上的、女红上的、人情上的、库房上的……几乎哪个妈妈上前都是一大摊子事,难得五少夫人处理得也丝毫不乱,最多是略作沉思,就发落了下去。国公府这台机器,才能运转得顺利。 可七娘子不过是看了半日,心里就多了好几件事。 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五少夫人终于是空闲了下来。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疲倦,只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应酬了几句,就径自出了乐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锦,一路沉思着进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间门口,她就听见了许凤佳的说话声。 没想到小公爷忙成这个样子,还有空进来吃午饭。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这一笑才挂上嘴边,西三间的屋门忽然就重重弹开,撞到了一边的板壁上。 乞巧满面通红,从屋内直冲出来,只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连声好都没问,就旋风一样地卷出了堂屋。 200清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连带立夏都好像刚生吞了一个鸡蛋,被噎得直瞪眼。 两个人反射性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七娘子才转回身目送着乞巧的背影远去。 她又看了看屋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西三间里空无一人,许凤佳似乎也并不在房间里。 立夏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用询问的语气低声询问,“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 七娘子考虑片刻,也就点了点头。 “和气点。”她的声音就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别冤枉了好人。” 立夏点了点头,便匆匆转身而去。七娘子放沉了脚步,进了屋子时,正好许凤佳也从净房出来,头发尖儿还落着水珠,身上松松地披了白布中衣:看起来就像是洗过澡的样子。 “怎么大中午的回来洗澡?”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又转身看了看门口,“乞巧那丫头刚才冲出来,一脸惊容,活像是见了鬼,我还当出什么事了!” “噢,”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是我早上和几个弟兄切磋了切磋,出了几身大汗,刚才回来要水洗漱。是——是那个叫中元的丫头要的水,许是她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时候就进来了。” 没出嫁的小姑娘,看到这么香艳的场景,会脸红心跳忙不迭地走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七娘子将信将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皇上见过廖千户没有?”她在桌边坐下,换了个话题。“现在天气冷,又是大白天的,衣服也要穿好……” 许凤佳撇了撇嘴,“那么多纽扣,谁耐烦去系?” 就一脸无赖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走到许先生身前,为他系上做工精致的纽绊。这些小东西做得隐秘,大老爷们要扣好的确也不容易。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你就耐烦了?”她一边工作一边诘问许凤佳。 热热的吹气声就拂过了她耳边,许凤佳的声音里闪过了低低的笑意。“在军营的时候,又没有夫人跟着服侍。” 这男人虽然成熟了不少,但那股子欺行霸市的霸王气概,却是丝毫未见,动不动就坏丝丝。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 若是在以往,她说不准就要强忍住唇边的笑意,以免让许凤佳得意了去。 可是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却全是乞巧离去时的表情。 乞巧是个聪明姑娘,不会不知道擅自勾搭男主人的丫鬟,下场会有多凄惨……她也是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的。 难道真是色迷心窍,打算……可那也不是在许凤佳光着的时候走进去吧?怎么看,都是自己脱光了进去更有胜算一些。在许凤佳光脱脱的时候进去,除了用眼睛吃点豆腐,还能做什么? 可如果是单纯地走错了屋子,她又何必那样激动,连自己都顾不上招呼了。 她垂下眼,系好了最后一枚福扣,顺势就抬眼望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也正垂着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些迷惘,许凤佳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尽是深思,反而没有常常闪动着的索取与进犯。 七娘子望着他的目光渐渐下沉,最终,这两道热得可以烧化琉璃的视线,就聚焦到了七娘子的双唇间。 她一下有些畏缩,微微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让许凤佳的视线重新和自己的双眼锁在了一起。 心里也不是没有好奇:以许凤佳的作风,这时候只怕早已经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可今天他却没有动,只是这样保持着被动的姿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等待着自己的许可吗?还是因为今天稍早的事,到底有些心虚…… 纷乱的思绪蒸腾成了棉絮一样的云彩,在七娘子的脑海里翻腾舒卷,搅得她一阵阵地犯晕。 而似乎是为了掩饰她的犹豫难决,她的手竟在不知不觉间抚上了许凤佳的侧脸,似乎有自己意识似的,轻轻地描绘着他的轮廓。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知道她对许凤佳是有爱的。 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男女情事上纯情得有如一张白纸。好感和爱之间的区别,七娘子也不是不清楚。 曾经她是喜欢许凤佳的,也所以她会因为自己的理智而无奈而受伤,也所以她有动摇,有犹豫。但这份喜欢毕竟不是真爱,七娘子也不可能浪漫到只凭着几次相见,就无可救药地爱上谁。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男人不是个好丈夫,他自己都承认这一点,他的前妻死于非命,他对儿子不亲,她也很难想象他一脸父爱的样子。他太年轻,很不稳定;太优秀,将来会有大批想要和她分享的少女;他太有征服欲,对她的索取急切得让她怀疑自己不过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是他的一个游戏。就在刚才,他还让一个妙龄少女红着脸冲出了屋子……这里头的是非,还根本没能分明。 可就在她了解了这些之后,她居然还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退后,理性催促,而感性挽留。 她恐怕是真的有一点爱上许凤佳了。 七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要抽回手,然而动作才起,就被许凤佳一把捉住了细滑的柔荑。他偏过头凝视着七娘子的手,片刻,才扬眉又望向了她。 她这才发现许凤佳的眼眸已经暗沉了下来,神色深沉难测。 尽管两个人的衣裳都还很整齐,但七娘子却觉得此时此刻,屋内却要比他们在床内做尽风流事时,还要更闷热。而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的赤/裸。 她摇摇头,坚持地加了力道,将手抽了回来。 许凤佳眼中的失落,一闪即逝。 七娘子就对着他的领口叹了口气。 她又靠近了一步。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七娘子已经看不到他的双眼,触目所及,是一片雪白的衣料——那是许凤佳的肩膀。 只是这小小一步,已经让七娘子心若擂鼓。 洞房夜,她不愿,却不能退却,生活中有太多的路,她是被推着走过,但这一步,却全然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垂下眼,握住了许凤佳胸前的衣扣,轻轻地把玩着这精致的福结纽绊,咬住唇,维持着这沉默的邀请,静静地等待着。 一声如释重负的低哑叹息,就传到了七娘子耳畔。 终于。 她能感觉到许凤佳肩上的紧张感,忽然间完全松懈了下来,尽管他没有说出口,然而浑身上下的动作,似乎却都在大喊着:“终于!” 他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七娘子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带了起来,和他的契合。 这个吻不是他们之间的初吻。 在之前的耳厮鬓磨中,许凤佳也亲过她,只是那亲吻总是单方而草率的,七娘子从来没有为他张开过唇,他也从来没有要求。 自从许凤佳第二次回归,他们就像是在跳一支奇妙的舞,他总是遵循舞步,虽索取,却不过分。 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反而很温柔,只是轻轻地舔着七娘子的唇瓣,老半天,才加深了这个吻,将两人间涌动的情愫,将他们之间难言的暧昧在这一刻一把揭开,激烈而狂躁地索取着七娘子的所有回应。 七娘子头晕目眩,脚趾尖儿都蜷缩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或者她已经不记得上辈子是否曾有,这样激烈的吻。在这一刻,感官和记忆全都上浮,她的世界里只剩两个点,她与在她唇间进犯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到许凤佳的手伸进了自己衣领里,拉扯着她的衣裳,摸索着她的身体,然而她所想的却不是退缩,而是配合、配合、配合。她的女性直觉全数浮现,而许凤佳的动作不再是进犯,不再是索取,终于货真价实地成为了爱抚。 然后许凤佳忽然退后,中断了这个吻。 七娘子一瞬间还有些迷蒙,她眨着眼望着许凤佳,看着他抽出手——在这一刻,许先生脸上的表情是绝对精彩的——为自己整顿衣裳。 然后她听到了西三间外传来的脚步声。 “夫人,午饭已经摆在西次间了。”上元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语调是如此的平板,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什么。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好奇地打量了许凤佳一眼,又叮嘱七娘子,“方才五少夫人派人来送信儿,说是今儿下午她会晚些进乐山居,大约自鸣钟敲了三响再过去,特地和您说一声,免得您扑了个空。” 七娘子看着许凤佳脸上的懊恼,忽然间忍俊不禁。 “嗯,我知道啦。”她转过身跟着上元出了西三间。“以后进门前都先敲敲门。” 上元先还有些不解,回身看了看许凤佳,忽然意会,顿时就红了脸。“奴婢莽撞了!” 七娘子只是笑,“莽撞的不是你。” 她不由得回过头,戏谑地望了许凤佳一眼,才笑着进了西次间。 # 吃完了午饭,许凤佳就算再想拉着七娘子继续耳厮鬓磨,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终于决定要见廖千户一面,了解案情了。才吃过午饭,他就派了小太监来家,将许凤佳传进了宫里。 最近皇上活络起了心思,想着下南洋的事,时常把许凤佳叫进宫中了解情况。杨家那边又和焦阁老斗得厉害,时不时地也需要一个许家人过去一起说话,平国公毕竟有了年纪,二来身体也不大好,许凤佳就不时要上杨家去,还有孙家并他自己的一些朋友,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娘子也早惯了他的来去匆匆。 吃过饭小睡起来,立夏还没到跟前服侍,七娘子就带了上元进了乐山居。 她是踩着点到的,才进了花厅,就和一个媳妇儿打了个对脸。七娘子险些被她撞到,脚步不禁有了些踉跄,那媳妇忙跪下请罪:“奴婢没长眼,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扫了花厅一眼,见五少夫人已经坐在了交椅上,心里就有数了。 “没事没事。”她微微一笑。“你是哪家的媳妇?我瞧着倒眼生。” 那媳妇便恭顺地回答,“奴婢是外头小账房张管事的媳妇,都叫我张账房家的。” 只看五少夫人特地拖了七娘子一刻,要私底下把事儿交给张账房家的去办,就知道她肯定是五少夫人的得用心腹。 七娘子点了点头,反过来催促她,“走得那么急,是有事儿办?去吧,别耽搁了。” 就笑着进了屋,问五少夫人好。“五嫂来得早。” 五少夫人摆了摆手。“也就是刚到,是张账房家的来得早。” 两人对视一笑,七娘子也没有揪着细问,就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五少夫人管家。 一大家子人,一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五少夫人上午管的是家里的采买大事,下午处置的多半都是什么谁家的婆子病了,谁家的小子到了年纪,某某家来求恩典,想放出去读书这样的琐事。七娘子却也听得认真。 五少夫人办事,的确也算是一把能手。 虽然她可能是因为有七娘子在一边,很多事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循旧例”,或者抹稀泥了事,并不往下追究细问,但只看五少夫人对这种种琐事,都是随口就有发落,就知道此人心里,其实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大太太管家,很多时候都是问得一句“你们照管着吧”,就撂开手不管。这样的琐事,很难到她面前。这固然是因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尽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较粗疏,其实并不适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很多琐细的小事,她也过问得不厌其烦。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发落完了家务,就进了小花厅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当然亲热得多了,一把将五少夫人拉到身边坐了,来来回回,问的全是五少爷的起居琐事。五少爷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在太夫人口里就好像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恨不得连吃了几口饭都要问个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却似乎是早有准备,答得也很细致。 “昨儿当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爷的性子,还不是又吃得有了几分酒意?” “是,祖母说得也是,朋友间应酬也是难免的……我就让如意去服侍五爷睡了……” 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笑。 “你也太宠如意这丫头了!”太夫人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三不五时就安排她服侍五爷——总也要给自己留出空来嘛。” 话虽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却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红了脸,低下头拧着手绢不说话,却是欣然受了太夫人这贬中之褒。 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连屋内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脸上。 这一番做作,为的还不就是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 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同一群人对视了一会,张开口似乎要说话,到末了,却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尴尬了下来。 这千般做作之后,却只能得到看客的呵欠回应,不说别的,只说对演技的这份亵渎,都能让佛起火。 却到底还是太夫人涵养高,微微一笑,也就将此事置之脑后,问七娘子,“凤佳今晚又不进乐山居了吧?” “世子进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也配合地将话题扯到了许凤佳身上。 在乐山居这里坐了坐,又进了清平苑打过转,七娘子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过分了些。”一进西三间,上元就迫不及待地为七娘子抱不平。“还要特地支开您和账房们说话……” 话还没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话头。 立夏和乞巧在屋内窃窃私语,两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见到七娘子来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脸的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泪水汇聚。 七娘子就冲上元摆了摆手。上元一声儿不出,静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间,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门。 立夏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还是让乞巧自个儿和夫人说吧!” 她就轻轻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着向七娘子爬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声音里布满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201动机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头。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从昭明二十四年进了玉雨轩,在她身边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这丫头虽然有些轻狂,总是逮着机会就在自己跟前卖好,但也决不是个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来也没有给七娘子惹过什么麻烦。 要说她见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扑,七娘子第一个不信:要有这样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许凤佳了。 “你说说看。”她轻声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头一颤,越发是珠泪滚滚,半天才眯缝着泪眼,绝望地抬起头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随七娘子多年,又怎么听不出七娘子这话中的潜台词。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旧称呼,猛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浑身的颤抖。“乞巧不是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人,只是如今跳进了黄河,是怎么都洗脱不了了——” 七娘子顿时面露不耐,“你就说吧!” 话一出口,她也听出来了,自己的语调是难得地露了锋锐。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调匀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边四年了,我还不晓得你?你不要怕,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这才平静下来,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将那最后一点细细的颤抖都平复了下去。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残存了些许恐惧。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值夜。”她轻声细语地叙说了起来。“因为……因为世子爷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时候会要水洗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没有动静,才可以入睡的。” 因为许凤佳爱静,所以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间的小炕头上,两屋有小门虚掩,一般的动静穿不过去,但只要扬声一叫,丫鬟们就能听见。这一点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时就是贪睡,今儿一早侍候两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没有在堂屋待着,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进了倒座南房我们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儿。仗着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懒脱空……”乞巧垂下头,眼底又蓄起了泪。“没想到这一睡就睡过了时辰,一睁眼就是午时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边,屋里就只有上元姐姐能顶事儿,我就赶忙进了堂屋,心想着我得帮着传饭、拾掇屋子,免得事儿都推给别人,倒在姐妹们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出了屋去东翼了,想着少夫人似乎还没回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壶热水,想预备在西三间里,等少夫人回来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脸……一路进屋,冷落无人。我遇到玉芬从小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在剥,见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谁让你来打水的?’我就纳闷,说‘是我自己来的’。” “玉芬说‘好姐姐,没想到你是个有胆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样。’就自己回了屋子,我听着这话不对味,但也没有细想,就提着水进了西三间,推门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刚好冲完身子出来,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如若事情和乞巧说得一样,那就完全只是个误会了。许凤佳自己在西五间也有净房,很少在西三间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殷勤反而弄巧成拙,顶多是个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却也没有往下说,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见她这副做作,心里的虚火一下又腾了起来。 不对。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轻狂,也不至于一见到男主人的身体就红着脸狂奔出来。说到底,已婚男屋里的丫鬟,哪一个不是见惯男性身体?再说又只是个误会,她那么慌张做什么? 她就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面色沉肃,双手按了按乞巧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会冤枉你的!” 乞巧脸色数变,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着七娘子膝盖,泣不成声地叙述,“我当时吓得一壶水都要脱手,还是世子爷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壶把,才免得热水溅出来……世子爷来得急,也没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压在了我的手上。我吓得动不得了,世子爷就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将水壶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脸,说、说,‘没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还当玉芬、玉芳两个才是预备开脸的——不过眼下没你的事啦,你出去吧,还没到收用你的时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世子爷就有些不耐烦,说,‘还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的,请姑娘务必明察,乞巧冤枉!” 话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屋内就似乎一下多了一个无形的重物,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样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冷笑了几声。 “你起来。”她低声吩咐乞巧,见乞巧哭得有些迷糊过去了,索性轻轻地拍了拍她娇嫩的脸颊。“起来。” 乞巧便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满面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并她身后的立夏,都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肃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凉的雪泡酸梅汤,噎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半天,才慢慢地开口。 “乞巧,你说老实话。”她注视着这惶惶若丧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没有骗我?刚才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乞巧只是拼命点头,面上的情绪,当得上情真意切这几个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如果你有一句话是假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就废然而止。 乞巧哪里有骗她的动机?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话又是随便找当事人问一问就能问出来的。她骗自己做什么? 她当然也有害怕的理由,这个误会虽不大,却不小,将来如果许凤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联想一下今天的事……只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个不听话的通房,在大户人家里是最短命的。 乞巧虽然对通房的位置可能并非无意,但却也是个聪明人,她说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愿意相信许凤佳,而不愿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时再精于算计,在感情上却是擅长自欺欺人,如果换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没理,都要先打个三百大板。乞巧一辈子的前程,也就这么毁了。 她一下就闭紧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为什么要受伤?这难道不是你应该预料到的? 大秦本来就不是现代,在高门大户,谈从一而终,几乎是个笑话。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就不侍寝,在大户人家这个限制可以放宽一些,但也是年过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岁也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侍奉枕席之辈?更别说主母总有怀孕的时候,预先准备一两个通房一起陪嫁过来,就可以避免被婆家准备的通房夺了宠去……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许凤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专一?大秦的任何一个高门世子,都和专一两个字有极其迢远的距离。既然把乞巧误认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通房,调笑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顾念七娘子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一直不愿意对许凤佳投降?面对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现在她又在伤心什么?难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和终于要面对,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真愿意自己是个偏听偏信之辈,宁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龙附凤不成,编造出了这些话来为自己文过饰非。只可惜她的逻辑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乞巧的自白,却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来。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这些天就别在世子爷跟前露面了。” 见这大丫环面上的恐惧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惫地保证,“放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立夏就低声催促着,将乞巧带出了屋子。 没多久,上元传了晚饭进来,七娘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灯下翻看起了《金玉儿女传》的合集,看着《儿女传》里莹莹笑着说,“那柳二也是个贤惠人,老太太放到孙少爷房里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得很。压她三年,就是为了试试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尽心尽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现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仍是在我身边打转——这就是聪明人了。” 她越看越烦,一下就合上了书本。打开书柜,将它扔进了柜角深处。 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盘算开来。 # 许凤佳当晚很迟才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就旋风一样,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叠声叫人预备热水,进了净房再出来,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却还阴沉得很。 “怎么?”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宫里的事——” 许凤佳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边,先低头搓了搓脸,才低沉地回答,“皇上还是不死心!坚持要我们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下南洋和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找一个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宝太监下南洋的时候,统共连各种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带了两万人,并且走的是一条固定的航线,下到印度一带,生意做了,小国王请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这样,几次下南洋的花费,仍然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 单单兵丁就要派两万出去,在南洋水域里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一笔花销会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头晕目眩起来。 更不要说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绣、连太监并焦阁老、孙姐夫废了多少口舌,关在华盖殿里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松口!”许凤佳一脸的烦躁。“不说别的,这两万精兵派出去,我们广东边防立刻空虚,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那么好补的,北戎这十几年来肯定不会稍停……在在都是事,他还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烦躁地怒吼了一声,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吹熄了蜡烛,又躺倒了培养睡意。 接下去的几天,许凤佳就很忙碌,不是杨家有事请,就是孙家请他说话,还有些皇上身边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频频有请,好容易回来,平国公又把他叫去说话。七娘子这边也跟着五少夫人学管家到了要紧关头,两夫妻除了睡觉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都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等到二月中旬,许凤佳难得地早早回家,傍晚还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问安。 连七娘子都很吃惊:她一天都在乐山居里坐着,并不知道许凤佳已经回了屋。 太夫人见到孙子,总要表达关心,念叨他几句,许凤佳含笑听了,又回太夫人,“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见一见新妇,说起来也的确是时候了。善衡过门快满半年都没有带出去见过。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三天萧家在广福观打醮,叫我们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带善衡出去松散一天。” 京城习俗,新妇过门,是要见一见丈夫的好友们。只是许凤佳往来者非富即贵,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亲国戚一流,要凑在一起并不容易,这件事也就没人提起。现在太夫人当然也不会留难,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又叮嘱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众人去清平苑请安,许夫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边脱外袍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怎么忽然要带我出去松散?还当你最近忙!” 许凤佳便沉声吩咐,“都下去吧!”唬得众丫鬟一哄而散,他这才拧眉告诉七娘子,“三天后我们从广福观出来,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饭。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号,连世叔可能也会过来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们明目张胆地接触,接你去,不过是做个幌子——也正好让你和亲舅妈说说话!” 七娘子一时怔然,见许凤佳神色坚定,似乎并没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应是。心知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决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202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交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插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情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精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黄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情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性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干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气寒暄,许家两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拥地出了敞轩,许凤佳没有骑马,满口叫冷,当着送客出来的萧家夫妻的面,就先钻进了车里。萧时雨不免笑着打趣他,“升鸾,曾几何时,你也会怕冷?” 他看了车内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说。萧大奶奶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又拧了萧时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说两句!” 许凤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门,恐怕也就没有当年雪中打马的豪气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许凤佳一眼,也怒道,“少说几句会变哑巴么?” 众人的笑声中,小厮儿弓着身子合拢了车门,车轮滚滚,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将车马拥出了广福观。 车走了几步,许凤佳便打开窗户吩咐小厮儿,“你们先把我的马牵回去,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侍候着就行了。我和积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说好了,今儿要带着少夫人过去上一炷香。” 他话出口,众人当然没有别的回话,不多时,立夏便坐到了车辕边上,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钟鼓楼一带的市景,七娘子隔着门望过去,反而觉得她要比自己在车里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后让了让,给许凤佳让出了空间,才兀自低头沉思起来,盘算着方才萧大奶奶的那一番话。 周贵人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消散。先是连太监和她之间的那点渊源,再是林三爷的非凡好运,似乎都暗示着皇上并没有忘怀自己的生母。 结合一下他对两个养母不远不近的态度,七娘子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贵人,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个九哥,或者说,天底下每个被收养的嗣子心里,始终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结。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就和许凤佳闲话。“皇上给太后、太妃都上了尊号,怎么一向没听说他追封周贵人?” 许凤佳本来也是一脸的沉吟,听到七娘子的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岁就移宫养育,两个养母胜似亲母,恐怕早就把周贵人忘在脑后了。其实这种事,礼部也应该奏请……偏偏礼部这几年乱得很,尚书又是牛家姻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恐怕也不会对皇上的心理这么有把握: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从九哥的心思来看,正因为从小不在生母身边,有不能尽孝的遗憾,年纪越长,反而会对这个遗憾更耿耿于怀。 皇上不主动开口要追封周贵人,恐怕是顾念自己登基时日不久,许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时候,不好寒了亲人们的心。这时候谁要能为皇上把这心思说明,这份人情可不会小。将来对景,很可能是一块很重的感情砝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自己的几个亲戚。 大老爷虽然很需要这个可能的人情,但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谈感情,反而太天真。 孙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多这个人情不多,少这个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贵重,贸然开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两宫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轻了,现在还不是她亮嗓子的时候。 她就一手撑着脑袋,望向了许凤佳。 这个人情,很可能正是许凤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谊总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刚因为南洋的事和皇上闹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会没有焦虑,这个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动,说不定就又恩宠如初,甚至殊恩还可能更胜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极端恐惧的哭诉,萧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对她重复过的那句话。 “通房还是自家带来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怎么?”许凤佳心不在焉地问,他亲昵地拧了拧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轻声自语。“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来,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了许凤佳脸上,对他绽开了一个亲切的笑。 车行渐渐地慢了下来,这架朴素的青篷车拐过了弯,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场胡同里,七娘子掀起帘子透过满是雾霭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如意门边小木牌上,朴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门当然比不上杨家、许家朱漆大门的风光,但从小小的如意门进去,顿时可以见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这宅子占地居然相当广阔,并不输给杨家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还犹有过之。 立夏同赶车的小厮儿都是夫妻两人的心腹,自然殊无异色,等车进了车轿厅,便一左一右上前扶着许凤佳下了车,立夏又将七娘子扶下车辕,这时屋外已经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不片晌,封锦便微微笑着亲自进了轿厅。 此人出场,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将军。”他冲许凤佳拱了拱手,“劳动少将军大驾了。” 从前几次见封锦,场面总是有几分尴尬,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场合与封锦相见。 他本来气质就温润,经年不见,虽然眉宇间多了几丝风霜之意,但举止清朗有度,谈吐文雅,合着那绝对惊艳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这样见惯场面的大丫头,也不禁看得痴了。 许凤佳却不动声色,只是还了个拱手,点头和封锦客气,“封指挥哪里话,这件事毕竟事关万民,我们总要坐下来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才裣衽向封锦施礼。“小七见过表哥。” 九姨娘是正经的杨家二房,有诰命在身,封家和杨家当然算是亲戚,封锦称呼许凤佳为大将军,是他不愿意攀龙附凤,存了客气自谦的意思。可许凤佳居之不疑,就难免显得过分傲慢了。 封锦于是对七娘子展颜一笑。“多年没见表妹了。”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当然要和气得多,几人边走边说,封锦这一笑的丰姿,居然让跟在七娘子身后的立夏脚步都微微踉跄起来。 “本来母亲是要亲自迎接出来的。”封锦却似乎早已经惯了身边人的失态,一边走,一边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释,“可是老人家多年来视力昏聩,近乎失明,天气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见。倒是失礼了,请表妹、表妹夫勿怪。” 许凤佳揉了揉鼻子,面现古怪,还没来得及说话,七娘子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转了口。“本来造访得忽然,就给表哥添麻烦了……” 几个人一边客气,一边进了封家正堂,果然见得一身锦绣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边几个丫鬟肃静围绕,倒也有了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派。 大约是听到了封锦数人的脚步声,七娘子一行人才进屋没有说话,封太太就起身眨巴着昏黄老眼,费力地对准了七娘子的方向,颤声问,“是七姑娘来了?” 她较当年初见时已经老了不少,虽然身着华服,但鬓生银发,脸现鱼纹,却是早已经没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气神,四五十岁的人,却像年过花甲的老妪一样,周身环绕着垂暮之气:封太太尽管已经坐享荣华富贵,但看来却并不是个开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许凤佳自然要给长辈见礼。因为多年不见,又是第一次拜见舅母,许凤佳倒是规规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脸是笑,连连谦逊,“不敢当不敢当,少将军身份尊贵,老身一介民妇,又哪里当得起!”就连封锦的神色,都宽和了许多。 两厢见过礼,封锦就邀许凤佳,“家里人少,少将军别嫌冷清,我陪你到后花园走走?” 许凤佳就会意地笑了,“表哥怎么安排都好,小弟只有听话的份。” 除了一开始短暂的失礼,到现在为止,他都表现得很礼貌。 今日的会面牵扯到武将与情报机关的来往,很可能焦阁老和连太监都有份牵扯进来,当然安排得隐秘,就连七娘子都不知道与会者究竟有谁,更别说封太太了,对这两个晚辈的对话,她是一脸的茫然。 老人家却也并不好奇许凤佳上门的缘由,待得两个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们,“把姑娘带出来见一见表妹!”又拉着七娘子的手长吁短叹,“小姑地下有知,只怕也会为你感到高兴,一等国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脸面。我们七姑娘真是善有善报……” 心心念念,只唠叨着当年七娘子的几次接济,倒说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气了几句,便问封太太。“听说黄先生在舅母这里教习表姐学习绣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面上倒是现出了惭色,“就是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你暗中牵线?唉,只可惜我们家封绫人很粗笨,黄先生教了两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辞回家探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上京来。”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 黄绣娘要走,怎么也没有和她打个招呼?再怎么说,她江湖走老的人,这一点礼节总是知道的吧? 当年的很多事,她还想亲自问一问黄绣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对封太太笑了笑,“是回余杭老家去么?我们家四姐倒是在当地生活,有她照拂,黄先生的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的。” “可能是回余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当时告辞的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死,很可能过几个月家里住烦了,也会上京城来散散心。” 以黄绣娘的技艺,就是在封家养老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她自己的珠针绣如果肯教给封绫,封家就等于平白多了个传家宝。也所以她的行动才能这样自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问封太太,“这事我久已想问表哥了,只是表哥行事低调,小七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纤秀坊的事……” 当时她得到纤秀坊作为陪嫁,便想要赠与封家几间分号,也算是完了封锦的心愿,让凸绣法所得红利,归到封家人手中。只是封太太却坚决推辞不要,七娘子再三坚持,才勉为其难推说封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门拜访就提出此事,诚意可见一斑。 封太太神色顿时一正。 在这一瞬间,那个身处落魄,却依然维持着风度的中年妇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她眯缝着无神昏黄的双眼,看向了七娘子,恳切地摇了摇头。 “七姑娘,这件事你听我的,”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纤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艺发家的不错,但没有杨家的本钱和门路,也做不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些年来,我封家身受你几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没有跪拜谢恩——” 她摇了摇头,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气话,又续道,“但纤秀坊和我们封家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将凸绣法再次传回封绫身上,已经是邀天之幸,七姑娘身边的那几间陪嫁,我们若还有所图谋,那成什么人了?” 封太太这话情真意切,听着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七娘子也只好将劝说的话吞进了口中。 钱倒并不是问题,封家现在并不缺钱,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钱,把纤秀坊“卖”给封锦。会提出这个交易,其实也只是为了一圆封锦当年显露出的遗憾,以谢他在亲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态度和封锦相差居然会这么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说,古代的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多得女儿家传承了绝技就只能坐产招夫或者终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只是为了祖宗着想,也应该设法将凸绣法局限在封家的控制下。也所以封锦才会那么介意大太太“谋夺家传绝艺”的举措……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着封太太视物不清,大胆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妈妈说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这个反应,倒也不出奇了。当时大太太加倍给的聘礼,其实就含有买断凸绣法的意思,既然已经买断,也就不算是谋夺绝技了。 可如果梁妈妈说的没有错,封锦当时又为什么会那样激切地指责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话到了口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间关系微妙,一步走错,后续反应可能连她都没办法掌握。只一个连太监就是变数,很多事,还是要缓来。 “既然舅母是这个意思……”她又客气了几句,也就没有再坚持让渡纤秀坊。“说起来,我出阁也这样久了,还未曾上门拜见过舅母,实在是失礼得很,请舅母勿怪。” “有你们家太太在前头。”封太太却似乎想得很开,“你也难!婆婆又是亲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们就够了!再说……你表哥现在也不方便和外头的人多来往。” 一想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七娘子就觉得屋内的气氛,平添了三分尴尬:封锦和皇上之间或许清清白白,但他身为进士立身不正,这一辈子的名声,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她连忙岔开了话题,和封太太说些上京后的琐事,这才知道封锦当年携眷北上,也颇经历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几年则家业生发,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间的来往细则,就连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双眼近乎全瞎,每日里不过是听几本书,理一理柴米油盐的小事,管家大权已经全移交到了封锦手上。 待到封绫出来,两厢见过礼,封太太同封绫就张罗着开上中饭,三个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尴尬的便饭:毕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间往还并不频繁,纵使双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难一下就熟络到言笑无忌的地步。 吃过午饭,七娘子见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词自己习惯午睡,让封太太好脱身出去休息。封绫于是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小绣楼里,让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里是最雅静的,别的地方一时冷落,恐怕收拾不出来。” 封家虽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确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绫的好意,一边拿起绣架边上的一张手帕看了看,称赞她,“表姐好手艺。” 封绫笑了笑,轻声道,“家里没有别的事,闲着就是绣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细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在大秦的中层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说上层人家中,二十岁还没出嫁的姑娘,要说亲就难了:其实封绫和封锦轮廓相似,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发达了,按理是绝不至于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头询问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绫就坦然地笑了。“娘没同你说?我打从十七岁起就供上了精卫娘娘,这辈子是不出门子的。” 当时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儿出嫁受苦,一辈子娇养在家的并不罕见,山西一带的大商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养了这样的守贞女儿。久而久之,也就成为社会现象,所有守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卫,个中缘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吃惊,不将疑惑表现得太明显。或许正是这份礼貌的克制取悦了封绫,她又解释,“现如今哥哥是这个身份,高门大户看不上我,寒门小户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这个样子,少了人照顾怎么行?我也不耐烦受婆家的闲气,索性在家住着逍遥度日,倒也干净——按说表妹是新妇,我不该说这话。可我自小在苏州是见得多了,新媳妇进门战战兢兢,对内要侍奉公婆照应丈夫,对外要操持家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礼让家人,自己占个最末。辛劳了几年一朝有身,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就抬举通房,一辈子妻妾相争闹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里住一辈子——” 她还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封太太身边的丫鬟一声通禀进了屋子,“连先生请少夫人过去说说话。” 提到连太监,这丫鬟的态度是很熟络的。可见得两家人常来常往,恐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封绫忙起身请七娘子,“连世叔相请,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过去。” 就亲自陪着七娘子进了后宅的小花园,从一条冷落的小径绕了过去,在一排靠墙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间。七娘子进屋后,只见屋角一个小门是半掩着的,从这小门出去,在低矮的门洞里走上一时,再推开一扇拉门,眼前一亮,另一个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大户人家,府中常有各种机关暗道,百芳园里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虽然知道,却也很少使用,这一次才是见识到了燕云卫中人行事的隐秘。心底更是对连太监和封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连太监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宫,甚至很少在外过夜,虽然宫中的几个红太监都有在四九城里置办产业,但他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例外。不想其真正的产业,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绫却似乎是识途老马,这花园内外寥落无人,只有进了园中的一处房屋,才能见到门外守着两个神色肃然的年轻中人,见封绫伴着七娘子进来,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绫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封绫便笑着对七娘子道,“连世叔现在心绪不大好,我就不进去了。” 她的态度轻松随意,反倒让七娘子也放松下来:上回在坤宁宫外,她只是和连太监说了几句话,暗示他许凤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触。对此人其实并不大熟悉,此时贸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顾虑。 算了,以连太监的身份,要对她不利,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七娘子将所剩不多的顾虑推到了一边,对封绫笑了一笑,拾级而上,推门进了这门窗紧闭的小屋之中。 一进门,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内开有天窗,虽然窗门紧闭,但也有柔和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下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张桌椅,四壁全都笼了玻璃,透过玻璃,无数花团锦簇的绣品,正冲七娘子散发着一团团如云似雾的光芒:这都是夹杂了金银线绣出来的名贵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张条案上由玻璃框着的那一扇绣屏上,还有一条五爪金龙傲然长啸,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须尾飘扬,甚至龙头有一部分,好像已经探出了绣屏。 这一张绣屏,将凸绣法的鲜活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纵使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得见,但她知道这就是十数年前令纤秀坊在江北打响名号的乌檀木金龙破海大屏风,也是从那时起,凸绣法才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苏州第一绣’的美名,这张绣屏,可说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当她与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时,九姨娘已经只能做些家常活计,托人外出售卖,所用布料针线,自然不可能这样华美。 然而这张大绣屏上所流露出的风格与气质,却与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绣品一样,都有九姨娘独有的细腻,与细腻底下含而不露的一点张扬。 在这个没有影像的年代,远去先人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往往可以激发多年前的回忆。 回忆就氤氲了七娘子的眼,让她想起了久已被遗忘的岁月。 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是那样无私地爱她,即使多年以后,这份爱依然绵延不绝,从不求回报。而这也是她前后两世所唯一能享有的亲情。 屋角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七娘子蓦然转头,目注着一个中年人倒背双手,缓缓地自里间转出。 连太监。 204一片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唇咽了咽喉头梗塞,才款款施礼,“连世叔。” 连太监摆了摆手,踱到七娘子身边,同她一道观赏起了这华美的绣品。 “这副绣屏,是当年你父亲贺先帝四十大寿的礼物。”他的声音到底含了一丝阉人特有的尖细。“先帝在世时,每逢寿辰,是一定要取出来亲自赏玩的。直到龙驭上宾之后,我费了好些手脚,才从内库里淘换出来,到手也不过三年。” 阉人们穷苦,手脚干净的并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捡好脱手的小件,这样张扬的大件,只怕也就是连太监这样有本事的大太监,能想办法淘换出来,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边上,一张张绣品看过来,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笔。凸绣法虽然后来为纤秀坊所得,但毕竟和九姨娘亲手绣出来的成品有明显差异,像七娘子这样随侍在九姨娘左右,得过她几分真传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这一间屋子里的大小绣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块垒,随着她的每一眼而渐次增强:看着这间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入土多年,但在这间屋子里,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个很少有人见到的,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的,抱着无限的希望与盘算的少女,却似乎又活了过来,在这些精致的作品后,对每一个参观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龙破海大屏风前头,气息甚至已经有些紊乱。 “这是她在苏州绣的最后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鹅黄锦缎,涩然开口。“没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后便去了西北。” 这屋中的所有绣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此,在一针一线后头浮现的,是一个快乐的少女乃至少妇……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却是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垮的失败者。 她从来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当年的甜,会让她的心头这样苦涩。 连太监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娘亲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过是按寻常绣帕的价钱卖的,到手的人,也就并没有太珍惜。这些年来我着意搜寻,所得无几……不知为什么,我也很不愿将它们陈列进来。” 这位中年人的语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我毕竟年纪大了,纵使大错已经铸成,回头再看的时候,却总还是愿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样。” 七娘子首次别转过头,直直地看进了连太监眼底。 连太监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却是虚无的,他似乎想要透过七娘子的脸庞,去追寻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这眼神里的哀痛,浓得再也化不开。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窒息。 “世叔见我。”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艺品。“总不是只为了给我看一看这些……” 她慌乱地冲着这满室活生生的回忆挥了挥手。“这些过去的伤痕。” 连太监的视线依然没有放松,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与九姨娘、大老爷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时候,九姨娘就常常说——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态是快乐的,手中活计不停,面上却难得地现出了笑容。“从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这些年做多了绣活,眼水干了这眼神才昏黄起来。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说,就像是两泓陆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连太监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没有触到七娘子的脸颊,就又放下了,他推后了几步,好像这未完成的一触,已经灼伤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总要到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太不懂事。”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他转过身,在板壁前站着,轻轻地触了触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问七娘子。“你娘葬在哪里?” “西北杨家村祖坟里,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调匀了呼吸。 只看连太监的表现,就知道他对九姨娘,只怕还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却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当年九姨娘一事的细节,自从在梁妈妈口中得到了她所谓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时空回到当年,亲历一遍九姨娘的生活,来判定谁是谁非。 曾经她以为大太太是毁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报复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过那么多报复她的办法,有些要花费数十年,而有些甚至会以报恩的面目出现。 然而,当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惊觉自己原来那样善于自我欺骗。 大老爷、连太监、黄绣娘、封大爷,这些人对九姨娘的人生悲剧,是否也有责任?而她是谁,有什么资格代九姨娘决定谁是谁非,谁该承受报复,谁可以逍遥于她的复仇之外?她这么肯定地认为大太太是罪魁祸首,是否只是因为在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个,是她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人? 但她又该怎么去追寻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正面对上了连太监的注视,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尽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这个年长者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工作,他虽然态度温和,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让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视着他的双眼,她缓缓问,“连世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连太监的瞳仁就缩紧了,他一下从对九姨娘的沉湎中苏醒了过来,尖锐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这一问,其实已经触犯了社交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太监净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从来不当着本人谈论的。毕竟如果有一条别的路走,谁会愿意挥刀自宫?连太监自己可以怀念,但七娘子要问往事,可以说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最痛的伤疤。 在这一刻,连太监已经不是那个谦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来,无形间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气势,恐怕就算是大老爷发怒时,不过也就是这么怕人了。 七娘子却不为所动,只是平稳地与连太监对视着,任凭那双剪水双瞳里,反射出连太监的怒容。她也依然静若止水。 连太监忽然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他率先挪开眼神,好像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背转过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细细地鉴赏起了那里的一副银线乱针花鸟人物。 “当年的故事,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他话中尖锐的声调,似乎是出自阉人的生理架构,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无非是一个叫做郑连继的无知少年,做尽了无情无义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来的,则是无名无姓的连太监。”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在这一屋锦绣之中,静静地面对着连太监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长大,郑家同封家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时常往封家走动,一开始只是因为和你大舅舅谈得来,后来呢,你娘也有十一二岁了,人出落得很秀丽……两家家境差得不远,等到你娘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托人上门说亲。” 故事的开始当然是平凡的,连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声调略略有些破碎,又续道。 “可你娘学了凸绣,那是封家绝技,你外祖父当时已经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经中落,全仗着你舅母善于理家,你娘又能变着法子贴补家用,才能逐年经营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将你娘多留几年,再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艺,一般的人家,只有争着上门来聘的。” “我上门提亲时,你娘自个儿是应了,可你大舅舅嫌郑家太穷,将来你娘过门后,恐怕会把凸绣法带走……他就开了一千两的聘礼,想让我知难而退。” “若是个寻常女子,怕也就这么认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刚强,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着大嫂作陪,偷偷地从后门进了我家,问我这聘礼中还差多少银子,她来想办法补齐。” 连太监的音调就悠远了起来,无限的苦涩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甜。 “我虽然又惊又喜,但家里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两银子。碰巧当时同乡有邀我贩绸缎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现在,绸缎生意都大有赚头。有时候花色选得巧,走一趟赚个一倍的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两出来做本钱,让我带了这五百两银子,在苏州贩了布料上京去卖。如此来回两三趟,千两聘礼,也就出来了。” “当时总是太年轻,也不去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归来……就同几个老乡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连太监的声音渐渐就苦涩了下来。“一路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苏州本城父母官的长随,仗着主人身份,总是横行霸道。一个米商看不过眼,两个人时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时候,当晚两人又争吵起来。那长随一怒之下,便当着我们几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给捅死了——这出了人命官司,还不得进衙门?偏巧通州知府和苏州的那位官老爷,又是同年……同行的几个商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他们串通在一起上下打点,又买了供,竟然有好几个人栽赃给我,说我挑拨离间,挑唆那长随杀人,长随本人不过是年轻冲动。” 连太监顿了一顿,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又有两个忠厚长者不肯串供,糊里糊涂也就被放了出来。却已经是登册的戴罪之身,什么时候官府高兴了要再审案,什么时候就是我再进牢里的日子。” 他转过身来,拉长了袖子给七娘子看,“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里被拔去的,一辈子再长不出来了。” “这一番无妄之灾后,我身上五百两银子散落殆尽,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没有脸面——也没有钱回苏州去,彷徨无计之下,只有进京城找了一份活计,平时省吃俭用,四处掮了货物去卖,两三年后,居然也积攒了些银子,有了回苏州的路费。” “当时我年纪渐长,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经知道你娘拿出来的二百两银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爷一毛不拔的性子,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因此我心急着回去领罪,就辞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苏州。”连太监叹了口气。“果然,据说当时封家着急用钱,居然拿不出来,大嫂和你娘都颇受了些苛责,你娘吃不下气,便进了绣房做活。我辗转托人,又见了她一面。那时候她十六七岁……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他的声音悠远了。 “我把原委一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怪我。还宽慰我说银子已经被她还上,叫我不要担心,反过来还问我家计有没有着落。我这一世人过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样对我好。当时我心底暗下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辜负你娘的深情。我说我有了些银子,预备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开个小铺面,一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只是那千两聘礼,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点都不在意,她说从前是她太傻,千两聘礼不要也罢,就是私奔随我都肯。问我愿不愿等她几年,等她同绣房约满,再出来成亲……我,我喜欢得不得了,又怎么可能不愿?”连太监忽然间又转过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间最开心的日子,我一个月能见她一次,听她身边要好的伴当说,她在攒嫁妆。我私底下也过得刻苦,想着现在省一些,将来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没有想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世事怎会那样弄人。才过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我使了银子逃了罪,要我给死人抵命。当时知府还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个死。前思后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风头。临行前我去见你娘,她硬是塞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带着防身……” 连太监干涩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肠多好。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顾,只是要我带在身上。” 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个错。我又没有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我收了。我让她和我一块走,可她说杨家势力大,恐怕她走脱,是要派人来追的。” “也就是那么巧,这件事居然传到了那长随耳朵里。他怕事情败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两语之下,官府也发文来追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颠沛流离了一年多。再想方设法回了苏州,想着你娘只怕已经约满出了纤秀坊……” 连太监一下收住了话头,不再往下叙述。 之后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当时正是九姨娘最当红的时候,江苏布政使家的红姨娘,同一个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间,都知道该怎样选择。 “那长随……”她轻声转开了话题。 连太监转过身来,微微笑了。 “你也在苏州住过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蝉。 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昭明末年苏州知府程家先被揭发贪墨,圣意尚未裁决,大老爷还和七娘子闲话过‘不知道上头谁要整程昱’,紧接着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带奴婢下人一夜之间在苏州暴毙,是苏州有名的大悬案。程家的两个小姐,她还见过,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嘘了几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太监似乎又成了那个不怒自威的当权者,他倒背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报恩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一直当你娘在杨家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听子绣说起,这些年来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亲生女儿。想来她对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报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么心事,只管同我说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马后,连某都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连太监一眼。 这个中年人脸上的表情,的确是真诚的,他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有了些悠远地茫然,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脸庞,去寻找那之后的人。 她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全都吐了出来。 “连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领了。”她上前几步,诚恳地看向了连太监。“但您想报恩,是您的遗憾。小七却没有一点身份来接您的好意,当年的是是非非,已经随着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回报。” 她顿了顿,又抢在连太监之前续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来原谅、来宽恕什么,但有些遗憾,是您再想去弥补,也无法弥补得上的……娘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还有没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怀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评判的。” “这张绣帕,是娘生前为自己绣的嫁妆,辗转了几手,又回到了我身边,如今将它转赠给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气神,嫁到了您身边吧。”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这张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绣品,上前几步,轻轻地塞到了连太监手里。 连太监面色木然,似乎对七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张绣帕勉强在他掌心滞留片刻,就因为主人并未握紧,从指间滑落了下去。 丝缎翻飞中,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似乎也生动了起来,翩翩在空中飞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终究又落到了尘土里。 七娘子叹了口气,又自摇了摇头,再扫了那明黄大屏风一眼,又迅速地调开了眼神,转身快步出了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将一段过往关在了脑后。 才出了门,她就讶异地扫了阶下一眼。 “子绣表哥?” 锦衣青年本来正俯身细看一株盛放的君子兰,听到七娘子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我来接你。” 205目击 七娘子再扫了花园一眼,只见除了那两个年轻中人之外,小花园居然冷落无人,封绫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向封锦挑起了一边眉毛,一边笑一边下了台阶。 “那就有劳表哥了。” 两人就默默地并肩在花园中走了几步。 七娘子本来想问许凤佳的下落,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出口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凤佳的首肯,恐怕连太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密室里来呆上这么久。 这小花园虽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极是精致,封锦游目四顾,忽然赞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能静下来好好赏一赏春光了。” “表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也该放慢脚步了。” 封锦就看着她笑了笑,低声道,“这话其实与其对我说,倒还不如对世子说起。” 他们来时的小门,从外头看和墙面几乎没有分别,封锦也没有带她从来处回去,而是绕了弯子,进回廊转了几个弯,往回廊深处的小书房走了过去。 “世子毕竟已经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时不愿成亲,就是为了舅母同表姐着想,也很该为封家传宗接代,让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锦和皇上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怕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也就没人清楚了。连六娘子这样的宫中红人都闹不清,七娘子当然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是封锦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以他单传的身份,早就该娶亲生子传递香火了。 封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从我进了燕云卫做事,也只有善衡你在这件事上说过话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间,倒有了隐隐的亲昵。 七娘子倒是没有想到连封太太都不曾开口,她垂着头想了想,又提醒封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终究是未嫁之身。家事总是要有人打点……再说,我看着舅母精神头不大好,或者多个孩子,能够宽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说不清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进了屋子,这间小书斋看着倒很雅洁,封锦沉吟片刻,才在转了转墙角的大立瓶,顿时机杼声响,片刻后一条清洁的通道便展现出来,七娘子跟着他钻进里头,没走几步,便又推开门出去:这出口却是同倒座南房遥遥相对,在小花园深处的墙面上头。 “那间花园其实是巧用障眼法,从我们家花园隔出去的封闭空间,外间住客与里头的事根本毫无所知。”封锦含笑为七娘子解释了几句,“连世叔有时候会过来小住几日,见一见明面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谈,七娘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应了几句,就问封锦,“辛苦表哥引路了——只是该怎么从这儿过表姐的闺房去?” 封锦却站定了脚步。 他特地进小花园来接七娘子,当然不可能只是要送她回来。只是一路没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没有细问。此时见这清俊的青年面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并不讶异,她靠着回廊上的栏杆坐了下来,抬头询问地看着封锦,轻声道,“表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相处起来,却极是自在,有一种难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连九哥都很少给七娘子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封锦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在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他在照顾她,却并不会向她索取什么。 和封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侧的赏心悦目,最好的一点,还是这种全无压力的放松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从额角到脚尖都是放松的。 虽说男女大防,两人纵有亲戚关系,也不适合这样单独相处,但封锦当着七娘子的面,似乎也很自然,并没有无谓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问七娘子,“嫁到许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封锦会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世子爷对我不错,”她坦诚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纵有些难缠的妯娌,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过上一年半载,脚跟也就站得稳了。” 封锦应了一声,眉宇间就又现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这一笑就又让初春花草失了颜色。 “算了,善衡你兰心蕙质,表哥也就直说了……虽然我们私下已经形成默契,这一次南洋之行,谁也不会让步,但看皇上的态度也是斩钉截铁,只怕这场角力的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这就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了,似封锦这样的近人,对皇上的决心当然最是了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来:为了稳定朝局,恐怕南洋行军与地丁合一不能同时并行,皇上的态度既然这么明显,只怕大老爷的阁老位,要坐不稳了。而杨家走低,最受影响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虽说焦阁老识得大体,为了国势始终坚持不肯附议南洋行军之事。但个中关节,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这一议,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阁老也坚持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松口的……到时候,只怕表妹夫就又要远行了。”封锦垂下眼,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听善久说,善衡你嫁进许家,并非情愿。只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韬光隐晦,表妹夫又不在身边。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我想问一问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处融洽,我们终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将他留在京里的。” 七娘子心头一下就涌起了一股暖流。 封锦只对她说过一次,会护她一世平安,这话她当时听了虽然感动,但听过也就算了,并不曾指望她真能从谁那里得到庇护。 但他却是真的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遇到机会,又是这样诚挚地提供着自己的帮助。 “那就先谢过表哥了。”她也没有多加矫饰,就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许凤佳的需要。“世子爷在京里,我心底总是安稳些。” “那就好。”封锦似乎也松了口气,玉一样的容颜上,就泛起了丝丝笑意。“我听说善衡婚事之时,还有些担心你以续弦进门,和表妹夫之间恐怕有所隔阂。如今既然情浓意洽,那当然是最好了。” 只从他宽慰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封锦是真心为七娘子高兴。 七娘子却不禁叹了口气。 气出到一半,她又捂住了嘴巴,似乎这一口气泄露了什么隐私。顿了顿,才提心吊胆地望向了封锦。 在初春的暖阳之下,他的面上似乎放着微微的光晕,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唇角的笑意里,到底却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却提醒了封锦自己的遗憾。过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识到了七娘子这一口长叹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悦,就暗淡了下来。 “表哥……”她赶忙先发制人,“那个人现在,待你不好吗?” 封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别转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待我很好。” 这句话封锦说得很轻,咬字甚至有些含糊,只是话中那汹涌的寂寞,却几乎是喷薄而出。 七娘子就静了下来,注视着回廊那精致的青砖地面,等待着封锦的下文:每一段关系都总有缺憾,只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倾述自己同许凤佳之间的问题,而封锦的这一段深情,或者却只可能向她吐露。 封锦沉默了许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弯下腰,托起了一朵将放的千里香。 “善衡和世子处得好。”他没有就自身的问题再往下说,反而问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对世子有几分情意,又有几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来。 封锦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没有爱错,她是痴情人,爱上的,居然也是个痴情人。 在这一世中,会将爱情牵扯到婚姻里的人,七娘子其实只见过两三个。余下的所有人在谈到婚姻大事的时候,总是提着门当户对,提着靠山,提着亲戚,提着妯娌,提着公婆……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婚姻里的一方是否喜爱另一方。而直到这一刻封锦问出口的时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终有人在意婚姻中的爱情。 耳边又听得封锦再问,“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舍不得他,还是他留下来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乞巧……不,她更应该感谢乞巧,乞巧证实了她最深的恐惧并非无的放矢,也证明了她的抗拒并非没有意义。她没有低估许凤佳,她不应该在这段婚姻里投入感情。 封锦也没有追着七娘子往下问。 他的神色间,就涌现出了浓得化不开的遗憾。“在这世上,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低头的时候。我情愿在很多事上低头,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个不能常伴左右,我宁缺毋滥。既做如此想,有时也就难免寂寞,然而这寂寞,我也有几分甘之如饴。” 在这一刻,那个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这温润的青年后隐隐露出了一点残余,七娘子怔然望着封锦,第一次对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现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体谈性,心灵谈爱,像封锦这样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值得钦佩。 然而心中却又闪过了无数言语:封锦洁身自好,不能说不是好事,但总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个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绫也都会需要…… 下一刻,她又开始厌恶起了自己的伧俗,为什么在这样一份洁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虑到的只有丑陋的现实? 因为现实毕竟是无法改变的。 她摇了摇头,哑声道,“可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于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绫……她们或者在爱情上不顾一切,或者理性地摒弃了爱情的影响,或者主动放弃了爱情的可能,又或者在爱情和世俗之间作出了妥协。然而她们也都并不大快乐。 而她自己呢? 她还有勇气作出自己的选择吗?她能像封锦这样,只满足于‘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宁可让寂寞常伴左右,宁缺毋滥吗?或者封锦有一天也必须对现实妥协,让他为爱所守的贞洁蒙尘,为家庭生产一个子嗣? 毕竟现实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即使她改变了许凤佳,强求到了他的专一,是否将来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对现实让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后悔,或者是与连太监的见面已经乱了她的阵脚,封锦这几句话,简直是问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随着封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里香。 封锦便微微用力,将这朵皎洁的白花采下,为七娘子插到了鬓边。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望着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里遍布温暖。“这一次我见到善衡,总觉得你心底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但我想,你是不愿和我说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脸颊,才听封锦续道。“只是人生苦短,不管心里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边枝头,还有无数的花苞,经受风霜雨打,只等着盛开。为着盛开这一刻的芬芳,再长再久的等待与寂寞,也终于是值得的。” 这句话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宽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经乱成了一团扯不清的丝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实在是封锦最美丽的一刻。 在此时此刻,他是喜悦的,因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欢欣,似乎已经抵得过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与身后注定流传的骂名。 封锦再叹了一口气,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从这里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闺房了。” 尽管这一番对话已经结束,也没有一点激烈的情绪,封锦不过说了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表明自己的心迹。甚至于这心迹在任何一个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极龌蹉,极轻浮,极其不负责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觉得,她的整个生活都在这一番话中受到了动摇。 如果连封锦都敢拼死吃河豚,她为什么却总是这样束手束脚的,爱不敢爱,恨不敢恨? 尽管尽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马车后,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视线就不时调向了许凤佳。 如果她可以选择,七娘子肯定自己决不会选择许凤佳作为倾心的对象。甚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许凤佳有丝丝缕缕难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面前,她总是挂不住自己的面具。 她虽然举止得宜进退得体,但毕竟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许凤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气的面容上就笼罩起了浓浓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没有忍住:她不该关心他,然而她毕竟是关心他的。 “是和连世叔的说话不大顺利?”她轻声问许凤佳。“皇上那边……” 许凤佳摇了摇头。 他抬起眼,浓得化不开的眼神,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一起说话。” 许凤佳的话里,居然遍布颓唐。 206匕见 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虽然说男女大防,她和封锦在一起谈话,似乎是有些越礼。但话又说回来,那是她嫡亲的亲表哥,并且经年不见,还有连太监这么一个共同的长辈,和封锦稍微谈得久一点,难道还碍着什么了不曾? 再说,许凤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锦的对话,也该知道两个人根本没有肢体接触,从头到尾不过是封锦摘了一朵花插在她头上,许凤佳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嗯,我和表哥谈了谈往事。”七娘子皱了皱眉,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她和封锦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如果你连我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凤佳又烦躁地打断了她。 他咬着唇,难得地显出了犹豫,扫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语调冷了下来。“回家再说。” 马车内就静了下来,七娘子透过窗边的白雾,望着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从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内城打转,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没有多久就进了煤炭胡同,两夫妻在车轿厅下了外用的马车,许凤佳先钻出了车门,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七娘子不禁秀眉紧蹙,目送他的背影转向了梦华轩方向,才吩咐立夏,“我们回去换件衣服,到清平苑请个安。” 已经交了初更,乐山居已经关门落锁了。许夫人却是多年来起居不定,初更往往还没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换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进了清平苑向许夫人报平安。 虽然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但府里的大事,许夫人却从来都是心底有数的。许凤佳为了南洋行军和皇上闹别扭,许夫人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就连这一次外出为的是什么,许凤佳也没有瞒着母亲。 “似乎谈得还好。”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向许夫人汇报。“想来几个重臣如果都能顶住,各方面软磨硬泡之下,或许皇上也……” 许夫人拉长了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皇上那样有主意的人,”她对今天的这次会面,好像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怕是我们拦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过以皇上的性子,凤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会相强。” 话虽如此,许夫人的语调里到底是多了一点心事。七娘子也没法宽慰她太多,只是又交代,“世子进梦华轩去了,恐怕一会没能进来向娘请安……”便起身告辞,出了清平苑。 等她进了西三间,许凤佳已经洗漱过了,顶着一身清爽的水汽站在窗前发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径自进了净房宽衣洗漱,一边低声问进来服侍的中元,“世子爷一进门就是这个样子?” 中元是一脸的后怕,“可不是一进门就凶神恶煞的?” 她口齿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稳重,形容许凤佳进门时候,“就像是刚吃了个苍蝇似的,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 七娘子心里倒是越发纳闷了起来。 索性站在许凤佳背后,把自己和封锦的对话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曾做过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就是两兄妹闲话家常,才站到许凤佳身边清了清嗓子。 “你们都下去吧。”她冲中元摆了摆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几个丫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将西三间里外的几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听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许凤佳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双唇边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负面的心情。就连关门声,都没能让世子给出沉默之外的一点反应。 七娘子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了起来。 许凤佳决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里吞的性子,只看他忍着气回来和自己讲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撑大局,就能知道这人虽然有时会意气用事,但怒气过后,总也会冷静思考。 可现在他与其说是狂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她从来很少在许凤佳身上看到这样低沉的情绪。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份情绪展览在七娘子跟前,这毕竟是一种示弱,而许凤佳又是那么的要强。 “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七娘子就主动站到了许凤佳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暗淡的月色。“表哥只是从连世叔那里带我出来……你总不是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吧?” 封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当然更不是傻的,许凤佳就算当时有误会,稍微一想也应该明白过来,至少总要求证一下。总不会是看到她和封锦从花园里过来,就径自认定了什么,兀自开始黯然神伤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许凤佳反常的低沉,让她的情绪再起了波动。 这一天之内,她心里全都是事,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本来就已经相当疲惫,甚至于失去了伪装自己的兴致。见许凤佳还不答话,她索性一下站到了许凤佳跟前,强迫他将视线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么了?”她一字一句地问,“有什么事,你总要说出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后悔: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为了取悦他而活着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将这些算计推到了一边。她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眼下要再计较那么多,也没有这份精力。 许凤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烦躁地背过身去,躲开了七娘子的注视。“今儿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性赶前几步,又拦在了许凤佳跟前,静静地瞅着他瞧,大有不闹个明白不肯干休的架势。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见许凤佳不为所动,她索性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带着心事入睡。” 许凤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气的容颜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疲惫。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态度平静如水。“就是这么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婉转了?还是你忘了,他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许凤佳粗着嗓子打断了七娘子的解释,语调里忽然间多了满载的怒气。反而让七娘子安心下来——还会吵出来,事情就不算太严重。 虽然她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许凤佳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许凤佳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逃避着七娘子的眼神,摇了摇头,粗率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 见七娘子还不曾让开,他索性直接将她拦腰举起,轻轻放到了一边,径自宽衣解带,坐到了床边。 七娘子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拒绝交流的生活伙伴,可以让人打从心底恼火起来。 她本来已经疲惫得没有恼火的力气了,然而当着许凤佳明显的保留,心底却似乎是长出了一根长刺,叫她坐卧都不舒服,更不要说安然入睡了。 勉强在许凤佳身侧躺下,她闭上眼,在心底想着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务……然而随着许凤佳的每一个辗转反侧,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帘后头不断被重放,就好像一张贴满了心城的招贴纸,思绪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 待到许凤佳又翻了个身,七娘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许升鸾你到底怎么了?”她的音调里居然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恳求,七娘子却也根本无心去武装出不在意——她的确是在意。“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还是你只是不喜欢我们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在她心底,有一个最小的声音似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嘲讽着她的口不对心。 她知道!七娘子烦躁地意识到:原来只是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自己已经对许凤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于他的低沉,直接影响到了她的情绪。 这当然是错的,她当然应该及时纠正,但今晚她实在也已经太累了,理性罕见地全面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着,几乎是绝望地提醒着她,她是多在乎许凤佳的情绪。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就粗重了起来。 这话中的一丝哀求,好像比得过千言万语,一下就把他的情绪逼到了失控边缘。 他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逐分逐寸,甚至带了一丝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叙述。“杨棋,我看到你同他说话。”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同封锦说话,难道甚至是桩死罪? 她没有开口,许凤佳轻轻地冷笑了起来。 “你甚至还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声音是多变的,曾经愤怒得像是刚出炉的铁器,炽热而致命,也曾经带了刻意的不屑,锋锐得像是最尖的针。然而不论什么时候,疲惫时无奈时虚张声势时,也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但此时此刻,这生机居然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死水一样的宁静。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发现,这声调就像是她自己的语气。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东西。我身边的所有人,也从来没有不把我当一回事。”许凤佳抬起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依然是炽热的,但这触碰里却少了往常的情愫。“喜爱我的人,希望我将来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喜爱我的人,也从来都将我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 “只有你,杨棋,只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越不喜欢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记着你。我想让你求我,让你承认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后,当我站在杨家村你从前的家中时,我想的却是你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过日子,想着你应当锦衣玉食,应当受到和我一样的供养,这样你对我低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低头……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心底是有一丝喜欢你的。” “等我再见到你之后。”许凤佳顿了顿,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时候我觉得你长得也不过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那样的重要,居然能胜过外表的美丽……我时常趁人没有发觉,看你几眼。想着你静静的样子,那股深不见底的感觉,居然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七娘子怔怔地听着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艰困了起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许凤佳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来谈论着那段对他来说太过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难攻的堡垒,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爱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杨棋,你是最难解的珍珑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说你喜爱我,可你是否真的爱我,我捉摸不透。若你爱我,为什么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对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对我,流露出一丝特别。” “可后来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爱过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恨过你。” 许凤佳苦涩地笑了。火热的手指,游移在七娘子脸侧,忽然间又溜到了她唇畔,轻轻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张的唇瓣。 “善礼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个失败。是对善礼的失败,也是对你的失败。我和你之间的对局,我是又输了一次,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困惑。“杨棋,为什么我一生中的每一个失败,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里渐渐地蓄起了泪。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冲击着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许凤佳的话头,想要挽留住在这一个月间,存在于他们间的那一份虚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谈,有些人被搁置到台面下头,他们还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虚假的温情。 但这份所谓的恩爱,似乎正随着许凤佳的告解而渐渐地零落了下来。 “在广州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给善礼的支持实在太少,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来。我想我的时间太少,要让你对我低头,对我说一声请,总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总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地选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着你要一个选择,你却只会告诉我,你没有选择。我情愿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边的……你心里的那扇门。”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绣说话。我花了多少时间看着你,杨棋?我知道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对长辈,对朋友,对敌人,对下人,甚至是对我……可当你和封子绣谈话时,你脸上的表情,我一个都没有见过。” “我那样想要,那样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从你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诚……你凭什么那么轻易地给了封子绣?”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过,要等你放开心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你习惯提防,习惯作伪,习惯了……习惯了向你索求什么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实你只是对我把守得那样严,而要关心别人,要去选择别人,又是那样容易简单的一件事。在心里,你一直都没有喜爱过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嫁给我,你是真的没有选择。” 他的语调里,又笼罩上了那死气沉沉的哀伤。 七娘子不觉又抚上了脸侧,似乎正在挽留许凤佳所留下的那一点余温。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让许凤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所以他不应该继续纠缠。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了下来。 她感到,她明白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这一刻过去,以后许凤佳就不会再索取她所不想给予的那些东西。她的感情,她的爱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会再给予她他的关心,他的爱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经承认了杨棋是他的失败,而学会承认失败,正是接受失败,遗忘失败的第一步。 放开手,放开这一刻,她的生命中将不会再有许凤佳这个变数,她会得到一个优秀的丈夫,一个和桂含春、和权仲白没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里,不管是谁扮演这个角色,都不过只会是个符号。 然后她会失去许凤佳,这个她一直在努力否认,努力抗拒,这个她理智上也明白永远无法成为她想要的伴侣,然而感性却不断想要靠近的男人,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许凤佳。 西三间就安静了下来。 七娘子数着自己清浅的呼吸,听着许凤佳粗重而略带梗塞的呼吸,她紧紧地闭上了眼。这安静,让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开手。她的意识里传来了喃喃地,无声地低语。 不!留下他!又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顾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这一瞬间,前世今生无数个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临终前那一抹释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无边寂寞。 那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不闻。 这份让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甚至长到两道呼吸声都匀净了下来,才有一道安静而冰冷的女声,打破了浓黑色的静谧。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为什么能放下心防吗?” 没有答话,然而那粗重的呼气声,却已经顿住了。 207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盯着黑暗中模糊的百宝嵌痕迹,几乎是虔诚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那精致的做工,在她内心深处有个部分不禁开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费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艺上,才能将珍珠宝石这样精巧地镶嵌在坚硬如铁的黑檀木上,以至于造出了这样的工艺品…… 下一瞬间,她又坚定地推开了自己漂浮的思绪。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这么多年的矫饰之后,她几乎已经不能自然地面对自己,更不要说将一部分的自己向着这个危险的男人打开了。 他是危险的,她打从心底细细地颤抖起来,难以遏制地想,他可以伤到我。 在这世上能伤害到杨棋的人,屈指可数,而所有可以让她放下心防去靠近,去展示自己的软弱和畏惧的人中,也只有许凤佳是莫测的。封锦不会伤害她,九哥不会伤害她,甚至五娘子、六娘子在有所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伤害她,而她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即使他们想要伤害她,所带来的后果也不会比许凤佳在不经意间造成的破坏更严重。 因为他们对她所要求的,她所给予他们的东西,并非不可替代。而许凤佳想要的,她甚至已经在给予的一些东西,即使是她自己,一辈子也只有这么多。 七娘子甚至不喜欢用爱来形容他在索取的东西,那词语带着一股轻佻的天真,并不适合她灰色的生活,这是远比爱更沉重得多的东西。她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许凤佳想要她完全敞开,想要她接纳他进自己的生命里,他在索取的是七娘子的一小片人格。 而这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机会实在是太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梦呓一样地,第一次在许凤佳跟前,她半是含蓄半是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软弱。 “因为他伤害不了我,而你会。” 以许凤佳的聪明,这已经是一个足够直接的告白。 她身边的男人震惊地坐起身,七娘子也调整姿势,靠到了床头,在黑暗中平静地接受着许凤佳的凝视。 “所以……”许凤佳拉长了调子。“就因为我会伤害你。” 他的手指又找到了七娘子的脸颊,然而这一次却带了过分粗鲁的力度,唐突地在七娘子的脸侧巡游,似乎想要用手指读出她现在的表情。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胆小,杨棋。”他的调子是如此的矛盾,蕴含了这样汹涌的怒火,却又平静得像是最轻盈的丝绸,在七娘子的肌肤上滑过。“还是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 七娘子沉默了下来。 许凤佳对她无疑是很好的。就算是最挑剔的姑娘家,如果处在她今天这个位置,也未必会有什么不满意。 对她身边的清秀侍女们,他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虽说公事繁忙,却也尽力抽出时间来陪伴妻儿,甚至于为了家庭,还肯放弃能让他建功立业的远航之旅……就是二娘子的丈夫孙立泉,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抬举了七八个通房,还有两三个生育儿女的上位成姨娘,连大老爷、二老爷这样的货色,在大秦都算是不错的丈夫了,许凤佳对她,简直堪称模范。 也难怪他是这样愤怒,有这样的底气来质问她为什么还不肯妥协。 她忽然觉得很冷,而这冷意却并不像是忽然的一个冷战,倒更像是一种自觉:她觉得她被淹没在了一池冰泉里,曾经一度,她已经麻木到忘却了自己的处境。然而在这一刻,七娘子终于明白,就算在外表上,甚至很多时候在心理上,她都已经很像是个大秦人,但她毕竟并不是,在这个社会里,她很孤独。真正的她,永远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她越是不想要放弃最后仅剩的一点自我,就会越强烈地感到一股窒息。 “你对我很好。”她轻声肯定。“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力对我好,对五姐好,对四郎、五郎好……你已经很努力。” 她顿了顿,咬着唇在心底不断地为自己鼓劲,甚至是在强迫着那个软弱的、只想着逃避的自己,来面对许凤佳无言的愤怒。他应该有一个答案,他值得一个答案。 “但我们依然是不平等的……许凤佳,我没有办法在这样卑微的位置上对你付出什么。” 许凤佳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七娘子摸索着一下握紧了他的手,他又安静了下来。 “我不是说你还抱持着你的优越感,那是两回事。”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像是在一场大考后终于交了卷的学生,有一种古怪的解放感。“曾经在社会地位上,我们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而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庶女。曾经你也幼稚得以为这足以决定我们间的关系,你索取,我只能给予。而你的给予,要仰仗你的恩赐。” 她无声地笑了,“但现在你不是这样了,我也不是这样了……我明白在这后头,你肯定改变了很多,这一切虽然并不是都因为我,但最终的受益者,却还是我。” 七娘子在社会地位上的改变,是源自她自身的奋斗与命运的安排,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来踩两脚的庶女,不管谁做她的丈夫,也都不可能随意欺凌。她可以平等地和任何一个丈夫做棋局两边的对手,展开一段精彩的博弈,她有了入局的资格。 而许凤佳的改变,或许源自了自身的成熟,或许也源自于五娘子的不幸,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对人对己要求都太苛刻的少年。这一点,就是在最想推开他的时候,七娘子都无法否认。 他甚至学会了聆听,放任黑暗成为她最好的保护色,提供给她虚假的安全感,让她继续将心底压抑了几乎是永恒的话语,倾泻而出。 “但这还是不够,你给我的依然不够。你做得很好,在这世上可能也没有谁能比你更好,而这对我就只是不够……问题在我,不在你。我想要的伴侣不是这样子的,我想要的世界不是这样子的。” 话到了末尾,七娘子已经不再控制,绝望几乎是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淹没了她的理智,在她的话语中找到缺口,然后奔涌而出。 西三间内就又静了下来,许凤佳的手指没有再挪动,而是若有所思地揉蹭着七娘子的手腕,给她柔嫩的肌肤带来了丝丝的麻痒。 七娘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知道仅仅是一番倾述,就能给自己带来这样激烈的轻松感。她感到了久违的畅美睡意,睡眠不像是个任务,不仅仅是在精疲力竭时补充体力的途径,终于又像是一桩美好的事体,向她诱人地招着手。 她绝不会后悔,她模糊地想,她早该说清楚。不论将来会怎样,这是她欠许凤佳的。不是他不够好,只是她对他来说太超前了。 然后许凤佳动了。 他往前靠,整个人压在了七娘子身前。 原本极致的疏离,忽然间又转化为了极致的进犯,七娘子的私人空间被他瞬间挤压得近乎于无,他火热的吐息,直直地吹到了七娘子耳边,带来了一丝尖锐的撩动。 “告诉我。”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一匹沉重而丝滑的锦缎,灌进七娘子耳朵里,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灼热。“你想要的是怎样的我。” 仅仅是这一道声音,许凤佳就传递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片刻前,他依然冷淡、失望并且疏离,但现在他是进犯的,他是索取的,他甚至是生机勃勃的。 七娘子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疲惫地说,双手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它们环上了许凤佳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玩弄着他的发尾。“你依然以为一切是很简单的,我提出我的想望,而你只需要满足。” 许凤佳的唇在说话时若有似无地拂过了她的脸颊。“这一切本来就这么简单,我喜爱你,你也喜爱我。余下一切,都是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尽管眼前是绝对的黑暗,但七娘子依然可以描摹出笑容中的挑拨,就像是当年百芳园四宜亭中的一笑,有胜券在握的得意,有少年的雄心…… 她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也是人,也会被诱惑,许凤佳这道大餐,对她的影响力,不是现在的她可以勉强压抑的。 “告诉我。”他又在她耳边吹气,“你喜欢我怎么做。” 话里的暧昧,几乎拉出了丝丝缕缕有形的银丝,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七窍,钻到心头,痒丝丝地往下扭动,让七娘子必须用力咬着唇,才能止住一声苦闷的呻吟往外冒。 她努力抑制着颤抖的冲动,维持着自己冷静的风度。 他甚至还根本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她在心底斥责自己,你怎么能就这样激动起来,好像他表示出愿意听从你意愿的态度,就已经是你想要的一切…… 该死的女人天性!七娘子气急败坏地想,过去几个月里许凤佳费尽心机都没有得到的软化,只用一个姿态,就已经让她的防卫几乎溃不成军。 “我要的是绝对的平等。”她藏着喘息,快速而急切地要求。“这东西不是你说要给我,就可以让我得到的。” 许凤佳的唇几乎已经沾到了她的唇瓣边上,然而随着七娘子的说话声,他一下冻住了。 七娘子这才得以喘息,她略略将许凤佳推后了一点,却也舍不得拉得太远。 “你要明白的是,”她渐渐喘匀了气息。“我不是你勾个手指就能得到的东西……就算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我们也可能并不合适,但有些承诺你却不能反悔,升鸾,我可能不值得你的付出……” 她的警告被许凤佳轻声嘘住。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把握。”他就像是手握重金的买家,狡猾地盘旋在七娘子耳侧,热情地诱惑着她主动打折降价。“你只管说,你喜欢我怎么做。” 这句话对女人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七娘子甚至有些恼火起来。 “你要明白。”她坐起身,尽量靠到床头,远离这个强壮而且火热的诱惑,平静下自己的语气。“我和你是平等的,许凤佳。即使整个许家,乃至全京城、全大秦,整个天下的人,都指望女人要三从四德,我也从来没有把这些屁话当回事。”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在另一个大秦人跟前,放肆地露出了自己对女诫、女则的不屑。 “我是个完整的人,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取悦我的夫君,不论任何人是我的夫君,这一点都不会被改变……你想要我对你好,你就得先对我好。喜爱我不足够,你还得对我好,你要明白我的喜好,实现我的愿望。”她一边说,一边自己都有点好笑。“但首要你依然是要明白,我和你是平等的,你对我的好,不是垂青,我可以接受,也可以将它推得远远的。拒绝你,不会令我变成坏人。” “但对我来说,你就是坏人。”许凤佳细声抱怨,“我那么喜爱你,杨棋——” 七娘子以牙还牙,也嘘住了他的抗议。 “你有多爱我?”她轻声问,“这一辈子,你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西三间内一下就又沉寂了下来。 许凤佳整个人冻住。 七娘子几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她的话里居然真的有理解。在大秦生活了这么多年后,她明白对于大秦的男人来说,性与爱,从来就不能混为一谈。就以大老爷为例,他爱不爱大太太,也决不是由他有没有纳妾决定的。即使有人一辈子没有纳妾,那也决不是因为对妻子的尊重,恰恰相反,那是由于对妻族权力的恐惧,或者对妻子本人殊恩的感激。许凤佳尽管爱她,但却决不会将专一看做是本分的要求。“而我甚至还不是要求你,一旦我们相爱,你不能再有别人。不,不是这样,对我来说,一个不专一的夫君,连要求我打开心防的权力都没有。即使将来我们对彼此敞开一切,发觉其实并不合适,但这份专一也依然是我需要的。许凤佳,我们是平等的,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在明德堂里,在我的屋里,如果我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人,你一辈子,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别急着回答,你好好想想。”她轻柔地叹息着,拂过了许凤佳的眉宇。“二十岁,颜色还鲜嫩的时候,这份承诺不难。三十岁,我开始老,你却还年轻,或者依然可以坚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辈子很长,你身边永远会有随时可以摘取的鲜花。你先想想,你能不能永远说不。” “甚至于你做出了这份承诺之后,你很可能不会喜欢真实的我。我很沉闷,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一点也不善良,甚至说不上体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艺。”她仔仔细细地为许凤佳分析。“也不要觉得你能欺瞒过我,暂时许下这份诺言,到了日后再来反悔……” 她的声音冰冷了下来。 “因为如果你胆敢那么做,从我知道你和另一个女人发生过什么的那一刻开始,我会一点一点毁掉你的生活,你重视的一切,你珍视的每一个人……我会让你觉得活在这世上,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许凤佳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扪心自问,她从来也没有乐观过。让一个男人放弃全世界的鲜花,只取她这一朵甚至称不上特别诱人的芳草,就好像叫一个永远在饥饿中的美食家,只能吃一道菜一样残忍。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知道她的要求,在这世上恐怕没有谁能够满足。她依然不后悔自己开出了这样苛刻的条件,即使没有人愿意满足,即使没有人能够满足,即使她本身可能不值得一个受过大秦教育的男人付出这么多,只为了得到这个机会。 但这样做的感觉真的很好,将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不管能不能找到共鸣,对她来说,都是难得的享受。 “啊,忘了告诉你。”七娘子甚至靠前了一点,在许凤佳耳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权神医为我扶过脉,他说我身子不好,恐怕很难怀孕。” 她彻底地放松下来,吐出了一口轻松的气息,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七娘子觉得她已经不需要再挺直脊背了,这一辈子,她再不需要用外在的坚持,来鼓励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一世第一次,她终于找回了那个真实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一小片,她还是那个她,那个即使一无所有,也不愿向现实完全妥协的孤女。 208胜利 西三间内再度沉默下来。 只是这沉默不再窒息,对七娘子来说,反而带了可贵的温存。睡意就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上来——七娘子等了等,才轻推许凤佳的肩头,婉转提醒。 “这种事,也不是要你马上做个选择。” 许凤佳忽然一下就塌下来,整个人压在了七娘子身上,让她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才懒洋洋地撑起了身子,调整重量,不让七娘子承受自己的全部体重。 “谢天谢地……”他的呻吟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放松。“你没生气?” “我干嘛生气。”七娘子不禁莞尔。“你要是一口答应,恐怕我才要生气呢。” 像这样的大事,假如许凤佳丝毫不做考虑就答应下来,反而只会显得他根本没有把七娘子的话听进去。 许凤佳就深思地嗯了一声。 他又沉默了下来,只是任凭长指游走在七娘子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爬梳着她的秀发。 “你真是……”话说到一半,又断了,久久之后,才接上了若有若无的低吟。“太特别了,杨棋,你实在特别。” 七娘子不禁在他身下微微地笑了。 “你当我想?”她轻声地,涩然地说,将无边无际的苦涩与心酸,挫败,全都化成了一句淡淡的倾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 “如果……如果我没法答应呢?”许凤佳一边问,一边将唇贴近了她的脸颊,用唇边新生的胡渣,一遍又一遍地刷过她的唇畔,这不是吻,却要比吻更暧昧。“如果我答应不了呢?” “那你的生活会轻松很多。”七娘子毫不考虑地回答。“你还是可以……” 她主动偏过头,在许凤佳唇上印下了一吻,又退了开来。 “肌肤之亲,还是可以有……只要你想要,我也想要。”她的声音里就带上了笑意,甚至还伸手向下,轻轻地弹了弹只因为这一点最轻微的刺激就兴奋起来的器官。“在适当的时机,等四郎五郎再大一点。我会提拔一个通房,你让她生个儿子……那以后,你爱干嘛就可以干嘛。别闹到我跟前来,我也不会管你。” 许凤佳一把抓住了她使坏的手,深思地揉蹭起来,“你可真贤惠。” 话里虽然带了轻轻的讽刺,但也有浓浓的沉吟。 “如果你没有一直在索取,一直想要……这本来就是我准备给你的。”七娘子轻声细语。“不论谁做我的夫君,我都会做个本分的妻子,只要求少少一点东西,没什么是你不能给的——但,你也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所有这些……”许凤佳挥了挥手。 “所有这些。”七娘子轻柔地同意。“所有的私密,会全部关起来。你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再得到……说老实话?我也不觉得你会喜欢,我真的很无聊,很……不可爱,你难道还不清楚?” 许凤佳静下来,在黑暗中寻找着七娘子的双眼,一点点微光,让他们的眼神互相锁定,但却因为太过黑暗,而无法打量对方的表情。也正是这一点让两个人都有了几分放松: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须伪装起无暇的面具。 久久,许凤佳才沙哑地道。 “你是一点都不可爱。” “女人要娇弱些才惹人怜爱,可你从来,从来都没有娇弱的时候。”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对我说‘我谁也不要,独个儿就能过得好好的’,‘我谁也不用靠,就能把头抬得那么高’。” “越是这样,你就越不可爱……可我……可我就越想让你低头,让你承认,你得靠着我,才能过得好好的。” “如果你嫁得远远的,也许我就这么忘了你。可你就在我身边,还是这样的一副态度,好像谁做你的夫君都没有一点差别,你一个人就能将日子安排得完美无缺。” “不是完美无缺。”七娘子柔声打断。“还要做夫君的给一点点配合,才能完美无缺。” 许凤佳恼怒地咬了她一口,正在唇上,力度大得不算是个吻,反而像是要咬掉一块肉,咬出了一点血。 “在我生平所见的所有女人里,你最不可爱,强得让我甚至都感觉到威胁……如果你是男人,又不能为我所用、站在我这一边,我会竭尽全力毁了你。”许凤佳话里的激怒渐渐平缓了下来,有了一丝认命的无奈。“可你是个姑娘家,一个姑娘家还这样倔强这样刚强!” 这分明是数落,但七娘子的唇边却不禁浮起了一点笑意。从她的脚趾间往上,一点点暖流浸润了上来,这久违的暖意,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多年来的坚冰,她知道她在渐渐融化,但融化的感觉太好,好到让她根本无法抵抗,甚至连慌张的余裕都没有。 “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能毁掉你,又不能……我实在是不能停止想要你!”伴随着急切的告白,一个吻,一个毫无保留的深吻印了上来,却在七娘子能够回应之前恼怒地退开了。“你真是我的克星!杨棋你怎么能这样吊着我的胃口,又开了这么高的价钱!你要我……你要我置子嗣于不顾,把什么都忘在脑后,就为了买这一个机会?——我甚至还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喜欢我得到的东西!或者你能不能喜欢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轻轻笑起来。 “是。” 能坦承的感觉,真是好。 “我也就会给你这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几乎是恶意地补充上了这句话,“你一直很喜欢对我说选择,升鸾,现在一切利弊摊在你跟前,由得你选。你又会怎么选呢?” 七娘子的尾音微微上挑,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俏皮。 许凤佳就恼怒地低吟起来,他翻过身来仰躺在七娘子身边,不片刻,又回身把七娘子压制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放弃?”他烦躁地逼问七娘子,“这样你就能缩在你的壳里,当你那个完满的少夫人,不论身边的男人是我还是封子绣,甚至是那个该死的权仲白,你都是一个表现?” “是。”七娘子承认,“如果你不索求,我一辈子也不会开口。我会做个完美的妻子,不论身边的男人是谁,我都是一个表现。我甚至会像对表哥一样对你,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想望,所以不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受伤。” 许凤佳的呼吸声顿时变粗了。 “但我是特别的!”他恨恨地说,扣住了七娘子的下颚,“我是特别的!该死的,杨棋!你不能否认这一点,你是喜爱我的——” “喜爱是可以被淡忘的。”七娘子淡淡地说。“你怪我不肯选择……许凤佳,其实你也很胆怯,你也会惧怕选择。” 许凤佳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放松了对肢体的控制,整个人一下就瘫软到了七娘子身上。 “你错了。”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咒骂。“从我遇到你那天开始,我就他妈再也没有选择了。” 他一下咬住了七娘子的下唇,猛力在齿间研磨,让七娘子为那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气,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痛吟。 “你就是要我弑君杀父,恐怕我都会允你。”在唇齿纠缠间,许凤佳含糊的告白,像是直接往七娘子的脊背下头传递着短促的电流。“只是这个要求,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答应你?我……我巴不得我能恨你!” 他一边抱怨,一边粗鲁地扯开了七娘子的中衣,“在你跟前,我从来没有赢过!总是输……简直邪了门了,我、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啊!”下一秒却又惊喘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干嘛——” 对话很快破碎成了深深浅浅的呻吟。 七娘子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灵肉交融,在女方不再抗拒之后,居然是真有灵肉交融的效验,整个体验居然会截然不同。 他们之间的情事曾经是让她不愉快的,她很难足够兴奋,而许凤佳又没有太深的耐心,往往要借助香露润滑,才能勉强不让她疼痛。接下来的事,许凤佳本人或者愉快,但她却往往需要格外的刺激才能快乐。 然而当她不再抗拒许凤佳的进入,当他的进入不再算是入侵,正式得到了她的许可,身体上遍布着小火花一样的快感,会同精神上海潮一样的狂喜,女体几乎是下一刻就做好了准备,随着他的进入而迎合,在交合处发出了让人羞涩的声音,七娘子很快就抽着嗓子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许、凤……佳……”她的恳求是变了调的,或者这也并不是个恳求,在无边无际的漂浮中,甚至于在一片强烈的白光中,她所可以发出的声音只有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切可爱的小呻吟,都不具备任何意义。 许凤佳非但没有缓下动作,他的行动反而变得更快,七娘子头晕目眩,乏力地举起手遮在额前,却又被他撇去。 “看着我。”他气喘吁吁地要求,隔着微晞的曙光,七娘子隐约可以分辨出他脸上兴奋的潮红。这一次对他也是不一样的,她昏眩地想,他要比往常更兴奋得多,甚至于表情都有微微的扭曲。 她想要闭上眼,习惯让她依然有逃避的冲动,但现在许凤佳已经吃下了她的叫价,她也不再有躲闪的权力。七娘子在心底回味着他的低头,而精神上的喜悦,也让她不再回避许凤佳的凝视,他在放肆地浏览着她脸上难以掩藏的妩媚,而她任他去看,由着他审阅着自己…… 七娘子弓起身子,细细地抽泣起来,难耐地摇着头,恳求许凤佳,“不要碰那里……” 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地阻止许凤佳探索她的身体。这份甜蜜的折磨拉长得几乎成了痛楚,然后他的控制开始放松,节奏飘忽不定,而伴随着一声低沉的满足的叹息,许凤佳倒塌下来压住了七娘子,手指恋恋不舍地在她最羞人的地方盘旋了一会,才抽出来搂住了七娘子的肩膀。 下一刻七娘子就陷入了全然的熟睡,甚至都没有推开身上那沉重的分量。 # 她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她在一辆列车上漫步,所有的旅客都带着常见的漫不经心,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只是将她当作一个最普通的乘客,而这正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后她所需要的放松。 在从前的世界里,她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寂寞的,然而也是自由的,在职场之外,她拥有真实的喜乐,没有人爱她,也就没有格外的负担。 带着一丝心酸,她回顾着自己的生活,回顾着现代生活中的种种便利,那曾是她所费尽心机掩藏下的眷恋,她不让自己多想,唯恐对过去的留恋会妨碍她适应现在的生存。 但此时此刻,这些被压在记忆最深处的小细节,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乘着地铁上班,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走进电影院欣赏一部好电影,一两个被她吸引的男人……她乏味而稳定的生活。但再乏味,再无聊,她也在生活,在漫长的生存过后,是那两三年得来不易的生活,支撑着她走到现在。 曾经在西北,她一想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东西,就有崩溃的冲动,就是在西北,她一点点地埋葬掉了自己曾经的快乐和满足,重新披挂战衣,开始为生存而挣扎。 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轻易回忆从前,她是这样地投入着杨棋这个角色,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真的被同化。尽管不完全,尽管还留着从前的痕迹,但现在的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满怀生活希望的孤女,她是一个惯于算计的庶女杨棋。 但即使如此,她的从前依然是她最深的梦魇,她很怕梦到从前,那只会提醒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是多暗淡,多难堪。 七娘子睁开双眼,注视着华美的帐顶刺绣,知觉渐渐回笼。 她讶异地发觉自己的情绪依然是轻快的,并不因为梦到了从前而有所低沉。 尽管她很疲惫——短暂而错乱的休息,让七娘子的头顶心都有淡淡的疼痛,但她是愉快的。 她半坐起身,侧头想了想,又自一笑,才冲自己身下的一片粘湿皱了皱眉,随手披上了已经系不上扣子的中衣。 “人呢?”她扬声叫,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屋角的座钟。 自鸣钟快走向十点……她晚起了一个半时辰还有多。 七娘子的脸颊顿时一片暖热,她偏开眼,不敢直视应声而入的立夏,低声吩咐,“预备热水,我要……” 立夏会意地笑了。“热水早就给您备好了,世子爷起身的时候就吩咐了来着。他还说让您今儿就别出明德堂了,他会和长辈们打招呼,您好好休息。” 见七娘子做询问状,忙又补上,“世子爷是去梦华轩了,似乎是国公爷有事请他过去商量。”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一瘸一拐进了净房,果然,上元带着中元、端午,正把最后一壶热水往浴桶里倒。 等她进了热水,惬意地发出了叹息声,立夏才屏退了从人,又在七娘子耳边低语。 “世子爷还说,屋里的两个姨娘还有几个不安分的丫头,请少夫人趁早都打发了,今晚他回明德堂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一个碍事的人——一边说还一边笑,又特别叮嘱,请少夫人的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立夏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似乎被许凤佳这自相矛盾的命令,给闹得有些迷糊了起来。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怎么笑得这样开心?” 七娘子赶忙勉强收敛笑意,摆了摆手。 “我是想。”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忍俊不禁。“世子爷也真是干净利落,什么事,都办得很爽快!” 立夏的神色就越发迷糊起来,又思忖了半日,等七娘子出了浴桶,就忙着服侍她擦拭身子,一边请示七娘子,“玉芬、玉芳两个是不消说的了。可乞巧又该怎么安排……姑娘心里有数了没有?” 209揉搓 当年五娘子在的时候,进了明德堂的两个通房,一个姓王一个姓毛,因为都是光明正大地做通房赏赐进来的,进门就有了姨娘的名分。面上虽风光,私底下却一直被五娘子关在偏院里,没事绝不许出门,也就是七娘子进门的第二天出来给她上了茶,便再没有多少动静。 在明德堂正院里住的,也就是大太太让她带来的玉芬、玉芳同乞巧了。 玉芬、玉芳私底下怎么样,七娘子不大清楚,但当着七娘子同她的心腹,总是乖得和猫一样,从不敢随意进堂屋来在七娘子跟前碍眼,当着许凤佳,虽然难免飞两个眼色,但行动上是再没有一点不妥的。她们这些娘家陪嫁来的通房丫头,生死荣辱不过七娘子一念之间,但凡有点脑子,当然都知道该怎么做事。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这乞巧,的确也难办得很。” 玉芬玉芳两个毕竟没个名分,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但乞巧就不一样了,毕竟在七娘子身边服侍了几年,很多事她心里影影绰绰也有个数,这种亲信不好好安置,很容易让身边人寒心。 但她又分明沾染了嫌疑,自己要是不杀鸡儆猴,恐怕将来新进来的丫鬟们心里有了祈盼,就算许凤佳没有心思,也难免闹得难看,让明德堂在乐山居那里有了把柄。 立夏垂着眼不敢看七娘子,一边慢慢地为她系扣子,一边轻声为乞巧求情。 “说起来,其实就是一场误会。乞巧也是绝没有那个胆子,敢蛇蛇蝎蝎地给姑娘添堵……” 这不就来了?立夏是个好心人,和乞巧在一块两三年,以她的性子,是肯定要为乞巧求情的。 “她倒是运气好。”七娘子自言自语,又弹了立夏额角一下。“连你都为她求情。本来说不准是……” 想到乞巧几次在许凤佳跟前的表现,她不禁嘲讽地笑了笑。乞巧能以这样的巧合脱身,是她都没有想到的。 算了,毕竟相处几年,也不是没有感情。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她过来见我吧。”她出了净房,放肆地伸了个懒腰。“真是饿死人了,昨晚就没有好生吃饭……” 西次间里当然是已经预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七娘子吃过早饭漱了口,谷雨和春分便抱着四郎、五郎来给她请安。 “听说今儿少夫人起得晚,就没有让他们过来。”谷雨笑盈盈的,“可两个小郎君惦念着少夫人,一上午问了几次,怎么还不去西边。” 七娘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四郎、五郎的小鼻头,“是不是真的?嗯?真这么想七姨?” 五郎已经被桌前还没撤走的盘碗给分去了注意力,一边挣扎着要下地去抓,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嗯哼哼。四郎却瞅着七娘子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颊藏到了谷雨的肩上,不和七娘子对视。 这孩子实在是害羞得惹人怜爱。 七娘子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满意地道,“似乎是又重了。” 她拿过拨浪鼓逗了逗四郎,等到五郎也看过来要玩拨浪鼓,便慷慨地又拿了一个一色一样的小玩具,让五郎捧着玩耍。等到两个孩子都玩得入神了,才让春分把四郎抱开,又问谷雨,“世子这些天有时常进来看望吧?” 谷雨望了两个孩子一眼,才轻声道,“每天倒是都进来看看,只是孩子们也不大认爹。” 大户人家,小孩子要到懂事了才知道亲近爹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从下生起就是奶娘丫鬟们照顾,往往对父母没有特别的依恋情绪。七娘子也不以为意,又问,“起居小册子带来了吗?” 就随手翻阅着下元写的起居小注,仔细地读了读两个孩子这几天的起居琐事。慢慢喝过了一盏茶,才让谷雨春分把四郎、五郎带下去吃饭:这两个孩子一天要吃好几顿,作息和大人们都不大一样。 等到四郎、五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立夏才把乞巧带进了屋子。 不过几天没有在七娘子身边服侍,这丫头就憔悴了不少,双颊甚至有微微的凹陷,平时那股自然而然的婉约清丽,早已经不翼而飞。和七娘子对望了一眼,她便哽咽着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呢喃,“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七娘子眉头一皱,原来还有的一点点愤怒,在乞巧的这番做作跟前,倒也就化作了水。 这丫头的生死就系于她一念之间……这样的主从关系,本来就是极畸形的。乞巧就算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总是还没有实现,就遇到了这样尴尬的巧合。 “你是识字的。”她拿下了手边的花名册,递到了乞巧手上,“对杨家的下人,可能也有几分熟悉。这都是没成亲的男丁……你自己挑一个吧。” 乞巧的颤抖一下就止住了,她几乎是惊愕地抬起头,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的眼睛。 七娘子平静地回视着她,神色静若止水。 立夏就用脚尖碰了碰乞巧的脊背,乞巧一下好像过了电,弹起身子又给七娘子磕头。“姑娘慈悲!” 就算是没有这番尴尬,乞巧也就是这个下场了,配个得用的管事,做个管事媳妇……主人身边得用的大丫环,要不是抬举成通房,要不然就是走白露的路子。在那么不尴不尬的事体之后,七娘子这样处置乞巧,已经非常宽大。 她唇畔就浮现了一个小小的笑,顿时又感到了一阵难言的轻松:乞巧毕竟跟在她身边有一段日子,两个人总是有感情的。 吃过午饭,七娘子又叫玉芬、玉芳进来说话。 大太太挑这两个通房,实在是用了心思的,这两个小姑娘今年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虽不说花容月貌,但却都很勾人,有一股特别的纯情态度,就是女人见了,都要生出怜爱。 性子又都好,玉芬虽然有时候爱捉狭,但当着主人们却很柔顺,玉芳更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和泥巴一样任人揉搓。见了七娘子,更是她还没有开口,就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抖抖索索的,连话都说不顺了。 七娘子也不着急,将这两个丫鬟晾在当地,自己喝了几口茶,才细细地打量起这对姐妹花。 正妻是娶来当家的,通房才是讨好男人们的,调教通房也算是门手艺,大秦的大户人家少不了通房,当然也就有边际产业应运而生。尤其江南盐商聚集,扬州瘦马闻名遐迩,大老爷就算再三严词拒绝,也有些存心攀附的各地官僚,将蓄意培养,惯习百般淫巧的美貌少女送到杨家。好在他老人家虽然好色,但却也自持,这些女子多半是被随手转送,或者打发了听其聘嫁,因为出身毕竟不够正经,除非被正经收用,闺中姐妹们是难得见到的。 恐怕玉芬、玉芳姐妹就是大太太从收到的通房中悉心挑选出来的。这些人身世飘零,并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亲友家人,主妇一个看不顺眼,不是转卖就是借故药死,就是死,都死不出一点痕迹,当然要悉心服侍主母,就算有幸生育,也绝不敢和主母一争高下。 大太太送这一对通房给她,却不是存心害她,只怕还是想在人事上给她一点帮助。 七娘子只是打量了玉芬玉芳几眼,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许凤佳自己愿意,在这种充满诱惑的环境里,绑住一个男人的忠诚,真是谈何容易?这对姐妹一个俏皮一个柔婉,却都是肤若凝脂眼若秋水,神态诱人处,虽还比不过六娘子,但六娘子的美丽里终究还带了傲气,就像是一朵自顾自盛放的牡丹,她自管美她的,与观者无涉。而这对姐妹的美却有着极强的目的性,一颦一笑,都有说不出的风情……就是乞巧和她们相比,也都输了一段风情。 “今年多大了?”她慢悠悠地盘问。 却是玉芬开口,“刚十五……” 看得出,她已经尽力收敛了自己的媚态,但话里却仍是悠悠地带了一丝颤音,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听者的心弦。 七娘子就凝眉沉思,“也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她将沉口杯顿到了几上,“你们同立夏、上元不大一样,并没有过多的执事,前一阵安排在倒座南房歇息,也委屈了些。从今儿开始,就去偏院里服侍王姨娘、毛姨娘吧,人多热闹些,也互相做个伴。” 玉芬顿时就咬住了下唇,不豫之意一闪而过,才柔顺地应了是。 玉芳却深深地垂下眼帘,抢在玉芬之前磕了头,算是谢过了七娘子的恩典。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也都是可怜人,除了笼络男人,别的也什么都做不了,不由分说拿她们开刀,反倒是她太苛刻。 她挥了挥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吃过午饭,她小睡了一会,起来找白露进来谈了半日,转头和立夏感慨。“别看明德堂这么小,进进出出,都是精明人。要抓谁的小尾巴,还都得下一点心机。” 立夏只是笑,“话是这么说,我看姑娘可是成竹在胸,一点也没有畏难。” 七娘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话,这么点小事都玩不转,我还有脸做明德堂的主母?” 她合上花名册,默想了半日,就和立夏商量,“眼下这几件事,是要抓紧上心办的。” “第一件就是起名的事,两个孩子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名字再不起出来,有心人难免又要揣测,闹得人心浮动,就不大好了。这件事,要和世子爷商量。” “第二件,乞巧毕竟是我用过的丫头,忽剌巴放出去配人,外面的人难免会有猜测。你和乞巧商量一下,想个由头,不要让她遭人口舌。毕竟也是主仆一场,只为了这一点误会闹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落忍。” 七娘子顿了顿,又扳着手指算,“孩子们明年就该开蒙认字,也要留心物色先生。明德堂里的事就是这么几件了……还有什么我没想到的?” “少夫人说过,今年不能再靠董妈妈照看着收田租,江南那一带要拨人回去照管。”立夏提醒七娘子。 七娘子顿时想起此事,她点了点头,“正好,那就让乞巧成婚后回江南去吧!” 她略略有了一点感伤,“到底是跟在我身边几年,也没有出过什么大错。也免得你们私底下埋怨我严苛了。” 立夏皱起眉头。 “能遇到姑娘这样的主子,已经是乞巧的造化了。”她静静地道,“就是刚才吃午饭的时候我回去,乞巧还哭着让我谢过姑娘……姑娘就放心吧,我、上元、中元、端午都明白您的苦心,是决不会让您为难的。” 七娘子就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这一番做作,并没有白费功夫。自己身边的几个近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就好。”她喃喃自语,“总算我们主仆情谊能够保全,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 许凤佳到晚上才回明德堂吃饭。 “怎么闹得午饭都没有进来吃?”他一进西三间,七娘子就搁下笔,笑着偏头问。“还以为你今儿是要进来吃午饭的,派人到前院问了,又说你进宫去了,又说你在梦华轩,我倒不知道听谁的好。” 许凤佳神色不大高兴,一边解衣,一边粗声回答七娘子,“是先到梦华轩,再直接从梦华轩进宫去的——皇上今儿终于松了口,说是这南洋的事,可以再商量。” “这不是好事吗?”七娘子下了炕,为他脱了外袍,跟进来的上元忙跪下来给许凤佳换了家常穿的便鞋,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怎么还是一脑门的官司……不知道的人,还当你受了什么气呢。” 许凤佳怔了怔,正眼看向七娘子,凝思了片刻,才偏头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念着我了?嗯?” 七娘子嗔了他一眼,他才笑着摆了摆手,端正了容色。 “外头的事,说给你听你也很难明白,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操心了。” 许凤佳一边说一边进了净房,七娘子不便跟进去,只好气闷地在外头等着,好容易等到许凤佳出来了,才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别的事,你不想说,我当然也不会管。”她跟在许凤佳身后到炕前坐定了。“但南洋的事,说都说出口了,怎么也要解释一下,不然我怎么放得下心?” 许凤佳就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子一眼。“这一回,你怕是真不想我走了吧?” 他付了那样大的代价,想要听一两句甜言蜜语,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七娘子从善如流,“升鸾,我是真不想你下南洋去……行行好?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呀?”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许凤佳难得地现出了踌躇,犹豫片刻,才道,“就是以皇上的性子,没什么理由,恐怕不会忽然放弃。我怕他是……” 他面上就挂起了少许忧色。 七娘子顿时意会:将大皇子的消息瞒下来,是要承担风险的。许凤佳固然有这个胆子,但也不代表他不会担惊受怕。万一皇上私底下收到消息,发觉许家在这件事上瞒骗了他,君臣之间出现裂痕,是难免的事。 “要不要我问一问表哥?”她靠近了许凤佳,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有连世叔……皇上瞒得过你,却未必瞒得过他们两人。” 许凤佳沉吟片刻,才低沉地道,“也好,我总有种感觉,皇上忽然改口,背后的内幕,肯定并不简单。” 他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自笑道,“倪家这些年一直官司缠身,在皇上跟前因为一桩陈年往事很不见宠,祖母还好是不知道你和封家之间的联系,不然,对你的态度必定大改。这层关系要不要揭露,你自己斟酌。” 以七娘子的智力,当然听得懂许凤佳的暗示,她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我倒宁愿祖母不知道来得好。” 她没有给许凤佳评论的空隙,就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四郎、五郎的生日就要到了,起名的事,你拿定主意了?” 许凤佳却先搁置了这个话题,执着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七娘子只得叹了口气。“倪家的事,我没过门前就早知道了。但自己的仗,我习惯自己来打。” 她已经准备好为这件事和许凤佳争执一番,没想到许凤佳反而大有赞赏之意,轻轻鼓了鼓掌,“不愧是我的少夫人。” 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却又沉默下来,垂下头把玩着案头的小镇纸,又过了一刻,才抬头轻声道,“我看,四郎五郎还是跟着和字辈的哥哥姐姐们取名更好些,免得从小就分出不同,倒不利于兄弟姐妹间的相处。” 七娘子不禁眉尖紧蹙,她想说什么,但许凤佳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了她唇瓣之上。 “这件事,我会亲自向四姨解释,你不用担心。” 他神色莫测,似乎有什么难解的思绪,正在脑海中流窜,就连这宽慰,也带了些漫不经心。 210百忍 四郎、五郎的三岁生日办得很热闹。虽然没有大事铺张,但几户亲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礼来,大太太甚至还亲自上门看望两个小外孙。 “怎么就没有自己定个排行?”她很有些不高兴,“倒要和兄弟们一道用和字辈!” 七娘子只好抬出许凤佳的解释,“广福寺的住持说,两个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么事上都压一压,才能平安长大。” 自从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对鬼神之说特别着迷,听到是神佛的意思,顿时没了二话,合着掌念了几声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话虽如此,但我还想着,这兄弟之间的分际还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亲的兄弟,反而要因为这荣华富贵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来许凤佳的确是亲自到杨家解释过了个中关节:大太太并没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责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毕竟是还小。”七娘子虽然很不想强调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把这个理由抬出来。“再说四郎到了三岁,话还说不囫囵……”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却很灵醒,一点都不傻!我想这孩子就只是太内秀了些。” 五郎已经可以很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在养娘的教导下,甚至也会认认真真地给大人们行礼,有了大孩子的样子。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上了一层忧色,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在外间玩耍的两个小少爷,半天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再等两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极聪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进了东翼里间五娘子的小灵堂。 她长长久久凝视着颜色鲜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称赞,“七娘子这副小像画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韵。” 就又低头拭泪,才环视身边的摆设。 这间小灵堂虽然物件不多,但却拂拭得一尘不染,供桌上的香烛看得出是常换常新,桌上供着的鲜果也没有多少香烛的痕迹。 虽说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只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这一句吩咐,已经算是很顾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险些掉下泪来。 “在这世上还念着你五姐的人,也就只有咱们娘几个了。” 才说了半句话,就又去抹眼泪。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才这一个多月没见,她鬓边的白发,就又多了几分,说起来也不过是望五十的人,看着却似乎年近花甲,和风度翩翩的大老爷比,简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宽慰大太太,“这不是还有四郎、五郎吗……”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了两个小少爷急促的脚步声,五郎扯着四郎,在两个丫鬟前呼后拥之下奔进了灵堂,叫道,“外祖母!” 这孩子一点都不怕生,虽然大太太和他相见不多,但已经记得住这是外祖母,是他要亲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眶,顿时又挤出了一脸的笑,冲两个外孙招手,“被四郎、五郎找着了!” 两个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边,五郎又扯着七娘子的袖子,指着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怀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嗯,那是你们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头,算是夸奖他的聪明,五郎又高兴起来,嚷着要吃松子糖,好像那是他应得的奖励。见七娘子面有保留,便聪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松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里还舍得拒绝,站起身由着五郎牵着她的手,还招手要抱四郎,“寿哥一块来?” 四郎得名和寿,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么雅训的名字,却似乎寄托了生母五娘子未尽的遗憾,所以长辈们倒没有多大的异议。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门口不敢进来的谷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边,胆怯地眨了眨眼,没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请。 这孩子毕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头,安顿大太太,“娘先回去坐着,一会儿我带四郎过来。” 等大太太抱着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头,温言问四郎,“四郎想不想吃松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点了点头,但却依然没有动,只是挨在七娘子腿边,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问七娘子,“娘?” “嗯,这是四郎的娘亲。”七娘子耐心地重复,“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儿。” 这些复杂的名词,虽然小孩子现在还未必懂,但也能给他一点印象。 四郎却摇了摇头,指着七娘子裙上的刺绣,又指了指那精致的小像,“画?”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这孩子,好聪明!才两周岁多一点,就已经懂得了这里头的逻辑差别。 “这是四郎娘亲的画像。”她柔声向四郎解释,“四郎的娘亲不是画,这幅画,画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让他近距离观看画中的五娘子。这幅小像外头笼了翠色薄纱,免得被烟雾熏黄,七娘子甚至还掀开了软纱,让四郎看清画中人的长相。 四郎含着大拇指,仔细地看着画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费力地想要用表情表达什么,见七娘子没有反应,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缓慢地问。 “可娘……在哪里?”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听到四郎主动发问,没想到就是这样逻辑清晰有条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却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谷雨一眼,似乎在寻找着恰当的答案。但从谷雨脸上收获的却也是一片茫然。 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只好轻声回答,“四郎的娘亲去很远的地方了,七姨帮她照顾你们。” 四郎白嫩嫩的小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娘坏!” 他不高兴地侧过身子,向门外方向探去半边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只得松开手,任由碧纱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脸。 她转过身将四郎送到了谷雨怀里,让她带着四郎去育儿室找五郎玩乐,自己又转过身来,踱到龛前,细细地审视着自己画出的小像。 一幅画,怎么能代替母亲的角色? 两个孩子现在可能还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几岁,懂得人事,总会明白画中的五娘子,已经不可能为他们提供亲情。 她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养娘们并谷雨春分找来说话。 “以后四郎用手指着什么东西,一律全装着不懂。”她沉着脸吩咐,“今早在东里间,这孩子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可见得不是不会,正是因为不用说话,身边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发懒得说了。” 她难得放下脸说话,几个下人都有些害怕。谷雨、春分更是战战兢兢,忙不迭地应是。只有楚养娘似乎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白,才低声顶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气倔……” “他脾气倔不喜欢说话,做大人的就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七娘子略略抬高了声音,见楚养娘不敢再说什么,也不过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挥手道,“都下去吧。” 当晚等许凤佳回来,她就和许凤佳商量。“孩子们已经三岁了,我想着启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来,等到四岁的时候,也蛮可以开蒙。念到七岁再正经请先生回来读书,习武的事,你看着安排……我想也就是这个岁数了。” 许凤佳神色一动,“孩子们也三岁了!” 大秦的孩子,四岁开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岁开蒙,七岁起正经上私塾读书时,已经将中庸大学背得流利无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规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问七娘子,“你回头送信去孙家问一问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经到了进私塾的年纪,如果开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请过来,也免得我们再费事去寻觅。坐一年空馆,也不算什么。” 这个处置办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谋而合,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为许凤佳捡了一筷子酥鱼,问他,“江南菜你吃得怎么样,要是吃不惯呢,明儿我们请个北方大师傅来,两边开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顿送礼的时候随口问一声也就是了。” 许凤佳倒觉得很新奇,“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又不是木头人,难道不懂得关心别人的?” 她抢在许凤佳之前又加了一句,“从前不关心你,是因为——你不配!”话到了后头,已是被一连串轻笑给模糊了过去。 许凤佳嗤地一笑,用筷子点了点七娘子的额头,压低了声音调侃,“今晚你就晓得我配不配。” 他们夫妻吃饭,虽然没有人在一边服侍,但西次间总是少不了人走动,七娘子蓦地烧红了双颊,垂下头不敢看许凤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兴致,只是低声道,“不成,我小日子来了,你得等几天……” 自从两个人谈开,七娘子就再也没有逃避过周公之事。 许凤佳弹了弹舌头,不耐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那你还来招我?” 他也没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声音,“你们苏州菜我吃得还好,不过淮扬菜始终是鸡火干丝、水晶肴肉好吃,倒是没见你的厨子做过。” “那都是馆子里的菜,我们家常也不大吃这个。”七娘子一边回答,一边注视着立夏进了屋子:她发觉许凤佳的耳力很灵敏。“怎么?你不是也下去吃饭了?” 立夏望了许凤佳一眼,面有为难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闹着不肯睡觉……倒搞得五郎也哭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搁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时都很少吵闹,更难得听说四郎闹脾气。 七娘子就蹙起眉头,听立夏解释。 “听谷雨说,四郎本来不大爱说话,要什么都是拿手指,今儿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后四郎用手指着要的东西,我们都得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回头四郎要玩什么,拿手指着,都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到末了还是五郎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兴起来,到了晚上睡觉,他要楚养娘哄着睡的,就指着楚养娘,楚养娘假装听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来,闹着不肯睡!” 此时侧耳细听,七娘子也听出了东翼那边的确不如往常安静。 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这两个养娘,还真不是省油的灯——明德堂里是一个简单人都没有。 自己虽然吩咐下去,不许下人们搭理四郎的手势,但是一个命令下去,底下人怎么去做,回馈的结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养娘看来是不大服气自己要插手到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上,所以就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迟来的下马威了。 她扫了许凤佳一眼,又暗自叹了口气。——也算楚养娘做得不着痕迹了。 “那就让楚养娘回去好好哄着……”她吩咐立夏。 话才说到一半,许凤佳就哼了哼。 “让他哭!”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让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几步,看向七娘子那一侧。“这么小就惯着他的脾气,到长大了怎么上战场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会睡!”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却也向立夏点了点头,示意她照着许凤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内一时倒沉默下来。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点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听得许凤佳问她,“那两个养娘,是不是仗着自己奶过孩子,所以对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讶异地对许凤佳挑了挑眉。 这男人也实在敏锐,可以从这个小细节里看出这么多事来。 四郎因为养育政策的变化而哭闹,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楚养娘选择向上请示,明显是不满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来面对这个难题。 她不顾四郎哭闹,是后妈心狠,她要顾及四郎的哭闹,让楚养娘回去安慰,就是输了一招。这种宅斗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没指望许凤佳能够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开蒙以后,两个孩子五岁前,就把养娘们打发走养老去。”她徐徐地道,没有显露出动怒的意思。“免得被娇惯得太不成样子,也不像话。” 这也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孩子开蒙之后,养娘就要渐渐隐退了:七娘子也无心和这两个老东西为难,横竖不几年大家一拍两散,平白无故地打压起四郎五郎的身边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许凤佳眉眼沉郁,似乎带了隐怒,“笑话,连祖母都不敢随意发落你,倒让几个刁奴给你气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开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别冲动!”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细细摩挲着虎口,安抚地对许凤佳解释,“这一点委屈,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要卖弄也没几个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发作她们,回头她们又要嚼舌头,说什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许凤佳的动作顿时一僵,好半晌,他才长叹一声,又拿起了筷子。 “家里家外,烦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饰心中的烦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这就忍不得了?我告诉你,百忍才能成钢!”她要松开手继续吃饭,却不想许凤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细细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这动作被七娘子做来是安抚,被许凤佳做,总含了丝丝的挑逗。 他的眼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好像琉璃水里打着转的红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视。 “多一个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忍了!”他笑着松开手,“吃饭吃饭,明儿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抚着掌心,又按了按烧红的双颊,半晌才轻声应和。 “是啊,还有很多事,我们要一起做……” 这句话曾经带了深深的无奈和妥协,但此时此刻说出来,却在这一切之外,蕴含了一点淡淡的希望。 211交接 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频仍,焦阁老和杨阁老斗得方兴未艾,地方上却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经到了下水试航的最后阶段。就是云南一带的苗裔,西北一带的北戎,都不断在边疆挑起小小的冲突。但今年入春以来,还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老百姓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朝廷里的事,毕竟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们做主。   京城平国公府自从进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大门大户,没有大事决不招摇,平时度日讲求的就是一个低调。可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大寿,历来是要大操大办的。因此才进三月,许家众故人、部将等等,自全国各地送来的寿礼,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京城。更有些亲戚从扬州上京,专程就为了给太夫人祝寿。   许家发达多年,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过得就殷实,有些却难免带了穷气,所谓寿礼,也不过是几副尺头罢了。不要说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这样的礼物。但人家肯亲自登门,总是好意,五少夫人连日里忙着安顿客人们,又安排几个没有入仕的少爷们陪着客人在京城内外游览,忙得可以说是不可开交。   “我们虽然发达了。”在这件事上,太夫人和许夫人的口径倒都很一致,“但也绝不能忘记,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穷亲戚肯上门祝寿,是他们的心意,一定要照顾好起居饮食。你们谈吐间也要留心,千万不要随意炫耀富贵,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气度。”   这对外交际上的新工作,甚至还只是五少夫人新增诸事的一部分,亲戚们上京要招待,还有大寿当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们要分派,戏班子们也要往外延请,更有不少亲戚故旧要度量关系,免得让不合者同席,难免闹出不快。   京城办喜事,还要选个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还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气,做新衣裳得赏钱。主子们更是要添新首饰,为太夫人张罗出寿字当头的各种吉祥物事……七娘子虽然只是冷眼旁观,但平时私底下算算,只是太夫人这一个大寿,许家的花费当在两三万两白银上下。按照当时的物价,京城附近一亩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银四五两之数,许家的豪富与奢侈,可见一斑。   等到进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间任命定国侯孙立泉为广州将军,命其掌管广州军事,并协张太监主办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间顿时大哗:不少人以为下南洋的差事,顺理成章也就会落到了许家人头上,却没有想到最后皇上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妻舅。   许家虽没有得到这个肥差,但许凤佳接连几天都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跟着到了京郊狩猎,一点都不像是有失圣心的样子。这一波风波,也就有惊无险地漾了过去。许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连几天,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论是许家的富贵,还是许凤佳本人的功绩,其实都到了一个相当的阶段。南洋之行换人,对许家六房来说,反而是个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借机请示许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刚出考场的九哥:今年春闱九哥也下了场,如今虽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读,总是要放松放松。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新媳妇不好经常回娘家走动,但七娘子平时谨言慎行,太夫人不过念叨几句,也就准了。许凤佳特地陪她回了杨家,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说了说闲话。到底男女大防,男宾们也就避到了外头去说话吃茶。   等回了明德堂,许凤佳就没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关在西三间里说话。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锦,已经习惯了表哥这个称呼,只是眉宇间总还带了半分不以为然。“表哥说,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说。总之和东北那边有关,似乎当时,那一位没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鲜一带……这个消息一送到,皇上对南洋的事顿时就没有那么上心了。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他和封锦私底下搞什么勾当,七娘子素来是不过问的,只是下南洋的事关系到许凤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几分关心。   “东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许凤佳的面色就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很多事,顶着个名头办起来,要比没有个名头方便得多。”他的话里,也带了几分的意味深长。“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点风声……既然你表哥也是这么说,看来的确就是这样不错了。”   他顿了顿,也没有再往下谈论,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倒是你今儿挑了杨家做见面的地方,其心很可议啊?”   七娘子面色微红,也没有瞒着许凤佳。“表哥因为往事,和善久之间一直说不上亲近,父亲也久已想要一个下台阶了……这都是两便的事,铺一铺路而已——今儿表哥和父亲、善久谈得怎么样?”   许凤佳耸了耸肩,面上有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个深沉人,当然是一脸春风。善久要拘谨一些,但对他倒也客气。”   提到封锦,他就老是这个样子,好像对这个人有些说不出口的意见。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头,白了许凤佳一眼。   “白我做什么?”许先生还自觉冤枉得很,皱着眉头理直气壮地嚷,“我又没说一句不妥当的话。”   也是封锦自己晋身不正,士大夫阶层对他有所抵触,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毕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帮着我们。你也不是没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难道不好吗?”   这话是一点圈子都没绕,直截了当地切进了问题的核心。许凤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倒不错,一边用人,一边防人,不是君子所为。”   他在纳谏上,其实要比七娘子想象得更虚怀若谷得多,似乎并不计较被一个女人说教,但凡七娘子说得有理,总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个甜甜的笑还没挂上嘴边,就听许凤佳续道。   “只是我看不上封子绣,也不是因为他晋身不正……他肯对我们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欢,却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锦之间的关系,也的确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说封锦曾经有意求娶七娘子,这里头还夹了个已经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么说,封家也的确是她在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来,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   “总之呢,不用下南洋,当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东北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牵扯得太深……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这里面的道理,世子当然也明白的。”   许家和太子曾经共过患难,在共患难的时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并不明显,太子对许家也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转换,昔日要受许家保护支持的太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许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当然也要随之转换,再把手插得太深,就难免遭忌了。   当然,七娘子一个新妇,在许家的政治立场上,根本还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她不过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账了,在这之前,我想进宫给太妃请个安说说话。升鸾你看怎么样?”   许凤佳闪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头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有父亲掌舵,家里是走不岔的,东北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过问,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辛苦了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到脑后,望向了天棚。   “给太妃请安,当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长安子弟的浪荡姿态,就差没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只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给你撑腰——杨棋,太天真了啊。”   这一个多月来,两夫妻虽然谈开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说不上突飞猛进,只是相处时毕竟要少了一分算计,七娘子就觉得明德堂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又知道太妃不会给我撑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许凤佳一眼。“再说,人家这一次进宫,也不是去请太妃给我撑腰的。”   见许凤佳对她挑起了半边眉毛,她也没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总是要未雨绸缪,到了需要的时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没有子女,在宫中也是无聊,对许家还像对自己家一样操心。我既然要接过家务,当然要进宫听一听她的教诲,老人家心里才能安稳。”   许凤佳就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学着七娘子的样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边眼睛,睇着七娘子,“你猜五嫂会不会这么爽快地把家务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么样?论身份论地位论排行,就是我们六房不当家,也轮不到她。”   这番话说出来,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从前在许家行事,心底总是有一份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有没有人能在后头接住。可自从和许凤佳说开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违多年的安然,身边有个伴,有时候感觉的确不错。   “当然,要五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家务交给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续了刚才的话题。“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给我找点事做的,就是母亲那边,也都是一个看法。”   许凤佳扬了扬眉,他忽然又支起半边身子,喃喃地道,“五嫂这个人,看着真是叫人不喜欢,阴得实在是过分了……你说内鬼的事,背后会不会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寻地起了个头。   “四哥走军功路子,这些年来远在西北,要把手插到我的亲兵里,可以说是鞭长莫及。”许凤佳摊了摊手。“我们的那位四嫂,看着又不像是贤内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着莞尔一笑。   “大哥这些年来打理家里的生意,手头没少落着好处。”许凤佳继续分析,“就是现在分家出去,也是个安富尊荣的田舍翁。他要搅风搅雨——是又没那个本事,又没那个心思。”   “照你这么说,那也就是五哥有这个心思,又有这个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个本事,能把你阴在路上,家里也还有四哥——排行和战功都压他一筹……”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里家外,还不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七娘子顿时面色一沉。   大宅争斗,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命,但为了一个爵位,会接连害死两个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说出去也简直有几分丧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脑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爷许于静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面上粗心里细的富家少爷,当着祖母的面,一举一动似乎还带了天真,但也从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样子,只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时在宫中值宿,也结交了一大帮子富贵人家的朋友,没当值的时候,时常跟着他们四处冶游……一点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进步的人。   就连这宫中宿卫的侍卫出身,据说都还是五少夫人过门后,平国公觉得五少爷也成亲了,老是东游西荡的也不是事,才为他谋了这么一个缺。   这样的人,会像是为了一个爵位,起心要害死两个兄长的深沉人么?   “我觉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样深沉的人物。”她蹙紧了眉头,“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   话说到这里,七娘子忽然哑了嗓子。   她觉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国公府内最重要的一个人。   自己的发挥怎么会这么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罢,许夫人也好,整个平国公府的大事小事,说到底,还是要平国公许衡来做主?   当然,身为儿媳,只要七娘子愿意,她大可以把平国公当作路人甲,因为平国公在内院家务这件事上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将家务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顺利地破获五娘子一案,并且找到许凤佳遇袭事件的真凶,然后让他们得到妥善的处理,平国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了解了。   “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过得了父亲这一关。”七娘子喃喃地补完了这句话,又问许凤佳。“你说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凤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老半天,才抬起头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个响指,轻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的埋怨。——只是这埋怨里,到底含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过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动静。   七娘子一大早进乐山居时,就听到她和太夫人的话尾。   “实在是忙不过来……”五少夫人看着也的确多了几分憔悴。“偏偏和贤又病了——赶着这个当口,我想,就让六弟妹……”   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就偏过头对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来得正好。”   就添添减减地将府内府外事务繁多,偏巧这时候许和贤又病了,五少夫人这个做娘亲的于情于理都要在一边照顾的事说了出来。站起身握着七娘子的手诚诚恳恳地请托,“这几天府里的事,还要请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只能在一边帮衬啦。”   七娘子不禁就扫了众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经回到了那漠然的壳中,一脸的无动于衷。四少夫人却根本没留心这一茬,而是撑着脑袋发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里,若有若无,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寿在即,家里家外,无数的事,这时候五少夫人来卸担子,七娘子要是一个接不稳,以后在府里要立起来就难了。   再说,七娘子从来也没有和这些管事妈妈们打过什么交道,不要说这时候,就是大寿过后,没有五少夫人保驾护航,一下要接过家务,都是难事。   她的视线又飘到了许于静身上。   五少爷正和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呢呢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私话,似乎一点都没有留心到这边的动静。   大少爷却是面上隐现忧色,似乎对七娘子的处境有些担忧。   许凤佳倒好,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对七娘子的能力极为信任,一点都不担心她处理不来,看到她的眼风飞过来,还冲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尔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贤这一病可实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颜悦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过五嫂也不要过于担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来操心,您只管操心和贤就够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个不慎万一绵延成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有了几分难看。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许凤佳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主动问许于静,“哎,五哥,我上回听说赵侍卫……”   许于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妇之间的暗潮汹涌,一下就被许凤佳的话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边犯了什么忌讳!”他关切地注视着许凤佳,许凤佳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两兄弟一下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屋内顿时显得一团和气。 212立威 和贤这一病,虽然十有八九是五少夫人小题大做,但台面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给太夫人请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许夫人报备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带着七娘子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赶着吩咐人去给和贤请大夫,才笑着冲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过来。”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五少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罗纹,从来家务,这两个丫鬟倒可以为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还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夸奖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务,肯定是两眼一抹黑,也舍得将小富春留给我。”   五少夫人也没有谦让,而是罕见的笑眯了眼,受了七娘子的夸奖。“六弟妹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当然要互相扶持。你虽然聪颖,但初来乍到,未必斗得过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妈妈们,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给你压一压场子。”   许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妯娌们私底下斗得再厉害,大面上要是出了错,惹恼了平国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没面子的那个,五少夫人总也要受池鱼之殃。这道理,两妯娌心里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从身边解下了一枚小钥匙,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家下总账的小钥匙,六弟妹拿着,免得有需要取用,还要找我现拿。”   平时管家主母身边当然少不了钥匙、对牌和账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为保管,只有账房内每年进出盈润的总账册,平时也是妥善保管,只有到了年底对账的时候,才由主母亲自拿出钥匙前去登册。可以说这一把小钥匙里,凝聚的意义绝不止一本账册这么简单。   七娘子眼仁一缩,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黄铜钥匙仔细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从眼底露了一点笑意。   却不想,七娘子只不过相了一相,就又笑眯眯地将钥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帮着五嫂管几天家,这样的总钥匙,五嫂就是给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别怪我僭越,上有母亲、祖母,这个家我们小辈只是帮着管管,总钥匙交到谁手上,还得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我们小辈哪里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花厅里顿时就静了下来。   这番话光风霁月,透着那么的正大光明,隐隐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妇的身份,显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气了。非但在这当口称起病来,把担子丢给了七娘子,临行前还要这么算计一把……有时候人算计得多了,别人看着,倒都有些心寒。   几个服侍人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间那股微微的认同,却很容易被品味出来。   五少夫人一下也没话说了。   这个杨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   百般手段用尽,挖了无数个坑等着,她是一个都不往里跳,偏偏言辞锋锐之处不让刀兵,脸皮又厚得过城墙……和这个人作对,就像是拿筷子夹玻璃球,本来就难办,这玻璃球上还沾了无数的油!   她勉强一笑,也无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只是扫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辞。“一早上就打发人出去请了钟大夫,现在怕是已经在扶脉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懂得我牵挂和贤的心思。”   到底心里有气,就连告辞的话,都要说得暗藏锋锐。   七娘子全当没有听到,满面春风地将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厅时,立夏和白露也已经联袂而至。   这两个大丫环一到,七娘子心里就踏实了。上元虽然也跟在身边,但她到底还差了几分火候,很多事,也就只有这两个人来办,才能让七娘子放心。   她一扫室内几个丫鬟,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难产已经去世,否则……   “这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又压下了心底的一点惆怅,笑着为小富春介绍。“府里人多得很,恐怕你们原来不大熟悉,这几天难免要一起办差,都认识认识。”   小富春顿时低眉顺眼地上前给立夏和白露行礼,“见过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细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这是个娇怯怯的小丫鬟,穿着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发透着怯弱,说话声音也一点都不响亮,只比蚊子叫大声一些。和五少夫人身边的另一个管事丫鬟小罗纹比,从气势上先就输了不止一筹。这些天自己留心看来,只是胜在缜密两个字上,比起嗓音响亮行事风风火火小罗纹,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当然,她还是个一般的丫鬟,罗纹却是开了脸的通房大丫环,两个人的底气也不一样……能在后院出头的女人,不管是下人还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时常看着五嫂办差,身边总是带着账册、对牌同钥匙,”她笑眯眯地问小富春,“这东西都是你收着么?”   小富春忙跪下来给七娘子回话,“回世子夫人的话,平时是罗纹姐姐收在小花厅后头的柜子里——也都是上了锁的,因贤姑娘病了,院子里离不开她,就没让罗纹姐姐进园子里来。不过我们少夫人刚才还念叨着这事,想必一会就有人送来了。”   她声音虽然娇柔,但是口齿清楚,说话条理分明。将罗纹没有现身的理由解释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点了点头,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见距离五少夫人时常发落家务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回去换件衣服,小富春你在这坐坐,和白露她们说说话。”   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们,“找一件色调肃穆一些的衣服给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随意的坠马髻,对着镜子老老实实地盘了罗髻,又装点了些金饰,前后照了照镜子,才略略满意,犹不免自叹,“可惜乞巧以后不到跟前服侍了,咱们还得物色一个手巧的丫鬟来专管梳头。”   上元等人虽然安顿内宅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头上却的确都没有多少能耐,闻言都笑道,“的确是要留心起来了。”   正说话间,许凤佳又进了西三间,见到七娘子,倒是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我还当你已经在乐山居里忙了,没想到少夫人还有空回来打扮。”   七娘子对着镜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脸色,凝重问,“看着吓人不吓人?”话没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她平时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如今故意作出这样的神色,却是极不自然。   许凤佳更是捧场,好一阵大笑后,才擦着眼角问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担子撂过来……你怕不怕?”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隐隐的笑意,让这个一向热得灼人的青年,辐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对他绽开了一个笑。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发觉对着许凤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还问?”她小声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气。“五嫂这一招,对我们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   五少夫人忽然间撂了担子,当然是在赤/裸/裸地为难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个措手不及。在乐山居里七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她递出的担子。   但她的为难,对六房来说也是个机会:这非难当然是极不得体的。当然现在许家上层的几个大人物也顾不上和五少夫人计较这个,但只要七娘子表现出和一个正房主母相当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国公看不透个中的委屈,许夫人也会为他挑明。   当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会被推迟到许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误为止。就算许凤佳可以包容她的失败,许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会将自己的失望发泄到七娘子身上。   这一战来得突然,却也是蓄谋已久,七娘子是只许胜不许败。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凤佳点了点头,冲着镜子里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双烧得化琉璃的丹凤眼,此时此刻,一片温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镜中的少妇。“机会又不是只有一次,错过一次,总还有下一次。”   这安慰其实一点都不甜蜜,反而务实得很有些煞风景。   但却务实得让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经肯定,就算这一次被搞砸,许凤佳也不会责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转过身子大胆地望向了许凤佳,放任自己的视线与他纠缠片刻。“放心吧,你们男人有男人的战场……我们女人,也有我们女人的战场。”   她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胜将军,但我也没有输过!”   #   七娘子踏进小花厅时,已经是巳时过了半刻,十多个管事妈妈到齐了不说,大都也候了有快半个小时了。   见七娘子进门,众人都起身行礼如仪,问过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连小富春都晓得叫自己“世子夫人”……这群管事妈妈,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她就在五少夫人惯常坐的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碗,垂首轻轻呷了一口茶,也给众位管事妈妈打量自己的机会。   忽然空降换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当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时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她管家,和众人不可以说不熟悉。如何将平时那张和善的脸,换作上司的面具,很值得费一番心思。   换衣服、故意迟到,甚至于这一刻的低头喝茶,都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权威感……不如此做作,只怕也很难让这群手段通天的妈妈们把自己当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逐个逐个地将这些管事妈妈们打量了过来。   旧宅大院里的管事妈妈,是最不好得罪的,这些人可以随意进出宅门,很多时候充当了主母的手眼,只看梁妈妈可以私底下给七娘子送一大包贵重药材,大太太根本茫然无知,就晓得这群人绝非随便一个初哥就可以随便摆布,手段低一点的人,只怕是被摆布了还茫然无知。   她的眼神到处,有些人低眉敛目,不敢和她对视,显出了一脸的顺服,有些人却大胆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鹌鹑状,有些人却是眼神飘忽,一触即分……   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精神风貌,已经在在这一对视后,给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里喜事在即,贤姐儿却病了,五嫂心里记挂女儿,这几天无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来龙去脉。“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不好,赶鸭子上架也好,七娘也只有硬着头皮帮五嫂管两天家了。”   因为平国公许衡的关系,七娘子的大名在许家就没有叫开来。平时自称为小七,那是在长辈跟前,当着下人们,还能小心地自称为七娘,只是这份谨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这几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萧规曹随,平平安安地将差事敷衍过去,母亲和五嫂自然是有赏的。”七娘子格外冲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脸面的妈妈们,这几日务必打点精神,真要出了什么差错,带累得大家没有脸面,日后见了面也不好说话。是不是?”   这几句话涵义无限,众人听在耳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请老妈妈过来,这是家里的大事,母亲身边没个人来照看可怎么行?”   几个妈妈就壮着胆子扫了七娘子一眼,见她面色虽然和煦,但打扮得严谨,看着倒比往日里青春少女的样子,多了些威严出来。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缩回了眼,不敢直视。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沉闷了下来,屋子上空好似压了一块块铁锭,叫管事妈妈们的背,都比以往弯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扫众人,她满意地笑了。   就冲左手边起的第一个中年管事妈妈点了点头,“怎么称呼?”   “回少夫人话,众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妈妈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这一回办大事,你管什么的?”   “奴婢管的是金银器皿入库出库保管安放。”   “平时你管的是什么?”   “也是一样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头问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银器皿有没了砸了的,怎么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头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银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罚没月钱,没了的由管事按册照赔。”   七娘子微微沉吟着,又问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个人?”   她这边一一仔细盘问,那边上元已经习以为常,研了墨运笔如飞地写了一页纸,众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缩头缩脑,场面一时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问完了,拿过上元手里的花名册看了看,笑盈盈地问林山家的,“识字不识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这一番闻所未闻的排场给闹得底气全无,壮着胆子点了点头,嗫嚅道,“也识得几个大字。”   她们做管事妈妈的,文化水平的确要比一般的婆子们高些,七娘子点了点头,命上元将册子给她看了,笑道,“说得都不错吧?”   林山家的看时,原来上元是将自己的档案做了一册出来,写了自己的职责差事,又有具体细务管辖等等。她一路连猜带蒙,倒没看出不对,便点头道,“是这样不错。”   七娘子点了头,又笑道,“你先坐着。”   她又转向左手边的第二个管事妈妈,开了话头。“怎么称呼?”   这一番盘问下来,老妈妈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两遍茶了,七娘子才将十一个管事婆子堪堪问完,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翻阅着这些文档。半天才抬头笑道,“好,现在我要你们都想一想,大寿当天早上巳时,你们会在做什么?”   她这问题问得很怪,一时间竟无人回答,七娘子也不着急,撑着腮一个个地看着众管事妈妈,半晌,林山家的才壮着胆子,道,“带人开小库房门,取金银器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个管事妈妈,问到,“你呢,又在哪里做什么?”   被点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专管着知客婆子们四处招呼,这位中年妇人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勉强笑道,“奴婢应当在二门里候着,等客人们来了,便指挥婆子们上前导引,各就各位。”   有了这两个人开头,众人竟都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将大寿当天众人要做什么的情景,在乐山居里用言语‘彩排’了一遍。众人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什么,就着七娘子明确的,“午时开席,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辰时送客,你在哪里……”等话语指引,竟是丝丝分明,权责划分得清清楚楚。这一捋,就把整个局势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又笑着问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错,你怎么做?比方说谁打了个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给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当换一个呈上去,等事过了再回来责罚那人。”   七娘子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是,这也是你们经过事情的妈妈会做的安排。”   她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过从今儿起,你们的事儿就多了一桩,家里谁出了什么差错,事儿不大,该罚罚该怎么怎么,回头都在册子上登记了事由、处置同经事人等,送到我身边来备个案。妈妈们都是识字的,这差事也不难,我想着就从今儿起就都登记起来为好。”   她又扫了众人一眼,才笑道,“当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规矩,我的规矩,也就行这几日罢了。少不得请妈妈们迁就迁就我……话说回来,要是哪儿出了什么纰漏,是妈妈们没有登册说明的,事后却闹到我跟前来。少不得也只好细查清楚,看看妈妈们是为了什么没有登册,反倒要闹成这样的难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声细语,只是眸中那点虚假的笑意已经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双瞳,就好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有一股说不清的威势正往外冒,在乐山居本来就沉重的氛围上,又吹了一层寒霜。   老妈妈第一个就透了一口凉气。   这个七娘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已经尽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却不想,还是小看了此人。 213端倪 要接过五少夫人手上的热担子,说起来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几件事:第一件,寿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们,或者在内务上出纰漏。第二件,下人们之间发生龃龉,事后翻嚼出来,七娘子也难免落得个处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妈妈们打着她的旗号四处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过家务,先顺了一遍寿筵时各大管家的流程,无形间就把众人要做的事都理出来了,再做不好,要追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些管事妈妈哪一个不是人精,谁也看不着的时候,酱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现在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有了数,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来看,简直一目了然,又怎么敢不用心去做?   再说这个归档法,看似闲笔,细细琢磨起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   六房是总有一天会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儿就死了,不然总是有她说话的一天。这些妈妈们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点事情出来,闹得没趣了,她现在可以忍,再过几年,或者事情也就为人淡忘。   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账本是烂不得的,不记账么,府里流言一起,她顺势一查,这当事人不登记,显然是心虚。要登记么,有事由有经过有人证,上了档的事,要玩弄手脚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说过的话可以不认,这写下来的字还能不认吗?管事妈妈们要想拿着鸡毛当令箭,借口七娘子的意思闹得下人们怨声载道,就要提防她手握证据秋后算账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笔,顿时就将整个局面安顿得井井有条,任何人都明白了和七娘子作对的后果:或者这三天内她不会如何,可等到三天后,这档中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催命符。   五少夫人能在几个妯娌里上位管家,的确也是有她的长处:这位少妇性情缜密,心机含而不露,当家时懂得忍,和管事妈妈们斗起心眼来也下得了狠手,的确有当家主母的魄力。   可和七娘子比起来,就显得她的手腕是那样的平庸粗糙了……   人家根本都不和你们斗!今日这一番做作,就是为了告诫这些管事妈妈们:纵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时小觑主母,明里暗里给她软钉子碰,可主就是主,仆就是仆。人家记在心里,整你的时候多了去了!   更别提自己还在一边给她撑场面,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许夫人的支持,世子嫡出的名分,七娘子上位的日子,也决不会远了!   她扫了室内一眼,见众人都噤若寒蝉,心下不期然就有了几分佩服。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这个年纪,恐怕都没有这微妙的手段,将人心摆布于股掌之间,一下就立起了自己的威仪。   当然,立威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七娘子这一步走得固然漂亮,但要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也远远不是立个威就够了的。   正自沉思,七娘子就看了看钟面,笑道,“也快到吃饭的时辰了,大家都回去吃饭吧。我已经派人吩咐下去,下午家里的杂事儿都进明德堂回话,你们有的身兼多职,就多劳动几步,等自鸣钟打过两点,进明德堂来。”   她作势要起身时,又看了老妈妈一眼。   老妈妈顿时回过神来,恭敬地站起身子,深深施礼。“世子夫人慢走。”   “世子夫人慢走。”众人也顿时都随着老妈妈裣衽为礼,口中不知不觉,已经换了称呼。   #   因为国公府喜事在即,家里家外,无形就分作了两套管家系统,一套是抽调出来专门筹办喜事的人事班子,一套是平时侍候各主子们的小人事班子,五少夫人多半是早上整顿寿筵的事,到了下午再来处理家务,好在最近家里满打满算也就是和贤一个小主子病了,事情并不太多,也都并不大要紧,七娘子倒是出了明德堂好几次,将合家上门贺寿的亲戚们安顿下来,又要拜见又要认亲,还要请妯娌们出来相见,虽然事情不烦难,但琐碎得很,一个下午都没有得闲。   到了晚上,许凤佳又被皇上留在宫中议事,一时出不来,她一个人吃了饭,去逗四郎、五郎玩了一会,又把老妈妈请来说话。   “这十一个管家婆子,说起来也是这些年府里的大红人了。”老妈妈未语先笑,对七娘子不期然就多了几分讨好。“都是多年的老人,在府里根深蒂固,年轻一点的主子们见了,都要陪个笑脸。第一次理事就能将她们调理得这样服帖的——不是老身夸嘴,这些年来也就是少夫人有这样的本事了!”   七娘子莞尔一笑,展开上元写就的活页花名册,招呼老妈妈、白露,“一起看。”   “这个林山家的,丈夫林山是……”她一边和白露、老妈妈唠嗑,一边随手补写更细致的小档案。“管的是金银器皿,这是油水最丰厚的地儿,背后没有人,是站不久的——”   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看了老妈妈一眼。   老妈妈顿时会意,她笑了,“林山家的是夫人手里用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对清平苑一直是很恭敬的。”   也难怪她最为恭顺,没等七娘子的眼光扫过去,就低下了头。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整理,“这个雷咸清家的,油水也丰厚,和外头男人们打交道采买,平时少不得……”   一路理了七八个人,将这些人的家庭分布都弄明白了,又再请老妈妈写了些考语,七娘子又捻起了一张纸。   “张账房家的。”她缓缓地道。“管的是所有亲戚上门送礼打点回礼,人情往来,入库出库的事。可也是肥差啊。”   许家这样的人家,每年人情应酬就是一笔大开销,凡是有开销,就是有油水。再说亲朋好友们你来我往,每年也有名贵礼物相送,张账房在外头做账房本来就是肥差,他妻子在内院也能混到这个地步,可见得这一家算是许家当红的下人了。   老妈妈就笑,“这是太夫人手里留下来的老人了,平时她倒也在小账房里帮些忙写一写账。人情往来开销诸事,是年前才得的新差事。”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不期然就想到了头一天旁听时,五少夫人特地支开自己,打发张账房家一桩差使的事。   夫妻同在账房当差,其实是当家大忌,内外沟通要做手脚,方便而且难以看穿,又是太夫人的人……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刚进门的时候,五少夫人那反常的表现。   有意思,如果不是对五少夫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有深刻的印象,她几乎要以为五少夫人是心虚了——七娘子的眉尖,就一点点地蹙了起来,她在心底将五少夫人几个月来的表现过了一番。   一进门先敲打自己,耀武扬威,向七娘子炫耀,她将整个许家的人事都握在了手心。之后又软得厉害,自己要什么就给什么,虽然有抱怨,但七娘子稍事施压,屈服的速度也是快得惊人。   如果自己不是杨棋,而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十八岁女儿家,任何一个受传统教育,得嫡母赏识的庶女填房,面对五少夫人的态度,自己会怎么想?   虽然想接过家务,但五嫂将家务把持得很紧,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我是不是该再等一等?毕竟五嫂虽然跋扈,但对我这个世子夫人,也始终不敢太过分。   最妙是五少夫人的这一番做作,竟能持之以恒,反复描绘,直到在一个人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如果不是七娘子多年来在刀尖上打滚,练出了一身识看眼色的好功夫,恐怕还真要被她瞒过去了。   如果自己是一个平凡的庶女,为五少夫人的态度所欺瞒,并不急于接手家务。五少夫人就足足给自己赢得了大半年的时间。   大半年的时间,她要做什么,她可以做什么?   再结合一下张账房家的反常的诡秘,以及不敢和自己对视就将眼神飘远的表现,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五少夫人娘家虽然显赫,但只是个空名头,家里子女又多,据说陪嫁并不是很多。不比杨家,先先后后两个女儿加起来,是陪了一笔巨资进许家的。   会想要亏空官中中饱私囊,当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么一来,五少夫人这几个月的表现,似乎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她会忽然放手让自己接管家务,看来是已经把账给做平了?不然也不至于在年前把张账房家的调走。   但账做得再平,也不可能找不出痕迹……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冲老妈妈歉意地一笑。   “一时走神,妈妈勿怪。”   她又开始逐个逐个地查对起了这十一个管事妈妈,老妈妈再度浓墨重彩地点出了蔡乐家的:这是内院的总出纳,专管月钱发放银钱支出,也是太夫人手里留下来的老底子了。   说起来,这十一个管事妈妈里旗帜鲜明的也就是五个,蔡乐家的与张账房家的带有太夫人色彩,而林山家的、雷咸清家的、彭虎家的——管着内外厨房采买诸事,却是许夫人的嫡系,余下五六个在府中根基不深,谁当家就听谁的,纵有桀骜不驯者,也不过出于性情,却还没有站队的资格。   如果把许家比喻成一个家族企业,那么现在出纳、公关部经理与采购、仓储、调度居然经纬分明地站到了两边,还都背景深厚不好随意裁撤……七娘子由衷地感到,许家的当家主母,的确是不好做。   交初更时,七娘子就起身送老妈妈,“以后几天,少不得妈妈多看顾了。”   老妈妈脸上笑得就更和气了。“老奴分内事,少夫人千万别和老奴客气,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就只管打发人来请我。”   她又神神秘秘地凑到七娘子耳边,“夫人听说了少夫人的行事,高兴得晚上多吃了几口饭呢,满口只说:权先生吩咐了那么久,直到今日起,我才是什么心都不用操,可以好好养病了。”   七娘子虽然不太在意这私下透露的表扬,但也不禁跟着老妈妈一笑,“能让母亲吃得下睡得香,就是我这个媳妇当得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话,尽在不言中。   待得送走老妈妈,她反而又拉着白露回来,再坐到了花名册边上。   “今晚老妈妈的话,都记在心里了?”七娘子就笑着问这个甜美的圆脸少妇。   今晚把老妈妈请过来,不但是为了盘一盘这十一人的底细,也是为了让白露在之后的时间内,有个攻关的重点。许家家大业大,下人不知凡百,白露就这么一个人,要八卦,也要找准对象。   白露便露齿一笑,比了比自己的天庭,“全都记在里头,就是忘也忘不掉的。”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些妈妈们都是红人,平时下等婆子们嘴里唠叨起来,左右也离不开这些人。我听了些日子,和老妈妈方才说的也是大差不差,慎思堂偏远,院子里又都是五少夫人带来的陪嫁。满院子里说起来,上得了台盘的下人里,也就是罗纹是家生子儿,母亲和张账房家的是姐妹,但据说她生母去世的早,两家也没什么来往——这事知道的人似乎也并不多。余下的人过来没有几年,和咱们一样,在府里也没有多少亲朋好友。”   又是张账房家的。   七娘子眼前又出现了小富春的模样儿……那么娇娇怯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看都是处理内务的料子,五少夫人都肯把一个得力助手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什么不索性大方一些,把罗纹留下来?再说,看她回答自己问题,总要慢上半拍回想,就知道小富春决没有罗纹那样熟悉内务。   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张账房家的和罗纹之间的关系?   “这个五嫂。”她不禁喃喃自语。“也实在是个高手。”   她闭上眼,在心底叫出了第一天旁听时的记忆。   当时她决定旁听,也是一时兴起,五少夫人似乎有些慌张,和她唇枪舌剑了几句,两个人都没动声色。到了下午,反而故意让自己晚去了一会会儿,要不是七娘子早到,恐怕整个账务上的事,都已经被她吩咐完了。   才听得自己要旁听管家,就把账房上的人召集起来开小会,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以五少夫人的聪明,当然不会这么做的,所以她只能等到下午把自己支开,才有机会在言语上暗示账房们做小动作?   不,不对,张账房家的当天上午虽然没有进来回话,但五少夫人大可以派罗纹去辗转传话,如果她们之间有什么猫腻,这一上午的缓冲也够几个人私底下交流的了。再说,五少夫人还有回去吃午饭的工夫,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下午自己随时可能进小花厅的时候叫人进来说话?   她就张开眼,轻声吩咐白露。   “这一阵你多和小富春走动走动……试试看这孩子的心性,如若是个好说话的。问一问五嫂没出嫁的时候,在娘家得意不得意……娘家的境况富裕不富裕。”   白露眼仁一缩,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姑娘放心吧,就是她不说,不得意的人,总是哪里都有。”   七娘子欣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白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外间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不片晌,中元进来回报。“少夫人,扬州来的三姑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是明日就能从通州进京了。消息是送到慎思堂的,五少夫人让小富春过来把话带来:说三姑太太是个急性子,也没寄信就直接进京了,恐怕一时间还难以预备住处。请您看着办吧。”   饶是平国公府相当阔大,但这些天来也陆陆续续被进京贺寿的亲友们给住满了,一下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怎么安顿还真是难题。七娘子叹了口气,“把小富春叫进来说话吧!都来了多少人?五嫂说了该怎么办没有?”   只好又和五少夫人来回传话商议,说定了把绿天隐里的几间空屋打扫出来,给三姑太太等人下脚,并且临时租赁下附近几间客栈院子,以备不时之需。闹到交二更时,连许凤佳都回屋洗漱过了,才把事儿定了下来。   如此忙碌了数日,等到四月十一日,陆陆续续,已经有要好的亲朋好友上门吃酒了。 214裂痕 当时老人做寿,本来就有暖寿一说,太夫人又是古稀之年的整寿,自然是办得热闹。只是大户人家不喜张扬,场面铺得再大,吃酒按理也就吃三天。正日时大吹大打,宾客盈门且不去说它,生日头一天的暖寿酒又有讲究:仅限自家晚辈为长辈暖寿,因为寿酒当天,自家人身为主人,总要笑脸相迎招呼客人,一家人反倒无暇相聚,因此这前一日的暖寿酒,才是一家儿女向长辈尽孝的好时候。   许家家大业大,自从初代平国公从龙有功得爵始,一百多年繁衍下来,除了如今在京中袭爵的这一支之外,余下各房有在扬州耕读的,有在各地经商的,有巴结了出身走仕途的。说来也都姓许,却无不想要借着京城这一房的光辉,太夫人的七十大寿,只要是有能力的无不赶来赴会,说是说暖寿酒不比正日,自家人有说有笑可以不拘礼仪,其实平国公府这一支所有儿孙辈,也都要打点笑容出来招呼客人,暖寿酒的动静,倒也和正日不相上下。   除了四少爷还在边关宿卫,分/身无术之外,许凤佳和许于静一早就告假在家:这三天他们也要帮着招呼亲友。大少爷更是一大早就装束妥当,亲自到府中每个客人都逐一问候过了,再将人鱼贯引进乐山居向太夫人请过早安,并安排众人在捧寿池上的鸳鸯厅内听戏。   外头男眷几兄弟怎么招呼先且不说,女眷们一般平辈全在鸳鸯厅后堂听戏,由大少夫人并四少夫人作陪。孩子们带到蝠厅玩耍,于宁于泰两人半是招待,半是一道玩乐。平国公许衡亲自陪着族中几位耆宿吃茶说话,就连许夫人也挣扎病体,和扬州来的三姑太太等有辈分的女眷,在鸳鸯厅后头的敞轩内陪太夫人隔着水看全本的吉祥戏。   因为和贤“病势不见减轻”,五少夫人也无心理事,不过陪侍在太夫人身边,帮着许夫人招呼长辈们。七娘子反倒忙了半个早上,将陆续又送到的几份寿礼一一查阅入库了,才进了敞轩,向众人见了礼,便同五少夫人一起敬陪末座,照应起了敞轩内的动静。反倒是于翘、于平可以在太夫人身边围坐,连于安都在许夫人身后得了个座位,压低了声音和她闲话玩笑。   不管家里斗得怎么暗潮汹涌,当了全族亲戚的面,众人自然是一团和乐。许夫人频频劝太夫人多进点心,太夫人又反过来劝许夫人不要操劳服侍,场面一片熙和,就连五少夫人脸上都挂起了眯眯的笑,低声和七娘子议论,“你瞧台上老生,说是女班,真听不出一点雌音,通京城也就是春合班的郭子仪最好,最难得是女戏,还能时常叫到园子里来唱。就是太后娘娘都很喜欢,去年万寿月还进宫唱过几次呢。”   她平时看着清心寡欲,没想到对京城人家的娱乐这样了解,倒是七娘子从来对听戏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笑着摇头道,“我怕吵……也就是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听几首昆曲,这些全本戏,锣鼓都敲得脑袋疼。坐在这儿就有些受不了,还不知道内堂的人吵成什么样呢。”   “要是在内堂坐着,说话都得顺耳根子说。”五少夫人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手臂,“就是在锣鼓声里说私话才好,吵也吵死了,说什么人家都听不着。”   “那要是听的人耳背起来,大喊一声‘你说什么’,锣鼓却又住了,可怎么办才好?”七娘子随口敷衍五少夫人,倒逗得她笑个不住。   “六弟妹只是这么捉狭!”她笑吟吟地顶了顶七娘子的额角。众人都笑着望过来,均道,“知道的说你们是一对妯娌,不知道的呢,还当你们是亲姐妹!”   试想连七娘子同五少夫人都能做姐妹状,敞轩内的气氛怎么能不好?待到全本的吉祥戏唱过了,换了丑角上来插科打诨,三姑太太就夸太夫人,“老太君真是会调养人,不但孙媳妇调养得好,孙女儿们调养得更好!这三个小姑娘水葱儿似的,也不知道将来谁家有福气,能娶回家主持中馈呢!”   话尤未已,于翘于平于安三人全红了脸,却和江南不同,并不起身回避,只是望着脚尖再不敢抬头。太夫人慈爱地拍了拍于翘的肩头,笑道,“可不正是?说来几个丫头也都到了年纪,可惜这些年来我老了,媳妇身子不大好,孙媳妇们又还都不成气候,左等右等,竟耽误了!”   三姑太太也不等别人插口,接着就笑道,“那敢情好,说起来也是巧。就是今科状元范智虹,他家和我们家说来也算是亲戚。这孩子有个弟弟,和哥哥长得很像,也是一心读书,身上带了秀才功名,正是求配的年纪。我这次上京,他母亲还请我‘遇着合适的千万留意’……”   众人就都笑道,“那感情好,状元的弟弟,想必也是个会读书的。”   太夫人不禁和许夫人对视了一眼,七娘子扫过去时,就在两个人脸上都看到了心动之色。   这三个小姑娘毕竟只是庶女,如果没有别样的机缘,如六娘子能傍上皇后,或是小时候得许夫人赏识写到自己名下,毕竟对许家来说无足轻重,她们的亲事对当家人来说,也犯不着慎重考虑。出身家教差不大离,又有三姑太太做媒——这个三姑太太出身六房,在扬州当地也是有头有脸,据说当时许夫人下扬州扫墓,就是六房接待。有着一段渊源,也的确可以做媒牵线了。   这话一出来,于平于安还好,于翘却是已经急得涨红了脸:范智虹虽然才高八斗,但其相貌着实是不敢恭维,据说当时陛见,还吓了皇上一跳。大人们看婚事讲究门当户对,孩子们看婚事,却是怎么都要先看脸的。这三个女儿家里,于翘序齿最长,自然也就比别人都急了几分。   “还不知道家里怎么着呢。”许夫人咳嗽了几声,就缓缓开了口,随意扫了于翘一眼,又加了一句。“若是人品端方,家里也殷实……”   三姑太太就笑了,“家里虽然有几个不成器的远亲是商户——但他们那一房倒是世代耕读不错的。”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眼下倒是有几分认真起来,倾过身子和许夫人嘟囔了几句,许夫人眉头一挑,轻笑道,“真的?要这么说,倒是……”   戏台上声音小了,众人就纷纷捉对聊天,倒也不大留意三姑太太和许夫人的对话,唯有于翘一个劲儿地向五少夫人打眼色,睫毛都要眨掉几根,五少夫人却只做看不见,只是拉着七娘子笑道,“六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摆谱。你不懂看皮黄,出门应酬人家议论起来,你没话说,那就尴尬了。我教你,听女戏,懂得的就是听个老生,看个花旦身段,至于……”   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的戏迷段子,听得七娘子五迷三道,那边三姑太太和许夫人各自起身出了敞轩,于翘也不再使眼色,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青砖地不再作声。五少夫人才收了口笑道,“讲究的人家现在都请女班,也是园子都小,不好回避。要是园子大,戏台子搭得更远一些,请男班也没什么。所以每次权家请客都是人潮汹涌——他们家地方大,历来都是请麒麟班的,多少戏迷一年到头巴巴地就等着权家摆酒呢,咱们家四嫂就算一个!”   她从来都是寡言少语,连笑容都不多,不想口若悬河滔滔道来,居然也颇为引人入胜,七娘子这样听下来,对京城的名班也都略有了解。见台上又出了全本大套的戏,锣鼓喧天再响,她忙摆了摆手,道,“五嫂让我细听听,看看能不能听出味儿来。”   五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不再说话,倒是撑着腮,隔着敞开的轩窗望向戏台,自己出了神。   七娘子听了一会,又回头扫了众人一眼,见三姑太太和许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倒是于翘不知去了哪里,心下倒是一动:知道于翘恐怕是从二人神色间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躲出屋子去哭了。   她又瞥了五少夫人一眼,终究是忍不住轻声在她耳边问,“方才三妹冲你使眼色……五嫂是没有看见?”   五少夫人回过神来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环顾室内一圈,难得地露出了微微的烦躁。   “她年纪小不知道规矩!父母俱在,亲事我们做兄嫂的怎么好插——”话说到一半,五少夫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扫了七娘子一眼,掩饰地一笑,却也没有转开话题,而是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又如何不知道五少夫人的意思?就算于翘和五少爷的生母在世,以许夫人的强势,这门亲事也就看个太夫人的脸色就完了。五少夫人就算做工夫,也只能私底下为于翘在太夫人耳边说几句话,看太夫人高兴不高兴出面搅黄了这门亲事。   不过,三姑太太嫁得好,大伯子是两淮盐运衙门里的转运使,虽说官职不高,家境却很殷实,和宫里的太监阉人们往来很频繁。太夫人和许夫人未必不高兴借着于翘的亲事,拉一拉和三姑太太的关系,下一着无关紧要的闲棋。   七娘子的心思忽然间就沉郁了下来:她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于翘,但看着一个花季少女的一生,就这样在转念间被决定,依然给了她带来了深深的不快。   她也没有再行探问,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情真意切的叹息,倒像是真的惹恼了五少夫人。   她忽然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又急促地道,“三姑太太是早就对于静透出过风声,范家呢,门第虽然低了些,世代没有做官的。但范智虹才华高妙,很得皇上的赏识,家里亲戚做的是盐运生意。和三姑太太来往得频密着呢,虽然眼下门第是低了些,但再过几年考了举人,捐个官在身上,可不也就起来了?”   在喧天的锣鼓里,她的语调透着反常的紧张和高亢,七娘子倒不由被她吓了一跳,顿了顿,才低声问。“可于翘活像是第一次听说……”   五少夫人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轻声道,“女儿家的亲事,自然是父兄做主,她知道不知道,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嫁,我索性也就懒得说。”   她似乎是被七娘子的那一声同情的叹息惹恼,分辨似地又添了一句话,“也就是她小孩子不懂事,才会嫌人家长得丑!”   最后一句话虽然拐着弯儿,又刺了刺七娘子,但七娘子却并不在乎,她震惊地扫了五少夫人一眼,确认对方眼中果然有些不快,倒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礼教,从来都是约束不了人性的。   就是受着古代淑女教育长大的五娘子、六娘子,也都会有自己对亲事的憧憬。而就是最古板的大太太,也都会在高兴的时候许诺七娘子‘你的夫婿,你自己选’。   尽管最后没有实现,但也充分说明,即使是在大秦这个礼教森严的社会,如若情况许可,家人总是会在亲事上问过女儿家的意愿的。   只看五少夫人因为自己同情于翘而生气,就能知道她对于翘毕竟是怀抱了一份责任感,所以才会以为七娘子这一声叹息,是在隐晦地指责她不照看丈夫的同母妹妹。而她所为自己分辨的几句话,也说得上是有理有据。但最后一句,就实在是透露出了她的确是未曾把这件事告诉过于翘。   对一个在道义上,在责任上甚至在自我认知上,都处于她羽翼之下的庶妹,连一句告知都懒……五少夫人是从来也没有把于翘当作是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存在,没有对她释放出一点关心,才会这样地疏忽她的心理状况?才会吃力不讨好,为她安排了不错的归宿,却还可能被于翘埋怨?   还是她根本就没有体会过待嫁女儿的心情,不知道每一个待嫁女儿,即使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也都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在婚事上有自己的知情权?   以五少夫人的精明,吃力不讨好,似乎不是她会做的事。   但她会无情到这个地步吗?她毕竟也才嫁人没有几年,难道连这点同理心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吸了一口气。   “五嫂误会啦。”她拍了拍五少夫人的手,亲切地冲她睐了睐眼,“我这叹一口气,是叹于翘不懂事,明知道你不会害她,还这么急赤白咧的……”   就算是再理智再内敛的人,也都挡不住一个马屁,更不要说五少夫人在被‘误解’之后,情绪似乎有所起伏了。   “唉,”她摆了摆手,要说什么又收住了口,半天,才淡淡地笑道,“总归孩子还小,喜欢感情用事。”   于翘对自己命运的一点关注,在五少夫人口中,就是轻描淡写的感情用事。   五少夫人又对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似乎为两个人终于不再激烈地针对彼此,有了些欣慰。“六弟妹虽然年纪比我们小了几岁,但说起来话来,倒是老成得很。”   面具上的一丝裂缝,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弥补了过来,她又成了那个悦目而呆板的画中人。   七娘子却感到了一丝凉意。   在她身边,所有人都有几张面具,但她也总能窥探到面具下的一点真容。她们毕竟还是人,人性总有闪光。   而罕见的,她更喜欢五少夫人的面具,胜于喜欢她的真面目。 215放手 四月十二日是太夫人的正生日,府中众人自然都严阵以待,因昨日暖寿时已经由家下人进献长寿面等吉祥物事,众女眷一早匆匆进乐山居由许夫人带头给太夫人请了安,便又回自家院子里悉心打扮,虽还不至于穿戴命妇服饰,但也都是一律穿着正红袄裙,配金玉宝石全套头面,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华丽。   再进到久已经蒙尘的正院,此时正院上房门扉大开,明晃晃的青砖地面纤尘不染,两边上房里都预备了无数的点心,正院甬道出去上房内已经开了十多个大圆桌以供宾客围坐,几个妯娌在正房略坐了坐便出来迎客。   贵客由妯娌们亲自导引,一般的客人也有知客婆子们接待,又都川流不息地进了正房里间向太夫人问好祝寿,再被引进席中落座。从巳时起,一两个时辰内陆陆续续川流不息,从一等国公夫人到许家族内的商人妇,到了午时一刻全都到齐,饶是许家媳妇多,四个妯娌也都累得不轻,大家一起在里间坐一坐歇了脚,又都起身出了外间,打点笑脸,在自家人席上围坐,由许夫人开始,逐个向太夫人并同来吃寿酒几个辈分相当的老寿星祝寿。   这样的宴席,精致当然精致,但再怎么精致,也比不过自己小厨房精工细作的私房菜,不管谁家请客,无非都是从饭庄子里包了宴席。贵妇们不过略略沾唇,等到吃过了,又由知客婆子们前导,一应亲朋好友,除非有事先辞去的,不然全都请到小萃锦里看戏,小朋友们引到空院子里看杂耍。男宾们在外院自己有一处院子听戏,还有的愿意推牌九抹骨牌,也有专门的清客相陪。   到晚上吃过酒了,有酒的朋友们领到客院安置,无酒的许家安排护院一路护送到家,可以不避宵禁。宫中又有许太妃赏出沉香木拐杖并亲手写就的福寿大字贺太夫人古稀大寿,这一日许家是热闹到了十分。   许夫人身体不好,几个做孙媳妇的事情就多了,好在七娘子预先安排了几遍,考虑到了不少突发情况,这一天下来居然有惊无险,没有一点差错,处处都办得体面。尽管她到了三更才歇下,心中却是安稳的。   这第三日寿酒,倒是多少有些扫尾的意思了,有些外地过来亲朋们吃过三朝酒,多半就起身离京,至于京里的亲戚反倒只吃正日,第三天是不会再来吃酒的。七娘子反而更加谨慎,一大早就起身进了乐山居,将十一个管事妈妈又敲打了一遍,当天自然又是吃酒听戏,推牌九抹骨牌,等到第四日头上,三姑太太第一个告辞回扬州去了:却是笑得合不拢嘴,把于翘的胳膊拍了又拍。由她开始,这一天陆陆续续有二十多户亲戚告辞,余下还有五六户人家,有的是有他事要在许家小住,有的是写了船还没到通州码头。七娘子又带着众妈妈们清点寿礼和饭庄子核对席面,一并招待余下的客人换了院子住得更宽敞些,还有金银器皿入账,家下人等再发一次赏钱,饭点给粗使婆子小厮们加菜……这都是有往年的定例,出错也出不到哪里去,有七娘子盯着,自然是办得妥帖。   就这么再忙乱了两三天,亲戚们该走的也都上路了,要留的一两户也都安顿了专人服侍,这个寿筵的尾巴才算是收拾完了。居然从头到尾就出了两三桩岔子,等报到七娘子这里时,管事妈妈也都已经处理妥当,手段轻重合适,一点都没有激起波澜。   “还以为这一次寿筵,五嫂必定会和你龙争虎斗,暗地里扯你的后腿……”许凤佳就和七娘子闲话,他又靠在炕边,看起了邸报。   进了四月,京城天气已经和暖,炕上少了被垛,空间更大,许先生整个人躺在炕上,脚踩炕桌,又有了些京城恶少得意洋洋的样子。   七娘子将炕桌上的茶具挪到了炕下方桌上,轻轻叹了口气,才道,“五嫂如果会扯我的后腿,我倒更开心。”她坐到炕前,在小炕桌上摊开了几本册子,拍了拍许凤佳的脚背,嗔道,“你讨厌,缩回去,免得又沾一脚墨。”   “这又怎么说?”许凤佳懒洋洋地弯了腿,手肘撑在迎枕上,侧着身子将邸报放到身前,垂头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报上的消息,忽然哎呀了一声,叹息道,“没想到武千户居然身故了,可惜,今年不过而立。”   “怎么,是你的老相识?”七娘子一边沉思着一边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地和许凤佳搭了话头   “嗯,在西北的时候一起打过几次仗,不过他是桂家嫡系,我们接触不多。人是很豪爽的,可惜身子不大好,以前受过箭伤。权子殷说他如果还在西北当值又不懂保养,活不过三十五岁。武千户当时倒是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许凤佳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抬起头,给了七娘子担忧的一瞥,却没有把话说完。   七娘子对武千户的死,实在是很难报以太多的感伤,毕竟她从来也不认识此人,因此只是嗯哼了几声表示同情,提笔又写了几行字。许凤佳清了清嗓子,又问她,“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怎么五嫂扯你后腿,你还更开心?”   七娘子瞟了许凤佳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朝廷间的斗争,固然险恶过内宅十倍,但男人就是男人,再细腻的斗争和女人的心思比起来,也都显得过分粗豪了。   “五嫂扯我后腿,有三个可能的结果。”她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账本,为许凤佳分析。“一,她成功了,我犯了个大错,让许家丢了脸面。于是我怏怏不乐,父亲母亲自然更不开心,祖母就更不用说了。三个老人家一问起来,我从前是从来都没有理过家的人,仓促上阵,固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五嫂执掌家务几年,忽然临阵把家务甩到我头上,安的是好心吗?许家的少夫人,可不止五嫂一个,她犯不着为四嫂做嫁衣裳。”   “二,她成功了,我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虽然在家里闹得难堪,但所幸在外人跟前,还没有丢脸。”她扳了一根手指头。“父亲母亲虽然对我的能力不会太放心,但是新手上阵有这个成绩,也还算不错了。你呢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们再使一把劲,顶多以后母亲为我们操心得多一些,家务迟早还是要交到我手上……她又何必?再说,既然出了手,就很可能会有岔子,万一被母亲顺藤摸瓜闹出来,那才是真的丢尽脸面,这个险,她不必冒。”   “三,她没有成功……当然,没有成功,也可能有几种后果,不过反正不脱偷鸡不成蚀把米,五嫂更不必损人不利己了。”七娘子微微冷笑,“临阵撂挑子,无非是探一探我的底,指望我自己阵脚大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她倒可能推波助澜,我看啊,这一次过招,在头天上午乐山居里的那个小会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许凤佳一开始还听得漫不经心,到后来反倒入神起来,寻思了半晌,才笑道,“话说得对,既然已经差了一招,就不必再一门心思地走下去,徒然做个丑角。”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就是这个理,但懂得及时收手的人,又有多少?世上人行事,但凡总是不离感情意气几个字,你看五嫂做事有这样的痕迹么?照我看,不但这一次寿筵她规规矩矩,就是接下来移交家务,她也决不会给我在明里使什么绊子,指使管事妈妈们给我气受——如果她会用这样粗浅的招数,那倒好了。三个长辈,哪一个是笨的?她自己犯错在先,祖母也不好回护什么,父亲再一生气,咱们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正是因为五少夫人实在是绝情得让人害怕,她才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七娘子已经收起了可能有的一点轻视,她知道她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对弈,恐怕是要持续一段时间了。太低劣的手段绝不会有,这一次在许家的博弈,肯定充满了反复的试探,绵长的伏笔,这场战争虽然并不会见血,但却也容不得她掉以轻心。   她出了一会神,才轻轻地道,“家里的几个妯娌,也就只有五嫂,算得上是个真正的高手了。”   她语调慎重,反倒逗得许凤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你说话,居家过日子,倒像和绿林好汉切磋一样,也要分个排行封个尊号的?”他空闲的手敲打着大腿,意态闲适而惬意,犹如一只放松的猛兽,“既然五嫂是个高手,你又打算怎么对付她呢?杨女侠。”   他拖长了声音,好像一只老虎正在慵懒地打着呵欠,但对七娘子的凝视里,却分明带了丝丝的欣赏。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我们自己的节奏,为什么要被别人扰乱。想着对付五嫂,世子爷就着相了。我对付她做什么,眼下该做的,是把家务好好接过来,等什么事都上了手,再来谈别的。”   许凤佳想了想,也只能承认,“论沉得住气,家常我不如你。”   他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又添了一句,“但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你肯定不如我!”   七娘子不由捧腹,许凤佳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了想,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笑完了,她又垂下头去,仔细起翻阅起了这段时间来的人事档案,细细地在心里品味着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性格,同她们彼此间的关系。   七娘子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   四月二十日一大早,许凤佳就起身送了最后一户亲戚启程:这是许家族内的一对夫妻,要北上出关,去西域投靠在那里戍边的妻舅。就由平国公府出面和换防卫士打了招呼,傍着他们一路过宣德去,要方便得多。   七娘子也起得早,她罕见地带立夏和她一道请安——自从白露出嫁,立夏就是她身边当仁不让的大丫环,七娘子已经很少带她四处走动,出门时往往让她在屋里镇场子。尤其是这几天事情多,她不在的时候有事报到明德堂,也有个做主的人。   进了乐山居后厅,众人倒是都到了,就连平国公都罕见地进了内院,给母亲问好。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随后才各自安坐说话。   太夫人今天心情不错,倒也没有例行为难七娘子,而是拉着平国公,问他族里那些少壮们的境况,少不得又打趣于翘,“这是为你问的!”   许家老家在扬州,如果于翘嫁到范家,当然要和族里多来往,小姑娘顿时腾地红了脸,望向了地面。七娘子瞥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腮边收紧的线条。   她在心底无声地又叹了一口气,又摆出了笑脸,和气地问五少夫人,“五嫂,怎么还不见和贤?听小富春说,孩子倒是已经好了。”   五少夫人微微一怔,扫了太夫人、平国公一眼,才笑道,“好是好了,可大夫说还不能见风,我就没有让她出来。”   众人自然不免对和贤致以问候,七娘子见火候已经做到了十分,便笑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送到了五少夫人手上,望着太夫人道,“小七年纪轻,管了这几天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既然和贤好了,我看,这钥匙对牌,还是还给五嫂吧?”   她提起和贤,无非就是这个用意,但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却还都是齐齐一怔。   还以为她会顺水推舟,就这么把家务接过去了……却不想,总钥匙也不接,今天更是当着平国公的面,提出了要还权的事。   平国公一个月也就进乐山居几次,硬是要拖到这一天才说,她安的是什么心?   太夫人一边思忖,一边笑盈盈地冲五少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五少夫人却是惊疑不定,又闪了平国公一眼,才征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她从头到尾都没瞥五少爷一眼。   平国公也不禁捋了捋腮边的几茎短胡,眼神闪动间,将七娘子上下打量了几遍,才淡淡地道,“这几天,杨氏里里外外打点得不错……这个月底,你进宫给太妃请安时,也把家里的盛况好好和太妃说一说,让太妃也跟着开心开心。”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太夫人眼角却不禁跳动了几下,深思一闪即逝,才又露出了那慈爱的笑。   五少夫人脸颊上飞快地闪过了一缕红晕,她浅浅地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七娘子手中的小木盒,笑道,“其实说来,还是六弟妹当家最名正言顺的。自从你过门,我就久已有了这个心思……”   竟是干干脆脆就坡下驴,提出了移交管家权的事。   七娘子有这个魄力,把到嘴的肉吐出来,五少夫人却也不差,这块肉都已经被她吞进肚子里了,却还是说吐就吐,半点犹豫都没有。   平国公看向五少夫人的眼神里,顿时就多了几丝好感。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又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做鹌鹑状轻声细语,“五嫂这是说哪里话,小七也就是听祖母和父亲、母亲的意思做事……”   一时间,众人就都看向了平国公,却是神色各异,都有思量。   平国公思忖片刻,却笑道,“这件事还要问一问你们母亲,张氏也别着急撂挑子,先把盒子收进去再说吧。”   七娘子顿时放下心来。   刚才那一席话听起来就像是唠家常,其实几个重量级人物,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于情于理,只要七娘子不是个白痴,许夫人多病,就该世子夫人当家,平国公自己都无法左右这么个道理。而他也的确在七娘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表明了进退间的分寸后,给了七娘子自己的许可——他主动让七娘子进宫给太妃请安。   给太妃请安的,当然是许家的主母或者准主母。这点意思,五少夫人和太夫人不会听不懂。五少夫人也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她干干脆脆地放了手。   但接过管家权,怎么接也是问题,只听这句话,就知道平国公虽然欣赏五少夫人放权的利落,但对她临阵撂担子的事,也不是没有不满。终究,他还是顾念许夫人同许凤佳这个嫡子的。他是要把交接的时机交给许夫人决定。   如果七娘子猜得不错,许夫人肯定会要求在交接之前,清一清五少夫人理家这几年的账本。 216放权 因许夫人开春这一向睡得都不安稳,老妈妈一早就进乐山居带话,请众人不必过去打扰她休息。七娘子也没有就回明德堂,而是命立夏把这几天的大小事情和五少夫人说一说,免得五少夫人忽然间重新接手家务,接不上趟。   五少夫人就笑着和七娘子客气,“哎,我也就是再帮着六弟妹管几天家,糊糊涂涂过去了也就是了,六弟妹干嘛这么客气,有些事,你也要抓起来了。”   大少夫人是一早就跟着大少爷回至善堂去了,四少夫人倒是还没动身,进了净房出来,又打算陪太夫人捡佛豆,人才走到了小花厅门口。   听了五少夫人的这句话,她不由回转身子,带着嗤笑地闪了这对妯娌一眼,才转过身大步进了内堂。   “老祖宗。”隔着帘子,还能听得到四少夫人撒娇的声音。“上回我回莫家的时候,我娘说……”   五少夫人的眼神顿时就是一沉。   四少夫人是太夫人娘家的亲戚,说起来,关系也很紧密。   从前她执掌管家大权,四少夫人怎么得宠,和五少夫人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但现在管家权眼看着就要交出去了,太夫人的欢心,一下就成为了五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这时候看到四少夫人争宠,她当然会有不悦。   七娘子含笑旁观,倒是把五少夫人心境上的这点变化,尽收眼底。   她想了想,却没有立刻出言刺激五少夫人,而是扯开话题,和五少夫人闲话,“于翘的婚事,看着倒像是说得很不错。”   提到于翘的婚事,就提醒了五少夫人,在这件事上,七娘子和她倒是个知己。   “范家毕竟殷实,人口又简单。”她微微一笑,“祖母和夫人都很满意,三姑太太也觉得于翘是个好孩子,想必等回了扬州,这门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七娘子也很有感慨,“也好,于翘说出门了,也才好提于平、于安的亲事。”   又和五少夫人客气了几句,立夏和小富春才从偏室里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小富春笑嘻嘻地低声和立夏说了几句话,才松开手,和五少夫人呢喃去了。   倒是小罗纹今天依然不见……   七娘子笑着起身和五少夫人道别,就带着立夏出了乐山居。   还没有走到小萃锦大门前,清平苑的小丫头就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将七娘子请进了清平苑。   #   七娘子进内室的时候,许夫人正靠在炕边用早饭。她看来虽然很有几分憔悴,但精神头却很不错。   “小七来了。”许夫人就招呼,“来,坐下来再吃点!”   尽管许夫人对七娘子一向不差,但也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七娘子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玩什么清高。   她溢出一丝淡淡的笑,顺从地坐在许夫人对面,轻声问候,“母亲昨晚又没睡好?”   “老毛病了。”许夫人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着小丫鬟的手吃了一勺杏仁茶,才笑道,“今早你公公进来看我,说了几句话,我这心里一松,精神可不就又好多了?”   许夫人这病,病在多年思虑,所以睡不安枕。如今七娘子在府中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让平国公自己提出移交家务,太夫人和五房也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情怎么能不好?心情一好,精神也就好多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任许夫人欣赏地望着自己,低头也捻了一块枣糕入口,却没有多说什么。   贬她,她不当回事,赞她,她也是这么淡淡的,决不会喜形于色……许夫人眼底的欣赏就更浓了。   两个聪明人之间,从来不需要长篇大论地剖白心事、表明忠诚,很多时候,事实自然能证明一切。七娘子不但应下了五少夫人的挑战,还应得这么完美,她的表现,已经足够让许夫人惊艳。   只可惜当年……   她的眸光不禁又黯淡了下来,想到了在过往的尘烟中所埋葬的一切。   “寿哥、福哥这一向还好吧?”许夫人没有提到家务,反而把话题直接转到了两个金孙身上。   七娘子虽然有些讶异,但回答得却很快。   “都还好,福哥已经认得几个数字了,话也说得越来越清楚。”想到五郎的表现,七娘子不禁就是一笑。   这孩子从小就活泼外向,着实是惹人怜爱,就连一点心机,都使得很可爱。因为七娘子怕他们从小龋齿,所以对甜食一直控制得严,好容易有了什么客人,或者到祖母这里玩耍,才能吃上几颗糖。   “上回他们外祖母过来做客。”七娘子就笑着和许夫人说故事。“五郎呢,就撒娇发赖的,从外祖母那里骗了十多颗松子糖。却偏偏又不吃,反而还要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装起来。母亲还记得,四郎最喜欢您身边小珠江做的那个小娃娃,有时候走到哪里都不肯松手。五郎呢又喜欢逗哥哥,那些松子糖,他自己吃一颗,等四郎也想要了,就和四郎换,一颗松子糖,换小娃娃给他玩一会儿……”   她故事还没说完,许夫人已是朗声大笑。   “真是个调皮鬼!”她脸上焕发出的快乐,实在是清晰可辨。“想来没几年,等孩子长到七八岁,明德堂里可要乱了!”   “四郎也不差呢,”七娘子抿唇一笑。“这孩子现在也会说许多话了,他换是和五郎换了,可一等丫鬟、养娘们换班去吃饭了,就骗进来服侍的春分,‘春分姨姨,要娃娃’……春分也不知道内情,就从五郎怀里把娃娃哄走了给他。这可不是又吃了糖,又不丢娃娃?倒是委屈得五郎哇哇大哭……”   就连刚进屋不久的老妈妈,都不禁失笑。更别提许夫人了,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已年轻了好几岁,眼角眉梢,都焕发出了光彩。   一对孩子,给老人家带来的乐趣实在是无穷的。   “这四郎怎么忽然间学说话学得又那样快了?”她兴致勃勃地和七娘子念叨起了育儿经。“就是前几天,他们过来给我请安。‘见过祖母,祖母安康’几个字,四郎是说得字正腔圆,一点都不比五郎含糊!”   七娘子也没有瞒许夫人,她添添减减,把四郎学说话始末告诉了许夫人,就连四郎在五娘子灵前说的那几句话,都没有瞒她。   提到五娘子,许夫人自然要唏嘘几句,却也很欣慰,“你一直说四郎心里明白,那是你做娘的偏心儿子,我倒是听过就算。这么一说,四郎倒真是内秀,心里是一点都不糊涂,明白得很!”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温情。   七娘子虽然面上不显,但对四郎、五郎也的确不差……最难得并不避讳生母,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念着自己的生恩。换作别个续弦,能不能有这样的胸襟,还是两说的事。   许夫人就缓缓长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娘年纪大了。”她靠上迎枕,示意下人们撤走满是碗碟的小炕桌,放到一边收拾。“身体也不好,脑子更是不顶用——也不想用了。”   她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依然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平静地等着自己的下文,并没有半点雀跃,剪水双瞳古井不波,似乎对许夫人接下来的话,没有半点期待,也没有半点畏惧。   许夫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怅惘地回想起了当年。   就是自己在七娘子这个年纪,都没有这份千锤百炼后的宁静……如果不是出身不够,这孩子就是入主中宫,都够格了!   她再不犹豫,而是坦然地拔下指间的红宝石戒指,放到了七娘子手上。   “你很好。”她夸奖。“从前顶着病躯还要盘算,是因为六房实在没个能做主的人,娘也只好抱病而上。如今有了小七,娘就可以退下来歇着了。”   她见七娘子看着手中的戒指,便亲自捻起了那沉重的金饰,套到了那青葱一样的指节上。   “这是许家主母的信物,当年,我也是从你祖母那里接过来的。”她略带嘲讽地笑了。“当然,你祖母是戴到了实在不能再戴的时候,才给了我。”   她话里的意思,七娘子不会不懂:许夫人是熬到了老平国公去世,才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太夫人那里,要来了这枚戒指。   “该放手的时候就该放手,娘不会学她——”许夫人笑了。“有了戒指在手,你就是许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就连娘也要听你的安排,这家务什么时候接,怎么接,你来决定,我只管听你吩咐做事。”   七娘子收紧了拳头,品味着这犹带余温的金饰紧贴着自己掌心,一时间,倒真有了些头晕目眩。   她没有想到许夫人居然放权放得这么利落。   当然,五少夫人放权,也放得干脆,但那毕竟是在衡量情势后做的选择,从根本上来说,她是不得不为。   许夫人就不一样了,平国公还在,于情于理,她都可以把这枚戒指捏在手心,考量、指示七娘子的行事方针,就连七娘子自己也不会有不悦。毕竟她是平国公夫人,只要有这个头衔在,她就是自己的上司,她也有这个权力来指导和约束自己的行动。   可许夫人却干净利落地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了自己……对这个做惯主母的强势人物来说,这一放,是放掉了几十年来握在手心的强权。即使她本人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胜任许家主母的职位,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点,能心甘情愿地放手?   在这一刻,她对许夫人有了一丝敬意:这位贵妇人当然并不完美,但她却实在是个强大的人。   她没有多做推辞,而是诚恳地望向了许夫人。   “小七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许夫人点了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很少行差踏错。”她的语调又低沉了下来。“唯独在两桩婚事上,都错得厉害。第一桩就是你二婶,第二桩,是你五姐。”   “纵使这两桩婚事也都不是我一手安排。”许夫人面沉似水。“但在道义上,我是错了。尤其你五姐的死,是我晚年最大的憾事。”   在这一刻,她终于露出了对五娘子的痛惜。   而七娘子也已经明白了许夫人的下文。   “我是你五姐的三姨,从小看她到大,她的性子,很合我意,却并不适合做许家的主母。”许夫人抬起眼,她锐利的眼神,直刺进了七娘子眼底,似乎要将她看穿。“大家主母,凡事要以大局为先。什么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何尝不想把许家翻过个来,整件事,查得个水落石出?难道你娘,我亲妹妹和我反目,我心里不难受?”   “但当时朝局方才翻覆,你几个嫂嫂背后也不是没有靠山,事情闹得太大,再来一个亲家和许家反目,扯来扯去,很可能会让整个许家都牵扯进说不清的麻烦里。”许夫人的语调就冷了下来。“凤佳人在广州,做的事你也知道,不是没有危险。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们都不能行险一博……再不情愿,这件事也只能糊涂了账,让稳字当头!”   “等到你接手家务,在府里站稳脚跟,肯定要把当年的事再翻出来。”见七娘子张口欲言,她又举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七娘子的话头。“我也绝不会制止你,我也想让凶手伏诛,就是你公公,心里也并不是不恼火。”    “但,我们是世家大族,如果连我们家自己的事都要闹得满城风雨,脸面何存?”许夫人叹了口气。“再说,宫中还有太妃,这个姑奶奶对许家的关心,并不亚于我们许家的媳妇。更有你公公,一心要在几兄弟之间端平这碗水。小七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七娘子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说许夫人前头的表白,还是在向她、向她背后的大太太表明自己的难处,有求和的意思,她的最后一番话,含义就深得多了。   七娘子上位,肯定要查五娘子的死,这件事,许家人心知肚明,她当年在明德堂内的表现,还没这么快被淡忘。   但平国公这个许家的主人,却不会容许七娘子为了彻查五娘子之死,把许家弄得风风雨雨,也不会容许七娘子借五娘子的死栽赃陷害,打击其余几房。她的脚步要走得稳,要等到能端出真凭实据的时候,再来和平国公谈惩处真凶的事。   “我明白娘的意思。”她真心实意地说。“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之间,总是会有矛盾……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许夫人欣慰地叹了口气。   “从今天起,娘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她留恋地望着七娘子指间的戒指一眼,又笑了笑。“等到月底进宫的时候,把你的戒指给太妃看一看……听听太妃的意见,贵人在宫中闲居无聊,难免啰嗦一些。你也不要和她争辩,只是听一听,贵人能多喜欢你一些,你在府里也更有脸面。”   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以小七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行事?小七告诉我,这家务,该怎么接。”   七娘子偏了偏脸,毫不犹豫地道,“小七想着,差也不差这几个月,索性等到今年秋前把账算了,再做家务交割。多几个月,也多些准备。”   许夫人惊喜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和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笑了。   七娘子真不愧是七娘子。 217温情 之后的十多天里,府里就很平静。   北方秋收晚,总要到了八月份再全线收割,所谓的秋后算账,就是指一年到了秋后,庄头们才会变卖粮食结算现银,和主家结账。七娘子要秋前算账,就要到八月初才接过家务,连头带尾算起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平国公府上上下下,没有多少人是沉不住气的,当然也就没有人立刻对七娘子换了一张谄媚的脸,众人依旧平静度日,五少夫人依然每日里到乐山居理事,日子似乎是没有多少变化。   倒是许凤佳却闲了下来,皇上这阵子感了风寒,成日在乾清宫幽居不出,只有隔日和内阁们在华盖殿里议事,也都是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散会了。朝廷中虽然还有纷争,但因为皇上身子骨没有见好,众多摩擦,反而一时都缓了下来。   到了四月底,许太妃的生日也到了,许家自然早就物色了名贵礼物送去,因为不是正经大寿,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宫中也不过是稍事宴席庆祝,并没有大办,就连许家人都是在生日第二天进宫请安,为太妃恭祝生辰。   既然平国公已经发了话,这一次进宫就没有五少夫人的份——宫禁森严,除非是大年大节全体命妇进宫朝拜,否则平时进宫探视,即使以许家的身份,也就是当家主母能够代表全家进去,一般不管家的媳妇们,是很难得进宫的。   四月三十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叫了起来,他大少爷自管自去舞剑打拳,几个丫鬟们却都等到许凤佳出了门才一拥而入,将七娘子簇拥进净房梳洗,又出来盛装打扮:还特地从清平苑借了手巧的小珠江来,为七娘子梳头。   小珠江来得早,在西次间里等了有一炷香,才被立夏拉进西三间里,一边给七娘子梳头,一边就好奇地悄声问立夏。“还当姐姐素日里也是个勤快人,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进屋叫人……要不是世子爷起得早,没准少夫人就要误时辰了。”   七娘子听她一问,顿时就红了脸,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嘻嘻地冲小珠江摆了摆手,轻声道。“好妹妹,你进府晚不知道……世子爷在屋里的时候,我们是不进去的!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   小珠江先还很有些纳闷,从镜子里看了七娘子一眼,顿时又绯红了脸颊,不敢多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为七娘子梳了头插戴头面。见几个丫鬟都散开了自顾自做事,才低声冲七娘子赔罪。   “奴婢不会说话,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虽然也很窘迫,却知道小珠江不熟悉她的脾气,心里只有更怕,她摆了摆手,微笑道,“你的头梳得很巧——是家传的手艺?”   梳头也是门学问,尤其是命妇进宫要梳的发髻,手法繁复,并不是等闲几个小姑娘就能梳好的,小户人家到了要打扮的时候,就得请游走街头巷尾的梳头婆子帮忙梳头,中等人家则往往有几个专门梳头的丫鬟各院里帮忙,也就是杨家、许家这个层次的大户人家,才会各院里都有一两个巧手的丫鬟婆子,帮助梳头。   小珠江见七娘子和气,倒也就放开了些,点头笑道,“我娘做小丫鬟的时候,在武安公夫人身边梳头,没几年老夫人去世,就跟在夫人身边梳头。一直梳到前些年眼神不好使了,才把奴婢替换上来。奴婢的几个姐姐也都是专事梳头,大姐姐就跟在大少夫人身边,给她梳,二姐姐还被太妃要进宫里梳了几年才放出来,太妃赏了一箱子的首饰……夫人又开恩放她出去,现在日子过得好兴头呢。”   武安公是平国公许衡的祖父,从那个时代开始,小珠江一家子就专事梳头,也算是专精一道了。七娘子心中一动,就望着小珠江笑问,“那你们家还有妹妹不成?若有,头梳得怎么样?”   小珠江喜得忙笑,“有,有,奴婢家里六个姐妹,现在还有两个在家呢。”   她就靠在七娘子耳边,推心置腹地道,“这话也就是对少夫人说了,虽然大妹妹年纪大,今年有十五六岁了。但小妹妹手更巧,性子也沉稳……”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她点了点头,“好,那就找个日子,把你的小妹妹叫进来,梳个头给我看吧。”   #   这一次进宫,七娘子就没有先进坤宁宫请安,而是直接由宗人府派出的宫人引路,安步当车,直进了宁寿宫。   许太妃身穿便服,正在当院散步,见到七娘子的身影进来,她顿时就露出了笑容。   “今儿个侄媳妇来得早!”   比起头回见面,这一次,许太妃就要热情得多了。   七娘子忙笑着给许太妃请了安,才抬头向许太妃解释。   “头回是二姐带着进来,自然要先到坤宁宫请安。这一回是小七自己进来,就不去坤宁宫打扰娘娘了,知道的说我们重礼,不知道的,反而要说我们贪图娘娘位高权重……反而不美。”   她本来也不会解释得这么详细,只是许太妃的性格充满控制欲,把自己的意图解释得清楚一些,很方便老人家对自己的处事进行指点。   两个人边走边说,已经进了内殿,在东暖阁落座,自然有人为两位贵妇,奉上滚烫的热茶。   许太妃也果然立刻就教育起了七娘子。   “你的想头,也不能说错,进宫是为了见我,若果先进坤宁宫,那成何体统?传到外头去,人家还以为皇后的架子太大,竟让连我们老辈的风头都要抢,她知道了,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她呷了口热茶,又放下了茶碗。“不过等一会你从宁寿宫出去,难免也想进景仁宫探望你姐姐,那就要先去坤宁宫转转了——”许太妃拖长了声音。“这也是为你六姐着想嘛!”   七娘子立刻低眉顺眼,满足许太妃的说教欲望。“还是姑姑老于世故……您不说,我就要直接进景仁宫了——免不得还要请姑姑派人先为我去通报一声了?”   许太妃就舒心地笑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你这孩子听得进人教,这一点就要比别人强。别急,在我这里多坐坐,说一说家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就巨细匪遗地盘问起了七娘子许家的家务,一并许家众人的安好。   看来,上回她问得那么仔细,似乎并不只是为了麻痹七娘子,只是出于习惯地关心许家的内务。   七娘子多少也有些感慨:如果六娘子没有孩子,恐怕十多年后,也会这样关心杨家。   她没有丝毫不耐,仔仔细细地回答了许夫人的问题,还说了些四郎、五郎的趣事给许太妃听。许太妃果然听得开心,直呼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就要抱进宫来给她看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和气了。这些后妃虽然风光无限,但久居深宫,恐怕日常连说话的人都不多,难得有人进来探望,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说完了家常事,七娘子又反过来关心许太妃。“这一向姑姑身体可好?皇上想来也时常进来探望吧……”   许太妃笑得和吃了糖一样。   “我好着呢。”她挥了挥手。“皇上本来还时常进来看我们的,只是最近他身子不好,风寒难愈,也就很少进后宫来了。”   她顿了顿,又扫了七娘子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什么。   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耐心地等待着许太妃的下文,也在心里掂量着许太妃对自己的态度。   没过多久,许太妃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想着要动焦阁老了。”   她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魄力:在这一瞬间,许太妃已经不是那个寂寞的中年人,她又成了高高在上,靠近权力中心的太妃。   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但却并没有惊呼。   “姑姑这话——”   “这件事恐怕现在还没有出乾清宫,不过,只要皇上拿定了主意……焦阁老倒台,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许太妃压低了声音。“回去以后,你对你婆婆提一提。”   许太妃久居深宫,又靠近皇上,能得到内线消息并不奇怪。七娘子细心一想,也就释然。   封锦和连太监虽然会照顾自己,但却并不会把每一个消息都传到自己耳朵里。像他们这样搞特工的人,当然不会贸贸然地和明面上的官员们走得太近。   她也无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派人向这两人打听消息。   既然如此,太妃也就成了许家的一个重要消息源……她在后宫经营多年,于乾清宫中有一两个眼线,也不是什么怪事。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低眉应下,又追问,“皇上打算怎么下手,姑姑心里有数吗?”   皇权要和相权较劲,朝野之间肯定要再起风波,大老爷能不能把握机会上位,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家和焦家走得不近,我也没打听那么多!等你六姐更有体面了,她知道得肯定更多。”   似许太妃这样的红人,也都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一见家里人,六娘子肯定是不能随便和家里传消息的。要等到她成了气候,杨家才能在宫里有一条消息线。   七娘子也没有多问:这种事,本来也不是许太妃能打听得很详细的。   只是这消息对她却别有意义,如果杨家成功上位,那……   她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得失,还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并不只是她能想得到,如果不把握时机被被人抢先一步,这一番盘算,可就白费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作出了一付神神秘秘的样子。   “小七也有一桩新鲜事,想和姑姑说说。”   许太妃顿时感兴趣地笑了。“怎么,你姑姑现在这个身份,还有什么能做的事不成?”   她是会错意,以为许家有事要请托太妃在宫中使力了。   七娘子赶忙摇了摇头。   她轻声将林家三爷的事告诉了许太妃,又为她分析。“皇上从小就有主意,恐怕对周贵人不会没有念想……这么照应林三爷,还不是因为周贵人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个拐着弯的亲戚了。”   周贵人出身小家,父兄多年前都已经去世,兄长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也是少年夭折,说起来,世上也还只有林三爷一个人,和周贵人能扯上一点关系了。皇上对他都这么照顾,对周贵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许太妃顿时目光连闪,露出了沉吟之色。   到底是在宫中打过滚的人,能做到皇上的养母,不可能没有心机。   半晌,她才略带些犹豫地和七娘子商量,“皇上惦记生母,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太后那里……”   提到太后,她微微露出了不屑之色。“太后性子专断,要说这件事,那必定是要和她明争暗斗一番——皇上对牛家可也一直不差。”   虽说许家、牛家眼下都很得意,但相较两边的功绩,就很容易让人有皇上压许家、抬牛家的印象,许太妃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会有这份犹豫,也很自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姑姑难道忘了宋朝的庄懿皇后是怎么获封的么?”   许太妃顿时色变。   刘娥故事,许太妃当然不会不知道。她以一介民妇的身份,得到皇子喜爱,数十年矢志不渝,最终得登后位,可以说是后宫女子中的传奇人物。太后和许太妃当年两人一起养育皇太子,与刘娥、杨妃一道养育宋真宗的境况也很相似。   宋真宗是从小在杨妃宫里长大,几乎从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就是这样,在刘娥去世之后,误以为生母李妃遭到冷待,尚且勃然大怒,派兵围了刘府……要不是查知李氏是以皇后冠服下葬,险些刘家就要倒霉。就是这样,还是给李妃追封了庄懿皇后的谥号,论待遇,是一点都不比他的小养母杨妃差。   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在室内烦躁地踱起了方步。   老半天,才坐回原处,几乎是凑在七娘子耳边问,“这是大哥的意思,还是大嫂的意思?”   看来,太妃是有些心动了。   “这只是小七的一点想头。”七娘子坦然地道,“母亲身体不好,最忌胡思乱想。我们也不敢把事情拿去烦她,免得她又添病症。父亲也忙得厉害,小七想,后宫里的事,还是宫妃开口,是再好不过的了。就直接告诉了姑姑知道。”   “你这孩子。”许太妃不免嗔怪。“这种事,怎么都要问一问大哥大嫂的意思……”   七娘子就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了许太妃。   “姑姑……这句话,按理也不是小七的身份能说的。”她的语气严肃了下来。   许太妃不禁一怔。   “如果这件事先过了父亲、母亲。”七娘子的语调不紧不慢。“许家现在的荣华富贵,已经到顶了,父亲、母亲想的肯定不是再上一步,而是怎么维稳。有些事,收益不清楚,但风险摆在这,他们是未必会做的。”   “但姑姑您深宫独居寂寞,皇上亲您多一些,您就能少些寂寞,多些亲情。”七娘子拉长了声音。“可若先告诉父亲、母亲,又被打回来了,再告诉您,就难免有挑拨的嫌疑了……”   许太妃已经全明白过来了。   太后心胸狭窄,这件事谁提,谁都要得罪太后。在许家,富贵到头,也不必无谓和牛家交恶,两边不远不近,距离正好。这件事七娘子要是过了长辈,十有八九会被否决。   但在许太妃,后宫中谁得到皇帝的感激与欢心,谁的日子就更好过,尤其她是太妃,宫妃还可能恃宠而骄排挤别的竞争者,太妃却根本没有独占皇帝恩宠的需求。能得到皇上的感激,她的下半辈子就会过得更顺。   七娘子这番话,可以说是已经有了挑拨太妃和许家关系的嫌疑,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误会。所以她说自己不该说,也是常理。   “这番话,也的确不是你这个身份该说的。”许太妃板起脸。“许家和你姑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公婆又怎么不会为我考虑?”   七娘子顿时红了脸,跪在地上听许太妃的训。“是小七失言了。”   许太妃沉着脸,半天才冷冰冰地问,“既然知道不该说,那又为什么要说?”   “小七是和六姐一道长大的……”七娘子嗫嚅,“姐妹之间无话不谈,上次进宫,六姐说了许多宫中的寂寞,小七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许太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亲手拉起了七娘子,亲切地责怪。   “这还好是和我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岂不徒惹误会?以后,再不要这样不小心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股脉脉的温情。 218着迷 七娘子一回许家,就直接进了清平苑,把皇上有意扳倒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许夫人。   许夫人听得漫不经心,等七娘子说完了,索性直接说。“以后这些事,你直接和世子说吧,要是事关重大,就去梦华轩递个话,和你公公说去……我就等着专心养病,再抱几个孙儿孙女,外头的事,是再不想管了。”   说放权,许夫人还真就放得潇洒。   七娘子倒有些无语了,只好呐呐地应下来。“想来升鸾也回来了,那小七就让他转告公公吧。”   又请示许夫人,“说起来,也有时日没回娘家走动了……”   七娘子上一次回娘家,其实就是三月底的事,说起来才刚刚一个月。   新媳妇出嫁第一年,并不能经常回娘家走动,就连二娘子做到了侯夫人,在府里握有大权,也就是两三个月回娘家走一走。   许夫人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从太妃那里知道了消息,你当然要回家走走。”   她沉思了一下,又指点七娘子。   “这种事,既然连太妃都已经知道了,想必再瞒也瞒不了多久。你也不必马上告诉国公,我们家和焦家毕竟没有多少来往,这一次,也就是隔岸观火。不过你还是和世子商量一下,自己斟酌着时间,和哥嫂们都打打招呼——毕竟是一家人,家里争得多厉害,对外,还是要互相照顾。就说你大嫂,韩家也出了一两个焦阁老的门生呢!”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是第一消息源,当然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和婆家、娘家分享。现代信息爆炸,消息已经不值钱了,可在大秦,很多时候一个准确的消息,甚至比金银珠宝更来得宝贵。   有消息就是有人情,这人情怎么卖,那就有讲究了。   许夫人这句话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可以借这个消息,笼络一下大少夫人。   七娘子就一路沉思回了明德堂,仔细地斟酌起了大少夫人这个人。   她身为庶长媳,将来分家不分家,都自然有一份应得的财产,大少爷又争气,只要对自己稍稍示好,让两边不至于敌对,就可以保有一份安稳的生活。这样的人无欲无求,反而最难对付。   当然,如果她没有牵扯进五娘子之死,七娘子也根本用不着对付她,两边相安无事,就好过日子了。但敏大奶奶家中以医学见长,七娘子就不得不多做考虑,想一想大少夫人的弱点了。   她心里有事,脚步就慢,进了明德堂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明德堂屋内,已经点亮了灯火。   才进堂屋,就听得回廊里传出了孩童稚气的笑声,还有五郎的尖叫,“给我,给我!”   紧接着四郎就小跑出了回廊,身后还跟着穷追不舍的五郎同谷雨春分。   见到七娘子,四郎就改了方向,一下就扑到了七娘子腿上,抱住了她的膝盖,咯咯笑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从小没有别的玩伴,在一起长大,就喜欢互相逗弄,争抢什么东西,是家常便饭。如今两周岁多,路走得稳了,就开始满明德堂地乱跑。   七娘子就弯下腰拦住了追来的五郎,笑着叮嘱,“出了屋子,外头的地就硬了,要摔着了,就会疼。以后别在外头乱跑好不好?”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磕碰着自己的膝窝,就伸手到后头去摸索,没想到四郎反而将那东西塞进了七娘子的掌心,他松开了七娘子,转身面对五郎,张开双手,一边笑,一边说。   “没啦!”   五郎还不信,绕着四郎乱转,一边转一边道,“在哪里,哥哥骗人,在哪里!”到后来,已经大有要哭的意思。   七娘子也不敢把两人争抢的小玩具——她捏了捏,发觉只是块积木罢了——拿出来,免得又激起两人的争夺,只好冲春分谷雨使眼色,两个丫鬟都弯下/身,分别抱起两个小郎君,笑嘻嘻地道,“该吃饭啦!吃松子糖好不好?”   五郎虽然含着眼泪,但听到松子糖,又开心起来。四郎乘他走在前头,又回转身冲七娘子伸手,七娘子也冲他摊开手,笑道,“没啦!”   四郎就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哭,只是眨巴着大眼,端详着七娘子,似乎不信,想了想,又扭过头去,靠到了谷雨肩膀上,似乎并不在乎那块积木到底去了哪里。   这孩子实在是要比五郎更聪明得多了。   七娘子想了想,便笑着跟在了这两个孩子身后,反而冲迎出来的上元摆了摆手。   才转进回廊,她就是一怔。   许凤佳正靠在转折处的阴影里,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七娘子。虽然他就站在回廊转弯的地方,但因为烛影,七娘子和两个孩子玩了半天,都没有看着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等了你半天了。”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子,和她一道并肩进了育儿室。   “到是早到了,不过我先进清平苑和娘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好奇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你在那站多久了?我居然没有看到。”   “眼神真差。”许凤佳啧啧地数落她,“听到你进门的声音,我就出来了,不然你当这两个皮猴是怎么出屋子的?”   没想到许凤佳居然会在育儿室里陪两个儿子玩耍,七娘子不禁笑,“难得难得,将军今天难得有兴,为孺子牛。”   她见四郎五郎已经进了净房洗手,便将积木从袖口滑出,放到了育儿室一角的积木堆里,转身招呼许凤佳。“今儿回来晚了,快去吃饭吧,你先吃,我换个衣服就来。”   许先生食量大,往往一顿可以吃三四碗饭,一过点就饿得不行,现在已经错过饭点有一会了,七娘子倒是稍微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在路上走得慢了。   许凤佳嘟囔了几声,和她一道进了西翼,自有丫鬟们上前为她取头面换衣服,又拆掉繁复发髻,改梳了云髻,匆匆梳洗过了,她才进了西次间。许凤佳却还没有动筷子,只是撑着脸,满面无聊地在桌边等她。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个人等你吃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甚至于这感觉可以尖锐地击中她的心脏,叫她一下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冲中元摆了摆手,笑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几个丫鬟也都明白许凤佳的习惯,只是摆布好了碗碟,就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没有落座,她站着等两个丫鬟合上屋门,又咬了咬唇,才走到许凤佳身边,点了点他的肩头。   许凤佳就讶异地抬起头来。   七娘子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才转过身匆匆地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吃饭吧。”她努力板着脸说,却掩不住面上泛滥的红潮。   许凤佳久久也没有回应,这个少年将军脸上,难得地露出了错愕,他举起手按住了双唇,又犹豫了片刻,才问。   “怎么,怎么忽然……”   “不可以吗?”七娘子蹙起眉,“若是不可以,那以后就……”   “我又没说不可以!”许凤佳赶忙打断了她,他终于恢复常态,送了七娘子一对白眼。“才要吃饭,你又来招我——不吃了不吃了!”   七娘子连忙护住碗,凶狠地瞪着许凤佳。“不行,我还没洗澡……吃完饭,还有事要和你说!”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笑他,“亲一下就撩拨起来了?没定力!”   两个人又你来我往,玩了几回花枪,许凤佳才勉强按捺下来,和七娘子对坐着吃完了饭,商量回娘家的事。   “这几天指挥使司有事,”他也有些遗憾,“就不陪你回去了,明天早上和祖母说一声,让七弟送你过杨家吧。”   七娘子摇头笑道,“就几步路的事,你也知道,善久这科没中,现在正在苦读。七弟过去了,善久是招待还是不招待?拉下功课,又要挨说了。”   以九哥十九岁的年纪,没中进士,实在再平常不过,他可以做一个少年举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是以周围人都并不失望,只是勉励他下科再战,倒是他本人认为是奇耻大辱,如今读书就要比往年更刻苦了些。   许凤佳听说也是,就点了点头,又感慨,“焦阁老要倒,朝里又要多事了——不过我想,四姨夫肯定是最高兴的。”   像焦阁老这样的大臣,他一倒,大秦少说也有一小半官僚要动位置,整件事不闹上小半年是决不会罢休的。大老爷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出位得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娘子就扳着手指头数,“焦阁老去了,按资历是王阁老做首辅,不过王阁老身体不好,上回和五嫂出去吃酒,听别人说,今年恐怕要没了……就是现在也不过是在家养病。还有缪阁老在父亲前头,我看,也就是繆阁老会和父亲争一争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许凤佳告诉七娘子不少朝廷上的事,才各自梳洗了,到床上说话。不过,自然是先做了些别的事,才气喘吁吁地分开了擦拭身子,说些私话。   七娘子微微喘着气,一边扣纱衣上的玉扣子,一边抱怨,“都到这么北了,说起来夏天和苏州也一样热。屋子还很不通气,真让人不舒服。”   “那就多加几座冰山。”许凤佳漫不经心地道,“窗户开大一点,化了随时来换……你刚才为什么亲我?”   到底还是念念不忘此事。   七娘子忍俊不禁,轻笑着反问,“你这么在意又是做什么?”   许凤佳沉了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半天才笑,“你自己不记得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火热中带了甜,像是烧得滚烫的蜂蜜,流淌在七娘子的肌肤上,烫出来的痕迹,也都是甜的。   七娘子就怔住了。   一股红潮席卷而来,她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被这忽然的温度给熨坏了。   “我……我哪会记这么无聊的东西。”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对视,呢喃了一会,才粗率地道,“睡吧,时辰不早了,明天又要出门,真累。”   许凤佳在她耳边呼了一口气,轻声道,“告诉我是为什么,成不成?”   到了话尾,他的声调微微上扬,又透了些恳求,又有些笑意。   七娘子不禁转过眼看他。   这男人,实在是太可口了!   刚刚经过情事,他还半/裸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绸裤。健壮的上身线条分明,隐隐还有薄汗覆在他蜜色的肌肤上,隔着朦胧的纱帐,月光洒进来,让他的面孔上又带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他是美的,身体是美的,面孔是美的,精神也是美的。他的专注与执着,以及那锲而不舍的索取,让他的精神就像是灿烂的火焰,美得都有些伤眼。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她……着迷,实在是未解之谜。七娘子略带虚荣地想。   她舔了舔唇,支起身子,也靠到了许凤佳耳边。   “因为你等我一道吃饭。”她又在许凤佳耳廓上落下一吻。“所以……想亲你一口。”   许凤佳低低地呻吟起来,他一下又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软硬兼施地将她拖到了自己身上。   “只想亲耳朵?”他本已经平稳的气息,又紊乱了起来。“就不亲亲别的地方?”   七娘子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分开双腿,跨坐在许凤佳腰腹之间。   她脸红了……为着又重新亢奋起来的某个地方。   “亲那里呢,你是别想了……”话都出口了,她才堪堪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许凤佳又没有那个意思,人家可能只是要你亲亲嘴唇。   许先生在这种事上也一向是很敏捷的,他一下僵住,片刻后,原本只是微微兴奋的器官,已经顶住了七娘子股窝,沾湿了菲薄的绸裤。   “没想到你看着正经,心底想的却是这样的事——”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被恼羞成怒的七娘子灭了口。   红绡账内就响起了一阵阵喉间的低笑声,和恼怒的埋怨。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下床的时候,行动就很是滞涩,趔趄了几步,才勉强挺直了脊背。   进来拾掇床铺,服侍她穿衣的立夏、中元也都满面红霞。只有许先生心情很好,出去打了拳跑回来,还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实在累,就明儿再回娘家吧,正好我明儿休沐,可以得空陪你去!”   七娘子送了他三四个白眼,才气哼哼地道,“这种事还是挺要紧的,我还是今儿过去为好……再说,谁要你陪!”   许凤佳顿时朗声大笑。   他就恶作剧一样地在七娘子耳边说,“今晚你可以回来得晚一点,我还等你吃饭。”   又捏了捏七娘子酸疼的腰,才笑着进了净房梳洗。   立夏和中元小心地看了看七娘子红白交错的脸色,又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抿着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219逻辑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当然一向是要盛装打扮,按时节带点土产,不好空手上门。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让她传话出去,由自己的那几间脂粉铺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货,又挑了些许凤佳西北的朋友们送来的风腊牛羊肉等,进乐山居、清平苑请过了安,许凤佳已经为她安排了贴身小厮相随,安排套好了车,她便带着上元、中元两个大丫环回了杨家——这两个大丫环都有亲戚在杨家司职,有回娘家的机会,她都尽量安排她们跟随。   虽说大老爷说过,等九哥夫妻俩成亲,就带着大太太搬回御赐的宅子里住,把文庙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给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权瑞云过门也大半年了,两老却还不见动静,这话也自然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七娘子进了门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权瑞云正在屋内喝茶,见到七娘子,自然喜悦。   三人见了礼,权瑞云就起身告辞,“今天姐姐回来,本来应该作陪,不过家下还有些杂事……”   看她口气,杨家上下的家务,是已经交到了权瑞云手上,七娘子笑着点头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吩咐权瑞云,“难得小七回来了,你和曹嫂子说,从前七娘子爱吃的菜多做几样。”   权瑞云自然没有二话,又和大太太行了礼,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动之间那股权家人特有的风雅虽然没有消散,但这一次相见,这位少妇脸上到底是多了几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来访,心里毕竟有事,权瑞云娘家又有事来接,就没能和她见面,她望了弟媳妇背影一眼,笑着对大太太道,“瑞云虽然年纪比九哥大了些,但两个人看着,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脸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轻声叹,“今年都上二十岁了……过门半年,肚子还没有一点消息!”   话中的不满,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说话了,垂下头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半天才回过味来:七娘子的肚子,也还没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闪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问,“寿哥、福哥怎么没有带着一道过来?”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过来太热。”七娘子也无心和大太太置气,她转开了话题。“等秋天的时候,再让孩子过来看您。”   两个人又说了些福哥、寿哥的闲话,七娘子才告诉大太太,“这次回来,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帮忙的。”   大太太本来就后悔刚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经得罪了她,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心里倒宁静下来,她急切地道,“你说,你说。”   “今年秋收前,我们六房终于要接手家务了。”七娘子叹了口气,“这几年又是五嫂管家……我们接手的时候,总是要把账盘一盘的。想借娘的关系,在江南雇两个账房过来。”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脸上,也多了些光辉。   她细细地问了七娘子接手家务的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夸她,“到底是我们小七,就算是最严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来。”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账房呢,京里也有,要是依着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写信回去,让李太太来办这件事,不过这几年,我们两家之间……”   她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已经了然:李大人这几年心里,只怕还是有气的。自从大老爷高升,他满以为江南总督的位置,名正言顺就是他来升等,不想总督位虚悬几年也无人替补,李大人的江苏布政使,任期却是快到了。这时候再用这样的小事去麻烦人家,只怕他也不会上心地办。   再说,大太太毕竟是闺中妇人,交际面窄小,这件事,还是要托大老爷去办。   她叹了一口气。   自从自己出嫁,大半年时间没和大老爷见面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否认,她是有意回避大老爷:对这个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难言的厌恶,却又无能为力。再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父亲。   “父亲今儿应该也没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脸的茫然,却是叫了立冬去打听,半日才得了回报。“老爷今日休沐,还没有起身,已经回禀进去,说是七娘子回来了。想必一会儿就请您出去相见。”   只看大太太的这一番举动,就知道两老之间的关系,是越发疏远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又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并且回说了六娘子的境况,“一切都好,和娘娘处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记挂国事,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用心,宫中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顿时发出了一两声冷笑。   “是啊,记挂国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问七姨娘好么?”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说话是从来都不过大脑的。如今双方身份转换,她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听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时间却很难在心理上转过弯来,几句话都说得有点难听。   “问了。”她垂下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两个字,便没有再说话。   七娘子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的。   大太太心里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从前在自己跟前的时候,就是自己无意间说错了几句话,七娘子也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还要光风霁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给自己摆脸色了,说起孕事就是一脸的难看,自己刚才无心村了封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脸来,有了生气的样子——她可是记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论起来,和封家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年,还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说几句话,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却又沉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两个外孙年纪还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经不睦,身体又不好,不靠这个继母,还靠谁去?   真惹恼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声,就是两三年不让小外孙们过杨家来看她,她又能怎么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太太张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绵软了很多。   “你难得回来,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吃过午饭和你父亲说说话,等九哥午睡起来,两姐弟再谈谈天,吃过晚饭,让九哥送你回许家去。”   要是在从前,大太太哪里会主动让九哥和亲姐姐亲近?   七娘子也不为己甚,她笑了。“还是娘疼我。”   屋内的气氛又暖融了起来。   #   大老爷果然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才派台妈妈来,把七娘子接到了小书房。   新宅子空间大,大老爷迫不及待,又像当年在百芳园里一样,给自己在一片松林里布置了一个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垂头喝茶。   一两年没见,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见老不少,鬓边有了白发不说,就是脸上,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精气神是眼看着衰弱了下去。   “小七来了。”看到七娘子过来,大老爷就笑着招呼。“爹就不起来了——昨晚睡得迟,今早也起得迟,倒让女儿笑话了。”   大老爷真是世情看破,父女俩的关系在前一两年尴尬到了那个地步,如今出嫁后再次见面,他就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得春风拂面……这份城府,他不当阁老,谁当?   七娘子在炕边坐下,也没有和大老爷寒暄,她直接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老爷。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语气淡淡的,“虽说父亲或许在别的渠道,也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我们做女儿的,也要亲自来说一声,才是正理。”   大老爷却没有计较七娘子话中的讽刺,早已经紧皱双眉,思忖了起来,眼神中闪过无数思量,好半日,才沉吟着问七娘子,“你说你表哥……”   他闪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亢奋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对。   没想到许太妃的消息,在这时候居然还算独家,看大老爷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知道个中的内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头上,想要让她走封锦的路子,为大老爷问一问消息了。   如果她还没有出嫁,如果她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如果她和许凤佳之间依然隔阂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会为大老爷问一问,毕竟大老爷能不能上位成首辅,对她来说,实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里脸上,却都只有一片带着爽快的漠然。   她静静地坐在炕边,凝视着大老爷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这位精明的阁老,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回炕边,兴奋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脸上原本的一点颓唐,已经一扫而空,真真正正是满面红光。“好,好,小七一来就是好消息。你说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亲可要好生谋划,为将来多做打算了。”   她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这次过来,还是有一件事想请父亲帮忙……”   就将她想从两淮找两个精明懂事的账房过来帮忙的念头,告诉了大老爷。   现如今天下,就数山西两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账房们当然也多。有大老爷的关系,找到两三个账房中的高手,并不能算难事。   大老爷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明儿写一封信的事!两个月内,人保管给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谢过大老爷,就起身告辞。“那小七就先进去了——还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点都没有提起封锦的意思。   大老爷显然还在亢奋之中,他皱起了眉头,又把话题扯回了封锦身上,语气是带着吩咐的。   “回头你还是要出面问一问你表哥,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办,我们这边知道得越多,行事的节奏也就越稳……”   “父亲也不是不认识子绣表哥呀。”七娘子打断了大老爷的叙述,并没有再坐到炕边的意思。   直到这句话,大老爷才整个人从亢奋状态中,“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是没法善罢的了,大老爷总是要从她身上,打开封锦的人脉……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环顾着室内,踱了几步,靠在小柜子边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老半天,大老爷才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善衡是还在怪爹了?”   他就显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落寞,似乎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伤,眉宇间居然流露出了少许痛苦。   七娘子看着他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恐怕也没有想到七娘子竟然这样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声为七娘子解释。“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么不明白爹的无奈……如果爹对你没有一点亲情,又做什么给你打点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断了他的话。   “话不是这样说的,小七对您就没有多少感情,又为什么要给您带话呢?”   她扬起了下巴,第一次在这个权威的家长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这男人曾经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荣辱,只在他一念之间,在他跟前,所有杨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并不例外。   但奴颜婢膝,却并不是她的习惯!   很多事,她没有说,甚至装着根本并不察觉,却不代表她不会记在心里。   大老爷立刻被七娘子的这句话给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会不懂。作为杨家人,她希望大老爷能走得远,所以有机会,她会尽做女儿的义务。   但那些更积极的举动,那些奋不顾身的谋划,心甘情愿的努力……却需要她更多的归属感,以及对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让她去做。   七娘子的这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老爷:尽管她会继续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点都不看重大老爷,或者更过分一些,她是厌恶他的。   而大老爷刚才的兴奋与不假思索,在这时候看来,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两个字,杨善衡你——”   就算大老爷心机再深沉,七娘子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他罕见地动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抢在大老爷跟前开口。   “慈爱两个字,父亲又何尝挂在过心头呢?”   如果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称得上委婉,那么现在,七娘子的话里摆出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屑了。   大老爷气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看着七娘子,胸脯起伏不定,到底却还有一丝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看着他,她轻松地笑了。   “父亲又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这番话,又何尝不是您逼出来的呢?两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说的那句话,小七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   大老爷一下就想到了当年他怒吼出来的这句话。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错,遍布了愕然和难堪。   这句话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尝不妥当?   除非时光能够倒回,否则在这句话之后,七娘子和他之间要再谈亲情,已经太可笑了!   更让他无话可说的事,就是这番难堪,也是他从七娘子那里逼出来的……七娘子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这一番话!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妇,在心底一遍遍地自问: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七娘子吗?她怎么敢,怎么敢和她父亲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他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又勉强平静了下来。   “小七本事见长啊!”大老爷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没有把我当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个阁老,要为难你,难道……”   他压低了声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气势上彻底压过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证明了七娘子飞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继续维持着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这些念头,不过是脑中的吉光片羽,但这么多年在官场打滚,大老爷早也已经锻炼出了一套御人之术。   七娘子的身体语言却还很松弛,她靠在柜边,甚至连脊背都没有挺直。   “这,也还是父亲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杀女之仇,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边,继续和许家合作。我的几句顶撞,父亲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父亲,为人处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不能朝令夕改,变幻多端啊。”   大老爷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细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却又哑然。   七娘子是将自己的那一套给全学了过去,得其精髓,再反过来对付自己了。   官场上做事,本来就无关好恶,每一个抉择,都必须尽量让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丰满,在许家地位不低,就是为了九哥考虑,大老爷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后腿,反而要尽量帮助七娘子,让她越更强势。她本人对大老爷态度怎么样,根本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而七娘子也已经把姿态摆得很清楚了:两个人还是会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爷的地方她不会客气,对大老爷有帮助的消息她也不会故意隐瞒……按照大老爷的处事方法,他是不会和七娘子翻脸的。   大老爷是被自己的逻辑给绕进去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七娘子,嘴唇翕动,胸中无限气流翻滚,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   “小七说得有道理。”大老爷似乎将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来。“你毕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来往太频密,也不大好……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爹会自己想办法。”   七娘子从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还是父亲体贴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爷甚至还将她送出了小书房,又低声叮嘱七娘子,“在许家,一切小心。”   刚才的那一点不愉快,对大老爷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在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亲切中不失威严,威严中不乏亲切的政客。   七娘子当然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览出来,她望着大老爷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也请善自保重,杨家上上下下,还指望着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爷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   只是七娘子的孝顺中,却到底是透出了丝丝缕缕的优越:一个人如果要隐藏起自己的愤怒,勉力露出平静。那只能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愤怒,会给对方带来满足,而他只能透过隐藏起自己的受伤和烦乱,来尽量不予敌人喜悦。   这是一个输家所能作出的最体面的姿态。   更有趣的是,大老爷也不会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隐瞒——在这场父女对决里,这一次,是他输了。 220还情 日子就像水一样地流了过去,很快就进了六月。   六月中,皇长子过了自己的七岁生日,皇上下旨由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朝野上下贺声一片,七月初罢朝三日,众大臣、公侯并诰命,俱都按班朝列,参加册立太子的盛典。   许家的几个妯娌身上都带了诰命,太夫人虽然年纪老迈,许夫人身子不好——但在这样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奋勇,留在家中打点家务,照应孩子们。余下五个老少女眷,都盛装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进宫排班,在坤宁宫外与众内外命妇左右鹄立等候。   虽说坤宁宫外已经先架起了天棚纱罩,但天气炎热,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众人都有些汗意,却是从内命妇起,并无一人有一句闲话,外命妇们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数虽多,但殿外依然是静悄悄的,只听得殿中鼓乐声时起时歇,内使监官的尖嗓子隐隐传出了殿外,启拜启兴。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虽然有份入宫,但两人品级却并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诰命站在一处,七娘子望了望两位长辈,见太夫人精神头还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许夫人这一个多月以来万事不管悉心养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面上虽然还带了一抹病态的蜡黄,但看上去却要比前几年健康得多。倒是不远处的大太太面色虚白,动不动就掏出帕子来擦汗,显出了一分怯弱——毕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时哪里要这样劳动?也就是京里的贵妇,凡是太后、太妃、皇后生日,逢年过节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时,都要出动来朝贺,一年也要进宫七八次,此时都是气定神闲,不露一点不对。   相较密密麻麻的外命妇,坤宁宫左侧的内命妇们就少得多了,因为太子没有兄弟,皇上的几个兄弟,成亲的都已经就藩,一并叔伯辈的藩王都没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内命妇们以牛淑妃为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个或千娇百媚,或样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没有别人了。——尽管这些少妇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外命妇一列,但从牛淑妃起,几人却都是垂目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尽显皇家嫔御的姿仪。倒叫外命妇们见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向往:似乎这样的姿态,便将皇家和众臣下,划分出了一道鸿沟。   不多时,就听得宫中礼乐之声大作,十多个太监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出了坤宁宫正殿,众命妇都低眉敛目,不敢和他对视,七娘子因为站在人群内侧,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亲并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怀想,是要像当今皇上一些,但神态却更似皇后,虽然绷着脸,却总是露着亲切,他先转过头对内命妇们一笑,又偏过脸冲外命妇群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才在内监们的小声规劝之下,牵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出了坤宁宫。   许夫人微微一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太子的性子倒很和气。”   一边说,一边司宾引导,司礼赞内命妇入谒,众人顿时更安静下来,等到内命妇参拜完了鱼贯退出,外命妇入谒拜贺,由二娘子为班首,赞道,“妾孙氏贺中宫……”又说了一长串话,众人不过跟着参拜起身,又再退出殿外,由司宾领导自西门退出。   这样的大典,比起皇后生日时要更多了几分慎重,只有二娘子被皇后留下说话,太后接了牛夫人并儿媳入慈寿宫,许太妃接了太夫人、许夫人进宁寿宫之外,内命妇们再没有挽留谁在宫中说话。反而是七娘子都走了一半路程,才又被许太妃派出的小太监寻到,请她“进宁寿宫照应两位长辈”。   这样的活计,以前可能是五少夫人的专利,四少夫人特地看了看她,才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笑道,“六弟妹快去吧,我们知道怎么回家。”   五少夫人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冲七娘子笑了笑,低声叮嘱,“祖母、母亲年纪大了,久立辛苦,六弟妹盯着点,别让长辈们耐不住暑气,生病了就不好。”这才拉着四少夫人一道,缓缓地随着人流,往宫外去了。   要没有这份城府,自己能少操多少心?七娘子心下亦不由一叹,她冲小黄门笑了笑,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偏离了轨道,徐徐地往宁寿宫去了。   #   七娘子走进东殿的时候,三位长辈自然已经落座,见到七娘子进来,倒是都对她绽出了笑。许太妃招手笑道,“你这孩子,也实在是实心眼得很,虽然我忘了叮嘱,但有两个长辈在前,你怎么也得跟来照应么。要不是小太监们跑得快,你就自己先回去了?”   她语气亲昵,倒是大出太夫人、许夫人的意料,太夫人惊异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又笑着望向了许太妃,慈爱地道,“没想到杨氏倒是投合了贵人的性子!这才见了几次面,您就这样喜欢她了。”   许太妃扫了七娘子一眼,抿唇笑道:“也是杨氏识得进退,我看了又怎么有不喜欢的道理。”   七娘子不由得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夫人眼底就闪过了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思绪。   自己年纪毕竟大了,以后进宫走动的差事,肯定是要着落到七娘子身上的。许太妃能见着的娘家人,也就只有七娘子一个了。如若她甚至还不喜欢七娘子,深宫中漫漫长日,岂不是更难打发?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和了一些,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好,您喜欢杨氏,是她的造化!——这孩子也的确精细。”   就难得地夸了七娘子几句。   东殿里的这几个贵妇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对太夫人的心路轨迹,又怎么咂摸不出滋味来?许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得风轻云淡,七娘子却是垂下眼,努力做出了一脸的羞涩来。   许太妃看着这婆媳三代的和睦样,她满意地笑了,“一家人这样熙和,真是世上最大的美事,我在宫里也就放心多了!”   这三代婆媳,却都是微不可闻地怔了一怔,才绽出了一脸的笑,“贵人说得是!”   深宫禁地,又是借着拜谒中宫的名义暂时相会,也不好久坐。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由太夫人领着起身告辞,许太妃却道,“不妨事的,我已经派人在慈寿宫外头守着。等牛夫人出了慈寿宫,你们再动身也不迟。”   虽说太妃地位也尊崇,但毕竟事事还都要看太后的脸色,太夫人不免微微叹息,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欢喜道,“也好,能多看贵人几眼,是老身的福气。”   七娘子看了许夫人一眼,就拉了拉她的袖子。   许夫人顿时会意,笑着站起身来。“倒是我站得久了,想问贵人借一张榻打个盹儿。”   姑嫂的关系再好,也无法和亲母女相比。尤其太夫人平时在平国公府里生活,很多话,也不好当着许夫人说。   七娘子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得不但心思细腻,并且更光风霁月,并不怕太夫人背着两人,和许太妃嚼舌根儿。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存了,她也没有客气,而是笑着吩咐宫人们,“还不快把床收拾出来,服侍嫂嫂休息。”   七娘子也就借着侍奉许夫人的名义退出了东殿,和许夫人一起进了西殿暖阁中,两人对坐着喝了几杯茶,宫人来报:“牛夫人已经出慈寿宫了。”   众人顿时一番忙乱,等七娘子和许夫人出了配殿,许太妃也正傍着太夫人出来,母女俩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太夫人犹自低声道,“你也是做太妃的人了,不要太拘束自己,什么时候烦闷了,就叫人进宫说说话……那件事既然你想办,那就办好了!家里人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许太妃擦了擦眼睛,强笑道,“我都知道的——娘也善自保重……”   便亲自将三人送出了宫门,七娘子走得老远了,再回头看时,还能见到许太妃的身影立在暗红宫墙前头,久久都没有动弹。   又过了不多久,宫中便传出消息:许太妃得了梦示,梦见了多年前往生的周贵人,问她皇上太子安好。皇上听了此梦,泪流满面,日夜寝食不安,直呼自己未能给生母尽孝,终日耿耿于怀,长吁短叹。   许家在朝廷中经营多年,哪里没有一两个私底下的好朋友?有了这个由头,没多久,御史台便上书弹劾礼部尚书疏忽职守,未能在皇上继位后上书启奏,为周贵人请封尊号,致使皇上限于不孝的罪过。   从前礼部尚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为碍着太后在先,但如今皇上已经如此做作,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事。如此一来二去,又耍了几个花枪,七月中旬,周贵人到底是终于得了皇后的名分。   死封皇后,虽然人已经不在,但该行的礼仪却不能少,众命妇少不得又要在烈日炎炎之中按部就班,拜谒周贵人曾经居住过的咸福宫东偏殿。虽说太后人不大舒服,没有出面,但太妃却是喜气洋洋,先于外命妇一步,亲自领着内命妇们在殿内行过了礼。等散了席,又拉了七娘子等人到宁寿宫说话。   因为天气实在渥热,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暑,这一次就只有七娘子等四妯娌到场,许太妃倒是没有厚此薄彼,一个一个拉着手,细细地问过了家下各人的好,又都叮嘱了几句话,才笑着打发七娘子的几个嫂子。“毕竟是乘着喜事进来一晤,也不好留你们吃饭,宁嫔刚才打过招呼,稍后会过来和杨氏说几句话。你们几个就先回去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许太妃随口一句话,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私话,借口还那样冠冕堂皇。几个嫂子们虽然不是滋味,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也都只好笑着起身告辞,把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等到这三人出了屋子,许太妃脸上的笑,一下就真心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将七娘子拉进了东配殿,又屏退了下人们。   “还是侄媳妇灵醒。”许太妃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又亲热了不少。“你的这个主意出得不错,时机也巧……就差那么一步,我看皇上就有自己动手的意思了。”   当然,由皇上安排和由太妃配合,两出戏的效果也有不同。太妃的这个人情,可以说是抢到自己身上的,却抢得是皆大欢喜。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太妃谦让了几句,“小七也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总归是姑姑手腕老道,才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自然!”   许太妃也就自得地一笑,“你姑姑虽然这些年来消消停停的,但毕竟人老成精,要真和你说的一样,大剌剌地提出追封周贵人,那大家脸上也就太下不来台了。”   她就势又教导了七娘子几句,才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其实把你留下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皇上有意把安王放在我们宁寿宫里养育,侄媳妇你脑子好使,帮姑姑掂量掂量,我该不该应。”   安王今年才五岁,是先帝去世前两年出生的小皇子,虽然一出生就封了王,但毕竟还小,这些年来一直养在紫禁城里,皇上虽然说不上疼他,却也没有放松过对他的供给。   七娘子一下就笑了,她真心实意地恭喜许太妃,“这是皇上对您的一片孝心……您就放心大胆地应下来吧!”   许太妃也宽心地笑了起来,她喜气洋洋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好,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侄媳妇的一句话,姑姑就更有底气啦!”   又和七娘子感慨,“从前觉得我们做妃子的实在是苦,万事都有皇后压在前头。可若是安王能进宁寿宫,我倒觉得,这做皇后的才更苦呢。”   都是没有亲生儿子,太妃却可以在宁寿宫中把安王养大,等到安王长大就藩,将养母接到封地居住,太妃的日子就松快得多了。不比在紫禁城里,宫禁森严,日子过得实在是没意思。   可太后却只能独居慈寿宫,再多的尊荣,又抵得过多少深宫寂寞?   皇上还的这份人情,可以说是还得淋淋尽致,也难怪太妃会对自己这样热情:要不是七娘子,这份人情,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思忖着,又打量了太妃一眼,确认太妃眼中的喜爱,的确是出于真心。   也就是现在这一阵子,太妃还沉浸在狂喜中的时候,自己的这份人情是最值钱的了……   她徐徐地开了口。“说起来,有件事,倒是一直想求姑姑的,只是当时时机不到……如今太子已经册立。小七也就冒昧开口了……”   许太妃顿时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   “你说。”她催促,“有什么事要姑姑帮忙——傻孩子,你一早就该说了!”   七娘子望着太妃,微微地笑了。   从宁寿宫出来,她又绕到景仁宫和六娘子说了一小会话,这才被依依不舍的六娘子派人送出了紫禁城。 221热心 进了七月,许凤佳又忙了起来。   他虽然还没有长期出差,但也经常到京郊一带办事,或是去河北,或是去山西一带做短期的出差:总归他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信人,皇上又是个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一年到头,就有无数的心腹事要交待许凤去办。   七娘子也不清闲,眼看着就要接过家务,明德堂里渐渐也就多了人走动,许家上上下下,执事者凡百,家下人在煤炭胡同附近聚居,俨然都形成了一条许家胡同,多得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不得意的管事妈妈们,削减了脑袋,想要在明德堂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别说她自己本来也有一群看好的人才,也要做一做入职培训,再有府里原来的老管事妈妈们,性子也要摸熟……虽说还没有把手伸出明德堂外,但也是从睁眼到闭眼,都没有多少闲暇。   过了中元节,许凤佳又陪皇上去内三关试炮,他平时动作太大,早起时总要闹出这样那样的动静,连带得七娘子也跟着睡不好,如今没了人打扰,七娘子居然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等到自鸣钟走过六点,钟身里的小鸟儿跳出来报时了,才慵懒地睁开眼,掀起了新换上的锦帐,透过屋角唯独没罩上窗纱的一扇玻璃窗,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七月已是初秋,京城不比苏州,一入秋天气就凉了下来,明德堂外走动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已经换上了缎子做的秋装,远远的还能看到院墙一角,两个小丫鬟提了老大的铜壶吃力地出来,又转到了七娘子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立夏安顿着给她预备洗漱的热水了,七娘子吐了口气,慵懒地半坐起身,解了睡袍,自己穿上中衣,踏进了满绣花草的逍遥屐,果然没有多久,立夏中元两人就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个支起屏风服侍七娘子换衣,一个忙着开门开窗,又引着七娘子进了净房,里头已经预备了两盆微微冒着热气的滚水:却是小丫鬟们从暗门中送进来的,等到七娘子进来,这群小丫头片子们早已经退出了屋子。   等七娘子梳洗过,换上了家常衣裳,小珠江的小妹妹——得名小黄浦,已经在西三间里候着了,见到七娘子出来,她忙打开梳头包袱,取出了洁净的桃木梳,又轻声细语地请示七娘子,“少夫人今儿想梳什么样的头?”   七娘子还没有开口,中元就笑道,“你就捡些朴素的,头油用得少的发式,少夫人是再没有不喜欢的。最好只插一根簪子,那就大善了。”   屋里的三四个丫鬟顿时都笑了起来:七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在梳头上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恨不得天天梳两条大辫子了事。   “哎,顶着那一头油,还要上刨花水,把头皮拉得发疼,就这样梳一个头,顶起头面来,三四个时辰又要拆。满头黏糊糊的,是洗头还是不洗?”七娘子一边笑,一边为自己辩白。“再说,满院子里还不都是那些人,就是我蓬头垢面,又待怎地?”   小黄浦虽然年纪小,但却一点都不认生,她冲中元挤了挤眼,轻声笑道,“少夫人说得是,这世子爷不在京里,您就是没有打扮的心肠!”   一边说,她手里动作却也不停,将七娘子的头发分成了几股,略略上了些发油,先在脑后盘髻,以金簪固定,又把两鬓梳光,余下的两绺长发,左右束成辫子,编入金线,镶起珍珠,又从小丫鬟们一大早送来的大银盘里细细地捡了一朵刚开的白菊花,为七娘子别进了发髻中,一边笑着解释,“这还是太妃教给奴婢姐姐的,说是宫中女子簪花,一律将花藏在发间,不细看,等闲是看不出的,但靠近发间,便能闻到花香,最是优雅不过了。”   她当差没有几天,已经摸透了七娘子的性子,梳头不大用黏糊糊的刨花水,甚至发油也少,手脚又利落,梳得又好看。至于口齿伶俐进退得体,那倒不消说了,一下就成了明德堂里的新红人,就连七娘子也因为小珠江的缘故,格外高看了她一眼。听到小黄埔这样说,她冲着镜子照了照,就笑道,“这个流苏髻,在江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梳过,只是和你的手艺比起来,就都没有这么细巧了。”   正说着,谷雨和春分又抱了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两个小郎君看到七娘子打扮新巧,都张开手要抓她的发辫玩耍,七娘子笑着逗了他们几句,就出了西次间,上元端午正忙着摆了一小桌早餐,立夏又亲自从外头端进来一小钟滚烫的药汤,催促七娘子,“钟先生说了,这药就是早餐前喝最效验……”   权仲白这小半年来一直在外云游,七娘子只是定时找钟先生进来扶脉开太平方子。每日里的补药,是从不间断的,就是七月底请钟先生来了一次,又换了一道补身的汤药,每日里晨起饮用。   喝过药,七娘子叫谷雨春分抱着两个孩子,在炕头坐了,自己盘坐炕前用早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谷雨春分交待四郎、五郎昨日里的行动,又笑着吩咐她们,“你们的休沐日就快到了,要想回父母家里探望,别忘了和辛妈妈说,让她派车接送。”   谷雨春分都是一脸的欢喜,“回头就去和辛妈妈说起。”   古代下人服侍,当然和现代的公司并不一样,也没有个明确的上下班时间。勤快的下人们眼底有活,成日忙个不休,懒散些的,就算在主子眼底也可能偷懒耍滑,甚至于休沐也都是全凭各主子高兴。七娘子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也不过是随个大流,等到在明德堂当了家,倒是为明德堂中的执事人等规定了作息:除了平时当值换班正常休息之外,一个月一天假。可以攒着使,也可以预支一两日,有小病小痛请病假的以假期冲抵。如若三天以上不能进来当差,有病的告诉辛妈妈出面请郎中,有事的凭婚丧嫁娶另外给假给赏。独独不许私自换值串班,在明德堂屋后居住的丫鬟片子们,不当值的时候不许出明德堂一步,当值时没有吩咐也绝不许四处胡乱走动,进出明德堂必须俩俩成对,就是假日回家,也严禁和左邻右舍乱嚼舌根。至于妈妈们不住在明德堂里,则是上值进屋,下值出府,没有吩咐,不准在府中各院走动,有胡乱走动议论传播是非的,一旦听说查实,一律撵出去不许当差。   她平时决不克扣下人们的月钱,四时八节也都有赏赐,虽不多,却也绝不少。并且得宠的丫鬟们,从白露开始,乞巧等人一个个都安排体面归宿,陪嫁也都是数得着的,小丫鬟们就很有上进心,一个个都巴不得做下一个白露、立夏,平时是绝没有嗔莺咤燕、碎嘴子挑拨不清的事。管事的妈妈婆子们,人也都先挑老实的,偶然几个刺头儿,也都叫七娘子明里暗里的手段降伏了去——她手底下福利又好,一个月给一天假,还可以攒着连休,这小半年来白露随常在下人中碎嘴,也绝没有听过明德堂里的一点是非。就是谷雨春分这样五娘子手下的老人,提到七娘子,也再没有一句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又吩咐她们,“难得回去,也进去给太太请个安,说一些四郎、五郎的事给她知道。”   她望了四郎、五郎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见四郎好奇地转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发髻,便微微转了头,笑问道,“寿哥看什么?”   倒是五郎开口问,“七姨,菊花香。”   众人顿时都笑了。“别看孩子年纪小,管的事情可不少呢,闻到个花香,都要问问花在哪里。”   吃过早饭,已经快交辰时,七娘子又进了西三间,随手点了胭脂,让小黄浦给她画了眉毛,便带着上元、端午,进乐山居请过安,又到清平苑去,正好许夫人才起,七娘子就服侍她吃了早饭,一边听许夫人和老妈妈闲话着,打算到小汤山住几日,泡一泡那里的温泉。   自从把戒指交付给了七娘子,许夫人也就真的放了手,万事不管,只顾着养病弄孙,这几个月下来,睡眠居然渐好,精神慢慢有了起色,筹划着出游诸事时,更是精神焕发。正好平国公许衡也进来看许夫人,听到她筹划着进了八月成行,因就笑道,“我看你索性就这个月过去,多住些时日,也免得八月交账的时候有些事媳妇要问,你又不在。”   许夫人就看着七娘子笑道,“那就媳妇你说,你让娘什么时候去,娘就什么时候去。”   看惯了媳妇在婆婆们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才会晓得许夫人这样的婆婆有多难得。七娘子心下感慨,面上却只是笑道,“娘想要八月去,那就八月去也好的。有什么事,问老妈妈也一样——到时候少不得又要借老妈妈来用一用了。”   许夫人就看着平国公得意地笑了,“媳妇有本事,我这个做婆婆的,也就不用跟在一边保驾护航啦!”   平国公捻着胡须,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嗯,杨氏的口气不小啊!”   七娘子只是笑。   #   从清平苑出来,才回明德堂没有多久,至善堂的小闽江就进了屋子。   “是我们少夫人兄弟送来的一口袋口蘑,”小闽江笑着回七娘子。“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不过我们家少爷知道世子爷在西北的时候,最喜欢吃口蘑三色汤,也就冒昧送来了。请六少爷、六少夫人不要嫌弃。”   大少夫人的兄弟在堡子里为官,当地和蒙古交界,口蘑这样的草原特产,自然要更容易得些。   七娘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谢过了大少爷的好意,“多谢大哥想着,可惜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回送。”   又坐下来和小闽江说了几句闲话,就打发她,“小黄浦在自己屋里呆着呢,你难得出来一次,也去找你妹妹说说话。”   自从七娘子把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大少夫人,大少夫人本人还好,大少爷就经常打发下人来,送些堡子里的特产给许凤佳尝鲜,个中意味,不问可知。   打发走了小闽江,林山家的又来请安了。   “上个月新打的首饰已是得了,我正好进来回话,就给少夫人带进来了……”她平时是管金银器皿入库出库的,没有宴席的时候,也兼着管金银盆碗熔炼、首饰锻打等事,要上门到明德堂来坐,多得是由头。   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统率过的十一个管事妈妈,倒有一大半都时常上门和七娘子说说话。   送走了林山家的,盛锦家的也进来请示七娘子,“九月里家下要放一批小厮丫鬟婚配……”   上元、中元、下元、端午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盛锦家的是管着家里小丫鬟们学规矩,各院丫鬟配人、补缺补漏的,这是直接把人情做到了几个丫鬟跟前:早知道消息,也就能早一些挑人。   七娘子忍不住地笑,她挥了挥手,请盛锦家的,“妈妈就和我这几个丫头叨咕叨咕吧。”   这几个丫鬟也有二十出头,都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七娘子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硬生生地将她们配人的年纪再往后拖。   睡过午觉起来,又有些一等、二等的管事妈妈找了由头进来,到七娘子跟前坐一坐。忙到了傍晚,许凤佳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高声笑,“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七娘子忙跳下炕,为许凤佳解了披风,又吩咐立夏,“打水来,王妈妈服侍世子爷洗漱。上元去小厨房问一问,口蘑发得了么,若发得,晚上做一道汤来。”   这才笑着问许凤佳,“怎么,内三关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向我献宝。”   许凤佳却没有回答七娘子的话,而是抽动着鼻子笑道,“好哇,今儿又有口福了,是谁送来的口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觉得满屋子都是香味。”   “也就是叫人装了一碗来看看成色,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满屋子都是味道了?狗鼻子也没有这么灵吧!”七娘子奚落他。“还是我们许将军的鼻子,比狗鼻子更灵些——”她没等许凤佳伸手捉拿自己,就笑着闪开了。“是大哥送来的,这次又给了一袋最上等的口蘑。据和妈妈说,就是宫里赏出来的都没有这样好。”   许凤佳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大哥大嫂也实在很客气。”   他就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张,放倒了七娘子手心。“知道你喜欢书法,你看看这是什么?”   七娘子细看时,却是居庸关一带文人骚客历年来所留碑记的拓片一大打,粗粗翻阅,就有前朝的唐寅、王阳明、李东阳、李梦阳等人所留墨宝,她不由眼前一亮,刚要说话,外头又来人笑道,“太妃赏了秋礼出来,世子、世子夫人快换衣服出去谢恩。”   太妃有赏,许凤佳和七娘子是一定要到的,两人忙又换了衣服,出中庭接赏。平国公和许凤佳又拉着来颁赏的内侍说了几句话,封了两个厚厚的红包,两夫妻才回了屋子,坐下来吃那一碗已经香飘满屋的口蘑三色汤。   吃完晚饭,五少夫人又派人把明德堂该得的一份礼送了过来。   “白玉手笼一件,绣球琉璃灯一盏、大理石人物屏风一扇,西洋花鸟大镜台一台、金镶珠宝自鸣钟一座是赏世子夫人的,凤尾罗二领、貂裘一领,并缂丝罩甲两件是赏世子的。”送物件来的王懿德家的满脸都是笑,对七娘子尤其客气,磕了好几个头,才得意洋洋地将单子报给了七娘子知道。“五少夫人说,屏风和自鸣钟、镜台都沉,先放在偏院里,等明儿天亮的时候再搬进来,不要磕了碰了,问少夫人是个什么意思。”   王懿德家的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是对五少夫人说话,都是不咸不淡,对七娘子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殷勤过。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许凤佳就在她身后问,“这一次姑姑出手怎么这么大方?是各屋都得了镜台、屏风和自鸣钟?”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玻璃镜却还是极难得的东西,全都是舶来品,并没有土产,只是这一扇镜台,就可以买下一二十顷上好的田地——都还是有价无市。许太妃这一次,是赏得很豪奢了。      王懿德家的似乎就等着许凤佳这句话,她又磕了几个头,才笑着回,“各屋里男眷都只得了凤尾罗并貂裘,女眷得了手笼和琉璃灯。太夫人、国公爷并夫人都得了缂丝衣裳,这屏风、镜台和钟呢,就只有世子夫人得了,是独一份儿!”   这最后四个字,她说得特别的响亮。   许凤佳又看了七娘子一眼,略一寻思,脸色却沉了下来。 222交账 七娘子倒没有发觉许凤佳的不对劲。   这是唯恐七娘子的靠山还不够硬,给她添底气来了——许太妃也实在是个性情中人,一语点醒,人情可大可小,她也就愿意照应自己到这个地步。   一时间,她心底就有些感慨,对许太妃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感激:这世间,毕竟不是人人都一片冷漠。   “姑姑疼我。”七娘子含笑道,“王妈妈也辛苦了!”   她目注立夏,立夏顿时会意,她亲热地将王懿德家的拉到了一边,细细地慰问了几句,上元就从内间出来,赶着将一个红包塞到了王懿德家的手中,王懿德家的捻了捻,就急着跪下谢恩,“奴婢谢少夫人恩赏。”   又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热忱而含蓄地表了一番忠心,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沉思着转过头,靠在炕边出起了神。   过了一会,觉得许凤佳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盘旋不去,她才抬起眼来,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怎么?”七娘子就笑着问,“我脸上有花?”   许凤佳难得地白了她一眼,脸上略带了一丝阴沉,见丫鬟们换了新茶,又退出了屋子,便靠在了迎枕上,炯炯的目光盯着七娘子,眼神中多了一缕探究。   “姑姑怎么就忽然想起来赏你了?”   这样的好事,却似乎没能使世子爷高兴,他的话里,反而带了丝试探。   “姑姑看我好,难道还是我的错?”七娘子不禁也有一丝不悦,她抬高了声音。“你想问什么就痛快问,在外面说话绕无数个弯子,在我自己房里,还要打哑谜?”   许先生是从来吃软不吃硬的,七娘子态度硬了,他也更生气起来,喷了喷鼻息,又直起身子,放低了声音。   “姑姑多少年来,对周贵人的事不闻不问,偏偏就是七月里和我们说起了想要追封周贵人的事,母亲和祖母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还执意不听……这一等事成,就迫不及待地赏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叫我怎么想?就我不这么想,难道别人心里就没有这种想头了?”   七娘子倒是一下怔住了。   忽然间,她额前现出了一点冷汗。   当时决定自己向许太妃卖这个人情,不告诉许凤佳,是因为乞巧一事的刺激,让她有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的念头。   等到后来和许凤佳的关系有所进展,她又觉得告诉了许凤佳,这件事就必须要过许家高层,万一没有通过,自己再去和许太妃说明,就真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   真是千虑一失,就没有想到太妃居然这样热情,自己已经挟恩提出了一个不大好办的要求,她满口答应不说,却还格外施恩,要帮助自己在许家站稳脚跟。而以许凤佳的聪明,自然能从她反常的支持中看出不对。   当然,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许夫人身子不中用,太夫人老迈,许家和太妃交流的渠道,注定是以自己为主,她要一口咬定只是因为太妃很喜欢自己,也没有人能和太妃当面对证。   只是……   她又看向了许凤佳。   他正在灯下琢磨着自己的表情,雪亮的玻璃灯罩,将七娘子笼罩在内,自然也没有放过许凤佳。   这位英武的青年脸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不悦,这不悦没有一丝遮掩,居然也做到了七娘子刚才说的‘在自己房里,不打哑谜’。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轻声道歉。“是我不对,这件事兹事体大,怎么说,我都该和你说一声的。”   许凤佳顿时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一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只好抬起眼来再看他。   许凤佳的目光就好似风中的烛火,虽然还热,但已经有了几分黯淡。他的眼神只是和七娘子轻轻一碰,就转了开去,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咬着唇,又想了想,才轻声道,“不过不告诉你,也是因为……”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许凤佳倒是转回眼神看向七娘子,默默地催促她往下说。   七娘子不期然倒有了一丝烦躁,她认真地看着许凤佳,一字一句地道。“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如果我能想到,是一定会告诉你一声的。”   “只是告诉?”许凤佳微微地抬高了声调。“这样的大事,怎么说都是要我们两个人一道做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   嘎嘣一声,七娘子脑海里有一根弦几乎就要断了,她赶忙深吸几口气,在心底安慰自己:许凤佳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的产物,会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理所应当。   “哪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可以径自拿主意的!”许凤佳轻轻地喷了喷鼻子。“这件事一说出来,就是要得罪牛家,就连我都没法做主,只能看父亲的意思来办……你哪来的胆子,敢撺掇着太妃下了决心。就这样把许家牵扯进了浑水里?这件事要被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   的确,许凤佳的担心,不能说是无谓。平国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妇为了讨好太妃,居然献此一策,让许家和牛家有交恶的危险,对七娘子的印象自然会跌。   但他话里影影绰绰,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却让七娘子觉得很不舒服。   当着许凤佳,七娘子从来都不是理智的,她一下也抬高了声音。   “世子你说的道理,我也想得明白。”七娘子尽量平衡着自己的语气。“您是什么都想到了,可您有没有为太妃想一想?”   许凤佳一下就怔住了。   “太妃没有子女,皇上又是那样的性子,对两个养母不偏不倚,说穿了,也都是面子情。”七娘子放低了声音。“周贵人生前懂得将连太监放到皇上身边……母子情淡,也是难免的事。”   “由少入宫,这么多年来,太妃就算只为许家做过一件事:维系了许家和皇上的关系,养育了皇上。这一件事,对许家的意义就不大了吗?您在算计利害关系的时候,有没有为您的亲姑姑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成了,以皇上的性子,是肯定会回报太妃的。”七娘子倒是越说越生气。“可你们所有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连姑姑自己,都觉得多一事少一事,她下半辈子的尊荣,比不上许家如今的维稳。连姑奶奶都照应不到,许家的稳,又是为谁维的?太妃就活该不提这件事,孤零零地过了下半辈子?”   许凤佳又别开了头,不和七娘子对视,他的态度依然是冷淡的,但却也出现了一点慌张。   “你这么说,是已经推定,父亲是不会首肯这个想法了。”他淡淡地道,“你怎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坏?”   七娘子在脑海中仔细地回想着平国公许衡素日里的行动,她并不熟悉这个忙碌的中年人,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平国公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选择。   可大老爷的音容笑貌,又在七娘子脑中浮现,她的脸颊上,似乎又浮现出了丝丝的火辣。   “我不用熟悉,也太了解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男人了。”她由衷地说。“就算是太妃又如何,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孰轻孰重,你们是决不会犹豫的。”   “我——你连问都不问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许凤佳吃惊地抽了一口冷气,他转过头瞠视着七娘子,又似乎被她的气度所慑,一下慌乱地转回头去。“再说,你也说得很清楚了,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我们也必须学会取舍!”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七娘子脑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不错,”她平静地赞同。“我不就是这么被嫁进许家的?”   如果说许凤佳刚才只是怔住,那么眼下他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人被急冻在了冰层中,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   这个话题,和两个人在洞房里的争执,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娘子又何尝不是被埋葬在整个家族下的一介女流?   “我不用说,你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七娘子浅浅地出了一口气。“太妃看我这样好,或许是因为在这些年里,我是头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一介女流。她不帮我,谁帮?”   似乎还意犹未尽,她望着许凤佳,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世子从小是以太妃的关系,才能进出宫闱,结识皇上,这些年来,这一层关系给您带来的好处,可谓是数不胜数。您享尽了太妃的荣光,可有没有想过太妃的寂寞?”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被无尽的怒意给掩盖了下去。   “一派胡言!”他狠狠地拍了炕桌一掌,炕上的茶具顿时一阵乱跳,发出了叮当脆响。“你以为和皇上交好,什么荣华富贵,就能送到我面前?我十三岁上沙场杀敌,受过的苦,哪里是你——”   他又把话吞到了肚子里,罕见地露出了窘相。   许凤佳是去过西北杨家村九姨娘故居的。   七娘子也站起身来,她半点都没有为许凤佳的怒火所慑。   她才要开口说话,许凤佳又抢着截断了她的言语,他好像很怕听到七娘子的辩白。“更何况太妃位高权重,你又哪来的本事去可怜她?这话传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就大不敬,又怎么了?”七娘子不屑地摆了摆头。“世子又何必与我狡辩?你心里也很清楚,太妃面上再光鲜,私底下也不过是一个幽居宫中的可怜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受的苦,她没有尝过,可她受的寂寞,你尝过吗?”   许凤佳哑然。   他面上多种情绪变换,暴怒与无措,让这张年轻而俊逸的面孔红白交错,好半晌,才在七娘子静静的凝睇下找准了自己的调子。   “杨棋,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许凤佳愤愤地吐出了这句话。   只是这话中却没有多少锋锐,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飞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来就不可爱。”七娘子挑起了一边眉毛。“世子爷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爱了。”   许凤佳再度被气得面目狰狞,双手握拳又松,在七娘子平静如水的剪水双瞳中,他响亮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边,捻亮玻璃灯,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档案。   只是看了半日,也没有翻过一页: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里就像,竟懂得四处爬动,让她的视线都无所适从。   七娘子撑着头又坚持了一会,才挫败地叹息了一声,猛地合上了大册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进来铺床!”   又压低了声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义猪!”   竟难得地跺了跺脚,才压下了一脸的烦闷,自顾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   第二日起来时,许凤佳已经出了内院,进梦华轩去说话了。七娘子也没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饭,又逗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显然都要客气得多了:不论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还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脸面的管事妈妈,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特别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爱,让七娘子在这个家里,陡然身价倍增。   在这个皇权时代,大秦土著对和皇室沾边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别尊重,就是七娘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一种东西。   就连五少夫人都显得特别柔顺,一钟茶没有喝完,就主动提起了移交家务的事。   “说是秋收前把账算一算,眼看着就要进八月了,河北庄里历年来都是八月初前后动刀的,还有半个月,正好把账清一清,等到秋收起开新账。六弟妹看怎么样?”   七娘子抿唇一笑,将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谦卑地答,“这还是得祖母、母亲做主,我们小辈的只管听话办事……”   众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着太夫人的答复。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蔼地笑。“小七进门也快一年了——也是时候接账了。一会儿我和平国公说一声,总钥匙就交到你手上吧。”   这也是众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轻哼了一声,主动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后就要忙起来了!”   于宁、于泰一脸的事不关己,几个庶女脸上却是悲喜各异,于翘沉了脸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于安脸上的喜色,却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看不出来。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冲太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语了几句,不多久,小富春便捧着一个小红木匣子进了花厅。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边的小黄铜钥匙,放到匣子上头,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边。   “这是家里家外用的十多把钥匙对牌……”五少夫人轻声解释。   七娘子迎着她的视线深深一笑,大方地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小匣子,搁到了手边。   “一会儿少不得要请教五嫂,这账该怎么盘了。”她笑着开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点了点头,“等去过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细商量。”   两人目光相触,胶着了片刻,才又分开:这两对秋水明眸,都静得好似盛夏午后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涛暗涌,面上却不起一点波澜。 223交人 许夫人最近的作息,终于稍稍靠近了大秦人概念中的正常。每日辰时也就起身了,等到小辈们从乐山居里出来,她正好起身吃过早饭。   只是老人家实在洒脱,说放权,就真的再也不过问府中的大小事情,每日里请安时,不过是逗一逗大少夫人带出来请安的三个孙子,又同和贤说几句话,再关怀一下几个没成家的庶子庶女,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冷清,也就这么散了。就连五少夫人主动告诉她,今早已经将总钥匙交到了七娘子手上,许夫人也就是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记得和你们父亲说一声也就是了。”竟是再没有别的话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五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无谓的拖延,就当着许夫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叫了小富春过来,吩咐她,“出外院去,找王懿德家的传话……”   没过多久,小富春就带着平国公的回话来了。“国公爷和世子爷在梦华轩小书房说话,听到我们的回报,只说,‘既然是时候了,那就这么办吧’,别的也并没有嘱咐什么。”   当着许凤佳的面,平国公还能多说什么?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讪讪,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六弟今儿怎么一大早就进梦华轩找爹说话了?”   七娘子摇头笑道,“男人们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一会五哥自己问升鸾吧。”   大少爷却漠不关心,和大少夫人嘀咕了几声,两个人就站起来告辞,“秋收在即,京郊的几个庄头那边也要派人去敲打叮嘱一番,儿子就先告辞了。”   许家的内帐虽然是女眷们在管,但外头的生意和田土,却都是大少爷在照看,许夫人忙点头笑道,“好,辛苦我们家大少爷了。”   大少爷捡在这个时候敲打庄头们,用意不问可知,是为了六房接手家务铺路:每年秋收过后,田庄店铺和主家结账,一年的收入就是这么来的,要是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进项就减,她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不说,这个家当得自然也就窘迫了。   这里面的意思,众人也都能揣摩明白,一时就有些明白人看向了五少夫人,五少爷脸上却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似乎并不懂这底下的委曲。   五少夫人脸上也很平静,一点都没有露出不悦,她就探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起身向许夫人告辞,“既然要接账,还有很多事要和五嫂商量……”   众人就三三两两地出了屋子,五少夫人低声吩咐了五少爷几句,就快走几步,亲热地拉起了七娘子的胳膊。   “家里这几本账,在我手上记的也都挺糊涂的,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盘一盘,出了什么错漏,该补的补,该清的清。”五少夫人看起来居然还很有几分开心。“六弟妹能接过账本,真是再好也不过,从此后,我就可以和四嫂一样享起清福了!”   她一边走,一边就细细地向七娘子介绍起了平国公府里的人事配置。   “家里从老太太算起,往下到几个小孙子孙女,成家的男眷们咱们不管,没成家的少爷们身边一律是四个大丫环,四个教养嬷嬷,八个小丫鬟并两个杂使婆子服侍。”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扳起手指头给七娘子算。“外头的小厮先不说,内院里随着父母居住的小孙子孙女们也不算,七弟、八弟、二妹、三妹、五妹,这五人身边就是二十个大丫环,十六个教养妈妈,四十个小丫鬟并十个杂使婆子,都是有定数,平时没有大事,不会借调出去,专管在院子里服侍的。”   大秦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工不值钱,像杨家、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家中下人不知凡百,七娘子也早惯了这阵仗,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半点都没有被这近百人的惊人数额给吓到。   五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又笑着说。“至于我们至善堂、慎独堂、慎思堂、明德堂四个院子,六弟妹心里也是有数的,每个院子单开了有小厨房,这个都是自己陪嫁里支银子发月钱买菜蔬,和官中无关。此外四个大丫环,八个管事妈妈,八个小丫鬟并四个杂使婆子,孩子们五岁前都是跟在父母身边,除了奶娘之外,并不例外发派人手照管,五岁之后一样也是那么多人。祖母、母亲院子里的人手要再翻一倍……也都是定例,就是各院里有时候人员不满,每个月账关出去还是那么多银子,月钱谁多谁少官中也是不管的。”   “这都是各院子里的定人,除此之外,还有些管事妈妈,六弟妹也都是见过的。林山家的……”   进了乐山居,两人分头落座,五少夫人口中不停,又继续介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整个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向七娘子普及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人口多,关系复杂,人事的构成也要比七娘子想得更冗杂得多。从前在百芳园里,各院子里的下人们一扣,百芳园的空屋,一处馆阁一个婆子专管洒扫,有修葺需要就报到专管联系修葺粉刷的管事妈妈那里,除此外,看门的管库房的,一人一岗,各得其所,平国公府却并非如此,往往一人身兼数职,又有多人平时没有差使,只是闲逛,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再调上来听传。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在心底做着笔记,等到五少夫人说完了,小富春、小罗纹也捧了厚厚两大沓花名册上来,放到七娘子跟前,五少夫人笑道,“这里是家下所有人丁一册,有差事没差事,都登记在里面了。六弟妹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差人来问我。”   说话间,又有许多管事妈妈进了小花厅,五少夫人就叫了两个中年妈妈过来,介绍给七娘子,“这是蔡乐家的、吴勋家的,一个专管银钱收入,一个专管支出,六弟妹四月管家的时候,想必也使过?我们家小账房里就是这两个妈妈管钥匙,别的还有几个妈妈专管记账不动银钱……”   她站起身,笑着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示意小富春和小罗纹,“你们就留在这儿,听世子夫人的差遣对账。”再向七娘子告别。“外头还有些家中琐事,六弟妹你忙着,我发落了再进来探你。”   便带着一群管事妈妈,浩浩荡荡地出了小花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五少夫人这一番交代,可以说是巨细匪遗,一下就让七娘子对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却又避重就轻,只字不提平国公府的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七娘子一下也闹不清,究竟是她自重身份,平时并不过问账本,还是有意回避。   她微皱眉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客套地对两个管事妈妈笑了笑。   这两个妈妈年纪都不轻了,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透了精明。对七娘子的态度也一向不冷不热,这一向虽然也到明德堂走动过几次,但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似乎并不着急着讨七娘子的好。虽然此时此刻垂头束手站在七娘子面前,作出了顺从的姿态,但态度上,却依然有几分不卑不亢。   也是,蔡乐家的自己母亲是太夫人身边的陪嫁,当年的大管家,婆婆是平国公的养娘,平国公奶兄弟的媳妇——要不是蔡乐早死,恐怕现在就是府里的大管家。吴勋家的虽然没有裙带关系,但在府里也是算得一手好账,以公正严谨闻名,就是在许夫人手里,这两个人都稳稳地坐住了账房的位置,七娘子新来乍到,能压她们,却未必能撤她们,对小主子摆点谱,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两位妈妈先坐。”七娘子就先挥了挥手,才笑着问,“说起来,五嫂当家,也有小十年了吧?”   两位妈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都顿了顿,蔡乐家的才笑道,“五少夫人进门都没有十年呢!不过,说起来,五少夫人接过家务,也有五六年了。”   许夫人当年下江南的时候,病势还并不沉重,也就是到昭明末年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让五少夫人接手家务,时间线这么一捋也很合理。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问,“换了当家的人,记账的办法,可没有换吧?”   蔡乐家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她抢在吴勋家的前头道,“这都是没变的,自从小的接过账本,二十多年来,用的都是一套办法。”   七娘子先问五少夫人当家的年限,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她要在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的账本上做点文章:这上头的人倒霉,下头的人,再没有不受池鱼之殃的。两个管事妈妈有所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她再找补一句,澄清自己只是想知道记账办法的变动,蔡乐家的显然就安心下来。看来,这位老妈妈对自己上位,倒是没有多少抵触情绪……   七娘子又看了吴勋家的一眼,盯着她问,“这些账本,眼下当然都还在吧?”   吴勋家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低声回答,“在的,少夫人要过目?”   一个人心里的想法,当然会泄露到外部表情上,似七娘子、五少夫人这样心机深沉之辈,也难免会表现出自己的好恶。要不然,于翘、于平为什么不喜欢和七娘子亲近?吴勋家的心机就是再深,在七娘子的逼视下,到底也露出了自己的态度。   一个真正顺服的下位者如林山家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敢和七娘子做眼神对视。一个对上位者的更替并不关心,一心只想着自己地位的下位者如蔡乐家的,在确定自己的地位不会轻易受到威胁后,整个人的表情都会明亮起来。   只有心里对七娘子有不服,有抵触的人,才会先试探她一眼,在感受到她的气势之后,再别开眼,拒绝和她对视太久。   只是这样一眼,就已经表现出吴勋家的心里绝非表现出来一样平静。   可她和五少夫人走得也不大近,跟许夫人之间就更没有多少龃龉了,许凤佳常年在外,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矛盾,吴勋家的这么反感自己是做什么?   七娘子在心底记下了一笔,才笑道,“看当然是要看一下的,也劳动两个妈妈,将话传一传,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要清点帐实。大家都要预备起来,免得临时临头慌了手脚,那倒不好了。”   清点帐实是个很大的动作,各房的金银器皿、瓷器盆景,多年来也有赏人的也有跌没的,虽然随时登记,但肯定会有缺漏,换人接手的时候总要清点出来。还有各房下人,历年来撵的,升的,赏的,放的,没的,花名册上未必能登全——这也都是新人接手时的惯例,七娘子要她们去各处打打招呼,是在给管事妈妈们送人情:平时有亏空的,抓紧时间补一补,免得查出来没了脸面,大家难看。   蔡乐家的顿时就笑了,“少夫人真和气——奴婢回头去传话!”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就亲热得多了,就连吴勋家的,都附和着称赞七娘子,“少夫人懂得体恤我们底下人的难处。”   七娘子撑着脸,微微地笑了。这群管家妈妈平时没事的时候,中饱私囊贪公家补私家,最怕的就是清帐两个字……自己在这件事上肯放松一些,她们自然感恩戴德。   懂得感恩就好,懂得感恩,就不至于事事和自己作对——如果指望一个能人,或者一个能干的管理团队就能在瞬间改变平国公府的管理现状,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像这样的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个稳字,接过家务,也不代表她一下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她又随意地吩咐蔡乐家的。“一会儿回去,你们还是先把账送到明德堂……我这边随意看看,等三四天之后,再来对账。”   蔡乐家的会意地笑了,她恭谨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游目四顾,目光不经意间,就对上了屋角的小富春同小罗纹,这两个小丫鬟也正看着自己:神色间都有了几分奇异。   就算是五少夫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七娘子的第一步会走得这样稳吧。提出来要对账的是她,放众位管事妈妈一步,并不杀鸡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七娘子自己……一捏一放间,众位管事妈妈也自然能够明白七娘子的意思: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她是门儿清,只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计较,有什么隐私委曲,也不要太过分。   只是这一步,就够五少夫人琢磨的了。   七娘子在心底轻蔑地笑了。   论到职场心术,她实在是谁也不怕。   她站起身,笑着冲小罗纹招了招手,这个明艳的小丫鬟赶忙碎步赶到了七娘子跟前,平日里大说大笑的豪爽,似乎一下都收敛成了羞怯,只是胆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声若蚊蚋。“世子夫人有什么吩咐?”   “许久没见你了,我看看,小丫头又漂亮了几分嘛。怪道五嫂不肯放你出来见我,感情是怕我把你吃了?”七娘子调侃了小罗纹几句,见小罗纹面上掠过了一丝不自然,心下更是一动,便道,“和你们少夫人说一声,我这里先回去看账,就不到前面去扰她了。你们也回她身边去帮衬着,有什么看不懂的,我自然来人叫你。”   小罗纹和小富春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凭世子夫人吩咐。”   七娘子再深思地望了她们一眼,在心底反复念叨起了吴勋家的、小罗纹并张账房家的几个名字,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出了小花厅。 224痴情 她进了明德堂时,西三间内依然冷落无人——往常这个时候,许凤佳要是没有出门,多半已经回到屋内开始看他的邸报写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皱眉,顿了顿,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门上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又出门去了。”   她心情不好,丫鬟们顿时不敢大声,中元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没多久回报,“是永宁伯府上的三公子来人请世子爷出去,世子爷就从梦华轩直接过去了,派了小厮儿和守门的乔妈妈招呼了一声,只是乔妈妈也不敢乱走,还没有来得及报信进来呢。”   林中冕、萧时雨、唐庆几个,时常也都来找许凤佳说话吃酒,这几日,许凤佳时常也念叨着海淀的莲花白要酿出来了,想来是几个少年贵公子约着出去玩乐。七娘子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上元,“昨晚世子爷歇在哪里?”   “世子爷在西五间书房里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着七娘子,低声道,“也不许人进去,还是上夜的王妈妈看不过眼,后半夜才抱了一条被子进去。说是世子爷就趴在炕上睡着了,人蜷成一团,您也知道,这时节夜风已经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风寒没有。”   七娘子不禁眉头微皱,她叹了口气,瞪了上元一眼,才低声道,“我知道啦,你犯不着拐着弯儿地劝我,我心里有数的。”   上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也就是辛妈妈、王妈妈撺掇着奴婢来说的……奴婢哪里知道什么!”   七娘子没有养娘,在闺房之事上,就没有个长辈可以随时商量,闹得要丫鬟们这样来劝,双方其实都有几分尴尬。七娘子微微红了脸,不再接上元的话头,径自道,“一会儿账房那边会把这几年来的账本都送进来,你和立夏两个亲自出去,到将军胡同的小院子里,把两个供奉请进来,可以开始看账了。”   有大老爷出马,何愁事情不成?两淮盐商,没有一个不想着讨好当今阁老,他肯开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奉承,六月初,两个身经百战精明稳重的女账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没有慢待她们,接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在将军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里拾掇出了两间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婶住过去服侍,将两位女账房养了起来。   虽然现在接过了账本,按理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但七娘子几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先,什么事都安顿得好好的,一时间居然无事可做,在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静不下心来,等到两个女账房进来,太妃赏赐的几样东西也到了,内账房又把账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个安顿吩咐,将账房们关在明德堂侧翼的一间厢房里开始看账,居然便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性去找四少夫人说话。   平国公府占地阔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几个院落都冷落无人:是为将来于宁、于泰预备的。几个哥哥们都住在东翼,因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时没事,也很少进东翼走动。她带着中元、端午在东翼绕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东翼的院落分布,才进了东翼北角的慎独堂:在东翼中,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筑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邻,反倒是慎独堂孤零零地靠着山墙,从外头望进去,显得格外的冷落,只有四少夫人平时待在身边的一两个小丫鬟,靠在门槛上抱着猫晒太阳,见到七娘子来了,便腼腆一笑,回身进去通报。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来,“六弟妹今儿个有空过来找我说话?我倒真吓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当红,她虽然没有格外殷勤,但面上却也挂起了笑容。   “心里烦得很。”七娘子叹了口气,“来找四嫂说说话!”   