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成为男主退亲未婚妻以后》作者:白日上楼   文案:   上京第一美人郑菀,有个权倾朝野的首辅爹,有个琅琊王氏的贵族娘,骄傲得活了十六个年头。   一朝梦醒,发现竟然自己活在了一本叫《剑君》的书里。   而当年那个被她悔婚、被她打的小乞丐,则是书中男主角,注定要飞升成仙,成为天上天下第一人。   她郑菀,则成了书中即将要家破人亡、凄惨而死的未婚妻女配。   郑菀:……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撩他,撩他,再撩他,作他鸡犬升天的凡间鸡犬啊。   ——   崔望以为,这一生,唯有剑。   直到某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好逸恶劳、虚荣傲慢的女人。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菀/崔望 ┃ 配角:略 ┃ 其它:略   作品简评:   郑菀作为上京第一美人,有个权倾朝野的首辅爹,有个琅琊王氏的贵族娘,一向活得很骄傲。谁知,一觉醒来,发现竟然自己活在了一本叫《剑君》的书里。而当年被她郑家悔婚的小乞丐,是未来注定要飞升成仙的无情道主崔望。面对注定要迎来的凄惨而死的结局,郑菀决定抱大腿自救,最终也飞升成仙、成为人生赢家。   本文行文流畅,文章张弛有度,甜虐相结合,人物成长脉络清晰,感情细腻、过渡自然,有缠绵悱恻、亦有温暖澎湃。 第1章 一梦醒   “郑小娘子,您看,这可是出自河西金家新出的云锦,二十个织娘耗费整整一月才能皴染出这么一匹,如烟似雾,穿您身上,保准谁也比不过!”   上京城最大的绸缎铺掌柜,塌肩弯腰地对着一位小娘子,笑得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菊花。   他说这话,可是发自肺腑,半点不掺假。   天下谁人不知,荥阳郑氏嫡长一脉至今只得一女,如珠如宝地养到大,那是珍馐玉馔供着、绫罗绸缎堆着都嫌怠慢的玉人儿。   更别提郑小娘子的父亲,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其母出自琅琊王氏,虽说如今世家没落,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就这样一位车架出行,连公主都会避让的贵女,两个月后还将嫁给大梁朝未来最尊贵的主人,做皇家造册的太子妃——   上京哪家闺秀,提起这位郑小娘子,不是又羡又妒,恨不得以身代之?   要掌柜的说啊,这世上,就是有被老天爷捧在手心宠的福人儿。   只是今日这福人儿看上去兴致不高,她随手翻了翻呈到面前的布匹: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这次的云锦统共就到了两匹,一匹给容沁县主得了,剩下一匹,就在这儿了。”   “容沁?”   郑菀皱了皱眉鼻子,又让她先得了去,“罢了,掌柜的,包起来。”   虽这天青碧着色过浓,沾了些许尘气,可到底比她手头那些来得出挑,后日就是上林宴,要让容沁拔得头筹去,反倒不美。   掌柜的暗自咋舌,这一尺布一两金的云锦,到郑小娘子这儿,不过成了凑合。可思及郑首辅宠女儿的劲,又觉得理所应当,连南海明珠都可以用来当弹珠顽的主儿,也岂会在意区区一匹云锦。   侍女拿着钱袋子去结账,郑菀就坐桌前品茗。   出门前还风和日丽,此时却雨淅淅风渐渐,一层层雪泼墨一般洒下来,不一会就将街边的路面裹上了一层银霜。   郑菀还在窗边发现了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雀儿,正想开窗放进来烤一烤,却见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吁”地一声,在楼下停了。   昨日才在女学见过的蒋三娘子下了马车,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转角。   这是要上来了。   锦绣庄一楼接待男宾,二楼接待女宾,专辟一道楼梯供女宾上门,看蒋三娘子这架势,怕是专门来寻她的。   郑菀慢悠悠地抿了一个杯口,果听楼梯一阵轻响,蒋三娘上来了。   “菀娘,我正寻你。”   郑菀不知自己何时与蒋三娘子有了交情,勋贵和世家在朝堂上向来是两个派系:   “三娘子寻我何事?”   “今日朝会,圣主新封了一位国师,首辅大人似与国师不睦,当堂提出反对,让圣主罚跪在了安雎门。”   安雎门可是犯了大错的罪臣所跪,若不是见弃于圣主,怎么也轮不到一国首辅去跪。   蒋三娘子想到方才见闻,嘴角的幸灾乐祸便掩也掩不住,说不得……这未来太子妃的位置也保不住。   “国师?”   出乎她意料是的,郑菀除了脸色略略苍白些,表情殊无异色,一双琉璃瞳睇着她,“什么国师?”   大梁朝自开国以来,可就没听说过有这个官。   蒋三娘子一时被她气势所压,竟乖乖地将话倒了出来:“……据说,这崔国师是有大造化的,跟道观里那些沽名钓誉的神棍不一样……圣主很是信任他。”   郑菀却没蒋三娘所想得那般平静。   “国师”二字,堪堪落入耳里,仿佛沉沉的滚石,压得她心口一阵发疼,郑菀知道,她心绞痛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她打小就有这毛病,御医请了很多回,回回都查不出病因,只道“郑小娘子身康体健、无任何不足之症”,而巧合的是,她这心疾每每发作,都与切身有关。   据母亲所言,这事最早要追溯到她三岁,父亲本谋了个外放的差事,因她突发心疾,不放心生生多留了一月,就这一月内,城外突发雪崩,压死压伤了许多人,算算如果正常上路,她父亲恐怕也在那一拨人里。   母亲后怕,父亲从此后却对她越发宠爱,常抱着她口称“福星”。   郑菀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玉佩:   “我父亲呢?”   “……首辅大人如今还跪在安雎门外,听说要跪足整整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岂不是得跪到晚上?   暖玉的温度从掌心一路攀援向上,开始缓解她的疼痛,自郑菀有记忆起,这块玉佩就一直伴在她身边,心疾发作时,唯有握着它,她才好过些。   不耐再与蒋三娘子纠缠,郑菀叫来侍女,直接登车去了安雎门。   安雎门就位于皇城第二进,连接内外宫,在此门前罚跪,官员们进进出出都可得见,莫说是一国首辅,便是对七品小官,也是丢尽脸面的大事。   马车从西市过安居坊,辘辘到达城门前,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   雨停了,可雪却扑扑簌簌落得更急,郑菀从熏着暖炉的马车下来,即使披着厚厚的羽麾,依然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守卫验过令牌就放行了。   青石板路面的积雪被铲干净了,地面湿漉漉的,郑菀从正玄门一路走到安雎门时,足下的珍珠履已经湿了泰半,冷津津得往里渗着寒气。   可等她看到门前跪着的那人,眼眶却比足履更湿。   诺大的安雎门,六面红漆铜钉大门敞开,官员来来去去,谁也没向门前多看一眼。   从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父亲佝偻着背跪在湿漉漉的路面,玄紫朝服湿透了,皱巴巴地裹身上,鬓角被雪染了霜,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刀枪剑戟环视,羽林郎们执枪持戟地拱卫左右。   郑菀快走了几步:   “阿耶——”   郑斋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抬头果见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就这么立在雪中,大麾下摆浸了水,连忙板起脸:   “菀菀,快回去!”   “我不。”郑菀不肯,“阿耶还在受苦,女儿如何能安心回府?”   “胡闹!这岂是女儿家能来的地方!”   郑斋正欲驱赶,却见他那平时磕一磕碰一碰都会含上半包泪的女儿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与路面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菀菀!”   “阿耶,圣主既罚我郑氏,菀菀身为郑氏女儿,如何能避?”郑菀伏地行大礼,遥遥相拜,雪色丝绸与脏污的地面相触,再起时,已染上了斑斑污渍。   污渍刺痛了郑斋的眼睛:   “镙黛,还不扶你家小姐起来!”   他女儿阖该是踏玉堂站金殿的上上人,如何能与这般龌龊为伍?   “阿耶,莫恼,”郑菀转过头,朝他就是一笑,“等跪完,菀菀和阿耶一同回府。”   郑斋眼眶倏地红了,喉头哽了半天,才摇头:   “菀菀——”   话未完,又咽了回去,目光直直向前,怨怼与复杂几乎同时浮现在那张清癯的脸上。   “阿耶?”   郑菀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红漆高阔的安雎门外,重重的刀枪剑戟里,有一郎君撑着一把水墨伞,顺着长长的玉阶甬道,于一片堆云叠雪里,徐徐而来。   墨发乌瞳,宽袍大袖,浑不似真人。   羽林郎们纷纷垂下了高贵的头颅,郑菀直直地看着对方走近,近得能看清伞柄缭绕的烟雾,近得能看清郎君穿的是……   素纱单衣。   在人人裹厚裘、披重麾的当下,他只披了一件宽袍,看不出料子,却薄如蝉翼,翩翩欲飞。天光雪色落在他洁白的袍子上,泛着微光,于微光里,她只能看到玉雕似的下巴,以及漂亮的下颔线。   “你便是郑菀?”   郎君的声音很好听,如清风拂竹林,玉磬落潺溪。   “你又是何人?”   郑菀睁着一双水眸,抬头往上望,未及看清,便觉眼如针扎一般疼,扑簌簌有泪落了下来。   郑斋强撑起身体,将女儿挡在身后:   “崔望!从前种种,错不在小女,若你有怨,冲老夫一人来即可。”   “怨?”语声似带疑惑,可便是这疑惑,也是极淡的,与他冷淡冰寒的气质如出一辙。“不过如此。”   浅叹被风一吹,一下子便散入了这茫茫雪地里。   郑菀下意识眯起眼睛,不过瞬息,那位冷郎君已经走远了。极目远眺,只能看见宽袍一角被风轻轻拂起,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堪堪一个背影,便已让人觉得宛若谪仙临世。   “阿耶,那是崔望?”   提起崔望,郑菀下意识想起那还未长成的少年郎。   一身青衫灰扑扑的,不知被风尘浸了多久,连脸面都模糊了,可她依然能忆起那双眼睛,灼着恨意与轻蔑,晶润剔透,漂亮极了——如她平时最爱弹着顽的黑玛瑙。   如没记错,当年那个拿着一枚破玉佩,就敢拦她车架,向她堂堂荥阳郑氏女儿提亲的小乞丐,就叫这个名字:崔望。   她还当场赏了他一顿板子,道了一句:“痴心妄想。”   郑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崔氏小儿如今已被圣主封为国师,乃我大梁上上客。”   郑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方舒缓下去的心绞痛,以前所未有之势席卷而来,她捂着心口,只来得及喊上一句:“阿耶,我疼。”   人便软软地滑了下去。   郑斋唬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接,可双膝早因久坐没了知觉,直挺挺地也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一阵兵荒马乱里,镙黛尖叫了起来:   “娘子!娘子!大人!快来人啊……”   郑斋挥手:“别管我,速速去请太医!”   羽林郎们也赶了过来,眼看郑小娘子脸如金纸,气若游丝,慌得立时拍马去寻太医,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裹着太医飞奔而来。   这时,郑菀已经被好好地安置在了辇车上,太医过来掀眼皮、验舌苔,诊了半天脉,才拱手苦着脸道:   “小娘子无病。”   “如何会无病?!我儿喊疼。”   “小老儿无能,实在查不出小娘子所犯何病,不若回府躺上一躺,明日再看?”   郑斋若有所思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太医,挥挥手,让镙黛和太医跟着马车一块将女儿送回了首辅府。   当夜雨疏风骤,大雪将院里的青松压弯了腰,郑菀就着这风声雨声,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活在一本书里,书名为《剑君》。   剑君的名字很巧,也叫崔望。   崔望也有个未婚妻,荥阳郑氏嫡支最末一辈,郑菀,字清芜。 第2章 心上人   郑菀在做梦。   梦里迷迷糊糊的,一会成了郑菀,一会又成了崔望。等梦醒,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廊下细笼子里的绿鹦哥在一个劲儿地唱:   “菀菀安好,菀菀安好。”   “什么时辰了?”   郑菀翻了个身,却见床边黑压压坐了一个人。   昨日还在安雎门外跪着的父亲已然回府,他新换了一身家常衣裳,面色颓唐地对着琉璃净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看了眼斗橱上的滴漏,巳时三刻。   “阿耶。”   郑菀直起身来。   郑斋这才反应过来女儿醒了,忙往她身后塞了个大靠枕让她倚着:“菀菀可觉得好些了?”   “无事了,阿娘呢?”   “我家菀菀受苦了。”   他摸了摸她脑袋。   郑菀没觉得苦,脑子里还在过着从昨夜开始,便连绵不断的梦。   她从未做过这种梦,梦境大都是支离破碎的,可这个梦不是,它连成一片,逻辑自洽,构成了崔望的整个人生。   她梦见自己活在了一本叫《剑君》的书里,不过,书的主角不是她,而是那个博陵崔氏子,崔望。   崔望一路披荆斩棘,直至一剑斩天,最后成为与天地同寿的剑君。   剑君一生波澜壮阔,瑰丽雄浑,爱慕者众,而她郑菀,不过是他最初那个毫不起眼的凡人未婚妻。   如书中所见,她父亲一月后便会获罪丢官,流放三千里。流放途中,母亲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而她堂堂一位名门贵女、上京第一美人,在失去权势的庇佑后,迅速零落成泥,连最下等的兵士都可以肆意践踏凌辱;等到流放地与父亲合力杀死兵士,却又因难耐蛮地苦寒,爬了镇守床,终被折辱而死。   父亲怒斩镇守,纠集旧部,打着“诛妖邪、清君侧”的旗号起兵造反,可还未拔营,便被崔望一剑斩杀。   所占不过短短十几页,却写尽了她郑菀荒唐而屈辱的一生。   “菀菀,菀菀。”   郑斋关切地看着女儿,但见她素来明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眸泛起涟漪,好似遭遇野兽惶惑茫然的林中幼鹿,不由压低了声,“菀菀?怎么了?”   他以为女儿还在为他昨日被罚跪安雎门之事后怕。   “阿耶,女儿做了个梦。”   郑菀揉了揉额头,“我梦见——”   她张了张口,发现什么都没说出来,好似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对外透露梦境内容。倘若之前郑菀还半信半疑,这下几乎信了个九成半。   还剩半成,有待验证。   “阿耶,你信不信我?”   郑斋看着女儿忽而板起的晚娘脸,连连点头,劝哄一般:“信,阿耶信,菀菀说什么,阿耶都信。”   “阿耶!”郑菀鼓起脸,“女儿说正事呢。”   “好好好,菀菀说,菀菀说,阿耶听着,阿耶听着。”   郑斋对着女儿,是一点儿都树不起一国首辅的威严。   郑菀笑看着他,眼里却有了水光。当时春花已烂漫,可父亲却身首异处,埋骨荒坡。他阖眼前想的,究竟是什么?   他躺在那儿,冷不冷?   有没有想起阿娘,想起菀菀?   郑菀眨了眨眼睛,眨去眸间那一点儿水意,掀被下床,趿拉着脚上的毛毡鞋径自走到窗边。   推开窗,正午阳光正炽,积雪渐融。   郑斋不赞同地看着女儿:“天冷,当心着凉。”   郑菀双手收到袖笼里,望着屋檐处的积雪:   “阿耶可还记得女儿三岁那年,城外突发的大雪?”   “记得。”   郑斋忆及旧事,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记得便好。”郑菀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殊无笑意,“与那年相同,不,更可怕,我郑家满门将有灭顶之灾。”   “菀菀,休要胡说。”   郑斋拉长脸。   “申时后,礼部将会送来圣主御笔亲撰的退婚书,同时,荥阳老家那边的报丧函也将一同到府。”   “报丧函?”   “是三房的二叔,二叔霸人妻室,那女郎性烈,直接拿剪子捅了二叔,二叔血尽而死。”   这也成了书中起底郑家滔滔罪业的头一桩。   郑斋面沉如水。   三房的老二确实风流了些,府中姬妾成群,最好熟妇。他亦曾经去信警告过。只是这些腌臜事,从来都瞒着他的乖乖女儿,如何会突然提起……   “阿耶,此事若不幸被女儿言中,便证明女儿所言非虚,我郑家确有大祸临头,阿耶以后务必听菀菀的,可好?”   若未说中,自然是皆大欢喜。   郑斋沉默半日,临出门前,才终于丢出一个“好”字。   郑菀便坐屋内等。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长了拇指大花苞的山茶花全被打落枝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镙黛站在廊下,指挥着仆妇们洒扫。   温软的阳光倾泻了进来。   郑菀眯起眼睛,视线穿过黑沉沉的砖瓦,落到遥远的皇城一角,那儿有红墙碧瓦,有翘角飞檐,分明是宏伟的天家气象,可她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萧瑟和肃杀。   起风了。   “啪——”郑菀起身,合上了窗子。   ——————   “小娘子,小娘子,老爷请你去书房。”   比郑菀预料的还早,申时未到,退婚书与报丧函便被人从上京城的一东和一西,一道送进了首辅府。   唯一的区别是,前者走的正门,后者走的角门。   礼部左侍郎拿着退婚书,大摇大摆地进了正门;而荥阳老家的三房子侄,畏畏缩缩地进了角门。   两人不约而同地带来了一则坏消息。   郑菀进门时,两封风格迥异的书函便一左一右地摊在书房的长桌上,郑斋坐于桌后的八仙座上,眸光炯然。   “菀菀,都让你说中了。”   郑菀拿起退婚书和报丧函,逐字逐句看过,心中再无任何侥幸。   当今圣主的朱笔御批,她从未见过,可那勾撇横捺之状却与梦中所见分毫不差,连斥责的语气都一般无二。   而盖有郑氏老族长印章的报丧函上……   “你三叔确实死了。”   郑斋语气沉郁,“我已派管家随人同去荥阳,送上一份丧礼便算全了情分。他有此下场,也是因缘果报,菀菀不必伤怀。倒不如——”   “——与阿耶说说,你梦中所见。”   郑菀尝试再三,发现依然一字都吐不出来。   顿了顿,换了含糊的说法:   “苍龙国腾蛇为王,自诩龙裔。腾蛇之下,由得力干将熊瞎子统领其他走兽,生活尚算安逸。”   “可某一日,国中来了条苍龙,苍龙乃真正的神龙后裔,拥有神力。熊瞎子早年因为瞎,得罪过这条苍龙。”   “而后如何?”   “腾蛇意欲化龙,便想将这熊瞎子当作投诚的祭品献与苍龙,讨它欢心。而熊瞎子平时肆行无忌,早惹了腾蛇忌惮,走兽不喜,最后墙倒众兽推,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郑菀这故事,不过是从短短的十几页纸里七七八八拼凑出来,甚或有一部分是她的个人推测。   书中对郑家所述篇幅实在太少,大多时候都在围绕博陵崔氏子讲述,可不过看个端倪,郑菀这身处局中之人,已觉心惊肉跳。   待到前缘篇章结束,郑家所得终语,也不过是一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郑斋已然听明白了。   若腾蛇是圣主,熊瞎子是他郑氏,那苍龙……是崔望?   “荒谬。”   他起身,直直走到侧壁挂的“钟馗抓鬼图”前,“子不语怪力乱神。”   郑菀却知道,阿耶信了。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对着那副图站上良久,待他转身,才接着问:“如今熊瞎子身处死局,该如何破?”   郑斋也看着郑菀。   他这女儿,养得娇,好享受,爱美衣华服、金器玉饰,平素最忧愁之事,不过是裙裳不够华美,配饰不够精致,如今这般忧心忡忡,是他这做父亲的无能。   叹了一声:   “擒贼先擒王,一切的起始源自苍龙,若无苍龙,腾蛇不会倒戈,其他走兽亦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杀龙。”   “龙有神力,杀不得。”   “杀不得,便怀柔,苍龙正当年少,意气方刚,略施以美人计,美人乡是英雄冢,倘能为我所用……美人计不成,便……”   郑菀听得出了神。   就梦中所见,剑君一生,爱慕者众,可除却一剑,再无旁骛。   美人于他不过是红颜枯骨。   可万一,万一呢?   现在的剑君,还不是日后那个一剑挥下万骨枯的无情道主,少年血还热,剑未冷,诱惑这样一个少年郎,做他心间永开不败的蔷薇花……   郑菀光想一想,都觉得热血沸腾。   郑斋看着郑菀眼中那代表着勃勃野心的东西,唬了一跳:   “菀菀,莫胡思乱想!便苍龙有神力,我堂堂郑氏百年大族,又岂是说动便能动。”   不,阿耶你不懂。   郑菀无法向他形容,未见过天广地阔,如何能知道肉体凡胎在这些掌握神之力的修仙人面前,不过蝼蚁。   可蝼蚁,也有求存的想往。   “阿耶,美人计,菀菀想亲自去。”   世人皆称她郑小娘冰清玉洁、目下无尘,可唯有她自己清楚,她实在是个再俗不过的俗人,贪嗔痴望,样样俱全。   她爱这高床软枕、玉食珍馐,爱这钟鸣鼎食,爱这仆妇成群,爱这奢靡享受。   所以,要她成为千人踏万人贱的罪民,是万万不能。   “不可。”   郑斋摇头拒绝,他千娇万宠的女儿,自当是高坐金玉殿堂之上的贵人,如何能以身饲敌?何况,博陵崔氏子与他郑家有旧怨。   “阿耶,莫天真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这事,你放心托与旁人?”   少年剑君的那颗心,才是盘活郑家这盘死旗的关键。   至不济,也得让他放下旧怨。   倘使能成,郑菀还想去看一看梦中所见的黄沙大漠、冰川极炎,还想见识这凡俗之外,更广阔的世界。   郑斋沉默了。   他想起当年崔氏小儿离去时的眼神,像一匹孤狼。而这狼多年以后咄咄而来,绝不是善意。   现在菀菀想要驯狼……   谈何容易。   “阿耶,明日上林宴,崔望会去。”   郑菀勾起唇,笑得天真烂漫,“菀菀也要去。”   “去那儿?”   郑斋皱了眉,刚与太子退亲,菀菀便去那种场合,岂非遭罪?   “不行,要结识崔望何时不成?阿耶自会帮你创造机会。”   “阿耶,明日那上林宴石舫上,自有一场机缘等着崔望,我既已窥得天意,何不想法去分得一杯羹?