她难得地把心里无穷无尽的烦躁,露出了一点到台面上来。   四少夫人顿时笑了,她扫了几个丫鬟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才让七娘子。   “六弟妹坐!”   七娘子就在炕边坐了下来,扫视了室内一周。   别看四少夫人性子热闹,但屋内却布置得很简单,除了墙角的多宝阁中虚应故事地放了几个盆盆碗碗,这个待客用的东次间,几乎就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四少夫人本人,从乐山居回来,也换下了华服,家常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莲青色袄裙,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老气。   丈夫不在家,四少夫人似乎就没有多少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怎么,是张氏给你气受了?”四少夫人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打量,她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七娘子。“张氏心思深得很,又是你的嫂子,我劝六弟妹一句,有什么气就往肚子里咽了得了。你五姐就是因为受不了气,几次闹到老太太跟前,还不是她吃亏?”   提到五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几次冲突,四少夫人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不以为然,似乎对冲突的双方,都没有太多好感。   七娘子倒是心头一动。   谷雨、春分虽然也说了一些五娘子和别院主母的冲突,但毕竟限于身份——五娘子出嫁后又很少把心事告诉人,所以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只知道五娘子和三个嫂子都有过不愉快,其中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也是最多的。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人一道埋怨一下许凤佳,借着这个话头,勾引四少夫人说一说自己和四少爷的事,再多了解一下四少夫人的为人,不想四少夫人竟是自己把话头送上了门。   当然,她未必是安得好心。   “不瞒四嫂说。”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开了口。“按理我做弟媳妇的,也不好说嫂子的不是,就是五嫂的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这不是心里虚得厉害?大嫂的脾性,您也知道,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于安几个妹妹平时又不管家,问她们,是问道于盲。既然今儿个家务到了我手上,少不得也要临时抱佛脚,请四嫂教教我了。”   她虽然并不做此想,但临时这么一说,倒也丝丝入扣,仿佛这次上门,是酝酿已久。四少夫人用神看了七娘子几眼,欣然一笑,她往后靠到了迎枕上,美眸中倒是现出了几丝算计。   “都是一家人,谈不上帮忙不帮忙。”四少夫人又提起了过年前后的事。“这个家里要是有谁还知道我的心事,也就是六弟妹你了。”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才又笑道,“就是我这边,也有一件事想求你玉成了。”   七娘子倒是讶异地抬起了眉毛,“是四嫂娘家……”   四少爷在边关作战,和杨家是八竿子打不上一点关系,四少夫人有事要求她,恐怕也就是娘家有事,要请她走杨家的路子了。   四少夫人却又摆了摆手,转了话题。   “张氏这个人呢。”她一点都没有拿乔,更是收起了自己的傲气,平铺直叙、和蔼可亲地为七娘子解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为人。“要说起来,也就是一个阴字。自从进门开始,婆婆和她几次交锋,都是得了面子损了里子,更别说你五姐了。就她那心机,要和张氏斗,回去练个十年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她放低了声音:似乎在这一瞬间,四少夫人自己也有些疑问——如果由她来面对五少夫人的话,是否能够和这位心机深沉的妯娌,战得个旗鼓相当。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倒也知道了不少五房的密事。”她很快又把这心事抛到了脑后,抽了抽鼻子。“不过知道归知道,你问我要把柄,我却欠奉……六弟妹明白我的意思吧?”   以五少夫人的手段,如果会有把柄落到四少夫人手里,倒也是怪事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她认真地看向四少夫人,等着她的进一步阐述。   四少夫人面上掠过了少许犹豫,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然间,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她进府就想接过家务,但那时虽然婆婆身体已经不好,却还有大嫂在先,于情于理,就算婆婆不再理家,也是大嫂代管家务。”   “那时候我进门也没有几年,在太婆婆身边,还很得宠。平时经常和张氏一起,在太婆婆身边侍奉。”四少夫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张氏就经常和太婆婆唠叨家用账,她家里虽然显赫,但却并不富裕,陪嫁不多,五房的小账就很有些紧巴,也难为张氏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外头是一点看不出来。就是这个水磨工夫,张氏就做了一年多。”   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太夫人留下印象,知道五少夫人是个理家的能手。   “接下来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凭据,”四少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大哥一向是在外打点家里的生意,如果把内帐也交到大嫂手里……很多事没准就说不清楚。婆婆迟迟没有交账,也是顾虑了这个意思。可当时虽然祖母已经有了让张氏当家的心思,却也没有十分的准,她还问了我几次,问我哪一个妯娌适合当家。”   她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看向了七娘子。“要不是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要不是六弟妹你也懂得我心里的苦。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知道的……当时你四哥身边有个得宠的通房……”   七娘子脑际嗡然一震,已经明白了过来。   “药是五嫂帮你找的?”她也压低了声音。   四少夫人点了点头,唇边就现出了一抹冷笑。“她们家底子毕竟很厚,要淘换一两贴好药,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家呢,怎么说都和祖母沾亲带故,要做这种事,也不是很方便。那药还是早年从南洋带回来的,据说全天下也就是十多贴了,有个外号叫‘难神仙’,一贴吃下去,十天半个月内,人肯定就没了。事后仵作是一点看不出来,要不是京里的好医生扶脉,也断断摸不出来的。”   看来,五少夫人是用这一贴药,换到了四少夫人的支持。   七娘子忽然又有些奇怪:这么隐私的事,四少夫人也会拿出来和她说?即使事过境迁,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好发难,但这种事,左右是个把柄。四少夫人又何必急赤白咧地将它向自己表白?   “得了她的好处,我自然也要为她做事。”四少夫人扯着唇微微一笑,“没有多久,我去至善堂里找大嫂说话,无意间就发现了大嫂正在看家里的账本。当然,面上我是没有说出去,可几个丫鬟们嘴不严……”   许夫人还没有开腔交接家务,大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账本。等到家务交到大少夫人手上,那还了得?   由四少夫人散播这说不出真假的谣言,五少夫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经得起平国公夫妇的审视的。   “结果母亲当然是大不高兴,她的精神头已经不能管家,大嫂又这么沉不住气,我呢,是个爆竹性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不像是个管家的样子。这家务绕来绕去,祖母再一开口,到底是落到了她身上。”四少夫人似笑非笑地比了个手势。“她也不亏,这些年来,我私底下冷眼看着,这个数是有的。”   七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道。“五万两?”   要从许家的家用里贪出这个数,五少夫人年均是要贪走一万两银子!许家的家底是厚不错,可家用的小库房里,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吧?再说,这么大的一笔钱,帐上怎么可能没有痕迹?   四少夫人嗤笑起来。“也不都是官中的钱,拿月钱出去放高利贷,家里的金银器皿,多一点少一点,看不出来的事……我也就是这么一猜!”   随便一猜,数额就惊悚到这个地步,翔实到这个地步?   恐怕四少夫人在慎思堂里,也不是没有眼线吧。   七娘子就作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四嫂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她就在心底极速地盘算起了这个消息的意义。   在四少夫人,她恐怕只是想为七娘子打倒五少夫人,添上一块筹码。五万两银子的出入,一旦查出来,五少夫人是一点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转眼就要失宠倒台。   而小罗纹与张账房家的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五少夫人的种种做作,似乎在一瞬间也得到了解释。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要把账做平,没有小半年是办不到的,也难怪五少夫人软硬兼施,要再把家务把在手中那么长的日子。也难怪一旦事成,立刻把张账房家的调走,要贪污这么多银子,没有内线是办不到的,看来,张账房家的就是五少夫人的内线了。   四少夫人一下就拿出了一个价值千金的信息,所求当然也不在小吧?没有她这句话,自己恐怕还未必会把亏空的事放在心上:一点银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费力挖掘,打墙动土……   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了四少夫人,“四嫂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里了!”   四少夫人笑了,她垂下头拨弄着茶杯边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   “我也不是无求于你!——明年开春了,我想到宣德去!这件事,还要六弟妹帮我在婆婆跟前,说几句好话。”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从来武将戍边,如果不是长期驻扎,是不会带家眷赴任的,更不要说四少夫人娘家婆家都在京里,她要到宣德去找四少爷,恐怕所受的阻力并不会太小。   也难怪要用这个消息来做人情,求自己打通许夫人的关节了。   只是……   宣德离京城也并不很远,四少爷却是连祖母生日都没有回家,虽说男子汉一心事业,但也能见得他心里对四少夫人的牵挂,未必很多。四少夫人这么做,值得吗?   她望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屋中简洁的摆设,心底一下倒有些酸涩:没有四少爷在身边,或许平国公府中的生活,对四少夫人来说,只是折磨。   可她也是五娘子一案的凶嫌之一,想要去宣德,未必不是想避开自己查案的脚步……   七娘子心念电转,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明年春天如果四哥还没有回京,四嫂又一心要去宣德,我自然会为四嫂说几句话的。”   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没得只占便宜,不用付出代价的。七娘子如果婉拒了四少夫人的要求,自然是把她往敌对那一边推,在这种时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再说,如果她的计划顺利,等到明年春天,一切恐怕也已经真相大白。   四少夫人顿时展颜一笑,这一笑里,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丰姿。“那四嫂先谢过六弟妹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万千,到末了,也只是对四少夫人微微一笑,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   忽然间,她很想和许凤佳说说话。   在四少夫人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七娘子踏进明德堂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用膳的时点。   许凤佳也已经回了西三间,正在炕边盘腿而坐,睫毛低垂,专注地读着一封信。 225载了 千载难逢,七娘子竟有了些手足无措。   她垂下头看了看许凤佳的表情,见此人神色淡定,心反而提得更高。   许凤佳的怒火,她倒是受得惯了,反正他怎么吵也不会对七娘子动手动脚,论词锋,更是不如她锐利。他火冒三丈的时候,她反倒可以气定神闲。   可许凤佳的脸色沉郁下来的时候,七娘子就觉得气压很有些低了。   她咬着下唇想了想,冲立夏等人摆了摆手,几个丫鬟顿时静悄悄地出了屋子。七娘子这才走了几步,挨着许凤佳坐了下来。   “回来了?”许凤佳动了动,略微偏头望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继续读起了手边的信。   七娘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回来了。”   两个人就又都沉默了下来,许凤佳又低下头,研究起了那封已经被看了几遍的信。   他的嘴角是抿紧的,虽然没有多余的话,但不悦依然丝丝分明。   的确,很多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两个字,就能辨别出黑白的,即使七娘子的决定被证明是正确的,许凤佳也未必能够处理这一点。   他年纪终究不大,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少人在他这个年纪,恐怕还不懂得整个世界,并不是以他的喜好为中心。   七娘子就淡淡地出了一口气。   又在心底给许凤佳找借口了!   她不禁埋怨起自己。   但看了许凤佳的侧脸一眼,心又软了下来。   全大秦还有几个男人能对她这么好?四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全府上下提起来,再没有不夸四少夫人有福气的,年纪轻轻身上就有了诰命,四少爷在边关,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就是这么好的丈夫,也都让四少夫人在府中寂寞了这么些年。   她犹豫了一下,略微绷紧了身子,到底还是调整了坐姿,整个人靠到了许凤佳宽广的背上,手悄悄地环过了许凤佳的腰。   “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是有心做得软弱一些的。   但直到话出口了,七娘子才惊觉自己的话中,居然真的满溢了忐忑。   在许凤佳跟前,她很少表现得这么弱势。就是在所有人跟前,她也从来不需要卖弄自己的可怜,来博取谁的同情。   这一点宝贵的屈膝,似乎是终于取悦到了许凤佳,因为她的靠近而僵硬的脊背,就缓缓地软化了下来,只是他的气似乎依然没有消,只是用一个淡淡的嗯,来回复了七娘子的问话。   倒也诚恳!没有别别扭扭的,分明还在生气,却依旧不肯承认。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是个无趣到在丈夫跟前,都不肯低头的女人,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一点点手段,可以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不过这么多年来和许凤佳之间这一场近乎残酷的战争,让她在许凤佳跟前很容易就过于紧绷,每一次低头,都像是在亲自摧毁自己之前亲手建筑的防线。   “升鸾……”她冲着许凤佳的耳朵吹了一口气。“这一次,是我不对。”   想来,许凤佳也未曾想到,七娘子居然会是这样的坦然,这样的诚恳。   他扭过头,隔着肩膀,给七娘子递了一个含义复杂的眼色。似乎因为她的服软,而有些消气,但又不甘于让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地过去。   “这件事毕竟干系很大,就算明知你不会同意,我也应该先告诉你,先说服你。”七娘子的反省居然还没有结束。“背着你自作主张,是我不对,从前没有人能和我商量,我只能自作主张,老习惯一时间改不过来……以后,我不会再犯了。”   许凤佳的肩线就彻底软化了下来,他收紧了下颚,简简单单地用一个嗯字,来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这一声嗯就要柔和得多了。   柔能克刚,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七娘子微笑起来,她没有立刻松开许凤佳,而是靠在他宽厚温暖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场面一时,很有几分温馨。   接下来许先生忽然间又有了自己的意见,“什么叫做告诉我,说服我?”   他微微抬高了声调,态度又有了几分盛气凌人:当时承诺得再好听,许凤佳毕竟也是个天之骄子般的少年将军,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承诺,就真的把七娘子当作一个绝对平等的存在来看待?“家里的事,你做主我是没有别的说头。可这种牵扯到外头的事,以后你必须按——”   七娘子一下松开了手,对着许凤佳的背影皱起了眉。   好容易对他温柔一点,这男人就又要破坏气氛。   算了,指望一个大秦教育下的男子汉忽然间接受她作为一个完全平等的存在——杨棋啊杨棋,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她因为脑海中这一句实在很有许凤佳特色的自嘲,又微微笑了起来。   什么人什么事,都得要磨合。既然许凤佳不可能忽然间变成她理想中的男人,她也只能将就着看情况,一边妥协,一边让他妥协了。就算是看在四少夫人的份上,自己也很应该珍惜这个已经做得不错的丈夫。   许凤佳也因为七娘子的离去,而止住了话头,他抬起一边眉毛,冷冷地看向了七娘子,态度中居然又有了几分当年初见时的倨傲。   这一点倨傲简直又深深地刺进了七娘子眼底,让她禁不住要防卫地跳开来,远离许凤佳可能会带来的伤害——在他们所有之前的相处模式中,似乎他总是这样傲慢,而她也总是这样防备。   但下一瞬间,她又在心底抽紧了那根理智的弦:你已经做过承诺,从此之后,你再不能这样排距他了。   算了,七娘子忽然又有些恼怒起来:她有太多的手段能够巧妙地操纵一个人,干嘛唯独在许凤佳跟前缩手缩脚的,进退失措?   “杨棋,”许凤佳一边细细地审视着她,一边重申自己的原意。“太妃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算了。”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眼角眉梢,又辐射出了淡淡的冰冷愤怒。“但以后你要是再自行其是,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什么事,都以为自己的处置办法,一定是对的。”   他的话尾延绵成了不祥的寂静,聚集出了一个无言的威胁。   七娘子吞咽下了不服气的反驳:你怎么知道我的处置办法一定不是对的?如果不是对的,我怎么能活到今天。   她望着许凤佳,诚恳地点了点头。“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   许凤佳眉头一舒。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七娘子跟前占到优势:以这男人的劣根性来说,他会因此而雀跃欢呼,七娘子都不会意外。   但出乎她的意料,即使她已经这样的让了步,这样认了错,许凤佳似乎也没有多高兴,他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没事了”,就又回头去研究起了那一封信。周身的气氛,依然带了淡淡的紧绷。   七娘子不禁转了转眼珠。   她心底的两面,又开始了自己的拔河。   玩个公平的游戏——他有生气的权利,毕竟七娘子这一次的确是犯了错。如果这个道歉还是不能让许凤佳满意,她也只好有诚意地再道一次歉……   可他也实在是太难取悦了!她虽然可以妥协,却不想这么快就妥协到这个地步。再说,要让他消气,办法多得是!操纵一个男人,最简单的办法,还不就是……   她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在炕上跪坐起来,越过许凤佳的肩膀,用手遮住了他指间的那封信。   “你昨儿个睡在哪里?”她一边咬着许凤佳的耳朵,一边轻声问。   许凤佳似乎是铁了心要保持生气,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一些。“小书房。”   低沉的声音答了,又不禁刺七娘子一句,“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下作到那个地步。”   这是在歪曲七娘子的用意,把她的问话,曲解为担心许凤佳偷腥了。   七娘子不予置评,坚定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走下去。“可惜,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着怎么服侍你,才能让你消气。”   性,绝对是操纵一个男人的不二法门。她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这一招,不过是因为这一招只能拖延问题,却决不能解决问题。   许凤佳一下就在七娘子的细语下僵住了身子。   他几乎是痛苦地闭起了眼睛,狠狠吞咽了几下,才沙哑地指责七娘子,“你这是在……”   作弊?出阴招?   七娘子一点都没有否认的意思。——谁叫许凤佳是一个这样难以取悦的男人?   她微微一笑,将许凤佳的身子,往后扳倒,“那你又到底想不想让我来服侍你?”   但凡是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许凤佳咬着牙权衡了半日,却似乎依然想要做个例外:他能为这简简单单的事生这么久的气,也实在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了。   她只好再加一把火,伸出手指,滑动到了许凤佳胯间,轻轻地点了点那已经有一些兴奋的器官,又微张双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润了润唇瓣。   似乎伴随了轰地一声,许凤佳的眼神一下融化成了炙热的火花,他低哑地埋怨,“杨善衡,你狡猾……”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覆上前去,主动地吻住了他的抱怨。   “我真正的狡猾,你尚未见识得到呢。”她在唇齿间向许凤佳保证。   许凤佳几乎是从唇角发出了几声呜咽。   他们的床笫之事,最近可以用渐入佳境来形容。七娘子即使在别的很多时候,都有些拿捏腔调,但在床笫之间,她一向是坦率并且热情的,而她的回应,无疑地也让许凤佳更加快乐。   她猜想许凤佳在她之前,恐怕没有太多的体验:想来戎马倥惚,他也没有多少余裕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很多花头,许凤佳根本似乎闻所未闻,倒是七娘子到底没吃过也见过,有时候她别出心裁,就能给许凤佳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比如说,他似乎很少想到七娘子的唇,也有很多别的用处。   甚至是她的胸,她的手……许凤佳扯乱了七娘子的发髻,握了一手的长发,主宰着她的节奏,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才是他的主人。   七娘子也是头一次这样周到仔细地服侍一个男人,她几乎是残忍地推迟着许凤佳的高峰,用最微小的刺激让他保持在高峰之上,却又迟迟无法攀越。   等到她完工的时候,许凤佳已经彻底化成了一摊子残烬,这个惯于燃烧的男人,在刚才所迸发出的热炎中,似乎也烧尽了全身的精力,许久,他才乏力地长出了一口气,一点点地松开了手心的紧握。   七娘子连忙扯出手绢,将口中的精华吐到了丝帛之上,将这精致的绣帕团成一团,扔到了墙角的小篓里。   她脸上也一样烧烫成了一片,甚至还有些微微的昏眩,七娘子甩了甩头,将凌乱的簪环扯下,轻声问许凤佳,“还气不气?”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么亲密的运动之后,恐怕也决不会再保持着愤怒了。   许凤佳举起一只手掩住了眉眼,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呻吟,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似乎还在平复着激昂的意绪,半天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不禁有些担心,她俯下/身子,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表情,深恐此人心胸实在太过狭窄,居然在这一场情事之后,还生着她的气。      在她视野边角,许凤佳唇边似乎掠过了一抹笑,但那速度太快,在她所能捕捉到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那男人又摆出了一脸抑郁低沉的表情,半坐起了身子。   七娘子顿时就狐疑地眯起了眼,心底一点一滴的不对劲,渐渐汇聚成了洪流。   许凤佳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胸太小的男人,心胸太小,又怎么可能接受她开出的条件,怎么能在一次又一次不快的对峙后,重新冷静下来审时度势?   她在许太妃一事上自作主张,当然可能令他不快,但这份不快,在她诚心道歉之后,怎么也都该消散了。更别说言语上的道歉不算,在这之后,她还……   所有线索推论汇聚下来,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而这个若有若无的怀疑,也就在刚才,被许凤佳唇角的证实了。   “你——讹我?”   她的声调略微带起了尖锐,七娘子话一出口,就直觉肯定了这必定是正确答案——许凤佳虽然面无表情,但正是他的面无表情出卖了他。   “你讹我!”她轻呼起来,语调中满是惊愕与挫败:知道许凤佳没有那么生气,当然是件好事,但七娘子一向自负聪明,前后两次,她哪里在这么简单的伎俩上栽过?   许凤佳再也忍不住,他放声大笑。   “杨棋啊杨棋,”他一把搂住七娘子,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鼻尖亲昵地努上了她的脸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有被我算计的时候?”   七娘子气得双颊嫣红,一阵踢打,但却被许先生仗着自己的身量,轻轻松松地压了下去,她只好用言语表达心中的不满。“诡诈!小人!”   “我要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能不诡诈?”许凤佳朗声长笑,一脸的抑郁,一扫而空。“这,可是我第一次赢你!”   “不算,不算!”七娘子愤懑地捶打着他的肩膀,难得地现出了小儿女态。“可恶,你还骗得我,我……”   许凤佳的眸色就深沉了起来。“我骗得你怎么着?大不了,还你就是。”   他的手也滑下了七娘子腿间,七娘子头晕目眩,死命并着腿回绝,“马上就要吃饭了!儿子们还要来请安……”   她早该知道,把口活儿教给许凤佳,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少将军好歹依然有一丝理智,听到七娘子的推诿,他不情愿地住了手,却还是忍不住窃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就这么一回事,又是你有理,还真以为我会气成这个样子?还真被我给唬住了!”   “你再说——”七娘子猛捶了他胸口一下,终于无计可施,祭出了最终绝招。“我、我就不理你了!”   屋内顿时又响起了许凤佳畅快的笑声。 226爱俏 第二天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七娘子唇角不由得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太夫人看在眼里,不禁一怔。   一时间,思绪就飘得远了,五少爷口中的话,她没有听得很清楚,反而情不自禁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宇沉静,似乎并没有一点心事,反而等着五少爷口中的京师趣事说完了,就主动开口问太夫人。“听说昨儿个,范家来信了……”   众人的眼神一下全聚集到了于翘身上,几个兄长嫂子眼中,顿时多出了无数的笑意。就连于平、于安,都不禁微微露出笑容。   范家来信,当然说的是亲事了。   太夫人一时间也就把烦心事搁在了一边,望着于翘慈祥地一笑,点头道,“信是写给你父亲的,他昨晚进来见我,和我说了说这门亲事,你母亲也觉得好。祖母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于翘浑身一颤,死死地咬着下唇,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又垂下头去,睫毛颤动着,再不肯抬起头来。众人都笑道,“平时倒是牙尖嘴利的,这时候反而懂得害臊了!”   家有重堂在帏,几个女儿家的婚事,做哥嫂的的确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七娘子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于翘的婚事已经定下,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望了于翘一眼,便又挪回了眼神,看着眼前的金砖地,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她不是救世主,很多事,也不是她能够帮得上忙的,在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因为社会的不公而痛苦,于翘其实已经算是较为幸运的一个了。   话虽如此,但七娘子的心情却依然沉重了下来。脑海中似乎又响起了五娘子的声音,“我说了多少次我不嫁,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   还有六娘子冷静的分析,“嫁到李家也是受气!倒不如……”   太夫人又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笑着用手虚按了按,“好啦,你们也不要调侃了,到底女孩子年纪小,给她留几分颜面。”   就转了话题问七娘子,“怎么样,账看得如何了?”   她语调慈和,似乎只是在关心七娘子接手家务的进度,也就只有七娘子这样心细如发,惯看眼色的人,才听得出太夫人话语中的一丝犹豫。   她哂然一笑,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才轻快地回道,“小七也不懂得这些,就是随便看看,熟悉一下家里的账到底是怎么记的。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家里的账房妈妈来盘一盘。”   当时的大家闺秀,谁要是真的能看懂一本账,那是要被人笑话的,像七娘子这样,想要搞明白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贵妇人,都已经是凤毛麟角。四少夫人神色中顿时现出了少许讥诮,却是一闪而逝,就被亲热的打趣替代了。“这做主母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事都得操心,六弟媳多么出尘的人,说到管家,也是眼见着就俗起来。”   这话虽然是在村七娘子,但却村得亲热,透着那么俏皮的打趣,从大少爷起,五少爷、许凤佳、七少爷八少爷并几个庶女都笑起来,七娘子也笑着道,“我本来就是个大俗人,就是不看账,也俗!”   这句话连太夫人都逗笑了,就连大少夫人唇边都现出了丝丝的笑意。这些眼高于顶的京城贵妇,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自己素日里的高贵,放过了七娘子的把柄,没有在这个俗字上,多讥刺她什么。   五少夫人看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瞟了瞟大少夫人,也露出了应和的笑意。   这个七娘子,不到一年的时间,和大嫂亲亲热热的不说,连四嫂这个眼高于顶的棒槌,都对她另眼相看……   她不禁就向七娘子投去了一瞥:七娘子正低声和许凤佳说些什么,小夫妻的头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透着那么的亲昵。平日里最严肃的六弟,眼角眉梢,竟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笑意。   不到一年,就这样名正言顺地接过了家务,清平苑里的婆婆对她另眼相看,紫禁城里的姑姑对她另眼相看,几个嫂子对她另眼相看,   就连夫君都对她另眼相看,宠得这么利害……   也就是祖母还站在自己这边了!   想到方才太夫人发问时,那含而不露的一点试探,和七娘子眼中闪过的一点光华,五少夫人垂下眼,轻声笑道,“也就是六弟妹这样不俗的人,说起自己俗来,才逗人发笑。要是我们这样通身本来就俗的人呢,就越发要躲着这个字,连提都不敢提,唯恐招惹得人家想起来:‘噢,说的不错,原来她竟是个大俗人!’”   屋内顿时又响起了一波新的笑声,太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五少夫人大笑,“这个张氏,好一张利口,竟是一点都不输莫氏!”   四少夫人也不甘人后,她嘟起嘴,“老太太好偏心!人家本来就没有多少本事,也就是靠着这张嘴混饭吃,您竟一点都不赏识,把利口的夸奖,给了张氏!”   太夫人好一阵大笑,“傻孩子,利口是夸人的?你看你五弟妹可曾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众人顿时又欢声笑语,接二连三地说起了俏皮话,逗起了太夫人的开心。   #   因为许夫人今日要动身去小汤山小住,大少爷和许凤佳、五少爷三个儿子,都要出面护送,从乐山居里出来,五少夫人就忙着去安排许夫人出门的事,几个妯娌们也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帮着许夫人收拾行囊——这也是做人儿媳该尽的规矩。   或许是因为经年难得出门,这一次度假,许夫人的情绪是很高的,常年蜡黄的脸颊上,也带上了一丝红晕,她笑着抱着手,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几个媳妇们带着丫鬟里里外外地为自己收拾衣裳,一边吩咐七娘子,“大毛衣裳也带两件,虽说不住到那时候就回来了,可以防万一不是?听说小汤山的温泉最是养人的,钟大夫听说我要去那里疗养,连声叫好……可惜庄子收拾起来十多年,平时也就是男人们招待客人,我们女眷是谁都没有去泡过!”   于安倒是很有几分恋恋不舍,站在许夫人身边,轻声细语,“虽说母亲是去疗养的,但家下可离不得您的照看……”   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咬着下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夫人和七娘子都是一怔,两人对了个眼神,都不禁一笑。   于安这是担心七娘子一个人在府里镇不住场子,才变着方儿地挽留许夫人,又不敢把话说透,怕七娘子误认为她在质疑自己的能力——这个小庶女,对七娘子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四少夫人进了屋子,请示许夫人,“母亲平时常枕的那个香玉枕,是不是也带到小汤山去……”   几个女眷就又若无其事地压下了这个话头,许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那个是夏天用的,倒是那两个荞麦皮绿豆玫瑰的枕头要带过去。”   一时间忙忙乱乱的,几个媳妇内外组织人手为许夫人收拾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又将她送到了门外,大少夫人犹自道,“很该我跟着过去,照看母亲的。”   这话说出来,四少夫人的脸色先有了几分不对:大少夫人要照顾几个孩子,当然走不开,可她没有孩子,丈夫也不在京,这话头一提起来,似乎就显得她应该自告奋勇,跟去小汤山服侍许夫人了。   她还没有开口,于翘就站出来笑着说,“大嫂这句话倒提醒我了——”   七娘子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二妹不知道,母亲这个病是最怕睡不好的,谁跟着过去服侍,反倒不方便,晨昏定省又要早起……倒不如独个儿住着,什么时候起也是由着自己。”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道,“这话就对了,你们都不必跟来。我就是去躲清静的!”   这句话说出来,终于是把于安、四少夫人的表忠心给堵了回去,众人又客气了一番,许凤佳过来请许夫人上轿,几个媳妇犹自跟在轿后亲自送到了二门口,等许夫人的轿子看不见了,这才回身各自散去。   七娘子就拉于安到明德堂吃茶,“好久没有上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恼了我呢。今儿你哥哥不在家,你陪我一起吃饭吧。”   于安一脸的红晕,“想着嫂嫂这一向忙……”到底还是跟着七娘子进明德堂西次间里,一道绣花。   小汤山虽然不远,但是几个少爷肯定不是把许夫人送到地头就打道回府,怎么都要在小汤山住上一晚,为许夫人把下处安顿好了再赶回来,明德堂里少了男主人的说话声,顿时就显出了几分幽静。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人进出回事。   于安是越看越有些心慌,等到吃中饭前,两个人歇下手喝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七娘子。“还以为嫂嫂现在一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七娘子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你出门做了主母,也一定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家,事必躬亲,会累死人的,做主母的,还是要学晓用人之道,能让你信得过的人为你忙碌,你不就清闲下来了?”   她虽然没有高声大气,但言行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股胸有成竹,也让于安若有所悟,点头吃茶不语。倒是七娘子借着这个话头,笑着问她,“于翘对范家的亲事,还是很不情愿?”   三个庶女共住绿天隐,即使彼此间往来得不大频密,鸡犬之声相闻,于安对于翘的事当然也是了解的。她微微苦笑起来,低声道,“于翘自小就爱俏,范家的少爷就算样样都好,长得那样,她怎么也都是委屈的。”   于翘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七娘子却是不再挂怀了,她嗯了一声,盯着于安问,“那……你呢?五妹你爱的是人才,还是钱财,或者门第,还是长相?”   于安唬了一跳,脸上顿时遍布红霞,呢喃着说不出话,垂下头葳蕤了一会,才乍着胆子抬起头来,望了七娘子一眼,声若蚊蚋,“嫂嫂,我……”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更不好向娘提起了。”七娘子索性就为她将话点得再明了一点。   像于安这样的庶女,本来做人就小心,心思是再没有不重的,和她暧暧昧昧的说话,她回去不知道要用几个不眠之夜来琢磨这对话里的细节——七娘子自己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怎么不知道体谅于安的难处?   果然,这话一点明,虽然小女孩脸上的红霞,顿时又绽放出了几朵,但于安却没有低下头去,而是勇敢地望着七娘子,眼底溢满了感激。“嫂嫂……”   “于平于翘都有亲生的哥嫂。”七娘子轻声道。“她们的亲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唯独你是个命苦的,我也是庶女出身,能照看一个,就是一个了。”   于安眼底顿时蕴起了泪花。“嫂嫂是个慈悲人!”   她哽咽了片刻,才偏头擦了擦眼圈,“于安,和姐姐们想的都不大一样。”   她含泪笑了,“二姐爱俏,只盼着嫁个俊朗的郎君,三姐呢自小就爱财,一心想过痛快用钱的日子。我……我想的只是找个简单的人家,没有这么多姨娘呀、丫鬟呀,安安稳稳,守着自己的家业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七娘子一下居然有些窒息。   这不就是她曾经梦想的日子?这不就是她曾经一度魂萦梦绕,却终于还是不可得的桃花源生活?一个简单的家庭,一个老实的丈夫,平淡到近乎无聊的生活……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虽然你的亲事,还是要母亲和祖母来定,但是你的意思,我是一定会为你带到的。”   怎么嫁不是嫁?有个人为于安传个话,许夫人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再说,以后这家事交到七娘子手里,她出面为于安物色一门亲事,也是顺理成章。七娘子话虽然说得不满,但这个承诺的坚实,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于安的眼泪一下又上来了,她一边擦,晶莹的泪水,一边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嫂嫂!”她轻呼,“我……我……我一辈子感您的情!”   七娘子笑了,“哭什么,从明德堂里红着眼眶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于安于是含着眼泪,绽放出了一个楚楚的笑。   吃过午饭,于安就告辞回去,“平时有午睡的习惯。”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无形间就更亲热得多了,虽然还是谨小慎微,但不再步步当心,什么事,都听凭七娘子的安排,唯恐一句话一件事犯错,就惹来她的反感。   七娘子送走于安,自己也睡了午觉,告慰今早起来就隐隐作疼的腰骨,等到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她懒怠做事,甚至连思考都懒,只是歪在枕边,和立夏聊天。   “婆婆也算是放得干脆,说不操心,就一点心都不操。还好呢,也舍得把老妈妈留给我。”   许夫人特地挑在接手家务的几天出去疗养,就是为了躲麻烦的,她要是在家,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女主人,很多事七娘子、五少夫人都要告诉她一声,是以许夫人特地回避出去,就是为了躲一个耳根清净。   立夏浅笑,“也是要您有这个本事,夫人才能安心放权。”她站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看东厢里的景象,才道,“两位女先生像是已经看完了!”   家用几本账,落在盐商家里出来的女账房手中,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这几年来的账本虽然多,但两人看得也快,七娘子派人问过,说是今日一定可以看完,没想到连晚饭都没吃,果然就快扫尾了。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抬起身笑道,“好,你留心着,等他们看完了,就请进来和我说话。”   她回想着太夫人今早的那一句问话,又微微笑了。“我就不信了,这本账里,总不会一个错漏都查不出吧。”   立夏应了一声,又站起身来,笑道,“噢,说话间呢,就已经看完了,现在锁柜子,恐怕一会儿就进来请见了——少夫人换件衣服?”   七娘子直起身子,又武装起了全副精神,她点了点头。“就请进来吧!” 227面面 这两个女账房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进退之间举止有度,即使到了这把年纪,看着也是眉清目秀,颇有几分风韵。两人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见了礼,就由其中一人捧了一本新账上来,送到七娘子跟前,轻声道,“回少夫人,这是我等二人以扬州规矩,为少夫人写的账本。一式二份,一份苏州码子,一份官用简字,请少夫人过目。”   当时官方民间,凡是记账都用苏州码子,一般人是很难看懂的,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更是没有必要和这样卑下的算筹文字打交道,七娘子虽然从小有主意,但却也没能接触到苏州码子。更别说古代的账本不像现代表格,进出一目了然,还可以做各种图表帮助理解。这一本账册拿起来,格式繁复,字体花花绿绿如天书,不是专业账房很难看出其中门道,自然也就给了有心人很多做手脚的机会。   七娘子揭开账册看时,却是眼前一亮:这两个账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   她们别出心裁,没有采用竖式记账法,而是和后世一样,从左到右列出表格横写,一律以汉字简体代表数字,支出使用红色誊出,收入用的是孔雀蓝颜料,这样看来,除了数字不是阿拉伯数字之外,支出收入一目了然。采购的、金银器皿的……各项栏目也都分别整理出了几本账相对的部分,采购手上的小细账和账房里的大帐对比,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有出入的地方,格外用黑笔打勾,就是七娘子这样的外行人看这一本账,都说不上吃力。   “果然是盐商府里出身,就是单单说这做帐的工夫,都难得了!”她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像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专门人才,即使是高门大户,在她们跟前也没有太多的架子。   两个女账房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其中一个道,“我等容貌平平,自小学会记账,才有容身之地。这一点本领,让少夫人见笑了。”   七娘子听她口气,已经知道这是扬州瘦马中的中等货色,因为容貌不大好,是以从小学了记账本事,长大后进商人家中服侍,签的是死契,又是女子不能随意出门,使用起来要比外头的账房先生更方便得多,那些个盐商巨富身边,有的甚至有十多二十个这样的女先生。这两个人能被挑选出来献给阁老,想必也是女账房中的佼佼者了。   她心下倒是一动:这样说来,以后往账房里填充人手,倒可以去扬州采买些这样的年轻女儿回来调教……   七娘子很快又把这想法推到了一边,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翻了翻账册,又合上了这沉重的本子,吩咐立夏,“给两位先生泡茶——先生们坐。”   两位女账房就大大方方地在绣墩上坐了下来,又和七娘子通过了姓名,这两人一个姓庄一个姓纪,果然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年纪。说话间,几个丫鬟又送上了茶水,便由立夏带头,鱼贯退出了西次间。   七娘子浅浅啜了一口热茶,又打量了两个账房一眼,才笑道,“两位先生在扬州的时候,想必手上也是做着账的……只是不知道都做的是什么账?”   做家用账有家用账的做法,生意账也有生意账的做法,熟练度不同,当然眼力也就不同。两个女账房交换了一个眼色,庄账房道,“我们都是为高家做家用账的。”   盐商高家可以说是淮扬首富,名头连七娘子都是听说过的,她点了点头。“想必家里的派系也不少了!”   “光是姨太太就有二十多房,不要说有脸面的二房太太。”纪账房顿时笑了。“也不是我和少夫人自夸,家里的这一本账,多亏是我和庄家姐姐把得稳,不然一年光是家用,就要多淘噔出去几万两银子。”   高家金山银山,身家何止百万,生活奢侈之处更胜王公贵族,家里的派系斗争当然就很激烈,姨太太们也没有别的本事,虚报支出攒私房,却都是学得会的,两个账房能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管好内帐,经验之丰富,那是不用说的了。七娘子终于下定决心,她点了点头,笑道,“好,那两位先生告诉我,我们许家的这本账,有没有猫腻。”   把她们两个从扬州要过来,为的其实就是这一句答话,两位账房也不会不明白。如果许家内部平静和睦,七娘子又何必辗转从江南寻人,她们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却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还是纪账房先开了口。   “回少夫人的话,这人世间,也没有一本挑不出毛病的账。尤其您这样的世家大族,平时的开销多如牛毛,再能干的账房,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七娘子明白她的顾虑,她微笑着摆了摆手。   “你们就放心吧——此间事了,我预备着还让你们回江南去,为我管一管江南几处田庄的账,不会让你们在江南久留的!”   但凡是人,就有私心,大家都是做账房的,将来还可能共事,两个人说话就会小心谨慎得多,唯恐得罪了未来的同事。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七娘子清楚得很。   果然,她这样一说,屋内的气氛就松快多了。纪账房沉吟了片刻,拱着身子取过了七娘子手边的账本,翻了几页,和庄账房略一商量,便对七娘子解释。   “奴婢们当账房的,平时也有个为主人家守财的意思,尤其是高家家里家外,各种亲戚朋友,上百个常在高家住,变着方儿地往家里塞管事。平时手要松一些,就钱就流水一样地往外走。要守得住财,不但家里的事要清楚,外头市面上所有家用百货的行情,奴婢们也都要摸清。”   “自从知道要来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战战兢兢,也是习惯使然,在胡同里住的那么一个多月里,日日都有派人上街打听行情,更是亲自走访了几家百年老店,对京城的百货行情,有了些粗浅的了解。”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只看两个账房这有条有理的解释,就知道七娘子特地求了大老爷派人回江南搜求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这两天看了五年来家下的各种账本,做得也都有条有理,虽然时有涂改,但出入的数字并不太大,先头那位接账的时候,账面上有七万二千两现银,截到这个月底,账面上的现银是五万三千两,这个数字,倒差得不大,也在情理之中。”庄账房微微一笑,“少夫人选这时候结账,可见也是方家。”   秋收后各地田庄变卖粮食往上结账,紧接着就是年前各种生意陆陆续续往上交银子,管事的要做手脚,拆东墙补西墙,那就方便得多了。可秋收前正是银根最紧的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就是这时候来查账,暴露得最清楚。   “府上一年的收入与支出,从内帐里过的,大约扯平,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银,四月里一场喜事,从内帐里多支了四千余两,外头官中拨给两万余,这一笔账奴婢们仔细算了算,从账房手里登的大帐,同采买手上的明细对比,出入约在二百两左右。”   也就是说,这一场喜事,采买们落得的好处也就是二三百两,这个数字对比总支出来说,并不算太多。七娘子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庄账房继续分析。   “以这二百两银子为准绳,比对历年来各处小账和大帐之间的差额,大差不差,也就是这个数。少夫人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她居然拽了一句文,“府里的妈妈们终年劳累,这一点出入,主人家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她见七娘子没有插话的意思,才续道。“如若只是查到这个地步,这本账,可以说是相当干净,没有什么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庄账房顿了顿,又道,“只是,奴婢们也看了您遣人送来的,六七年前的账目……从银两来说,每年的花费有多有少,办亲事、添人口,置办嫁妆,孝敬宫中贵人,这都是难说的开销,不过呢,这五年间匀一匀,每年开销的银两,倒是要比往年的多了近六千两。”   六千两这个数字,她说来平平静静,七娘子听得也不动声色,其实在外头就算是中等人家,也要对这个数字抽一口冷气。一年六千两,五年就是三万两,当家十年就是六万两——一般的官宦人家,通身有个六万两的家当,也已经算是很富裕了。   “这几年间,的确也有些大笔的开销,并且百货价格逐年上浮,从账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庄账房的语调依然淡定。“只是从我们打听来的数字,这些年来收成都好,京城米价一直很平稳,和扬州的米价一样,涨没有多少,跌,也跌不到哪里去。”   不用她解释,七娘子已经自言自语,“而米价,就是所有物价的晴雨表。”   在大秦,大米就是后世的石油,米价涨跌,甚至可以说是天下政治的晴雨表,真正的盛世丰年,米价自然就贱,到了乱世,千金买不到一石米的日子也是有的。这几年说是盛世,其实就是许凤佳在西北打仗的那几年,米价就贵得离奇,北方多得是老百姓辛苦一年,末了落不下一点余粮的,还是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之后,米价才渐渐回落,这些年来,都稳定在五钱银子一石。   而既然米价没有变,别的物价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浮动,两个账房这么多年账做下来,对扬州物价变化是了如指掌,稍微一从米价入手,立刻就得出结论:京城的米价也没有变,那变的,就是主母的手了。   七娘子顿时沉吟起来。   脑海中不期然就闪过了四少夫人的推测,“依我看,她捞了起码有五万两银子。”   还有五少夫人把自己调开和张账房家的说话的那一次,两个人目光相遇时,中年管事妈妈罕有的一点慌乱。   小罗纹和管事妈妈之间的亲戚关系。   五少夫人着急上火地要再管这小半年的家……   张账房家的在年前调职。   忽然间,一切线索似乎都有了联系,又有了证据……   五少夫人再厉害,也没办法把所有痕迹都收拾干净,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能瞒得过自己特地从扬州请来的两个账房!   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惬意地靠到了大迎枕上,示意庄账房继续往下分析。   “从这条线往下想,肯定是账房上和采买上里应外合做了手脚,一年六千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五百两,以府内的规模,多五百两少五百两,是看都看不到的事。”庄账房润了润唇,又道,“我们重看了几本采买册子,倒也看出了些端倪……以鸡子儿为例,一年有两个季度,鸡子儿的价钱是翻番往上走的……少夫人别看这东西小,用量毕竟大,积少成多,一个月这里一进一出就是多少两银子。”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听纪账房道,“还有这金银器皿重新熔炼的损耗,仔细地看,也能看出些不对来,从高家的例来比,这个火耗也是大了些……不过这都是帐上的事,也当不得真,是不是真有这一回事,少夫人还是要眼见为实。”   账上怎么记,那是全凭账房一支笔,尤其是经济上的问题,更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七娘子频频点头,又沉思了半日,她紧紧地拧起了眉头。   半晌,才和两位账房客气,“辛苦了辛苦了,真是辛苦了,要不是两位先生慧眼独具,有些事,我手底下的账房也未必看得出来。”   庄账房和纪账房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少夫人过奖了。”   纪账房更是意犹未尽,补充道,“其实我们也都是做帐拿手,说到查账,家用账是最不经查的,就是换作别人来看,也未必看不出来。”庄账房用肘子碰了碰她,她才闭了嘴。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吩咐立夏,“去把老妈妈请来说话!”   老妈妈没有跟着许夫人去小汤山,当然就是为了必要的时候,为七娘子打下手,她很快就到了明德堂。   七娘子又让两个账房把事情跟老妈妈说了一遍——老妈妈是当过家的人,自然是听得频频从牙缝里吸气。   她却要比七娘子愤怒得多了。   “没有想到,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居然是这样见利忘义的东西!”老妈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两个管事妈妈都是许夫人手里使出来的老人了,对清平苑和明德堂一向也都很客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在大小厨房采买和库管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没有想到私底下居然见利忘义,和五少夫人一起挖国公府的墙角,中饱私囊。还是被七娘子这个做媳妇的人给发掘出的不妥,怎么由不得老妈妈不气?   七娘子只好安抚老妈妈,“人谁不是见钱眼开……”   她微微地笑了,“不过,能抓住这一条线,这个家也就好当了。”   老妈妈并两个账房都会意地陪着七娘子笑了起来:新主母上位,最要紧是要杀鸡儆猴,立起威风。有了这个把柄,七娘子当可以稳坐主母之位。   更别说如今七娘子有了五少夫人的把柄,对景的时候一撒出来,五房必定阵脚大乱……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过。”七娘子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老妈妈听。“有些事,也要等世子回来,再一起商量。”   她想到昨晚上两人间的旖旎深谈,唇边不禁又挂上了一抹笑。   这一笑,就点亮了这位少妇清秀的容颜,让她脸上,难得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 228俱到 许凤佳的确是在小汤山过了两夜才回的京城。   他是个忙人,能在小汤山陪着许夫人住两天,已经算是破例,等回到京城,恨不得有一百个人同时找他出门。七娘子早上起来和他一起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才出了屋子,许凤佳就被二门上的婆子请了出去,“衙门里有事请世子爷过去说话。”   这一出门,就耽搁到了半夜三更才回明德堂,中饭时派人回来说,“在宫里吃,不回来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报信的小厮又说,世子爷被几个进京述职的战友拉去饭庄子里喝酒,叫少夫人别等他一起吃饭了。   在当时的大秦,男人们应酬越多,越是说明有本事,其实和现代社会也没有太大不同。大家公子要是长年累月地呆在家里,没个人约出去放歌纵酒,那是会被人耻笑的。许凤佳既然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应酬当然也少不了,七娘子只好在灯下等到了二更,才等到了一个半醉的许先生。   “唉,次次出门,不灌上几钟黄汤,你也不甘愿回来的。”七娘子忙上前帮着立夏等人为许凤佳脱了外袍,又招呼了两个中年妈妈来服侍许凤佳进净房洗澡,好在世子爷虽然一身的酒气,但神智也还清醒,等到洗澡出来,除了脸上还红扑扑的,倒也没有多少不堪的醉态。   他喝酒进门,小厨房自然预备醒酒汤,七娘子亲自坐在许凤佳身边监督,见他喝了几口,就拿调羹搅着汤汁不往下喝,不禁就嗔道,“这汤就是趁热喝才醒酒呢,你现在不喝,一会凉了就是喝下去也没有用啦。”   许凤佳大着舌头,冲着七娘子吹了一口气,语气里依然带了几分醉意,“黏糊糊的,我不爱喝,索性直接睡了也罢!”   七娘子忙按下他来,皱眉道,“不行,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也是拖不得——你要不想听也就罢了。横竖明儿早上起来,你又没有空了。今晚不听,我也就索性不提。”   她说有正事要商量,许凤佳毕竟还是当一回事的,世子爷甩了甩头,将一头湿发上的水珠,摇了七娘子一脸,才拉了七娘子,口齿不清地道,“那你喂我。”   七娘子一下烧红了脸,扫了丫鬟们一眼,见几个丫鬟都捂着嘴不言声地退了出去,才别开眼,半推半就地被许凤佳拉到了腿上坐着,拿过醒酒汤来,舀起一勺又吹了吹,才送到许凤佳口边,轻声道,“你啊你啊,我好歹是一房主母,在丫头跟前也要有点脸面……”   话尤未已,她的唇已经被许凤佳封住,浓烈的酒气顿时就窜上来,倒闹得七娘子也有几分醺然,他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开去,就着七娘子的手,喝下了那勺醒酒汤。   七娘子怔然望着烛光下这个微醺的男人,望着他微微烧红的双颊,被酒意点缀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她一下有些失神。   半晌,七娘子才掩饰地别开了眼,轻轻地推了许凤佳一把,怒道,“可恶,汤都抖到我裙子上了——你老实点!”   好容易哄着许凤佳喝了大半碗醒酒汤,间中还要不断将他试图潜进衣下的手给拍开,这一顿折腾完,七娘子自己都有些醉了,气息不匀地埋怨,“你到底还能不能商量正事了……不行!以后只要你喝酒了,就不能做!”   许凤佳的酒意似乎一下消散了不少,他讶异地瞪大了眼,质疑,“这是做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吃酒?”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才道,“我现在在吃固元补气的方子,钟先生上回给我把脉,说我体质有改善一些……虽说还不大容易有身,但毕竟,也不是没有希望。可母体本来元气就弱,要是受、受孕的时候你还是酒后,孩子很容易先天不足,或者会是痴呆,或者会有残疾,都是难说的事。”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余下的一点酒意也就跟着不翼而飞——这男人其实千杯不醉,只是很喜欢放纵自己沉醉在半醉半醒的微醺中,可一旦受到刺激,刹那之间,似乎就可以将酒精带来的影响,排斥不记。   “还有这样的事?”他略微吃惊地提高了声调,旋即又沉吟了起来。“是钟先生告诉你的?”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就把事情推诿到了权仲白头上,“是瑞云的哥哥和她闲聊时说起的,所以现在九哥是再不喝酒了。”   九哥的确是不喝酒的,不过只是因为这孩子自制,却与权仲白的叮嘱没有多大关系。   许凤佳脸色一变,“那四郎……”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四郎多聪明,难道你还看不到?”   她也不禁叹息,“只可惜孩子学说话究竟是慢了一些……”如若不然,将来两兄弟之间起争执的可能就更小了。   虽然四郎的智商被证明了没有大碍,但许凤佳却好像还心有余悸,他随手拔下七娘子食指上的青玉戒指,戴到了自己小指上,朗声道,“以此为约,孩子出世前,我再不喝酒了。”   “有时候战友远来,喝一点也不要紧的。”七娘子心下一甜,一时忍不住,又亲了许凤佳一下,才在他耳边轻声道,“再说,钟先生还是不大乐观,说我要有身,总是要再将养两年才好。你也不必现在就做张做致……”   她的手,却主动滑到了许凤佳的衣襟里去。   #   等到云收雨歇,已近三更,许凤佳却依旧精神奕奕,他翻了个身,趴在七娘子身边缓缓道,“我明天的确是不得闲,二姐夫要下广州去,衙门里事情多,估计一大早我又要进宫和皇上商量。什么事这么着急,等不到我回来?”   “你忙成这个样子,谁知道出官署又被拖到哪里去?”七娘子一边调匀呼吸,一边理顺了思绪,“其实这件事你也插不了手,不过到底是要告诉你,让你知道一下。”   许凤佳不禁冲她暧昧一笑,又点了点七娘子的鼻头,轻声道,“你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会记打,好!”   七娘子狠狠送了他一双白眼球,才添添减减地将四少夫人所说的往事,告诉了许凤佳知道。   “我已经应了四嫂,等明年开春,为她在母亲耳边说几句好话,让她去四哥那里。”七娘子徐徐地交待,“这件事毕竟关系到四房的隐私,你心里有数,以后办事,也知道避讳。”   许凤佳已经是酒意全消,他枕着手躺在七娘子身边,暗淡的烛影中依稀可见眼神闪烁,半天才淡淡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七娘子也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从来都知道五嫂是个人物,只是没有想到……”   七娘子虽然精于算计,但却从来不会把一条无关的人命放在天秤之上,做一个可以交易的筹码。   仅仅从心狠手辣来说,五少夫人胜她良多。   她强打精神,又把查账的事,告诉了许凤佳。   “我一向就有怀疑,五嫂在账上有些不清不楚,就是昨天早上,祖母问我的时候,也显得过于殷勤,反倒透了心虚。果然……”   这件事毕竟比较复杂,有很多关节不得不详细解释,等到七娘子说完的时候,红烛都要烧尽了。许凤佳先披衣下床,换了新烛,才抱着膝盖,坐到七娘子身边,若有所思地拨弄起了她的长发。   “也就是你这样心细的人,才能抓得到线索了。”   他的语气,倒居然是淡淡的。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从来她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许凤佳的态度都是很正面的,语气神态,满溢的都是藏不住的赞赏。   可这一次,许凤佳却很明显有所保留……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和许凤佳并肩坐在床头,一道望向了昏暗的床帐。   “怎么?是有什么不对?”七娘子又解释,“这件事我也没有打算现在闹出来,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们还有这么一个筹码可以用。”   许凤佳沉默了一下,才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   他换了语气。“错非你这样心细如发,的确是很难抓到五嫂的把柄——若她是个男人,说不定建功立业,成就不会在五哥之下。”   提到五少爷,许凤佳的语气里就多了一点淡淡的不屑。   的确,他的几个兄长,大少爷专心打理生意,把许家的产业经营得红红火火,四少爷在边关也是一号人物,唯有五少爷,说来也是而立之年,却始终在京城打转,挂了侍卫虚衔,其实一事无成。   七娘子这才安下心来,待要翻身躺下,心里却始终未能意平,她蹙起眉头,又追问了一句。“多心不多心不要紧,你只管说说你的想头,我不会生气。”   或许是因为她认真的态度,许凤佳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   “我只是觉得,以五嫂手段之缜密,恐怕……她未必会露出这么多马脚给你知道。有一些疏忽,按她的风格,倒显得有些做作了。”   这句话一下就说到了七娘子心底,她弹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赞同,“我也是这样觉得!不说别的,只说张账房家的……”   她没有说完,就又摇了摇头,“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毕竟做过的事,总是会流露痕迹,不管是多是少,或许有些疏忽,也纯粹出于巧合,自己吓自己,就没有——”   话说到一半,七娘子又住了口。   她的思绪本来已经连成了一条线,可现在似乎又错乱了开来,无数的碎片在眼前飞舞,各种线索在脑中旋转,原本已经确定下来的逻辑线,忽然间变得太脆弱。   是啊,以五少夫人的缜密,有很多错误,不像是她的风格!   老妈妈已经向她证实,出问题的这一部分账本,的确是张账房家的负责登册,整件事似乎很清楚,是五少夫人、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张账房家的四人,分别从库房、采买和账房入手,里应外合,亏空公款。   可如果是这样,这三个下人和五少夫人之间,肯定有一条隐秘的联系线,五少夫人用得着明目张胆地支开自己,又在自己随时可能进屋的时候,和张账房家的说话?   那可是在乐山居的小花厅,不是五少夫人的慎思堂!   而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关系,任谁都能打听得出来——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儿。如果五少夫人不是有心让自己上钩的话,她明知道自己已经目击了她和张账房家的密斟一幕,又何必故意把小罗纹调走,反而吸引自己的视线,让自己注意到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亲戚关系,从而产生疑窦?这可以说得上是越描越黑了。   再说,还有四少夫人说的数目,五万两……可不是采买上、库房里做一点手脚,能亏空得出的数字!   可账本里的手脚,却似乎并不是她故意留下来的破绽,再说,这都是几年前的账了,她难道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准备着今天?   七娘子忽然整个人僵住。   四少夫人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仿佛春日里的一声响雷,炸得七娘子甚至有一些颤抖。   “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   谁说那几本账,一定是几年前的那几本账?   人是活的,账是死的,死物,就可以作假!   七娘子随便一想,就可以想出无数个以假乱真的花招,尤其是这样细小的数据出入,很可能已经没有对证,就算她之后发觉中计,恐怕也很难证明这本账不是原始记录。   这样的破绽,就是为了七娘子这样的细心人准备的。   从她入门那一刻起,很可能整个阴谋,就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故意露出态度上的反复,时而傲慢时而恭顺,又演得太过火,让七娘子对五少夫人的用意产生怀疑。   接着暴露张账房家的,小罗纹,一路顺下来,让七娘子猜测,五少夫人在账务上的确有问题,有破绽,所以才着急上火地希望缓一缓自己接班的脚步,给她留下时间遮掩。   再方方面面地给她软钉子碰,让她对五少夫人兴起恶感……在查账的时候,自然会分外用心,玩弄手段,试图发觉出五少夫人一力‘遮掩’的问题。   最后奉上这一本假账,将整个布局敲砖钉脚,差一点,是连七娘子本人都蒙过去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啦,只觉得手心冰冷湿粘,她微微一动,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五少夫人的确是她生平仅见的高手,这一招绵绵密密,润物无声,自己是一无所觉,要不是被许凤佳一语点醒,恐怕现在的她,已经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五嫂的确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她不禁低声呢喃。“这一招就是捉准我心细如发……蒙的,居然也真就是我的心细。”   如果七娘子不是这样心细,发现不了账本中的破绽,她这一招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不,不对!   她一下又绷紧了脊背。   许凤佳在她身边动了动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怎么,你想通了什么?”   七娘子沉思的时间并不太久,是以许凤佳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不对,只是他的话里,依然带了丝丝缕缕的不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在平国公府这个人事关系复杂、利益关系千丝万缕的蜘蛛网里,自己清晰地把握到了整个局势的关键点。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局!”她肯定地开口,将自己的思绪向许凤佳解释了一遍。“如果我错信账本里的线索,追查下去,头两个要得罪的就是彭虎家的、林山家的。”   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库房管事、采买管事,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更别说这两个管事,还对许夫人忠心耿耿,忽然遭到冤枉,又怎么会舒服?就算不说和七娘子作对,但从此对七娘子离心,是肯定的事。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追查这一本账册中的不对,为的,还不是给五少夫人难堪?偏偏闹得风风雨雨,却又没可能查得出什么,平国公知道了,心里对七娘子的印象分,自然大跌。   更不要说全府上下的管事妈妈,又有谁是个简单人物?一上任就摆了个大乌龙,以后这个主母,七娘子要怎么当下去,才能服众?   到那时候,毋庸置疑,五少夫人的机会,就又来了。她管过家,管得好,有管家的能力;她心胸宽大,主动把管家权让给了世子妇,有管家的胸襟……再从中推波助澜,恐怕这主母的位置,就又要换人坐了。   这,才真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就是七娘子都没有想到,这样精巧的阴谋,居然也能被五少夫人编织成功!   许凤佳都不禁被七娘子的分析,说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低沉地道,“算计虽然是算计到了极处,但此事既然已经被你看穿,想来你也是不会中计了——”   “不!”七娘子摇了摇头,她咬住了下唇,又盘算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地道,“如果是我,事情安排到这个地步,也不会只有一种手段,来引发最后的结果。就算当事人没有中计,账本里的疏漏毕竟存在,我要是她,必定会安排一招伏笔,把这疏漏嚷出来让众人知道。这个手段虽然粗糙,虽然会让她暂时陷于被动,但却一样能让我进退两难。”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冰冷地接续了她的话。“不查,是你没有胆量,家下人就会从心底瞧不起你。查……”   “查也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是我没有能耐,管事妈妈们照样会瞧不起我,更别说国公爷的不悦了。”七娘子语调冰冷。“五嫂煞费心思,是给我布了一个死局。事到如今,我查不查,都要中她的计了。” 229力巧 西三间里一下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不论是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以有心算无心,即使七娘子平时小心谨慎,即使六房在平国公府内可以说是绝对的强势,这个局毕竟也不是说破就破的,五少夫人安排了大半年的圈套,怎么看都是完美无缺,似乎知情不知情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从七娘子提出要盘账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套进了局中。 好半晌,许凤佳才透了一口凉气,怏怏地抱怨,“你们这些内宅妇人,成日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不惜福些?一天到晚就琢磨着这些害人的东西!损福报呢!” 七娘子不禁浅笑,“从来没听你提过福报两个字,怎么如今口中也带出了老妈妈论儿?” 她顿了顿,也承认,“就是这样挖空了心思算计,才坐下病来的,不然你当女眷们体弱多病,这个多病是怎么来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有一大半肯定是要传承到六房头上的,就算平国公府本身没钱,七娘子和五娘子先后加入许家,带来的嫁妆都够支撑门户的了,因此六房决不会为了银钱着急上火。 但对其余几房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杨家有钱,是因为大老爷在江南总督这个有面子又有里子,全天下最好的位置上坐了有十年之久,在此之前,也是江苏学政、江苏布政使这样的好差事一路坐上来的,他又善经营,这才积攒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可其余几个少夫人的娘家,贵则贵矣,要说殷实,是肯定没有杨家这么殷实的。 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少夫人陪嫁不太多,几个少爷将来继承的财产也不会多,成年在这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国公府里生活,将来却只能落得个殷实,而非豪富……五少夫人又怎么不想算计些银子,怎么不想把这个家拿在自己手中,再捞几年? 许凤佳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叹了口气,才烦恼地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么?” 只听他的语气,七娘子就知道这个战场上纵横无畏的少将军,在内宅的争斗中,反而有了几分怯场。 这种阴招,对许凤佳这样的性格来说,的确也很难处理,他当然想要直接把事情闹开,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直接闹开,那是下策中的下策,毕竟五少夫人可没有留出一点凭据,给他们来抓。 七娘子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打起精神,宽慰许凤佳,“我告诉过你,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内宅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就不要担心了。” 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他抓住七娘子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她纤长的玉指,一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子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她顿了顿,在心底将无限的思绪整理了又整理,才梦呓一样地道,“不过,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 她摸索了片刻,将油灯点燃,又把自己特地找人打出的一本铜制活页册从小柜子中取了出来,又把玻璃灯挪到床头横板上,吃力地将书册也搬了过来,又拿出一小瓶墨水,从小柜子里掏出了一根羽毛笔。 许凤佳挪到床里,一脸兴味地看着七娘子,笑道,“你这阵仗闹得好大!” 像他这样从战场上杀出一条富贵路的人,当然不会因为五少夫人的一两个诡计就方寸大乱,在刚开始的惊讶过后,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还有闲心调侃七娘子,多少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解释,“我喜欢靠在迎枕上写一点东西,上回进宫,看到宁嫔那里有这种西洋羽毛笔,随手写点什么,倒是比我们常用的小毫更方便点。” 就在墨水瓶里吸了一点松烟墨,打开笔记,徐徐写下了几行字,才顿下笔同许凤佳分析。 “要看穿五嫂的盘算,第一个要弄明白的,就是五嫂到底有没有利用管家的这几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许凤佳沉下眼,毫不考虑地道,“不论是谁当家,以公谋私那都是肯定的事。五嫂的嫁妆也不大多,我看,十成里有九成九,肯定是有的。”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既然如此,就进展到第二个问题。” 她随手在纸上画出了第一个圈,又分出了几条线,“五嫂是用什么手段来牟利的呢?” 要知道世上赚钱的途径虽然千千万万,但五少夫人身为大宅里的妇人,许家外头的生意也轮不到她管,守着着七八万两银子是不假,可动作也不可能太大,她能牟利的途径就很有限了。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写,“买通厨房采买、库房,里应外合二仙传道,虚报成本,从中牟利……这就是五嫂希望我们怀疑的。” 许凤佳也帮她补充,“人口采买也是能做手脚的事,更不要说还有每年的衣料、首饰……各院里的月钱、送进宫孝敬姑姑的年礼……总之银钱进出,都有手脚能做。” “当时母亲将外头的事交给大哥,里头的事交给五嫂,其实已经避免了很多情弊。”七娘子微微蹙眉,以羽毛笔尖头上的软毛轻轻地抚弄着下巴,咬着唇想了想,又道,“只是她接手家事也没有几年,母亲身体虽然不好,但是也没到完全不能管事的地步,动作不可能太大。要从中牟利,我看一年能淘噔个七八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还都没有算给几个同伙的抽红……” 许凤佳忽然皱眉问,“四嫂说五嫂少说赚了五万两,这个数字到底准不准呢?你猜她是不是……” 他这是从根本上来推翻一个重要的证据了:七娘子现在所作的推测,都建立在四少夫人所说是真的基础上。如果不信任四少夫人所说的五万两这个数目,那么一切猜测都要推翻重来了。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四嫂是不会帮着五嫂骗我的,只要我一句话,婆婆就能将她死死定在府里,下半辈子哪里都别想去。她犯不着为了五嫂来蒙骗我们,再说,五万两这个数字,要比我们想得都更大得多,如果是出自五嫂的授意,她会把数字说得更小一点。” 仅仅从采买库房上做手脚,的确很难亏空到五万两之多,四少夫人要是有心帮着五少夫人,随口说个三万两,效果一样惊悚,但就更可信得多了。 “她成年累月在太夫人跟前打转。”七娘子分析给许凤佳听,“慎思堂和慎独堂又是隔邻,两边来往频密了,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没准听到了一耳朵,也是难说的事。以四嫂的性子,五嫂也不会特别防着她……” 在这种消息满天乱飞,真假难辨的时候,一定不能慌了手脚,什么消息都不敢信。该信的,就该确信无疑,这不仅仅是对他人的信任,可以说还是对自己的自信。 许凤佳咬着唇想了想,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又补了一句,“说到心细如发,我是真不如你。” 这句话此时说出来,就没有了当时的那一点点不服气了。 七娘子唇畔的微笑,稍纵即逝。 “从五万两银子来看,五嫂肯定是找到了一条特别的生财之道……”她忽然轻轻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我真笨死了!她手里那么多钱,又有公府做靠山,私底下放个高利贷,利滚利不要两年,就又是五六万两的利息。——这么缺德的事,也就是张氏才做得出来了!” 从来只要有钱赚,杀头的生意都有人做,更不要说高利贷了,似五少夫人这样背靠大树,别人也不敢贪了她的本钱去,她是一些些风险都没有——不说放到八分这样高,就是放到一个月三分的利钱,她随手拿一万出去腾挪,这几年下来,所得何止五万?五万,那都是往少了说! 当然,放高利贷,也一向是最败坏名声的事,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户人家也决不会以这样的歪门邪道牟利:高利贷利滚利,一旦还不上,债主穷凶极恶时,逼着卖儿卖女卖田卖地偿债,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有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的乡间恶霸,才会染指这样的生意! 许凤佳的呼吸声立刻就粗重了起来,他忽地道,“不对,京里是天子脚下,这种事一向管得很厉害。如果五嫂有份染指,封子绣肯定不会没有收到风声,于情于理,他也会告诉你一声……” 七娘子微微冷笑起来。 “你当她会蠢得用许家的名头出面放贷?四九城里的庄家虽不多,但一二十人总是有的,她银子投进去,还怕庄家私自吞没了?有许家的金字招牌在前,这生意是又稳当又赚钱,她又没有一点良心,干嘛不做?” 她在高利贷这三个字下面,狠狠地画了三条线,不容置疑地道,“除非我看错了五嫂,否则她必定是以这条路来盈利的。对这种没有良心的人来说,这条又安稳又赚钱的路,她也没有理由不走!” “按你这么说,五嫂去年年底肯定是已经拿回本钱,悄无声息,把账给平了。”许凤佳也认可了七娘子的看法,他平稳地继续推进。“这种事,用不了太多人,在账房能有一个心腹就够了。” 七娘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也慢慢地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如果是我,我会直接买通内账房里两个最大的管事,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这两个大管事才能接触到库房里的银子,也才能把账做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张账房家的这样的小管事,能量太低,没有什么作用。这两个大管事买通了一个,账做平了,钱到位了,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顿时又想通了另一个关节。“而这个管事,现在也能派得上用场,如若我没有上钩,没有去查五嫂,那就到了她出手的时候了。” 古代也没有专业的审计机构,所谓的盘账,其实也就是这两个大管事做主,将账本提溜出来,给主事者来查。这两个人明面上从来是六亲不认,和哪房都没有来往,当然也具备少许公信力。如果不是七娘子毕竟有一些审计经验,特地从扬州找了两个外人过来看账,她也只能相信这两个管家给出的审计结果了。 “五嫂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到位啊。”她不禁由衷感慨,“不管我怎么想,她都有后招等着……能遇到这样的一个高手,真是我杨棋的荣幸。” 许凤佳失笑道,“你也不差!能看得出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人,我看全家上下,也就只有你了。” 他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五少夫人身上,“既然如此,你想要揪出五嫂的小辫子,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都七月了,有银子,她自然可以徐徐把账平得你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了,也都有说头……这条路,走不通。” 七娘子咬着唇,瞪着眼前她写出来的无数线索,羽毛笔在雪白的珊瑚纸上乱画,画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线,她又想到了太夫人今早那关心中反常的心虚。 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太夫人却绝不是这样的性格,反而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如果五少夫人已经平了账,已经布置下了这难解的一个局,太夫人又为什么会这样挂心? 七娘子掂量了一下这个想法,又丢下了这条线索。 许凤佳说得不错,如果五少夫人的确是以高利贷来为自己牟利,那么即使被自己猜到,她也做不了什么来为难五少夫人。眼前的这个死结还是解不开:查,是明知查不出什么的,不查,那就是她没有能力。不管查不查,许家高层……不,平国公都不会满意! 五少夫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给她出的这一招,就如同江南春雨,绵绵密密,润物无声,等到七娘子看穿的时候,周身已经缠满蛛网,居然有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味道。 前后两世,也就只有五少夫人,能让七娘子感到这样强烈的危机感了。 她先从容取得了半年时间,恐怕在当时就开始布局,将张账房家的调走,迷惑七娘子的视线——这一招闲棋居然也就发挥了作用。再之后的布局,对景了要命,不对景引而不发,对五少夫人也没有任何妨碍。自己能进圈套固然好,不进,也就是暴露账房内的那一枚棋子来逼七娘子入局,以小博大,还是赚。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自己现在所占据的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世子妇的身份了。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五房媳妇,张氏是世子夫人,恐怕七娘子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但现在,她能利用的因素还有很多,五少夫人算得虽巧,却未必可以将她算死。 她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己的筹码。 张氏并不知道七娘子找了两个账房来查账,在众人心目中,七娘子现在正在自己翻看账本,熟悉许家的记账方式,真正的查账,还要等几天后再展开。七娘子平时保持低调的个性,给了她最宝贵的应变时间。 而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人,还有九哥、封锦、许凤佳,有条件地给予她支持的人,还有大老爷、大太太、许夫人、许太妃、六娘子。 她无意识地在这些纷乱的人名上画着圈,很多想法不断挑出来,又都被七娘子自己否决。 这毕竟是许家的家务事,平国公许衡在前头挡着,外人想要插手,不但失礼,而且失理…… 七娘子眼前忽然一亮,她翻过一页,又沾了些羽毛笔,开始在精致的宣纸上胡乱涂写。 “五嫂这一招什么都好,到底伤之纤巧……”一边写,她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有很多事,也不是只有一个巧字就够用的。” 230傻瓜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却没有能起得来去请安。 两夫妻都是天色微明时才睡下的,到底许凤佳底子好,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到点弹身就起,精神奕奕打了一套拳回来,七娘子还熟睡不醒,还是等到许凤佳都请过安回来了,她才勉强睁眼,却是已经浑身酸软,立夏一探额头就吓得跳起来,“姑娘您发烧了!” 自从七娘子过门,她就很少叫错,没想到一摸头表现就这么失常,七娘子自己也有些惊讶,她探了探额温,才发觉额头果然已经一片暖热。喉咙也肿痛起来,要说话时,就是连着几声咳嗽,才沙哑地道,“去请钟先生来看看吧!” 立夏早已经起身叫人,没过多久,许凤佳就从外头进来,关切地坐到七娘子身边,探了探她的额头,便叹道,“是我疏忽了,你身体也弱,一个晚上没睡好就病成这样,要是在战场上……” 他又自失地笑了,“老忘记你是个女儿家,上不得战场。” 在战场上,军令如山,为了不怠慢军机,几天几夜不睡,对兵士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奇事,七娘子勉强从唇角挤出了一丝笑,犹不忘吩咐许凤佳。“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今天就别让两个孩子进来请安了!” 她前一句话出口,才恍然自己恍惚之间,居然措辞不当,带出了后世的用语,忙遮掩着又咳嗽了几声,才自嘲,“难得发烧,脑子都烧糊涂了!” 许凤佳沉下脸来,摸了摸七娘子的额头,就张罗着,“你先躺下发发汗!我叫人去烧炕,把你挪到炕上去。” 又亲自命立夏,“烧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干等着钟先生过来。去打两斤白酒来,一会儿给你们少夫人用酒擦一擦身子,再搬到炕上去发汗。” 立夏望了七娘子一眼,嘴唇翕动,见七娘子昏昏沉沉地,脸上两团殷红,红得几乎都要滴血,心下越发有些不安,一时间,竟忘了对许凤佳的惧意,冲口而出,“世子爷,我们家姑娘体质特别、特别孱弱,恐怕未必经得起您的方子……” 许凤佳的动作就是一顿,他扫了立夏一眼,见立夏挪开了眼神,探寻地去看七娘子,也就跟着她一道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躺在了一大抱棉花上,偏偏又浑身发冷,恨不得多盖几件衣服。她虽然听到了立夏和许凤佳的对话,一时间脑子却也转不过弯来,呆了呆,才慢半拍明白过来:立夏是怕她中毒后体质太虚弱,经不起许凤佳这么野蛮的降温法。 她思维混沌,竟然也难以抉择,只得摆了摆手,轻声道,“等钟先生来扶脉了再说吧。”就半坐起身子,“我要喝水。” 既然七娘子发话,立夏和许凤佳也就都不再争执,立夏端了半杯调过花露的水,许凤佳亲自喂她喝了半杯,就又扶着七娘子躺倒休息,一边起身低声抱怨,“权子殷也是的,一走就是大半年,眼看着都快过年了,还没有一点消息!” 七娘子喝了这半杯热水,倒觉得好些了,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许凤佳焦躁的脚步声,在室内来回响动,过了一会,又静下来。她难耐好奇,便微微睁眼看时,才见得他正弯着腰仔细地端详着自己,面上的焦急与担忧,清晰可辨。 她心底一下就软和起来,轻声安慰许凤佳,“不要紧,我没有事的——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许凤佳大吃一惊,“这还了得?无缘无故的老是发热,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立夏抱了一件大斗篷进屋时,顺势就接了许凤佳的话,“少夫人也就是没有睡好的时候,最爱发热了。” 她嘟起嘴,不满地瞪了许凤佳一眼,似乎在说,“有你照应,怎么还让少夫人不好好休息。”一边将大斗篷搭在了床前屏风上,身后上元等丫鬟鱼贯进来,为七娘子在被中加了暖壶,又为她压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许凤佳扎煞着双手在一边看着,又问,“既然她体质不好,是不是也不该这样……” 立夏横了许凤佳一眼——忽然间,她不再害怕这个凶巴巴的世子。 “少夫人在苏州的时候凡有发热,都是这样处置的。” 许凤佳倒退了一步,吃惊地扫了立夏一眼,才要说些什么时,立夏又转身走开,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一边催促上元,“中元不是去泡发胖大海了?怎么药还没有煎过来?” 她跟在七娘子身边这么多年,对于服侍她,自然有一套心得。当下又是张罗着这个,又是张罗着那个,等到钟先生进屋的时候,七娘子已经换上了厚重衣服,被几床毯子包着,又喝过了刚离火的清煎胖大海,由许凤佳在床头陪着,立夏等人在床下环绕,颇有了几分威风凛凛。 即使以钟大夫的见识,对着这样的阵仗,依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和许凤佳彼此点头见礼,在圆凳上坐了下来,伸出手为七娘子扶脉。 手指一触到脉象,他的眉头不由就微微一皱,又耐着性子细细地读了半日,才睁眼问七娘子。 “少夫人近日里,恐怕不但劳心,连这睡,都睡得不大安稳吧?我十天前来给您扶平安脉的时候,您的脉象也还健旺,看人更是很精神。怎么今日一看,一副用神过度的样子,就连脉象都弱了三分……” 他摇头叹了口气,又换了语气来安慰许凤佳——少将军早已经沉下脸来,双眉紧锁,周身放出一股低沉的气魄。“到底少夫人年纪还轻,这一烧也好,睡得不好,虚火旺,烧出来比憋在心里落病根更强些。回头吃两服药也就好了。” 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见她眼中血丝遍布,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才起身要纸笔写方子。 七娘子昏昏沉沉的,目送许凤佳跟着钟先生走远,便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这一病,就病了两三天,才退热痊愈,家里的事,自然也就都耽搁了下来。 许凤佳虽然想要守在七娘子身边,但他是个忙人,皇上不时传召不说,官署里到了忙季,也有很多事要他这个指挥使做主,更别说平国公那里还需要服侍,因此也就是晚上早晨,能在七娘子身边陪伴。 七娘子自从进了北京,倒是很少这样高热,娘家九哥知道了,还带着权瑞云上门探她,一并大太太也送了些时鲜果蔬名贵药材,各房都有人前来慰问,她一概不起身招呼,瘫在床上尽情睡足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起来,才觉得神清气爽,热度退了不说,竟似乎是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难得地有了四肢百骸里都充满能量的清爽感。 她掀开幔帐,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七娘子这一次醒得早了,连许凤佳都没有起身打拳,犹自在屋角炕头熟睡,立夏搬了一张美人榻来,在床边半坐半靠着打盹,听到七娘子下床的声音,她一下就睁开眼站起身。 “少夫人醒了!”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摆手道,“我似乎是退烧了。” 听到她的声音,许凤佳也睁开眼,他似乎没有睡实,也是一下就清醒过来,“怎么下床了?” 这两个人顿时围着七娘子,又是给她加衣,又是探她额头试温,葳蕤了好一阵,立夏才传了热水,亲自服侍七娘子入浴。等到她起身出来,许凤佳早已经洗漱过了,亲自拿了一碗药等在外头,趁热给七娘子灌下去了,才道,“大病初愈,再睡一天也好的!” 七娘子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我说我怎么这么爱睡……钟先生开了助人睡眠的药给我?” 立夏瞟了许凤佳一眼,没有立刻答话,倒是许凤佳很坦然,“是我请钟大夫开的——不问不知道,一问我才知道,你是多年的老毛病……心思又重!不灌你几碗药,恐怕你才稍微好一点,就又要胡思乱想,这样下去,病怎么能好?” 七娘子顿时怒视许凤佳,才要说话,又想起了昏昏沉沉中,他俯身探望自己的那一幕,她的心一下又软了下去。 “不是我要胡思乱想,是眼下时间耽搁不起……”她进了西次间,和许凤佳在桌边落座,上元和立夏等人,已经端进了几味点心:时序还早,小厨房里的早饭还没有全做出来。“没好也就罢了,好都好了,还要浪费一天,多不值得?” 许凤佳哼得一哼,低声道,“和你的性命比,有什么值不得的。”就给七娘子舀了一碗稀粥,催促道,“吃一碗粥就回床上去,不要多吃了,反而克化不动。” 七娘子万般无奈,却又觉得果然困意涌上,有了些疲倦,吃了一碗粥,又被许凤佳和立夏服侍着回床上躺好,哄着睡了过去。 她这一次再醒来,已经是下午,许凤佳出去办差,只有立夏上元在屋里做活,见到七娘子醒来,都笑着说。“可见得是好了,这脸上又有光泽了。” 七娘子扁了扁嘴,难得地露出了埋怨。“世子爷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点!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吃助眠的药……” 两个丫鬟对视一笑,均道,“世子爷是主子,咱们做下人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七娘子心里有事,晚上就很难入睡,她却很怕自己吃了有安眠效果的中药,脑子一迷糊,会错过不少重要的线索,因此尽管权仲白和钟大夫都开了安眠的方子,她却很少动用。没想到许凤佳这一次不由分说,直接药倒三天,反倒药得七娘子没有脾气,就连两个丫鬟摆明推诿责任,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也难做。” 她靠在枕上吃了几口点心,又喝了一钟热茶,下床梳洗过了,才又沉思起来,半晌才问立夏。“这几天,祖母派人问过我没有?” “府里的几个院子,每日里都打发人来请安的,绿天隐的五姑娘更是每日都来看您。听说每天请安的时候,太夫人也都问您的好,世子爷只说您是感了风寒,睡几天就没事了。”立夏忙忙地侍候七娘子在炕边坐了,才禀报给她知道。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有谁来亲身看我——就只有五妹?” “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来过,只是您睡着,她们也就是在外头坐一坐就走了。”立夏回想片刻,也觉得有些不对,“五少夫人倒是没有来过。” 看来,五少夫人是很希望能够激起自己的疑窦,所以才处处不随大流,要让七娘子注意到她的不对了。 或许是因为休息得好,七娘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偏过头又想了想,嘴角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庄先生和纪先生已经出府去了吧?”她又问上元。 这两个先生的接待,一向是上元在负责的。 “倒是没有敢放出府,恐怕您随时醒来要问话。这两天,都安排两位客人在偏院住着……不过先生们是一步都没出院门。”上元很快就理解了七娘子的意思。“来往的人虽多,但知道两位先生的,奴婢敢打包票,不会有多少的。” 这两个人是以下人名义入府,自己又知道低调,身份到现在还能保密,也是常理。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今晚你就安排人把她们送出去,还是安顿在胡同里的小院子,好好地招待先生们住几日。我有用她们的时候,自然会让她们知道的。” 她伸了个懒腰,又问立夏。“四郎、五郎这几天还好不好?” 一家主母,自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关心。立夏忙又去东翼将两个孩子抱来给七娘子见过:“孩子们听说您病了,都担心得很。五郎念着进屋看您呢!” 两个孩子几天没进西三间,都有几分新鲜,五郎环视一圈,才扑到七娘子身边,笑道,“七姨!听说你病了!” 这孩子现在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 四郎却是走到桌边,绕了一圈,才偏着头问上元,“七姨不吃药?” 上元憋着笑道,“七姨的药吃完啦。” 四郎就松了口气。“还……当七姨,像弟弟!” 两个孩子偶然也感过几次风寒,四郎还好,吃药吃得很痛快,五郎就是花招百出不愿意喝药。四郎这话一出,众人倒都笑了,谷雨一边笑一边道,“听说您几天没好,寿哥就操心得不行,深怕您和五郎一样不爱吃药,所以才好不起来!” 七娘子难得被逗得这么开心,她笑个不住,“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就越发可爱起来了!”说着,就亲自将两个孩子抱到身边,保证,“七姨天天喝药,所以好得就快!” 两个孩子顿时就流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正是因为孩子们不会作假,这一份关心,也就显得越发真诚。五郎在七娘子身边蹭了蹭,一下扑到她身上,咯咯笑道,“七姨陪我们玩!” “好哇,原来惦记着七姨,是惦记着七姨陪你们玩了!”春分紧跟着打趣,屋内顿时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就真的放下心事,陪双胞胎玩到了吃晚饭的辰光。 许凤佳今儿回来得晚,七娘子都吃过晚饭了,他才急匆匆进了屋子。 “怎么样,没再发热了吧?”一进屋,许先生就踱到七娘子跟前,用冰冷的手试了试七娘子的额头。“嗯,看来是全好了!” 七娘子顿时皱起眉,拿下他的手问,“怎么这样冷?是衣裳没穿够?” “不妨事。”他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是从通县打马回来的,事情办得晚嘛——还没吃饭呢!” 七娘子只好重新陪他坐下吃晚饭。“办事晚了就慢点回来也不要紧的,你又不是没有令牌……” 许凤佳就笑着睨了七娘子一眼,反而没有答话。七娘子反而自己明白过来——紧着赶回来,当然是为了看她的。 她一下红了脸,低着头坐到了许凤佳身边,托腮看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心里竟然有一些微微的疼。 在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关心,被人所爱。她所曾拥有的一切,在这些关心她的人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原来这么多年里,一点一滴,她竟然也拥有了这么多。 七娘子就伸手为许凤佳摘掉了脸上的饭粒,柔和地责怪,“别吃那么快嘛,又没人和你抢。” 她随手把饭粒放到桌上,又托着脸,对许先生浅浅地笑起来。 “真是个傻瓜。” 231埋线 虽说七娘子这次是有心要和许凤佳商量番对策,但许先生却点都不配合。 “以后吃过晚饭,就不要说正事了!”许凤佳语气不容置疑,“免得心里有事,又睡不好。” 七娘子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天到晚都在外面忙,不在晚饭后商量,难道还要特地早起了商议家务?” 许先生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干脆从此就和样早起练拳吧,改明儿问问钟先生,若是吃得住,便访套强身健体拳法来给练,每日里打套拳,身体说不定就眼见着能好起来了。” 七娘子慌忙摇了摇手,“别来逗,就这个身子骨,多走几步路都要喘气,还打拳……” 想到自己站在许凤佳身边板眼地耍弄拳脚,七娘子自己都笑起来。更别提许凤佳,早已经是边说,边捧腹。 笑完了,七娘子也就妥协地圈住了许凤佳肩膀。 “好啦,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就是和说声,家里事,会处理好,不用担心。”轻声保证,“还是专心忙外头事吧!” 以许凤佳性格,深宅大院内部斗争,他是处理不好,也不会愿意处理,七娘子也不希望自己丈夫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他天地,在更广阔政坛。 许凤佳眸色也深沉了下去,他明显地吞咽了下,才点头道,“好,知道,以后这些事,就来处理吧!” 在许太妃事过后,或许他也有过问内院家事意思,但七娘子想,许凤佳多少也有被五少夫人阴谋缜密吓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换作另外个人在世子夫人位置上,恐怕这战结果,都是五少夫人笑到最后。 七娘子思绪就又沉了下去,无数纷杂琐事,从心湖底部又泛了起来…… 许凤佳忽然握住肩膀,粗率地摇了摇。 “不是说好了?吃过晚饭,就不要再想这些烦心事了!”他语气也有几分粗鲁。“整个白天,爱怎么用心就怎么用心——现在也管不了,可晚上就别再想了,成不成?” 七娘子好气又好笑,只得点了点头,“行,不想就不想。” 许凤佳这才满意。 他又放低了声音,淡淡地叹了口气。 “眼下这关过去了,将来,就不会这么累了。” 七娘子不禁怔。 倒也没有深究,只是笑着宽慰许凤佳,“现在虽然累,但要比在娘家日子好过得多了。” 许凤佳顿时沉默了下来。 大太太毕竟是他亲阿姨,七娘子也没有对许凤佳说坏话意思,连忙岔开了话题。 “既然不许想事,也不许和商量,现在做什么好?看书,又嫌灯暗了……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写字画画,没有那个精神头——或者们来打双陆吧?” “打双陆?孩子玩意儿,亏得现在还喜欢!”许凤佳不禁朗声笑,“倒是从来没和下过棋呢,不是自夸,四九城里能下得过人,恐怕还没有多少,论对弈,恐怕要输。” 七娘子没好气地白了许凤佳眼。“当然要输,又不会下,和谁下,都是个输。” 许凤佳就像是生噎了个鸡蛋进喉咙里。“竟不会下棋?就冲着名字,也——” “棋呢,是给那些日子过得很悠闲,无处排解心机人用来解闷。”七娘子只好解释给许凤佳听。“日子过得已经很紧张了,心机就是全用在身边人事里,都有些不够使。再要把心思钻研进棋盘里,就没有这个精神了……在家时候,父亲也教了几次,都笨得很,怎么也学不会。” 眼看着屋内才活跃起来气氛,又沉闷了下去,七娘子叹了口气。 “看。”自嘲地摊开双手。“早和说过,是个极无趣人。” 说也都是实话:七娘子确对任何种需要算计游戏,都没有点兴趣。早已经在现实生活里用尽了自己算计。 许凤佳抿了抿唇,面上线条,又现出了几分冷硬。 “这不叫无趣。”他略带了丝不悦。“这……叫做无奈。” 时间,两人竟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七娘子又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做梦也想不到,当年那个锦衣玉食,傲慢纨绔小男孩,在十多年后,居然说得出这样体谅话。 而竟又能体贴到七娘子自尊,没有流露出对怜悯…… 许凤佳倒是有几分讶异地对扬起了眉毛,递出了无言询问,似乎并不了解七娘子谢意何来。 七娘子又摇了摇头,扯开了话题,“其实也不想玩双陆……不如,说些当年从军事,给听吧!” 自己过去是晦暗,充斥了无数不堪回首,无数遗憾,无数伤心。然而许凤佳过去,却未必如此,尽管也有心酸坎坷,但最终结果,想必依然光明,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忽然发觉,确很有兴致去了解许凤佳过去。毕竟曾有那些浮光掠影,对来说,已经并不足够。 许凤佳撇了撇嘴,瞄了七娘子眼,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大热情,他淡淡地道,“是真想听打打杀杀事?这可不是闹着玩,当年在西北,们可死了不少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七娘子难得地冲许凤佳扮了个鬼脸,“谁要听西北事,就不能说点广州见闻给听吗?听说就是天下人日子最难过时候,广州人都不愁吃不饱饭,年年都有上万艘船到广州靠岸……有这样事没有?” 许凤佳脸色稍霁。“还以为……”他摇了摇头,“其实在广州也住得不大开心,那里天气实在潮湿得可以。” 他就把自己下广州去为皇上寻找大皇子踪迹事,点点地告诉给了七娘子。等到二更过,就催促,“该上床睡觉了。” 七娘子正听得入港,时还有些不愿收场,“现在睡不着,再多说些么,好歹把下海后事,说些来听。” 许先生不为所动,“不累,累。这几天在炕头睡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抬出了自己身体,七娘子还有什么好说?只好乖乖地和许凤佳起梳洗上床,听着外头中元端午两人吹熄油灯,合上窗户,又退出了屋子。 帐内顿时就昏暗了下来,七娘子瞪着帐顶繁复花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声。 “升……”羞赧地开了口,打算询问件自己从来没打算询问过事。 话才出口,七娘子忽然又顿住了话头。 感觉得到,就在沾枕那瞬间,许凤佳呼吸声立刻就匀净了下来。 七娘子就小心地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容颜。 果然,此人已经陷入熟睡,呼吸悠长缓慢,脸上甚至出现了点深眠时惯有放松。 这几天在外头又忙,在家里又要照顾自己,睡又睡不好……忙了天,还要从通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看望自己。 看来,这个精力无限少年将军,是真有几分疲惫了。 七娘子顿时起了几分愧疚:平时也说得上是玲珑剔透,今晚就硬是没有看出许凤佳疲态,不然,恐怕早就嚷着要上床休息了。 又用眼神寸寸地巡视着许凤佳,半晌,才无声地叹了口气,躺回枕上,将所有思绪排出脑中,专注而无声地催促自己尽快入眠。 #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终于在乐山居露脸了。 虽然小病场,但康复得快,将养得也不错,脸容光焕发,众人见了都道,“六弟妹看着娇娇怯怯,其实身子骨不错,烧成那样,这几天也就回复过来了。” 太夫人更是脸慈和,“还当要休息上十天半个月呢!好透了没有?若是没有,可千万不要逞强!” 七娘子心下不由更有些讶异起来。 这病,前前后后耽误了快周时间,南点田庄,恐怕都开始收成了,若是再休息下去,等到秋收后银两入账,账房们忙着和外头人结账,恐怕这查账事就又要耽搁,难度也会更大。太夫人这问,无疑是暗自希望七娘子能多休息几天,俾可营造出上述情势。 看来,是真很担心自己在账里查出什么不利于五房证据。 难道五少夫人谋算,太夫人是点都不知道? “小七就是这向没有睡好,忽然发起热来,其实无妨,从前在苏州时候也经常如此。钟先生开了个安眠方子,睡了几天,也就没事了。”笑得风轻云淡,似乎点都没有察觉出样,又顺势转向了五少夫人。“说起来,本来早就要把几本账还给账房,偏偏这病,明德堂里乱得厉害……就耽误了几天,回头就让人把账送回去。五嫂看,下个月初查账,方便不方便?” 病才好,就迫不及待要做权力交接,还当着太夫人面来安排,动作确是鲁莽了些。大少爷挪开目光盯着金砖地不说话,大少夫人倒是略带担忧地扫了七娘子眼,许凤佳更是大皱眉头——却没有开口说话。唯有五少夫人眼底火光闪,笑道,“好,只要六弟妹方便,也没什么不方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看了看账,才知道这东西可不是们能看得懂。又问过老妈妈,才知道家里账,从来都是吴勋家和蔡乐家,带着人审。祖母看这次……” 太夫人不动声色,“萧规曹随,就这么办,看错不了。——张氏看怎么样?” 倒是五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丝说不清道不明情绪,才又低下了头去,作出了顺从样子,“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眼,又转头望向许凤佳,冲他微微笑。 # 既然定下了查账时间,七娘子当然也要开始为正式接手家务做自己准备。 整个上午,都在和白露起制表。将全家上下堪用可用丫头婆子们,都制进表格中,结合白露打听到情报,作出各种注释。这本册子从今年五月就开始做,两个月中已经丰富出了大厚本,里头密密麻麻,记载全是平公府中各下人底细,有家族之间矛盾冲突,也有众人亲戚关系,七娘子甚至还亲自画了张关系图,将府中有脸面下人们之间那错综复杂关系,试着用连线表示了出来。 “唉,能做到管事妈妈,真没有个简单人物。”七娘子边看,边和白露感慨。“就说寿筵那次,手底下十个管事婆子,哪个背后没有大堆亲戚?看其中几个,和五嫂平时也很不对卯,这五年来,自己位置也还是坐得稳如泰山。” 白露也道,“毕竟是百年世家,下人们彼此结亲联姻,是拦不住事,比不得们杨家人口简单,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说起来,也就是董家有些根基。” 提到董家,七娘子眼神微沉,漫不经心地问,“乞巧已经上路了?” 白露摇头笑道,“还没有呢,要等进了九月,随们这边派出去查账人道南下。少夫人忘了?您还说到那时候,多算几个月月钱,算是赏喜钱了。” 七娘子怔,才想起这安排来,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道,“好啊,既然说起来了,那就再赏二十两银子吧。这孩子跟几年,也不容易,按例套妆奁之外再多给点,也算是压惊了。” “少夫人真是慈悲。”白露顺着捧了七娘子句,就又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乞巧,奴婢倒是想到了玉芬、玉芳。” 这两个丫鬟被打进偏院居住,也已经有几个月了。 “怎么?”七娘子神色动,“最近这两人竟有些不安份了?” 白露忙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您也知道,们连院门都出不来,再不安份,能不安份到哪去?” 平时七娘子管束丫鬟们行动范围,就管束得很严厉,不要说通房丫头,就是般大丫头,没事也是绝不许出明德堂。也就是白露算是得到许可,可以四处串联打听消息。玉芬、玉芳要是溜出院子,只怕连许凤佳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要被逮回偏院去,等待们惩罚,更不会是多有趣事。这两个丫鬟但凡有点脑子,也都应该知道要安分度日,等待自己机会。 七娘子嗯了声,又问,“那是两个姨娘,有几分不安份心思了?” “也都不是……那两个姨娘自重身份,平时,也很看不起玉芬、玉芳两个。”白露闪了七娘子眼。“是您把庄先生和纪先生安排在偏院里住。虽说两个先生平时很少出屋子,但不知怎么,玉芬竟然看出了们来历……背了人辗转来求,说是想学这两个先生,为您做个账房——倒也是知书达礼,会算账会记账。” 七娘子静了半日,才叹道。“是个聪明人!” 回忆着这个面目模糊少女,却只依稀记得了点风韵,时间,真是感慨万千。 不管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不公平,不管有多少人被踩在泥坑里,也总有些人,永远不会放弃自救赎机会。 “就让跟着两位先生住到胡同里去吧。”垂下眼,漫不经心地在账册上添了笔。“也和两位先生做做伴,学学记账本领……将来,江南纤秀坊,总也是缺账房!” 白露宽慰地笑了,“少夫人慈悲!” 七娘子微微笑,正要说话,屋外又响起了立夏急促脚步声。 “少夫人!”推门进屋,扫了屋内眼,见只有白露站在炕下,便走近几步,轻声道,“孙夫人已经把人送到胡同小院里了!” “这么快?”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讶异。“二姐也实在是雷厉风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就吩咐立夏,“那亲自和白露走趟,就说是去孙家送东西,让爹把们拉到小院去,看着把账送到屋子里,就把屋子锁了,个人都不要放出去……这东西被别人看见,是犯忌讳,知道了?” 立夏喘息稍定,沉着地点了点头。 232分寸 再过了几天,五少夫人每日里早上理事的时候,都主动请七娘子过来,当了众管家妈妈的面,将许家上下成文不成文的规矩,都说给了七娘子听。 “祖母和母亲都是信众,每年正月礼佛,发下宏愿有大有小,一年的供奉也不一样,这都是到了腊月,再和寺里结账。”五少夫人倒是没有在这些小事上藏私,一边又指着雷咸清的笑道,“这是她的事,今年年尾打醮的时候,要是六弟妹听到姑子们抱怨银子没到,那就找她算账吧。” 七娘子看着雷咸清家的,轻笑了笑,点头道,“这可是五嫂说的,到时候就是没抱怨,也要找个由头来发作你。” 雷咸清家的性格活泼,最容易顺杆子往上爬,当下就笑,“能得少夫人的发作,也是我们的福分呢!外头男人们怎么说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少夫人发作,可不就说明少夫人心底有咱们么?” 屋内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就是垂头写字的端午,都不禁被雷咸清家的逗笑了。 五少夫人又瞟了端午一眼,在心底微微地叹了口气。 自己就是随口说一句玩笑话,这个死丫头都要记下来。将来有什么事,回头一翻找,就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了。 这样一来,倒是连一点点小手段都用不出来了。 她又不禁转过头去,借着笑意遮掩,认真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以此女精细的性格,当年在明德堂里,杨善礼一碗药下去,整个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里里外外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还能留意到那一碗药的去向,等杨善礼一去,立刻提出疑点当面把事情闹大…… 这样明察秋毫,斩钉截铁的性子,又怎么能放过自己的种种做作? 不要说别的,就是去年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忽硬忽软的几次动作之后,再见此女,分明就能认清此人脸上的一丝试探。 她是发现不对的了。 既然有了怀疑,那就难免入毂,自己精心安排的几条线索,若明若暗之间,引向的无非就是账本。就是为了巧妙安排这一本假账,都多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一切做作,总是值得的,以此女的性子,既然怀疑家账里有猫腻,有八成可能,是想借题发挥,下一下五房的面子。而按她凡事谋定后动的手段,在自家账房查账之前,又有个五六成的可能,会找到自己的亲信,预先看一看账本。 可那一箱子账到了明德堂才两天,不巧她倒是病了,三四天睡在床上,是否有闲心来安排这些,也是难说的事。时限又紧,眼看就快秋收,也许她已经放弃了预先看账的想头,打算随机应变,查到了由头就往下挖,没有查到,也就把这件事放过去了? 交接盘账的时候没有盘出毛病,将来可就很难再抓这件事的把柄了。 她能舍得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吗? 五少夫人顿时暗自蹙眉。 以杨善衡的性子,她是绝对舍得下的! 易地而处,自己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世子正位,六房是坐得稳稳的,她只要能把家当稳,十年二十年后,百万家产,九成都是六房所得,恐怕看自己的谋算,就犹如看小丑跳梁,竟是当个乐子来对待了。 唉,如果那三天杨善衡没病,这条路就走得顺了,自己是一点痕迹都不露,就能让她出乖露丑。 只可惜,这个偏房庶女自小就走大运,因嫡母慈悲,竟捡了个嫡女的名头不说,仗着嫡姐命苦,月子里去世……她又心机深沉,将此事闹大,倒是把自己谋算进了许家,做了这个多少名门嫡女梦寐以求的世子夫人! 过门才半年,婆婆疼,夫君疼,就是娘家唯一的亲弟弟,也看重得不行,不过一个风寒,三天里来看了两次,多少名贵的药材像是不要钱一样,从阁老府流水价送来,听说要不是杨太太这几天身上也不大好,不方便出门走动,竟是要亲身过来探视! 就是自己,又何曾有这样的风光…… 嫁妆又多得骇人,听说杨善礼陪来的万贯家产,也是向她奉帐——真是同人不同命,这个面目平庸手段油滑的庶女,也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五少夫人一眯眼,心底罕见地泛起了一丝酸味。 一辈子都这么顺,行事难免就透着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洋洋得意。 也该有人教一教杨善衡进退间的分寸了! 她又和气地笑起来,指着雷咸清家的续道,“六弟妹想必心里也影影绰绰有个数了,这雷咸清家的平日里呢,是专管为女眷们跑腿的,除了祖母、母亲之外,上到我们这些妯娌,下到提扫帚棒的小丫头们,有什么大件小件要添购的,都是和她说了,由她告诉外头的采买们。不过这不过我们的大帐,都是各房和她结银子,她再和采买们去结,就是说给你知道知道,以后有什么要添购的东西,也可以问问她。” 这可是个肥缺,雷咸清家的和老妈妈要不是儿女亲家,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又对五少夫人一本正经地道。“五嫂说得是,我心里有数了。以后有什么想私底下采买的东西,少不得要托雷妈妈!” 其实像她这样的当家主母,手底下连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来麻烦雷咸清家的。她主要还是为了那些平时无法随意打发底下人上街的姑娘们通房们服务,只是七娘子的话,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态度。雷咸清家的顿时喜笑颜开,连带的老妈妈都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等到家里有喜事要办的时候,内眷们的采买活计也是由雷妈妈来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别开头,不看雷咸清家的脸上热切的笑意,而是扫了几个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这才熨帖了几分。“当然,等六弟妹接过账之后,人事上有什么变动,回了两个长辈没有二话,就和盛锦家的说一声也就是了,花名册现在是她在管着。”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丝喜悦: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善衡上位,手底下无数人要安插进来,第一个她身边那个年轻媳妇,一眼看着就是专管人事的,摆明要和盛锦家的抢差事——这一位也是婆婆身边的老人了,按理是该多亲近亲近明德堂的,这几个月来,却只是去请过几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琐事,见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了若指掌,并没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觉得说得也很无味,顺势就笑道,“其他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老妈妈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嘱咐六弟妹几句。看六弟妹心里有数,那我也就放心了。” 七娘子却难得地对五少夫人诚恳地笑了,“五嫂这话就说岔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行事讲求的就是一个稳字,这家务换人接掌,当然也是如此,您说得越多,过几日我上手的时候就越稳。大家这样互相帮衬着,安安稳稳的度过去,乃是大善。您这样仔细地嘱咐我,就透着您疼我了。不愧是名门望族之女,行事光风霁月,真是让做弟妹的由衷佩服。” 她虽然言语和顺,但却从来也没有这样长篇大套地称赞过谁,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叫人听了,像是被一条热毛巾敷在面上一样舒心。众婆子都露出了钦服表情,争先恐后地称赞,“这样妯娌和睦,叫人看了真是从心底暖出来。” “倒不是老身倚老卖老,看着两个少夫人这样孝悌,我们做下人的心里都觉得好呢。” 五少夫人却是微不可闻地顿了顿,在心底烦躁地叹了口气,才露出了和气的笑,“六弟妹这就太客气了,说老实话,这管家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我这一年到晚的辛苦,也实在是累得够呛。这样教你,其实也没安好心——是指望你早日接过家务,我好万事不管,享我的清福了!” 两人目光相触,她又仔细地揣摩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七娘子唇边含笑,双瞳平静似水,神色间真的含上了微微的感激,似乎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对五少夫人这样好心教她,以便家务可以平稳过度,是有几分感激的。 她一心维稳,就未必会往下深查。自己的千般盘算,难道就要这样落空? 不行!以此女的手段,又占了世子妇的身份,在府里多经营一天,她的地位也就多稳了一分,她维稳,是她等得起,她喜欢等。自己却是多等一天,就少一分优势。现在退一步,将来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既然如此,这条路走不通,当然也就只能去走另外一条路。 五少夫人就对七娘子亲热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五嫂这话可是真心的,六弟妹别笑我,我是巴不得别再管家里这一摊子烦难啦,六弟妹能把家务接过来,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出了乐山居,又拉着五少夫人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几句话,才带着中元、端午,往明德堂走去。 一转过身,她的脸就垮了下来,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唇角。 “都要笑得僵掉了。”她低声和两个丫鬟嘟囔。 中元和端午性子都活泼一些,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不禁齐声失笑。 “五少夫人也是,脸上是从早到晚,都挂着那样浅浅的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把她的嘴吊起来了呢。”端午回身望了望五少夫人的背影,又乍了乍舌,“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看错了,怎么觉得五少夫人……” 她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中元不约而同地扫了她一眼,端午顿时知错,啪地一声合上嘴巴,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进了明德堂,才松了一口气,“险些就给少夫人惹麻烦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场合——刚才你说五嫂怎么了来着?” 端午这才滚了滚眼珠子,“奴婢觉得呢,五少夫人这几天,似乎有些不大舒服,行动间虽然还是那样的优雅,但没人的时候,她脸上老显出一点点烦躁来,让人看了倒有些害怕。” 七娘子不禁沉吟片刻,才愉悦地轻笑起来。 端午虽然有时候轻浮了些,但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 看来,自己的这一番做作,也的确骗倒了五少夫人。 她点了点头,叮嘱端午,“这件事可不要乱说,被别人知道的,还当我们编排五嫂呢!” 说五少夫人心情不好,那就等于说她因为管家权的移交而沮丧,这话由六房来说,格外透了刻薄。端午忙捂住了嘴,慎重地点了点头,才笑道,“立夏姐姐和上元姐姐都轮休,今儿我和中元摆饭,少夫人想吃什么,我们和小厨房说去!” 七娘子侧头想了想,自己都有几分讶异。“我居然想吃花雕炖蒋腿!” 不要说她自己,中元和端午都惊讶起来。“少夫人是难得想开荤了!” 七娘子自小胃口就不好,总是要人劝着,才能吃上大半碗饭,也都是尽量捡素菜进口,荤菜不过一两口,浅尝辄止,吃多了就觉得油腻得慌。即使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厨房,规定只许用菜油做饭,也都很难多吃几口肉。这一点权仲白和钟先生都有提出,要她多吃点荤菜进补,奈何她不耐荤腥,也就一直搁置了。因此今日七娘子难得有想吃的荤菜,众人都引以为异,到了晚上,中元甚至一边摆菜,一边告诉许凤佳,“少夫人今儿中午足足吃了四块蒋腿,每一块都有一两寸见方!” 七娘子不禁大窘,“难得贪嘴,就被你们给逮着了,还要当个稀奇的事,到处学嘴。” 许凤佳却也很高兴,他拍了拍桌子,“蒋腿是易得的东西,你吃得好,明儿给金华那边的守将写信,最上等的要上一两百斤,也不是个事——不过又怕你吃腻了,改日里,你也换换口,尝一尝我们京城有名的清酱肉。” 七娘子心头一动,“说起来,上回哪里来的小官儿,孝敬了几方谁家的清酱肉,我听说四郎、五郎吃得很有滋味,只是吃完了就上火。也不敢随时供应,既然你提起来,就给孩子们也打打牙祭吧。” “有这样的事?”许凤佳扬了扬眉,“有意思,这倒是像五妹,我们小时候都爱吃清酱肉,就是七弟和五妹,一吃完嘴里就长燎泡,偏偏越是这样就越爱吃!”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七娘子一时不察,竟吃了好几块许凤佳相机送到她碗中的羊肉。 吃完饭,七娘子便果然再不做事,只是和许凤佳赶了几盘双陆,又稍微聊上几句,便着枕闭目养神。少将军自然是沾枕就着,她闭上眼,在脑海中催眠般念了无数声‘现在睡觉’,终于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七月底,二娘子派人上门给七娘子下帖,请七娘子上定国侯府做客。 233岁月 定国侯府并不像一般达官贵人,多半在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并安富坊等坊市聚居,而是将宅邸置在四九城东北角,鸣玉坊石碑胡同里,占地要比平国公府反而更大得多。七娘子从前几次过来,也在二娘子的带领下,进花园走了走。不过她们是从百芳园里出来的,定国侯府的后花园虽然花木扶疏,看在两个少妇眼中,也就不算什么了。 倒是四郎、五郎,从前几次过孙家来,年纪都还太小,并不知道府内还有这样的地方可以逛。如今年岁渐大,小萃锦也走过了几次,见到孙家的花园,就觉得好了。 二娘子笑着抱了抱两个孩子,见两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绕着窗户里的风景打转,不由就笑起来,吩咐小世子,“延平带弟弟们去园子里玩一玩吧,留神不要靠近水边。” 虽说二娘子出嫁得早,但她子孙运竟不大强,长子在襁褓中就告夭折,三子好容易养到三岁,一场风寒久治不愈,也就去世,倒是次子孙延平很是壮实懂事,七岁的年纪,已经如小大人一般进退有度。他听了母亲的吩咐,先稳重地应了是,又向七娘子行礼,“七姨,侄子告退。” 这才带着四郎、五郎出了屋子,甚至不忘招呼养娘们同谷雨春分跟在后头。 两个贵妇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目送着孩子们出了屋子,隐约听得五郎问孙延平,“表哥为什么也叫七姨七姨?” 孙延平还耐心地答道,“因为母亲和七姨是姐妹,母亲的姐妹,叫姨姨。” 七娘子不禁就冲二娘子一笑,“延平像娘呢!从小就这样稳重。” 二娘子唇边不禁也挂上了一缕笑。“他这个性子,很得他祖母的喜欢,说是改明儿过了八岁生日,就向朝廷请封世子,把名分定下来。” 又撇了撇嘴,“其实说是喜欢他的性子,也是因为你姐夫人都要走了,又抬举了两个姨娘。” 七娘子自己就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可以对许凤佳要求专一,但当着二娘子,是决不能说太超前的言辞,只好笑着安慰二娘子,“孩子多了,家里总是热闹一些,总别像九哥,才成亲家里就恨不得马上生七八个孩子出来。传宗接代的压力也太大了。” 还有一句话,她含着没说出来:就算在大秦来说,二娘子的孩子夭折率也太大了一些,万一孙延平没有养住,有庶子在,二娘子总还可以走大太太的老路子,不至于要沦落到过继别人的孩子来养。 二娘子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手,“有一个也不错了,不像大姐,眼看着就是过三十岁生日的人了,肚子还没有消息不说,就是抬举的两个通房都没有消息,那才叫一个焦急。” 初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大姑爷在江南任上,也就是去年随大姑爷丁忧回老家居住守孝,和三娘子、四娘子的往来自然多了一些。京里的几个姐妹,也很少听到她的音信。七娘子上一次知道她的消息,还是她又写信回家,问大太太要了几个漂亮的丫头。 “大姐夫也有三十五了吧?”她不禁一皱眉,“他们家老太爷临终前,恐怕……” “说是逼得很紧,想要把小叔家的三儿子过继进去,大姐还没有松口,不过想必丁忧在家,日日对着个老太太,日子也不大舒服。”二娘子也很有几分无奈,“算了,看在爹娘的份上,再怎么样也就是吃几分脸色,大姐还是有福气,总比四妹……” 这些年来,几姐妹各有遇合,日子过得也是有好有坏,除了早逝的五娘子,运气最差的就数四娘子了:前年江南天花泛滥,四姑爷染了天花一命呜呼不说,就是四娘子照料他的时候也被传染,虽然有幸痊愈,却落了一脸的麻子,四姨娘哭得不得了,写信上京,请大老爷出钱,在四姑爷坟边修了一座家庵,亲自住到家庵里和四娘子一道吃斋念佛去了。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很有几分唏嘘,“当时在百芳园里倒不觉得什么,亲姐妹有时候也像仇人,见了面和斗鸡一样,你踩我,我踩你。出门了才知道,原来能修成姐妹,已经是多年的缘分了。当年在一起玩耍的几姐妹,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也就是我和二姐能够时常见面。二房的几个妹妹,倒也都……” 二房的八娘子、十娘子,也都在这几年间陆续出嫁,八娘子倒是嫁进了李家,和十二郎结成姻缘,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十娘子因为是庶出,由敏哥做主,敏大奶奶做媒,将她嫁到了山西的一户人家,听说家规森严,也就从此没了音信。京城的姐妹,也就只有二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了。 “能有着几个姐妹在一处,已经很不错了。”二娘子叹了口气,“就是皇后娘娘,几个姐妹还不是天南海北,如今侯爷又下了广州,京里除了我能时常进去看看,竟是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进宫的亲戚了!” 说到宫中事,七娘子不由得瞟了二娘子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二娘子的态度,才笑问,“说起来,六姐最近怎么样?我这一向也很少进宫去,也听不到多少她的消息。” 二娘子摇了摇头,“还不是老样子?就是七八天前,我进宫去看娘娘,绕到她那里坐了一会,她还说日子无聊难打发,要我带几本书进去给她看呢。” 七娘子微微一怔,待要说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将话吞进了口中。“也好,她能安静度日,就是福气了。” 二娘子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也道,“这话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未必要再翻起来,能安静度日,也就算了。” 她一向是公正严明,对于五娘子的死,态度虽比不上大太太的疯狂,却也十分积极。如今居然换了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七娘子自然吃惊。 她扫了二娘子一眼,却才发觉,这个二十**岁的少妇,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疲惫,竟有了些老年人特有的颓唐。 想她以妙龄入主孙家,在公婆跟前服侍得无微不至,家里家外的无限琐事,都要她亲自安排不说,宫里还有个太子妃需要全心应酬。虽然娘家强势,但比起孙家来,总还是落了下风,恐怕没有少受婆婆的揉搓。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家主母,后堂却还有个多病的婆婆要伺候,孙立泉借着子嗣的名义,一个接一个地抬举小老婆…… 就算人人羡她尊贵,私底下的寂寞与心酸,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更可怕的是,二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贵妇中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她的亲儿子活了一个,眼见着就要立定世子之位,庶子们年纪又都很小,通房听话和顺,没有一点声音。婆婆虽然多病,到底也还明理,和小姑子的关系,也说得上融洽,比起很多锦衣玉食的活死人,二娘子的日子算是真过得不错了! 七娘子竟有些后怕。 忽然间,她不敢想象自己嫁到权家或者桂家之后,过的是不是二娘子一样的生活。 两个人唏嘘了一会,二娘子才振作精神,叫了小寒进来,威严地冲她点了点头。 小寒就低眉顺眼,无声地退了下去。 “她这几年来倒也很听话,就提拔着在我身边,帮我管家。”二娘子随口告诉七娘子,“只是在侯爷跟前,不大见宠!” 没想到小寒倒是以这样的办法,上位成了姨娘。 七娘子想到初娘子的生母,就曾经是大太太的陪房,虽然见宠,但却难产去世,一时间就觉得小寒不见宠,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没有多久,小寒就带了两个中年账房,进了屋子,自然有人在两个主母跟前放了屏风,遮掩住了她们的身影。 “这是我们孙家自己产业上的账房,倒不是纤秀坊里的人,世代都在家里做活,是最可靠的。”二娘子向七娘子交待,“你有什么话要问就问,我下去还有一点事情……” 只看二娘子借出的是孙家自己的账房,就知道她以这样的年纪执掌侯府,实在不是侥幸。七娘子会向她开口,肯定是不想惊动娘家,她没有以纤秀坊的账房来应求,可谓是体贴七娘子到了极致,又主动回避,不去打探七娘子的用意,就是二娘子做事的过人之处了。 七娘子也没有客气,她站起身,将二娘子送到了门口,又拉着她的手低声请托,“难得四郎、五郎过来,二姐多陪孩子们玩玩……说一些五姐的事,给他们听吧。” 二娘子眼底顿时就划过了几许感伤。 “好!”她点了点头,又紧紧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我看两个孩子都长得很茁壮……小五地下有知,也能安心的!” 七娘子露出一点浅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送走二娘子,她又踱回花厅中坐下,轻声请两位账房,“先生们请勿客气,坐。” 两位账房顿时低眉顺眼地站起身来,屁股沾着椅子边,抖抖索索地坐了下来。 “其实请两位先生看账,为的就是稳妥两字。”七娘子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两位先生都是有年纪的老成人了,也知道里头的忌讳……” 她拖长了调子。 “少夫人请放心!”其中一个账房,就掏出手绢擦起了汗,一边低声保证,“小人几个都是家生子儿,从小受到训导,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我也就是白嘱咐一句。不知道这几本账,先生们看出了端倪没有?” 两个账房对视了一眼,便又都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本,趴在地上,由一个人开始低声地为七娘子讲解起了账本中的猫腻。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 七娘子始终听得很入神,就连她身边的立夏、白露,也不时低下头记些什么。 等两个先生说完了,七娘子才啜了一口茶,继续发问。 “这么说,竟是大厨房采买、金银器损耗上,问题最大了?” “是。”两个账房的回答都很肯定。 “那以你们的估计,大概一年间出入能有多少两呢?”七娘子调整了一下姿势,漫不经心地平整起了自己的裙角。 “手紧些,五六千两是有的,松些,也有个四五千两。”这两个账房倒也答得胸有成竹——想必是早就料到此问,是以早做好了准备。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照你们看,一般的账房,能看得出这里头的不对吗?” 两个账房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均愕然不已,竟都没有做声。 七娘子等了半天,才催促般地清了清喉咙。 “这……若是十多年的老账房,一般也都能看出些不对来,但不细心的、胆子小的,多半也就这么放过去了。”其中一个才乍着胆子回答,“不敢瞒少夫人……这里面的缺漏,也都不是不能商榷的。” 出乎他二人的意料,七娘子居然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想着也就是这样。”她低声自语,“巧,真是安排得巧。” 她冲白露挥了挥手,起身转进了后堂,没有再和两个账房多客气什么。 难得到定国侯府做客,七娘子自然要进去拜见孙太夫人的,因孙太夫人身子不好,直到午后才起得身,吃过午饭,不免又要二娘子带进去拜见过了,再出来和几个孩子们一起说说话,也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二娘子将七娘子等人送到了大门口,见四郎、五郎被两个养娘抱着上了车,小世子下去扒着车边和弟弟们说话,脸上就泛起了一丝笑,她转头叮嘱七娘子,“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你也不要动作太大,还是要以含蓄为上。” 七娘子顿时知道自己可能的动机,没有瞒过二娘子的慧眼。这个通透的贵妇人是在劝导自己,即使抓到了谁的小辫子,也不要一味咄咄逼人,反而失了人心,她笑了。 “二姐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做的。” 她跟着二娘子一道,望向了重帘深垂的清油车——四郎五郎人都上了车,还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脑袋,依依不舍地和小世子道别。 七娘子心里顿时又兴起了一阵惆怅:家里就现有年纪相当的兄弟,只可惜孩子们在许家,却只能关在明德堂里,没事不能外出。和几个堂兄弟,倒比表兄弟更疏远得多…… 她又收敛了思绪,将目光投向初秋碧蓝的天空,微微地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地办。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家里有事不在电脑前,又怕**定时更新各种问题就提早更新了,大家看得愉快! 234开唱 八月一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从被窝里提溜了起来,硬是跟着他到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才被许先生放回屋子里穿衣打扮,洗漱过了坐下来吃早饭。 “自从姑娘开始学拳,别的不说,胃口倒是好多了。”立夏一边摆盘,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就是早上都能吃大半碗饭,我看啊,这拳打得好。”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死丫头,你就只会站在世子爷一头来管我。” 许凤佳言出必行,说要为七娘子寻访一套养生拳法,真就问过了钟先生,查知七娘子可以受得住打拳的劳累,便亲自抽空去了沧州,跟着老拳师学会了一套专门给女眷老人强身健体用的太极拳,回来教给七娘子。这才打了五六天,七娘子平时懒惯了,有时候打这一套拳下来就累得气喘吁吁,每天想方设法,只想多睡一会,无奈拗不过许凤佳,每日里被揪出来打拳的时候,总是要抱怨。 “打完了可就没心思干活了!” 许先生就和她装糊涂,“我看你一天到晚,也没有多少事情要办嘛!” 的确,虽说最近家中大权要移交到七娘子手上,但她既然从嫁进许家的那一天就开始筹划,事到如今,是一点都不露局促,什么事都有人接着,反而显得七娘子自己闲了下来,一点摆脱许凤佳的借口都找不到。只得每天早上汗如雨下地跟着许凤佳打拳。 她嘴上是在抱怨,但眉眼间似乎又有些笑意,立夏等人也都不当一回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对许凤佳行了礼,“见过世子爷。”就又潮水一样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间留给了两夫妻。 如今七娘子起身得早,她打完一套拳就回来洗漱梳妆,等到许凤佳把自己的拳打完了,回来洗过澡,正好两夫妻坐下来一起吃饭,饭后再和四郎、五郎说几句话,就可以一起去请安。 七娘子一边喝杏仁茶,一边和许凤佳商量,“虽说是明年才开蒙,但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至少见了人,不会不知道行礼,以后隔三差五,也抱到乐山居里给祖母请个安,和几个堂兄堂姐一起玩一玩吧?” 许凤佳想了想,才道,“算了,我看还是再过一阵子,现在孩子年纪毕竟还小,天气又快冷了,你让他出去惯了,到了冬天也闹着要去请安,是让去还是不让去呢?” 他这话倒是言之成理,大秦不比后世,医疗条件那么差,要是冬天里两个孩子频繁要求外出,染上风寒,势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七娘子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许凤佳的说法,但依然不禁感慨,“上回带他们去孙家,两个孩子和延平好亲热,一口一个表哥,叫得多好听?毕竟到了年纪,渴望玩伴……唉,等明年开蒙,也就好多了。” 许凤佳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七娘子指间,忽然顿住,“嗯?这是——” 他拿过七娘子的手,捏在掌中细看了半日,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杨棋,你也算是有本事了,这才几年啊,就把这枚戒指都骗来了?” 七娘子缩回手,微笑道,“那是母亲疼我,给我做幌子的,你还真以为得了戒指,就是许家的主母?” 许夫人给的那枚黄金红宝石戒指,七娘子自从到手,就珍重秘藏,从来不曾示人,今日却戴了出来,用意不问可知。许凤佳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叮嘱她,“也不要太劳心劳力了,五房的事,要不行就算了!太花费心力坏了身子,也划不来。” 二娘子也好,许夫人也好,虽然对七娘子的要求也不高,但多半都还是为大局考虑,希望七娘子能维持府内的稳定。 天下也就只有九哥和许凤佳,会把七娘子的健康,置于内宅争斗之上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撕下一小块奶香小馒头送到口中,她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这一场戏,用不着我费心去唱。” 这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五少夫人打扮得也很庄重,才是中秋,她就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贡缎袄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肃穆,只是脸上的微笑,还透着一丝淡淡的喜庆。 甚至于大少爷、大少奶奶、四少夫人、于宁、于泰,也都一早进了小花厅,反倒是几个女儿家最漫不经心,到得都很晚——毕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对家事的变动,就没有那样上心。就只有于安悄悄地给了七娘子一个笑,似乎是在为七娘子鼓劲儿。 七娘子也还了她一个小小的笑花,她又偏过头去,轻声和许凤佳打趣,“知道的,是今天我开始掌事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呢……你看大哥,脸上绷得紧紧的,眉毛都要扭成两条虫了。” 她为了不被别人听到,是靠在许凤佳耳边说的,两人神态亲密,又刺了四少夫人的眼,她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过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天空,出起了神。 许凤佳唇边溢出一点笑意,却没有回话,而是和五少爷说起了宫里的人事变迁,又拉着大少爷。“听说最近正阳门那头开了新饭庄子,大哥吃过没有……” 他平时虽然不苟言笑,一张脸凶神恶煞的,很有些怕人,但真要做起门面功夫,却也一点都不差,此时一笑,满面春风,居然大有长安贵公子的味道——因为在家呆了小半年,养尊处优之余,军人的铁血之气渐渐收敛,如今看来,反倒更像个京城里的浪荡子,一脸的风月,只有眼光流动时,隐隐露出了深沉的城府。 大少爷和五少爷也都很给许凤佳的面子,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说着说着,就约起来去正阳楼吃烤肉,五少爷又拉于宁,“你和于泰也去,让大哥做东,请我们弟弟吃饭!” 七少爷和八少爷脸上都露出喜色,“大哥这话当真?”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团热闹,等太夫人进了屋子,众人才静下来齐声请安。 “好,好。”太夫人笑着在太师椅上安顿了下来。“我在那洗脸呢,就听着你们的笑声了,都说什么这么开心?” 四少夫人就一脸是笑,将几兄弟约出去吃烤肉的事告诉了太夫人。“……要敲大哥的竹杠!” 众人顿时又都是一通笑,太夫人意味深长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道,“不好,叫凤佳请客才是。” 又顿了顿,解释,“他是世子爷,本来就该照看兄弟们。再说呢,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可以管家的人,如今世子妇终于能接过家务了,是喜事!你们尽管出去喝酒吃肉,我们女眷也在屋里开一桌来吃,贺杨氏当家!” 到底不愧是多年的老姜,虽然对七娘子的不喜,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但到了要做戏的时候,也是七情上面,一点都不敷衍。 七娘子和五少夫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祖母哪里话,是孙媳懂事得晚,现在才堪堪能接过家务……” “祖母这话说得是,我也要讨一杯酒来吃,沾沾六弟妹的喜气!” 就一个附和,一个谦让,又将气氛炒得热闹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热闹?”平国公许衡也进了花厅,上前几步,给太夫人问安,“几天没进来看望母亲了。” 等他起来,众人又都离座给他请安,“父亲辛苦。” 平国公奉旨去宣德劳军,离家有五六天了,昨晚才由几兄弟亲自从城外迎回家。 太夫人就笑着把刚才的事说给平国公听,“我看平国公回来得也正好,我们母子俩很久没有一道吃酒了,正好,孙媳们一席,我们一席,借着这个事头啊,中午好好吃一顿。” 她这么有兴致,平国公自然也不会扫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正好七娘子在摸耳朵——视线在七娘子指间停留了片刻,也就笑道,“好啊,不过中午儿子还要进宫去,不知几时出来,不如就是明晚再来庆祝一番,也算是为于潜过个生日。” 四少夫人忙起身逊谢,“于潜是什么位份上的人呢,还要父亲这样看重……” 太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答应了下来。“莫氏还不知道你父亲?最是疼爱小辈的,明晚就明晚,杨氏好生办一办,不过,也不要太热闹了。” 看看,这就是太夫人,就连为难人,都为难得这样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多喜欢自己,一听说自己要接账了,就欢喜得要庆祝起来。 七娘子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盈盈一笑,“祖母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安排的。” 若有若无地,她又转了转指间的金戒指。 五少夫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似的,微微地偏过了头去。 从乐山居出来,五少夫人就没有停留,直接和五少爷一起回了慎思堂。 七娘子也没有在小花厅里多坐,她把中元留在小花厅里,自己带着端午,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西翼十几间房,平时有在使用的也就是五间不到,许凤佳名义上有一个小书房,还有一个自己的睡房,不过自从他不许七娘子吃了晚饭后再动脑筋,小书房也就形同虚设。那间自留的卧室更是早已经蒙尘,连那晚他和七娘子闹脾气的时候,都已经不堪使用。余下的七八间房中,七娘子挑了一间向阳的屋子打扫出来,又放了几张打好的书桌,预备做将来文书处理之用,如今几个丫头不当值的时候,也经常进去歇脚喝茶。 她就在这件新办公室里坐着,过了一会,管事妈妈们就陆陆续续地进了明德堂,等到平时惯常来办差的那十多个管事妈妈都到齐了,中元也闪身进了花厅,回身合上了门。 七娘子又掠了掠浏海,倒是无意间让阳光折射到金戒指上,在屋内投出了闪亮的光斑,晃着了众人的眼睛。 她歉意地一笑,放下手轻声道,“从今儿起,就由七娘来为祖母、母亲管家了。” 众人的眼光,似乎都被磁石吸到了她的食指上,半晌都没有人挪动。 七娘子也没有做声,又徐徐地啜了一口温水,才又道,“世家大族,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规矩,小七当然也不会随意改动,就算换人当家,也是萧规曹随。以后当家,还请诸位妈妈赏脸,大家彼此帮衬着,安稳度日。” 这几句场面话,是一定要交代的,众人也都并不讶异,有几个殷勤的就喃喃应,“少夫人说得是,奴婢一定殷勤服侍。” 她点了点头,“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凡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人,都要养成记档的规矩,这个习惯,七娘是改不了了。少不得也要请诸位妈妈们体谅则个,有什么事,都记下来。” 她三言两语,把记档的规矩解释清楚,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就又道,“从此后和往常一样,巳时一刻在明德堂里点到,一直到中饭前我都在这里做事,有什么急事也可以随时进来请见,不过不急的事呢,那就等到上午来一并说了,更方便一点。” “各位妈妈都暂时还是按原来的规矩办事,这个记档的规矩,七娘也是第一次推行,怎么个做法,还得摸索,总之册子一会儿会发下来,诸位先记着,到了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派人前去索取。” 七娘子顿了顿,又扫了众人一眼,才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不识字不能记的,或者是不想记的,现在都可以先说出来,别等日后索要了拿不出来,那……就难堪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调转寒,虽然面色不变,但屋内的气氛,却似乎因为七娘子的语气而一下僵硬了起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新科主母,似乎并非善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时间声音参差,都道,“少夫人说的是,奴婢知道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蔡妈妈和吴妈妈两个账房,就从今天开始盘账吧。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随时说来,我自然会问五嫂,这几天账房里的事,就由……” 她的目光在室内巡梭片刻,见注目者无不精神一振,七娘子不禁暗笑,到了最后,才落到了老妈妈头上,“老妈妈代管几日,妈妈看怎么样?” 老妈妈肃然道,“少夫人有命,老奴自然没有二话。” 蔡乐家的和吴勋家的对视了一眼,也都恭顺地道,“那就拜托老妈妈了。” 七娘子绽开笑意,又随手吩咐了几桩琐事,才道,“李庚家的稍微留一留,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先下去吧。” 235心窍 李庚家的不由有些忐忑——她是管着各院里小厨房们采买的活计,说起来也是个油水丰厚的活,七娘子要拿捏她,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平时又仗着是府中老人,想着对五少夫人也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就没有多奉承七娘子,如今被七娘子这一显摆威风,第一个就被气势唬住,胆气比平时弱了三分,再一看七娘子淡淡的表情,更是从心底虚了上来,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竟是怎么看,都是漏洞,这个头,就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她微弯着腰,恭谨地站在地下,看七娘子慢慢地喝了一盏茶,终于是忍不住问,“少夫人……有事要吩咐小的?” 七娘子抬起眼来,似乎这才想到李庚家的,她微微笑了笑,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你坐。” 立夏和上元登时拍了拍手,就有个中年妈妈端了小几子进来,摆到了李庚家的边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李庚家的就心惊胆战地坐到了小几子上,抬起头恳切地望着七娘子,又拿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 七娘子看自己已经立起了威风,也就没有再拿乔。“只是想问问你,平时我们家摆酒吃饭,用的都是哪家的席面。” 立夏就清脆地解释给李庚家的听,“明儿太夫人要自己家女眷在一起吃一席酒,少夫人是问你,这样的场合,一般是在家里自己做呢,还是到外头去叫席面进来。” 李庚家的一听不是要发作她,顿时欢喜起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登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平时家里有什么喜事大宴宾客,那肯定是在福寿堂、中信堂、庆和堂、同和堂里选,家下女眷们小酌,要是吃腻了家里的口味,太夫人是喜欢到玉华台、春华楼叫几个江南菜来填补席面,不过最多的还是家里多做几个菜罢了。听少夫人的意思,是因为有个喜事,想要大家一起坐着吃吃玩玩,那么依奴婢的意思,到春华楼叫个翠盖鱼翅,枣泥方谱——都是太夫人爱吃的菜,再不拘添补些什么,我们自己再预备个十多道菜,并不过分奢侈,又很看的过眼,花费也不大。少夫人看着好,小的就下去叫人筹办了。” 她在喜事中一向是管着小丫鬟么传菜端菜,安排外头饭庄子的厨子们安灶做饭,对家里正经吃宴席的事,当然最是熟悉,难得七娘子一吓就吓住了,李庚家的不但没有拿乔,答得还很爽快,又比出了不少往年的例子说给七娘子知道,七娘子听得也很满意,她笑了,“以后这样的事,我看就直接交给你了,菜谱什么的,就你来拟,给我过过目就行。” 李庚家的受宠若惊,又强自压抑着欣喜谦让,“少夫人过奖了,这样的事,奴婢也不敢做主,还是要少夫人把关才能安心。奴婢就是在边上出出主意罢了!” 七娘子目注她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又道,“对了,你手下管着几个人呢?” 又问了些李庚家的平时工作的细节,才道,“刚才说的档案,回头会有册子送到你们手里,李庚妈妈呢,再用心一些,写一份工作报告来给我看看,介绍一下你平时的工作内容,再把几个手下的人,都写一份档案,描述一下各自的能力、性格……可要好好写,我是要给别的妈妈们当范例的。” 李庚家的简直都要呆住了——这样的殊荣,也能落得到她头上? 若是在平时,她恐怕不但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要有些烦躁:毕竟对这些只识得几百个字的管家婆字来说,写一份报告,可算不上什么轻省的活计。可被七娘子这一吓,一冷,一捧,如今的李庚家的,早已成了一摊子泥,七娘子话音才落,她就迫不及待地点起了头,“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用心做事。不会让少夫人错爱的!” 七娘子又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才打发她,“下去做事吧,这一份报告,你三天内给我就行了,用心写,不要赶。” 目送她出了屋子,她又打发中元,“去彭虎家的、林山家的、盛锦家的、雷咸清家的那里都打好招呼,彭虎家的要额外采买些果蔬,这个让她和李庚家的商量,菜单拟出来送到老妈妈那里看一看,老妈妈点了头就这么办。林山家的要预备取金银碗碟,盛锦家的要把丫头们安排好,雷咸清家的要和外头的管事们说,和春华楼的人结账。” 大门大户里,随便聚在一起吃一顿,就有这么多排场,这么多的琐事,也难怪五少夫人说她管得头疼了,家务事就是这样,一件接着一件,琐碎却烦心。 不过对七娘子来说,反正她动动嘴就好,底下的事,自然有底下人去做,是以也并不觉得烦累,随口发放完了,又督促着上元去发册子,就带着立夏回了西次间里,喊了点心来吃。 立夏一边给七娘子斟茶,一边撇嘴,“太夫人也实在是……” 她不比端午中元,一向稳重,很少说主子们的坏话,今儿似乎也是实在忍不了了,才说了这半句,却又收住了话头。七娘子看着她笑了笑,轻声道,“其实,这倒是好事。” 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问,却又忍住了没有问,一扭身出了屋子,去给七娘子张罗点心。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欣慰:这丫头如今也很知道进退了。 许凤佳今天并不大忙,上午给太夫人请安之后去了官署,到了中午,居然就溜回来吃饭。 “二姐夫上路后,这一向倒没有多少要我去做的事了。”他和七娘子说起了工作上的事。“再说这一阵子,北疆也很平静……去年冬天冷,今年要是有一个丰收,北戎自己内部也不想打仗,更想好好放牧。” 虽然他杀了不少北戎,但提到这些化外之民,许凤佳却没有多少鄙夷之意。七娘子就有些好奇,“还以为你巴不得杀光这些蛮子……” 许凤佳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冷笑道,“杀哪里是杀得完的?越发和你说破了,北戎也都是些挣扎过活的老百姓,要打仗的,从来都是上头的人罢了。” 提到这个问题,他心绪似乎并不很好,只是摆了摆手,就粗率地转了话题。“我虽然知道祖母一向都不大喜欢你,不过却从不知道,她居然不喜欢到了这个份上。” 七娘子笑嘻嘻地对他亮了亮手上的金戒指,笑道,“她是不喜欢我戴着这个东西,又哪里是不喜欢我呢?” 她见许凤佳不以为然,想了想,自己也不禁承认,“好吧,的确也不大喜欢我。我的出身,哪里入得了祖母的眼呢。” 提到七娘子的出身,许凤佳就更又有了几分不自然,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又道,“还好,爹还是明理的,没有让你一接手家务,就要安排宴席……祖母这一手,稍微小家子气了一些。” 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肯定要有一个上手的时间,这时候凡是懂事一点的主子们,肯定都是尽量少出幺蛾子,让政权平稳过度。太夫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家务一上手,就要七娘子兴办个小宴席,这就是摆明要给七娘子出难题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太夫人的用意,平国公当然也不会看不出来,他于是借口四少爷的生日,为七娘子多安排了一天准备的时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几个人是心知肚明。 “祖母这是怕我太闲了,要给我找一点事做。”七娘子眼神一闪一闪,好像收进了夜空里的一点星光。“你信不信,就是这宴席之后,她也少不得继续给我安排些烦心的事,让我更忙一点。” 许凤佳已经吃了两碗饭,见七娘子吃了小半碗饭,就把筷子搁下了,不由一皱眉,劝道,“好歹也多吃一点,我看你平时晚上也有吃一碗饭的时候,怎么今天胃口这么小?”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中午回来吃,快到饭点的时候吃了两个萝卜丝小烧饼,其实已经饱了。” 许凤佳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他扭头叫道,“立夏上元进来!” 两个丫鬟本来在西次间外头说话,听到世子爷传唤,顿时就推门而入,齐声道,“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许凤佳就指着七娘子道,“以后快到饭点,不许你们主子吃点心,免得耽误了正餐,长此以往,又败坏了胃口。都知道了?” 也不顾七娘子秀眉微蹙,这两个小丫鬟都是一脸的恭谨,躬身应了,“世子爷吩咐得是,奴婢记下了。”又上前为两人换了骨碟斟了热茶,这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颇有几分幽怨,“这还是我的陪嫁不是?怎么听你的话,倒比听我的话更殷勤些?” 话才出口,她就挨了许凤佳一个瞪眼。“从前还以为你很聪明,如今倒觉得你笨得很,哪有人和你一样不注意保养……在家事上,我听你的不错,可别的事,你还是得听我的。” 这话里就又有了几分少年将军的霸道。 “人家又不是你的小狗。”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别过头去。“你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许凤佳的话里就有了几分笑意,“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只是这一次说出口时,七娘子的心境已经同上一次大不一样。 她咬着下唇,强忍住了笑意,垂下头看着精致的碗碟,没有回话。 # 李庚家的第二天就把两份报告都送到了明德堂。 管事妈妈们还没有都到齐,李庚家的就将两沓厚厚的纸张塞到了立夏手上,口中还谦让,“仓促写的,并不大仔细,姑娘包涵着抄录。” 她这一动作,还没有按班列好队的管事妈妈们,倒都住了脚步,半带着疑惑地看向了立夏和李庚家的。 七娘子就在唇边藏住了一抹笑。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天下人的共性。 如果叫每个人都写一份这样的材料,恐怕这些管事妈妈们,又要觉得过分劳累,私底下自然难免抱怨。 可如今李庚家的一脸喜气洋洋,将这么厚的两沓东西材料递给立夏,她们又难免不多想:这什么东西,凭什么李庚家的要写,我就不用?为什么她有这个脸面,我就没有? 她和气地夸奖李庚家的,“妈妈办差真是殷勤!以后少不得还有更多的事,要交给你忙呢。” 李庚家的难掩喜气,“是少夫人抬举!” 等人一到齐,一些家中琐事发配完毕,她又迫不及待地向七娘子汇报工作进度。“和春华楼的人说好了,两席各十道大菜,今晚准时送过来,我们自己小厨房上预备好别的菜,太夫人今早捡了席开流觞馆……” 盛锦家的上前一步,“小丫鬟们是定了自鸣钟响五下就到流觞馆外头聚集……” 几个管事妈妈也都上前汇报,自然而然地沿用了七娘子当时定下的规矩,把整个家宴彩排了一遍。 七娘子含笑听了,又和气地夸奖众人,“果然都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办起事来,就是叫人放心。” 等到散了席,老妈妈特地留下来和她说话。 “李庚家的虽然办事手段是有的,但脾气一向孤傲……”老妈妈夸七娘子,“也就是少夫人有这样的手段,一天不到,就收拢了她的性子。” 虽然是夸赞,但到底态度间也含了一丝疑惑:这么多许夫人嫡系出身的管事妈妈,七娘子怎么就挑中了两边不靠的李庚家的…… 这就是在百年世家里当家的坏处了,凭着许夫人的支持上了位,有好处,当然不能忘了许夫人的嫡系。 七娘子笑着解释给老妈妈听,“如今既然是我当家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祖母这阵子,恐怕是不会稍停的。要折腾我,这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吃酒?” 而李庚家的平时就是管宴席上到处上菜传菜,和外头的大师傅们接洽了买席面的管事妈妈,七娘子不笼络她,笼络谁去? 老妈妈登时恍然大悟,钦服地夸奖七娘子,“这份心思,真是老道!” 她又有了几分好奇,“可太夫人又为什么要——要折腾您……” 到底太夫人位份尊贵,私底下编排她,还是让老妈妈红了脸。 七娘子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我的一点猜测,是不是,还要看日后祖母是怎么行事的。” 又催促老妈妈。“您该到账房去了,这一眼看不见,还不知道两个账房私底下说了什么……” 老妈妈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少夫人只管放心,账房里服侍的几个小丫头,都换上了我们的人。就是两个妈妈住的地方,也都安插了几个人手,若是她们私下沟通,老身是一定收得到消息的。” “老妈妈办事,我是放心的。”七娘子就赞赏地按了按老妈妈的肩膀,“以后这几个月,还多得是要仰仗你的地方呢!就是母亲当年留下的老帮手们,恐怕都要请几个出山来撑场面了。” 老妈妈顿时愉快地笑了,她起身告辞,“虽然也安插了人手,但总还是我亲自看着,放心一些。” 等老妈妈出了屋子,立夏跟着七娘子进了西次间,才称赞她,“真不知道您的心是怎么长的!总觉得要比商代的比干呀,还多了一窍!”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当家嘛,靠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呀。” 她又若有所思,“也不知道祖母究竟是不是安心要折腾我了。” 七娘子猜得不错,太夫人果然就不消停起来,当天晚上吃过了一席酒,第二天就闹了个肠胃不舒服,还嫌钟先生看得不好,要七娘子另找大夫,一时间,七娘子颇有些脚不沾地的意思。 236能人 进了八月,很快就是中秋了。 虽然还有半个月的时限准备,但像中秋这样的大节气,府中上下人等都是很看重的,才过了八月三日,太夫人就嚷着要好好地操办操办,并不愿意在流觞馆里吃酒,而是想开了高处的望月楼,大家在望月楼上赏月,安排一班小戏子们在山下吹吹打打——这样才够风雅。 上头一句话,下头跑断腿,七娘子一边熟悉人事,一边还要按照众人的口味拟了菜单,又要吩咐李庚家的和几个管事妈妈一起,操办中秋的宴席,还有望月楼的打扫修缮,还要和郭福家的——管许家一班小戏子的管事妈妈一起,商量着定了戏单出来,种种琐事,不一而足。 “这还好是笼络住了李庚家的。”她就和许凤佳闲话,“这吃上的什么事,她都能举出无数的例子给我参考,要不然有很多事,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就是没有她,也有老妈妈。”许凤佳倒不以为然,“她也是个聪明人,不敢和你拿乔,否则你问老妈妈,还不是一样?” 许夫人手底下多少老管事妈妈,现在都蠢蠢欲动,想要证明自己宝刀未老。李庚家的既然被自己收服,当然要为保住自己的差事奋斗,七娘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笑道,“说得是,母亲给我这枚戒指,助力真是不小。” 虽说一般新人上位,底下的妈妈们总要有所动作,但七娘子人又精细、又威严,这些天众人冷眼看来,竟是拿不到她的一个错处,又有老妈妈掠阵,许夫人赏赐的黄金戒指护身,众人竟一反常态,都有些战战兢兢,深恐做了出头鸟,反而被七娘子拿捏起来,杀鸡儆猴。 既然无形间都被七娘子吓怕了,这份家务,七娘子就执掌得很顺,虽然也有些料想不到的地方,但她身边有老妈妈这个经过事的大管家在,遇到不懂的地方,遣人一问,难题顿时迎刃而解。因此太夫人虽然不断地兴出事来,但府内诸事运转得却都很安稳,并没有难得住七娘子,只是让她比往常更忙碌了一些。 等到八月五日,许家又接到消息:四少爷所属军队回京换防,这位离家四五年的许家子,终于能回京过一个中秋了。 这消息一传出来,首先四少夫人这一喜非同小可,也开始折腾七娘子,每日里不是要申领墙纸,把慎思堂里的墙壁天棚,重新都糊了一遍,就是见天地来问七娘子要摆设,要被褥,要各式各样全新的家用器具……虽说物件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讨厌在一个琐碎上,七娘子顿时被绊住了脚,常常一整个上午,忙得都喝不上一口水。 敏大奶奶来看她的时候,就特地捡了下午进明德堂来。 “你刚当家,一早上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来讨嫌了!”敏大奶奶这一次倒没有带南齐生的女儿,“到下午来陪你说说话,倒也是好的。上回我到大伯家里,瑞云还说,请我多来陪你说说话呢,她倒也想着过来的,只是从早到晚都不得闲。” 权瑞云一进门就要当家,她又不比七娘子,是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没有闲心外出搞社交,也是常理。七娘子略略皱了皱眉,也叹道,“我几次回家,瑞云都是和我们坐一坐,就到外头去忙家务了,一时也来不及问,她这一向开心不开心。” 她不比敏大奶奶,可以频繁进阁老府说话——毕竟那是娘家,闲了没事老往娘家跑,招惹闲话。倒是敏大奶奶往杨家走动,那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敏大奶奶叹了口气,“说句老实话,七妹,大伯母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你站在她身边,她也能挑出毛病来,不要说瑞云还是刚进门的媳妇了。” 只听敏大奶奶这句话,就知道大太太和权瑞云之间的关系,远远称不上和睦。 七娘子很觉得抱歉,“可惜我这里自己也忙,不然,倒真要回去看看瑞云了。” 她又关心地问,“那九哥……” “善久一心一意只是读书,如今窗外事是一概不闻,全家上下也不敢拿外头的事去吵他。”敏大奶奶摇了摇头,“我看瑞云最苦就是这个,在婆婆跟前受了气,回来对着夫君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就是暗自垂泪罢了。我几次去看她,觉得她精神差了不少呢。” 其实说起来,杨家人口简单,现在就四个主子,比起七娘子要面对的这一大摊子烂账,杨家的家务简直轻松得快上天了。七娘子尽量想去,也就是个人情往来,要比许家更复杂一些:毕竟杨家在风口浪尖上,外头的交际要难一点。 七娘子顿时蹙起了眉毛,思量再三,到底也只是叹了口气。 出嫁了的人,就不好再把手插到弟弟的家事里了。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七娘子也只能这样说了。“好歹善久也是为了上进,再过几年中了进士,就什么都好了。” 敏大奶奶顿时微微一笑,“七妹这是变着法儿来夸我呢?” 敏哥这一科倒是中了进士,名次在二甲前列,大老爷很肯提拔侄子,敏哥又争气,选拔考试里表现优异,竟是已经考出了庶吉士。将来一辈子仕途,至少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七娘子望着敏大奶奶笑了笑,又道,“大嫂也有几个月没来看我了!” 大少夫人这几个月里也就去寺庙上了一次香,倒不像是去年冬天那样,和敏大奶奶来往那么频繁。 “唉,家里事情多。”敏大奶奶似乎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南音去年肚子里那个没了,我就做主为你哥哥又挑了一个通房,如今两个人天天争风吃醋的,我一走开就要生事。娘家事情又多……也就没空来看你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敏大奶奶见七娘子露出了倦意,便起身道,“你还是睡你的,我去至善堂找韩家姐姐说说话,就直接出府了。” 看来,她这一次上门,主要还是来看大少夫人的。 七娘子当然不至于留难,她爽快地将敏大奶奶送出了屋子,回身也不就睡,而是沉吟起来,在纸上涂涂画画的,想了半日,才和立夏感慨,“大嫂这个光风霁月的性子,我是很敬佩的。只盼着她……” 话说到一半,又收住了没有往下讲。 立夏却立刻会意:敏大奶奶和大少夫人之间的那点勾当,她是在七娘子身边见识过的,要说没有一点猜测,那也是假话。 “奴婢瞧着,这两个少夫人倒是一门心思与世无争。”她轻声为七娘子分析。“不管是大奶奶还是大少夫人,都没有太多不该有的心思。尤其是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如果想当家,早就要和五少夫人争个日月无光了。不至于五少夫人才出了一招,她就毫不留恋地将管家大权双手奉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少夫人的确也没有动机来做任何害人的事,多少宝贵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都退却了,又何至于要用谋害的手段,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七娘子微微沉下双眸,吩咐立夏。“去看看谷雨春分在做什么,如果走得开,带一个人进来。” 把谷雨、春分放在四郎五郎屋里,是一拍几响。这两人在五娘子身边时日最久,如果说还有人能够回忆得起五娘子生前的一些琐碎细节,也就是这两个丫鬟不会错的了。 谷雨很快就恭恭敬敬地进了西次间。 七娘子却没有在西次间和她说话,而是将人带进了西三间里。 西三间是她的卧室,在卧室里问话,不但显出了这件事的重要,还透着一股推心置腹的私密感。 “刚才大嫂进来,你是看见的。”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开门见山。 对于这种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生死凭她一句话的丫鬟,没必要再玩弄什么心机了。再说,谷雨、春分一向也都很听话,不是乱嚼舌根的轻浮人。 谷雨一怔,才坦然地点了点头,“您还陪着大奶奶进来看过了四郎、五郎嘛。”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问,“还记不记得,从前五姐在世的时候,大嫂有上明德堂来拜访过么?” 谷雨顿时面露惧色,显然是捕捉到了七娘子的用意。 在五娘子去世快满三年的时候,她的死,终于随着七娘子上位,而要被重新翻出来调查了。 府中当然会随之再起风波,而她和春□为五娘子的贴身丫鬟,又怎么可能不被牵扯进这样的漩涡里? 时间几乎是一切的解药,即使在当年,还有许多人希望在这件事上找到说法,可三年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开始往前走的时候,要再提起往事,这样的抵触情绪,也是在所难免。 七娘子就在心底随手记下了一笔,提醒自己要留心这点:明德堂里的丫鬟们,再怎么样也得跟着她的性子办事,可明德堂外的人,却不一定高兴自己将往事再叨登出来了。 “敏大奶奶过门也没有几年。”谷雨很快回忆起了当时的细节,不疾不徐地为七娘子解说了起来。“就奴婢记得的来说,我们姑娘进门之后,头三个月是没有什么访客的,进门四个月的时候,敏大奶奶过来看了她一次,当时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沮丧,也没有多少话,大奶奶坐了坐就走了。又到了她生日的时候,大奶奶来看了看她,以后就再没有上门了。” 敏大奶奶两次上门,一次是礼节性的拜访,一次是为五娘子生日道喜,这都是很正常的礼节拜访。就是去看了大少夫人,也很说得过去: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老乡。 以五娘子粗疏的性子,当然也不至于会从中琢磨出不对来。她更不可能毫无通报地闯进至善堂去,撞见两个人幽会的场面。所以她发现了两人之间的秘密,导致两人不得不杀人灭口这个可能性,那就相当小了。 不过,这也不是说敏大奶奶就没有嫌疑了。 虽然大少夫人和孩子们不算很亲,但在四郎、五郎出生前,府里孙辈中的男丁,无不是至善堂所出。 但即便如此,给五娘子下毒依然不算是一步好棋,要下手,也是要等孩子们断奶后,再从食物中动手脚来得更合理一些。 自己对大少夫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一些。 七娘子就把谷雨打发了出去,又喊春分进来盘问了一遍,还是得到了类似的答案。五娘子身为新妇,平时很少和外界来往,敏大奶奶上门的次数,都已经算多的了。 把春分送出屋子,她又叫立夏进了西三间,沉吟着问她,“你看小黄浦这个人怎么样?” 立夏神色一动,“人很仔细,也很谨慎,倒像是个可靠的人。只是……” 只是小黄浦一家人都在府里服侍,有一些事也不好交待她去办,否则就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七娘子点了点头,“你和上元多找她说说话,你们这几年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以后我身边肯定还要再往上提拔大丫环。这丫头要是个肯进步的,你就私底下来和我说。再告诉她,多和她姐姐小闽江往来,是再不会错的。” 小闽江是大少夫人身边的梳头丫鬟,在至善堂也颇有些脸面。 立夏欲言又止,七娘子看在眼里,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损害最小的一条路了。”她的语气颇有些沉重,“我能想到的其他所有办法,伤害只会更大。” 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事不得不做,利用一个小丫头往上爬的心思,怂恿她刺探别人的**,的确说不上厚道,但正如七娘子所说,这已经是损害最小的一条路了。 立夏眼中闪过了几许黯然,她叹了口气,“姑娘您也是无奈。” 要查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尤其这件事上又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七娘子也只能将每一个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了。 七娘子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又传来了上元的声音。 “少夫人,老妈妈来了。”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站起身来。“我到西次间见她。” 她又自言自语,“这都五六天了……也该是时候了。” 立夏不解地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即使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南偏院那个无知的小丫头,但也从来都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贵妇人。 七娘子的心思,实在是太深了。 # 老妈妈的脸色并不大好看。 七娘子才命她坐下,老妈妈就迫不及待地拿眼睛看了看正在斟茶的上元和立夏。 “都下去吧。”七娘子于是从善如流,等上元斟过茶来,就将她们都打发出了西次间。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半天,老妈妈才从牙缝里开了声。 “这事……是吴勋家的,在背后闹鬼。”她的语调很有几分苦涩。 就是七娘子,都讶异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吴勋家的是出了名的两边不靠,一手账做得很漂亮,为人又很精细,不管在谁手下都很得重用,比起糊糊涂涂的蔡乐家的,她倒更像是账房里的大拿。 没想到,居然就是这么一个核心干将,居然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五少夫人那边…… “仔细说说。”七娘子沉下了语调。“肯定是她自己挑出的毛病,不是别人在后头弄鬼?” 老妈妈神色沉重。“老身按着少夫人的吩咐,一进了账房,就吩咐这两个人,‘查账的时候不要互相说话,也不要议论账里的事,不然传到外头去,难免得罪人’。有了老身这一句话,虽然两人在屋内查账,但是屋内却一直都很安静,老身就在一边为少夫人办事,就是偶然出去,也有小丫鬟在一边服侍,这几天来,两个妈妈都没有怎么互相说话。” 她顿了顿,又道,“有问题的那几本账,已经混在各色账本里,给两个妈妈都送了过去。蔡乐家的看过了,没有说什么,倒是吴勋家的就看了半个时辰,已经看出不对,把老身拉到外头窃窃私语,又将帐上的几处不对都指了出来。又说,这两个妈妈素来是我们夫人身边的得力干将,恐怕这件事闹开了,大家都有妨碍,叫我私底下来问少夫人的意思,看少夫人是查还是不查。如若不查,她就糊涂过去,并不再开声了。” 这倒也很符合两个管事妈妈的性子,蔡乐家的性格开朗,在账面上就糊涂一些,得过且过,没有挑事的意思。吴勋家的性子严明,这一番做作,已经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上,给了她缓颊的机会。要不是七娘子有定见在先,恐怕还真要被她瞒过去了。 七娘子满是兴味地哼了一声。“这个吴勋家的,也真是个能人。” 237耐人 七娘子很快就把吴勋家的叫到了明德堂问话。 这个中年管事妈妈有一张国字脸,面目刻板表情严厉,看上去颇有些可憎,就是往好了说,也是冷冰冰的,叫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在七娘子跟前,她也没个笑模样儿。请过安,她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又转过了头去,不和她目光接触。 七娘子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去,缓缓地吹动着淡褐色的茶水。倒是一边的老妈妈不断唉声叹气,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吴勋家的暗暗打量了老妈妈一眼,就在心底冷笑了起来。 这个新上位的世子夫人,只怕也巴不得有这样一桩子事,可以将从前的老人们梳理梳理,为自己的人马腾出位置吧。 大厨房采买和小库房当家,这都是油水极丰厚的差事,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一去,顺理成章,安排自己的陪嫁上位,不几年,她的私房钱就更是金山银山了。将来自己的孩子出世,就是没有爵位,也有丰厚的家事等着。 更别说这件事往下挖一挖,就能挖到张账房家的,对五少夫人更是个沉重的打击,这一年来,两个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底下人也都看在眼里。 这么好的机会,世子夫人要肯轻轻放过,不是痴的,就是根本不想当这个家了。也就是老妈妈老糊涂了,才会以为自己的眼泪,能够打动世子夫人。 她气定神闲,吃茶不语,又过了一会,果然就听得七娘子问。“这本账,到底是出什么问题了?” 吴勋家的顿时就作出了一脸的痛心,她提着裙子,跪了下来,先给七娘子磕了头。 “少夫人容禀……” 就又添添减减地将当时两个账房的话,告诉了七娘子知道。无非是以京城物价来说,采买上有虚报嫌疑,虽然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稍微一留心,就能发觉其中可以商榷之处颇多。并且以这本账来说,出入的银子,已经上了千两是至少的。 她的话要比两个账房说得都更保守一些,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吴勋家的还要在许家继续做事,把话说得太满,将来见到两个同事,难免有些不好说话。 以世子夫人的精明,当然也听得出她后头的这个意思。 她果然流露出了几丝心动,徐徐地翻动起了吴勋家的呈上来的这本账,沉吟不语。 又过了半晌,才轻声叹息。“虽然这么说,但五嫂是何等的光风霁月,要说她有这样的事,我是不信的。更别说这张妈妈,也是家里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没有出过事,怎么就这几年就出事了呢?” 言下不但哀婉痛惜,又有了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吴勋家的一下就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那双眼。 那双冰一样的眼,似乎已经钻到了她的脑髓里,现在正冷冷地盯着自己,让吴勋家的一下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按理这话,也不该和少夫人说。”也难得她的声音里,居然只带了几分干涩。“不过,五少夫人带进门的嫁妆,可没有您的显赫。就是连家具一道算起来,也不过是两三万之数,还有一大半是难变现的大件。在府里,吃穿用度,处处也都要有额外的赏钱,这一点,少夫人是清楚的……” 见七娘子面上还带了几分犹豫,她咽了咽口水,又加了把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少夫人一向养尊处优,恐怕不明白,很多人为了钱,是什么都肯做的。” “是这样吗?”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似乎有些讶异。 吴勋家的不禁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 世子夫人的眼睛,很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水潭,现在这两汪水潭,弯成了月牙儿,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居然是这样?” 吴勋家的忽然觉得,她一点都读不懂世子夫人的心思。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沙哑着保证,“少夫人,是这样的。” 七娘子收敛了笑意,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敲打着白玉沉口杯,发出了扣、扣的轻响。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外传。”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给祖母、母亲知道,这样的事,也不是我们可以擅自做主,说查,还是不查的……你知道了?” 吴勋家的只觉得心直往下沉。 这个该死的世子夫人,又选了一条最不可能出错的路来走。 罢了,横竖五少夫人针对这个情况,也早有安排。 她低沉着嗓子,应了下来。“但凭少夫人吩咐。”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让人把吴勋家的带了出去。 她一走,老妈妈就不叹气了。 非但不叹气,还直起腰来,露出了一脸的鄙夷。“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是她!吃里爬外,见钱眼开!也亏得她还有脸编排别人!” 像老妈妈这样久经阵仗的人精,又怎么看不出吴勋家的这么急切地想说服七娘子,背后必有图谋。 七娘子也满意地一笑。 “真是个能人,”她慢悠悠地夸奖吴勋家的。“我本来还拿不定主意,是她还是蔡妈妈,没想到吴妈妈这么心急为我排忧解难,就差没有指着自己把话说明白了。” 吴勋家的,的确也表现得太急切了一些,和之前对自己那漠不关心的态度相比,她这么着急地想要七娘子相信账面上的问题,几乎已经是□裸地揭开了自己的阵营。 看来一切和自己猜测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五少夫人是准备动用吴勋家的这一着后手了。 七娘子又陷入了沉吟,半晌,才随口吩咐老妈妈。 “也该让府里人都知道知道,我们的五嫂干的好事儿了。” 老妈妈神色一动,“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给她听。“刚才那一番做作,无非是要让五嫂相信我已经上套。既然如此,这件事闹得越大,恐怕她也就越逞心如意了。” 老妈妈恍然大悟,“是老身想差了!” 七娘子按兵不动,做出一心只想平平安安地接过账本的态度,无非是要吊一吊账房中的内线。如今内线既然已经浮出水面,她大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不必等到五少夫人自己揭盅。 “再说,要等到五嫂来放消息,事情岂不是完全按照她的节奏来走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一道好的谣言,有时候完全可以一石二鸟,就看怎么操纵。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可犯不着让给别人。” 她轻轻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五嫂想和我玩,我就陪她玩……不过呢,这消息该怎么放,就得看老妈妈的布置了。” 老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由衷地道,“以您的手段,张氏只怕是要饮恨收场啦——少夫人请放心,奴婢是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对这个庶女出身的继室,才真正的心服口服。 # 接下来几天,太夫人倒是反常的安静,似乎对折腾七娘子忽然间失去了兴趣,就连四少夫人都反常地安静了下来,留给了七娘子一段难得的空闲。 七娘子乐得松快,平时也就是早上拨出一个时辰来料理家务,平时有什么事到了她这里,再随时派人出去找到管事妈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倒也没有多少事需要七娘子亲自安排。 自从李庚家的交了两份报告上来,众位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是一个接一个地软了,七娘子又随手抽了盛锦家的——也是许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叮嘱她写了述职报告并人事简述,盛锦家的欢天喜地,第二天一大早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两沓比李庚家写的还厚的纸张,交到了七娘子手上。 众人看向她的眼光里,不期然就又多了几丝火热:人就是这样古怪,再不稀罕的东西,被七娘子这样一吊胃口,反而也都稀罕了起来。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就都已经私底下写好了报告,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七娘子一大早起来和许凤佳打拳的时候,就一边笑,一边把这些手段当故事一样说给许凤佳听。 许凤佳听得目光闪烁,半天才问七娘子,“你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这样的御下手段——倒不如进我手底下做事算了。” 七娘子打出了一脸的汗,掏出手绢擦了擦,才道,“一点点小小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你要是连这点手段都看不穿,还怎么带兵打仗?无非是看不起内宅小小的天地,也要这样去斗,才懒得用心机嘛。” 一时间,虽然明知道许凤佳只是玩笑,她还是露出了一点憧憬。“不过跟你打仗也倒不必了,如果我是个男儿呢,和你结伴去游遍大江南北,我倒是愿意的。” 许凤佳哈哈大笑。“废话,要是我,也更愿意游山玩水,懒得去打仗的。” 七娘子冲他扮了个鬼脸,一路轻笑着进了屋子,洗漱出来,迫不及待拿起栗子面做的小窝窝头咬了一口。“饿死了饿死了,昨晚上睡前我想吃一碗面,你们世子爷硬是不肯。说什么积了食又睡不着……五郎,你爹坏不坏?” 谷雨和春分抱着四郎、五郎进了屋子,五郎在先,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他笑嘻嘻地道,“爹坏!” 四郎却有不同意见,“爹不坏!” 两个小家伙就咿咿呀呀地打起了嘴仗:这两个孩子现在说话都说得很流利了,时常用众人听不大明白的速度和用语,彼此间吵架。 正热闹着,许凤佳也进了屋子,一身浴后的清爽香味。他笑道,“好哇,我一不在,你们母亲就编排我。”说着,在七娘子身边坐下,给自己取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七娘子吩咐立夏,“给世子爷装一碗清浆。” 四郎、五郎对母亲这两个字,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五郎和四郎吵了几句,觉得无味,又扭动着身子要到炕上来和七娘子一道。“七姨陪我玩!” 谷雨和春分忙哄他,“七姨吃饭呢!”做张做致,也给两个孩子一点大人的东西吃了,两夫妻吃过早饭,整顿了衣装,一道出门去给太夫人问安。 许凤佳一边走一边吩咐七娘子,“四哥恐怕这两天就要到家了,慎独堂那边,你也去坐一坐,看看还有什么预备不到的地方。不要让四哥觉得自己受了怠慢。”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脚步也慢了下来。七娘子站住脚,跟着许凤佳的眼神看过去,才发觉在小萃锦院门口,两三个管事妈妈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还不断地将目光投向了七娘子夫妻俩。却是一等被许凤佳发觉,便又轰地一下四散了开来,各自低头做事。 她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老妈妈办事,真是让人放心。” 这才几天,平国公府里就传开了谣言,恐怕还不到中秋,就可以往下再走几步了。 许凤佳望着她扯了扯唇,也低声地回她,“是你编排得好,连我都听到了,何况她们?你看祖母这几天的脸色……” 七娘子一下精神大振起来。 “连你都知道了?”她抓着许凤佳的袖子,急急追问,“可恶,你不早告诉我!非得到现在才说。” 许凤佳很有几分吃惊,“我是昨儿个知道的,不是又回来晚了,怕惹起你的心事,就没有说,回头又浑忘了——怎么,你就这么不想我知道?” “你傻啊,”七娘子翻了个白眼。“你知道,父亲肯定也就知道了嘛。” 许凤佳平时除了在明德堂和乐山居走动,就很少进小萃锦了,连他都已经知道,那么平国公许衡十有**也收到了消息,知道这账是查出不对来了。 以许凤佳的聪明,当然是略一细想,就明白了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道,“只可惜我又要去通县了……不然,真想到梦华轩里看看热闹!” 七娘子又白了他一眼,才自轻笑起来。 “何止是你?只怕有上百人恨不得当面来问我,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账面出问题,毕竟只是个谣言,虽然七娘子并没有否认,但她却根本也没有承认帐查出问题。五少夫人不管是要澄清还是要认罪,一下也就没了个目标。她自己又不好出面要求仔细盘查——毕竟是没影子的谣言,这就当真了,反倒显得五少夫人过分心虚。也因此,虽然这几天府里的气氛渐渐越发紧张,面上大家却都还保持了一团和气,说笑时,就像谁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都是一脸的开心。 “我就是奇怪,”许凤佳也若有所思,“按理这时候正好是祖母出面说话。怎么她老人家反而安分下来,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成天到晚,只把四哥挂在嘴边。” 七娘子瞥了许凤佳一眼,轻笑道,“等你想明白这事,黄花菜都凉啦!” 她到底也有了一丝不确定,“不过祖母的表现,也的确耐人寻味……” 眼看着乐山居就在眼前,两个人也就都收住了声音,拾级而上,掀帘子鱼贯进了堂屋。 238上吊 今儿人到得很齐,居然连平国公许衡都难得地进了小萃锦——他上一次进乐山居,还是七八天前,兄弟们商议着吃烤肉的那天。 平国公大驾光临,太夫人自然也不可能等闲视之,她也比往常更早进了小花厅,和平国公说起了亲戚间的喜事。 “九月底就是九十大寿了,真真是老人瑞,上回在谁家见到,还是精神矍铄……” 见七娘子夫妇进来,太夫人就住了口,对两个年轻人露出了慈和的笑意。“凤佳来了。” 一屋子的人,就都看向了许凤佳——身边的七娘子。 五少夫人和五少爷是早到了的,都在老位置上就坐。五少夫人看着精神头似乎并不太好,眉宇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听到太夫人这一句话,她递来一个眼色,又很快带了些埋怨地,将头扭了回去。 好做作! 七娘子也不禁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她这么多年修行下来,其实对于做戏也就只是入门而已,一般的浅层情绪装一装也就算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借着表面的平静,来掩饰内心深处的情感。 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这做起戏来,真可谓是七情上面,全情投入。光是看她的表情,要是七娘子不知就里,恐怕就要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却又不方便开口为自己说话,心里的憋屈劲儿,别提有多大了。 可惜,一个像五少夫人这样无情的人,又怎么会轻易为自己感到委屈呢。 七娘子就气定神闲地给太夫人、平国公问了好,在许凤佳身边坐了下来。 平国公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太夫人,也就低头吃茶,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太夫人呢,眼神闪烁,也不知在出什么神,时而看看七娘子,时而又看看四少夫人,半晌才笑道,“说起来,于潜也就是这一两天到家吧?”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欢容,“可不正是?昨儿送信来,说是快些呢就是今晚,慢一点明天中午,那是一定到家的了。” 太夫人就看向七娘子,“于潜难得回来一次,太妃在宫里又有喜事,今年中秋倒是要办起来。六孙媳看看,方便的话,倒不如叫春合班进来唱一唱!” “回头就遣人出去问问。”七娘子忙笑着回,“若没有被别家订走,就在流觞馆里头搭台,我们在望月阁里吃酒,从上往下,听得真不说,看得也清楚,祖母看怎么样?” 太夫人含笑点头不语,平国公又想起来问许凤佳,“你们什么时候去接你们娘回来?” 倒是大少爷代答,“钟先生说,母亲这个病最怕睡不好。上回去小汤山的时候,母亲就说了不回来过中秋,免得大家闹赏月又闹得太晚,若走了困,好容易将养出来的精神,又颓败了。” 平国公眼神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七娘子这才体会到许夫人的深意:她说要躲清闲,还就真一定要到小汤山去住,否则此时此刻,必定也是身不由己,又要被卷入家务事的漩涡里了。 她轻轻一拉许凤佳的袖子,许凤佳就笑道,“也没有什么,咱们家这个样子,还不是日日都在过中秋?比不得小户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多少好东西,才这样看重节气。等四哥回来了,我们去庄子上陪母亲住几天,也是一样的。” 提到许夫人的病,太夫人和平国公也都不好多说什么,太夫人还道,“这是媳妇有福气,几个孙媳都能拿得起家务,她才有空去休养。早些年,还不是要抱病伺候在我身边?不回来也就算了,在小汤山好好休息吧。” 这话绵里藏针,许凤佳眼仁一缩,就要说话。七娘子忙笑道,“也不知道四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不好安排采买们送菜。四嫂回头想到了什么难得的菜,就和我说一声,回头让彭虎家的采买进来送过去——大嫂、五嫂、于宁于泰,几个妹妹们,可都不许埋怨我偏心啊!” 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于宁道,“不埋怨嫂子偏心,到时候我进了饭点,就到慎独堂去。料四哥四嫂也没这个脸皮赶我!” 四少夫人笑得头上的珠钗一阵乱晃,映着日光,颤出了一连串的光晕,“这么爱和你四哥厮混,改明儿你四哥回西北去,就把你带去,叫你天天跟着他吃饭!” 于宁一缩脑袋,再不敢开声,作出了一脸惧色,众人都笑了起来——许家的几个孩子里,于宁、于泰都不爱武事,平时最怕摔摔打打,倒是在读书上有些天分。 四少夫人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还要说话时,却是于平指着她笑道,“四哥要回来,我们嫂嫂就和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容光焕发!” 屋内登时又响起了一片笑声,众人又坐了一会,才各自起身散去。太夫人起身进了净房,七娘子让许凤佳先走,自己故意坠后一步,拉着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细问,“祖母这一向还爱吃春华楼的菜吗?春合班的戏爱听哪一出……”足足消磨到人都散尽了,太夫人都从净房里出来了,才恍然大悟,向太夫人告辞。 “家里事多,小七就先回明德堂去了。” 太夫人眼神闪烁,看着七娘子走了几步,忽地笑道,“六孙媳慢一步。” 七娘子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回身探寻地看向了太夫人,问,“祖母有什么吩咐不成?” 太夫人思索了片刻,又笑着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道,“你坐。” 竟让七娘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让她挨着太夫人,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谁都没有做声,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了碗碟,将椅凳复位,又鱼贯退出了小花厅,只留太夫人的几个心腹作陪,太夫人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七娘子。“府里最近传的几句闲话,你听到了没有?” 果然是冲着那几句闲话来的。 七娘子动了动眉毛,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做出了一脸的为难,她低低地垂下头,避开了太夫人的眼神,嗫嚅道。“下人们嘴实在不大严……嗐,其实也就是没影子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出来了。这种事呢,又是最不好说的,唯一的手段就是仔细严查,可……” 可五少夫人本身,只怕是禁不得查的。 太夫人一时就有些焦急起来,心念电转间,她的语气又和气了几分。“你现在也是管家的人了,也知道很多事,不是当家人想要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 她拖长了声音。 五少夫人手底下的账出了问题,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她本人有意贪污,这个就不说了,第二种呢,就是她没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自己还懵然无知。 太夫人的这句话虽然含蓄,但听在七娘子耳朵里,却无异于黄钟大吕。 她这是迫不及待地认下了账有问题,而且还直接把整个基调,定在了第二种可能上:五少夫人是没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 所以五少夫人的确是以公谋私,为自己牟利,只是手段远不是她表现出来的这么粗劣了。 这个五少夫人,可真有胆色,连太夫人都被她算计到了这个局里,还这么挖心挖肺地为五房考虑。 七娘子心底一下就浮出了无数的推测:她是怎么牟利的,真的是高利贷?为什么已经把账补得那么完美,却还要瞒着太夫人,让她为五房担惊受怕? 她眨了眨眼,就顺着太夫人的话往下说。“其实小七也没有打算多追究什么,一家人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也就过去了。再没有什么事,比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 太夫人显然松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七娘子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这个笑,是从眼睛里笑了出来。 “好孩子,你这样想就好了。” 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你五哥一家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他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很多事呢,祖母老了,心就很软,只盼着见到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就什么事都不想追究了。”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似乎的确是发自真心。 七娘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也表现得很恳切。“小七也是这样想,名门望族,最怕的就是内斗,有些事能糊涂了,就糊涂了是最好。” # 从太夫人那里出来,七娘子就一路笑着回了明德堂。 几个丫头们都很奇怪,“少夫人今儿开心呢,一整天都咧着嘴笑。” 就连管事妈妈们都看得出来,七娘子今天心情不错,有几个胆大的如李庚家的、雷咸清家的,就打趣七娘子,“世子爷要出门办差,少夫人却笑得这么开心,难道就不怕世子爷在外拈花惹草……” 众人就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七娘子也跟着笑。“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世子爷只要不闹到我跟前来,我也随他!” “少夫人贤惠!”众人顿时又争先恐后地巴结七娘子,一时郭福家的来回,“春合班的人中秋已经定了去永宁伯林家唱堂会,并不得闲,班主说有个才进京的凤凰仪也唱得好,九月里还要进宫唱一次,问我们要不要试试她们的口齿。奴婢也不敢做主,要回来问了少夫人才知道。” 七娘子随口道,“你就跟进去听一听不完了?让外头懂戏的男人们跟你去一个,听完了回来,若是好,就定下,若是不好就问一问麒麟班,毕竟这一次隔得远了,也不用担心避讳不避讳。” 众人都笑道,“那宁愿是去请麒麟班的,毕竟是多年的老班,有个口碑。” 郭福家的也道,“那奴婢先遣人去问问麒麟班的班长,再回少夫人的话?” “好,”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你们都是戏迷,我是不懂戏的,这件事,也就是听你们摆布了。” 众人越发一笑,有事的又回事,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七娘子诸事安排妥当,又回了西次间里喝茶看书,和立夏、上元等丫鬟闲话。又把小黄浦叫到跟前来,细问她的出身家人,聊以解闷。 小黄浦难得有机会在七娘子跟前露脸,自然是受宠若惊,一边摆弄着辫梢,一边和七娘子说笑,“是,全家上下最出息的就是二姐。也是她的运气,当时太妃宫里手最巧的宫人没了,正好夫人进宫说话,太妃娘娘一眼就看上了她的头,这么一来二去,二姐就进宫服侍太妃娘娘……现在家里好几百亩的地呢!就在天津一带,日子虽说不富贵,但也极安稳的。” 提到她的二姐,小黄浦一脸的羡慕,是掩都掩不住。就是立夏等丫鬟,也不禁都是一脸的艳羡。 当时的大家婢,结亲的主要对象也还是家里的下人,这倒不是府中的主子们小气,而是一般的良民,很少有愿意和奴婢结亲的,毕竟身在贱籍,后代想要科举读书,就要受到限制。而商人们纵有愿意娶大家婢的,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妮子们,也多半都不肯相与。像小黄浦二姐一样,以宫人的身份被放出来,赏了良民的身份彻底脱籍,从而嫁到好人家的,一百个人里也没一个有这样的运气。也难怪提到她的经历,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也就有了计较,她冲小黄浦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丫头进屋还没到三个月,还要再看看她的心性。 小黄浦见七娘子不说话,却是欲言又止,半天,才冲口而出,问七娘子。“少夫人知道不知道……现在府里传了些闲话……” 七娘子神色一动,“什么闲话?说给我听听。” “是说查账的事……”小黄浦嗫嚅着道,“也是昨天回家去的时候,听三姐说的。说是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谈起来,都说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查账的时候,查出了厨房采买和金银库房的账有些不妥,背后隐隐约约牵扯到了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婶婶,背后、背后是……” 这个谣言是直指五少夫人贪墨,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人心就是如此,有一句话传出来,听者自然会臆想出一千句来解释。就算老妈妈在散布消息的时候,只是提了一句小罗纹,并没有明确地提出张账房家的,但这两人之间的联系,又哪里瞒得过有心人?稍微一加细想,就知道这谣言真正针对的是谁了。 七娘子笑了笑,点头道,“噢,这件事啊,我知道呀。” 她态度自然,小黄浦反而无以为继,她瞟了七娘子一眼,怯怯地续道,“奴婢的三姐还说,说,张家的婶婶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是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说她的账可是经得起人盘问的,说这传闲话的人,活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还说、说……” 见七娘子目注她等着下文,小黄浦一咬牙,终于道,“说少夫人到现在都不查这里头的猫腻,分明是有心陷害她……” 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就连七娘子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而是略略瞪大了双眼。 不过,她的惊讶也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消散了开去。 “五嫂也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七娘子只是漫不经心地评论了一句,就扯开了话题。“你三姐现在至善堂里,可还有体面吗?怎么我看大嫂头上的发式,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一点都没有翻新。” 小黄浦顿时如释重负,唧唧呱呱地为小闽江辩白了起来。“三姐的手也巧着呢!是大少夫人性子古怪,平时呢,一点都不讲究这些的,也就是要出去上香的时候,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三姐给她梳几个时新的发式——” 屋外忽然间又响起了散乱的脚步声,中元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嚷道,“少夫人,不好啦,张账房家的上吊啦——” 239寻味 她这句话可非同小可,一时间众人都怔住了,就连七娘子手边的小糕点,也都跌落在了裙边,为洁净的布料点染出了一长串的黄。中元又狠喘了几口气,才道,“要不是她亲生女儿发现,人怕是就背过气去了。” 这么说,就是还没有死了? 七娘子一下又镇定了下来,只是表情中,却依然难掩震怒。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太狠了,这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一旦撞进去晚一点,人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死于一场算计? 她猛然将沉口杯顿到了桌上,沉声道,“立夏去胡同里,把庄账房请进来,上元到二门上打听一下,父亲在梦华轩做什么呢,如果没事,就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想禀告父亲。” 几个丫鬟一下都回过神来,立夏深吸了几口气,面上立刻平静下来,波澜不露,上元也学着她的样子,装出了一脸的冷静,出了屋子。 七娘子又打发端午,“去小账房把老妈妈请出来,让她到张家去瞧瞧人怎么样了,大夫请了没有。中元你下去约束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许出明德堂去,有无故出去胡乱掺和的,全部罚三个月月钱,情节过分的直接撵出去。” 她平时说话,一向是轻声细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和气韵,难得露出今日这样的杀伐果断,众人忙不迭听命去做不说。小黄浦却是吓得动弹不得,细细地发起抖来,七娘子扫了她一眼,又不容置疑地道,“你来服侍我换衣服梳头,一会要过梦华轩,可不能就这样出去。” 等到七娘子换了衣服,又梳了一个更严肃一些的发式,几个大丫环也都回来了:庄账房住的胡同,本来就和煤炭胡同距离不远,只是小半个时辰,立夏就将她带进了明德堂,此时正在屋角垂首站着,也是一脸的肃穆。上元也带来了平国公的回话:老人家午睡才起,虽然很吃惊于七娘子的请见,不过还是派了人来接七娘子,到梦华轩说话。 七娘子亲自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床头的妆奁,从夹层里取出了两个女账房整理出来的两本账册捧在手中,带着庄账房同立夏两人尾随,又戴上盖头,这才出了明德堂,随平国公派来接人的两个老妈妈出了二门,拐向平国公府东翼外院,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走了几十步,便见到了一间几进的大堂屋,两个十来岁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着,七娘子将立夏和庄账房暂且留在屋外,独自一人进了堂屋。 梦华轩内的摆设,倒是意外地相当简朴。七娘子从堂屋被领进了东边第三间屋子,就觉得这屋子与其说是二等国公的屋子,倒不如说是乡下土财主的书房更恰当一些:除了一两个疏疏落落的博古架,并一个长长的条案之外,就再没有多少摆设了。只是向着阳的两面大玻璃窗,才有一些富贵人家的气息。 没有多久,平国公许衡也就进了屋子,神色间还带了一丝诧异。“是二门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老狐狸,还在这装糊涂。 七娘子心下腹诽,面上却是一脸的肃穆。“小七冒昧,打扰父亲了。” 她先行过礼,等平国公摆手道了无妨,才续道,“是内院原来在账房做事的一个张妈妈……” 三言两语,将张账房家的上吊的事交代清楚了,又道,“本来家里传的几句闲话,小七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犯不着去搭理,如今事情闹到这个样子,就不得不来打扰父亲,交割分明,免得家下人还以为小七这才接过家务,就要兴风作浪了。” 她不等平国公回话,自己走了几步,出门将庄账房领进了屋内,肃然道,“这是小七从扬州盐商高家特地要来的账房,做家用账是一把好手,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家账。自从七月中开始,就一直在为小七看账,庄账房,请您为父亲讲解一下这本账中几个可以商榷的地方。” 平国公一脸的深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顺着七娘子的介绍,把目光投向了庄账房。 庄账房先冲平国公行了一礼,将两本账册送到平国公面前,就开始了当时在七娘子跟前的介绍。“这两本账,是奴婢两个从历年来的家账中……” 竟是一点都没有隐瞒,将她们对七娘子交待过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对平国公再说了一遍。 她本来就出身专业,说的又全是真话,自然是平静坦然,什么话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平国公一开始还好,听到了以米价为对比,发觉了账面上的不对时,终于神色微动,露出了深思之色。 等到庄账房说完了,七娘子便挥手让她下去,没有给平国公一点反应的时间,又道。 “这本账中可以商榷的地方很多,张妈妈又同五嫂身边的通房丫鬟小罗纹沾亲带故,两家平时往来得也很频密。偏偏五嫂年前将她调出了账房,瓜田李下,有些事传出去,被有心人一说,无意也变成有意,没有嫌疑,也变成有嫌疑了。” 见平国公微微颔首,七娘子又续道,“只是这件事,小七也不能不给大家一个交待,这些天来,一直在私下查访,想要知道究竟是底下人瞒着五嫂弄鬼,还是……” 她顿了顿,又扯开了一个新的话题。“只是从八月一日,开始查账后,吴勋家的很快也发现了不对。虽然当时小七严令她不要往外泄露,但很快,纸包不住火,府里就有了些传言。” 平国公神色再动,他冷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吴勋家的居然这样碎嘴!” 做账房的,当然最不能碎嘴,否则主人家的财务**岂不是就成了问题?这件事被七娘子这一说,似乎一切都已经分明起来:七娘子想要等到有确凿证据时再处理这件事,但吴勋家的一经发现破绽,立刻嚼起了舌头,致使事情闹到了如今的地步。 “府里既然有了闲话,事情就有些难办了。小七想着,这件事不查不足以服众,既然有了传言,不管是不是,也总要有个解释,才能给大家交代。不然底下的妈妈们看着这样的疏漏都被放过,以后也动起手脚来,防不胜防,长此以往,家就不好当了。”七娘子面沉似水。“但为了大家体面,也是相信五嫂不会做这样的事,小七就没有大鸣大放、大张旗鼓地去查,迄今依然在暗地里查访,没有想到张妈妈居然就按捺不住,径自闹起来。现在事情闹大,反而不好收场——就是祖母,早上也叮嘱小七,一家人不必要计较那么多,能过去的事就过去算了。现在小七可谓是无颜面对祖母,只好向父亲请罪,一并请问父亲的看法了。” 她语调生硬,显然是含了隐怒。平国公却并不介意,他皱紧眉头,又追问了一句,“你祖母真的是这样说的?” 七娘子坦然地回视平国公,点头道,“真是这样说的,父亲若是不信,自然可以随时找祖母对质。” 她这话是一点不假,逻辑关系更是顺得不得了,由不得平国公不接着她的语气往下想:五房和太夫人一向那么亲密,就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太夫人也不顾五少夫人的清誉受到玷污,宁愿吩咐七娘子不要小事化大…… 五少夫人到底无辜不无辜,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五少夫人不无辜,那么张妈妈、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也就都是一丘之貉,有份贪污官中银米。 本来就是戴罪之身,张妈妈在这个时候还这样高调,嚷着自己是被冤枉的,要用上吊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要含血喷人,把七娘子往没理的那方逼去,好像是她故意放出消息,要抹黑清白的张妈妈一样。偏偏七娘子还没有查出真凭实据,就是要坐实她的罪名都不能。 这么无赖的一招,也就只有张账房家的这样的滚刀肉使得出来了。分明把杨氏恶心得够呛,却还无处分说,也难怪杨氏罕见地露出了怒色! 饶是平国公心机深沉,也不由得怒道,“这等刁奴,倒不如真吊死了好!” 旋即又醒悟过来:她本来就是故意上吊,哪有不被人救活的道理? 七娘子不用做作,只要想到五少夫人,就是一脸的怒色。“多谢父亲明察秋毫,体会到媳妇的不容易!” 屋内一时间又沉静了下来,平国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郁气排出了胸臆,略微盘算了一下,才望向七娘子,颇有深意地道,“那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个当家主母,可以为这样的阴招生气,但是却不能为这样的阴招所制,否则在和管事妈妈的斗争中,恐怕就很容易落到下风。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征询地望了平国公一眼,眉头紧蹙了片刻,又放松下来。 “这件事,按照小七来看,还是不要再追究了!”七娘子斩钉截铁地道。“把张妈妈一家远远地撵到庄子上做活也就是了,别的事小七也不想再往下追究!” “哦?”平国公登时挑起一边眉毛,兴味地看向了七娘子。“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件事再查下去……”七娘子咬住了下唇,有些踌躇。“结果会是如何,父亲心里,总归也是有数的。” 她没有明说,但平国公又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家和万事兴,一家人能够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我们家金山银山,论银子尽有,这本账里的出入不过三万两……这三万两,买不来兄弟间、妯娌间的和气。”七娘子甚至还笑了笑。“越发说穿了,就是小七手里的陪嫁,一年红利也有近两万两,这银子,世子爷和小七是真的不看在眼里。” 她提起自己的陪嫁,就不由得让人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陪嫁:数目相差这么大,手难免紧了一点,管家的时候,那样多的机会…… 就算平国公本来还不信,现在恐怕都要有几分信了。 “既然如此,既往不咎,索性就将过去几年的账本一烧了之,谁也做不了文章,谁也别想做文章。就算一时对五嫂有些议论,过上几个月,没有真凭实据,这议论也就自然消散了。也算是对五嫂小惩大诫,她自己心里明白懂得羞愧,那就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越来越亮,却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账可以不算,张妈妈这样无耻的举动,却不能不管。免得日后个个妈妈都以为犯了什么错,上个吊主子们就拿她们没有办法了,府里的规矩,只怕也就名存实亡,下人们一乱起来啊。这府里越发是乱得不成样子了。”七娘子语调转冷。“小七想,也不要出人命,就给她下一碗哑药,打发到京郊的庄子上做活吧!” 打发到京郊的庄子里,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看看她的下场,下一碗哑药,是让她不能乱嚼主人家的舌根。七娘子的处置当然不能说不狠,但到底还是留了几分余地,没有一开口,就喊打喊杀。 平国公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才慢慢地道,“唉,当年要是……” 话没有出口,又收了回来,“这处置很妥当,就这么办吧!有一句话,杨氏你说得很对,家人的和气,是千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事,你眼中能看到这一层,也难怪你母亲可以放心地将家事交给你了。” 他的语调已经柔和了下来。“既然如此,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小气——你毕竟是新媳妇儿,有些事由你来做,不免得罪了人。以后做事,更不方便展开手脚。这样吧,回头就由我这里来处置张家……别的事,就由你来办好了。” 烧账本这样邀买人心的事,平国公让给七娘子,发落张妈妈这样落埋怨的事,他揽上身,的确算得上是很体贴七娘子了。七娘子顿时双膝落地,谢过了平国公,“父亲体贴晚辈,是我们的福气!” “只是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平国公不免沉吟起来。 七娘子作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见平国公冲自己微笑着点头示意,才道。“这传言里说得也很清楚,就是厨房采买、库房上出了错,若是三个都打发了,只怕太下五嫂的面子……就是吴勋家的,小七都打算放一放再说。” “杨氏想得有道理。”平国公双眉一轩,再不迟疑。“这件事,说放也就放了!日后腾出手来再从容料理,也不为迟。” 七娘子就起身告退,“耽搁父亲办公,小七真无地自容……” 平国公摇了摇头,“你很好!很识得大体!” 他又深深地盯了七娘子一眼,“做主母的,什么事,都要以大家为重。这句话,你要记在心里。” 七娘子微微一笑,却没有答平国公的这句话,只是又和平国公客气了几句,便躬身退出了屋子,带着两个从人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她就又吩咐上元。“到二门里走一趟,把林山家的、彭虎家的请过来说话!” 240大敌 林山家的与彭虎家的很快就进了明德堂。 两个妈妈脸上都是阴云密布,又有些止不住的恐惧,又有些难掩的阴沉。 毕竟府中的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这两个妈妈当然也不可能没有听到,只是七娘子不发话,她们二人就是要自白,也无处辩解。在这样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两人又哪里可能完全清白?自然只有惶惶不可终日,一等七娘子传唤,便惴惴不安地进了明德堂,都想:以我们的出身,即使有这样的事,只怕也会看在多年的面子上,糊涂遮掩了过去。 七娘子也没有和两个妈妈客气,两人一进西次间,她就给立夏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顿时退出了屋子,轻轻地合上了门。她自己面沉似水,指了指小几子,“两位妈妈坐!” 这两位妈妈又如何敢坐?彭虎家的到底少了一分城府,在七娘子的气度跟前,不由的就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少夫人,我等多年来兢兢业业,是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不该想的事。自从跟在您婆婆身边起……” 七娘子双眉微蹙,摆了摆手,依然是一脸的冷淡。 “先别说了。”她又向庄账房点了点头。“庄先生,把账本再解释一遍,给两位妈妈听吧。——妈妈们,坐。” 她软硬不吃,彭虎家的也只好抹了眼泪,和林山家的一道在矮凳上落座了,各自凝神,听着庄账房不厌其烦地又将这账簿中的问题,解说给了两个人听。 七娘子不动声色,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在手中慢慢地剥着,偶然抬起眼来看看两位妈妈。只见随着庄账房的叙述,这两人的脸色都渐渐阴沉了下去,彭虎家的城府浅,更是早已经露出了一脸的愤懑。林山家的却是咬着下唇,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已经开动脑筋,开始积极地谋划着自证清白的办法。 可等到庄账房家的开始有条不紊地以账面上的逐条记录,开始分析出账面后的不对,两个妈妈却都说不出话来了:如果按照账面上的记载来说,采买和库房有猫腻,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当然,也不是不能将底账拿出来,大家面对面对质细查…… 可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这样掉底儿的查法,那真是不出问题,都要出问题了。 五少夫人的这一步,算得就是这样的狠。如果七娘子稍微不经世事,想要为两位妈妈证明清白,遣人一查——反而是将这两位妈妈陷于更不利的境地里,也将彻底地得罪这两位管事妈妈了。 等庄账房说完了,室内就彻底静了下来,七娘子面罩寒霜,冷冷地望着两位妈妈,半晌才轻轻地问,“两位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地方么?”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对视了一眼,也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 这本账做得实在是太精细了。 单从账面上来说,只是一些模糊的数据出入,可要结合了这几年京城的物价,就能看出不对来了。活像是做帐的这个人,并非熟手,只是将下头报上来的数字直接登进册子里,并没有多加盘问。 弯弯绕绕,最终的目标,还是直指了自己两人,而她们却是连辩白的余地都没有:要辩白,就要拿真账出来彻底盘问。可仅从两人的眼神内,彼此又都会意了……就算是迫不得已,要接了这一盆脏水,那一本真账,也是决不能拿出来的。 林山家的再一望七娘子,心底就打了个突。 这位少夫人虽然今年才十**岁,连二十岁的关口都没过,平时更是谨言慎行,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一件多余的事都很少去做。但不声不响,这大半年来,却是什么都有了。平时世子爷对她是千恩万宠,两个小少爷听说也和她很亲近,才接家务,就得了家传的印信戒指,只是在太夫人大寿的时候管了几天家,就已经笼络到了几个说话很管用的管事妈妈,连自己都不期然起了攀附的心思……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她的手段,你根本都品味不出,只能看到她一步步走得这样的顺,却是看不到在这顺遂底下,到底有这位少夫人的多少谋划,多少心机。 如果她信了这账本里的说话,还会找自己和彭虎家的来对质吗? 林山家的脑中一下就清明了过来,她意识到,这是七娘子给她的一次机会。 没有丝毫犹豫,她一下就跪了下来,膝行了几步靠到七娘子身边,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少夫人!”她嘶哑着嗓音,将全副被冤屈的愤懑心情,都凝聚到了这一声之中。“少夫人,奴婢是冤枉的!” 七娘子扬起一边眉毛,淡淡地道,“哦?” 林山家的一咬牙,瞥了彭虎家的一眼,嘶声道,“今儿个奴婢就说了实话了,少夫人,奴婢也没有那样清白……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也淘噔出了一二千两银子,这是瞒不过少夫人的。可奴婢毕竟是国公夫人的人,怎么都忘不了她的情谊,又怎么会忽然间到太夫人、五少夫人跟前去讨好了呢?少夫人英明,少夫人明察,奴婢是真被冤枉了!” 彭虎家的如梦初醒,顿时也附和着林山家的干嚎起来。“少夫人,奴婢就是要弄钱,也未必要和五少夫人一道,这厨房采买一进一出,是有多少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奴婢又犯得着和上头的人通气吗?” 她的话虽然粗,但却也很有道理,七娘子的脸色渐渐地柔和了下来,只是仍旧沉吟不语,半晌,才长叹道。 “如果信了这一本账,今儿也就不叫你们进来对质了。都起来吧。” 两位妈妈顿时面露感激之色,逐一起身,又坐到了小几子上。 只是望着七娘子的神色,却是更露出了无限的恭敬与感激。 七娘子又漫不经心的翻了翻账本,才冲庄账房摆了摆头,居然将这位心腹账房,也打发了出去,使气氛更增添了几分神秘。 等庄账房出了屋子,合上房门,她才压低了嗓音,轻声道。“这本账是谁做的,你们也都知道了。”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对视了一眼,“张账房家的!” 两人心念电转,一瞬间,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张账房家的就是要逼迫少夫人把事情闹大,逼迫她去查这一本账,逼迫她一步步地将矛头指向自己二人……逼迫她们二人下台! 彭虎家的眼中顿时就冒出了一团火,“该死的骚娘们儿!老娘和她远无冤近无仇,她却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竟是就要起身去和张账房家的拼命,林山家的忙拦腰抱住,“彭大嫂,这是在少夫人跟前!你好歹先别闹!” 七娘子见戏已经做到了十分,便也站起身来,劝彭虎家的,“彭妈妈也不必如此,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了事的。” 就又将自己和平国公的对话,透露了几分给两位妈妈知道。 “这一盆脏水泼得好,要不是七娘另行找人过来查账,只怕现在还懵然无知,被蒙在鼓里,真要误会了两位妈妈。”她神色中又含了些忧虑,“只是如今张账房家的拼着要上吊,也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刚才去见了国公爷。他老人家也很是不舒服,大有要彻查到底的意思。” 这一下,连林山家的都很有跳起来和张账房家的拼命的意思了。 七娘子看了看两个双眼冒火的中年妇人,又叹道,“虽说我有为两位妈妈辩解的心思,但这证据安排得这样巧妙,就是要辩解,都无从辩解……两位妈妈也说了,再往下去深查,不但动静大,而且也不大方便。” 她顿了顿,又道,“七娘也知道两位妈妈多年来的辛苦,且又是母亲手里的老人了,也是很想要保住你们全家,善始善终。” 就添添减减地将自己对平国公的说辞透露了出来。“我索性就说了,这件事背后的人,肯定不脱五嫂。就算是真的,看在五嫂的面子上,也要把事情捂住。当然既然如此,两位妈妈也就不好就此被处置什么,总算是在国公爷跟前,把两位暂且保了下来。” “少夫人真好手段!”彭虎家的一脸的感激,忍不住又跪了下来,热泪满脸。“奴婢一辈子感您的恩情!” 就是林山家的,也都禁不住湿了双眼,“谢少夫人成全!” “只是国公爷也说了,要等到事情宁静下来,再来从容处置。”七娘子话锋一转。“七娘也不忍心见得两位妈妈就此蒙受了不白之冤……” 这一下,不用她再暗示什么,两位妈妈都晓得保证,“等到风头过去,立刻托辞推了差事,决不让少夫人为难。” 七娘子笑了,她亲切地扶起两位位高权重的管事妈妈。“也用不着就推辞了差事,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嘛,也要你们的一份收入来贴补家用。照我看,那些个又体面又清闲的差事,捡了出息少些的,安排两位妈妈过去,外人看来,你们也有面子。又全了五嫂的面子,又全了国公爷关心家务的心思,岂不是三全其美?” 能够不赋闲在家,用体面的办法退下去,两位妈妈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彭虎家的又趴到地上,响亮地磕了几个头。“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是观音转世,救苦救难!” 林山家的也是满心感激,“谢少夫人成全我等二人,以后少夫人若有差遣,我二人必定万死不辞!” 至此,七娘子才算是放下心来。 这整件事的方方面面,才算是全都圆了过来。 她亲自开门出去,将立夏等人叫回屋子,拧了手巾来,给两位妈妈整顿仪容,又喝了几口茶,才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这件事虽然眼下只能就这么算了,但两位妈妈毕竟是母亲手下的得力干将,平白无故这样遭了冤屈,不要说母亲,就是我,都不会答应。” 七娘子面上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煞气。“自己人有错,可以打可以罚,但还轮不到别人往我们自己人身上泼脏水。这口气现在是咽了,但总有一天,要在始作俑者身上找回来。” 她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问,“两位也都清楚,张账房家的,背后有人吧?” 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从心底腾地冒起了一股邪火。彭虎家的咬牙切齿,“五少夫人平时看着那样文静,想不到居然如此毒辣!平白无故就往我们身上栽赃……活该她一辈子生不出儿子!” 林山家的却不期然又有了些犹豫:五少夫人再怎么恶毒,究竟是个主子,自己一个下人,就算要对付她,又能怎么对付—— 七娘子点头道,“五嫂的确是居心险恶,不过她手底下的人,也远不止张账房家的一个。两位妈妈忘了,这件事我要捂着,张账房家的也不能主动挑出来,又是谁散布谣言,把事情闹得这样沸沸扬扬的呢……” 两人自从进了明德堂,就被七娘子的几句话闹得阵脚大乱,情绪激动反复,只顾跟着七娘子的话起伏,却是谁都无心细想,如今得了七娘子这一语点醒,林山家的先回过神来,在心底沉思了片刻,忽然间茅塞顿开,已经是一头冷汗,涔涔而落。 五少夫人的心思也实在是太缜密了! 恐怕这一本假账已经准备了多时,就等着世子夫人当家理账的时候由账房指出破绽,如果世子夫人上当,一步接着一步,就算自己和彭虎家的费尽心思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这些年来暗地里的勾当,只怕也要被揭穿了出来,那么不但自己倒霉,是连国公夫人都要跟着没有面子…… 就为了和六房作对,把自己和彭虎家的撮了来当个替死鬼,五少夫人当真是好算计!见世子夫人不上当,又立刻指使张账房家的把事情闹大,是要逼着国公爷来查了。要不是世子夫人当机立断,只怕国公夫人一脉,在府中的体面,迟早要荡然无存! 而世子夫人又怎么能容得下账房内有五少夫人的忠犬潜伏呢……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拔掉的! 林山家的面容转冷,想到自己十多年来兢兢业业,打下的一点家事,只怕转瞬间就要毁于一旦,心头就烧起了一股怒火,她情真意切,咬牙切齿地道,“请少夫人示下,这位账房,到底是蔡乐家的嫂子,还是吴勋家嫂子呢?” 七娘子见彭虎家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恍然之色,紧跟着便是一脸的咬牙切齿,她微微笑了。 “说起来也很巧,老妈妈是个谨慎人,她是想让两位账房,都把账全过一遍,尽量杜绝情弊。”她缓缓道。“蔡妈妈是个内行人,那本账她看了,倒没有出声。账里的不对,是吴妈妈向我指出的。” 只是这句话出口,她就已经给吴勋家的树立了两个满心怒火,无从发出的大敌。 要起她的底,也就容易得多了。 241做小 等到两个管事妈妈千恩万谢地出了明德堂,七娘子才松弛下来,靠在炕边迎枕上,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闭着眼吩咐立夏。“我睡一会,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就是没什么事,过上半个时辰,也叫我起来。” 她没听见立夏回话,便睁开眼看过去时,见立夏一脸的不敢苟同,七娘子不禁扑哧一笑。“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我没事,就是倦得很,让我闭闭眼……” 话虽如此,但七娘子也就是休息了片刻,心中想到了什么,就又爬起身来问立夏,“张家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立夏先不答话,而是叫上元,“把药捧进来——您好歹也要自己知道保养,这么耗费心机,也要适当进补……” 待得服侍七娘子喝了一小碗药汁,才道,“老妈妈刚才打发人来报信,说人已经是醒过来了。现在张家人正在哭天喊地,说不知道张妈妈蒙受的是怎样的冤屈,竟要上吊……” 七娘子一扬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立夏就续道。“老妈妈已经把人都锁在自己屋里。国公爷也派了人出来,据说是直接给两口子都灌了一碗药……现在就是要喊,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她面上带了微微的不忍之色,说到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埋怨。“真是五少夫人不消停,张账房家的两个女儿今年才七八岁,眼看着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七娘子也是心中一沉:没想到平国公的动作这么狠,这么快,这么不由分说。 旋即又有些释然:也就是这样的雷霆手段,才能在军队中立足吧?以他老人家的性子,处置家中**委曲,这样的手段,只怕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心中的一点不忍,推了开去,淡淡地道,“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父亲的慈悲了。张家人要怨,就怨他们背后的人好了。” 她在心底捉摸着平国公的用意,又皱眉凝思了片刻,才道,“既然父亲要的是一个快字,这件事,我们也得快起来。你去把蔡乐、吴勋家的叫来,一并连老妈妈也请进来见我……” 等到三个管事妈妈进了明德堂,七娘子又关了门来,细细地嘱咐了她们一番话。 # 四少爷是第二天一早到的京城,还是先到兵部挂了号,才回许家向太夫人、平国公问安。 虽然他常驻的宣德,距离京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但四少爷一心扑在事业上,上一次回京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这一次难得回来,全家人当然都很当一回事,一起在乐山居里的小花厅等着四少爷,七娘子还把四郎、五郎带进了小花厅里,也让太夫人见一见许久没来请安的曾孙。 因为四郎、五郎平时养得娇贵,除了每个月一两次,到清平苑给许夫人请安,一并平国公有空的时候抱到梦华轩去玩之外,很少出现在人前,这一次露面,众人倒也觉得稀罕,于宁、于泰两兄弟,更是童心未泯,围着四郎、五郎,要教孩子们叫叔叔。 “明年你们就启蒙了,再几年,也要跟着叔叔们一起上课,现在叫了,到时候好处有你们的!”于宁笑嘻嘻地哄着四郎、五郎。许凤佳看了,倒也不禁笑道,“孩子还小呢,现在说这些,他们又哪里听得懂。” 不知是不是为了下许凤佳的面子,他话音刚落,五郎就含着手指,懵懂地望着于宁,娇声道,“七叔!”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都道,“五郎是个灵醒的,知道讨好了七叔,将来上学时有他的好处呢!” 古代没有正规学校,所有的教育,都由私塾完成,像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己当然有家塾。等四郎、五郎进家塾读书,和于宁于泰就是同学了,于宁要是肯提携两个侄子,他们的课上得当然要轻松得多。 就连五少爷都眉眼弯弯地过来逗侄子们。“这两个孩子真是可人意,从来一般的人家,三四岁的孩子都没有这么聪明的。” 等到外头丫鬟来报,四少爷进了屋子,大家才又各自坐好,笑着招呼,“四哥/四弟回来了!” 虽然排行第四,但因为前头的两个少爷去世得早,四少爷许于潜在孙辈里也算是年长的了。行动之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长兄般的风范,他今年大约而立,一张国字脸,五官也算是端正,只是笼罩着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叫人望而生畏,在许家的几兄弟里,倒算是最怕人的一个。 四少爷一进门,就先给太夫人行礼。“四年没见祖母,孙儿不孝,请祖母恕罪。” 太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哪里话,你出息呢!为国尽忠,是好事!” 四少爷又起身给平国公见礼。“父亲身体安康?” 他行动之间,斩钉截铁的军人风范一望即知,要比许凤佳当年刚脱离战场的时候,更利落上三分,甚至于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待得平国公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他又转向大少爷,长揖到地。“大哥!” 大少爷很有几分感动,站起身来和四少爷略略拥抱片刻,“四弟能平安回来就好!” 四少爷又和大少夫人见了礼,这才转向五少爷,五少爷忙跳起来给四少爷行礼,“四哥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兄弟们这么久没见,实在是思念得很!” 五少夫人也笑盈盈地问候四少爷,“四哥这一番回来,只怕是又要高升了吧?” 许凤佳拉了拉七娘子,两人上前给四少爷行了礼,也都道,“四哥回来了就好,一家人能团圆,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四少爷瞟了七娘子一眼,并没有多搭理他,而是拍了拍许凤佳的肩膀,笑道,“几个兄弟听说我要回京,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一会儿你打发人到慎独堂去拿。” 这才威严地问于宁、于泰,“这几年来,功课怎么样了?” 又关怀于翘、于平和于安,“妹妹们都还好吧?长大了!” 七娘子冷眼看来,倒觉得和唯唯诺诺的大少爷比,四少爷要更有长兄的风范。 等问候完了一圈,四少爷这才回到四少夫人身边落座,虽说四少夫人自从他一进屋,就双目含情,水汪汪地盯着四少爷,但四少爷只是用眼神对她打了个招呼,便若无其事地投入了和平国公的对话中。 虽说按照大秦的风俗,这男丁回家,是要先来拜见长上,再和妻子温存,但做到这个地步,多少就显得四少爷有些不近人情了。 七娘子看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心中不禁发噱,低声对许凤佳道,“真是一锅配一盖。四哥性子这样刚硬,偏偏四嫂似乎就吃这一套。” 许凤佳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他嗓门要大,不比七娘子惯了细声耳语——而是抬高了声音问四少爷,“四哥你来得正好,北疆这一向日子怎么样?还好过么?你看今年冬天,是不是还要打起来。” 这种朝堂上的政事,女眷们都并不太感兴趣,尤其是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顿时露出了无味的表情。倒是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都听得很专心,四少爷略为踌躇片刻,扫了众人一眼,道,“一会儿到梦华轩再说吧!” 这话出来,显见得北疆情势背后,确有文章,许凤佳神色一沉,低声道,“好,一会儿再说。” 太夫人又笑道,“于潜也算是赶得巧了,一回来就赶上我们难得请麒麟班回来唱戏,还记得你没去西北的时候,最爱听麒麟班的《白蛇传》……” 四少爷又端正了神色,微微倾身,专注地听太夫人说起了家里的琐事。 七娘子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看向了一脸欢喜依恋,满面春风的四少夫人,心下若有若无地起了一丝疑虑。 一样米养百种人,有五少夫人这么阴的人,也就有四少爷这样阳刚的男儿,四少夫人又决不是善于谋算之辈。不论是五娘子的死,还是许凤佳的受伤,似乎四房都没有牵涉在内的可能——倒不是说没有动机,只是四少爷这样的人,就是要谋夺世子之位,那也肯定是以自己的功绩来说话,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会在背后使阴招的性子…… 即使家中矛盾重重,不省心的事很多,但随着四少爷的回归,家里毕竟能够迎来了久违的团圆,又没有许夫人在跟前碍眼,太夫人的心情自然不错,她一脸的笑意,与小辈们唠叨了许久,才道,“哎呀,我倒忘了,你们都是有事忙的人,哪有心思和我老婆子叨咕呢?忙你们的去吧!” 平国公忙笑道,“母亲这是哪里话,能在您身边尽孝,可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了!” 他和太夫人目光一触,各自分开,太夫人又笑着冲七娘子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你四哥难得回来,肯定有很多麻烦事儿,你这几天就辛苦一些,好好安顿处置。今年过年,给你多添几件好头面!” 她似乎还从来没有对七娘子这样体贴和气。 满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怔住了,又似乎都有了些了悟。五少夫人神色骤暗,大少夫人一手支颐,和大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个没成家的孙辈,倒是懵懵懂懂。许凤佳低了眸去逗四郎、五郎,唯独四少夫人是不管不顾,只是笑着看着四少爷,轻声在他耳边道,“瘦了!” 七娘子心中有数,更是疑云大起,她笑着客气,“祖母这是怎么说的,料理家务,也是我们分内的事。四哥回来更是喜事,再说色色也都料理妥当,费不了多少事儿的。” 四少爷冲七娘子颔了颔首,客气地道,“怎么说我带回来的人也多,还是要麻烦六弟妹的。” 七娘子忙又和他客气了一番,众人也就起身告辞,陆续退出了小花厅。 才出了屋子,就见得小萃锦一角,有一缕青烟袅娜而上,四少爷不知就里,惊疑道,“是走了水?不好,快来人救火!” 他身形才动,见众人都不慌不忙,便止住了动作,冲四少夫人递了个询问的眼色,四少夫人却也不知就里,两夫妻于是一个看向平国公,一个看向七娘子。 平国公意味深长地扫了五少爷一眼,见他脸上颇有几分讪讪然,便摆手道,“小萃锦里的事,有小萃锦里的人管。于潜你瞎操心什么,走吧,我们到梦华轩说话。于飞也来。” 大少爷不禁一怔,旋即便点头道,“是,来四弟,我们这里走。”就拉着四少爷随平国公一道,顺着蜿蜒的小径走远了。 许凤佳扭头冲五少夫人露齿一笑,转身又逗了逗孩子们嫩嘟嘟的脸颊,低声吩咐七娘子,“你也不要太劳心了。” 就也跟着五少爷并肩,一边谈着宫中的琐事,一边出了小萃锦。只留下四少夫人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 大少夫人哑然一笑,冲几个妯娌们点了点头,也就招呼着孩子们去远了。七娘子却没有着急走,还站在阶前,打量着远处的青烟,目光悠远,也不知想些什么。 四少夫人终于忍不住问,“六弟妹,那不是账房的方向么?那地儿要烧起来,可不是玩的——” 她毕竟不笨,话出口后,也已经明白了过来。自知失言,捂住了口,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干笑道,“于潜才回来,家里事情多,我就先走了。” 竟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五少夫人气得双颊都带上了几分殷红,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七娘子冲她微微一笑,又还反过来安慰她。“五嫂别担心,账呢,眼下都已经全烧了。一家人过日子,各有各的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不等五少夫人想到一句话反驳,她便微微一笑,施施然地踱远了去。 五少夫人呆立原地,目送她去远了,又细想了想,居然怒容尽敛,脸上又现出了微微的笑来。 只是这笑,到底有了几分的假,看着就像是画中人的欢容,就算再精致,也并不传神。 才走了几步,小罗纹又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一脸的气急败坏。“少夫人!” “怎么?”这一点装出来的笑,又迅速消散了开去,五少夫人情不自禁,就紧皱起了眉头。 小罗纹就附在五少夫人耳边,急促地说了好几句话。 五少夫人顿时面色大变。 “这——这就送走了?”她难以自制地抬高了声调。“连一天都不到……” “说是昨晚上就来了人,将他们家的东西一律包裹了,今早上城门一开,一家人全送到小汤山的庄子里去。连一个亲朋好友都不知道,还是刚才老妈妈在烧账本之前提起来,我们才知道……”小罗纹连声音里都浸透了沮丧。 五少夫人神色一动。“老妈妈都说什么了?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老妈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追究,是主子们的慈悲。可张妈妈想用上吊来栽赃嫁祸,把主子们逼迫到不义的境地,这样……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留不得的了。”小罗纹又抽了口气,忍住了一声啜泣,才抽抽噎噎地道。“以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主子宽大,也不追究了。就送到庄子上做活去,算是赎她的罪。这件事要还有人敢提起来嚼舌头,就送她去和张妈妈做伴。现在账也烧了,世子夫人说,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大家也不用害怕,自己好生做事,以后好日子等在前头。” 没等五少夫人说话,她又续道,“这话说出来,林山家的、彭虎家的第一个哭天喊地地夸少夫人慈悲,李庚家的附和,雷咸清家的也是一脸的感佩,现在那一群人提起少夫人,口中是只有好话……哎呀!主子!” 她一下拿起了五少夫人的手,小心地掰了开来。“主子——血!” 五少夫人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已经被长指甲刮出了几道血痕,她听得入神,竟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她不耐烦地劈手挥开了小罗纹,“嘶——什么大事,大惊小怪的,也值得你这样一惊一乍!” 见小罗纹一脸的委屈慌张,五少夫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还要再数落她几句,忽然一下心念电转,思绪又翻了过来。 这一招既然被杨善衡识破,这条线也就废了,小罗纹……也不能再留了! 可惜,这丫头能力也还是有的,本来还打算抬举她做个姨娘…… 她勉力压住了心烦,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没事,我没事。吓着了?其实只是看着怕人,没有多少血……” 就一边温言安抚小罗纹,一边和她一起,徐徐走进了小萃锦的秋景中。 242服低 虽说四少夫人已经尽量做好准备,迎接四少爷的回归,但四少爷这么一个大活人并十多个长随小厮要在府里安顿下来,还是有很多琐事,要当家人来处理。好在七娘子这些天来,将这些管家妈妈们多少也训练出了一套行事的规章,这些小事们,管事妈妈多半也就自己处理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向七娘子汇报一次,提交出工作报告,自然有人归档,七娘子只是出一双耳朵听听,也就算数了。 张账房家的闹出的这一场自尽风波,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就这样被平国公和七娘子联手压了下去。 眼看着就到了中秋,似这样的大节气,皇上总也要上一上朝,让百官朝贺一番。等到晚间,更是随宫人们高兴,或者也有大开筵席,传唤命妇进宫饮宴的。平国公父子一早就得了旨意,中秋节要进宫领宴。正好五少爷也是排中秋这天晚上值宿,因此众人一商量,索性十五的月亮十六,把许家自己的团圆日,放到了十六。 四少爷回京述职,安排的面圣日子是半个月后,这两天忙着和亲朋好友们吃洗尘宴不说,又抽空到小汤山去探望了许夫人,许凤佳正好和他一道出发,好说歹说,居然将许夫人接回府来,说定了等过完中秋,再送她回去疗养。众人自然欢喜,都道,“今年才算是真团圆了!” 眼看着进了中秋,宫中许太妃当然又有赏赐,各亲戚之间也有节礼往还,更有二娘子送了体己的时鲜小吃过来给七娘子开胃,又请七娘子到孙家去玩。七娘子自然也不能怠慢,非但亲自上门拜访,还将小世子接到许家来住了两天,和四郎、五郎玩耍,又和许凤佳一起抱着孩子们回娘家走一走亲戚,就是各妯娌们有亲戚在京的,也都走动起来。大少夫人都难得地打扮齐整,和大少爷一起回娘家哥哥那里走动,又有秦家送节礼请四郎、五郎去玩,倪家人孝敬老太君稀罕玩意儿等等,总之豪门之间,彼此联络有亲,到了节下最忙的反倒不是过节,而是人情往来。 没想到八月十四日,宫中居然还来人传话:今年喜事多,宫中皇上皇后心情都好,因此定了中秋席开几桌,请亲近的命妇们进宫游乐。以许家和皇室的关系,当然许家的几个妯娌都有份进宫,就连许夫人、太夫人都有相请,只是皇后也说了,若是身体不好,可以不必去。 因为太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皇家规矩,许夫人又是必须早睡的,皇家夜宴闹起来,很容易通宵达旦,更不愿去。大少夫人又托词要照应几个孩子,不想去,四少夫人情愿和四少爷一道过正日。五少夫人又借口娘家亲戚去世,身上带了小功孝,不好进宫冲撞贵人,到末了也就只有七娘子是必去的,她也正想进宫见一见六娘子,因此中秋当日,她加意吩咐管事妈妈们,“虽说今日并不大操大办,但怎么说也是正日,各屋女眷,只怕有些要私底下拜月的。你们要小心香火,不要大节下出什么事,反而不美了。” 她手段如此,执掌家务不到半个月来,就给了五少夫人好大一个没脸,让她的亲信张账房全家触了霉头被撵出去,众人如何不怕?又兼七娘子十分识趣,并不剥削下人太紧,只要能按惯例过得去,私底下管事妈妈们的分润,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恩威并施,即使还有几个心中不大服气的,也怕做那出头的椽子,因此听她吩咐,都笑道,“少夫人放心,奴婢们省得怎么做事的。” 七娘子看着这十多个管事,点头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的。还是惯例,不管是赏是罚,都要归档上报,平安过了这个年呢,我要改一改家里的人事,你们好生去做,转过年来怎么安置,我心里就有数了。” 这根胡萝卜吊出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唯有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对视一眼,却都有些黯然神伤。一转头,又都怨毒地去看吴勋家的,等吴勋家的若有所觉时,七娘子看在眼里,又道,“好了,还愣着做什么,去做事吧。要对牌的还是老规矩,和我这边毛妈妈说了,签字再拿。” 毛妈妈正是当时她从五少夫人那里要来的能人,这几个月来,四个妈妈见识了七娘子的手段心机,自然是被降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七娘子便抬举了毛妈妈来管对牌,所有要领对牌办事的人,都要先提出理由,等毛妈妈登记后签字领走,限期没有缴回的,视情况发落。这规矩还很新,难免有些老妈妈仗着资历不当一回事,因此七娘子又强调了一句,才徐徐起身,当先出了西五间,回西三间里吃茶休息。 自从她意识到四郎、五郎缺乏玩伴,这一向也有将大房的几个孩子接来和他们玩耍。此时因为许夫人难得回来,想念孙子们,却是一道都送到清平苑去了。管事妈妈们一走,屋内就安静了下来,七娘子揉了揉眼,托腮出了一回神,倒觉得很有些困倦,她打了个呵欠,吩咐上元,“我偷偷地眯一会儿,你打听着,要是世子爷回来吃午饭,就赶紧推我起来,免得又被他说。” 上元一脸的为难,“可世子爷说,不让您白天睡觉,怕晚上走了困。就是要睡,也得睡个子午觉……” 七娘子白了她一眼,沉下脸来。“你是我的丫头还是许凤佳的丫头?明明是我的陪嫁,一个两个,全都向着世子爷——” 还要再抱怨几句时,却透过窗户,望见许凤佳进了堂屋,七娘子忙收住话头不敢再说。上元微笑起身,道,“我去给您泡茶提神。”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 “死丫头,惯会嘲弄人!”七娘子气不过,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许凤佳已是和上元错身而过,进了屋子,奇道,“怎么了,和你的丫头大声小声的,很威风么!” 七娘子扮了个鬼脸,“我不和你说,这些丫头们从前哪里有一句话是拂过我意思的?还不都是你教唆的,现在个个都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许我睡,不许我吃,全都赖你!” 许凤佳朗声大笑,“是你自己不懂得保养,赖我有什么用?等什么时候你能在合适的时候吃,能在合适的时候睡了,我看你的身子骨就能好得多。” 他在炕边坐下,将七娘子推坐起来,“这么葳蕤着,又想睡了。” 七娘子怒视许凤佳,索性也就半坐起身子问他,“怎么今儿反倒有空进来,不是一早上就进宫上朝了?” “节日朝会,无非歌功颂德。”许凤佳撇了撇嘴,道。“皇上不大耐烦听那些话,逮着个空子就喊了散朝。我们还在宫里呆着干嘛?我就回来了。四哥去探望几个同僚的家属,我懒得去,索性进来歇一会儿。” 因为许凤佳严守‘吃完晚饭,止谈风月’的规定,这几天又忙着接许夫人,和四少爷吃酒,同平国公等男眷在梦华轩里密斟,因此几天下来,七娘子竟是都没有找到机会询问北疆的事,此时听许凤佳提起来,她忙坐正了身子问,“北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又要打了吧?” 许凤佳摇头道,“打是不会打的,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嗓子。“就是北戎自己内部,都不很太平。他们分成两拨,有一拨是原来可汗的弟弟掌事,这孩子年纪很小,今年也就是二十出头,精明得和鬼一样,众人都叫他鬼王叔。他是一心不想和自己的小侄子过了,听四哥说,这一向和桂家人接触得很频密,可能想要归顺我们大秦——也是难说的事。” 七娘子吓了一跳,还没有开口,许凤佳已经续道,“不过四哥却不这样看,我也觉得很玄。北戎骄傲无比,宁可战死也决不向我们投降,和北面的女真相比,要更刚烈得多。就是鬼王叔想要归顺,也得看手底下的人愿意不愿意,更有可能,四哥怕是权宜之计……为了这件事,他和桂家的几个少爷闹得都不大愉快。这一次回来,可能不去西北了。” “四哥可是个聪明人。”没等七娘子评论,许凤佳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看着粗豪,心里什么事都明白。既然他这么不看好西北情况,我看皇上要是轻信鬼王叔,几年后等他们坐大,北疆那才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内部自己反抗作乱,就算是平息了这一动乱,也不会有太多的表彰:毕竟是窝里自己闹起来的,大家都没有什么脸面。四少爷既然不看好鬼王叔一拨人是真心归顺,想要回到京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七娘子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她是经历过后世兵马的,从来都觉得军人当以保疆卫国为自己的目的,四少爷这样做,对个人来说当然是有利了,可…… 她对四少爷的好印象,不禁悄悄剥落了一块。 “四哥想要回京,也好。”她沉吟着道,“我们就是不从中促成,至少不需要徒然作梗。四嫂那么着急要开春去找四哥,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五嫂呢又横插一杠子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有一些事,也要等明年开春做起来才更方便一些。她不走了,那是更好。” 许凤佳瞟了七娘子一眼,忽地叹了口气。 七娘子就奇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也不是……”许先生罕见地有了几分害羞,麦色脸颊上,跃起了一片深泽。七娘子又纠缠了他一番,他才不情不愿地吐口道,“从前我想自己一个人来查善礼的案子,真是天真了。” 想必也是这一年来,见识到了后院的斗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言语,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最难得他察觉不对,也就坦然承认,并不文过饰非。这一份坦承,就是七娘子自己都不具备。 七娘子的目光就温暖了下来,她望着许凤佳笑了一笑,并没有说话。 许凤佳却又出了一回神,才皱着眉头,轻声叹道,“现在再回头看从前的事,真的有太多不懂,太多谜团了。我真是不懂,善礼自己当时年纪小,不说什么了,可为什么四姨明知道我们许家内部一点都不太平,还要把善礼嫁进来……以她的性子,就算……” 他没有说下去。 七娘子也已经明白了许凤佳的意思。 许凤佳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大宅门里的险恶,所以才轻率地说出要求娶七娘子的话来。 可大太太年纪却并不小了,也是到许家拜访过的,和许夫人更是亲生姐妹。许家内部有多复杂,许夫人未必会瞒着她骗五娘子嫁进来。而以五娘子的性子,在这样的地方又岂能不处处碰壁?就算她没有被人害死,恐怕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开心。 大太太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呢? 七娘子就短促地长出了一口气,“一样米养百样人,你四姨的很多想头,我看你还是放弃去揣测为好。她这个人……一辈子就吃亏在小气两个字上了。” 许凤佳眸色深沉,沉吟了半晌,也随着七娘子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提这个话头,而是提起了九哥夫妻俩。“上回你回娘家的时候,九哥媳妇对你说起她哥哥没有?权子殷也就是今年夏天在江南露了一面,入秋以来,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是皇上,也着急着要找他。” “瑞云自己是新媳妇不好老回娘家的,还是我告诉她,她哥哥今年夏天在江南出面赈济灾民来的。”七娘子想到权仲白就好笑。“世上也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他也快回京了,当时离京的时候,皇上让他给太子开了一年的太平方。现如今一年时序快过,他再不现身,只怕皇上都要下通缉令去拿他。”许凤佳忽地一笑。“等他回京了,皇上吃头汤,第二家就是我们许家,先请来看过娘的病,就让他给你扶脉。问一问这习武对你的身子到底有没有助益,若有呢,我想好了,沧州那一带不少世家大族,都有女眷习武的,我们寻一户在京师的沧州人家,把你送去学几套女眷健体的拳法脚法,你每天起来打几套是最好的——我看你跟我打了这么快一个月的拳,脸色眼看着就好多了……” 七娘子只觉得头大如鼓,她捂着耳朵呻吟起来。“你什么时候这么碎嘴子了许凤佳,讨厌讨厌,我不要听,我不要练拳——” 许先生忽然挂起一个坏笑,视线渐渐火热起来,他压低了嗓子调笑。“你不练拳,怎么跟得上我?昨晚上不过要梅开二度,你就直嚷着累……” “你还说!” 西三间内就响起了七娘子羞恼的埋怨,与青年男子畅快的笑声。 243恩泽 到得天色将晚时,七娘子已经打扮停当,依许夫人的指点,装扮得又喜庆又不过于隆重,以迎合今晚宴席的规模。许凤佳更是驾轻就熟,早穿戴停当。 小夫妻一道去乐山居里见过了太夫人,又到清平苑里给许夫人看过了,正好平国公也在清平苑和许夫人说话,大家就做一道出门,许凤佳骑马,平国公乘轿,七娘子坐车,一行人到了宫门前通了名刺,自然有人引导着分男女眷各自进场。 七娘子几次进宫,都是在东西六宫打转,今次却不大一样了,宫人们一路领着她拐进了西苑,在太液池上隐约可见,几艘龙舟正缓缓遨游,水面波光粼粼,映着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岸边无数的彩灯,一时间真有些阆苑仙境的味道。 七娘子在池边站了站,正巧遇到二娘子,两人互相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携手上了小舢板,摆渡到了龙舟之上,太后、太妃等人已经在舱内就座,众人一番见礼,二娘子就带了七娘子进了次席落座。 陆陆续续,宫中妃嫔的亲戚们又进来几个,便再没有命妇进场,七娘子留神看时,见太后身边有个年轻命妇,便知道是牛家的少夫人,再有牛淑妃身边一个中年诰命,神色颇为傲慢,二娘子低声向她介绍,“这是牛淑妃的母亲,太后的嫂嫂。” 不多时,皇后带着六娘子进了龙舟,身后还跟了几个美人、婕妤。众诰命忙起身叩拜,又和婕妤、美人们互相行礼,众人也按品级,或者回礼,或者颔首,等到逐一就座,已经是华灯初上,太后容光焕发,顾盼众人,笑道。“今年难得高兴,国朝又有几件喜事,第一件就是孝安皇后得封正位,第二件呢,是皇长子定位东宫,第三件就是牛淑妃有喜,是以往年中秋,本来也都放各位在家过节的,今年就请众位亲近的朋友们进宫饮宴,也算是我老婆子舍了一张脸,来讨你们的彩声吧!” 她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一席话说得有风趣又有身份,竟是半点皇家架子都没有。众人都掩口笑起来,纷纷道,“哪里的话,竟然有这样的喜事,是我们沾天家的喜气才对!” 又有人笑道,“没想到牛淑妃又传出了喜讯,好事,好事!” 七娘子和二娘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牛淑妃这一胎来得无声无息的,只怕有孕在身还没有几天,至少她们二人,就没有知道消息。 七娘子又扫了太妃一眼,见太妃却是气定神闲,心下不由纳闷。再一看六娘子,只见六娘子冲她抿嘴一笑,竟也是不骄不躁,她心底稍微安稳下来,才又笑着举杯,附和了牛夫人的言语,“我们举杯贺孝安皇后得封正位!” 由牛家人来贺周贵人得封,的确是很得体,七娘子心下不由微微后悔:早知道,就是拖也要把太夫人拖来镇场子,以她的身份,此时如果出头祝酒,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虽说七娘子从前也领过宫宴,但多半是在大年大节下的,由礼部规范所定,按律颁赐虚应故事罢了,像这样带有家宴性质的小宴席,她倒还是第一次参与。气氛其实并不肃穆,内命妇们打扮得也并不太隆重,彼此间言笑无忌,很有几分大家宴会的样子,只是外命妇们说话,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小心。 由皇后开始,众人依序向太后等人祝酒,因七娘子是在座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最后一个下地敬酒,等到给太后斟酒过后,尚未说话时,窗外忽然又传来飘渺歌声,隔着水波,渺茫如仙音,众人看去时,原来隔着水面,由一艘花船,上头若干天女飘然舞动,在彩灯之下,真有飘飘欲仙之态。 就连太后一时间都看住了,回过神来,才笑着赞六娘子,“宁嫔真是有才干,居然安排得这样好!连我这样的老梆子,都看得出了神。” 虽说七娘子心知肚明,太后心胸狭窄,但只看她的言行,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此人真正的性格,宫中女眷心机之深,可见一斑。 六娘子却还是一贯的娇憨,“宁嫔也是在江南的时候,跟随父母进太湖游览,在太湖上见识了一番风月。可见国富民强,民间老百姓们的享受,连我们宫中人都比不上呢。” 这话说得巧,赞的是盛世,太后太妃都不禁大悦,就连皇后也是眉眼含笑。“宁嫔真会说话!” 七娘子想到当年在太湖之上,她和许凤佳的一番激烈冲突,一时间也是大起岁月之感,出了一会神,见太后回过身来,才低头给太后祝酒。老人家心思还在外头的花船上,漫不经心地饮了,七娘子就移步许太妃跟前,恭敬地为她祝酒,“姑姑请饮此杯。” 许太妃便笑着教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来,叫表嫂。” 七娘子这才知道太妃居然把安王带在身边,连忙解了身边的荷包。“初次相见,表嫂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 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怯怯地望了许太妃一眼,见太妃微笑点头,才接了荷包,脆生生地道,“谢过表嫂。” 七娘子又敬了皇后一杯,敬到牛淑妃的时候,牛淑妃笑道,“长辈赐酒,是不敢辞的,平辈恕我讨个人情,今晚就不喝了。”七娘子也微笑点头,转向了六娘子。 这一正眼打量,七娘子就是一怔。 六娘子今天是下了工夫打扮自己的。 以她的姿容,平时就是不施脂粉,也能傲然于众人之上,六娘子也就从来都不用心打扮,虽然爱首饰爱脂粉,但却很少认真看她穿戴成套。就是选秀时,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单说雕饰,并不出彩。 今晚七娘子才知道,六娘子原来也有这样的城府,竟能将这样一副绝世的姿容,深藏于闺阁之内。原来她的眉宇经过粉黛点缀,双颊扑上玫瑰胭脂,居然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以她这样的容貌,再经过这样经心的妆点,才当得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才配得上眉间花钿,发中金钗。要不是她和自己乃是姐妹,七娘子是一定要夸一夸她的样貌的。 两人目光相触时,她眼中的惊艳,是半点没有遮掩,已经被六娘子收入了眼中。 六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一开口,还是那样娇憨,“七妹你发什么呆?来,一年难得几次相聚,尽管满饮此杯。”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一仰脖就干净了杯中酒,那如花一样的娇颜上,顿时又燃起了两团红晕,叫七娘子看了,都不禁有些妒忌:六娘子的美色,在她一世所见中,也就只有封锦可以相与抗衡了。 等酒已经敬完,皇后又主动行令,众人也都放得很开,言笑谑浪,无所不至,就是牛淑妃都多喝了两钟酒,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暗自皱眉:据她所知,孕妇是最好不要饮酒的,怎么牛淑妃…… 此时此地,当然不适合把这话问出口,七娘子勉强捺下了心头疑问,陪笑和众人行令玩乐。不多时,又有人高呼,“皇上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请安敬酒。” 随着这一声起,果然见得湖面上另一艘龙船,缓缓向此驶来,众位宫人顿时一拥而上,将早已备好的屏风遮在了命妇席前,起到遮挡回避之用。 皇后当先款款起立,众命妇顿时都唿地一声站起身来。只有太后太妃依然高踞席上,安然而坐。七娘子冒险打量了一下席前的屏风,在心中不禁有些遗憾:此物甚是坚牢,花纹繁复,将屏风后的景致全都遮去了,想要一睹皇上天颜,显然难度太高。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轻轻的脚步声,从船舱外进来,接着便是一道沉静而带了凉意的声音。 “儿臣问母后、母妃安好。” 太后笑道,“皇上来了——坐!” 又是皇后的声音,“臣妾见过皇上。” 众命妇虽然人在席内,依然行礼如仪,高呼,“臣妾某氏见过皇上,皇上安好。” 皇上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朕好,都起来吧,难得良辰美景,不必如此拘束。” 只听此人声音,就能揣想出他的举止风貌,必定不俗。这声音中含了淡淡的威仪,更多的却是一股说不出的风尘疲惫之感,若不是很清楚他的厉害,七娘子是怎么都想不到,这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以弱冠之年,将大老爷这样的聪明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九五之尊。 皇上给太后、太妃祝了酒,又祝了皇后一杯,道,“虽然国丈夫人未到,但嫂子在这里,也要敬一杯酒,妻兄远征在外,是我的缘故让你们夫妻分离,这杯酒,全当赔罪了。” 二娘子忙躬身出去,受了皇上的酒,口称不敢,“立泉能为国家效力,是他的福分……” 如此客气了一番,这才进了席间。皇上又问,“凤佳媳妇今晚也在?” 他口吻轻松客气,比起提到孙立泉的时候,又多了几分亲近,可见和许凤佳关系的确不错。太妃笑道,“在,今晚中秋,倒让小俩口们分开过节,说起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皇帝也轻笑了起来。“嗯,说得是,也敬凤佳媳妇一杯。你夫君当年为我大秦开疆辟土,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和我更是自小相识,情分非同寻常。”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心肠很好,最爱助弱惜贫,这是好事,来,敬你一杯!” 七娘子心知肚明,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她和封锦之间的往事。她低眉顺眼地出了屏风,双膝落地,满饮了一杯酒,才逊谢道,“不敢当皇上的赞赏……”无非是些客气的套话——却是从头到尾,只看到了皇上的靴子。 等七娘子回了屏风后头,皇上就笑道,“说起来,今晚敬了两家的诰命,虽然一个姓许一个姓孙,却都是杨家的女儿。杨先生现在龙船上饮酒,已是玉山颓矣,一家人在太液池上遥遥相望,倒也别有情趣嘛。” 一边说,他的声音一边去远,最后又低了几分:看起来,是不打算敬别家的诰命了。 七娘子和二娘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只听得太妃笑道,“皇上忘了,就是你自己,都也有一个杨家女伺候。今晚太液池上,有四个杨家人呢!” 平时不觉得,被太妃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杨家尊荣之甚,实在骇人。两个红得发紫的公侯府主母,一个一品阁老,再一个正二品的嫔位……就是牛家和孙家,似乎都没有这样显赫。 皇上似乎怔了怔,才笑道,“可不是,说起来,今晚除了我们天家,湖面上就是杨家人最多了。来,宁嫔满饮此杯,贺你们杨家人个个出息,今夜竟是在紫禁城中团圆!” 紧接着就是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声,“皇上这夸得,我们可受不起,父亲这无非是会生女儿罢了。唯一一个儿子,眼下还在家中苦读,比不上牛伯爷、牛大爷,今夜是两对夫妻在太液池上,夫妻共一池水呢!” 牛家的确是两代伉俪都有份入宫伴驾,六娘子这一夸,就搔到了太后的痒处,她的笑声传到屏风后,都还露了喜气。“宁嫔真是会说话,来,赏你一杯酒喝。” 皇上也笑道,“看宁嫔霞生双靥,怕不是——” 他的话声忽然一顿,似乎直到此时,才真正看到了六娘子的美丽,又过了半晌,才缓缓接到,“怕不是已经不胜酒力……” 席间一时无人说话,过了一会,皇后才笑道,“皇上看宁嫔都看得呆啦!怎么,今夜的宁嫔,竟有如此美丽?” 众人都笑了起来,皇上也失笑道,“我是觉得宁嫔这喝了酒,双眼很亮,倒反而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很像……” 他的话音又弱了下去,太妃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说得不错吧?这一年到晚,也要松散松散,这中秋赏月喝一点酒,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看皇上的样子,成天为了国事操心,恐怕是从来也没有留心过,身边就有宁嫔这样的美人吧!” 七娘子心下顿时雪亮:太妃为了今晚的饮宴,只怕是煞费苦心,早有安排。 她又在心中品味起了六娘子的醉态,这才恍然大悟。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精心打扮后的六娘子,与少年时的封锦,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有相通之处:这两人的美丽,都已经到达了一种张扬的极致。 皇上又敬了太后一杯酒,叮嘱了皇后几句,“更深露重,皇后留神加衣,代我多敬母后、母妃老人家们几杯。”便出了龙舟。众人拿去屏风,又继续饮酒作乐,等到三更时分,才陆续上岸出宫。 宴席散后,诸妃嫔都上辇回了住处,唯有六娘子才刚下舟,就被岸边的两队宫娥截住,接到了又一艘小舢板上,反而驶往湖心,上了孤零零驻跸湖中的大龙船。 七娘子和二娘子结伴,走在灯火通明的石板路上,四周万籁俱静,只有几枚秋蝉,在树梢上寂寥地打着鸣儿。她紧了紧披风,又回首望着黑漆漆的太液池面,忽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酒意,一扫而空。 她轻声道,“二姐……” 话才出口,七娘子又忘却了下头的话。 她摇头轻叹了口气,撵上了二娘子,同她交臂而行,喁喁低语着加紧了脚步。 244交际 过了中秋,定国侯孙立泉上了奏折,称自己已经在广州安顿下来,熟悉了当地的风土,认为明年春天开海时,是下南洋的大好时机。一并奏请皇上恩准,一路上若有小国愿意来朝参拜,可以准许其留下海军护卫引导,并与皇家制定的几间商户自由贸易。 当年昭明帝筹备船队下南洋去时,本来打的就是重现万国来朝的主意,孙立泉这一番话本来也就是走个过场,唯有最后那一句自由贸易,算是揭破了皇上的野心:这一番下南洋的重点,似乎已经若有若无地从万国来朝,变成了自由贸易。 朝野上下的反对声当然有,毕竟开通商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事,皇上私底下做了也就做了,非得要定国侯在奏折里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多少是有损朝廷面子。奈何皇上既然一意孤行,焦阁老、杨阁老等几个阁老也都保持了沉默,御史台一点反对的声音,似乎也就并不能当多少事了。 这只是台面上的动静,台面下的动静,就不能为众人所知了。唯有如许家、杨家这样深陷政治角力之中,对朝局有一定影响的当红人家,才能隐隐约约,一窥皇上的真正意图。 “今年十一月,广州附近会有一支海军过去。”许凤佳难得休沐在家时,就和七娘子感慨。“虽说东北那一带也出了些动静,但到底皇上还是不死心……好在这一支海军人数不过两三千,想来也不至于在南洋一带,盘桓太久了。”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许凤佳叹了口气。“既然这事已经定了,那朝廷上下,从此又要多事了。” 果然,才进九月,皇上就雷霆般发作处置了几个大臣,京官也有,地方上的官僚也有,罪名一律是由御史台弹劾贪墨,燕云卫佐证调查,拿出的证据更是确凿齐全,一望即知,这是精心准备已久,要动一动这几个人了。 这些人虽然天南海北,似乎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皇上的行动,看似只是肃清吏治,一扫贪弊之风,但有心人稍加琢磨,便能够看出这几个人唯一的共同点:这些人毫不例外,都是焦阁老的门生。 皇上从酝酿着要逼焦阁老下台开始,到真正行动,足足有半年之久,以他的手段,当然可以从容布置无数条暗线,再闲闲逐一挑起。一时间焦家顿时乱了阵脚,平国公同大老爷的往来更是前所未有的频密起来,就连许凤佳也时常要到梦华轩去陪老人家说话,或者是去阁老府上和大老爷喝茶——他身为皇上身边的近人、信人,又是战功彪炳的少年将军,潜力股中的潜力股,在这样的时候,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忙,七娘子当然也并不能闲下来。她自从接手家务以来,不过是萧规曹随,除了推广一个记档法之外,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这其中当然是有一个平稳过渡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要熟悉一下许家的人事、人情,这一向进了十一月,时序入了仲冬,天寒地冻,孩子们有感冒发烧的,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们生病的也不在少数,还有各屋的冬衣钱,煤炭钱,每年到了冬天许家在粥厂舍粥放药的银米,还有各地产业回报的红利,庄头们缴回的各种土产并变卖粮食所得田产。还有于翘议亲要准备的各色杂礼以及嫁妆,虽然事情都不大不难,但毕竟琐碎,还有很多事是不当家的时候接触不到的,七娘子也只得一边处置,一边自己虚心学习笔记,以期早日将许家家务全盘收进脑中,坐稳这当家主母的位置。 因于翘和范家二少爷的婚事已经议定,范家辗转托了范智虹的授业师长,如今的礼部郎中来做大媒,已经将于翘庚帖要走,按惯例,七娘子已经要给于翘准备嫁妆。平国公府上一代两个姑奶奶,一个早夭一个进宫,并没有可以参考的旧例,这一日起来,她就进了清平苑和太夫人商量,“派人到孙家问了问,像于翘这样,三个女儿里她是最长一个,陪嫁按例是要丰厚一些的。小七想,孙家的大姑娘前年出嫁的,干脆要一份嫁妆单子过来,咱们照着预备,也不至于太奢侈靡费招人的眼,也不至于过分寒酸,于翘到了扬州不好说话——毕竟两淮之地,有钱人最多,虽说范家门第不如我们,但于翘出手要太小,也难免招人笑话。” 出嫁女儿,代表的就是娘家的脸面,太夫人当然不会在这件事上给于翘出难题,她点了点头,笑道,“好,除了你们官中出的,我老婆子自己出一千两给她添妆,叫她也带一点现银在身上用。” 七娘子顿了顿,才笑,“祖母这就是疼于翘了。” 一般庶女的陪嫁,多半是以田产家具为主,首饰再装上几盒,一两万银子是看都看不见就出去了的,给她拿在手里使的陪嫁就不会有太多。太夫人一口气出一千两添妆,当然放在一般人家里,已经是极慷慨的动作了,但陪着太夫人的身份,就显得这一千两太小气了些。 太夫人这一向对七娘子还算和气,也没有明里暗里地讥讽七娘子,随口又问了她几句,“范家的媒人体面不体面?新姑爷的哥哥凤佳见过了没有。”也并不太着意答案,便挥手示意七娘子,“去忙吧,眼看着进腊月了,家里好多事呢。”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带了小黄浦出了乐山居。 快到年边,明德堂里的事,本来是七娘子一个人忙,但她毕竟有两世的见地,深知放权的道理,竟是给身边每一个信重的丫鬟婆子,都量力安排了差事,因此虽然很快就要过年,但倒是丫鬟婆子们越发忙忙乱乱的,七娘子自己稍微过问一下,也并不太操心。 这一次过乐山居来问太夫人,身边就没几个丫鬟有空,只能带小黄浦出来,好在这丫头年纪虽小,但举止稳重得体,也不曾给明德堂丢脸。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小萃锦内银装素裹,看着极是清静。七娘子和小黄浦并肩而行,望着园内冬景,一时间不由起了兴致,便带着小黄浦踱到了流觞馆外头,笑道,“当年没出嫁的时候,我们在江南的园子里有二十多株梅花,宁嫔就住在梅花林里,到了冬天,往往刮着北风,我们姐妹还在林子里采梅花,荡秋千。流觞馆外头的这两株梅花开得早,也不知道江南的梅花开了没有呢。” 小黄浦面上不禁大现神往,“听少夫人说起江南的事,真是想到苏州去看一看。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京城都这样好了,想来苏州是只有比京城更好——那就真不知道要好成什么样子了!” 七娘子笑着睨了她一眼,语含深意。“你要是只盼着这个呢,也没什么不能成全你的。若是你盼的不止是这个,那还是要明说的好。” 她话里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小黄浦未必听不出来,这个小丫鬟眨巴着眼睛,还带了一丝疑虑,“奴婢的身份,哪里能够有什么好盼的,也就是随着少夫人的安排,少夫人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 “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七娘子闪了小黄浦一眼。“让你打听打听乐山居里的动静,你做不做呢?” 小黄浦一下就呆住了。 她也不是什么笨人,心念电转间,已经想起这阵子七娘子身边人对她特别的看重和笼络。 本来还以为是少夫人喜欢自己手巧,所以几个姐姐们也跟着看重自己。没想到,少夫人是看中了自己几个姐姐都在府内各处梳头…… 小黄浦一下倒安心下来,她抬起头,大胆地望着七娘子,又垂首嗫嚅着道,“少夫人有命,奴婢自然是万死不辞的。” 七娘子含笑道,“哦?”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带小黄浦一路回了明德堂。 小黄浦一路担惊受怕,又怕自己误会了少夫人的意思,又怕少夫人要自己做的,乃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心中乱哄哄的,随着七娘子进了明德堂,一个没看见,哎呀一声,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跌在了青砖地上。 屋角顿时就传来了嘻嘻地笑声,四郎探了个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五郎却还是探出半边身子,划着脸蛋羞小黄浦。“姐姐笨!” 七娘子低头看时,却是不知谁在这里搁了个酒坛子,不禁笑道,“也就是这两个孩子坏,偏偏就等在那儿,看人被绊倒。” 春分从后头抱起五郎,也笑道,“是世子爷一早吩咐人送进来的,说是北边来的烈酒,他要泡枣子吃。五郎刚才在这里被绊了一下,就不许人抱走了,非得要等着看别人被绊倒了才甘心。” 她点了点五郎的鼻子,问,“如今小黄浦姐姐已经被绊倒了,五郎开开恩,咱们把酒坛子挪走了好不好?” 五郎转着大眼睛,还要再说什么,见七娘子已经沉下脸,就不敢再开口,而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这样不省事了,自己吃了亏,想的不是怎么告诉别人,让别人不吃亏,而是非得要看着别人也中招了才开心…… 七娘子皱起眉,要说五郎几句,又叹了口气。 算了,自己不是亲娘,很多话说出来,就是没有那么名正言顺。等以后开蒙上学,有先生教着,再有许凤佳这个严父,想必等到大了,五郎也就改过来了。 她捏了捏五郎的脸蛋,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吗?福哥不喜欢跌倒,难道小黄浦喜欢吗?既然这样喜欢有难同当,下回你哥哥犯错,你也跟着一起受罚,好不好?” 五郎懵里懵懂,眨了眨眼睛,似乎并不懂七娘子的意思,只是不安地移开了眼神,不和七娘子目光相触。七娘子叹了口气,“以后你们管教得也稍微严厉一点儿,这样的事到了长辈跟前,很容易就招来长篇大套的说教……都记住了?” 春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见五郎有要哭的意思,又垂下头来低声哄着他,一路进了东翼。 七娘子直到换了衣服,还怔怔地出神。 “姑娘怎么去一趟乐山居,回来就魂不守舍的?”立夏进来回话,见七娘子神色不对,便笑着问她。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四郎、五郎不是我亲生的,我想到他们长大,也许变成纨绔,就实在是担心得很。将来如果自己有孩子了,岂不是从孩子落地到长大生子,足足要担心三十多年去?” 她不等立夏回答,就振作起精神,“你去把小黄浦叫来,刚才我只顾出神,倒是忘记和她说正事了。” 小黄浦很快就进了屋子。 这短短的空当,似乎已经让这个小丫头想明白了不少事儿,她的态度变得更加落落大方,似乎又多了几分自信,对七娘子也不像以往那样,倒有五六分惧怕。 “我还没有问你,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七娘子仔细地审视着她,眼光又有些游离起来。“你不知道我,可以问问这几个姐姐……只要尽心为我办事,我是再不会亏待谁的。你白露姐姐在我这里做事的时候,想着的就是平安出嫁,不愿做谁的通房。你立夏姐姐想的是什么,你可以自己问她——总之一句话,为我办事的人,我决不会亏待她们。小黄浦你自己想想,要不要为我办事,不愿意也不要紧,只说就是了。” 小黄浦深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蚋,“奴婢能为少夫人效命,当然是万死不辞。” 她小心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脸色,又道,“只是奴婢生平唯一一个心愿,就是和二姐一般,能嫁给读书人家,做个少奶奶。思来想去,唯一能达成这心愿的路子,就是……” 她话音没落,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 “想进宫服侍宁嫔?好,你这丫头有志向。”七娘子饶有兴味地夸她,“我身边几个丫鬟,都没有你这样的妙想天开——这件事,我当然可以成全你。” 小黄浦却也并不欢喜,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等着七娘子的下文。 “不过,有几件事,我也很想知道。”七娘子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件事,我想知道乐山居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的动静。祖母有没有变动自己的财产,比方说,将陪嫁的田庄,历年来置办的私房家业变现。” “第二件事呢,你是要烦你的另一个姐姐了。”七娘子又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我想知道大嫂和大哥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大嫂这几个月来出门过几次,平时往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这是要起大少夫人的底,所以才要一个眼线来汇报大少夫人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了。 小黄浦深吸了一口气,略作犹豫,又咬牙道,“少夫人有命,奴婢一定万死不辞!” 七娘子顿时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白露就算再能耐,没有一段时间,也很难真正打入许家下人的交际网里。似小黄浦这样亲戚遍布全府,几个姐姐都在主子们身边做梳头丫鬟的消息灵通人士,要是能全为她所用,接下来的事,就方便得多了。 245蛛丝 进了腊月,七娘子已经开出了于翘的陪嫁单子,送到乐山居给太夫人看过,又送到清平苑给许夫人看过,再送到梦华轩给平国公过目,抄一份递给了五少爷让他也把把关,到了最后,她才把于翘找来说话。 “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我打听了打听,京城里我们这样的人家,陪出一个女儿大概是这个数。”七娘子笑着冲于翘翻了翻手。“不过,一般人家人口也多些,不比我们家,就是你们三个娇小姐。问过了母亲、祖母,我就做了主,把你的陪嫁翻了一倍。” 于翘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可以得到两万两的陪嫁,已经算是意外之喜,毕竟七娘子如果没有进正院过活,又只是如三娘子、四娘子一样嫁到了一般的人家,能得到两万两的陪嫁,也都要谢天谢地了。 她加意留神于翘,见于翘并没有不满之色,心下倒是一宽,又笑着将一张单子递给了于翘。“这些都是大件的东西,小件的衣裳首饰,还会再给你置办的,你先看看,少了什么就和我说,乘早买了,要比迟买好些。” 她保留了当年带来的制表习惯,先在抬头写出了两万两银子的预算,又将各项陪嫁大件花的银子或者大概市值列在了后头,于翘一边翻看,七娘子一边解释,“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谈钱的道理。但你出嫁后恐怕还是要当家的,有一些东西也不能不明白,知道自己的陪嫁值多少钱,心里也就有数了。” 于翘于是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遍,才抬起头冲七娘子一笑,“多谢六嫂体贴我。” 接着就随手将这本册子搁到了一边,竟是并没有细看的意思。 七娘子心下不由一声叹息:于翘对这门亲事,也实在是太不热心了。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于翘说,想告诉她这样一门亲事,其实并不错。只是看着于翘脸上那淡淡的倔强之色,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来。 于翘身份毕竟敏感,交浅言深,乃是大忌。 送走了于翘,立夏又带了一本册子进来,“这是这五天份的报告。” 凡事都要归档,对七娘子来说最好的一点,就是她不必每天都要亲自吩咐琐事,只需要五天一次,将众人的报告集合起来翻阅一遍。有什么疑问不解的地方,再现叫当事人过来当面解释对质,如此一来,众人心中有数:她虽然平时不大管小事,但心里还是什么都清楚,面上自然再也不敢过分。因此七娘子虽然看着并不太忙,许家家事,却还是运作得有条不紊。 眼看到了年边,众亲朋好友都有年礼相送,也有些许家族人亲自上门来送年礼的,许家自然也要量交情浅薄,各自妥帖回送。原本府里管着这件事的是张账房家的,如今张账房家的全家被打发出去了,七娘子就请老妈妈暂代她的工作,自己又打发了当时从五少夫人手底下要来的和妈妈在身边跟着学着,预备等到年后,就让和妈妈来主管这方面的工作。 和妈妈这么多年以来,空有一番本事,奈何因为没有靠山,于钻营上又实在是差了一点,因此一向并不得意。如今得到这个机会,哪里不打点精神,尽心去做?因为在人情往来上,七娘子要用的心思,反倒又少了一分。 她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和妈妈写来的报告,随口向立夏笑道,“和妈妈的字倒是进步不小。” 立夏也抿唇笑,“自从少夫人掌事,管事妈妈们还不是个个都勤着练字,还有些心思深一点的,已经托人将儿女送到外头去认字了。说是以后在少夫人下头做事,不会写字可就没体面了。” 两个人正在说话,上元进来回报,“钟先生进府了,眼下正在乐山居给太夫人开太平方子。一会恐怕还要到清平苑去走一遭儿,奴婢已经派人在清平苑那里等着了,等钟先生出来了,就请过来给您扶脉。” 七娘子就和两个丫鬟商量,“你们看,是不是时候了?” 钟先生给七娘子扶脉,前前后后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因为他年纪大,倒并不用特别回避,两人之间也时常说些闲话,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也并不是七娘子初入许家时,两人都并不熟稔的局面。尤其是七娘子接过家务,得了许太妃的恩赏之后,钟先生对她的态度就又客气了一分。 立夏想了想,笑道,“若是依奴婢想着,还是等年后打发了吴勋家的,才是时候呢。” 上元却道,“吴勋家的犯了什么事,毕竟也就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少夫人要是心急,现在也可以开口问了。” 七娘子想了想,也就下了决心。“到了开口的时候了,否则等权神医回来,我们总不好轮着请两个医生来看,彼此知道了,也不大好。” 她就吩咐立夏和上元,“一会儿看着点说话,见机行事,不要露出马脚来。” 两个丫鬟都笑了,“您就放心吧!这都私底下排练过多少回了!” 七娘子白了两人一眼,又自沉吟起来,半晌,才换了笑容,到西次间里去等钟大夫。 # 过了小半个时辰,钟先生果然进了明德堂来,给七娘子扶脉。 “哦,这一向府上几个女眷,身子骨都好得多了嘛!”钟先生看着很有几分高兴,“我前几个月过来的时候,贵府太夫人也有些睡不安枕,精力耗弱,不思饮食的征兆。如今过来,不但太夫人好了,一并连夫人的病情都好得多,长此以往,虽然还不能过分耗费心机,但是饮食起居一如常人,倒是可以做到。” 他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又示意她张嘴来看舌苔,再捏了捏七娘子手心,才笑道,“嗯,少夫人也好得多了!舌苔本来全是白的,如今渐渐变色,眼神有力,神态有了几分炯炯。看来这太极拳,还是可以多打!——说起来,老夫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世子爷看着豪爽,私底下却也是个体贴人!” 七娘子面上微微一红,埋怨钟先生,“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他就是瞎胡闹,哪里又有什么体贴可言了。” 钟先生捻须长笑,并不说话,转头吩咐中元,“可以研墨上来了。” 他一边沉思,一边开了方子,“原来的几个方子,除了权子殷给你开的两三个固本益气的还可以经常吃,老夫从前开的几张就都不要再吃了。过了年我再给少夫人扶脉,若好,这方子就再改改。您的元气就更足了,这一向是不是觉得有精神得多了?”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钟先生便捻须叹息,“好,少夫人如今接手家务,忙是肯定要更忙一点的,没有拖累到身体,那是好事。” 他开出两三张方子,又写了用量时机,吹干了递给中元,就开始亲自收拾药箱,一边和七娘子闲话。“我听说权子殷已经不再云游,正在回京的路上。等他回了京城,以您和他的亲戚,想必请到他来看诊,也不是什么难事。” 权仲白如今的医术,早已经是天下闻名,请他看病的达官贵人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偏偏皇家从上到下,都指望着他来调养身体。因此他在京城的时候却更难得出宫一次。权仲白还时常烦不胜烦,逃到南郊别墅去躲清静。要请到他看病,非得有一定手段不可。当然以七娘子和权瑞云的姑嫂关系,要请到权仲白,也不算什么难事。 七娘子见钟先生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犹豫了片刻,又笑道,“钟先生慢走——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请问。” 她压低了声音,“从前权神医给我扶脉的时候曾经说过,小七体质偏寒,又多思虑,在生养上可能甚是艰难。请问先生,如今既然我体质改善,在生养上是不是也……” 钟先生神色顿时一动,他又坐下来,将两根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间。 “权子殷果然是少年有为。”半晌,他才颓然一叹,又闭目沉吟了起来,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太着急,她端坐桌边,耐心地等待着钟先生的回话。 立夏就在屋门口入了个头,她碎步进了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十全大补汤……前头少夫人的几个丫鬟都……” 到了末了,声音竟没有压住,放大到了正常的音量,“都锁在院子里了,就等着您——” 钟先生忽然就抬起头来,露出惊容。 七娘子忙轻轻拍了拍立夏,责怪道,“别打扰大夫开方子。” 她又歉意地向钟先生漾出微笑,“小七先失陪片刻——上元过来,伺候先生抽一袋烟。” 就领着立夏进了西三间里,又合上了门。 一合上门,立夏就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七娘子胸有成竹,“你就放心吧,除非钟先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凡知道什么,他也就是现在会告诉出来了。” 据她所知,当年许夫人审案的时候,为怕家丑外扬,是没有讯问过钟先生的。当然,以钟先生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被许夫人锁在柴房里,上大刑逼供。 那时候许家还是五少夫人当家,许凤佳人又在广州办事,很多事,恐怕钟先生就是想说,顾忌到许家晦暗不明的形势,也都不好开口。 如今可就不一样了,许凤佳回了京城,在皇上身边眼看着是越来越有脸面了,七娘子手握府中大权,六房的得意,钟先生每一次来扶脉的时候,都能看得到。而七娘子要查五娘子一案的决心,钟先生也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他知道什么,现在就是主动开口的最好时机了。否则等七娘子查到了他头上去,钟先生那时候再说出来,就很没意思,更有一点嫌疑了。 以钟先生这么多年在权贵人家间来往处事的老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也不会琢磨不明白。 七娘子在西三间里休息了一会,就又进了西次间,对钟先生致歉,“大夫勿怪,到了年节下,家里事情多,不像以前不管事的时候,可以躲得清闲了。” 钟先生刚好也吸完了一袋水烟,他挂上笑脸,摆了摆手,又吐了个烟圈,一时间周身烟雾缭绕,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起来。“哪里的话,少夫人还是忙一点好。” 钟先生这话,意味深长。 七娘子也就望着钟先生笑了笑,轻声道,“当年五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接过家务,孝敬父母,如今小七接过家里的这一摊子,说不得也只好打点精神去做了。” 提到五娘子,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少许缅怀。 “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佩。”钟先生捻着胡须,眯起了眼。“这生养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就先吃着这几个方子,只要善自保重,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顿了顿,又道,“说实在的,老夫脉门上的工夫有限,竟不知道子殷是怎么从少夫人的脉象里,摸出这不好生养的四个字。实在是惭愧得很,不过按常理来说,您原本体质偏寒,如今渐渐痊愈过来,只要不太用心机,这种事,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还不放心呢,等权子殷回京后,再向他请教,倒是比问老夫更妥当一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钟先生能这样坦然地承认自己不如权仲白,也算是胸襟宽大了。 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又笑着吩咐上元换新茶来,有了送客的意思。 “先生这一年到晚,见天地被我们烦扰,说起来真是过意不去……”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给上元使眼色,上元慌忙开了柜子,取出一本礼单,递给了七娘子。“这是一点心意,先生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每年节下,许家自然会和钟先生结算一年的诊费,钱是不会过眼的,这一份礼单上的东西,那都是许家感念钟先生的情分,说白了,就是白送的。按理,钟先生是什么都不必回送,只进不出,这是医家规矩。 钟先生不动声色地接过礼单来,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袖子里,他拿眼睛看了看上元,又捻起了胡须。 “之前听到贵使女提起前头少夫人的那回事……” 七娘子神色顿时一变,她冲上元使了个眼色,上元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说起来,也不是不想请问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密切地观察着钟先生的神色。 钟先生就微微地笑了。“少夫人是聪明人,有些话,老朽就是想说,也得瞅准了人再开口,是不是?” 两人眼神相触,都带了几丝会意:也只有到七娘子坐稳主母之位的现在,钟先生才会把自己心中的事告诉出来。或者换一句话说,钟先生肯把这件事的疑点揭露出来,也已经算得上是为人方正了。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道,“先生地难处,小七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地方——” 钟先生这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换上了缅怀的语气。 “当时少夫人生产后第二天,老夫就进了产房,为少夫人把脉开药方。因少夫人底子虽然好,但在许家一年间,也添了些病症,尤其是怀胎时候过分劳累,如果月子里不好生调养,很容易就会坐下病来。” 钟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点惋惜。 “不怕少夫人笑话,老朽自己孤家寡人,一辈子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养老,平时却最喜欢那些个朝气蓬勃,天真可人的年轻人。那一年来给先头少夫人扶脉时,见少夫人言笑无忌,性格爽快,两人多少也结下了一份情谊。老朽开方子的时候,便叮嘱少夫人一定按方吃药,绝不要偷懒,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起来了。少夫人容光焕发,拿起药方子看了一遍,又问老朽‘听说这产后为了通血下奶,都要吃涌泉散,我还想自己奶几天孩子,可是这奶就是下不来,老先生怎么不给我开这个药吃吃’?” “老朽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忙切切叮嘱少夫人,以她的体质,涌泉散一吃下去,王不留行发生作用,很可能产后血崩。并且一应有通气活血功效的药材,都不好沾口,譬如番红花、王不留行等物,都必须极为小心,连外用都不能的。”钟先生忽然一顿,他面上闪过了一丝愧悔之色,“当时开口,也没有想得太多,一心只想着以少夫人的身份,又是一胎产出一对双生男婴,恐怕府内……” 他顿了顿,见七娘子已经现出了悟之色,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往下叙说。“不过话出口后,老朽就已经后悔——产房不能开窗,难免憋闷,为了透出血腥气味,就并不关门,只是搭了门帘挡风。这番话如果被外头人听到,传扬出去,反倒可能会对先头少夫人不利。不过,见先头少夫人胸有成竹,神采飞扬的模样,老朽又觉得不过是杞人忧天。” “只是出门的时候,老朽迎面也撞见了几个人,事后没有两三天,就出了那样的事。虽说有心为先头少夫人尽一份心力,奈何这番话没有对证,禁不起咀嚼,府内当家管事的又是……这番话也只得深埋心底。如今既然少夫人有心将真相明察暗访,老朽也就——”钟先生又生出愧色,“说起来真是惭愧,忝为医者,却无医德,竟将此事埋藏了这两三年——” 七娘子忙起身肃容给钟先生行礼。“您的顾虑,小七是再没有不了解的。此番能够将此事透出,已经是足感大德。” 她结结实实地裣衽为礼,对钟先生致谢过了,才又归座细问。“请问先生可还记得,当时在门外的人又都有谁。” 钟先生略作沉思,便叹道,“老朽毕竟年纪大了,当时又没有将此事往心里进去。再说,府里人丁众多,只是一眼,也没有认出来有谁。倒是记得当时府中五姑娘正要进门,倒是和老朽打了个照脸。”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展开笑脸。“真是多谢钟先生点拨!” 便亲自起身,将钟先生送出了明德堂。 246反攻 送走钟先生,七娘子就回了明德堂独自沉思。 过了一会,又把立夏找来说话。 “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找你商量了!”她笑着和立夏打趣。 像这样的宅门密事,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只要是真正聪明的底下人,是决不会多问一句,多说一句,上头有事交待下来也就办一办,多余的疑问,是一个都不敢有的。 也就只有立夏这样跟着七娘子一起长大,情分已经超越主仆,有一丝亲情意味的贴身丫鬟,能和七娘子一起商讨案情了。 七娘子就三言两语地将钟先生的话告诉了立夏,一边和立夏感慨,“虽说我是猜想,钟先生恐怕知道点什么,却没有想到他手里居然握着这样重要的线索,一直以来,也都不曾露出马脚。” 立夏略带了一丝不满,“派人告诉夫人一声,又能牵连到钟先生什么呢?非得要等到现在,什么事都过劲儿了,再告诉您……” 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七娘子来翻五娘子的案子,会这样埋怨钟大夫,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他也不容易,当时太太闹成那个样子,情绪激烈到那个地步了。他要是吐露出实情,岂不是又一场风波,只怕要把钟大夫本人也卷进来了?”七娘子倒为钟大夫分辨了一句。“江湖走老,胆子越小,钟大夫都这个年纪了,又怎么敢牵扯到这种风波里。眼下时机一合适,我们只是稍微施展手段,他就顺着坡儿下台,也算是两全其美——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里居然牵扯到了于安。” 以于安的殷勤小心,会在产后第二天,血气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来看五娘子,也不算稀奇。 虽说立夏对查案的事并不热心,但七娘子都叫她进来说话了,她总也是尽心分析。“从前没有想到,五姑娘会不会——这可是难说的事!” 杀人动机,本来就可能有千万种不同。即使与世无争如于安,也可能因为某种隐秘的利益冲突动了杀机。尤其是这样一种案件情况,当天任何一个在熬药时进来探望五娘子的人,都可能在药中加一点东西,于安也是探望者的一员,又有可能听到了钟先生的话,她的嫌疑虽然不大,但却依然有。 七娘子沉吟了片刻,才摇头道,“我看不会是于安的,于安本人,甚至可能都没有听清楚钟先生的话。” 她就将自己的思绪分析给立夏听,“头天说了这样的话,第二天就下了两味药材。如果是于安,少说也要等上三五天,才可能从容取得那两味药——那可都不是姑娘家吃的药。也就是一般的奶奶太太们,屋里会常备着这样的药材了。” 王不留行可以下奶,更是活血通经的药材,作为一种常见的妇科药,很容易获得。就是七娘子屋里现在都准备着——她小日子并不准,钟大夫和权仲白开的方子里,都有少量王不留行。倒是几个姑娘除了于翘之外,都还没有行经,也就用不着这药材了。 番红花更是避子汤的主要原料之一,府里成家的几个少夫人,屋里就没有少通房的,就是四少夫人屋里都住了两个通房,况且这东西少量用又可以调经,因此虽名贵,但在富贵人家也并不罕见。也正是因为两味药材都是常用的,钟先生才会特地警告五娘子不能让这几味药材沾唇。 立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一说,倒可能是当时有几个别屋来请安的妈妈、丫鬟们听到了那么一耳朵,回去那么一学嘴——” 七娘子苦笑道,“所以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在于安身上,就看于安能不能想起来当时身边到底还有谁了。” 立夏前思后想,她慢慢地吐出了一口凉气,由衷地道,“还好,您平时待五姑娘不薄。” 要是七娘子和于安关系冷淡,于安倒还真未必敢就凭自己的记忆,来领导七娘子的调查方向,更有可能,是会推说自己已经记得不清楚,来避免可能造成的麻烦了。 七娘子纠正立夏,“还好,这个主母的位置,我是坐得很稳。” 否则,就是于安和她再好,恐怕也没有那个胆子。 # 眼看着天色入黑,许凤佳也回了屋子,换衣服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 “今年冬天虽然冷,但胜在干燥。”许凤佳一边走,一边使劲抽了抽鼻子。“爹今年老寒腿都没有犯几次,心情也好得多了。刚才还和我夸你,说你管家管得好,今年家里什么事都很顺,没有一点纰漏。” 真正会做事的人就是这样,你也说不出他做事到底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只是日复一日的家常琐事,都能办得得体。这也就是真正懂得世事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 七娘子不禁露出浅浅的笑意,“爹就是和你客气几句,你也当真了?” 她又和许凤佳预约时间,“明天你早一点进来,请安前我有事要和你说。” 虽说五娘子一案,查案主力只可能是七娘子自己,但适当地报告还是要有的。也要让许凤佳知道她没有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许凤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搓了搓七娘子的脸,“现在也学起来了吧?我早就说过,劳逸得当,身子骨才能康健起来。” 他指的却是两人虽然晚上有一大把时间相处,但七娘子却并不要和他谈这种烦心事的态度。 七娘子拿下许凤佳的手,白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之下!” 许凤佳还没有回话,身后已经传来了于宁、于泰的笑声。两人侧身看时,原来这两个小家伙在回廊外头的石牙子上走了一会,现在才掀开棉帘子,穿进来和两夫妻并肩而行。 这两兄弟还是于宁要活泼一些,他就笑着去撞许凤佳的肩膀,“六哥和六嫂说得好热闹啊,可是我们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许凤佳也哈哈笑着,搂住于宁亲昵地拧了拧他的鼻尖,“小淘气,你居然敢偷听?嗯?” 众人走到回廊拐角处,迎面又来了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四少爷难得露出笑脸,扬手叫于泰过来。“叫你和七弟下午跟我到玉泉山打山鸡,怎么一个都不来?” 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招呼七娘子,“让他们几兄弟玩去,今天你四哥打了十几只山鸡,我刚才已经吩咐人给你送了两尾,就是明儿你们片了下山鸡锅子吃,极是新鲜好吃的,比外头卖的好得多。” 那边于宁好容易从许凤佳的掌握中逃出来,躲到了四少爷身后,笑道,“四哥,明儿权家摆酒,你们去吗?听说这一次可好热闹呢!是为去世的大长公主摆冥寿,借权家的地方摆酒,也大一些。麒麟班要唱全套的《红鬃烈马》……” 这一帮子人就说笑着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里,顿时给小花厅里增添了几分热闹。 今天太夫人进来得早,已经坐在炕前和五少夫人、五少爷、于翘等三个女儿家说话,见到一群人进来,不由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于宁就抢着道,“我们求四哥带我和八弟去权家吃酒听戏,听麒麟班的《红鬃烈马》!” 一说到麒麟班,就连太夫人都道,“麒麟班的戏是唱得真好,这男班的戏,就是要比女班气韵更悠长得多。” 于翘顿时就央求太夫人,“今年正月咱们请年酒,还请麒麟班来唱,您说成不成?” 太夫人笑道,“这个你别问我,还得问你六嫂,你六嫂说成就成,说不成,你祖母也没得办法。” 众人都笑起来,于翘于是一脸祈求地看向七娘子,“六嫂,您就从我这一回吧?” 她这一向一直落落寡欢,从来很少有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七娘子看着于翘眼神里难得放出的一股晶莹,心下顿时一软,她微笑道,“好吧,还是和今年一样,在望月楼里吃饭,让他们在流觞馆里演戏,看得也清楚,听得也清楚,我们又方便回避,是再好也不过了。” 于宁于泰顿时欢呼起来,就连于翘都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笑意。“六嫂你最好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片宁馨。 许家戏迷不少,就连许夫人都算一个,到清平苑请安的时候,她听说有麒麟班的戏看,也都兴致勃勃。“也有很多年没有出门应酬了!” 自从在小汤山住了那么一两个月,许夫人的精神显然就见了好,脸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她愿意出门走走,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议论了一番,就定了由许夫人带于翘等三个女孩儿家,男客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带着于宁、于泰,许凤佳要陪皇上去南苑打猎,因此倒没空跟着过去。 在清平苑又坐了一会,众人都四散而去,于翘拉着于平、于安,一边说笑话一边出了屋子,就连许凤佳都看着她的背影,笑道,“二妹难得这样开心。” 七娘子先不做声,走了几步,和众人拉开了距离,才叹道,“她也就是这一两年再开心开心了。嫁到扬州去后,下一次听到京戏,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半晌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哪能处处快活?” 他又勾起了一抹坏笑,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就好比我,每日里就盼着晚上的那一时半会,可白日里的事情,也总要做去!”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左右张望,见无人留意,便把手塞到了许凤佳臂弯里,又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知道你急色,那,给你一点甜头,顶着先。” 才说完,自己就笑起来要抽回手,却被许凤佳一把夹住,“被我抓住了你还敢跑?” 两个人打打闹闹,笑着回了屋子,许凤佳暂时离开去了净房,七娘子在这边洗手卸妆,见是小黄浦来服侍自己,她就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小黄浦最近时常偷空就出去玩耍,对外只说是七娘子怜惜她年纪小,让她多玩几年。整个下午她又都偷跑回家去,和太夫人那里轮值回家休息的姐姐说话,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黄浦满脸怏怏,轻声和七娘子抱怨。“老太太临时又不放人回来,倒让我白跑了一趟,回来见到老妈妈,还挨了一顿说,说我四处乱跑……” “这种事也不急于一天两天。”七娘子笑着安慰她,“等过年,你打听得你姐姐们什么时候回去,我也放你一天假,你回去和他们好好说话。” 两个人正在说话,那边立夏又进来说,“林山家妈妈和彭虎家妈妈在外头等着想见少夫人。” 七娘子吃过晚饭不理事的规矩,无形间已经传遍了许家,如今没有天大的事,就是主子们也都很少在晚饭后找七娘子有事,眼看近了晚饭,这两个妈妈还要进来找七娘子说话,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就轻声吩咐立夏,“请到西三间来说话吧,若是说得迟了,你就请世子爷先吃饭。” 立夏点了点头,回身掩了门扉,不多时,便将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带进了屋内。 这两个妈妈神色间都有几分忐忑,见到七娘子,表情更是兴奋,上前鸡手鸭脚地给七娘子见过了礼,就开门见山。由彭虎家的领头道,“少夫人请恕罪,我等二人自作主张,想了一番上不得台盘的计策,两个人越说越是觉得有门路,只是时间紧迫,竟是连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只得过来叨扰少夫人您了。” 七娘子神色一动,“妈妈们不用着急,慢慢讲。” 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彭虎家的便道。“年后开春,少夫人在人事上要有一番变动。我和林山家的私底下蠡测,恐怕少夫人是想着将我等二人调换个位置了。” 见七娘子虽不做声,但面上有默可之意,彭虎家的便又道,“只是吴勋家的在账房做了也有多年,少夫人要是没有一点把柄,要将她调开,底下人肯定不会太服气。恐怕就是两个长辈,都会责怪少夫人行事有些莽撞。” 其实吴勋家的已经在平国公那里有了印象,调开她,七娘子固然会遇到一点阻力,但也决不会太大,但她却也并不做声,只是含笑点头。 林山家的便接入说明,“少夫人为成全我二人,已经是不惜糊涂了账,放过那可恨的贱妇。我和彭虎家的也不忍得少夫人再吃她的气,两个人一合计,便想到了一个办法:吴勋家的可以用假账来糊弄少夫人,我等几人,也可以用假账来为难她。” 她就压低了声音道,“少夫人也知道,我们手里的账和账房里的账,进出并不太一样,支领银子,却是以账房那一本账为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林山家的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了。 她也不禁在心底响亮地喝了一声彩:这个林山家的,还真是人才。 这两个妈妈历年来掌管的都是肥差,离任时的盘点,总是需要本人出一点血去弥补太显眼的亏空。 如今两个妈妈是想把这亏空转移到吴勋家的头上,譬如说,某年某月,厨房实买了一百斤白菜,用了五钱银子,吴勋家的写账时却写的是一两,而后发给厨房五钱,自己私留五钱。当时七娘子怀疑此二人和账房合作亏空,想到的就是这样的手段,只是如果在厨房有人应和,从采买时开始虚报,手段要更隐蔽得多。而如果是吴勋家的这样亏空,要揭破,只需要一本经得住盘查的底账,和一份能和底账对得住的原始票据,与许家常年来往几个商户的证词,便可以构陷吴勋家的入罪。 进了腊月,各处都在结账入档,明年开春又要人事换血,今年的账当然盘得仔细。两位妈妈既然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计划,可以说是要让吴勋家的连个年都不能过好:过了腊八就要盘账,这时候告诉七娘子,当然是想选在腊八后对吴勋家的出手。 这一计,又阴损又毒辣,血口喷人,配合七娘子的高压,吴勋家的想必是难以自辩。到时候再随便派个人去她屋里,‘搜’出几张银票,吴勋全家都要倒霉。 就是七娘子想来,都不由得出了一滴冷汗:这多年的管家妈妈,说到算计真是一点都不输人。当时自己没有轻信五少夫人布下的伏笔,真是幸事。 她面现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等到两个妈妈面上渐渐有了一丝不安,才慢慢地道。“可这账本……也不是说做,就做得出来的。” 两个妈妈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林山家的便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本账来。 247年礼 七娘子出来吃饭的时候,许凤佳已经等了半日,一见到她,就不耐烦地抱怨,“怎么闹了这样久才出来?差一点,我就要进去亲自逮人。” “也是两个妈妈有要紧事,不然,又怎么会故意来触你的霉头。”七娘子笑盈盈地在桌边落座,主动为他夹了一筷子烩三丁,求饶道,“好啦,你是要唠叨我,还是要吃饭?” 许凤佳便静默下来,泄愤般地咬了一口馒头。七娘子露出一丝微笑,也秀气地吃了一口米饭。 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口味迥异,自从两人圆房和好,七娘子就悉心搜求,终于重金礼聘来了鲁派一位名厨为许凤佳做面点炖菜,她自己吃江南小菜,虽然同桌吃饭,却并不用互相迁就口味。倒是许凤佳吃了几个月的江南家常菜,也吃出了味道,时常还点几味小菜,要不是他一向勤于摔打身体,恐怕这几个月下来,腰围就要渐长了。 两个人吃过饭,七娘子叫过立夏若无其事地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便张罗着拿一本书来看,许凤佳自己也找了些话本小说翻阅,一边看,一边从书页上缘偷看七娘子的脸。 七娘子不禁好一阵好笑,“怎么,两个妈妈来找我说说话而已,也难得你猴急成这样。” 许凤佳就按下书本直起身来,扳着指头算。“明天我要陪皇上去南苑,一早就要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饭后再回来,就又要拖到后天才能知道。你人现在又在眼前——” 他就期待地看着七娘子不说话。 此人虽然有时心计过人,但有时候也实在是孩子气得可以。 “规矩是少爷您定的,”七娘子不免也跟着有些得意洋洋起来。“您当时是怎么说我的?现在又是这个德性——你不羞,我都要替你羞了!”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居然也真的忍住了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七娘子葳蕤,他放下话本问七娘子,“下午钟先生来的时候,说你身体怎么样?” 七娘子一下倒巴不得许凤佳继续纠缠下去,她挪开眼不和许凤佳对视,嗫嚅道,“就说一切都好嘛。” 许先生的一双锐眼顿时盯上了七娘子,“你问了打拳的事没有?” 唉,这个人是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也不知道适当地放自己一马的。 七娘子翻了个白脸,没好气地道,“看我这样躲躲闪闪的,还用问吗?钟先生说,这几个月我的元气又稳固了几分,说这套拳,很可以继续往下打。” 许凤佳顿时纵声长笑。“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这一套拳肯定是有效验的!” 七娘子便抄起书本要丢他,“得意什么,不过是打一套拳嘛,学会了,正好用来揍你。” “花拳绣腿,你尽管揍好了。”许凤佳嗤之以鼻,“就是用了全身的力,也不过给我挠痒痒。” 七娘子白他一眼,真的飞起一脚踢过去,却是在半空中就被许凤佳拿住了脚,挠起七娘子的脚心来。 两个人正在打闹,中元忽然又在西次间和西三间中间沟通的暗门外笑道,“少夫人,立夏让我传话进来,说是事情都办好了,该送的东西,也送到胡同里去了。”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笑,难得地将开心露在了脸上,她朗声道,“好,真是辛苦你们了,也回去歇着吧。” 许凤佳便给了她疑惑的一瞥,要问什么,又强忍住了没有问出口。七娘子想到他这样忍耐,无非也是为了保养自己,心下倒是一软,就凑在许凤佳耳边笑道,“其实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虽然只有好处,但我却没用多少心机,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也只是家务——” 就一长一短地将两个妈妈要算计吴勋家的,拉她一起下台的事,告诉了许凤佳。 许凤佳听得也是双眼大亮,他想要说什么,却又强咽了下去,只道,“知道了就行,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赶紧休息吧,还可以做一点事再睡。” 七娘子抿唇一笑,垂下头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当先向床边走去。 # 第二日一早起来,许夫人便带着于安等人,依次上车出门去了。七娘子自然要打点了众人出门,这才回明德堂去处理家事。又叫了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进来道,“各处的账也都要归总一下,做出收支大帐来,还有底账也要对一对,反正就是按着往年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依照许家往年的规矩,女账房们虽然方便被奶奶太太们差遣,但算账的能力不会太强,到了年下事情又多,往往人手不敷使用,都是要往许家外账房借一两个管事来用的。蔡乐家的便请问七娘子,“今年借哪一个大账房进来办事呢?”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道,“管他哪一个,往年借的是谁就是谁好了,也要记得入档——雷咸清家的平时和外头的人接触得多,你随便说一个吧。” 雷咸清家的也不敢怠慢,寻思片刻,说了个人名出来。 七娘子平时对这几个外账房,也下过一番工夫,知道这位账房算是最公充严明之辈,平时刚正不阿,把账管得严严实实,家里人有外号叫活阎王的。心知雷咸清家的是度她意思,今年第一年上任,要紧一些,才好对家下人立威,因此便推举了这一位。 居上位者,总是要用些心术,不可能底下人随便一个奉承,就露了心意。七娘子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就算是定了这件事。想了想又吩咐吴勋家的,“还是要查得快一点,今年年短,家里事又多,早点盘完了,腾出人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吴勋家的自然是肃容答应,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一会,又有人来报,“杨阁老家送的年礼到了,还有送给少夫人的礼。” 到了腊月里,京城有给姑奶奶送吃送喝的礼俗,七娘子也没想到大太太今年居然记得给她送礼。等到遣散了众妈妈,她便回西次间笑问立夏,“太太今年难得想着,给我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立夏给她看时,却是些家常吃喝之物,最难得是还有白露娘家做的腌鱼,七姨娘亲自做的玫瑰腐乳,虽然是小东西,但就显出了送礼人的心意。还有几件贴肉穿的小衣服,一并给四郎、五郎做的几双鞋,看针工花巧,却是京绣。 这一批礼物,论价值,比不上七娘子小指头上的一个约指,但透出的贴心与用心,却是再华贵的首饰都比不上的。七娘子怔怔地望着那一罐玫瑰腐乳,半晌才笑道,“瑞云真是用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出来我爱吃这个的。” 有心无心,就在这样的细节里体现无遗,大太太和七娘子一起生活了有十多年,恐怕也不知道七娘子爱吃玫瑰腐乳。 中元进来看到,也叹息道,“我们家的四少奶奶,也算是个体贴人儿了。只可惜太太难伺候……四少奶奶也日夜受她的搓摩。” 七娘子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沉吟着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二娘子又派人给杨家送了些吃用之物,多半是些自己田庄上做的好糖,还有些孩子们的玩物儿,又给七娘子送了一张名帖,带话说,“这是我们家少爷的启蒙恩师,因为少爷眼下要进家塾上学,正刚辞了馆在南城小住。我们夫人说,先生是极好的,也很和气,又并不会过分溺爱了学生。若是少夫人看得好,便以这张贴上门去请就是了。我们已经预先打过了招呼。” 四郎、五郎过了年,也就到了开蒙的年纪。七娘子已经是在外院预备了一个小小的院子,打算等过了正月十五,就安排孩子们去读书了。 赏过二娘子派来的妈妈,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宫中来人:许太妃和六娘子一道赏了些宫点并细巧玩物,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七娘子所得的当然特别丰厚。 派出来传旨的太监又特别给七娘子请了安,掏出两个锦盒来送她。“这是宫中人的一点心意,请少夫人不要嫌弃。” 宫中内侍,素来是眼高于顶,即使看在许家的面子上,并不会特别来摆架子。但这位内侍对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客气了一点。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她站起身来谢过了这位太监,又笑着问,“两位娘娘在宫中都好吧?” 这位张内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都好,都好,您也知道,如今宁嫔娘娘在宫中,可是——” 他就竖了竖大拇指。 自从焦阁老十月里告老还乡,大老爷的声势一时大壮,尤其是六娘子又得宠起来,这几个月,虽然不说是频频侍寝,但皇上一个月内有那么一两次有兴致的时候,也多半是传唤六娘子进乾清宫去服侍。这一向声势就不同以往,更有太妃时常叫到身边说话,皇后频频抬举,虽然说位份上是还不如牛淑妃,但竟也隐隐有和她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七娘子会意地一笑,送走了张内侍,回身开了盒子看时,封锦是送了她一个小巧玲珑的玉摆件,又有一纸短笺,谢过她对封太太做的几件小衣服,一并传递封绫挂念,请七娘子有空出门的时候,到封家来做客。 连太监则是送了一副绣件——虽然没有明言,但只看手笔,七娘子就知道是九姨娘当年的作品。 这件一尺大小的斗方,绣的是百子千孙图,虽然有了年头,但色调璀璨用色大胆,用针有逸兴遄飞、潇洒飘逸之态,应当是九姨娘最得意的那一段时间所作。 七娘子凝视着这一副斗方,忽然间,往事全都涌了上来。 她出了西三间,走到明德堂西翼最里头的小屋前,亲自从腰间寻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 这一间屋子,和东翼的那间静室相仿,也陈列了一个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挂了九姨娘的小像,七娘子得了闲,也时常过来给九姨娘上香。 七娘子就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很多往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被埋藏进心底,虚假的平衡维持得太久,居然也会被一些人当真。 五娘子的死是如此,九姨娘的死,又何尝不是如此? 曾经她以为报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加害于九姨娘的人,似乎只有大太太一个。可是当线索开始分明,当年的恩怨间,牵扯进了如今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是不是也因此而却步了? 是不是也因此而害怕将当年往事重提,免得搅乱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是连太监三番四次地辜负了九姨娘的想望,如果是黄绣娘将九姨娘出卖给了大太太,如果是封家已经去世的大舅,将九姨娘逼到了不得不为人做妾的地步,如果是大老爷将九哥抱到了大太太院子里,暗示她留子去母……那么加害于她的人,到底又都有谁呢,还是每一个人,都推动了她这一生的悲剧。 她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的口头禅。 “人这一生,也都是命。” 可即使是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她脑海中的声音也还清楚,但七娘子却愕然发现,她已经无法在心底清晰描绘,画出九姨娘的面容了。 她尚且如此,而九哥呢? 九姨娘存在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会不会也将随着她的淡忘,而就此消逝? 而她这一生,是不是和她说得一样,“只要你和九哥儿能平安长大,我死也瞑目。” 她能瞑目吗? 七娘子的手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母爱,是她始终未能理解的一种情怀,前世她被弃置在孤儿院前,而后世她尽管短暂拥有,却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九姨娘在那样的境地里,却依然不怨,依然殚精竭虑地为她铺路,而宁可她不要报仇。 曾经她过得很不快乐,对于生育,也根本没有一点想望,只要想到生育时可能遭受的危险,生产前后必须的多重防范,她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来能抱养一个庶子,好好待他,也就足够。 可现在,她渐渐地明白过来,生育后代的意义已经远大于可能遭受到的一切危险,她始终未能免俗,始终还是想要生育一个后代。 而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所作所为,居然是这样深远地影响到了她的一生……而她甚至已经太过疲惫,疲惫得无暇去想着报复。 她已经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调理自己的身子,她要查明五娘子一案的谜团,她要坐稳主母的位置,将五少夫人打压到不能再威胁她的地步。她要做的事是这样的多,多到即使是七娘子,也已经身心俱疲。 七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闭上了眼睛,垂下头疲惫地将脸埋在了双手间。 半天,她才抬起头,无声地出了屋子。 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管什么事,她都能,她也都将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进了西次间,她叫过立夏低声吩咐。“年后两个先生南下的时候,你让她们带上我的一封信和一个口信,去余杭走一趟,和黄绣娘聊一聊。就说我绝没有追究当年往事的意思,先生的不容易,我能够体谅。只是身为子女,有些事也一定要弄得分明。先生如果想回京,千万别因为我在而有所顾虑。如果不想,也请一定给我一封信,说一说……当年的往事。” 248做主 第二日早上起来,七娘子本来要找于安说话,可惜小姑娘昨日里在权家看戏吹了冷风,回来竟闹了肚子。少不得又要请钟大夫过来把脉,一并由七娘子这里找一些止泻用的药膏、药丸等送去给于安备用。 好容易将家务都发落过了,许夫人又来人接她去说话,更兼许凤佳今日告病没有当值,闹着要听她讲一讲这几天府里的琐事,七娘子忙得焦头烂额,这边和管事妈妈们说了话,又冲进西三间里安顿许凤佳,“你闲着没事就去小书房里看看兵书呀,和爹说个话啊,再不然,出去和林家少爷应酬一下。娘那边找我有事,我恐怕是没那么快回来。” 许凤佳怏怏不乐,抱怨道,“难得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话……”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来过来,赏你一块糕甜甜你的嘴。” 她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到许凤佳跟前,待得许凤佳张开嘴,又调转回来自己吃了。于是在许先生的抱怨声中,带了两个丫头轻快地出了明德堂,进清平苑和许夫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的确将家务管得有声有色,许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日趋和气。见到她进来,先把在炕前玩耍的四郎、五郎遣到了一边,才笑着对七娘子道,“我刚才仔细看了看,两个孩子举止都还不错,对着外人,也已经很有礼貌。年后等先生来了,倒也不会丢了许家的脸面——是你教得好。” “还是娘挑的两个养娘教得多些。”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平时也忙,就是吃饭的时候见一见两个孩子,偶然陪他们玩玩,衣食起居,还都是养娘们在管。” 许夫人沉吟了片刻,就和七娘子商量。“孩子毕竟也大了,养娘呢老跟在身边,难免养成骄纵的性子。再说,究竟你和凤佳才是爹娘,没得个孩子和养娘更亲的道理。我看等过了今年,就把两个养娘送回家养老吧,谷雨、春分上回送四郎五郎过来,我看她们带两个孩子,也带得很得法,就让她们在屋里照看着,也就是了。” 七娘子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不想许夫人自己主动提出来,倒是意外之喜,她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小七也有这样的想头,既然您也是这样想的,那回去就办,正好过了正月十五,给上几两银子打发了。孩子们开蒙新鲜,也就不要养娘了。” 许夫人点了点头,视线投往七娘子指间巡梭了一遍,却没有见到那枚金戒指,不由得就抬起眼来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自然会意,她含笑解释,“家里人都知道我得了这枚戒指也就够了,毕竟是贵重的东西,平时小七都收在盒子里,打量着等大年大节下的,再戴出来。” 就是自己当年得了这枚戒指,也是一上手,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刚到手的时候,更是时不时翻来覆去,欣赏它的模样。 也就只有七娘子,才能在得势之后依然这样低调,这样得体了。 许夫人想到就连太夫人这一阵子也都没有再兴事端,不由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娘是真的老了,很多时候,见识还不如你呢。” 没有等七娘子谦逊,她就道出了来意。“这一次我们去权家吃酒,权夫人问了我不少于平的事,看样子,倒是很想把于平说给权子殷做个续弦。” 七娘子不禁讶异地挑起了眉毛,“父亲……” 许夫人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和你公公说——这件事,我想先找你商量,若是不行,我就私下里回了权夫人。” 七娘子顿时会意过来。 于平毕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在这件事上,六房的立场和平国公府的立场,还并不太一致。 她低眉沉思了许久,才犹豫着问许夫人,“其实这件事,权子殷本人未必会答应呢?我听善久说,他去年下江南去,似乎就是为了这事和家里人闹得不开心。自从他元配过身之后,他似乎就没有续弦的意思。” 许夫人点头道,“话是这样说的,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权夫人要给他续弦,他也没有办法。我想就是看在于平自己的份上,这门亲事应下来也不大好,你也知道于平,资质比于翘还要庸俗一些,我原本打量着随意给她配一个一般人家的庶子,也就算了。权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我怕她是坐不住的。” 权家也是多年世家,而且又和皇家牵连了亲戚,很多事只有比许家更复杂得多。而且权仲白身为次子,反而一枝独秀,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如果长子是个不省油的灯,两人之间势必矛盾重重。以于平的手段,坐在这个位置上,她的日子肯定也不会过得很如意。 七娘子不禁一下想到了于安。说起来,权仲白也的确一表人才,虽然心念亡妻,但平时行事也是光风霁月…… 旋即,她又想起了于安的剖白。 “不要说于平,就是于安,我看也都吃力得很。”七娘子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当作主母养大的,很多事上,可能都少了手段与气魄……” 许夫人想到于安那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也不禁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于安也是实在胆小,不然我倒是宁愿抬举她的。” 她顿了顿,又道,“那么等年后去权家吃年酒的时候,你就找个机会,私底下回了权夫人。话说得好听一点,最好是不要让他们再和平国公提起这件事。” 许夫人是打算将这件事糊涂私了,谁也不让知道了。 七娘子心中大觉不妥,皱眉道,“现在四哥回来,很多事倒未必瞒得住——” 许夫人神色间多了一分阴沉,“这件事你听我的,国公知道了要怪罪下来,也有我挡在前头。”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放权,但许夫人显然还没有完全转换角色,这话里也已经带上了一丝不由分说,颐指气使的味道。 七娘子只好低眉应是,答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得爽快,许夫人神色间大见缓和,又问她,“凤佳最近吃得香睡得好?听说你这一向跟着凤佳一起练拳,身子骨好多了?” 七娘子正一一回答,忽然见到老妈妈在屋外晃了晃身子,她心中一动,徐徐笑道,“外头可能有些事——” 许夫人也瞧见了老妈妈的身影,她一皱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连你都不敢走进来了?” 老妈妈这才进门来笑道,“您和少夫人说话,哪有我们进来插嘴的份,可外头又有事找少夫人,她们就央了我进来传话。” 这才对七娘子招手道,“是账房那里有事,请您过去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吴勋家的事发。她笑着站起身来,冲许夫人点了点头,道,“那媳妇就先告退了。” 许夫人也赶忙挥了挥手,“你忙,你忙。” 望着七娘子一边和老妈妈轻声对话,一边从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时间,许夫人竟有了少许怅惘,半晌,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厉害了。里里外外,身上牵了多少条线,凤佳要是稍微势弱一点,只怕就是…… # 这天晚上,众人群聚小花厅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对平国公,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要说她,就是五少夫人脸上,都罕见地有了一丝不自然,尽管许凤佳几兄弟谈笑风生,她也都没有露出笑容。那张国画一样的脸上,透着淡淡的波澜,就连说起话来,那股吊嗓子一样咿咿呀呀的婉转劲儿,都有少许褪色。 有这么两个重量级人物不开心,小花厅里的气氛当然很诡谲,几个不管事的少爷小姐,不过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爷一家人还是老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两个人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倒是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断地冲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询问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见,笑着和许凤佳一起唱双簧,许凤佳和五少爷说宫里的事,说得开心,又和四少爷谈麒麟班,和七少爷说开春了家塾里新请的塾师,虽然是给四郎、五郎开蒙的,但当年也是举人,文章上很多事,两个少爷又多了人请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绍这位塾师的身份来历,又说起过年请麒麟班来唱什么戏……尽量将气氛给圆得和乐融融,没有让场面上太下不去。 平国公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问四少爷,“在官署怎么样?局面都打开了吧?” 四少爷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如愿调回京中供职,现在正在步军衙门中供职,虽然是平调,但胜在这职位不用上战场,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着和同僚们吃封印酒,倒是有几天没进来请安了。 两边这样一说话,场面就热闹起来,也就不显得太夫人的不悦过分显眼。太夫人看着这几个言笑晏晏的晚辈,心里却越发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老婆子今儿没什么精神,你们说着,我先进去歇一会。” 众人当下都起身送太夫人出门,平国公道,“也好,自从于潜进了衙门,我们还没有一起吃过饭。凤佳今晚陪着你四哥伺候我吃饭吧。” 他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五少爷。 太夫人听在耳朵里,更越发像是吃了一个刚出锅的芝麻汤团,糊了一嗓子猪油,腻味得要死,偏偏嘴巴还烫得张不开。她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进了卧室靠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兀自盘算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进了屋,五少夫人细声细气地道,“祖母今儿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雏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她睁开眼,不耐烦地拨开了递到跟前的茶碗,动作略微大了一点,就将热水溅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烫得五少夫人一缩手,茶碗滑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五少夫人垂下头去,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几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丝委屈都没有。太夫人看在眼里,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倒是换了语气问,“烫伤了没有?” 五少夫人摇了摇头,抬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别过眼去,轻声道,“于静他不懂事,让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叹气了。“本来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也就这样遮掩过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马脚……闹得府里是风风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细查,我一张老脸,没了也就没了,你们两口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到了这个地步,太夫人还是想着五房的脸面。 可见得是真疼五少爷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绪无限,一转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发冷起来。 杨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开始那样讨厌她的太夫人,现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这吴勋家的自己又不争气,私底下瞒着你还做了一本账!”太夫人兀自抱怨。“这件事揭出来,连我也不好保她!平国公刚才进来见我,我简直都要臊起来了,保你管家这五年来,张账房家的出事,吴勋家的出事,说起来,还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难道还真以为,吴勋家的眼有那么浅吗?”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缓缓开口。 太夫人的动作就是一顿。 她敲打着炕桌,深思了起来。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今天下午查账的时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两本账,都是底账和本账对不上,底账倒是帐实相符,本账却有虚报。查账的又是外账房的活阎王,当下就叫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过去详查,发觉几次不对,都是吴勋家的记账的时候,而且还都是在八月盘账之后,秋收银两进来,银钱活泛的时候虚报进出。”五少夫人的叙述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三个月下来,总计出入,有五百两之多。老妈妈做主,报准了六弟妹,进吴勋家的屋里,果然搜出了五百两一包的银子。府里人都说,原来七月里账上的风波,是吴勋家的诬陷张账房家的,并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样的传言,她是做贼的喊抓贼……” “六弟妹说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报给了国公爷知道。国公爷听说了,很生气,说本来不至于要罚她太重,但因为她诬陷张账房家的,差一点让人家没了性命,因此也赏了她一碗哑药,让她回家住着,没事的时候绝不许出来。吴勋本人已经出去请罪了,连带她两个儿子全都跪在梦华轩,还没有起来呢。” 吴勋一家服侍许家人,前前后后也有五十多年了,说起来也不是没有脸面。杨善衡一个庶女出身的续弦,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动吴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偏偏连天都帮她,平国公竟会气成那个样子,亲自发落了吴家,让吴家连埋怨杨善衡的借口都没有。 偏偏这样一来,又是在官面上坐实了自己的嫌疑,摆明了吴勋家的这样贪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当家主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怎能这样大胆?当时烧那些账本也都有了解释:是杨善衡已经看出了不对,只是为了顾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网开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坏人有平国公帮她当。这样的算盘,打得难道还不够响亮?这样的手段,也实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才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透了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这样说,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账来诬陷吴勋家的,可你们不是——” 五少夫人摇头苦笑道,“这两个妈妈已经主动请辞,当完这个月的差,就要换差事了。杨善衡说:瓜田李下,难免嫌疑。虽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过,就罚她们挪一挪窝。祖母还不明白吗?跟红顶白,人之常情,这两个妈妈,是早就见风转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要把这两个妈妈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说她们失察有罪,也该罚——可七娘子居然已经就罚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缓缓道,“心机更是深沉,我还以为她真是想要稳稳过度,就这样算了。没想到她是要等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置,再来发难……唉,说来说去,总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觉间,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换了个调子,带出了一丝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满心的苦涩,说都说不出来。 七娘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账,让她失去了阵中一员大将。 一时间,她倒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当时必定不暴露吴勋家的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无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杨善衡的手段,也能够试探出谁有二心,谁是纯臣…… 五少夫人缓缓地闭了闭眼,又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将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开口时,却又是楚楚可怜。 “孙媳知错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泪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实在是——” 太夫人望着五少夫人,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了起来。 “祖母会为你们做主!”她的语气,更复杂了一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要压她,已经不像当年压她姐姐一样,说压就压,那样容易了……” 249回忆 平国公对吴家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吴勋家的是内账房的大账房之一,吴勋本人却没有多少出息,只是仗着父亲的脸面,在二门上当个轻省的差事,事情一出,吴家全家上下托关系说人情,甚至将人情都走到了蔡乐家的那里。到底也只是免去了全家被灌哑药发卖的命运,吴勋家的被灌了药挑了手筋,远远地打发到许家在东三省的庄子里去做活了。吴家的余下几人也未能幸免于难,一律被打发着跟吴勋家的一道上路,一样是前一夜传了消息,第二天人都上路了,手段冷酷雷厉风行,一看就知道是平国公的手笔。 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以吴勋家的在府中的脸面,平国公处置起来也是这样的不留情面。府内风气顿时为之一肃,连最爱嚼舌根的几个老婆子,都不敢说话,镇日里只是老老实实地做事,深恐得罪了世子夫人,她往平国公处一报,就是雷霆手段接踵而至,不要说差事,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事。 经此一役,七娘子的话自然更有了分量,几个管事妈妈也都是人精,一两天后,陆续都回过味来,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八月份闹的那一出,消息是谁放出去的,众人心里也都有数。从府里的动作来看,主子们是不希望账本的问题被人发觉,而查账的两个管事妈妈,蔡乐家的现在还好端端地做着自己的账房大管事,吴勋家的被拿住了这么小小的一个错处,就这样严厉地被遣送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去看管做活。张账房家的稍微闹了一闹,也是一碗哑药…… 看似这都是平国公老人家的作为,可老爷平时是从来不管家里的事的,他怎么处置,还不是听世子夫人的说话? 世子夫人的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的,该狠的时候,却是决不会心慈手软。更可怕的是,此人的忍功也实在是一绝,吴勋家的当时不遂她的意,把消息放了出去,她是可以等到小半年之后再来发作,一发作就连累了一家人——这些管事妈妈们,哪一个背后没有一大家子? 偏偏这事情里牵扯的四个人,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非但无事,还被调走荣升了清平苑里的管事,说起来也是靠近国公夫人,又体面又轻省。平国公是一句话都不说:这样的手段,又怎么能不让人打从心底抖出来? 因此这十几天来,众人都小心当差,生怕被七娘子捉到一点错处,转过年来对景儿就是一顿狂风暴雨一般地发作。又知道七娘子心细如发,台面下的事,是再没有不晓得的,便格外殷勤起来,每做一件事,都要方方面面地设想清楚,才作出最有利于七娘子管家的决定。有个别一心要求上进的妈妈,更是不等七娘子吩咐,就自己私底下打听了格式,写了长长的述职报告并人事情况表上来,甚至还有送千言书进来表忠的。表现林林总总,惹人发噱。 七娘子虽然好笑,但这种事她也不会去澄清纠正,索性就借着这股东风,将过年时的诸事都爽快发落清楚。等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真是下人们行动和顺殷勤,肃静有礼,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遵循着一定的规矩。就连大少爷看在眼里,都不禁私底下对许凤佳夸,“六弟妹管家是真有一手,如今家下,也就缺这么一个人来杀一杀奴仆们的威风了。” 许凤佳回去学给七娘子听,又拧了拧她的鼻尖,笑道,“大哥从来不轻易许人的,全家上下,也就是夸了你这么一个管家主母,还不快受宠若惊一番?”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七娘子当然没有凑祭灶的热闹,正乘着吃晚饭前绣几针,给权瑞云做一个荷包当作回礼,她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脖梗,一边笑道,“我懒得理你。” 顿了顿,她又问许凤佳,“说起来,大哥这个人,我总觉得少了几分人味。总是那么不说话,平时似乎也不知道有什么爱好,没有什么事,更是足不出户,就这样静静地打发着日子,也怪可怕的。” 一般的大户人家子弟,就算在功名上无望了,也总有几个爱好,或者是学票做个票友,或者是养鸽子,或者是捧戏子,或者甚至是买卖古玩,虽然唯独不许上青楼,也绝不许沾赌字的边,但也有人私底下偷偷地斗蛐蛐儿,以此打发时日,唯独大少爷真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爱好,似乎平生最大的得意,就是打理家里的生意,和大少夫人过着那平淡的日子。 “大哥从小就被生母养出了这么一副性子,也不知道崔姨娘是怎么教的,竟是八风吹不动的个性。你要问我,我也不晓得他到底爱好个什么。”许凤佳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不过历年来办事是从来不出纰漏,也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这样就行了呗,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 或者是因为许凤佳自小就被许夫人护得风雨不透,到了懂事的年纪没有几年,又跟着平国公上了战场,平时说起来,他对几个哥哥的感情都并不大深。倒是和七少爷、八少爷还算得上交好。 七娘子心中不禁暗暗警惕:四郎、五郎要是养得太娇了,很可能也会如许凤佳一般,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如今天下太平,又哪里有战场去磨砺他们? 如若养得太纨绔,不要说到了地下,有没有面目见五娘子,现放着十年二十年后,家里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就笑着和许凤佳商量,“既然大哥大嫂都是这样省事的性子……说起来,三郎今年也才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一并二郎也还没有进私塾念书呢,我看呀,要不然就昂四郎、五郎跟着哥哥们一道开蒙,大家彼此做伴也是好的。” 许凤佳这才想起来。“噢,年后两个孩子要开蒙了——行啊,你做主就行了!” 提到四郎、五郎,就还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样子…… 七娘子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 第二天早上,她亲自去绿天隐看于安。 小萃锦虽然不大,但也颇有几个幽雅的院落,于安和于平、于翘三人一起,分住了满是丝萝乔木的绿天隐,即使在冬日进去,这里也有一两株松柏,就给冰天雪地里添了一丝绿意。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进几个庶女的住处,她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倒是先见到于翘在后窗边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透过玻璃窗看进去,也看不清是一本什么书,她看得极为用神,一边看,一边口中还张合不休,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还是七娘子冲她挥了挥手,她才一下回过神来,冲七娘子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看书。 立夏倒是来过几次,为七娘子送东西给三个妹妹们。她将七娘子领进了后进东厢,于安已经是迎了出来,面上透了盈盈的笑意,“辛苦嫂嫂,我还没有去明德堂谢您,又劳烦您来看我。” 七娘子关切地道,“怎么样,已经好了吧?这种病最怕吹冷风了,万一久治不愈落下病根,以后难免尴尬的。你最好过几天也都别出门去。” 于安红了脸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嫂嫂。”又抱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当时就不大舒服。偏偏二姐和三姐拌嘴,负了气还跑没了。我顶着冷风寻了半日,没准就是那时候落了病。” 她实在是会顺着场面说话。七娘子抿唇一笑,“不要紧,这一点点小病,也比不过你能看着麒麟班的戏嘛。” 许家上上下下都是戏迷,且也都是尖耳朵,很有鉴赏力。于安一听就笑了,“也是,嫂嫂没去,真是憾事。麒麟班的崔子秀实在是唱得好,王宝钏他是唱绝了!”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分宾主坐下,于安亲自上了茶来请七娘子喝,又谦让,“没有什么好东西……” “于安这是在埋怨我不送好茶给你喝了?”七娘子打趣了她几句,于安红了脸笑道,“嫂嫂惯会村我。” 两人就又说了几句闲话,于安给七娘子看了几张绣帕,都是她闲着无事做出来玩的,又道,“给两个小侄子做了两双虎头鞋,一会儿嫂嫂正好带过去,也不用过别人的眼。” 她行事小心谨慎至此,实在是让人怜惜——这是怕被大少夫人知道了,又觉得于安偏心。 七娘子叹笑道,“好,我知道你是疼两个小侄子的。” 她也无心和于安绕圈圈,见气氛已经炒热,就开门见山地道,“说起来这一次过来,还是有事想要问你。” 就没有一丝隐瞒地将钟先生的话说出来了,又轻声道,“钟先生年纪大了,和家里的人又不熟,只记得当时和你撞了个对脸。我想着,虽然现在也过了有两三年了。但你想一想,没准还能想起来当时身边的人都有谁——” 于安惊得刷白了脸,一下站起身来。“嫂嫂,我——我是真的没听清楚——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一定——” 七娘子忙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若是听清了,肯定会提醒夫人的。这件事我会向夫人解释,你不用担心。” 以于安的身份,她会有这样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得了七娘子再三保证,小姑娘才安心下来,咬着唇冥思苦想,半晌才苦闷地道,“实在是记不清了……两三年前的事,要不是嫂嫂这样说,连我当天什么时候去探望的前头嫂嫂,都已经快记不清了。” 七娘子也觉得让于安凭空记起两三年前的事,有些不合常理。她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便问于安,“还记得当时五姐出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情绪?——你闭上眼,也别多想,就直接回答我。” 于安听话地闭上眼,寻思了片刻,便到,“我觉得很可惜,也很……很惊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弄鬼。” “听说头一天进屋探望五姐的人都有嫌疑时,你是不是为自己担心了?”七娘子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于安的眉头顿时就收紧了,“是……我前一天也进屋探过嫂嫂。当时嫂嫂精神还好好的,我在屋外,听到了她和钟先生在说话,声调都透着高兴,我也为她开心……”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你没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是不是因为当时有人在你身边说话?” 于安的眉头一下就舒展了开来。 “是,”她梦呓一样地道,“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是——似乎是一老一少,一个管事妈妈,在问……在问嫂嫂身边的丫鬟小松花!问她两个孩子吃奶吃得怎么样,哭得响亮不响亮。那个管事妈妈是——” 她又皱起眉,寻思了半日,才睁开眼,有一丝不确定地看向了七娘子,竟是已经急出了满眼的泪光。又使劲咬了咬唇,才道,“嫂嫂,于安可能真的记得不清楚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掠过了一丝兴奋之情,她勉强按捺住了这谜团将解的激动,轻轻地拍了拍于安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没有真凭实据,就凭几句说话,是入不了罪的。我要的只是名字,是不是,都不会牵连到你。” 于安这才松了口气,却仍是一脸难决,她望着七娘子,又闭了闭眼,才道,“如若不是嫂嫂——我、我是不会说的……如若不是嫂嫂这一向——于安真是……” 七娘子的胃口已经被吊到了天上,她努力匀净着自己的呼吸,只是耐心而和善地注视着于安,并没有说话。 她相信自己和于安的关系,还是值得这个小庶女冒一点险的。也正是因为她太过了解于安的心境,才能明白、体谅她现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于安说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冒着得罪这名字主人的风险。 于安脸上神色变幻,她注视着七娘子,又猛地扭过头去看向了窗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站起身来极速地踱着方步,终于一下停了脚步,回身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了一声轻若叹息的回答。 “是老妈妈……” 250感伤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老妈妈? 怎么会是老妈妈! 于安望着七娘子,一时也没有说话,她又再闭上眼,按着额头,看得出正在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境况,又寻思了半晌,她才肯定地道。“的确是老妈妈不会错,当时就是听着她和小松花道家常,我才没有听到钟先生和嫂嫂的说话。” 七娘子咬着下唇,尽量镇定下来,飞快地在脑中过了无数个可能性。 她松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这件事,肯定不是老妈妈!” 老妈妈要害五娘子,也决不会使用这样拙劣的手段。 只看许夫人多少次遣了老妈妈来给自己传话送东西,就知道老妈妈在清平苑里,只怕体面是比一般的少夫人还要高些。似她这样的身份,要害五娘子,也不必这样着急,更不必用混入药材这样明显的手段,不说别的,就是神仙难救这样的毒药,随便相机放一份,五娘子转过几天来也是必死无疑,且又能不露痕迹,事后要查,又该去哪里查去?何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再说,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梁妈妈,七娘子的立夏,她的荣辱和六房的脸面息息相关,她又有什么动机来害五娘子? 七娘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抱歉地对于安道,“虽然你不好吹风,但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要请五妹和我到明德堂里去站一站。” 于安面色肃然,起身道,“嫂嫂不必多说了,能为先头的善礼嫂嫂尽一点心力,也是于安报答她的恩情关心了……” 两姑嫂就都叫进丫鬟披上斗篷,在细雪中踱回了明德堂。 一进明德堂,七娘子就带着于安直进了当时五娘子的产房内。 这间屋子毕竟死过人,还是少年横死,并不吉利,自从五娘子去世后,一直尘封,甚至连摆设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椅袱也好,被褥也好,都已经被人移走,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即使明德堂里烧有地暖,仍然蕴含了一丝阴冷的味道,很多物件上,也已经积了一层淡淡的薄灰…… 于安一进屋就打了个寒颤,她凝视着五娘子曾经的绣床,面上现出了无数说不清的表情,半晌才慢慢道,“真是物是人非——” 到底年轻心热,话说到一半,已经滴下泪来。 七娘子不禁慨然随着于安叹了一口气,才问于安,“能想得起来,当时你站在哪里吗?你和钟先生打了照脸,想必是……” 于安就一边回忆着,一边来回踱步,最终似乎才确定了一个落脚处,她站在了靠着门口这一边板壁旁一个大柜子边上,轻声道,“小安是站在这里没有错的。” 不等七娘子继续问下去,她就面现思索,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转着方向。七娘子靠近了听时,却听到她轻声念叨,“少夫人还好?这一向药都有吃完吧?上回我打发人送的人参,你们用的时候可要仔细,那是东北的老山参,价比黄金……” 七娘子亦不禁骇然:没想到于安记忆力这样过人,连几年前的对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钟先生怎么还不出来,唉,你这小丫头,也不是我摆谱儿,听人说话,怎么头老往里间瞅,你是几辈子没见过大夫?好容易来一个就这样瞅,是有病没人给你看——” 于安一边喃喃,一边终于转向了一个方向,迷茫地道,“似乎声音就是从这儿来的。” 她就指向了门帘边上的一块小空地。 七娘子顿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曾有人说,这世界上真正耳聪目明的人,百不足一。 于安当时要是能听到钟先生的说话,再留意到老妈妈话里的意思,说不定五娘子一案,早已经真相大白了。 她拍了拍于安的肩头,低声道,“你还没明白过来吗?听到钟先生说话的那个人,是小松花。” 于安再一思索,似乎终于将几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她呆呆地站着,面上现出了惊怖之色,半晌才道,“可小松花一家人——也——也都是母亲的陪嫁出身,和老妈妈是最要好的,要不然,她又怎么能进明德堂做活。老妈妈又怎么会用那么随意的语气,和她说话……” 别看于安平时安安静静的,对府中人事的了解还真不少。 七娘子心头才是一动,看了看于安,却又否决了自己的念头。 还是让于安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吧!有些事,不是她这个小庶女可以随意牵涉其中的。 她握住于安的手,轻声道,“好五妹,你已经做到我请你做的事——这件事,以后你就别再提了。就当它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吧。” 她已经知道于安的思绪在这方面上并不太敏捷,见于安面露不解,越发说破了。“这件事背后的人不管是谁,都实在太丧心病狂了。你一个没出门的小姑娘家,实在不好牵扯进来。” “那六嫂你——”于安一听,反倒先翻过来担心七娘子。 七娘子略带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没有办法了,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清楚。你却不一样,许家只是你的娘家,终有一天,你是要出嫁的。” 于安面上一红,轻声道,“嫂嫂这是为我好……于安知道了,谢嫂嫂为我着想。” 七娘子就冲她微微一笑,“我们都是庶女,知道做庶女的苦,很应该互相照应。” 于安点了点头,又游目四顾,仔细地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半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姨娘……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七娘子怔了怔,才听得于安续道,“没有生母的孩子,总是命苦些,不比二姐、三姐,都有生母照看,也是前些年,才陆续过身。我想着,前头六嫂恐怕也和姨娘一样,在地府里最放不下的,也就是阳世间的子女了……” 她又回过头,羞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于安想,若是前头嫂嫂地下有知,只怕,还是更希望四郎、五郎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希望嫂嫂能……” 她又咬了咬唇,并没有再说下去。 七娘子一时却是心潮汹涌,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五妹真是个善心人,”她叹了口气,见于安要开口谦逊,便抢着道,“懂得以己及人,就是有菩萨心肠了。” 于安腼腆地一笑,垂下眼看着脚尖,轻声道,“要不是嫂嫂也是个善心人,于安是不敢说这种话的。” 七娘子就又调开了眼神,看向门口透进的灯光:天色快黑了,东次间已经点了烛火。四郎和五郎的笑声,隐隐透了出来。 五娘子毕竟已经是个死人,她不可能再给孩子们提供自己的关爱,于安这样影影绰绰地提醒她,无非是希望她能够给四郎、五郎一些真心的母爱。而不是将两个人当作了自己的一种责任看待。 毕竟是自小没有生母,在这方面,实在是观察入微。又肯冒着触怒七娘子的风险,为四郎、五郎这两个现在还并不可能理解她所作所为的孩子说话。 七娘子一下就对于安多了几分好感。她虽然长得并不出色,甚至脑子也并不那么灵醒,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只是很多事,总是知易行难……再说,看惯了大太太的尴尬,七娘子心里也总有个小小的疙瘩,挥之不去。 她振作起精神,招呼于安,“今晚或者就在我这里吃晚饭——” 于安却坚决宁可回绿天隐去,七娘子也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吩咐上元和立夏好生陪于安回去,又握着她的手,望着于安的眼睛无言地点了点头,才倚在门边,看着于安的背影,在细雪中渐渐消融不见。 一回头,她就沉下脸来,吩咐中元,“让白露立刻进来见我!” # 白露很快就进了西三间,给七娘子行了礼。 七娘子也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白露,“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事,你心里是有底的吧?” 白露何等精明?见到七娘子神色有异,一下就端肃了脸色。“姑娘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七娘子就一边沉思着一边问,“小松花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这是去世五娘子屋里的杂使丫鬟。”白露丝毫未曾犹豫,“父母健在,还有一两个叔叔、阿姨,也在府里服侍,更老的祖辈则是在秦家做活,现在正在庄子里做活,不过也没有太沉重的活计。多半还是个名目……您也知道,原来明德堂的那一批人,除了谷雨春分,现在都还押在国公夫人的陪嫁庄子里,平时是一个生人都不让见的,彼此间也不许互相见面的。” 许夫人这样处置,当然是为了方便七娘子来查案。 七娘子舒了一口气,低沉地道,“你去不着痕迹地问一问,可以问老妈妈,这件事,不会有人比老妈妈更清楚,当时查案的时候,她肯定有份参加——问一问她在五姐出事的时候具体当的是什么差事,要小心一点,别露马脚。再盘一盘这丫头全家的底细,不用着急,务必要做得细致一些,有一点进展,就回来告诉我。还是那句话,千万低调。”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这丫头很可能就是明德堂里的内奸——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的动作……” 白露悚然而惊,忙跪了下来,“奴婢一定小心!” 七娘子点了点头,扶着额头,无数的思绪在脑中漩涡一样地打着转,她疲惫地道,“好,那你去忙吧。年前事多,也辛苦你了……” 又勉强宽慰了几句,将白露打发了出去,她就翻找出羽毛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写下了几千个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简体花字并英文交错的私家笔记,这才驻足又画了一份关系网,怔怔地沉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又起了喧闹,谷雨的声音传进了屋子,“小祖宗,七姨正忙着呢!” 接着就是五郎的撒娇声,“我要,我要嘛!” 孩子在长大的时候,真是一天一个样,五郎这小半年来,长大得不是一星半点,现在说话,都已经很有条理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她匆匆将笔记合拢,塞到了柜子里,才扬声道,“谷雨进来。” 自有人为五郎开门,两个孩子顿时冲进了屋内——原来四郎也在,只是不言声地跟在了五郎后头。 “七姨。”五郎倒作出了一脸的怯生生,不好意思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样心虚,便又往前一扑,扑到了七娘子膝盖上,“我们想进那个房间看看。” 七娘子愕然抬起头来看向谷雨,谷雨一脸的无奈,轻声解释,“是两个孩子刚才看到您和五姑娘进了原来少夫人的屋子……” 她有了几分感伤,“一时好奇,就问了我和春分,我们也没想太多,就告诉孩子们,是原来少夫人住过的屋子。没想到四郎一听说,就要去看——” 接下来的事也就很清楚了,四郎怂恿五郎,五郎又很容易受他怂恿,于是一来二去的,就闹到了七娘子屋门前。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这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可能有些非分,正缩在谷雨身后,略带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七娘子。大大的眼眸里,闪烁着几许孩童的狡狯,又有几许执拗,一时间,竟和五娘子有了几分微妙的相似。 再低头看了看五郎。 五郎脸上的表情就要理直气壮得多了,又带着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优越——他是要比四郎更像五娘子一些。 一时间,七娘子真是百感交集。 于安的话,大太太的话,就在她脑袋里绞成了两股分不开的线。 老半天,她才挤出笑来,和气地冲四郎招了招手,和声道,“来,四郎,到七姨怀里来。那间房呢,也不是不让你们进去看,只是那里很久没有住人,灰尘又大——要不是为了取一样忘记的东西,七姨也不会带着五姑姑进去。”再说,又死过人,地方不干净,也不适合让孩子们进去。 四郎就缓步移到了七娘子怀里,安静地听七娘子解释。 “等到四郎、五郎再长大一点,七姨亲自开门带你们进去看,好不好?”七娘子想来想去,也只能拙劣地将借口推到了以后上。 两个孩子眨巴着双眼,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无言的对话。五郎忽然又一扭头,问七娘子。“孙表哥说,七姨是我们的阿姨……阿姨……是……是娘的妹妹。七姨,我——我们的娘呢?” 谷雨面上一下就现出了少许伤心之色。 七娘子怔了一刻,才轻声道,“你们娘,去……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回来吗?”四郎终于再忍不住,跟着开口问,小小的脸上,已是再没有遮掩,写满了渴望。“孙表哥有娘,大家都有娘……就我和弟弟没有娘……” 话说到了最后,终于是带上了一点哭音。五郎却还是一脸的懵懂,似乎只知道怅然若失,而不明白四郎的问话,到底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这孩子真是从小就聪明!现在才差一点四岁,就已经知道要类比周围人的家庭环境,来察觉出自己的缺失了! 七娘子咽了咽吐沫,一时间竟有了一丝无奈。 偏偏又还这样的小,恐怕也很难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周围人都有,自己却没有…… 她几乎是无助地闪了谷雨一眼,见谷雨已经是一脸热泪,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才将四郎抱得紧了一些,轻声道。“她不会回来了,她很爱你们,所以,所以让七姨来照看你们。你们虽然没有娘,但却有七姨——” 四郎忽地要甩开七娘子,“七姨,七姨还有孙表哥!七姨还有……还有四舅舅的孩子!”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把明德堂管得太紧了一些。 看来,谷雨和春分必定是把两个养娘盯得很紧,所以也根本没有人教育过这两个孩子,继母和生母之间的分别。而四郎又已经足够聪明到明白了“七姨”并不像“娘”一样,有它的专属性。七娘子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可以叫她七姨。 忽然间,她又觉得门口闪过了一个人影,抬起头一看,却是许凤佳。 他正抱着手靠在门边望着这一幕,面上的神色,终于多了几分感伤。 251辞旧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抱到了炕上站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站在炕上,都已经比七娘子高了。——真是吹气球一样,大得好快。 她尽量公平地将视线分配给四郎和五郎,她严肃地道,“寿哥、福哥都要听好,眼下,你们可能还不懂七姨的意思,可是这番话,你们不要忘记。等到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懂的。也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别人,好吗?” 四郎和五郎对视了一眼,均捣蒜样点头。 七娘子又抬头和许凤佳对视了一眼,迎着那火热的眼神,皱着眉轻轻一瞥,又转过头来,面对两个孩子,轻声道。“你们的娘亲已经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但这并不是说,娘亲不喜爱你们,丢下你们不管。你们的娘亲非常爱你们两个,如果有一点点可能,她一定不会抛下你们不管。但是,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说,五郎不能不吃松子糖,四郎不能不睡饱四五个时辰。” 四郎听得很入神,五郎却噗嗤一声笑起来,看了看哥哥和七娘子的表情,才又静下来不说话,眨巴着大眼睛,听七娘子继续说。 “死也是一样的事,她不想死,可是却也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把你们交付给七姨照顾。所以,七姨也算是你们的娘,就好像养娘一样,因为养育你们,所以叫养娘。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叫七姨做娘。可是,娘始终只有一个,如果这个也是娘,那个也是娘,到底是哪个娘更大呢?” 四郎顿时神色一动,就要说话。 七娘子又按住了他的嘴巴,柔声说。“听七姨说完——你们要明白,虽然现在娘不在你们身边,但你们却不能忘记她,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爱你们……如果连你们都不记得娘了,那么到了五十年之后,又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五郎忽然插嘴道,“七姨记得!”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 “七姨到时候就老糊涂啦,什么都不记得了!”七娘子也不禁微微一笑,才认真地续道。“所以,你们不能叫七姨做娘。但是七姨会和娘一样照顾你们……和你们的爹一起,照顾四郎和五郎。” 她又横了许凤佳一眼,“虽然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爹和做娘,所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我们会一起学着照顾四郎和五郎,好不好?” 许凤佳低沉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好。” 他走进了来,手放到两个孩子背上,拍了拍孩子们小小的背,又罕见地弯□子,将两个孩子抱进怀里,笑道,“谁要和爹一起玩积木?” 五郎顿时欢呼起来,笑着抱住许凤佳的脖子,四郎却挣扎着又回身来抱七娘子。七娘子摆了摆手,让许凤佳抱着五郎先走了。才看向四郎,低声道,“以后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来问七姨。好不好?你今天做得已经很对了,以后有什么话,不用憋在心底,还是要说出来,七姨才明白四郎在想什么呀?” 四郎便眨着眼,犹豫了半天,才问,“七姨……会不会……死……呢?” 没想到这孩子一下就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七娘子想了想,笑道,“不会,七姨和爹都不会死的。” 她笑着看见四郎的小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这孩子难得地靠到了七娘子肩头,又玩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七娘子越看他越可爱,就忍不住在四郎脸上亲了一口。 四郎嘻嘻笑了起来,又想了半日,问七娘子,“那七姨以后,可不可以多亲四郎?” 他这一问,又带了一些小心翼翼,一些被尽力掩饰的盼望。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孤儿院的日子。 前后两世,她本来已经很少想到那么多年以前的事。 直到四郎这样一问,她才恍然记起前尘,一下心头酸疼难忍,竟难得地有了一丝泪意。 她轻声道,“好,七姨以后时常亲你,亲弟弟。” 顿了顿,又主动道,“四郎是不是不想叫我七姨呢?想要一个自己的称呼,你和弟弟的叫法?” 四郎顿时又点头似捣蒜。 七娘子歪着头想了想,她又亲了四郎一口,才笑道,“那以后四郎叫我……嗯,叫我……”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总是要叫娘的。 到时候四郎、五郎心里,又会怎么想…… 从前没有想到要生育的时候,觉得叫七姨,也没有太大的分别,如今自己想要生育了,就要开始担心未来的事。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四郎就叫我七娘吧,我又是四郎的七姨,又是四郎的第二个娘,这样叫好听不好听啊?” 四郎念了几声七娘,他咯咯地笑起来,看着七娘子,似乎还有些不敢肯定。“除了我和弟弟……” 七娘子笑着摇头,“没有人会再这样叫啦。” 四郎顿时欢呼起来,又亲了七娘子几下,才扭动着身子。“积木……”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头的结一解,就惦记着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站起身亲自将四郎抱到了育婴室,和许凤佳一道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积木,才各自分开吃饭。 两个人并肩出了屋子,七娘子却没有回西三间,而是踱进了东静室,冲着五娘子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许凤佳也站在她身后,跟着她一道望着五娘子的小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还是第一次一起进东静室来缅怀五娘子,七娘子怔了半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怕。” “怕什么。”许凤佳就低沉地问。 七娘子闭了闭眼,又向前几步,掀起了画上的轻纱,凝视着画中人永恒的微笑。 “我怕我误导了两个孩子,让他们相信,自己还能从他们的娘那里得到一些别人得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五姐再也不可能给予的东西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也怕我把两个孩子养坏了,我没有一点经验,我很怕犯了错,将来到了地下——如果有地下,我没办法向五姐交待。” “我更怕……我怕我把孩子们养得很好,他们平安喜乐地过了一生。而却没有地下,五姐再没有办法知道……知道……” 她的声音抽紧了一些,“我也很怕我娘在地下会寒冷孤单,怕她对我很失望,因为我终究是没有把日子过得太好,也没能照顾到九哥。可我又怕——人生中的遗憾,真的太多太多。” 许凤佳忽然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又松开她朗声道,“怕什么怕,吃饭要紧。” 七娘子一下又含泪微笑了起来。“你就只想着吃饭!” # 虽说还有很多事要在私底下布局,但毕竟到了年边,一家人最大的事也就是过年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家下数百男女执事都按等次分列在梦华轩外头,由许凤佳和七娘子亲自念了花名册,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赏钱,各院里也都私底下赏了劳累一年的下人们,七娘子又盯得紧,将乐山居、清平苑并明德堂等三处地方的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定下来各自给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来,免得新年拜年时有人躲懒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热闹了,今年人齐,平国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办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腊月二十九开始,大厨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样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们进宫朝贺出来,便开了祠堂,数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国公主祭,许凤佳献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开始逐次祭拜,平国公并喃喃低语,禀报一年大小事务。众人均神色肃穆,虽然天气寒冷,祠堂内又只有几个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实在难熬,但众人竟不发一语,如此肃穆祭祀完毕。又簇拥着太夫人进了乐山居,次第向她行礼过了,这才又进了流觞馆,各执事们有不当班的便回家过除夕去,有差事的则全在内院伺候,个人多给了五钱银子,权作除夕夜加班的补偿。 这个规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刚兴起来的,她恩威并施,手段如此厉害,又兼众人还在吴家一事余悸之中,因此是处处打点小心,上下和睦,是一点事都不敢闹得出来:都生怕闹出来被记到档里,难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场面就要比杨家更热闹得多了,杨家过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经只有四个主子,平时觉得清静,到了年边上顿时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个儿子次第娶亲,一家人算起来也有十余个,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才觉得正在过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许家来,到了团年饭上,许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们不算,也有二十二个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就有了大家族的热闹气氛。 若是说平时聚在一起,还有些眉眼官司,与妯娌们说话的时候,更是要处处留神,年节中却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国公这样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开,吉祥话不断,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气,就是五少夫人此时对着七娘子,也都是一脸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会儿包饺子,六弟妹可要给我们露一手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七娘子包的几个饺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馅,是一个能吃的都没有。听五少夫人提起往事,众人都笑道,“说得是,今年包饺子的手艺可长进了吧?” 七娘子面色微红,嗫嚅道,“五嫂就会取笑我,人家毕竟是南边来的,哪里包过饺子。” 她何曾露出过这样的小儿女态,就连四郎、五郎都拍着手笑她,许凤佳更是捧腹大笑,兴致盎然地道,“没想到你也有出乖露丑的时候?” 说笑声中,众人吃过晚饭,并不散去,一边由众小厮放鞭炮烟火观看取乐,一边抬了几笸箩的饺子馅饺子皮来,众人都着手亲自包几个饺子,这是北方民俗,苏州一带则以包汤圆取代。就连许凤佳平国公等人,都拈起饺子皮来,往里头填馅。 七娘子在这种事上一向手笨,连着包了四个,都是奇形怪状,大少夫人见到,也难得失笑,她笑着道,“六弟妹,来,我带你包一个。” 就从小笸箩里取了一个银制百子千孙的小镙子,挖出一块馅来,将镙子填塞进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饺子皮捏拢。“这样用大拇指一挤——” 没想到七娘子用力过度,一下竟挤破了整张皮,这一下连许夫人都连声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着的婆子们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声中,连于安都带着四郎、五郎捏出了几个饺子,七娘子也被许凤佳拿起手来,半是引导,半是代她用力,包了两个饺子,这才算是应过了故事。自有人将饺子收去煮了,众人便说笑话取乐,又叫女先儿来说故事,请了两个杂耍上人来变魔术,让孩子们不至于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时,饺子便呈上来,众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几个来吃。 七娘子先目注谷雨春分,见两人小心谨慎,给四郎、五郎吃饺子之前,都要先拨弄一下馅料,生怕硌了两个孩子,或者是噎着呛着,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吃了一个烫口的饺子,便觉得牙床接触硬物,皱着眉头吐出来看时,果然见得一个梅花镙子,上头镌刻了两三个婴儿嬉戏图像,许凤佳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没想到今年是你第一个吃到。” 话尤未已,众人也都纷纷吃出吉祥物事,原来许家规矩,这吉祥饺子上都有暗记,人人有份决不走空,不过七娘子赶巧吃了第一个罢了。当下又发一笑,再给长上们行礼拜年,听外头鞭炮声渐渐停了,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内众人又全都起身,女眷们从太夫人起按品大妆,男丁有功名的几个,由平国公亲自带着,各自进宫朝贺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仪分外隆重,众人行过礼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里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并六娘子赏下的挥春,众人忙又设香案接赏,由两个太监将福字捧过平国公头顶,而后郑重张贴陈列,如此闹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经疲惫不堪,匆忙上床补眠。 她是当家少夫人,又不同于一般妯娌,只需要预备着初三回娘家的事,第二天起来,又要到孙家、秦家等处拜年,许夫人则亲自上杨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则在家接待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娘家,七娘子终于得空,和许凤佳带着两个宝宝回杨家拜年。 252迎新 七娘子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庆十足,初三日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连大老爷都没有在小书房里打发时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着两个女儿上门。 因为权瑞云也回娘家去了,孙立泉又已经下了广州,此时除了许凤佳并几个小辈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杨家的原班人马,彼此见面先道过了喜。大老爷握着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摸了摸三个外孙的头,便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笑道,“凤佳跟我来。” 九哥也要拔脚跟去时,大老爷却道,“你上次见你姐姐,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你去探她,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大事,连人伦都不顾了?你留在这里,陪你两个姐姐说话。”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说难得见两个姐姐,就是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时见他一眼,他又关进去读书了,今天难得出来松散,也不要这样绝情,娘都没有见你几眼,就又要躲到外头去。” 大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哥还能说什么?大老爷带着许凤佳出了外院,他便陪着两个姐姐坐在堂屋里和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说些闲话。只是虽然人就坐在这里,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是在别处了。 虽说两人都住在京里,但七娘子出嫁后反而没有和九哥见面的机会,这位官宦人家的少爷是一点娇骄之气都没有,自从去年落第,就一门心思地攻读圣贤书,竟有了几分拼命的意思——听大太太的口气,竟是连她这个做娘的都很少有机会和九哥说话。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易。 虽说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样,也是十九岁,但这位小少爷竟也如姐姐一样,是一点都不像十九岁。周身上下的气质,竟有了几分二十九岁的沉郁。 大太太一边抱着几个孙子,一边和二娘子闲话着京中几户亲近人家的升迁降黜,又说着秦家自从出孝之后,几兄弟都各有升迁,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进京在太仆寺供职,等到开春赴任,杨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来送往等家常琐事。七娘子在一边含笑附和了几句,一边拿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九哥,一时竟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着,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几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这样明目张胆地关心九哥,大太太听了,倒很有几分不习惯,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脸颊上都还是肉嘟嘟的,今年看来脸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来不对了。” 这话要是让大太太说来,肯定是半含了不满,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这么一说,却是平铺直叙,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双生关系,并不是杨家的一个忌讳。 真不知道大太太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二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七娘子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倒是九哥闪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个笑,“二姐看我也看得准,上回到孙家去送礼,你们老太太见了我,还说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读书别读得太苦,说我眼神都读得有些浑浊了。” 这个笑虽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观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这一笑下头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叹息,又忙站起身扳着九哥的脸,细看了看,才皱眉道,“二姐不说,我是真的没看出来,以后你晚上再别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九哥望着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孙太夫人,大太太不免问二娘子,“听说老太太今年越发不好……” 二娘子脸上顿时掠过了一线阴影,“今年冬天都很怕过不去呢,不过,开了春应该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几个偏房弟弟口中可没有什么好话。” 孙家自己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外地供职,倒是先定国侯有几个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兴旺,也时常到定国侯府上走动。如今孙立泉在外,几兄弟也都不在京里。要是老太太千古,家里没个儿子,事情也实在是不好安排筹措。 大太太自己是没有伺候过公婆,但毕竟当过家的人,这些讲究忌讳也不至于不清楚,她脸色顿时一沉。“你仔细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声,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该怎么堵一堵众人的口——” 二娘子却扫了七娘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顿时会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说,却不好和许家的世子夫人说的。 她就乘机站起身来,笑着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里去坐一坐,上回进宫,我看六姐还念叨着七姨娘,不知道她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又扭头吩咐二娘子,“一会儿你也去七姨娘那里坐坐,以后在宁嫔面前也好回话。” 自从六娘子得宠,大太太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都不甚讶异。倒是九哥脸上现出了一点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嬉笑着随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着去七姨娘那里了,她回首一望屋里,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轻声道,“我到你屋里看看。” 九哥虽有几分讶异,脸上却更多地带出了喜悦。“好,难得七姐有兴致到寒舍去坐!” 两姐弟自从成人之后,接触反而更少,尤其是权瑞云嫁进门之后,九哥一直忙于读书,七娘子都没有进过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不稳重。”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笑。 到底是血脉至亲,就算平时再没有联系,这一点熟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内院靠近二门处,布置得干净雅洁,虽然也有些贵重的摆设,但并不豪奢,只是处处都可以见到权瑞云的绣品,显见得这间屋子是女主人精心布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内转了转,又进卧房相了一眼,问九哥,“你平时就在这里读书吗?” “那倒不是。”九哥抱着手跟在七娘子身后,“书房倒是在二门外头了,七姐要看,我们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回避,闹出好大的动静。”七娘子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我看,你平时也多半就睡在小书房,很少进来休息吧?” 一个家里有没有男人活动的痕迹,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自从许凤佳回京,虽然按照惯例,他在西翼还有一间屋子,放他自己的东西。但如今两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间起居,西三间里渐渐地也就出现了他的朝服、常服,还有些心爱的小刀剑等物,而九哥的卧房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没有露在外面。 九哥先是一怔,紧接着,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带了一丝自我辩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这一向读书读得比较用心……” 他的话,就在七娘子的凝视里渐渐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读书读得这么专心,只怕是权瑞云本人都觉得欣慰,虽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决不会展现出来,打扰九哥的上进。在当时人的价值观里,像九哥这样的儿子、丈夫,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爷在多年前,岂不也是这样出色?九哥这就是一步步地拼命地要把自己变成下一个大老爷……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呢?”她低声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他还能干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阁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进士功名,只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爷都这样显赫了,九哥如果还年少有为,坐到了高位上,杨家岂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阁老,多得是不许儿子出仕,或者只许儿子为一闲职,到了孙辈,再来悉心培养,以图在自己过身十多年后,原本的喧嚣渐渐散尽之余,官场上后继有人,可以为家族撑起一把保护伞。像杨家这样和豪门大户联络有亲的士族,更是绝不会将所有的筹码都摆在官场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独子,他最大的任务,其实还是给杨家传宗接代。 这个道理,恐怕九哥也不会不懂。就算两年后他能中举,成就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进士,在仕途上,也不会有太多建树。 九哥就别开了脸。 他现在和七娘子已经并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脸上,只怕也就只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韵,与七娘子在气质上有一丝呼应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样,这张脸上,还残存着不少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任性,更有丝丝缕缕的阴郁,就像是一层薄雾,笼罩在了九哥身侧。 “可……”他低声说。“七姐,我说过。我会长大,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抬头挺胸,不必受任何一个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尘往事,随着九哥的这句话,一下涌上了心头。 她只觉得眼眶罕见地一热,就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将这件事记挂在了心头! 其实又哪里是要为她撑腰呢,现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脱离了九哥的保护范围。 这孩子从小心里就明白,什么事也都装在心里,时至今日念念不忘,还要努力上进,求的,却也不全是将自己笼罩在他的保护网之下吧。 这句话从出口开始,九哥心里想的,恐怕就是已经再没有办法为自己保护的生母…… 而不论他如何上进,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强忍着眼泪,紧了紧手中的掌握,坚定地道,“你能活着,你能活得开心,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就是对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优秀,你已经很优秀,你不需要更好,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开心,你——明白不明白?” 见九哥脸上浮现阴云,七娘子摇了摇头,抢着道,“而且,”她叹了口气。“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进步,很多时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变——我不想你变得和父亲一样,现在的善久,已经很好。” 提到大老爷,七娘子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地止住了话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多了。”他轻声说。“我是——我这样想长大,可是长大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是你,一直在护着我……我原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一点能力……” 九哥的头,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这一句话有无限的重量,足以将他的肩头压弯。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优秀,对九哥来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让这个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该背负的重量。 正要措辞安慰九哥,她心头又是一动。 九哥方才那一番话,涵义无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话外盘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间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以他痴情的性子,连自己这个从来不敢过于亲近的双生姐姐,他都这样看重。更不要说大太太了,就算他当着自己的面,从来不肯表露,但想必对大太太也不可能没有亲情。 而九哥呢,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有能力背着大太太做出种种布置,找到了三姨娘当年的盛装……他背后始终有一些棋子筹码,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没有过问的。 对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没有追究的兴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摊到台面上来谈论,于九哥,那是怎么说就怎么错…… 唉,这孩子也实在是太为难了,夹在中间,很多事,也真的难以两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决定:有些事,九哥是连个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轻声道,“谁说你没有能力呢?没有你,我又哪里能平安长大,哪来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九哥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旋即面露深思。 “姐姐还是那句话。”七娘子又笑着拍了拍九哥的肩头。“你要是真喜欢读书,那你就只管去读。若你是为了加意进步,以便有一天能够护着姐姐——只要你能承续杨家的香火,就已经是在护着姐姐了。” 再没有一个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慑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们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来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许家说话就越响亮。 话虽然是玩笑话,但七娘子的语气却是很诚恳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从落第以来,经年盘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郁之气,似乎渐渐地消散了开来,他笑了。“好,那你等着我,十年二十年,我总要生七八个孩子,为你撑腰。” 七娘子大笑起来。“七八个孩子,你是把瑞云当成什么了。” 提到权瑞云,她心里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经悄然褪去。虽说她不好直接插手两夫妻之间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终不忍见得权瑞云渐渐蜕变成大太太一样的官夫人。 想当年大太太没有出嫁的时候,又何尝没有女儿家的想望?很多事,总是要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才会铸就出如今的情景。 她又忍不住叮嘱九哥,“你一定记得,你要好好地待瑞云,你想想娘这一生,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太风流,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有意没有点出,这个娘,到底称呼的是九姨娘,还是大太太。 尽管这两个女人的一生,也的确都受累大老爷的风流良多。 九哥却也没有一点迷惑,他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问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尽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来,他忽然叹息。“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难以分明,黑白之际,谁能说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九哥一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253操心 从杨家出来,七娘子的脸上就带了几分心事。 她靠在车壁上,透过棉帘子的一线缝隙,望着窗外暗淡的天色,并没有向来时那样,和许凤佳指点着街景。 出了半日的神,才发觉许凤佳的眼神也正绕着自己打转,望过去时,只见许先生扬起一边眉毛,似乎正在询问自己,“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就长长出了一口气,难得地主动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轻声道。“善久也实在是太用心读书了。” “用心读书还不好?”许先生说话时候,是永远改不掉这一股似乎在抬杠的语气。“难道他要镇日里走马章台,做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儿,你才开心?”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七娘子蹙起眉头,略带不满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只是觉得他未免把自己逼得太紧……” 九哥的心结,也不是七娘子几句话就能解得开的。以这孩子执拗的性子,只怕面上不说,私底下还是会拼命追赶身边人的脚步。 的确,比起许凤佳、封锦、权仲白等少年俊秀来说,九哥也的确是太沉默了一点。 又没有经过多少风霜雪雨,不知道这些少年俊秀背后,没有一个没有一段心酸的故事。很多时候,按部就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娘子想到九哥说话时的神态,心里就又是一沉。 她略带担忧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忍不住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把善久压得太死了?” 许凤佳神色一动,显然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自从七娘子进了正院那天起,毫无疑问,她就是两姐弟中拿主意的那个人,这些年来,九哥成长得也一直很顺利,不论是大太太还是七娘子,都没有拿家里的事去烦他。等到嫡子地位坐稳,更是只有读书博取功名一个任务,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大老爷虽然有意让他见识,但却始终不曾拉他入局。 不比七娘子,小小年纪,已经是深陷政治漩涡,和几个政治人物都各有渊源,不要说大老爷,就是许凤佳都曾经感慨过,遗憾她不是男人。 双胞胎姐姐这样优秀,是一种动力,无疑,却也更是一种压力。