少许奚落,又有何要紧?”   “机缘?”   郑斋少年时,也曾看些神仙志异,自然明白女儿之意,闻言亦不免面露神往。   “此话当真?”   “自然为真。”   郑菀望向窗外,幽幽道,“便分不得羹,能与崔望结识,化解两家恩怨,亦是好的。”   “也好。” 第3章 上林宴   上林宴当日,首辅府。   “小娘子这头发是真真好,又黑又亮,整个上京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梳头娘子利落地绾出一个望月堕仙髻,取来妆奁,“今日赴宴,小娘是簪这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还是云脚珍珠卷须簪?”   “便这支吧。”   郑菀伸出皓腕,打开妆奁最下一层,从里面取出一支红宝石玳瑁簪。   簪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是如今的时兴式样,倒是簪头的红宝石看上去还有几分贵重。可这贵重,对常年簪南海明珠、佩羊脂白玉的郑小娘子来说,还是显得寒酸了些。   梳头娘子并未多问,小娘子看着性好,实际是个说一不二的,将簪子簪好,便先告退了。   郑菀照了照镜子,只觉得妆面太过素净冷清,便干脆取来朱笔亲自在额心描了朵梅花,点上细细的金叶,抿了抿胭脂,才问身后的侍女:   “胭脂,如何?”   胭脂张大了嘴巴:   “小娘子这般……美极了。”   镙黛捧着针线上人连夜用云锦裁制出的大袖衫进门,笑道:“从明日起,怕是整个上京都要流行这花钿了。”   郑菀意思意思地掀了掀唇。   没再多说,起身任镙黛和胭脂一人一边服侍着穿好大袖衫,披上披帛,正待出门,却见镙黛欲言又止。   “有何不妥?”   “娘子忘了搽珍珠粉。”   这可是用上好的南海明珠磨研出的珍珠粉,上脸润泽细腻,小娘子平日里最爱用。这几日不知为何,碰也未碰。   只画了黛眉,点了朱唇。   郑菀摇头:   “这些妆粉都收起来,以后莫要再用了。”   梦中许多情节醒来时便已模糊,却偏偏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连郑菀都觉得可笑——那些会飞天遁地的仙女儿对这些凡间妆粉颇是不屑,说会害脸。   既如此,不用也罢。   “喏。”   镙黛福了福身,与胭脂一人一边搀着小娘子去与王氏汇合。   首辅府的马车便停在门口,郑菀与母亲一辆,侍女们一辆,倒是本该陪她们去的郑父不在车旁。   “阿耶呢?”   王氏摇头:“你阿耶接了个信儿就出去了,只说我们先去,他随后便到。”   郑菀正奇怪,却见父亲身边的长随在车边与她打眼色。   她抚了抚额头,假托困倦想在车上歇息一会,便与母亲一前一后分上了两辆马车。镙黛随侍一旁,递来一张纸条:   “大人送来的消息。”   郑菀展开,却见父亲与她说,果真在登闻鼓旁发现了可疑人物,现已赶去,勿念云云。   时间提前了。   郑菀悚然一惊,不明白时间的提前意味着什么。   梦中那失了妻子的苦主跑上京来告御状,言她郑家欺男霸女十条罪状,分明是在上林宴后。   “父亲……可还有旁的话带到?”   “大人说,今日恐宴无好宴,请小娘子务必当心。”   不过寻常的吩咐。   “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车窗外,马车正辘辘驶出荣和巷,往城外西郊而去。   上林宴便摆在西郊的梅园。   梅园占地千顷,可跑马蹴鞠、曲水流觞,最神异的是,近二十年来,梅园中腊梅常开不败,盛态极妍,早成了御用的皇家园林,常年由京畿卫把守,只在特殊时候开放。   未到地方,便可见华亭彩盖,香车宝马,将梅园正门前那条道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有货郎炊饮煮茶,沿街叫卖。   “倒比往年看着还热闹些。”   镙黛将一边的车帘子打起。   道旁的青松翠柏都坠上了细巧的铃穗子,打了结,风一吹,便叮叮当当地响,又喜庆又漂亮。   郑菀笑了声:   “必是热闹的。”   今日这宴,由圣主着礼司与户司共同协办,说是百官同乐庆贺丰年,实际全是为了讨好那位贵不可言的国师大人,不拘珍宝顽物,还是美人珍馐,只要能讨得这位大人一星半点的欢喜,便值了。   郑菀来这,也抱着同样的目的。   来前她细细思虑过了,不看梦中所见,只看过去,也知郑家将崔望是得罪得死死的,一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   放戏本子里看,当年先是他爹让管家将他当打秋风的赶出去,后是幼年猖狂的她着人赏了他一顿板子——怎么看,都该是被压在地上打的反角儿。   她想要剑君那颗心,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再坏,也没有现在坏了。郑菀从不缺火中取栗的勇气,至于最后取没取着——她不愿想。先接近人,设法消除对方的恶感,才是当务之急。   “可要让胭脂拿着名帖去通报——”   “不必。”郑菀摇摇头,“他们等得,我郑家也等得。”   阿耶这安雎门一跪,跪得是朝野震动,再加上太子此时退亲,她郑家失去君心已是铁板钉钉。   上有意,下必效之。   实不必自取其辱,腆着脸面上去给人打。   “喏。”   镙黛垂首应是。   “可是菀娘?”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尖亮的嗓子。   郑菀向窗外看去,却见并辔的一辆马车帘子也打了起来,前日才见过的蒋三娘子正探头探脑地朝外看。   这些武将出身的勋贵子弟总是那么鲁。   “三娘子。”   郑菀持身雅坐,微微颔首。   蒋三娘:“难得菀娘也与我们这帮人一同等,来来来,请你吃茶。”   “不劳烦三娘子了。”   郑菀浅笑拒绝。   谁料这拒绝竟似惹怒了对方,蒋三娘子柳眉倒竖,快语讥讽:“此时不吃,说不得过几日,连这茶也没得吃了。”   “若真有那一日,希望三娘子还能如今日这般慷慨,给故人一碗茶送行。”   郑菀慢悠悠地回道。   蒋三娘子一噎,噎完倒有些佩服这姓郑的了,到这般地步还能处之泰然,也是一种本事。   以郑家在朝堂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今日这宴上太子要与柳家姐姐定亲。   不过,她知道的,要比其他人还多些。   昨夜她阿耶吃了点酒,又哭又笑地在她阿娘那撒了回酒疯,她正巧也在,听了两句什么“兔死狐悲”之类的话头,约莫是什么“只待登闻鼓一响,数罪并罚,便要抄家”云云,想来想去,京中最近见恶于圣主的,也唯有郑家了。   她阿耶知道,怕也是因他身兼神机营统领之职。   看着一无所觉的郑菀,蒋三娘是又可怜又解气,只觉得拥堵在胸口的郁气一朝得散,痛快得很,正欲再说上两句,却突拿帕子掩了嘴,惊呼:   “国师大人!”   郑菀不知,世情远比她梦中所见还要险恶,留给她的时间,不是一个月,许短得只有一个宴请的时间。   她此时正转着头,随三娘子往远处看。   梅园道外,远远行来一辆马车。   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明净似雪,四蹄奔腾犹若腾云驾雾,不过一个错眼,便已到了近前。   “咴——”   “咴——咴——”   全场的马儿突然仰天长嘶,拉着自家车架动了起来,不到一会,正中便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足够容两辆马车并行而过。   等国师府的马车飞驰而过,马儿们重新抬起头颅,道路恢复乱象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问出一句:   “这……便是国师?”   “真仙家气象也。”   郑菀心中激荡。   亲身经历书中所谓“万兽臣服”之景,方觉震撼。那一对拉马的神驹,也不是真的马儿,而是传说中的独角兽,只不过被崔望施加了障眼法。   “也不知这国师大人生的何等模样。”   蒋三娘一脸向往。   “你也不知?”   郑菀想起那日伞下所见的一截美人颈,确实衬得上书中所言“冰雕玉铸”了。   “阿耶说,连圣主也没见过。”   蒋三娘喃喃道,待回过神,发觉与她搭话的是郑菀,脸色顿时一僵。   郑菀却朝着马车消失之处出了神,旁人不知,她却知道,马车中坐着的所谓国师,不过是个“傀儡人”。   真正的国师,早服下了易容果,变成了一位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入梅园享受“凡尘洗礼”了。   她要做的,不过是抓紧时机,结交这个易了容的平平无奇崔郎君。   礼司与户司共同操办宴会,郑菀也没等上太久,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入了园。   梅园极大,以一澜珀湖分左右,湖左是假山奇石,小桥流水,湖右是亭台楼阁,便最上京最富盛名的“骊泗汤”也在湖右。   郑菀跟着母亲走了一段,在距离兰泽院还有百米时停住了脚步。   “菀菀?”   王氏转过头,催促她。   郑菀左手摁着肚腹,面色赧然:“阿娘,约莫是马车上多进了些糕点,菀菀、菀菀想……”   小娘子皮薄,说不出来。   领路的侍女掩嘴笑了一声,指了指左近的月亮门:   “此处第二间便是女眷更衣之处,今日梅园人手短缺,婢子不便前去,小娘子更衣完自来兰泽苑便是。”   “阿娘,您先去,菀菀一会便来。”   王氏欲言又止,在郑菀推了推后才迈步,走了两步又回头,神情关切:“当真不要紧?”   “阿娘,快去。”   郑菀跺脚,小女儿的羞恼展露无遗,“再不去,女儿便恼了。”   王氏这才又转身走了。   做戏要做全场,郑菀当真去了更衣室一趟,打发走镙黛,让她去马车上另取一套衣裙,而后从月亮门旁的拱门出了去。   方才的小侍婢便等在那,福了福身:“小娘子,一切安排妥当。”   “不必跟来。”   拱门外连着一条鹅卵石小径,曲径通幽,沿小径行了一会,便到达了目的地。此时天空扑簌簌又开始下起了雪粒子。   郑菀拢了拢羽毛大麾,便往前去。   前方有碧波万顷,有睡荷风竹,有小楼亭阁,唯独没有人。   郑菀沿湖缓缓走了一圈,才找到了梦中所见的歪脖子树。树身需三人合抱,枝干遒劲,许是雷劲,这树被劈得一半焦黑,可还剩一半,还顽强地活着。   谁能想到,这枝叶都落光了的树上,坐着一个人。   仙家手段,当真神异。   郑菀心下想着,伸手抚了抚粗皮褐皴的树身,满目感怀:   “你还在,真好。若明年我还在……”   她隐去了话头,拢着大麾直挺挺地站着,任雪落满头,抬头望着杳杳碧波,良久无语。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郑氏女儿,梅花钿,云锦衣,凡人界最珍贵的雀羽做麾、珍珠做履,当真是贵气凛然。   若不看品行,只看颜色,便放在玄苍界,这位都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无波无绪地转开头,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泊里。   不到一会,却听树下传来细碎的哽咽,仿佛是人哭得狠了,闭着嘴拼命忍着,却还是忍不住跑出来的调儿。   崔望往下去了一眼。   却见方才还傲然凌雪的姑娘此时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树后,闷头躲在大麾里,哭得一颤一颤的。   似乎意识到发出了响声,她又拼命地收,收又收不住,开始打嗝。   崔望随手施了个隔音罩,一个美人的哭声,在他的人生里,连点涟漪都激不起。他又重新看起湖来。   郑菀哭了会便不哭了。   她拍拍方才蹲下时沾到的草叶,慢条斯理地将方才的狼狈全部打理齐楚,确保旁人一点都看不出才歇。   远远见一群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靠近,转身欲走。   “哎哎哎,别走啊。”   “瞧瞧,这不是当初那不可一世的郑氏菀娘吗,一个人躲这哭鼻子呢?”   “太子殿下不要你,哥哥要你,来哥哥怀里,回头哥哥就禀明阿耶,娶你回家做十八房小妾。”   “放肆!谁给你的狗胆,胆敢辱没一介朝廷大员之女。”郑菀挺直了背脊,再迈不动一步。   她也确实走不了,这帮人纨绔归纨绔,也是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腿脚功夫利落,追个女人还不在话下。   “哟呵,放肆?!”   曾经被她当众敕了一鞭的京中小霸王梁国公次子哈哈笑了,“兄弟们,你们听听,这郑清芜还敢傲呢,谁不知她郑家即将大祸临头,改日要在教坊司相见,我等恐怕要心疼了。”   “这第一美人流落烟花,成了千人枕万人尝的货色,岂不可惜?”   “不如在这之前,我等先尝尝?”   郑菀“气得”浑身发抖,如风中瑟瑟的柳叶,偏背还是直的,从未弯下去那么一瞬,咬着牙往湖边退:   “痴心妄想。”   鼻尖嗅到的浓重酒味告诉她,安排的这场戏,到火候了。 第4章 鸡血石   这湖光水色,皑皑大雪里,豆蔻少女如随风摇曳的杨柳,可这杨柳里,还掺了松的骨、雪的芯,连着眉心那枚梅花钿,都熠熠生辉,耀得一众纨绔子弟全都瞪直了眼。   “尔敢?!”   郑菀声色俱厉,“莫说我父如今尚未革职,便是革了职,拉你一个梁国公府下水还是办得到的。”   “哎哟,我怕,我怕死了都!”   晋国公次子三碗黄汤下肚,早已忘了爷娘是谁,捧着肚腹哈哈大笑,转头问旁边人,“弟兄们,你们怕不怕?”   “老子怕他个鸟!”   能跟梁国公次子顽在一块的,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纵色轻狂之辈:“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等尝过这般的人间绝色,便是立时死了也不冤。”   “法不责众,我可不信圣主会为了区区一个厌弃之臣将我等全都下狱,一同上!一同上!”   晋国公次子大笑着扑将过来,伸手一捞,便捞到了一截细软轻薄的羽麾,他抬手就撕了下来,放鼻尖一闻:   “温比玉,香如兰,妙极,妙极!”   纨绔们亢奋地合围扑来。   郑菀被困如笼中之鸟,仓惶抬头,只见树梢空茫,无风无浪,入眼是这遮天蔽日的大雪,哪里还有人。   空空如也。   可郑菀不信。   她来这,本就是一场豪赌,如何能容许自己在此时退缩?   郑菀往湖中一跃——   “呼——”   不知打哪儿来的一阵风,卷着这翠碧罗裙、雪色大麾回了岸边。   郑菀踉踉跄跄地扶树站定,便见狂风忽起,卷着满地的枝枝蔓蔓,狠厉地抽打在方才还不可一世、猖狂无状的纨绔们身上。   他们被撵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鬼啊,有鬼!”   不一会儿,这幽僻所在,又只剩了她一人。   风静,云止。   郑菀却微微笑了起来。   她笑,手却还在颤,勉力系好羽麾,乌鸦鸦的长发流水一般散在脑后,混乱之中,簪发的鸡血石玳瑁簪已然掉了。   郑菀以指代梳,将抚顺的长发以帕子束好,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得体些。   在这过程中,因风而起的烦乱也一并抚平了。   她使计将这帮纨绔灌醉,引来此处,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一出英雄救美。如今美人是被救了,可救人的英雄根本没露面,这场戏,该如何接下去?   既串戏的主角不应角,那她这点卯的,就得把戏接着撑下去了。   “高人既不愿相见,菀娘便在此谢过了。”   郑菀面朝湖泊,盈盈拜了下去,一尺一两金的天青碧云锦就这般散落在了地上,盛开出了一朵花儿。   崔望神识落在这纤纤弱质身上,半晌,又挪了开来。   湖静风轻,唯有这簌簌扬扬的大雪,不一会,便雪落满头。   郑菀一拜,二拜,再三拜,起身时,踉跄了下,扶住身旁的歪脖子树,才站稳。   崔望只觉身下一阵晃动,垂目看去,却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纯然的眼睛,睫如鸦羽、黑白分明,让人忍不住想起苍海的溟珠,蓼原的白昼,忆起洞府门前那一弯泓亮的清泉。   澄澈如水,烂漫似星。   在那一瞬间,崔望几乎以为她看到了自己,不过不一会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郑氏女儿虽美貌些,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尘气缠身,如何能看透他这障眼法。   既如此,他也懒得理。   正欲再施个隔音罩,却听那树下女郎脆生生的问话:“高人,你与那国师大人,孰强孰弱?”   不待高人回答,她又接着道:   “依我看,必是高人强些。我雇你去与那国师大人打一架如何?”   崔望嘴角勾了勾,倒是天真狂妄,如从前一般无二。   郑抚着歪脖子树粗皮褐黄的树身,自言自语道:“高人义薄云天,自看不惯国师大人这般以大欺小之人。”   “我郑家确实对他不起,可也不至于——”   “小娘子,哎,小娘子,您怎在这儿?速速与婢子去兰泽苑,夫人正寻您!”小径处,方才领路的侍婢左右探看,见到郑菀便面现欣喜,匆忙奔了过来。   郑菀见好就收:“方才心闷,随处散散,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这人自是安排在远处以防万一的,若事有不谐美便会及时出现,她郑菀可不能将自己这肉包子打了狗,还是一群无甚用处的色中饿狗。   “小娘子可不能乱跑,这偌大的梅园,委实容易迷路。”   侍婢扶着她也不敢乱看,郑菀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湖泊静处,睡荷亭亭,竹深林静,仿若方才那乱糟糟一场,不曾发生。   可确实是发生了。   她拢了拢羽麾,抬脚便迈入小径,悄然离去。   崔望如听小儿无状,面色无波,既不动容,亦无恻隐,阖眼半晌,突然“咦”了一声。   一抹清风托着一堆鸡血石碎粒,呈到了他的面前。不过些许凡物,可引起他注意的,却是那碎粒上残破不堪的一个“崔”字。   此物是在方才那郑氏女儿投湖之处发觉的。   崔望沉默良久,方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吹响,一阵曼妙的曲调响过,便有一只额生白羽浑身翠碧的小鸟儿现身。   他分出一缕神识,方才还木愣愣的小鸟儿瞬间有了神采,拍打着翅膀,左右看看,不一会便瞅准了方向振翅而去。   不远处,风乍起,静湖顿起微澜。   ——————   镙黛都急坏了。   也就去马车上取个东西的功夫,等回来,小娘子便不见了。正着急忙慌地要差人去找,小娘子又回来了。   只是形容颇为狼狈,襟前的羽麾破了一块,连簪发的鸡血石玳瑁簪也不见了,不像是去游园,倒像是与人打了一架。   “小娘子,你、你这是……”   郑菀挥挥手:“无妨,速来与我梳头。”   贴身侍婢手法虽不如梳头娘子那般巧,可到底也是专门学过的,镙黛净了净手,便走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娘子身后。   为女眷准备的更衣室,自备有铜镜、象牙篦,以供更衣后的女眷梳洗。   镙黛才捋起一缕黑发,却听小娘子吩咐刚才领路的侍婢:   “气闷,开窗透透气。”   更衣室里常年熏着香,确实气闷。   镙黛不疑有他。   不多久,一只额生白羽的翠鸟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外的梅枝上,不一会,又轻轻巧巧地落到了梳妆台前。   一双黑豆眼左看右看,最后啄起了台上瓷缸里的清水。   郑菀伸手逗那翠鸟,笑得一双眼儿都眯成了月牙儿。   镙黛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鸟还真不怕人。”   她多年未曾见小娘子这般笑过。   这笑让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惶恐不安地跟着人牙子进入一座华丽的府邸,见到端坐于上拥有这一整座府邸的尊贵瓷娃娃,那时小娘子才三岁,梳着双髻,笑容便如现在这般,烂漫天真。   “是啊,不怕人。”   “只是小娘子,您那簪子……”   这簪子是昨日老爷一大清早便送来的,镙黛瞧着还没甚珍贵,偏小娘子喜欢,生生把玩了一日,连睡觉都要握着。   “掉了。”   “可——”   “没甚可是,”郑菀打断她,“莫要与我阿娘说,免得她担心。”   “可这样一来,小娘子您便没束发的了。”   郑菀笑笑,探手出去,雪色皑皑,窗外一枝红梅如蜡染,她指着,“便簪这梅花罢。”   翠鸟儿忽地一拍翅膀,飞出窗外,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云端。   郑菀怔怔看着出了会神,却听脑后镙黛一声:   “小娘子,好了。”   铜镜内,隐隐绰绰照出一道人影。   时间仓促,并未绾什么复杂的高髻,只以云锦同色的丝绦在头顶打了个巧结,其余长发泼墨一般披在脑后。   耳饰珍珠铛,眉点梅花钿,长裙曳地,亭亭袅袅,再看不出方才的一丝狼狈。   “不错。”   郑菀赞了一声。   大麾来时,还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郑菀披上,双手拢在袖笼里,沿抄手游廊出了净房,便径直向兰泽苑去。   苑内已来了许许多多人,不拘男女,来来去去尽是些熟面孔,只是朝郑菀投来的眼神,透着那么丝古怪。   郑菀上了廊,还未进门,便见一鹅黄裙裳的勋贵女郎悄悄儿从侧间过来,瑶扇抵唇,声音放得很低:   “菀娘莫去,太子……也在里面。”   上林宴是一岁一度百官同乐庆贺丰年之宴,更是适龄的儿郎和小娘子们相看之宴,男女同席,不拘礼数,自然有簪花赠情的传统。   太子在里面,也不甚稀奇。   郑菀认出来人。   这人是大长公主安庆之女容怡,也不知大长公主这般跋扈的性子是如何养女儿的,堂堂亭主却生得怯懦柔弱,被区区一五品官家的女儿欺辱上头,有一回她看不过眼代她斥了对方,倒叫这人一直惦记着。   梦中这人,也是唯一一位敢在郑家流放后,凉亭赠盏以酬故人的送行人。   她目光不由放柔:   “无妨。”   “莫、莫去,她们早商量好了要戏弄于你!”   眼看郑菀还要往里去,容怡急急道,一张脸憋得通红。   勋贵与世家,从来是两个圈子。   郑家眼看落难,最后来通知她的,却只有这么一位勋贵圈子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女,郑菀暗叹了口气:   “亦无妨。”   她等的,便是这一刻。   饵料已下,戏已开锣,崔望,你来,还是不来? 第5章 巧做戏   “郑小娘子请。”   一进门,便是一座八扇黄花梨落地屏风格挡,绕过屏风,一位着荷色孺服的侍女迎了上来。   郑菀脱下羽氅交入她手中,屋内设有火墙,东西南北四角还点着铜镂壁炉,才走了这么几步,在外冻了一遭的手脚便都暖和起来。   “亭主,郑小娘子,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他们都去了风波亭。”   “咦,风波亭竟开了?”   这风波亭位于兰泽苑后院,毗邻水榭石舫,九曲十八弯,四面临水,底下是久负盛名的骊泗汤,常年不冷不热、不干不燥,极是宜人。   