九哥一向自负聪明,但他身边的人,却无一不比他更聪明,更出色,还有一个精明到了极点的阁老爹——他的生活,其实也并不大容易。 许凤佳沉吟了片刻,忽然跳了话题。“你知道我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身边军衔最低的是几品将军?” 不等七娘子回话,他已经续道。“正五品的正千户,是桂家长子,说起来,论年纪就是比我大了五六岁,在我的年纪里,他已经从小兵积功升到了百户。当时桂家的几个少爷,身上都至少有十条以上的人命,兵法来得、武艺来得,就是为人处事,也都来得。哪管是他家的庶子,甚至比我还小一两岁,后来参军杀敌,也从不甘落人后。” “我身边还有三哥、四哥,这两个人在我这样的年纪,也都被父亲带在身边,虽然说不上战功彪炳,但谁提到了许家这两个儿子,也都要竖起大拇指。四哥还好,三哥在战场上,直是天神一般人物,算得又准,把得又狠,就是父亲都极为看重推崇,隐隐有把三哥当作衣钵传人的意思。” 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日光射进车内,只余下一缕暗淡的光,许凤佳的脸上也似乎带了若有若无的惆怅,他露出一个苦笑,续道,“现在善久面临的境地,已经比我当年温和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如果他连这样一点挑战,都无法承受,照我看,你也犯不着为他操心成这样了。” 许凤佳真是从不懂得温柔,不懂得甜言蜜语,矫饰安慰。 但他的这一番话,虽然残酷,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爽快,狠狠地切进了七娘子心底,让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弟弟,总是想让他再顺一点,再顺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底叹了口气。 九哥一辈子唯一无法弥补的遗憾,就是九姨娘,在九姨娘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这也就成了他这十多年来念兹在兹的遗憾。 七娘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九姨娘临终前让她照顾好九哥,她也就真的恨不得把九哥关在温室里,让他一辈子都别伤心难过,别遇到一点挫折。 可九哥终于是要长大的。 第一步,就是要认识到自己的缺憾与不足。 这一步,也绝非七娘子能够催促着他,能够帮着他迈出来的。 七娘子就抛开了思绪,和许凤佳商量,“过几天,也要到封家去拜拜年。” 因为封锦的敏感身份,以及他本人的强烈意愿,杨家是从来没有张扬过和封家之间的那点亲戚关系。七娘子和封家的来往,当然也一向是避人耳目,就是平国公夫妇,也是从不曾得到一点消息的。 不过私底下,七娘子已经将封家当作了自己的一门亲戚,逢年过节,也总想着上门走动走动。 许凤佳顿时皱起眉头,沉吟了半日,才道,“也好,那还是等过了元宵吧,过几天吃春酒,恐怕你也未必有空出去。” 七娘子现在已经是许家的当家主母了,很多场合,也的确离不开她。 “说起来,下个月就是五姐的三周年。”七娘子又想起来和许凤佳商量。“你四姨刚才几次和我透出来意思,希望三周年还是办得隆重一点。我想你在五姐去世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赶回来,这一次在大护国寺给五姐做七天法事,你或者也和官署里打一声招呼,跟着进去斋戒七日为她祈福,好不好?” 现在提到五娘子,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了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多的还是一种淡淡的感伤。 他们的人生还在继续往前走,而五娘子的人生,却已经永远凝固在了褪色的回忆里。 许凤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正好二月里也没有多少事,我和皇上打声招呼,想必不成问题。” 他顿了顿,又问七娘子,“小松花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白露一向也在打听。”七娘子也不禁蹙起眉头。“这丫头全家都是母亲的陪嫁,她娘是母亲当年院子里一个小丫鬟,专管缝缝补补,虽然为人比较太过老实,但活计倒是不错的。当年由母亲做主,配给了庄子上的一个采买,后来辗转调进来做了个小小的外账房,也一辈子也都是老实巴交的,说不上太精明、太闹腾。” 总之,这就是最朴素的一家下人,朴素到连一点疑点都找不出来。 “因为没什么脸面,一家人也没有住在府里,而是在外头煤炭胡同里住着,小松花前头一个姐姐似乎就是这样和街坊邻居的哪一位互相看上了,嫁到外地去。除此之外,一家人也没有什么亲戚,平时也就是随大流和众人有人情往来,按部就班,谈不上过分孤僻。”七娘子仔仔细细地对许凤佳交待着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是本人,我都叫来谷雨和春分回忆过了,都说是个极胆小的丫鬟,当着五姐的面,连一口气都不敢透。虽然不得宠,但也没有吃过五姐的排头。” 许凤佳都不由得拧起眉头。“别是于安记错了——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因为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于安才决不会胡说八道。”七娘子叹了口气。“算了,正好过几天去子绣表哥那里。说不得要假公济私一会,请子绣表哥帮着查一查了。小松花一家就是一个姐姐到现在还没有下落,她也没有进府服侍,出嫁后人就和婆家去外地投亲靠友了。白露向四周邻居打听了一周,都没有一个能说的出到底是去哪里的。我呢又不想太打草惊蛇……” 凭着于安的指认,七娘子只可以在私底下调查,要是大张旗鼓,不但可能会激起凶手的警觉,给她本人带来很大的危险。更大的可能,还是会让凶手预先斩断几条线索,玩弄手段,让事实的真相更难分辨。 许凤佳沉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件事就由我来和封子绣说吧。” 七娘子想到封锦和五娘子的那些往事,忽然间又有点头疼,她瞟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问,“你是还吃表哥的醋呀——这件事你和表哥说,人家也未必睬你,还是我来说更妥当一些。” 许凤佳脸上就又有了些酸酸的表情,他哼地一声,没有说话,而是环着手靠向了车壁。 车内就响起了七娘子轻轻的笑声,和她低而柔婉的说话声。 # 等到回了府,两个人照例要先到两个长辈那里去请安,才结伴回明德堂去换了衣服,许凤佳又要到梦华轩去找平国公说话。许先生颇有几分郁闷,“两个老人家平时不好经常见面,只好底下人来传话了。” 现在朝野上下不平静,大老爷夺权正忙,和平国公当然走得很近,有些事也不方便在信里说,许凤佳这个半子兼外甥不出面传话,要来何用?七娘子忍不住笑,拍了拍许凤佳的手臂,一本正经地道,“还好还好,大舅那里,还用不着你来传话。” 许凤佳顿时做昏眩状,“三家跑,我还有自己的事,要不要活了?” 一边说,他一边出了屋子,七娘子摇头失笑,这才叫人来换衣服拆头发,众人顿时忙个不住。 因为今天七娘子回娘家,上元和中元照例是有假跟着一起回去的,立夏又被家里人接出去吃茶相女婿,都说定了过一夜再进来,明德堂里也显得有些冷清。端午拉了下元过来帮忙,两个人手又都不大巧,七娘子觉得头皮被扯得生疼,不禁捂着头道,“小黄浦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让她来帮我拆吧。” 下元面有愧色,陪了几句不是,便翻身出去,半日领着小黄浦进来了笑道,“正是才到她的下处,就见到她从外头赶进来了。” 小黄浦冻得一脸通红,又别有几分兴奋,一边往手心里呵着气,一边道,“可不是赶着初更前进来?如若不然,也进不来了。” 七娘子见她如此高兴,便抬高了眉毛从镜子里望着小黄浦,笑道,“你来了就有人给我拆头发啦,不然你两个姐姐也做不大来——下元回去伺候两个小祖宗吧,端午也玩你的去好了。大年大节的,你们也松散一会儿。” 两个丫鬟都知道七娘子的性子,让你去松散,就是真的让你去松散,俱都笑着丢开手出了屋子。小黄浦顿时就换上了一脸的兴奋,她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道,“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儿回去,奴婢真的遇着四姐了。这么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倒也被奴婢套出来了——太夫人前段日子,的确是开了匣子,找了身边亲信的妈妈来说话,又喊了外头的几个管事进来说了几次话。乐山居里都暗暗地说,太夫人是要把几处产业兑成银子,好密密实实地收藏起来,不被人算计了去呢。” 七娘子神色顿时一动。 府里的女眷都不是省油的灯,除了没出嫁的几个庶女,对人事毫无自主权,院子里没有什么太瞒得住的消息之外。几处院子都被各自的主人把守得密不透风,七娘子就很有信心,有一些她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别人是怎么都得不到消息的——她在五少夫人眼皮子底下将两个账房偷渡进来住了那么几天,五少夫人可不就一无所觉?当然同理,慎思堂私底下在打什么主意,七娘子也只能推断,而无法从下人们口中收到什么风声。 小黄浦的这几句话,还真是她第一次确切地收到消息,肯定太夫人私底下是有变现的举动。 太夫人年纪这么大了,哪里有背着人用钱的地方,这笔钱,不是给五房,是给谁的? “知不知道兑出了多少银子?”她又追问了一句,却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这种事,恐怕就不是小黄浦姐姐一个梳头丫鬟可以知道的了。 小黄浦脸上却顿时放出了光芒,“奴婢也没有想到,四姐居然还真打听到了!” 她又压低了几分心思。“那天也是赶巧,奴婢的四姐正在给太夫人梳头,外头就来了一个管事妈妈,看着风尘仆仆的,也没有人通报就进来了。太夫人的头发正编到要紧的地方,四姐抽不出手来,太夫人就说,‘你就直说吧,这丫头也听不懂’。那妈妈便告诉太夫人‘事情都办妥了’。” “就在这时候,四姐觉得不妥当,就快快地将发髻编好,借口有事,退出了屋子,才合上门,就从门缝里听到了一句。‘十万两都兑成了宜春票号的票子,您点点——’少夫人您听,这不就是赶巧么?四姐也没有太当回事,听到我问,她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宇间倒是多出了一点愧色。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随手拍了拍小黄浦的肩膀,“担心什么,傻丫头,还当我会敲锣打鼓地把这事到处说去?” 她却是早就已经琢磨了起来:整个许家内账,账面上的钱都没有十万两,太夫人兑出这十万两银子来,是想干什么? 她又问小黄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黄浦略作踌躇,“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听说的,今年秋后盘账的时候,四姐还听到嘀咕,说是太夫人嫁妆的进项少了些,对底下人的打赏,也没有那么丰厚了。” 一年前,时间倒是对得上的,但十万两银子的进出,可不是一本账能够遮掩得去的痕迹,没有买通蔡乐家的,是绝对做不到不为人知。而这么大的事,任何一个管事妈妈一旦察觉,也绝不敢捂着不告诉出来。 这十万两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太夫人到底知不知道五少夫人的盘算,还是,她也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七娘子不禁陷入沉思。 254体贴 小黄浦带回来的线索,一时间并没有改变七娘子的生活。毕竟正月里,身为国公府主母,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忙了一点。 自从出了正月初五,一家人的年算是过完了,七娘子就按着年前送来的帖子安排,带着家里的几个妯娌,一家一家地去吃春酒。 吃春酒的习俗,是贯穿了大秦的大江南北,自上而下,从达官显贵到百姓走卒,在整个正月里都要安排春酒,请了寻常来往得频密的人家吃酒,且因为如此往返而复,在元宵节之前,总要和人家重了日子相请,因此往往还要安排多日,这样才能将客人们的日子错开来相请,如许家这样讲究的人家,年年都是定例,初五到初九,是各处去吃人请的春酒,初十到十四则是许家自己开席相请。在年前自然就开贴相邀,也定下了赴宴的次序等等,过了春酒,就以七娘子为首,几个妯娌或者各自去亲戚家吃酒,或者和七娘子一道出门,偶然也有带几个没出阁的妹妹们出去的,种种热闹,自然是难以尽述。 到了初九一大早,于翘就进明德堂来找七娘子,央求她,“今儿我和嫂嫂一块去权家听戏,行不行?” 权家占地大,每每请客,是必定要叫麒麟班的堂会,这也是京城女眷们难得听到麒麟班唱戏的机会,于翘这个大戏迷又怎么会错过?再说,说起来权家和七娘子也算是联络有亲,于翘跟她去,倒也不算是越礼。 七娘子见小姑娘一脸的亮晶晶,心头又是一软,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她点头笑道,“好,越发去问问你两个妹妹去不去。” 于翘就一翘嘴巴,“倒是都问过了,五妹呢肚子还没有好,不去,三妹还生我的气呢,也不去。” 她和于平吵架,居然也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无奈,她笑着摆了摆手,道,“那你去问问祖母和母亲,若是她们都许了,嫂子就带你一块去。” 等到给太夫人、许夫人请了安,于翘居然也都取得了两个长辈的许可。四少夫人虽然也是戏迷,但奈何今天要和四少爷吃自己娘家亲戚办的春酒,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都有事,许夫人过年累着了,正在潜心休养,七娘子只好带着于翘,独个儿上了马车,往权家过去了。 这小半年来,虽然她已经出面代表许家在社交圈进行应酬,但几次请客,都有许夫人这个大戏迷带队,七娘子倒乐得躲懒,这还是第一次上权家做客。其实良国公府也就在明照坊豹房胡同尽头,和许家离得不远,车行一阵,便进了二门,自然有人前来导引,将七娘子和于翘带进了内厅,众人彼此相见寒暄,自然是热闹得很。 权家占地的确要比许家宽广得多,这一次宴客规模也不小,单单是女宾就分了三四处坐着,以七娘子的品次,自然是内堂上座,由权夫人亲自款待。两人见了面,倒是要比平时都多了几分和气,权夫人握着七娘子的手,问了许夫人、太夫人的好,才按着她的肩头笑道,“从前在江南见七娘子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都成了世子夫人啦!” 众人都笑起来,纷纷道,“我们这一群老梆子里,也见了下一代的身影了。” 七娘子环顾周围,果然见得今日出席的,泰半都是担正公侯府邸夫人名分的主妇,倒显得她一个世子夫人,有些势单力孤,看来权家虽然如今地位比不上当年那样显赫,但虎老威风在,又有权仲白装点门面,面子依然不小。 她忙代替许夫人致歉。“……母亲实在是身子支持不住,不然是一定亲自过来的——她也惦记着麒麟班的戏呢!” 京中的贵妇人,很少有不爱听戏的,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又议论着,“听说今儿个崔子秀嗓子不好,未必会扮起来……” 于翘一脸的关心,已是听得住了。七娘子推了推她,她才笑着向权夫人行了礼,一下就奔进后堂去,和她年纪相仿的那些个姑娘们说笑去了。 权夫人见七娘子行动得体,举止有礼,唇边不由见了笑,她正要开口说话时,门外又有人进来报信,道,“定国侯夫人到了!” 这一下就热闹了,众位贵妇人竞相起身,权夫人亲自带队迎了出去,不多时珠环翠绕,几个垂韶小鬟当先,一路将二娘子簇拥进了内堂,众位贵妇人都上前笑着招呼,“孙夫人来了!” 二娘子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却是难得地带了一脸的笑,她依各府门第逐一问候过了众人,最后才向七娘子笑道,“七妹你什么时候来的,倒比我早些。”一边说,一边就拉着七娘子,坐到了自己身边。 七娘子笑道,“我也就比二姐早一些。倒是四弟妹现在还不见人影,该打。” 众人顿时一通好笑,权夫人忙道,“瑞云是早到了,只是在外头应酬客人们,恐怕要到开席了才进来。” 又忙着吩咐下人们出去将权瑞云请进来,一边和众位贵妇人说笑,众人又都以二娘子马首是瞻,就连权夫人对说起来算是小辈的二娘子,都格外客气了几分,七娘子冷眼旁观,倒是在心中暗自点头:二娘子在外的威风,倒也算得上是一偿多年来的辛苦了。 不一会,权瑞云也赶了过来,自然少不得和二娘子、七娘子喁喁细语,作出姑嫂和睦的样子来,众人也都纷纷向权夫人夸奖。“都说这最难伺候的就是小姑子,瑞云倒是有福气的,几个姐姐性子都好,又肯照拂娘家,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操心?” 权夫人一脸是笑,她慈爱地望着瑞云,“这不就是瑞云的福气了?我这辈子就是对不起这孩子,硬生生拖到了十九岁才成亲——眼看着她过得好,我这个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一边说,一边下头戏台已是锣鼓齐喧,众人一边应着权夫人,一边也迫不及待地叫丫头们开了窗户,隔着水去看戏台上的唱作。 七娘子是不惯看戏的人,对京剧更是难以品味个中韵味,只觉得吵,她吃了几筷子青菜,权瑞云就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和她走到墙角,低声谢她,“七姐体恤我。” 七娘子很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懂瑞云的意思?” 权瑞云就望着七娘子笑了笑,“我也不是那么笨的……听丫头们说,初三七姐和善久在屋里说了一会话……善久这几天,待我好了很多。” 七娘子一下就很有些欣慰起来:那番话毕竟还是对九哥起到了一点效果。 “最近读书还是那样用功吗?”她就笑着问权瑞云。“倒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拿架子,不过九哥性子太执拗了,你也要相机劝一劝,让他别逼自己太紧——” “读书倒还是用功的,不过也不大在书房睡了。”权瑞云脸上就跃起了淡淡的红晕。“善久和我说过一些话——全家上下,也就是姐姐说得出这么贴心的话了。” 七娘子倒没有想到,九哥偏偏在这件事上没瞒着权瑞云,她一下有些尴尬,旋即又明白了九哥的用意:九哥这是在为她示恩于权瑞云了。 总是和娘家主母的关系搞得好,将来很多事上,七娘子才更有底气。 九哥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这个双生姐姐,念兹在兹,只是要达到‘等我长大,我就能护着你’的结果。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心头一暖,却也又觉得肩上有些沉甸甸的,似乎多了一些难言的重量。 难得有机会和权瑞云说私话,她索性和二娘子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和权瑞云一起出了屋子,站在温暖的回廊里,低声问她,“听说太太时常给你些气受……” 权瑞云眼圈就是一红,又遮掩着笑道,“没有的事,娘就是年纪大了,脾气——有时候比较古怪。” 大太太的性子,七娘子如何不清楚?她为权瑞云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给她出主意,“现在家里能为你说话的,倒还不是九哥或者老爷,你平时多和七姨娘走动走动,她能为你在太太跟前说一句话,那比什么都管用得多。” 权瑞云低首沉思片刻,神色一动,渐渐有了了悟之色,又抬起头来谢七娘子,“真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气,从一过门,七姐就为我说话……” 她双眼盈盈,神色诚恳,这句话说得,似乎竟是发自肺腑。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心底很舒坦。 前后两世,她一直没有多少余力助人为乐,是以这样简单的快乐,对她来说,却十分难得。 她也真诚地笑了笑,“一家人,干嘛那么客气,还没有谢你给我准备了玫瑰腐乳——那是我最爱吃的。” 两姑嫂相视一笑,似乎彼此之间,倒随着着一来一往,多了些说不出的默契和好感。 七娘子又问了几句九哥的琐事,才想起来嘱咐权瑞云,“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着带话:前些日子,有人想把我们家三姑娘于平说给你二哥,我和婆婆思来想去,都觉得于平的资质,配你二哥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权瑞云脸上顿时飘过了一缕阴云,她咬着唇,没有接七娘子的话,反倒是自言自语,“难怪二哥……” 忽然一下又回过神来,笑着点了点头。“好,一定把话带到。” 顿了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也不瞒七姐,为了这续弦的事,二哥是和家里吵了多少次了——就是当年,都要办喜事了,又闹着退了亲……这一次还好你们也没有看上二哥,不然,说不定倒要弄得大家尴尬。” 这是权家的家事,七娘子也不好说什么,值得笑而不语。权瑞云很快也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对七娘子笑了笑,索性趴在七娘子耳边道,“说起来,二哥年前其实就回了京城,只是我们没有放消息罢了。这一向一直在宫中为牛淑妃和宁嫔扶脉开药,一出宫也无心应酬亲友,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神。所以宫外也没有几户人家知道,就是二姐,我看她的样子,皇后娘娘像是也没有对她说起。” 七娘子神色不禁一动。“牛淑妃——” 权瑞云很透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淑妃的胎怕是要保不住了——这件事七姐可不要随便告诉人去,毕竟还没有成真,也不好传开。” 牛淑妃的胎保不住,七娘子倒并不太惊讶,她点头道,“我知道分寸的。只是太后娘娘的一番苦心,倒是要白费了。” 权瑞云唇边隐隐带出了不屑,她淡淡地道,“太后娘娘的确是气得不轻,眼下宫中正热闹着呢,只是消息也没有到外头来。七姐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就是二姐那里也不要随意谈论,毕竟有些事,二姐也不好做。尤其是宁嫔这几天又被把出了喜脉……” 七娘子忽然就知道权家的脸面到底是怎么来的了:宫闱密事,外人一向是无由得知的,就算是许家、孙家这样的近臣,非经传唤不得随意入宫,一年和女眷们见几次面,就算要传消息,也必须大费周章。又哪里比得上权家,只要权仲白在京,皇家内部的消息,他们是要多少,有多少。 “怎么六姐有喜这么大的事——”她不禁也追问了一句。 似乎是因为找到了回报七娘子的办法,权瑞云微微一笑,倒有了几分挥洒自如。她亲昵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虽然时日还早,但二哥在脉息上最是出神入化的,一摸就能摸出个子午寅卯来,他说大约是有一个月了,算一算,也就是十一月的时候有的胎。只是这件事连皇后娘娘暂时似乎都还不知道。” 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权瑞云叮嘱七娘子勿将此事告诉二娘子,是有自己用意的。 七娘子心思才动,权瑞云就又压低了声音。“要知道,太子进了今冬,身子骨越发不好。二哥这一次回来把脉,竟把出了肾精亏损之兆——这可是才七岁的孩子!宫中这个年,过得是非常热闹。听说皇上气得不得了,太后娘娘本来还有几分高兴,转过年牛淑妃的胎就出事了……” 只是这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个险之又险的宫斗局,七娘子毛骨悚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六姐这一胎,的确眼下是不好声张!”她斩钉截铁地道。 权瑞云点了点头,“好在二哥也是自己人。”她微微一笑,“得了宁嫔的叮嘱,也没有告诉别人,现在暂时,宁嫔还没有涉足于宫中的争斗之间。” 七娘子一下又感觉到了大老爷的高瞻远瞩:他会力排众议,和权家结亲,只怕是早着眼到了这一日。 “你告诉了老爷没有?”她压低了声音,提醒权瑞云。“很多事,你也要顾惜自己的娘家!” 权瑞云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几丝亲近。 权仲白能够接触宫闱密事,一方面是因为医术实在高明超群,各处都离不了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嘴从来都很紧。 他能够信任权瑞云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出去,权瑞云也可以信任七娘子不会将这些事情随意告诉他人,但却不能信任大老爷会不会相应调整自己的行动方针。 尤其大老爷现在又和焦阁老斗得精彩,很多事,他未必会顾惜到权瑞云、权仲白的立场…… “七姐的好意,瑞云能够体会得到。”权瑞云温暖地笑了。“这件事连九哥都不知道,只是想到上回进宫朝见,六姐问了几次七姐的好——” 七娘子马上明白了权瑞云的潜台词。 “我这里也有一些门路,可以给六姐送一点药材。”她低声又急促地道,“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今晚,你打发心腹妈妈过来把单子开给我。” 权瑞云会意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她才要说话,七娘子忽然转过头去,眯起了眼。 她们身处于一个小回廊之中,两边都是透明雪亮的玻璃窗子,却都紧闭着不留一点缝隙——也只有这样,才留得住长廊里的热气。权瑞云会把七娘子带到这里来说私话,自然是看中了这里又隐蔽,又安静,两边来人,都能一眼看到。 也正因为如此,七娘子就看到了于翘一边嬉笑着,一边从回廊外头的一堵高墙后头转了出来。 她脸上的欢容是如此的明亮,让七娘子一下就眯起了眼,留意到了不对。 她按住权瑞云的肩头,带着她闪了闪身子,避开了于翘的视线,这才低声问。 “墙后是什么地方?” 权瑞云久久没有回答,七娘子闪了她一眼,才见得她一脸的为难,她心头蓦地警钟长鸣,果然就听得瑞云道。 “是两进的大瓦房并一个仓库,以备堆积各色道具机关,还有暗门通到戏楼里——唱堂会的戏班子都在里头上妆……” 255鲁莽 吃春酒一向是只吃中午一顿,看过堂会,众人也就逐一告辞。回许府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于翘。 于翘的心情明显就要比来时好了不少,唇边一直挂着盈盈的笑,让这个清秀的少女,也有了一种别样的丰姿。 自从去年说了范家的亲事,于翘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七娘子在脑中搜求了半日,也就勉强想起几次她这样开心,却似乎都和麒麟班有关。 从前还以为是她生活得枯燥,也就只有偶然出门看戏,能够算得上是娱乐了。现在看来……恐怕,未必只是如此。 七娘子心里就急速地掂量起了处置的办法。 以后她当然是不会再带于翘出门吃春酒了,不过许家自己请吃的那几天,也已经说定了要请麒麟班来唱堂会,这时候临时抽板换人,面子上过不去,一时间也找不到顶缸的班子。 算一算也有四天,于翘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许家的面子可就全被跌完了。 可想到于翘从高墙后踱出时,脸上带着的笑意,七娘子又觉得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悄然拨动。 她就想到了五娘子提到封锦时的表情。 五娘子一生悲剧,可以说就始于七娘子给她的那一巴掌,否则她恐怕也未必会嫁到许家来。虽然会闹出什么不名誉的动静,甚至现在可能过得很悲凉,但毕竟还能留得命在。 自从那一次之后,七娘子就很害怕由自己来干涉别人的命运。尤其于翘和五娘子的处境还这般相似…… 她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于翘一眼,掂量着她眼中的喜悦,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 于翘也察觉到了七娘子的视线,她好奇地看了回来,笑道,“嫂嫂,我脸上是有花?” “是你今天特别漂亮。”七娘子就笑着夸了于翘一句。 于翘摸了摸脸,又有了几分这几个月来常见的抑郁,“漂亮?漂亮又有什么用!” 范家二少爷如果长得和哥哥很像,那也最多最多,只能称得上一个五官端正。 七娘子不禁对于翘露出了一个同情的笑,她拍了拍于翘的手,没有多说什么。 车内就安静了下来,两姑嫂不约而同,都掀起了棉帘子,透过玻璃窗望着热闹的正阳门大街,听着嘈杂的市声,与车轮单调的辚辚声。 半晌,于翘才梦呓一样地道,“嫂嫂,我今儿的确也特别开心……” 七娘子就讶异地投去了一瞥。 于翘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瞒嫂嫂说,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麒麟班的戏,他们班中的花旦崔子秀,更是长得极好看的。我就纳闷呢,这到底是妆上出来的,还是他真就长得这样好看。” 她左右一望,又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道,“今儿在权家,我就偷偷地到他们上妆的地方,隔着后头的窗户看了一眼,我看到——我看到崔子秀在预备着上粉,素着一张脸——他是真好看!” 这样的行动,当然完全不符合大家闺秀的典范。七娘子讶异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又有些好笑:真是从古到今,追星族的狂热是再不会褪色的。 旋即又放下心来:只是去看看,那还好,只是单相思,那还好。 “这种事你自己做了也就做了,怎么敢告诉我。”她故意逗于翘。“就不怕六嫂罚你?” 于翘果然又有些担惊受怕起来,她透着看了七娘子一眼,却是也看出了七娘子眉眼间的盈盈笑意。 “我知道六嫂和别人不一样的。”看得出,于翘是乍着胆子在试探七娘子,“我提起范家的亲事,别人都说我傻,说范家是难得的好亲,家境殷实,状元的弟弟,自己又肯上进……可只有六嫂,是有几分可怜我的。” 再没有当事人能够体会到各人态度中微妙的不同了,七娘子的这一点怜悯,于翘居然也体会得出来。 七娘子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肯定于翘的说法,却也没有否定于翘的认知,只是淡淡地道,“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也不会不懂得你们的心思。不过,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庄重了,你要记住,你是许家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不但代表了自己的脸面,甚至还代表了于平、于安这一辈子的名声。你这个做姐姐的,有一点不慎,就要带累两个妹妹——于翘,我的这句话,你明白了?” 于翘看着七娘子,她咬住了下唇,慎重地点了点头。 “六嫂说得是,以后,我再不会这样鲁莽了。” # 回到国公府,七娘子自然要到清平苑去报告一下于平的亲事。 要成就一门亲事,那是难的,不过要推却一门亲事,自然不能更简单,尤其是听权瑞云的口风,权仲白自己也不愿意续弦,这件事当然就再简单不过了。七娘子添添减减地将权瑞云的话改头换面,找了个体面的说法告诉了许夫人,许夫人已经满意地直点头,“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请你弟媳妇转达,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她又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问,“听说瑞云倒是个贤惠人,这一向提拔了好几个屋里人,可有这事没有?” 七娘子不禁一怔。 这还是许夫人第一次间接婉转地催促她子息的事。 权瑞云和七娘子是前后脚出嫁的,到现在,两个人的肚子也都没有消息。 催权瑞云,嫌弃权瑞云,就是在催七娘子,嫌弃七娘子。 这么简单的道理,每一个贵妇人都不会想不到。也所以七娘子上次回娘家,听到大太太数落权瑞云没有生育,七娘子才会动气:大太太这是还把她当成了任人揉搓的庶女,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也欠奉。 许夫人提到了权瑞云给丫头们开脸做通房的事,就是在婉转地催促七娘子,她也该考虑到生育的事了。 七娘子一下却很有些不快。 权瑞云是元配,生育压力当然也大。自己却是续弦,四郎、五郎要养育的时候,是她的责任,难道到了说着子嗣一事的时候,就不是她的筹码了? 她就笑着摇了摇头,“倒没有听说,瑞云也没有和我提起,想是母亲听错了。” 七娘子也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回了许夫人的话,甚至敢于指责她听错了。 许夫人不禁一眯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在她的目光中,七娘子泰然自若,并无一点不适,甚至还隐隐有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样子。 许夫人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媳妇太没有手腕,也让人操心,这太有手腕了,也实在是让人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间,她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凤佳才十八岁,要比现在更张扬得多,写回来的信里,口口声声。“我只娶杨棋!” 那股一往无前的势头,竟是差一点都要透过了纸面。 许夫人的目光就悠远了起来。 半晌,她才笑道,“我听错没听错,是不打紧的。多半是你祖母听错了才对,今早我去乐山居请安的时候,你祖母提起来这件事,直夸瑞云贤惠……” 她没有往下说,七娘子脸上已经露出了赧色,她不好意思地冲着许夫人一笑。“小七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也只有在抬举通房的事上,七娘子才会这样刺猬一样,一戳就扎人了。 说起来,也就是这一点冲动,让她还有了几分人味,不然,真是精明厉害得不像人了。 许夫人一时反而又有了几分宽慰,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笑道,“不要紧,你祖母也就是敲打你几句,真要拿你怎么样,现在,她也没有那个手段。” 七娘子又有太妃的赏识,又得宁嫔的欢心,外有正在上位成首辅的强势娘家,内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宠爱和支持,太夫人就是拿身份压人,怕也压不矮她,敲打几句,她又怎么受不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没有谦虚,而是和许夫人提起了权仲白的事。 “钟先生说我这一向身子倒是好得多了,想着等权神医回京了,再请来开几副方子,这样将养着过一段时间,恐怕在生养上就更顺一些了。” 四郎、五郎已经四岁,七娘子将养个一年半载的,孩子再生出来,即使是个男丁,年纪差了五岁,对双胞胎的继承权,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威胁。 七娘子这是又表示了自己也有着急生育的心思,又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许夫人就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放心!” # 适逢佳节,许凤佳当然也不可能在家闲坐,这天他是随着平国公去拜访从前战场上的同袍,七娘子都吃了晚饭,他还没有到家。 等到晚饭后初更前,权瑞云果然打发人来给七娘子送了些吃的喝的。“都是姑奶奶今儿和我们少奶奶提到的吃食,少奶奶一回家就赶着收拾了给您送来。您要是愿意吃,只管打发人回去说一声,也就是了。” 来送东西的是权瑞云身边的心腹大丫环,她又笑盈盈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火蜡封口的信,递到了七娘子手上,“这是少奶奶送给您的几句私房话儿,请姑奶奶别笑话我们唠叨。”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叫立夏等人将她带下去领赏,又好生送回杨家,这才检察了火蜡封着的信封口,慎重拆开来看时,见里头却是权仲白那飘逸的字迹,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四个方子,又在背面叮嘱了忌口之物,留言注明:这些忌口的食物,有些是当时想起来和六娘子交待了的,有些则是后来琢磨出来的,因为不方便再进景仁宫给六娘子扶脉,因此也就没有告诉她,七娘子既然有门路送东西,那就请七娘子一并转达,成全医者顾虑。 认识一个医生,有时候真是有无数的好处。 七娘子心头不禁有些感慨,忙仔细地审阅了权仲白开出的保胎药方,归纳出了十余种药材的分量——倒也不是难得的东西:只是宫中人最忌讳私底下收藏药材,这些有保胎意味的药物,六娘子既不可能常备,也不可能派人向太医院讨要,因此也就只能私相授受,由娘家人送进宫给她了。 这样的人情,也亏得权瑞云舍得叫权仲白让给自己……不过,也是因为七娘子毕竟比任何人更得六娘子的亲近和信任,进宫的机会也要比杨家人更多几分,又不像二娘子,还有个皇后是小姑子。说起来,也的确是最理想的人选了。 只看这位弟媳妇一得知自己明里暗里扶了她一把,便立刻以这样的人情回报,就可以知道权瑞云虽然暂时被大太太揉搓,但决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有个儿子傍身,九哥再得了功名,只怕以权家的身份地位,大太太也很难再压她多久了。 七娘子就对着药材单子沉默了片刻,在脑海中掂量着封锦和连太监的名字——这件事,找封锦帮忙,他也是转致连太监。毕竟在后宫中,也就只有连太监有这个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包药材,送到景仁宫了。他连贡品绣件都能淘换出来,送一包药材,也只是小意思。 不过,是托封锦还是托连太监,在人情上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七娘子不禁咬住了下唇。 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想动连太监这条人脉——毕竟连太监对她的愧疚怜爱,全出于移情。用九姨娘的悲惨,来为六娘子,为自己谋取利益,让她也很不是滋味。 可请封锦帮忙,又很有几分自欺欺人的意思:难道托封锦,就不是托连太监吗? 七娘子正在犹豫时,屋外又传来了几声响动,四郎、五郎的欢笑声渐近:两个孩子来请安了。 因为小世子年纪还小,用不着和二娘子一道出门应酬,七娘子索性接他来住了两天,和两个孩子玩耍,当然也投桃报李地将四郎、五郎送到定国侯府去住了两三天,今日下午才回的明德堂。七娘子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在洗澡,想必现在是安顿下来,头发也擦干了,就来寻七娘子和许凤佳玩耍了。 果然,两个孩子一进门,先扑七娘子,五郎顿时就抱着七娘子的手臂,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在定国侯府的见闻,四郎一边游目四顾找许凤佳,一边心不在焉地纠正着五郎说话中的错漏。屋内顿时就充斥了两个孩子稚气的语调。 七娘子撑着手,一边听,一边为五郎撩开还带着湿意的浏海,笑道,“才洗了澡,又是一头的汗。” 五郎顿时就发急起来,埋怨七娘子,“七娘不听我说话!” 这个七字,他发得短而急促,粗粗听去,很容易就被忽略,似乎就是在喊七娘子为‘娘’。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四郎已经打了五郎一掌,“你说那么快,谁听得懂。” 两个孩子顿时又要打闹起来,七娘子和众丫鬟忙一拥而上,将两人分开了各自抱好训话,正是热闹的时候,许凤佳回来了。 “爹!”两个孩子又忘却了刚才的争端,都笑起来要到许凤佳身边去。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下定决心,打算直接请连太监帮忙。 在新生命面前,很多事,也无须太计较。 她又将目光调向了许凤佳,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这位青年将军弯□子,揉了揉两个儿子的脑门。 这件事,该不该告诉他呢? 256回避 许凤佳看着心情似乎并不大好,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很沉默。 两夫妻现在也没有太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晚饭桌上,难免也闲聊几句,尤其是许凤佳晚上照例要喝两杯酒,吃酒的时候,七娘子总会陪他说一说当天的趣事。少将军性情很爽朗,往往一席晚饭间,倒要大笑几次。 今儿个就不一样了,许凤佳脸上虽不说风雨欲来,却也有淡淡的阴霾,沉默地吃了几杯酒,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七娘子不免对他关心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轻声问,“怎么,今儿在官署,有人给你气受了?” 许凤佳倒被她的话逗得笑起来。“就是有人给我气受,你又能如何?还能为我出头么?” “小看我了?真要有人得罪了你,我自然也有办法给你出头。”七娘子故意逗许凤佳。“从六姐开始,我父亲、子绣表哥,还有连家的叔叔,二姐,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摁到地底去。世子爷别害羞,说,是谁给你气受了?我杨棋给你做主。” 这是全搬了纨绔恶少的台词,许凤佳不禁哈哈大笑,原本的一点抑郁,也跟着一扫而空。 他摆了摆手,“没有什么大事!” 神色又有些深思,“只是这几天,宫里的动静并不大对,我心里很有些纳闷。” 七娘子并没有发问,只是搁下筷子,专注地望着许凤佳,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很多时候,任何人都需要一个好的听众。 许凤佳果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和皇上少小相识。” 他这还是第一次和七娘子提到皇上。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处境并不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一呼百应。曾有一度,先帝的心思晦暗不明,先鲁王太过强势,太后和太妃又都不得先帝的喜欢,太子是外有强敌,内无强援,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的,有很多说不出的苦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当时我在内帏侍读,和他与其说是将来的君臣,倒不如说是同病相怜的兄弟朋友。”许凤佳眉宇间跃上了淡淡的怀念。“这一辈子,我的朋友并不太多,和他却的确称得上肝胆相照。有什么雄心壮志,他对我吐露,烦难疑虑,他也不会瞒着我。” 许凤佳一样也有几个强势的兄长,父亲也一样没有特别偏爱他,他还没有建功立业的时候,只怕压力和太子比,也只是在仿佛之间。 七娘子了解地点了点头,托着腮听许凤佳往下说。 “不瞒你说。”许凤佳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郁,又有些冷嘲。“我在这个家里安身立命最大的凭借,也就是我和皇上之间的这一份情谊了。也就是有这一份情谊在,爹在很多时候,才会放手让我去做,并不过问太多。” 以平国公酷厉的性子,要拿捏管教许凤佳,手段当然多得是,哪里能容得下许凤佳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去南洋就不去,要娶杨棋就要娶…… 七娘子已经隐隐明白许凤佳的忧虑是什么了,她不动神色,听许凤佳续道。 “可是这些年来,皇上渐渐地越发像一个皇上了,两人之间,虽然兄弟情分仍在,但……很多事,他也不再向我吐露。这一阵子,看得出他心情很烦闷,举手投足之间,都带了暴戾之气。可我们一道游猎的时候,皇上是一个字也没有向我说。” 在封建社会,皇上的宠爱与信任,对一个人的命运有决定性的作用。即使许凤佳再脱俗,他也是名利场中人,尤其是国公位没有传承,四少爷论年资论能力论手腕,都对他有一定的威胁,在这时候,他会担忧失去皇上的宠信,也是人之常情。 “就我所知,这件事连封锦似乎都不知道子午寅卯,也就是连太监能为皇上分忧。”还没等七娘子说话,许凤佳就又皱起了眉头。“自从年前中秋后不久,封子绣似乎渐渐和皇上互相疏远,现在两人关系尴尬,我又有点担心——哎呀,都说过了,晚饭之后不谈公事,又和你说了这么多。” 他摆了摆手,神色又明朗起来。“吃饭吧,我也就是平白无故,有一些无谓的操心,说一说也就好了。大家也都是大人,我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皇上,他有事不告诉我,岂非是人之常情?” 话虽如此,他神色间,却还有一丝忧虑,挥之不去。 七娘子垂眸凝思了片刻,已经明白过来。 说来说去,这人还是因为有了一件事瞒着皇上,所以就有些惊弓之鸟的意思,皇上的举动一旦有异,恐怕他就有些担忧起来。 可许凤佳之所以添了这一块心病,泰半还是因为他不想再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京城…… 七娘子的心一下柔软得好似棉絮,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涌上心间,让她又很想微笑,又觉得鼻子发酸。 她抬起眼,按住了许凤佳的手。 “别担心。”她软软地说。“这件事的缘故——我告诉你知道。” 不想告诉许凤佳,只是因为他很可能会出于平国公府的利益考虑,在行为举止之间,透露出自己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端倪,从而让权仲白失去皇上的信任与欢心。 七娘子一生做事,只是凭一个谨慎,这件事说到底,即使许凤佳不知道,对他的利益也不会有任何损害,甚至只会有更多的好处。出于谨慎,保持缄默或许是最佳选择。 但世上到底有很多事,是凌驾于谨慎之上的。对七娘子来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名字。 许凤佳。 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将权瑞云的话,告诉了许凤佳,又把药方给许凤佳过目。 “我想着,就请连世叔帮忙,二仙传道偷龙转凤,悄悄地将药材送到景仁宫去,六姐悄悄地打发心腹宫人煎来吃了。等到时间过去,局面稍微稳定一点,再把这件事挑到明面上来。这样对谁也都有好处。”她仔细地对许凤佳交代,“毕竟尤其是父亲这边,这一向争得和什么似的,要是被他知道了,难免就立刻要利用这件事来打击焦家,顾不得权家的立场。权家那边再一恼怒,亲家变成仇家,反而不美……” 这样可以说牵扯到整个朝局的大事,早已经吸引了许凤佳的全副心神,这位少年将军也顾不得自己立下的规矩,兀自凝思了半晌,才断然道,“这是最理想的办法!” 又反过来叮嘱七娘子,“这件事,也不要告诉太妃知道,唯有知道的人越少,将来事情挑明了,你六姐才越干净。” 这是从许家的角度出发,却也是老成之言。七娘子略作考虑,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和许凤佳感慨,“本来是喜事,眼下宫中弄成这样,喜事,反而不是喜事了……” 太子虽然是孙家出身,说起来和许家也是沾亲带故,但这份亲戚关系,毕竟并不太紧密牢固,只是凭借着七娘子和二娘子的姐妹关系,借以联系。他的身体如何,本来不和许家相关,只是肾精亏损是个极不祥的预兆,往往在子息上就有妨碍。 一个子息不旺盛的太子,怎么能做帝国的继承人? 天家的一举一动,都可能造成朝局的动荡,尤其是东宫位,更牵扯到天下局势。在这个当口,牛淑妃的肚子又出了问题,到底是皇后本人的安排,还是她自己不够谨慎,也已经很难说清了:只怕就算是她自己不够谨慎,也要诬陷到皇后的安排上去了。 一个死胎,有时候甚至比一个活胎,更能动摇到皇后的地位。 许凤佳眉宇间已经是崇山叠峦,打了好几个结。他在纸上画了好几个圈,才低沉地道,“难怪皇上提到中宫,这一向的口气都并不是很好。再加上封子绣今年整个冬天都告病在家,不肯入宫和他说话……” 七娘子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封锦就是太高洁了,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物,又怎么能容忍得了皇上宠爱后宫女子? 可一个帝国,又怎么能没有几个男丁作为继承人的后备力量? 总之情之一字,就是这么麻烦,一旦沾染,心就乱了,很多事,也不可能再跟着最理智的选择去走。 “等吃过春酒,我们就去封家拜访。”许凤佳目光闪动之间,已经作出安排。“封子绣也就是少一个下台阶而已,宫中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再闹脾气,就有些不识大体了。” 听许凤佳的意思,他是要亲自去劝封锦结束和皇上之间的冷战,出面安抚皇上的情绪,以期让宫中的乱象,不再越演越烈了。 “可这件事,你未必有一个合适的动机去做。”七娘子皱起眉。“没有合适的动机,皇上难免就要动了疑心。” 动了疑心,皇上对权仲白的宠信,就很可能不再。 许凤佳笑了。 他的笑,一向是很阳光,很爽朗的,几乎很少有此时此刻这样的老谋深算,七娘子一时间不禁一怔。 有时候真是会忘记,此人在爽快之余,是一点都不少心机,更是个可以算得上老练的政客。很多事,他根本无所顾忌,也不在乎是不是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否则,他为什么肯和封家来往?封锦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一直限制了他的交际,也就只有真正的政客,才会毫无思想顾忌地和他联手。而许凤佳,就正是一个这样的政客。 “你之所以去劝子绣表哥,也可以是因为,你对皇上的关心,超出了你的操守,宁可为人非议,你都会去劝说子绣表哥,让两人之间有了缓颊的空间。”七娘子不等许凤佳的回答,就缓缓说出了她的答案。 这一张感情牌,打得实在很无耻,也实在很妙。 许凤佳望着七娘子,他笑了。 “你就是少聪明一点,又会怎么样?嗯?杨棋,你就非得这么聪明?” 他的埋怨里,满满都是喜爱。 七娘子不由失笑。“我要是笨一点,你就要嫌我太笨了。换句话说,你又为什么非得这样聪明?就是笨一点,听凭我的安排,也不会怎么样嘛。” 一个聪明人,往往是寂寞的,即使被金钱与权势、美女环绕,也很可能寂寞得无处言说。大老爷无疑就是这样寂寞,然而七娘子觉得她很幸运,如今她似乎已经不再寂寞。 许凤佳的目光就温暖了起来,他忽然摸了摸七娘子的脸蛋。“这件事,你分明可以不告诉我,又为什么要说?” 七娘子红了脸,低下头没有做声。 她也用不着回答,她的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许凤佳就又拍了拍她的脸,轻声地夸她。“好孩子,学的真快。” 七娘子忍不住就白了许凤佳一眼,“菜都凉了,还不快吃饭?再过几天就要办春酒了,还有得好忙呢,别的事,也得等吃完酒再说。” # 许家的春酒当然办得也很热闹。 虽然平国公府占地没有权家阔大,但也并不小,七娘子和太夫人、平国公、许夫人三人商议了,排出了三天的酒,几个少夫人这几天也都没有出门喝酒,而是专心在家招待亲友。 大家大族,即使私底下有再多的波澜,当着外人的面,却是一点痕迹不露,即使是以太夫人和许夫人的旧怨,彼此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你体贴我,我尊重你。七娘子等妯娌们更是有样学样,就连大少夫人都难得露出笑脸,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一道,在偏厅招呼客人们。七娘子则随两重婆婆在流觞馆里招待客人们吃酒听戏,又不时出门来张罗琐事,忙了足足一天,直到夜幕低垂,才回了明德堂休息。 进了明德堂,她又把小黄浦找来,问她,“让你今儿个跟在二姑娘身边……怎么没见到你人?” 小黄浦顿时脸色一苦,“奴婢的确是跟在二姑娘身边,和她的小丫头说话来着,可二姑娘说了一声要去净房,忽然间就不见了,我们满园子的找,也没有找到,还是后来立夏姐姐告诉我,说二姑娘人已经进了流觞馆,好好地坐在那呢。这才赶过去了。少夫人恐怕就是那一会儿没有看到我吧?” 七娘子心底不由得一突。 于翘该不会是按捺不住,又去偷看崔子秀了吧? 不过,也或许是她没有照顾到自己的丫鬟,兀自就进了流觞馆,也是难说的事。毕竟从来只有丫鬟照顾小姐,没有个小姐留心丫鬟的道理。 她也没有过分责怪小黄浦,只是淡淡地道,“没事,让你跟在二姑娘身边,只是怕二姑娘不懂事,闹出了什么笑话。毕竟是定了亲的人……这一天,二姑娘看着还好吧?” 小黄浦忙点头道,“二姑娘的举止一直很得体,心情也不错,从早上起,就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她这倒是误会七娘子,以为七娘子是担心于翘由于亲事的缘故,魂不守舍,失礼人前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破,随口又敷衍了几句,就把小黄浦打发了下去。 想了想,她把于安找来说话。 “这几天你辛苦一些,别离你二姐太远。”她叮嘱于安。“于翘是个任性的性子,这一向心情又不好,我怕当着客人们的面……” 于安是最胆小的人,七娘子才说到一半,她就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嫂嫂放心吧,我一定看好二姐!” 七娘子看着她笑了笑,想到于安的终身还无所着落,不禁又叹了口气。 257粉磨 接下来的两三天春酒,摆得都相当体面,里里外外办得都很热闹,家里也没有出多少乱子。就是于翘在于安的陪伴下,都相当安分守己,没有又玩失踪。 七娘子多少放下心来:于翘毕竟还算识趣,读得懂自己无言的警告。 无须担心于翘,到了最后一日春酒,七娘子居然也有空在太夫人、许夫人身边陪侍,招待着客人们一道看戏。 最后一天春酒,请的都是和许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太太和权瑞云当然是婆媳都要赏光,秦家大舅合家已经上任,回京入部的二舅一家却也都来了,大太太和许夫人一道引着七娘子拜见了,二太太就夸七娘子,“大嫂写来的信里,也夸过七娘子,年纪小小,却是干练得很,这家务上手才几个月,看着倒像是当了几年的家一样。三妹真是好福气!” 当着众人的面,二太太要给七娘子做面子,许夫人当然配合,她一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来。“不是我当着四妹的面说客气话,小七实在是可人意儿,家里家外那么多的事,她是办得滴水不漏,偏偏又冲正平和,有了她当家,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思!就是四郎、五郎,也都被小七教得很好,凤佳娶得到她,福气倒不在他本人身上,在我老婆子这里。否则,我哪有心思到外头去养病?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在家伺候婆婆——也是婆婆疼我,舍得放我出门去。” 太夫人呵呵笑,“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里里外外也操持了二十多年,还不让你躲躲懒?” 婆媳俩就相视一笑,显得分外的和睦。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一时间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张开口要说几句别有玄机的话时,七娘子却早已将她的神态收进了眼中,忙抢着道,“小七哪有舅母和婆婆夸得这样好?就是有一点点功劳,也多亏了在家时,娘和五姐教得好。就是四郎、五郎,也都没有怎么教,就已经很乖了。” 也就只有七娘子,还会时时刻刻地将五娘子挂在嘴边了。 大太太心底一酸,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连连道,“是小七本来就好,不用我们教,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七娘子提起了五娘子,众人也都静了下来,许家隔房的一位婶子笑道,“瞧呀,崔子秀上场了。” 场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就连太夫人都坐直了身子,拿了一副玻璃眼镜出来,从流觞馆的窗户外望了出去,眯着眼睛仔细地鉴赏起了崔子秀的丰姿。一边二太太低声和许夫人笑道,“这几年,麒麟班的这个崔子秀,真是红遍了京城。我看贵府的老祖宗,都像是极为喜爱。” 许夫人也低声笑答,“本来婆婆也不大觉得他好,是这几天看了几出戏,看出的好来。” 她还要再说什么,太夫人已经摆了摆手,两人便不再说话。七娘子来回看了看几个女眷,也收摄心神,运足了目力,去打量崔子秀这个人。 她不懂得看戏,对场上的戏文,当然也是似懂非懂,只隐约知道这唱的是《四郎探母》里《坐宫》一折,崔子秀串的当然是铁镜公主,这是生旦戏,旦角戏份吃重出彩,崔子秀一上场,唱腔亮而婉转,身段柔媚,真是有穿云裂石之声,天魔乱舞之态。众人看得都是如痴如醉,倒是七娘子对京剧本来没有兴趣,只是着力打量崔子秀的举手投足,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不同。 她心里有事,又悄悄地站起身出了主厅,借故到偏厅里,随便找了一个小丫头来问了些闲话,偷眼打量起了于翘。 这偏厅中坐着的都是跟着各家主母来做客的姑娘家们,个个也都是戏迷。此时见了这麒麟班的生旦,也都是如痴如醉,有些城府浅的,竟有随着两人的念白微微开口默诵的。于翘自然也不例外,她双眼放着喜悦的光,直盯着戏台不放,竟是连七娘子的打量都没有察觉出来,倒是于安发觉了七娘子的目光,偏转过头,和她相视一笑。 七娘子却倒更放下心来:只看厅内众少女的情态,就可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们恐怕也会争着去看看崔子秀的素颜。追星族一事古已有之,即使是最高贵的少女,也抵挡不住人性两个字。 她又有些自嘲:在大宅门里生活得久了,好像看什么,都要看出一点嫌疑来。 七娘子就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回了正厅,正好一出坐宫唱完了,众人都互相议论,“果然还是男班的戏经得住品味,尤其是崔子秀,在旦角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是太夫人都嘱咐七娘子,“一会儿多赏那个旦角几两银子,也别让他觉得我们小气了。” 她这一发话,众人都有赏赐随着,来逗老人家高兴,也有赏金镙子的,也有赏十余两银子的,也有随手脱了下人手上镯子来赏的,也都是给许家做面子,太夫人自然大悦。七娘子安排出了一盘金珠赏到下头去,晚上回来就和许凤佳感慨,“当年琵琶女自述一曲红绡不知数,这崔子秀也不算差了,唱一出戏,光是赏钱就有近三百两,还不算赏下的金镯子。算起来,是平常人家半辈子的开销了。” 许凤佳也笑道,“这算什么,毕竟我们大家大族的,行事也有分寸,决不会过分奢靡,那一等商人户平时请他去唱。我听林家三哥说,光是给崔子秀一个人的脂粉钱就要五百两,别的另算,你当他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七娘子屈指一算,也不禁咋舌,想了想却也笑道,“全国也就是这么一个崔子秀了,京城里上千个戏子,要都和他这样,那也不能。就是我真的没有天分,看他是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人迷他!妆厚成那样,卸了妆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迷他什么呢?一个大男人做出女人的情态来,要迷,也是你们男人来迷嘛,我是不知道女眷们迷他什么的。” 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期然就笑道,“你表哥……” 见七娘子眉立,他又转了口笑道,“你表哥说,让我们明天早点过去,在他家吃个中饭。明早请过安,和祖母、母亲打过招呼,我们就出府去。”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得许凤佳的潜台词?究竟像封锦这样,和皇上有暧昧关系,不管他本人如何,外人看来,总是一辈子洗不去的污点。以许凤佳的性子,让他去和光同尘,与封锦培养什么兄弟朋友间的情谊,虽不说绝办不到,但口头上一点便宜,他却是要占的。这位少年将军,毕竟还是有少年将军的傲气。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教训许凤佳,“我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亲表哥,最难得是全心全意地要帮我们,从前你看不起他,我不说什么。可现在你要用他,又还要在心底看不起他,许凤佳,你觉不觉得你很过分?” 许凤佳抿了抿嘴,淡淡地道,“我不喜欢他,却并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他。” 七娘子再细心一想,就不禁失笑。“干嘛,你还介意去年的事吗?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和表哥之间清清白白的,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见许凤佳别过头去不说话,她不禁更好笑,“喂,许凤佳,许凤佳?” 小夫妻打打闹闹,个中旖旎,自然不足为外人道,闹了半宿,第二日早上起来,自然又言归于好。两个人到太夫人那里坐了坐——难得平国公也在,许凤佳又是借口要到萧家去小聚,要把七娘子带出去一天。 如若是别家,太夫人说不定还不会放人,不过自从孝安皇后受封之后,林家三爷一下就成了朝野间的大红人,太夫人非但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当着众人的面嘱咐七娘子,“和林家三少奶奶,可以多亲近亲近。” 权贵之家,虽然也有自己的风骨,但趋炎附势,也是人之常情。太夫人这样说,众人都神色如常,四少夫人甚至和七娘子开玩笑,“恨不得我能代六弟妹去呢。” 七娘子弯了弯眼睛,避重就轻。“这也得看性子合得来合不来,或许人家看不上我们,我们也不必抢着去阿附,那就没意思了。” 太夫人连连应是,“那是当然,六孙媳这话说得有道理。我们家虽然只是中等人家,但也不是没有骨气的。” 自从七娘子接过家务,太夫人对七娘子的态度,就日趋软和,非但没有再绵里藏针,话里话外,竟是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欣赏。像如今这样的对话,从前也就只有五少爷和五少夫人能有这样的待遇了。太夫人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第一个于安就忍不住要去看五房,就是大少夫人,都不免好奇地瞥了五少爷一眼。 五少爷有了几分微微的不自然,他抬高了声调,夸张地和四少爷说起了外头的公事。——自从去年夏天,平国公亲自做主,发落了张账房一家,腊月里吴勋一家又跟着倒了霉,五少爷似乎就经常有几分微微的不自然。 倒是五少夫人静若止水,似乎并不以太夫人对六房的恩宠为异,她甚至抬起眼来,冲着七娘子善意地一笑,轻声道,“六弟妹真是天生当家的料,这不软不硬,不卑不亢的,才是我们这样人家行事的道理。” 七娘子瞳仁一缩,也跟着五少夫人笑了起来。“五嫂真是客气了……” 要不是太了解五少夫人,恐怕她都要以为,这位冷酷毒辣的人物,是已经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一丝桀骜了。 她闪了平国公一眼,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五少夫人,也实在真是她生平罕见的对手。这小半年来,她韬光隐晦,半点都没有和自己作对,什么时候,也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在平国公心底的印象分,恐怕是又挣回了不少。 和这样的人对垒,拼的就是一个忍字,谁要忍不住先出了招,恐怕就要落于下乘。而五少夫人上一次就吃亏在没有忍到家,这一次还会不会犯一样的错误,也很难说。 从许家出来,许凤佳带着七娘子到萧家打了个转,便告辞出来,由心腹小厮一两人并立夏跟随伺候,在四九城里东折西拐,很快就进了教场胡同尽头的小院子。 这一次,封锦依然是亲自出迎,不过态度就要随意得多了,对许凤佳也不再似第一次相见一样,客气中,含了三分的疏离。 “世子。”他的招呼带了一丝随意,“表妹。” 许凤佳当着七娘子的面,提起封锦没有多少好话,在场面上却要得体得多,他亲热地一把搀住了要行礼的封锦,笑道,“表哥客气了!” 又吩咐七娘子,“是我和杨氏要向表哥行礼才对。” 七娘子抿唇一笑,规规矩矩地向封锦行了礼。“表哥新年如意。” 经年不见,封锦的风姿,却还是一如既往,虽然形容有些清减,但那一股温润的气度,却是被岁月琢磨得更加柔和圆融。他仔细地端详了七娘子一会,才笑道,“表妹看着也很如意。” 又瞥了许凤佳一眼,打趣,“总是表妹夫今年人都在京里的缘故。” 许凤佳顿时纵声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拍了拍封锦的肩头,笑道,“表哥难得这样风趣,怎么样,今年冬天很少见到你,问了一圈,都说表哥是身子不好……” 就和封锦两个人当先勾肩搭背地进了屋子。 七娘子微微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又自失笑:以许凤佳平时的倨傲,他能做到这样,也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就算还透了三分假,也不好再要求更多了。 封太太和封绫虽然不便出来迎接,但自然打发了丫鬟们出来引导,将七娘子接进屋中彼此见过。封太太就叫封绫帮她看看,“看看善衡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眼神空茫,看来是已经全盲,行动都要封绫并丫鬟们引导,才只是半百之年,头发却白了一大半。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也有些心酸,她笑着冲封绫摆了摆手,轻声道,“舅母请放心吧……世子爷对我很好,小七这一年来,身子骨也壮实得多了。” 封太太连连点头,“壮实就好,壮实就好。” 不禁又流露了几分感伤。“什么时候能生个大胖小子,抱来见过舅母,舅母也就……”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 封绫和七娘子目光相遇,两人都是欲言又止:封太太嘴上虽然不说,但心底似乎还很介意封锦到了这个年纪,还迟迟没有成亲。 可在这件事上,却没有人敢于催促封锦,七娘子自然不能去碰触这个禁忌,看封绫的表情,似乎也并没有代母亲催促兄长的意思。 七娘子赶快就转了话题。“去年我来访的时候,黄先生才离京不久,恐怕和舅母、表姐没有过多的联系。今年如果她没有回京,只怕也在别的地方安顿下来了,不知道有信到没有呢?” 这番话,果然是吸引了封太太的注意力。这位中年妇人顿时一偏头,关切地望向了七娘子。“善衡这么着急要找黄先生,是因为纤秀坊的事么?” 她提起来纤秀坊,七娘子倒有些汗颜:这一年来自己事情太多,忙得厉害,大太太给的分号又在江南,说起来,是真的没有怎么用心经营过这份嫁妆。 “那倒不是。”她瞥了封太太一眼,多少心事,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是有一些当年的往事,想要问一问黄先生。只是我们送信的人到了余杭,却也是遍寻不遇,当地的人都说,黄先生并没有回乡,还反问我们,以为黄先生人还在京里呢。” 黄绣娘一个未嫁女子,不在京城,所有人自然都以为她回家去了,没想到余杭也没有她的踪迹,大秦又不比后世,要找一个人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这么一个浮萍一样的女子,就是死在了半路上,恐怕都不会有人收尸,这下不要说封太太,就是封绫都大有关心之色。“或者可以请哥哥……” “你哥哥手中固然有些权柄,但也不是我们闺阁中人可以当作私器随意指挥的!”封太太却一下变了脸色,厉声呵斥。 封绫顿时就低下头去,没有做声。封太太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疲惫地对七娘子道,“真是让善衡看笑话了……正是因为子绣手中权重,他的日子过得才战战兢兢的,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个妻室都不敢有……” 七娘子心中雪亮:封太太这是预先来堵她的口,使七娘子不好提出由封锦来追查黄绣娘下落的事。 看来,对于当年的往事,封太太心中也并不是没有秘密。甚至很有可能,黄绣娘的行踪,就是她帮忙遮掩。 她不动声色地附和了起来。“子绣表哥的确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258登场 封家人口单薄,一顿中饭也吃得很不热闹,男女宾还分了地方,七娘子和封太太、封绫在内堂吃,封锦却亲自在花园里招待许凤佳。 自从许凤佳回来,七娘子就很少单独吃饭,许凤佳出门的时候,也有四郎、五郎不时要进来骚扰,如今和封太太、封绫三人对坐,才觉得家里没有孩子,的确是少了些生气。 吃过午饭,封太太按例是要午睡的,封绫又忙着伺候老人家,七娘子就告辞出去,“在花园里散散步。” 便扶着立夏,在封家的小花园里走动了起来。 封家占地虽然大,但人口却要比许家少得多。不如小萃锦到了冬天,所有的回廊都有厚厚的棉帘子,再一关窗户,升起炉子,真是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暖意。往外张望出去,都可以看得到丫鬟们在小萃锦里说笑走动的身影。 七娘子扶着立夏,在小花园里散了散步,就觉得越走身上越冷。她正打算派人出去问一问许凤佳的所在,再请封锦进来,谈一谈六娘子的事,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也就只有你了,吃饱了饭就出来瞎逛,这里是别人家呢!” “你还不是一样?这里是别人家的内院呢,你闯进来做什么?”七娘子回过头来,笑着嗔了许凤佳一句,才上前将他领口折好,又皱眉道,“喝了多少酒?这一身的酒气!” 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也没有喝多少,就是打了一壶酒在身上,所以你才闻见味儿了。” 他又低声在七娘子耳边交代。“我劝了一番,看着你表哥已经有心动的意思了,就差一点火候,一会儿你去说六姐的事时,再加一把劲,没准他也就跟着下台了。” 虽说许凤佳喝过一点封锦的干醋,但两夫妻还是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六娘子的事,还是得让七娘子自己和封锦说。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许凤佳顺着回廊拐进了净房,才笑着对立夏道,“走,我们回内堂去坐一坐吧——在这里站久了,真是从心底要冷出来。” 立夏也低声叹息道,“看着舅太太那个样子……奴婢也觉得,荣华富贵,也是无味得很。” 也就只有立夏和七娘子的关系,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了。 七娘子想到多年前,封太太于困苦中时,身上犹带着的不屈斗志,又想到如今封家在权钱之下的万般寂寥,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慢慢地叹道,“的确,荣华富贵,是真比不过含饴弄孙。”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九姨娘,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密室花园,想起了宫中的连太监。 千古艰难寂寞,总有很多遗憾,是人力所无法弥补的。 # 等封太太睡下了,封绫就脱身出来招待七娘子,又和她说些家里的琐事。 虽然说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对这个特立独行的表姐,七娘子却颇有好感,许家家事,不能说的,她当然绝口不提,却也有很多能说的趣事。七娘子便捡出来和封绫说了,又笑着提了几句四郎、五郎的起居琐事。 “家里有个孩子,就忙得个不得了了,更别说还有两个小少爷。”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封绫的脸色。“这一年来,我也没有什么心思绣东西,统共到了年尾,也就是做了几个肚兜,偏偏两个小孩子长得太快,年头量的尺寸,到了年尾,已经小得多了。” 封绫目光闪动,听得大为向往。“日后等善衡你生了孩子,一定时常抱到我们这里来给我看看。” 她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许寂寞。“平时除了照顾娘亲,打理家务,我也没有多少事做。” 七娘子就相机劝她,“虽说做人媳妇也有许多苦处,但是夫妻之乐、天伦之乐,也是不可或缺。你要是不想受做媳妇的苦,大可以坐产招夫……” 封绫面上也不是没有心动,她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日,才低声道。“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念头,尤其是哥哥……看着也不像是要娶亲的样子,封家的姓氏,也不能就此断绝。只是我们家情况太特殊了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该怎样物色……” 七娘子想到封锦的敏感身份,一时也是无语,她所往来的人家,大部分非富即贵,就算小部分家境平凡,背后也无不有军政界庞大的力量作为靠山——否则又怎么有身份和她往来?封绫的婚事,就算是她想要出力,也是有心无力。 两人正是相对无言时,外头来报:封锦请七娘子到外头小书房去,有事要和她商量。 两人份属至亲,七娘子又已为人妇,不用同封绫一样,严谨地遵循男女之间的分际。她带着立夏出了内院,自有人前后引导,将七娘子簇拥进了小书房里。 封锦就正站在小书房外头的一座小小的暖房里,透过毛玻璃看过去,他似乎正弯着腰,侍弄着一株兰花。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能在书房外头,随手就建了一座玻璃暖房,这样的手笔,非大户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魄力。 七娘子进了暖房,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随手合上门,将立夏也留在了外头。 只看封锦懂得将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玻璃暖房里,就知道此人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确不是侥幸。 尽管有两件事,是只有七娘子向封锦交待清楚,他才会出手帮忙,尽管许凤佳也并不太善妒,但两个人关在屋子里说话,始终有几分犯忌,许凤佳嘴上不说,心底未必不会在意。而在玻璃暖房里说话,一举一动,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丫鬟们就在外头守着,就有了几分光风霁月的味道。 封锦是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能考虑、安排得如此妥当。叫人心头熨熨贴贴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来,拿过细布,擦拭着多少沾了泥土的双手。 “嗯,有了几丝红晕。”认真地审视过了七娘子,他才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暖。 尽管一年也见不到一两次,但每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是能感觉得到封锦诚挚的关心。 “表哥却有几分消瘦了。”她也关怀地检视着封锦,诚恳地道。“是否这一向,并不太开心?” 如果说去年此时,封锦是一朵盛开的花,尽管寂寞,却依然盛放,那么此时此刻的封锦,却已经有了几分憔悴,就像是一尊蒙尘的瓷器,虽然美丽,但却寂寞得过了头。 封锦微微一笑。 “善衡这是明知故问。”他的态度意外的坦然。“虽然早有准备,但走到这一步,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他又问道,“听表妹夫说,你有两件事,想要私底下托我……他对你好吗?” 七娘子微红了脸,没有答话。 她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封锦已经欣然一笑。“今年看到你,你看来就开心得多了。” 见七娘子脸上的红晕,渐次深泽,他又悠然道,“有什么事,连表妹夫都不能代为开口,要亲自对我说起?我倒有了几分好奇——善衡你坐下说。” 这间花房其实并不太大,只有十余株兰花次第摆放,在深处里有一处石桌椅,上头还有文房四宝:看得出来,这里是封锦时常起居的地方。 七娘子就款款移步到桌边坐下,将小松花一事说了出来。“其实这件事毕竟牵扯到许家的家丑,升鸾心高气傲,虽然默许了我想表哥求助,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开口。”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这么小的事,也要来麻烦表哥,真是大材小用,不过……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助于表哥……” 封锦已经在她对面落座,微蹙双眉,听得很用心。 要不是七娘子已经见惯了美人,更是与六娘子朝夕相处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当会为他这凝神静听的美色所迷。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关系却决不在小。”他干脆地答应了下来。“事关你五姐,子绣当然会尽心尽力。” 又反过来责怪七娘子,“人命关天,你很该早些打发人来和我说,又何必耽搁到今日。” 七娘子忙从怀里取出了几张纸。“此女街坊间都叫她大妞,姓肖,这是她娘家全家人的名字与履历——这些资料,也是我年前嘱咐人打听得来的,过年又忙,也就耽搁了……她的夫婿名叫邱十三,当时在煤炭胡同里凭了一户房子过来求生的,平时寡言少语,和周围的人来往不多,就是这个名字,也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听出来的。来了没有多久,就看上了肖大妞,托人到肖家提亲后,很快就结了婚事,小夫妻一起南下去投靠亲友了。” 一边说,她一边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点资料……也实在是为难表哥了。” 封锦却是神色莫测,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资料,翻看了半晌,才道,“邱十三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不过也很难说。毕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再者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我回头查一查,一有消息,就给表妹夫送消息。” 七娘子不禁大喜,“多谢表哥。” 想到她的第二个请托,一时间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低声问,“说起来,表哥在京城也没有多少亲戚,就算您不愿和杨家来往。可我与升鸾却都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 她含而不露,问的却是封锦是否打算将两人的亲戚关系化暗为明,让许家从此多一户亲友来往。 这个问题,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可就不仅仅是封锦的意愿了。 封锦当年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可以说是不惜前程,以探花的身份,不断强调他和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间那暧昧的关系。固然是收到了吸引鲁王目光,为太子赢得布置空间的作用,但后患无穷,他自己也就终身无法洗脱与皇上的绯闻。尤其是当这绯闻还并不是空穴来风的时候,他宁愿低调行事,当然有很多理由。 可如今他执掌燕云卫,和连太监关系又很紧密,说起来也算是大秦特务头子,等闲的御史,敢得罪他的也已经并不多了。封锦有官职在身,有进士出身,如果和宫廷划清界限,不再过从甚密,他脸皮一老,一点点绯闻,也不算什么。时日已久,大家也就这样忘记了。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还是要和皇上划清界限,从恋人关系,回归到君臣关系。七娘子相信,以封锦的能力,即使没有这一段情来维系皇上对他的恩宠,他也依然可以坐稳燕云卫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就算分了手,情分也还是在的。否则这小半年来,封锦坚决不肯进宫与皇上相见,如果皇上只是将他作为一般的娈宠看待,他也早就被整得找不到北了。 对这个九五之尊,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等闲视之。 可这一步,还是要看封锦本人到底愿意不愿意跨出来了。至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宁愿继续低调行事,背负着佞幸的名声,也不愿意断绝和皇上的关系,甚至是将这份关系保持低调,从而洗白自己的名声。 可去年的这个时候,牛淑妃和六娘子,也都没有身孕…… 这样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变幻,七娘子仅仅用一句话,就问了出来,却又问得巧,给封锦留下了回避的余地。 封锦目光闪动,玉一样皎然的容颜上,千般情绪,一闪即逝。 他忽然叹息,“像善衡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儿家,真是我生平仅见……有很多话,表哥也只能和你说了。” “这一辈子,我封子绣也难免行差踏错,往回看的时候,后悔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可是这一生唯独一件事,我从不曾后悔做过。”封锦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或者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了一个情字上,也是难说的事。” “为了他这个人,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亲人——也都要对不起了。这是我的一点任性,请善衡不要责怪表哥。”他的双眼弯了起来。“善衡会不会责怪表哥呢?” 这一刻的封锦,实在如中秋那一夜,龙船上的六娘子一眼,美到了极点。然而他的美,却要比六娘子的美更寂寞了一些,也是因为这寂寞,反而显得更动人。 七娘子摇了摇头,她真心实意地答,“只要表哥自己开心,小七又哪来的资格,对你评头论足?”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表哥既然做如是想,又何必回避皇上,不肯进宫呢?”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了皇上这个称呼。 封锦眼中,便有狡黠一闪即逝。 “爱是真爱他,手段,却也不能没有。”他轻声说。“纵使他也是为了子嗣,出于无奈,我却不能让他以为,我与别人,可以兼得。”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 难怪封锦是从去年皇上临幸牛淑妃开始,便不肯再进宫与皇上相见。他并不是介意皇上为了子嗣,去亲近别人,而是不肯因此而将就,而毁却了自己的珍贵。 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愿意委曲求全了,又怎么能让人将你看高? 在这一刻,这个少年成名,权倾天下的特务头子,到底是在七娘子跟前露出了自己的一点心机。虽然只是这一点小事,但见微知著,他的心术,可想而知。 七娘子顿时就打消了为封绫开口,劝说封锦领养一个男孩的念头:似这样手段非凡,心机深沉的人物,自然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很多事,也不是自己可以妄加议论的。 她沉思了片刻,断然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如此,善衡也就不吝开口了。” 就毫无遮拦地将六娘子的好消息,告诉给了封锦知道。“这件事现在连皇上都并不知道,不过,能稳住这一胎,对表哥来说,终究也是有利的。” 以封锦的聪明,当然不会不知道皇上的继承人越多,他得回皇上全副心思的时间也就越早。 再说,皇上总是有一天要龙驭上宾的,如果这一天来得比封锦去世的那天更早——他多少也要为将来留下一线伏笔。稳住六娘子这一胎,于他是一拍几响,好处多多。 封锦果然眼神闪动,沉吟了半日,才道,“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安排,比让连世叔安排更妥帖一些。毕竟连世叔进进出出,在皇上身边的时间更多,很多事,他瞒着皇上,心里是有几分过意不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低声道,“就是由表哥告诉皇上,又如何呢?” 以封锦的身份,要知道六娘子有胎,倒并不是件难事。权仲白私底下告诉他,也不算是乱嚼舌根。他虽然因为自己的理由,不肯与皇上相见,但却并非因为妒忌,肯为六娘子暗地里保胎,皇上知道了,只有感动于他的宽容和牺牲。而如今后宫乱成了一锅粥,想必以皇上的心术,也不会将六娘子肚子里那个很可能是男丁的小胚胎拿来冒险,他不开口,六娘子还是可以保持低调,秘密养胎——又有了来自九五之尊明里暗里的照拂。 许凤佳出言劝说封锦,让他软化,这也是看在皇上的情面上:这个安排,几方都落了好处,都为皇上做了人情。就算皇上明知道是做作,姿态摆在哪里,他不领情也难。而能让九五之尊欠一个人情,这里头蕴含了多少好处,那也是不用说的。 封锦思忖了半晌,才点头吁了一口凉气。“善衡若是男子,子绣简直无立足地了。” 259提拔 过了正月,宫廷中反常的安静,由于太后身体不好,皇后的千秋节,众位诰命们也没有进宫请安。一时间众口纷纭,都道太后恐怕是要不好,宫中才一点都不敢张扬。 焦阁老本人在二月初终于上书乞骸骨,朝廷中也是热闹滚滚,平国公和许凤佳各有各忙,一个忙着和大老爷浓情蜜意,暗通款曲,一个忙着为皇上打点广州一带孙立泉的诸多要求,俨然成了下南洋一事的后勤大总管,反倒是内院里比较清闲。四少夫人一心一意,只是侍奉着四少爷,五少夫人也是反常的安静,见了七娘子,只有比一般人更加客气。 大少夫人更不必说了,二月里去广福观上了一次香,回头敏大奶奶又上门来找七娘子坐了坐,如此悠闲而不平静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三个妯娌,是一个都没有为七娘子添堵,再加上许夫人出正月就去小汤山继续静养,七娘子在府中要应酬的,也不过就是太夫人一人罢了。 因为于翘婚事将近,范家人已经派人上门提亲,要行问名之礼,这一阵子也有一些琐事,需要七娘子亲自决策过问,她的日子虽然安静,但却并不太悠闲。——还有林山家的、彭虎家的都挪了位置,空出来的两个肥缺,她自然要安插自己的心腹进去,新人上任,就算有老人全心全意的扶持,总也要上上下下都打点精神,免得出了差错,又给五少夫人可乘之机。 这一日在西五间内,她将一旬内众人的报告都发还了回去,道,“上头红笔圈出来的部分,都是有疑问的,大家看了,今天下午来找我解释一下。还有几个妈妈有事没有记档的,自己记得住,下午也过来说一说,记不住就算了。” 这话虽然平平无奇,但众位管事妈妈,却是都听出了一身的冷汗:有事没有记档,是真忘了还好说,要是故意忘了,被这位主儿知道,别看她现在说得波澜不惊。到时候在私账上记一笔,到了年终来算总账的时候,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件一件地问了,那可是极下脸面的事。更别说问完了,没准就是雷霆手段在后头等着……因此忙都各自寻思,是不是漏了几件事没有上报,又被相关的几个别人报上去了。或者是几件亏心的事,被哪个对头打听去了,暗暗地告诉了少夫人。 七娘子又吩咐了几件琐事,“雷妈妈记得要和外头说明白,扬州天气热,我们不要太多的厚料子,倒是薄料子得多买一些,免得五姑娘到了当地,一大堆衣服是没办法穿的,那就不好了……” “还有盛妈妈,我已经问南边的三姑太太写信,要了两个当地的妈妈过来,现在应该是已经到了。你让她们没事的时候,教一教丫鬟们听说扬州话:江南一带的方言,可不是初来乍到就听得懂的。”见雷咸清家的答应了下来,七娘子又想起来吩咐盛锦家的。“没事的时候,你也逗着两个妈妈说一说老家族内的事情。有上进的小丫鬟,自然会听去的。到时候挑陪嫁,你们心里也有个数。” 盛锦家的就忙奉承,“所以说这世子夫人安排得好了,真是不知道这心肝是怎么能生得这样巧。这手段,真难为世子夫人想得出来!” 于翘嫁到扬州以后,娘家远在京城,自然要依靠族内的几房亲戚,能从两个妈妈口中多了解一下许家族里的情况,到了当地,自然也方便打开局面。而能够看透这一点的小丫鬟,自然是心思灵动,跟在于翘身边,也算是多一个帮手。七娘子这一番安排,轻描淡写,却是没有一处不透着妥当,也难怪盛锦家的要这样奉承了。 众人也都跟着道,“世子夫人的安排,那是再没得说的!” 七娘子只是笑,她漫不经心地道,“哎呀,也就是大面子上敷衍得过去罢了。还得要诸位妈妈多帮衬些,我才不会出乖露丑呢……”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子,笑着打发了众位妈妈们下去。 众位妈妈们一散尽,立夏顿时带了中元、下元等人坐在桌边,开始将诸位妈妈的报告统一誊誉抄录出来。七娘子托腮看了一会,不禁笑道,“我这一当家,每年买纸都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钱,记得还是这么没所谓的东西,太过浪费,真是该打 “口说无凭,这也是难免的事嘛。”白露一边抄写一边笑着和七娘子唠家常。“白纸黑字,这就赖不掉了。难不成还有什么办法,是又赖不掉,又不废纸的?” “怎么没有,这叫办公无纸化嘛。”七娘子接了一句,见众人面露不解,自己笑了半日才道,“逗你们玩呢,尽管写着吧——下元去取两个孩子的报告来我看一看。” 四郎、五郎自从过了正月十五,就已经开蒙上学。定国侯府的先生果然教学质量过硬,讲课很是有趣,甚至还画了不少图册,帮助孩子们认字,这两个孩子人又都很聪明,才一个月不到,已经认识了上百个字,百家姓也会背了。平时很爱上学,七娘子定了每隔五天休息一天,到了休息日里,还念着去找先生玩。 七娘子读了几页纸,见两个孩子离了养娘,也不过吵闹了几天,便不再惦记,而是转而和谷雨、春分关系越发密切,并且由于每天都要出门上学,生活有了重心,往常的淘气也就大为减少,不禁越发欣慰。到了半下午等孩子们和许凤佳都回来了,便安排道,“也把两个孩子带到乐山居里去,给曾祖母请安。” 四郎、五郎既然开蒙,七娘子就不像以前那样,把他们拘束在明德堂里,等闲不准外出走动。不但经常打发他们到至善堂去玩耍,也会偶然带着两个孩子,进乐山居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就算心底再看不上两个孩子,当着曾孙的面,总也是表现得比较和蔼。四郎、五郎都挺喜欢这个和和气气的曾祖母,听说要到乐山居去,一律欢呼起来。谷雨和春分忙一人抱了一个,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又吓唬,“到了乐山居还这样闹腾,明儿告诉先生,打你们的屁股!” 四郎、五郎最怕就是被先生训斥,一听这话,都安静下来。五郎脾气大,就扭动着身子要七娘子抱,“谷雨姨姨坏!” 七娘子笑着接过五郎,又瞟了许凤佳一眼,许凤佳摸了摸鼻子,上前抱过四郎:这孩子目光灼灼,已经是羡慕地盯着五郎有一会儿了。此时被许凤佳抱着,这才喜笑颜开,搂着许凤佳的脖子道,“爹,四郎背千字文给你听。” 四岁的孩子,已经会背千字文了! 七娘子心中不禁感慨得很,就和许凤佳商量,“课业的进度是不是快了点?或者和先生说一说,还是慢慢地教,不要累着了孩子们。” 许凤佳很不以为然,“多得是心急的人家,三岁就叫孩子们开蒙去,四岁的时候,已经要学千家诗了。权子殷四岁的时候,汤头歌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寿哥、福哥能不落后于同侪们,已经算是不错啦。” 七娘子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又低声问他,“今天你进宫去,姑姑派人来看你了没有?” 六娘子吃了七娘子送进宫的保胎药,这个月头又请权仲白去扶平安脉。七娘子虽然没有进宫的借口,却也辗转托封锦带话,建议六娘子将这件事告诉了许太妃。 胎已经坐稳,又得了皇上的默许,要低调行事,许太妃自然不会不知趣地将这件事嚷嚷出来。而有许太妃的帮忙,两边要传递消息,就简单得多了。 “姑姑派人出来报了平安,说自己一切都好,要我们也安心度日,等待相见的机会。”许凤佳漫不经心地道,“老人家能够平安,见不见面,倒是无所谓的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七娘子自然除了点头,再没有二话,许凤佳便满意地道,“我也就是这样回她的……” 两夫妻一边说些闲话,一边进了乐山居,众人见到四郎、五郎,都笑道,“稀客稀客!” 太夫人更是欢喜,她半倾过身子,招呼道,“孩子们,到曾祖母身边来。” 四郎、五郎蹦蹦跳跳的,一下就从七娘子、许凤佳身上下来,奔到了太夫人身边,抱着太夫人的手笑道,“曾祖母!” 七娘子忙给谷雨春分使了眼色,令两人看顾孩子,自己和许凤佳行了礼,也就各自归座。不多时平国公进来,看到四郎、五郎也很喜欢,又亲手抱到了自己的腿上,笑着逗弄两个孩子,“千字文会背了没有?” 小孩子学会了一点东西,哪有不卖弄的?四郎当下就朗声道,“我会我会!” 就和五郎你争我抢地背了起来。 平国公不禁大悦,捻着胡须听完了,夸了两个孩子,又夸七娘子,“你带得好。” 就是大少夫人也含笑道,“别看四郎说话晚,是真聪明,我们三郎比他大一岁多呢,不如他聪明。” 三郎许和光乃是通房所出,虽然大少夫人看得好,但却也到底不是她亲生的。 七娘子见三郎有不豫之色,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才要把场面圆一圆,太夫人已经笑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到,六孙媳进门也有一年了吧?怎么样,肚子有消息没有?” 这还是太夫人第一次明确地关心七娘子的子嗣问题。 众人就随着太夫人的这一句,全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一提,却是先飘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表情平静,正低头哄着女儿和贤喝茶,似乎对太夫人的问话并不太关心,神色间更是难觅半点得意,似乎太夫人的这一问,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人家本来已经渐渐对她有了几分欣赏,忽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高调地提起子嗣的事,不是五少夫人在背后弄鬼,难道是最近和她没有一点冲突的四少夫人? 也罢,如果她的手段就只是这样,那是最好。 七娘子又看了看许凤佳,见他低头吃茶不语,才似笑非笑地道,“倒是还没有。升鸾一心事业,平时也很忙碌,对几个通房都不很上心。一年了,肚子里都还没有消息……小七正想请祖母开恩,再赏我一个美人儿呢。”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不禁齐齐一怔。 从来都听说杨善衡最是善妒,雨露均沾四个字,似乎是从未听说。自从世子回了京城,就是正房独宠,两个姨娘不要说承恩,就是院门都等闲出不来。还打发了一个陪嫁丫头回去嫁人:这明里暗里一打听,也是有说不出的文章。 还以为这件事,必定是她的软肋,就算不如莫氏一样一戳就跳,也必定是软硬不吃,绝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而以平国公的见识,这一点内宅妇人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他的眼睛? 五少夫人更是多了一重心思:当年韩氏倒台,本来按序齿,应该是莫氏掌家,这要不是莫氏当年出手算计了通房,一尸两命,使得平国公从此对她多了看法,恐怕还轮不到自己当家……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善妒,致使家宅不宁。只要杨善衡一句话说不好,只怕平国公就会不快起来,自己再推波助澜煽风点火—— 她忍不住抬起眼来,飞快地瞟了杨善衡一眼。 却恰恰对上了杨善衡的眼神,此女竟对她弯了弯眼,才又别开了头去。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很不是滋味,一时间,竟有了难得的惘然。 太夫人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软不软硬不硬的,满心的苦涩,真是说不出来。她看了平国公一眼,心中多少想法,逐一流过:去年才赏了一对美人,眼看着不见宠,再安排人进去。儿子看在眼里,恐怕也觉得自己的手,升得太长了些。 平国公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庶子了…… 她就摆了摆手,大度地笑了笑,“我这屋里又哪有什么灵巧的丫头?就是有,也不舍得给你们——老婆子是要自己用的!” 众人顿时捧场地笑起来,太夫人待得笑声歇了,才道,“依我看,六孙媳就自己提拔一个吧,大户人家,院子里没有几个人,那也不好看。” 七娘子顿时满口答应,“我也久有这个念头了。” 她满面春风,竟是没有一点不快,又主动冲许凤佳笑道,“我平日里看着玉芳这丫头就好,世子爷要也觉得不错,今晚就给她开了脸吧?” 许凤佳翻了个白眼,才瓮声瓮气地道,“你说好,那就好吧。” 杨氏行事,真是光风霁月,有大家风范…… 平国公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他开腔笑道,“你媳妇这样贤惠,管家也辛苦,世子要仔细些,可不要慢待了她,让她在家也不得安生。” 这是□。裸地提醒许凤佳,万万不能宠妾灭妻,给七娘子撑腰了。 五少夫人就像是吃了一片青橘子,顿时是一嘴的酸味,直往心里钻,她抿了抿唇,又瞥了七娘子一眼,这才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一回了屋子,就埋怨五少爷。“全家就是你,贪花好色……真是没出息!你看看人家六房!是抢着答应下来的,就怕老太太不给人!哪里和你一样,我不说,你自己私底下去求老太太赏人……” 五少爷振振有词。“那是人家六弟媳大度!你不多学着点——” 五少夫人气得一口气差一点就没喘上来,她白了五少爷一眼,“你还看不出来?杨善衡是把你六弟捏在了手心里!要他往东,他会舍得往西去么?” 更伤人的话在喉头打了个转,到底还是被她咽了下来。 五少夫人就背过了身子,“再说,不去向老太太要人,是怕老人家对你失望!年纪轻轻的,有了两房姨娘还不够?还要抬举第三个?你看看大哥、四哥,世子,有你这样荒唐吗?老人家养育你一场……你忍心让她不舒服?” 五少爷顿时矮了半截,他好声好气地给五少夫人赔不是,“你别生气,别生气嘛。六弟那不也是见色心动吗?六房这个玉芳我也看过两眼,人长得很漂亮。男人嘛,见了美人儿,哪里有不动心的,六弟妹那要是装出来的大度,恐怕也装不了几天……” 五少夫人满心的烦躁,恨不得一下全倾倒出来,倒在五少爷头上,她气哼哼地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五少爷。“和你说话,真不如对牛弹琴!” 过了几天,七娘子果然带了玉芳出来,给太夫人请安。“伺候过世子,也算是半个姨娘了,也让她在您跟前混个脸熟。” 玉芳这丫头虽然得了体面,但却是满脸说不出的幽怨和委屈,见了太夫人,更是和见了猫一样,赶忙跪在地上请安,声若蚊蚋,“奴婢见过太夫人。” 几个妯娌们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互相使了眼色,四少夫人张口要说什么,看了许凤佳一眼,又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却并没有说话。 太夫人也别有深意地望了许凤佳一眼,见许凤佳悠然自得,并无半点不对,她也跟着四少夫人,叹了一口气,这才意兴阑珊地道,“起来吧。” 玉芳却不敢就起来,而是转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 她也把对七娘子的忌惮和恐惧,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七娘子眼中微光一闪,她又笑了,“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嘛。” 她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玉芳站到了自己后头,又转过身子,亲密地和许凤佳喁喁私语起来。 这一次请安之后,玉芳就再也没有在人前现身——七娘子改为不时带王姨娘出来走动。 王姨娘脸上虽然多了笑模样,但也还是胯窄眉紧,一脸的处女之态。 不过这一次,就连太夫人也都没有了追究的兴致。 260勇气 进了三月份,牛淑妃终于生产:虽说这一胎才只有七个月,但到底还是磕磕绊绊地将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男婴。 皇上不好女色,后宫人口单薄,除了太子之外,已经多年没有添丁,如今皇次子诞生,朝野上下顿时是一片欢腾,而正在此时,锦上添花,宁嫔又被神医权仲白扶出了喜脉,朝廷上下接二连三传出了好消息,是一扫政局的动荡,顿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入到了宫中。 都说七活八不活,皇次子虽然早产,身子骨较为孱弱,但在权仲白等人的悉心照顾之下,过了洗三依然很是健朗。皇家添丁,照例也有些仪式要进行铺排,七娘子等诰命自然不会被遗忘,好在三月已经初春,众人在坤宁宫外朝贺皇后的时候,也没有挨多少冻。 添丁虽然是喜事,但毕竟比不得新年大朝,非但许夫人没有回京,太夫人也不曾进来,就是几个妯娌都托故不来,倒便宜了七娘子轻省,从坤宁宫出来,她留二娘子陪皇后闲话,自己就跟着许太妃派出来的小太监,直进了仁寿宫。 六娘子也就正在仁寿宫里和许太妃吃茶,见到七娘子,她一下站起身来,亲热地叫,“七妹,快别行礼,到我身边来坐!说起来,也有小半年没见你了!” 就是许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也都多了几分尊重和喜爱,“怎么样,今儿在慈宁宫前没有冻着吧?” 虽然进了三月,但北地天气冷,春天的风也透了硬,六娘子是得了皇后的旨意,这一次朝贺就没有露脸,而是在许太妃身边陪伴。 七娘子细细地审视着六娘子的神色,见她面色妩媚,虽然脸颊丰满了不少,但却更有少妇的风韵,看着容光焕发,神完气足,不由就放下了一半心来,笑道,“天气已经很暖了,没怎么冻着,倒是穿了大礼服,很有些燥热。” 许太妃二话不说,就吩咐人,“来取一套我家常穿的袄裙给世子夫人换了!” 又偏过头招呼七娘子,“今儿就在仁寿宫里吃了午饭再走吧。” 七娘子不免有些踌躇,“只怕还是要看慈寿宫那边——” 许太妃顿时和六娘子相视而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太后现在又哪有心思来管别宫的事呢。”还是六娘子为七娘子解惑。“再说,有肚子里这块肉做金字招牌,留七妹吃个饭罢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会在这时候说话的。” 宫中密事,外人无由得知,七娘子不禁神色一动,有了探寻的神色。“听说皇后娘娘和皇上闹得很不愉快……” 许太妃就和六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六娘子开口要说话时,许太妃又摆了摆手,“这样费心机的事,宁嫔你就别开口了,还是我老婆子来说吧。” 只看许太妃这么一个安排,就知道她对六娘子的喜爱,倒的确是有了几分真心。 本来宫中女子最是寂寞,就是少一个伴,六娘子的性子又那样天真可爱,会和许太妃投缘,虽然是意外之喜,却也是意料中事:很多事就是如此,一个善意的开端,往往就能牵扯出一连串善意的结果。 七娘子就洗耳恭听许太妃的叙述。 “自从牛淑妃有孕,我们宁嫔又暂时没有消息,宫中就断断续续,有了些动静。太子有好几次,不是被先生责骂,就是小病小痛,宫中的日子就不大太平了。”许太妃若有深意地一笑,七娘子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这样不甘寂寞了……”她喃喃地感慨。 “谁又说不是呢!”六娘子迫不及待地抢了一句,又在七娘子与许太妃的白眼中缩了回去,咕嘟着嘴,“好嘛、好嘛,小六不说话就是了。” “牛淑妃的手段和皇后比,显然是要差了一着,皇后以不变应万变,很快,倒是皇上亲自开口训斥了牛淑妃。”许太妃眼底也不禁现出了一丝钦佩。“我早就说过,皇后出身世家,从小受到严格的教导,的确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皇上就算和她不亲近,心底到底还是很尊重皇后的。” “不过,牛家人却并不这样看,尤其是牛淑妃,自从有了身孕,看太子爷眼里几乎都要出火……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胎也有些不稳了。”许太妃的话,意味深长,“如若手段得当,一件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而一件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宫中的日子,从此就热闹了起来。” 牛淑妃想栽赃陷害皇后,借此稳固自己的地位,可以说的确是将腹中的胎儿利用得淋漓尽致,达到了利益最大化。想来她的胎儿如果出事,得利者当然非皇后莫属,这两个重量级人物的龙争虎斗,也的确是可以将后宫搅得鸡犬不宁。 七娘子已经知道紧接着就是权仲白回归,扶出牛淑妃胎没有坐稳,太子有肾精亏损的征兆,新一轮腥风血雨又掀了起来,就在此时,六娘子怀了龙脉——她皱眉听着许太妃细细的叙述,半晌才问,“那么太子的肾精亏损之兆,到底是不是牛家人在背后弄鬼……” 许太妃面色顿时一沉,她轻声道,“这话,也就是对你说了,就是回家去,也不要透露出一星半点来。” 见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才续道,“安王和太子一向在一起读书,两个人年纪相近,太子有什么事,偶然也会透露出一两句给安王知道……听起来,这一位像是不知被谁给带坏了,小小年纪——今年才八岁呢,就学会了……” 她做了个手势,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就已经不禁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孩子这么小就学会自渎,且不说生育能力受影响,第一个发育就肯定跟不上,古代的医疗条件又不好,如果太子爷一直沉迷于此恐怕没有几年,身子骨就要彻底淘空了。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她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许太妃望了六娘子一眼,她笑了,“很多事,太子会和小玩伴说,却未必会告诉给母亲知道。皇后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说到现在两个字的时候,许太妃的咬字特别清楚。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恐怕太子爷的**会不会被皇后知道,还要看六娘子这一胎,是男还是女。 她心下一下就有了些不忍:那毕竟还是个孩子! 紧接着,又有了一丝隐隐的战栗,兴奋与担忧几乎是在瞬间,就已经涌上了心头。 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儿,六娘子这一胎要是男丁,眼看着两个哥哥身子骨都并不会太好,将来说不准,这太子的位置就要落到他头上。 到时候,有这么一个阁老外祖父,几个姑父也都是权倾一方的人物,杨家许家这一脉的声势,几乎是没有人可以匹敌的了——可往往世间事,总是盛极而衰,在烈火烹油的时候,伏下了将来致败的因由…… 她扫了六娘子一眼,见六娘子对她微微摇头,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许太妃虽然待她日益亲近,但仁寿宫到底不是说私话的地方。 “姑姑真乃神算。”七娘子就笑着夸许太妃。“考虑事情,要比我们年轻人更周到得多。” 许太妃顿时又现出了几份高兴,她笑了,“你们事情也多,很多事未必考虑得清楚。我们老辈当然要给你们掌着弦,免得你们走差了!” 两姐妹于是相视一笑,六娘子吴侬软语,“我们做小辈的,也都全仗着姑姑照拂呢!” 许太妃哈哈大笑。“你们这些杨家女,真是个顶个儿,全是好一朵解语花!” 不免又打趣七娘子,“你看看,你姐姐肚子都有消息了,善衡也要加把劲儿,到了明年,抱着小囡囡进宫给我请安,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七娘子摸了摸丹田,也只好跟着陪笑。“这种事,也是急不来的……” # 在仁寿宫吃过饭,打发了许太妃午睡,六娘子就带着七娘子进了景仁宫说话。——景仁宫里的陈设,就已经要比去年富丽得多了。 六娘子在许太妃跟前,还是那样一派天真可爱娇柔无邪,当着宫人们的面,派头就大得多了。一进屋里,她就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打发众人,“都下去吧,没有别的事,就不要进来打扰了。” 七娘子在屋内屋外转了一圈,尤其是在六娘子的卧室里细细地看了,又出来袖着手,看六娘子摆架子,先笑嘻嘻地奚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时候我们家六姐也成了二姐,真是指挥若定,有大将之风!” 开了一句玩笑,她才正容道,“现在你是双身子,又独个儿在宫里,很多事都要自己小心……尤其是这段时间,身边伺候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再小心也不会太过。六姐明白我的意思?” 六娘子也收敛了她脸上惯有的那一股天真欢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轻重的,就是皇后、太妃,也都很关心景仁宫的饮食起居,还有连内侍背地里照拂,不论是谁想要害我……也都没有那么简单。” 七娘子心头不禁一暖:自从去年一晤,她和连太监就再也没有来往,更是并无只言片语,请托于他。越是这样,就越显得连太监对她,的确是真心实意。 她笑着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荷包,扯开了抽出一张黄纸,“正月里在广福观,给你求了个顺产平安符,多少是个心意——别嫌我的礼轻。” “你我之间,还说这样的话。”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才露出了沉思之色。“太妃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许太妃真不愧是许家的女儿,什么事都是高屋建瓴,心思很大:六娘子才怀了身子,她就已经在为将来埋伏笔了。 七娘子也没有和六娘子装糊涂。“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如果父亲这时候在仕途上不大得意,太妃老人家的伏笔,的确是要赞一句老道。可现在父亲分明是百尺竿头,立刻就要更进一步……” 这种时候,杨家的女儿就最好别太高调了。 大老爷今年才五十岁,就算在首辅的位置上坐十年,也够他培植出无数党羽,杨家的力量已经很强,这时候再将手插到继承权的斗争中,实在就太冒险了一些。生育一个藩王,是六娘子的幸运,生育一个太子,却可能是杨家的不幸。 六娘子神色顿暗,她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顿了顿,又强笑起来,“再说,娘娘虽然只是在用我,却也到底对我不差。” 看来,六娘子虽然进宫几年,但却还有一点良心,始终未泯。 七娘子就在心底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毫无来由地感到了一丝欢欣。 她望着六娘子,真诚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有些事不得不做,就要做得到位一些……可有些事可以放人一马宽厚行事,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 六娘子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肚子,才探过手来,捏住了七娘子的柔荑。 “就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了!”她神色间多了一丝满足。“只盼着生个男丁,平安长大就藩,别生个公主,身份再高贵,女儿家就是命苦……” 七娘子想到被埋葬在这社会中的千千万万个如花般的少女,一时间也不禁跟着六娘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件事,你要是不方便安排,就由我来向二姐打招呼吧。”过了一会,七娘子才低声道,“以二姐的手段,是一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让太妃老人家起一点疑心的。” 这边才和七娘子说了太子的**,那边皇后就有了动作,等于是逼着太妃来怀疑七娘子。这件事,也的确是要二娘子这样的能人,才能安排妥当。 六娘子又紧了紧握着七娘子的手,“就交给七妹了。” 她的话里又多了几分诚恳。“这孩子要是能平安降临在世上,我要谢的人,第一个就是你。” 七娘子不禁失笑。“按你这么说,要谢的人还多了!太妃娘娘,皇后娘娘,皇上,权神医……” 她信马由缰,随口道来,没想到六娘子却当了真,她摸着肚子,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甜笑。“是是是,都要谢,都要谢!” 真是一脸的有子万事足,当年的捉狭,全都不知道退去了哪里。 七娘子看在眼里,又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 从宫中退出来,她索性就直接拉二娘子一道,“我跟二姐回去看看小世子。” 一进定国侯府,七娘子便屏退了从人,将安王那里得来的情报,告诉了二娘子知道,又叮嘱二娘子。“太妃一心明哲保身,并不想再掺和进宫中的争斗。因此这件事,二姐处理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一点,最好做得真真的,别被太妃看出端倪,倒不好了。” 二娘子眼神闪烁,沉吟了半日,才断然道,“这件事,姐姐领你和六妹的情!” 以她的城府,又怎么看不出许太妃这反常的沉默中,可能包含的私心。 七娘子坦然地应下了这份人情,“大家姐妹,二姐不要和我客气。” 她就站起来告辞,“天气渐晚,下回再带四郎、五郎来看表哥……” 一边和二娘子客气了几句,一边进内堂抱了抱小世子,又亲了亲他的脸蛋,便出门上了马车。 等进了二门,天色已经近晚,七娘子下了轿子,一边和小黄浦说笑,“你今儿在马车里等我,可无聊呀?见到什么稀奇的景色没有,说给我听听?”一边和她一道进了明德堂。 才进明德堂,立夏和上元就迎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脸的凝重,上元脸上更是带起了一丝埋怨。 “还以为少夫人一两个时辰前就能到家……” 七娘子不禁有些纳罕,却仍笑道,“跟着二姐,去孙家坐了一会。哎哟,我真是腰板酸疼。” 就带着三个丫头进了西三间里,“快倒一杯茶来喝喝……” 立夏和上元却都没有动。 七娘子这才觉出了不对,她扫了两个丫鬟一眼,惊奇地道,“怎么,出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立夏就和上元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心中不祥感越来越重,她正要追问时,立夏已经咽了口吐沫,轻声道,“回禀少夫人——二姑娘……从今儿下午起,就找不见人了。” 屋内一下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呆了一呆,才明白了立夏话里的意思,以她的镇定,一时竟也只觉得天旋地转,要不是两个丫头一把扶住,竟是险险就要跌坐在地。 261软肋 立夏和上元登时也有些着慌,几个丫鬟一拥而上,鸡手鸭脚地将七娘子扶到炕边上靠着,立夏为七娘子揉着胸口,眼底一下含起了泪花。“姑娘您别慌!什么事,有……有世子爷为您顶着呢!” 七娘子面色苍白,细细地喘息了片刻,才摆了摆手,无力地道,“我……我没事,就是一下岔了气,觉得心口有一些疼。” 她前前后后地想了半日,才又抬起头来,紧皱眉头追问了一句,“人是真的不见了?” 立夏神色黯然,“二姑娘带走了首饰匣子……还开了箱子,取了几件丫头们家常穿的衣服。” 这不是离家出走,那世间是再没有离家出走了! 七娘子只觉得心头纷乱如麻,无数的思绪一拥而上,几乎要将她击倒:于翘是怎么出去的?她是一个人出走?还是已经有人在外接应?如若找不回来,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真是任人揉搓!就算找回来了,以平国公的酷烈,于翘没了名节,下半辈子该怎么安排才好?可别人找回来了,又死在自己亲爹手上,以全许家的名声! 可若是找不回来了,事情闹大了,于平和于安怎么办?两个姑娘可都没有说亲,还有小一辈的和婉、和贤,许家名声坏了,这几个孩子该怎么办?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清明,果断地衡量起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这件事,倒未必会影响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还好还好,这门亲事,自己是从来没有多过嘴。 “二姑娘留了话没有?或者信呢?有没有看到?”她忽然发问。 “倒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连最亲近的丫头,都一点不知道消息。”立夏的声音中满是沉重。“是今儿快到请安时分,才发觉人已经不见了,又带走了东西。丫头们还有些侥幸,小萃锦里里外外地找遍了,也不知道二姑娘去了哪里。她们报了五姑娘不舒服,姑且遮掩过去了,便到明德堂来找您,偏巧您又……” 偏巧自己又去定国侯府小坐,硬生生地把最佳的时机给错了过去! 七娘子心下实在懊恼,她甩了甩头,蓦地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件事——别声张!立夏到绿天隐去,把于翘的屋子搜一搜,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上元去把世子爷立刻找回来,就说我生病了,需要他陪在身边。你们谁也不许出去,下元陪我去梦华轩找父亲说话!” 她能够稳住,明德堂的丫鬟们也就都有了主心骨,虽然仍然是忧心忡忡,但面上到底还是维持了平静,顿时就里里外外地忙活了开来。七娘子对着镜子稍微拾掇了自己,又换了家常的衣服,便疾步出了明德堂,也不等人通传,直接出了二门。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平国公人也的确在梦华轩里,得了下人们的通报,他很快就在小书房里见了七娘子。 “怎么,是宫里——”平国公的脸色已经是有了三分沉肃。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一下跪了下来,也不给平国公一点反应的时间,就将于翘失踪的事说了出来。 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平国公一下就惊得弹起身来,神色大变。“杨氏,你——你这话当真!?” “媳妇也再没有想到,于翘会做这样的举动。”七娘子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如今大错铸成,恐怕……” 平国公烦躁地来回踱了几个方步,忽然厉声问道,“消息传开了没有?” “媳妇一经得知,就已经派了身边的心腹丫鬟去绿天隐控制局势,暂时依然是只有明德堂的几个人和绿天隐于翘的两三个贴身丫鬟知道此事。”七娘子的语调已经平静下来。“正是想来请父亲的示下,是否要将于翘报了病,送到小汤山去养病。” 到底是当家主母的料子,三言两语,已经拿出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 平国公神色稍霁,又来回踱了几步,才断然道,“那就这么办!这件事连你祖母也不要告诉,你下去吧,等凤佳回来,让他到梦华轩找我!发现什么线索也赶快报上来——我就不信了,她就是跑,能跑到哪里去?” 他的语气顿时又有了几分深思,“又是谁把她给拐跑的!” 一边寻思,一边冰冷地盯了七娘子一眼。 身为当家主母,在这个时候就是要承受上层的怒火,七娘子神色不变,从容起身不疾不徐地出了屋子,犹自听见平国公的呼喝声,“立刻去至善堂、慎思堂、慎独堂,让那几个孽子给我滚过来!” 他语调冷硬,可以听得出心情极坏。七娘子不禁微微有些颤抖,她很快摇了摇头,扶着下元进了明德堂,又捧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上元也进了屋子,她关切地望着七娘子,低声道,“世子爷是去萧家吃酒了,奴婢已经打发小厮去送信,怕是一会就能到家。” 七娘子恍惚地点了点头,瞥了几个丫鬟们一眼,她忽然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一把抓住了上元的手。 “这件事,你对外也不要声张一丝一毫,就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严厉地扫了上元等几个丫头一眼。“否则,要保你们,势必会变得很难。不想落得和小柳江她们一样的下场,嘴巴就都给我闭紧一点!” 于翘这一跑,别的不说,绿天隐她屋里的丫鬟们,恐怕是要倒霉了。运气好一点也是一碗哑药,运气差一点,只怕…… 几个丫鬟一下就都刷白了脸,忙不迭点头如捣蒜。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放心吧!小柳江她们,我是真的没法管,我的人,我是不会由着别人来处置的。” 想到小柳江几人可能的命运,她不禁又掐起了拳头,恨恨地道,“她倒是痛快了,也不想想她这一跑,跑出了多大的麻烦!” # 于翘这一跑,也的确跑出了不少麻烦。 当夜许凤佳等几兄弟都没有回屋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在乐山居里,几个人对着看了看,妯娌们的眼睛也都沤了进去。尤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眼底更是有两团大大的青黑,倒是四少夫人到底有几分事不关己,虽然着急,但神态却依旧从容。 到底没有儿女,体会不到当娘的多操的那一份心。 太夫人出来没有见到一个男丁,不由就有些诧异,“怎么,男人们都去哪里了?” 五少夫人强笑着遮掩,“是国公爷昨晚觉得儿子们最近太懒散,不禁大发脾气,叫出去操练了。我等到了半夜,五少爷也没有进来……” 她扫了几个少夫人一眼,抿着嘴笑了起来。“想必嫂嫂弟妹们,也都是一个心思。” 只看五少夫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出这么漂亮的借口,就知道此人的心思有多深了。 七娘子也流露出了几分羞赧,“五嫂多心了,我这是——本来就没有睡好!” 她们两人联手,还有什么事是遮掩不过去的?太夫人顿时释怀,只是问得了孙子们都已经回房休息,便也不再着意。只是笑道,“知道你们都心疼相公,回去歇着吧,别在这儿干坐着了。” 这一句话出来,众人都齐刷刷地站起身出了屋子,倒叫老人家吓了一跳。七娘子回身一望,想要说什么来弥缝一下这个破绽,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随着五少夫人,疾步出了乐山居。 这几个妯娌,也就是四少夫人真的回了慎独堂去,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进了绿天隐。 因为七娘子借口于翘爆发水痘,急着将于安、于平迁走,又留了两个健仆把守,不许人进去,此时绿天隐内倒是悄然无声,于翘住的屋子早已经是被翻了个底儿掉。五少夫人站在屋中皱眉四望,想了半日,又走到书架前翻了翻,忽地道,“这上头的书呢,都去了哪里?” 三妯娌忙四处翻找,却见得满屋子乱象中,并没有书本的痕迹:屋内除了书架上陈列的几本诗集,竟是再没有一本书了。 五少夫人眉头紧锁,忽地抬头问七娘子,“小柳江等人在哪里?” 自然有人将小柳江等人带进来,五少夫人就指着书架问,“我记得这书架上原来不止这么几本书的,原来的那些书册都去哪里了?” 小柳江顿时一个哆嗦,抖抖索索地道。“二姑娘大概今年正月里,忽然间把曲谱词谱们全都烧了,说是以后再也不看这些杂书,自那以后,也没有新采买书本进来补上……” 大少夫人都知道抢着问,“那些个曲谱词谱,都是谁的曲,谁的谱?” 还没有等小柳江答话,七娘子已经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是市面上的所有折子戏戏本,”小柳江的声音有细细的颤抖。“尤其是以……以……以麒麟班的几出戏,戏本词曲最多!” 五少夫人狠狠地跺了跺脚,气得脸色煞白。“真是不识好歹!” 她也顾不得招呼两个妯娌,一径向外走去,带起了一阵阴冷的风。 大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也追在五少夫人身后出了屋子,七娘子坠在后头,无力地冲小柳江并两个健仆挥了挥手,低声道,“把她带下去吧。” 小柳江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多了几分灰败,哽咽着求情一样地叫了一声,“少夫人!”就已经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仆妇半拖半拽,拉出了屋子。 七娘子站在当地,环顾了屋内的摆设,又狠狠地闭上了眼。 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于翘的声音。 “六嫂说得是,以后,我再不会这样鲁莽了。” 她倒是不鲁莽了,走脱得丝毫不留痕迹,连自己和张氏事前都没有看出一点端倪。 可是她怎么就不想想,这样一走了之,留下的是怎么样一个烂摊子?就不怕崔子秀其实人面兽心,是个负心汉,淫奔不才无所依靠,随身携带的一点浮财用完之后该如何度日?就不想想她这一走,身边的贴身丫鬟会有怎样的结局?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去年四月里,当许夫人和三姑太太议亲的时候,于翘脸上浮现出的那一丝阴郁、绝望与倔强。 她和五娘子毕竟有所不同,五娘子最终没有鼓起勇气,摆脱自己不情愿的命运,而于翘却…… 可五娘子也绝非胆怯之辈,连她都不敢冒险,可见得这私奔一事是多么凶险。尤其是以平国公的性子,恐怕于翘被逮回来,命运也只会更惨。 她又自游目四顾,凝思了片刻,终于是废然而止,摇着头出了屋子,徒留满地锦绣,随着屋外吹来的暖风纷卷。 # 尽管五少夫人心细如发,由这一点点线索,推论出了于翘的心思,但许家巧立名目去麒麟班查问的时候,却是没有找到一点不对。 麒麟班也是天下大班,班员纪律严明,即使是崔子秀这样的名角,也是住在麒麟班凭下的屋宇中,自己名下是并无一点产业,万贯家私全都还是当时得赏时的样子,被好端端地封在箱子里,连名册都是对得上的。 当时许家春酒,进府唱戏的所有人等,也都好好地在麒麟班里,拉嗓子的拉嗓子,拾掇箱笼的拾掇箱笼,竟似乎是没有一点不对。五少爷不死心,派心腹小厮在麒麟班所在的胡同周围看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看出一点不对。 于翘,似乎是真的消失在了空气中。众人是连她怎么走出平国公府的,都摸不出一点头脑。只是推测出她多半是装扮成了丫头的模样,从二门夹角的巷子里偷偷地开了无人看守的一扇侧门,就这样溜出府中,无影无踪。 等到四月初皇次子满月的时候,平国公就把几房都叫到了梦华轩里,坐下来一起谈善后的事了。 “她敢跑,以后就别再回来!”众人一进屋,平国公就厉声下了定论,竟似乎是一点反对的空间都不愿留给众人。“从此后,就当是她死了!杨氏你安排一下,就说她没有熬过去,已经在小汤山咽了气。我们体体面面地将她发送了,送到城外落葬,这就是她的福气了!” 少年夭折,除非家中人特别宠爱,否则按例是不会进祖坟安葬的。平国公要把于翘安葬在城外,是要让她无法享受家里的香火,可以说是变相地将于翘逐出家门。以后她就是要回来,许家都可能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了。 几个男丁脸上顿时都浮现出了不忍之色,五少爷张开口想说什么,五少夫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也就闭上了口:以平国公的性子,会这样安排,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平国公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没有异议,面色稍霁,又沉声道,“她身边的几个丫鬟,也不能再留了。杨氏安排一下,先打发到庄子上去,就说是给于翘守坟的。过了风头再从容收拾,明白了?” “小七自然会吩咐几人,告诉她们要是乱嚼舌根,只怕连家里人都要殃及。”七娘子不动声色地回答,顿了顿,又请平国公,“不过,依小七的愚见,动静也不要闹得太大……” 平国公神色才动,五少夫人就针锋相对。“这件事这样不名誉,怎么能不封口?依我看,除了绿天隐的那几个丫鬟,各房各屋里知道这件事的丫头们,也不能留!” 七娘子一时不禁大怒,她扭过头恶毒地瞪了五少夫人一眼,第一次将自己的不快,□。/裸地展现在了台前。 五少夫人这是明目张胆地借着机会,要来拔除七娘子手边的大将。 一转头,她却看见平国公面色端凝,沉吟不语,似乎是有些心动的意思。 五少夫人这一招,出得真是好,是直接地捉到了平国公的软肋! 七娘子心念电转之间,脑海中已经流过了几个主意,她断然下了决定,咬着牙猛地跪到了地上,哑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父亲,这件事家里也有二十多个人知道,小七身边明德堂的大丫鬟们,也都影影绰绰地捉摸到了一点。要是所有知道一点儿的心腹都要处理,家里体统何存?媳妇——又如何来当这个家?” 一面说,她一面求助地望了许凤佳一眼。 许凤佳也正森然望着五少夫人。 得了七娘子这一眼,他徐徐起身,踱到了平国公身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平国公一下就皱起眉头,视线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间来回打转,半晌都没有说话。 262冲突 平国公一下就皱起眉头,视线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间来回打转,半晌都没有说话,又过了半日,他才低沉地道,“那杨氏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七娘子想到立夏,想到上元,心中真是如刀割一样,有阵阵的疼痛。 她并不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穿越者,似乎应当尽量奋斗到这个社会的高层,来改变这社会人吃人的惨状。而七娘子一直知道她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和整个社会对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在这个社会的逼迫之下,丝毫不做抵抗地将身边的亲朋好友交出去。 这几个丫鬟,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虽然谈友情毕竟太过嘲讽,但至少都存在着一份类似于亲情的真挚感情,尤其是立夏,两人一路相伴十三年来,早已经超越了主仆的身份,有了不可多得的情谊。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猛地一咬牙,朗声道,“别人小七不敢担保,立夏和上元这两个丫头,跟在我身边已经有十年以上,虽然不敢说情同姐妹,但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小七办了多少事,如若她们会有疏忽,小七恐怕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想到五少夫人只是为了打击自己,就不惜以几十条生命陪葬,她心头又泛起了一股怒火,便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五少夫人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再说,如果就为了这样一点点事,将身边的大丫环打发的打发,灭口的灭口,底下人又会怎么看待我们?久而久之,全府人心都散了,事情也就不好办了。五嫂打发小罗纹时,我就想劝告五嫂了,我们是名门世族,行事要更柔和一些才好,怎么小罗纹只是生了个小病,五嫂就要把她打发出去等死?” 五少夫人的脸一下就涨得血红血红的,她眼含热泪,扑通一声也跪到了地上,哀求地望着平国公,低声道,“是媳妇的不对,让世子夫人难做了,请公公责罚。” 七娘子挪回目光,轻轻地冷哼了一声,竟是分毫不让,罕见地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大少爷正要说话,大少夫人垂下目光,拉了拉他的衣襟,两人顿时变作了两截木头,只是望着地面,颇有呆若木鸡的意思。 室内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平国公的视线在两个媳妇之间来回扫视,许凤佳和五少爷在各自妻子身边站着,却也是神色各异,五少爷先是一惊,再是一怔,紧接着回过味来,面上又有了几丝尴尬,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许凤佳却是大有深意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再看了看平国公,才嘿嘿地冷笑起来。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摆出当家主母、世子夫人的身份,来教训五少夫人。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话里的意思,却是阴毒得让五少夫人都不得不马上下跪请罪,为自己辩白。 就在去年九月、十月的时候,小罗纹生了急病,五少夫人请过医生也没有看好,不得已将她打发出去,没有多久,小罗纹就病死了。这件事,府内的有心人当然也是知道的。七娘子这句话,就是在赤。裸裸地提醒平国公,五少夫人视人命如草芥,只是因为张账房家的和小罗纹之间的那点关系,让小罗纹身上有了污点,便不惜辣手除掉小罗纹,免得她为自己带来麻烦。 小罗纹可也是五少夫人跟前很得重用的通房丫鬟! 再结合五少夫人今天的坚持,就难免让人觉得她实在是个残忍狠毒之辈,手段过于狠辣,没有大家风范了。 偏偏七娘子是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明面上,不过是在指责五少夫人不该对身边的人这么没有情谊,一经生病,就撵出去等死。五少夫人就是想要为自己辩白,都没有一点话头,也只好示人以弱,以图得到平国公的怜惜,让平国公对七娘子的咄咄逼人,感到厌恶了。 平国公眼神连闪,心底一时想到七娘子在这半年来的出色表现,一时又想到了五少夫人的话——的确,只有死人才是最不会泄密的。 忽然间,他对这个进门后一直处处得体的世子夫人,感到了微微的失望:要当一个家,固然要菩萨心肠,但也要雷霆手段。会舍不得和身边丫鬟的情谊,将来在许家的关键时刻,她是不是也舍不下和娘家的关系?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瞅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脸上一片坚决,神色竟隐隐有些阴霾,心中居然微微地打了个突。 看杨氏的样子,她是真的豁出去了,也要保住身边的这两个陪嫁大丫头…… 唉,也罢,如果不是这多情的性子,杨家又怎么放心她嫁过来为姐姐带孩子? 平国公就低声呵斥,“好了,这像什么样子?一家子的兄弟妯娌,是要你们互相扶持的,不是要你们互相埋怨,闹得和斗鸡一样水火不容的。归根到底,这件事你们两个人也都有错,张氏你也是于翘的嫂嫂,我听说于翘时常找你说话,这样大的事,她事前会没有一点破绽露出来?总是你不细心,才没能察觉入微!” “还有杨氏,你当家也有半年了,怎么家里的防卫,还这样的松弛?一个大活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二门去,还有什么东西是夹带不进来的?” 许凤佳一扬眉,居然跟着平国公一起埋怨七娘子,“早就叫你改一改家里的守卫,按我的部署做事,你却偏不,说什么萧规曹随,能少动就是少折腾……现在出了事,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更难看了。 萧规曹随,随的是谁的规矩?还不是她自己! 这个世子爷,是连一口气都不肯吞,一点委屈,都舍不得让自己的媳妇受? 她又禁不住瞟了五少爷一眼,见五少爷涨红了脸,吃吃艾艾的,心头就是一阵烦躁:家里个个都是人精,就是不言不语的老大两口子,到了关键时刻,也比谁都灵敏,懂得要装老实呆,不肯牵扯进两房的冲突之中。 就是这个五少爷,什么时候都不顶用,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比往常更不顶用! 五少夫人就索性用眼神制止了他要出口的话,自己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低声道,“六弟的意思,我也明白的,总之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对。请公公责罚!” 平国公的脸色倒真有几分黑沉了,他瞪了许凤佳一眼,才和蔼地扶起了五少夫人——却并不理会七娘子,道,“唉,说来说去,还是于翘自己不争气!” 竟就这样,轻轻地揭过了刚才的争端。 七娘子心底倒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刚才老人家明显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和了这一团稀泥。许凤佳这一句话,倒是顶得坏了。 这一次,自己赢了场面,倒是输了平国公的一部分好感。反而是五少夫人就势装了可怜,赢回了一点点感情分。 不过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使以平国公的身份,依然无法令七娘子战战兢兢,她见平国公不理会自己,便径自起身,轻声请示平国公,“于翘既然要报暴病,范家那头的婚事,该怎么说呢?” 平国公看她自己起来,心里本来要更不快,听了七娘子一句话,心里倒是一动,顿时就把这一时的意气,搁到了脑袋后头。 又扫了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一眼,他暗暗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孩子们毕竟大了,很多事,也不能只凭自己的意思,如果张氏能问一问于翘的态度——既然她那样不愿意,这门亲事换于平和于安出嫁,对许家是丝毫无损,对于翘来说,也就不必作出今天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有了靠山…… 平国公一下收回了涌动的心潮,他低沉地道,“去把老四和老四媳妇叫过来,这桩婚事,还是要问一问他们的意思。如果于平惯常也是个爱俏的——” 七娘子顿时意味深长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国公这一次,是要考一考几个嫂子对本家妹妹的了解了。 于翘逃婚之前,对这门亲事肯定是表示过不满意的,以平国公的精细,如今回忆起来,又怎么看不出每一次提到婚事,于翘是从没有欢容? 这门亲事是先得了五房的首肯,才过到长辈那一层,五少夫人或者是并不在乎于翘的意愿,或者就是对于翘缺乏了解,不论是哪一样,至少都是她的失职。 平国公虽然厌憎七娘子的咄咄逼人,但却并不会忘记五少夫人也有不对:他如果会感情用事,也就不是那个战功彪炳的西征大元帅了。这一招率性随意,天马行空,却是要考四少夫人对于安的了解,是不是和五少夫人对于翘一样不足——于安毕竟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 五少夫人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对七娘子的那一眼,并没有过多的反应,而是望着自己的脚尖发起了呆。五少爷于是也陪她一起神游天外,两夫妻都是一脸的肃穆,似乎在这书房中发生的不是口角,而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七娘子也就收回思绪,思量着今晚之后,自己的行事方针又该作出怎样的调整变化,一并于平本人是否会答应这门亲事。 私心里,她倒是希望于平也看不上范家,俾可成全于安,让她一圆自己的桃花源之梦。 可一想到于翘下落未明,就连是不是和崔子秀私奔都不知道,七娘子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淫奔不才,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今又被家族抛弃,没有了一点靠山,身怀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财……如果是和崔子秀在一起,还好,崔子秀至少自己有钱,不是只贪于翘的钱。可如果是被别人拐带了去,人家给她喝一杯药酒,有点良心的,卷走钱款了事,没良心的,就药哑了卖到窑子里去,或者往井里一抛…… 在这样的时代里,淫奔女的一条人命,说没也就没了,又有谁会多嘴问上一句呢? 就算于翘没有事情,自己又设法保住了明德堂一群人的性命,但小柳江等人的命运,却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了……自己能给立夏上元等人做担保,是因为她们的确跟随自己多年,七娘子有这个资格去担保她们的人品。而如果平国公允许七娘子做这个担保,那么一碗水端平,各院主子身边的这些心腹,也就都能被保下来。 可小柳江几个人的主子,却已经根本不在府内了,看平国公的意思,等待这几个丫鬟的,十有**也就是一碗药。只是这到底是哑药还是毒药,就真的说不清了。 就算本来是一碗哑药,恐怕在五少夫人的这几句话之后,平国公又遭到了自己的激烈反对,心情一个不爽之下,哑药都会变成毒药…… 一思及此,七娘子对五少夫人,不禁又燃起了一丝恶感。 这一辈子她对付过很多个对手,很多时候是出于情势所迫,甚至是二太太,假如她肯及时收手不和两姐弟为难,七娘子也未必会多厌恶她。 唯独五少夫人此人,让她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厌憎,就好像一条冷血的毒蛇在身边盘旋时一样,让七娘子恨不得操起棒子,立刻就去打她的七寸。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什么事,都要徐徐图之,把厌恶表露在面上,是最愚蠢的行为。 如此重复再三,终于,她又在脸上露出了一丝云淡风轻的微笑。 这微笑透着胸有成竹——似乎人世间并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正在这样笑的七娘子。 # 四房两口子很快就进了梦华轩。 和屋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两口子脸上都带了掩不住的喜气,四少夫人更是无视平国公的脸色,把笑容挂在了唇边。 见到平国公,她也只是轻轻地福了福身,就站直了身子。 平国公心情本来就不大好,见到四少夫人这样轻浮,哪有不生气的,正要开口也数落她两句,四少爷已经抢着道,“爹,我刚从衙门里回来,就听说今儿莫氏身子不舒服,请了大夫来扶脉——” 他话才出口,平国公顿时就换了脸色,众人也都明白过来。 果然,四少爷接着就道,“大夫说,是莫氏有喜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时国字脸上不禁也眉飞色舞起来,似乎有不识眼色之嫌,众人却都并不介意,连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一下活了过来,围住了两夫妇,一口一个恭喜:以四少爷的年纪,这第一胎,已经算来得很晚的了。 见四少爷已经报喜,四少夫人更是笑逐颜开,握着四少爷的臂膀,冲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笑道,“年前你们四哥陪我去潭柘寺求子,当时得了一张符并几句指点,没想到如今算算日子,就是上香后没有一个月内有的。你们还不快拉着五少爷、六少爷去求了子再说?” 她显然并不知道之前屋内的情形,这几句话说出来,倒是把尴尬打散,七娘子和五少夫人是何等样人?都纷纷道,“好,借四嫂的好意头,我们也一定去参拜。” 平国公自然也就跟着下台,他捋着胡须,点头笑而不语,望着这一团热闹,半日才咳嗽了一声,“既然莫氏有了身子,这一向的忙碌,你就不要跟着掺和了,还是在慎独堂好生休养为上。” 这一句话,就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眼前的‘丧事’上。 四少爷顿时收敛了喜色,低声问了五少爷几句,四少夫人这边,自然也有人为她介绍情况。这两人听了,四少爷还没说什么,四少夫人就已经道,“于平从前说起这些事,倒是不大在乎长相,但是她一贯是看重诰命的人,恐怕……这件事,还是要问一问她本人的意思。” 她现在有胎儿护身,平国公自然不存考校敲打之意,何况四少夫人的回答中规中矩,也显得她和于平的确走得比较近:四少爷看着她的眼神,就亲昵了很多。 于是众人议定,于翘的丧事还是以简薄迅速为主,借口青年夭折不敢大办,只是在家中停灵七日便下葬,一应事由,便由七娘子主办,五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协办,四少夫人安心养胎不必出面。又说定先遣人向范家报丧,婚事之说,要等范家的意思,如若范家也有意娶于翘的妹妹为代替,那么再来问一问于平和于安的意思。 因还有向许夫人报信,和太夫人说明真相等杂务需要安排,等到事情终于安排妥当,已经是过了初更,平国公便催促众人回房,一群人出了梦华轩,便顿时四散。 四少爷和四少夫人走在最前头,四少夫人满面笑容,和四少爷喁喁细语,似乎并不以于翘之事为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关心自己房重点喜事。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就跟在他们之后,脚步迅速,好似后头有狗在追。 五少爷一脸的忐忑,看了看这两对夫妻的背影,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五少夫人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她依然不紧不慢,和六房并肩而行。 她不着急,七娘子自然更不着急。这一对怪异的四人行,便一直走到了甬道尽头,七娘子才甜笑着关心五少夫人。“天黑路滑,五嫂慢些走,仔细叫小鬼儿拽了你的脚后跟!” 这是京城俗话,说人摔倒,是小鬼儿拽脚后跟玩。七娘子在这时候说出来,当然是意在言外。 五少夫人也就嫣然一笑,“六弟妹真是做主母的料子,关心我们哥哥嫂嫂,倒像是关心自己的弟弟妹妹,真是事必躬亲,你就放心吧,五嫂毕竟是你嫂嫂,这路该怎么走——” 她话还没有说完,七娘子已经一拉许凤佳,两人拐过弯不顾而去,竟似乎是没有听到五少夫人的回话。 即使是以五少夫人的修养,依然禁不住气得变了颜色。 她恨恨地望着七娘子的背影,忽然神色一动,又寻思了半日,这才微微一笑,转过身也挽住五少爷,同他一道在黑黝黝的甬道里漫步了起来。 五少爷就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怎么我看你反而像是挺高兴的?” 五少夫人噗嗤一笑,却没有答他的话。 263心魔 既然已经定下了基调,要让于翘‘水痘去世’,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府里的上层们,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就在第二天夜里,小汤山来人报信,内堂云板四响:于翘就在当天向晚时分,因为水痘发作高烧不退,在小汤山别庄咽了气。 “都说这第二次发作是最凶险的。”许夫人的眼圈就没有干过,眼看着要没了泪水,拿手绢揩揩,眼圈儿就又红了。“我想我是出过水痘的人,就由我来看护是最好的了——免得这家里的老老小小,哪一个是没有得过的,万一传染上,岂不是更难办?没想到就去得这样快,早上去看还只是高热,到了傍晚就咽了气……” 来奔丧的族内人连忙就上前劝慰,“这就是命,没有过人已经是最好的了,眼看着府里的孩子们,还都没有发过豆子呢……” 以大秦的医疗条件,一个女儿家出痘夭折,简直是太正常不过,许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没有养大不说,就是七娘子掌家这半年以来,亲朋好友家里也有过几次丧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儿们夭折。有的年纪更小的,根本连亲朋好友都不会告诉,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盖因没有养大,本来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属是唯恐再大事张扬,损伤死者福气,使得灵魂来世都无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纪小,丧事的规模也就越小——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因为当时幼儿夭折乃是司空见惯之事,如果当作一件事张扬起来,则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来过于频密,实在是麻烦罢了。 以于翘的年纪,虽然说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绝对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为悲伤过度,‘病’了,许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养胎,也不能劳动。许家几个男丁,许凤佳又陪皇上出门去了,四少爷和五少爷都是有司职的人,因此于翘的丧事就办得很简略,只是在家停灵七日,为她择了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便匆匆归葬城外,只是几个亲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辈来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礼。 虽说办是办得简略了,但因为事发突然,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实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个月。 因为五少夫人将小柳江三人锁在城外于翘坟前之后,便再没有就此事发言,七娘子也懒得和平国公再绕圈圈,索性直接出梦华轩,问平国公该如何处理。 她开门见山,倒使老人家很满意,只是负手沉吟了一阵子,就断然道,“这几个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会有这样的判断,是一点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这几个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们身边服侍,当然是不管放到哪里,都不可能让平国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时又是识字的,即使下了哑药,也没办法完全隔绝她泄密的可能,再说,于翘的死,本来就有些疑点,药哑了放到庄子上去,反而透着心虚,对于平国公来说,自然是全灭了口更干净。 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对许家的名声会有怎样的影响,众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证明于翘本人品德极其低下,更说明许家对子女的教育有严重的缺失,一般守礼的大户人家,是绝不会和这样教导不慎的家庭结亲的。 要不是秦家现在威风不倒,杨家又是如此显赫,许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失去平国公的欢心,还是两说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门未久,在这件事上顶多沾一个‘看管不严致使于翘成功脱逃’的罪名,就是这个罪名,在那天晚上也被许凤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囵了过去,平国公要将这件事怪罪到她头上,实在也是师出无名。 七娘子心潮一阵翻涌,见平国公说了这一句话,便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心下便有了些无奈:这位军中出身杀伐果决的老国公并不把人命太当一回事,她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几个丫鬟安排去送死。 这十多年来,她也就是因为和许凤佳在小院子里的偶遇,连累了那么两户人家,以及亲自建言,导致张账房全家一辈子都没有了声音……就是这两件事,七娘子偶尔想起来,也都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张账房家她还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点,就要轮到自己被踩。可当年的那两个婆子一家,的确是平白无故,就因为自己的疏忽,许凤佳的不谨慎,以及董妈妈的托大…… 偏偏平国公此时不说话,只怕是有逼她表态接过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断送下人的性命,也关乎到她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应,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题发挥,也决不会介意用几条人命,来锻炼一下自己。毕竟那一日晚上,对自己的软弱表现,平国公就已经展现了自己的不满。 这千般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决定。 “的确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动声色地附和着平国公,“不过,于翘生病,没有请钟先生上门诊治,本来就已经很惹人疑窦……” 平国公的眼神顿时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来。 虽然并无只言片语,但不满,却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灵慧,怎么听不懂他的潜台词?这是装着听不懂,还要转移话题,为小柳江几个丫头婉转地求情。 钟先生如果不谨慎,又怎么能在众位达官贵人家中进退自如,多年来不招惹一点麻烦?于翘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礼,一句不该问的话都没有问。小柳江几个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药一夜暴毙,或是搡到井里去,说是悲恸过度跳井自尽,或是逼她自缢触柱……难道还有谁会这么不识趣,因为两三个下人的死,和许家作对? 杨氏这是敞开口袋舀米汤——摆明了要装糊涂。一个当家主母,手软成这个样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国公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决定。 他就盯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道,“这还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汤山,不然看到你这样葳蕤软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觉了。” 七娘子却是平静逾恒,一点都没有因为平国公的不满而惊惶。 既然作出决定,当然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 “人命关天。”她也没有继续装糊涂的意思,而是淡淡地叙说着自己的理由。“在该狠的时候,的确不能手软,但能少一条人命,就是少一条人命——善衡妇人之仁,让父亲见笑了。” 平国公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声,“妇人之仁,说的好,可不是妇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并没有让步屈从的意思,平国公又到底只是公公,这番对话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平国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摇了摇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七娘子,“这几个人呢,还是不能留!” 这句话说出来,他其实已经是让了步:这几个人的死,毕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决定,而是要平国公抬出了大家长的身份,来压儿媳妇。 七娘子眼神一暗,却也没有再和平国公争辩下去。 说到底,许家做主的还是平国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许凤佳都没有说话的余地。要不是平国公对他也算另眼相看,孝道两个字再压下来,许凤佳根本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更别说自己这个外姓继室了。 归根到底,她也还是自私的,为了小柳江等人触怒平国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极限了。 “小七知道该怎么办的。”她垂下眼,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父亲就放心吧。” 平国公终于稍微满意,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大家大族,很多时候,有些肮脏的事,你这个做主母的不做,谁做?总要有一个人脏了手,你不上,难道还要你婆婆这么大把年纪,再为家族操心?爹的这番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国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得平国公的意思?像他这样军旅出身,在政坛中打滚的人物,一举一动牵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么会把几条人命放在心上? 她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国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里一时还有些不忍得。” 她肯变相认错,平国公自然也就不为己甚,他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务必要办得隐秘一点。”又想起来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点,你四嫂现在一心养胎,对于平恐怕就没有那么关心了。等有空你问问她,若是她不情愿,于安也不愿意,我看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亲事,对许家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多一门不多少一门不少,平国公在于翘之后,就懂得照顾女儿们的情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父亲了——在大秦的社会风气里,他甚至已经有点太开明了。 就是因为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七娘子才会感到绝望:封建制度之灭绝人性处,错非浸淫其中十数年,断断是察觉不出的。 # 因为牛淑妃添丁,六娘子有喜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封锦的病也跟着痊愈——他这半年来虽然只是称病,但有些不要紧的公务也随之耽搁,这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又有些广州的事,需要许凤佳在一边参赞商量,这一对关系有些尴尬的表亲,最近倒是时常聚在一起。许凤佳自从忙完了于翘的丧事,便日日里到燕云卫衙门去,协助他们收集南边送来的南洋海图并诸国情报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进了明德堂时,便觉得屋内静悄悄的。 她就笑着向立夏说了一句,“平时两个孩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他们去了学堂,就觉得屋内很安静了。” 立夏也勉强笑着回答,“不要紧,就快放堂了。现在四郎竟是比五郎还多话些——一会儿回来,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见她虽然笑着,但眼神情态,无不显示出一股深深的忧虑,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虽然自己已经含糊提起过,她们决不会受此事牵连。但立夏和上元谁都不笨,争执当晚,两人也都随侍在侧,对于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不可能毫无所觉。 “你们就放心吧。”她略带疲惫地保证,“这件事,从于翘起,也就止于于翘屋里,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个丫头,平国公亲自发话,是再保不住的了。你们呢,只要能小心说话,是不会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对视了一眼,面上都现出了不忍之色。 杨家的斗争虽然残酷,但是最大的落败者二太太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也不过是被迫迁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们,得罪了主子,有转卖的,有撵出去的,有送到庄子上做活的,却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么不明白她们没有出口的潜台词? “到底是戎马世家,”她叹了口气,“这件事,就……立夏去办吧,配一副好药,能让她们在睡梦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这三个丫鬟还在于翘坟前为她守灵,并没有回府,乘着几个人还在外头,悄悄地办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烦,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立夏先是一惊,她跳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话吞进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并不是件苦差。再难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对,从不曾推卸责任,指望着谁来帮她一把。什么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时此刻的七娘子,脸上却难得地现出了软弱,而那双水一样的明眸,也罕见地暗淡了下来,透着若有若无的惊惶。她几乎是恳求地望着立夏,就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望着身边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软得都要化开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为了保住当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继续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违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沉地道,“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权当国公爷直接交待给奴婢去办,和您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元这才会过意来,她赶忙跪到七娘子身边,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这辈子是再不会把人往死地里逼的,咱们底下人心里都明白,您也是无奈,您也是无奈……” 七娘子就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无数的面孔在她心里打着旋儿,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的快乐一点一点地吞吃了进去。 就算她不肯亲自建言,将三个丫鬟灭口,其实到了最后,还不是要由她来交待着,将她们送上绝路? 更可虑者,以平国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瞒不过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轻举妄动,反而会把自己陷于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还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出错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恶,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缺口,争先恐后地涌向了那张精致的脸。 要不是因为她,这三人的性命……本来或许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沸腾的心情,缓缓地压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没有办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办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锦里走一趟,把五姑娘请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恋,徒乱人意。现在还是要把能安排妥当的事,尽量安排好。 264妙手 于安很快就进了明德堂。 她和于平在于翘的‘丧事’出来后不久,就已经迁回了绿天隐居住。两个小姑娘虽然都没有出过水痘,但是却也都没有抱怨长辈们的这个决定。 不过这件事,对两个小姑娘的影响当然更加深远,无须任何人警告,于平和于安当着外人的面,都是一脸的伤痛,似乎对于翘的去世,是一点疑窦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于安进门,见她头上还别了一朵白绒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国公的举动虽然过于绝情,但也的确是壮士断腕,否则这两个姑娘家的一辈子,就要毁在于翘手里了。 她将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全都推到了一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冲于安招了招手。“来,到我身边坐下。前几天给你二姐守灵,累坏了吧?” 于翘去世的时候,和范家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也就没有夫家,兄弟姐妹们按理是要轮班守灵的,不过几个嫂嫂都忙,哥哥们更忙,倒是两个小姑娘和于宁、于泰自动自发,为于翘守过了头七。 于安就笑着摇了摇头,反过来关心七娘子,“我们还好,就是在灵前傻坐着。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脸都尖了,只怕还是要请大夫来把一把平安脉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脸,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样,还有心思顾得上脸?”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于安又字斟句酌地问,“前儿招魂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处……有没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亲人们是这样悲恸,又会怎么想。” 这是在婉转地问七娘子,于翘到底有没有被找到了。 平国公虽然宣布于翘死亡,但也绝不可能就这样断绝了寻找于翘下落的希望,就是这一阵子,他麾下的亲兵们活动也比较频繁。——大家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于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国公不会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认真地回答于安,“不要说天下之大,一缕芳魂根本无处寻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于安清秀的脸上,顿时就流露出了浓浓的感伤。 虽然于翘现在生死未卜,但对于许家人来说,她的确是已经‘死’了。最好最好的结局,她与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户,次后与姐妹们异地重逢,却也已经不会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么就……”她吞咽了几下,才将喉中的梗塞给咽了下去,“唉,也好,与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宁愿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动。 于安心思也算细腻,虽然有时候少了一份机敏,但看人,到底还是准的。 对平国公,她的了解只会比自己更深入。 “你说,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儿,被国公爷找着了——”她拖长了声调。 于安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淫奔失贞,本来就已经难以见容于族中,更别说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并不大光彩,棒打鸳鸯,还是小事。只怕为全二姐的名节……” 她并指成刀,在喉间轻轻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顿时不寒而栗,“以后这件事,再也别提了。” 于安也就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嫂嫂放心,于安知道轻重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便沉默了下来。于安东张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而又低下头来抚弄着裙边的香囊玉佩,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几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几分轻松。 不论于翘到底去了哪里,终归,她是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尽管这做法极为不负责任,间接殃及三条人命,但这也是于翘自己的债。 谁又知道她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谁也都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丑恶,但终也有一些人,会用尽身边的一切资源,向着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儿个找你来说话,为的是什么,五妹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轻松。 于安顿时就红了脸。 却也没有回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声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点……” 又咬着下唇,脚尖眦了眦地,轻声道,“不过,这件事,不是还得看范家的说法……” “范家也就是等于翘的七七过了,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七娘子平静地道,“不论从哪个理上来说,我们肯和范家结亲,是他们的荣幸,于翘不幸夭折后,还肯再嫁一个女儿过去,这个面子不小。范家大爷前儿过来给于翘上香的时候,就已经私底下问过了父亲,说是按扬州惯例,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说亲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过去的——” 于安脸上一片烧红,她垂下头轻声道,“可前头还有三姐……” 只看于安的说话,就知道她是千肯万肯,巴不得嫁进范家。 七娘子振奋起精神,握住于安的手,低声问,“我听四嫂说,于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门第,嫌二少爷只是个举人,你看她平时谈起来,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于安的脸几乎都要埋到腿里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三姐从前和二姐谈起来的时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细细地嘱咐于安,“你三姐问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做出想嫁的样子,却也不要把范家说得太难听,只需淡然处之。适当时候,我自然会为你进言,若有缘分,于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终究还是可成的。” 于安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爷,嫂嫂可知道他脾气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来,缠着七娘子问了无数范家的问题,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从学堂回来,才依依不舍,起身告辞。 七娘子送走于安,回头就又被四郎、五郎纠缠上了,两个孩子最近写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个个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现场挥毫给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写得好些!” 七娘子忙换上罩衫,陪两个孩子写了几个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来,把小祖宗们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由着小黄浦等人给她脱了罩衫,安顿人去洗涤不提。 一时晚饭已是齐备,许凤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间里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过来,问她,“孩子们这个月长高了没有?沉些了么?” 自从孩子们出了周岁,七娘子就吩咐众人一个月给两个孩子量一次身高体重,以便记录成长情况。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边又有人来报信,“我们少夫人问世子夫人这里小厨房可有紫苏叶么,若有,便要一两束回去。说是从下午起胃里就不舒服,大夫说要吃掺了紫苏叶的几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时我们是不吃紫苏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去寻!” 四少夫人为了坐稳这一胎,真是出尽了百般花样,七娘子目注端午,见端午会意出门,才笑道,“她去问了,有就有,没有打发人上街去买,再各处问一问,总是能找到的。” 她这一忙起来,心里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于安那又羞又喜的样子,唇边不禁又挂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还招呼许凤佳,“你去看看儿子们,也陪他们写写字!” 许凤佳扮了个鬼脸,“才洗过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边,伸了个懒腰,才懒洋洋地问,“怎么,都快吃完饭了,谁那么大胆,竟来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妈妈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着笑道,“也是奴婢考虑得不周到,其实这事,问一问底下的姐姐们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才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四嫂的胎当然是耽误不得的,妈妈到外头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儿,自然会打发人告诉你知道。” 等那妈妈下去了,她埋怨许凤佳,“真是明知故问,四嫂难得有胎,就让她折腾,能折腾多久?偏偏你还要赶着去挤兑人家,改明儿四哥见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许凤佳不以为意,“这府里也不是没有第四代了,大嫂怀了几个孩子,也没有她那样折腾。我说几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脸都累尖了!正好,我听封子绣说,权子殷已经可以出宫去了,改明儿你和你弟媳妇说说,请他上门来扶个脉,也开几张平安方子给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动,“这么说……” “病根找到了,神医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着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许凤佳倒是收敛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是现在看着,康健了不少。” 现在看着四个字,许凤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头一震,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叹了一口气。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对我们来说,那是最好。”她低声道,“对六姐来说,也是最好的。” 她一边说,立夏一边开门进来,转过身见到许凤佳,倒是吓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凑到七娘子耳边轻声道,“事情已经办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有结果了。” 七娘子一见立夏,心头就是一沉,听了这句话,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乱点了点头,笑道,“办完了……就好。” 她见许凤佳皱着眉头打量自己,便转过身去,笑道,“让端午张罗紫苏叶的事,我们先吃饭吧!忙了一个下午,饿也饿死了。” 话虽如此,当晚七娘子却只是吃了几口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来两三天,她都没怎么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发起了低烧。请了钟大夫来开了两贴药,等到第二天,权仲白便上门为七娘子问诊了。 # 自从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没有见过权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这位魏晋公子的风采了。只是此番难得相见,又在病中,只觉得头晕眼花,只是瞥了权仲白一眼,便又低下头咳嗽起来,一时倒顾不上说话。 因为许凤佳又进燕云卫办事,屋内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护卫,权仲白进得门来,左右扫了一眼,便冲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倒是多年没有变动了。” 他和立夏当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经互相见过的,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小人物,权仲白也能记在心里。 两人相见,气氛本来有几分尴尬: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情景实在不大愉快。但权仲白这一句话,倒是让七娘子也少了几分局促,她半坐起身,又轻咳了咳,才打趣权仲白,“都是见识过神医风采的,一个个紧着护卫在我身边,免得神医再责怪我时,无人为我挡着。” 因为七娘子已经出嫁,两人又算得上是姻亲,倒不必和没出嫁时一样需要小心谨慎。权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还是这样风趣!” 他年纪渐长,如今已经近了而立,少年时的青涩,渐渐地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已经褪去,眉宇间更是有了少许风霜之意,只是这一笑间,当年那如水墨般肆意涂抹的风流之意,依然是尽展无余。 七娘子莞尔一笑,又和权仲白客气了几句,夸权瑞云,“真是个贤惠人儿,家里要不是有弟妹支撑着,我们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着权仲白弯了弯眼睛,又谢他,“还有六姐的事,也要谢过权先生妙手仁心!” 她说得含糊,权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内事,当不得什么。” 提到宫中事,他眉宇间就带上了一点倦怠,“哎,烦心的事,我们不去说它。世子夫人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这一点近乎粗鲁的直率,还是没有洗脱。 “吃得还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没有隐瞒病情的意思。“就是这几天心里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还是睡得很香甜的。” 权仲白扬了扬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着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间。 和从前不同,这一次,他把得很仔细,长指紧紧地按着七娘子的脉关,闭着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松开手,轻声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从前好多了。” 这话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颜开,就是七娘子心头都一下松快了不少。权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从前的身子,不要说生儿育女,就是能不能活过四十岁,都是两说的事……心情积郁,心事又多,长此以往,到了三十岁之后,体内生气渐弱,郁气结团,身子更弱。一步跟着一步,很多事都说不清的。现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间倒是多了几分开朗,就是脉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断若续,阴柔无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给少夫人把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想要夸奖少夫人,这几年来想必是用心保养了的。” 又瞟了墙边的佩剑一眼,笑得大有深意,“只看少将军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杨家去找了妹妹千叮万嘱,便知道少夫人婚后想必是琴瑟和谐——这阳气采益充足,只要适度,少夫人的元气就会越来越壮实。”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权仲白这一笑中红了脸不敢出声,一半是为了权仲白这一笑中的风姿,一半,却还是为了人并不在跟前的许凤佳。 权仲白话锋一转,又道,“不过……” 265胜负 “以少夫人的底子,终究还是不能太过操劳,很多事,少夫人就不要放在心里了。”权仲白闪了七娘子一眼,说得不动声色。“不过,毕竟人生在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权某的这番话,少夫人听过就算了,能不能做得到,也不要太挂怀。” 和当年理直气壮地指责七娘子心事过重时比起来,权仲白今日的这一番言语,可以说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七娘子想到她当年那样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是满肚子的心事,也不禁莞尔一笑,“权先生是越来越宽和了。” 权仲白眼底也射出了怀念的光——却似乎是透过七娘子的脸,看向了迢远的地方,他低声喃喃,“很多事,终究不是人力可以转移的。”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便又振奋了精神,沉吟着道,“以少夫人眼前的脉象,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已经需要慎用,免得过犹不及,反而造成虚火旺盛。我这里给少夫人开几个方子……以后还是以温补为主,最重要心里还是不能太过积郁,什么事,都要往宽里去想。” 七娘子见他已经起身,便忙道,“权先生请慢一步——” 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又瞥了立夏等人一眼,好容易下了决心,才低声问,“三年前权先生给小七把脉的时候,曾经说过以我的身体,要生育,恐怕很难……不知道如今小七的情况,是不是可以、可以……” 权仲白神色一动,不禁细细审视七娘子的面容,又思索了半日,才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真心的欢悦。“看来,少夫人的日子,过得真的不错。” 见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他又坐了下来,伸手按向七娘子的脉门,一边扶脉,一边轻声道,“当年我为少夫人扶脉后,说出的那一番话,即使是贵府太太,也都露出惊容。唯独少夫人却依然坦然自若,不以为意——如今入门不过两年,就已经为了子息患得患失,想来少夫人与世子爷必定是琴瑟和谐……好,好,少夫人能够打从心底高兴起来,就是最好的药了。” 七娘子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表现,权仲白原来已经尽收眼底,想到从前和他谈起许凤佳时,权仲白本人也曾经说过,他并不太喜欢许凤佳——当时的自己,却是满心满眼的赞同之意。 她脸上的红霞就又盛了几分,嗫嚅着谢权仲白,“多谢权先生医者之心,那样的小事,你还记在心上。” “似少夫人这样的病人,能够好转甚至渐渐痊愈的,其实百中无一。”权仲白一边把脉,一边和七娘子闲聊,“不要说别的,就是贵府的五少夫人,也惯有心口疼的毛病。盖因内宅妇人,心事最多,久而久之,很少有不绵延成疾的。倒是少夫人一直注重保养,这些年来,心事似乎也有所减轻,是以病势就缓得多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少夫人的身子骨要完全调养得好,尚需时日。如若可以完全抛开心事,一心一意只是调养身子,大约一年半载,也就更容易有身。若不能,就看少夫人用心如何了,如若用心过度,身子终究带了孱弱,即使有身,恐怕也……” 七娘子眉宇一暗,“小七明白权先生的意思了。” 权仲白笑着挪开手,又宽慰七娘子,“不要紧,就算按照如今这个势头,再过上两三年,少夫人的身子骨也就更壮实了。这种事急也没有用,少夫人是聪明人,当可明白权某的意思。” 他为七娘子开了两张平安方,又笑着止住了七娘子送他出门的动作。“才从慎独堂出来,一会还要进慎思堂给五少夫人扶脉,就不劳少夫人相送了。” 像权仲白这样的名医难得出诊,阖府上下自然是有病的看病,没病的也想请他去开几张太平方子。太夫人和许夫人辈分高,小辈们是不敢抢的,四少夫人又仗着自己有喜,硬生生地截去了权仲白。因此权仲白虽然是许凤佳请来的,但反倒要第四个才到明德堂来。七娘子会意一笑,吩咐立夏,“为我好生送权先生出门。” 她目送着权仲白行云流水般的步态,面上始终保持了微笑,等到权仲白出了屋子,才垮下脸来,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就是十九岁,生孩子,她倒不着急,不要说两三年,就是四五年,她都等得起。 只是这种事,倒不是她一个人不急,就能拖得住的。 # 权仲白的来访,倒是给七娘子添了不少工作——他这两三年来一次,给众人都开了新的补身方子,药材多少都有变换,一时间各屋的主子,多是打发人来问七娘子寻药材的,又有些家里没有储存,只好到药房去买。又有四少夫人是最金贵的一个人,权仲白不但给她开了日常的太平方,还开了几张安胎的方子,嘱咐四少夫人一有不对,就请钟先生来把脉,并酌情服用。四少夫人很是当一回事,才是第二天,就遣人往明德堂跑了几趟来催药材,七娘子只得吩咐雷咸清家的优先加紧采买了一大包药材进来,分送到各屋去,如此忙乱了两三天,才算是将府里的各路神仙都应酬过了。 因为天气转暖,许夫人又从小汤山回来小住,七娘子得了闲,自然也要到清平苑走走,相机与许夫人闲话片刻,这一日恰逢四郎、五郎不用上学,吃过早饭,她便亲自带了两个孩子,往小萃锦散步进去,打算让两个孩子和许夫人亲昵亲昵。 四郎、五郎自从上了这三个月的学,倒是个个都一脸小大人的样子,才在谷雨春分怀中安分待了一会,四郎就先扭动着身子,撒娇道,“我要自己走!” 七娘子不禁和谷雨春分相视而笑,“好,四郎自己走。” 五郎顿时也有样学样,扭着身子滑落在地,没有走几步,就和四郎互相追逐起来,在回廊里钻来钻去的,七娘子在后头轻喝道,“仔细摔着了,可不许哭!” 两个孩子对七娘子,倒是要比对谷雨春分更畏惧一些,听了她的话,都不敢再跑得太快,五郎转了转眼珠子,又扑到了七娘子身边,娇声道,“娘,要抱!”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悄然省略了称呼中的‘七’字。 七娘子看了看两个孩子,无奈地道,“你们太沉了,我抱不动……你看谷雨姨姨和春分姨姨,也只能抱着你们走几步路啦。” 四郎大为得意,“我是大孩子了,我不要娘抱。”五郎便又要去打他,“哥哥欺负人!” 一行人走得正是热闹处,拐角处忽然间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笑,七娘子回头看时,却是五少夫人从后头赶了上来。 尽管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嫌隙,甚至还撕破过脸皮,但当着孩子和下人们的面,却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很客气,彼此行过了礼,五少夫人就笑着逗四郎、五郎,“两个大孩子,怎么不到慎思堂找贤姐姐玩去?” 五郎天真烂漫,笑着道,“贤姐姐娇滴滴的,动不动就要哭——” 四郎却拍了五郎一下,先给五少夫人行礼,“五伯母好!” 待得五少夫人笑着摸了摸四郎的脑袋,五郎这才如梦初醒,也规规矩矩地给五少夫人行礼,“五伯母好。” 这才叽叽喳喳地道,“上回与贤姐姐玩的时候,我们不小心把她的积木弄没了一个,贤姐姐哭了呢!我们怕贤姐姐恼了,这一向都不敢请她出来玩。” 五少夫人捂着嘴笑道,“和贤这丫头就是爱哭,不要紧,回头你们下了学,还是邀她进至善堂玩去,她也想你们了。” 虽说大人之间暗潮汹涌,但第四代的孩子们,倒没有一点派系的意识。因为至善堂的孩子们年纪大些,因此这几个月来,四郎、五郎下了学,往往就同堂哥们进至善堂去玩耍,和贤和和婉两个小女孩,也经常在一边掺和。几个孩子们之间很快就亲热了不少。就是七娘子同五少夫人,也都没有干涉的意思。 两拨人一起走了一路,四郎、五郎一长一短地问着五少夫人和贤的事,眼见着走到岔路口。七娘子才笑着问五少夫人,“五嫂这是上乐山居去?” 五少夫人笑盈盈地道,“是,六弟妹是去清平苑吧?” 两人目光相触,心下都是雪亮:两房各有靠山,也都各自把靠山的腿,抱得很紧。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又吩咐四郎、五郎,“还不向五伯母道别?” 四郎、五郎齐声道,“我们去清平苑了,五伯母再会。” 这两个小男孩生得和父母都有几分相似——说穿了,五娘子和许凤佳毕竟也是表兄妹,轮廓本来就隐隐有些像——打扮得又清爽齐整,更兼举止有礼,口齿灵便,就是五少夫人也不由得摸了摸他们的头,笑着夸七娘子,“六弟妹真是会带孩子,两个孩子都教养得很好!” 她一脸的亲热,又低声揶揄七娘子,“不过,你自己也要上心,眼看着过门都这几年了。就是六弟妹不急,我们做嫂子的,也都为你急呢。”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解,她扇了扇睫毛,见四郎、五郎已经走远,才压低了声音,笑道,“五嫂就放心吧,您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说到没有儿子,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也的确是半斤八两,从各房的角度来说,六房至少还有两个男丁,五房却只有和贤一个女儿。五少夫人会以这一点来攻击自己,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 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闪,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那京戏一样的扭扭捏捏的声调,又荡了起来。“六弟妹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竟是爽快地道了歉。 七娘子心底越发是疑云满布:五少夫人可不是四少夫人,心底藏不住一点事,怎么今儿个表现得处处有异,就像是故意惹人疑窦? 她按捺下心头的疑惑,又笑着和五少夫人寒暄了几句,才独自赶上了前头的两个孩子,又笑着问四郎、五郎,“这是什么花呀?这是桃花,桃字会不会写呀?” 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清平苑时,许夫人正在院子里散步,见到两个金孙,自然是精神一振,笑着受了几人的礼,便要抱起四郎,却是弯腰作势了半晌,都没有能抱得动。七娘子又担心许夫人控着头久了头晕,便笑着道,“娘,还是让丫头们抱吧!” “真是大了大了,从前一两岁的时候,虽然也胖嘟嘟的,但我抱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吃力。”许夫人顺势站起身来,按住七娘子的肩膀,和她感慨,“再过几年,说不准他们就都要娶亲了!” 七娘子哈哈大笑,“那也还要好些年了。” 她心中就有了一丝遗憾:眼看着许夫人的意思,是要尽早给两个孩子娶亲生子,以便承继香火——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至少也要二十岁上,再安排成亲,怎么说都会成熟一些,夫妻之间也能更加和睦。 只是四郎、五郎毕竟不是亲生,很多事,自己也不好说话…… 两婆媳围绕着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许夫人就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袖,先起身进了屋内。 “范家的亲事,你是怎么看的?”许夫人还是这样开门见山的脾气。“我听说于平自己也很看不上范家,现在国公爷也很烦恼,很怕又重演了于翘的事,那就太难堪了。” 虽说为怕许夫人担心,于翘失踪一事,众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知道。但她毕竟是于翘的嫡母,丧事总要主持,因此许夫人到底还是知道了于翘私奔的内情。此时提到她的名字,语气中就充满了冷嘲,七娘子听着,倒觉得有几分刺耳,只是想了想,又觉得以许夫人的性子,对于翘感到失望愤怒,实在是人之常情。 她一下又更明白了于安的意思:对于翘来说,只怕这一番出走,将来即使回来,父亲与母亲,也都不会再是她的严父与慈母了。 “我也是这几年来冷眼看着,觉得于平这丫头心不在小。”她压下了心底难言的一点怅惘,徐徐开口。“一心想要做诰命夫人,恐怕她就算是肯安安分分地嫁到范家去,心中有了怨气,和二少爷相处也不会太和睦。万一说走了嘴,把于翘的事泄露出来……”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动。 于平虽然不是什么大嘴巴,但性子也的确并不缜密谨慎。夫妻相处是几十年的事,如若她和范二少爷常常争吵,很可能激愤之下,会无意间将于翘不肯嫁给范二少爷,宁愿逃婚的事说出来。 “那照你看来,于安如何呢?”她就问七娘子,“这丫头平时在我身边倒是很乖巧,我冷眼看来,也是谨慎的性子,至少要比于平好一些。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所求也大……” 七娘子顿时精神一振。 她这一生来,是见惯了命运弄人,身边的人多是难以心想事成,总要委屈自己,去适应长辈的安排。似于安这样,有所求又能顺利实现的,似乎还是第一人。 她抿唇一笑,轻声道,“不瞒您说,我就是想到以于平的性子,只怕是不会满意范家,私底下就探了探于安的口风。小丫头是一心想要嫁一户简单殷实的人家,诰命也好,外貌也罢,都无所谓,最重要是人好,待她也好——” 许夫人脸上多了几分满意,她慢慢地道,“似于安这样,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顿了顿,又感慨,“也就是她,才能知道范家这门亲事的好了。” 只是许夫人这一句话,于安的事,倒有七八分可成了。 七娘子心情大好,又奉承着许夫人说了几句家常话,许夫人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她,“对了,五房一个通房近日有了胎,你五嫂说,想给她抬个姨娘,这件事,她和你说了没有?” 现在执掌家务的是明德堂,五房要抬姨娘,第一人事编制要有变动,第二怎么说也要赏赐一点东西,再说又是身怀六甲,官中也要作出各种安排。五少夫人当然要派人告诉七娘子一声,才方便自己动作。 不过,这也都是细枝末节。 七娘子望了许夫人一眼,却是看出了她这份平静底下隐藏着的一点不满。 大家都是媳妇,也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五少夫人就懂得抬举通房,七娘子呢? 她忽然间就明白了五少夫人今天的举动。 难怪她的心情好成那样,还主动关心自己的子嗣问题……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七娘子,这一招,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要应这一招,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这种事又不能作假,睡了就是睡了,没睡就是没睡…… 连许夫人和自己的关系,都禁不住要流露出一点心急。恐怕平国公和太夫人那里,自己的印象分又要跌了:这一次,五少夫人是不动一兵一将,就已经赢过了她。 266泄密 等到过了于翘的七七,于安和范家少爷的婚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定了下来。 四少夫人挺着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的腰线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来明德堂找七娘子说话,一边吃茶一边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于平是个没福气的,不论我们怎么劝,口口声声都说,连二姐都不愿意,她自然是也不愿意的。” 她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话,她说得,七娘子却说不得,只好就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于平心气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就于平那个长相,难不成还能选进宫里去?就是还小,不知道这长相究竟不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人好!” 四少爷单说长相,也的确只是平平。 这一向四少夫人时常来找七娘子吃茶说话,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熟稔,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生疏客套,七娘子看着四少夫人笑了笑,调侃她,“是,就和咱们家四哥一样,虽然长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进,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春风,却还知道要谦让一番,“说到这个疼屋里人,满府上下,谁敢和六弟比?别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羡慕你驭夫有术!” 明德堂里虽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经过人事的女人,又怎么不能从这几个所谓通房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幽怨来?再加上这些贵妇人身边,是再少不了擅长观女之术的老妈妈,如此两相映证。这些通房们到底是真通房还是假通房,又有谁不明白?只是这话到底没有说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绕着弯儿地来羡慕七娘子。 说到通房,她娇艳的脸上又掠过了几许阴霾,“唉,就是于潜不说话,婆婆又回小汤山去了,我看,没有两个月,屋子里还是得提拔几个新人。” 当时的大户人家,在主母怀孕期间,提拔几个新的通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四少爷多年在外,唯一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又已经流产死亡,余下几个不受宠的呢,也都过了二十五岁:一般通房姨娘们,过了二十五岁要再得宠,也就难了。就是许夫人不管事,四少爷自己不开口,太夫人看在亲戚情面上,纵容四少夫人,府里也总还有平国公这个长辈坐镇。四少夫人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是决不会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许凤佳约定,绝不许他和第二个女人牵扯不清,但对着四少夫人,却不可能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口来。只好含含糊糊地劝四少夫人,“这样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要挑一个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别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蜜罐里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苦?” 她的话里,就多了几分苦涩。“现在我不提这件事,于潜也就装没事人儿。我要是提拔起来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里去。可话说到头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为了服侍他?我要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似忧非忧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恼的样子来。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也不乏叹息。 许于潜对四少夫人也已经够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着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实在对四少夫人也并不差。就大秦来说,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妻子再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是毕竟是齐眉举案意难平,四少夫人心里的担心,绝非无的放矢……不论是按大秦礼制还是社会风俗来说,妻子有孕,提拔屋里人来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场,要求四少爷不享用她们的服侍。 虽然心里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对四少爷终究还是爱多于恨。 唉,女人还不就是这样不争气,一旦自己没有自立的资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爱也罢恨也罢,还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 果然,四少夫人这么葳蕤了片刻,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开口。 “要不是五房装什么大度贤惠,”她恨恨地开了口,“咱们也不至于和今天这样没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里留了种,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个孟光的样子来!” 孟光有没有主动为梁鸿纳妾,那是史无明言的事,七娘子听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发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彻。” 进了四月,过了于翘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摆到了明面上来。不但公开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药,还特地问过了太夫人和平国公,给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许夫人又去小汤山小住,这件事,五少夫人还不能这样如意。顺顺当当地就把事情给摊到了平国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几房的少夫人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还大度地将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两个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逊色了。 这一招,本来是冲着七娘子一个人来的,不想却是也带累了四少夫人,是以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不少,言谈之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见到七娘子回得这样云淡风轻,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发急了,“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还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讨厌……” 她顿了顿,又勉强地道,“越发说破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争斗,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却是已经心下雪亮。 平国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为太夫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对庶子,对姨娘,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许夫人娘家强势,御下手段强势,当年对姨娘们肯定也很强势。如果一切可以随着她的心意来,许凤佳就算不是行长,至少也是家里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国公生育了五个庶子……当年两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少为这件事争吵。 有太夫人这个贤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许夫人这个善妒的例子在后,平国公对几个儿媳妇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话都不说,就让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显得面目丑陋起来。 她偏头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四嫂,这件事,你还是别急。”她低声安慰四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七娘子说得虽然隐晦,却是已经一语点醒了四少夫人,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几分。 “六弟妹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四嫂领你这个情!” 又不禁有了几分担心,“可钟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钟先生行医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钟先生是断断不会坏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亲热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高兴,太过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关心七娘子,“那你该怎么办呢?我看这一向,公公对你的态度,可是淡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明着训斥你,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好听。”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紧,这样的暗箭,我受得惯了。” 她的表情里,似乎还带了隐隐的不屑。 四少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就是这几年不能生,将来也——” 她的语调多了几分勉强的轻快,似乎这安慰,连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做这几年不能生? 这件事,可只有权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许凤佳,七娘子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她一下变幻了姿势,显出了一脸的迷惑,“这几年不能生?这又是为什么?虽然世子这一向忙,我们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惊讶,“你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五房的小丫鬟说的,说是上回权先生来给五房扶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几句,说‘你和贵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毛病,都是思虑过甚,不容易有胎,要将养几年,才方便怀孕’。似乎权先生又说了几句,说你这几年都要好生静养,不能太过劳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恼怒,使得它不至于蔓延到了脸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权仲白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难怪,虽然有五房的喜讯,但平国公的脸也实在变得太快了些……这些天来,五少夫人恐怕是没有少分享这个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黄浦居然都茫然无知,被蒙在了鼓里。 “这是谁说的话!”七娘子故意恼怒地抬高了声调,“真是血口喷人,权先生说我思虑过甚,就是因为管家辛苦……没想到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私底下还要被人编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经有了七分恼恨,四少夫人忙就劝她,“傻丫头,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们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快加把劲,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总是无所谓的事。” 她又伤心起来。