可容怡分明记得,今日这风波亭连同水榭石舫悉数不开,只接待一位贵客。   侍女垂首:“是,国师大人发了话,说既是百官同乐,实不必顾虑他。诸位大人们便都进去了。”   “哦,国师大人发了话?”   郑菀转过头来,这时她已走到正屋后门,踏上了通往后苑的回廊。   “是。”   “可还有旁的吩咐?”   “没有。”   “菀娘,你——”眼看郑菀还欲往前,容怡跺了跺脚,追了出去,期期艾艾地道,“国、国师大人忒吓人,菀、菀娘你莫、莫去。”   “他在,我才更要去。”   郑菀勾了勾嘴角,见容怡扭扭捏捏要跟来,“一会自找你母亲去,莫要跟着我。”   容怡恹恹应了一声。   两人沿着回廊走了不到一会,便看到了水榭石舫,风波亭一角在其后若隐若现。   此时际头顶是大雪纷扬,底下是水榭阁台,骊泗汤流经之地,只让人觉温暖如春,如行走于江南烟雨、绿柳杨堤之上。   小娘子、儿郎们穿着鲜亮的衣裳,穿梭于回廊,曲水流觞,弹奏赋诗;石舫上,更有弦歌阵阵,舞乐纷纷。   “菀娘,你在想什么?”   容怡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郑菀看着这四时之景:“我在想,这世道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岁不同。不过——”   她突然笑了,“我郑菀,不信命呢。”   活在书里又如何?   不是主角儿又如何?   上苍既肯降她一线生机,自不会将前路完全堵死。   若完全依书中所言,她该泡在一苑之隔的澜珀湖里,等着梁国公府家的纨绔来救,众目睽睽,清白尽失,再一并失却生孕之能才是。   可如今,她没去澜珀湖,反来了这骊泗汤,书中风波亭未开,如今也开了——可见蚍蜉虽小,亦有撼地之能。   容怡怔怔地看着她,忽而喃喃道了一句:   “菀、菀娘,你这般……真美。”   郑菀却不欲再说,抬脚上了水榭的台阶:   “走罢。”   未上第二阶,旁刺里一道风,一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捧着果盘匆匆经过,上台阶时未站稳便“啪嗒”摔了个实。   果盘没拿住,果子咕噜噜来了个天女散花,滚了一地。   郑菀反应不及,左脚直接踩上了一粒无花果,踉踉跄跄着要倒时,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栏杆,才碰便意识到,这栏杆给人做了手脚——   “啪”,断了。   翠碧色云锦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郑菀往后仰时,欣慰地看到,事先安排在身边的侍女已经一跃而起,准备救她了。   一阵熟悉的风过。   风里带着雪的凉意、带着风的刺骨,以及若有似无的兰草香气——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拦腰一把虚虚揽住,带到了水榭对面的石舫上。   在一片叫好声里,郑菀怔怔地看着对方。   年轻郎君身披靛青袍,腰系鸱吻带,面目平平无奇,偏偏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或者说,用美,还远远不够。   那双眼里,藏着星辰万里、瀚海荒漠,藏着天山雪、云中月,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再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只余一片波澜不惊的死寂。   郑菀回神时,对方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小娘子且小心些。”   崔望。   郑菀视线在他腰间的绦带、身上的长袍上转过一圈,立时明白过来。   他因着那块鸡血石,对她起了疑惑和好奇,也才有了如今这般及时的相助之举。   好奇好啊。   世间所有的情缘,都来源于好奇。   不过,她还需小心再小心,仙家手段万端,雀鸟不过其一,她需得小心防范。   “多谢郎君,不知如何称呼?”   郑菀盈盈拜谢。   崔望垂目瞥了眼她泛红的眼皮,以及睫毛下沾染着的一点泪珠儿,颔首略作示意:“不必言谢。”   说罢,便转身告辞,径直去了二楼舱房。   “这郎君好生无礼!”   容怡气喘吁吁地穿过水榭,来到与之相对的石舫一楼时,只看到郑菀热脸贴人冷脸的一幕。   郑菀摇摇头,颊生绯晕,面现恍惚:“不,亭主说得不对,这位郎君纵侠行义、威武不凡,真真……”   了不得。   她未说下去,可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却让旁边经过之人都看呆了。   容怡心道不好。   那位郎君确实身手不凡,居然能带着菀娘踏水凌空,飞到与水榭三丈之隔的石舫之上,可……可也不代表,菀娘便要看上他!   郑菀自然是做戏。   犹记得她十岁时迷上了看戏,父亲为她特意将上京城里最出名的牡丹班给请到了府中,连续唱了一个月的戏,直到她听腻为止。   牡丹班里最有名的那位角儿告诉她,世上最动人的戏,需先入戏,骗过自己,方能骗过他人。   郑菀在楼下“痴痴”站着,有人在楼上看她。   容沁县主趴在窗前,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啐了一声:   “哪儿冒出来的……”   愣头青。   不知怎的,这位年轻郎君明明看着不出奇,可她愣是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怪只怪那姓郑的运气太好。”   旁边小娘子冒出一句,她可是事先都安排好了,让人特特在水榭的台阶上撒了掺了油的水,栏杆弄散了,怕不保险,还安排了个侍女过去。   “不过——”   她话锋一转,“县主你没觉得,方才那救人的郎君挺、挺……哎,怎么说来着,瞧着一般,可我这心,怎么比见到太子殿下跳得还快?”   容沁心道:我也是。   再看穿郑菀身上的翠碧云锦纱,如烟似雾,衬得她跟下了凡的九天玄女似的,心里酸得像磕了一大口青杏子:   “都这样儿了,还招蜂引蝶,呸。”   “哎哎哎,莫说了,人上来了,这般看,倒是挺拔,比太子哥哥还高上几分是不是?”   容沁瞥了眼,还是觉得捉弄郑菀更有意思,又从二楼探出头去,朝下边儿招手:   “菀娘,来与我们一块顽。”   郑菀正愁该如何自然地上去石舫,毕竟今日这石舫上有一段专属于崔望的机缘。容沁此言不啻于递来过墙梯,她抬头便是甜甜一笑:   “县主,我得先去寻阿娘报备一声……”   容沁这人,催着不走,打着倒退,她越是犹豫,她便越想要她去。   果然,容沁招来婢女:   “这有何难,绿袖,去水榭与郑夫人说一声,菀娘跟我们在一块。”   转头又对郑菀道:“郑夫人便在对面的水榭,与大阿姑一块叙话,莫去烦她才是。”   “也好。”   郑菀“盛情难却”,只得上楼。   崔望默默收回了神识。   “为什么救她?”   识海中波涛淼淼,一黑衣老者鹤发童颜、端坐其上,圆乎乎的脸蛋上难掩好奇。   “老祖宗不是在闭关?”   “关个鸟关!哎,小望望,你还与老祖宗我说说看,为何救那小女子,莫非是……看上她了?也好也好,这小姐姐人长得不赖,看上去对你动了春心,到时你俩生一个白胖娃娃,提升提升我老崔家的基因,也是不错。我的小望望终于知道女人的好处了,小望望你不知道,老祖宗我看着你每日每夜就守着那把蠢剑,心都要碎了!嘤嘤嘤……”   “闭嘴。”   “嘤嘤嘤……”   “不是。”   “为何?哦,我知道了,必是那小姐姐当初指着鼻子斥小望望你痴心妄想,伤了你的心……”   老祖宗在识海中喋喋不休,崔望已经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   “龙吐珠,风含水,这地方……啧啧,小望望,你真旺……暧嗳嗳,不对,咱不是在说那郑菀的事儿吗?小望望,老祖宗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大眼睛白皮肤,多奶多可爱啊,现在真是越长大越不讨喜喽。要是放到老祖宗我那个年代,你就是条单身狗!单身狗知道嘛?!一辈子都没老婆没女朋友……”   崔望谢过侍女拿来的浆果汁,阖眼不语。   “快说话!”   “说甚。”   “便说你啥时候给老祖宗我带个漂亮小姐姐回来,瞧瞧,这里面,”黑衣人呃了一声,“小姐姐挺多哈,不过,老祖宗我瞧着,还是你那前未婚妻顺眼。”   崔望睁开了眼睛,此时郑菀已经上了二楼,眸光朝舱内扫来。   灼灼若朝阳,灿灿似星河。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   “为何?老祖宗我瞧来瞧去,都觉得那双眼睛美得很。”   “野心太甚,跋扈暗藏。” 第6章 舞一曲   石舫龙首凤尾,石头雕就,如今龙首位坐了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容沁县主居太子左,未来太子妃柳二娘子居右,其余人分列两旁。   舫内颇为热闹,丝竹管弦,轻歌曼舞。   郑菀上来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她,蒋三娘子“啊呀”了一声,掩唇惊道:“菀娘,都忘了留你的位置,不若你坐我的?”   以龙首位延伸开来,越远的座次,地位越低。   此时,只剩船尾几个空位了。   在座都是上京城数得着的官眷儿女,谁还不知道谁?这蒋三娘子口称让座,屁股却挪也未挪,明摆着是嘲讽。   想想当初车架出行连县主都要礼让三分的郑氏女儿,落得如今保不住座次,要与那些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女拼一块的田地,不得不叫人唏嘘。   郑菀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摇头拒绝:   “很不必。”   她进来时一眼便瞧见了舱尾阖眼休憩的青袍郎君,这般情势,于她反倒合意。郑菀径直向后,直接跻坐于崔望几旁,“坐这便好。”   “郎君,又见面了。”   郑菀螓首低垂,双颊适时飞起一抹绯红。   崔望眸光淡淡:   “是很巧。”   一点儿不巧。   郑菀心道。   这石舫二楼于崔望而言存在一道莫大机缘,他不可能不在这儿——否则单凭容沁几句话语相邀,她如何会乖乖上来?   舱内衣衫轻薄的舞姬正赤足袒腹,跳一曲胡旋舞,节奏明快的悬鼓声将石舫内气氛燃得更是热烈。   偏偏郑菀所坐一隅,仿佛与世隔绝,静得针落可闻。   她便罢了,那崔望更似佛堂里那尊泥塑金镶的菩萨,一动未动,一声未吭,修得也不知什么功法,坐他身旁未久便觉锋锐彻骨,委实难熬。   郑菀可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回书中所谓“剑气千条”“威压凌身”了,这还是收敛过的……她挺直腰板让自己坐得更正些,见胡旋舞结束,那舞姬顿首于地,殷殷求赏,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今日还是座上宾,他朝便成阶下囚……许到了明日,我便连这祈怜的舞姬还不如。”   声音到最后,弱得只有嘴边的风能听见。   可郑菀知道,崔望听得到。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除非不愿听。   对他而言,方圆百米内的风吹草动尽皆在耳。   崔望依然一声也未应。   ……果真是铁石心肠。   郑菀在心底叹了口气,却见容沁眯缝着一双小眼朝她看来:   “菀娘与这位救命恩人倒是相谈甚欢。”   “……哦。”   郑菀点头,“确实。”   只当上首位太子酷烈的眼神是毛毛雨。   容沁眉毛微挑,她同样也穿了一身朝霞色云锦,脸上傅了粉,只可惜青春正少,总有些不听话的鼓包出来,破坏美感。   “自古美人配英雄。菀娘若欢喜,可尽早让首辅大人禀明圣主,圣主必会愿意为你与这位郎君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也免得坊间对我皇家颇多微词——”   “太子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言出,太子还未表态,旁边绯服小娘子却接了话:   “县主此话不对。”   “那柳二姐姐与我分说分说,哪里不对?”   “无一处对。”   “郑家毁亲在前,笞人在后,不仁不义,此其罪一。瞒下退亲事实,欲以二婚女上嫁于天家,犯下欺君大罪,此其罪二。”   “圣主不予追究,是宽宏大度,仁德体下。圣主追究,是彰我朝法度昭昭,警示万民。”柳二娘子朝皇城拱了拱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臣有何可议?”   太子绷紧的下颔松了些,赞许地朝柳家二娘子送去一眼,淡淡道:   “阿沁,吃些浆汁,这可是番邦进贡过来,叫人捣成汁倒是费了不少功夫,很是甘甜爽怡。”   容沁险些被唬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这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假道学,一个假深情,都惯会拿大旗张虎皮的。   纵使前座对她郑家之事,论辩滔滔,恨不得直接打入死地,郑菀却始终挺直了背脊,一言未发。   崔望瞧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容沁看郑菀跟个没甚脾气的木头人杵在那,又觉得无趣了,眼睛咕噜噜转了下,立时计上心来。   “这般枯坐吃酒,着实无聊,舞姬也看厌了,不若我等亲自下场?”   “哦,阿沁你还会跳舞?”   太子奇了。   “太子哥哥,好歹给妹妹我留点面子。”容沁瞪了他一眼,转向郑菀的方向,笑嘻嘻地道,“我不跳,自然有人会跳,菀娘,你说是不是?”   “是。”   郑菀颔首。   “不若……菀娘你替我跳?”   在场众人齐刷刷的视线,又落到了郑菀所在的角落。   郑氏小娘子名满上京,一因貌美,二为家世,至于旁的才华,从闺阁流传出来的诗稿可见,诗才上佳。   女学中御、射、书、礼,也都颇受先生赞誉,至于旁的,却未听说了。   倒是有相熟的传出,郑菀曾有言:舞艺之流,不过伶人讨巧媚上之技,实难登大雅之堂。   此时容沁当众提出,不过是为着让这心比天高的郑氏菀娘做一做从前瞧不上眼的营生,折辱她一番罢了。   至于旁人,既不帮腔,也不认为郑菀当真会去学一样“难登大雅”的技艺。   “阿沁,莫要胡闹。”   太子将手中瓷盏一掷,“换一样。”   容沁牛脾气上来,僵着脑袋非是不肯:“菀娘,你不跳,可是瞧不起舞艺?容妃娘娘乃当世舞艺大家,十年前一曲绿腰舞艳惊四座,得封赏从此常伴圣主左右,莫非你要说,荣妃娘娘亦难登大雅之堂?”   石舫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着看郑菀如何接招。   反倒是柳二娘子轻轻叹了口气:   “县主何必,谁都知晓,菀娘不会跳舞,你……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若菀娘实在不愿,不若我来代她一舞?”   郑菀笑了声,这柳二娘子果然与书中所述一般无二。   明面上是为她解围,实际上却落实了她“厌舞”之名,既彰显出她未来太子妃的泱泱气度,又能在太子面前舞一曲,以讨个巧。   她柳二娘子,在闺中可是以擅舞出名。   郑菀觉着,相比较这绵里藏针的柳二娘子,容沁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她反倒更欢喜一些。   “你、你们欺人太甚!”   容怡亭主不知何时自水榭回来,上了石舫二楼,气急败坏地冲来,“才几日,那些姐姐妹妹亲亲密密的话,全成了耳旁风?好,这且不提,你们便由着县主这般糟践人,我皇家、皇家何时成了这、这等——”   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从前那些与郑菀相交甚密的小娘子们个个面色涨红,窘迫不堪。   “容怡——”郑菀站起,从容走至她身旁,按她坐下,“莫要为我伤了和气。”   容怡抬起头:“可——”   “无妨。”   郑菀拍了拍她肩膀。   容怡不知怎的,心突然跟着安定了下来。   “我跳。”   郑菀从容向前,福身款款一礼。   众人但见小娘子着翠碧云锦衣,尺素纤腰、曼曼亭亭,乌发如瀑、肤光胜雪,端的是仪态风流、天质自然。   这才是世家大族养得出的气度。   可惜。   可惜了啊。   “这可怎生是好?方才我等争执时,舞姬和乐师偷偷跑了。”   蒋三娘子惊呼道。   “一惊一乍作甚?”容沁皱着眉,“我看他们个个抖得跟只小鸡仔似的,就让他们先退了。”   “那菀娘跳舞……便无伴舞、乐师了。”   郑菀摇头:   “何苦为难他们,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这位郎君,”她转过身,看向角落正自斟自饮的崔望,“可愿与我伴奏?”   便她眸光若春雨迟迟,殷切凄怜,奈何郎心似铁,崔望摇头,以沉默推拒。   郑菀头一回在郎君面前踢了铁板,心里快呕出一滩血,面上还得保持得体从容的微笑:“郎君既是不愿,便罢了。”   “我以清音跳之。”她福身在一礼,再站直时,面色已经变了,“舞名,《破阵》。”   “《破阵》?”   容怡挑眉,抚掌笑道,“菀娘胆子大,竟敢挑这男儿舞!”   《破阵》是男儿舞,与金戈铁马、十面埋伏相连,女子大都是绿腰、红袖、霓裳,唯独这破阵舞,几乎无人敢挑战。   郑菀莞尔,再福身一礼。   她抬手摆出第一个姿势时,柳二娘子脸色便沉了一些: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光从这起手舞便知,这菀娘是练过的。   一色翠碧云锦纱绽开,美人儿一双白如霜雪的皓腕下,肩背刚而硬,她旋起时,那浓墨般的乌发也开始转起,可这转,也绝不是柔情似水,而藏着金戈铁马、铁骨铮铮。   明明微末如蚍蜉,却不肯随流水。   便看不懂,也知这人极美,舞也极美;看得懂的,便忍不住随着她忆起此舞的背景——有垂暮将军,有卿卿少年,他们踏马长歌,抛头颅、洒热血……   大抵天底下的美都是共通的,这破阵舞一起,便似撩起每个人存于心头的家国情怀,人人心头鼓胀……   便在这时,一曲琴音忽起,似自九天来,完美地嵌入这支舞,琴声铿锵,嘈嘈切切如珠玉落盘,似银瓶乍破。   铿锵的雨点簌簌而下,伴随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郑菀回旋得更急,跳出了一个三十六旋——乐声抚过众人的耳朵,穿过他们的心脏,传出石舫,传出水榭,最后飘荡在四季不腐的骊泗汤。   不论是临窗赋诗之人,还是嬉笑清谈之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侧着耳朵静静地听。   他们听到了金戈铁马,听到了潺潺流水,听到了江南烟雨,听到了漠北狼烟。   大梁建国伊始,国土破碎,全是梁太宗东征西站,一块块收回失地——   活得久一些的,还能记起当年。   琴音起至最高,戛然而止。   白发苍苍的老者,泪流满面。   郑菀也伴着这琴声,停止了跳舞。   她看向崔望,他不知何时从长几后走出,膝上是名琴焦尾,如玉雕就的十指还按在琴弦,她第一次在他看中看到了情绪。   似春日街头的微风,不够浓,不够暖,却让人想就地大睡一场。   “你——”   “啪啪啪——”容怡大煞风景地鼓起掌来,脸蛋笑得红扑扑,“菀娘,菀娘,你跳得真好!这位郎君,也是天音。”   “此琴此舞,见之此生无憾。”   有一儿郎起身,将髻边所簪之花递与郑菀,“郑小娘子,是我之前粗碍,能跳出此舞之人,便是有些狂悖,也是应当。”   这人仿佛开了道闸,方才还对欺辱视而不见的儿郎们纷纷摘下鬓边之花,赠与郑菀。   不到一会儿,她手中便捧了厚厚一堆。   赠花以酬情,对大梁人来说,得他人所赠之花,代表着那人的钦慕和敬仰。   容沁皱着鼻子,半晌才道了一声:“菀娘,你骗得我好苦!”   郑菀未说话,只捧着花默默回了座位。   “菀娘原来会舞,倒叫我虚惊一场,当初也不知哪位传出来的话柄,让人说了这许多年!”柳二娘子半嗔半怪道。   还能是谁。   她阿耶。   郑菀五岁时,父亲便找了舞艺大师方大家来府中常住,亲自教授,她学艺六年,方大家便教无可教,自请离去。   当今圣主好舞,人人皆知,阿耶自然不愿让她现于人前,这才有了那些传言流出。   郑菀但笑不语,时间一久,大家也都各干各的去了。唯独太子面色甚是复杂,似懊恼,似留恋,看她良久才肯挪开视线。   “郎君本不愿与我伴奏,后又为何助我?”   郑菀的舞确实动人,可若没有博陵崔氏子琴音的加持,还到不了这般动人。   她可还记得,这人在修剑之余,唯独两个爱好,一个是做剑穗,虽然从来不用,乾坤囊里已经堆了上百个剑穗。   还有一个,便是弹琴,这焦尾琴便是他母亲遗物。   “兴之所至罢了。”   崔望从宽袖间取出一方帕子,摊开,沁红的鸡血石碎粒被小心地包在一处。   “此物可是你遗落的?”   郑菀面色惊诧,心藏暗喜:   “确实是我。”   猎物上钩了。 第7章 复真身   石舫二楼。   郑菀惊疑不定地看着呈到面前的帕子,不知想到什么,一张芙蓉面由红转白:   “此物确实归我所有,不知郎君在何处……寻到的?”   “晓风斋的湖边。”   崔望的惜字如金,让郑菀只能自己来:   “又如何得知……此簪属于我?”   玳瑁簪上的鸡血石已经碎成了无数瓣,放一块完全看不出原样,除了那一个“崔”字还算完好。   “梅园门外。”   郑菀看着崔望脸不红心不跳,一派泰然地扯谎,心道原来书也是会骗人的,什么剑君澄心澈骨,全然不理俗事,明明撒起谎来比她阿耶不差。   “莫非郎君那时……便留意我了?”   郑菀小嘴微张,一双偏长的水润桃花眼瞪得溜儿圆。   崔望摇头:“非也。”   “可——”   “我对小娘子别无他意。”   在郑菀的困窘难堪里,崔望瞥了眼她的手腕,腕间金花链松松垂落,工匠以细镂嵌丝工艺将一朵朵芍药扭股成串,连花叶都纤毫毕现,叶下坠了十来粒水滴状的鸡血石,一看便价值不菲。   “家母也喜欢收集这类鸡血石做成的饰物。”   “原来如此。”郑菀一脸恍然大悟,“阿耶知我欢喜,每每首饰铺有新货,总会为我添置一些。”   其实不然。   郑菀喜羊脂白玉,喜金银玉器,唯独不爱这不甚值钱的石头。   “所以那支簪也是令尊所赠?”   “那倒不是,”郑菀轻轻抚过破损的鸡血石碎粒,眸光盈盈,“此物乃故人所赠。”   “看来这故人,对小娘子的意义非比寻常。”   “确实……”郑菀嘴角笑意浅浅,仔细看,还能看出一丝苦意,“不大寻常。”   “哦,如此。”   崔望却似是失了兴致,不再继续问询,只执起几上浆汁小酌了一口。   郑菀吃不准他的意思,却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对话下去,正犹疑间,却听门外忽起一阵骚乱,似有女声夹杂其中,她转过头,问:   “发生了何事?”   同时太子也高声发问,面色不豫:   “何人在此喧哗?”   不一会儿,一位头戴篱帽的小娘子随着侍女进门,一身白裙,光看身形便觉弱质纤纤、惹人堪怜,连那哭啼之声,也似春莺哀啼。   “臣女柳家三娘子,柳思。”   白衣小娘子款款下拜。   “柳二姐姐,此人可是你府中那生了红瘢的庶妹?”   