“倒是比我强些,这一胎要不是男孩儿,我也绷不住了,总是要给你四哥添几个房里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只要四哥心里还是向着你,就比什么都强了。” 却是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 如果心里向着四少夫人就够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许凤佳宠幸别的通房?这话也实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鸣钟,就站起身来,张罗着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咱们今儿早点过去,别让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卖弄她那个通房!” 因为广州一带事情随着孙立泉出海在即,渐渐少得多了,许凤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挥所做事,这一向倒是可以按时回来吃晚饭,七娘子就有了些犹豫,想要等许凤佳一道过去。 不过,看四少夫人已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软了起来。 四少爷就没有许凤佳那么顾家了,是一心扑在了差事上,又很积极于和同侪们打关系,听说这一向是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在这个家里,四少夫人也实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爷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四少夫人,一边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会儿四郎、五郎要是回来,你带着谷雨春分,把他们送进乐山居来……世子爷要是回来了,也让他自个儿进乐山居就是了。” #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虽然到得早,但今儿却还有人比她们到得更早。——平国公今天也进乐山居来,向太夫人问好。 见到这两个儿媳妇,太夫人是一脸和蔼的笑意,“来了?莫氏也实在太勤勉了,说了你还是安心养胎,老婆子这里,爱来就来,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偏偏还是每天过来,也不嫌折腾!” 这责怪里就含了几分亲昵:四少夫人毕竟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尽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对四房却从来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脸的笑,她作势要给两个长辈请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亲亲热热地钻到了太夫人身侧,和她撒娇,“这一天不见老祖宗呀,我心里就想得慌,到了要请安的时候,在屋里转着转着,就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都坐不安生,非得过来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话人人爱听,太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和蔼的笑,她将四少夫人搂在怀里,一长一短地问她每日里的饮食起居,两个人说得热闹,有意无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没有四少夫人那样好的待遇了,她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平国公请了安,便在下首枯坐:虽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说得热闹,但平国公却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他正端坐椅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也不知道出着哪一门的神。 好在没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带着成班孩子杀到:如今放了学,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个人去至善堂看着四郎、五郎,免得两个孩子玩得太开心,不愿意回明德堂吃晚饭。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又是直接从至善堂过乐山居,她连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边,掏出手帕揩掉了两人脸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来的?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没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扑去给太夫人请安,“曾祖母!”接着就是平国公,“祖父!” 平国公倒是难得地露了笑脸,抱着两个孩子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几兄弟也都下值进来,还有于宁于泰、于平于安也都到了,小花厅里顿时一片热闹,太夫人环视一周,才笑着道,“从前觉得小花厅已经够大了,今日看来,以后府内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够坐!” 开枝散叶人丁繁衍,这当然是喜事,平国公脸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着问于安,“怎么样,开始绣嫁妆了没有?” 厅内顿时就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说了一会话,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众人也就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五少夫人又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库里可还有安胎万全神应汤的几味药材?我记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库里还是蛮多的。” 七娘子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这倒是要问妈妈们了,我平时也不大去库房,五嫂若要,回头把药材写来,有就送来,没有,就让人买去。” 五少夫人就笑着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预备着,心里也安稳。” 她和五少爷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去,七娘子拉了拉许凤佳,也回身要走时,平国公忽然道,“韩氏、莫氏、张氏、杨氏等等。” 几个媳妇们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边身子,甚至都出了门。 平国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闽越王前些日子,给我们家送了七八个侍女,这是王爷的好意,我们当然不能辞。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们几个兄弟又都还小,也没到放屋里人的时候。白养着也没有这个道理,索性你们个人领走,放在屋里使用。——一会儿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这件事,就让杨氏来安排吧。” 众人的眼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觉得心底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了起来,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话,忽然觉得许凤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纳通房,许凤佳的压力未必比自己小。 当面和平国公冲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着道,“父亲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扫五少夫人,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等到过了于翘的七七,于安和范家少爷的婚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定了下来。 四少夫人挺着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的腰线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来明德堂找七娘子说话,一边吃茶一边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于平是个没福气的,不论我们怎么劝,口口声声都说,连二姐都不愿意,她自然是也不愿意的。” 她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话,她说得,七娘子却说不得,只好就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于平心气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就于平那个长相,难不成还能选进宫里去?就是还小,不知道这长相究竟不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人好!” 四少爷单说长相,也的确只是平平。 这一向四少夫人时常来找七娘子吃茶说话,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熟稔,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生疏客套,七娘子看着四少夫人笑了笑,调侃她,“是,就和咱们家四哥一样,虽然长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进,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春风,却还知道要谦让一番,“说到这个疼屋里人,满府上下,谁敢和六弟比?别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羡慕你驭夫有术!” 明德堂里虽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经过人事的女人,又怎么不能从这几个所谓通房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幽怨来?再加上这些贵妇人身边,是再少不了擅长观女之术的老妈妈,如此两相映证。这些通房们到底是真通房还是假通房,又有谁不明白?只是这话到底没有说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绕着弯儿地来羡慕七娘子。 说到通房,她娇艳的脸上又掠过了几许阴霾,“唉,就是于潜不说话,婆婆又回小汤山去了,我看,没有两个月,屋子里还是得提拔几个新人。” 当时的大户人家,在主母怀孕期间,提拔几个新的通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四少爷多年在外,唯一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又已经流产死亡,余下几个不受宠的呢,也都过了二十五岁:一般通房姨娘们,过了二十五岁要再得宠,也就难了。就是许夫人不管事,四少爷自己不开口,太夫人看在亲戚情面上,纵容四少夫人,府里也总还有平国公这个长辈坐镇。四少夫人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是决不会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许凤佳约定,绝不许他和第二个女人牵扯不清,但对着四少夫人,却不可能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口来。只好含含糊糊地劝四少夫人,“这样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要挑一个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别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蜜罐里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苦?” 她的话里,就多了几分苦涩。“现在我不提这件事,于潜也就装没事人儿。我要是提拔起来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里去。可话说到头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为了服侍他?我要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似忧非忧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恼的样子来。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也不乏叹息。 许于潜对四少夫人也已经够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着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实在对四少夫人也并不差。就大秦来说,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妻子再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是毕竟是齐眉举案意难平,四少夫人心里的担心,绝非无的放矢……不论是按大秦礼制还是社会风俗来说,妻子有孕,提拔屋里人来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场,要求四少爷不享用她们的服侍。 虽然心里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对四少爷终究还是爱多于恨。 唉,女人还不就是这样不争气,一旦自己没有自立的资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爱也罢恨也罢,还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 果然,四少夫人这么葳蕤了片刻,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开口。 “要不是五房装什么大度贤惠,”她恨恨地开了口,“咱们也不至于和今天这样没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里留了种,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个孟光的样子来!” 孟光有没有主动为梁鸿纳妾,那是史无明言的事,七娘子听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发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彻。” 进了四月,过了于翘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摆到了明面上来。不但公开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药,还特地问过了太夫人和平国公,给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许夫人又去小汤山小住,这件事,五少夫人还不能这样如意。顺顺当当地就把事情给摊到了平国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几房的少夫人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还大度地将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两个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逊色了。 这一招,本来是冲着七娘子一个人来的,不想却是也带累了四少夫人,是以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不少,言谈之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见到七娘子回得这样云淡风轻,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发急了,“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还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讨厌……” 她顿了顿,又勉强地道,“越发说破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争斗,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却是已经心下雪亮。 平国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为太夫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对庶子,对姨娘,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许夫人娘家强势,御下手段强势,当年对姨娘们肯定也很强势。如果一切可以随着她的心意来,许凤佳就算不是行长,至少也是家里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国公生育了五个庶子……当年两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少为这件事争吵。 有太夫人这个贤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许夫人这个善妒的例子在后,平国公对几个儿媳妇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话都不说,就让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显得面目丑陋起来。 她偏头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四嫂,这件事,你还是别急。”她低声安慰四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七娘子说得虽然隐晦,却是已经一语点醒了四少夫人,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几分。 “六弟妹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四嫂领你这个情!” 又不禁有了几分担心,“可钟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钟先生行医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钟先生是断断不会坏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亲热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高兴,太过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关心七娘子,“那你该怎么办呢?我看这一向,公公对你的态度,可是淡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明着训斥你,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好听。”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紧,这样的暗箭,我受得惯了。” 她的表情里,似乎还带了隐隐的不屑。 四少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就是这几年不能生,将来也——” 她的语调多了几分勉强的轻快,似乎这安慰,连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做这几年不能生? 这件事,可只有权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许凤佳,七娘子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她一下变幻了姿势,显出了一脸的迷惑,“这几年不能生?这又是为什么?虽然世子这一向忙,我们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惊讶,“你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五房的小丫鬟说的,说是上回权先生来给五房扶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几句,说‘你和贵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毛病,都是思虑过甚,不容易有胎,要将养几年,才方便怀孕’。似乎权先生又说了几句,说你这几年都要好生静养,不能太过劳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恼怒,使得它不至于蔓延到了脸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权仲白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难怪,虽然有五房的喜讯,但平国公的脸也实在变得太快了些……这些天来,五少夫人恐怕是没有少分享这个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黄浦居然都茫然无知,被蒙在了鼓里。 “这是谁说的话!”七娘子故意恼怒地抬高了声调,“真是血口喷人,权先生说我思虑过甚,就是因为管家辛苦……没想到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私底下还要被人编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经有了七分恼恨,四少夫人忙就劝她,“傻丫头,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们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快加把劲,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总是无所谓的事。” 她又伤心起来。“倒是比我强些,这一胎要不是男孩儿,我也绷不住了,总是要给你四哥添几个房里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只要四哥心里还是向着你,就比什么都强了。” 却是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 如果心里向着四少夫人就够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许凤佳宠幸别的通房?这话也实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鸣钟,就站起身来,张罗着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咱们今儿早点过去,别让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卖弄她那个通房!” 因为广州一带事情随着孙立泉出海在即,渐渐少得多了,许凤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挥所做事,这一向倒是可以按时回来吃晚饭,七娘子就有了些犹豫,想要等许凤佳一道过去。 不过,看四少夫人已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软了起来。 四少爷就没有许凤佳那么顾家了,是一心扑在了差事上,又很积极于和同侪们打关系,听说这一向是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在这个家里,四少夫人也实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爷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四少夫人,一边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会儿四郎、五郎要是回来,你带着谷雨春分,把他们送进乐山居来……世子爷要是回来了,也让他自个儿进乐山居就是了。” #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虽然到得早,但今儿却还有人比她们到得更早。——平国公今天也进乐山居来,向太夫人问好。 见到这两个儿媳妇,太夫人是一脸和蔼的笑意,“来了?莫氏也实在太勤勉了,说了你还是安心养胎,老婆子这里,爱来就来,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偏偏还是每天过来,也不嫌折腾!” 这责怪里就含了几分亲昵:四少夫人毕竟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尽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对四房却从来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脸的笑,她作势要给两个长辈请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亲亲热热地钻到了太夫人身侧,和她撒娇,“这一天不见老祖宗呀,我心里就想得慌,到了要请安的时候,在屋里转着转着,就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都坐不安生,非得过来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话人人爱听,太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和蔼的笑,她将四少夫人搂在怀里,一长一短地问她每日里的饮食起居,两个人说得热闹,有意无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没有四少夫人那样好的待遇了,她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平国公请了安,便在下首枯坐:虽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说得热闹,但平国公却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他正端坐椅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也不知道出着哪一门的神。 好在没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带着成班孩子杀到:如今放了学,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个人去至善堂看着四郎、五郎,免得两个孩子玩得太开心,不愿意回明德堂吃晚饭。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又是直接从至善堂过乐山居,她连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边,掏出手帕揩掉了两人脸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来的?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没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扑去给太夫人请安,“曾祖母!”接着就是平国公,“祖父!” 平国公倒是难得地露了笑脸,抱着两个孩子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几兄弟也都下值进来,还有于宁于泰、于平于安也都到了,小花厅里顿时一片热闹,太夫人环视一周,才笑着道,“从前觉得小花厅已经够大了,今日看来,以后府内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够坐!” 开枝散叶人丁繁衍,这当然是喜事,平国公脸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着问于安,“怎么样,开始绣嫁妆了没有?” 厅内顿时就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说了一会话,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众人也就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五少夫人又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库里可还有安胎万全神应汤的几味药材?我记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库里还是蛮多的。” 七娘子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这倒是要问妈妈们了,我平时也不大去库房,五嫂若要,回头把药材写来,有就送来,没有,就让人买去。” 五少夫人就笑着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预备着,心里也安稳。” 她和五少爷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去,七娘子拉了拉许凤佳,也回身要走时,平国公忽然道,“韩氏、莫氏、张氏、杨氏等等。” 几个媳妇们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边身子,甚至都出了门。 平国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闽越王前些日子,给我们家送了七八个侍女,这是王爷的好意,我们当然不能辞。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们几个兄弟又都还小,也没到放屋里人的时候。白养着也没有这个道理,索性你们个人领走,放在屋里使用。——一会儿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这件事,就让杨氏来安排吧。” 众人的眼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觉得心底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了起来,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话,忽然觉得许凤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纳通房,许凤佳的压力未必比自己小。 当面和平国公冲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着道,“父亲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扫五少夫人,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267提醒 从乐山居出来,七娘子就笑着问,“谁被我牵着走?” 四郎、五郎都欢呼起来,争前恐后地去拉七娘子的手,许凤佳在一边抱着手笑道,“好哇,那谁要牵我的手?” 五郎因为离许凤佳比较近,因此一下就扑到了许凤佳腿边,咯咯笑道,“我要,我要。” 许凤佳人生得高,弯腰牵着孩子,其实并不太方便,他索性将五郎抱了起来,五郎就居高临下地笑四郎,“哥哥比我矮!” 四郎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不服气,他看了看七娘子,却没有吭声。 七娘子如此玲珑的一个人,又怎么不知道四郎的心思?她弯下腰来,吃力地将四郎抱起来,四郎顿时神气活现,“现在就比你高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中途又绕到流觞馆附近去看了一会儿桃花,等到进明德堂的时候,平国公已经遣人送了八个千娇百媚的侍女进来,一进门,七娘子就有目眩神迷之感,她怔了怔,才笑着问立夏,“怎么不带到屋里去,就这样在正屋里杵着,算什么事呢?” 立夏就笑着解释,“也是刚被送进来的,奴婢问了问,还都没有吃过晚饭呢,正想问少夫人,是领下去吃了晚饭再送进来,还是现在先挑选了,就便送到各屋里去,让各屋安排。” 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见许凤佳漫不经心,已经抱着五郎,牵着四郎转进了西翼,她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美色当前,要说完全不动心,那连她都不会相信。但许凤佳还真是一诺千金,这一年多以来,虽然也偶然会打量几个美婢,但在行动上,却是连七娘子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游目四顾,见这八名少女,不论是体态还是样貌,几乎都是尽善尽美,彼此之间各有千秋,也说不出是谁更美貌一些。就是神态,也都是一般的老实本分,如同鹌鹑一般。便随手指了两个面相最为圆润的美婢,道,“我们明德堂就留这两个伺候吧。你让刘妈妈和毛妈妈把这群人送到至善堂去,等大哥大嫂挑过了,再送到四哥那里,最后剩下的两个就直接送给慎思堂了。就说其实都差不多,也不知道性子,因为先送来我们这里,就偏了我们先挑,若是五哥五嫂首发不喜欢,随时来换就是了。” 她这一番安排,倒是有些霸道:平国公送人到明德堂,是因为内院的事,现在是七娘子做主。但七娘子做主,却并不意味着六房可以先挑。立夏不禁换上忧色,望了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见七娘子不以为意,她就笑着转过身,冲那两个美婢招了招手,道,“我先打发你们去吃晚饭吧。——中元,你来。” 又带着剩下的六名婢女,出了屋子。中元也笑盈盈地跑上前来,将这两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带了下去,一头走,一头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到京城多久了?京城官话听得明白吗?” 中元性子又活泼,又最大方,是个自来熟。让她来套两个小姑娘的底,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七娘子微微一笑,也进了西三间,上元等人自然服侍她洗手换衣服,谷雨春分又把四郎、五郎带下去吃饭,等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许凤佳也已经梳洗过了,盘坐在炕前,似笑非笑地拿着一封信,正在端详。 这封信虽然没有封口滴蜡,但却也没有被拆开过,信封口还是微微地粘合在一起,见到七娘子出来,许先生就笑着把信丢给她,“私相授受到这个地步,我还是生平仅见,居然要我这个做夫君的,来为你们传信。” 他这样一说,七娘子顿时知道是封锦的来信,她挑起眉毛,半带了疑惑。“以表哥的身份,和我私相授受倒是无妨的,私底下给你递信,万一被人知道了,岂不是于彼此都有碍?” “那倒是不妨事的。”许凤佳微微冷笑。“我们俩现在也算是明面上有了一点交情:上头的那位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封子绣没有多少亲戚朋友,多一门外戚,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七娘子心头雪亮:自从牛淑妃生产,六娘子有孕,皇上又是几个月都没有召人侍寝,反而是封锦时常进宫,虽说不知道有没有留,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众人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她一边拆信,一边道,“对了,刚才进来那两个小姑娘,你看怎么安排为好?” 许凤佳却伸手过来,拧了拧她的脸蛋,才道,“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没有意思?反正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就是要我现在退掉,我也立刻就退。” “我倒是想让你立刻退了。”七娘子似笑非笑,“不过,现在公公的脸色就那么难看,恐怕你再这样一退,婆婆又不在家,我在这个家里,竟是要无立足地。我打发她们去和毛姨娘住,你看好不好?” 许凤佳顿时沉下脸来。“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竟还不自重身份,居然会给你气受?” 他公务忙碌,连日来都不在家中,七娘子也很少拿家里的事烦他,许凤佳有这一问,倒是并不稀奇。七娘子摇头笑道,“明面上,当然还是那样和气,不过私底下脸色难看一点,也就是了。” 许凤佳神色顿时阴霾了几分,恨恨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能忍就忍吧,老头子年纪大了,脾气总是有几分古怪。” 只看以许凤佳的嫡子身份,还要到前线去用功劳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才能得封世子,就知道平国公与他决不会太过亲近。七娘子也无意再挑拨离间,使得两人更加疏远,她微笑起来,“公公是心疼你被我钳制得厉害,给我一点气受,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也不能把你押到别人首发的床上去,一点气算什么,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不禁挺直了脊背,面露惊容。 许凤佳本来还要再回几句话,见七娘子如此反常,顿时就没了声音。七娘子却也一下反应过来,将信纸送到了许凤佳跟前,低沉地道,“你自己看吧。对这个人,你有印象没有。” 许凤佳一扫信纸,先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再一凝眸细看,顿时也就露出了惊异。 #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四少夫人就在小萃锦里赶上了七娘子。 “公公真是好安排。”四少夫人一脸的气鼓鼓,“我们家那位,昨晚上才到手,立刻就收用了一个。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不贤惠,不肯给他纳通房……” 七娘子满心里都是事,提到通房两个字,才记起来昨晚平国公往各屋里送人的事,她不禁略带嘲讽地笑了,安慰四少夫人,“四嫂还是先养胎为上,别太动情绪,免得孩子在肚子里感觉到了,又不安生。” 几句话就说得四少夫人回嗔作喜,露出了笑脸,“说得是,还是先养胎为上!” 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笑得心照不宣,又回过头来问七娘子,“六弟如何,有没有被那几个小妖精迷住?我身边的人说,就是扬州最好的瘦马,也比不上闽越王调教出来的美人儿……” 见七娘子神色淡定从容,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觉,又是一脸的艳羡,“唉,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调。教的,六弟竟是如和尚一般,可以坐怀不乱?” 两妯娌正在闲话,身后脚步轻轻,回头看时,却是五少夫人也到了。 见到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就是一脸的不痛快,她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招呼,“是五弟妹呀,怎么,今早五弟没有进来,敢是昨晚得了——” 七娘子蹙了蹙眉,拉了拉四少夫人的手肘,低声道,“四嫂!” 大家大族,就是再有冲突,也不至于要到这份上。 四少夫人一把甩开七娘子的手,反而来了劲,加大了声量,“六弟妹,你不用拉我,我们家五弟妹是有名的贤惠人,怎么和我们似的,小肚鸡肠专会吃醋?她是巴不得五弟天天往别人床上爬!” 就是以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城府,亦不由得为四少夫人粗俗的言辞,微微露出了尴尬。 五少夫人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低眉顺眼地被四少夫人明褒暗贬,她抬了抬眉毛,文雅地捂嘴笑了,“四嫂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唉,也是怨我,这么多年来,除了和贤之外,竟是没有给五房添个一儿半女的。眼看着五少爷也那样大了,不多添几个房里人,又怎么行呢?” 她的声调还是那样悠悠荡荡,捏着嗓子婉婉转转,似乎是一点都没有被四少夫人的言语触怒。 七娘子不禁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到词锋,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真是比都没得比。五少夫人的每一句话,还不都是指桑骂槐,笑四少夫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生育? 四少夫人却也决不是省油的灯,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五弟妹,你话里的意思,四嫂很明白。这是嫌你四嫂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消息。” 她也学着五少夫人的样子,捂着嘴微微笑了。“不过你四哥这些年来镇守边关,我就如婆婆当年一般,在京城候着,夫妻分离,没有消息也是没奈何的事。五弟妹你这是村我,还是村婆婆呀?” 不等五少夫人回话,她又抢着道,“噢,我倒是忘了,就是祖母当年,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姑姑,五弟妹你这话,倒是挺有意思的!” 五少夫人神色顿时一变。 妯娌之间有一点纷争,互相拌嘴,也是很正常的事,可这纷争里若是牵扯到长辈,那意味可就大不一样了。四少夫人生拉硬扯,硬是把自己和许夫人、太夫人联系起来,倒显得五少夫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来和丈夫长相厮守,也都没有儿女,还要来笑话征妇,就显得她又小气,又刻薄。 更可虑者,七娘子这个许夫人的嫡系,可就在一边听着呢。要是在许夫人跟前学了嘴,许夫人一生气——偏巧她如今身子骨又好些了——要为难一个儿媳妇,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不禁扫了七娘子一眼,心下倒是有了些后悔:没想到莫氏这样小肚鸡肠…… 七娘子却也联想到了四少夫人对她吐露的往事。 一个怀孕的通房,也要使手段除去了她,不惜为此交换条件,诬陷大少夫人,将她看账的事传扬出来,使得五少夫人成功上位…… 四少夫人平时虽然粗,但其实也是粗中有细,否则也当不上许家的四少夫人。场面上的事,她一向很注意敷衍,即使和五房有争宠之嫌,但从来也很少这样当着面去村五少夫人。 看来,四少夫人的逆鳞,也真的就只有屋里人这三个字了。 她就笑着打起了圆场,“好啦,开开玩笑的事,两个嫂嫂还越说越真了?眼看着就到点了,还是快进乐山居去吧。” 又扫了身边的几个下人一眼,轻声道,“今儿的事,要是传出去一个字……”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也都一下回过神来。 这么尴尬的事要是传出去了,真是谁都没有脸。 两边就都顺着七娘子的话往下说,一边互相赔罪,一边严厉地叮嘱自己的随从,“要是对人提起一个字——” 七娘子又明知故问,“说起来,今早怎么不见四哥、五哥?” “今天朔望朝会,六弟妹忘了?”五少夫人就抢着接了话,“就是父亲也都一早起床出去了吧。怎么,六弟妹没有起来打发世子出门?”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迟,今早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他起来了,却没有被吵醒。” 四少夫人笑了,“六弟真是疼六弟妹!” 没有多久,三个妯娌又是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 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过了安,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就先都出了屋子,太夫人又命七娘子留下来,和她商议于安的陪嫁。 “难得这孩子懂事。”太夫人很有几分感慨,“也不嫌弃范家二少爷的长相,倒是要比于翘、于平都来得更贴心一些。我想着,这陪嫁多算她一点,就把于翘没有来得及使的东西,都给了她吧?” 没想到于安得偿所愿之余,还得到了太夫人的好感,这倒是意外之喜。 七娘子从善如流,“于安是个省事的,就是母亲也念叨着,要多给她一些嫁妆,也免得让范家小瞧了去……既然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小七回头就拟出单子来,送给祖母过目。” 太夫人嗯了一声,又道,“不过,于安到底是妹妹,于平还没有说亲,她就要出嫁,说出去也不好听。偏巧你四嫂最近又不好操心,少不得你多留心,这几个月,最好能为于平也物色一门婚事。还有于宁于泰,也都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你这个做世子夫人的,也不要放松。” 她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笑着问,“怎么样,那两个屋里人,世子还中意吧?” 说是为了于安的陪嫁,原来还是在这里等着呢。明里暗里,就是对准自己的这根软肋,戳个没完…… 七娘子心头一阵烦恶,她淡淡地道,“看世子爷的样子,倒还是挺中意的。不过最近所里忙,他也没有心思想这些。” 太夫人也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不见喜怒,“那就好,你是个贤惠人,多余的话,祖母也不说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七娘子扯了扯唇,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站起身告辞,“家里还有很多事……” “你去,你去。”太夫人也笑了起来。“家里事多,你心思又重,也要善自保养,别坐下病了!” 只看这句话,就知道五少夫人到底还是把权仲白的话,吹到了太夫人的耳朵里。 七娘子就像是没有听懂太夫人的意思一样,徐徐地出了乐山居,带着上元一路漫步回了明德堂。 一进明德堂,她的脸色就变了,几乎是有几分生气地问,“人呢,带进府了没有?” 立夏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一共十八个人,全都带进来了,现在都锁在偏院里呢。” 七娘子面沉似水。“你去准备一下,早上的事情一完,我就进偏院去。”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再不闹腾闹腾,恐怕有人是真要忘了,我进许家来,也不是专为了给他们揉搓的!” 268对垒 自从过了新年,七娘子便陆陆续续,将平时冷眼看着没有能力,又或者是和五房走得太近的妈妈们,都换了差使。如今明德堂里进进出出的管事妈妈,无一不是陪了十二万分小心,办事战战兢兢不说,就是私底下也都不敢有一句不好听的话,唯恐被谁私底下记在了档案里,呈到七娘子跟前去,反而闹得大家难堪。 也正是因此,许家的家事,七娘子就处理得很顺了。这一向要不是四少夫人变着法子要这要那,五房也不稍停,她也就是每天早上拨出一个时辰左右来听众妈妈们的报告,再随时抽查呈上来的报告,一天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事。 因为有了这记档法,平时大小事务,需要的时候一查就清楚,就是人情往来等,也都是有旧例在先,甚至连缘由分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册,七娘子可以随时查阅:在人情上,就更少事情了。 今日四少夫人心绪不佳,估计是才回慎独堂,就闹起了不舒服,又派人到明德堂来,请七娘子派人去找钟大夫。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从速去请,又发落了几桩小事,于是众妈妈各归各位,各自忙碌。七娘子又叫老妈妈,“老妈妈留一留。” 如今老妈妈俨然已经是七娘子身边的重臣,许夫人到小汤山休养时,她按例只是跟去伺候几天,就要回来在七娘子身边听用:着实是清平苑一派中最得意的人物。听见七娘子叫她,她忙堆出了一脸的笑,待得人散尽了,便轻声问,“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七娘子冲立夏摆了摆头,立夏等人顿时会意,便鱼贯退出了屋子,又合上屋门。她这才低声道,“我昨儿已经吩咐下去,到母亲的陪嫁庄子里,把明德堂原来服侍的十五个下人,全都押到了偏院里关着。” 只是这一句话,已经使老妈妈悚然动容。 七娘子过门也有一年半,距离五娘子遇害,也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之后,这一桩曾经闹得许家上下腥风血雨的血案,也终于要再见天日了。 她不禁有了些瑟缩,见七娘子面色淡然,又忍不住进言,“少夫人是否要再缓一段时间……不说别的,眼下国公爷、太夫人,都……” “今儿这件事,明儿那件事。”七娘子容色平静。“居家过日子,琐事是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如果为了这样的事,缓下了脚步,恐怕有意无意,这种事永远不会消停。” 不等老妈妈回话,她便续道,“当年查案的时候,老妈妈想必是随侍在侧的。对这些下人们受审时的表现,心里还有印象吗?” 她这一问,倒是把老妈妈问懵了。七娘子见老妈妈眨着眼睛,一时答不上来,便又补充,“譬如说,谁更禁得住严刑拷打一些,谁又更软弱一些,一吃刑罚,就胡言乱语起来……” 老妈妈这才恍然大悟:七娘子这是要来摸一摸明德堂诸人的底细了。 她顿时换了神色,坐直了身子,挨个儿数了起来。“院子里洒扫的四个小丫鬟,分别叫……”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用鹅毛笔在大册子里做着笔记。等了半晌,老妈妈才说到了小松花。 “她全家都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说起来,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妈妈脸上多少有些心疼,“不过夫人也没有留情,上了夹板,又拉出去在碎瓷片上跪过。这丫头倒也很硬气,并不曾求饶,问什么,都说得很清楚,那两天她腹泻,只是出过两次差事,第一次是到清平苑去拿药,第二次是为去世的少夫人传话,让下头人预备上广福观去还神。然后就告假回下处休息了,别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少夫人也知道,多得是人受不过刑,或者是认了,或者是胡乱攀咬一个共事者,这十多个人里,也就只有她是不肯攀咬的。传出去,倒都说是家里教得好。” 这是在影影绰绰地为小松花求情兼开脱了,看来,老妈妈对肖家的不对,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也对,毕竟肖家手脚极为利落,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求助于封锦,才得到了那样一条宝贵的线索? 七娘子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她利落地记下了老妈妈所说的几个细节,又笑着问,“这样说,她倒算是难得的了。妈妈既然是看着她长大的,知不知道她家里人现在都在做什么?” 老妈妈回忆了片刻,才道,“那倒不大清楚,她父母虽然说不上太笨,但也绝不聪明,父亲似乎是在外院做个小小的管事,曾经在账房做过一段,因为帐上出了错,夫人觉得没有面子,就让他到马厩里管事去了。母亲一直在洗衣房里做个小头儿,也不是什么精明的人,似乎这一向,少夫人是连照面都没有打过。” 世家大族,家人不知凡百,要瞻仰七娘子的长相,还真得有几分脸面才行。七娘子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反倒是老妈妈想了半日,又道,“噢,她还有个姐姐,不过当时到了年纪进府的时候,因为当年人多,肖家又没有多少脸面,就没能进府服侍。在外住了几年,求了脸面放出去,似乎嫁了个外乡人,这些年来倒也很少回娘家来。” 七娘子这才真正满意:老妈妈若是没有提到这个肖大妞,或者也可以说是年老不记事,但终究还是多了几分嫌疑。眼下连肖大妞都说出来了,可见她的确也就知道这么多。 她没有再问,而是不动声色地示意老妈妈跳到了下一个人身上。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是密密麻麻地写了几张纸,七娘子这才端起茶碗笑道,“好,妈妈真是帮了大忙了。” 她露出送客之意,老妈妈自然也不敢多留,连忙起身道,“少夫人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老身就告辞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了看七娘子,嘴唇翕动,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少夫人,家和万事兴,这件事,依老身的一点微末见识……恐怕,还是要办得慢一点。以国公爷的性子,恐怕在二姑娘的丧事上,已经对少夫人有了成见,又兼这通房的事……少夫人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亲者痛,仇者快哩!” 老妈妈真不愧是许夫人身边的大拿,这一番话,是说到了七娘子的心坎里。 不过,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也足以见得老妈妈是并不看好七娘子能查出真凶,更认为现在还没到查出真凶的时候:五少夫人还没有被完全斗倒,眼看着,又得到了两个长辈的欢心…… 七娘子就微笑道,“我明白妈妈的好意。” 她站起身来,轻松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不过这件事,小七心里也已经有了一点底,妈妈就只管等着瞧吧。” 老妈妈不禁感到一股深深的疑惑,这疑惑中,又含了罕见的兴奋,她咽了咽吐沫,由衷地道。“以少夫人的手段,老身想,往后这段日子,府里的确是有热闹瞧了。” # 送走老妈妈,七娘子片刻都未曾耽搁,便进了明德堂偏院。 平国公府的建筑很有北方特点,四平八稳互为对称,明德堂身为府中西翼建筑群的中心,不但主建筑占地阔大,就连偏院、边厢,都要比至善堂等建筑物更大一些。迄今还有两个偏院平时无人居住,只是堆放着七娘子和五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就随手捡了一个偏院,开了屋子将这十多个下人们锁在里头,又安排了两个凶神恶煞的老妈妈看守,她自己进了屋子,隔着窗户审视了众人几眼,便进了立夏等人一早布置好的审讯室。 这是她参考着脑中残留的一点印象,指导几个丫鬟布置出来的,屋内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并一盏油灯之外别无他物,就是窗户,也都用黑纸糊死了,即使是白日走进去也必须点灯。 七娘子进去看了看,倒是十分满意,又让立夏和上元,“你们就在门口守着,我没有喊人,就别进来。” 便在椅子上坐了,又调整着灯光的方向,这才满意地拿出鹅毛笔,吩咐道,“带人进来吧——记得,把小松花安排在第七八个。” 立夏和上元自然随了吩咐行事,不多时,便带进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婆子。 七娘子调整了一下灯光,使得油灯的光芒,直打到了那婆子的面上,这才不冷不热地问,“你是江妈妈?” “你在明德堂里,都是做什么的?” 如此盘问了一番,见那婆子答的和资料上记载的并无半点不同,又翻阅了一下手册,见其家人这两年来,举止也十分正常,便又合上册子,问她,“明德堂里的事,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那婆子只是摇头,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低声央求道,“少夫人,奴婢实在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若是少夫人不信,请尽管逼供,奴婢也没有二话……” 她不顾自己带着的手铐脚镣,忽然一下趴到了地上,惨声请求,“只是奴婢的一儿一女,还请少夫人手下留情,不要牵连过去。奴婢来世做牛做马,都念您的恩情——” 七娘子不禁泛起了一阵恶心,只觉得头晕目眩,胃中翻搅,她扭过头去,淡淡地道,“如你的确无辜,非但你的儿女,连你都会无事——现在,出去吧。” 虽说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一应荣华富贵,都是靠压迫剥削下等阶层得来的享受。但再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目睹眼前的惨象,来得更加刺激。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扬声吩咐立夏。“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如此又审讯过了几人,七娘子一一与册子上的信息对照,也不禁佩服老妈妈:这些人的性格与反应,她是一点都没有记错。看来当时审讯,老妈妈的确也是下了心机的。 当然,既然反应相同,这些人的口供也就都没有太大的价值了。毕竟对于她们来说,当天一直到事发为止,都是极为普通平淡的一天,众人各司其职,是既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任何可以留心的小破绽。 七娘子也不动声色,只是认真地记下了几人的供词,又耐心地审讯了几人,终于等到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 小松花是第八个被带进屋中的。 这个小丫鬟生得很是清秀,虽然说不上漂亮,但至少长相端正,即使在乡下做了两三年的农活,她的气质也还是很干净,身上穿的戴的,虽然朴素,但也很得体。要比一些不大讲究的中年妈妈们更能上得了台面——这些人三年来一直被关在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自然称不上得意,有些妈妈们身上的衣服,也就比街上的游民要光鲜一点儿。 她自然也戴着手铐脚链,给七娘子行了礼之后,便跪在当地,垂着头等七娘子问话。七娘子居高临下,细细地打量了她许久,她也没有任何异动。 沉得住气,看着理智清醒…… 七娘子不禁暗自皱起眉头,旋又释然:如果她靠不住,又怎么能胜任下毒的工作。 她就缓缓地问,“你叫什么。” 小松花动了动,轻声回答,“奴婢小松花,家里姓肖。” 只是回答了这一句,便不再有多余的反应。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道,“事发当天,你在做什么?” “奴婢因为身上不好,有些腹泻,上午在下处休息,到了下午,才进屋里服侍。”小松花缓缓叙述。 又是没有多余的话。 七娘子对比了一下她的叙述,见老妈妈的回忆中也是这个资料,她点了点头,问,“那么事发前一天,你又做了什么事?” 小松花露出思索之色,她大胆地抬起头来,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运足目力望过去,这才发觉,在这一瞥中,这丫头到底是露出了几许深思。 “奴婢记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小松花才呐呐地道,“似乎就是在院子里打下手来着,因为去世的少夫人事情多,也为她跑了几次腿。” “听她们说,你有为五姐去清平苑拿药。”七娘子紧盯着小松花,“是不是?” 小松花又偏头沉思了片刻,她低声承认,“是。” “知道拿的是什么药吗?”七娘子拖慢了声音。 小松花却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倒是不大清楚。” 她又补充说明,“因为一些药,明德堂里是没有的,钟先生来开了方子,我们是现去从前少夫人的陪嫁里找,若是找到了不好,就现往清平苑里去寻。依稀记得那两三天里,就是奴婢,也已经往清平苑走了十多次拿药。大约在事发前一天,奴婢也走过两三次取药了。只记得一次是拿的党参,还有一次拿的是黄苓,余下一两次,就记得不大分明了。” 只听小松花的解释,七娘子真是丝毫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这小丫头非但镇定得不得了,一应回答,全都层次分明,轻重得当。是又描绘出了当时的情景,又巧妙地将自己开脱了出来。 她兴味地嗯了一声,又跳了话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松花显然怔了一怔,才迅速地答,“奴婢家里还有父母,和一个已经成亲的姐姐。父肖大龙……” 她又将家人介绍了一遍,说法和老妈妈的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添了一些揣测用词,“因为一向和外人没有接触,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这个样子。” “你姐姐什么时候出嫁的,嫁给了谁?”七娘子一边在册子上写字,一边就漫不经心地问。 小松花的回答来得也很迅速,“是街坊上来寻工的一个外乡人,因为见到姐姐,很是喜欢,便托了媒婆来。婚后不久便回乡去了,只知道姐夫姓邱,叫什么倒是不知道……当时已经进了府中服侍,和家里的来往也就少了很多。” 七娘子就抬起半边脸,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小松花。“叫什么倒不知道?你姐夫叫邱十三,你难道不知道吗?诨号老蚯蚓,在广州当百户的……你们家也难得有一门体面的亲戚,你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小松花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她偏着头想了想,又现出了疑惑之色,慢吞吞地道,“奴婢不大知道少夫人的意思……奴婢的姐夫是河北人,是不是有老蚯蚓这个诨号,奴婢也——” 七娘子眯起眼,往后靠到了椅背上,上下打量着小松花,半晌才笑道,“好,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我不用点手段,你也不会说实话了。” 269嫁妆 她也没有和小松花再废话下去。 当时闹成那个样子,小松花作为有资格接触到药材的丫鬟,老妈妈就是再喜欢她,肯定也不会徇私心软,独独跳过她一个人不去刑求。 而这丫头能熬得过事情刚发作时候的酷刑,现在经过三年,肖家该得的好处想必是也得了,小松花只怕就等着自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只好把所有人一放了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耐受酷刑的决心只会更高,再说,这时候逼得紧了,她随口编一个主使者,自己再一当真,往下追查,把动静闹了大,若是最后没有个结果,只怕在平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 七娘子静静地坐了一会,在黑暗中打量着小松花平静的神色,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才,五娘子不能收为己用,反而让她成为了自己致死的因由,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虽好,没有一点本事,恐怕还真的坐不住。 “立夏进来。”她扬声吩咐。 立夏应声而入,在七娘子身边恭敬地跪了下来,“少夫人有何吩咐?” “你再带一盏灯进来。”七娘子缓缓道,“把她绑在椅子上,两盏灯对着脸照,绝不许灭,不许吃饭,一天只喝一碗底的水,一天不招,就一天不许睡觉。找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看,有闭眼就照脸抽一巴掌,晕倒了浇一桶水——但是要记住,别让她病了。” 她目注小松花,缓缓地道,“两个时辰让她进净房一次,除此之外,不管她怎么央求,谁也不许和她说一句话。等她肯招了,再过来禀报我。在这之前,要是她病了,自尽了……两个婆子也要跟着问罪。” 见小松花脸上似乎没有太多的恐惧,她便亲切地对这小丫头笑了笑,道,“我听说人十天不睡就会死,三天不睡就会疯,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证实过这一点。你是个有骨气的,多坚持几天,我等得起。” 这一次,小松花眼底方才闪过了一丝恐惧的光。 七娘子又冲立夏摆了摆头,立夏便低着头起身退出了屋子,没有多久,便将杭妈妈和小王妈妈带进了室内,三人顿时忙碌起来。七娘子站在屋角,又仔细地打量了小松花几眼,这才转过身大步地出了屋子。 一出门,一束明亮的阳光顿时洒到七娘子身上,她眯起眼,惬意地望了望碧蓝色的天空,又低声吩咐了上元几句,便先回了明德堂正屋里,在西三间自己炕前坐下沉思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许凤佳进了里间,他一边脱衣服,一边笑道,“怎么,是还没有进去,还是已经出来了?” 去陪嫁庄子上带人的事,就是许凤佳一手安排,七娘子的打算,他当然也心中有数。七娘子看了他一眼,跳下炕道,“杭妈妈和小王妈妈都到偏院去了,我服侍你换衣服吧。” 她的神色也已经回答了许凤佳的问题,世子爷神色一动,“怎么,那小丫头还不是个善茬?” “她要真的被吓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这案子也绵延不了这样久。”七娘子疲惫地笑了笑,又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怎么?”许凤佳就靠到了炕前,他不无遗憾,“本来还想见识一下你审案的风采——你是奇怪什么?” “自从于安说了小松花的事。”七娘子就分析给许凤佳听,“我早就吩咐小黄浦、白露甚至是几个妈妈,暗地里起了肖家的底。这家人全家都是秦家出身,这一向母亲对他们也并不太差,亲戚朋友,无不是母亲的陪嫁。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买得动他们,让他们一家上下,都甘心当别人的枪呢。”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秀眉微蹙,“就说那个邱十三,按照现在的线索,他本来是来这里找工的,后来在当地看上了肖大妞,于是两人结为夫妇,回河北老家去了。怎么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就进了军队,又积功升到了百户?” 一边说,七娘子一边翻出了封锦的信,又细看了起来,她屈指算了算,道,“按表哥这边说的,两年前你在广东的时候,他正好是旗长,虽说底下也就是五十人,但大小是个官,一个新兵蛋子,是怎么能升得这样快的?” 许凤佳不禁又摸了摸胸口,似乎要透过自己厚实的脊背,感受到后背上残留的伤疤。他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邱十三,自己背后也有人?” 七娘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呀,你看表哥信里说的。他已经是列入了升迁的名单,资料是被表哥看过的,所以前几个月我对表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影影绰绰有这么个印象,却是一直想不起来,正好是月初广东那边回报过来,表哥才想起来这个邱智是有个外号叫做邱十三。这两年里,他是才升了百户,又要有小升迁了……没有银钱开路可怎么行?可邱家要是这样富庶,邱十三至于要娶肖大妞为妻吗?这里头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透着蹊跷。” 原来封锦当时信中写明,自己在年前审阅过一批即将被提拔的军官名单,又部署燕云卫对这些军官进行过基本的身家调查,当时就曾经接触过邱智的资料,隐约记得他有个外号叫做邱十三的。 只是他日理万机,读过的资料不知凡百,竟是到一两个月后,再调阅报告时无意间见到,这才想起来。正好广东那边的燕云卫已经有了回馈,说是广州能找到的邱十三有七八个,也附上了这七八个邱十三的基本情况。他再一检查,见唯一一个成婚的邱十三便是邱智,于是就将邱智在燕云卫留档的基本材料先送给许凤佳,自己又写信让广州那边的燕云卫分部,尽速调查邱智的底细。 也因此,七娘子手头的这一份资料,竟也并不完全,只是粗略地记载了邱智的家庭情况,说他有一个妻子肖大妞,尚未生育,还有两房小妾,为官不过不失,可以说得上是中庸之才。对于邱智本人的出身来历,私底下的金钱往来,家业情况等等,是一概欠奉。不过对邱智本人在军中的履历倒是记载得很清楚:他的确是参与过许凤佳当年的那一场南洋之战的。 小松花一家,姐妹相隔千里,却都影影绰绰地和六房的坏事有些关联。就算还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足够让人疑心这邱智在南洋之战中扮演的角色了。可惜他为人并不出挑,许凤佳竟是连这个人的长相都不记得了,两夫妻看了信,他也是着急写信下广州去,要将这个邱智带到京城来审问一番。不过当时京广相隔千里,押解上京的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暂时这重重疑团,还是要着落在小松花一个人身上。 虽说昨晚两人已经定下了方针,但许凤佳依然有些兴奋,他在当地走了几步,又搓了搓手,忽然道,“不行,你只是不让她吃饭睡觉,这算什么?我看,还是得用刑——” 刑字话音未落,七娘子已经白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屈打成招这四个字,会被父亲忘记,所以要用这样的手段,提醒他老人家想起来?” 她略带烦躁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还不在于口供……以一家人的性命相逼,那丫头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许凤佳也嗯了一声,轻声道,“还是看能不能找到物证了。” 这件事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于能不能找到足以说服平国公的物证。否则如若单凭口供就可以定罪,七娘子马上把小松花毒打一顿,逼迫她承认是太夫人指使,则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只是经过三年之后,即使小松花会松口认罪,但能不能找到证据,实在还是两说的事。 七娘子努力振奋精神,淡淡地道,“凡走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且先看这丫头什么时候松口了。” 她寻思了片刻,又问,“升鸾,你知道这几房里,哪个嫂嫂的陪嫁最多?” 这件事按理倒是问老妈妈最好的,许凤佳摸了摸下巴,如实道,“这就不清楚了。反正四个嫂嫂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你们杨家陪一个女儿陪得多,倒是真的。毕竟这几个嫂嫂,家里兄弟也都是多的。” 他顿了顿,又道,“四哥常年在外,四嫂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的,就算有什么花销,也多半是出门的时候打赏下人,这虽不算什么,但她出门次数多,经年累月,也是开销。恐怕这些年来,手里也存不了多少活钱。” “至于大嫂嘛,她的陪嫁倒是其次,大哥管了这么多年家务,要说没有攒下私房,我是不信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大哥和大嫂从来都不插手家里的事,就算是想和肖家打关系,只怕都……”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道,“这样看,你还是怀疑五嫂多一些喽?” “我想来想去,”七娘子没有正面回答许凤佳的问题,而是又分析了起来。“母亲要说对不起肖家,也就是把肖大龙从外账房调开的那一次,算是对不起肖家了。在母亲,肖大龙既然无能胜任,调开他倒没有什么。不过在肖大龙,可能就此会对母亲心怀怨怼,这时候五嫂再给一点好处,他会向着五房,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房可也没有给他们肖家多少好处。”许凤佳很是不以为然,“除非你把肖大妞的婚事,算到五房头上。不过那也扯远了,当兵的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挣富贵,先不说五房和邱家可能八竿子打不着,就是打得着,这婚事也没有美到哪里去。” 七娘子嗯了一声,托腮道,“说得是,如果小松花不肯松口,就只能等表哥那边把邱家的底细送来了。你再拷打邱智一番,能问出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小松花始终不肯松口,你预备怎么办?”许凤佳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靠在炕边懒懒地问,“放了她?”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要是她姐夫不是邱智呢,这件事,多半我也就这么算了。不过既然这件事和你的伤有关,就不能这样简单地放过肖家了。”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旋即,又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事情始终还没走到那一步,太毒辣的手段,我也不想多提。” 许凤佳就做撒娇状,“就说给我听听也不行?”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半真半假,“我怕你听了,从此越发要说我蛇蝎心肠了。” 她不等许凤佳回话,又道,“不过,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大不了,请于安出面帮我个忙,哪由得小松花不开口?你就等着瞧吧,最多不过两天,她肯定就撑不住了。不许睡觉,可比什么酷刑都来得更可怕。” 见许凤佳将信将疑的样子,七娘子又弹了弹他的鼻子,“要不然,你也试试看一天一夜不许睡觉,就知道厉害了!” “我要是不睡,你陪我折腾?”许先生翻了个白眼,狞笑着要去拉窗帘,急得七娘子直道,“不要闹,我这里还有事要办呢!” 小夫妻打闹了片刻,七娘子到底坚持住没有被许凤佳得手,只是被他圈在怀里,两人在炕上靠着,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七娘子又旧事重提,问许凤佳,“那按你看,五房的底子,厚不厚呢?” 按照惯例,没有分家,各房都是不许留私房钱的,除了媳妇们的嫁妆外,男丁们的收入一律上缴,再由官中分配,当然这规矩也不可能贯彻得太彻底。几房中,四少爷打仗是肯定有外快的,大少爷管家也少不了灰色收入,五少爷也有太夫人贴补,要说都指着媳妇的陪嫁过日子,那也不是真话。 许凤佳就沉吟着道,“看五哥平时的花销,家里的这点月钱,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五嫂的陪嫁倒也不多……” 七娘子动了动,提醒他,“你是还没算那十五万两?” 她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轻声道,“我始终是不明白,五嫂为什么要虚言矫饰,从老太太那里骗出十万两来。” “你肯定那是骗?”许凤佳不以为然,“按老太太疼五哥的样子,不要说是十万两,找到好理由,二十万两都舍得给!她又何至于骗?” “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了。”七娘子皱起眉,“这件事,老太太是肯定不知道的,否则以五嫂的性子,肯定会让老太太出面,叫我还几个管事妈妈们一个清白。去年那件事,也就没有那么容易摆平了。只是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事,五嫂是不敢告诉老太太,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骗……难道老太太并不许她放高利贷?” 她一下坐起身来,双眉紧皱。“不对,这件事背后,肯定有文章在。我看,还是要请表哥——” 话尤未已,许凤佳已经打断了七娘子,他难得地显出了几许不快,“这件事毕竟是家丑,你当许家的名字和高利贷联系在一起,很好听吗?让你表哥来查,他是往上报呢,还是不往上报呢?” 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她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这男人虽然也对五房有很大的意见,但毕竟还是个古人,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于他是根深蒂固。小松花怎么说都是下人,可事关五房,那就不一样了。 她就压下了和许凤佳争辩的冲动:很多事,不一定要有个谁赢谁输。 “升鸾。”七娘子细声细气地道,“若果可以,这件事我又怎么希望告诉给表哥知道呢?只是你心里不是不清楚,当年如果缘分对了,表哥和五姐之间,未必不会有一段故事……能为五姐尽一点心,表哥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提到五娘子,许凤佳总有三分的不自然:毕竟是因为他常年不在,没有善尽护卫之责,才让五娘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再说,我总觉得五嫂的种种举动,都带着不对,五姐的事,说不定就和这十万两的下落有关。可这样的信息,却不是小松花或者邱家可以提供给我们的,要查,还是要从上而下。”她就轻声细语,缓缓为许凤佳分析。“就算家丑外扬,也要外扬一次了,我可不想你再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提防自己人的暗箭……四郎、五郎还这么小,我又是一介女流,没有你,我们娘三个可怎么办?” 或许是她难得的示弱,取悦了许凤佳,又或者是她丝丝入扣的分析,让少将军也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许凤佳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不情愿地让了步。“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反正你有什么事,也不知道求我,就知道找你的表哥。” 话里的酸味,顺风都能飘出十里。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你傻呀,术业有专攻,难道我什么都指望着你,你就开心了?” 她翻过身,亲昵地将许凤佳压在身下,亲了亲他的鼻尖,低声道,“今晚,我……”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含上了笑意,他一边听,一边嗯嗯连声,应了下来。“好,这可是你说的!今晚你要是做不到,看我怎么罚你!” 不过到了当晚,七娘子却是险些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 才进初更,小松花就已经传话过来,喊了个招字。 270真凶 七娘子并没有马上进偏院提审小松花。 “你让她好好想想,如果她胆敢骗我,会是个什么结果。”她镇定地吩咐立夏,“到明儿早上我发落完家务之前,她还有七八个时辰,可以慢慢想,好好地想,等想明白了,再给她吃饭喝水,却不要让她睡觉,灯也别灭了。” 立夏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却又很快地摆出了她惯常的沉静表情,她点了点头,退出了屋子。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放下了手中的七巧图,冲着谷雨点了点头。谷雨就上前抱两个孩子,“四郎、五郎也该睡了!” 五郎一嘟嘴,似乎很有些撒娇的意思,四郎看了看父母,却又冲五郎摇了摇头,自己当先冲出了屋子,笑道,“弟弟来追我!” 许凤佳和七娘子目送着两个孩子出了屋子,一时都没有出声,过了一会,许凤佳才慢慢地道,“四郎真是要比弟弟懂事得多。” 他也就是这几个月来,对两个孩子稍微上了点心,并不像以前一样,只是把亲近孩子,当作自己的任务。七娘子也跟着他叹了口气,“可惜,到底还是显露得晚了一些。若是早,两个孩子在排行上就更分明了。” “也好。”许凤佳唇边就露出了一点笑,“未来的世子,总不能是个窝囊废,他要是连自己的双生弟弟都不能管束得心服口服,将来又怎么节制堂兄弟们?” “就像是你,十三岁就上战场去?”七娘子很是不以为然,想了想,却又笑道,“不过,没有那么多庶出的哥哥,四郎就算要上战场,也可以晚一些再去。不必和你当年一样,那么着急。” 许凤佳笑了笑,倒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又问,“怎么,你现在不去偏院?我还当你刚才的吩咐,只是暂时让她缓下心防,你再这么出其不意……” 七娘子摆了摆手,胸有成竹,“小松花这样的性子,断断不可能连几个时辰都熬不过。尤其是这几天她们虽然被看管着,但也没有吃多少苦头,好歹吃得饱饭,睡得好觉。我算定她怎么也要坚持十二个时辰以上,才能感觉到这种办法难熬的地方。初更就投降?太假。” “你的意思是……”许凤佳眯起眼,一字一句地道,“她竟是还想做一份假供,陷害他人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七娘子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她如果不能从心底明白我的厉害,要审她,总是不大顺手。你们男人们有杀威棒,她呢?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棒子下去就打得稀烂,我还怎么审?再说,那也太残忍了。眼下的这办法,虽然她是难熬了一点,但并没有太大的遗害,她休息几天也就能缓过来了。” 许凤佳不禁失笑,“按她的罪过,迟早不是打就是卖,再不然也脱不了一个死字,怎么,你还想为她求情,要把她好好地放出去配人?” “死不死,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七娘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反正在我手上,我不想把场面闹得太惨,你就说我是假慈悲好了,反正……”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也的确是假慈悲没有错。” 许凤佳便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才轻轻地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 “人生在世,很多事,总是不得不为。”这位少年将军的话声中,也出现了一点难得的怅惘,但旋即却又振奋了起来。“如果你不想,又或者觉得不方便……” 他眼中煞气一闪,断然道,“那就我来动手。” 七娘子心中不禁一暖,却又觉得讽刺:人家恋爱,总是风月无边,自己和许凤佳之间的情谊,却似乎要通过杀戮和血腥来得到证明。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不置可否,“真到了要上板子的那一天,就是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找你来的……” #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去给太夫人问安的时候,太夫人就又问起了平国公赏赐下来的两个美人儿。 “怎么说也是闽越王送来的,虽然是下人,但待之也要客气一些。”太夫人是一脸的公允慈悲,“下处都安顿好了没有?是在明德堂的哪一处?” 因为四少夫人今早又闹了不舒服,四少爷和她都没有过来请安。七娘子游目四顾,见五少夫人唇畔含笑,似乎事不关己,正和五少爷一起,握着和贤的手低声说话。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又装木头,她心下有数了:太夫人特地挑今早说这番话,肯定是冲着她来的。 “倒是都安顿好了。”她笑着回答,“因为最近事多,住在哪里,我也没有过问,祖母要是想知道,问一问立夏就好了。” 她闪了许凤佳一眼,又作势要叫立夏,许凤佳忙道,“不用问了,我让她们住到毛姨娘那里去。” 太夫人就作出了疑惑的样子,“明德堂那么大的屋子,还住不下两个通房,要打发到偏院去住?” 她虽然问的是许凤佳,但眼睛看的却是七娘子,就连平国公都不禁转了眼神,望着七娘子捻须不语。 “噢。”许凤佳却还是一脸的大剌剌。“祖母也不是不知道,我平时最要静的了,明德堂西翼平时除了我和杨棋,丫鬟们都很少进来的。要她们住到东翼去么,那里又是四郎、五郎起居的地方,也不方便,倒不如直接住到偏院去,倒各自清静些。”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就算明知道是七娘子的意思,可她能让许凤佳说出这一番话来,那就是她的本事。 她看了平国公一眼,见平国公也流露出了一点无奈,便笑道,“算了,你们小辈的事,我这个做祖母的也管不了啦。反正凤佳怎么舒服,就怎么安排,那是再不会有错的。” 平国公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面容沉静,似乎并不因为许凤佳的言谈而有所欣喜,更是在心底叹了好几口气。 大家大族,总不能只有一两个子嗣,如若杨氏可以生育,倒也不是不能等到她生出一个嫡子傍身,再安排别人侍寝。 可现在她自己不能生,又不让别人生,若是四郎、五郎出事,六房难道要过继一个孩子进来承嗣? 他的眼神,又飘到了许凤佳身上。 唉,算了,才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可以等。 “今年端午进宫朝贺,杨氏记得带一些长命缕进宫。”平国公就不疾不徐地发了话,“我们外戚不好和宫中女眷,有什么私底下的往还,但安王毕竟是太妃养子,逢年过节,这一点小心意是不能少的。” 七娘子顿时肃容应是,“小七明白。” 平国公的眼神在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之间来回扫视,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次,张氏也进宫给太妃请个安,别老只有杨氏一个人进宫,倒显得你们不够殷勤。” 五少夫人受宠若惊,抬起头望了平国公一眼,又去看太夫人,见太夫人对她微笑点头,才忐忑不安地道,“是,张氏一定好生奉承太妃。” 大少夫人都不禁递给了七娘子一个担忧的眼神。 自从去年八月查账上出事,这还是平国公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重新提拔五房。 似这样的封建大家庭,家长的喜好几乎就是一切,如今平国公眼看着对五房又有些另眼相看,六房最大的靠山许夫人又在外地疗养,太夫人又是明摆着站在五房这一边,六房的日子,恐怕就要有些不好过了。 七娘子却根本并不当一回事,她安之若素,欣慰地看着五少夫人,似乎很为五少夫人的重新得宠而高兴,“今年进宫可就有伴儿了!” 倒是许凤佳略略露出了一点不服,只是这情绪,却也迅速地消散了开去,只是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点点余痕。 从乐山居出来,许凤佳又要去所里有事,七娘子打发四郎、五郎去家塾上学,又在西五间里将家里的琐事发配了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偏院,论时序,和昨天审小松花的时间,恰好是隔了一天。 虽说古人审案,也有不许犯人睡觉的,但看管得再严实,在阴暗的牢房里,犯人要迷糊过去,也总能找得到机会。但昼夜不分,以大灯照射受审者的眼睛,这就让人没有办法休息,又偏偏还没有困到可以无视灯光迷糊过去的程度,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吊着,实在是极为难受。 果然,仅仅是隔了一天,小松花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但脸盘浮肿,头发蓬乱,就是脸上的神色,也不禁带了三分的恍惚,三分的焦躁。见到七娘子进来,她都没有问安,只是木然地在椅子上变幻了一个姿势,似乎想要躲开直射着双眼的灯光。 七娘子也没有多和她废话,而是淡淡地道,“你不是说要招吗?那你就招了吧。” 小松花又抬起眼来,似乎在凝聚精神,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由得她去看。 归根到底,这审讯一事,就是两人之间的心理较量。她之所以对审讯小松花这样有信心,主要是因为两人的社会地位差别很大,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碾压过小松花的心防,都是迟早的事。 不过,现在没有一点物证,小松花要是胆敢撒谎,对七娘子来说,总是能带来很大的不便。 怎么将小松花的心防完全摧毁,也就成了她现在考虑的当务之急。 是以,她并没有回避小松花的眼神,而是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股傲慢的态度,似乎将一切已经尽收心底,对小松花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怎么在乎。 小松花又垂下眼去,这个精力耗弱的小丫鬟眼皮一阵颤动,她轻声道,“奴婢可否敢问少夫人,为什么就将奴婢列为了一等嫌疑,一定要施以这样的折磨,来逼得奴婢开口。” 前世七娘子虽然没有接触过审讯,但至少也看过几本相关的书,深知此时决不能被小松花所惑,将自己知道的线索告诉出来,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你猜呢。” 小松花咬紧了牙关,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是有在先少夫人的药材里,加了一点东西。” 这还是她第一次认下了这个罪名。 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她压抑着心头的紧张与兴奋,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小松花又抬起眼来,怯生生地撩了七娘子一眼,面无血色地道,“不过,这件事背后,当然是有人指使……此人……此人是大少夫人!”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咬住唇,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小松花似乎找到了勇气,断断续续地往下诉说了起来。 “那一天,奴婢去清平苑为少夫人取药,路上遇到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似乎是才从乐山居里出来。看到了奴婢,就住了脚,问了奴婢几句话。” 她又哽咽起来,双肩一抽一抽的,面上泪痕滑落,显得煞是可怜,“大少夫人身边带了两个丫鬟,她们三人将奴婢围住,大少夫人便问奴婢,想不想挣钱。” “奴婢当时已经慌了,大少夫人又抽出了一沓银票,塞到奴婢手上,说,说这是给奴婢的辛苦钱。一边说,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边开了药包,往里头混进了一些东西。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正是着慌的时候,大少夫人又说:要是把这件事嚷出去,这就是奴婢血口喷人。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奴婢能做的事,只有乖乖听话,再把银票藏好,免得钱财露白,为人所知。” 小松花的声调有了几分破碎,她脸上现出了几许恐惧,“奴婢心头很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路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熬药的妈妈就劈手夺过了奴婢手上的药包,一边责怪奴婢走得慢了,一边将药材归档……奴婢就……就……” 比起一天前的镇定与冷静,小松花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她垂下头低泣起来,“就再也没有敢提起这件事……” 七娘子望着她的眼神,也渐渐冰冷了下来,她轻声道,“你的意思,是大嫂半路将你截下,给了你些银子,又将药包里混入了其他的药材。吩咐你不需要说出去,否则没有一点真凭实据,你们家人必定遭殃。于是你一时胆小,就这样顺从了大少夫人的安排,是不是?” 小松花就一边哽咽,一边点了点头,“是……奴婢该死,奴婢胆怯……可少夫人请明查,这一沓银票共一千两,奴婢也没有敢花,早就乘着夜色,抛到水里去了……” “所以你的话,是一点凭据都没有了?”七娘子又问,“那你知道不知道,大少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小松花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一个小丫头,怎么知道少夫人心里的想头。” 她顿了顿,又抽噎起来,“少夫人明察,奴婢该死,奴婢是该死,可……可奴婢也是被大少夫人胁迫……” 七娘子不耐烦地道,“哭什么!不许哭!” 她又托着腮,沉思了片刻,才问,“那你猜呢,大少夫人是为什么要这样来害人。” 小松花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搜索枯肠,寻找一个答案,片刻后,她才迟疑地道,“奴婢也不清楚……或者,或者是大少爷管家的事吧。先少夫人在我们跟前说了几次,外头的事,应该由管家来办,可能大少夫人就……”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么在事前,你和大少夫人熟悉吗?说过几次话?” 小松花又拼命摇起了头,“奴婢,奴婢记不得了。” 如若不是有绳索将她绑在了椅子上,她几乎要滑落在地,“似乎也没有做过特别的接触。” “那大嫂为什么要把那两味药材放进药包,你知道为什么吗?”七娘子又盯着小松花问,“你明不明白为什么?” 小松花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她又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七娘子反而放松了下来,她松弛地靠回椅上,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 疲劳审讯,毕竟是麻痹了小松花的思维,她还是露出了破绽。 她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来,出了屋子。 271博弈 “不要给她松绑,还是一样对着脸照着,只给一点水喝。”七娘子出了屋子,就低声吩咐杭妈妈,“还是一句话,她什么时候准备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叫我过来。” 她顿了顿,又道,“你告诉她,这一次再说谎,倒霉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人了。” 杭妈妈乍着胆子探头望了屋内一眼,一脸恭谨地领了七娘子的吩咐,进了审讯室,七娘子又嘱咐小王妈妈,“你和杭妈妈多辛苦一点,还是轮班看守,也别太累了。” 见小王妈妈面上闪过的一丝敬畏,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千般手段,到底比不过一点暴力,更能震慑人心。 她足足把小松花晾到了傍晚,才又进了偏院。 足足十七八个时辰没有得到休息,对这个小丫鬟的健康似乎已经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她的脸要比上午更肿了一些,眼神也要比上午受审时更加涣散,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礼仪,当七娘子在她对面落座的时候,她甚至直勾勾地打量着七娘子,连首发礼貌两个字,似乎都忘了该怎么写了。 七娘子却要比上午更加放松得多了,她唇边甚至含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在小松花对面坐下后,也不忙着开口,而是先翻了活页册,自顾自地浏览起了小松花之前的笔录。 屋内足足静了一炷香时分,小松花才低沉地道,“少夫人又是凭什么判断我说谎。” 现在,她连奴婢这个自称都没有用了。 “好。”七娘子搁下了笔,淡淡地道,“想来,你心底恐怕还没有完全服气。——五姐真是看错了你,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本来也不该屈就于一个打杂的活计。” 小松花微微一怔,她勉力将眼神在七娘子的脸上聚焦,却又因为油灯的照射,不禁眯起了眼。 七娘子就随手吹灭了一盏油灯,又将另一盏油灯后头的白纸取了下来,使得光线不再直射小松花的眼睛。让她凝聚出一点理智,来听自己的话。 “从你进门开始,行为举止之间,就流露出了你的性子。你是个很聪明,也很沉着的丫头,认识你的人,也都说你并不轻浮,素来很沉得住气。”七娘子缓缓地道,“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如果心里没鬼,少说也要三四天以上,才会放弃希望,含冤认罪。才关你几个时辰,你就已经服软,这一份供词里,必定有诈。” 她抽丝剥茧,款款道来,竟是将小松花的表现剖析得丝丝分明,小松花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惊异。 她到底精神耗弱,已经无法掩藏自己的表现,这一丝惊异,就被七娘子给收进了眼底。 “当然,我这里也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可以指认你的罪过。”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小松花。“即使你心里很清楚,故世子夫人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你要是能稳得住,撑的过酷刑,只是不认,那我也拿你没有办法。老实说,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坚持三天以上,才想着认罪的事。” “可你才到初更就已经服软,这是为什么呢?这件事,就很惹人疑窦了。我手头唯一透露给你知道的线索,无非是我已经查出你姐夫是广州一带的军官。而这个线索,当时虽然没有炸出你的反应,但对你的社区触动却很大,在我出门之后,你寻思了一天,想必是已经作出了结论:如果你撑着不说,有这个疑点在先,我也肯定要起一起肖家的底。” 七娘子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道,“对一个无辜的人来说,她肯定希望我来起肖家的底,来证明她自己的清白。可是肖家的底既然经不起我起,那么你受的折磨,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反正横竖都有鬼,怎么都查得出来,倒不如你先骗了我,让我去查大少夫人,如此将水搅浑,那么肖家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小松花,你说是不是呢?” 小松花眼中已经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了绝望,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淡淡地道,“少夫人是主子,小松花是奴才,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放下心防。 这丫头也的确是个人才。 七娘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能查到你头上,并非因为我是你的主子,只不过因为我比你要厉害得多。想骗我,凭你?是骗不过的。” 她放慢了声调,“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说便罢了,不说,就由我来帮你说。” 见小松花脸上闪过犹豫,又咬住了下唇,面现沉思。七娘子心底倒是放松了下来。 此时此刻,小松花十多个时辰没有睡觉,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估计都到了崩溃的极限,她可能已经没有余力去衡量七娘子话中的真假,只能跟着她给的思路来走了。 “王不留行和番红花的消息,是你偷听到的,是不是。”她就紧着问了一句,紧盯着小松花,轻声问,“当时你在里间门口,要把一碗药送给少夫人,可是钟先生还在屋里,你就没有进去。正好老妈妈进来看到了你,就招手让你过去,问你少夫人的起居。你一边敷衍她,一边听着钟先生对少夫人的说话,说‘像王不留行和番红花这样的药,少夫人吃了,下红难止是至少的,只怕闹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是连沾唇都决不能沾的……’” 随着她的叙述,小松花面上蓦地泛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她抬起头惊愕地瞪着七娘子,张开口,双唇颤抖,却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冷冷地笑了。“这件事,你猜我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是……是五姑娘?”小松花几乎是脱口而出,却是话才出口,就露出了悔色。 “不错,正是五姑娘。”七娘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想必你也清楚,如今府中管家的人,已经不再是五嫂了吧。你猜,五姑娘一向和哪房走得更近?如果我需要她出面来指证你,她会不会答应呢?” 只要不是傻的,当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松花脸上绝望之色越浓,七娘子又帮她推理下去,“如果我肯止步于肖家,最高兴的人,当然是国公爷,凭着五姑娘的一句话,就可以定你的死罪。到时候把你往杨家一交,你听说过阁老太太当年有多伤心,多气愤么?” 如果肖家被证明一手主导了五娘子的死亡,全家上下,肯定是要面临大太太的怒火,到时候,他们的遭遇可就不是家破人亡几个字能够形容得了的了。 “我也不会瞒你,就算你现在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或是被发卖,或是到庄子上去做苦力,也不可能有一个更好的结果了。”七娘子也没有巧言令色的意思,她慢慢地道,“不过,你的聪明毕竟还是为你赢得了一个机会,只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你全家不死,这,我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你应当明白,一个人只要不死,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一次,她终于在小松花眼底看到了货真价实的心动。 七娘子见好就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呷着热茶,再度翻阅起了眼前的活页本。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松花低哑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要喝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要吃饭,我要好好睡一觉……” 七娘子抬起眼来,对准了她浮肿的双眼,露出一个同情的笑。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她说,“不过在这之前要做什么,你心底也很清楚。” 她扬声叫道,“来人。” 杭妈妈顿时进了屋子,七娘子冲小松花抬了抬下巴,低声道,“给她松绑。” 她发觉门口有一道阴影,便侧着身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许凤佳已经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小松花却是全然无暇他顾,她连许凤佳踱进屋内,站到七娘子身边,也根本顾不得搭理,只是狠狠地揉了揉脸,又活动了一下筋骨,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才疲惫地道。“王不留行和番红花可以导致出血的事,的确是我听到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头一点一点的,竟是已经睡去,好在过了一瞬,又自己惊醒过来,续道,“当时倒也不是故意要听,只是惦记着手里的药还是要趁热喝,可以少夫人的脾气,未必肯安生喝下去。钟医生人在屋内,不好进去打扰不说,老妈妈又在一边聒噪,是以只得盼望屋内动静……希望钟先生快点说完,我可以进去送药。” “就这样无意间听到了这几句话,倒是上了心了。刚好那天下午不该我当值,我又有些冬衣没有从家里取来,我就和谷雨姐姐说了一声,回家取冬衣。” 小松花目光有了几分呆滞,她又揉了揉眼睛,连话声都含糊起来。“到了家里,刚好母亲坐在门口,正在补衣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将钟大夫的话告诉母亲,作为玩笑,没有想到母亲一听就认真起来。顿时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一小包药材,要我有机会的时候,加到杨五娘的药里,我问她是什么,她也不肯说,只是叮嘱我要十分小心,万万不可以被别人发觉。又说,这件事做好了,我们家将来是受用无穷。” “我心中抱着疑虑,一时间还不肯答应。”小松花又打了个呵欠,“就问母亲,这药是谁给的。母亲说,是府里的一位贵人,看不惯杨五娘平时飞扬跋扈,所以要下一下她的威风。又说这包里的药,顶多是给杨五娘添一点毛病,断断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要我不用害怕。” “我很小就进了府里当差,对家里的事,知道得也不清楚。娘这样说,我就将药包带进了府里。刚好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清平苑拿了一大包药材,上头写着是十全大补汤的若干配料。我就动了心,随手将药材包拆开,混进了一个小包去。一路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回到明德堂,熬药的妈妈劈手夺去,立刻就拆开使用。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放进去的药,给一起煮了进去。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下午,杨五娘喝了药,居然一下就不行了。我吓得够呛,想着要把药端走泼了。不想却被杨七娘喝住,非但如此,她还立刻请权家的医生尝药,权医生尝出了王不留行和番红花……当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小松花脸上又现出了一点恐惧,她几乎已经是在社区呓语。“我知道爹娘在夫人底下一直不得意,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巴个高枝儿,也和老妈妈一家一样,过着富贵的日子。但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大胆……” “还好当时兵荒马乱,也没有人顾得上我们。全都在忙杨五娘的丧事,到了晚上,我偷偷地跑到外头去,想溜回家问一问爹。到底是谁在背后闹鬼,没想到娘反而和我撞了个正着。她问我这件事有没有被人看到,我说没有,当时我在回廊拐角的地方,本来就隐蔽,大冷天的,也没有一个人在回廊里乱逛。娘松了口气,又叮嘱我,叫我挺住,谁都不要告诉。我又问他们,到底是听了谁的吩咐,做这样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娘只说这是大人的事,叫我别管,又叫我什么都别说,任谁问了就只说不知道。等到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过个三五年,我们家就赎身出去,给我也买两三个丫鬟,让我过上小姐的日子。” “到了第二天早上,夫人回过神来,我们就全被锁了起来,一个个地轮番拷打……”小松花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她一下清醒了许多,似乎是被回忆中的痛苦所惊醒。“我也挺住了,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又学着身边人的样子,一心求死,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又过了二十多天,也没有拷打出个结果来,夫人似乎死了心。我们被送到乡下去看管起来,倒也没有受太多的苦。爹娘时不时来看看我,虽然不能见面说话,但也可以给我送一点东西,就这样三年过去,事情好像已经都被忘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不用说了。 七娘子也没有顾得上许凤佳的反应,见小松花不再说话,她又追问,“你爹娘上头的那个人是谁,你一点都不知道?” 小松花摇了摇头,“不知道。” 也对,对上位者来说,小松花这样的小丫头也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她要是知道太多,岂不更是个麻烦? “那么我问你姐夫的事之后,你为什么惊惶得立刻想出一篇谎言来骗我。”她厉声问,“你姐夫到底是什么来历!” 小松花静默下来,不再说话,七娘子又冷笑道,“不要以为你在这样迷糊的时候,还可以编出一套骗得过我的谎话!” 这最后一声厉喝,似乎终于是摧毁了小松花的心防,她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姐夫本人出身来历,似乎也有些隐衷,可到底是什么,家里人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又轻轻啜泣起来,“是我做的事,不干姐姐和姐夫什么。我不想为了这件事带累姐姐一家。爹娘是没有办法,自作自受,可是姐姐多年前就出嫁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问,“你不知道那人是谁,那情有可原,那你知道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亲朋好友,是关系又密切,平时又不大走动,你们家承受过他的照顾,但明面上却和他们并不太亲近的?” 小松花思索了片刻,她轻声道,“要说也就是吴勋家的,是姐姐的干妈,似乎姐姐很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姐姐,就认了干亲。不过她是红人,又是账房,平时也很少上我们家来坐……” 272善变 七娘子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疲惫地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活页,递到了小松花跟前,“你自己看看,若是说得没错,就摁了手印吧。” 小松花却是看都不看,只是在衣上拭了拭手指,便要去咬,七娘子忙止住了她,又拿起印泥,让她摁过手印。这才一边收拾案头的东西,一边叫人进来,“带她下去洗澡吃饭,让她好好睡一觉,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竟是丝毫都没有休息,照旧是虚应故事地将余下的七八个人审过了一遍,这才示意下人们进来休息,自己带上书册,和许凤佳一起出了屋子。 许凤佳自从进屋之后,就是一片沉默,一直到此时和七娘子一道走出门来为止,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两夫妻站在屋外,望着暮色,一时竟是谁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劳累了一天,又兼用心过度,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檐下站了站,才勉强凝聚起力气,轻声催促许凤佳,“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许凤佳嗯了一声,却还是一脸的深思,直到随七娘子进了西三间,才摸着下巴,缓缓地问她,“你这个房间,布置得倒很有意思。把窗户糊上纸张,这是为了什么?” 男人就是男人,当此情景,如果是一个女儿家,只怕早就和七娘子议论起了五房的险恶用心,许凤佳想的却是七娘子把审讯室布置得很不错。 七娘子不禁啼笑皆非,“你现在又没有刑讯的需求,就算有,哪个刑房不是黑乎乎的,我这一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许凤佳却很认真,“还是算得了什么的,我看小松花到了后头,为了让她睡觉,真是巴不得什么都告诉你了。从前我是一点也没想到,不让一个人睡觉,原来是这样残酷的刑罚。” 他大有钦佩之色,火热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七娘子,半晌才感慨道,“唉,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当年西征,若有你在身边,也不知道能省我们多少事!”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若我是男人,才不会这样费尽心机,在内宅中争斗……拿了杨家的钱到乡下买几亩地,每天逍遥浪荡,日子不知过得多么自在,哪里和今时今日一样,费尽了心思,和几个妯娌这样斗、斗、斗!连纳妾不纳妾,都还要受人的脸色。” 她平时提到许家家人,是绝没有一句不好,尤其当着许凤佳的面,更是从不抱怨平国公,此时难得口出恶言,许凤佳也不禁一怔,他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心翼翼地道,“怎么,是不是又发烧了?看你一脸的倦色——我看今晚就不要再谈这事了,先睡吧?” 七娘子话一出口,自己也感到后悔,见许凤佳又这样陪着小心,越发有些愧疚,她摇了摇头,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歉。“就是心头一时间很烦恶……” 顿了顿,又慢慢地走到许凤佳身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 许凤佳动了动手臂,顿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又上下抚摸着七娘子的背心,安慰她,“既然算定了是五房再没有错,接下来的事,你就交给我去办,你也别再操心了。钟先生不是说了,你这个病要少用心才将养得好……” 七娘子想到权仲白的话,一时间心头更是烦闷,她闷闷地道,“我还忘记告诉你——” 就将权仲白的话说出来给许凤佳听,又跺了跺脚,恼恨道,“真是讨死厌了,他也是,五嫂也是,公公也是,祖母也是,一家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我算计你你算计我的。我,我……害得我小孩都不能生!” 她一辈子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许凤佳不禁纵声大笑,亲昵地在她耳边道,“小时候你要是肯对我这样发一发娇嗔,我简直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见七娘子眉立,他忙又道,“现在也高兴,现在也是高兴的。” 又放低了声音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往后十多年间,爱生几个就生几个,就是不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天下男人,再没有不看重子嗣的,尤其是许凤佳的身份,即使已经有了四郎、五郎,他始终还有很大的生育压力。七娘子虽然心头一甜,但也忍不住闷闷地道,“撒谎,真的生不出,你又该着急了。” 许凤佳却摇了摇头。 他热得发烫的双眼,对准了七娘子的剪水双瞳,竟是有了罕见的严肃认真。 “孩子这种事,还是看缘分,求也求不来的。”许凤佳又收紧了怀抱,将七娘子抱紧了。“我问过权子殷,他说你气虚体弱,就算将来将养好了,生育时危险始终要更大一些。如若没有跨过这一关,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一生宁可就四郎、五郎两个,我也不愿你拿着命去拼……” 他一向是嘻嘻哈哈,言笑无忌,很少将心思显露到面上来。唯独只有几次动情时,才流露出心底的情绪,七娘子与他双目相对,一时间不禁怔住,只觉得这一年多以来的种种辛酸,在许凤佳的这一望里,居然也就这样渐渐地消解开了。想到他处处回护,为了当时一诺,不惜再三忤逆平国公,私底下更是罕见地开明,对自己和封锦的来往,虽然吃醋,却也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她的双唇就慢慢地扬了起来。 很多事,真是要细水长流,才能水滴石穿。 “话也不是这样去说的。”她软软地道,“以前并不觉得,倒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生孩子也不是为了传承香火。”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盯着许凤佳的领口轻声道,“若是嫁到别人家里,我也未必会动这个念头。” 以七娘子的性子,这句话,已经是难得的甜言蜜语。 许凤佳顿时连连啧声,“今儿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杨棋居然说了这种话——” 七娘子恼得接连捶打了他几下,想了想小松花的话,又不禁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就是忽然间觉得,这样机关算尽,什么事都要绕上七八个弯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了。” 她抬起头来,略带些恳求地望着许凤佳,轻声道,“查了五姐的死之后,再过些年,等父亲……我们就分家吧。过一过简单的日子,乘我还能生,调养好身子,为你生个娃娃。这一世,我是再也不想算计了。” 许凤佳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半晌,才点头道,“好。把善礼的事查清楚之后,你这一世,便再无须这样操心。” 一如既往,这句话一点都不浪漫,却让七娘子感到无比安心。她一下纵身入怀,又紧紧地抱住许凤佳,在他怀中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孩童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四郎和五郎脆嫩的童声隔着门飘了过来,“爹娘吃过晚饭没有?” 两夫妻忙分了开来,七娘子一边整理鬓发,一边开了门,“四郎、五郎又吃过饭没有呢?” 四郎、五郎都道,“吃过了。”五郎更是眨巴着大眼,质问七娘子,“我们晚饭前过来,立夏阿姨说,爹和七娘都有事出去了——是做什么去了呀?” 七娘子不禁一笑,“自然是有事嘛,五郎连这件事都要管?” 就安顿着两个孩子在身边坐下,“既然来了,就罚你们陪爹吃饭。” 四郎含着一枚松子糖,含含糊糊地问七娘子,“娘不吃饭吗?” 七娘子笑道,“本来是不吃的,可要陪你们的爹,也只好吃一点了。” 许凤佳敲了七娘子脑门一下,才在两个孩子对面落座,威严地问,“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偏偏他对孩子们越严厉,两个孩子却越爱粘着他,五郎就要爬到许凤佳腿上坐,一边舞动着手脚,一边娇声道,“先生教我们画了画,还、还教我们写了十个字——” “还教我们背了一首诗!”四郎又抢着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五郎就合着急急地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嗯。”许凤佳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你们回头也要能默写下来是最好的了。” 七娘子忙道,“别听他的,先生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你们爹呀,就只会心血来潮,给你们添功课!” 许凤佳一瞪眼,还没有说话,四郎、五郎就笑着道,“还是娘最好了!” 西次间内,丫鬟们来往穿梭,摆着晚饭,又为西三间添了灯火。透过玻璃窗子,灯火融融处,依稀就传出了一家人此起彼伏的笑语声。 # 虽然两个人心里都藏得住事,不至于一出门就开始讨论小松花的口供,但七娘子到底没有别的消遣,全心全意,都在办五娘子的案子。等到吃过了晚饭,将两个孩子哄回了西翼去睡,各自梳洗过了,七娘子就和许凤佳商量。“你看,该不该将肖家老两口请来讯问一番呢?” 许凤佳倒也难得地没有提‘晚饭后不谈风月’的规定,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略作沉吟,便以征询的语气问七娘子,“我看还是别打草惊蛇了吧?” 从前只晓得说一不二,如今终于也会征询自己的意见了。七娘子抿唇笑了笑,自己又盘算了一会,才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本来把人拉上来盘查,就已经够打眼的了。五嫂最近这么不消停,只怕还是因为这件事,要是提审肖家两口子,我怕她着急起来……” 她并指成刀,在空中虚虚地划拉了一下,续道,“吴勋家的虽然被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到底没有喝药,必要的时候,她的指证也是蛮好用的,我们不必因小失大,现在,还是要先找到五嫂这一番计策的证据。” 许凤佳想了想,又自叹息起来。“听说是她,我怎么连一点讶异都没有,就觉得果然是她……唉,此女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丧心病狂至此,作出了这样的事来。” 他毕竟是个男人,只是稍微叹息几句,就问七娘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查?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没有?” 竟然已经是隐隐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当今大秦,胸襟及得上许凤佳的世家子弟,恐怕也不太多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免得许凤佳又骄傲起来,她沉思了一会,就和许凤佳商量,“我始终放不下的,还是祖母那里不知去向的十万两银子。以五房的本事,赔本生意她肯定是不会做的,十万两银子,断断不会是蚀本蚀没了的。还有四嫂说的五万两银子,加起来也有十五万两现银,说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她的动机,并不难猜,我也已经有了一点想法。只是这十五万两银子究竟去了哪里,我是好奇得很。” “高利贷那边,有没有消息?”许凤佳虽然并不赞成七娘子去找封锦起五少夫人的底,但既然送了信过去,反倒是问得比谁都积极。“按理说都是四九城里的事,怎么说,几天内也都该有了答案。” “表哥公务繁忙,一时顾不到这里,也是有的。”七娘子不免为封锦辩解了几句,又续道,“我总觉得十五万两拿出去放高利贷,实在是太不稳当了,她恐怕也不敢……这十五万两,恐怕还是有别的去处。只是一时间也想不上来,十五万两本钱的生意,又是怎么能偷偷地做。又为什么不能和祖母说明白,非得要用骗的,去骗出那十万两来。” 两个人计议了一番,也都觉得奇怪。要知道十五万两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就是开个银楼,也都够了。不过不管是什么生意,也都不是悄无声息可以做起来的。而如果是正当生意,五少夫人更没有必要瞒着太夫人。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线索太少,也都没个答案。许凤佳索性就不提此事,又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五哥对这些事,知道得又有多清楚呢?” 五少爷平时嘻嘻哈哈的,和许凤佳看着倒很亲热。七娘子也拿不准两人关系到底如何,正自寻思时,许凤佳又道,“按理说,五哥的性子和大哥一样,都没有多少争强好胜的心思,不像是三哥、四哥那样锐意进取。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宫中做个侍卫,也没有谋外放的意思……” 他的手又不禁放到了胸前,缓缓地摩挲了起来。 七娘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在广州的那一次遇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人也是会变的。尤其娶了五嫂之后,枕头风吹着……” 许凤佳的目光就悠远了起来,他慢慢地道,“唉,从小我受了先生的责罚,在太子爷那里受了气的时候,也就是五哥会听我诉诉苦了。” 他闭上眼,又收紧了拳头,半晌才轻声道。“只盼着兄弟阋墙之事,下一代,是再别有了。” 273数落 第二天一早起来,许凤佳便把这十多个下人又送回了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七娘子也不动声色,权当没有审问过小松花,对着几妯娌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就是当着五少夫人,也都没有露出一点不对。 因为本来和范家议定了是七月成亲,如今换了于安,范家的意思,还是想在年内把亲事办了。太夫人又希望在于安成亲之前,为于平物色一门亲事,免得乱了序齿。七娘子连日来都在忙碌于安的嫁妆,一并张罗着在四九城里物色合适的男丁。又有端午在即,家里也有些琐事需要处理,再加上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一赌气,这胎儿就不消停。接下来的十多天,她是不忙不忙,每天也有一堆事要做,竟是十多天里,都没有腾出手来处理五娘子一案。 不过,或者也是因为如此,五少夫人看到七娘子时,态度倒要和气多了,就是太夫人都没有提起通房的事。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不是没有感慨。 私底下就和许凤佳感叹,“从前不知道的时候,只觉得我的确也做得不对,进门起就没有给祖母好脸色看,难怪老人家有了机会,就这样排挤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做得再好都没有用,老人家的心眼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偏去了哪里。” 眼下情势,是明摆着太夫人偏心五房,恐怕对五少夫人下毒一事,心中也不至于无数,只是采取默许态度。再加上那十万两银子,还有随着七娘子查案脚步而起伏的态度……要说太夫人完全是被五房蒙骗,恐怕许凤佳是自己都不相信。 不过,许凤佳可以说五少爷的不是,甚至是抱怨四少爷的强势,但平国公和太夫人的不对,他却是很少说起。毕竟大秦还是以孝治天下,很多事,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爷,也要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七娘子见他并不搭话,神色有了几分尴尬,又转了话题笑道,“其实我还好奇得很,你说五嫂是一开始就有把五姐毒死的念头,还是只想让五姐身子骨并不太好,以便可以多掌权几年,从中获利呢?” 这个问题,许凤佳却也答不上来了,他反而问七娘子,“且不说王不留行很难分辨,番红花是有异香的。熬药的婆子怎么就那么心粗,也就跟着丢到了罐子里去煎着?”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也不是个个熬药的妈妈,都能精通药理的,又要忠心又要能干,哪有这么多人给你用?熬药的胡妈妈早都不知道受了多少鞭,她是发了多少个毒誓,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茅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她的底,也早都被起了多少次了,全家人都是我们杨家过去的陪嫁,和府里人是泾渭分明……这要还能有什么不对,那以后是再也没有下人可以用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就是私底下告诉你,胡妈妈这个人,我是早就熟悉的。虽然在月来馆的时候就很有体面,但这个人忠心有余,能力却很不足,粗笨得很,会让她去熬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五娘子的这个决定,本来就不够妥当。 许凤佳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他闷闷地道,“善礼其实一点都不笨,可为什么……” “五姐那个性子,放纵自由,倒是带了一分侠气。”七娘子淡淡地道,“要做当家主母,就少了几分谨慎。我早猜到她必定是要吃上几次亏,才能醒悟过来的,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这一次跌倒,五娘子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只有院子里丫鬟们的说笑声,透过窗户隐隐传了进来,点缀了这沉重的寂寞。 过了半日,许凤佳才道,“对了,过了端午,我们去安富坊走一走吧。” 他半坐起身,盯着七娘子道,“今天封子绣给我送信,说是舅母这一向身子不大好,恐怕是有些不好的样子。封家在京城又没有多少亲人,请我们如果方便,就到安富坊去坐一坐,陪舅母说说话。” 他虽然还是很少称呼封锦为表哥,但说起封太太,倒是很客气。 七娘子忙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又屈指盘算,“端午正日不说了,要进宫朝贺的,说不得又要在宫里耽搁半日,出来就是几个孩子的生日,虽说小事,我不在家也不好的。对了,你要记得,大嫂说她娘家远房一个堂弟,和于平倒是年龄相近,最近进京来是要在国子监读书的。出身呢我问过了,父亲当年也做过四五品的大员,这个人自己也争气,去年考了举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就和许凤佳算了半日,才算得五月十日可以腾出空来,到封家走动。许凤佳又叮嘱七娘子,“到了宫里,记得先到皇后那里坐一坐,别心急火燎,就去景仁宫找你六姐……” 他又不由得失笑,“算了,说到人情世故,你比我行!” # 到了四月底,于翘七七过了,难免家里又是一番的祭祀热闹,许夫人也特地从小汤山回来出席仪式,七娘子又免不得将为于平相看的人家告诉给许夫人知道。许夫人听了倒很满意,又和太夫人商议了,太夫人也无话可说,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寻机将韩家少爷带到家里来,给平国公过目了。平国公也甚觉妥帖,于是韩家又写信过来提亲等等,一直忙乱到了端午正日,一大早七娘子又起身换了正装,与五少夫人一起进去给太夫人、许夫人看过,两人一道进宫朝贺皇后。 大秦规矩,每逢佳节,内外命妇都要朝贺中宫。由于众藩王一律不在京中,这样的场合,自然以牛家、孙家等几家为尊,七娘子领着五少夫人进来,倒是想先找到权瑞云,同她说几句话,却不料周围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权瑞云的身影。倒还是五少夫人眼尖,推了推七娘子,笑道,“你看你们家弟妹在孙夫人那里呢。” 七娘子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权瑞云果然和二娘子站在一处,正和牛夫人寒暄,她忙道,“五嫂,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 五少夫人笑着摇了摇手,“我这边也有些亲戚要说话的,六弟妹自个儿过去吧,一会散了记得找我一道过慈寿宫去请安是真的!” 孙家、杨家也都是七娘子的亲戚,和五少夫人的确是不沾边,七娘子客气了几句,也就和五少夫人约定了一会从坤宁宫出来了再互相等等。就和她分手,自己分开人群,近了二娘子同权瑞云。 以二娘子的身份,平时进宫,必定是命妇们包围的对象。倒是权瑞云虽然是阁老媳妇,但其实自己没有诰命,还是靠权仲白的面子,九哥未得功名,她已经有了诰命在身。平时进宫,除了七娘子有空和她说说话,二娘子往往无暇搭理,更不要说被命妇们围在中间奉承了。不过今时今日,她身边的热闹却也不逊色二娘子太多,竟大有一呼百应的意思。 看来,六娘子这一胎最直接的受益方,还是杨家。 见到七娘子过来,二娘子和权瑞云都绽放笑容,权瑞云更是亲热地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七姐才来,我刚才找你半天。” 二娘子更是把七娘子叫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瘦了!” 她们两大红人都对七娘子这样亲热,众人望着她的目光,自然也多了一分敬重,就有人笑道,“这是哪家的媳妇儿?我看着倒是眼生呢!” 众人自然又免不得是一番介绍寒暄,一时权夫人到了,又领着权瑞云走到一边窃窃私语,如此扰乱了一阵。内命妇们方才从坤宁宫里出来,七娘子抬眸望去时,却没有见到六娘子的身影。 “六妹两重身子,最近天气又热。”她还没有转头,二娘子就在她耳边解释,“娘娘就让她别出门晒着了。” 她又轻声哼道,“你看牛淑妃那得意洋洋的轻狂样子!” 七娘子游目望去,果然见得牛淑妃一脸的春风,当先从坤宁宫里出来,头扬得高高的,要不是还记着场合,面上没有带出跋扈,简直就要把坤宁宫当作她的地盘了。 她不禁在心底无声一笑:牛淑妃越得意,六娘子也就越安全。 “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才是坤宁宫里的主……”她细声细气地附和二娘子。 二娘子就要比七娘子多了三分愤慨,“生了个男孩儿就这样得意……” 她没有再说下去,便露出了悦目的笑,走到人群前头,带着排班站好的外命妇们,进了坤宁宫。 # 从坤宁宫里出来,众命妇们便次第退出紫禁城:许太妃派来的小宫人倒是已经等得久了,七娘子找到五少夫人,又安顿她,“我要随二姐进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五嫂也一同来?”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笑吟吟地体贴七娘子,“恐怕是我为了宁嫔的事吧?——我就不去了,倒是先进慈寿宫陪姑姑说话好些。” 七娘子本来也就是虚客气,她翻身出去,又随二娘子一道进了坤宁宫私下拜见皇后,对皇后嘘寒问暖了一番,三人这才坐下说话。 和上回见到皇后时相比,这位贵妇人显然要憔悴得多了。她虽然才只是望着三十岁的边,但鬓边居然已经有了一点白星,神色间那股坦然自若的风度,也渐渐地为严厉刻板取代:仅仅是半年时间,皇后的心境,似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不过,她对七娘子倒是要比从前更亲热得多了,“也有半年没见到善衡了,怎么样,这一向可还顺心?” 七娘子心知肚明:二娘子到底还是没有贪掉自己和六娘子的人情。她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皇后,“家里虽然忙,但日子也还平顺。” 皇后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展现出了亲昵的态度,就笑着打发她,“知道你着急到慈寿宫说话——从慈寿宫出来,别忘了到景仁宫看看善莹,她这一向身子沉重,只是在自己宫里安坐养胎,正是少人说话的时候。你就多陪陪她,坐得晚一点也不妨事的。” 一般外命妇在宫中逗留,总是不敢太没有分寸,往往吃了午饭,也就告辞出去。皇后这就是特别给六娘子恩典,也给七娘子面子了。 七娘子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见二娘子给她使眼色,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小七就冒昧告退,先到慈寿宫去走走……” 皇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轻声道,“好,以后得空,也经常进来请安。” 她却再没有以前的城府——七娘子才站起身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她低声而急促的抱怨,从身后追了过来。 “就是前儿晚上,皇上又到牛淑妃那里去看皇次子……” 她不禁不寒而栗,加快脚步出了坤宁宫。 慈寿宫里的气氛,就要比坤宁宫轻快得多了,七娘子进门时,恰好看到安王站在檐下,手里拿了个艾草做的小虎正在把玩,她连忙露出笑来,冲安王招了招手,问道,“小王爷在玩什么?” 安王顿时放下了手中的艾草,上前要给七娘子行礼,“六表嫂——” 他素来天真活泼,举动又和顺知礼,虽然见面不多,但却和七娘子很能说得上话,七娘子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命缕,为安王系在了胳膊上,“这是六表嫂送你的,你两个表侄儿也都有呢。下回,让你六表哥把你接到宫外去,和你两个侄儿一道玩。” 安王顿时一喜,“六表嫂没有骗人吧?” 他在宫中,也就只有太子一个年纪相仿的小玩伴,两人身份辈分又都有差,毕竟不能两小无猜。七娘子只是提了几次要带安王认识四郎、五郎两个年纪相近的小伙伴,安王就已经上了心,几次见到七娘子,都嚷着问这件事。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道,“现在天气热,等进了秋,六表嫂问准了你母妃,就把你接出去。” 两人是站在檐下说话,安王还没有答话,里间就已经传出了许太妃的声气,“谁在外头?” “母妃母妃。”安王就一溜烟地进了屋子,“六表嫂来了!” 七娘子忙跟在安王后头进了堂屋,给太妃行礼。“小七见过姑姑。” 许太妃见到七娘子,素来是一脸的笑,可今日虽有安王凑趣,笑意反而淡了几分,她点了点头,“还当你要先去景仁宫,再过这里呢。” 七娘子心中打了个突,她掂量着回道,“二姐拉着我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边就又寻思了起来:太妃该不会是把太子自渎一事消息走漏,算到了她头上吧? 不过,以六娘子的玲珑,安抚太妃,当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太妃有所怀疑,这么久过去,气早也应该消了。上回自己进宫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就还很热络…… 她飘了五少夫人一眼,暂且把思绪排开,又道,“皇后娘娘又叮嘱了小七几句,问了些外头的事,这就耽搁得晚了些。让姑姑久等了!” 许太妃似乎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冷淡,她顿了顿,才换出笑脸来,亲热地道,“不要紧,我正好和你五嫂说说话!” 就打发五少夫人,“宁寿宫那边,刚才已经送牛夫人去牛淑妃那里了。我们也不要太招摇,你六弟妹一会儿也要去景仁宫的,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为好。记得给你祖母带声好,就说我平安,只盼着她老人家也平安康健。” 五少夫人忙起身给太妃行礼道别,“祖母在家日日夜夜,也就是惦念着您了……” 许太妃很感慨,“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不能尽孝,终究是人生一大遗憾。” 就亲自起身,将五少夫人送出了慈寿宫,这才背转身来,打发安王,“乖孩子,出去玩去吧。” 一等安王出了宫,许太妃就放下脸来,数落七娘子,“真是个傻孩子!要不是你五嫂说起,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傻成这样!” 饶是以七娘子的淡定深沉,亦不由得要被许太妃的责骂,骂得怔了一怔。 274、帮助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脸上的迷茫,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叫七娘子,“坐到姑姑身边来!” 握了七娘子的手,细细地道,“你婆婆身子骨不好,和你又是亲戚,又不算亲戚,很多话,怕是也不方便点拨你。你母亲呢,说到底又不是亲生亲养的,就是她那个性子,自己也不能容人,非得拖到三十岁开外,才给你父亲开脸纳妾,你不要学她!” 她语气亲昵,虽然有责怪,但却到底是亲昵的责怪,七娘子听在耳中,倒是先松了一口气:许太妃到底还是没有和她生分。 旋即又有些生气:五少夫人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记给她找些麻烦,让她无暇去查五娘子的案子。那边才提审当年明德堂旧人,这边她就敢在许太妃之间影影绰绰地说自己的不是。 要不是自己已经从小松花口中逼问出了真相,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纳闷五少夫人这一向怎么这样沉不住气,频频出手,挑动自己和家中长辈的关系。 七娘子又忙收摄心神,听许太妃教育她,“大家大族,谁身边没有一两个通房?屋里干干净净,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是你有了四郎、五郎两个子嗣,这是你亲外甥,又是襁褓间就到了你屋里,不算你亲儿子,算什么?” “有了这两个亲儿子,你还看凤佳那样紧,不许他开枝散叶,这件事传到了外头,不要说别的,你公公第一个就要看你不好。”许太妃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的推心置腹。“就不说这能不能容人的事吧,只看你有了四郎、五郎,却还是当自己没有子嗣一样,非得要自己亲身生了一个,才肯让凤佳去别人屋里。这不是明摆着把两个孩子当成了外人?”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要不是许太妃提醒,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过问题。 许太妃望她一眼,她满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到底你年纪还轻,看事情,总是有所疏漏。要不是你五嫂对我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在这样的小事上马失前蹄!” 她换了口吻,把责怪,换成了勉励。“你是个好孩子,别学外头那一等上不得台盘的妒妇,听姑姑的,回头给身边的几个贴心人开了脸。凤佳外头里头,也都有了面子,待你自然更好,决不会和你离心。好好把两个哥儿养大,越发说白了,庶子生得出生不出,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从许太妃的角度出发,这番话倒的确是出自好意的提点,七娘子心中百味杂陈,她轻声道,“要不是姑姑告诉我,小七还真不知道,这件事被外人看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她一下揉起了眼睛,作出了一脸的委屈,心中却早已盘算了起来,不过一瞬间,就已经有了决议。 就又挨得许太妃紧了一些,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外人想得那样……姑姑看小七是不是那样不能容人的人呢?” 许太妃顿时动容,“哦?” 她一下又换了欢颜,“我就知道小七不是这样的人!姑姑又怎么会看错?只是……你五嫂说得,也都是实话吧?” 七娘子心头冷笑,面上也显出了一丝不以为然,“五嫂巴不得抓住我的每一个错处,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将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不和,摆到了许太妃面前。 以许太妃的精明,当然不会看不出两个少夫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在七娘子强势崛起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接触五少夫人的机会。老人家顿时就犯起了沉吟,一时半会,都没有开口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许太妃对许家,想的还是一碗水端平,尽管可能特别偏爱六房,但也绝不会站在六房这边,来讨伐其余几房。她又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才低声道,“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前头五姐去世的那件事了。” “姑姑也知道,五姐的不幸,背后是有文章的。”七娘子端出了一脸的感伤,“可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父亲与母亲,自然犯不着这样做,祖母老人家,更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说来说去,疑凶还是要着落在几个嫂嫂哥哥身上……” 虽然这个道理,也没有谁不明白,但像今天这样说得这么白,却也还是第一次。 许太妃不禁悚然动容,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见她不答,就越发说破了。“世子一直觉得,他为了许家在外拼命,家里却有人算计他的妻子。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心冷。这些年来,为了此事,背后也没有少生气。一面,是气凶手太过大胆,一面也是气此人不出,看着几个哥嫂,心中始终都有芥蒂……请姑姑恕凤佳心胸狭窄之罪!” 她一下要跪,却又立刻被许太妃扶住了,老人家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老泪纵横。“姑姑明白,姑姑明白!” 七娘子又徐徐道,“说来说去,此事到底还是因为嫡庶有别,凤佳他身为嫡子,年纪却小,哥哥们心里不服气,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嫡庶相争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凤佳说,在四郎立为世子之前,他也不想有庶子出生,免得让几个孩子之间,重演如今的尴尬……” 许太妃自己是嫡女,自然能体贴许凤佳的心思,平国公却是庶子出身,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他更同情居长却不得正位的庶子们。是以这番话,对许太妃说得,对平国公却是说不得的。 许太妃果然已经是一脸的感动,握着七娘子的手,好半晌才道,“姑姑……姑姑没想到这一层……唉,你们小夫妻的日子,也过得很苦!” “再说,”七娘子又垂下了头。“凤佳师从沧州武学名家,练就了一身的武艺。据他说,师父曾有吩咐,这一门工夫要想再精进,虽说无须断绝□,但也要少近女色。因此前前后后,家里原来就有的两个姨娘也好,我这里安排送去的丫头也好,他是都看不上眼。又说,我既然没有这样的要求,倒不必耽误她们的青春,你安排着放出去嫁给好人家,倒胜似在府里无所事事。” 她面上泛起红霞,轻声道,“就是我们之间,也都很少……” 这番话,更是说到了老人家心底,许太妃自己多年无宠,七娘子太受宠,她看不过去,太无宠,她却也是看不过去的,这一下恍然大悟,不禁就叹息道,“那也苦了你了。” 就又陪着她出主意,“既然内中有委曲如此,你倒是白白背了一个妒忌的名头,唉,偏偏这话,也不好和兄长直说……”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道,“这倒无妨,为人媳妇,受一点气,又算得了什么。姑姑不必为我担心——就是五嫂的事,我也没有怪她……” 她有意留了一个话尾,许太妃果然上钩,直问,“这又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将五少夫人账本上的问题,添添减减地说了出来,听得许太妃直瞪眼睛,半日才道,“你说得对,家和万事兴!一点银子,还是别计较了。” 她又不禁恨恨地道,“老五媳妇这也实在过分了,谁宠出来的胆子!三万两银子也敢吞?” 见七娘子但笑不语,这才想起来太夫人一贯偏爱五房,曾经在自己跟前,为五房讨过了几次面子,脸上不禁一红,于是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以为忤,又陪许太妃说了些家常,提起了接安王出宫玩耍的事,“表弟今年也挺大了,若是姑姑放心呢,择一天接出宫去玩……” 提到安王,太妃顿时一脸的柔软,“好,好,你们心里有这个表弟,姑姑还有什么说的?” 她又让安王过来谢七娘子,“等进了秋,让你出宫到六表嫂家里玩。” 安王顿时捂住嘴,一脸的不可置信,“母妃答应了?” 七娘子和许太妃笑着交换了一个眼色,许太妃又摸了摸安王的额头,嘱咐他,“别又玩得满头大汗的。” 待得送走了安王,才低声勉励七娘子,“虽说凤佳有那样的戒律,你自己也不能放松了,还是要乘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以后老了,也有人来服侍你!你看看姑姑,有了安王之后,日子都硬是开心了几分——” 七娘子倒是难得地起了一份焦躁。 随着年岁的递增,不但外界给的生育压力逐年增大,就是她自己,都感到生育的愿望,渐渐地膨胀了起来。 可眼前摆着有多少事要她操心…… 她一下又收敛了乱糟糟的思绪,对许太妃绽开了笑容,“小七明白,这一向,也、也在用心努力……” # 从慈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赶着穿过中轴线,进了紫禁城东翼的景仁宫。 和上次来访时相比,今天的景仁宫就要热闹得多了,尽管六娘子人在殿中没有现身,但宫中里里外外,还是有不少丫鬟在来回走动,有的抱着西瓜,有的端着冰盘,见到七娘子,脸上都绽出笑来,轻声细语地招呼,“世子夫人到了。” 得宠不得宠,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来景仁宫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么颓唐冷清,见识到了今日的阵仗才晓得,原来宫中真正的红人,日子是这样过的。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和气地道,“诸位都辛苦了。”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六娘子早已经迎了出来,笑着道,“七妹今儿来得晚了!我没等住,先吃了午饭,不要紧吧?” 她是孕妇,别说午饭,就是晚饭提前吃了,七娘子又怎么可能生气。她握住六娘子的手,细细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嗯,还是一样漂亮!” 六娘子不在意地道,“也是长了一点斑了,权先生说这也没法避免,还安慰我,等到孩子落地就好了。我说我现在哪里还管这一点斑!先伺候好肚子里的小祖宗是正经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坐下,在阳光下,七娘子再细审六娘子的容颜,果然见得她娇嫩的脸颊上,多了一两粒斑点,却是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今次不同往日,两人才坐了下来,就有宫女过来进献点心,六娘子犹问七娘子,“在太妃那里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在我这里吃一口?” 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要吃你们这里的温吞饭,进几口点心也就够了,等出宫去,再找补一点吃的吧。” 紫禁城太大,又不是处处都可以生火做饭,一般妃嫔的膳食,也就是由御膳房送来,路途又那样遥远,等到菜肴送到的时候,菜肴多半已经过了火候。所以众命妇都视在宫中用饭为畏途,七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六娘子不禁流露出少许得意,“托肚子里这个的福,总算不用吃温吞饭了。” 她瞥了外头来来去去的丫鬟们一眼,压低了声音。“娘娘说,牛淑妃身怀六甲的时候,宫里也有小厨房专门给她做饭。景仁宫自然也不能少,是以才满三个月,就挑了两个好厨子送进来。” 看来,牛淑妃的存在对六娘子来说,竟是利大于弊。七娘子也会意地一笑,“娘娘最近待你如何?” “牛淑妃生了皇次子之后,她对我就好得多了。”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尤其是太子那件事,娘娘很领我的情。现如今呀,我才叫万事不愁,只管养胎呢!” 虽然论美貌来说,如今怀了孕,六娘子看着要憔悴多了,但此时此刻,她脸上流露出的心满意足,却是几年来七娘子从未得见的。 她也欣慰地笑了,“那就好,我早就说过,只要等,你的出头之日,总会有的!” 六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弯起了眼睛,又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捏了捏。 姐妹深情,不言而喻,尽在其中。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若是五姐还活着,四姐也没有守寡,眼下姐妹们又该有多开心呢?”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有些感伤,正在出神,又听得六娘子问,“从前我这里不能帮你什么,也一直没有问你,在许家你过得还顺心不顺心。” 她顿了顿,又低沉地道,“五姐的事,查出个头绪了没有?” 六娘子是有了一点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给自己撑腰了。 七娘子心头不禁一暖。 她看了看六娘子的肚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已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倒是不在意这个,这几个月来,宫中腥风血雨,再不堪的事,我也都听过的。” 她都这样说了,七娘子也就将五少夫人的事告诉了出来,又叮嘱六娘子,“这件事暂时还不要和二姐、母亲提起。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贸然行事,很可能造成几家间不必要的误会。” 六娘子听得目光连闪,她问七娘子,“这件事如果是张氏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七娘子不屑地道,“还不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她顿了顿,又叹道,“到底她手段也要比五姐老辣得多了,若不是为了银子,她不必用下药这样的手段,也能慢慢地将五姐玩残。说到底,还是怕五姐胡搅蛮缠,彻查到底,将她也扯进漩涡里,让她不得不将到口的银子,再吐出来罢了。” 杨家女儿,陪嫁都是极丰厚的,六娘子进宫后也从没有为银钱犯过愁,她一下缩紧了瞳仁,“就为了这几万两银子,闹得五姐……” 这位素来天真可爱,活泼娇憨的妃嫔面上,也难得地蒙上了一层煞气。 她又问,“那你现在除了那份口供之外,有没有把握到关键物证……” “她也有些着慌了。”七娘子摇了摇头,“最近是不断给我找事,物证,还是要去找。” 六娘子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才断然道,“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要紧!到时候,你就带她进我的景仁宫来。” 她面上又闪过了一丝杀意,一字一句地道,“五姐不是喝了她的药去世的么?我就要她把这碗毒药,一滴不剩地给我喝回去!” 275、转舵 从宫中回来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进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黄浦找来说话。 “这一次进宫,已经和宁嫔提过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中的桂花清露,望着那透明的胶质缓缓漾开,一边安顿,“等到宁嫔生产过后,她自然会安排将你要进宫去。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书换到杨家,宁嫔也好名正言顺地开口要人。” 许家和六娘子虽然有亲,但是并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许家送人进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会这样安排,显见得是把小黄浦进宫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顿时喜不自胜,跪下来给七娘子磕头,“这辈子绝不忘记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才低声道,“你别急,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要你去做呢。” 她望着小黄浦,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你二姐小嘉陵在乐山居里,似乎是很有体面?” 有了入宫这根大胡萝卜吊在眼前,小黄浦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试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犹豫着道,“也的确有几分体面,毕竟二姐手艺灵巧,为人谨慎,虽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却也很受重用。”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划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说你二姐平时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给她的,是什么事呢。” 小黄浦一下就没了声音。 七娘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这件事,不会太难办的,只是没有一个乐山居里的人,也不大好办是真的。” 她也不着急,又低着头,用指甲描摹起了杯盖上的纹路。 小黄浦静了老半天,才低声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样,奴婢想着的是嫁到外头去。二姐想的却是在府内谋一个体面的差事,嫁一个体面的人家,也就是了。” 这本来也就是一个女儿家在这个年龄,最正当的需求。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给她这个?” “老人家年纪大了,对身边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紧,几次说过,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小黄浦眉宇间多了几分忧色。“说是自己年纪大了,到这个年纪,也实在不想身边再进生人。” 别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满打满算,也才是七十刚出头,要是再活得久一点,活到九十岁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岁没有出嫁,要嫁人就难得多了。 太夫人虽然精明厉害,但到底还是老了,这样一来,又让小嘉陵如何不与她离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黄浦,“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带到明德堂来,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黄浦眼神深邃,却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办到。” 七娘子就打发小黄浦,“下去玩儿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小黄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换衣服,少夫人出宫累了,也休息一会吧?” 七娘子笑着摇摇头,“还要去乐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过,现在换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气热了,这样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 就由小黄浦服侍着七娘子换了衣服,到两个长辈身边去问过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长一短地问了不少许太妃的事。七娘子顺便将接安王出来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满意,“难得你想得到,让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于宁、于泰亲近亲近,也好的。” 许夫人那里就更没有多少问题了,七娘子打过招呼,又回去明德堂里,安排了一些琐事,到了当晚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饭,丰丰富富和和气气地过了端午,第二日许太妃又有赏赐下来,众妯娌们一人都是一领玉簟,一把宫扇,唯独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头面。又有六娘子赏赐了一些宫中祛暑药并零碎小玩意过来,各家也都有节礼相送不提。 如此忙乱了三四天,七娘子这边事情也多,等到端午过了,许夫人动身去小汤山住,众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门,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为许凤佳要亲自送许夫人到小汤山去,难免又要过夜,七娘子倒是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自己起来,待要借机逃避打拳,又觉得打惯了一套拳,不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手舞足蹈地活动了一番,才进来洗漱过了,笑着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们上学去。等到半下午,小黄浦就带着她二姐进了明德堂,七娘子关着门和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出来去给太夫人请安。 七娘子进屋时,就看到于平凑在太夫人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她略略皱了皱眉头,倒没有多管——等到人都散尽后,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来说话。 “于平这丫头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懂事。”太夫人似乎很有几分尴尬,“范家的婚事是她不情愿,现在却又看着于安的嫁妆眼热。偏偏她母亲又出门去了,也只好私底下和我叨咕着,想多要一点嫁妆。这件事,你们看着怎么办吧?” 许夫人常年在小汤山居住,虽然对她自己身体有益,但府中倒的确渐渐有了太夫人一家独大的感觉,于平有事不直接和许夫人开口,还要和太夫人来说,实在是很有几分不懂事。 七娘子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勉强道,“虽说眼下是小七当家,但这个家里做主的,说到底还是祖母与父亲,这件事要怎么办,还是得看祖母、父亲和母亲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像于平这样,亲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计起了自己的陪嫁,就显得一点都不沉着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计,算计得薄了几分。 太夫人又何尝不懂得这个意思?她不禁叹了口气,“你公公是最讨厌子女们有这样的想法的,就是当年我们分家的时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传,只给世子的产业之外,其余是一律均分。你的几个叔叔们现在人虽然都在外地,但这些年来,走动也都很频繁,你公公一向是很着力于提拔携带弟弟们起来。” 本来按照当时的惯例,太夫人在世,几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过许家却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许夫人在这件事上,倒是罕见地结成了同盟,先老公爷一过世,就由太夫人主持着分了家。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太夫人续道。 “这件事,对于平来说倒是小事,她无非就是想要一点钱,以后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罢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只想着自己,要是闹到了你父亲那里。他反倒就要觉得兄弟姐妹之间情分淡薄,于平连个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还是你敲打她几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太夫人真是难得有这么好打发的时候。七娘子本来还当她要把这个难题丢给自己,此时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祖母是这个意思,那这件事还是不要往父亲那里报了。” 她顿了顿,“不过,四嫂毕竟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事,还是由四嫂来说,更显得名正言顺。祖母说怎么样?”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七娘子也说了不上报了,也把整件事答应下来了,这时候再杀个回马枪,太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难道还不让四少夫人去敲打于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面得罪人? 她一下就满心不是滋味:这人一不在乎钱,就难办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这时候为了回绝于平的请求,都免不得要坠入陷阱,出面去敲打于平。 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体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国公前说几句话……最好是能说得平国公有几分生气,当众敲打了杨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杨氏是比玻璃球还滑,前头答应得好听,后头一个太极云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个直性子,恐怕还巴不得于平多得一点陪嫁呢?自己这边才让她去说于平,恐怕转眼她就要嚷到平国公那里去。到时候,就成了自己这个做祖母的擅作主张,插手晚辈的事了。 和这个杨氏对垒,真是让人难受,就好像和一团棉花对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样轻飘飘软绵绵,是一点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里的利剑出鞘,一剑就让张氏到现在都还流着血。要不是在于翘的事上,失了平国公的欢心,现在五房想要挽回国公的欢心,真是谈何容易…… 她的思绪又飘得远了,过了一会,才笑道,“对了,说起来,这一向我没有看到你们明德堂的毛姨娘来给我请安呢。她也是我屋子里出去的,有了空闲,也要过来走走,陪我说说话才好。” 通房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软肋。 七娘子短短几天内被连戳了两次,心中真是有无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别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这两个字,似乎所有优点就都已经黯然失色。只有妒妇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额头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罢,一旦找不到别的把柄,只要提一提这通房两个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罢,毕竟是自己的选择,一点代价又怎么承担不起? “好。”她就弯着眼睛应了下来,又不无恶意地补了一句,“横竖她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做,能在祖母身边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气。”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气壮的态度,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恹恹地挥了挥手,让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临行前还要和太夫人确定,“于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说,还是小七出面……”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道,“还是我老婆子来当这个恶人吧!” 见她一脸的官司,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转身就走。 她就试探地稍微放软了态度,柔声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阖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觉得不好开口,就是小七去说,也是一样的。” 她难得让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势就把这件事,推给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烦难,就你去说,也是一样的。”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见得老人家今天的确是又被七娘子气的不轻了。 不过,七娘子自从入门以来,倒是也很少在乎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难得像现在这样,甚至还想着要安抚一下太夫人。 虽然她没有一点认错的表示,但仅仅是这一点服软,已经让太夫人心情上扬——却是越发又摆起了谱,反而显得更加生气,叫起了世子夫人。 这一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错非七娘子这样心思细腻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绝体会不到的。她转了转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来,就由小七去办好了。” 又和太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见太夫人爱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问太夫人,“说起来,祖母也有几年没出门逛逛了,正好五月里,潭柘寺起了新的弥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着去参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门走走的意思……” 这就是货真价实在讨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门排场必定很大,麻烦当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阵的。这是七娘子表态,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飘飘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样子,可是想到弥勒金身,到底还是有些没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去拜一拜,倒显得我们不够虔诚。” 七娘子脸上顿时现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悦,“那小七这就为祖母安排起来!” 太夫人双手合掌念了几声佛,才道,“总算你是懂得孝顺,祖母心里也就熨帖啦。” 她虽然话里有话,但听其意思,却似乎并不太生气,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善如流地道,“小七还有很多事不懂,现下母亲在小汤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谁呢。” 太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此女这是见风转舵,有了两边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气的笑了,“嗯,懂得这样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这一老一少于是相视一笑。 276规劝 于平的嫁妆一事,到底还是没能在府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七娘子才从乐山居出来,就进了慎独堂,正好四少爷也刚回来,两边见了礼,七娘子就开门见山,把于平嫌嫁妆少的事,告诉了四少爷夫妇。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哥哥嫂嫂的,对于平关心得不够。”七娘子一脸的自责,“也没有和于平把话说清楚,让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为嫁妆操心……” 不等四少夫人说什么,四少爷就是一脸的愧色,“六弟妹千万不要这样说,此事还是于平太不懂事!” 当时大秦的大家大族,是绝没有未出嫁的闺女来过问自己嫁妆的规矩,于平这个要求不但不体面,而且还很伤感情,隐隐就透了指责哥嫂父母偏心的意思,太夫人还是算疼她,所以才让七娘子不要告诉平国公,否则受罚事小,只怕于平以后在平国公眼里,印象就要大坏了。就连四房都要受牵连:毕竟于平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这管教不力的责任,多少还是要分到四少夫人头上的。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客气,四少夫人就赶着问,“那祖母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七娘子便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四少夫人,“四嫂私底下说她一顿就完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哥嫂自然要担待。这件事还是四嫂来说最合适的,不过于平既然开口,我想着,总还是要添几件大件的家具,不然孩子还真当我们偏心眼了……”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至少八成以上是六房所得,七娘子都这样大方了,四房还有什么话可说?自然是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下来。四少爷又谢七娘子,“还是六弟妹考虑得周到,于平不懂事,你四嫂也不懂事,平时让你操心了。” 当着弟妹的面,就说自己老婆不懂事,知道的说是客气,不知道的恐怕心里就要犯嘀咕了。七娘子不由扫了四少夫人一眼,见四少夫人一脸的甘之如饴,心中倒不禁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四少爷这样说,四少夫人才不会往心里去了。如若不然,以她跋扈的性子,不给对方一个难堪,这件事肯定不能算完。 她只做没有听到,就和四少夫人说起了到潭柘寺上香的事,“正好四嫂也去参拜一下,给孩子求个顺产平安符,一大家子再热闹热闹,岂不是两全其美?” 四少夫人是最信这个的,登时眉飞色舞,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胳膊,“好,六弟妹真是能人,居然连祖母都说动了,她老人家是最有福气的,我央着老人家亲自为我求一道符来,可要比自己求的更效验。” 四少爷却有些不以为然,咳嗽了一声,就站起来和七娘子告别,“六弟妹你慢慢坐,我去外头找几本兵书。” 送走了四少爷,四少夫人就拉着七娘子说私话,“你院子里到底还是要安排几个人服侍,免得五房又挑拨离间,拿你说事。你看我,那两个丫头,我是当晚就全送到你四哥房里了,第二天起来,我就闹不舒服……你四哥心领神会,也就那天晚上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碰那两个小**一根手指头。” 四少夫人这样做,倒的确是又堵了家里人的嘴,又得了体面实惠,说起来只是贡献了四少爷一个晚上,这盘买卖,还是合算的。 七娘子心中千回百转,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这里面很多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四嫂的好意,我明白的。不过总之祖母要看我不舒服,就是我做到十分,也能挑出十二分的刺来,除非我和五房一样,也变出一个有了身孕的通房来,不然啊,还是受着气为好。” 她很少对四少夫人这样坦白,四少夫人一时倒是听得怔怔的,半天才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 她眉宇间也被七娘子感染上了一丝愁容,七娘子看在眼里,又要反过来安慰她,“四嫂又和我不一样,肚子里这么一面免死金牌,是到哪里都不会受多少委屈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又摸着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嗐,什么免死金牌不免死金牌,也就得意这么一时而已。等孩子落地,我和你还不是一样!” 她却已经居之不疑,把自己的地位,摆到了七娘子之上。 七娘子心中五味杂陈,又和四少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从慎独堂出来。 在回明德堂的路上,又恰好遥遥撞见五少夫人带着那怀孕的通房丫头,悠闲地拐进了通向小萃锦的胡同里。 即使是以七娘子的城府,在吃晚饭的时候,颜色也有了几分不好看。许凤佳几次逗她说话,她都只是闷闷地嗯上几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先生就算有千百个优点,这千百个优点中,也绝不包括耐心一项,见七娘子颜色不好,他也有几分生气,嘭地一声将饭碗顿到了桌上,“今儿个到底怎么了?我就是在小汤山歇了一晚上,回来你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他顿了顿,脸上飘起了少许邪气,又道,“难道是我昨儿——”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倒是被他气笑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愤愤地向许凤佳抱怨,“自从五房有人怀孕,现在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问到我脸上,‘凭什么你没有生育’,我就奇怪了,我生不生关她什么事,非得要上蹿下跳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贤惠,她肯提拔通房……” 她生平最难得抱怨,如今抱怨了五少夫人几句,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就又住了嘴,叹息道,“偏偏她又占着理,她要拿捏我,我也只能让她拿捏着。谁叫我不争气,从小吃了毒奶,生不出孩子——” 她话才出口,就又戛然而止。 屋内一下就沉寂了下来,七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的吃惊,她甚至就像是要把刚出口的话压回去一样,一把捂住嘴巴,扭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做任何目光接触。 许凤佳慢慢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了桌上,他的声音很轻,“你再说一遍?” 虽然没有回头,七娘子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四处巡梭,似乎要把自己看出一个洞来。 自从两个人把话说来,达成和解以来,许凤佳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灼人的眼神逼视过她。 七娘子就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太太毕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其实已经婉转地回答了许凤佳的疑问。 许凤佳一下就沉默下来,过了半天,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一样,肩膀简直都要塌下来。“难道他也——” “善久并没有吃过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出来。“这件事,他也并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弥补什么,又急急地道,“不过,也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生了,权先生说了,身体养好,无须用心,再过两三年,还是可以生育的。” 许凤佳原本紧皱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这是向我解释?” 自己将遗毒一事隐瞒着没有告诉许凤佳,到底是因为不想他夹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间难做,还是因为害怕许凤佳知道了以后,以子嗣为借口,又要向外发展,这一点,是连七娘子自己都没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回视许凤佳,坦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到底,我也无须向你解释。就是太太那里,要不是当时权先生直言不讳,在她跟前说**后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没这个福分嫁进许家。” 许凤佳面上顿时浮上种种情绪,他盯着七娘子,这视线中似乎有愤怒,有怜惜,有痛惜,有担忧,还有说不清的种种怅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莫测的高深。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垂下头来,望着碗中的饭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为家里一向事多,我就没有想到这一头……” 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诉我,早就说了,拖到现在,无非还是不放心我。”许凤佳却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还是怕,怕我将子嗣,置于你这个人之上。杨棋,我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信用?” 他的话里居然没有多少情绪,不论是伤心愤怒,还是怜悯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静得有些过分怪异。 要欺瞒过此人,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当时如果嫁到权家、桂家,只怕以权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对她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但反过来说,许凤佳若不是这样厉害,和一个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该多无趣? 七娘子就抬起头来,诚恳地告诉许凤佳,“有恐怕是有,毕竟子嗣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万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还没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就是这样想的。” 虽然当时她已经对许凤佳说明自己不容易生育,专宠的结果,很可能是一生无出。但因为多思虑而难以生育,与因为遗毒难以生育,毕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说,这样也有蓄意欺瞒的意思。 许凤佳眸色深浓了起来,他的话音低得就像是耳语,“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只凭你的一个承诺,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该有多廉价?”七娘子认真地告诉许凤佳。“当时我也说得很清楚,你的承诺,换来的只是一个机会。余下所有,还要你自己来挣。” 她辩才无碍,许凤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来,又干瞪了一会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们女人小肚鸡肠的,弯弯绕绕特别多,我不和你计较。” 才调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轻声道,“那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这么过一辈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问他,“你猜我会怎样做呢?” 许凤佳顿了顿,才勉强道,“连你五姐的事,你都不会放弃,更别提这样的事了……只是四姨毕竟是你嫡母,这件事闹得太大,你没有脸面,在家里立足就更难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让七娘子不要过分,七娘子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话,又是有几分为我打算,几分出于私心呢?” 两夫妻居家过日子,总是有矛盾,这样把话摊开来说,反而比大家不说穿来得更好。 许凤佳好像吞了一个鸭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恨恨地望着七娘子,老半天才道,“杨棋,老天爷行行好,快拔了你的舌头去吧!”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轻松的笑。“去你的,没了舌头,你要欺负我,岂不就更方便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倒没有再提此事,等到就寝之前,许凤佳才又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的性子,什么事,都讲究个引而不发,伏脉千里。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一剑封喉。”在黑暗中,许凤佳的声音仿佛漂在七娘子耳朵边上,“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族谱里你写在四姨名下,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四姨的亲女儿,很多事,你也不能做得太招人眼目……” 许凤佳这话虽然有为大太太开脱的意思,但说得也的确都在道理上。七娘子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把话摊开了告诉许凤佳。“其实究竟九姨娘这一生的悲剧,到底应该怪谁,我心里也还没底。当年往事,实在太虚无缥缈,难以追溯,似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说法,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过错。” 她低声自问,“就算要报复,又该怎样报复,才是最好呢?又该报复谁才好呢?难道就只怪你四姨么?这件事,谁都有无奈,谁也都是情非得已。唉,人世间的恩恩怨怨,要总是黑白分明,能少却了多少麻烦?” 想到九哥,想到封锦、连太监,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勉励。“至少我已经很幸运,可以追查真相,不像九哥,一辈子都在亲母与养母之间,身处两难,连查明真相的勇气都不敢有。身为庶子,即使有了嫡子的名分,没有第二个兄弟来分产,这一条路,也还是比庶女更难走得多。” 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睡吧!这世上又有谁没有自己的苦?明儿还要去安富坊做客,太晚睡,你脸上又要挂着两个大大的卧蚕了。”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依在许凤佳怀中,沉沉睡去。 277梅花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娘子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自己要出门的消息,又说“要绕到潭柘寺去,亲自看看那儿清静不清静”,很快,就从太夫人口中得到了出门的许可许凤佳也没有去千户所,而是和七娘子一道上了马车,两个人只带了立夏同许凤佳一个心腹小厮小福全在车帮上坐着,两夫妻出了煤炭胡同,直往安富坊而去。 皇上既然已经默许了许凤佳和封锦之间的来往,一行人也就没有必要太低调,往常还要先到萧家打个转,今日是连这一道工序都省了,一行人绕过后海,一路慢慢地走着,许凤佳把竹帘高高撩起来,半开了车窗,向七娘子指点道,“这里再往里走,住的都是四九城的护军家眷,还有些外地来做生意的人,但不多,太监们有权有势,在此置办宅邸的也很多。不过新朝之后,因为连太监从来不搞这些,也就接二连三地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七娘子一年到头都幽居在家,难得出门几次,也要顾及体面,只敢从车窗缝里往外看,此时见到街景,眼睛怕不都要掉下来了,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要是被人看着了回去学嘴,祖母又要说我不尊重了。” 许凤佳满不在乎地道,“你看这一带,路面都要高到屋檐了,住家谁看得到你。骑马的比我们高,坐车的嘛,她们太尊重了,都是把帘子拉得好好的,更看不到你啦。” 他这一套歪理摆出来,倒让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她到底还是拉下了半边竹帘——又怕被许凤佳笑话胆小,便拉了拉他,轻声道,“你听小福全和立夏在说什么。” 两个人果然就都安静下来,听小福全问立夏,“好姐姐,你们屋里的中元姑娘,今年几岁了?” 立夏的声音里就含了笑意,“她和少夫人是一个年纪。” 小福全似乎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咱们家少夫人是十七岁进门的,进门也两年多啦,中元姑娘今年怕不要有十九岁了!” 他好像大吃了一惊,“不好——这十九岁的姑娘,岂不是连婆家都说定了?” 七娘子忍不住笑得要伏到许凤佳腿上去,“你这个小厮倒真是有趣的很。” 许凤佳有些脸红,“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当年和我在西北的时候倒是很机灵的,进了京城,脑子反而越来越笨了。” 他就抬高了声音道,“福全胡说什么,少夫人屋里的丫头,也是你胡乱打探得的?” 他虽然对七娘子没有办法,时常任她揉搓,但对下人倒是很有威严,小福全吓得抖抖索索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少、少爷恕罪——福全该死,福全乱说!”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自己几嘴巴似的,从车外传出了轻轻的脆响,七娘子吓了一跳,她埋怨地瞪了许凤佳一眼,“问问而已,我都没有说什么,你这么生气干嘛,害得人家还抽自己嘴巴。” “这小子鬼得很。你当他是真抽了?”许凤佳翻了个白眼,又提高了声音问小福全,“小福全,你真抽自己嘴巴了?抽了几嘴巴,说给爷听听。” 小福全尚且没有答话,立夏的笑声已经为他回答了。“少夫人,这小子鬼着呢,我看和中元比不差,您可别被他蒙了。” 许凤佳自己爱好自由,七娘子也不大管束他,平时他经常派人回来说一声,中饭就不回来吃了。许家规矩又大,女眷不能轻易出二门,当然男眷也不好随便进二门来,因此小福全和七娘子不熟悉,但倒经常让守门的婆子进来,把明德堂的丫鬟叫出来带话。想必是这一来二去,就和明德堂的丫鬟熟稔了起来。连立夏的话里,都带了一点熟惯与疼爱。 七娘子心中一动,巴不得马上就要问立夏几句私话。她看了许凤佳一眼,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笑道,“真是仆似主人,你这么坏,你的跟班也跟着坏。” 许凤佳哈哈大笑,“那以后我也不敢说你的丫鬟一句了,不然,岂不是拐着弯儿骂你?” 两夫妻隔着车门和外头斗斗嘴,又指点一回街景,车轻马快,很快就进了安富坊。 封锦还是同以前一样在车马厅等候,见到两人下车,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迎上前徐徐道,“升鸾和表妹来了。” 几时不见,他和许凤佳已经到了互称表字的地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些讶异,许凤佳却是春风满面,他在封锦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这么热的天,子绣你也在外头等着?来,快进去说话!” 封锦微微一笑,还是没有失去从容的态度,他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弯起眼睛笑了笑,称赞七娘子,“表妹脸上倒是多了几丝红晕,看着又康健了几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便安排,“难得几次过来,娘身子骨不好,都没打得起精神来见升鸾……” 许凤佳忙道,“正要拜见舅母!” 此时此刻,他已经很自然地认下了封家这门亲戚,舅母两个字,就叫得很响亮了。封锦扫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加深,又道,“还有上回封绫也没有来得及拜见表妹夫。干脆今次一并见过,我们再到外头来说话。” 许凤佳前几次过来,封锦是绝口不提要让封绫拜见表妹夫。今次会这样安排,足见也是真把许凤佳当成了亲戚。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好奇,她故意扯着许凤佳坠后了几步,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和表哥在燕云卫里都做了什么,怎么这次相见,一脸的老熟人状……” 许凤佳先不答她,被七娘子在腰侧拧了一下,才无奈地低声回答,“你明知道我嗓门大……这也没什么!你表哥在朝中需要一个朋友,我在家外也需要一个朋友,说起来又是亲戚,我们不亲近,谁更亲近?”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原来以为他会和你父亲修好,没想到这一阵子,两边还是不远不近的,倒并不像是私底下有交情的样子。” 七娘子顿时就想到了封锦当年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看来无论如何,封锦还是跨不过当年的那个心结。 七娘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没有出口。毕竟她身为大老爷的女儿,也总有很多话是不好开口的。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再三强调大太太毕竟是她的嫡母。 就算是以封锦和她的关系,她都不可能附和封锦对杨家的任何一点意见,她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以杨家的给予,数典忘祖吃里扒外之辈,不管在哪里都会被人鄙视。也因此,即使亲如封锦,也无法在报复大太太一事上,给她任何支持。 除非她将九姨娘去世的真相告诉封锦,可到了那时候,九哥又要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亲母之死,他到底知情不知情。生恩养恩之间,他又该怎么选……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走,脚步就慢了下来。 偶然一抬头,却看到许凤佳和封锦不约而同,也都在前方等她。这两个人一个挑着眉毛一脸的不耐烦,一个微微的笑,却都很有耐心地停下了脚步。 她一下就似乎把这些烦心事全丢到了一边,加快脚步赶上许凤佳,歉然一笑。“一时走神了,倒让表哥好等。” 封锦洒然一笑,又回身在前头领路,许凤佳就压低了声音数落她,“在表哥家里也这么失礼……” 两夫妻一边抬杠,一边进了屋子,封锦却是直接把许凤佳领到了封太太的卧房里,笑道,“娘,你听谁来了 封太太一双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了起来,即使是听到了脚步也并没有睁开。七娘子知道她恐怕已经全瞎,忙扯了扯许凤佳,响亮地招呼,“小七见过舅母。” 许凤佳跟着她跪下行过礼,也叫,“舅母康泰。” 封太太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她的声音比起两个年轻人来,就要微弱得多了,“安康,安康。” 七娘子虽然知道她有些病势,但因为封锦轻描淡写,语气也并不太急,就没有想得太重。但见了封太太,看她面若金纸,才觉得有些不对,不由得对封绫使了一个询问的眼色,乘着封太太和许凤佳寒暄,许凤佳问封太太的好。拉着封绫到一边低声问,“还以为舅母只是偶染时疾……” 封绫面色黯然,声音也放得很轻,“也请了权先生来看过,说是常年劳累,这一关要是过了,也就无碍了。若是过不了……” 她双眼泛红,有些说不下去,七娘子忙道,“一时有什么药材得不到的,遣人和我们说一声,家里别的不多,人参当归还是有的。” 话虽如此,但封家如今的富贵权势,根本不输许家,又哪里会有什么药材缺乏?只是再多的钱,也挽不回人命罢了。 封太太自己似乎也很看得开,“不要紧。”她和气地回答许凤佳,“现在家里这个样子,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手的,看不见东西,一天听听说书也好。个人有个人福气,个人有个人缘法,很多事,我也不操心,随缘就是了。” 封锦和封绫脸上都露出了一点愧色,封锦轻声道,“娘……” 却是话说了一半,又再没有了下文。 封太太没有搭理他,却握紧了许凤佳的手,道,“外甥女一生命苦,心地又是极好的。老身倚老卖老,就代她生母吩咐你,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伤心难过……” 许凤佳沉声道,“甥婿明白的,必定不会亏待杨棋。” 他的话虽然简短,但却透了一股斩钉截铁的气息,封太太欣慰地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又抬起头茫然地转了转面孔,轻声道,“善衡,善衡呢?” 七娘子忙抢前几步,握住了封太太的手,柔声道,“舅妈,我在这里。” 封太太一下握紧了她,又扭头道,“你们都出去吧,封锦带世子出去坐坐,封绫也休息休息,别老在我老婆子身边服侍。” 她遣人下去,肯定是要和七娘子说私话,这用意倒是明显的,众人对视了几眼,封绫先起身道,“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表妹喊一声就是。” 许凤佳和封锦随即也退出了屋子,一并两个伺候着的小丫鬟,都在封绫的暗示下退了出去。七娘子坐在封太太身边,又等了一会,封太太才咳嗽了几声,黯然道,“没有想到,恐怕是见不到明年的桃花了。” 她语调虽然微弱,但咬字清晰,一点都不像是要下世的光景,只是面色实在难看,身上又瘦得厉害,七娘子要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勉力道,“表哥辛苦了这些年,为的无非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您这就撒手去了,他心底又怎么过意得去呢?还是挺过这一关,多享几年福……” 封太太嘿嘿笑了几声,轻声道,“还是外甥女会说话。唉,舅母也不想这样早就撒手人寰,可命不由人,没准下一刻就撒手,也是说不定的事。” 她顿了顿,似乎正在思考着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又问七娘子。“黄绣娘有消息了吗?” 七娘子摇头道,“黄先生似乎真的不知去向,我一直没有联系上她。” 她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或者这就是命吧。要是命中注定再找不到,也就是真的找不到了。” 封太太嘴角泛起笑容,她低声说,“不愧是虹娘的女儿,真是七窍玲珑,你这是给我搭话口儿呢。” 九姨娘闺名封虹,却是一向很少有人叫她虹娘,七娘子咋一听,差一点没有明白过来,她微微一笑,也没有否认,只道,“舅母要是不想说,不说也没有关系。过去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她在追查九姨娘当年往事的事,封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她可能由于自己的理由与隐衷,并不愿开口述说。七娘子或者曾经考虑过从她那里诈出真相,但到底还是没有忍心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使心眼。时至今日,封太太都到了病重的时候,她就更不会表示出自己的渴望,给封太太带来负担了。 “你是个好孩子。”封太太又收紧了手,她轻声道,“万一舅母没有熬过这一关,以后封绫的婚事,就交到你手上了。” 没有等七娘子答话,她就续道,“你也不要强她,若是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想嫁给谁,也随她的喜欢,家世门第,都不要管,只取一个两情相悦,那就最好不过。” 在当时的大秦,这样的想法可说是极度离经叛道,尤其是以封家这样刚刚跻身于上层社会的人家来说,封绫的婚事,绝对是最有力的筹码,就算封太太想不到这个,至少门当户对几个字,也是难以忘怀的。七娘子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讶异地瞪大了眼。 封太太咳嗽了几声,又道,“还有封锦……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还以为我不清楚,其实当娘的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不拦着他,只要他开心,就比什么都强。” 她又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可要是有一天,他不开心了,他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就把他的婚事交给你了,善衡你在宫里有人,许太妃也好,宁嫔也好,甚至和皇后,都拐弯抹角连着亲,还有世子爷,和……和他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这辈子舅母求过你们母女太多事,没想到到了老还要开口,这件事,是舅母最后一次求你……善衡你,你……” 她情绪激动,抓着七娘子的手,已经握得她隐隐生疼,七娘子害怕封太太情绪激动之下立刻撒手,忙道,“您就放心吧,这件事,小七一定为您办到。”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话说明白了,“只要表哥有了别的爱人,不愿再和他一起,我一定帮表哥脱身。” 封太太总算放下心来,她握着七娘子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又扭过头,冲着屋角洞开的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京城的风真硬啊……不像江南的风,就算在冬天也是软的,只可惜,这一生怕是再看不到香雪海的绿萼梅了……” 七娘子生怕封太太就此撒手,却是一点也不敢回头,她盯着封太太,柔声道,“不要紧,等您病好了,让表哥陪您下江南去,就在香雪海我们家的别墅里住,住上大半年都成……” 封太太笑了笑,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好,舅母借你的吉言。就是身子回不去,魂也一定回去。” 没有等七娘子答话,她又接着说,“当年虹娘也喜欢梅花,郑连继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几年春天,他们曾经一起去香雪海看梅花?” 278故事 七娘子心中一动,她放低了声音,在封太太耳边道,“连世叔只是见过小七一次,我们也没有多说当年的事。” 封太太似乎放心了一些,又似乎多了几分惆怅,她挪动着身子,费力地寻找到了舒适的姿势,又轻声道,“他不愿说,也有他的道理。那些事在他来说,毕竟……唉,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郑家和封家是多年的亲戚,两家一向要好,郑连继从小就经常到封家来玩耍,你舅舅当时在私塾读书,考取了秀才功名,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又有祖上的薄产傍身,你娘的手艺补贴家用,家里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奢靡,但也很富足。” 封太太的声音渐渐地响亮了起来,她似乎为从前那一段满是快乐的日子所感动,脸上甚至放出了光彩来。 “封家家传的凸绣法,从来都是传女不传男,传人代代坐产招夫,你娘就是跟着自己的姑姑学的手艺。当时她才十四五岁,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日里只是在家飞针走线,一个月往往也能攒下四五两银子,一家人的花销从这里出,还是很宽裕的。我和她哥哥也都待她很好,她哥哥亲口说,这份银子给家里一半,余下的一半,就让她自己攒着做嫁妆。” “那时候在家的小姑娘,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到了新春元月,相公许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甚至还让她在香雪海住一夜再回来,他要读书备考,多半是我陪虹娘去的。” “虹娘虽然勤奋,但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时停了针线,脸上也会带出愁容,为终身大事出神。当时我还怀着封锦,相公心疼我,便给我买了一个小丫鬟来做活。我一下没了事做,就常常在虹娘屋里和她闲话。一年到头,她似乎只有在去香雪海赏梅花的时候,脸上的笑最灿烂。” “还有,郑连继偶然来我们家拜访时,她也经常出去和他说几句话。相公一心读书,关在书房里总是不出来,对这些事,是一点都不知道。是一直到郑连继上门来提亲了,才明白原来两个人之间早有了情分。” “当时我们家的几亩田地,一年也有几十两的出息。平时我们用得又省,虹娘一个月给家里的二、三两银子,已经足够花销,这些年来,家里也存了四五百两银子的家事。是预备给相公上京赶考时花用的盘缠,不过相公已经连着两次都没有考过举人,他的脾气越来越坏,甚至动了念头,想要捐一个贡生,直接到国子监去读书,以备会试。不过这份钱可不是我们家可以一下拿得出来的,这时候郑家上门提亲,相公就说,除非要一千两银子的聘礼,否则是决不会放虹娘出嫁的。并且还说定了,虹娘出嫁之后,针线上的所得,还是要分一半给娘家。要不然,就要郑连继入继封家,做封家的女婿。” “郑连继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入继封家,也就无法承继自己的香火,他又怎么会答应呢?相公想要的无非还是银子,一千四百两银子,已经足够上下打点,买出一个贡生的缺额来。可是这件事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虹娘也很生气,两兄妹吵了几次,虹娘口口声声,说这手艺是姑姑传给她的,和相公一点关系都没有。相公却说,这是家传绝技,虽然现在传给了虹娘,但归根到底,却还是封家的东西。准许虹娘将售卖所得的一半攒做私房,已经是对她的宽大,说虹娘不识好歹,不懂女子三从四德的道理,是个乡野泼妇。” “两兄妹吵得这样厉害,我心里也很不好受,那时候封锦才刚出生。相公对我很好,我就乍着胆子去劝相公,说虹娘从小就有主意,和她吵得太厉害,将来她肯定和娘家离心。她要是罢手不做针线,对封家也是很大的损失,相公听了,才稍微气平。并不再和虹娘吵得过于难听。不过虹娘却越来越难受,经常针线做到一半,便流起了眼泪。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说这些年来她为封家陆陆续续也赚了有二百两银子,而爹娘留下的遗产中,也肯定有她的一份,就算按出嫁女的嫁妆来算,三百两银子是肯定有的。希望我能将这三百两给她,她凑足了五百两,给郑连继做了本钱,想必一年半载,这一千两嫁妆,终究还是有望的。” 封太太的眉头又渐渐紧皱,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又握紧了七娘子的手,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说得对,如果说定不嫁坐产招夫,当时公婆留下的一千多两家事,肯定有一半是虹娘的。就是她要出嫁,我们也要给个三四百两的嫁妆,可是当年公婆去世时,虹娘还小,也就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姑姑去世的时候倒是说过几句,唉,但毕竟不是正经爹娘,相公听了,也没有往心里去。” “在家里的事上,我从来是不多说什么的,这次我知道,一旦和相公提起来。两兄妹肯定又要吵架,我想郑连继也是个爽快人,平时举手投足很有章法,他去做生意,不说别的,至少回本是有余的。便私底下做主,答应了虹娘,又帮她兑了五百两银票,和她一起送到了郑家。” “没想到郑连继自己也有三百两的本钱,于是虹娘就把自己的二百两给了郑连继,又将三百两银票还给了我。私底下对我千恩万谢的,说我要比相公通情达理得多了。”封太太唇边又挂上了苦笑,她低声道,“郑连继当时很高兴,他说他一赚到钱就回来娶虹娘,甚至还私底下请托我人,让我为虹娘多说几句话,不要让她哥哥将她胡乱配了人。我心里想,恐怕就是有人来娶,相公都不会答应的。家里的几亩薄田,又如何比得过虹娘的手艺?” “没想到郑连继一走就是半年多没有音信,相公又找到门路来买贡生,不但家里的积蓄都给了出去,还问虹娘要她的私房钱,说定算是借的,以后一定还她。虹娘拿不出来,也不愿意拿,兄妹俩又吵起来,相公追问到我这里,我……”封太太的声音忽然一顿,又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受不住打,便告诉了他。相公很生气,说虹娘是不识好歹,郑连继这个人绝非良配。两兄妹吵得不可开交,说了很多难听话。相公说要把虹娘卖到窑子里去,卖出二百两银子来,虹娘被他吵得烦恼起来,正好那时候布政使太太很喜欢虹娘的手艺,让她到府里说了几次话。虹娘便求了人,私自和布政使太太签了契纸,说定了在绣房做三年活,一年二百银子。回头把银子丢给相公,自己收拾包袱,就进了纤秀坊做工。” 当年的往事,就中居然有如此曲折,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她曾经以为是九姨娘私自挪用了封家的积蓄。可照这样看,倒分明是封大舅…… 她的眉头一下就蹙紧了,听着封太太续道。“你大舅舅……唉,你大舅舅也是看不开,虽然这手艺是封家的,但到了虹娘身上,难道就不是虹娘自己的吗?他口口声声,只说这是封家的东西。虹娘根本没有这个身份给纤秀坊做工,更何况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擅欺长兄,罪同淫奔。不过纤秀坊背后靠山太硬,相公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虹娘第一年也根本没有回家。我们只知道她在纤秀坊里做得不错,到了年关,我给她做了几件衣服,托她的好友黄绣娘送进了纤秀坊里,没过多久,黄绣娘又送了五两银子出来,说是给封锦的压岁钱。我知道虹娘虽然口中说得很硬,心里还是有哥哥嫂嫂的。” “那几年虽然虹娘做工辛苦,但家里的日子过得不错,相公打点好了关系,只等着岁贡时把他报上去,在国子监多读几年书,就可以参加会试。