容沁挑高眉,“无端端地跑这儿来作甚。”   上林宴再是百官同乐,也没哪家官眷真带庶女来参宴的,更别提方才还在石舫门口哭哭啼啼,闹出那般动静。   柳二娘子面露羞惭:   “我家三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县主勿怪。”   说罢便转过头,垂目看着跪在舫中的庶出妹妹问,“三妹妹突闯来此,可是有要事?”   那边小娘子还在哭,边哭便求柳三娘舍了情面去请太医救一救她姨娘,郑菀在后舫,却愣是听出了一身冷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柳三娘怎会在此?   她明明叫人看好了。   饶是想得透彻,临门一脚,也不得不心中发慌。抬头望向舱外,却见事先安插过去的侍女在暗处朝她摇了摇头,显然是事情有变,没拦住人。   崔望浅酌了一口,见她唇色发白、神情有异,终于问了一句:   “可是有何不适?”   不适,她大不适!   郑菀心中惶急,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捶了锤跻坐的右腿,额前香汗涔涔:“先时还不觉得,闲坐下来,方觉脚腕痛得厉害。”   唇间露出一丝苦笑:   “大约是将脚……崴了。”   崔望似未起疑,重新阖目养起神来。   郑菀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将一切情绪敛入眼底,思来想去,她自阿耶去登闻鼓处便生出的隐隐不安,竟有了出处——   在她改变书中剧情的同时,一些事儿也一同变了。   譬如万万不可能出现在宴上,最后却闯了宴的柳家庶出三娘子,鸡血石簪的真正主人。   轰鸣之中,郑菀骤然大悟,冥冥之中存在一种力量,在试图将一切导回正轨。   她欲李代桃僵之策,危矣!坦白当日,与阿耶的对话又一次浮现在脑中。   “……菀菀,此法太过激进,不妥。”   “可阿耶,人活于世,若蚍蜉游世,既已窥得天光,为何不闯一闯?若只想求得青龙谅解,女儿一人负荆请罪足以。”   “…青龙高洁,降世不过为了却尘缘,我郑家何不抓住机会,借此飞跃成龙,去那地阔天广之处遨游一番?”   “菀菀……”   “阿耶你甘心么?凡人朝生暮死,于那人,不过弹指一瞬。菀菀倒觉得,此事于我郑家,也是一桩险中求胜的机缘。若成功,我郑家便可脱离这懵懂凡尘。”   坐井观天的青蛙某一日发现天地之外,还有广袤天、无边地,从前那颗心,又如何按捺的住?   郑菀承认,她确确实实如书中所言,是个满肚子坏水儿的坏角儿。   当年打了崔望板子的是她,路过搭救、温言软语将人送去医馆的好心肠小娘子,是此时哀语求怜的柳三娘子——   可却因柳三娘面生红瘢,与崔望接触时始终头戴幕篱,她便心生李代桃僵之计,果真是……坏透了。   至于这鸡血石簪,在书中,本该是两人相认的媒介。   崔望心中感激,送了这支簪子,两人相认后,他治好了她的红瘢,许她一个愿望,最后,这柳三娘去了玄苍界,拜入太极门一峰长老门下,风光无限。   此事叫她提前从梦中得知,半途截了胡,撺掇柳三娘子提前典卖簪子,未免后患,还趁势将簪子摔碎了。   便崔望起了疑心要查,也只能查到她事先埋下的暗线,得知当年她笞了他又过意不去、施以援手的事实。   可柳三娘冲了出来。   她将她捂得死死的的线团挑出了一根线头。   崔望何等聪慧之人,郑菀悔,她就应该在拿到簪子后,将柳三娘与她那庶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才是,人逢大事,一点恻隐都不能有!   郑菀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再犯,余光看到,石舫漆成五彩的凤尾处,一丝细缝从米粒大小变成了拇指——   而她早先安排的人,快要到了。   只需再拖须臾便好。   脑中万千思绪,放现实不过一瞬,郑菀拨了拨几上方才收到的花儿:   “可否劳烦郎君一事?”   目光期许地往身旁看。   “何事?”   崔望睁开眼,声音经过矫饰,比她第一次听要粗浊一些,可落入耳里,依然好听。   “我府中马车上备有跌打损伤药,劳烦郎君替我跑一趟腿,我这婢女还得扶、扶我去……更衣室。”   “更衣室”三字出来,小娘子脸上的绯红压也压不住,快飞出耳畔。   崔望瞥她一眼,瞬即从袖中抖出一个玉瓶:   “此药外敷,立时便好。”   郑菀笑着伸手接过,靥生红晕:   “多谢郎君。”   她怎就忘了,此君最不缺灵药,凡间界生死人肉白骨的不世之药,于他来说,不过唾手可得。   无妨,崔望肯施药,说明一切在往好的去。   郑菀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镙黛,”她默数着时间,招来婢女,撑着她站起,未站稳眉尖便蹙了起来,似强忍疼痛,“扶我出去。”   “是。”   镙黛扶住她。   谁知珍珠履才往外踏了两步,只听一声骨节清脆的“卡擦”声,郑菀一声痛呼,错脚便跌了下去。   跌的方向,好死不死,正对着崔望身前那张四四方方尖锐无比的长几一角。   若摔实,莫说是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便是粗皮厚肉的彪形大汉,至少也得卧床半年,腰可是人最最要紧之处。   “小娘子!”   镙黛尖叫了起来。   太子、容沁他们也忍不住抬头看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郑菀自嘲一笑,谁能想到,当初手指被戳破一道小口子都要淌上半天泪的郑氏菀娘,有朝一日会把自己往硬物上撞。   她没有更好的武器了。   唯一的倚仗,不过是少年剑君那颗还未冷透的心肠。   风中传来不知谁的叹息,郑菀能感觉腰部已经触到了锐物,还未觉出痛,便又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扶了住。   等醒过神,却见崔望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靛青宽袖松松垂落,腰被虚虚扶住,眸中的意味让人看不真切。   “站稳。”   郑菀只觉腰间似被冷锐的刀锋贴着,她咬紧牙关绷紧身体不让自己露怯,耳边却已听到舫外轻重不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来了。   郑菀松了口气。   抚平嘴角浅浅勾起的一丝笑,抬起时,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已全是信赖:   “郎君,你又帮了我一次。”   那管声音,含了浅浅情意,如莺啼婉转,娇娇柔柔,偏还偷藏了一点蜜。   没人能抵得住。   太子拳头握得死紧,忍不住出声:   “菀娘!”   可没人理他。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似乎弱不胜衣的女子,长长的睫毛敛住弧度优美的眼眸,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啪——”   二楼的舫门被人暴力推开。   一堆儿郎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以梁国公次子为首,直直冲到郑菀面前:   “妖女!”   “梁建业,此处可不是你撒野之处!”   太子唰得站了起来。   “殿下,”梁国公次子梁建业朝太子拱了拱手,“非我等鲁莽,实则是这郑菀,郑菀是妖女!”   跟他进来的一帮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帮腔。   “是!我等在晓风斋前偶遇郑小娘子,原想着彼此都是熟识,聊上几句无妨,谁、谁知一言不合,这妖女便使起妖法,使狂风大作,殿下您瞧瞧,我脸上这道伤,便是叫那妖风刮出来的!”   “还有我臂上这伤,世上又有何种铁器能割出此等伤口?”   薄如蝉翼,肉眼难辨。   一群人言之凿凿,竟说得一些人信了。   “……坊间有言,此女三岁突发心悸,太医查验不出,生生拖了一月,反倒救了首辅大人!”   “是极,寻常人如何生得出这般倾国之容,必是有异!”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太子,妖邪降世,天将大乱啊!”   “请太子将妖女火焚祭天!”   容怡猛地站起,舫内一帮儿郎小娘子们亦从几后起身,纷纷伏倒在地。   “太子!万万不可!”   “一帮常年欺男霸女、无法无天的纨绔,口中之言有何可信?”   “前朝巫蛊之痛尚在,我大梁万万不可开此先河啊!”   “太子!”   郑菀眸光盈盈,身子瑟瑟、抖若春日枝头畏寒的迎春花,脚尖下意识往崔望身边靠,方才的锋锐之意浅了一些,她借机揪住他的一只宽袖。   崔望仿佛看到了一只被猎人围追堵截的幼鹿,凄惶地揪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莫怕。”   他终于道了一声。   郑菀心有所感,一抬头,两行清泪却落了下来,哽咽着:   “为何……人心若此。”   眸光凄欲哀绝。   崔望没答,他只是转头看向舫外。   舫内酒劲未过的纨绔见太子不语,已经伸手来搡,却见崔望弹指一拂,一股气劲儿卷着尘烟,将这帮人直接震了出去。   “轰隆隆——”   石舫完好无损的舫壁被洞穿出无数个洞,连舫顶都被破坏殆尽,其余人不由站起,傻愣愣地看着此时发生的一切。   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落水声,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纨绔们如同下饺子一般落到了……一苑之隔的澜珀湖里。   舫中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郑菀也转头看向了崔望。   他的易容术失效了。   舫体破碎,漫漫的天光水色透进来,年轻郎君一身雪色长袍蕴藉流光,茕茕而立。乌发如瀑披散开,风撩起一丝他的长发,左手是长剑森然,右手宽袖却由一小娘子执着,给他添了一丝柔软。   可当人看到他的眼睛,却会明白,这世间种种,于他不过是寂寂荒野,无足轻重。   郑菀的心,再一次扑通扑通剧烈地跳了起来。   她从来不知,有朝一日,她郑菀竟会为旁人容色所动,更不知,书中誉为“独天所钟、世无其二”的容貌,竟生成这般。   与之相比,她倒成了路边的瓦砾陈土,晦涩无光。   太子小心翼翼地出声:   “国、国师大人?”   郑菀闻言抬头,手下意识将他的衣袖揪得更紧了一些,生怕他走了一般,怯怯地问:   “你、你是国师大人?”   小娘子一脸不可置信,一眨眼,眸中含着的泪珠儿便滚落下来,若梨花带雨。   崔望若金刚垂目,殊无表情:   “我是。”   便在这时,石舫一阵地动山摇,凤尾处五色华光迸出,耀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郑菀惊呼一声,似受了莫大惊吓,直接往国师大人身上扑。   她等的机缘来了。   若非为了这个机缘,她何必苦心孤诣地取来鸡血石簪,有这簪子的一层好感在,秘境里,他总不至于弃她于不顾。   无论如何……   可还未近身,便被一道冷厉的气劲阻隔开来。   郑菀不可思议地抬头,问话还未出口,一个漩涡突地出现,将两人一同卷入其中。   只剩下其他人面面相觑:   “国师大人,与郑家言归于好了?” 第8章 须臾地(一)   郑菀恢复意识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红彤彤的床上。   红彤彤的龙凤呈祥被,红彤彤的龙凤呈祥幔,连荞麦枕都红彤彤一片,不可避免地绣上了一对儿戏水鸳鸯。   她掀被坐了起来,往右看去,是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对烛,烛身烧了一半,刻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字样。烛前还摆了一对儿玛瑙铜镂杯、两双筷子,以及几碟子瓜果饼食。   “你醒了?”   斜刺里传来一道声音,去了矫饰,声音如潺溪叮咚,清越悦耳。郑菀下意识往左看去,崔望正站在墙角的一只八耳四足香炉鼎旁,捻起一点儿香灰细细看。   那张脸从侧面看去,当真是山峦峻立、奇峰叠起。从耳骨到眉峰,再从眉峰到鼻梁,都透出一股子冷隽锐利。   大红长袍下一双手捻着香灰,指骨跟玉雕似的,无一处不美不动人,且这种美,是丝毫不含女气的。   ……真真生了一副好皮相。   郑菀酸溜溜地想,及时忆起之前还演着的戏码,张开嘴,声音压得又低又茫然:   “国、国师大人,这儿……是哪?你我又为何……莫、莫非我、我与你……成、成亲了?”   她问得期期艾艾,说得结结巴巴,看向崔望的眼里还含了胆怯、想往,和一丝不可思议。郑菀伸手将被子拉高了些,只露出一双眼睛。   崔望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不含任何情绪:   “须臾之地,没成亲。”   郑菀:“……哦。”   她当然知道,此处是须臾之地,瞬息须臾,大界外藏着小界,小界数之不尽,成因千奇百怪,也许是因一滴鲛人泪,或是因一粒乾坤土。   有好有坏,有优有劣。   给少年剑君历练的,自然是优的,好的。   这亦是郑菀在石舫上拖延如此久,甚至在最后关头不顾廉耻也要投怀的原因——她想来这须臾之地分一杯羹,纵夺不到机缘,能与崔望来个二人独处、加深一下感情也是不错。   可郑菀分明记得,崔望在书中的落点是一片广袤之森,为何此处瞧着……竟像是新房?   莫不是两人同入此境,才造成了落脚点不同?   “国师大人——”   郑菀似酝酿出了勇气,掀开被子露出一双雪足,十根指甲均涂上了红艳艳的丹寇,一闪而没入踏脚蹬上的红丝绣履,“我等如何从这、这须臾之地出去?”   “我们不是在石舫之上么?”   “我、我会不会死?”   “我不想死。”   “国、国师大人,我还能见着阿耶阿娘他们么?”   说着说着,眼里已经有了水光。   “为何、为何你我都换了红色,我身上这嫁衣也是国、国师大人换的么?”   崔望原还不欲理她,听闻此言才直起身,蹙着眉看了她一会才道:   “莫吵。”   谁知这一声,反倒唬得郑菀打了个嗝,捂着嘴也不敢出声,只眼眶里原来还强忍着的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滚:   “我、我忍不住。”   崔望面无表情地强调:   “我阿娘在世时,从不落泪。”   “你、你阿娘是你阿娘,我、我是我……”   郑菀眼泪从小溪淌成了大河。   她可还记得,牡丹班那角儿说过,唱戏最忌中途打断,便看官喝倒彩,也需得硬着头皮往下继续,否则,反倒旁人品出差错来。   崔望终于叹了口气:   “如何才能不哭?”   郑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衣袖,好像对他的衣袖上瘾了,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试探般捏上,见他未挣脱,立马就揪紧了,破涕为笑:   “这样便好。”   陌生人与陌生人的距离,若以半丈为界,她此时已经突破了一大步。只待他习惯她的接触,再图其他。   郑菀想得很好,谁知崔望跟从前那些对她言听计从的愣头青们不一样,又从袖中一抖,抖出一段白绸,将他手腕与她手腕相连:   “且离我一丈。”   崔望的面色让郑菀知道,不可再造次。否则,必定会像玄苍界那太极门门主之女,从此后再靠近不得。   她乖乖地离远了些:   “国师大人可找到出去的法子了?”   郑菀推了推门,又推了推窗,纹丝不动。   “若拿剑,可能破出?”   崔望抿了抿嘴,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此间压制元力,我与你一般无二。”   ……换句话说,便是如今他与她一样是凡人?   郑菀郑重地思考了此时捅死崔望继承其遗物修大道的可能,无奈地发觉,这步路从一开始就堵死了。   她一没武器,二没身手,自己在学堂里练得三脚猫功夫怕是连靠近都不能,一旦杀意暴露,便会立刻被五感过人的崔望斩于剑下——   更别提他因修炼,早就凡铁难伤的身体。   崔望在香灰处没发觉异样,起身去了另一侧的博古架。   郑菀亦闭上了嘴,沿墙将房中物件一样样看过去。   既无元力,便只能另想他法,除非极端凶险,须臾之地总有破解之法,而破解完,常常能得一些奇珍异宝——   这是她看书得来的结论之一。   沿窗长几,几上插屏、笔洗、架子、砚台,主人似是写了一半字,便出去了,再接着是壁炉、一座落地香炉鼎,梳妆台,妆奁、梳子,脂粉,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副金玉良缘图,图中着喜服的一对儿新人正在拜礼。   再往另一边,一张黄花梨拔步床,博古架,博古架上一支青玉细颈大肚瓶,瓶中桃花已凋。南墙贴着一副大喜字,靠墙一张落地八仙桌,桌上龙凤对烛……   郑菀蹙起眉:   “总觉得哪儿不对……”   崔望黑漆漆的眼睛看来,她瞧着竟觉得里面藏了一丝期待:   “哪儿不对?”   “哦,有了!”   郑菀指节一敲眉心,指向梳妆台,“没有镜子!”   这明明是一座新房,为男女主人预备,有红袖添香的书案,有调脂抹粉的妆台,可独独没有镜子!   看摆设,不当是买不起,只能说有意为之!   哪一个女子对镜梳妆会缺了镜子这般要紧的东西!   崔望眉心拧得死紧:“为何需镜子?”   “没有镜子如何妆扮?”郑菀将妆奁的抽屉一样样打开,连小的铜耙镜也没有,“金簪玉饰,水粉胭脂、黛笔镙钿,样样俱全,为何会独独缺了镜子?——这不对!”   崔望没作声。   他跟着走到梳妆台前,以手指在妆奁上敲敲打打,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最后也不知如何动作,一声”啪嗒”,竟从最后一层木屉里弹出一个隔层,伸手进去一摸,便摸出来一只耙镜,手掌大小,柄身刻了一圈绕枝蒲苇,镜身雕工细镂,华美异常。   “哎,好生漂亮!”   郑菀凑过去,额前的一绺发丝随动作飘起,沾着木兰香气落到崔望执了耙镜的手腕上。   他抿嘴看了她一眼,似忍耐一般什么都没说,只将镜面转到她面前,问:   “看见何物?”   郑菀蓦地睁大了眼睛。   纵使书中描述万端,可现实里第一回 见到这般仙家之物,依然让她感觉震撼,小小不过巴掌大的镜面上,正无声放着一段……   故事?   便像她透过这镜面在偷窥旁人私隐,她怔然道:   “拜堂,成亲。”   镜中一对儿男女已经行到第三礼,夫妻对拜,拜完起身,郑菀才发现,镜中那一对儿男女,竟是她和崔望!   红嫁衣、红蟒袍,那小娘子和郎君模样与她和崔望一般无二。   “这儿……竟是成亲,我跟你成亲。”   郑菀蓦地抬头,抬手就揪住他红艳艳的蟒袍袖:“这可怎生是好?”   这一抬头,发现崔望正对着墙面上的金玉良缘图出神,郑菀一看,亦吃了一大惊:方才还面目难辨的新郎新娘,竟已经直起身,用那张与她和崔望一般无二的脸朝她二人笑!   郑菀一个哆嗦,下意识往崔望身后躲。   “莫、莫非是摄魂术,我与你其、其实早死了?”   纵使之前想的千般万般好,看到这般诡异之境,郑菀依然免不了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未死。”   崔望细细观察,最后在镜柄发现了极被容易忽略的以枝叶缭绕成的小字,“傀鉴”。   郑菀看着他眉心又紧紧拧了起来:   “只是比较麻烦。”   “何意?”   “傀鉴,意‘傀儡之镜’。”崔望难得愿意与她叙说,“皮影戏可曾看过?”   郑菀点头:“看过。”   少时爱看。   “你与我,如今便是这扮戏的皮人。”崔望将那傀鉴呈于置了一对儿龙凤烛的桌上,“扮戏给这傀鉴看。”   耙镜内果然又开始放起方才一段,郑菀看着自己与崔望又拜了一次堂。   “拜、拜堂?”   郑菀似明白他的意思了,“照着演?”   “是极。”崔望似对她此时的聪颖感到满意,点头,“香烛燃尽,还未拜完的话,你与我便会留在此处,当真做一对皮人。”   郑菀这才悚然发觉,醒来时还有半截的龙凤对烛,如今又短了一半。   “你且放心,此间发生之事不过权宜之计,出去之后,我必会守口如瓶,不对第三人讲。”崔望似也感到困扰。   谁知郑菀半点未犹豫,迅速站到凤烛那头,对着他一叠声的催促:“快些,莫要让香燃尽了。”   崔望愣了愣,站去了龙烛那,两人都着了嫁衣,连红绸都省了,白绸被烛光一映,竟像染了血。   在耙镜又一次开始回放时,两人如牵线皮影人,身形重叠,同步开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共同直起身时,郑菀才发觉,因着龙凤对烛靠得不远的关系,她与崔望几乎面碰面,挨在了一块,鼻息相闻,兰草的香气缭绕在身侧,她晃了晃神。   烛火映面,他眸光似染了火,清冷凝结成的霜雪也被一并化了去。   郑菀下意识踮起脚,往他嘴上贴了贴。   阿耶说了,胆要大,心要细,脸要黑。   “你作甚?”   崔望一动不动,眼皮底下仿佛积了万年的冰雪,仿佛方才的柔软是一时错觉,他未避开,也未推他,好似这两唇相接无足轻重。   郑菀惶然红了脸:   “我、我也不知。”   言罢,又似鼓起勇气,“你与我拜了堂,又、又这般,必是要负责的!” 第9章 须臾地{二}   一片喜庆的新房内,郑菀死死攥紧了拳头,紧张地等待崔望的回答。   虽说希望渺茫,可说不准……就中奖了呢?   “出去后,我可以让你继续当太子妃。”   崔望的回答,是郑菀万万意想不到的,她没想到……   这是一道送命题。   她前日才与太子退亲,今日就移情别恋,此时他将她还给太子,看上去很为她着想,其实不过是认可了她水性杨花、贪慕虚荣的本质——   换句话说,他压根就不信她对他情有独钟、情根深种。   “国、国师大人看不上我便罢,何必将我推与旁人?”   崔望双目微垂,眸光似讽似嘲:   “旁人?前日,你们还是订了婚的。”   “那又如何?”   郑菀捏紧了袖口,似恼又似傲,“我郑菀要嫁,便要嫁顶天立地的英雄,能救我于危难,便、便如……国师大人之前一般。纵你是游侠、草芥,我亦不在乎。”   “再者太子曾弃我于蔽履,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嫁于他的。”   郑菀左眼写着情意,右眼写着倔强,高昂着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崔望看着她:   “可我不愿,不肯,不想。”   一连三个“不”,显示出其推拒的决心。   “为何?”   郑菀眸中的光瞬间暗淡了下来,不一会又重整旗鼓,握着拳头自己给自己鼓劲,问:“国师大人可是嫌菀娘不够貌美?”   “你觉得是,便是罢。”   不待郑菀反应,崔望率先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转头看向金玉良缘图,道了一声,“变了。”   “什么变了?”   郑菀还沉浸在方才的会心一击里,神态恹恹。   她生平最以容貌为傲,偏在这博陵崔氏子面前一再受挫,未来得及调整好心情,只木然地也跟着转头看,这一看,方才那些愤愤不平全不翼而飞了。   壁上挂的图变了!   方才还是男女对拜,现下却男女主人公却转移到了一张桌边,龙凤对烛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两人手腕交缠,同饮合卺酒,看上去……   情意绵绵。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供奉在龙凤对烛间的“傀鉴”,一看又是一惊:   “这儿也变了!”   镜面同时开始放起她与崔望二人同喝合卺酒之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郑菀忽觉桌上那对龙凤烛燃得更快了。   崔望嘴角抿成一条抗拒的直线,却仍解释道:   “皮影戏未完。”   “国师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还得接着演?”   “是。”   崔望颔首。   不知怎的,郑菀觉得,周身的气温一下子下降了许多,她忍不住搓了搓肩:   “好冷。”   冷归冷,心情却是不错。   这须臾地简直是她的福地,想什么便有什么。   崔望不是嫌她、总拒她于千里么?   偏还得跟牵线木偶一样跟她演这一出情深义重。若这皮影戏还有洞房花烛的戏码便再好不过,也不知那时少年剑君会不会为了出界,贡献出他那副冰清玉洁的身子。   ……到时,他便是想赖账都不成。   郑菀心下想的全是不合时宜,面上却还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红着眼眶挪到桌边,英勇就义般往合卺杯里斟满酒,坐了下来。   崔望动作比她快些,早倒好了酒伸出一臂等着她。   红蟒袍宽袖落在桌边,被烛光漾出一丝旖旎。   郑菀瞧他一眼,慢吞吞伸出手去,若无骨藤蔓缠上了他右臂。   臂下是男人的钢筋铁骨,两人衣衫都极其轻薄,贴在一块,都能觉出崔望刚健偾张的肌腱,触之如丝绒般的寒铁。   她幽幽瞧他一眼:   “国师大人,要菀娘喝这杯合卺酒也可,我也不需你负责,你便看着我,老实说一声,菀娘当真貌丑?”   阿耶喝大了曾经说过,当初他恋慕上阿娘,便是因与阿娘在人群中对了一眼,她今日也要试试这个法子。   若再失败……   嗯,再接再厉便是。   郑菀心内跑着小九九,崔望却已经抬起眼睛看她。   他那双眼睛极美,眼尾狭长,乌鸦鸦的长睫在脸上落下一片扇形的剪影,重重的烛影落入他眸中,仿佛燃起了一片灼灼火焰,火焰里有情意翻涌。   郑菀只觉得他的视线里藏着灼热又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在脸上刮过,引起一阵颤栗,她瞪得眼睛都酸了,下意识眨了下。   崔望颔首:   “郑清芜,你皮囊确实生得极好。”   得此一句,郑菀便心满意足了。   她将手与他的臂膀缠得更紧了些,红嫁衣的宽袖落下,露出一截霜雪般的皓腕,十指染着红艳艳的丹寇,在灯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干了。”   两人互视一眼,又纷纷挪开,不约而同地将酒灌了下去。   忽起一阵狂风,郑菀的手臂还未落下,便发觉耙镜内的镜像又变了。   东方忽起鱼肚白,一丝微光透过窗纸落进来,嗯……   天亮了。   耙镜内在玩闺房嬉乐的把戏,镜中崔望正取了一支黛笔为她画眉,而金玉良缘图也一并成了“张敞画眉”的闺房之乐,竟……将洞房花烛夜直接省去了。   莫不是傀鉴也有良知,知道不能窥人隐私?   郑菀心内遗憾,身体却自觉自发坐到梳妆镜前,看着崔望含羞道:“崔、崔先生务必快些,香烛……快要燃尽了。”   她擅自改了个亲昵些的称呼,崔望没提出反对。   他走到郑菀面前,回头望了耙镜一眼,对着从妆奁中挑出一支一模一样的黛笔,可等到要落时,却犯了难。   小娘子肌肤细白,一双柳眉细细弯弯,天生便是最好的模样,实在无从下手。   郑菀咬了咬唇,试探般触了他手腕,这回没遭到反对,她心一横便握住了,触之生凉,若寒冰刺骨,她眉也未皱,只道:“看好了。”   崔望随着她,虚虚从眉头划到眉峰,又从眉峰划到眉尾,女子的肌肤细嫩如瓷,他正了正神,心无旁骛地画完一侧,郑菀放了手,仰着一张小脸催他:   “快些,还有一边。”   崔望默不作声地看她,见小娘子已闭上了眼睛,只得依样照葫芦,照着画了另外一边。   画完,放下黛笔:   “好了。”   郑菀这才睁开眼睛,照了照耙镜,镜中出现一位吊梢眉女子,模样颇为新奇,左侧的眉如弯月新柳,细细柔柔,右侧的……则弯弯扭扭,像农桑课上的胖虫子。   她最讨厌虫子了。   郑菀下意识便鼓了腮帮,发觉崔望难得面上讪讪,得寸进尺地道:“你重画。”声音跟平时与阿耶撒娇似的,带了点娇。   崔望看了眼对烛,还剩那么一截,他“哦”了一声,果真取了黛笔,将她右侧的眉毛擦了重画。   郑菀仰着头,这回也不闭眼了,直直地看他,柔软的丝绸划过脸颊,她看着看着,脸竟红了,可话语却十分大胆:   “崔先生,你真好看。”   崔望停下笔,小娘子眸带天真,仿佛之前那些暗藏的狡黠都消失不见,只余满心满眼的欢喜和崇拜。   “好了。”   他勾起最后一笔,笔落之时,天光大亮,连着傀鉴也跟着大放光芒。   郑菀强撑着睁开眼睛,在眼泪挤出眼眶酸涩而下时,她仿佛看到一缕轻烟从镜中腾空而出,耳边有女子凄厉地大笑。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士贰其行,士贰其行!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菀下意识便想起了志怪小说里的女鬼,捉着崔望的袖子下意识就往他身后躲,谁料躲也没躲开,耙镜腾地飞到她面前,歪歪扭扭地给她在空中画了朵……   花?   郑菀叫了一声:“有鬼!”   闷着头便躲到了崔望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起来。”   崔望的声音隐含不耐。   郑菀使劲儿抱住他腰,摇头:“有鬼。”   “那是你的机缘。”   崔望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顺手一招,耙镜顺从地被他招入手里,递到她面前,“它欲认你为主,滴血。”   郑菀这才想起梦中那些飞天入地、杀人于无形的神物:   “这是……法器?”   “灵器。”   崔望弹指一点,郑菀只觉指尖一痛,一滴沁红的血便随着一股牵引之力顺利地滴入耙镜里,她只觉明堂一清,仿佛突然多了点什么。   “你体内并无元气,只能用来照照镜子。不过,若有杀意,会有一道护体真气,凡间之人伤不得你。至于旁的……”   “罢了,你以后便知。”   崔望无可无不可地道,对镜子被她夺了这件事,好似也并未有什么遗憾。   “元气如何来?”   郑菀赶紧抓住机会问。   崔望看她:   “修炼得来。”   “崔、崔先生,可否教教我?”郑菀捏着傀鉴的把手,鼓足勇气问,丝毫不知眼中腾飞的野心,已经昭然欲揭。   “不可。”   郑菀像被戳破了气的球,一下子蔫了下去,下唇几乎被咬破:“我以为,我们好歹也同生共死了一回。”   崔望回答她的,是一阵风,郑菀被一股柔软的风送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白绸因距离崩成了一条直线。   “离我三丈。”   郑菀的失落感几乎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她以为自己的努力作效,谁知那人一个翻脸,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弱者,只能强求怜悯。   好在还有一个护身灵器,灵器可是比法器高出不少的。   郑菀强自振作精神,心念微动,耙镜一下子便消失在了手中,腕间同时浮现了一道精美的纹身,她以指尖碰了碰,发觉竟有一股喜悦萦绕在心间。   倒似是那镜在与她述说亲近。   郑菀还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得了镜子的青眼,只看到崔望负手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重新走到了早已成一片空白的金玉良缘图前。   “怎么了?”   她凑过去,崔望不意她调整得如此之快,诧异地瞥她一眼,才转过去,右掌平展,在画上放了一息,那画便消失了。   “咦?”崔望眉蹙了蹙,又瞬间舒展开来,面上难得有些笑意。   “此为何物?”   许是到底共同经历了一些事,崔望未叫她离一丈远,甚至还难得回答了她的问题:“小须弥境,需得许多时日才能长成大须弥境。”   他以为郑菀不懂,熟料她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纳须弥于芥子,须臾地不可为人掌控,二须弥境却可。   她再无知,都知晓执掌一界之力该如何恐怖——这明明是崔望修炼后期才得到的神物,即便是一未成形的须弥境,亦是了不得了的。   天生万物以养人,可连人,都是这须弥境里天生地养的东西。   崔望得此物,相当于以一界之力供养一人……   不,不对,此等神物如何会出现在凡人界?   莫非她的出现,导致崔望进入的节点发生了变动?   郑菀纳闷,崔望也觉奇怪,挥手将小须弥境收了,方才堵得严严实实的墙壁不见了,面前出现一条长长的黑黢黢的甬道。   “跟着我。”   崔望主动将袖子递过去,“天降异宝,前路怕是不好过,莫要离我一丈。”   “国师大人刚才发话,让我离你三丈。”郑菀倔在了原地。   崔望不再作声,却又是一招,刚才还离了老远的小娘子已近在迟尺。   他伸出袖子:“捏。”   郑菀这才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揪住了那截袖子,不无得意地想:   “知道主动给揪了。” 第10章 须臾地(三)   郑菀感觉自己的脚都快走废了。   她便不该为了好看,穿珍珠履出门,薄薄一层的鞋底什么都耐不住,既耐不住这阴冷潮湿的地面,也耐不住这深一脚浅一脚的长途跋涉。   原以为短短的一道甬道,又黑又长,她走了不知多久,足跟疼得像有小刀在磨,仿佛是破了。脚掌贴着的地一块也是又疼又酸——   郑菀之前哪里遭过这种罪,可偏得端着姿态咬咬牙继续走,还得尽力走得优雅。   她想起书中的千里流放。   与之比起来,现在不过是来自肉体的磨难——没什么不能忍。   至于向崔望撒娇,郑菀没干,相比较娇滴滴的温室花朵,她相信,一个柔弱又不失坚强的女子更容易吸引到人。   她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展现自己象征着倔强的伤口便好。   心里盘算着一会该如何自然而不失柔弱地摔倒,郑菀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手中揪着的袖子不知何时多了一层粘腻腻的感觉,鼻尖萦绕着浓重的铁锈味,那味儿……她好似在哪里闻过。   郑菀拼命回想,突然想到,每月癸水来时,身上便是这味。   血,有血!   郑菀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前一瞅,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甬道里,唯有眼前一块袖子还能依稀辨出,仿佛有铁锈色的红泛上她的手指——   她手里捏着一块血布!   郑菀下意识想叫,却又怕惹对方厌烦,强自压了快到喉咙口的恐惧,压着声音唤:“崔先生?”   前方的身影似乎坚不可摧。   崔先生回过头来。   恰好甬壁处有微光,投射在那张脸上。   “啊!”   郑菀终于叫了出来,泪珠儿怕得直在框里直打转:“崔、崔先生,你、你——”   崔先生蹙着眉:“我如何?”   “你、你——脸上长毛了!”郑菀紧紧闭着眼睛,“好生长的毛!”   毛下依稀可见大粗眉、酒糟鼻,鼻下还生了一张大猴嘴,笑得跟志怪故事里专门拐孩子的拍花子一样。   若崔望真长这样,郑菀觉得,她怕是下不去手。   崔望抚了抚脸,平滑一片,再看小娘子抖得跟秋风扫过的落叶似的,手却还坚持揪着他袖子不放,知她必是中了幻术。   凡人肉体凡胎,哪儿懂其中奥秘。   “既如此,为何不放手?”   “我、我方才一直没放手,猜想肯、肯定是你没错!”   郑菀认死理般瞪大眼睛,惊吓过后,理智回笼,崔望当然不可能真长这样,否则那帮前赴后继、爱之发狂的女仙们从何而来?   她知自己必是中了幻术,可崔望不知自己知。   “不、不过,崔先生便你长成这样,菀娘、菀娘依然欢喜。”   崔望看着她,眸中滑过一丝怪异的情绪,倏忽便不见了。   “你不怕?”   “有何可怕?”郑菀将他袖子揪得死紧,“论起来,这波云诡谲的人心,要比这可怕得多。”   崔望沉默良久,才抬手在她眉心一点:   “好了,再看。”   郑菀睁大眼睛,奇异地发现方才对她来说浓墨般的黑暗消失了。整个甬道变得纤毫可见、敞亮无比。   她能看见崔望身上洁白如雪的长袍,以及他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   “崔先生,你笑了?”   郑菀“痴痴”地仰脸看他,“你笑起来真好看。”   崔望板了脸道:   “你看错了。”   “可——”   “走吧。”   崔望一甩袖,当先大步走了出去,郑菀亦噙着一抹笑跟了上去,若说此前信心只有一分的话,此时却涨到了三分——   不,四分,还是五分罢。   崔望走了不多久,便顿下脚步:   “到了。”   郑菀也停下脚步往前看去,方才看着还觉得怎么也走不完的甬道,已经到达了尽头。倒像是一个……洞口?   大片的光从洞口透进来,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跟着崔望迈出洞口,感觉像是穿透了一层水膜,落地站定,便忍不住“哇”了一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脚下踏着的,仿佛是一座山,再往前走十来步便到了断崖,断崖隔着一道天堑,对面奇峰突起、怪石林立,云雾缭绕遮天蔽日,若忽略这荒芜人烟,倒像是置身仙境。   郑菀从前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她的一亩三分地便在那繁华鼎沸的上京,此时脚踏云雾,面朝奇峰,不由深吸一口气,若非来此,如何知山川广袤、江河秀丽,便是让她为此付出更多——   “啊!”   正想往前靠得更近些去瞧,谁料额头传来一阵疼痛,郑菀捂着脑袋,转过头似嗔似怪地道,“崔先生!”   崔望瞧她一眼,示意她看脚下。   郑菀一看,冷汗都下来了。   不知何时,她已放下了救命的袖子,径自走到了断崖边,再往前一步,便是堕落深渊、万劫不复。   “此处蹊跷。”   崔望袖中白绸忽地飞出,绕着郑菀腰间便是一圈,捆牢了另一头执在他手中,“凝神静心,若你再掉下崖,我不会救。”   郑菀瞧着他脸色,忽然明白,崔望说的是真的。在必要时刻,他会放弃她。   她乖觉地点头:   “好。”   这时,崖边忽起一道风,郑菀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便贴了个无脸怪物,却有一头极美的发,长发被风吹得猎猎飞舞,脸上是用黛笔画出的五官。   嘴角咧着,尤为渗人。   书里这段,可没有这等东西!崔望明明是一路斩杀过去……   郑菀心念电转,人已经站到了崔望身后。   “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狗男女!”   无脸怪物声音凄厉,郑菀只觉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可惜,我这‘飞鸟渡’有个规则,一人可渡,两人……必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一阵渗人的笑声从对方嘴里冒出,带着幸灾乐祸,“所以……你们,打算让谁过?”   “留下之人,需要与我长长久久地作伴哦。”   又一阵渗人的大笑,郑菀终于想起,在傀鉴的皮影人戏里,最后冒出来的那团轻烟发出的笑声,便与这无脸怪一样。   “聒噪。”   “闭眼。”   便在郑菀脑中转了无数个志怪杂谈时,耳边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是崔望,她下意识便闭起眼睛——   一息。   两息。   三息。   数到十息时,清冷的兰草气息又一次将她围绕,“好了。”   郑菀睁开眼睛,方才的无脸怪消失不见了。   地面一堆儿破布,像被利刃一下子割破,散乱地堆着。   “那无脸怪呢?”   崔望的面色不大好看:“不是真身。”   他看向天堑,“看来要出此境,非得过去不可。”   郑菀心提了起来,方才那无脸怪说的很清楚,过此“飞鸟渡”的规则是,一人可渡,两人便死,这可怎生是好?   若她是崔望,一个曾经笞责过自己、又给过无尽羞辱之人,此时抛下,半点负疚感都不会有。   “崔先生……”   郑菀抬头,“你过去吧。”   崔望不意她会如此,默了默,声音柔和下来:   “你不想过去?”   “想。”   郑菀老老实实地点头,“可若我过去,崔先生便过不去,菀娘、菀娘只愿崔先生时时安好、长长久久地活着。”   “不过若崔先生出去,可、可否饶了我郑家?”   她下意识想揪他袖子,“阿耶与我确实曾经冒犯过崔先生,不过已经悔过,崔、崔先生饶了我阿耶、阿娘……可好?”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娘子仰着头,小小一团,馥白的脸孔在甬道蹭了灰,形容狼狈,可那双盈满了泪的眼睛是亮的,比哪一回都干净。   在崔望的凝视中,郑菀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不过是下下策里的下下策,若他真不管她死活,照崔望性格,出去也会因着她主动退让而照拂一下郑家——   这样,总比书中结局来的好些。   而另一个在预期中更好一些的结果,郑菀在搏,书中曾言,少年剑君来来去去,孤寡清冷,唯独不爱欠人因果。   他拒绝教她,是一重。   此时她主动退让,将生的机会让与他,是否会在以后时时想起,也成了一重心障?   郑菀猜,以崔望之骄傲,必不愿欠她,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会想办法带着她一同过去。主角儿总是一路长红的。   纵是想得透彻,可事到临头,依然免不了胆怯起来。   “一同过。”   崔望收回视线,将白绸的另一端,与他腰上系牢,回头见郑菀小嘴微张傻愣着,“过来。”   郑菀讷讷过去。   孰料他力道一收,自己便给缚到了他背上,肌肤相贴,郑菀一下子便脸红了起来,“崔、崔先生你……”   “此时亦顾不得了。”   崔望回头,美如冠玉的脸便近在咫尺,这般凑近了看,面上一点瑕疵也无,眉目漆漆,当真……动人。   郑菀将滚烫的脸贴到了他背上:“崔先生,我们是这般过去么?”   “飞,自然是飞不得了。”   崔望走到崖边,“试试从崖底过去。”   “若换成了旁人,崔先生今日也会这般么?”   郑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得了失心疯,问出这等毫无意义之话,双手却随着话,圈住了他的脖颈。   山风过岗,回答她的,是崔望的一声:“抓好了。”   而后,失重的感觉攫住了她。 第11章 须臾地(四)   山风罡烈,都快将郑菀从崔望身上刮跑了。   可底下的人还在冒汗,两人身体相贴的地方,已经湿漉漉一片,郑菀拿帕子替他擦汗,却被躲了开来:   “不必。”   她若无其事地挪开手:   “已经大半日了,还没到底。”   渊底云烟缭绕,肉眼完全看不真切。   崔望原先是御剑飞行的,可飞出不到半丈,便被罡风从剑上逼落,当时郑菀都觉得“小命休矣”,他却直接将佩剑插到了滑不丢手的崖壁上。   凡铁难伤的崖壁硬生生被这以蛟龙角、凤凰羽等数百种珍稀材料炼成的本命飞剑插出了一个洞。之后的事儿,便顺理成章了。   平时连看都不让看一眼的珍贵飞剑,成了挖洞找落脚点的器物。   可纵使郑菀没什么经验,也看得出崔望极是费劲,汗出如浆,每往崖壁上插数十剑,脸便会白一分,背着她努力在洞与洞之间找平衡——到底还不是后来一剑挥下万骨枯的无情道主,此时的少年剑君,尚且稚嫩。   “你完全可以把我丢下。”   然后便可以轻松地飞上去了。   这大半日里,郑菀已经见过了好几次这样的情景,一只鸟儿轻轻松松便能飞过这天堑,而成双成对的,运气便不那么好了,它们会被一股莫名的吸力引着掉入了这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抓紧了。”   崔望抬手将白绸系得更紧,身下一阵晃荡,郑菀下意识便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搂了他脖子,怕影响崔望,嘴里的惊呼没出来便又咽回去了。   “撕拉——”   一阵剧烈的震动,郑菀感觉自己下滑了许久才稳住,再睁眼,便看到崔望的左手一层皮几乎全被磨去了,崖壁上留下一段鲜红的五指印,而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剑柄,虎口崩裂,伤口深可见骨,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郑菀的喉头突然梗住了。   “喂——”   “你先在此处歇息。”   白绸一振,带着一股柔和的力道将郑菀送到旁边,她才发现,崖壁上竟生了一株枝干遒劲的不老松,光叉开的枝丫便有一人合抱粗,也不知生了多少年。   她站稳了,看崔望拔剑欲走,连忙拉住他,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崔先生,你去哪儿?伤口还未包扎。”   一出口,郑菀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像是着了火,更尴尬的是,一日未食,她腹中早就空空如也,先时精神紧绷还不觉,此时松懈下来,便腹鸣如鼓。   “我——”   她脸倏地红了。   崔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什么,凡人还未辟谷,尚需五谷杂粮,在乾坤囊里探了一会,才找到十日前扫祭时多买的一只烧鸡。   油纸包还热着,他递过去,想了想,还多拿了一个玉瓶:   “此为樱露,一滴便可生津。”   樱露?   用来解渴岂非暴殄天物?放在入元境的小修士手中,一滴便可供其修炼上三日。这一小瓶,约莫百滴不止。   郑菀慎而又慎地接过去:“崔先生你呢?”   “我已辟谷。”   “何为辟谷?”   “我等修者到一定境界,便无需再进食,此为辟谷。”   “崔先生果真是餐风饮露的仙人?”   郑菀倏地抬起头,一张小脸几乎在放光,“当真厉害。”   崔望转过头去,恰有猎猎山风刮过,撩起他长发一角,露出掩在发下的右耳,郑菀发觉,那耳尖竟有些红。   “崔先生,可否也教菀娘辟谷?”   郑菀虽触动于他的行为,却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目的,打蛇随棍上地道,“不是那些仙人术法,能辟谷便好,否则……在此地怕是要拖累崔先生。”   崔望看她良久,便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反问:   “你很想学?”   郑菀坦然地点头:   “想。”   “崔先生,菀娘不想如这地上的蝼蚁朝生暮死,想长长久久地追随先生左右,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她小心翼翼抬起头,一双眼里仿佛盛满深深浅浅的情意,试探般地问,“崔先生,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崔望叹了口气:   “不好。”   郑菀咬紧了唇,她尝到了一股铁锈味,这人,当真是油泼不进的刺猬,“莫非崔先生不想要菀娘追随左右?”   “即使为奴为婢?”   “即使为奴为婢。”   郑菀抬头,斩钉截铁地道,可她发现,此时竟看不懂崔望面上的神情,他像是覆了厚厚一层面具,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辨认不清。   “可菀娘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情愿。”   崔望看着她,缓缓道。   郑菀下意识弯起嘴角,眉眼都是恭顺驯服的弧度,她对着镜子事先练过无数回,阿耶说,很是得她阿娘的精髓。   可崔望却不再看她,御风便落,踏于长剑之上,倏忽便消失在了眼前。   郑菀叹了口气,攀着老松树枝干缓缓坐下:   “他不信我呢。”   “其实若我是他,恐怕也不信。”   郑菀自言自语道。   拆开温热的油纸包,醉烧鸡还保留着刚出锅时的薰嫩嚼劲,她小口小口地吃,吃到鸡骨时,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崔望那露出森森白骨的右手,一下子便失了食欲。   “怎不吃?”   才在崖顶出现的无脸怪物无视金罩,猛地趴在了她背上。   郑菀“啊”地叫——没叫出声,嘴巴便被一股力道给捂住了。   “莫怕,莫怕,我没有恶意。”   无脸怪物的头无视常理,突地伸长扭到她脸前,跟她面对面。   郑菀头皮都快炸了,鸡皮疙瘩一粒粒渗出手臂,她能感觉到,对方投诸到她脸上的渴望,以及快要沸腾的嫉妒与恶毒。   “莫张嘴,否则,在你情郎回来之前,我敢保证,你先落下悬崖摔死。”   郑菀强自镇定下来:   “你动不了我。”   “呔!每一个敢与我这么说话的,都成了枯骨一堆!不知死活!不知死活!”无脸怪物似是气恼得狠了,在郑菀身边呼啸着来去。   “你若杀得了我,早便下手了。”   郑菀将进须臾地之后发生的一切细细梳理,“你是傀鉴里的那抹魂魄?……地缚灵?还是为规则所限,不能出手杀人?”   无脸怪愣住了。   若“它”有表情,大约也是这般如石头崩裂成块,半晌咳了一声,“总算来了个聪明些的。不过——还是没我聪明。”   说完,它便洋洋得意起来。   “喂,跟我打个赌!你若赢了,我便送你样东西。”   “你不是想要那个男人么?”   它昂着脑袋,“先前我帮了你,助你与他拜了堂、喝了酒、画了眉,现下,只是让你打个赌,你便胆怯了?”   “不赌。”   郑菀不动如山。   赌注越大,风险越大,赔本的几率也就越高。   “你可知,这三千界里,有一种金仙都难解的情蛊,雌蛊于女身,滋阴润体,雄蛊于男身,可燥阳养精。种此对蛊者,注定会同生共死,爱得难舍难分。”   “若雄蛊叛于雌蛊,将受五毒穿心而死。”   “可若雌蛊叛于雄蛊呢?”   “一样。”   无脸怪绕着她飞了一圈:   “怎样?心动了么?”   郑菀承认,她确实心动了。   若她与崔望同生共死,为她活得长久,他必定会助她修仙,甚至,他还会爱她爱得如痴如狂,可……   她想到了那双已经被磨出森森白骨的手。   “我需要想想。”   “咦,奇了怪了,你这丫头我之前看着挺贼精的,怎么偏偏在最紧要关头磨磨唧唧起来?”   “大约是,我还没坏到底。”   郑菀苦笑。   “罢罢罢,这世道,无论翻过多少个桑海沧田,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戏码,总是演不腻……”无脸怪物突然大笑了起来,“造孽啊,造孽!”   “小丫头,我等着你!”   它黛笔描绘的嘴巴一咧,“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轻烟裹着衣裙倏地加速,冲出金罩突兀地消失在半空中。   郑菀仰脸瞧着,心道这几日所见,当真颠覆了她整个人生,不过三天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待嫁小娘子,三天后,却要与这等“鬼怪”打交道……   无脸怪物消失不到十息,崔望便御剑踏上了松枝。   他瞥了她一眼,眸光有些神异:   “准备下,该出发了。”   郑菀一愣:   “崔先生已探到崖底?”   “恩,”崔望颔首,轻描淡写道,“待我打坐还息便走。到崖底还需半日。”   崔望说半日,便果真是半日。   “到了。”   郑菀被崔望从背上小心放了下来,他一双手已经完全没一块好肉,血肉模糊、不忍卒看。   “崔先生,让菀娘替你包扎一下罢。”   郑菀指着他的手。   崔望垂目看了眼:“包扎无用。”   “为何?”   崔望却不肯再说,转过头看向另一处。   崖底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头,不远处,还有炊烟袅袅。   “有人?”   郑菀惊了。   她原以为说不得两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崔望书中一开始落入的广袤之森,可那片森林可是杳无人烟的,如今炊烟袅袅……   “走,去看看。”   “崔、崔先生,”郑菀跟上,“此地诡异,说不得是山中妖怪。”   “须臾之地成因万端,可从无不可破之法——所以,也说不得是破境之要。”崔望人高腿长步子便迈得格外大,可这萋萋森树对郑菀来说,便不那么友好了。   她提起裙摆气喘吁吁地追,追着追着,崔望忽然停了下来,她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一屁股便摔到了地上。   之前便磨伤的脚,像是扭了,半天站起不来,可崔望却似未注意,直直看着前方。   郑菀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来,也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原来两人竟已站到小屋门前。   这时,破破烂烂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开了,出来一位清丽秀雅的美人,郑菀瞧着,这美人有点面熟。   正思量着,等美人声音一出,她立时便想起来了:若去掉红瘢,此人可不就是柳家那庶出三娘子?   郑菀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国师大人、郑小娘子,真是你们?”   柳三娘子一脸泫然欲泣,“可叫我等得好苦。” 第12章 须臾境(完)   原来这柳三娘在他们二人失踪之时,也被卷入了此处,只是直接到了这处森林,在这屋中呆了整整一个白天。   “你的脸……”   在郑菀疑惑的眼神里,柳三娘子抚了抚脸,“很奇怪是不是?”   “到了此处,我脸上的红瘢便好了。”   “若现实中也这般便好了。”   柳三娘子勉强笑了笑,从香囊中取出一个包得好好的帕子,“对了,郑小娘子,我在卷入此地前,拾到一物,可是你的?”   郑菀心里咯噔一下,阻止不及,却见柳三娘子已经将帕子解开,“这簪子与我三日前典卖的簪子一样呢,那簪子上也有个‘崔’,是个小少年所赠……”   她下意识看向崔望,却见他面沉如水,看着她的眼神,寒冷彻骨。   “……我素来敬你郑小娘子品性高洁、目下无尘,未想竟也行如此下作之事,冒名替我……你可曾想过我孤苦无依,顶着貌若无盐的丑名如何艰难过活……”   “我……”   郑菀对着苦主,百口莫辩。   “郑菀!醒来!”   便在郑菀陷入无休止的谩骂中时,耳边传来一阵清啸,一股清凉之意从百会穴灌入,让她倏地清醒。   睁开眼看,面前除了一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什么都没有,没有柳依,也没有簪子。   “我……怎么了?”   “你陷入了幻境。”   崔望收回手,“思虑太过者,容易着道。”   幸好是假。   郑菀弯起嘴角:   “我看到了崔先生你,与另一个女子走了,好生伤心。”   崔望抿嘴不答,良久才“哦”了一声。   “可要去茅草屋一探?”   “此地不宜久留。”崔望深深地看了茅草屋一眼,转过身去,“未免夜长梦多,还是速速找到出口。”   “可我——脚疼。”   郑菀提起裙摆,让他看她已经被勾出无数条丝的珍珠履,鞋头破了的口子里,一只小脚趾露了出来,隐约能见浮起的血泡。   “这儿也磨出血了。”   她将鞋子踢了,赤足站在青草地上,馥白莹润的玉足不复从前的雪润可爱,足后跟磨破了一层皮,十根脚趾上生了许多血泡,血泡磨破了,耷拉在脚趾上,看着可怕又可怜。   郑菀扯了扯崔望袖子,与他商量:   “崔先生,要不……你还背我?”   崔望沉默以对,就在郑菀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半推半就地从了,却见他一抖袖,从乾坤囊里递给她一个玉瓶:   “外敷,半刻便好。”   “那可否请崔先生扶我进屋。”   郑菀退而求其次,讪讪地道,“我……脚崴了。”   “郑小娘子,你过了。”   崔望拂袖转身。   山风猎猎,碧树荒屋,将他背影渲染得跟水墨画似的,可郑菀偏从中看出了他不欲与她再接触的决心——   是,她过了。   不过几次交道,便以为可以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了:如果这是宠的话。   郑菀一瘸一拐地去茅屋敷药,褪下白色棉袜时,竟将皮撕下来一大块,痛得往下掉了几滴泪,边掉泪边骂自己没出息。   哭完,药也敷好了。   郑菀极力将染了灰的云锦纱裙捋顺,就着傀鉴将自己打理齐楚,出去时,一刻钟都过了。   “好了?”   “好了。”郑菀笑盈盈地福身,“多谢先生赐药。”   崔望颔首转身欲走,脚步却顿了顿,忽而袖口又一抖,一黑色的物体被递到郑菀眼皮子底下:   “换上。”   郑菀定睛一瞧,竟是一双棕色皮履,一针一线扎得很厚实,看上去很是舒坦,只是男童样式。   “这是……崔先生以前穿的?”   崔望淡淡“唔”了一声,见她高高兴兴穿好,才道,“走罢。”   夜晚的森林,黑黢黢一片。高大繁茂的树冠遮天蔽日,只余一点微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落在地上。   郑菀捏着白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前方是崔望,她距他约有一丈,两人如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同往前走。   “崔先生,这履甚是舒适。”   “唔。”   “崔先生,为何你话这般少?”   “唔。”   “崔先生,我嫁你可好?”   “唔——不。”   郑菀遗憾地叹口气,甚是难骗呢。   正想着,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崔、崔先生,有蛇。”   郑菀吓得浑身战栗,却见崔望弹指便是一个气旋,将那青花蛇打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   “无毒。”   “可、可……”   郑菀抱紧了手臂,想再表现得楚楚可怜些好趁机跑他身边去,却见方才落了青花蛇的灌木丛里升起了一盏一盏蓝幽幽拳头大小的灯,密密麻麻,让人看着便瘆得慌。   这些灯正用力“瞧着”她。   “崔、崔先生——   “退后。”   还未见崔望如何动作,便已经挡在了她与那些蓝灯之间,手中长剑若雷电出鞘,“唰的”划破长空,“躲在此处,莫要出来。”   熟悉的金色罩子再一次将她罩了住。   郑菀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比哪一次都汹涌。   她捂着心口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望着崔望,他如一座山岳便这般挡在她与那帮莫名之物中间,幽幽的蓝灯以一种固定的频率越近,近得能看见头狼额上的一只小角。   她突然想起书中所说一种到达“守中境”的化影狼:   蓝眼,额生小角,以速度见长,有幻影分身之术。   “你猜,谁会赢?”   神出鬼没的无脸怪忽地出现,这次她没有披那白色的破布,完全捉不到它的轨迹。“莫叫,影响了你那情郎,怕是要命丧当场。”   “你情郎是玉成境,虽说比守中境高了一个境界,可蚁多咬死象,这帮化影狼可是不死不休的性子。”   一人与一群狼迅速战到了一处。   飞鸿一剑,匹练华光,与无数蓝光碰撞,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郑菀一眨不眨地看着,心中震撼,她第一次见崔望这般不留余力地出手,这般架势,几乎要将整片森林都夷为平地——   也确实,不到十几息,除了金罩所在之处,其余已无一处完好。   也正因如此,一些化影狼已注意到金罩中的郑菀。   在头狼的示意下,此起彼伏地朝罩子发出冲击——   郑菀捂住嘴,怕得瑟瑟发抖依然不敢叫出声,这些化影狼往近了看,当真可怖,一双细目死死盯着,獠牙之间甚至还残存了不知什么动物的血肉。   “叫啊,看看你情郎是选你还是选他自己?”   无脸怪在耳边蛊惑。   郑菀不理它,只专心注意场中。   崔望应付起化影狼明显很吃力,他双手本便受了重创,露出森森白骨,血与剑合在一处,没多久的功夫,雪色宽袍已经破成褴褛,露出许多深可见骨的伤口。   “撕啦——”   崔望后背被头狼狼爪撕过,血肉横飞,几乎被拦腰斩断。   同时,匆忙设下的罩子“啪”的一声破了。   十几头化影狼朝郑菀扑了过来,一阵光芒大作,傀鉴突地现身,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击,郑菀终于忍不住尖叫:   “崔先生!”   电光火石间,一缕青色剑芒似慢实快地横过狼群,来到郑菀面前,它破开这无边的黑暗,幽幽而来,悄然无声,明明不剧烈不显眼,可狼群却在它经过的瞬间飞灰湮灭。   如鸿蒙乍现,青光顿起。   郑菀知道,这是崔望藏着的杀手锏,他将天地初开之时孕育的第一缕鸿蒙剑气炼化入体归为己用,只是境界不够,强行激发的话,会有一定后遗症——   两小时内,手足无力,任人宰割。   崔望如同破布一般,从半空落了下来。   明明险境已除,郑菀却觉得心悸的毛病越来越重,仿佛暗处藏着眸中凶兽,欲对她使出致命一击。   顾不得了。   郑菀抬头看了眼,扑过去接崔望:“崔先生——”   崔望半阖着的双目朝她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若佛陀含悲,明明慈和,却藏着无边无际的冷意。   郑菀几乎以为看错了。   接到了!   她心中一喜,臂骨被撞得卡啦卡啦作响,软趴趴地落下来,显然已经折了,可她偏不肯放,将自己当作柔软的褥子给他垫着,谁料——   胸口一股巨力传来,郑菀被当先打了出去,在地上连连滚了数圈才止。   “你!崔望——”   郑菀半趴在地上,手臂已断,胸骨半折,再动弹不得。   “为、为什么?”   一张口,血便从嘴里喷了出来。   郑菀不明白,崔望为何要伤她,明明之前……很好啊。   “对不住。”   崔望恢复了坐姿,吐纳养息,眸光不悲不喜,仿佛匍匐在他身前的女子不过是只蝼蚁,“自保而已。”   “我如何伤你?!”   郑菀一张口,又咳出一嘴的腥甜。   “情蛊。”   崔望喜怒难辨,一字一句道,“我信不过你。”   郑菀突然明白过来。   那无脸怪跟她说情蛊的同时,也与他说了。   “你怕我下蛊于你?”   “怕。”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不信我对你是真心,不信我真的想救你,那又为何时时处处帮我?”郑菀不明白,为什么那股郁气自心口往上,途径鼻子时,竟将鼻子和眼睛也冲得发酸起来。   她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儿伤心。   她以为自己走近了他。   可谁知,竟是假的。   崔望投来的眼神,让郑菀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佛祖有言,扫地不伤蝼蚁命。所以,力所能及之内,崔望愿意照拂于蝼蚁,看着蝼蚁忙忙碌碌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生存而殷勤讨好,当作是解闷逗趣,可一旦这蝼蚁有了伤他的利器,他便要斩断它伤他的任何可能性。   多虚伪多冰冷的大爱和仁慈。   真叫人齿冷。   郑菀躺在地面,望着这莽莽深林,只觉地面与身心一般阴冷。是这蝼蚁蠢笨,它产生了一丝错觉,误以为受了珍爱,便想要被佛祖感怀——   蠢,太蠢了。   它被佛祖的伟大光辉闪瞎了眼,误以为那是温暖的火源。   “郑清芜,你满口谎话,叫我如何信你?”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郑菀弯起了嘴角:“可我拒绝了那怪物的。”   她道,“我拒绝了的。”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淌在她脸颊,郑菀在心里与那怪物说:“成交。”   ——   “郑菀,郑菀!速速醒来!”   郑菀倏地睁开了眼睛。   茅草屋依然静静地矗立在跟前,没有一地的狼尸,亦没有受伤的崔望,足下踏的还是珍珠履。   百会穴一阵熟悉的清凉感传来,郑菀忽然有种不知今夕为何夕的错位感,木木看着崔望放下他的手:“我……怎么了?”   一开口,才发觉声音粗哑。   “你入了幻境。”   ……又入了幻境吗?   哦,难怪,她在其中情感竟大开大合,不似自己。   她对崔望,不过是溺水之人之于浮木的看重罢了。   “不,你错了,幻境是人真实情感放大的投影,你惧怕什么,它便给你什么,你渴望什么,它便给毁去什么——”   无脸怪在她耳边幽幽地道。   郑菀揉了揉额头。   异位感让她迟迟回不了神。   “谢——”   她转向崔望,张了张口,正待说话,却忽然愣了愣,看向他右手臂下一道未被被白色宽袖完全遮住的伤口,非常微末的一道血条,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可那是……她接他时落下的。   郑菀不会记错,弯月形。   所以……   崔望其实是与她一起入了境?他带着伤口回了现实,那她的伤呢?   “肉体凡胎,你那皮肉伤虽不能动弹,一颗丹药足矣。”   “他怎会入了我的幻境?”   “第一重幻境,他伸手将你拉了出来,当他与你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其实已经入了我特地设下的第二重幻境。为引他入境,我可谓苦心孤诣。如何,对结果满意否?”   满意,太满意了。   让她及时从虚妄的仁慈里醒来。   “他救你护你是真,可防你伤你也是真。丫头,情蛊还下吗?”   郑菀伸手揪崔望,却被他反射性躲了开来:“郑小娘子你……”   “下。”   郑菀道,摧心折骨的痛还在身,她弯了弯嘴角,他既起防备,出去后自然不会再让她近身,不下……岂非浪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被下情蛊之人,除非对他人起意,否则,绝不会察觉。从此后,他因你呼吸而呼吸,将你纳于羽下,捧在掌中,半分都不肯折辱。”   “如此甚好。”   “你想要什么?”   “你放心,不多、不多,你出去时将盛了我魂魄的珠子纳于傀鉴之中,温养起来,百年后,我便能再造一个身体。”   郑菀奇怪:“为何是我?”   “你是千年难遇的纯阴之体,于我魂体有益,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可惜?”   “明明生了纯粹的元根,可惜天生无窍,若无润氺之精通窍,一辈子都无法修炼。”   润氺之精,一界初开之时孕育的第一滴水灵死后所化,珍罕无比。   “你那情郎不是得了天地山河芥?说不得里面有。”   倒多了一重下蛊的理由。   “下蛊需什么法子?”   “你亲他一下,我替你把情蛊下了。”   “他现下对我防备甚深,不好着手。”   “这便要看丫头你对自己狠不狠得下手了。”   “只要不要了我这条性命与脸去,无妨。”   郑菀深吸了一口气。   崔望现下对她,怕是将信将疑。   她为接他折手折脚总不是假,甚至在最后,还在与他诉衷肠,说未有下蛊的心思……   “崔先生,谢你又一次救我。”   郑菀嘴角弯出一个甜蜜的弧度,似未受幻境影响,对崔望依旧亲昵信任。   他不意她竟如此,“唔”了一声,“你该看出来,我与你一同出来了。”   崔望淡淡道。   那双眸子映了林中微光,竟似汇聚了漫天星辰,只可惜,这星辰是冷的,看了让人手脚打颤,想靠近,星辰寥远,根本靠近不能。   郑菀发现,她此时才看明白了他的情绪,他所有的情绪——不过是基于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恩,可崔先生又救了我一次。”   郑菀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崔先生大好,怕不会再怀疑菀娘还有下蛊的能耐了吧?”   崔望瞧她一眼,第一次觉得,女子心思甚是难懂。   譬如眼前这人,心思九曲十八弯,弯弯绕绕,虚虚实实,真情混着假意,着实难辨。   “走罢。”   他抬脚往屋中去,“出口应在茅草屋内,里面有个传送阵。”   郑菀笑盈盈跟了上去。   果然,破败的茅草屋内,没一处完好,却有个闪着白光的传送阵。   明晃晃的传送阵上,当空浮着两样被白色透明罩子罩着的物品,倒像是通关奖励。   一支白玉簪,一块黑漆漆看不出何物的…石头。   郑菀发觉,崔望对着那石头眉眼舒展,难得露出了一丝愉悦。   他伸手一招,白玉簪直接便落到了她怀中,另一块石头被他小心地拿帕子收拢起来。   郑菀指了指自己:   “我也有?”   “此为飞簪,若你有朝一日踏入修行,自有大用。”崔望不欲多作解释,弯腰将数十透明方石送入阵旁的凹槽。   金光乍起,将他脸面映得如神祇般威严。   郑菀一动不动地看,崔望示意她也上来。   “丫头,你可知道,这世间所有男人都抵不过一计。”   “何计?”   “苦肉计,任你金钢铁骨,都成绕指柔。”   郑菀踏上传送阵,便在耳边无脸怪的一声“呔”里,余光扫见屋内万箭齐发,一横心合身便朝崔望扑了过去。   “郑菀!”   阵法就这般大,崔望蓄势待发的一击未出直接卸去了劲道,只看着无数道箭光穿来,势如破竹地穿过他匆忙设下的种种防护法阵,最后落到了郑菀身上。   其势如电,避无可避。   余劲穿透郑菀的身体,最后落到身上时,连法袍的防护阵都未破。   可郑菀那具肉体凡胎却抵不住,无数道可怖的血洞遍布那灰扑扑的云锦纱,不一会儿,那碧纱便成了血纱。   她蜷缩在他怀里,仰着一张煞白小脸,一张嘴,便是汩汩的血。   郑菀笑了,嘴角还带着她惯常的小得意小狡黠,看着崔望眼里化去的冰雪:“崔、崔望…你、你看……你注定要、要欠、我的……我快、快死啦……你、你亲、亲亲我,好、好不好…”   崔望点头,终于应了一声“好。”   