只是一个贡生要卖三千两,家里的那点银子还是不够,他又辗转问了虹娘,虹娘虽然没有完全答应下来,但也隐约答应了,会给家里五百两银子。她那几年在纤秀坊做得不错,太太很喜欢她,逢年过节,也都有赏赐下来。她的一副绣屏甚至还送进宫中去做了皇上的寿礼,苏州城第一名绣的名声,也就是那时候叫出来的。” 封太太的神色又暗淡了下来,她张开口,要说什么,又颓然止住了。 七娘子也已经知道,再往下,这个故事也就跟着变了调。她想要安慰封太太,让她不要再往下说,可是话到了口边,又再说不出来。 黄绣娘不知被封太太安排到了哪里,在这世上还知道当年往事的人,也就只有封太太了,她再不开口,只怕当年的事,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和她分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封太太到底还是又往下说。“唉,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当口,郑连继又回了苏州,虹娘的口风一下就变了。口口声声,这五百两银子是小夫妻以后立身的根本,是绝不肯吐出来给哥哥的。相公急得不得了,说虹娘傻,一个贡生的妹妹和一个秀才的妹妹,哪个身份嫁的人家地位高,岂不是一目了然?再说郑连继轻浮下流,决不是终身良配,虹娘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这门亲事就绝不能成。他就……他就……” “他就找到当年米商一案的凶手,将郑连继回乡的消息,告诉了出去?”七娘子轻声为封太太把话说完了。 封太太紧闭的双眼中,流出了几滴眼泪,她几乎是带了几分哽咽,“这件事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拼着被打死,也一定会拦住相公的。可是相公什么事都背着我安排,等我知道的时候,郑连继已经立不住身,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唉,相公只是不懂,郑连继就算再不可靠,奈何虹娘钟情于他,这又有什么办法,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 她一下握紧了七娘子的手,又哑着嗓子低声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是你大舅舅的错,和封锦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孩子,你,你别告诉郑连继这件事……” 七娘子垂下眼来,轻声道,“嗯,当年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小七不会说的。” 封太太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她黯然道,“以后的事,我是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贡生那里终于有了消息,你舅舅催那五百两银子,催得很紧。偏偏虹娘说,就是有银子也决不会给哥哥花,还说哥哥没有良心,不把妹妹当人。相公恼怒得不得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上门来求虹娘。说是家境清白富裕,看中了虹娘的人才,娶进去就是姨娘,光是聘礼就有四百两,人进了门还要再赏四百两的辛苦钱,你舅舅一听就动了心。我拼死拦着,说那家人背后指不定是什么势力,现在虹娘的绣工那样有名,纤秀坊也未必愿意放她走。可相公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把虹娘聘给谁,都随他高兴。大不了加倍地赔银子出来!还说,还说这户人家要比郑连继好得多,虹娘嫁进去了就知道他的苦心。我再四劝说,他才答应了到纤秀坊去和管事的说一说,没想到布政使太太很当一回事,立刻就叫他进去,问了很多那家人的事,也是一脸的不高兴……相公回来一告诉我,我就知道事情坏了,布政使太太是被我们得罪了。” “果然,没有多久,杨家就说,愿意出八百两银子做聘礼,给虹娘脸面,进门就抬她做姨娘……又说将来买了贡生,进京之后,还可以写一封信,让秦家管家多照顾你舅舅一些。相公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收了银子把虹娘接回家来,给她预备了嫁妆,还把余下三百两银子给虹娘傍身,说自己其实不是贪钱,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虹娘再四自作主张,他也不和虹娘计较。这八百两银子就当是给虹娘的嫁妆了,叫虹娘别不懂事,以后就明白他的心思。嫁给郑连继一个杀人犯,哪里比得上做布政使家的姨娘,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唉,虹娘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日日里以泪洗面,相公恼了,便问到虹娘脸上,问她这些年来,在郑连继身上赔进了多少银子。说、说虹娘**愚笨,只会把银子白填出去,还坏了名声,现在连嫁给一般人家,都无人要娶,能给杨家做妾,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封太太叹了好几口气,又道,“那时候封锦已经有五六岁了,相公成天抱着他和虹娘吵架,说这凸绣法这几年来给纤秀坊赚了多少钱,又有没有一分落在封家身上。说虹娘吃里扒外,私自把家传绝技出卖换钱,杨家谋夺我们家的绝技……他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虹娘就不开口了,相公说她也是觉得心虚,毕竟凸绣法是真的在她手上,冠上了别家的名头……就这样,虹娘嫁进杨家后,再也没有给我们一点消息,就是她去西北之前,相公得了贡生的身份,请太太开恩,接她回来吃一天酒,她也不来。她在杨家红成那个样子,又把纤秀坊壮大成了五间分号,日进斗金,她哥哥说她是忘了本。唉,他们兄妹之间的恩怨,我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只是黄绣娘有来看我几次,她说虹娘虽然风风光光的,但却并不开心……” “那以后没有多久,”封太太的语气更加低落。“你舅舅在上京之前,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得了绞肠痧,那年夏天居然就那样一病不起。为了这个贡生,将家底全都搜**净,好容易换来了这个头衔,却又落得个这样的结果。我们封家一下就露了败落,没了男丁掌事,几亩田地被人连占带夺,没有几年,生活越发难以支撑,我生封绫的时候落下了眼病,连绣活也做得不好。你表哥就只能上半天学,还是秀才看在当年同学的份上,不收他的束修……再往后的事,善衡你也就都知道了。” 七娘子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封太太咳嗽了几声,她疲惫地开了口,“这件事到底是谁对谁错,你舅母已经不能分辨。我没有知识,一辈子只知道三从四德,可你舅舅口口声声只是杨家和虹娘对不起他,我又隐约觉得不是这样。可封锦自小听父亲这样说话,长大后也深信不疑,以为是杨家谋夺了封家应得的银子,这孩子自小长大不容易,一心很崇敬父亲。我又、我又不忍心……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应当告诉他,应当告诉他……” 七娘子柔声道,“您也是无奈,小七理会得。” 她为封太太掖了掖被角,犹豫了一下,又道,“娘生前对我提起封家的时候,语气很少带着怨憎,我想,她是没有怪您的。” 封太太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她握紧了七娘子的手,连连追问,“你说的、你说的是真的?虹娘她不怨我?她不怨我?” 话一出口,她也明白了七娘子话中的意思:不怨封太太,但怨不怨封大舅,则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自失地笑了,一边拍着七娘子的手,一边轻声道,“唉,我还记得我带着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看完回来,给相公带一枝绿萼梅,从巷子里走几十步路,推开门进去,相公已经站在门口,笑着说‘人还没进院子里,就闻到了梅花香’……” 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化做了深浅不一的呼吸。 279纠葛 七娘子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封绫也已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清秀的脸盘上写满了疲惫,倒是让七娘子看了,心中有了几分不忍。 再没有比照顾一个病人更烦累的事了,即使封家如今再不缺服侍的人手,封绫的精神负担也依然相当大。 她就轻声嘱咐屋内的两名丫鬟,“舅母已经睡着了,你们都进去守着吧,免得老人家醒来了,身边没有人。” 又止住了封绫的贴身丫鬟要叫她的动作,低声道,“不要紧,我出去走走,让表姐睡吧!” 那丫鬟便把立夏从偏房带了出来,轻声道,“公子说,社区首发等世子夫人出来,便请您到外书房说话。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一边说,一边又带进了三四个垂髻小鬟进来,绕着封绫服侍开了,又是为她披衣服,又是来了人给封绫轻轻地打扇子。七娘子回望一眼,见这几个人行动有序,论气质,竟是不下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封太太这一世浮沉,亦不由得感慨万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立夏出了屋子,立夏便举起油纸伞来,给七娘子遮阳。一行人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园子,又出了二门,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青石甬道,拐进了外书房里。 外书房里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时过端午,正值盛夏,天气比较炎热。封太太是病人受不得凉,这才没有用冰,外书房内却是陈设了两座小冰山,几个侍女正在冰山附近徐徐地摇着扇子,将清凉送进屋内。七娘子才进得屋子,就觉得一身暑意消散了十之八九,给封锦见过礼,她便在许凤佳身边首发坐了下来。 许凤佳和封锦之前显然在谈朝堂上的局势,见到七娘子进来,封锦只说了一句,“这件事能不能成,还是要看杨大人的意思。”便对七娘子绽开一笑,道,“老人家难免比较啰嗦,耽搁表妹这么久。” 这是他的客气,七娘子自然不能当真,两边忙客气了几句,封锦才道,“表妹托我办的两件事,封锦都已经查出了个究竟。也就都是这几天的事,前些日子比较忙碌,耽搁表妹行事了。” 他总是这样客气,连许凤佳都有点受不住,他笑着说,“子绣干嘛和我们这么客套,社区首发你忙,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能帮得上忙,已经是你的情分了。再客气,反而显得大家生疏。” 他这话倒是透了亲昵,封锦笑了笑,倒也没有回嘴,便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事,“京城里走黑的几户人家,其实燕云卫私底下都看得很紧,会放印子钱的,四九城里一共是十九个大庄,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是定了数的,一庄不倒,决不能再立新庄。这十九个大庄头或者依附大商家,或者干脆就投靠了大家大族。虽然与表妹联络有亲的几户人家持身自重,不肯牵扯进来,但也有一些显贵私底下手脚不很干净,和这样的人家都有来往。要取得证据,难免就要得罪这庄头背后的人家,尤其是贵府的五少夫人找的这一庄,背后那户人家,身份又太贵重,若是一定要拿到账本——虽然也不是不能,但动作太大,难免过于张扬,恐怕失去了表妹夫妇首发托我的本意。” 封锦从来做事,一向是轻描淡写,背后做了多少工夫,他是不会告诉出来的。这一次难得将查明此事的过程说得这样详细,七娘子的心早就提了起来,她却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望着封锦,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封锦的目光在七娘子和许凤佳脸上略一巡梭,又收了回去,他望着手头的小笺,面上现出了沉吟之色,过了片刻,又徐徐道,“不过,虽然没有抄录出来,但封某到底也有几分薄面,还是翻阅过他们的账册。社区首发张少夫人历年来陆陆续续利滚利,从一开始的一万两银子,到后来又有几笔投入,等到承平二年秋天支取出去,收手不做的时候,本息合计,已经有五万两银子在庄头那里存着。” 即使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和许凤佳交换了几个眼神,封锦看在眼中,秀丽的眉头又微微蹙起,他接着道,“这四九城里,白道有白道的规矩,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庄头虽然走的是印子钱这样阴损的路子,但却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物。五万两银子是丝毫没有留难,就为张少夫人支取去了。表哥也就只能打听到这里,至于那五万两银票,最终为张少夫人怎样花销,就没有打听得到了。” 他能提供出这些消息,已经令七娘子喜出望外,就连许凤佳都道,“表哥不要这样说,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到哪里去打听这种事?” 他又有了些遗憾,“可惜还是抄不出账本,这件事,也就是大家心里知道……” 话说到一半,被七娘子拉了拉袖子,却也就住口不说。 封锦笑了笑,又道,“不要紧,接下来这个消息,对你们来说或许会更好一些。” 他就把手底的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张,推到了许凤佳面前,笑道,“你们自己看吧。这条老蚯蚓,背后的身家可不在小。” 还没等许凤佳翻阅,七娘子已经抽出了一张五彩斑斓的契纸细细审视起来,社区首发一边看一边惊道,“表哥是怎么连原契纸都拿得到的?” 封锦漫不经意地道,“燕云卫把他的家抄了个底朝天,这东西又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他又夸七娘子,“还是表妹当过家,这一抽就抽到了他最贵重的家当。要比升鸾的眼光毒得多了。” 许凤佳不以为忤,也凑过来细看七娘子手中之物,他的目光一下就凝结住了,老半天才低沉地道,“这条船连带上头的货物,该不会正好价值十五万两吧?” 封锦鼓了几下掌,才道,“虽没有十五万两,却也差不离了,少了整条船连货物一共二十万两银子,十四万两五千是老蚯蚓的本钱,余下五万两是另一个本地东家,这船就是他亲自督造的。还有五千两银子,说定了是算作船老大等人的干股。这条船已经是得了名额,可以随孙侯爷的第一批军船一道出海。最早今年秋天,最迟明年春天,就要首发出海去了。不过这件事,当然还得看表妹夫的意思。” 以二娘子和七娘子的关系,就是这船主把关系打到了孙立泉身边最当红的副官身上,只要七娘子一句话,要扣他也是轻而易举,七娘子和许凤佳都明白封锦的潜台词。七娘子忙站起身来给封锦行礼,“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表哥才好了!” 封锦摆了摆手,拿许凤佳的话来堵她,“再客气,反而显得大家生疏。” 他又笑着向许凤佳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审他的,所以也没让你再费事,直接把他一家锁进京了。现在诏狱里关着,升鸾什么时候方便,就写个条子过去提人。” 只看封锦都为许凤佳考虑到这个地步了,就能知道他对这件事的确是上心去办之外。社区首发甚至于对许凤佳当年受伤的内情,乃至许家内部的斗争,很可能都已经影影绰绰地猜出了大概。 许凤佳一咧嘴,大大咧咧地谢过了封锦,“那感情好,我明儿安排好地方,就来找表哥要人。” 到了这一声表哥,他才是叫得情真意切,叫出了一点真情。 七娘子也顾不得再和封锦客气,她早已经开始了紧张的思考。 封锦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又微微地一缩,他忽然向许凤佳低沉地道,“要是升鸾不介意的话,有一些事,封某想要私底下问问表妹。事关长辈……” 许凤佳也看了七娘子一眼,见她置若罔闻,眼中异彩连连,手指在几案上点来点去,一时有了喜色,一时又皱起眉头,不由失笑道,“杨棋又走神了。” 他轻轻在七娘子肩上拍了拍,“你和表哥在这里说话,我出去喝一碗茶。”也不问封锦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七娘子,便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封锦赔罪,“升鸾他举止粗鲁,得罪表哥了。” 封锦笑着摆了摆手,“少将军是个心胸宽大的人,善衡能和他一起,是你的福气。”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一扇窗户,又举起手来遮着额头,看向了天边的烈日,这强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竟将他的肌肤点染得如同最美的白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无法逼视。 七娘子想到这命运弄人之处,让小小一个封家多年来起起伏伏,封锦也由富足人家子弟,社区首发变作贫寒少年,再一鱼跃龙门,如今身居高位,却似乎并没有比当年快乐多少,心中也是感慨,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表哥是想知道舅母对我说了什么?” 封锦背过身来,半边身子依然是靠着窗门——他这是又有意将自己和七娘子的共处,暴露在了窗外人的视线之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黄绣娘的踪迹吗?”他低沉地道,“其实她就住在京郊一个小村落里,去年年底,嫁给了当地一个鳏夫,嫁妆甚至还是娘亲手安排,这件事我也是近日里无意得到蛛丝马迹,循线追查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话想问她,虽然不好去打扰她生活的平静,但子绣也可以代你转达。” 七娘子瞳仁一缩,几乎反射性地就想要答应下来,但是思之再三,这感激的话,到底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当年往事,可能从黄绣娘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又有多少意义呢? 九姨娘已经化为尘土,身为生活的失败者,她再也不会为自己说话。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黄绣娘也好,封大舅也罢,大太太、大老爷、连太监,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剧中有过自己的错误,社区首发然而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上,他们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么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黄绣娘出卖了九姨娘,将她的凸绣法传给纤秀坊众人,又何尝不是因为九姨娘有撺掇大太太聘她为妾的念头。 而九姨娘为什么要这样撺掇大太太,却是因为她和娘家决裂,已经没有了一点依靠,要在深宅后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肮脏的事,只怕都会去做。 封大舅视凸绣法为封家私产,的确失之刻薄,但他不许九姨娘和连太监往来,却又有什么错呢。郑连继本来也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婚姻对象,身为九姨娘的长兄,他有这个身份来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这么多年之后,去追寻恩与怨之间的分际,纵使已经追寻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难道她还要报复封太太,报复黄绣娘,报复连太监? 她又拿什么去报复大老爷,她有什么筹码能够报复到一个在宗法上占据了绝对权威的男人,而又不损伤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毁掉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子嗣。 大老爷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报复,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报复大太太呢?她又该怎么报复,怎样报复,是把自己也变成凶手,来报复又一个凶手,还是…… 七娘子就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她低声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领了。不过,社区首发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已经知道,再去追问,也只能问得烦恼。这件事,我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封锦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又轻轻地笑了。 “善衡这是意在言外。” 只听这一句话,七娘子就知道封锦的确有探问封太太与她那一番私话的意思。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在这世上,有多少事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不能把话摊开来说,从而酿成重重误会,甚至是多年心结。 “舅母说,她其实并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只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够过得开心,与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来,望向了封锦,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能两情相悦,其余一切,舅母都并不计较。” 封锦顿时悚然动容。 这个玉一样精致的男人,他的美曾经是脆弱的,曾经是温润的,如今随着时日打磨,反而越见内敛,所有一切情绪,似乎都被一张闲适而礼貌的面具遮掩。 在这一瞬间的惊讶中,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周身辐射而出了极致的张扬,在这一瞬,社区首发他让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们都极致美丽,也都极致寂寞。 只是封锦眼中,终于也渐渐地浮上了一丝真诚的喜悦,他站起来问七娘子,“娘真是这样说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缕笑,她疲惫地道,“老人家一生风风雨雨,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过。表哥尽管放心,舅母比你们都看得更开。”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别恋,转而恋上了别人。或者别人的脸会变,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脸色,是绝不会变的,到了那一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表哥请只管开口。” 封锦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着头沉思片刻,才绽开笑容,礼貌地道,“善衡的话,表哥记在心里了。” 七娘子看在眼里,终究不免叹息。 要离开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里那样容易。封锦如今富贵已极,手握滔天权利,身受真龙专宠,又有谁人可以如此果断,一声不爱,便将这一切放弃。 而如果真要放弃,自己的一个允诺,又岂能让封锦放心?虽说许家也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还是差了一点。 到了这一刻,他和皇上之间,只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论封锦本人情愿不情愿,或者终于也多了一丝利益纠葛。 她站起身来,就要向封锦告辞时,封锦又问,“杨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张少夫人有关?” 七娘子微露讶色,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况而言,社区首发只怕和五嫂脱不了关系。不过要找到证据,恐怕尚需一番手脚。” 封锦点头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气。” 他眼中又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光,“张家虽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绣眼中,也还不算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打从脊背底下窜起了一股凉意,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好,善衡先谢过表哥了。” 280、参拜 从封家出来,许凤佳一路都没有说话,甚至还在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封锦给出的资料。 七娘子却要镇定得多了,回到许家之后,甚至还去给太夫人问了个好,这才回到明德堂,问许凤佳,“表哥给的这些东西里,契约文书都是真品吧?” 当时的契约文书主要还是由手印来分辨真假,当然也就没有影印一说,只有拿到了真正的契约文书,才能指认邱智和五少夫人暗中勾结中饱私囊。这里面的道理,许凤佳也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道,“邱家所有的文书都在里面了。房契、地契、婚书、奴婢文书……都收在一起,封子绣是全给了我们,不过也就只是这一张船契有用。”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盘算了一会,才道,“船契你给我,和小松花的口供一道收好,我们现在也就只有这两样证据了。” 虽然说整件事似乎已经有了轮廓,但什么事也都得讲求一个证据,仅仅以船契为证,肯定还是扳不倒五少夫人。许凤佳将船契递给七娘子,紧接着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七娘子在封家已经有了一点眉目,此时便分析给许凤佳知道,“其实这件事,如果父亲不认小松花的口供,光从船契来说,根本没办法定下府中任何一个人的罪名。少说也要找到邱智和五房的联系。” 她望了许凤佳一眼,许凤佳若无其事地道,“这件事当然是交给我办了。” 从前年纪还小,生活在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进入青年,身边来往的人,女辈有许太妃六娘子,男人们则是大老爷、许凤佳、封锦等人物,这些人出身高贵,权动天下,说到人命,口气真是轻描淡写。七娘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他们的淡然,她暗自皱起了眉头,又叹了口气,才吩咐许凤佳。 “你不要把受伤的事情扯进来,一码归一码。如果五房的事,能够得到父亲的承认,父亲也不是什么蠢材,对当年的事,肯定会有所联想。”她将整件事分析得条理分明。“主要还是审出他和国公府内的联系,还要叫他找出物证来证明这一点。唯有物证,是决不会屈打成招的。” 许凤佳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七娘子的要求。他又寻思了一会,忽然道,“按照现在的证据,其实多半还是祖母要比五房更可疑得多……” 七娘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低声道,“这就是五房厉害的地方了,很多事,她是卖了人家,还要人家帮她数钱!” 如果能证明邱智和国公府内有联系,这十五万两银子的船契,就成为了府内一房吃里扒外攒私房的证据,而十五万两银子的巨额财产,除了七娘子、许夫人这样自己陪嫁本来就多的女眷之外,也就只有在府中经营多年的太夫人有这份身家了。 偏偏太夫人变卖十万两银子的事,又肯定是经不起查的,这些证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反而是太夫人最为可疑:私底下变卖了十万两银子的家产。曲曲折折地联系到邱智,置办了这一艘船……会在私底下做这种事的人,很可能也会通过五少夫人不断中饱私囊,她当然不希望许夫人的嫡系五娘子上台。倒是五少夫人,她为平国公所知的贪渎额度也就是三万两,自己的陪嫁又是有数的,平国公恐怕很难怀疑到她身上。 当然,太夫人本人会不会说明这十万两银子是为了给五少夫人填补亏空,那还是两说的事,但即使这样说明,由于贪污案先入为主,平国公恐怕是再想不到背后还有高利贷这样的曲折,只会相信五少夫人只是亏空了三万两,并且无力偿还。太夫人这下是跳进黄河也都洗不清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七娘子才是真正的明白了五少夫人的厉害。 不把自己的安排透给太夫人,是因为太夫人也不过是五少夫人手底的一枚棋子,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五少夫人想要让她知道的那么多。这个贵妇人长袖善舞,慎密阴毒,竟是将平国公府最具权威资格最老的女眷拿捏在了手心,让她东就东,让她西就西,隐隐约约,竟然还运筹帷幄,在千里之外为五房承爵的事就埋下了伏笔。要不是许凤佳身子骨强健结实,又有一点运气,一旦在广州殒命,再安排一点事故,说不定这世子之位,还真要落到五少爷身上! 这一连串阴谋之缜密、之复杂、之毒辣、之隐蔽,就是让她来安排,恐怕也都只能安排到这个地步了。 就算是自己手中握有高利贷的证据,想要将证据链串成一条逻辑线,恐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听封锦的意思,高利贷庄头背后的黑手,居然连他都不愿意轻易得罪,少了这个关键性证据,要把真凶剥离出来,还真是有一点难度。 就是明知道五少夫人恐怕就是毒杀五娘子、暗杀许凤佳的主谋,但若苦无证据,自己也只能看着她春风得意了…… 七娘子不禁一眯眼,就想到了六娘子做出的承诺。 难不成真要一贴毒药糊涂了事,让此女到地底和阎王爷解释去? 她又很快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让六娘子出手,只是下下之策,将来事发,平国公肯定会大发雷霆,六房在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到时候五少夫人虽死,但在地府恐怕只会笑得更加开心。 还是先看看许凤佳能不能在邱智身上得到什么消息吧! 实在没有,说不得只好将肖家人拉过来严刑拷打,看看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巴了。凡走过一定留下痕迹,五少夫人连番毒计,总不可能连一点破绽都没有留下来。 只要有一个破绽,七娘子就有信心将她从云端拉下,踩进泥里。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都忙着安排太夫人上潭柘寺参拜的事。 像太夫人这样的一品诰命要出门,排场当然很大,更别说她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这一次上香,竟似乎是皇妃出巡似的,七娘子先遣人到潭柘寺看过,定了太夫人上、用饭、小息的几处地方,又亲自安排了几桌上好的斋饭,从许家派了几个管事到香积厨里看着大师傅们做了几天饭,肯定潭柘寺处处干净,没有一点尘埃。又与亲朋好友们打了招呼互相送礼,这才将太夫人出行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当。 五月十三一大早,一家人都齐聚乐山居里——因为太夫人难得有兴致,也是因为国公府管得严难得出门,一家人都愿意去潭柘寺逛逛,就连四郎、五郎等孩子们,也都放了一天假,可以去寺里玩耍。因此乌鸦鸦一地是站满了人,平国公进来的时候,就向着太夫人笑道,“这真是儿孙满堂——凤佳怎么不见?” 七娘子忙起身道,“升鸾他最近衙门里事情多,今儿一大早就又进衙门去了。又说恐怕宫里会让他进去说话,今天一天恐怕都回不来。” 许凤佳如今也算是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人自小和太子交好,身上是又有战功,又有政绩,又平过西北,又为开南洋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更是直接进了军中千户所,时不时还有伴驾游幸的殊荣。要不是他自己知道低调,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是很可能的事——排着队和他套近乎的人,可以从西直门排到东直门去。因此今天众人都有空来陪太夫人上香的时候,就只有他没有空。 平国公毕竟是许凤佳的父亲,儿子有出息,他自然也是高兴的,捻须笑了一笑,反而主动为许凤佳向太夫人解释,“现在西北那一边,又要有事情了。凤佳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 太夫人笑得要比平国公更开心。“好,只要不是偷跑出去玩耍,忙一点就忙一点吧。” 众人一面说,一面往外徐徐行走,自有下人上前来各自服侍着上车上轿。太夫人自己坐了八抬大轿,余下几个孙辈的妯娌一人一车,七娘子带四郎、五郎坐在一起,于安、于平两姐妹一车,余下众男丁纷纷骑马扈从,徐徐从煤炭胡同出去,前头自然有清道家丁,将街上商贩行人哄散,如此缓缓走了半个时辰有多,已经出了京城,一行人便略微放开速度,又是一个时辰,便进了位于京郊西面的潭柘寺。 这是座千年古刹,就是当今皇后也有临幸参拜,接待王公贵族有丰富经验,因此尽管太夫人排场大,但潭柘寺接待得却很妥帖,众人都跟在太夫人身后依序参拜过了大雄宝殿,便四散了到各处去参拜随喜。最妙是占地广阔,不论男女宾都可以自由活动,女眷们不必禁闭在几个偏殿里,也可以在青山绿水中稍微走走。因此一等参拜过大雄宝殿,于平就拉着于安没了影儿,一并于宁于泰都过来央求七娘子,“六嫂,我们带着侄子们四处去走走好不好?”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大少夫人微笑点头,便道,“既然大嫂说好,那你们就去吧,记得不要把孩子们往人太少的地方带。” 又吩咐谷雨、春分,“跟着点,别让四郎、五郎受惊了。也别让七少爷、八少爷太调皮。” 于宁便又问五少夫人,“五嫂,和贤跟不跟我们一道去?” 五少夫人望了和贤一眼,见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后不说话,便道,“我看还是……” 她话说了一半,七娘子已经留意到和贤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她不禁莞尔一笑,冲五少夫人使了个眼色,五少夫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时,也就改了口笑道,“好呀,你们千万留神了,别让孩子们出事。” 既然如此,大房的和婉也就有份跟着出门,因为于宁于泰到底还小,几个做娘的都不放心,指派了一群养娘丫鬟们跟在后头,如此浩浩荡荡地一群人拉出大雄宝殿,屋内顿时就清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孙媳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再没有了别的话——她们可比不得未出嫁的娇客,不晓事的孩子,还是要在这里服侍太夫人的。 四少夫人眼珠一转,拉着太夫人踱到一边去窃窃私语,七娘子冲大少夫人笑了笑,自己便背着双手,鉴赏起了佛祖塑像背后的佛光雕塑。她站了一会,就听得太夫人笑道,“好啊,要老婆子给你求个顺产平安符?我说你这蹄子这一次怎么肯出来折腾,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好,好!给你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将声音放得更大,“张氏屋里的那个通房叫什么名字?一样也是有身子的人,索性我给她也求一个!” 五少夫人顿时受宠若惊,“这就是祖母疼我了,唉,四嫂也不早说一句,如若不然,我就把廖氏人也带过来。偏今天我怕惊动了她,又没有带她出门……” 太夫人笑着道,“也是你贤德,要换了别人,没准嘴上夸我好,心底还怨我提拔你这个通房呢。” 七娘子背转身来,给太夫人让出了参拜的空间,就好像没有听到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含笑踱到了殿前,眺望起了城外众山风光。 身后脚步轻轻,却是四少夫人也踱到了她身边来,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还不去扶着老人家?那是给你求平安符呢!” 四少夫人脸色阴霾,她轻轻哼了一声,声若蚊蚋,“是给我求,还是给廖氏求?什么牌名上的人,就因为要抬举五房,也放到心尖尖上疼起来了……” 看来,太夫人这句话虽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四少夫人却也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七娘子就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和她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吧,免得一会儿又有人逮着你的不是,搬弄是非了。” 四少夫人嘟起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回了太夫人身边,这边大少夫人就来邀七娘子,“我想到观音殿、龙王殿去上一炷香,六弟妹一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太夫人,又觉得在这里听太夫人的冷言冷语,也甚无味,便笑着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大雄宝殿,一边拾级而上,往观音殿而去。 潭柘寺不愧是京都名刹,沿路风景,的确是有过人之处,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对大少夫人感慨道,“虽说城里也有好些香火旺盛的寺庙,但进京以来,的确是以此处最为清幽。大嫂从前来过这里没有?” 大少夫人游目四顾,听了七娘子的话,她漫不经心地道,“有,我和欧阳家的妹子,就是在这里……” 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住了笑道,“你看,观音殿到了。” 七娘子只做没有听到大少夫人的失言,笑着随大少夫人一起,款款进了金碧辉煌的观音殿。 281、敲定 潭柘寺虽好,但太夫人多年来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只是吃过午饭,小憩片刻,也没有看戏,便派人将孩子们捉拿回来,又在潭柘寺内随喜了一番,便动身上车,一路慢慢地回了京城。 四郎、五郎难得到郊外玩耍,两个人都兴奋得小脸通红,一路缠着七娘子讲,“小叔叔带我们骑马来着,在林子里转了转,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再骑马?” 五郎又惦记着,“到了秋天,好多果子树都要结果呢,我们能来吃果子吗?” “娘,娘,爹今儿怎么没来?大伯还和光哥哥、亮哥哥打了一小会马球,大伯说我们太小了,不带我们玩……”四郎若有所盼,“下回等爹来,让爹带我们打!” 五郎响亮地点头附和,“娘也来打!” 两个孩子一路闹得七娘子不能安歇,直到太夫人派人过来问,“两个小郎君什么事这么多话?”这才都安静下来,却还是压低了嗓门在七娘子耳边低声地说着自己的见闻,七娘子被烦了一路,只得道,“好,下回叫你们爹带你们来玩,就让他一个人带,烦死他!” 提到许凤佳,四郎又惦记起来,“爹最近好忙呀,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了。” 七娘子只好解释,“最近他回来得晚,出门得又早,你们睡着了他才回来,你们没有起来,爹就出门了。” 五郎稚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思念,他嗫嚅着问七娘子,“要是今晚爹回来得还是很晚,娘就让他叫醒我们好不好?就说……就说我们想见爹!”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不是兄弟俩的亲娘,许凤佳又实在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父亲,还是因为孩子生命中最初的两年,一直在秦家长大,没有得到多少长辈的关心。两个孩子不但很懂事乖巧,在要求大人关爱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带了三分的胆怯。 七娘子心头一阵酸疼,将四郎五郎都搂在怀里,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轻声笑道,“当然好啦,要是爹不听话,娘就……嗯,娘就不许他吃饭!” 到底是亲儿子,七娘子话才出口,五郎就急急地道,“不要,娘坏嘛!做什么不许爹吃饭!” 还是四郎精明,“娘是说笑呢,傻福哥。” 一边说,一边又偷看七娘子的神色,似乎在肯定七娘子只是说笑,并没有虐待许凤佳的意思。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又露出了一点笑,“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底娘是不是说笑,明儿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依,和七娘子又夹缠了老半天,才掀起帘子,争前恐后地去看外头的夜景,等到进了家门再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饭,早已经都是累得前言不搭后语,连澡都没有洗,就在谷雨和春分怀里睡了过去。 七娘子的精神当然要比两个孩子都好得多,她又进了乐山居问了太夫人已经安顿下来,这才回到明德堂里,洗过了澡,才叫人端了一碗甜粥来慢慢地喝。 过了初更,小黄浦进来见她,今天她正好身上不舒服,没有跟七娘子出门去。见到七娘子,她行过礼,又笑着问了几句潭柘寺的风光,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珊瑚纸,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七娘子面前的小炕桌上。 七娘子眼神一闪,她若有所思地按住了这一叠光滑挺括的宣纸,轻声道,“得手了?” 小黄浦的声音里也有微微的战栗,却说不出是因为兴奋,还是隐约的恐惧,她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七娘子,“乐山居有个名次的大丫环,全都跟出了屋子,就是有脸面的老妈妈们,也都跟着蹭热闹去了。屋里就是二姐一个人可以进乐山居的门槛儿,其余全是在院子里扫地打水的小丫鬟,一切全不费事儿,我过去找二姐说话,两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二姐把东西搬出来,我们紧赶着抄了一份。又核对了一遍,一个数字都没有错,我塞在怀里,就又搭讪着出了屋子,从头到尾,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撞见:那些个摊不上跟着出门的人,全都不知去哪抹骨牌了,还有谁在院子里傻站着呢?” 七娘子打从心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先翻了翻这叠纸张,见果然是小黄浦娟秀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通篇。抄写了一年来的账务进出,其中某处某处变卖得多少银子,其中承平二年腊月里变卖所得的十万两银子,赫然是一条条都在上头,光光是这一次变卖的田产店铺,就已经占了一整页珊瑚纸。 七娘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打发小黄浦,“辛苦了,你下去歇着吧。告诉你二姐,我杨棋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只等眼前大事完了,我就着手安排她的事情。” 小黄浦当然不会不明白七娘子所说的大事是什么意思,她肃然给七娘子行了一礼,便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着眼前的账本,心中无数的思绪就好像浪花一样,打着旋儿转过来,又打着旋儿转出了心海。 要将太夫人拉下水,眼前的这些证据,的确已经够充足的了,而一旦只是将太夫人拉下水,五房为了自保,恐怕会全力栽赃,让太夫人百口莫辩,甚至是当场气死,都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了太夫人,五房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多大的动静。但……让五少夫人就这样逍遥法外,七娘子却很不甘心。 可如果要将五少夫人的行径公诸于众,现在的这些证据,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太夫人就好像一座大山,将所有的线索都阻断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将藏身之后的五少夫人,保护得太好。 等到进了二更,许凤佳也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甩着手吩咐立夏,“快准备热水,今天出了几身的透汗,不洗个澡,人都要馊了!” 又过来看七娘子碗里只剩一半的甜粥,“我不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一碗粥都喝不下去,这怎么行?等我洗澡出来收拾你!” 七娘子忙着为他脱去了外袍,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安排一些点心上来?” 一边说,一边就看到许凤佳外袍一角隐隐沾了血污,便扭过头去,叫过立夏来把衣服给她,道,“这件衣服怕是洗不净了,丢了吧。” 许凤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一边往净房走一边道,“下一碗面来就是了,今晚就想吃一口苏州的爆鳝面,别的倒没有胃口。” 七娘子被他一说,也勾起馋虫,感到饥饿,便吩咐立夏,“也给我下一碗黄鱼面来,若是黄鱼没有,就要一碗虾面,清清静静的,千万别放虾油。” 等到许凤佳出来,两碗面也送到了,两夫妻头碰头吃了大半碗面,七娘子才放下筷子告诉许凤佳,“祖母屋里的那东西,抄出来了。” 许凤佳顿时住了筷子,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道,“让我先吃完再说!” 几口将面条吞进了肚子里,一边拿过纸张翻阅起来,一边道,“巧,我这里今天也有好消息。” 七娘子不免一扬眉,半信半疑地道,“这才几天,邱智就已经招了?” “用刑嘛,凭他多硬的汉子,四五天不睡觉,也就什么都说了。”许凤佳淡淡地道,又换出欢容来逗七娘子,“你猜他究竟和府里的谁有联系?”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许凤佳自己卖关子不成,悻悻然道,“打了四天才告诉我,他是吴勋老婆的远房表侄,什么事都是吴勋吩咐他做的,他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到底是哪个。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很大方,又肯提拔他,能耐也非常大,因此也就一直听凭吴勋的吩咐办事。” “那你的伤势……”七娘子不禁拉长了声音。 “伤势他倒也说了,是上头那一位吩咐他做的,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我也没有让他写下来。”许凤佳的语气又淡了下来,“真要明白,在听到他的营生之后,父亲也就明白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道,“那按你的意思说,这个亲戚关系,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喽?” 许凤佳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真是千虑一失,你忘了么?他们是族内表亲,吴家也不是什么流民贫户,生老病死,那都是要上族谱的。”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又不禁埋怨自己,“哎呀,倒是忘记了吴勋家也是河北出身,不然早几个月,说不定就直接起了他的底,又那里要这样麻烦!” 她不禁精神大振,“有了这一层关系,事情有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交给谁去办?” “廖千户已经在去河北的路上了。”许凤佳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事情要是顺利,两三天也就能够回来。有了这个关键证据,事情倒是好办了。” 七娘子忽然失笑,“五嫂这一次,还是输在了她的高傲上。” 许凤佳不禁就抬起了一边眉毛,疑问地睇了她一眼。 “如果五嫂不是这样自信,自信她的计策决不会被我识破,又怎么会贸然将吴勋家的安排出来冲锋陷阵,平白折损了一枚大将不说,还让父亲心里对两人之间的联系深信不疑。”七娘子轻声为许凤佳分析,“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破绽,被我们拿到了她的痛脚。致使满盘皆输?为难我,是她走错的唯一一步棋,将来身败名裂,都要由这一步上来。” 她一下半坐起了身子,低声道,“这件事还是要告诉母亲一声,我看,你还是找一天到小汤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母亲,顺便再问一问她的意见。” 虽然许夫人现在已经退隐,但毕竟还是家中名正言顺的主母,这么大的事,七娘子就是要自作主张,都得先走个过场。 许凤佳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他几乎是激赏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按你说的办,等族谱回来,我立刻就去小汤山找母亲说话。” 他顿了顿,又问七娘子,“十万两的事,你也打算跟着捅出去么?”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十万两包括海船的事,现在都没必要捅出来,徒然把局面搅乱。这件事我还是另有安排,在五姐之死上,祖母到底清不清白,只看这件事上她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一二。” 她又冷笑道,“这一向我受到乐山居的拿捏,还没有正经给祖母回过礼,这十五万两船契,你不要和我抢,我是很期待亲手送到祖母跟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教出了多好的孙子,多好的孙媳妇!” 许凤佳一下怔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沉声道,“怎么,难道祖母私底下还在不断拿通房的事来敲打你?我还以为,我将态度表露得明白之后……” “你就是还不明白了,在这个世上,男人不纳妾,那一定是做妻子的不贤惠。”七娘子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轻声道,“这么不愉快的事,不谈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改日我再和于安说说话,最好是她能够站出来指认小松花,那整条线顿时完整起来,就是父亲要挑毛病,怕都没有那么容易挑出来。” 说到平国公,许凤佳神色再暗,他沉默了一会,才涩然道,“父亲还不至于偏心到那个地步,看到证据之后,就算还有息事宁人的心情,至少对五嫂,是决不会姑息的。” 五少爷身为平国公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他当然不可能受到太致命的打击,但五少夫人可就不一样了。 贪污公中钱财,毒害世子夫人,买凶杀害世子,每一件事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即使五少夫人系出名门,身后娘家的力量,也十分雄厚,但这三件事加在一起,却足以使她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七娘子想到五娘子临终时的请托,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五娘子身死三周年之后,她终于完成了对五娘子的承诺,杀害她的真凶,似乎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得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完成对九姨娘的承诺,为九姨娘生育一个可爱的外孙,或者是外孙女? 七娘子的思绪就漾了开去,王不留行、番红花……一个个熟悉的药材名就像是小石子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了阵阵的涟漪。 她忽然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许凤佳,“你说,为什么除了王不留行之外,还有一味番红花呢?” 282、巧遇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应付过了昨晚没有被叫醒,今早十分愤怒的四郎、五郎,便一起去乐山居请安,在乐山居里,许凤佳甚至还亲密地和五少爷喁喁细语,说起了他们那个贵族子弟交际圈的琐事。 因为昨日里在潭柘寺毕竟是劳动着了,太夫人的精神头就不大好,对平国公说了几句话,便问五少夫人,“顺产平安符赏给她了?” 五少夫人忙笑盈盈地道,“廖氏得了平安符,喜得是直抹眼泪,说今早要来给老祖宗谢恩。我说早上过来,人来人往的,她还没有显怀,万一冲撞一下出一点事,反倒不大好,所以我就让她下午再过来陪老祖宗说话。” 太夫人还没有开口,平国公已经问道,“谁是廖氏?” 四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快,她抢着解释给平国公听,“是五弟的屋里人,最近有了双身子的那个。这一次出门,祖母是特地为她求了一个顺产平安符。” 如此抬举一个通房,实在是有些过分,平国公捻了捻胡须,倒是没有再说话,便转了话题问许凤佳,“这一向你都忙些什么,天天的不着家,前儿千户所里的姜千户来和我说话,我问了问,所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么。” 许凤佳自然地道,“还不是那一位又兴起了好多念头……” 他话还没有说完,太夫人和平国公都忙道,“仔细说话,皇上的身份,也是你随意编排得的?” 顿时就都不再问了,平国公连廖氏的事都顾不上理会,又打发许凤佳,“忙你的去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淡上了一两分,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四少爷也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六弟尽管开口就是了。” “一家人嘛。”许凤佳笑着说,“四哥这话倒见外了。” 乐山居里的气氛顿时就更和睦了。 眼下案情进展到这个地步,任何安排,也都要等廖千户带回了族谱再做打算。许凤佳倒是还有事情可以去忙,七娘子却是除了家事以外,并没有多少可以操心的事。到了下午,她打发过毛姨娘进乐山居去给太夫人请安,就无所事事地盘坐在炕上,又找出了自己这些天来所得的口供等资料来看。 眼下她手中称得上是证据的资料其实也并不多,小松花本人画押按手印的口供是一份,供述自己受人指使在药材中混了两味异物的来龙去脉,一并连和吴勋一家的关系也都被记述下来。此外她姐夫邱智又有一份口供,供述自己和吴家的亲戚关系、与肖家的亲戚关系,并且这些年来一直从吴勋一家手中得到银子的事实也都供认无碍。只是许凤佳留了个心眼,做了两份口供,第一份是有那十五万两的船契包含在内的,另外一份却没有提到船契的事。 这十五万两的事要是往上报了,那就必定要把太夫人也牵扯进来,又要解释高利贷的事,而这整件事已经被五少夫人和七娘子联手搅得错综复杂迷雾重重,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明白的。七娘子沉思了半晌,到底还是将包含了船契的那份口供,与船契、账本一起密实收好,又再对着这两份轻飘飘的口供沉思了起来。 “为什么忽然间又有了一味番红花。”她又禁不住喃喃自语了起来。 当然,小松花的供述里也提到,她并没有在得到的小药包中发现番红花的踪迹,只有一些褐色的种子状物体。七娘子也早已经近距离接触过两味药材,知道按她的说法,那应当就是王不留行了。 但如果说给人下药,只能按照药材的原始性状,而并不能经过任何伪装的话,这世界上也就没有任何下药一说了。任何一个人在熬药之前对着单子分辨一下药材,就能让有问题的药材无所遁形。事实上单单只是七娘子知道的下药办法,就有将药材浸润过汁液,或者染色,或者熏蒸,尤其是番红花也是小物,经过染色改刀,很容易和王不留行混在一起,而王不留行的样子又实在是和太多药材相似,这样做也的确是更难分辨。 但问题还是存在:以五少夫人的性格,又为什么要在王不留行之外多加一味番红花呢。 她下药的动机,现在看当然是很明显了,五少夫人是决不会希望五娘子立刻大出血身亡的。顶多是希望五娘子下红难止,从此就添了病,最好是无力管家,自己就能多当一段时间的家,把挪用出去放高利贷的五万两银子,慢慢不着痕迹地做回账里。 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味王不留行或者番红花已经够了,阴毒一点就用番红花——番红花在大秦是以绝育药闻名遐迩,厚道一点就选用王不留行,毕竟王不留行名声没有那么坏。两味齐下,那是巴不得五娘子死了…… 五少夫人是这样的人吗?她虽然可能很讨厌五娘子,但也决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去破坏自己的计划。像五少夫人那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意气用事。毕竟五娘子虽然跋扈,但却实在并不是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她去世之后换了自己,五少夫人是接连吃了几个暗亏,这一切都是五娘子在世时绝不可能出现的境况。以五少夫人的聪明,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如果说还有第二个人在暗地里洞悉了这一切,于一味药之外再加了一味药,她的能耐也就大得都有点邪门了。抛掉许夫人和平国公这对夫妻之外,也就是太夫人、四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可能做到。 但是大少夫人会在这样的事上用心吗?如果她想争,当年四少夫人诬陷她在家看账本的时候,她就要和四少夫人掐个头破血流了——七娘子很肯定,这也是当时五少夫人的计划之一,她正好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而四少夫人就更不要讲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此时看来也就是和四少爷携手共渡,对管家的事,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对五娘子下手?即使四少爷对世子位有意,那也应该冲着许凤佳过去。 说实话,要不是查到了邱智这条线上,当年许凤佳海上遇袭的事,她还是怀疑四少爷更多一些的…… 七娘子略带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又托着腮想了一会,才叫立夏进来,吩咐她,“昨儿他们送来的湖州粽子,你送几篓到阁老府上,顺便给太太送个信,就说五姐的事,终于有消息了。等到一切底定了,我会回娘家坐坐。” 想了一会,又笑道,“听起来,小福全似乎是和对中元有那么一二分好感,你看中元的意思如何呢?” 立夏顿时抿嘴笑了,“那还用说?要是她不爱搭理福全,福全又怎么敢当着您的面问她的事儿。”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七娘子也不禁露出笑意,她托腮叹道,“我本来还担心中元的性子,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难免耽误了终身,这样一来倒是最好。等今年秋天,就把你们都放出去配人吧,从今儿开始,你也可以留意一下有谁能接替你的位置了。” 立夏一下就红了眼,“奴婢舍不得少夫人……”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服侍我十多年还不够?往后的日子,你也要买几个人来服侍自己了!” 想到自己穿越这些年来,虽然步步惊心,一步都不敢走错,一件事也不敢做错,但也的确是锦衣玉食。身边十多个丫鬟围着绕着,只是为了她一人的眼色而活,心中又岂是没有感慨?她望了立夏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重复着,“往后,你也是被人服侍的人上人了。” 没有等立夏回话,七娘子又压低了声音问她,“给自己攒了多少嫁妆?这些年的月钱,别都是补贴了家里吧。” 立夏一下红了脸,她垂下头不安地拨弄着裙边的香囊,低吟道,“那倒没有,爹娘待我很好,我的月钱都让我自己存着,还说将来出嫁的时候,补贴我二百两做嫁妆。” 立夏这些年来跟着七娘子,银钱首饰当然是少不了的,按照这样一算,嫁妆足足近了千两,当时一个富裕乡绅嫁女儿,也就是这个数字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嘱咐她,“以后和屋里的姐妹们,也不要短了往来。等你们都成了妈妈们,我们在国公府里,才真的站稳脚跟。” 立夏会意地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时,屋外又传来了上元的声音,“少夫人,孙夫人送了新上的塘藕来,还给您带了几匹宫里赏下来的时新料子。” 七娘子忙命,“将人带进来说话。” 来的却是二娘子身边的心腹媳妇——当年也是她身边的丫鬟清明,她给七娘子见了礼,又笑着代二娘子问了几句七娘子的好,便道,“我们夫人说了,请世子夫人有空的时候,到定国侯府去坐坐。” 因为孙立泉南下广州,不知多久才得回来,定国侯府平时虽说不上闭门谢客,但一向也很低调,除了逢年过节命妇朝拜时,二娘子也已经有很久没有主动和七娘子联系了。七娘子立刻就上了心,“明日必去。” 等许凤佳回来,和他商量了一番,因为许凤佳要留在家里等廖千户的消息,第二日早上七娘子发落了家务,便派人和太夫人说了一声,套了车出去,从东直门大街出去,进了鸣玉坊里石碑胡同深处的定国侯府。 虽然上一次见面也就是端午朝贺的时候,但两姐妹见了面,还是握着手问过了众亲人的好,这才彼此落座了,说些生活上的琐事。 七娘子见二娘子眉宇间多了一点心事,便知道这一次是她有话要说,她也不着急,只是低头啜茶,并不说话,等着二娘子开口。 二娘子静默了一会,又笑道,“说起来,太子的事还没有谢谢你和六妹。” 七娘子不禁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她笑着说,“其实也都是应该的。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查出了子午寅卯没有呢?” 太子小小年纪肾精亏损的事,当然在后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这件事说到底和七娘子关系不大,只要太子能保得住性命,那就还是孙家的事。二娘子一向是个精明人,怎么忽然又提起了这事? “这里面还是牛家人在作怪。”二娘子就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曲曲折折收买了一个小太监,自从太子定鼎东宫,就变着法子地勾引他看各种淫词艳画……很多肮脏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带进宫来的。本身太子从小身子就不好,这孩子心事又重,肾精虚弱,被他这么一勾引,倒是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一来二去,就闹成这样,还好,事情不算太晚,权先生开了几贴药,现在已经是大有缓和了。” 她虽然是杨家女,但更是孙家妇,说到牛家,那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就要比七娘子更重得多。倒是七娘子是真的不痛不痒,只是陪着二娘子叹息了几句,才若无其事地问,“皇次子现在也有三个月了吧?” “前几日办的百日,”二娘子又露出了淡淡的笑,“现在娘娘是根本不管皇次子的事,什么事都让牛淑妃自己张罗。就看她能得意到几时了。” 旋即又和七娘子感慨,“最好六妹这一胎是个男孩,宫里的局势,就要稳得多了。” “太子名分早定,又是嫡长。二姐也不要太担心了。”七娘子吃了一口茶,劝了二娘子几句,也道,“最好六姐能生个男孩,安安分分长到十多岁就藩去了。那她这一生才有盼头呢。” 两个人虽然都希望六娘子这一胎是个男孩,但里头的意思,可是大相径庭。二娘子毕竟是孙家主妇,很多时候看问题,已经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 二娘子顿了顿,似乎才醒悟过来七娘子话里的味道,她一下有了几分不好意思,遮掩着道,“瞧我,扯了这半天闲篇,也没顾得上说正事……” 她又沉默了一会,才有几分为难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我一眼看错了。就是前儿我们去万寿寺上香的时候,在街边似乎看到了一个姑娘,生得很有几分像你们府里去世了的二姑娘……” 283、眉目 七娘子差一点没有拿稳手里的茶杯,怔了足足两三口气的工夫,才结结巴巴地道,“真,真有这事?” 她虽然做得不算明显,但二娘子毕竟和她姐妹过一场,又不是什么糊涂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异常?她扫了七娘子一眼,轻声道,“嗯,不过,我也没有看得很真。七妹也知道,你们府里这个二姑娘很少在人前走动,只怕亲戚们认得得也不多,要不是隔着窗子,和我迎面打了个照脸,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她……”七娘子话开了个头,又觉得有些不妥,想了想才道,“那姑娘是做的民女打扮?” 二娘子吃了一口茶,沉吟着道,“穿着倒是也挺光鲜的,不过光着脸在街上走,也没有带冠。身后带了一个小小的丫鬟,从万寿寺出去,拐进驴肉胡同里就不见了。她倒是没看着我。” 四九城虽然不大,但许家的眼线也决不能遍布全城,驴肉胡同在京城东部,和许家所在的煤炭胡同隔了有一整个紫禁城,于翘要是一直居住在当地深居简出,没有被平国公发现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七娘子不禁皱起眉头来,半日才迟疑地道,“二姐,于翘死得突然,亲戚们本来就有些疑心……” “我就是知道这一层,才没有上许家来说这件事。”二娘子的语气里满是同情,“你就放心吧,这件事到我这里,也就到我这里了。余下来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做人做到二娘子的份上,别人真是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七娘子一脸的感激,应了下来。“还是二姐体恤我。” 她又忍不住问,“那姑娘看着气色还好吗?神态之间,可还开心?” 二娘子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笑模样不少,身边的小丫鬟看着也整洁,倒像是一般中下人家的闺女。” 七娘子长出了一口气,便不提此事,只是问二娘子,“姐夫有信回来没有?” 又告诉二娘子,“五姐的事,恐怕终于要有眉目了。” 二娘子神色一动,顿时迫不及待地追问,“到底是谁那么丧心病狂,做下了这样的滔天大案?有证据没有?” 到底这件事在许家还没有闹开来,七娘子也没有细说,只是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做的事,告诉了一些给二娘子,也已经是听得二娘子悚然动容,一脸掩不住的恨意。 “张家有这样的胆,落得个什么下场,也就怪不得别人了。”她清秀的脸庞上,蓦地就挂起了一层寒霜。“这张氏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祸及娘家?” 七娘子实在是不想去探究五少夫人的心理,她淡淡地道,“只怕在她心中,也没有谁能捉得住她的马脚吧。要不是当年她一招走错,现在就是牵扯出了底下人,也很难顺着线把她跟着扯出来。”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二娘子叮嘱七娘子,“有什么事是我说的上话的,你就尽管告诉我,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证据,那是另一回事。” 她说这话,明显是要以孙家、杨家的权势来压迫张家,七娘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想到若是许家获罪,自己和许凤佳也要被株连倒台,便又收拾了心情,肃容应下了。二娘子才又和七娘子商量。 “眼看着今年是爹的六十大寿,年逢花甲,大姐的意思是要好好庆祝一番,正好大姐夫丁忧期满,要进京活动起复。她打算陪着姐夫一起进京。正好你、我、六妹人都是在京里的,三妹夫那边她写信问过了,今年三妹夫倒未必能来,但三妹也有意进京贺寿。除了四妹之外,大家倒是可以齐聚京城,为爹操办操办。你看着如何?” 七娘子是在京城出嫁的闺女,还有什么话说?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二娘子打听,“二姐打算送什么贺礼?说起来,家里是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送什么才体面了。” 二娘子就指点七娘子,“送一扇寿字山水格,我看就很不错,年过花甲可以称寿,爹屋里的陈设都要换的,这个山水格又巧又体面,外人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她又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也悠着点,别给大姐、三妹添太多麻烦。” 七娘子顿时心领神会:几姐妹各有际遇,虽然手上也都宽裕,但七娘子和二娘子是公侯人家的主母,出手和初娘子、三娘子等自然不同。她要是太奢靡了,两个姐姐就很不好办事,再说还有宫中的六娘子,眼下杨家身份最尊贵的倒要数她了,自己再把礼物规格往上抬,反而为难到她。 两姐妹说定了以后,二娘子又有些伤感,“唉,说起来今年还是人不够全,你二姐夫那时候已经在去南洋的路上,还有三妹夫,七八月正是秋汛,他是河道上的,也不好擅自走开。等父亲七十岁的时候,咱们再办得热闹一些。” “四姐是真不来了?”七娘子也有些遗憾,“当年在百芳园的时候,彼此不亲近,现在出了门,有时候倒挺挂念的。其实说起来,四姐夫的事早就过了三年……” 二娘子摇了摇头,“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劝她到京城来,由父亲出面找一个清静的尼庵修行,别的不说,九哥在一边,也有照应。她回信说她这一生是要终老江南,给四妹夫守墓了,有四姨娘照看着,也没有什么人能欺负得了她。” 七娘子想到四姨娘的风采,也不禁微微一笑。二娘子又道,“上回在谁家吃酒见到娘,她还说预备把百芳园里的人都迁到老家去,想把园子出手,免得白费人照管着,一年也是事。我说这倒不必了,家里那么多人口,也要安排些事做,再说江南还有那些产业……娘说大姨娘、五姨娘这几年间相继去世,百芳园里就只剩下伯霞仲霞,十二姨娘日日里求着她接姐妹上京团聚,娘已经许了。这两人再一去,百芳园里就真的没有人住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难得地露出了唏嘘之色。 七娘子想到百芳园内的景色,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唉,毕竟是从小长大的院子……脱手,还是有几分舍不得的。” 只是纵不脱手,大老爷退休后是肯定要回西北安度晚年的,几个女儿也都不在江南,九哥日后去向还未可知,在未来的十余年内,百芳园虽然还在,但恐怕也是门庭冷落,总是有下人们勤加打理,与当时园中处处红翠,莺声燕语的热闹比,已是换了天地。 二娘子眼中也射出了缅怀的光,她出了好一会神,低头道,“唉,出嫁这几年,有时候梦里也会回去看一看,可是现在想着,要再重临故地,又有了几分害怕。”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娘子身为世子夫人,自然是归葬许家位于扬州的祖坟内,这些年来即使祭祀不断,但家人远在京城,竟也无人亲自到她坟上去拜祭过。七娘子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上回江南两个账房来信,说是在余杭办事时,顺道去探望四姐,四姐还说,她们去年到扬州做法会的时候,还到五姐坟前去拜过的。”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二娘子才用手帕揩了楷眼尾,低声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恐怕也有不少事要安排,我不多留你。” 七娘子心知二娘子所指的乃是于翘一事,她也就顺势起身告辞,“等五姐的事情出个结果,我再来二姐这里叨扰。” 二娘子紧紧握了握七娘子的手,又点了点头,却是欲语无言,只是亲自送七娘子出了屋子,目送她上了小轿。 七娘子一路却很多了些心事,沉思了许久,真是心潮起伏,等回了屋内,问知许凤佳下午被人叫出去了,更是坐立不安,一时间担心于翘,一时间担心族谱,竟是罕见地有了一丝心浮气躁。就连四郎、五郎放学回来,过来央求她,“娘陪我们一起拼七巧图,写字画画儿。”都被她借口身子不舒服给推了。 两个孩子倒是很懂事,见七娘子神色间隐隐带了烦躁,便不来啰嗦她,五郎切切寻求了一个‘日后陪你们玩一天’的许诺,便拉着四郎,“哥哥,我们去找大哥、二哥玩。” 等两个孩子都下去了,立夏才给七娘子换茶,一边道,“倒是少见您这样心烦……” 对着立夏,当然没什么好瞒的,可是七娘子只要一想到于翘的事一出,就让小柳江三人送了命,心里就有些膈应得慌,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倒没有什么,就是二姐又提到了五姐,想到五姐去世三年,心底到底有些感慨。” 又和立夏分享了一些姐妹们的近况,两人正说话时,许凤佳回来了。 这位少年将军一向是轻车简从,一般的小厮是决不带进明德堂内的,今天倒是难得地将小福全带进了屋子里,这小子进得屋来,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倒让众人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许凤佳这才注意到了小福全的小动作,他敲了小福全的脑门一下,喝道,“鬼东西,倒是被你混进来了!还不滚出去?” 小福全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两本泛黄的书册放到桌上,又冲七娘子行了一礼,“明德堂是少夫人的地盘,少夫人要福全滚,福全就滚。少夫人没发话嘛——” 他看了许凤佳一眼,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和立夏已经被他逗得直笑,七娘子瞥了暗门一眼,笑道,“难得进来一次,让中元倒一碗茶给你吃吧。吃完了再滚也来得及的。” 许凤佳虚虚踹了小福全一脚,打发他,“滚到外头去吃你们的茶,少在爷跟前碍眼。”便又凑到了七娘子跟前,将两本族谱都掀到了某一页给七娘子看时,上头的确清清楚楚,写了某门某二女,一适吴门,一适邱门,又有另一本族谱上写明了邱智的母亲的姓氏出身。 七娘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着族谱,目送着中元拎着小福全的耳朵出了门,才低声问许凤佳,“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小汤山?” 许凤佳眼神冷硬,盯着族谱沉吟了片刻,他断然道,“我是再等不下去了,今晚我就趁夜去小汤山,把娘请回来,这件事还是要她在才好和父亲说话。” 七娘子虽然觉得许凤佳有些着急,但这件事绵延三年之久,事到如今终于要有一个终局,就连她都不禁有了几分不耐,她点头道,“父亲那里你要找好借口……要是母亲心里不想把这件事揭露出来,难免又要葳蕤一段日子。要是你举止古怪,让五房起了疑心,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许凤佳沉声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再说娘的性子我还摸不透?这件事她只有比你更气,又是五房……” 也是,许夫人只怕是比自己更恨五少夫人,有扳倒她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七娘子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起身为许凤佳收拾行囊,叮嘱他道,“这会出城,到小汤山只怕也是入夜了,夜路小心点走,别惊了马受了凉,都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天色已经入暮,上元进来点起灯火,许凤佳看着窗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小福全这小子……算了,看在他要跟我跑夜路的份上,这一次我不罚他。” 七娘子顺着许凤佳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小福全涎着脸和中元说话,中元平时最多话的人,反而爱理不理的,眼角眉梢却又透出了一点羞意——透过窗内灯火,这两人的情态简直是纤毫毕现。 她待要笑着说,“我看就是麒麟班的戏,都没有这两个人现在演的好看。”却又一下想到于翘,一时间不禁怔然无语。许凤佳看了她一眼,又皱眉道,“怎么看你脸上,有些心事?”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遮掩着道,“没有的事,我是想到后头还有那么多事要办……” 许凤佳又细细地审视了她几眼,方才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完了,也就没有多少事要你操心啦!” 他大步出了屋子,到门边又叫立夏过来,叮嘱她,“别让你主子又不吃饭,盯着她,吃完饭也不许操心,就和孩子们玩一玩,二更准时上床,知道了?” 立夏笑眉笑眼,“您就放心出门吧!”和上元一起将许凤佳推出门去,又返回身来问七娘子,“这两本书收在哪里?” 七娘子忙道,“我自己来吧!”一边起身到了桌边,将两册族谱亲自收到了她平时安放活页本的格子里,又锁好了。 立夏和上元、白露等身边近人,对五娘子一案心里也是影影绰绰有个数儿的,只是七娘子不说,她们也就不问,此时见七娘子自己收好。上元就笑着说,“少夫人也该吃晚饭了——您今儿可要多吃几碗,免得世子爷呀,还当他不在家,您连饭都吃不下了!” 七娘子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她轻声道,“来了来了。”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才将满腔心事放下,出了灯火荧荧的西三间。 284谁说 许夫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了平国公府。 即使七娘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对平国公府的其余人等,许夫人的回归实在是过于突然。太夫人就很有几分诧异,“还当你这一回是要住到中秋再回来了。” 经过长达半年的几乎全勤休养,许夫人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这位不过将近知天命之年的贵妇人面上不但有了血色,就连眼角眉间的纹路也都浅了一些,对太夫人的疑问,她只是笑着道,“还不是昨天忽然想起,父亲的八十冥寿要到了,虽说大哥不在京里,但也不好大剌剌地在小汤山呆着,假装充耳不闻。只好派人送信给凤佳,让他去接我过来了。” 到底是许夫人,这个借口找得又随意又得体,颇有天马行空的意思。即使以太夫人的老道都挑不出毛病,只是有一丝不满地道,“昨儿凤佳连夜出门,我还当有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秦氏你心血来潮。” 一边说,却是一边又笑起来,将场面遮掩得和乐融融, 七娘子不禁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平国公已经问许夫人,“就是你不回来,我也打算着人问你,大舅人不在京里,这八十冥寿还办不办。既然你回来了,我们明儿一起到秦家走走?” 许夫人笑道,“好,顺便把四郎、五郎也带过去,认一认二舅公。”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七娘子心领神会,等处置完家务,就抱着一个小匣子进了清平苑,“许久没有给母亲请安了。” 因为许凤佳毕竟还有公务,也不可能天天围着家里的一点事转,陪许夫人进了家门在乐山居说了一会话,就已经被许夫人打发到千户所里去了。 许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感慨,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第一句话却是问,“这件事,你娘知道吗?”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虽说知道了一点影子,但到底怎么回事,还要等先问过娘,才能往外告诉。” 这个儿媳妇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许夫人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了一点不快。 七娘子将这件事先向娘家透风,自然是为了给婆家施加无形的压力,迫使许夫人不能把这件事捂住。虽然说做法也无可非议,但到底让许夫人有了两三分不快。 七娘子却是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天高皇帝远,就是有这个好处,许夫人既然无法也不愿在通房的事上,给她提供自己的支持,让七娘子受尽了太夫人和五房的排暄,那么很多事上,她也就无须看许夫人的脸色了。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许夫人自己当媳妇的时候,让婆婆吃了无数的暗亏,如今自己做了婆婆,一样遇到不卑不亢的七娘子,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只是她毕竟是老于世故之辈,只是沉默了片刻,自己就已经平复心情,转而道,“也罢,毕竟我人不在京城,很多事,你也没个商量的地方。” 竟是自己为七娘子找了下台阶,才又道,“凤佳昨晚空口白话的,说得我是一团糊涂,你再把事情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一遍吧。” 七娘子就借由物证,将自己怎么从钟先生口中得到了于安的线索,又从于安的回忆里找到了老妈妈和小松花,剔除老妈妈的嫌疑之后,全力盘查小松花的底细,经由封锦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小松花姐夫一家的职务。再严刑拷打小松花和邱智两人,取得了两份珍贵的口供,又得到了族谱这宝贵的线索,可以直接证明邱智与吴勋一家的联系。 她口齿便给,又有物证为凭,口供为证,说得有条有理,把个许夫人听得是面色数变,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慨然道,“去年八月的事,本来是件风波,这样看来,反倒是大好事了。你五嫂要是没想着难为你,也就不会将吴勋老婆显露在了日头底下,导致这一疏忽,便已经露出了马脚。” 她不愧是多年的当家主母,只是从七娘子的叙述中,就把握到了五少夫人致败的因由。七娘子却讶异地抬起了半边眉毛,望着许夫人,许夫人笑道,“昨晚凤佳将你接手家务后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 她顿了顿,又称赞道,“你做得很好!”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就又道,“包括在这件事情上,你要求凤佳不说他的伤势和那十万两银子的事,都做得不错。平国公人并不笨,相反还很公正,该明白的事,他也不会装糊涂。” 七娘子就试探地问许夫人,“那么这件事,还是让母亲告诉父亲,会不会更……” 许夫人却毫不考虑地打断了她,“这件事,我看还是你亲口告诉平国公更妥当!” 七娘子一下就露出了惊异。 她请许凤佳将这件事告诉许夫人,多少还是有请许夫人出面对平国公阐明原委的意思。毕竟两人夫妻多年,很多话许夫人可以说得毫无顾忌,但她和许凤佳却是连提都不能提。 许夫人就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她轻声道,“听说因为于翘的事,这一向平国公对张氏又有了些喜欢,反而对你是越看越有些不对,这也不喜欢,那也看不顺眼,现在更是连通房,都打算越俎代庖地为你来管一管了?” 七娘子面露赧色,“父亲看不惯小七心慈手软,手里不愿意沾上人命……又觉得升鸾已经回京一年半了,六房还没有生育的消息……” “还不是太夫人在他耳边吹的风?”许夫人冷冰冰地道,“五房自从有了和贤,多少年没有生育?更别说我们六房早已有了四郎、五郎两个承嗣子。你父亲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凤佳仗着世子身份排挤哥哥们,凤佳那天晚上挤兑张氏,做得很不好,我已经说过他了。” 正是因为那天晚上许凤佳一步都不肯让,在平国公跟前才更输得厉害,这个道理,七娘子不会不懂,她低头吃了一口茶,却没有说话。 当婆婆在数落自己儿子不是的时候,做媳妇的决不能跟着掺和,这个道理,她前世就已经很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多年来的往事,许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刻毒,她又淡淡地道,“越是这样,我就越要他知道,我们六房在国公府里有多么不易。几个哥哥对凤佳又有多大的威胁……哼,南海上的那一箭,是到了今天,才要射回始作俑者的心窝子里!这件事就由你这个当媳妇的对他说,对他才是最大的羞辱!也就只有这样的羞辱,才会让他记在心里!” 七娘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是,那小七就……” “择日不如撞日,”许夫人面容刻板,“等凤佳回来了,你们就直接到梦华轩去,把证据摊开在他跟前,看看你公公怎么说!” 想来这么多年,许夫人心中也不是没有怨气。 比起大太太来,许夫人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把怨气隐藏到了今天再来发作。 不觉间,七娘子的脊背上已经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她强行压抑着心头的兴奋,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小七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许夫人又对七娘子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她在七娘子的手背上拍了拍,“凤佳什么都和我说了……你很好,娶你进门,真是他的福气。” 两个人虽然有所矛盾,但只要有许凤佳在,又没有通房的矛盾,她们也就是永远的同盟。 七娘子扯着唇微微一笑,又问许夫人,“于安那边,要不要略微透出风声,免得父亲万一要当面对质……” 许夫人沉吟片刻,便果断地点了点头,“我看于安那里,就由你去说是最好的了。” # 许凤佳满打满算,也要下午才能从所里回来。七娘子从清平苑里出来时,已经是午饭时分,她索性先回明德堂吃了一个午饭,再进了绿天隐。 于安才刚吃过午饭,正在檐下和小丫头学淮扬方言,一边听小丫头说话,一边笑道,“原来三姑妈家的那两个妈妈,说起话来,就好像九头鸟在叫一样,叽叽喳喳的。” 见到七娘子来了,她就跳起来招呼,“嫂嫂怎么这时候进来?” 这就是真正的有心人了,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她笑着道,“就是来和你说说话——你别着急,等进了六月,我本来也打算让你和那两个妈妈们学一学扬州的规矩。” 于安顿时红了脸,她挥挥手,挥退了那小丫头,将七娘子让进了屋里,才嗫嚅着道,“就是无聊起来,让她过来说说话罢了。要说学什么,可是没有的事。” “你会懂得学,我这个做嫂嫂的心就放下一半了。”七娘子一点都没有取笑于安的意思,她认真地道,“别和于翘一样……” 想到于翘,就想到了昨天二娘子吐露的线索,七娘子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她叹了一口气,才截断了这个话题,低声道,“这次找你,其实是有一点事。” 就半含半露地将今晚平国公可能会找她去盘问事情来龙去脉的事,告诉了于安,“到时候你就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就行了。指认的是谁,这你也不要管,就说你听了钟先生的话,回想起了这么一段,告诉了我,这事儿就完了。” 尽管这是盛夏,但于安的脸色还是一下刷白,她的双唇微微颤抖起来,“嫂嫂,难道——难道——”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缓缓点头,“真凶怕是已经找到了。” 不过,这件事毕竟是许家的丑事,没有平国公的授意,她也不会贸贸然地将凶手告诉于安,这个道理,于安自己也是明白的,她咬着唇吞咽了几下,便慨然道,“好,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如果父亲询问我,于安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透过于安的玻璃,望向了跨院对面,原本是于翘居住的小堂屋。 这间小跨院一共三进,从于安这里望出去,正好看到于翘堂屋的后窗——透过玻璃,隐约还能看到堂屋里书架上的几本诗集,却是已经落满了灰尘,随着阳光的转动,隐约还能看到屋内的灰尘,也正缓缓地舞动着自己的节奏。 她的目光一下就幽怨了起来,好半天,才听到了于安的问话。 “……嫂嫂……” 七娘子一下就回过神来,她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于安在说什么,我一时有些听不明白?” 于安轻声又重复了一遍,“看嫂嫂的神态,这一次来,心里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事……” 在许家,这件事恐怕也就只能和许凤佳或者于安说一说了。 七娘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用指甲刻画着玻璃上的窗花,低声道,“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在驴肉胡同外面看到了一个姑娘,生得很像是你二姐……” 于安一下面色大变,她呆呆地看着七娘子,似乎还没有领会到七娘子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才都迟钝地道,“这、这么说,她还没有离开京城……” 七娘子瞥了于安一眼,心中顿时一动。 于安的表情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不该有的恐惧…… 她心头一下涌起了无数的猜想,过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这件事我该不该告诉父亲呢?” “嫂嫂!”于安一下按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似乎很快也察觉到了自己实在是过于激动,就立刻又抽回手来,咬着唇垂下头去不敢看七娘子。 七娘子心头一沉,她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当时害怕事情走漏风声,急匆匆地就将两个小姑娘迁出了绿天隐。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想到要盘问两姐妹,都觉得既然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一点线索,两姐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什么了。 如今看来,这个念头当然还是太想当然了。 她不动声色,只是望着于安不说话,眼神冰冷得好像腊月里的涧水。 以于安的聪明,又怎么会不明白七娘子的精细。 没过多久,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二姐是……”于安吞吞吐吐,又看了七娘子一眼,求饶一样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于安猜得不错,二姐可能是和崔子秀……” 果然是崔子秀! 七娘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忽然抬起手来,轻声喝道,“我不想听!” 屋内一下就沉寂下来,于安望着脚尖,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七娘子才放下手,她认真地望着于安,一字一句地道,“于安,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你二姐和崔子秀私底下有往来?” 于安面上一阵红白交错,她又点了点头,语调反而平静了下来。“也就是在去年,我们一道去权家看戏的时候,我寻找二姐,无意间发现她进了小跨院,我知道不应该,可还是悄悄地跟了过去……隔着窗子,我见到她在和崔子秀说话。” 她又有了一丝自我辩护的意味。“二姐她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就连崔子秀看着她的眼神,都很温和。我以为,我以为这种事说出来,二姐必定遭到严厉的处置,从此只怕是要把我恨死了。我也没想到她会那样大胆……” 285错误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于安,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于安垂下头,她声若蚊蚋,“于安当时就应该告诉嫂嫂……” “就是你当时不告诉我,后来在我让你看着你二姐的时候,你也应该和我说。”七娘子只觉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间都已经远去,她甚至已经不生于安的气。“就是那时候你没有说,在你二姐不见的当天,你也应该把整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于翘的任性与你的沉默,直接导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们三人的命不比你们的更轻贱多少,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或者到百年之后,你可以自己和她们解释。” 于安的脸越发是一片惨白,她一下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嫂嫂,是于安糊涂,于安没有想到……” “要说于翘糊涂,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视着于安,“你会糊涂吗?是嫂嫂糊涂才对,嫂嫂没有想到你这样想嫁进范家……你怕什么呢,当时就算找回于翘,她清白已坏,依然要找人代嫁……” 于安一下又不发抖了。 她非但没有再发抖,反而高高地抬起头来,和七娘子对视。 “于安做了错事。”她轻声说。“可到了那时候,再把二姐找回来,又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让她在外头,和真心爱她,她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完这一辈子,再也别被找到。” 在这一刻,这个素来是腼腆谨慎,甚至有几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间爆发出的决绝,似乎甚至并不下于许凤佳这样的沙场猛将。 七娘子一时间倒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于安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话,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倾诉着自己。“我也从没想到二姐会以私奔的办法,来作为这段婚事的了结。于安或者很希望嫁进范家,但绝不会通过怂恿二姐私奔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想望。否则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后老实交代,于安又该如何自处?”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于安的话:这个小庶女并不是笨人,她只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来在各种形势下都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当时,她故意放了于翘一马,没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会的事。等到于翘私奔之后,她又果断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同情,以及所欠下的人情,为自己谋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情况调换过来,她会不会似于安这样,对于翘的心事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呢?如果当时五娘子有勇气私奔,如果当时封锦回应了五娘子的感情……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杀了放飞的思绪。 很多时候,道德是禁不起这样严苛的拷问的,生活中所面临的选择题也永远都不是考试,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于安和于翘之间,与她和五娘子所面临的情况,也从来都不一样。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会想:如果九姨娘没有死,如果九姨娘没有生育九哥,是否她会是于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于安……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又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于翘的私奔究竟是对是错,是勇敢还是任性,又或者二者兼备? 她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嫂嫂一点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睁开眼,她慢慢地道,“只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于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负上一定的责任。你要为你二姐的下落,担负上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淫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对待你二姐还好,如果他只是贪图新鲜,将来对你二姐不好,打她骂她,甚至将她卖进暗门,将她随意赠送他人,也没有人会为她说一句话。终其一生,她不会有机会和家人来往,即使是你见到她,也要假装不认识,她没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系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而这一切的发生,固然是因为她过分轻浮,无法担负上自己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没有尽姐妹的责任,没有及时提醒她可能发生的一切。” 于安面上闪过了一丝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七娘子。 “随着你对世事的了解越来越深,你会越来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样的枷锁。我希望你能够处理好这份重担,继续你的日子。”七娘子几乎是苦涩地道,“嫂嫂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瑕,人生在世,手心里永远不可能没有脏污。只是……只是很多事,你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于安忽然倔强地道,她几乎是不屈不挠地和七娘子做着搏斗。“凭什么她做的事,要我来担责,我就是不说,她也应该知道,一旦这样走出家门,她要面对什么……如果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七娘子心头闪过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声道,“因为你是她姐妹……唉,总要到多年以后,你才会明白姐妹这两个字,其实已经代表很多。到时候,你又能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吗。” 想到五娘子的临终遗言,她心头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娘子的话。 “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六年之后,于安心里会不会也记挂着于翘的生死呢?还是她根本和自己并不一样,一点都不在乎这所谓的姐妹之情? 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出来,疲惫地道,“算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从今以后,大家就当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到了夫家绝不要带出于翘的一句话。”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范家二少爷,能值得你的沉默!” 于安一扬头。 在这一瞬间,她面上流露出的倔强与不屈,简直和于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说。“我也会让他变得值得!” # 七娘子一整个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许凤佳回来,她才露出了笑脸,迎上前为他解下了外袍。 “今儿所里忙不忙?”她轻声问,“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天连轴转,也没有怎么好生歇着。” 许凤佳却依旧是一脸的精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和娘谈得如何了?” 说到这件事,七娘子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点着许凤佳的胸膛,颇为不满地问,“我问你,你怎么什么事都和你娘说,该不会连咱们的约定都说了出去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凤佳吃惊地抬起眉毛,见七娘子大急,他才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我还没那么不着调。” 等两个人见过四郎、五郎,坐下来准备吃晚饭,他才轻声解释给七娘子听,“娘常年都不在家里,对你的为人难免不那么清楚,我说你的好话难道还不好?将来家里有事,她自然会支持你的。” 七娘子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涩,她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你等着,我也到九哥跟前夸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细细地告诉他,看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你肯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许凤佳不疾不徐地道,见七娘子眉立,他的笑声又大了起来,“吃饭,吃饭。” 七娘子自己心里有事,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她见许凤佳吃得香甜,知道这几天也的确是累着他了,便拖到许凤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晚就去和父亲挑明了……这件事,她希望由我来说。” 许凤佳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断然道,“这件事本来应该她说,既然娘无心开口,我们也别太过分。就由我来说吧!” 七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许凤佳毕竟是个男儿,心胸是要比许夫人宽广得多了,也更懂得为自己分担压力。 她轻声道,“你说我说,其实也都一样,这件事我也是当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没有我在场,父亲要是打算从轻发落,又有谁来提醒他杨家、孙家和宫中宁嫔的威势呢。”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许凤佳一道过梦华轩,将来事情传到许夫人耳朵里,自己和许夫人的关系恐怕就要微妙起来了。现在两人之间虽然偶有龃龉,但毕竟都还算得上融洽,将来一段时间内,她也不打算把关系打破,所以这一次虽然尴尬,但毕竟她还是要去的。 许凤佳也无话可说,两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着小匣子,许凤佳亲自提灯。两人一个侍女也没有带,便并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间外出,纵有,也都是前呼后拥,一路灯火辉煌,此时和许凤佳并肩走在黑暗中,只有眼前一个灯笼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战栗。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五娘子或许就在这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正望着她和许凤佳的身影,徐徐向着梦华轩而去。 她不禁就握紧了许凤佳的胳膊,将自己的身子,靠向了那让人安心的暖源。 # 平国公当然还没有睡,听到许凤佳小夫妻求见的消息,他很快就让两人进书房去。七娘子甚至还和一名美婢擦肩而过:这位小姑娘要比她还小了两三岁,见到许凤佳夫妻二人,她脸上蒙上一层诱人的红霞,一摆腰肢,就钻进了平国公惯常起居的西翼。 七娘子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深吸了一口气,跟在许凤佳身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向平国公请安问好。 “这么晚进来——是昨儿孙家的夫人请你过去,有什么事?”平国公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七娘子身上。 不愧是当家人,这句话虽然是猜测,但也把实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七娘子只觉得额前顿时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没有答话,而是注目许凤佳,默默地向前一步,将小匣子放到了书桌上。 平国公的目光就跟着七娘子一起转向了许凤佳,许凤佳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平稳地道,“爹,善礼的死,儿子已经查出了大概。真凶是谁,只怕,还要您老人家来帮着一道查一查。” 平国公一下就站起身来,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眼睛也很快就钉死了七娘子,这犀利的目光,似乎都要将七娘子的脑袋穿透了,看穿她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许凤佳的话,“善礼的死,你已经查出大概了?” 这句话,根本就是向着七娘子问的。 七娘子和许凤佳之间,到底谁才可能是查出五娘子之死真相的人,当然瞒不过平国公。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硬着头皮道,“是,也就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不过我们想法简单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这又是人命关天的事,因此,还要请父亲来把把关。” 平国公瞳仁一缩,他喃喃自语,“怪道你们母亲今早忽然回来……快说,这个人是谁!” 不知不觉,他的态度越发凌厉,似乎有了率领千军,令出无不行的威风,这一喝,是喝得七娘子都吓了一跳。她又吸了一口气,才道,“请容儿媳一步一步地给您说明白。” 到了这个地步,再让许凤佳发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也就只有她对案情的熟悉程度,才经得起平国公的盘问。 七娘子咽了咽口水,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事情还要从去年说起,当时小七刚刚接过家务,费了一番心思,才稳住了家里老老少少不消停的妈妈们。心力损耗,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此便请来了钟先生把脉。因为五姐的忌辰快到了,钟先生无意间听到了底下人来回报,要给五姐准备法事的消息,便若有所思,小七看出端倪,详加询问之下,钟先生就告诉小七:当时他曾经和五姐有过一番对话,他提醒过五姐,以五姐的体质,在产褥期是决不能服用王不留行与番红花等通血药材,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但在话语出口之后,钟先生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门没有关,这番话,可能被别人听去。他出屋子的时候,屋子里也果然有几个别人在,不过钟先生只认得五妹于安一人。” 平国公倒负双手,用心听着,并没有说一句话。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钟先生身份比较尊重,小七也没有让他写供述。因此这一段是只有说话,没有供词。父亲要查证,只能亲自找钟先生询问。” 她没有等平国公回话,“既然钟先生记得于安,小七接下来当然找到于安了解情况。于安还记得当时屋内有两个人,但因为本人没有听到钟先生和五姐的对话,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关键处。这一说明,顿时想起来,这两人是老妈妈和小松花。” 她又为平国公说明。“于安人就在家中,父亲要是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她询问。” “接下来,小七便找人盘查了老妈妈和小松花的底细。”七娘子是一步一步都把思路阐述得很清楚。“老妈妈底细清白,并且忠心不容置疑,她的嫌疑肯定是最小的。” 平国公也不禁微微点头,他沉声道,“说下去。” “小松花一家的底细似乎也很清白,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外地,没了音信。小七就拜托表哥封锦,帮忙找到了此女姐姐一家的下落。”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平国公的脸色,她徐徐地道,“此女姐夫邱智,是广州军中一名百户,当年升鸾第二次南下广州的时候,他有份在舰队中做事。” 以平国公的城府,亦要悚然动容,七娘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道。 “于是兵分两路,凤佳一边着人捉拿百户上京,小七一边拷打小松花,这丫头禁不住刑,很快就全招了出来。这里是一份供词,父亲请看。” 她看了箱子,取出小松花的供词,恭敬地推到了平国公手边。 平国公顿时拿起来细看,随着阅读的进展,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过了一会全看完时,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取得了百户的供词,父亲请看。”七娘子又取出邱智的供词,放到平国公手边,等平国公看完后,她续道。“这两人的线索,都归结到了吴勋家身上。邱智供述他和吴勋老婆的姨甥关系,有两本族谱以兹证明,父亲请看族谱 见平国公面色阴晴不定,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要盘查,这两人的祖籍供词上也都有写,父亲当可派出亲兵,乔装打扮前去探听。” 她每一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何查证更是都已经为平国公设想好了,这条线,是逻辑明显,证据充足,直接指向了吴勋一家。 而经过去年的事,吴勋一家背后的人是谁,平国公还不清楚么? 平国公来回反复,又查看了几遍七娘子提供的证据,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额前也渐渐地现出了几条青筋,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道,“来人!把许于静这孽子,张氏这贱妇给我锁过来!” 286、摊牌 没有多久,府内众人就都被平国公叫到了书房里。非但五房一家,甚至连大少爷、四少爷一并七少爷、八少爷都被请了进来,除了四少夫人有身孕没有来之外,府内说得上话的主子们,已经齐聚于梦华轩内。 五少爷和五少夫人进屋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微微的不解,于宁看了看平国公的脸色,又担心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偏过头去和于泰窃窃私语了几句,两个人就安静下来,敬陪末座,学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望住了脚尖并不说话。 许凤佳带着七娘子,一脸木然地在平国公下首落座,平国公高踞书案后头,又仔仔细细地将那两本泛黄的族谱翻阅了几遍,才抬起头来,森然环视众人一圈,他慢慢地道,“这一次将你们都叫进来,还是因为三年前的事,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悚然变色,大少夫人一下抬起头来,吃惊地扫了平国公一眼,又略带询问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面沉似水,对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并没有搭理她的暗示。 就是大少爷都有些忍不住,他作势要站起身来,“爹,这么重大的事——母亲已经回了府,是不是要……” 他话音未落,许夫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众人顿时又起身给她问了安,又各自落了座。 平国公趁此机会,又逐一望过了家中的各位主子。 五少爷脸上的笑意,当然已经褪去了,他神色间隐约带了一丝忧虑,也有一点兴奋隐隐露出。五少夫人却是一脸的好奇,又有些隐隐的担忧,她看了看大少夫人,又看了看四少爷,似乎正在猜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平国公就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于静这一回,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一时间,他有了微微的后悔:早知道于静的本事,就不该给他找这样一个媳妇。张氏就是太有本事了,所以才根本无法被丈夫节制,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整个五房,都要被她牵连。 他又闪了许夫人一眼。 老妻面色肃穆,心底的所有想法,似乎都被那张笼罩着寒霜的面具给挡在了里头。就算以平国公对她的熟悉,也只能隐隐约约地读出她心中的一点得意,与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愤怒。 善礼毕竟是她的亲外甥女,从小看到大,她是很喜欢的…… 再看看凤佳和杨氏,这一对小夫妻脸色沉肃,却真的是一点心思,都没有露出来给他看到。 家里闹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家门不幸,偏偏五房又是太夫人的心尖尖,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能轻重得当,一时间就是平国公都不禁大感棘手。 杨氏可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可以随随便便,任他敲打揉捏,自己的处置,要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回头到娘家那里一学,宫中状再一告,很多事可就说不清了…… 平国公又望了于宁、于泰一眼,看着这两个孩子一脸的天真好奇,又不禁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淡淡地道,“这件事,还是让杨氏来说吧。” 七娘子望了平国公一眼,只得又站起身来,从钟先生开始说起,又说到了于安。 “五妹当时虽然在屋外等着,但很可能没有听到钟先生的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在意屋内到底都有谁还听了去。”七娘子淡淡地道,目光在屋内巡梭不定,飘到了五少夫人脸上,没等她有所反应,却又调转了视线。 平国公忽然问许夫人,“你把于安带来了吧?”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许夫人迟到是去带于安的,许夫人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自然有人出门去将于安带进来。 小姑娘一脸的惊惶,进屋后给父母行过礼,便垂着头站在当地,只是听平国公问道,“三年前,在你六嫂去世前一天,于安你进过明德堂探她,是不是?” 于安点了点头,声若蚊蚋,“事发之后,于安也曾经再四回想,因此这件事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于安进了屋子……” 这小姑娘虽然一脸怯生生的,声音也不大,似乎将平国公畏惧到了十二万分,但音调却很稳定,叙述得也很清楚,将当天在堂屋里等候时,屋内的情景描述得很生动。 待她说完了,平国公便吩咐她,“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身为待嫁女儿,她和于平都没有资格参与家中秘事,于安顺从地转过身来,她意味不明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又好奇地看了看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似乎在这两人中寻找着可能的凶手,这才在老妈妈的带领下出了屋子。 平国公听着那两道轻轻的足音慢慢地去远了,他又抬起头来,环顾着众人。 大房两口子不用说了,两个人除了最开始的惊异之外,只是交换了几道眼色,便又是泥雕木塑一样,只是等一个结果。 四房更不要说了,四少爷根本是一脸的糊涂:当时明德堂内的事情,他根本也知道得并不详细。 五房两口子的表现却又不一样了。 五少夫人还是一脸的好奇兼紧张,似乎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要是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将她和凶手联想到一起。五少爷眉宇间,却已经有了一缕淡淡的阴霾…… 平国公又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氏也正在看着他,那双剪水双瞳中洋溢的似乎是淡淡的嘲讽—— 平国公微微一怔,定睛望去时,却见杨氏冲自己偏了偏头,似乎在无声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继续往下叙述。 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气,冲杨氏威严地点了点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继续道。 “有了于安的这句话,嫌疑人自然就落到了老妈妈和小松花身上。这两个人的底细,我们分别采取手段,已经在暗中调查清楚。老妈妈身世清白,反倒是小松花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广州,姐夫乃是军中百户,当时升鸾二度南下广州的时候,就在他麾下服役。” 她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特定的人,似乎只是冲着空气分析。但屋内的气氛,依然随着她这句话一下绷得更紧,空气中的那股紧绷,似乎都已经闪烁出了火花,只要一个轻轻的摩擦,就可以走火。 五少夫人心头顿时一颤。 忽然间,她知道什么都完了,自己已经全盘皆输。 怪道这一向杨氏是反常的安静,自己多次借着通房,在平国公跟前点出她的善妒霸道,发让她颜面尽失,杨氏都不以为忤,甚至连一点反击都不曾有。 原来她是将心力全都放在了这上头…… 她飞快地闪了杨氏一眼,这个面目平庸气质圆滑的继室,却是一眼都不曾看向自己,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叙述,详详细细地讲述着自己是怎么拷打小松花,从而得到她的口供,招认了她是怎么受父母的唆使,在药包内混合了几味药材的事。 好像她根本没有答案,完全不知道小松花背后到底连的是那条线似的。 五少夫人不禁又在心底冷笑了起来。 高,手段真是高,自己是棋差一着,这一回,真是输得不能再输了。 要是没有去年的那件事,查到吴勋一家又如何,吴勋一家本来就是自己的暗线,明面上和谁都没有一点关系。偏偏自己太过大意,将杨善衡当作了她那个愚钝的姐姐,在布局时反复做作,做作得也太明显了一些。 也是实在低估了这个安安静静,从来没有一句话多余的小庶女,没想到她面子上看着和顺,私底下却是这样的精明狠辣,只是一个线头,硬是被她腾挪周转,提出了水面下的一串大葫芦。又还能不动声色,任凭自己握准了通房这根棍子,是直往她心底捅,她都能强忍着是一点都不理会,直到手握如山铁证,再来一招制胜……这个人,实在是太像刺客了,往往只是一剑,就已经定了乾坤。 她垂下眼,维持着那清白的表情,已经在心中极速地盘算了起来。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矢口不认,那是最愚蠢的应对办法。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究一个脸面,要闹到对自己动刑的地步,只怕张家和许家之间,也就不会有任何情面,而五少爷这个蠢材以后在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但这件事也不是一点生机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的事,国公夫人今早回来,到了晚上,公公就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听杨善衡唱《包公案》,看他的神色,这件事像是先过了国公夫人,才到国公这里,国公也是才知道,就将大家都叫进来对质。 这可不像是他老人家平时的做法。就是自己,为了稳妥,只怕也是要先收拢了物证,自己再重新调查一遍,直到确定铁证如山,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余地,才会把自己两夫妻给叫进来对质的。 这么急急忙忙的,恐怕就是为了给五房留下一线回旋的余地…… 五少爷毕竟也是国公爷的亲生儿子,能保,国公爷还是会保的。 五少夫人又看了五少爷,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蠢材,只怕都还没有理解到国公爷的用意,已经坐以待毙,是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像国公爷这样的人物,几乎是每件事背后都有自己的用意,今晚他反常的急躁,当然也有自己的用意了。 输就是输了,这一点,就算是有国公爷的帮助,也不可能再翻盘。杨善衡背后有杨家,有孙家,甚至还有宫中正受宠的宁嫔,她的娘家这样强势,又哪里是国公爷要捂可以捂得住的。 再说,国公爷只怕也没有帮助自己翻盘的心思,他希望自己做的,决不是砌词狡辩。 既然已经输了,任何遗憾、愧悔、恼恨,又有什么用?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将整件事的损失减到最小,最大程度地护住五房的利益!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浮起了无数个想法,她陷入了沉思。 七娘子的叙述也已经到了尾声,她将小松花的供词读了一遍之后,又拿起了邱智的供词,朗声读出。 “到了京城,在煤炭胡同住下,第二日阿姨来看望我。说有一门亲可以说与我知道,并谈到我为贵人办的几件小事,都很合贵人的心意。贵人有意打发我去广州继续扶植我发家。于是又惊又喜,立刻一口答应下来。” 她顿了顿,又念道,“此处问:你阿姨是谁?答:阿姨是府中管事吴勋之妻。” 这句话说出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在一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哗然打破,又有一阵蜜蜂飞过,虽然最终依然只留下了沉默,但思想的嗡嗡声,却要比蜜蜂的鸣叫更吵。 七娘子并没有因此停顿,“此处问:有什么证据?答:两家族谱为凭。” 众人的眼神,顿时都调向了平国公面前那两本泛黄的书册,又全都聚合到了五房身上。 七娘子放下供词,坐回许凤佳身侧,也就目注五少夫人。 到了这时候,五少爷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脸上虚伪的风平浪静,已经被七娘子的言语打破,从他的脸色上,却是谁都可以轻易看出,这个平素里爽朗爱笑,也有一定城府的大少爷,在这时候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心虚、愧疚、错愕、恐惧……无数的情绪打着旋儿,在他脸上流了过去,最终,似乎只剩下了一片茫然,他似乎是求助一般地,将眼神调转向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脸上却是一片木然,一反之前的表演,她脸上的好奇和兴奋好像被洪水冲过一样,已经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双黯淡的眼,似乎暗示了主人复杂的心情。她缓缓地注视着屋内诸人,平国公、许夫人、五少爷、四少爷、大少爷夫妇……最终,她的眼神掠过了许凤佳,和七娘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都没有任何反应。 七娘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到了五娘子、小罗纹、小柳江…… 在感慨、遗憾、怅惘、悲伤过后,留下来的毕竟只是一丝丝胜利的喜悦:吴勋一家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铁板钉钉,这件事到了现在,终于没有翻案的可能,五房已经完了。 她对五少夫人弯了弯眼睛,露出了短暂的笑意,又很快双手合十,闭上眼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对五娘子作出自己的祷告。 五少夫人眼神顿暗。 她徐徐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场地中间,提起裙子,缓缓地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这一切都是妾身自把自为。”她清脆地说。“丧心病狂大错铸成,如今竟无一语可以分辨,请父亲责罚。” 平国公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 287回护 屋内的紧绷气氛,似乎随着五少夫人的这一句话,一下就缓和了下来。大少夫人捂住胸口,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大少爷、四少爷面沉似水,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没有说话。 许夫人的脸色却很有些不好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没有说话,五少爷已经跳了起来。 “父亲!”他一下跪到了平国公身边,给平国公磕了几个响头,“这件事我也——” “你闭嘴!”五少夫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使劲推了五少爷一下,竟使得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没有跪稳,一下伏到了地上。“这么大的人了,没有一点本事,什么事都要我在你背后跟着操心。到了这个时候还来逞什么英雄?呸!许于静,你还以为你是戏台里的英雄?不干你的事,你就别来掺和!” 许夫人变换了一个姿势,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她望向七娘子,和许凤佳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就望向了平国公。 平国公脸上却浮起了一股怒意,他冷冰冰地道,“够了!许家的体面,你们是嫌还毁得不够?” 许于静慢慢地从地上又跪直了身体,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却也正鄙视而不屑地瞪着五少爷,两人目光相触,五少爷就像是第一眼才看到五少夫人一样,他的身躯竟有了明显的震动,停滞了一刻,才轻声道,“爹,我……” 却是话出口,又没了下文。 许夫人站起身来,环顾了众人一圈,她主动开口问,“张氏,你知道你认的是什么罪?” 五少夫人唇边露出了一缕傲然的笑意,“我知道得很清楚。” 平国公面色端凝,没有说话,许夫人又道,“你已经认了,是你买通肖家,指使小松花下药杀害善礼?” 五少夫人抬起头来,她望着许夫人,清清楚楚地道,“是,一切是我自把自为,买通吴勋家的,在背地里侵吞公款,为怕杨善礼查账,在她产后下了王不留行和番红花,指使邱智在船上动了手脚……这些所有事,提到没提到,都是我一手安排。” 许夫人忽然又不屑地望了五少爷一眼。 五少爷没有起身,他依然跪在五少夫人身边,但却一直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在五少夫人提到邱智两个字的时候,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国公忽然插入问,“那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这一问中,即使极力遮掩,到底也带了深深的困惑与不解。 五少夫人忽然笑了,她向七娘子递了一个眼色,这眼色中,甚至带了一丝戏谑,一丝心照不宣的调侃,她似乎在说:你看看,这样的蠢问题都有人问得出来。 七娘子静若止水,只是注视着五少夫人,并不发一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听见五少夫人说,“王莽篡汉、曹丕自立、赵匡胤黄袍加身时,又有人问过他们一句么?无非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这句话,五少夫人说得是掷地有声,甚至连书房梁间,都有了清脆的回声。即使是平国公和许夫人,都不禁为之怔然。 平国公看了看许夫人,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坐回了太师椅上,疲惫地搓了搓脸。 “夫人看,该怎么办吧?”似乎在这一瞬间,平国公周身所有的威势,所有的威严,全都已经消失不见,他只是一个疲惫的将老中年,甚至连朗声说话都办不到,这句问话,问得是气短意虚,个中的深深倦意,不言而喻。 许夫人目注五少夫人,神色奥妙,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道,“孩子们都大了,这件事,也不能不问过他们的意思。我看,还是要一起坐下来,商量出一个办法。” 平国公勉力坐直了身子,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就吩咐大少爷,“让人把张氏看管起来,也不要对她太不客气……还是送回慎思堂去吧。” 他又扫了五少爷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个孽子就关到柴房里去,没有我的话,不许他出来!” 旋即又安排七娘子和大少夫人,“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这件事虽然是七娘子查出的真相,但毕竟是许家家事,平国公在这时候打发七娘子回屋,含义颇为深远。七娘子不禁抬了抬眉毛,正要说话,许凤佳忽然伸手过来,握了握她。 算了,有许凤佳和许夫人在,这个处理结果当然也不可能太敷衍。不论如何,五房身败名裂,已成定局,平国公就是想要一笔勾销,许夫人和许凤佳先且不说,自己这里还有无数的后备力量,已经是师出有名,可以向五房发难。 给平国公一个面子,也是好的。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向平国公和许夫人行礼道别,跟在大少夫人身后出了屋子。 经过五少夫人的时候,她垂下头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也正望着她。 她神态平静,竟似乎有隐隐的讥笑在眼中闪动,旋即,便被两个仆妇搀起来,赶在两个少夫人前头,推出了屋子。 从头到尾,五少夫人都表现得很顺从。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就在梦华轩前头站了一会,以便和五少夫人错开脚步。 今晚的对质虽然突然,但水到渠成,几乎是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压在平国公府顶上足足三年的疑云,已经在一夜之间消散。但两个人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轻快得起来。 大少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在两人快要分手的时候,才轻声问七娘子,“六弟妹,你说……他们会怎么料理她?” 七娘子怔了怔。 大少夫人这句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现在事情底定,该怎么处理五房,也就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尤其是五房背后还有太夫人撑腰……老人家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到了明天一大早,肯定会收到风声。不说别的,五少爷被关进柴房的事,就肯定瞒不过老人家。 “这就要看五嫂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了。”她含蓄地回答,“今晚爹的态度,大嫂不会读不懂吧?” 大少夫人顿时抿紧了唇,即使天气炎热,她依然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平国公之所以要这样着急地将整件事的基调定下来,还不就是为了撇清五少爷,至少在明面上,给大家留下五少夫人自把自为的印象?他的着急,他的怒火,在在都暗示着他的打算,这个潜台词,许夫人读懂了,七娘子读懂了,五少夫人也读懂了,五少爷却没有读懂。 或者说,五少爷是读懂了,但却不愿意懂。 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只是个应声虫,纨绔得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到了这时候,反而有了一点担当,不愿意让妻子一个人把罪名全都承担下来…… 大少夫人可能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块去,她又低低地吐了一口气,轻声道,“五弟妹一向就是个很心狠的人,这一次,不知道她能不能狠得下心来……唉,只是可惜了五弟与和贤。” 七娘子慢慢地应了一声,又道,“四郎、五郎的娘,在天上也可以瞑目了。” 直到被七娘子提起来,大少夫人似乎才想起了五娘子。 她一下有了几分尴尬,连声道,“那是,那是。” 顿了顿,似乎又有了些感慨,“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儿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只怕是又要闹腾了。六弟妹还是早些休息吧!” 两妯娌就在长廊分开,各自由小丫鬟拎着灯笼护送着,回了住处。 或许是影影绰绰也感觉到了什么,立夏和上元等丫头们全都没有休息,反而聚合在西次间里,大家一道嗑瓜子说话,见到七娘子进来,便都起身服侍七娘子换衣服拆头发,又倒了热水,服侍七娘子洗了一个澡。 一直到泡进热气氤氲的木桶中,七娘子才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她闭上眼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底的疲惫都叹出口来,慢慢地又睁开眼,由着立夏捧起热水,浇到七娘子头顶,又捧起澡豆,让七娘子取用。 “五姐的事,终于有结果了。”七娘子一边搓洗着身子,一边轻声告诉立夏。 立夏正用皂荚水为七娘子洗头,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她的动作不禁一顿。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立夏。 她多少带了一丝讽刺,“这件事明天起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心里没个数也不行。” 即使是立夏一直以来,对整件事也不是没数,但听了来龙去脉,依然不禁咋舌感叹,又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五娘子沉冤得雪,这是喜事,从今儿起,您身上的担子,又少了一副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她轻声道,“是啊,三年,多少条人命……终于有一个结果了,眼看着,又是多少条人命要葬送进去。” 她顿了顿,又道,“明天我要回娘家走一趟——说不定什么时候能走,你让车夫随时等着,免得临时套车,又要耽搁。” 立夏会意地点了点头,净房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问,“世子爷——” “凤佳人还在梦华轩,几兄弟和父母一起,商量该怎么处置五房。”七娘子唇边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一次,公公可是遇到难题了。” 且不说最近五房又有了起来的样子,五少夫人、太夫人卖力地唱着双簧,将五少夫人塑造成了一个极贤德的主母。转头一出这样的事,不要说太夫人,就是平国公脸上都很有些挂不住。就说要怎么处理五少爷,才能让六房心服,让许夫人满意,又不至于让太夫人过分伤心,也成了平国公眼前的大难题,而这个难题,当然是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帮他解决,即使有许夫人和几个儿子在一边,起到的作用也不过聊胜于无。 虽然是盛夏,但过了一会,水已渐温,七娘子冲洗干净头发,扶着立夏爬出浴桶,一起身时却不禁有些脚软,差一点没有站住,她就自嘲,“这件事解决后,我真是放心得连主心骨都要软了!” 立夏轻轻地笑了几声,又问,“那肖家——” 七娘子嗯了一声,“肖家,肖家的事,还是要着落到太太身上。” 她又有了些好笑,低声喃喃,“我答应过小松花,她们全家死罪可免。可是将来……说不定她们到宁愿自己死了好些。” 立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也不过是个人罢了,又哪能处处周全呢?这件事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已经是您的功德了!” 七娘子想到即将被连累进来的无数无辜者,她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很好奇五嫂现在的心情。”她轻声说。“以她的聪明,又怎么想不到接下来等着五房和张家的,会是怎样的报复。” 没有等立夏回答,她又扭头望向了窗外,“而五嫂现在,又后悔了吗。” 透过纱窗,七娘子的视线到达了夏夜晴明的天幕,银河位于其中,好似一条银白色的绸带,正随着夜风写意地扭曲着。 不论悲欢离合,亘古至今,人们共望的都是同一轮圆月,同一条天河,天幕下的喜怒哀乐,百年之后,又有谁能在意?即使此时此刻,可以共此星河,但谁又能揣测得到,另一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五少夫人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在信纸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身边的印章盒中挑出了自己的私印,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在末尾落下了红痕。 她将信纸提起,又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痕,交给了一边泪痕满脸的小富春,轻声道,“等干了就折起来放好。” 小富春瞥了美人榻上沉睡未醒的小姑娘一眼,呜咽着只是不敢放声儿,她点了点头,抖着手接过信纸,将它压在了纸镇之下,和几张一色一样的小笺放在一处晾着。 五少夫人伸了个懒腰,掐着手算了算,知道无一遗漏,便起身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小富春如遭雷击,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几乎是求救般地扫了和贤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奴婢叫醒贤姐儿……” 五少夫人的眼神也就跟着小富春一道,落到了和贤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不舍。 “不用了。”接下来,五少夫人却又扭过了脑袋,沉声道,“她还小,见过我的事,没准就会嚷出去。到时候面子上反而更下不来!你把她抱出去吧!” 没等小富春动作,她又紧着追问,“廖氏人呢?” “早就睡了,院子里的动静,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小富春小心翼翼地看着五少夫人,轻声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你告诉五少爷,他要还是个男人,廖氏肚子里这一胎,就不要留了!”五少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连廖氏这个人也都不能再留,该怎么处置,他心里有数的。” 见小富春抖抖索索地应了是,五少夫人不禁又叹了口气。 “你跟我几年。”她放缓了语气,又翻找了一□边的杂物,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随手打开,从里头抓了一把首饰出来,塞到小富春手里。“这点东西拿去防身,就算国公爷有什么处置,至少能走得痛快一点。” 小富春的眼泪顿时又下来了,她颤抖着手,接过五少夫人的赏赐,又扭曲着唇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奴婢……奴婢谢少夫人赏赐!” 一边说,一边跪倒在地,给五少夫人磕了几个响亮的头。 五少夫人又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她从砚台一侧,拿起了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小匕首,呛地一声拔刀出鞘,用大拇指拭了拭匕首的锋锐,又轻声道,“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忘记安排。” 小富春泪流满面,只是点头,“奴、奴婢决不辜负少夫人……”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又催促小富春,“还不把和贤抱出去!” 等到小富春抱着半梦半醒的和贤出了屋子,翻身合上门。她便站起身来,又留恋地来回踱了踱方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反手一刀,毫不犹豫地将利刃送进了心窝。 288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许凤佳就被来送消息的立夏从床上推了起来。“……等到早上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血流了一地。”这位大丫环面色虽然苍白, 但声调还是很稳当的。“现在国公爷已经过去了,请世子爷也快些梳洗了过去。”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说,少夫人就不用进慎思堂了,不过一会儿也要叫您到清平苑里去说话的。” 七娘子先是一惊,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半坐起身轻声道,“知道了。”又问许凤佳,“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等到就睡过去了,倒是一点都没觉得。” 许凤佳的行动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睡着没多久我也进来了。昨晚什么都没说清楚,娘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来谈更好。”他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低声道,“你看,现在来说,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就又转过身大步进了净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预备热水,七娘子也就起身来在立夏的服侍下换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尽,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于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尽,能够回避无数不好回避的难题,平国公昨晚将她送回慎思堂,还不就是为了尽量给她方便?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饮刃自尽时,七娘子才有些许动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边说,一边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对别人狠,对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这样不紧不慢地吃过饭,四郎、五郎就进了屋子,两个人都是愀然不乐,“娘,谷雨姨姨不让我们去上学!” 七娘子望着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毕竟是挪开了一点。她打从心底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今天家里有点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学,等一会娘也要进园子里去帮忙,你们呢,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就在屋里练字好吗?” 五郎还好,四郎紧跟着就道,“咱们能到至善堂去玩吗?或者去慎思堂找贤姐姐玩!” 七娘子毫无准备,被四郎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为难。四郎看到,面上就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套话了。这技巧虽然粗糙,甚至于四郎根本不知道这叫做套话,但也能说明这孩子有多聪明,几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问话的技巧,又已经可以解读大人的脸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饭碗问四郎,“你是在哪里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脸无知的五郎,他略带骄傲地笑起来,抬着头道,“我在洗漱的时候,听见谁和谷雨姨姨说,慎思堂那边有这样的事,就别让孩子们上学了……娘,五叔五婶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五郎就抢着道,“多嘴!死小鬼问什么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这句话的声气倒一点也不像五郎的奶声奶气,更像是外头老妈妈们骂小丫头的语气,这时候说出来,真是恰到好处。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等清平苑来人,“请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说话。”这才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乱。”便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小萃锦。 此时此刻,小萃锦内的人就又都换了一副表情,虽然说不上慌张,但人人脸上,也都多了几分沉重。七娘子才进了清平苑院子,就听到堂屋内传出了太夫人颤巍巍的声气。“这到底是怎么闹的,忽然一夜之间,于静就被关起来了?他就是做错了事,这么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国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这样搓摩儿子?”她语气是罕见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几步掀帘子进了屋。边见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围绕着太夫人,两人都正劝太夫人,“您还是坐下说话。” 许夫人自己站在窗边,倒是没有上前,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高声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来,她双身子的人,禁不得这样折腾!” 太夫人站在许夫人对面,本来正是捶胸顿足,听到许夫人这句话,倒是被提醒过来,顿时放缓了动作,在两个少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她瞪了许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见的凌厉,又没好气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两个都哑巴了?” 看来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爷被关的消息,情急之下,杀到许夫人这里来兴师问罪的了:许夫人一回来,五房就遭到沉重打击,太夫人这一招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却的确走得很妙。 许夫人却又哪里会和太夫人计较这个?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叹了口气,沉重地道,“还是善衡来说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这个说明的任务还是要着落到自己头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头上。心头又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疑问。看五少爷昨天的表现,下毒的事,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至于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为,就很难说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毒害五娘子和箭伤许凤佳,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现代说法来说,这只能说是过失致死,毕竟五少夫人的动机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则她大可以选用更隐蔽的毒药。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很不睦,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气伤人,就动机本身来说,虽然大逆不道,但终究没有冒犯到平国公最深的底线。可如果邱智伤人的事得到证实,五房这就是蓄意谋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兹事体大,又没有直接的物证,七娘子和许凤佳才没有将它体现在案情里,免得扯来扯去,反而把水搅浑了。但平国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潜台词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国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切罪名都认了下来,又强调自己是自把自为,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平国公信不信不说,七娘子却没有打算就这样让五少爷逃脱惩罚,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爷的性命,但这一巴掌,必须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头来,把四少爷心里可能存在的一点想法打掉,把许凤佳的世子位打得稳若泰山…… 不过,她还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从头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虽然对六房不满,但却不像是对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则又怎么会由得五少爷躺在侍卫一职上玩乐?早就把他赶到北疆,让他建功立业去了。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里,还是心里有数,只是采取了默许,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呢? 七娘子一边从头说起,一边就将眼神对准了太夫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听七娘子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是一变。她似乎没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这时候又被摆上了台面,讶异之余,神色间也少却了不满,多了丝丝慎重,与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忧心。她挺直脊背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七娘子的叙述。 七娘子这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这故事,根本是熟极而流,她说到了于安,说到了小松花,说到了邱智……最后,又说到了吴勋家的。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着反常的宁静,她似乎将一切都压在了心底,反倒让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出心虚,也看不出愤怒。只是在七娘子说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认罪的时候,神色骤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昨晚回去之后,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长了声音,见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丝震惊,一丝了然,才续道,“今早起来,据说其已经饮刃自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救不回来了。五哥昨晚被父亲下令关在柴房里,现在还没有被放出来。”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经交待完毕。依然密切地注视着太夫人的神色,想要看出这位狡诈而深沉的老人,此时此刻的情绪,到底如何。 太夫人紧紧地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呼地鼓起腮帮子,出了一口气,一下翻起了眼皮 . “这件事,决不能有只言片语,流传在外!”老人家两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将整件事给定了下来。 许夫人不动声色,点头附和着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要是闹大,大家没有面子,必须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话就问,“张家那边派人去送信了吗?”毕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虽然已经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提得起来。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在四少夫人身边坐下,听起了许夫人和太夫人的商议:在这样的场合,媳妇们还没有开口说话的份。 “兹事体大。”许夫人神色肃穆,“我想还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亲自向张家解释,来得更妥当一些。”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说张氏身边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认下所有罪名,更表明这饮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与他人无关。还盖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春来做一个证人,有她作证,张家人就是要闹,怕也闹不起来。”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寻思了片刻,才断然道,“我看就让她和于翘一样,水痘去世吧?”一个家庭里因为一种传染性疾病,连续有人去世,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这还要先问过国公。”许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只道,“要是国公爷没有二话,媳妇看这件事这么定也很好。”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停床、易箦、小殓的事,你心里要有个数。”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准备,她点头轻声道,“只要那边一句话,这里就敲云板报丧。”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几岁,她颓然点了点头,便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那我回乐山居去,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众人也都有事,许夫人当前将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门口,又回望了许夫人一眼,这才摇了摇头,转身去得远了。 她一走,许夫人就吩咐几个媳妇,“国公爷其实已经带人开了柴房,让于静见张氏最后一面,这件事我刚才没有说,怕激动老人家伤心起来,也要去看。你们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一点,别带出来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许夫人再不和气,也是许夫人的婆婆,有些场面上的事,许夫人肯定是要做的。 几个媳妇都肃容应了是,大少夫人主动道,“母亲,这几天家里事多,四弟妹身上沉,就不要让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轮流支应着,想来也能支撑过去的。” 许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叹息道,“好,这一次毕竟是真的死人了。莫氏你这几天就别出慎独堂了,免得冲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几天也好的。” 家里有个孕妇,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里要办事也不方便,这一次还和于翘的死不一样,五少夫人货真价实是少年横死,四少夫人咬着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带征询地道,“虽说我不方便出面,但也还能帮着你们照看孩子……” 众人忙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四少夫人这才就坡下驴,“那我回头就收拾行李,一会儿让于潜送我回娘家去。” 许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还是要小心说话。张氏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别人问起来,你要知道怎么答。” “这自然是因为水痘传染,日久难愈,高烧没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态上竟是看不出一点不对,许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打发三个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并肩出了门,大少夫人说一声,“要回去叫人把孩子们从学堂接回来。”便匆匆地先走一步,七娘子也预备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马,倒是和四少夫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轻声道,“真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上!” 没等七娘子回话,她又轻轻地说,“满口里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脸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今天呢?” 话中虽然有一丝伤感,但仔细听起来,竟也有一丝藏不住的快意。 289报复 五少夫人的丧事就比于翘的丧事要隆重得多了。 纵使七娘子精明过人,当然也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件事的节奏居然会这样地快。可以说是兔起鹘落之间,在表面上就已经有了结果,她当天本来是打算回娘家走走,将五少夫人伏法的消息告诉大太太,当然在五少夫人去世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这个想头立刻就成了泡影。于是一天都忙着操办五少夫人的丧事,又各处派人出门报丧,再往张家报信,一路闹到深夜才安顿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大太太等人就陆陆续续上门吊丧了。 由于于翘算是少年夭折,又是急病去世,长辈们多半都没有上门吊唁。五少夫人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庶媳,又有了女儿,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成人,大太太亲自上门,虽然隆重,但看在两家的交情上,也不能说过分殷勤。 七娘子忙里忙外,倒是没有来得及亲自拜见大太太,只是听说大太太在灵前祭拜了一番,便被许夫人请进了清平苑里说话,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也就辞去。 她再次见到大太太的时候,五少夫人头七已过,已经入了大殓,要往扬州送葬:由于四少爷和许凤佳都有职司,平国公就点了大少爷和五少爷一起结伴送五少夫人回祖坟安葬。又因为天气炎热,五少夫人又是发花去的,只是过了头七,众人便发送她上路,男丁骑马女眷乘车,浩浩荡荡地将五少夫人送进了码头边停泊的丧船。 古代的丧葬礼仪当然要比现代更烦琐得多,许夫人身子骨不好,应酬着来吊唁的各家亲友已经有些吃力。这七天内,大少爷、大少夫人、四少爷、许凤佳并七娘子,都忙得是脚不沾地,会同一众管家,好容易将五少夫人发送出去,都是累得够呛,好在诸事顺遂,并没有一点风波口舌,众人都当五少夫人是“照顾于翘时无意间染了痘子,自己不当回事,还以为是寻常癣疥,于是耽误治疗,高烧起了就没有再退,不过两三天人就这样去了”。 以当时的医疗条件,一个小小的伤风,只要是运气不好,都可能转成肺炎,再延绵成肺结核,遂成绝症。不要说水痘这样来势汹汹的疾病了,一次致死二人,说起来真是小意思。众人也纷劝说,“还是要到庙里做几场法事”,再加上许家众人神色如常,下人们又都被七娘子管束得严严实实,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住,张家来奔丧的几人,看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又自愧悔无地,惶惶不可终日,只顾着害怕去了,哪里还有胡说的意思。因此这丧事虽忙,却并不乱,不但众亲朋好友应酬得好,就是七娘子事后清点,花销的银子也都是处处严密合缝,无非是打了几个瓷器,又摔了些金银器皿等寻常损耗。 虽说当时规矩,没有过七七,家里都还算是热丧,但毕竟上有几重长辈,五少夫人出殡得又急,按俗礼,众人回程后也就摘了周身白物,虽不说处处欢声笑语穿红着绿,但也都是如常度日,只有和贤作为五少夫人的亲女儿,头上还戴着白花,这个孝,她是要带足三年。 等到五少夫人头七第二天过了,大太太请七娘子回家做客的口信,就送到了许家。 七娘子亦早料到有这一天,不要说她,甚至连太夫人许夫人都道,“是该回娘家去走走。”只是许凤佳当天陪皇上出城去了,四少爷早已经上值,她只得让于宁护送,套车回了阁老府。 这一年自从开春以来,府里就很不平静,于翘和五少夫人接连‘去世’,似乎使得于宁和于泰都成熟了不少,小伙子一脸的稚嫩,渐渐地也为稳重褪去。他将七娘子送到阁老府门口,便隔着窗子歉然道,“最近功课很紧,我又想着明年春天想下场试一试,说起来,真是一天的功课都耽搁不得。今晚就让善久大哥送六嫂回去好吗?” 这是摆明了要回避开来,方便一家人说私话,七娘子心中感慨,便从善如流,轻声道,“七弟有心了,快回去读书吧。” 两人说话间,九哥自然是早已经亲自接了出来,免不得众人又客气一番,于宁才挥马去得远了。七娘子进仪门换了轿子,又再进了二门下轿,和九哥一道并肩进了内堂时,大太太早已经扶着二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七娘子的肩膀拥她入怀,眼泪纷纷而落,没有多久,就已经打湿了七娘子的肩头。 “沉冤得雪、沉冤得雪!”纵使五娘子已经去世三年,大太太声音里的伤痛却依然新鲜。“我这心里真是,三年来就没有一刻是好过的,三年呀!” 二娘子红着眼唤了一声,“娘!”自己也有些掌不住,就是九哥,亦不由得红了眼圈,七娘子轻声道,“娘不好这样,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一面安慰,她一面轻轻地挣开了大太太,从她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大太太这一次请七娘子回来,自然不止是为了抱着她哭的,这一番发泄过情绪,她很快就迫不及待地擦干了眼泪,又问七娘子,“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仔仔细细地说给我听听。” 许夫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是说得再仔细,也没有七娘子这个女儿说得清楚,又可以反复盘问。七娘子只得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二娘子和九哥也都听得很入神。大太太听完了,又寻思了一番,才皱着眉头问,“你公公该不会打算顺水推舟,就将这件事这么算了吧?” 她的不满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七娘子低声道,“现在去扬州,就算是水涨船高的时候,来回也要两个月是至少的,我看等到八月人才回到京城,公公才会再提处置五哥的事。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五少爷要送葬下扬州,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甚至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这一趟也还是要走的。大太太勉强满意,眉头却仍是深锁,又沉吟了一会,才恨恨地问七娘子,“张氏她是张家哪一房出身,爹娘现在都还在生么?还有什么兄弟没有?” 七娘子顿时无语,却也一点都不意外:大太太的迁怒,也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了。 她望向二娘子,见二娘子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大太太的决定为异,便轻声将五少夫人的底细都交待了出来。“其实说起来,张家也算得上是名门世家了,她这一系共有……” 如果要将后世的政治体系,和大秦的政治体系做一个比较,则张家和杨家之间的地位差别,大约是现任总理与前部级高官之间的距离,虽说看似没有太大的差距,但只是一个现一个前,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更别说这里还有一个国母亲嫂嫂坐镇,宫中正当红的妃嫔撑腰,杨家要整张家,那是说压就压,虽然还不到动辄便可让张家家破人亡的地步。但以大老爷的身份,这之后的二十多年内,只要杨家不倒,张家即使有子弟入仕,也绝不会有什么上佳的表现。 二十多年的压迫,仅仅是这一点,也已经足以让张家大为烦恼,更不要说墙倒众人推,大老爷自己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他的门生呢?只要有一个心切讨好座师的门生,愿意在私底下变着法子地为难张家,张家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而大老爷又怎么会放弃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机会,打压一个无足轻重,已经渐渐远离政治中心的家庭,来挽回自己在儿女心中的印象分?不要看眼下大太太询问七娘子,好像是才兴起这个主意,实则从五少夫人事败那天开始,整个结局,就已经全盘注定。张家人轻则渐露颓势,众则众叛亲离,想要把日子过得兴旺,已经是做梦。 尽管他们也是被五少夫人牵连…… 七娘子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咽了下去。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心怀天下,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人,很多时候,她不否认自己是自私的。 为了博取平国公的欢心,亲手断送三个没有任何过错,和自己也算熟悉的小丫鬟性命是一回事,为了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的张家人说情,又是另一回事。早在选择将五少夫人养成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之时,他们就已经注定要为自己的选择背负上代价。 不公平,的确,可很多时候,人生的确就是这样不公平。 她就垂下头来,轻而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二娘子立刻留意到了七娘子的倦意,她关切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沉声道,“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以后在许家,你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了。这一阵子,你还是好好休息!” 七娘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大太太和九哥紧接着也都关心她,“还是要注意保养……” 大太太更是抱怨许凤佳,“几次回娘家都不跟来,他到底是真有那么忙,还是——” 话没有说完,就被二娘子瞪回了口中。 七娘子心中却微微一动。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自己这边才查出了五少夫人,大太太就惦记起了自己和许凤佳的关系。 她就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轻声道,“他忙得很,尤其是最近五房的事出来,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事要查。这一次是真的来不了,倒不是故意慢待娘的。” 许凤佳现在不顾家,大太太自然更无所谓,又和七娘子说了几句话,便问,“四郎、五郎怎么没有来?” “自从家里出事,今天还是第一天上课,两个孩子都很上进,不愿意无故缺课。”七娘子笑着解释,“我想现在都在京城,真相也已经大白,以后多的是出来玩的机会,就没有让孩子们过来。” 大太太想到四郎、五郎,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喜欢,她拍着七娘子的手,沉声道,“说实话,娘还以为你在许家日子过得太舒服,也已经忘了你五姐的事。几次想要催你,还是被你爹拦住,说你也不容易,私底下肯定有动作,只是事情没定,不好和我们说……” 七娘子想到大老爷说这话时会有的表情,不禁就有了一丝怔然,她这才想起来问,“怎么今日没有见到父亲和瑞云?” “噢。”九哥脸上多了一丝红晕,他轻声道,“瑞云身上不好,恐怕是有消息了,又不知道真不真,刚好她二哥今天休息,就回娘家去找二哥摸一摸脉。父亲今天本来要进来见你的,结果刚才前头又有人进来见他,这就耽搁了。” 或许是因为五娘子之死水落石出,大太太的心情不错,提到权瑞云,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我看是十有**,瑞云自己也懂得一点医术,却是怎么都拿不准,索性让她回去找神医来扶脉,这下可没有二话了吧!” 二娘子和七娘子忙都恭喜大太太和九哥,“若是真有了,那可是难得的好事!” 大家虽然都在京城,但似这样齐聚一堂的时间也并不多,彼此又商量了一番大老爷今年贺寿的事,二娘子就起身先告辞。“家里还有事,九哥先送我回去吧。” 大太太也拉着七娘子到一边说私话,“上回我到明德堂找你,你不在,一错眼我看到了当年给你的那丫头,叫玉芳的是不是?怎么还是个处。女的样子?行动间满是幽怨……傻孩子,你可别落人话柄,这该提拔的,还是得提拔。” 她的语气倒是真的推心置腹,表情里也没有一点可以琢磨的地方,以七娘子对她的了解,看得出大太太说这番话时,倒的确是真心的不错。她垂下眼,轻声敷衍,“这女孩子不是很听话,我敲打了几次都不服管,现在抬举的倒是老太太赏下来的毛姨娘——她要老实得多……” 大太太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她又握紧了七娘子的肩膀,教她,“你没有身孕之前,还是别断避子汤,免得将来庶子比嫡子大,虽然有四郎、五郎照顾,也是麻烦事儿……” 七娘子一一地应了,却是半点不露喜怒。 大太太又嘟囔了半日,忽然就静了下来,望着七娘子恬静的侧脸,心中无数滋味涌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七娘子扶了扶鬓边的银钗。 想当年五娘子出嫁的时候,是何等娇艳?那时候的七娘子,不过是含苞待放,一朵清秀的小花。 三四年之后,七娘子容颜之间,隐隐也蕴含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她依然说不上太惊艳,但看得出来,这朵花已经到了将要绽放的时刻,她的风姿渐渐展开,她的春天,已经快要来到。 “你现在看着,倒要比你五姐更老成一些了。”她轻声说,喉间不禁又有了难咽的肿块,“你五姐去世的时候,说起来比你现在还要再小一岁……那一年她才八岁,在百芳园里采花,给我挑了一朵最娇艳的绿萼梅,硬要给我插在头上,那一刻,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有一些伤痕,是一辈子历久弥新,即使五娘子的容颜已经模糊,这份伤痛也永远会为大太太铭记五内,没有片刻忘怀。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双眸似水。 似剪水,波光粼粼中,透出无限思绪,难以捉摸。 她开口说,“是,有些事,总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的声音也似水,似一股冷涩的冰泉。 290遗书 时日很快就像水一样流过了平国公府。 过了五少夫人的七七,丧事正式告一段落,夏天似乎也随之而去,才是六月底,京城就已经有了秋意。七娘子没有料到今年的夏天这样短,竟是在季节交感中,又犯了风寒,病病歪歪地支撑了几日,许夫人看不下去,便索性将家务接回去照料,让七娘子狠狠睡了几天才好。 许夫人自从五月里回来,如今住了一个多月,也都没有提去小汤山的事,家里人自然都有些纳罕,就是许凤佳私底下和七娘子提起来,都有些若有所思,“倒不是不想娘在家里住,不过小汤山在夏天那么舒服,这一向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她不去小汤山,难道还真是等五哥?” 七娘子经过这几天无思无虑地休息,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却没有接话的意思。 许夫人不回小汤山,当然还真就是为了等五少爷。 将五少爷打发到扬州送葬,不得不说的确是一招好棋,这一下荡开时间,就让平国公有了充足的空间来考虑该怎么安排五少爷,也让太夫人有了和平国公、许夫人谈条件讲情面的余地,再者,当时那图穷匕见的紧张气息一旦消弭,很多时候人心善忘,再要提起处置五少爷的时候,大家自然而然都会想到‘五少夫人少年自裁,虽然也是咎由自取,但下场也算是十分凄凉了,如果再对五少爷穷追不舍,总显得过分严苛了一点’。 平国公对家下人再酷烈,也总是五少爷的亲爹,现在五少夫人又将一切罪名归拢到了自己头上——这一招却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七娘子和许凤佳当然不会上钩,但平国公本人似乎已经心甘情愿地上了钩。既然如此,想要将五少爷逐出许家族内,也就不太可能了。 整个五月、六月,许家都还处在五少夫人离世后的震撼之中,非但有很多琐事要处理,礼仪要安排,也有很多人事上的变动,占据了七娘子的心力。再加上四少夫人的胎还真有些坐不稳,回到平国公府后又折腾个不休,索性还是住回了娘家,五房的廖氏又不知何故服毒自尽,连带着身上那个胎儿也一并去世:毕竟有许家的骨肉,虽然不是主子,但也要好生发丧。待到一切都处理好了,七娘子紧接着就病了,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许凤佳才有心思和七娘子议论,“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处置五哥。” 想要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已经并不可能,就是大家可以抹去之前的往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凡五少爷还要一点脸面,在京城也是自己都站不住脚了。将五少爷打发到外地,怎么打发,打发去哪里,这又是一门学问。 七娘子早就打定主意,关于许家人,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尤其是平国公和许夫人两人,除非许凤佳自己说起他们的不好,否则她也决不会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含笑静听许凤佳自己分析推理了一遭,才提醒许凤佳,“我们手里是还握了邱智的另一份口供,你要是担心父亲心慈手软,要不要把这份口供拿出去,自己看着办。” 自己就算是再聪明,很多事也还是要许凤佳这个男人来做主。尤其是在和平国公的互动上,更是没有七娘子越俎代庖的道理。这份口供给不给平国公看,她并不打算多嘴,一切只看许凤佳的意思。 许凤佳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着,他一下就露了沉吟,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船上的事,现在毕竟都过去了,五嫂自己认下来了不说,一份口供没有物证,我就是再提又能如何。很多事父亲要明白,怎么都会明白,要装糊涂,怎么都明白不过来的。” 他能看得透这一层,足见对平国公的确心淡,七娘子也无意措辞来安慰他,只是淡淡地道,“你如今羽翼丰满,父亲难免要为其余几个儿子考虑,他对你,不算偏心了。” 许凤佳低眉沉吟了半日,他爽朗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低沉,与一丝丝货真价实的伤心。 “嘿嘿,不算偏心。”他轻声道,“的确……父亲对我,也不算偏心了。”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许凤佳又振作精神,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又问七娘子,“娘有提出分家的意思,她对你透过没有?这件事,你怎么看?” 七娘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了分家两个字,依然不禁有些吃惊。 父母在,不分家,京城的大家大族,就是有在父母高堂俱在时分家的,那也都是等到老人家老迈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又不放心分家均匀的问题,这才在生前分了产业,纵是如此,也多得是被人嘲笑家中兄弟不睦,连分家都不能让老人家放心的。最常见的,多半还是等男主人过世后,除了承嗣子外一律分家出去单过。有的家族更和睦些的,是要等到女主人过世了才提分家两个字。 像许家这样,平国公、许夫人都健在,并且都还年轻,而太夫人甚至也还活得好好的大家大族,要是现在就提分家,真是要被人议论得全家都化了! “我看这事绝不可行。”她干脆利落地道,又软下声音来安慰许凤佳,“虽说五姐的死,还有些委屈似乎未尽,但眼下五房既去。我看四哥那个样子,被五房的遭遇震动得也不轻。大哥不说了,七弟、八弟都还小,就是不分家,也没有什么。” 许凤佳掉过眼来,沉吟着嗯了一声,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可不分家,你就永远都歇不下来,别说生育了,就是这身子,我看也好不起来。” 许夫人这几年来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毕竟是历练过的,分家这么荒谬的主意,怎么会出自她的脑袋。七娘子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还是许凤佳考虑到她…… 她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苦涩,有一丝甜蜜,到底也有了一点怅然:不分家,自己的确是要操心得多,这生育两个字,就越发更遥远了。 “有四郎、五郎在,只要祖母不是成天地敲打我。”她笑着说,“我的压力也不太大,至于家里的事,少了五房添乱,我也应付得过来的。难道为了这孩子两个字,我一辈子就成了废人?许凤佳,你小瞧我,看打!” 小夫妻闹了一会儿,七娘子又若有所思,“祖母这一个多月,也真是反常的安静。” 太夫人自从知道了五少夫人之死的真相后,的确非常消停,她是祖母长辈,用不着参与小辈的丧事,不过整个头七都在乐山居里吃素,为五少夫人祈福。过了头七,等五少夫人灵柩上路,便将和贤接到乐山居抚养,除此以外,府内的事是一句也不多说,对着七娘子没有笑脸也没有哭脸,当然更不会拿通房说事。这一个多月来,七娘子虽然忙,但心境倒居然比较愉快,就连权仲白来为她扶脉的时候,都很有些惊异,“少夫人这一向应该很忙,怎么元气倒是不见虚弱。” 提到太夫人,许凤佳眼神一沉,“五哥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她老人家怕是舍不得五哥跋涉得太远,我看,她迟早还是会向父亲开口的。” 如果只是向平国公开口,那倒还好,七娘子低声道,“我就怕她找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你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事可就难办了。” 她又是一哂,“算了,就算我们答应,只怕你四姨那边也不会答应,你听说了么?五嫂的叔叔已经得了不是,怕是要丢官了。” 连五少夫人的家人,杨家、孙家都不会放过,五少爷又岂能托庇于平国公、太夫人麾下,就可以安然无事地在京城继续过他的纨绔日子? “再说。”七娘子又眯起眼来,轻声道,“我总觉得当时五嫂的话,还有些不尽不实,那多出来的一味药……很不像是她的作风。” 许凤佳对于内宅心术,虽然说不上一窍不通,但也决不是专家,他瞪着眼想了一会,索性道,“这事我可不知道,你要是有疑惑,还不如和立夏商量。” “立夏现在忙着照管小丫鬟们,要提拔一个上来接替她,和我商量?连搭理我的工夫都怕是没有。”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五嫂这个人心思太深,我放弃自寻烦恼,总之她是全部认了,我也就当这件事是全完了。” 话虽如此,她到底不禁琢磨,太夫人肯定是不知道船契的事,对于高利贷,可能也是一无所知,或者自以为知之甚详,其实还是做了五少夫人的枪。那么这下毒和行刺的事,太夫人心里到底有数没有呢?而以五少爷的性子,下毒的事,他可能默许,但行刺……他又会不会赞成呢? 五少夫人当然不会因为丈夫的反对就将计划搁置,不过,以她的老谋深算,以及对五少爷的了解,只怕是根本不会让这一番冲突发生:她很可能的确在行刺上从头到尾一直把五少爷蒙在鼓里。 看五少爷那个痴呆相,蒙他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否则如果他赞成行刺,自己至少同时也会力求表现,不然许凤佳的死,只是白白便宜了四房。 自己会这样想,平国公当然也可能这样想…… 那么,下毒的事,五少爷又到底知道不知道呢。这两味药中多出来的一味番红花,到底是五少夫人的心血来潮,还是依然有一个凶手,隐藏在后? 七娘子虽然仗着许夫人的垂青休息了几天,但她到底也不敢过分,又拖了两天,等到身体完全回复,便进了清平苑里谢过许夫人,“还是娘疼我。”一边重新又接过家务,做起事来。 许夫人只是为她维持平国公府内的各种日常运转,有一些琐事依然没有处理完毕。七娘子整理了几个卷宗,便发现五房还是有几个五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现在还在慎思堂里呆着,也不知道下落如何。这件事她不敢擅自做主,打听得平国公在梦华轩内,索性又托人出去问准了没有男客,自己出二门去,到梦华轩里和平国公商量。 “这几个人都是五嫂身边服侍的。”七娘子一边翻阅卷宗,一边请示平国公,“本来按理是可以打发到扬州去守墓三年。不过媳妇害怕几个人耐不住寂寞,半路跑了,或者回老家乱说,就没有这样安排。当时忙得也忘记了,就锁在慎思堂里,您看这怎么安排为好?” 平国公动了动嘴,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在牵扯到人命的时候,始终是心慈手软。 可现在她却也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敲打的身份了……且不说身后影影绰绰的靠山们,只是五房的这件事,就是她手里永远的把柄,甚至自己要是处置得稍微不当,对景就是一个偏心,在这个时候,她就是要把这种事推给自己,也只好由得她推了。 “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七娘子一眼,“这几个人,还是要处理掉的。” 这些人是五少夫人身边的近人,五少夫人的很多事,她们心里可能都有一点数,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平国公也决不会放任一点五少夫人之死泄露的可能,如果连小柳江几人都难逃死字,小富春一干人等,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或者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或者是这些人毕竟是慎思堂的嫡系,七娘子心中倒没有多少起伏,她平静地道,“既然如此,还是先送到城外去,动静也小一些。” 见平国公点头不语,七娘子便告退了出来,找立夏进来吩咐了几句话。 立夏也不是第一天做这样的事,更何况也早有了准备,便自行下去安排,到了晚上,又带了话回来,“小富春等人知道了,也都很平静,就是小富春说临走前想见您一面。” 七娘子才吃过晚饭,正在炕前读书,听到立夏这样一说,倒是有了几分讶异。 自从小罗纹去后,小富春就是五少夫人身边最受宠的大丫环了…… “那就现在把她带过来吧。”她放下手中的书册,不动声色地发了话。 立夏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七娘子的决定,没有多久,她就将小富春带进了西三间。 这个小丫鬟虽然已经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但却依然维持着平静,她打扮得很整洁,虽然比往常要清瘦了一些,但看着精神头倒是还好,见到七娘子,她恭恭敬敬地问了安,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五少夫人去世之前,曾经嘱咐奴婢相机将这封信交到少夫人手上。”小富春语气平静,“只是奴婢自从事发之后,一直被锁在慎思堂中,没有多少机会和少夫人身边的姐姐们打照面。眼看着明日就要去城外了,终于见到立夏姐姐,故此莽撞求见,请少夫人恕罪。” 说话还是这样有条有理…… 七娘子心中顿时泛起了一股不忍,她几乎是逃避地扭过头去,玩味地捏了捏手中仅仅只是为滴蜡封口的白信封,轻声道,“这是她什么时候写的?” 见小富春沉默以对,心知这多半是五少夫人绝笔信中的一批了,她想了想,又问,“你们少夫人是只写了两封信?” 小富春微微一笑,自然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七娘子顿时一眯眼。 五少夫人临死前会作出布局,也是人之常情,写了几封信,可以说就是作出了几份临终的布置。 知己知彼,她当然想要知道五少夫人到底做了多少布置……但小富春死到临头都不怕,又有什么能够吓得住她? 她不禁轻声夸奖小富春,“你这丫头倒是很有胆量!” 小富春又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这都是奴婢的命。” 看来,她的确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要从这样一个人口中撬出一个秘密,可以说是难比登天,对于小富春来说,从此后她要走的那条路上,也许已经没有主仆之分了。 七娘子便不再追问她,而是目注立夏,低声道,“问问她还有什么遗愿,能帮的,你就帮一把吧!” 小富春面上倒是闪过了一丝讶异,她目注七娘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只是站起身来,在立夏的带领下徐徐出了屋子。 到得门口,她又回过身来轻声道,“少夫人临走前一共只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娘家人看的,一封给了夫家人作为交待,还有一封,便正在您手上。” 没等七娘子反应过来,小富春便主动扭过头,越过立夏出了西三间。 七娘子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出了半日的神,才打开信封,抽出信纸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她的面色也随着信中的内容,渐渐越发凝重。 291遗策 五少夫人的这封信里没有多少废话,甚至连惯常的客套话都没有,完全就是一篇大白话式的留言书信。不需要一点文化底蕴或者任何心机,任何一个识字的人,几乎都可以读懂信中蕴含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大出七娘子意料之外,也和五少夫人惯常的行事作风一点不符。 信中开门见山,已经提到了五房的安置问题。 “太夫人是一定会希望将五少爷留在京中,或者是京城附近的。”五少夫人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说透了太夫人的心思。“不论是为了六房好,还是为了五房好,五少爷都不应该再留在京里了,即使父亲心软,你也不要心软,天南海北,走得多远就有多远,再也不要回来。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她又毫无顾忌地谈到了邱智手上的船契,“这张纸现在不会有任何作用,但船契上写的虽然是邱智的名字,许家要接过来,也不成问题。当时已经说定了,是认契不认人,舰队很快就要出海,将来船只的收益,你要留着自己做私房也好,装贤惠做大度,归到公中也好,谁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十五万两的银子,五少夫人为了它兴出了多少风浪,如今说放就放,七娘子也不禁为她的爽快利落折服。 也是,她又想,即使是自己,恐怕也都没有五少夫人的胆量,敢于在一夜之间,饮刃自尽。 此人心思深沉,狠辣果决,她的才华如果能够发挥在恰当的领域,只怕成就是决不会小于许凤佳的。 “这一次撒手,唯独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和贤。但和贤的事,即使是托付给那个不成材的父亲,也不会有托付给你来得更有效果。如今我已经要提前退场,以后数十年内,平国公府里要数你的嗓子最亮。希望和贤可以留在京城,她年纪到了,也未必一定要依偎哪一房,给她两个养娘,也可以平安长大,到了十多岁的时候,说一门稳妥而简单的亲事,陪嫁不求多,但也不要比姐妹们更少。”五少夫人的口气,到了这时候才有了一丝嘲笑。“三月里在梦华轩的对话,我记得一直很清楚,六弟妹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没有良心的人。而你既然自诩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当可知道父母的过错,与和贤并无一点干系,究竟有没有良心,日后十多年内,自然能够见到分晓。” 这个五少夫人,真是到死都不忘挤兑自己。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不禁冷笑起来。 即使五少夫人不说,她也不打算把和贤赶出京城,和五少爷一道就任。毕竟她母亲犯过事,跟在父亲身边,一般嫡女的底气她不具备,从小没有生母,续弦但凡刻薄一点,这小女孩的日子将会是一片愁云惨雾,太夫人眼看着是愿意将和贤留在身边,她又何必作梗? 五少夫人的激将法,用得也实在是有几分绝望了。 交待了和贤的事,五少夫人似乎感到自己的饵与钩都已经放出,接下来,她的措辞就更有些尖锐了。 “关于杨善礼的死,你心底一定有所疑惑。我平日里行事,从来都是谋定后动,”到这里,五少夫人的笔迹终于也有了一线凌乱。“将她害死,于五房是百害而无一利,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想必你心里也很好奇,太夫人和五少爷到底知道不知道下毒的事,高利贷、邱智在海上的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心中又有没有数。” 她立刻就解开了自己的设问题。 “人死灯灭,再留下这么多的遗憾,于事无补。我没有任何证据,只在你信或者不信。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手边正好有一包王不留行,于是我便吩咐小松花混入药包。但番红花却并不是我加的,番红花是绝育药,聪明若六弟妹,当可知道我正希望杨善礼可以多生多养。这一味番红花是谁加的,却是连我都并不知道。” “当然,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想要知道。六弟妹肯定就不一样了,这个人到底是谁,等你查明清楚之后,可以给我上一炷香,让我也知道知道。”五少夫人的笔调中似乎竟出现了一丝笑意,七娘子甚至可以透过纸面,看到那若有若无的,仿若画中人一样的虚浮微笑,和那唱戏一样弯弯扭扭的语调。“不过,这件事在明面上已经有了一个结果,说不定六弟妹查起来会更费劲,也是难说的事。” 人都死了,还要在死前给七娘子出一个难题。将番红花的事认下来,使得五娘子之死,在明面上已经全部了结,七娘子这时候要是再翻起旧案,不但要招惹平国公的不快,而且还面临证据不足的窘境…… 七娘子翻到信尾,果然发觉了这封信非但没有上下落款,而且连五少夫人的私印都没有。 要拿这封信作为证据,都不可能了。没有落款没有私印,只是笔迹相似,说服力实在太浅…… 这个五少夫人,死都死得这样的不服气,死后,还要给七娘子留下一个难题。 七娘子唇边不禁又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也不知道是在笑五少夫人毕竟是五少夫人,还是在笑她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她又往下看。 “至于下药的事,老太太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心里是有数的。”五少夫人谈到太夫人的时候,态度反而是意外的冷漠。“老人家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秦氏得势,先说达家,后来想说牛家,都是因为这一点。等到你们姐妹相继进门,她已经明白六弟绝不可能站在她这一边,很多事,从此也就都不一样了。不过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这件事上,她一点都没有沾手,我也没有丝毫证据……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这一辈子我自负聪明,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一个人,唯独可以让我失败的人,也就只有你。可我要你知道,你之所以赢,不过是因为你有杨善礼作为晋身的台阶,你有番红花这个变数作为你的线索,你有世子夫人这个身份,你有你的娘家作为支持,如若只是我与你的较量,杨善衡,你信不信,我未必会输!” 信件至此,戛然而止,五少夫人甚至都没有留下落款,只是用半页空白,当作了她的结束语。 七娘子等到许凤佳回来,就把信拿给他看。 “五嫂说我胜之不武。”她眼角眉梢,带了隐隐的感慨,“其实她不知道,她之所以输,只是因为我虽然算计,但我心里是不喜欢算计的,我到底还是一个人。而到了五嫂那一步,她已经……” 许凤佳却没有七娘子的情怀,这封信,他是越看越生气。 “什么叫做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她胡说什么!”他似乎恨不得将信团起来丢到纸篓里去,“这下好了,当着祖母的面,以后该怎么说话?难道每一次看到她,都要在心里想着,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又是不是她在暗地里怂恿着五房来毒害善礼……” 七娘子唇边不禁浮起微笑,“五嫂就是希望你这样想……” 五少夫人的这一招,虽然没有算计到七娘子,但的确是把许凤佳拉下水了——她根本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出来,就是要给六房心里再插一根刺,许凤佳也的确只能中计。 “不过。”没等许凤佳再抱怨,七娘子就淡淡地道,“说祖母默许甚至是怂恿,我也是相信五嫂的。” 太夫人一贯的表现,也的确就是如此,七娘子就是不想相信,这两年接触下来,也要相信了。 许凤佳一下就没了话,半晌才闷闷地道,“相信又能怎么办?没有真凭实据,你要怎么去处理她,再怎么说,她也是祖母!” 在古代,忠孝两个字都有压得死人的分量,许凤佳的话的确也很有道理,不要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真凭实据,七娘子又能拿太夫人怎么办?她是许家辈分最高硕果仅存的祖辈,就是平国公和许夫人,也都只能在暗地里驳回老人家的意思,真要和对五少夫人一样逼她自尽,那是天方夜谭。 “五嫂就是希望你这样想……”七娘子又笑了。“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当天她那样爽快地将所有罪名都认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意。” 她拍了拍许凤佳的肩膀,淡淡地道,“既然不能拿老人家怎么办,这件事,我看你就忘了吧,反正主谋是五嫂不会有错。如今五嫂已经自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许凤佳满面的愤怒,还要再说些什么,他的神色忽然间又是一动,这一次,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这么说,你是打算不再追究从前的事了?”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七娘子。 七娘子面上现出了几许疲惫,她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许凤佳的问题,只是叫来立夏,轻声又吩咐了她几句话。 # 又过了几天,许夫人叫七娘子去清平苑说话。 七娘子一进清平苑就道歉,“这几天家里忙忙乱乱的,除了晨昏定省,都很少进清平苑来,怠慢母亲了。” 许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忙,没事,我也不来烦你,就是这一次找你来,其实也是有正事的。” 七娘子就冲许夫人扬起眉毛,静静地等着许夫人的下文。 许夫人喜欢开门见山的个性依然未改,没有一点铺垫,她就直接问七娘子,“五房那一位临死之前,是不是给你写了一封信?” 看来自己着白露放出的消息,已经是有了成效。 七娘子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她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娘也听说了?” 许夫人凝视七娘子片晌,见七娘子泰然自若,便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提醒七娘子,“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为府内众人所知,也是迟早的事……不过,看来你早已经有所准备了。” 七娘子轻声道,“这件事,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许夫人就又换了一个话题,问七娘子,“凤佳把分家的事告诉你了吧?” 她居然是没有继续盘问七娘子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大太太如果能够学到许夫人的皮毛,只怕和大老爷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是笑道,“是的,凤佳和我说了,小七倒是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事的时机。先不说祖母健在,就是您们二老也都康健着呢,现在分家,岂不是让我们许家成了京城大户人家口中的笑话?” 许夫人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道,“还是小七考虑得周详,不过这件事,我还是和你公公提了一下。” 见七娘子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许夫人又续道,“你公公当然也没有答应……不过前儿他告诉我,已经在云南那边,给你五哥找了一个职位。” 七娘子顿时恍然大悟。 姜是老的辣,许夫人虽然平时不大管事,到了关键时刻,却真是处处奇峰突出,尽显老辣。分家的荒谬提议,原来还是为了催五少爷的下落。说不定还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着将五房赶出去,甚至已不顾许家的面子。 六房有了许夫人这个老将坐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不禁微微莞尔,起身冲许夫人行了一礼,“小七受教了。” 许夫人止不住只是笑,“唉,六房有你,娘真是放心多了。” 她又提点七娘子,“这件事云南那里还没有消息回来,所以还做不得十分准,当然……十分里也是有九分准了,等云南那里有了回信,你祖母说不准又有花招,你心里也要有数才行。”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抿唇一笑,“今时不同往日,祖母出招,小七接着就是了。” 今时今日,六房固然奈何不得太夫人,可要说受太夫人的气,那也是没有的事。 许夫人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擦了擦眼睛,“三年,这三年来,我是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时至今日,心里才得安乐。这件事能够有如今的结果,全亏小七。” 虽然许夫人一向很喜欢七娘子,但这也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夸奖儿媳妇,她对七娘子有多满意,不言而喻。 七娘子也就跟着许夫人微笑起来,心中却不禁想到了五少夫人信上的那几句话。 的确,五少夫人在死后,依然也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要翻案,不要说平国公,恐怕就是许夫人,都不会支持。 292遗难 没过几天,七娘子就感觉到众兄嫂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点不大对劲了。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这样与世无争之辈,都多望了七娘子几眼,四少爷看着七娘子的时候,脸上更是写满了文章,就是七少爷、八少爷见了七娘子,神色间也是挂满了问号……这还好是四少夫人不在,否则恐怕早就有人要挑头来问七娘子:五少夫人给你的信里,到底都写了什么。 人毕竟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五房的案子,背后还有许多文章可做。更有无数的疑云,没有得到解答,就在这时候又传出来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的消息,即使是以平国公的城府,恐怕都要忍不住来盘问七娘子。 老人家的确也没有忍住,状似无意问了许凤佳几次,许凤佳回来和七娘子说起,倒是很好笑。“我说五嫂就是请杨棋照顾和贤,不要让她跟着五哥去任上。爹听了也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 七娘子也不禁发噱,“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也会中此疑兵之计,可见只要是看准了人心,真是什么事做不到?” 她又不轻不重地戳了许凤佳一下,“就是以少将军的威风,何尝又不是中了五嫂的离间计,现在看见祖母,心里都有几分不舒服呢。” 许凤佳佯怒道,“好哇,连你也来说我?” 七娘子倒是有了几分认真,“若是连五嫂的计策你都受不住,将来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你又怎能守住本心?” 不过话虽如此,内宅心术,毕竟和朝堂上的斗争有很大的不一样,可以说是往人心最柔软的角度去戳,许凤佳又是个男人,七娘子见他有了当真的意思,就又措辞安慰,“不要紧,外战内行,内战外行,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要真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我才要为许家的将来担心呢。” 自从五房倒台,虽然还留下了不少尾巴,但小夫妻的生活却总是要比五娘子之死连眉目都没有,五房动作频频时更轻松得多了。尤其是最近太夫人反常的沉默,四少夫人又回了娘家,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更是极为省事……七娘子的日子好过了,许凤佳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不少。 小夫妻说说笑笑,七娘子见许凤佳似乎放开了前情,就和他说起了大老爷的生日。“父亲其实是最不爱过寿的,不过今年是花甲之年,怎么说都要大办。上回见到瑞云,据她说,现在已经有人来家里送礼了。正愁着到了正日,仓库恐怕未必够用呢。” 以大老爷如今的声势,这样的做派实在不算稀奇。许凤佳不禁哂笑,“偏偏这时候你弟媳妇又有了身孕,想必四姨只好重新出马,家里又要乱了。” 大太太不善理家,真是名声在外,七娘子抿唇一笑,“十二姨娘和七姨娘怎么也都帮得上忙的,还有王妈妈、梁妈妈……瑞云再帮着管一管,太太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地方。” 想到权瑞云都有了身孕,身边的相识里,也就是自己还没有消息,七娘子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才振作精神,柔声和许凤佳商量,“我们呢又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又是外甥和外甥媳妇,两重亲戚,也要送两重的礼才好。我想送一个寿字山水格,你再和广州那边打个招呼,物色一个大而华丽的自鸣钟就好了。” 许凤佳除了称是,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他又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安慰七娘子。 “不要着急,权先生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就是现在勉强怀上,万一滑胎难产,岂不是更糟。反正有四郎、五郎,你生不生,我不在乎。这几年不生也好,免得……” 他又收住了话头,没有往下说。 大秦的男人能说出这句话来,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求的?她望着许凤佳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慢慢地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低声道,“你简直要把我宠坏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又破坏了这一刻的宁馨。“杨棋,你怎么这么可怜,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说我要把你宠坏了!” 进了七月,小萃锦上下里外,似乎都已经没有一点异样,似乎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两个主子因为水痘而青年早夭之外,便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天在乐山居里,许夫人难得也来给太夫人请安,她就和太夫人商量,“也该把莫氏接回来了。” 四少奶奶在娘家也住了有两个月了——她的胎摸出来较晚,说起来是腊月里有的,现在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子。虽说十月怀胎,但有些孩子性子着急,七八个月早产的,也不是没有见过。 