冰凉的唇瓣如蝴蝶一般,轻轻吻上了她的手背,郑菀“咕咚”一声将血沫子咽了回去,抬手抚过他的脸:   “可、可惜……菀娘不、不能再追随先、先生左、左右了……云、云锦纱……真、真脏啊……死、死得……真丑……”   “莫说话了。”   崔望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玉瓶,一连往她嘴里灌了数粒九转丹丸,平时玄苍界万金难求的灵药,竟跟不要钱似的浪费在了一个凡人身上。   “情蛊已下,小丫头真能耐啊。”   毕竟,这可是必须在对方毫无防备之下才能下成功的东西。   传送阵倏地升腾起种种法文,法阵中一坐一卧的两人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身影。 第13章 衣锦归   骊泗汤,石舫。   “太子,您怎么来了?”   京畿卫卫长蒋卫虎朝太子抱拳施以一礼。   “今日可有异常?”   “禀告太子,一切正常,石舫周围并未出现国师大人与郑小娘子的踪迹。”   自打国师大人与郑家小娘子在石舫失踪后,京畿卫便接过了梅园的守卫之责。   镇国将军蒋卫虎更是亲自接手石舫巡逻事宜,不分昼夜守在此处,随时向监管此事的上峰报道。   “千万盯紧,如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   太子车架一走,京畿卫里几个无法无天的刺头互相对视了一眼,露出个彼此才能意会的笑容。   “笑什么笑?严肃点!”   “卫长,您说咱大过年的守在这儿,连笑都不让笑了?!”   “是啊,卫长,您说我们都在这儿守了十日了,别说国师大人,连跟鸟毛都没见着,还不兴乐呵乐呵?。”   蒋卫虎清楚,京畿卫里大都送来镀金的勋贵子弟,压根不好管,现下无人,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说去。   “暧,你说国师大人还能囫囵着回来么?可惜了郑家小娘子那娇滴滴的俏模样。”   “呔!怎么说话的!小娘子岂是你们能议论的?”勋贵子弟里很有一帮郑菀的簇拥,闻言怒了。   “还郑小娘子呢,连首辅大人都叫刑狱司下了狱,郑夫人一病不起,郑家这是大祸临头、无力回天喽……”   “失踪那日你们是没瞧见,郑家那位小娘子没脸没皮地往国师大人怀里钻,他娘的要不是这样,国师大人能失踪?圣主也不会发那么大火,太子……那脸,”那人压低了声,“都绿了。”   “国师大人还能理她?”   “哪能啊,咱国师大人那样,生得跟神仙似的,什么美人没见过?要我说,郑小娘子也是自取其辱,当年打了人退了婚,现下又投怀送抱,国师大人再是不挑,也不能看上她啊,美貌能当饭吃?男人最要紧的啊,是脸,呃——国、国师大人——”   碎嘴那人僵在了原地。   “说啊,怎么不说了?”旁边人顶顶他,见他瞪秃了眼睛跟见鬼似的,“发生,呃——国师大人,您回来了?”   但见方才几人口中的主人公一身雪色丝绸被染作了血色,脸白得出奇,衬得那双瞳孔越发漆黑冷峻,叫几人心口一阵突突发跳。   国师大人怀中还抱着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整个跟血人似的,生死不知地躺在人怀里,看不清面貌。   蒋卫虎连忙拱手:“国师大人,圣主让我等守在这儿,等候国师大人!”   他比手下看得清楚,更明白这国师大人的反常。   那可是从不让人靠近一丈之内的神仙人物,如今这般小心翼翼抱了人在怀,思及失踪前的情况,心道:圣主这回,恐怕是将人下狱下错了!   郑家……怕是要翻身了!   “唔。”   崔望眼里看不到他似的点点头,下一回合,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处,带着郑菀走了。   他一走,碎嘴的那几个正要大呼一口气,一股凌厉的冷风不知从何而起,对着几人便是一抽,抽得脸都肿了一块,伴随着冷淡的一声:   “聒噪。”   剩下人等大气不敢喘一声,良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了一声:   “你们瞧见没,我刚才看到,国师大人怀中是、是那……郑小娘子!”   “仙迹、仙迹啊!你们刚才看清国师大人怎么走得么?唰一下,就消失了!”   “国师大人本就是不世出的高人,神异之处,岂是你我能看明白的?倒是那血倒像是那郑小娘子留的,这般一来……郑小娘子怕是凶多吉少了……唉,自古红颜多薄命……”   蒋卫虎招来左右:   “去跟圣主禀告一声,便说,国师大人带着郑小娘子回朝了!若圣主问详细的,你便照实说。”   “是,属下领命。”   崔望带着郑菀直接去了首辅府。   首辅府主事之人下狱的下狱、失踪的失踪、病倒的病倒,下人之间早就人心惶惶、无心办事,是以崔望抱着自家小娘子突然出现在她闺房里,几乎无人察觉。   倒是镙黛还忠心耿耿地守着,小娘子闺房内突然凭空出现一位郎君,那郎君还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血人……   她下意识想叫,等看清血人手腕上的金花链,声音都变了:   “小、小娘子?”   “我家小娘子怎么了?”镙黛生怕惊扰了血人似的主子,声音放得极低。   她立时便反应过来这郎君便是国师大人,但见那气势忒吓人的国师大人小心翼翼地将她家小娘子放于床上,连忙上去帮忙。   “去打点水来,与她盥洗。”   “哦,哦,好的。”   镙黛连忙出门,一叠声地唤院里的粗使婢子去厨房打热水,等打到热水回来,发觉那凉冰冰冷飕飕的国师大人正盯着她家小娘子看,那眼神……如何说,不像京中那帮爱慕小娘子的郎君那般腻歪,不太软,却极是怡人,似乎她家小娘子便长在他眼里了一般。   “国师大人,水来了。”   崔望避退,正房得到消息病歪歪的王氏却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过来了,见女儿院中直挺挺站了一位血迹斑斑的郎君,意识到什么,脸色不大好看:   “国师大人,有失远迎。”   国师大人淡淡地扫她一眼:“莫要进去。”   “我女儿……”   这时镙黛端了一盆血水出来,王氏一见,“我的女儿暧——”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崔望看庭中人乱成一团,丢了个小瓶子过去,“不许烦扰——”人却已经进了房,连镙黛都关在了门外。   再想进,却发现连走廊都上不去,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团无形之物阻挠所有人靠近。   不到一个时辰,郑家这属于女子闺房的院落外便赶来了各路人马,都是事先得到消息来恭迎国师回朝的。   太子殿下,大长公主,容沁县主、容怡亭主,甚至连本该在宫中午憩的圣主也浩浩荡荡地乘着銮驾赶来了——   圣主一来,京中嗅觉敏锐的墙头草们也来了。   而在刑狱司坐监的首辅大人,也叫太医一路陪护着送回了府中,生怕出一点差池。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屋内殊无动静,可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没人敢不耐烦,整个院落一片鸦雀无声。   郑斋进来时,发觉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圣主似是修了变脸的绝技,见他来,一口一个“爱卿如何如何”,“身体如何如何”,又道“之前纯属小人蒙蔽误会如何如何”,仿佛之前那个在大殿之上勃然大怒、指着鼻子骂他之人不是他一样。   圣主如此舍得下脸,郑斋自然也端起一张笑脸奉承,两人心照不宣地将之前的龃龉揭过,一副君臣相和之像。   不过,他的心还高高提着,方才听下人报告来说,菀菀受了重伤,这重是如何之重,他未亲眼瞧一瞧,始终放不下心。   可廊下根本接近不得,跟鬼打墙似的,他往里走一点儿,转一圈回来,发现还在原处。   郑菀便是在这种万众瞩目下醒来的。   醒来时天已灰冥,房内一盏烛火幽幽,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镙黛,水……”   一点甘甜的琼汁滴入她唇间,郑菀迷迷糊糊地探入一双漂亮的眼里,眼尾狭长,睫毛舒展如羽扇,扇下一双明净的眼睛,眼里透了烛火温软的光,像是无端端温柔了些许,将她照进了眼睛。   “你醒了?”   身上的疼痛让她整个儿清醒了,郑菀看到了熟悉的帐幔、熟悉的摆设,以及……不大熟悉的崔望。   “崔先生?”   她迅速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必是两人从须臾之地出来后,崔望将她送回了府。   郑菀眼里立时盈满了泪,滚一滚,落了下来:   “崔先生,莫非你也死了?”   崔望看着床上面色煞白的女子,无疑,她是美丽的,失去血色的面庞非但没有减弱她的貌美,反倒显得乌发更墨、瞳仁更亮,这般盈着泪看着人,极之动人。   “没死。”他似笨拙地开口,“你、你,莫哭。”   崔望这一开口,郑菀的泪反倒落得更厉害了,她哭时,也跟小猫似的,并不出声,只是咬着唇若一枝梨花春带雨,“当真?”   “当真。”   郑菀破涕为笑。   “他守了你半日,耗费了许多万金难求的灵药,亲自用元力助你化,才将你救过来。”   “你是说不害了我性命?”   “我可是尽力避开了你心脉。若你不幸…那也只能自怨倒霉。再者,不做的逼真一些,如何能瞒过他?谁能想到,你会用性命博一颗活棋呢。”   “那蛊呢?”   “成了。”   郑菀不说话,崔望亦不是多话之人,屋内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崔望咳了声:“夜已深了,我也该告辞,明日再来为你治。”   郑菀却一把拽住了他袖子,似意识到什么,又快快放开,只是问:   “崔先生,你明日……可还会再来?”   “会。”   “还有,我阿耶、阿娘怎没来……”   崔望这才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便在门外。”   “他们可……可还好?”   崔望抬手一拂,便将门打开了,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他回头看了眼,才走出门外:   “你自己看罢。”   中庭站着的郑斋、王氏、太子、容怡不约而同地看过来,却见方才还紧闭不出的大门打了开来,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年轻郎君执剑而出,血袍披身,有月色侵染,却化不开其身上浓重的冰与雪,一张脸如雪玉雕就,明明眉目还算舒展,却让人望而生畏。   “醒了。”   崔望话是对着郑斋说的,可剩余的几人一听,一窝蜂地都涌了去。   太子被截了下来,他看着胸前横着的一把剑,剑泓照水,明明无一丝血渍,却让人遍体生寒:   “作、作甚?”   “你不能进。”   崔望淡淡道。   太子喉咙咕哝了一声,纵使心底热切,到底不敢与他强来,委委屈屈道:   “可、可国师大人方才也进了。”   还一呆呆了这许久。   “我不一样。”   “如、如何不一样?”太子鼓起勇气,“莫非国、国师大人欲娶郑小娘子为妻?”   屋外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并不影响屋内其乐融融的气氛。   王氏好一通“心肝肉”地叫,郑斋更是心如刀割,纵使知道此一去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闺女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到底让人煎熬。   “阿耶,阿娘,我没事。”   容怡却开始活灵活现地说起,容沁在宫里大发雷霆地发脾气的场景:“容沁姐姐一听菀娘是叫国师大人送了来,竟当场将太后娘娘送的夜光杯都给砸了,现下正跪在雎安宫受罚呢!” 第14章 明轩堂   “便在刚才,你这小院外可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咱们大梁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像恭王、晋王,还有太子哥哥,都来了。”   容怡说到兴奋处,整张脸都红了。   郑菀不知竟还有这一茬:“哦?”   “他们来作甚?”   “还不是听说国师大人在这儿。我以前只知道国师大人受上头看中,万想不到是这般看中。连舅舅都亲自来了。”   容怡口中的舅舅,自然是圣主。   郑菀懒洋洋地听着。   若她没做过那个梦,兴许还要觉得他们兴师动众、大惊小怪。   现下倒觉得理所当然——便他们觉得大过于天的圣主,放这帮可飞天遁地的仙者看来,恐怕也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毕竟,朝生暮死嘛。   容怡叨了一会,便有眼色地提出告辞:   “菀娘你好生歇着,哦,对了,这是我娘从庙里给你求来的护身符。”   郑菀接过:   “替我谢谢安庆姨。”   等容怡走了,一家人才有时间说些闲话。   对王氏来说,叫一个无亲无故的年轻郎君呆在女儿房里,一呆还是大半日,不管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她也算看明白了,这国师大人大约便跟庙里的菩萨一样,是有大神通的,他们拗不过,只一径儿地看着女儿,替她心里苦。   “菀娘,你以后……打算跟那人如何?”   王氏气得连国师大人都不想叫。   “自然是跟着他。”   郑菀唇角弯弯,她想得明白,名分这等东西不强求,但求崔望能将她与阿耶阿娘带去上界——哦,还有一个润氺之精。   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一小半了,怎么能停在这儿半途而废。   “他、他可说要娶你?”   王氏问的,正是门外太子问的,他问娶妻而不是纳妾,自然是藏了他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的。   一个上界的仙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凡人为妻?   菀娘的性子他了解,再骄傲不过,如何愿意委身旁人做妾——当初他听了皇父的意思退亲,而没退而求其次地要求纳她为孺人,便是笃定菀娘不肯受。   “娶,或不娶,与你何干?”   月凉如水,可太子只感觉喉头发凉,吞吐的剑芒近在咫尺,好似随时可以割断他的喉咙。   他感觉到不可思议,继而是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焦躁、酸涩,以及巨大的恐惧。可自被父皇勒令退婚便受创的自尊,以及菀娘移情别恋的“羞辱”让他突生一股勇气——   可这勇气在对上崔望那双冰冷的、仿佛这世间一切皆能斩于剑下的眼神里如冰雪一般消去了:他对他起了杀意。   随之一起消逝的,还有崔望的身影。   等太子回过神来,院中哪儿还有人,只余他一身淋漓大汗,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殿下,可要向郑小娘子告个别?”   太子看着方才不知躲哪儿去的奴才,“不去了。”走前,又忍不住抬头往灯火通明之处看了眼:   “罢罢罢,走罢。”   郑菀听到镙黛通报国师大人与太子都走了的消息时,王氏已经被她劝回去了。   郑斋这才有时间向她细细询问她失踪十日发生之事。   “十日?”郑菀一惊,“我在那罅隙里,只呆了一日。”   郑斋也是一呆,良久才叹:   “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郑菀朝他皱了皱眉:“阿耶,要真这般,我出来时怕你都成朽骨一堆了。”   “淘气。”   郑斋替她掖了掖被角,“等你精神好些,剩下之事明日再提。”   郑菀确实是累,纵然崔望给她喂了不少灵丹妙药,可到底身子受了重创,精神早便疲累不堪,此时眼皮耷拉着勉强招了招手:   “阿耶也早些回去歇着。”   郑斋锒铛下狱,刑狱司又岂是好呆的地方,来女儿房前还特意去盥洗了一番,直待洗去了一身病气,可形容确实憔悴了不少。   “阿耶没事,阿耶便守在这儿,等你睡着了才走。”   郑斋轻轻抚了抚郑菀的发顶,只字不提自己的境遇。   沐浴在父亲慈和温暖的目光里,郑菀只觉如徜徉在春日的暖阳里,浑身暖融融的。幻境里那些苦心孤诣地算计、阴冷,以及箭枝穿过身体的疼痛,渐渐消散了。   可她却感觉到了鼻酸,猛地将头冲到郑斋怀里抱住他粗粗的腰身,如小时候那般,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阿耶——”   荒野埋骨,没有菀菀,也没有阿娘,他在梦中,便这般孤独地去了。郑菀每每想起,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以及由此而生的巨大恐惧。   与之相比,其余所有的冷遇以及防备,都微不足道了。   郑菀哭得一点儿不讲究一点儿不漂亮,却偏偏让观者也忍不住泛起鼻酸来。   “我家菀菀受苦了。”郑斋眼眶濡湿,忍半天,也跟着害起了泪,“是阿耶没用,阿耶当初……错了。”   俗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他没听进去,眼下却要看着女儿花费百倍千倍的功夫去讨好人,他恨不得每天都想活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不一会儿,郑菀抽抽噎噎地睡着了,郑斋在她床榻边直直坐了半宿,待东方既白,才一整袍服走了。   郑菀睡了格外香甜的一觉。   什么梦都没做,醒来时,天还未亮,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烛火被烟笼纱灯罩罩着,发出幽幽的光。   镙黛撑着脑袋在她身旁,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你可算醒了。”   无脸怪的声音又哑又无聊。   “怎么了?”郑菀听她语气不对。   “你整整睡了两日。”   “哦。”   郑菀不甚在意,摸了摸颈间的琉璃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啊……”无脸怪一愣,半天才道,“活太久,忘了。”   “你叫我烬婆婆便是。”   “烬婆婆,这情蛊当真下了么?”郑菀好奇地问,“我看崔望无甚异常。”   烬婆婆嗤的笑了:“你以为这情蛊便跟你凡间生娃娃一样,今日播种,明日就生了?”   郑菀不服气:“怀胎要十月。”   “哦?要十月?不是一日便生了么?”   郑菀:“……婆婆。”   “情蛊是一对儿雌雄蛊,受宿主影响。你那情郎修为高境界高,你不过是肉体凡胎,雄蛊自然势大,你影响不了他。可他也影响不了你。至多就是心智不稳时,会放大某种情绪,比如恐惧,脆弱,或者……欢喜,嫉妒,厌恶。”烬婆婆看郑菀一脸“折本”了的样儿,乐道,“但有个好处,你死,他也死。你俩现在同命,万一某一日图穷匕见,他也得顾忌着你的小命。”   “可——”   “还有个好处,”烬婆婆嘎嘎嘎笑,“有雌蛊者,修为越进益,便会越貌美,雌雄双修……嗬嗬嗬嗬嗬嗬……”   郑菀红了脸,莫欺她是个凡人,她也、也是知道双修之意的!   不过,貌美,她总是欢喜的。   “所以婆婆的意思是,要崔望对我动心,还需我自己来?”   “自然,天底下,可没有白来的午餐。”烬婆婆卖了个关子,“照我看来,你那情郎冷心冷肺,万物不萦于心,对你,还是有些特别的。”   “有种人,生来便是无情道种,你那情郎,身具无垢琉璃体,又有纯元雷罡剑心,本就是修道的好苗子,你能得这一点儿特殊,便了不得了。”   郑菀思及梦中所见,发现烬婆婆说得分毫不差。   “婆婆我要闭关了,这几日你那情郎天天来为你输元力,婆婆我偷偷截了一点儿,正好补补气,没事别叫我,听不见。”   郑菀的疑惑还没问完,耳边便再没声响了。   “小娘子,小娘子——”   她怔愣着抬头,却见熟悉的团绣帐幔里伸进来镙黛的大脸,此时正露出一脸欣喜和娇羞,“小娘子,国师大人来看你来了!”   门边倚着一道修竹青松般的影子,他换了一身湛蓝的宽袍,袍边暗纹隐隐,有微光浮动,风过,袍摆飘飞,好似将整片青天都揽在了身上。   长发以冠玉竖起,鬓若刀裁,眉若削骨,唯独一双眼,漆漆若渊之深谷,冷峻深邃,看人时,只觉连指尖都生了寒意。   可这寒意随着他由静而动,渐渐化了。   “醒了。”   崔望只作平常。   郑菀倏地弯起了眼睛,如同一弯甜蜜蜜的月牙儿,“嗯,醒啦。”   “你这伤还需半月方好,这半月里,我会日日过来,助你化开药力。”崔望挪开视线,落到了她房中的博古架上,好似那里有一物引起了他极大的注意。   “多谢崔先生。”   郑菀点头,“劳烦崔先生稍待,镙黛,扶我去盥洗。”   “不必。”   崔望屈指一弹,郑菀只觉得一阵清风卷过她,俏皮地在她身上一滚,久睡的尘气,便随着风跑了。   ……莫非这便是仙人人手都会的涤尘诀?   郑菀眼睛晶晶亮。   “先生此法甚是方便。”她又抚抚肚子,“可有光吃不胖的术法?”   “有。”   “梦术。”崔望难得有了一丝笑意,调侃道,“我二师兄便甚是欢喜此法。”   郑菀暗地里撇了撇嘴,知晓他在嘲笑她痴心妄想。   他那二师兄,痴肥如猪,平生最好嚷着要瘦,却从来戒不了口腹之欲。   “罢了。”   郑菀故作不平,“反正先生也不肯教我神仙术法。”   崔望蹙眉:“我不欲与你为师。”   “吃完早食便来明轩堂。”言罢,人已消失不见。   明轩堂是郑府的客房,郑菀望着镙黛:“崔先生……”   “老爷为国师大人收拾出了一间房,这几日小娘子昏昏沉沉的,国师大人便住那儿了。”   郑菀忽而觉得,烬婆婆说的,大约还有一点儿道理。   起码这苦肉计,使得甚是不错。   ——   明轩堂。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输送元力一次,期间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叨扰,之前郑菀痛得迷迷糊糊,不大清楚,此时却能感觉到崔望按在她身前的力道、热度。   输送元力时,外衣需脱了的。只余薄薄一套中衣,能感觉到脐下三寸之处,被崔望以掌虚虚覆住,他大掌极大,几乎可以一次握住她的腰腹。   郑菀不再在地挪了挪,身前本闭着眼睛的崔望却睁开了眼睛:“莫动。”   她这才发现,他那双眼里不知何时染了层层氤氲的雾气,长长的睫毛仿佛沾了水,看人时,像天上的神祇突然落了地、沾了尘,染了欲。   郑菀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道:“崔先生,你热吗?” 第15章 春波起   崔先生没答话。   他那双深邃神秘的眼眸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明明藏着星空万里,此时却好像只装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郑菀瞧不真切,下意识倾身向前,还颇“善解人意”地从腰间抽了块帕子欲给他揩汗——手伸到半途,却被崔望拦住了。   “崔先生?”   郑菀不解地看着他。   “你欲为何?”   