在娘家养胎可以,在娘家生育,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太夫人看了四少爷一眼,见四少爷面色和煦,便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你提这个事儿呢,又怕家里事多,世子夫人没工夫照顾莫氏一个孕妇。” 七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说来,家里现在没有多少事情,就是有,当然也要先以四嫂为重了。” 老中青三代领导人都发了话,四少爷也就跟着表态,“既然如此,我上朝之前就去莫家送个信儿,看着今晚能把莫氏搬迁进来就是最好的了。” 太夫人和许夫人不免都要问几句四少夫人的好:家里毕竟带了丧,四少爷是半子,亲家不讲究,但她们却不好频繁出外走动。只有四少爷隔天去看四少夫人,是雷打不动的。 “她好着呢。”四少爷笑了,“娘家几姐妹出嫁后,现在就是她一个人在京城,爹娘都巴不得她多住几天,这姑奶奶回娘家,还不都是一样。” 在座诸女,除了七娘子之外都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当然能享受得到姑奶奶回娘家的待遇,闻言全都会意一笑。太夫人就叹道,“可惜你们姑姑,进宫几十年来也没有回过娘家,就是想要宠她,都宠不到了!” 她这一说,平国公倒是向七娘子道,“听说皇上有意在十一月安排宁嫔回府省亲,为你父亲的大寿增光添彩,杨氏收到消息了没有?” 七娘子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倒是没有听说!” 一边说,她一边就想到了元妃省亲后贾府的遭遇,面上不禁多添了几分忧色,“皇上殊恩如此,我们可真是有几分战战兢兢呢!这件事若成,可也太招人眼目了。” 几个长辈不禁交换了几个眼色,就是太夫人,都不由得露出欣赏之色:大家大族,最忌轻狂,像七娘子这样居安思危,步步谨慎之辈,才能掌好许家的舵。 几个小辈脸上的表情就又不一样了,于宁和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神往,就是于平看七娘子的眼神里,不由得都多了几分尊敬。“六嫂这话说得,要是宁嫔娘娘能够归省,这可是多大的荣耀!” 平国公顿时沉下脸来,给许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笑道,“六嫂胆小,还是于平说的对,若成了,的确是面上有光的大喜事。” 一样是公侯人家的庶女,杨善衡是要拿着西洋眼镜去找,都找不出一点瑕疵的水晶人儿,于平和她一比,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有了几分心灰意冷,她挥手道,“好啦,说了这半天的话,也都乏了。” 众人顿时纷纷起身告辞,许凤佳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皱着眉招呼四少爷,“四哥,一道骑马出去?” 四少爷欣然应允,两兄弟便勾肩搭背去得远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拉着孩子们,也走得很快。许夫人冲于平于安使了一个眼色,将两个庶女也带走了去教育。太夫人冲七娘子笑道,“杨氏留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就站起身来,款款将七娘子带进了日常起居的后厅。 太夫人平时起居,并不在小花厅里,除了一个卧室之外,还用碧纱厨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厅作为她日常起居饮食之所,七娘子虽然嫁进许家也有一年多了,说起来竟是还不曾进过后厅。此时进来,也无心东西张望,便笑着同和贤招呼,“和贤。” 和贤正趴在厅中一角和两个养娘玩积木,见到七娘子,她咧嘴一笑,“六婶!四弟、五弟来了没有?” 或许是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和贤平时和五少夫人相处的时间毕竟不太多,这孩子并没有体会到多少失恃之痛,反倒是更在意自己两个养娘换作新人。不过闹腾了几个月,现在也已经安分得多了,在乐山居里住得很安稳,只是偶尔念叨着五少爷‘爹去扬州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娘子就提醒和贤,“和贤忘了?今儿是家学里半月小考的日子。” 和贤恍然大悟,“哎呀,六婶要是不说,我就忘了!回头被先生罚了,婉姐姐又要笑我。” 她便一偏头,埋怨起了两个养娘,“真是不长记性,我记不得,你们不会提醒我一声?” 小小年纪,已是有了人上人的气派,对养娘颐指气使,似乎非如此,不能证明自己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收回目光,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提醒自己,当年自己的处境,只有比现在的和贤更难。 太夫人就笑眯眯地打发和贤,“让小嘉陵服侍你换衣服上学去吧。” 因为偏爱五房的缘故,太夫人自小就疼爱和贤,现在孩子没了娘,自然只有更宠。和贤扑到太夫人身边娇声说了几句悄悄话,才牵着养娘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禁就叹了口气。“这孩子今年四五岁,又没了娘,我还以为她会懂事一些,没想到……” 她就摇着头和七娘子感慨,“还是要尽快为你五哥续弦,给家里找一个能管事的媳妇儿,才有人来教她。” 七娘子心中顿时一动,知道太夫人恐怕是要出口为五少爷说情了。 给五少爷在京城续弦,怎么都得等过了五少夫人的周年,五少爷的齐衰丧服完了再来说亲下聘,这一来就要拖到明年五月,紧接着再拖下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整件事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她脸上顿时就带出了三分为难,“祖母,怎么说现在五哥都在丧中……” 太夫人顿时就红了眼圈,哽咽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边揩着眼睛,一边就流下泪来,“我是说明年等他出了孝……好孩子,我知道五房对不起你们,你们心胸宽大,也没有放在心上。你……你和凤佳说一说,或者由他出面向国公爷求个情,就别让你五哥去云南了吧!这件事上,他也是被张氏那个**蒙骗,他也是可怜啊!” 太夫人会找自己来说这件事,也并不出七娘子的意料。 以许凤佳的性子,只怕是一听到这句话,脸上就要泛起黑气了,也就是七娘子平时虽然行事多不合老夫人的心意,但面子上总是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好。听到太夫人这话,只怕未必是一语回绝,还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七娘子正欲打破太夫人的幻想: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就算她肯出面求情,都不可能转圜,更别说她根本也无意出面求情了。 但看着太夫人苍老而悲恸的面容,她心底不由得就起了一丝迟疑。 现在只怕是太夫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了…… 要向孙媳妇低头求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别说这个孙媳妇平时还是自己打压的对象,欠了这一次情,以后太夫人在自己跟前,真是平白无故都要矮了半分。 要做出这个选择,对太夫人来说肯定是很艰难的,她要将平时的傲气和威严都放到一边,将心中对五少爷的关心表现出来,才能这样情真意切地恳求自己。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心理状态,恐怕也正是处于一个激动而且波动的阶段了。 七娘子未曾低估过这个饱经世故的老太太,只看五少夫人去世第二天她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太夫人的城府虽然可能不如许夫人,但也决不是个简单人物。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从太夫人那里骗出当年的事情真相,尤其是太夫人本人没有直接插手过五娘子之死,可能只是在背后默许或者怂恿的时候,她的心并不虚,她可以自我安慰,贸然的试探,只会让太夫人有所警觉。 但在如今这样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只要自己的圈套设的好,或者也不是不能套出老太太的心底话。 她就作出了一点犹豫,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轻声道,“可是五嫂的信里说得明明白白……” 这句话一出口,太夫人的眼仁一下就缩紧了,见七娘子露出后悔神色,住口不说,她立刻追问。“张氏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什么?” 七娘子看了太夫人一眼。 就连她都没有想到,太夫人这样容易就上了钩。 293、明悟 “五嫂说……”七娘子拖长了声音,看似正在斟酌着言语,心底却飞快地琢磨了起来。 要套话,当然也有很多种办法,但最适合现在情形的那一种,似乎反而是最简单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她索性放弃思索任何带有矫饰意味的语言,而是简简单单地将五少夫人的来信复述了出来。 “五嫂说,下药的事,五哥虽然没有插手,但还是知道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太夫人的神色,又缓缓道,“据说吴勋家之所以被收买,背后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慌张,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张氏丧心病狂,临死前当然就像疯狗一样,逮着谁咬谁。这样的信你很应该当场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里倒是没有提到吴勋一家的事,七娘子这样说,纯粹只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么个反应。——五少夫人放高利贷,肯定是通过吴勋一家来操办,包括这骗取的十万两银子,也是由吴家来安排,这样的心腹,当然是她自己收买,不可能和太夫人多亲近,否则五少夫人又怎么可能将瞒着太夫人的事,交给他们去办。 得到太夫人的反应,她心底多少有了数,顿了顿,又慢吞吞地道,“是吗?可祖母……五嫂信里还说,这下药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这一次,太夫人的反应就要比听到之前的指控时更强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两枚核桃忽然一滑,险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将它们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样的鬓边,才露出了怒色,“张氏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七娘子再无怀疑,她本来就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现在更是肯定无疑:太夫人即使是没有怂恿五少夫人下药,也绝对是事前默许,事后又帮着五少夫人擦了屁股。 “可不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七娘子就一脸气愤地帮着太夫人数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费了祖母素日里的疼爱!” 太夫人面上闪过了一丝激动,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时我的话,就当耳旁风……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关系,七娘子肯这样给太夫人台阶下,帮着太夫人撇清,已经是很给太夫人面子了。 七娘子义愤填膺,接连数落着五少夫人的不是,见太夫人连连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声道,“当时说好了只是王不留行,没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红花——” 太夫人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可不就是——” 话声刚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一脸讶异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脸上的愤怒早已经消失,她注视着太夫人,缓缓地道,“看来,五嫂信上说的,也并不假啊。” 乐山居后厅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太夫人几乎是在转瞬间就苍老了十年,她皱纹深刻的老脸上现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只是那老寿星一样的喜气,却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她似乎从一个焦急而不失威严的长辈,一下就变做了一个狼狈而憔悴的民妇,面对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惭形秽,有了些局促。 七娘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盯着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双眼中,似乎诉说着无数无言的指责,又似乎只是在冷冷地藐视着太夫人,忽然间,这一对祖孙之间的关系好像倒转了过来,七娘子这个孙辈,反而成了两人间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间就打从心底后悔了上来。 早知道,何必当初? 她注视着七娘子,又为那凛然所刺伤了似的,一下就狼狈地调开了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心情,给压到了心底。 “你的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得够了。”太夫人傲然道,“杨善衡你要明白,今日你能在许家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你爹、你姐姐的威势。可你不能忘记,你究竟只是孙子媳妇,忤逆两个字,你还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头来,似乎要以此来压倒七娘子的心防,“于静的事,你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否则你以为,在后院里让我这个老祖宗不开心,你会过得很开心?” 到了这时候,太夫人终于也撕下了自己的面纱,她的话里已经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轻声道,“那小七就只能等祖母出招,再试试看能否应付得了了?” 话里虽然没有多少轻蔑,但显然七娘子是根本没把太夫人的威胁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种从容的态度,来面对太夫人的威胁。 再没有这样从容与坦然,更能让敌人难受的了。 太夫人现在就很难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气,这力气却似乎落了个空,一时间,她竟然被七娘子气得气血翻涌,罕见地动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气死是不是——”她的声音甚至惊动了厅外的丫鬟们,顿时就有几个小鬟进来扶住太夫人,“您别动气!您快坐下——” 七娘子从头到尾,只是坐在原地不动,含笑旁观。 太夫人身边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气,她注视着七娘子,又放缓了语调,甚至有些疲惫地道,“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别逼着祖母到国公爷跟前告状,大家没脸!” 到了最后,这话里到底还是露了凌厉。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头轻声道,“做过就是做过,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认,有些事,您又何必强求呢。” 虽然语调柔婉,和颜悦色,但话里竟是寸步不让,一点都不把太夫人的话放在心上! 太夫人气得面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将桌上的盘碗扫落在地,狠声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这样傲气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翘起唇角,低声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维持这样的气势,才是好呢。” 说到词锋,天下比得过七娘子的人,只怕不多,太夫人这一下真是又气又怕,扶着头就要往后倒,众人紧着就是一通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将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见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连连,就有丫鬟壮着胆子呵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稳重的人,怎么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纪,能经得住这样的气?” 七娘子脸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请权神医。” 这句话说出来,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权仲白是七娘子的亲戚,一手神脉是京城闻名的,太夫人有没有被气出病来,岂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见招拆招,连一点儿破绽,都早就弥缝好了! 到时候平国公一问,太夫人并没有多少不妥,脉象健旺,不免就要过问两个人争吵的缘由,到时候杨善衡再将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声,又摆了摆手,低声道,“算了!没有什么!你们什么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关切地为太夫人掖了掖衣领,“祖母真没事吧?”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撑起身子,又横了七娘子一眼,“我没事!”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退出了屋子。屋内一下又静了下来,太夫人的呼吸声一时急促一时徐缓,又过了一会,终于匀净了下来。 “你要让于静去云南,就让他去云南吧。” 太夫人的声音中,已是多出了无数疲惫,她闭上眼,眼角有一滴浑浊的泪滑了下来。“我老了,府里的事,以后也管不了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你!” 如果是许夫人来说这句话,想必是会说得无比的欣慰,而这句话从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却只听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过,她毕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这是明知事不可为,就立刻调适心情,退而求其次,从要保五少爷,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来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国公平时对她也很尊重,只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为难,七娘子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为难得到她呢? 这一招见风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来也的确是极老道的。即使这样做等于是在侧面服软,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与那无数引而未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证据,但她要龟缩起来,七娘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本领,可以强行将龟壳敲裂。 七娘子却不骄不躁,她露出了一抹从容而自信的笑意,缓声道,“那杨棋就多谢祖母体谅——没有什么事,孙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翻转过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来,徐徐地出了屋子。 几乎是才一出乐山居,七娘子唇边就已经挂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毕竟是老了,情绪一激动,就没有回过味来,这一次,还是让她占据了先手。 不过,即使七娘子也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在证实了五少夫人真的没有骗她之后,她还是不禁有几分吃惊。 七娘子吐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脚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 到了当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动静就并不太大,似乎知道府里刚刚经过事情,禁不住多少折腾,她只是打发人到明德堂要了两三样小玩意,就让七娘子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 不过第二天早上,因为太夫人身上不好,闭门谢客,许夫人又和大太太约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没了人请安,也就没有聚到一块,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让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进了慎独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进入第七个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经很笨重了,她正惬意地靠在炕边,翻阅着一本新出的小说话本,见到七娘子来了,也不过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来了,六弟妹别怪我失礼。” 七娘子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里会怪四嫂呢,我看着四嫂倒是丰润了不少!” 两妯娌又寒暄了一会,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对面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四少夫人说了几件在娘家养胎的事。 话说得告一段落之后,两人不知怎么,又都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还记得于翘事发,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里整个五房就已经……”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抚着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谁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样丧心病狂……” 她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不屑,一丝窃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贤惠就贤惠,还天天那样显摆,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儿孤零零的,也没个人照料!再贤惠,贤惠给谁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结,但在人都已经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举通房,还这样愤愤不平……可见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别人要来分她的宠爱。 七娘子托着腮笑了笑,眼神却不由得放远了开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当着她面向大太太炫耀的话,“我就问她,我说四哥现在可都还没有子息呢,我这里两个美貌的丫头都没有开脸,不然……” 五少夫人说自己只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经半信半疑,经过太夫人那边的反面验证,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确是只用了一味药材,毕竟她还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里剩下的嫌疑人,也就只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并且这一味番红花的目的,已经非常单纯:当事人可能并不知道番红花会导致五娘子大出血,只是取了它绝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当然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绝育,不过她性格低调柔婉,这些年接触下来,七娘子倒觉得她更像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若有阴谋,也绝不会这样实现。而且七娘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绝育,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四郎和五郎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绝育,则这个怀疑,似乎就有几分牵强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 此女性格激烈冲动,虽有算计,但却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爷的宠爱多于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话,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鳞。 不过还是那一句话: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从哪里找出证据?即使找了出来,五少夫人已经认下所有罪名,平国公又怎么会高兴她旧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后出的这个难题,也真的并不容易来解。 七娘子就又对四少夫人亲切地笑了笑。 不过,五少夫人生前都还斗不过她,死后,那就更斗不过了。 她低声说,“四嫂听说没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给我写了一封信的。” 294起伏 四少夫人的反应,当然也在七娘子的意料之中。 听说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这个当时并不在家的青年贵妇脸色顿时一变,既有了几丝惊悚,又有了几分兴奋,还有丝丝缕缕的好奇,从眼角眉梢之间放射出来。 她就轻声问七娘子,“五弟妹给你写了什么?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了吗?” 四少爷为了不让四少夫人过分操心,很可能也的确没有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四少夫人。作为一个头一次听闻此事的人来说,四少夫人的反应,可以说是相当的合理。 七娘子又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屋内无人,便压低了声音,“信里却是牵涉到了四嫂……所以家里人虽然都知道了,这一向,我却不敢把信拿出来。” 四少夫人顿时吊起了眼睛,立起了眉毛。“什么!” 她现出了十分的恼怒,拍了拍桌子,“这个张氏,死了也要算计我们四房。真是前世造孽,才有这样一个妯娌!” 不过这恼怒了,到底也有了一点心虚,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信里是不是提到了那个通房的事?” 家里的少奶奶要使手段去揉搓、去打发一个通房,其实是年轻贵妇们彼此间心知肚明的事,四少夫人当年爽快地将这件事告诉七娘子,只怕也是存了‘七娘子一定会理解自己’的心思,又因为这件事说到底是没有一点物证,才会口无遮拦地将张家口一事的细节,都告诉了七娘子。 但如果五少夫人的绝笔信里提到这件事,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口说无凭,落纸为证,五少夫人如果在信里说明了那味毒药的来源和表现,再点出几个经办此事的人名。那可是什么事都不一样了,只要私底下开棺验尸,两边一合,四房两夫妻之间,肯定就要生分开来。虽说四少夫人有孩子护身,但孩子落地后,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七娘子抿了抿唇,又望了四少夫人一眼,便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信来。 见四少夫人有来接的意思,她却又一侧身,躲过了四少夫人的动作,笑眯眯地道,“还是我来读给四嫂听吧。” 四少夫人心知肚明:七娘子怕她接过来一看,若有什么不利于四房的言语,就顺势或者撕了,或者烧了…… 她也就收回手,讪讪地一笑,“好,你读,你读,我倒要看看,张氏临死前还要把什么难听话,栽派到我头上来!” 七娘子清了清嗓子,便轻声道,“前头的一些客气话,就不说了,五嫂还是从和贤说起的。” “和贤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血,我是不能再照顾她了。”七娘子徐徐地道,“不过,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虽然未必会搓摩和贤,但未来的十多年里,也一定不会给她多少关怀,但祖母年事已高,还能不能活到和贤出嫁的日子,还很难说。我可以用一件事来交换你对和贤的照料。” 她顿了顿,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四嫂,这可都是五嫂的话——我知道在府中几个兄弟里,也就是四哥的军功最高,这一向对六弟威胁最大,不过有了此事作为把柄。将来对景儿往外揭露,那四房也断断不会是你们六房的威胁了。曾经在几年前,我为四嫂办过一件上不得台盘的事……” 她就徐徐地将张家口一事的几个细节说了出来,四少夫人是越听脸色越沉:这都和她与七娘子说起来时候的细节,分毫无差,可见得五少夫人是没有蒙骗七娘子的意思,她真的想用四房的把柄,来交换和贤的平安。 “有了这件事,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婆婆,婆婆自然会为你们将此事闹大,于是四房颜面无存之余,四嫂更是恐怕就此失宠,四房从此内部不宁,四哥多半心灰意冷之下,也会申请外调,将四嫂留在京城。”七娘子一边读,一边看着四少夫人的脸色。 四少夫人眼中甚至已经隐隐放出了凶光,她面色阴沉,险恶地打量了七娘子一眼,目光又投向了屋内一角。 七娘子跟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时,却发觉那是堂屋多宝格的一面,上头似乎摆了一个黄铜青羊立像……四少夫人的眼神在上头略一盘旋,又转了开去,看向了另一侧的大花瓶…… 这个人的性格,也真是够直接的了。 五少夫人当然没有把四少夫人的把柄,给她如实写下来,但这一番话里也没有多少虚假,许多细节,都是当时四少夫人对七娘子提到过的。这个故事要是这样被揭露开来,四房在府里没了脸面不说,只怕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之间,从此是再也不会有此时的情浓了。 对于四少夫人来说,这个威胁,当然要比什么世子位没了指望,来得更严肃也更真实,而眼前的七娘子,也由意气相投的妯娌,一下就变成了危险的敌人。 面对敌人,她的反应居然是要找一个凶器……这个人的思维不但是一条直线,还很粗暴,带有强烈的原始色彩:你可能伤害到我,那么我就先来伤害你。 七娘子心中多少有了底,她又往下念。 “非但如此,还有一件事,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我也要在私底下告诉你,我这一生最憎为人背上黑锅做替罪羊,当时我没有害死杨善礼的心思,在她的药里,我混进去的只有王不留行。番红花一味,是——” 七娘子一下顿住了,她几乎要瞪大了眼睛,审视四少夫人的神色。 四少夫人面上,先有惊惶一闪即逝,随后又安心下来。她似乎想到了‘没有真凭实据’几个字,便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将话咬得很重。“张氏该不会又要无中生有,将整件事,栽派到我身上吧!” 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她轻声道,“五嫂是这样写的,那一天我从乐山居出来得早,想要先去明德堂探望过杨善礼,再回乐山居发落家务。没想到才走到门口,便远远地看见四嫂从熬药的小屋里闪身出来,她左右一望,见无人得见,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走远了,脸上还有一抹得意的笑。因为我站的远又躲得快,四嫂居然没有看到我,就这样走远了去……” 四少夫人的面色先是凝重,到后来又不禁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张氏,真是满口的胡言乱语!那天我是有去看望过六弟妹,可我是一个丫鬟都没带!哪来的贴身丫鬟!” 七娘子心头咯噔一响,再无怀疑。 要骗出一个人的实话,最好用也最朴素的办法,就是真中掺假,用自己已经知道的真相,配合故意捏造出的假细节,来骗出对方的纠正。 只看四少夫人在刚才那一番虚构的话中,不先纠正‘我没有去过熬药的小屋’、‘我没有左右张望’,而是要先纠正‘我没有带丫鬟’。就可以知道,四少夫人潜意识已经承认了,这两件事她都是做过的,当然没有纠正的必要。 而这些心理学上的细节,四少夫人本人恐怕都很难明白,她笑着这样说了一句,又露出了怒容,“张氏真是血口喷人,按照她这样说,我也可以写一句,我看到她从明德堂里出来,左右无人,熬药的胡妈妈又出小屋往净房跑过去。她便闪身而入,片刻后闪身出来,不想一切都被远处的我尽收眼底——这样互相栽派,很有意思吗?” 七娘子的眼色又深泽了一点。 熬药的胡妈妈的确是去过净房的,这一点她本人供述无误,不过,却没有在府里传开来。 四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胡妈妈去过净房的呢?就是听说过一点风声,她又是怎么在片刻之间,把这个细节编进了故事里,恰到好处地重现了这么一个情景? 四少夫人可不是思维敏捷心思细密之辈…… “就是。”她不动声色地附和四少夫人,“没有一点真凭实据的事,要血口喷人,简直也太简单了。” 四少夫人就仔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表情,见她面上的确也有些不以为然,她便放心地笑了,“听你这样说起来,我还以为你本人是信了的!我心里想,你未必会被五嫂骗到,让两房之间,再生嫌隙吧?” 七娘子微露笑意,她握住了四少夫人的手,又冲四少夫人眨了眨眼,“四嫂,就是要给你送人情,也要把人情送到你手上嘛。” 四少夫人一下恍然大悟,她笑了,“你呀,真是个鬼灵精。”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将手中的信三两下就扯烂了丢到纸篓里,又往上头浇了一杯茶水,这柔软的宣纸,顿时就絮成了一滩泥。 对四少夫人来说,自己会把这封信大大方方地念出来给她听,自然是已经打消了用这封信来为难四房的念头,否则她大可以私底下再向平国公告状,又何必把五少夫人留下来的把柄,送到当事人手上。 “嘿嘿。”七娘子似乎难得地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就算是我想为难四嫂,这没有真凭实据的,就凭着一封信,能做什么?五嫂的算计,我可是看透了,她这是死了还要给我们两房之间添堵!” 四少夫人竟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七娘子所说的‘没有真凭实据,能做什么’,她爽朗地大笑起来,“就是,这没有真凭实据,你就是说了,爹娘又怎么会相信呢?张氏临终前这一招,却是把你给看得小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没有再接四少夫人的话,只是低下头来喝了一口茶。 只要留心,四少夫人话里,真是的确处处破绽。 不过,她这样放心,也的确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自己就是已经肯定番红花是她的手笔,也很难将这件事挑明了,给予她应有的惩罚。 想到这里,七娘子的眼睛又不禁眯了起来,忽然间,她感到和四少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和气,对自己也有好处。 至少她还能得到一点安全感,不必担心有谁会因为一点言语上的龃龉,就给自己下了绝育的药材。 # 从慎独堂回来,七娘子脸上就多了几分心事,回到明德堂,她就靠着窗户,思来想去,又翻开活页本,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许凤佳只要是当值,按例都是不回来吃午饭的,到了半下午,许夫人又找她去说话。 “听说肖家一家人,国公爷本来想悄悄处理掉的,你却说要将她们卖到东北去?”许夫人有了几分讶异,“国公爷倒有几分不解,又不知道是不是四妹的意思……” 七娘子忙道,“是太太说,与其一死了之,倒更宁愿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想着将她们下了药卖到东北去采矿……” 这虽然留了肖家一命,但也的确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许夫人神色间不由有了几许唏嘘,又想了想,便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四妹要这样,那就这样办吧。” 又问了几句五少夫人院子里下人的处理情况,得知小富春等人都被送到城外别庄去了,打算等今年秋季放人出去婚配的时候,再行处置,免得太招人眼目。许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夸七娘子,“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即使七娘子手上已经沾染了几条人命,说到这种事,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她又转移了话题,和许夫人说起于平、于安的婚事。过了一会,许夫人自己问七娘子,“昨儿在乐山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娘子心知肚明:乐山居的事,到底还是传开了去。 太夫人要是不打着装病的主意,和自己私底下冲突,也就冲突了,后厅就彼此两人,这件事是断断传不到第三人耳朵里的。 可是她没有想透这一层,还想倚老卖老,逼迫七娘子就范,在整件事上,无形间就已经露了被动。 七娘子唇边逸出一缕淡淡的笑意,她非但没有回答许夫人,反而还问,“不知道爹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 许夫人顿时皱起眉来,仔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 见七娘子神态淡定从容,她心底多少有数了,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地伸展了开来。 许夫人就不动声色地回答,“那就看你想不想国公爷知道了。” 七娘子的笑容也变大了,她轻声说,“这,当然还是想,国公爷不问,有很多话,小七也不好说嘛。” 295离场 平国公这一次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地快,仅仅是第二天下午,他就将七娘子和许凤佳叫进了梦华轩里。 七娘子也不是第一次进梦华轩说话了,给平国公行过礼,她就安之若素地在许凤佳下首坐下,看着似乎并不将平国公的黑脸放在心上,甚至有了几分泰然自若的意思。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的表情,就不由得打从心底泛起了一点腻味。 大户人家,公公是很少和儿媳妇直接接触的,但凡有一点不满,和儿子透出几句,当儿子的还不如奉着圣旨,忙不迭地回去先捶了一顿老婆,再赶着过来给父亲赔罪:某氏行事无状冲撞了父亲,我已经处罚过了,请父亲不要往心里去。 可许家的情况,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和一般的家庭也不大一样。 先不说凤佳这孩子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从小身边也有一群自己的势力,到了现在更是羽翼丰满,没有自己这个父亲照料,恐怕也可以闯出一番天地。只是这个杨氏背后的娘家,就已经是庞大的力量,她自己又这样有能力……说起来,许家对杨家也不是没有亏欠……这种种特别的情况累加一起,再加上正经婆婆是旗帜鲜明地和六房站在一起,这府里的很多事,倒不像是平国公做主,而像是杨氏这个世子夫人在做主一样。就连凤佳、秦氏,似乎都只是她手中的一个傀儡,在家事上,是对她言听计从。 虽然一个合格的世子夫人,一个合格的未来国公夫人,也的确需要这样高超的手腕,但平国公今年也就是五十多岁,要比杨阁老还小几岁,虽然不算年轻,但也还远远没到老迈的年纪。 现在就这样厉害,等到自己老迈昏聩了,府里还不就成了她杨氏的世界,杨氏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可怎么行? 平国公又不由得瞥了许凤佳一眼。 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杨家五娘的死,始终心怀愧疚,现在对这个七娘,又太迁就了一点,非但专宠,还是专听专信……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惧内,也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因为这种种复杂而且微妙的考虑,虽然杨氏一向是做得无可挑剔,但平国公心底对她,总是有一点忌惮的意思。 只是要找到敲打她的借口,也并非那样容易。 子嗣和通房的事,有凤佳在前头给她顶着,按理应该最着急的秦氏,又只顾着含饴弄孙,似乎是一点都不在意杨氏在生育上的艰难。 管家上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和五房之间都走到那样剑拔弩张的地步了,平时对五房的供给和关怀,也是做得百般周到,一直到她拿出充分证据,将五房一击致死之前,自己都没有觉得一点不对…… 这样的城府,这样的手段,现在却难得地和太夫人起了争执,让太夫人险些就要气出毛病来——这忤逆的把柄,可是轻而易举地就递到了平国公手上。使得难得握住一点错处的老人家,多少有了一丝沾沾自喜,更有了一点得意:杨氏你似乎也不是完人,一经犯错,这错处,竟然就这样严重。 可平国公毕竟依然是天下有数的战略大家,当年西征的主力统帅,在得意之余,心中也不禁有了一点不安。 以杨氏的作风,太夫人的要求就算再过分,她给个软钉子碰也就完了,是什么事,非得让两个人之间有了这样激烈的冲突,让杨氏都是分毫不让地,不肯给太夫人一个台阶来下? 这个要求,也一定是一个很要紧,并且对六房的利益存在严重冒犯的要求。 平国公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也绝不想让府里再生事端,出现什么兄弟阋墙的事,让六房更加心淡,让硕果仅存的大房和四房,更加难以自处。 尤其是大少爷,这么多年来安安稳稳,却屡次被弟弟们牵累,这一次五房出事,从小松花的口供来看,竟是还想着要先去攀咬大房…… 一想到大少爷当年的意气飞扬,与如今的小心翼翼,平国公心里就多了一份不忍。 听说杨氏昨天早上还进了慎独堂去找莫氏说话…… 平国公心底就将对七娘子的不喜欢,给放到了一边。 “听说这几天,二门内很热闹。杨氏你是先进了乐山居,又进了慎独堂,到哪里,都引起了一番轰动。”他的话里虽然有淡淡的嘲讽,但却并没有多少火气。 许凤佳动了动,他刚要张口说话,平国公就指着他道,“我听说明德堂里的事,一直都是杨氏说了算数,既然如此,你今天在梦华轩里,也就不要多说什么了。” 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敲打得分明还是七娘子,却臊得许凤佳满脸通红。 少年人也毕竟是少年人,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服气地道,“我是个男人,家里的事,当然是媳妇做主,我的心机不在外头使,难道还要在家里对着自己人来使?” 这句话却是又将以前的事,拉下水来说。尽管是正理,但依然过分忤逆,也依然戳到了平国公的痛处。 没有等平国公说话,七娘子就柔声道,“世子,对父亲说话,怎么能这样暴躁。” 许凤佳发出了一声冷哼,别过头去,竟是一点都不肯示弱。 这孩子就是这样倔强!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脸上的为难,心底倒是有了一丝兴味,他面色冷漠,却是等着七娘子的下文。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直接转向了平国公,徐徐道,“其实有些事,小七也早就想和父亲私底下谈一谈,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既然父亲已经知道了乐山居里的事,那么这一封信,也应该给父亲过目了。” 她一提到信字,平国公已经悚然动容,一下有了站起身来的冲动。 “你是说——”他字斟句酌,望住七娘子不放,已经将刚才那小小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娘子神色微暗,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来,送到了平国公手上。 平国公接过信来,却是先犹豫了一下,又望了杨氏一眼,才将视线集中到了这素色信封上,似乎想要透过信封,看穿里头的内容。 一封信,毕竟是可以伪造的…… 他还是抽出了信纸,凝神细看起来。 先看笔迹,平国公就暗自点头。 一个人写字时的心绪,当然会不由自主,流露在字里行间。这封信如果是后来伪造,那么笔锋之间的仓促、绝望等情绪,是怎么都仿不到这么肖似的。 他就把心先放下几分,开始仔细地审读起了这封信的内容。 却是越看脸色越青,还没有看完,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这十五万两的船契,什么意思?” 七娘子便注目许凤佳。 许凤佳倒也没有再和平国公怄气,他脸上挂上了沉重而肃穆的神色,从怀中取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契纸,送到了平国公面前。 平国公捏着信纸的手,一时间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张氏吞没公产,平国公心底是有数的。张家儿女最多,虽然家事总的说来,与韩家、莫家比也不差什么,但摊到张氏身上,她的嫁妆就少了一点。 平时府里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各房也都有自己的脸面要做,张氏说来最不容易,再说许夫人移交过去的时候,账本也未必干净,三年三万两,多了一点,但也不是解释不清楚。再说,这三万两,许家也真的不看在眼里。就是杨家两姐妹的万贯家产,相较国公府的身家,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为了贴补家用吞没公款,与有计划地吞没公款,在外私底下为五房置办家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还可以辩称是出于无奈,而后者却已经是赤。裸裸地吃里扒外了。 才放下船契,凤佳就又递了一叠宣纸上来,平国公稍加翻阅,瞳仁顿时缩得更紧:他当然是立刻就认出来了这些账目的来源。 七娘子望着平国公的神色,她微微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五少夫人有意,还是觉得这件事没必要说明,在这十五万两船契上,她是一点都没有提到太夫人三个字。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向很亲密,在七娘子查账的时候,甚至还为五少夫人说过几句话……这十五万两银子船契是去年写的,就是那段时间里,太夫人私底下变卖了自己的陪嫁凑了十万两…… 这几件事,都是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而且也的确都是真事。七娘子所隐瞒下来的只是她的猜测:在这十万两银子的下落上,连太夫人都是为五少夫人所蒙骗。这十万两银子,是五少夫人骗出来的。 也只有五少夫人是骗出来的银子,她才不敢告诉太夫人自己又利用账本设局对付六房,才使得太夫人出面为五房说情,坐实了五房贪墨的名头。 也只有太夫人根本不知道这十万两银子已经下了广州,她才会绝口不问船契,甚至对邱智的生死漠不关心…… 根据七娘子的猜测,五少夫人可能就是告诉太夫人,自己需要一些银子来周转亏空,将五娘子生产后可能出现的财政危机弥补过去——比如说,要从印子钱庄家那里支取出银子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就用这个借口,骗出了太夫人的私房。 当然,这些事,平国公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太夫人已经偏心到这个地步,不但坐视五房贪墨公中银两,在外置办私房产业,甚至还越过了平国公,将自己的嫁妆私底下变卖了去,给五房凑足银两来办这条船。 平国公虽然是庶子,但能够承爵,也是因为太夫人把他收为自己的养子。这份嫁妆按理来说,是应该由平国公继承的,孙辈所能得到的,只是数额有限的纪念品。可以说太夫人的做法,不但是伤了大家大族当门立户所不可或缺的潜规则,更是已经伤了和平国公之间的母子情。 当平国公再往下看,看到五少夫人承认,太夫人对于下药的事心中有数时,他就更没有一点吃惊的情绪了。 连吞没公产的事,太夫人都积极帮忙,不过是下个药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少夫人对太夫人的分析,自然也被平国公看在了眼里。五少夫人笔锋虽然锐利,用语虽然刻薄,但说得又何尝不是在情在理?甚至就因为是出于五少夫人之手,才更为可信。 为了和媳妇不和,就把这个家闹成这个样子,闹出了多大的风波……太夫人不是为老不尊,又是什么? 等到这一封信看完,平国公已经是没有一点脾气。 他沉思了半晌,却还是责怪起了七娘子。 “这件事的动静,你还是搞得太大了一点。”平国公的态度,已经不止是温和得一星半点,他徐徐地道,“毕竟有太妃在宫中挂念母亲,要是传到了宫里,你又该如何解释。” 七娘子唇边逸出一线苦笑,“父亲,即使这件事没有传到宫里,五嫂猝死,五哥远走,总也要向太妃解释……这封信,我准备带进宫中,给太妃看一看。” 平国公不由攥紧了信纸,又寻思了片刻,也跟着七娘子苦笑了起来。“好,我们不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就由得太妃自己来判别吧。” 想到太夫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心中就像是吃了一整块肥肉,腻味得竟有些作呕的意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问,“那这一回,老人家又是为了什么事和你闹成这样?” 两次发问,平国公的用词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由‘七娘子来闹’,变作了‘老人家在闹’。 七娘子平静地回答,“祖母希望五哥能在京城续弦,并且留在京城附近,不要远走云南。老人家想我来开口,向父亲、母亲求情。小七不从,一来一往,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她又解释给平国公知道,“本来这个船契,是想要在当时一并拿出的,因为牵扯到祖母,恐怕大家脸面上下不来,想着等到日后有了机会,再向父亲私底下解释……” 平国公摆了摆手,已是满心的苦涩。 这个家里,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杨氏这样把厉害摆在面上的人,和太夫人这样面上慈和,私底下兴风作浪的角色相比,已经是输了一筹。 家长的心,总是想要一碗水端平,觉得谁更弱势,就更照顾谁一些。 “你祖母知道船契的事已经暴露了吗?”他问,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这下药的事,你和她对质过没有?” 七娘子目光如水,她诚恳地回答,“船契的事尚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药的事倒是说了几句,祖母走了嘴,不过当时我们只有两人在后厅单独相处……也没有什么凭证。” 她今天进梦华轩来,是没有打算说假话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禁得起平国公的盘查、思考和审问。所以她的态度,也就分外的坦承直率。 平国公看在眼里,不禁就又沉吟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轻声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一个人说。” 见七娘子和许凤佳都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平国公不由得一笑,“别忘了把船契带走,这账本,就先留下来吧。” 账本留下来,当然是要和太夫人对质的,毕竟七娘子只是按着格式抄出了一份,并没有偷走原件。不过这对质也只是表面功夫:七娘子如果傻到伪造这样重要的证据,也就不可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了。 许凤佳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讶异,“爹,这可是十五万两银子!” 平国公瞪了他一眼,“我说要给你了吗?” 他面上多了几分嫌恶,“只是嫌它放在这里,脏了我的桌子!” 许凤佳还要再说什么,七娘子已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瘪着嘴上前将船契给拽到了袖子里。“给了我,我可就不往外吐了。” 平国公叫他拿走,当然也就是要给他的了,这点潜台词,谁都不至于听不出来,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对平国公行了一礼,便站起身来,拉着许凤佳要退出梦华轩。 人已经走到门口,平国公又咳嗽了一声。 七娘子回身望去,只见平国公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他问,“张氏信里关于下药的那件事,还有一个说法,杨氏你怎么看?”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一点凭据的事,就是信了能如何,不信又如何?倒不如不要去想,好好地过日子算了。” 这话,已经是说到了平国公的心坎里。 许家虽然威风,但没有真凭实据,要将任何一个少夫人问罪,也都要提防着媳妇娘家那边闹起来给自己女儿做主撑腰,到时候大家脸面上,实在就太难看了。 这件事虽然丑恶,但没有证据,也的确就只能这样算了。 他冲七娘子点了点头,语含深意。“你会这样想,爹就放心得多了。” 平国公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这样亲和,甚至自称为爹。 七娘子微微一笑,便和许凤佳一道转身出了屋子。 许凤佳一出梦华轩就活跃起来,“说什么家里的事,都听媳妇儿的话……难不成从前家里的事不是娘在做主?一只手指指别人,四只手指指自己!” 七娘子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少说两句成不成!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在父亲跟前,就和个孩子似的,脾气倔是倔得来!” 小夫妻一路打打闹闹互相埋怨,回了屋里,许凤佳就抽出船契给七娘子,“这个你收好吧。” 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拿着,以后给四郎和五郎好了。” 她顿了顿,又道,“要不是为了这十五万两银子,五姐也不会……” 许凤佳没有接口,却依然还是把船契塞到了七娘子手里,“就是要给四郎、五郎,也是你来收着。” 七娘子便不再推辞,打开自己的保险柜,将两件东西放了进去,又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乐山居里,可有热闹看了。” 许凤佳也似笑非笑,“只可惜我们没有福气,不能亲临现场。有很多事,也很难知道细节。” 七娘子只是笑,不说话。 等到第二天早上,小黄浦给她梳头的时候,就学给七娘子听,“哎哟哟,真是好一阵的热闹。国公爷进来了先问账本,又要问太夫人船契的事,太夫人先还说不知道,后来国公爷耐着性子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把太夫人说得面如土色,怔了好半日,又晕死过去……国公爷这才叫人去请大夫……” 对一个人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让她在肉体上受到多大的折磨和苦楚,而是击毁她最为看重的精神支柱。 船契的事,太夫人可以不知道,五少爷却是一定会知道的,毕竟有很多事也需要他来出面。譬如十五万两巨额银票,那就肯定是要五少爷出面去兑。 五少夫人骗自己,太夫人可能还不觉得什么,可连五少爷都来骗自己……这一点,对太夫人的打击就很大了。 七娘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缓缓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 经此一事,不论是太夫人还是五房,都已经提前退出了国公府的舞台。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心思再对六房的世子地位,造成任何冲击。 296福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七娘子终于迎来了她久已经想望,却又久已经睽违的宁静生活。 太夫人自从那天和平国公在乐山居里闹了不快,便‘病’了。虽说病势也并不沉重,老人家却借口静养,成日里闭门谢客,往常是一天也拉不下的晨昏定省,现在就换到了清平苑里。要不是和贤每天还在乐山居中进进出出的,乐山居是恨不得大门紧锁,连一个小辈都不放进屋里。 平国公和太夫人口角的事,当然也没有瞒过府内上下众人。一时间乐山居的丫头来来去去,脸上都多了几分小心,倒是许夫人脸上又添血色,对着谁,脸上也都多了笑模样。 这世上总是有了奸角,才显出忠臣,即使许夫人自己的手恐怕也并不干净,但太夫人受到这样严重的打击,对于她来说也依然是个利好消息。平国公往清平苑里走动的次数,就要显著地增多了。 少了太夫人添堵,府里说起来又还在丧事里,许凤佳等人按礼法来说,甚至还不应该和妻妾同床,生育压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大房素来懂事,四房最近是一心待产,又得了七娘子送出的人情,哪里会给她添麻烦。五少爷还没有从扬州回来,于平、于安也都专心地绣着自己的嫁衣。于宁、于泰是一心读书,平时都很少走出屋门,七娘子除了每天发落一些家下的琐事,最繁重的工作,也就是陪着四郎、五郎练字了。 自从嫁进许家,她的日子就过得惊涛骇浪步步惊心,上一次如此风平浪静,还是在五娘子出嫁以后,先皇去世之前那一段短短的日子。 权仲白八月上旬来给她扶平安脉的时候,就夸七娘子,“几个月不见,少夫人的脸色又好些了,似这样下去到了明年,想必身体就又上一层楼。” 许凤佳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霁,也不顾权仲白还在边上,就向七娘子夸耀,“你看你看,着你练拳,真是一步好棋,不过一年的时间,我看你脸上的血色也多了,就是平时行走之间,也不像从前那样弱不禁风的,好像出的气大了,就能把你给吹倒!” 七娘子还未白他,权仲白已经哈哈大笑,“升鸾你也实在风趣。” 两个男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俏皮话来,权仲白又收回手去,给七娘子写太平方。“最近又琢磨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少夫人拿着,若是想吃就时常吃一吃,不爱吃也不要勉强自己。” 七娘子轻声谢过了权仲白,又压低了声音问,“说起来,六姐在宫中,也是承蒙先生照顾了……” 六娘子说来是去年腊月里有的身子,自从过了今年五月,就是一心养胎,如今进入八月,她随时可能生产,宫中更是严阵以待。今年中秋,皇后娘娘是亲自发话,就不大办了。众诰命也就是中秋当日进去朝拜中宫,就算是过了节。 “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权仲白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就是昨天进景仁宫去扶脉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胎动的迹象。宫中几个富有经验的接生妈妈,也都说骨盆渐开。快则今日,慢则明日,恐怕就有消息。不过,这到底是接生妈妈的活计,权某在这件事上,倒是真的帮不上忙了。” 权仲白年纪太轻,当然不可能在产科上有什么造诣。七娘子点头笑道,“也要多谢权先生一向照拂!” 权仲白毫不在意,他摆了摆手,兴致勃勃地道,“今年真是喜事多,瑞云的脉象也很健旺,这一向你弟弟很照顾她。就是我们见了,心底都很为她高兴。” 权仲白的直爽在很多时候,虽然是个缺点,但也有让人心里熨贴的时候。 七娘子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也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六娘子的身孕对于杨家来说固然是大事,和许家却也有一定的关系。送走了权仲白,许凤佳就问七娘子,“六姐身边的接生妈妈,都还可靠吧?” 七娘子点了点头,“都是父亲亲自从江南寻访过来,不论出身还是手艺、为人,都是一等一的可靠,七月里刚刚送到宫里去。” 七月底才进宫,被人收买的可能性无疑更小。许凤佳不由感慨,“到底四姨夫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大老爷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坐得到大秦首辅的位置?七娘子不置可否,“六姐的事,还是家里自己操持,大家都放心。在这件事上,连二姐都没有开口,我们虽然关心,但也就是关心着就行了。” 她这话绝非无的放矢,许凤佳自然也听得懂七娘子的意思,他笑了,“六姐这一胎是男是女,只怕最关心的人,还是牛家。” 牛家和许家之间的矛盾,虽然已经没有当年那样尖锐,但毕竟两方龃龉已在,彼此间自然还是难免明争暗斗。尤其是许家和宁嫔的联系算得上十分紧密,牛淑妃又生了皇次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六娘子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个男丁,只怕许家和牛家的关系又要冷淡下去,倒是杨家和牛家之间没有太妃与太后的恩怨,关系一向是算得上比较缓和的。 七娘子伸了个懒腰,惬意地道,“这一次是真不关我们的事了,就让他们披披挂挂,爱怎么唱戏,便怎么唱戏。我们呢,就在台下坐着嗑瓜子看戏足矣。” 许凤佳嘿嘿笑了几声,又若有所思,“说起来,四嫂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了吧?” 其时没有先进的孕检技术,即使是权仲白这样的神医,也不能精确地把怀孕的时间算准到某一周,四少夫人的胎要比六娘子晚一点,进了八月,也是随时可能生产,七娘子这边自然是预备了两三个管事妈妈,不过莫家也送来了七八个接生婆子。四少夫人怎么安排,七娘子就没有再过问了。 小夫妻说了几句话,许凤佳又拉七娘子,“你现在有空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潭柘寺住几天?两个孩子烦了我多久,嚷着要回去打马球!” 七娘子不禁发噱,她想了想,又有了几分遗憾,“四嫂现在大着肚子,我是去不了的了。不如你侍奉母亲过去好了。” 想到对大少夫人和敏大奶奶来说,似乎潭柘寺也有特别的意义,她又补了一句,“瑞云现在是不能去了,我娘家大嫂也是虔诚的人,你要是愿意拉大队去潭柘寺,我派人问问她,也沾个光一道去住两天上上香。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自己过去,也不大方便。” 家里的事,许凤佳自然是听她的安排,只是七娘子去不了,少将军也就兴致缺缺,“你不去,就要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自然有养娘来忙,谁敢指望你带孩子呀。”七娘子不禁发噱,又柔声解释给许凤佳听,“我毕竟是当家主母,四嫂要是生产,大嫂和我都不在,外人知道了多不好看?” “那就让娘主持大局……”当儿子的顿时就把主意打到了许夫人身上。 “娘身子不好,最禁不得劳累,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发动起来是没日没夜的,半夜三更有了消息,她就是一晚上不好休息。”七娘子推了许凤佳一下,瞪眼道,“就是一两个月的事,你先带了儿子去,若好,下次我们单独再去!” 见她有了不耐之意,许凤佳反而高兴起来,他笑嘻嘻地道,“行,那我带你骑马!你会不会骑马?” 见七娘子摇头,他便更加兴奋,“西北长大的小姐们,就是大家大族,也很少有不会骑马的。你们杨家村里,我就见到过几个马骑得很好的小姑娘!我记得前儿你们族里还来了一个人见你,是不是桂家的少奶奶?” “噢,你说的是她呀。嗯,我们小时候也在一块玩过几次。”七娘子想到桂家到底还是和西北杨家结了亲,倒不禁有了几分好笑。“我倒是不知道她会骑马。” “她骑术不错!”许凤佳坐直了身子,挑剔地打量着七娘子身上的装束,“不过要骑马,可不能穿着你这样的衣服,胡服总是要搞几套的。我看你那应有尽有的嫁妆里,可未必会有胡服。” 七娘子的嫁妆的确可以说得上是极为奢华丰厚,当时南人常说,闺女的嫁妆是要‘一辈子的花销都从里出’,她自从出嫁以来,不论是衣料还是首饰家具,都还没有向外置办,只是家中长辈的赏赐,与自己的嫁妆,就已经很够使了。许凤佳说了几次,要打几套头面首饰给她,都为七娘子婉拒,“按我这个疏懒,就是一辈子都戴不完现有的那些。你再给我,也是放着生尘。”因此这一番话说出来,就有了几分酸味。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叫,“立夏!” 见立夏应声而入,她便懒洋洋地吩咐,“开了柜子,找两套骑马时穿的窄袖袍子,加厚的罗绮裤出来,给世子爷开开眼!” “是。”立夏抿唇一笑,果然就当着许凤佳的面开了柜子,又吩咐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你留神看着,少夫人的嫁妆凡是不常用的,都收在屋子里这个大柜子中……” 见那小丫头眨巴着眼睛,又板起脸来,“你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也给一句话呀!” 这是从七娘子的陪嫁里提拔上来的小丫头,随了许家的规矩,就叫了小花溪。因七娘子已经排定,立夏第一个放出去之后,紧接着就是上元,中元本来要等到明年,但有了小福全的极力怂恿,索性也早放她出去。接下来是端午带头服侍一年,她和上元排定了明年出去,非但日期已经定了,七娘子连嫁妆一人赠与多少,都提早公示出来。 如此众人自然放心不说,底下人见到七娘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有如此体面身家,也都奋不顾身地往前巴结,想要填补立夏等三人空出的三个位置。七娘子便精挑细选,选了几个又伶俐又老实,相貌平平的小丫鬟,交给立夏、上元、中元等三人来带。这小花溪,便是立夏看了好,收在身边的衣钵弟子。 “奴婢听见了,”小花溪就赶着道,“是我眼睛小,姐姐没看着,我是睁着眼睛用心听呢!” 此言一出,就是许凤佳都哈哈大笑,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活跃起来。七娘子噗嗤一笑,才要说话,屋外又来人道,“四少夫人已经发动,这边请少夫人预备下一应物事。” 虽说色色齐备,但四房初产,到底是件大事,七娘子忙又吩咐立夏,“去找几个妈妈来,把该办的事办一办。” 等到七娘子去清平苑告诉许夫人的时候,才发觉大少夫人也在:看来,都是得到了四房发动的消息。于是尽量聚在一起,以便底下人传话。 要是在以往,大家肯定是往乐山居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才告诉许夫人,“已经使人到庙里去撒钱求顺产了,吉祥物事也都在预备,一时半会,就可以送到慎独堂去。凤佳已是亲自去官署找四哥报信。” 四少夫人发动得实在是早了一点,仓促之间可以做到这样,七娘子已经算是很会安排。许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咱们娘俩索性一起抹抹骨牌来等消息吧。莫氏是初产,年纪又大了,也没那么快。” 四少夫人说起来也就是二十三岁,哪里算是大龄产妇?七娘子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不露出来,便坐下来陪许夫人对骨牌儿。 等到吃过晚饭,四少夫人还没有消息,又因为四少爷已经回来在院子里等着,许夫人就打发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都回去歇着吧,这妇人生产也是说不准的事,别莫氏没事,倒累垮了你们。” 两妯娌见许夫人有了倦色,对望了一眼,便也都起身告辞,并肩出了清平苑。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和大少夫人道,“凤佳和我下午还在说,打算带两个孩子到潭柘寺玩一玩。一并请母亲也去散散心,当时我怕四嫂没有生产,家里不好离人,现在看,八月下旬倒应该是有空的。我娘家大嫂欧阳氏也是极虔诚的,我想着请她一道过去上香。或者还有我娘家弟妹也一道过来,大嫂要不要一起也去走走?” 大少夫人眼神幽深,她闪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等到两个人转过弯角,从侧门出了小萃锦,才抬起头轻声道,“那大嫂谢过六弟妹的好意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算不得什么,打墙也是动土,能去大家就一起去。” 两人又走了几步,已经站到了岔路口,大少夫人嘘了一口气,竟破天荒主动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又紧了紧,才低声道,“不论如何,大嫂领你的情……六弟妹,你是个极聪明,又极善心的人,以后有你的福报!” 以大少夫人的为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非常难得。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回来,大少夫人已经带着丫头们,拐过了甬道中的弯角。 转身又走了几步,立夏就在七娘子身边轻声感慨,“能如大少夫人一样懂得知足的人,府里其实也不多了。” 今儿个也巧,七娘子身边,就只带了立夏。 “大嫂和六姐一样,都是看得很透,也很知足的人。”七娘子透了一口长气,她轻声道,“虽然生活不易,但也总能找得到开心度日的办法。我只恨我不能和她们一样撂得开手。” 立夏微微一笑,抖开了手中的斗篷。“虽说是秋老虎,但这入了夜,也还是有几分凉意。咱们快回去吧——世子爷还在屋里等您呢!” 提到许凤佳,七娘子唇边不禁就浮上了一抹笑,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说来也巧,四少夫人第二天一大早生了个男孩之后,宫中六娘子也就在第三天晚上传来喜讯—— 就是中秋前一天,皇三子平安落地,母子均安。 297简单 虽然这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声势却是一点都不弱于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龙心大悦,赏赐了杨家不少财物,就是皇后都频频加恩宁嫔,现在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宫中已经露了口风:顶多就是小皇子满月之后,这宁嫔,就要变成宁妃了。 宫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晋升,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虑到她低微的出身,这件事对牛淑妃的打击,倒是要比谁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许家吃满月酒的时候,就特地绕到七娘子这一桌来告诉她,“听说淑妃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为皇三子健壮活泼,才出生的孩子,已经赶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没有少发火。” 由于宫中规矩很大,六娘子生产时又刚好赶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务,是许夫人进宫朝贺,非但没能见到宁妃,连许太妃都没有见着。因此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个月没有进宫,对宫中的消息,知道得当然是不如二娘子详细。 听到牛淑妃的动静,她唇边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这一口恶气,总算得出。” 皇后和牛淑妃之间无言的战争,最大的获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会讳言这一点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宽大,这才这么爽快地给了宁嫔妃位。” 顿了顿,又难掩喜色,“太子的身体,现在也越来越好了,自从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现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对于杨家来说也是个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这是喜事,这样大家都好!” 姐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抿唇笑了起来。四少夫人又过来笑道,“显见得孙夫人和我们六弟妹是姐妹了,两个人原来躲在这里说悄悄话,来,孙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产后,她虽然丰腴了不少,但面上艳光更盛,待人处事,也越发小心了。七娘子几次去探望她,都觉得慎独堂内的气象有了很大的改变: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触动,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药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别桌,隔了几丈都还听得到她的笑声,“哎呀呀,生这个孩子真的是吃苦了,听说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对视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这个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着道,“一心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后她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实和七娘子也没有多少利益冲突,至少,在四少爷有别的想法之前,两房之间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这一点,她低声道,“二姐,一会你进明德堂来,我有话和你说。”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讶异,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六郎虽然是四房长子,但毕竟不是府内的第一个孙子,庆祝活动虽然隆重,但却并没有过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们就纷纷告辞,近晚时七娘子才将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嘱许凤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为二娘子将小世子带来吃酒,又低头摸了摸小世子的脑袋,“和两个弟弟在一起,好玩吗?” 小世子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好玩!”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个表弟都很听话,七姨下回让他们到我们家多住几天好吗?” 七娘子和二娘子对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压了压眼角,低声道,“只要你听话读书,等进了腊月,我们把表弟接来住一旬,好不好?” 许凤佳因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回避在明德堂东翼和几个孩子玩耍,他似乎对小世子也很有几分喜欢,一把又把他抱起来,“还是你到姨爹这里来住一旬,陪两个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来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闻言便咯咯笑起来,“那我们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们回来,表哥再过来陪我们。” 表兄弟之间感情融洽,长辈们自然开心,二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声道,“这件事你别着急,我明天要进宫看望娘娘,到时候,会去景仁宫看看,什么事,你等我的信回来了再说。” 要说起来,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关系自然要比五娘子与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没有办法,许家的面子不能冒犯得太过,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却不能瞒着二娘子。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点头轻声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这件事毕竟只是猜测,七娘子告诉了二娘子,却没有告诉许凤佳。毕竟四少夫人对二娘子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对于许凤佳来说,却怎么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这才转身客气地对许凤佳笑笑,带着小世子上了轿。 许凤佳回屋的时候,面上就带着一点疑惑,他问七娘子,“你今儿和二姐都说了什么?我看二姐脸上的神色,倒像是很严肃。” 七娘子心头一紧。 如果按照从前,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许凤佳,但在那一晚之后,她一直尽量和许凤佳分享心中的秘密。两夫妻之间的感情,也的确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这件事,又适合不适合告诉许凤佳呢? 电光石火间,无数的思绪在七娘子脑中一转而过,她摇了摇头,老实地道,“有些事,你还是不大适合知道。” 许凤佳脸上顿时就掠过了一线阴影,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误会,也就将错就错,“总之是我们女人家之间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难做。” 关于当年的往事,许凤佳已经知道得不少了,甚至连九哥知道的都没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聪明,已经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还有很多幕后的黑手,甚至于连太监和九姨娘那影影绰绰的联系,他心中未必也是无数的。 可是很多事,还蒙着一层窗户纸,总是比捅破了要来得好一些。 这一次,许凤佳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语,只是摸了摸七娘子的头顶心。 “你还是要注意保养自己,不要太花费心机。” 他虽然已经是个成熟的年轻人,但平时说话,京城纨绔习气不改,说起话来总有几分吊儿郎当。但这一句话,却被许凤佳说得很诚恳,带了几分衷心的惋惜与疼爱。 七娘子顿时觉得心头一暖,她听着许凤佳续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愿意看到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他的话里,不期然就多了一丝忧虑。 七娘子却并不怪他。 许凤佳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和倾向,大太太对七娘子再差,也是许凤佳的亲姨。从小到大,她对许凤佳的好虽然不能说是别无目的,但至少这份情谊,还是培养起来了。 如果只是因为娶了自己,许凤佳就翻脸不认人,帮着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也所以,说到这件事,许凤佳一直明示自己,他还是希望两边不要走到撕破脸的那一步。又若有若无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闹得太僵,对她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的好处。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许凤佳的意思? 该怎么处置大太太,该怎么处置大老爷,七娘子自己也都没有答案。 当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里的,毕竟还是大老爷,虽然他没有直接对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里时,其实已经是给九姨娘判了缓刑。只是报复大太太,而将大老爷轻轻放过,似乎有欺软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么报复大老爷,却又不牵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她已经将自己对大老爷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张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伤不到大老爷。而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却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让每一个人满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有黑白对错。 可每一次当她想要让这件事过去,她就会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运的,她的死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肠,他们为她的死伤心愤怒,愿为报复凶手不惜余力。 而九姨娘的死,却只有她和九哥两个人的哀悼,这份哀悼,却还要被生活的压力,给压在心底,身份尴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来。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结一样,生母无声无息的死,也是她久远以来难以忘怀的怒火。 大太太怎样对她,她其实并不介意,究竟她只是一个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亲妈,对她的好与坏,全凭自己高兴。 但她绝不能接受仅仅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就将一个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残忍剥夺,她一生也不愿意出于自己的意志与希望,去这样剥夺另一个人的呼吸。 尽管这意味着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签发出、安排下处死的决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着这一份人性的残留,这一份前世的残留,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资格指责大太太当年所作的决定,的确是犯了错。 否则大太太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除掉一个即将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样,为了除掉眼中钉肉中刺,她愿意做利益上的交换,换得通房之死。那么她和大太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哪来的立场去指责大太太? 可是即使现在她有底气指责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决不会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会为了那个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决不会认为自己除掉小罗纹有错可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社会,已经将这群贵妇人变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们谈罪恶感,倒不如对牛弹琴。甚至于这个社会也决不会认为她们有错,尽管都号称人命关天,但身处上位者,处死几条人命,难道不是最司空见惯的一回事? 或者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只是以牙还牙,用神仙难救,让她也尝一尝缓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难救,终于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权仲白在,大太太到底还是能康复过来。再说,七娘子没办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恶意地危害另一个人的健康,这到底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 对往事了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只能承认,在这人世间,自己到底还是有能力的极限。报复大老爷是一桩,找到九姨娘当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桩。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轻声对许凤佳感慨。“很多时候,我忘了我也只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有遗憾,就会有无助的时候。 许凤佳伸出手臂,轻轻地将七娘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你应该向前看了。” 是啊,对于许凤佳来说,五娘子的事已经成为往事。他还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两个人在未来的无限可能…… 七娘子的双眼不禁慢慢氤氲起来,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样,被迫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和四少夫人一样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变成另一个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来,深深地注视了许凤佳一眼,又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了许凤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她轻声说,“我又无趣,又势利眼,又爱算计,又……” 许凤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断了七娘子的惆怅。 他才说了一句,“你现在倒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断了话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这是你表哥托我转交的,他说他也是替人转交。说是当年你的刺绣师傅知道你在找她,给你写了一封信来。今天我进屋的时候,你和二姐在一块儿,我就没有给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几乎是一把抢过了许凤佳手中的信封,打开信纸,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黄绣娘的字迹依然如当年一样娟秀,信也并不太长。 “见信如晤。听说善衡在寻找我的下落,已有几年,唯独一直未曾鼓起胆子,与善衡相见,听闻你最终放弃寻觅,心中宽慰之余,亦感到几句话不得不说。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弃寻我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的。” “我与你母相识已久,初识数年,可以说是惺惺相惜,后来因故翻脸,个中往事,想必你从封太太、杨太太等人口中,已经得到大概,此事为我生平憾事,并不愿多提,请善衡见谅。然而在你母亲生育你们儿女之后,我们已经尽释前嫌,你母亲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长久,曾经托付我在她死后,你回归苏州之后,暗中看顾你几分。我平生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将珠针绣与凸绣法传授给你,令你有谋生的本领。其实以善衡的本领,亦用不着我多加照顾。你母亲私底下告诉过我,你们可以回到苏州,个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纪,既有如此心机,令我感佩之余又怀畏惧,因此多年来尽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报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善衡见谅。” “我还记得刚见到封虹时,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迄今我也难以忘怀,她说人这一生,谁都是逆流而上,谁都有无尽的难处。她曾经为了她的难处逼迫过我,我也曾经为了我的难处逼迫过她,我们彼此间曾存有嫌隙。但话说到头,也都是为了求存二字。” “当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后,我去看望封虹,当时她刚被太太赏过一碗药,自以为自己生机已绝,我问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爷,恨太太,她说自己心中竟没有恨,只有悔。她花费太多时间来爱郑连继,却用了太少的心力关心家人。和家人走到这一步,她很后悔。她更加后悔没有能脚踏实地,争权夺利追逐虚荣,想要谋夺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于触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场,不能看着一双儿女长大。她说人这一生最难知足二字,她没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后尘,总是追逐着看不到的东西。” “善衡,这样说,虽然有自我开脱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着看不到的往事与遗憾,错失眼前。” “经过十多年光阴,当年相处留在我心中的,竟只有这短暂的只言片语,似乎值得记述。如今转告给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为人妇,虽生活清苦,但谨记知足二字,日子过得也甚安稳。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来,不知不觉,已是满面泪痕。 黄绣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气。 她告诫七娘子不要再追寻看不见的往事,可同时却将七娘子心心念念想要追寻的那一点,捧上台前。 追逐当年是非,无非只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为憎恨,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将她推进生活深渊的众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总是会最恨某一个人,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剥夺了她最看重的东西,也或许是因为他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个人,即将成为她报复的主要目标,即使要牺牲一些重要的人脉,令人眷恋的情谊,她也在所不惜。这或者将是她对自己作出的一个交待,毕竟要将所有人统统报复回去,七娘子也没有那样大的力量,那样大的魄力。 她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这答案,居然这样简单。 298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显得精神不济,眼底还多了两块深深的青黑。进清平苑请安的时候,许夫人便格外看了她几眼,好奇地道,“倒是难得见到你没有睡好。” 七娘子连忙摸了摸眼皮,笑着道,“昨晚多喝了几杯,心跳得厉害,这就走了困,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许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昨晚你们父亲进来,说是想要将流觞馆翻修一下,小萃锦里还有些建筑也要修修补补,索性就一并大修起来。本来是因为莫氏在家不好动土,现在府里也没有谁有消息,就定在九月下旬动工。估计一个月也就可以完事了,正好今年天气不大冷,等到十月初完工了。大家都可以住到园子里来,彼此也热闹一些。” 七娘子虽然是当家主母,但这种事因为牵扯到外头的工匠,主要还是大少爷在管,她要管的还是各屋搬迁的琐碎事务,几乎是许夫人一开口,七娘子心里就有了个章程。见众人都没有异议,她就笑道,“既然如此,那母亲自然是搬回正院来住的了,于宁、于泰我看就委屈委屈,在外头客院里将就一下,于安和于平跟着母亲住在正院,这样大家省事,什么又都是现成的。”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众人当然也都不介意,许夫人眼珠子一转,扫了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一眼,见两个少夫人脸上都很自然,似乎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这举措后头的含义,她心中又有些满意,又有了些好笑。 再一看七娘子,七娘子却对着她盈盈而笑,弯了弯眼睛。 许夫人顿时放下心来:七娘子这是完全读懂了这一番安排背后的意思。 等到众人都散了,她就把七娘子留下来说话,“过几天进宫朝贺的时候,太妃是一定会过问最近家里发生的几件事。我想你祖母这一段时间,可能也向宫里递了一些话进去,太妃的脸色可能未必好看,不过,我们手里证据充足,也不怕什么。你将几样东西都带进去给太妃看看……太妃也是明理的人,该怎么办,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七娘子自然是笑着答应了下来,她又有了些疑惑,“还以为会等进宫和太妃打过招呼,再谈修葺小萃锦的事……” 修葺小萃锦,明面上是正常的家务活动,实际上太夫人从乐山居搬迁出来之后,能否再回到小萃锦的中心建筑物里居住,就是两说的事了。平国公会在这个时候提出修葺小萃锦,其实是令七娘子有几分疑惑的。 大秦宫禁森严,即使是太妃之尊,也不可能随意派人进出宫廷,递送消息。这件事又这么复杂,若不取得太妃的谅解,就将太夫人搬迁到他处居住,太妃知道了,对景儿给许家人一点难堪,传到外面去,话说得可就不好听了。 许夫人淡淡地道,“太妃身份再尊崇,也是出嫁了的女儿,我们许家,也不是除了太妃之外,就再没有显赫的亲戚。什么事都要顾忌着亲戚们的看法,平国公又哪里算得上是一家之主呢?” 平国公虽然雷厉风行,但这雷厉风行,从来也未曾带给过七娘子过多的好处,是以这一次她在惊喜之余,依然有许多猜疑。只是见许夫人如此淡定,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低眉道,“这件事是否还是由母亲亲自向太妃解说,来得更合适一些?” “太妃和我虽然和睦,但我和你祖母之间多年来关系冷淡,这件事她心里也是有数的。”许夫人唇边又扯出了一缕讽刺的微笑,“那是个聪明人,只要我们在理字上能站得住脚,太妃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七娘子只得将心头最大的疑虑,端到了台面上,“可现在的证据,多半只能证明太夫人有背着家里变卖嫁妆……别的证据,还都是推断而来,恐怕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知母莫若女。”许夫人哼了一声,“你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妃心里有数。” 七娘子便只好将疑惑吞进了肚子里,对许夫人绽出了一个迟疑的笑,“既然如此,小七知道该怎么做事了。” 等到从清平苑里出来,七娘子就打发小花溪去慎独堂。“问问四嫂明儿要不要一道进宫请安,要是四嫂说不去,你就说我的话,还是去一去给太妃看一看,说一说六郎的事。没准太妃一高兴,也赏几件东西给六郎,让六郎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气。” 小花溪眨巴着丹凤眼,一样一样记下来,又复述给七娘子听,“少夫人看奴婢这么传话行不行。” 就是上元刚到身边来的时候,也都没有小花溪这样谨慎。不过,她刚到七娘子身边近身服侍,这样的谨慎,反而更得七娘子的好感。她含笑拍了拍小花溪的肩头,道,“好,你就这样告诉四少夫人。” 等她人到了明德堂,小花溪就带着四少夫人的答话进来了,“四少夫人说,本来是不想去的,不过听了您的话,倒是真要进去给姑姑请安。”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笑,打发她下去,“去玩吧。”回头又叫立夏进来,“你去定国侯府送个信,就说四嫂已经答应明儿和我进宫请安。” 等到立夏出了屋子,七娘子就托着腮出起了神,又过了半晌,她才自失地一笑,又开了保险柜,将几项重要的证据取了出来,郑重地装进了小匣子里。 九月十三日一大早,七娘子就打扮起来,又会同四少夫人一道,去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难得地没有将她们拒之门外,而是开门让两个孙媳妇进了花厅。 仅仅是一两个月的门庭冷落,就已经让乐山居里现出了一种别样的气氛。 当七娘子第一次进乐山居面见太夫人的时候,乐山居是热闹的,是尊贵的,洋溢着大家族中心的稳重、威权与富贵,这气氛不但从家居摆设中辐射而出,还能从下人们的打扮上,表情里,从主子们的谈吐中,感染着每一个访客。但此时此刻,乐山居是冷清的、寥落的,尽管摆设没有丝毫的变动,尽管太夫人的装扮也还是那样庄严富丽,甚至她脸上慈和的笑都没有褪色,但在这一切后头,乐山居是颓唐的,是寂寞的。似乎连建筑物本身,都感觉到了主人难以避免的低沉,好像一尊已经多年没有修葺的佛像,在金漆之下,分明露出了腐朽的木头。 对七娘子和四少夫人进宫请安的目的,太夫人心里当然不可能没数。因此,对七娘子,“祖母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姑?”这样的询问,她只是勾起唇角,简单地打发了七娘子。 “就说我很好,盼着她也好。” 老人家的回答很简单,甚至连表情中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一丝祈盼,说完这句话,她便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道,“还是去清平苑,问问你们的婆婆有什么话要带给太妃吧。” 七娘子眼神一闪,倒是有了一丝好奇。 太夫人的表现,着实是有几分不合常理。 如果说老人家已经背着家里人,向宫中递过了话——她当然也有这个能耐,现在的太夫人应该是得意的,她正等着七娘子进宫去,承受太妃狂风骤雨一般的怒火。可如果老人家还没有来得及往宫里递话,现在她也决不会这样淡然,毕竟谁能先在太妃跟前说的上话,谁也无疑就占据了先手。 老人家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是有一点将胜负置之度外的超然,往坏了说,反倒是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颓唐。 不仅仅是七娘子,就连四少夫人都看出了一点不对。 “看来五弟的事,对老人家的打击还是很大的。”从乐山居里出来,四少夫人便低声向七娘子感慨。 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当然也已经定了下来。送信的人到了扬州之后,五少爷索性连京城都没有回,就直接从扬州过云南去赴任。倒是累得平国公又打发了几个心腹家人过去,将关防官印等物给他送去,许凤佳问过七娘子,又向平国公提出,从官中给五少爷拨出了五万两银子,作为他在云南的安家费。 两兄弟下扬州去,到了八月里只有大少爷回来,对太夫人当然也是一个打击:五少爷这是连面对太夫人、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这一去,要再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就是对和贤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四少夫人做了娘之后,似乎看哪个孩子都很可爱,对于五少爷的做法,就颇有微词,“这孩子才这么小,祖母年事已高……” 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收住了口。 七娘子态度坦然,由得四少夫人议论,她又笑着道,“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这一次进宫,四嫂打算给六郎求个什么?” 四少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能求个长命锁是最好的,我想着为孩子求一个太妃亲手绣的小荷包,也算是沾一沾姑奶的福气。” 两妯娌进了清平苑,给许夫人看过,许夫人还有几分诧异,“听说韩氏懒得进宫,还以为莫氏你也要在家带孩子,没想到这样有兴。” 七娘子这次进宫,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将家里的事解释给许太妃听。四少夫人要掺和进来当然也不是不行,只是和她的性格实在不大相符,许夫人一边说,一边就不由得向七娘子投来了一个询问的眼色。 四少夫人抢着笑道,“是想为六郎求些吉祥物事,也是很久没有进宫给姑姑请安了。” 她都这样说了,许夫人自然不会再问什么,正好大少夫人又笑着问她,“您说咱们是明儿动身去潭柘寺,还是索性再等几天……” 许夫人自从太夫人失势之后,就很热衷于到各处寺庙去布施,对大少夫人的提议,她当然是兴致勃勃。七娘子听在耳中,又望了大少夫人一眼。 她弯了弯唇,转身招呼四少夫人一道出了乐山居。 不论是皇子弥月还是册封妃嫔,都有一套自己的礼仪程序要走,这一次皇后将两件事安排在一天,固然是方便了外命妇们不用进宫两次,但也把这一次进宫的行程塞得很满。七娘子几乎没有多少空闲和家人闲话,便已经被繁琐的礼仪给累去了一身的精力。等到一切告一段落,领过赏赐下来的御宴,已是午后。她隔着人群看了看二娘子,见二娘子正在大太太身边,两人为一群贵妇诰命所簇拥,便索性不过去招呼,而是与四少夫人一起,跟着许太妃派出来接人的小太监进了慈寿宫。 册封宁妃,许太妃面上也有光辉,今儿她老人家非但是出席册封大典,给足了宁妃面子,甚至连御宴都露了个脸。只是比七娘子等人早退了半个时辰,此时见面,甚至还没有换下大礼服。见到七娘子两妯娌,她和气地笑了,“很久没见到莫氏了!就是善衡,也有四五个月没看着你的身影。” 之前家里有丧事,七娘子等人自然不方便进宫请安,两妯娌对视了一眼,四少夫人就上前抱住许太妃的胳膊撒娇,“这一次进宫来,是求姑姑的恩典,给我们家六郎赏一点吉祥物事,让六郎沾一沾您的福气!” “我可不就是预备下来,等你进宫来讨呢?这东西要是我赏出来,倒不如你自己来讨更有效验。”许太妃一脸是笑,似乎对于许家这一向的风风雨雨,是一点都没有收到风声。“去,把那盘东西端出来。你自己挑几件带走。还有前儿她们送来的一些西洋首饰,你先挑一支,剩下的几支带回去,你自己选一支之外,于平、于安还有韩氏也都有份。”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冲着七娘子说的。 四少夫人立刻就一脸开心地跟着宫人们进内殿去挑首饰,将正殿的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许太妃立刻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头沉吟起来,过了半晌,她才淡淡地问,“听说张氏自尽之前,留有一封信给你?” 七娘子一听这话,便知道许太妃对五房的倒台,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她不敢怠慢,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送到许太妃手上,一边轻声道,“姑姑这是……” “你二姐这几次进宫,也会进慈寿宫坐坐。”许太妃面上看不出喜怒,打发了七娘子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凝神读起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 二娘子倒是未曾说过她曾经到慈寿宫来拜访。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暖:二娘子做事就是这样,不但到位,而且从不居功。 像许太妃这样在后宫中打滚的女人,不会不明白二娘子的来访代表什么意思,更不会不明白整个杨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代表了什么意思。 尽管大太太的为人颇多可议之处,但二娘子和六娘子总是能让七娘子感觉得到,出身杨家,其实也并不是太不幸的一件事。 七娘子也就安下心来,静静地凝视着许太妃,等着她必然的下文。 这封信当然也是五少夫人的亲笔信,信里提到的很多事,许太妃可能连影子都不知道,想必一会儿,还有很多事要向太妃解释。更别说那里头对太夫人尖锐的诽谤,想必是一定会触到许太妃的逆鳞的。 许太妃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五少夫人的信,她的反应,却出乎七娘子意料之外。 她闭上眼,满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又将信纸推到了一边,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七娘子,“大哥没有过分生气吧?娘的日子,现在还好过吗?” 七娘子不禁一怔。 她寻思片刻,便决定如实相告,“自从事情出来,祖母已经称病很久了。我们去看她,老人家也都不让我们进去,有一点自闭于乐山居内的意思。这次进宫前倒是见了一面,小七问祖母有什么话要带给您的,祖母说,她很好,希望您也多保重。” 许太妃又低首沉吟了半日,才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似乎是没有一点挣扎,就接受了太夫人的所作所为,“好,这件事能落得个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差了。” 如果许太妃不需要任何人的说服,已经接受了‘太夫人私底下变卖嫁妆,支持五少夫人吞没官中钱财,在外私自置办家产。默许甚至怂恿五少夫人给五娘子下药’这件事,那么平国公对太夫人的处理办法,她当然也说不出什么。可老人家做的这些事,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说到底也就是账本为凭,而这账本许太妃甚至都还没有看过,按照七娘子的想法,她至少是要费一番唇舌,来使得许太妃相信,许家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了太夫人。 没想到许太妃的态度居然这样耐人寻味……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很不对劲。 她小心翼翼地问许太妃,“是不是二姐对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许太妃倒是被她的说法给吓了一跳。 “什么?”她吃惊地抬高了声调,旋即失笑,“傻孩子,没有的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倒是多了几分亲热,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感慨着道,“姑姑今年四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要比你们小辈看得更清楚。” 许太妃脸上,顿时又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无奈与感伤,她字斟句酌,缓缓地道,“对你祖母的了解,也要比你们小辈更深……” 七娘子一下全明白了过来。 太夫人很可能是已经在私底下向许太妃求助过了,将自己的说法,向许太妃交过了底。 但许太妃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却要比太夫人想象中更深得多。又或者她对时势的判断,要比太夫人更精准得多,在这件事上,可能是还没有见到平国公这边的证据,就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连亲生女儿都不肯帮她,老人家心若槁木,也是很自然的事。 忽然间,她也感到一股无名的感慨,涌上了心头。 299逼人 许太妃最终也没有过问五少夫人之死的细节,而是和七娘子谈起了安王的学业。“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明,现在似乎是开了窍,反而不爱读书,只是在杂学上有兴趣。这阵子嚷着要跟权仲白学医,我说你还是正经读几本圣贤书,他偏偏还去求他哥哥,说自己读书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倒不如跟着权仲白学医,和前朝的哪个藩王一样,编几本什么《救荒本草》、《保生余录》,就算是为世间做的功德了。” 七娘子抿唇道,“那是前朝的周定王,当时被称为药师佛下凡,在民间声望很高。看来安王年纪虽小,但却很有志向。” 似安王这样出身的藩王,当然一辈子和权力中心都靠不上边,如果能够学医有成,也不失为是一辈子的事业,免得和别的藩王一样无所事事,被养成一个废物。许太妃明着是数落安王,实则不知道有多么喜欢,听到七娘子这样一说,顿时面露笑意,“自从上回你说要接他出宫,他就不知道有多么惦念,今天是上学去了,等到回来要是知道你来过,只怕又要念叨着这件事了。” 七娘子忙道,“这一向家里事情也多,过几天一准叫升鸾进来接安王出去。”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是事情多就给忘了,不然,正好把安王带到潭柘寺里玩。” 两人又说了几句琐事,许太妃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许家的风风雨雨一样,只是和七娘子说着安王的起居,“别看孩子年纪小,很懂得心疼人,前几天我犯了咳嗽,他巴巴地找了好些润肺的方子给我看,说,‘母妃你挑一个方子吃,都是极好吃的,一点不苦,您看,冰糖炖雪梨,这听起来就多滋润’……” 正说着,四少夫人从内殿出来,手里捧了一个盘子,她笑盈盈地将手中的水晶珠花送给七娘子看,“我挑了一朵,看着和蔷薇有些像,听姑姑身边人说,这个登册写的是西域乌金玫瑰,看着倒是挺新鲜的。” 七娘子一边折起信纸收进怀里,一边笑道,“哦,看着倒是和中原的手艺大不相同。” 她也挑了一朵,又将余下的三朵收起,“回去给大嫂和两个妹妹送去。” 许太妃笑道,“其实都是不值钱的,就是手工新鲜,你们戴着玩吧。皇后看了样子新巧,已经着人安排工匠们去学了,改明儿等玉的雕琢出来了,再赏给你们。” 四少夫人眉开眼笑,“每次进宫,都偏了姑姑的好东西。” 三个人又闲话了一番家常,七娘子就笑着拉四少夫人起身向许太妃告辞,“还要到景仁宫走一走,和宁妃说说话——”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今天景仁宫里一定很热闹,你见了宁妃,替我带句话,就说今天要是忙,就别过来请安了,免得过于劳累,才出月子,又坐下病来。” 只看许太妃肯这样给六娘子撑场面,就可知道两人关系融洽,七娘子点了点头,见四少夫人面上有了一丝犹豫,忙又道,“四嫂,你也要学着和宫里的贵人们应酬起来,怎么说也混个脸熟……将来四哥升官后,你进宫的次数只怕是要更多的。” 四少夫人想了想,也就笑道,“那我又要偏六弟妹了!” 两个人向许太妃行过礼,许太妃又从身边解下了一个明黄小荷包递给四少夫人,笑道,“这是我月初在佛前给六郎求的长命符,回去给孩子掖在枕头底下,就算是我这个姑奶奶没有白疼他了。” 四少夫人眼前一亮,再三谢过许太妃,这才亲热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一边和她咬着耳朵,一边出了屋子,“姑姑怎么说?没有冲你发火吧?我在屋里一边挑东西一边担惊受怕,就怕场面不可收拾,到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和……” 她的话里,到底是有了一点真挚的关心:这几个月来,和七娘子在通房问题上受到的压力,使得两人之间毕竟有了一点同仇敌忾的情感。四少夫人这一向对七娘子虽然说不上推心置腹,但也一向很友好。 七娘子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姑姑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有了安王,进宫又这么多年了,对娘家的事,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姑姑心里也有数的。” 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将许太妃可能的想法点得很透,四少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道,“收养安王,这是你为姑姑出的主意吧?这一招真是妙!” 要不是安王拉开了许太妃的注意力,让许太妃更加专注于经营自己的生活,今天这一关能不能这么容易度过,七娘子心底也没有底。她微微一笑,又催促着四少夫人加快脚步,“六姐想必已经等我们一会了——可不能让贵人等得太久。” # 二娘子和六娘子也的确在景仁宫等了七娘子一行人一段时间了。 这两个青年贵妇一个是皇后的嫂嫂,多年来深受贵人信赖,皇后在宫中的很多作为,背后都有她的影子。一个是刚诞育皇子的后宫宠妃,又得到皇后的欢心,在后宫中隐隐有和牛淑妃争夺二号人物的势头,许家虽然势大,但毕竟太妃已经退出权力中心,面对二娘子和六娘子,四少夫人是一点都不敢怠慢,尽管六娘子笑语嫣然,她依然规规矩矩地行了参拜大礼,才起身致歉,“打扰娘娘姐妹相聚了。” 六娘子眸光流转,嫣然一笑,“许四嫂千万别这样说,其实说起来两家都是亲戚,还是四嫂很少进宫走动,见面的机会才并不多。” 居移气、养移体,六娘子这几年来居于人上,尤其是去年有身以来,更是宫内宫外,万千宠爱系于一身,渐渐地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雍容贵气,尤其是生育过后,气度越发宽和,当年那娇憨的小儿女态,已经渐渐消失。这一笑之间,竟然有了艳冠群芳的感觉。 再一看二娘子,虽然也是微笑示人,但眉宇之间威仪外露,虽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但被她的眼睛一看,四少夫人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样,连后脑勺都泛起了一股凉意。 她又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倒是这几个姐妹中最中庸的一个了,论美丽她自然不如六娘子,说威严,和二娘子也有一段距离,她清秀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一抹心不在焉的笑意,此时更是犯起了沉思,直到收到四少夫人的眼色,才笑道,“四嫂也坐吧,六姐说得对,大家都是亲戚,也不用过于客气。” 四少夫人虽然粗,但粗中有细,她顿时留意到,虽然这三姐妹各有千秋,但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却隐隐地露了吩咐:似乎她虽然是三姐妹里的老小,但却掌握了场面上的气氛。 真是个人中龙凤……不过一个庶女,现在也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头顶不知道有几重长辈管着,偏偏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嫡姐也好、庶姐也好,都这样给她面子…… 许家有这么一个世子夫人,就算六弟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只怕世子位的归属,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变化了。 忽然间,四少夫人萌生了一股去意,怂恿四少爷谋求外放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因为场合上的不方便而消失了。 “听说今年冬天,皇上有意安排妃嫔们陆续归宁省亲。”四少夫人就笑着恭喜宁妃,“如果此事当真,可是数十年没有的大荣耀。我们许家也要沾宁妃的光了。” 六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其实皇上虽然有这个念头,但害怕我们归省,难免娘家又要惴惴不安,四处安排仪仗排场。这也是不小的开销,再说牛家一下就有两个后妃,要是陆续接待下来,怕不是要花干了他们家的银子?因此还在犹豫。” 二娘子也道,“若是孙家要接驾省亲,恐怕两三年的进项贴进去不说,未来两三年的进项还要进去。娘娘说我们不赶这个虚热闹,拿银子往水塘里扔还能听个响,因此这事我看十有八九还是成不了的。” 众人说了几句省亲的事,七娘子又向二娘子、六娘子谈起来,“说起来,在家里也就是四嫂和我最亲了,当时五嫂还在的时候,大嫂呢是个木头人,四不沾边。也就是四嫂和我一样,也都是被五嫂压得喘不过气来!” 四少夫人忙道,“嗐,还不是张氏自己倒行逆施,缺德的点子是一个接着一个!我和六弟妹也是同病相怜!” 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向了五少夫人的事。由于六娘子在出事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家人,因此很多事都问得比较仔细,而以她如今的身份,四少夫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表露在脸上,她不时为七娘子补充几句七娘子不方便说的话,两妯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五少夫人败露的前因后果,告诉给六娘子知道。 “说起来也是报应,谁能想得到当时钟先生说话的时候,外头还站了于安这心细的孩子!也是她心里挂念着嫂嫂,事发后自己想了很久,想要知道究竟谁有嫌疑。如果不然,一时半会也查不到小松花头上!”四少夫人帮着七娘子解释了几句,又笑道,“当然,要不是六弟妹见微知著,手段又那样高超,小松花能不能招,还是另一回事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都看着四少夫人笑,六娘子又问七娘子,“听说你们那五嫂去世之后,还是给你留了一封信的,这件事连太妃都惊动了。上回我去请安的时候,还听见她念叨着此事。这封信,七妹还留着吗?” 提到这封信,四少夫人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刚才她从慈寿宫后殿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七娘子收起了一封信…… 七娘子微微一笑,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送到六娘子手上,“早猜到六姐要看的了。” 纵使四少夫人也有些心机,见到此情此景,她的脸色依然不由得一沉,又掂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缓缓地松开了眉头,低眸沉思,并不再说话。 她的不快和恐慌,虽然经过刻意掩饰,但还是分明地从肢体语言上透露了出来。 二娘子和六娘子对视了一眼,六娘子拆开信来看了,也径自低头沉思。 殿内的气氛,一下就显得有几分肃穆沉重。 过了一会,六娘子便轻声道,“这个张氏,居心也实在是险恶了,她告诉你番红花不是她下在药里的,无非就是希望你心里营造出一个凶手,虽然下了药,但又没有丝毫凭据可以指证她,也并不知道是谁……这是要在七妹心里埋一根刺呢。” 四少夫人脸色一紧,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 宁妃要是再往下看,可就要读到张氏指证自己,又将当年那通房的事告诉四少夫人的那一段了。 可恨自己当时处事还是粗疏了一点,只是听六弟妹说了说信里的内容,却并没有亲眼看到这封信是怎么写的!而杨氏心里实在也不知道是打着什么主意,分明已经当着自己的面毁掉了那封信,现在又不知道从那里变出了一封来…… 忽然间,四少夫人感到了七娘子这一招的厉害:只要人人都知道她收到了五少夫人的一封信,这信里的内容,还不是她怎么说怎么算?只要她愿意,已经定性的案子就此翻案,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理来说,以杨善衡的为人,不至于犯下这样大的错误,当着自己毁掉了信,转头又拿出一封来,不是明摆着当时在糊弄人呢? 七娘子似乎感觉到了四少夫人的不快,她歉意地望了四少夫人一眼,用眼神对她打了个招呼,又道,“五姐的事,毕竟也是我们姐妹大家都要操心的事,虽然是在我手上办出的结果,但此事的尾巴,也要几个姐姐都过了目才好。” 七娘子说得句句在理,四少夫人顿时有了些释然:宁妃和孙夫人,毕竟也都是杨五娘的姐姐。不管当时毁掉的信是真是假,宁妃要看信,六弟妹也是一定要有一封信给她看的。 七娘子又续道,“当时的情况,不论是婆婆还是我这里,得到的供词反正都是一样的。熬药的胡妈妈两位姐姐也都是认识的,那是五姐身边的老人,忠心和资历,我们有目共睹,由她来下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胡妈妈自己有所疏漏……” 这还是定下了一个基调:要把五少夫人提出的这件事,往无凭无据这四个字上去下定义。毕竟七娘子对自己强调最多的,也一直都是无凭无据这四个字。 四少夫人心底对七娘子的不满就又更小了一点:七娘子也不容易,她肯当着自己解释,也算得上光风霁月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面上神色都是一缓,六娘子缓缓地道,“如果是胡妈妈的性子,会有疏忽,也……” 七娘子就冲四少夫人使了个眼色。 四少夫人没有多想,她紧跟着七娘子的话头,不无自我分辨的意味。“虽说胡妈妈是去过净房的,也给了张氏兴风作浪的借口,但……” 她又觉得有些话不好往下说,于是就又看着七娘子,希望把话头踢回给她。这一眼里也到底还是不乏不快:七娘子当着她的面来说这件事,虽然是帮她开脱,但毕竟使四少夫人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五少夫人指证是她的话,就在信里写着,宁妃现在可能是没有看到,但过一会儿看到,自己就很有些尴尬了。 没有想到这一眼看过去,七娘子的态度却很古怪。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相当的平静,平静中,似乎还夹杂了微微的怜悯。 四少夫人顿时一怔。 还没有琢磨出七娘子的潜台词,二娘子就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 “胡妈妈去过净房这件事……许四嫂是怎么知道的?” 在六娘子看信之后,二娘子一直保持沉默,而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把四少夫人问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己……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是六弟妹告诉我,张氏她在信中污蔑我,乘着胡妈妈去净房的当口,进了小屋下了一味药!”四少夫人只好将当时自己和七娘子的对话给披露了出来。 忽然间,她感到脊背之下窜过了一股深深的战栗,不禁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见七娘子平静如水,只是回视着她,四少夫人的心顿时打着旋儿直往下沉,心头泛起明悟:今天这事,看来是有所预谋,很难善了了。 “咦,如果只是污蔑,许四嫂又怎么将它当作了真事来说呢?”宁妃徐徐地开口了。 这位容貌过人的得宠妃嫔,态度一直都很和气,即使是这个时候,她也像是对一个朋友,提出自己在一个故事中所不解的地方,语气中竟是没有一点烟火。 四少夫人还没有回答,七娘子倒是先开口了。 “六姐。”她秀眉微蹙。“五嫂信里的说法,还是不真切的,她指说四嫂进屋下药的时候,将身边的贴身丫鬟留在外头看守——可是四嫂告诉我……” “对嘛!”四少夫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我去探望六弟妹的时候,可没有带什么丫鬟过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六娘子闭上眼,似乎正在思考,她秀丽的下颚明显地收紧了,似乎正竭力忍耐着什么。七娘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垂下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只有二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轻声道。 “许四嫂。指证你进屋下药,将贴身丫鬟留在外头把风。进屋下药你不否认,倒是把贴身丫头留在外面,你不肯认,这么说,前两样都是真的喽?” 四少夫人的呼吸声顿时一沉,她左右看了看众人的面色,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惶,忽然站起身来,愤怒的指责,“好哇,你们姐妹是串通了要来一场三堂会审、屈打成招?真是血口喷人,我——” 六娘子骤然眉立,她蓦地站起身皱眉大喝,“大胆!景仁宫什么地方,一个外命妇也敢这样放肆?来人!赏她两个嘴巴!” 她本来和气的面目,在一瞬间已经蒙上了深深的煞气,四少夫人甚至被她吓了一跳,待要说什么时,早为两个健壮的宫人一左一右挟持住。又来了一个面目阴森的中年妈妈,带上皮手套不由分说,响亮地抽了四少夫人两下。 四少夫人这一辈子,还真没有被这样屈辱地对待过,她捂着脸跌坐在地,一时间又气又愧又有几分的怕,心头乱糟糟的,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二娘子又低沉的吩咐几个宫人,“都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的服侍了。” 伴随着轻巧而整齐的脚步声,她又转向四少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许四嫂,再多夹缠不清的分析,所谓的证据,我也懒得一一说了。我可以告诉你,胡妈妈的确是承认,自己中途去过一次净房。她回忆出的具体时间,与你和张氏在明德堂的时间,恰好都是一段。不过口说依然无凭,再加上张氏已经身死,这件事没有任何一点凭据,我们三姐妹就希望你给一句准话,番红花到底是不是你下的,请你以令郎的长寿发誓,给我一个回答,是,不是?” 四少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待要说话时,二娘子又道,“你看着我!” 这个满是威严的青年贵妇,在这一刻似乎成了威严的天神,字字句句,都有无从抗辩的权威。四少夫人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对上了二娘子的眼神。 她为这眼神中纯粹的愤怒给吓了一跳,待要挪开眼时,却发觉宁妃和七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站起身来,这三张如花的俏脸上神色各异,但随着自己长时间的沉默,也都渐渐地多了一丝笃定—— 四少夫人忽然回过神来。 她一下明白,自己已经完了。 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又怎么会在这时候保持了这么久的无言。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在为六娘子掌掴之后,又怎么会这样的软弱…… 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又怎么会在二娘子的眼神下,流露出了这么明显的心虚? 被掌掴之后,她到底还是乱了方寸,又被孙夫人这样一压,究竟是已经露出了破绽…… 现在承认不承认,也没有任何差别:这三姐妹已经认定番红花就是她下的,说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四少夫人流露出了一丝阴沉,她低声道,“就是我,又有证据吗?口说无凭,没有物证,你们就是权势通天,能拿我怎么样?” 她不屈地挺直了身子,“难道你们还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非要伪造出物证来,证我下了药?” 到了这份上,四少夫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余地,她阴森森地扫了宁妃一眼,“我们莫家虽然比不上杨氏一门显贵,但也不是那样好欺负的!” 300繁衍 殿内顿时一下又静了下来,二娘子深吸一口气,她望了七娘子一眼,正要说话。六娘子却又打断了她。 “没错。”她低声道,“我们没有证据,无法证明你对五姐下了番红花……” 她脸上又浮现出了一股天真的好奇,略微一偏头,带了些不解地问,“不过我倒想问问许四嫂,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来害五姐呢?” 四少夫人扭过头去,并不理会六娘子的问话,场面一时又僵硬起来。 眼看六娘子眼中掠过一丝煞气,七娘子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她低声道,“恐怕这件事还是从五姐的言谈中埋下的怨恨。五姐在生产后很关心四房的子嗣,就像是四嫂曾经关心过六房的子嗣一样,她说过几句玩笑话,要给四哥送两个通房……” 二娘子和六娘子看到四少夫人脸上骤然闪过的怨恨,顿时也都没了别的话:七娘子的这个猜测,虽不中,恐怕也不远了。 场面上一时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六娘子才喃喃道,“真是不可理喻!” 四少夫人这会倒是肯开口了。 她的态度几乎是有几分傲慢的。“我就是看不惯她的做派!从前没有孩子的时候,和我们一样做小伏低,受了通房,还不是要忍气吞声?有了孩子,态度就变了,好像她自己的相公是相公,别人的相公就不是相公。她不喜欢通房,我就喜欢?” 她抬高了声音,“连着戳我的痛处,说我几年无出……嘿嘿,我无出又如何?要她和我一样下不了蛋,又何尝是什么难事?杨善礼实在是得意忘形,不知所谓——” “够了!”七娘子蓦地轻喝,她一下站起身来,歉然对二娘子和六娘子解释,“二姐、六姐,我有一点头晕……” 二娘子见七娘子面色煞白,忙道,“你快坐下休息。” 六娘子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扭头又吩咐,“给七妹拧个热手巾来,不要撒花露!” 她顿了顿,又慢慢地道,“把我预备的那碗药,也端过来。” 四少夫人顿时面色煞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毕竟是久居人上,自己拿捏别人,手段多得不得了,别人要拿捏她,总是要顾忌许家和莫家。四少夫人是从来也没有想到,别人要对付她,也是手段翻新……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和一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很快就都送了上来,和它们一起上来的,还有两个面目死板的中年宫女。六娘子亲手展开手巾,给七娘子敷到了额前,这才转过身来问四少夫人,“许四嫂是要自己喝呢,还是别人喂你喝。” 四少夫人双唇紧闭,她几乎是求助地瞥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神色虚弱双唇紧闭,并不发话,又平添了一丝绝望,她正要说话,二娘子已经沉声道,“我来喂她喝!” 四少夫人顿时就被两个宫人给捏着肩膀提起来,塞到了太师椅中,二娘子端着碗,徐徐在她身边绣墩上落座,她舀起一勺药汁,甚至还贴心地吹了一吹,冲两个宫人一扭头,这两个妈妈顿时捏住四少夫人的下巴,只是轻轻用力,四少夫人便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巴。 二娘子便将药汁填了进去,两个宫人一拍下巴,又捏住四少夫人的鼻子,四少夫人反射性地吞咽了一下,这口药便滑下喉管。 她眼中终于凝聚出了货真价实的恐惧,也不知道是被药汁呛住,还是为自己的生命担心,几滴清泪,已是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六娘子站起身来,她倒背着双手,缓缓地道,“许四嫂不要怕,七妹是个善心人,她多次为你求情,说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分,毕竟你也不想要五姐的性命,只是想让她尝尝番红花的味道。” 她又偏着头,露出了一抹娇憨的笑,“都说番红花的味道带了一点苦,非以麝香、水银、零陵香中和,才能带有一丝甜味。这是宫廷秘传的‘凉药’,听说只是一服,两三年间就绝不要想有身孕。两服三服一口气吃下去,运气好一点,能够活下来的,十年内要说生育两个字,也都是妄想。” 她的眼神又落到了四少夫人身上,六娘子亲切地问,“许四嫂,这碗药好喝吗?” 四少夫人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六娘子,从鼻中呜咽出了几个音节,却又被二娘子稳定的喂食节奏给打断了。 “十年后,许四嫂就三十多岁了。嗯,还好这一胎许四嫂生育了男孩,要不然十年间还是无出,恐怕四嫂就是再刚烈,也顶不住长上的压力了吧。”六娘子做恍然大悟,“噢,我忘了,许四嫂会下药嘛,谁要给许四哥纳新,您一帖药下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话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带出了一点阴烧的火气。 七娘子取下额前的手巾,坐直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刚才忽然袭上的头晕还没有完全消退,但她却并没有阻止六娘子,而是柔声道,“四嫂,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能够到这里为止,那是最好。我把话放在这里:报复两个字,你还是不要想了。你是有后的人了,以后还是想着多照顾照顾六郎吧。” 比起六娘子鞭子一样的冷言冷语,七娘子的这句话就好像一根钝针,虽然并不锋锐,但却一下戳到了六娘子所没有照顾到的软肋。 四少夫人挣扎的动作,一下就僵住了,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闭上眼,骤然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有了孩子,还是一个男婴,四少夫人就要为六郎考虑,鱼死网破的事,她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六娘子几乎是歉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她低声道,“七妹,我看此女留着也是麻烦,不如……” 这句话声音虽小,但四少夫人肯定是听得到的。六娘子当然也是要说给四少夫人听。 七娘子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一报还一报。你们也不要为我担心,我应付得来。” # 两妯娌进宫的时候是喜气洋洋,出宫的时候,自然却是另一番气氛。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是一车进的宫闱,自然也是一车出去。为了表示对二娘子的尊重,许家的车驾一直在前为二娘子开路,等到两边人马分道扬镳,各自回转之后,七娘子才轻声道,“四嫂,你怨我吗?” 四少夫人自从喝完了那碗药,一直一言不发,就是随着七娘子出宫时,也是一句言语没有,甚至拒绝向六娘子行礼。一路上她就好像一个塑像,脸上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是七娘子,也都揣测不出她现在的心情。 听到七娘子的话,四少夫人颤动了一下,但却依然目视前方,置若罔闻。 七娘子柔声道,“四嫂心里肯定是有怨恨的,这一点,小七也明白。” 她没有等四少夫人的回应,就又接着往下说。“不过丑话我也撂在前头,第一,凭着六姐和二姐的意思,四嫂未必能安坐在此,生我的闷气。第二,我虽然心慈手软,但却也不想养虎为患,在后院留一个威胁。今年年前,四嫂还是和四哥商量一下,看着或者是到外地去吧。” 她的语气虽然软,但又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四少夫人又颤动了一下,她依然没有回应。 “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七娘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学着四少夫人,注视着前方颤动的车帘。“我知道对四嫂来说,死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怕还是六郎和四哥。六郎嘛,是你的亲儿子,只要我们六房的孩子好好的,我也不会为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但四嫂不要忘记,五嫂为了和贤,还给过我什么东西。有些事做过就是做过发要掩盖足迹,是掩盖不来的。” 这一次,四少夫人的脸色变了。 通房之死,与番红花毕竟不同,番红花没有真凭实据,通房之死却有。以四少爷的作风,一旦知道此事,夫妻间的情分,只怕荡然无存。 “你想我怎么办?”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嘶哑与苦涩。“你四哥现在京城干得热火朝天,难道我一句话,我们就能出京?” “细节毕竟还是可以再商量的。”七娘子不以为忤,甚至还帮着四少夫人出主意。“现在六房在府里稳若泰山,兵部那边又没有太多事情,四哥的性子,恐怕还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眼看东北一带,女金人时隔百年再度蠢蠢欲动,四哥去东北也可以,回西北也可以,都可以操作嘛。” 她和气地道,“总归这件事尽量保持低调,对四嫂来说也是好的。不然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再一仔细查问,四嫂你的城府,未必禁得起公公的逼问,当年通房的事,未必禁得起这样的盘查……” 七娘子这是赤/裸裸地在威胁四少夫人,不要打着告状的主意,把这事闹大,伤了自己的面子。 而通房之死,就是她手中握有的最佳筹码,万用万灵。 四少夫人唇边,又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她一路都没有再说什么,七娘子也一路都保持了沉默。 等两人进了府,肯定还是要到乐山居、清平苑去向两个长辈报平安的。七娘子这一次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先进清平苑,四少夫人自然也只能跟在她身后。 两人进屋之前,七娘子就听到了身侧传来的一声深深的吸气。 一进屋,四少夫人脸上就露出了一抹笑,“给爹、娘请安了!今儿进宫,得了好大的脸面,姑姑赏了六郎……” 七娘子的心也顿时安到了实处:虽然不愿,但如果四少夫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分析,非得要闹的鱼死网破,损伤到六房的利益。她也只能快刀斩乱麻,通知六娘子和二娘子,由她们斩草除根。 现在这样各安其份,已经是她可以找到的最好结果。 平国公和许夫人对四少夫人的叙述,当然微笑以对,两个老人家却是很有默契,一边听四少夫人说话,一边又冲七娘子投来了疑问的眼光。 七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姑姑什么事都听说了,她说,家里的事,她就不多管了。只是惦记着安王想到家里来玩一玩,我已经答应太妃,过几天就让升鸾进宫,接安王出宫走走。” 太妃提到安王想和家里亲近,无异于表明并没有抱怨兄长,疏远许家的意思。平国公和许夫人脸色都是一宽,平国公又笑着打趣四少夫人,“莫氏怎么不说了?你姑姑还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四少夫人神色复杂地瞥了七娘子一眼,她又堆出了欢容,“还有姑姑亲自求的长命符、长命锁……” 等七娘子回了明德堂,已经是近了晚饭时分,宫中又传了赏赐出来:宁妃和许太妃都有赏赐,只是许太妃的赏赐是给家里全员的,宁妃的赏赐却指定给六房一房。 许太妃的赏赐从分量上来说,和以前几乎没有变化,七娘子的那一份,在小辈中依然独占鳌头。 来传赏的宫人又特地叮嘱七娘子,“宁妃娘娘说,您今儿说话的时候,露出了几分头晕,虽然当时没事,但也不要怠慢,还是请大夫来扶个脉,有事没事,都往宫里递个话,免得她在宫中担心记挂。” 因为这次赏赐,有一份是单独给六房的,因此许凤佳和七娘子两夫妻自然也要过清平苑接赏,许夫人和平国公不由得都看向七娘子, 许凤佳更是连声道,“还不快去请钟先生过来坐坐?” 许夫人更是很关心,“怎么平白就犯了头晕?你不要走动了,等钟先生来扶过脉,让人暖轿抬你回去。” 又一叠声吩咐人,“预备下暖轿!” 就是平国公都没有走,而是坐在一边数落许凤佳,“知道你媳妇身子弱,平时很多事你就要懂得体恤她……” 自从太夫人的事出来,七娘子在平国公心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一时间许凤佳倒是要往后靠了。他又有些不服气,“杨棋的身子,我一向照看得好着呢!” 几个人说了几句家常,平国公又问七娘子,“关于省亲的事,两个贵人有话没有?” 七娘子摇了摇头,轻声道,“看二姐的意思,皇后娘娘还是害怕过于奢侈靡费,这其实还是一心体恤杨家,我想二姐在背后应当是做了不少工夫的。” 平国公点头捋须,沉吟不语。还是许凤佳心直口快,一语道破,“主要也是四姨夫深知韬光隐晦之理。” 许夫人也很赞成许凤佳的看法,“四妹夫这些年来行事是越来越稳重了,真是越发有宰相气度。我看省亲之事不成,也还是好的。” 七娘子望了许夫人一眼,又看了看许凤佳,便低声道,“只是私底下听六姐说起来,也还是思念生母……” 这件事她会拿出来问许家人的意见,平国公心里很是受用,只是他是公公,这件事上不大好说话,只得望了许夫人一眼。许夫人顿时会意,她沉吟片刻,断然道,“给贵人生母请一个诰命,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件事还是你二姐开口,才最好说话。我看你还是不要掺和。” 二娘子毕竟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很多事她说更好,这个道理,七娘子还是懂得的。她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时,钟先生到了。 医生扶脉,大家总不好围着探看,平国公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率先出了屋子,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便站起身来跟在平国公身后踱了出去。屋内就只剩许夫人一个长辈陪着七娘子,气氛静谧之中,又不乏一线温馨。 钟先生扶了许久,摸过左手,又换了右手,甚至还请示许夫人,隔着手绢,轻轻地按了按七娘子的颈脉——他今年已经是古稀之上,男女大防,倒是不必太过在意了。 见他这样当一回事,七娘子和许夫人都不禁有了一线紧张,钟先生却是垂目只顾着出神,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个脉,老朽还摸得不大准,恐怕是喜……不过,日子还并不很久,所以捏得不大分明。如若不是,则是又添了新症,依老朽的意思,夫人不如请权大夫来也扶一扶,那就更有把握了。” 许夫人顿时坐直了身子,一叠声地道,“这就着人请去!先生你稍坐一会!” 就亲自站起身来出了屋子,也不知道找谁去吩咐什么了,到了屋门口,又回身吩咐七娘子,“善衡你就躺着别动!” 七娘子一手抚着小腹,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一天之内,实在有太多的消息,甚至让她有了些麻木……她半靠在榻上,注视着钟先生,轻声问,“先生,这——有几分准呢?” 到底话尾还是带上了一线颤音。 钟先生唇边露出一抹笑来,他低声道,“少夫人,十分里拿不准九分,老朽又怎么敢往外说呢。不过纵有,恐怕坐下也不到一个月,脉象若有似无,老朽年纪大了,精力散漫,权大夫精力旺盛,这脉他来扶,还是更准一点。”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想到了很多已经逝去的往事,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飞舞,最终,她想起了九姨娘临终前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只可惜是看不到你们姐弟生儿育女,繁衍血脉。” 现如今,她和九哥终于也都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了。 301重聚 钟先生这一脉把得还是很有水平的,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刚从宫中出值的权仲白便肯定了这个好消息:七娘子的确是有喜了。 “应该不是七月末,就是八月初,具体怎么算,还要问过少夫人的小日子。”这位年轻神医神态坦然,“最早是早不过七月末的。” 立夏早已经笑逐颜开,扳着手指算了算,迫不及待地道,“应该是八月初!少夫人在八月里的那一次小日子特别地短,我们心里也犯了嘀咕……” 产妇初怀,因为分泌物带着血色的关系,很可能会造成误判经期,这件事在古代倒也是医学常识。权仲白点了点头,又恭喜七娘子,“若是八月初,胎儿坐下一个月就可以摸出来,这说明少夫人体内生机还是很旺盛的!不过……少夫人也知道,你底子薄,滑胎、难产的危险,始终还是要较常人为高。这几个月,最好是什么心都别用,好生保养,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再来操心家事。”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也不顾场合,当着许夫人的面,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 七娘子略微感到无奈,但这就是权仲白的个性,再说,人家肯给你看病,是给你面子。很多事也不可能以对钟先生的标准来要求他。 她还没有开口,许夫人已是一叠声地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等权仲白一走,许夫人就和七娘子商议,又将家事收拢到了清平苑手里。 “这几个月我冷眼看着,你管家的手段的确是有一套。这个安排很好,管事人并不用操心太多,只要将你身边的心腹全盘挪过来,顶上坐着的人是谁,其实影响并不是很大。”许夫人分析得也很透彻,“我也不用操过多的心,有些琐事让你大嫂去办,也是好的。你就什么都别用心了,就只管好生养胎!头三个月,连你的姐妹们也都不要告诉。”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娘家那边说不说,你看着办。” 许夫人要体贴起来,真是可以体贴入微。 七娘子心知肚明,她对大太太和自己的微妙关系,不会没有感受。而在自己怀孕之后,和许夫人的关系更加紧密。许夫人在现阶段肯定是她的保护神,她点了点头,笑了,“太太那里,也还是满了三个月再说吧。” 顿了顿,她又和许夫人商量,“这几年来,我和升鸾看着四郎是个好的,的确要比弟弟聪明不少。娘看看,年前要不要摆一席酒,大家内部,把未来四郎世子的名分给定一定?” 许夫人眼里顿时就闪过了深深的欣慰。 花花轿子人抬人,七娘子真是深谙此道,只是这一个安排,无形间就将未来很多纷争,消弭于无形。 她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道,“还要和凤佳、你公公商量。” 七娘子也就是表明一个态度,具体怎么操办,她是不可能多话的。见许夫人会意,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嗯……娘说的对,还要和凤佳、公公商量。” 两人正说话间,许凤佳进了明德堂,这位年轻将领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屋子,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权子殷怎么说?” 虽说昨晚得了个模模糊糊的喜讯,但他一大早要进宫办事,这是早定下的行程,许凤佳也不是婆妈之辈,说去就去,只是这追问时的情急,到底还是显示出了他的关切。 没等许凤佳答话,许夫人已经笑道,“这又要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唉,我不说你了,让你媳妇来数落你吧!” 她就站起身来出了屋子,将西三间留给了小两口。 老妈妈自始至终都跟在许夫人身边,见许夫人出了堂屋,又站住脚不动,她便疑惑地道,“夫人——” 许夫人摆了摆手,轻声道,“你瞧。” 老妈妈便顺着许夫人的眼神,望进了窗里。 透过拉开的窗帘,与晶莹剔透的玻璃窗,西三间里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了两人眼前:世子爷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世子夫人抿着唇微微的笑,这一对头碰头喁喁私语的小夫妻脸上写满了欢欣,写满了快乐,但旋即,伴着七娘子嘴唇的翕动,许凤佳脸上就又带上了忧色。 “恐怕是告诉他滑胎的事了……”许夫人喃喃自语。 老妈妈心中慨然,她低声道,“少夫人毕竟是伤于纤巧。” 许夫人也点了点头,“我倒是盼着这一胎可以安安稳稳的,生儿生女都好,一来,有个亲生的孩子傍身,她心里安稳,平国公那里也犯不着再信府中流言。二来,第一胎坐稳,往后的生育也就更容易了。” 第一胎没有坐稳会如何,她没有说,老妈妈也用不着问。 她还是听出了许夫人话里那情真意切的盼望,便只好措辞宽慰许夫人,“以少夫人的聪明,天下要是有她办不到的事——” 话说到一半,自己又觉得无味。 就算七娘子聪明绝世,当然也有很多办不到的事。比如说生孩子,那就只能是看天意了。 许夫人又摇了摇头,转过身同老妈妈一道,漫步出了院子。 “于宁、于泰的婚事,我打算等善衡生育之后,交给她一手操办。”走了一会,许夫人忽然又转了话题。 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疑问,“您是说——” 许夫人淡淡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儿媳实在是少了几分眼力,这一点就不如凤佳。第一眼就相中杨棋,始终是有他的道理在。” 这是在侧面地承认自己不如七娘子,老妈妈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只听许夫人续道,“凤佳前一阵子来找我,他说他是不打算纳妾了。他自己受够了哥哥们的气,善礼的死,其实也和府里的局势脱不了干系……妻妾相争兄弟不合,这就是家败的因由。有四郎、五郎一对儿子,对祖宗他也有所交代。善衡能生最好,不能生也没什么,反正他也铁了心,宁可不生,也不要庶子。” 许夫人顿了顿,又自嘲地道,“是啊,凤佳是把府里的事给看得透了。我知道他其实还是怨他爹的……唉,总之以前的事都不多提了。孩子既然下了决心,很多事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还说他屋里的那五个通房、姨娘,他是碰都没有碰过,以后几年他打算陆续放出去嫁人,也不必无谓耽误别人的青春,我说都由得他。” 老妈妈不禁道,“世子夫人也实在是好福气。” “好福气。”许夫人声音里多了一点苦涩,“嘿嘿,好福气,也是自己挣的。”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妒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佩服,一丝欣慰,又过了一会,才悠悠地道,“此后四十年内,府里就是她的天下了,娘家有她弟弟在,能出什么乱子?人生八十年,她是苦了前二十年,甜一个花甲。四妹要是能教得出小五,即使只及得上她五分手腕,今天的情景,又要换一换了。” 老妈妈想到五娘子,也不禁一阵叹息,又宽慰许夫人,“她好,您也是好的,往后四十年,您就只顾着含饴弄孙,再不用操心了。” 想到平国公已经问过自己,要不要改一改乐山居的隔断。许夫人唇角就不禁挂起了一抹笑。——乐山居身为小萃锦的中心,其象征意义,倒是要比实际意义更大得多。 “我不操心。”许夫人就慢慢地笑了,“但有人还是要操心的,恐怕这个好消息,到她那里也就变成了坏消息……” 老妈妈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您其实也不好管,横竖以少夫人的能耐,也不至于吃亏。” 许夫人思忖片刻,又点了点头,“她们母女间的恩怨,我们的确也不好多管。” # 既然确定了已经有孕在身,接下来的两个月,七娘子的作息一下就变得很规律。 许凤佳问过权仲白,确定七娘子不适合再有剧烈运动,便不再准许七娘子甚至是多走动几步,每日里除了去正院给许夫人请安,便把七娘子锁在屋子里,自己更是一有时间就尽量和七娘子呆在一起,确定她按时起居,不多做操心。只是在七娘子再三要求之下,带许夫人、安王一众去潭柘寺走了走,便再不肯离开京城半步,连皇上的召唤,也都频频被他推却。 “我和他说,我同你不一样,家里人口少,不亲眼看着我是不放心的。”许凤佳同七娘子说起来,很是好笑。“他还说我婆婆妈妈,我是忍住了没有说——上个月封子绣忽然发高烧,他是半夜里派燕云卫,把权仲白从京郊拉出来……嗐,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 七娘子不禁轻笑,“也就是你敢和皇上这样说话了,你也不怕他罚你!” “他哪里敢,罚我就是罚你,罚你就是下封子绣的面子……”许凤佳自己都笑了,“不过自从知道你有了身孕,他对我似乎也特别客气了一点。” 两个人就同时想到了五娘子,都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许凤佳又和七娘子说起来大老爷大寿的事,“也就是这个月下旬了,现在你们家已经热闹得不得了,京城人都笑说,这是比皇上过生日还有排场。” 大老爷虽然很懂得韬光隐晦,但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心中不免一叹。又听许凤佳和她商量,“算来也有三个月了,我看还是我亲自去各府上都报报喜,也免得大家说你不够热情,好容易姐妹们相见,你却又懒懒的。” 自从七娘子怀孕,许凤佳倒是精细了不少:他唯恐七娘子用心太过,伤了身子,因此什么事都预先替她考虑。这一番安排就透了从前没有的细心,七娘子笑了,“好,你正好也和大姐夫厮见一番,还有三姐夫居然也快马赶来……你只怕是没有见过吧。” 她又若有所思,“虽然我没有和娘家打招呼,但按照权神医的性格,瑞云应该是知道了。就不知道她告诉太太没有。” 许凤佳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等到年后摆酒的时候,四姨应该就放心得多了。” 因为十一月下旬是大老爷的生日,杨家人当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母族忙,摆酒就没有太大的意思。进了腊月又没有请客的道理,所以按照平国公的意思,这酒就拖到了明年二月五娘子忌日前后。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打从心底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迎枕上,拿起了一本书。 “怀个孩子,倒是怀出特权来了。”她嬉笑着道,“就连四哥、四嫂离京,我都没有去送。” 也不知道四少夫人是怎么说服了四少爷,四房没有多久就求了平国公,调动回西北去了,这一次四少夫人要随军,七娘子当然是大力赞成。两夫妻十月底离开京城的时候,七娘子并没有送别,四少夫人也无只言片语相留。想必心中对她,毕竟还是有一线恨意在。四房一去,于平和于安的婚事有大少夫人帮着许夫人安顿,七娘子只管养胎,自然是心无旁骛,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闲日子。也就是随着大老爷大寿临近,初娘子、三娘子到了京城,才有了必要的应酬。 “索性我打个招呼。”许凤佳还是在盘算着七娘子回娘家的事,“就让你在正日回去一次,其余时间就由我去!” 七娘子不免失笑,“也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风吧?权先生不是还说,宝宝成长得很茁壮,过了三个月,就可以不必那么如履薄冰了吗?适当的走动,也是必要的。” 她虽然也很紧张生育的事,但却及不上许凤佳这样神经质:或者是因为这件事无法他自己来完成,所以他对七娘子的督促反而更加严厉。 “那也只准你出门两次,天气渐冷,万一下了雪,外头多滑,要出了什么事,谁说得清楚?”他沉吟片刻,断然下了决定,“好好说一说,大家也都是亲戚,能理解的。” 七娘子只好由得许凤佳去操持,“随你,随你!” 她又提醒许凤佳,“这一阵子你不要忘记多陪四郎、五郎。我这边养身子不能陪他们跑来跑去,孩子们就寂寞得多了。” 提到四郎五郎,许凤佳哎呀一声,“孩子们要下学了。” 说曹操、曹操到。四郎五郎应声而入,两个孩子都是一脸红彤彤直喷白气,一进屋先脱了大衣服,又去洗了手,这才依偎到许凤佳和七娘子子身边,“爹!娘!” 就要去摸索七娘子的肚子,“摸一摸小弟弟小妹妹!” 七娘子笑着握住了两个孩子的手,“冰着呢,想冻坏小弟弟、小妹妹,还是想冻坏娘呀?渥暖了再摸。” 自从有了孩子,她不再回避娘这个称谓,七娘那不伦不类的称呼,已成历史。两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要将手伸到许凤佳脖子里。“爹给我们暖手。” “荒唐。”许凤佳嗤之以鼻,“一人一脚,踹了你们才知道疼吗?” 话虽如此,他依然是将两个孩子抱到了怀里,又考问他们。“先生今天教什么了?都背熟了没有?” 两只小鸭子叽叽呱呱的,“教了好些生字,还有一段《千家诗》,我们都背熟了,先生赏了我们一人一个松子糖吃。” “背给我听听。”许凤佳不置可否。“背会了,才准去玩。背不出来,就抄十遍。” 七娘子不禁失笑,“你看看,你们爹多坏呀!打他!” 屋内就响起了两大两小酣畅的笑声。 第二日,许凤佳进杨家、孙家报了喜,七娘子也写信向封锦报喜,又托二娘子给六娘子带了话,一时间她有喜的消息传开来,众人都上门来看望道喜。 初娘子是拉着大姑爷一起来的,两姐妹毕竟只见过几面,感情比较疏远,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初娘子又叫过四郎、五郎认了阿姨,便笑道,“你大姐夫这一次有希望进京来,以后就能常来常往了!” 初娘子这些年来虽然风韵依旧,但眉宇间到底是有了一点风霜,只有在提到女儿喜儿的时候是最高兴了。“今年十三岁,已经定亲了……在家绣嫁妆,这一次没有带上京来。以后等她和姑爷再来见识世面吧!” 又说,“家里也有两个屋里人有了身孕,这一向喜事是真多!” 蹉跎了这么久,总算是又有了消息,七娘子真是为初娘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恭喜初娘子,“一举得男就是最好的了!” 初娘子比她大了九岁,现在已经摸到了三十岁的边,自己要生育,可能希望是不大了,但能有一个庶子,也比要过继来得强。 初娘子也还是一脸的喜兴,她笑吟吟地道,“就是,什么事也都是要慢慢等,急不得!” 三娘子就是另一种态度。 姐妹们当年虽然不大和睦,但时隔多年,七娘子早已经不把当时的龃龉放在心上。两姐妹厮见过了,就问三娘子,“这一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 “婆家规矩实在是大。”三娘子脸上就阴了下来,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里的辛苦。“我又有钱,一进门就觉得家里人浑身都长了手,变着法向我要钱,从婆婆开始,嫂子、弟妹……” 以张家的门第,杨家如今的地位,其实已经可以支撑三娘子不受任何人的气,婆家人贪她的钱,更是要哄着她拍着她。三娘子自己也有儿子,听起来三姑爷对她也不错,其实日子说不上难过。要比初娘子这些年来受到的压力小很多。 但三娘子看着明显要比初娘子老一些,才二十四五岁的人,眼角就有了一点鱼尾纹。 七娘子看得暗暗心惊,不禁提醒自己:还是要学会知足。 两个姐姐都给了四郎、五郎丰厚的见面礼。 对于五娘子之死的真相,她们却并不太了解,言谈之间只是惋惜五娘子没福,三娘子甚至以为五娘子是产后不到一天内去世的,算是难产而亡。 随着生活圈子的分散,古代传递消息的不便,姐妹们所处社交圈子的不同,彼此间的距离也将越来越大。 权瑞云、二娘子、敏大奶奶上门的时候,气氛就要贴心得多了。 这三个人都给七娘子带了很多补身的药材,还有一些七娘子在娘家时就喜欢玩、喜欢穿的小玩意儿,却没有人送她吃的喝的。 敏大奶奶又格外握住七娘子的手谢她,“七妹真是菩萨转世!” 她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家里又提拔了三四个通房,现在公公夸我贤惠,他也和我和和气气的,家里过得很舒服。” 七娘子看着心满意足的敏大奶奶,一时间真是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笑道,“大嫂比我贤惠得多了。” 这一次她怀孕,家里人好像说好了一样,上到太夫人下到大少夫人,没有一个人说起通房的事,好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通房两个字一样。七娘子也乐得装糊涂,打算等到生育后再行盘问许凤佳,是否又背着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权瑞云私底下告诉七娘子,“娘倒是早就知道了你有身孕的事,还叫我过去,问我二哥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点到即止,“七姐要小心保重身体!” 她又摸了摸肚子,幸福地道,“等到孩子出生,要是一男一女,倒不如索性——” 七娘子忙截断了她的话头,“血缘实在是太近了!要是一男一女,就做亲兄妹姐弟一样养大,那是最好的!” 权瑞云哈哈大笑,“就是一说,善久和二哥也都说,实在是太近了,叫我别想着指腹为亲的事。” 她又说,“善久本来想来看姐姐,可惜家里实在是忙不开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他说正月里一定来看你。又吩咐我,问姐姐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开口就是了。” “你们小夫妻日子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要求。”七娘子握住权瑞云的手,轻声问,“善久对你好不好?” 权瑞云脸上的红霞已经回答一切。 二娘子来的时候,带了六娘子赏赐下来的一大堆名贵药材,还有自己送的,皇后赏的,太妃赏的,总之是恨不得装了两车。 “都让你好生养胎,等明年生产后再进宫请安。”二娘子也是一脸的欣慰,“六妹说,家里要是有人给你气受,就只管往宫里递个话。她为你做主!” 如今六娘子在宫中的地位,也的确是说得出这种话了。 七娘子免不得又和二娘子感慨一番,这才将她送走,又安分休息了几天,便与许凤佳双双出门,去杨家参加家人私底下为大老爷过寿的私宴。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了,为了新文求个作收。 进去点收藏本作者哦~ 看在人家一向勤力更新的份上~ 302输赢 虽然大老爷的正寿日还是三天后了,但此时此刻,阁老府也要较之前热闹得多。府中处处可见张灯结彩,即使已经近了腊月,竟依然处处有鲜花盆栽摆放,七娘子在车轿里看出去,只见处处都整修一新,更是远远可以见到小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她下了轿子,见许凤佳赶上来扶她,便笑着问,“请了哪一班来唱戏啊?” 九哥早已经是满面春风地接了出来,和许凤佳一人一边扶住七娘子往里走,一边嘿嘿笑道,“是麒麟班,瑞云最喜欢听麒麟班的戏,我就偏私了。” 提到麒麟班,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才笑着甩开了两人的动作,“我是有个孩子,又不是残废了。你们这样是做什么,又不是在雪地里,走路会打滑。” 立夏和上元早已经一边一个,挽住了七娘子的胳膊。“世子爷、少爷,还是奴婢们服侍得经心!” 虽然七娘子并不在意,但在知道她有孕的消息后,立夏、上元等人一番商议,最后竟是坚持要留到七娘子生产后再出嫁,用立夏的话说,“这么多年了,姑娘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要人看顾的,要把您这样交到别人手上,我们也不放心。” 她们这样说,自然是正中许凤佳的下怀,七娘子也觉得多一重保险更好,因此便留了原班人马服侍,小花溪等人依然跟在立夏身边学规矩,这一番时间缓得开,倒是更从容得多了。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屋子时,已是一屋子的花团锦簇,不过放眼望去,还是七娘子两人到得最早,后头谷雨和春分又抱进了两个外孙。四郎、五郎在半空中就欢叫起来,“外祖父、外祖母!” 到底是隔辈亲,大老爷如此深沉的人,当着外孙也不禁是一脸的笑,大太太更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早将两个外孙抱进怀里。“想死外祖母了!” 许凤佳上前给大老爷、大太太行了礼,七娘子也欲跟随时,大老爷就又笑着摆了摆手,“你身子沉,这一次就不要动弹了。” 两父女自从决裂之后,彼此之间虽然不少联系来往,必要时更是毫不客气地借用对方的力量,但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大老爷还好,面上是丝毫不动声色,七娘子却有些尴尬,她淡淡地笑了笑,点头道,“那小七谢过爹的体恤。” “父女父女,爹不疼你,疼谁呢?”大老爷将四郎抱到怀里,难得地现出了一点感慨,“年纪越大,是越觉得功名利禄,没有多少意思,还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子孙满堂,那才是真的。” 大老爷这话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示情于七娘子,那是无法揣摩的事。不过这话一出,九哥和许凤佳自然是连声附和,权瑞云摸着肚子,和七娘子相视一笑,也是一脸的春风。大太太更是满面堆欢,握着七娘子的手社区首发,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样的好消息,也要瞒足娘三个月?该打。” 这话虽然是责怪,但透了无限的亲昵,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权先生说我体弱,我更不敢张扬了,怕娘为我白悬着心……” 大家说了一会话,大太太就打发大老爷和许凤佳、九哥,“有你们在,媳妇和小七始终是无法安生,还是先到外头去说你们的国家大事,等一会孩子们都来了,大家再进来说话。” 七娘子犹可,权瑞云肚子大,又是媳妇,的确是比较局促。大老爷也就和儿子女婿自己找地儿享受天伦之乐,大太太又打发权瑞云回去休息,这才拉了拉七娘子,带她进了后堂。 “莫氏的事,你二姐还是和我说了。”一进屋,大太太就沉吟着屏退了一众人等,只留下梁妈妈、王妈妈两个心腹在侧服侍茶水。“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只是你还是手软了点。以后有机会,还是要把莫氏的那个孩子搞掉。” 她不禁有了几分咬牙切齿。“她不是最怕失宠吗?我就要她亲手把夫君往别人床上送!” 七娘子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大太太了,这一次见面,她的心境又有所不同。听到大太太这样说,不由得就皱起眉来,深深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双手护住了肚子,没有搭话。 大太太又径自咬牙切齿了一番,才告诉七娘子,“张家那边,我们也做了布置,虽不说全族败落,但那一房以后是不能再抬头做人了……” 又絮絮叨叨地问了七娘子四少夫人一事的来龙去脉,七娘子捡能说的说了几句,大太太似乎这才缓过劲来,她和气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低声道,“在许家,真是辛苦你了。” 又总还记得关怀七娘子,“手这么冷冰冰的?快喝一口茶暖暖身子。” 一边说,一边已是为七娘子倒了一杯茶,又从暖盒里端出几盘点心来,“一会吃饭的时候,你未必能吃多少,这一会要开始害喜了,还是随时要记得吃一点零嘴。”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拿起了沉口杯放在手中暖着。 “我还好,反正平时能吃的东西不多,常吃的味道都比较寡淡,似乎也没有害喜的危险……” 一边说,七娘子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茶水的蒸汽。 她又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梁妈妈一眼,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妈妈面上一片肃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见到七娘子看过来,她抿了抿唇。 王妈妈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没有多少喜气,和今天的喜庆气氛,似乎并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妈妈面上一片肃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见到七娘子看过来,她抿了抿唇。 王妈妈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没有多少喜气,和今天的喜庆气氛,似乎并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她已经实在是太了解大太太了。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的工作,就是揣摩这女人的喜怒,解读她的微表情,简直成了七娘子的本能。 大太太虽然还是那一脸菩萨一样的慈和,但唇角却分明带了一丝紧绷,她的眼神,也正若有若无地绕着自己的手打转。 这茶水虽然香,但似乎不是七娘子惯喝的口味,闻起来除了茶叶淡淡的苦香味之外,还有一点点带了腻味的甜。 七娘子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讶异。 自己就算在大太太心里有些地位,和五娘子比,和五娘子留下的外孙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只是实在觉得好笑,在这一瞬间,甚至有了纵声大笑的冲动。 大太太这四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就随手将茶水浇到了地上,让泛着热气的液体,在青砖地上激起了一片水渍。 “你们都下去吧。”她不动声色地吩咐两个妈妈,“有些事,我要私底下和太太说。” 梁妈妈和王妈妈神色都是一变,她们看了看大太太的脸色,要说什么,见到七娘子的脸色,却又都闭上了口。梁妈妈为首,王妈妈紧随其后,慢慢地退出了里间。 大太太脸上就多了几分诧异,几分难堪,几分怒火。“小七,你这什么意思。” 七娘子撑起下巴,她兴味盎然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回报当年你的那一份‘神仙难救’。” 大太太的脸色顿时刷地一下,变做雪白。 小花厅也一下就陷入了逼人的寂静之中。 七娘子几乎是惬意地欣赏着大太太的脸色,欣赏着她难得一见的窘迫、慌张、心虚与惊讶,她轻声道,“是啊,小七从小就知道,九姨娘的死,是因为你的一味药。甚至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一味药通过奶水传入小七体内,这才使得我天生体寒,难以受孕。要不是权先生自我七八岁时起,就私底下给我开了方子,小七很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这一次,掠过大太太脸上的讶异,倒是多了几分真实:这位贵妇可能的确是没有想到,神仙难救的毒素,居然还会通过奶水传承给七娘子。 她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七娘子又一次截断了大太太的话头。 “关于九姨娘和您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已经做过了一番了解。说实话,当年的事恩怨难分,除了下毒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之外,您打压九姨娘,其实并不算错。任何一个主母,在您的位置上,都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只是您不够心狠,又不够心软,再心狠一点,索性将毒药下全,九姨娘急病去世,或者和五姐一样,产后直接就弄一个大出血,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养出了我这个吃里扒外,身在正院,心系南偏院的小**.又不够心软,索性留了九姨娘一条命,给她一些体面,也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她这话听着很像是大太太的口气,但也因为如此,更是充满了讥诮。大太太脸上满布震惊,又有了一线无所适从,她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七娘子便兴味盎然地续道,“所以要不要报复您,怎么报复您,我一直都在考虑。甚至我也有过疑问,我和您真的有那样不同吗,换做我是您,会不会做一样的事呢?没有老爷的默许,您会这样做吗?是该怪您,怪老爷,还是怪封家的舅舅,甚至是怪九哥呢?” “我想,最终我有答案了。”她凝视着大太太,几乎是充满优越感地凝视着这个周身珠翠,但鬓边已经露了白发的贵妇人。“对于一个失败者来说,我又有什么好报复的呢,生活已经完成了对您的报复。您一生最看重,无非是希望两个亲生女儿得到好的归宿,希望自己地位稳固,安享晚年。可却偏偏是你自己,一手造成了五姐的死,报复这报复那,你就没有想过问一声自己,为什么会把五姐养成这个样子?”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微笑,“五姐之所以青年夭折,是因为她做错了两件事。” 大太太脸上顿时一动,这个泥雕木塑一样的贵妇人,似乎也情不自禁,为七娘子的分析所吸引。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双眸却锁住了七娘子的眼神。 “第一件事,她不应该在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就声称自己要查账起底,给五房难堪。”七娘子慢慢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五房下王不留行的用意是,是希望拖垮她的身体,让她没有管家的体力,自己多几分时间来周旋账目。这是歹毒,也是自保。” “第二件事,她不应该在最大的靠山身体不好,祖母和婆婆不睦的时候,又和四嫂搞坏关系。一旦得意,便扬言要给四嫂送个通房,得罪了一心只有四哥的四嫂。”七娘子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四嫂下番红花纯粹只是为了报复,因为五姐讥笑她生不出孩子,她便也希望五姐这一辈子都别再生了。” “身为五姐的妹妹,我的确为她的死感到伤心。但我只是她的姐妹,教养她的责任在父母,具体到我们一家,父亲忙于政事,心里只有九哥。你是五姐的母亲,你不教,谁来教?”七娘子低声道,“太太,是您亲手把五姐养成了这个性子,这个连位置都没有坐稳就四处树敌,在最艰难的时候还要平白得罪一个强敌,一旦得志便立刻撒野放泼,吃不了苦受不得罪,连得意都耐不住的性子。如果换作她是你的媳妇,她是你的妯娌,你会怎么对待她呢?” 大太太的脸色渐渐地涨红了,她张开口,颓然发出了一个‘你’字,又废然而止。似乎对于七娘子的指责,她甚至找不到一句话来回答。 “你恨张家,恨莫氏,都恨得起劲,恨太夫人也恨得刻骨铭心,可在我看来,您最该恨的是自己才对。对五姐的教育,你上心了吗?除了供给她丰沛的物质之外,你教养过她吗?在我们成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在摇摆不定,一边想着用九哥,一边想着防九哥,一边想着过继,一边想着立嫡。一边想着四姨娘,一边想着二太太,甚至对我这个小小的庶女,您也要又打又拉。您以为您将一切都握在手心,运筹帷幄,一切都在算中。”七娘子不屑地笑了。“是,您真厉害,我不知道往事,对您是一心的崇敬,九哥不记得生母,心里又和五姐更亲,虽然也有我这个姐姐,但毕竟不在一起长大,您是把他养服了。哇,您真厉害。” “你——”大太太忍不住了,她一下站起身来,甚至有了寻觅重物的冲动。 七娘子又竖起一根食指,轻声道,“嘘,不要太大声,被九哥听见了,可怎么是好。” 这一句话,锋锐得就像是举世无匹的宝剑,一下就戳破了大太太的咽喉,叫大太太立刻哑了声音,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对一切心中有数,又可以拉得权仲白作证,下毒的事,只要愿意,立刻就可以对九哥翻出来。 自己的下半生还要指望九哥,指望权瑞云……甚至二娘子在夫家,也少不得弟弟的帮衬! “就算您忙,您没有空照管五姐。”七娘子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您也该明白五姐的性子,是绝不适合嫁进许家的。您为什么又要冲着荣华富贵,冲着虚荣,把她嫁到了许家呢?不就是因为当年您是下嫁,所以憋足了一口气,要把两个女儿都嫁进高门里么?五姐对您说了多少次不嫁,她根本甚至不喜欢升鸾,您听了吗?你想过没有,在她备嫁的那一段日子,她、开、心、吗?” 大太太顿时如遭重击,一下捂住了胸口。 “我可以告诉您,五姐的意中人另有其人,只是她顾忌着你的心胸,不敢告诉母亲。只得委曲求全,和你当年一样不情不愿地进了许家。你对五姐的养育,到底是希望她好,还是希望自己开心社区首发?太太,您自己亲手把五姐的人生毁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去恨别人吗?” 七娘子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今天说太多话了。 她望着大太太,又有了一点不耐。 和这样的人,多说什么呢?难道要一点一点地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她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以至于有了今天的这个结局?如果她听得懂,又怎么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过去的种种,也懒得再逐一分说了。”她轻声道,“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你给我送药材,我懒得拆穿你。到了现在,在我有了身孕的时候,你还以为一味加了料的茶水,可以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最好是让我一辈子无出,只能为五姐养孩子。最好是和通房斗得不亦乐乎,将庶子们扼杀于胎中,保证四郎、五郎平安继承家业?” 大太太脸上的神色又是一动,七娘子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又说中了。大太太真的就是这样打算的。 她真的是一下失笑起来。 “太太。”她轻声说。“就算我一直装傻充愣,你也要有自知之明,人笨成你这个样子不要紧,要紧的是还想着驾驭一个聪明人……您这心思,也实在是太变化多端了。我六岁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十三年过去,我斗倒了许家四房、五房,连许家老太太都已经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您也想一想,您和我杨棋,那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吗?” “从前大家还保持着和气,我也懒得多说什么。”她没有给大太太反应的时间,便徐徐地道,“从今天起,大家索性把话挑明。从前我奉承你,是因为我没有出嫁,九哥没有娶亲。你用我,防我,用九哥,防九哥,我忍了,因为我也要用您。您和我就算是彼此交易,我对您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计较您的凉薄。甚至连九姨娘的事,我都咬着牙忍了,我和您不同,我很珍惜我的生活,我很珍惜和凤佳之间的感情,甚至是和二姐之间的姐妹情。我想人这一生中,总是爱比恨多,我不能老想着报复,我要看看将来。” 七娘子顿了顿,她提高了声音。“可您也不能昏聩到这份上。太太,您还不懂吗?从今往后,只有你求我,没有我求你。你要求着我,求着我不把九姨娘的事情告诉九哥,求着我好好地看待四郎、五郎,不动他们的位置,在你后半生的每一天,你都要记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只要我一个不高兴,顷刻之间,就可以将它夺走。” 她的手又按上了自己的小腹,七娘子又压低了语调。“九哥最大的心结,就是不能好好地孝敬生母。虽然对养母也有情分,但九姨娘的事,依然是他无法挽回的遗憾。到了现在,您看得出他最看重的姐姐是谁了吧?” “凤佳和我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对于我查出五姐之死的真相,他很感激。家里的事,他全听我的。瑞云和我姑嫂和睦,时常和我诉苦,说婆婆对她多有搓摩。父亲要用到封子绣的力量,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就必须要哄得我开开心心的,不和他闹别扭。婆婆开心我稳固六房地位,对我另眼相看,言听计从。”七娘子的声音越来越高,要不是还记得肚子里的孩子,她简直要一边笑,一边说。“您还有什么力量能够为难到我,您说一说。” 大太太无言以对。 她就像是出了龙宫的渔夫,才打开过玉盒,被盒中蕴藏的真相,熏得一下变成一个老妪。眼角眉梢之间猛地就多出了无限的心事,无限的重负,无限的震惊,与无限的茫然。对于七娘子的每一句话,她似乎都只能听而不能说,甚至连反击的力量,都已经不曾有。 “如果我的孩子出一点事。”七娘子轻声说,“不管是怀胎十月内,还是出生之后,他活着,四郎五郎没有事,他死了,自然有人陪他下葬。如果我平安康泰,那是最好。要是我也一起出事,就算我合了眼,也自然有人来带他们上路……我把话放在这里,信不信,太太自己衡量。” 现在大太太又可以说什么呢? 七娘子注视着这张苍老的、愧悔的无言面孔,她忽然间觉得自己一身轻松。 九姨娘在她心中留下的心结,似乎随着这一番话,已经被她解开。 “而你又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您吗?是什么让您的下半辈子,必须看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庶女脸色过日子吗?”七娘子轻声设问,又很快给了大太太答案。“是您对九姨娘下的毒药。若您只是冷遇她,只是逼迫她,我未必会怨你恨你,但你又为什么要给她下毒呢?我是她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我知道您也不得已,您也有您的难处,我本来也不想说出这些事情,甚至还会在明面上孝敬您,维持您的面子。——毕竟您名分上还是我的嫡母,无端端地撕破脸,我又能将您怎么样呢? “可您是非得要故技重施,逼我把话挑明,好,那我告诉您。太太,您的下半辈子,是输在了一个死人手里。您以为她很卑微吗?不,她就是死了,都可以赢你。”七娘子偏过头,笑了。“她虽然死了,但她教出来的女儿,要比你教出来的女儿强很多。此后数十年,你看着我,就会想到你的失败,就会明白今天你的遗憾,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她一下收住了口,将满腹想要吐露的话语,全都关在了心底。 没必要把大太太点得太明白了,就让她保持糊涂,保持懵懂,保持着这不堪一击的愚蠢,对于七娘子来说,才最有利。 大太太也没有说话,她张开口,又很快闭上了嘴巴,似乎正在费力地消化着七娘子的说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了无限的苦涩。 只是这短短一席话工夫,大太太似乎就老了十分,她本来虽然带了憔悴,但神色间还是有贵妇们习惯的养尊处优,但在这一刻,她面上透出的表情,实在是复杂得、伧然得,难以言喻。 屋内又静了一会,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与轻轻的对话声,似乎是王妈妈和谁在门前说话。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提醒大太太,“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太太想明白了,就快点出来吧。” 她停止了脊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紧闭的门扉。 “你不会的。”大太太低哑的声音,忽然间传到了七娘子耳内。 她于是偏过头去,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也正注视着她,她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神态间的灰败、的落魄、的难堪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她轻声地、恳求地说,“你不会的,小七,你……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不会让四郎、五郎……你……你会好好对他们……” 剩下的话,大太太居然哽咽。 七娘子勾起唇角。 她究竟会不会,大太太已经无须知道。 “那,你就得猜了。”她轻轻地笑起来。“你猜我会不会?你敢不敢试试我会不会?你想,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 只看大太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不敢。 恐怕非但不敢,她还要想一想在余下的日子里,怎么修复和七娘子的关系,怎么保证七娘子会好好地对待两个继子,怎么确保七娘子和她的孩子安稳健康。她的余生将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正如七娘子所言,她的安富尊荣,只系于七娘子一人的心情。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和她在西北的事。 那天晚上,九姨娘需要跪下来求大太太的一个喽啰给她一条活路。 而在余下的整个人生中,大太太要跪在七娘子脚边,祈求她的怜悯,她的宽恕。 这已经是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 她打开门出了屋子。 “二姐。”她招呼二娘子,“和娘说了几句莫氏的事……娘现在心情恐怕不大好,不希望人打扰。” 二娘子顿时皱起眉,“说了你现在双身子,让她别问你,添你心事——来,大姐、三妹都来了,六姐也派人出宫来送东西。我们先出去。” “七妹原来躲在这里。”初娘子也寻了过来。 三娘子的招呼声从远处响起,九哥的笑声、权瑞云轻柔的说话声、许凤佳和四郎、五郎的斗嘴声、远处戏台方向的锣鼓声、鞭炮声…… 七娘子就笑着和初娘子、二娘子一道,走进了一片锦绣之中。 303新生 承平五年元月,天气已是反常的和暖,长江以北河流居然纷纷开冻,朝野上下不禁都有了一丝兴奋:大秦主要还是以耕作为主,元月天气冷倒是不怕的,因为还没有插秧。但北戎最怕就是早暖紧跟着倒春寒,将已经抽条的牧草全都冻死。今年气候的反常,对大秦是比较有利的。 也因为今年长江以北几条河道上冻的时间都很短,开冻得也早,才过了正月十五,京杭大运河上就已经有了不少船只来来往往。毕竟不论是什么时候,逐利追名者,也总是熙熙攘攘匆匆忙忙,决不会停下脚步的。 七娘子放下手中的书本,又望向了窗外的风景,紧了紧手中的暖炉:虽然逐渐接近江南,天气已经并不太冷,甚至有了一点阳春二月的暖意。但今年冬天她特别怕冷,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离不开暖炉。 她才一动,立夏就轻声道,“要不要关上窗户,免得吹了冷风?” 身边又有人说,“还想不想吐?想的话,叫权子殷再开一帖药给你吃。什么神医嘛,连晕船都不会治。” 言下之意,对权仲白居然还有很大的不满。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我没事啦。不要我一动,你就当我有事,我是活人,会喘气的。” 许凤佳哈哈大笑,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又安静下来,不再打扰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继续看向了舷窗外缓缓移动的山水。 会在身子沉重的时候跟着许凤佳南下广州,是连七娘子都没有预料得到的——过完了大老爷的大寿,许凤佳立刻就得到了自己的新任命,皇上将他任命为广州将军,开春后南下广州,准备收拢舰队,护卫广州一带海域,尤其是要驱逐走近几年在沿海一带比较活跃的南洋水盗。 由于大秦打过海战的人,估计除了孙立泉也就是许凤佳,这个任命的确推无可推。而军令如山,许凤佳也不可能等到七娘子生完孩子坐了月子,进了夏天再下广州。他又受到往事的刺激,决心将七娘子带在身边,决不重演故事。因此便一心要带七娘子到广州去生孩子。 这件事当然在京城许家激起了轩然大波,但由于许凤佳的态度出奇坚决,七娘子也更愿意到广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是在京城镇日于贵妇圈中打转。 少了四房、五房,于安于平又已经在年前年后发嫁,于宁和于泰的婚事倒不在眼前,府里这几年来已经没有过多的大事需要操劳,还有大少夫人从旁襄助。七娘子不必一定留在京城打理家务,许夫人最终态度还是软化,认可了许凤佳的决定。这也就促成了七娘子以怀孕五个月的身子登上河船,才过了正月初四,便顺流而下,往广州而去。 许凤佳本来是有意高薪将钟先生聘请上船,带到广州去做自己的私人医生——自然这接生婆子,七娘子似乎早预备好了——这样在船上有事也可以随时支应,不想权仲白恰好要到苏州一带去亲自验收一批上等的药材,顺便考察从西域移植过来的一批药材能否在苏州繁衍成活,已经向宫里请出了假来。因此两边正好一起上路,许凤佳还扬言,“要把你拐带到广州去,住到杨棋生育之后再放你走。” 权仲白是否有兴趣去广州看看,七娘子倒并不知道,她一路上其实也没有多少状况需要权仲白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很重视保养,这一胎并没有给七娘子带来多少苦头,成长得也很健康,最近孩子已经会在七娘子肚子里上演全武行,愉快地翻来覆去了。 也就是前几天船行比较颠簸的时候,七娘子有了一点晕船的征兆,许凤佳顿时下令船队缓行,权仲白又从一仓的药材中选择调配,给七娘子配了一味平复胃气的方子。七娘子吃了之后已经没事,许凤佳却还是并不放心,和立夏一道紧紧地傍住七娘子左右,令她很是啼笑皆非。 “好了,我真的没事。”她又打发许凤佳,“眼看着就要到苏州了,你还是去看着两个孩子,码头一带船多,别让孩子们闹出事来。” 这一番南下,大太太曾经非常积极地希望七娘子将两个孩子留在京城。许夫人也有类似的意思,七娘子却都一一婉拒。一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小见识广阔,对两个孩子大有好处;二来,许夫人毕竟年纪大了,难免照看得不周到,很多时候也许过分宠溺,把四郎、五郎养坏了,七娘子将来也没法向自己交代;三来,孩子们亲不亲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但和许凤佳之间的感情还是要亲近一点。免得将来和平国公、许凤佳一样,父子之间总是有一些说不出的心结,谈不上亲密无间。 至于大太太怎么想,七娘子就懒得去揣测了。许凤佳是亲爹,他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大太太能怎么说?她对四郎、五郎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两个孩子粘她未必比粘许凤佳来得少。大太太要把担心她谋害孩子的话说出去,自己就先不要做人了。 以她现在的处境,其实已经不必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只要能问心无愧便已经足够。因此七娘子这几个月来,对四郎、五郎反而越发随意,没有了以往的小心翼翼。她觉得这一胎之所以这么顺,也和她无所用心,有很大的关系。 许凤佳动弹了一下,懒洋洋地道,“我不去,立夏去把两个小捣蛋叫进来吧,一早上都在甲板上野,也不知道进来看看娘。” 立夏笑着出去,没有多久,就带回了两个一头是汗的小顽童。——四郎、五郎都要较同龄人高而且健壮,今年才五岁,甚至要比六岁、七岁的孩子还高大。 “娘!”两个孩子都冲到七娘子身边来,又冲到舱外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七娘子的肚子,五郎就指着许凤佳嘲笑,“爹真懒,太阳晒屁股了,还在床上躺着。” 七娘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还不擦了汗换一件衣服?仔细一会吹了风着凉,又要打喷嚏。” 两个孩子于是又短暂离开,过了一会,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脸洁净地进来,四郎又问,“咱们在苏州能住几天呀?” 水路走到苏州,再往广州走路线就比较丰富了,很多人会选择海路,虽然慢一点,但是比较更平稳。许凤佳便决定在苏州停留几天整修一下,也让孩子们熟悉一下百芳园,一边安排海运船只在宁波等候,视七娘子的情况慢慢开过广州去。不过因为要赶上季风气候,所以在苏州也只能停留四五日而已。七娘子本来懒得折腾,但看四郎、五郎十分渴望,便也觉得在苏州停留几天也不错。 许凤佳漫不经心地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便道,“大概四五天总有的,爹可以带你们去小香雪看看梅花,不过娘就只能在百芳园里住着了。” 他又问七娘子,“这一次去住在哪里,定了没有?” 七娘子摇头道,“我想着百芳园里很久没有住人了,还是看看玩玩罢了,住还是住在专门的客院,那里经常有人居住,人气旺盛一些。” 百芳园也是门庭冷落许久,许凤佳自然没有太大异议。四郎、五郎又已经连珠炮发问,“苏州有什么好吃的?娘,我想吃酱排骨。” “我想吃黄鱼面。” “还有还有……” 随着四郎、五郎的吵闹,船身发生轻微的碰撞,立夏推门而入,笑道,“船行靠岸,请世子、夫人起身。” # 难得到苏州来,七娘子是没办法上街不说,许凤佳洗去一身尘埃,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街上玩乐。七娘子倒是好整以暇,在余容苑里洗了澡,又睡了一会,才起身见了来请安的董妈妈,笑着问了几句乞巧的近况。 董妈妈对七娘子自然十分恭敬,“现在也有身子了,这一次想来请安,偏偏不大舒服,我就没让她过来……” 七娘子想到前情,也为乞巧高兴,“好,董妈妈要看到第三代啦。” 她在江南也是有产业的,两个账房也进来请安奉帐,还有纤秀坊的管事,田地上的管事……立夏和上元忙着对账,七娘子当然是无所事事。在余容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就有人上门请他们一行人去吃酒。 自从大老爷高升,江南总督一职常年虚悬,李家任满调离已久。倒是诸总兵一直在江南落地生根,还有许凤佳在太湖一带留下的老下属们也有留在当地的。权仲白有很多事要办,根本无暇应付,许凤佳向诸家解释过七娘子身子沉重不便应酬,余下人等一概婉言谢绝,只是陪七娘子在屋内休息,连七娘子让他出去走走,他都婉拒。 眼看天气和暖,七娘子就动了念头,带两个孩子进百芳园里游玩。这时刚进二月,因为天气暖和,不少花朵开放,园内直是莺飞燕舞,鸟语花香。四郎、五郎在京城的狭小园林里住惯了,一进来可不是眼花缭乱?当下就要去爬假山,七娘子忙喝住道,“先到月来馆,看看你们娘亲从前住的地方。” 于是就带着孩子们进了月来馆:因为五娘子之后,这里便再无人居住,是以除了一株大无花果树与一头老黄猫之外,并无可看之物。七娘子在门外粗略介绍一番,这里是去世了的娘从前起居的地方,那里是她的卧室…… 因家具都搬到京城去收着了,月来馆余下的无非是几间空屋。四郎、五郎听得一脸无聊,五郎便去逗树下的老黄猫,老黄猫喵地一声,倒是过来蹭了蹭七娘子的鞋子。 七娘子望着它,倒是想起了往事,一时间,她的声音悠远了。“这是五姐养过的斑斓虎!不想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它倒是还在。” 果然,斑斓虎也认得谷雨、春分,对两个人也很是亲热了一番,才慢悠悠地跳上了无花果树。 两个丫头自然是一阵唏嘘,七娘子又屈指道,“算一算,五姐八岁的时候抱来养的,今年她冥寿也二十一了……十三岁了呢。” 四郎、五郎听说是五娘子养过的猫,倒是来了兴致,围绕斑斓虎大呼小叫起来,好在老猫脾气好,孩子动作也不大,两边倒是玩得起劲。七娘子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又别过身擦了擦眼睛。 许凤佳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到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靠到他怀里,低声道,“以后要是爹娘那边想出手百芳园,我们就买下来吧。” 顿了顿,又道,“在各院子里都埋一块石碑,写着这里住过谁,又有什么际遇……这月来馆里,要写着因一株无花果树得名,曾经住过杨家的一位小娘子……再写一些孩子们想对五姐说的话。” 许凤佳低沉地道,“好。” 顿了顿,又道,“那再往里小香雪里面,就写一写你六姐的故事好了,一个庶女成为宫中贵妃,实在也有几分传奇。” 七娘子明知道许凤佳是在逗她开心,仍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招呼两个孩子,“到小香雪看看,梅花现在不知道谢了没有。”许凤佳便命人抬了小暖轿,七娘子上了轿,一行人慢慢地从万花流落一路绕到了小香雪。 七娘子就一路指点,“这里是及第居,你们舅舅从前就住在这里读书。那里是百雨金、聚八仙,百雨金里时常拜访牡丹,聚八仙是琼花。啊,溪客坊——看到荷叶了吗?从前你们三姨四姨就住在里面。” “还有万花流落,我们在里头划船。七里香……噢,小香雪到了。”七娘子远远就闻见一段梅香,两个孩子更是早已经奔到了前头,都稀奇道,“这园子真大啊!比家里的小萃锦大多了!” 小香雪的院子自然是锁着的,七娘子下轿来,也只是看了看梅花,这一片梅树倒是都开过了,只有几树梅花未谢。孩子们又欢呼起来——发觉了梅林里的秋千。 五郎顿时就要荡,纵身上去,却又立刻跳了下来:这麻绳自从六娘子进京,也不知道几年没换,风吹雨打,早已经吃不住劲。五郎一跳上去,便有一边绽开,要不是他敏捷,险些就要跌倒。 众人赏玩一番,便又从西边绕出去,一路过了长青楼,七娘子又命人开了门,带孩子们进了南偏院走走。再从朱赢台拐过来,才带孩子们进了玉雨轩。董妈妈却是早开了玉雨轩的门,布置开来,让众人在里头歇息。 七娘子这一趟行动下来,也很有些累了。孩子们却并不疲倦,缠着七娘子听她说了几个玉雨轩里的小故事,便又呼啸而出,这一回是再拦不住,要去爬假山了。谷雨、春分于是匆匆而出,跟在后头大呼小叫,请小祖宗安生一点。七娘子稍微一打盹儿,再睁开时,立夏上元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见到许凤佳站在院子里,负手赏一株梨花。 今年天气暖,梨花开得早,此时已是一院白雪。七娘子玩心大起,蹑手蹑脚走到许凤佳身边,摘了一朵梨花,别到了他耳边。许凤佳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还以为你要睡着了,正想要不要叫你起来。” 七娘子笑道,“你在想什么?该不会又是怕我难产吧?” 此人虽然英雄了得,但却很怕生育二字,一经提到顿时是面色苍白,尤其权仲白说过她容易难产,随着肚子越大,许凤佳一想到这事,有时候甚至会愀然色变。七娘子自己虽然也怕,却不如他这样担心。 许凤佳便皱眉道,“这种事实在是难以预测……” 的确,当时生孩子就是脚跨生死门,一旦难产,很容易一尸两命。更别说坐月子期间会有的种种变化,尤其到底会不会难产,以现在医术来说也的确是无法完全预测得到,许凤佳会有此担心,并不稀奇。就是权瑞云腊月生产,有权仲白亲自坐镇,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险险人就没有保住。这就把九哥和许凤佳的胆都要吓破了,这一次要不是九哥要下场科考,自己都恨不得要跟来广州。 倒是七娘子已经想通:她尽量按照后世习惯科学养胎,如今胎儿似乎也并不太大,这都要难产而亡,那就是老天收她。 “我从小到大,度过了多少难关。”她就笑着安慰许凤佳,“这最后一道难关,难道还过不去?你小瞧我么?” 许凤佳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七娘子又道,“再说,这最后一道难关前折损了,我也不会甘心,多半还是要再求一次机会,重来一次。我一世求存,就等着生完孩子之后,从此不再生存,开始生活。老天不会为难我的!” 或许是她的自信神态,也感染了许凤佳,少将军面色稍霁,又故态复萌,嘲笑七娘子。“你是求存?你锦衣玉食,你都要求存,西北那些边民们那就叫挣命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懒得理他,只是靠在许凤佳肩头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在这里问过我什么?” 曾经她很不快乐,生活对她来说,只是生存中必须遭受的苦难。曾经她想要放弃,用死亡来结束似乎永不会静止的厮杀与挣扎,曾经她想要逃避,想要用麻木的桃花源生活,用一个没有血肉的主母来要求自己,安于孤寂。 即使是现在,她的生命依然带着灰色,她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青春的滋味,就已经要为一场生产做准备,而这一仗,她也没有必胜把握。 即使熬过来,她的未来也依然充满遗憾充满未知,许家深陷政治中心,富贵要在险中求,将来杨家、孙家、牛家……无数的政治风暴引而不发,或许哪一个就是许家的葬身地。还有大太太、四少夫人,宫中的皇后、牛淑妃……都会是她、或者她亲人的敌人。 而且,她一直觉得她还没有开始了解许凤佳,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太忙碌。或者两人依然并不太契合,度过了这一段同舟共济,同仇敌忾的日子,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他们会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但忽然间就在这一刻,许凤佳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问,“杨棋,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语调充满笑意。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心里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暖流。她知道未来还有数十年时间,让她从容地学会爱一个人,让她和许凤佳之间慢慢地互相了解。 一切风雨已经过去,在未来,她将不仅仅只是生存,有一段生活,等她展开。 她笑着说,“许凤佳,我预备把下半辈子,都用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给手机党,新文书号1417276~完结了,大家冒泡吧!哈哈哈,庶女后记见下XD:生存结束,生活开始,本文也该完结了。来,让我在新鲜完结,存稿38章(炫耀)的情况下写一下庶女的后记,哈哈哈。 会开始写文其实还是满意外的,最开始因为爱看红楼,比较想写一个红楼同人,于是写,于是崩,一直崩到了完结,没有剧情大纲没有人设和故事线的结果就是我到后期根本不知道我在写什么,速度也超级慢。而且中间因为很多原因我写得断断续续的,到后期是烂尾完结。 然后期间我的兴趣还转移到别的领域,等到10年12月的时候我忽然间觉得我也可以写一本BG长篇小说,然后那段时间看了一些明朝相关的文章和资料,又觉得正德是个很有趣的人,于是我就非常自以为是地开了一个很宏大的篇章(自以为是),然后去写了……然后扑街了,不过这一次我学会了打人设,写大纲,以及写一点故事线。虽然到后来依然还是有一点写崩,以及速度写得很慢,觉得写得很艰涩。不过完结皇后后,我感到我开始懂得怎么说一个故事了。但是要说好一个真实历史朝代背景,以及和天下有关,需要历史人物出场的故事,还是太难了。要做太多的功课,以及受到很多的限制。所以在写完皇后之后我希望我可以写一个场面比较小的故事,自由度也希望能高一点,于是我就写了庶女。 庶女当然是到目前为止我最成功的一本小说,它的诞生有受到庶女攻略的影响,当时我看了这本书的前两三百章之后(大概看到了十一生产?),感到她的风格一方面很迷人,一方面又稍嫌平淡,虽然说是攻略但攻略的部分比较淡,所以我感到想说一个斗争的风格很强烈,矛盾激烈而又比较琐碎细致的故事。想要写一个比较会为了生活压低脊梁的女主角,所以这就出现了我笔下的小七。 小七的性格和我当然十分不相似,她比较苦逼而我比较二缺,大概她代表了我必须向生活低头的时候希望自己做到的理想型吧。她是一个非常现实而非常精明的人,虽然也善良,但更注重自保。而她所处的环境也只能让她别无选择地越走越深,事实上如果她是个真实的人,我想她是不会得到她的许凤佳,她可以拥有极度优越的物质条件,但她依然是非常寂寞的。我给她开的两个金手指从头到尾只有穿越与爱情,当然也是因为没有爱情线的话就太缺乏戏剧性了。我想全面认同小七的人不会太多,但在生活上有过挫折和无奈的朋友也许会更喜欢她一些,当然也许不会。另外很多读者朋友似乎觉得讨厌小七对我这个作者的打击会很大的,这个要纠正一下,我笔下所有的人物理论上来说都是我的小孩。小七不过是其中一个,你不喜欢她去喜欢别人我个人来说是无所谓的……而小七面对的困境和道德难题,实际上是体现了我个人的一点想法。我不大喜欢在宅斗文中还保持着全部清白的女主角,我想既然是争斗中的一方,那么她必定会有需要脏手的时候,而出色的权谋虽然会是她的一个技能,但在很多时候也会成为她的一种负累。她不可能一边算无遗策一边心地纯善,这样的人根本从现实中来说是不存在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小七不讨一些人的喜也是挺自然的事,我想角色的争议性也是真实性的一个表现。 这本书写作上得到了很大的收获,我学会了打很丰富的大纲,打小纲,写章节提要,画故事线、做人物图表。因为要写一篇长达144万字的文章还是需要一些细致的准备工作。当然也有失误,比如说我开始想百万字完结,一天五千一个月15W,多加更几次半年完结。但事实上我写爆了,写爆了50W字……连载了9个月,汗。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开始学会说好一个故事,生存手册前期我试验了蛮多技巧,现在看来反响还是不错的。到后期我觉得庶女的行文节奏还是慢了点,但是为了维持一个统一的行文风格还是保持了一个节奏。我想下本书行文节奏会更快更紧凑一些,我希望大概六十万到七十万能完结,最多不要超过一百万字。 写庶女的另外一个收获是发现我更喜欢架空世界,这样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构建很多我想要的细节,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时间更多地花在写文上,所以庶女系列会有四篇文,庶女第一篇,嫡女、主母还有孤女三篇,都上了写作列表。当然,也可能随着情况的变化难产也不一定。我想写完这四本书后整个大秦世界会变得更加的丰满。对了,关于这一点要纠正一下,大秦不是大清,它本来是要叫大云的,但我第一次写的时候打错了后来就将错就错。就设定来说,这是一个接续了明朝的汉人王朝。不过当然,还有一些坏习惯是改不掉的,并不是每个戏份吃重的男角色都喜欢女主,这是我改不掉的坏毛病。我不大喜欢所有出彩的男人都喜欢女主的设定,太玛丽苏了,所以其实这本书的四个男角里只有许凤佳是真心喜欢小七,其余的三个男角色虽然生活轨迹和她有过短暂的交叉,但并没有无可救药地爱着她。我想这个坏毛病(如果是毛病的话),我是不会改的,不过续集里的感情纠葛会比这一本多一些。 废话这么多,让我谢谢我可爱的责编,在一直受到我骚扰的情况下没有掐死我。我的朋友桥夕和茂林修竹对我的支持,尤其是竹子她本身不看宅斗但老帮我看文,还有我的好朋友芒果,庶女的存稿大概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了30章,最窘迫的时候是3章,在后期大部分时候是10-20章,12月4号存稿完结的时候达到了38章。大量的存稿保持了我在修改和添减细节时的从容,但也使我在很多时候迫切地需要一个读者的新鲜意见。小芒果从庶女存稿10章还没有发表的时候开始,已经为我阅读了存稿,并且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揪出了很多错别字和小虫子,八个月以来基本每一章都是先得到了她的认真评语再和大家见面。期间她出差……出国旅游……的时候我还会把稿子mail给她,她用手机来看完回复,所以说这本书能取得一点成就和金钱的话,其实和她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当然在大家看完这篇后记的时候她肯定是又已经为我看了新文存稿哈哈…… 最后,要感谢一下一直支持本书的正版读者,说老实话,没有金钱激励,谁也不想一天到晚在电脑前码字,出去玩玩不好吗?我是个现实的人,是你们为我付出的金钱激励着我开动脑筋尽量将这本书写好,按时更新以便不辜负大家的等待。我希望我做的很好,虽然我知道我无法让所有人满意,但我想我还是至少做到了一点:按时更新。庶女连载到现在基本上是日更,偶尔两次没有更新也是因为**太抽,第二天都有双更补上。这一点是我对V文正版读者最基本的保证,谢谢你们愿意为了我花钱,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爱。在为我花钱之后还愿意为我留言,写长评的读者们,更加谢谢,虽然因为码字比较忙,到后期比较少回复评论,但每一个人的评论我都有看,是你们一直支持我走下去。千言万语感谢真是说不尽的,希望大家可以一直喜欢我说的故事,愿意为我花钱,我们能一起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最后的最后,关于下一本书,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把故事说得更加的完整而细腻,情节进行得更合理更精彩,爱情线的部分多一点,男主角不要老是打酱油,在考虑大纲的时候还是要把男主角那边多做一点戏份(擦冷汗)。我想我可以进步的空间依然还很大,我希望下一本书不会让大家失望,也希望大家能支持大秦系列,支持这四个其实关系还满紧密的故事XDD.在此附上新文连接,希望大家用收藏和留言砸晕《嫡女成长实录》! PS 当然,小七和小许会是下本书的配角,事实上,许先生还是下本书初期比较吃重的角儿~一些在庶女里比较出彩的配角,在续集里也会有很精彩的表现。 再PS 忍不住说一声续集的男主角之一,他姓桂XDDDD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