崔望捏着她纤细的手腕,好似又成了冰雪一块了。   郑菀指了指他额头:   “崔先生你、你冒汗了。”   被桎梏的右手挣了挣,好容易从那铁掌里挣出,她揉了揉手腕,半抱怨半撒娇道:“崔先生,你这劲儿也太大了,喏,你看,红了。”   郑菀将手腕递到他面前。   素白垂顺的宽袖落下,露出一双皓白如霜雪的细腕,沁红的鸡血石衬得那皮肤极白,这般一来,手腕间那到细细的红痕也就越发明显了。   崔望挪开眼睛,喉咙动了动:   “对不住。”   “一句‘对不住’便过了?”郑菀胡搅蛮缠地将手往他眼前递,“你替我揉一揉。”   这胳膊一递,人便靠得越发近了。   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起她脑后的长发,撩起一丝落到他胸口、腮边,仿佛柔软的羽毛刮过,一触即分。   崔望闻到了女子身上独有的香气,于缭绕的香气里,她的唇瓣如夏日枝头饱满的红石榴,开开合合。   “我以前碰伤了,阿耶都替我揉的。既然崔先生不愿,我便叫我阿耶去。”   郑菀说着作势要从塌上爬起,谁料还未下榻,手腕便叫人从背后执住了。她转过头,却见崔望拉住她,双睫微垂,敛起一切外露的情绪。   “崔……先生?”   郑菀歪了歪头。   崔望一声不吭,可郑菀却发觉,他居然认认真真地低头替她揉起了手腕,屋内一片死寂,只余衣料摩擦过后的窸窣声响。   他一开始用的力道不是过轻便是过重,郑菀明明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可崔望却好似得知了她的感受,不一会儿,那力道便很舒适了。   一点点疼,可疼完便筋骨舒畅了。   “好了。”   良久,他放开她的手腕。   郑菀恍若无事般甩了甩手,莫说红痕,连点异样感都消失了。   “这如何办的?我阿耶每次帮我揉完,上了活络筋骨的药,还需费些时日才好。”其实哪有看起来这般严重,不过是她皮肤天生嫩,稍有磕碰便会留痕罢了。   崔望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地将手掌虚虚覆在她小腹:“继续。”   他又往她丹田输送起元力了。   郑菀支着脸抬眼觑他,却见他眉眼不动如山,又成了一副假人儿。她无趣地拖长语调,长长地“哦”了一声。   “崔先生您这般性子,以后恐怕找不到小娘子欢喜。”   崔望撩开眼皮看她一眼,又闭上了。   之后便仿佛修了闭口禅,两嘴抿成一条直线,闭得极紧,明明还是一样的冰块脸,可郑菀就是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逗来逗去没反应,郑菀很快便感觉到了无趣。   在温暖舒适的气流洗礼里,大失血气的身体到底抗不住,不一会便又阖眼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知时日,再睁眼时,榻上叫一道温热的金光笼住,晒得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郑菀转头,以手覆额看向斗橱上的滴漏,原来已近申时,难怪……   崔望大约是走了吧?   她撑起手肘准备起身,却发觉右耳畔靠近榻边的方向传来一道温热的气息。   郑菀这才发觉崔望竟斜倚在她的美人靠旁,睡得深沉。   夕阳的余晖穿过雕花窗棱纸,落到他那张玉雕雪铸的面庞,给他添了层暖融融的光晕。大约是疲累,他眼下出现了一层淡淡的青灰。   倒像是天人下了凡,接了点尘气。   郑菀支起手肘靠近了些,靠这么近,这人的皮肤依然好得出奇,跟上好的羊脂白玉似的,半点挑不出瑕疵,引得她都有些嫉妒了。   睫毛也长,长得好像能戳到人心里,郑菀下意识想伸手摸一摸,她也确实上手了。软绒绒的触感,戳到手心里边带起一丝痒——   这时,崔望突然睁开了眼睛。   刚睡过,他眼里还有一层雾气,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好似还带了点孩童的天真,傻愣愣地看着她。   郑菀直接酡红了脸——正欲直起身,不料手肘撑得太久,起得太快,反倒一个“趔趄”,伏倒了下来。   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了他唇上。   崔望看着她倒下来,贴在自己唇上。   女子粉嫩嫩的唇瓣如同饱满的樱桃,碰一碰,仿佛能挤出汁。方才的情景,又爬上了脑子,他没躲,仿佛根本没从睡梦中醒来。   郑菀倒觉得崔望的嘴唇便与他的人一般,冰冷削薄,贴上去跟贴了一块冻肘子,好生无趣,一点儿没艳情册子里说的好玩。   她往后挪了挪,谁料脑后传来一阵极强的锢力,压得她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崔望动了。   一阵天旋地转,郑菀人已经被崔望翻过压到了身下。   方才的稚童眼神早夹了狂风暴雨,他低下了头,含住了她两片唇瓣,如孩童般吸吮琢磨,仿佛在品尝幼时最爱吃的芽糖,一下一下地品,可动作又是笨拙的、粗暴的。   轻薄的中衣之前便睡乱了,这时挣着,本便不甚牢靠的衣襟蹭开了些许,一截偾起的雪团儿掩于鹅黄色的兜边。   郑菀羞愤得两颊都染了火,忍不住捶他。   可这人生了一身的钢筋铁骨,她锤不动,反倒双手被挟制放到了头顶,崔望像是食髓知味的野兽,只知咬着她嘴唇不放。   直到似乎感觉底下人似要晕厥了,才抬起头。那双黑漆漆的眼里含了潋滟的波光,竟多了一些狂肆,还有一点儿不解。   郑菀眼眶已经红了,嘟起嘴让他看被他咬破了的唇:   “崔先生,很疼。”   谁料这一声倒像是来自佛堂的一声钟磬,将崔望惊醒了。   他好似才从梦中醒来,茫然站了会,继而想起什么,好生替她掩好衣襟,望着她欲言又止,可到底什么都没说,提剑便走了,走时迅疾如风,仿佛身后有狗追。   郑菀反正是没瞧清他是如何走的,只记得崔望当时强撑着与她拢好衣襟时手指在略略打着颤,落到她肌肤上,倒似是冰雪混着灼热。   一边是冰冷的理智,一边是失控的色—欲。   她支起手肘,心道这情蛊虽在感情根骨上撼动不了,可在人意识脆弱之时催化放大情绪的本事儿,倒是对她有些用处。   瞧,她不过照着艳情册子略试一试,这清冷的佛陀竟也失了智,叫什么来着,“色令智昏”。   只是不知,这昏能持续多久了,够不够他将润氺之精双手奉上了。   “小娘子,”一炷香后,镙黛敲门进来,“国师大人让府中小厮送来一瓶子药,带话来,说您伤养得差不多了,每日一颗,连续修养个七八日便会大好。他——”   “他便不过来了?”   “是,国师大人说——府中有事,他便不过来了。”   镙黛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原以为会看到一位落落寡欢的小娘子,谁知她竟是笑得两眼弯弯,如糖似蜜。   莫、莫不是她家小娘子被刺激出问题了?   在镙黛看来,主子对国师大人那是情根深种,便没名没分也要跟着人,如今国师大人不肯过来,怕是会深深伤了她的心。   “他不过来才好。”郑菀看着贴身侍女一脸疑惑,点了点她鼻子,“你呀,不懂。”   能叫万物不萦于心的少年剑君不肯见她——总比主动亲了她,还若无其事的好。   只是她可不能叫他躲太久,免得他一个清心诀过去,他又成了冻铁一块。郑菀当然不认为,一个小小的色诱便能叫崔望丢盔弃甲,可他那性子,若真发生了什么,必是会负责的。   郑菀挑挑拣拣,决定找个好郎君刺激刺激,以观后效,毕竟连门房老李养的大黄狗都知道提着后腿儿圈地盘,便不知这少年剑君会不会给她也按个印儿了。   ————————   这七八日,崔望果然没来。   他没来,郑菀也没去,只是日日修书一份,让镙黛着人送到国师府的门房,也不是什么黏黏腻腻的情诗,便每日记录下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偶尔抒发下当日心情,好或不好,快活或不快活,偶尔问候下对方,不过不论写了什么,最后总是会加上一句:   “盼君一顾。”   镙黛不知小娘子写了什么,可这一封一封的书函大摇大摆毫不遮掩地往国师府递,国师府又大门紧闭,一封回函都无,倒叫京中上下对之前“郑氏菀娘受国师青眼”的传闻生了疑,开始盛传起“郑家小娘子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谣言来。   “着人送去国师府。”   郑菀将书函放入檀木盒,连着最近亲手打的剑穗也一同放入,递给镙黛。   “小娘子——”镙黛满脸不情愿,“便要送,咱们悄悄儿的,京中、京中……”   “传的甚是难听?”   郑菀娥眉微蹙,“难听便难听罢,这些日子,咱们听过的又何止这些?何况,他们说的也不错……”   她幽幽叹了口气,“崔先生对我……”   镙黛替这样为爱所困的小娘子揪心,绞尽脑汁地将京中盛传的一些怪事拿出来叫她分心。   “小娘子可知道,前些日子梁国公次子可是倒了大霉,先是起夜没看清楚路,一跤跌进了府中的养荷花的水塘,摔折了胳膊腿儿,那腿儿叫大夫看过,从此怕是不得用了,仕途也绝了。”   她这话一出,竟见小娘子两眼亮晶晶的,嘴角翘得高高的:   “哦?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老李他儿子前日送信时瞧见的,说来也怪,还有几户人家的小霸王都倒了霉,不是平地跌跤破了相,便是在青楼里跟人起了冲突,叫人打伤了……”   “笃笃笃——”   这时,在门外伺候的胭脂敲门进来,递来一份邀贴,“容怡亭主生辰,后日要燕春园大办,请小娘子后日务必过去呢!”   “咦,往年亭主的生辰,可不曾大办的。”   “有甚稀奇,明年她也要及笄了,大长公主准备相看起来了,可不是要紧着些。”郑菀接过拜帖,翻开看了眼,便叫胭脂回话,她到时一定去。   镙黛倒是想到了另一处:   “小娘子,如今京中传闻不大好,而且与燕春园隔一条街的,便是那御赐的国师府。若国师大人去的话,小娘子你……”   “崔先生不会去。”   郑菀言之凿凿道,不过在第二日的信笺上,还是认认真真地详述了对此宴的向往与期待,只是在最后,落了一点儿愁绪在纸上。 第16章 巧作势   “国师大人,首辅府又来信了。”   门房小赵颠颠儿地过来,将来自首辅府的檀木盒子呈给了崔望。   他家大人一向神神秘秘的,可自打前阵子从上林宴回来,便再没遮过脸,在小赵看来,大人便是那宝相尊严的一尊活菩萨活神仙,能跟一般人计较?   可再不计较,也不能前头笞了人家、退了人家亲,现在看他家大人好性儿,又转运了,便一个劲儿地塞函表情吧?   郑家这位贵女脸皮也忒厚了。   小赵看着国师大人淡淡地“唔”了一声将檀木盒子收回袖笼,跟从前一样垂眉顺目地恭送人家走。   若非知晓他家大人有每日在中庭闲站一会儿都会的习惯,小赵都要误以为大人是特地在这儿等郑家的书函了。   崔望回到了书苑。   他先是阖目修炼了会,可这凡人界浊气过重,委实不是修炼之所,便是梅园那株雷击木,他炼化完剩余一点雷意,也不适合修炼了。   崔望于是便又睁开了眼睛。   日头偏西,打到沉檀木制的桌案上,留下一道金色的影子。他视线落到了被影子笼罩这的精致小巧的檀木盒上,四四方方,还镂了一朵木芙蓉于上。   崔望打了开来。   盒中卧了一封桃花笺,淡淡白粉,恰似三月里的桃花初绽,纸页打开时,还有股盈盈桃香扑鼻,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见信如晤:   崔先生近来可还安好?昨夜下了好生大的一场雨,今晨醒来,院中海棠居然开了一片,赠先生一枝。”   崔望从盒中果然取出了一支海棠。   大约是路上颠簸,红艳艳的海棠花瓣已有些蔫,凋了一半下来。他随手扦插入博古架上的一只青花瓷瓶里。   “阿耶朝会回来时路经顺安楼,给菀娘带了金丝馕饼,配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梨花白清冽甘甜,滋味甚美,可惜崔先生不在府上,否则菀娘必请崔先生吃上一盅。   菀娘闲着无聊,打了一个剑穗,崔先生看看可还欢喜?   后日便是容怡亭主生辰,阿耶终于答应肯让菀娘去燕春园参宴了,可惜近来府中多事,菀娘还未做上新衣裳……”   一纸絮叨,全是女儿繁琐。   崔望将信笺放入前方非金非银的一方紫青盒里,盒上隐隐一道五转符文流转,盒内已是一摞同样的信笺。   “小望望,你就拿这水火不侵的赤木盒来装这劳什子的情书?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老祖宗又出关了?”   “你太太太爷爷我爱闭关便闭关,爱出关便出关,关你什么事儿?”圆脸白胡子的黑衣老头儿在崔望识海里跳脚,“那日你像只丧家犬一样从人家府里逃回来,这儿海浪翻涌,险些将你老祖宗我一身打湿,我还当什么事儿,能扯得你心绪大动,原来是对人家小姐姐动了春心!”   “叫你成日里像个吃斋念佛的和尚似的,哼!”   “哎,说话啊!”   “你说说看,就你这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德行,怎么就能叫人家小姐姐这般痴情,对着你这张冷脸日日给你写情书?我看啊,不要几天,你继续这样,人家就该移情别恋了。”   “老祖宗认为她……有几分真心?”   崔望眸光幽沉,负手望向窗外,那儿是一片光秃秃的枝丫,还未抽条。   “十分!百分!真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要老祖宗我有你这张脸,后宫从一到万海了去喽!还得个个死心塌地的。”老祖宗摸了摸自己脸,悻悻道,“可惜生了长娃娃脸,小姐姐都当我是弟弟……死了,就更不成了。”   “咦?”就在老祖宗要叙说往日“凄凉”时,突然惊诧地叫了一声,往识海里盯了半天才形容古怪道,“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说罢,刚才还嚷嚷着不要打湿一身衣裳的老祖宗往识海中一冲,直接遁到了水面下,半天没上来。   崔望拂袖,将赤木盒合上。   真心……   风中传过不知谁的叹息,不一会儿,又消散了。   ————   容怡亭主生辰当日,郑菀起了个大早。   生辰宴在燕春园办,离郑府不过一刻的距离,她不着急去,对着镜子由胭脂细细妆扮。   “小娘子今日可还要描那梅花钿?上林宴那回您大出风头,如今京中贵女都爱在眉心点个梅花呢。”   “不必。”   郑菀摇头,第一回 见崔望,要隆重出场,所以贴了梅花钿披了云锦裙,可今日是要去扮那娇娇弱女的,自不好还和上回那般。   “今日是容怡亭主生辰,不必锋芒太过抢了主人家风头,徒惹人家不快。”   郑菀只净了面,细细在面上、颈上、手上抹上了雪花膏,口脂也选了素淡的,涂上去,唇上寡淡得很,一点血色都没有。   “您这般,倒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   胭脂想为她点一些香粉铺新来的水胭脂,让她气色好些。   镙黛隐约摸到点小娘子的想法,阻止了胭脂,“小娘子可不是生了场大病?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这般便好。”   人家生辰,衣裳不好穿得太素,选了桃粉的宫纱,齐胸襦裙,裙边一圈桃纹,春寒料峭,旁人已经是轻纱旖旎,郑菀仍披了一件荼白大氅,大氅领口一圈细绒绒的领口,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白净。   “这般一打扮,倒显得小娘子越发清减了。”   胭脂咕哝了一声,见小娘子和镙黛都不作声,也便作罢了。   郑菀在簪子里挑来挑去,到底没挑鸡血石簪子,她想,既然崔望不问,她便不提,把这段“过渡”含糊过去便是。   “走罢。”   这次王氏与郑菀同坐了一辆车,很快便到了燕春园外,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便等候在外,将两人一同迎了过去。   “今日正逢沐休,圣人放话说咱家亭主难得大办,特特遣了太子过来与亭主庆寿,如今一帮小年轻的都在那梨落苑顽,菀娘也不必与我们这帮老的呆,自去找姐妹们顽。”   大长公主给郑菀打了个眼儿,让她自便。   郑菀谢过大长公主体恤,与母亲说了几句闲话,便领着镙黛,由带路的小侍女带去了梨落苑。   “国师大人可来了?”   路上她问,神情切切。   “未听闻国师大人前来的消息。”小侍女大约也听说了最近京中传闻,既佩服郑家这位贵女的“勇气”,又怜悯她一腔痴情无处寄的境遇。   再是贵女又如何呢,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倒是太子,晋王,怀王殿下他们都来了,喏,正与亭主、县主他们在亭子里顽呢。”   郑菀抬头,果然见在月亮门后的流水假山后的梨迦亭上,一群儿郎小娘子们正对盅玩耍。白梨的花苞堪堪露头,只见一片新绿。   “菀娘!快来这儿!”   今日的寿星容怡亭主顽得小脸红扑扑,远远见一丽人来,定睛一看,果真是她,忙举了手唤她过去。   上得梨迦亭,郑菀将大氅解了交给镙黛,众人才见她几乎弱不胜衣,纵是穿了一身宫粉纱,一张脸依然白得没甚血气,瘦了一圈倒显得那双黑黝黝的眼睛越发大了。   郑家小娘子从来都是神气昂扬,何时在外人面前露过怯?   这般弱质纤纤、好不堪怜的模样,倒叫众人对那传言信了十分。闺秀们大都心中畅快,儿郎们心中滋味便不那么一样了,从来是骄横的美人让人望而生畏,如今这美人一朝受挫,露出这般娇怯、柔弱之样,反倒让人心里越发痒了。   容沁自然是毫不客气的。   当日石舫上,国师大人露了真容,在场哪位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不春心大动,那般模样,便是没那大神通,她也肯嫁的,可偏偏这般天人一般的人儿,居然对郑菀格外垂青——眼看她高楼要塌了,谁料又来一百丈天阙给她坐卧,岂不叫人咬碎银牙,恨得咬牙切齿?   是以在听闻郑菀疗伤期间,将国师大人得罪得死死的,再不肯登门,连表情函一封都没回的消息时,容沁当晚都多吃了一碗饭。   “菀娘,身体这般不好,还不若在府中多休养休养?毕竟现在也没国师给你疗伤了。”容沁一脸关切。   郑菀睁着一双大眼,先是神伤,很快便又打起精神,“容怡亭主生辰,我自不好缺席。”   “大好的日子,你——”   蒋三娘子向来是容沁指哪儿便打哪儿,“——谁不知道你郑氏菀娘,连退了两次亲,亭主还未议亲,你这般来,莫不是想将晦气传给她?”   柳二娘子觑着太子面色,连忙打圆场:   “莫要这般说话,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郑小娘子也不过是最近……”   “是啊,好不容易攀上一尊大佛,又臭脾气将人给得罪了,可不是得悔断了场子?”   郑菀心里数着跟班一、跟班二、跟班三,告诉自己莫要在意,她来,不就是为了让那个神识海了去的崔望看一看,她现在的境遇么。   柔弱娇怯的女人,这柔弱娇怯便是她的武器。   儿郎们想帮腔说两句,可这事儿,不过是女子之间闲话,哪里插得上话。   “国师大人来了。”   便在这时,梨落苑的管事匆匆前来通报,额上的汗还在滴,一道雪色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小径之上。   大袖宽袍,青丝如瀑,他仿佛沐着一身风雪而来,可这风雪拂到郑菀的面上时,是柔的、温的。   她弯起了一双眼睛,甜蜜地笑了。啊呀,又赌对了呢。 第17章 虚妄术   崔望一双俊目睇来,似谁也没看,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着,他仿佛看了自己。   太子看着他拾级而上,不知为何,又突然转头去看郑菀,见她眸光婉转,如潋滟的波光落到那人身上,心里便像是吃了黄莲苦瓜,又苦又涩。   容沁一张俏脸早已翻红,纵是口舌伶俐,到此时也不过道出一句:“国师大人……也来了啊。”   也不知方才那咄咄逼人之态,有没有落入国师大人的眼睛。   “国、国师大人,”容怡素来对崔望多有惧怕,此时牙关都在抖,“前日下人送贴,还说您、您不来了呢……”   “亭主莫非是不欢迎国师大人来?”蒋三娘子翻了个白眼儿。   这亭主生来便十分蠢笨,连好听话都不会说,不过,好歹有自知之明,不会妄图想去摘天边高高挂起的太阳。   而郑菀想摘太阳,她便十分看不惯了。   大家都是地上的蝼蚁,凭什么有人就想摆脱宿命与日同辉,实在是碍眼,碍眼极了。   是以,当蒋三娘子看着国师大人一步步拾级而来,停顿在郑菀身边时,一颗心便高高吊起,拼命祈祷传言为真。   那郑氏菀娘千千万万要将国师大人得罪死了才好!   郑菀盈盈福身,似是风中一朵弱不禁风的花:   “崔先生。”   崔望顿了一顿,他鼻尖又闻到了一股桃香,放在平时,他是极厌这等甜腻的气味的。只是近些日子,却总是恍惚。   “唔。”   他颔首,眉目在闻到那股桃香时锁得死紧,于外人看来,这便是彻底厌弃了,连说一声都嫌烦。   这时,早站起来的太子、晋王、怀王等人纷纷迎他去坐。今日寿星是容怡,大家四散坐开,是以倒也没什么地位尊卑,全围坐一堆。   崔望落了座。   郑菀也被容怡迎入了座,好巧不巧的,两人正坐了对面。四周都是熟面孔,身份差一些的都在梨迦亭外,是以这数一数,亭上也不过十五六人。   崔望在座,恰似一座大山压下来,原先活泼些的小娘子儿郎们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声,气氛一时迟滞了下来。   容沁干脆一拍掌:   “不若……我们继续?”   “国师大人恐怕还未顽过我们凡间的这些小玩意儿。”   容沁近来听了许多宫中消息,知道这位国师恐怕是天上来的,想来想去,也就现在这个新鲜些。“最近上京流行一种顽法,叫‘击鼓传花’。鼓停花落,花落何人处,那人便要受在场人指使,做一件事儿,不拘什么事儿,不伤天害理就成;问话也可,回话必须真心,否则,需要接受惩罚。”   精致的七彩绣球正被旁边的侍女捧在手里,一小厮拿了鼓槌侍立一旁,显然是两人的到来中断了游戏。   “国师大人岂会顽这等小儿戏耍?”   “不不不,国师大人不若去演武场……”   怀王、晋王摇头。   “不必,入乡随俗。”   谁也没想,国师大人竟如此平易近人,容沁振作精神,一拍手示意下人开始。   “咚咚咚咚咚咚”的鼓点有节奏地敲起来,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郑菀也跟着闭上了眼睛,闭眼前,她还往崔望处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他微阖的双目,睫毛长而翘,像一排齐齐的刷子。   崔望似有所感睁开眼来,郑菀连忙闭上眼睛,眼皮微动,一副被人抓包了的羞涩样,连脸颊都酡红一片。   他又闭上了眼睛。   “停!”   鼓点停!   绣球花出人意料地落到了太子手里,他方才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出了神,没及时将绣球花传出去。   容沁自也不好为难自己的堂兄,将来的一国之主,想了想,便让他去中苑摘一朵花,送与座中心仪之人。   于送花的郎君,和收花的小娘子而言,都算是雅事一桩了。   柳二娘子红了脸。   倒是晋王促狭地挑起眉,问旁边的崔望:   “国师大人,这世上可有一种术法,能测人真心?”   崔望颔首:   “有。”   郑菀睁大了眼睛,书中不曾提及,……她命休矣。却听崔望又补了一句,“妄术,若所言所行为悖,会有所表示,之后会顺从真心,说真言行真事。”   “好好好,这个好。”   晋王拍手,“可否请国师大人为我等行妄术?”   郑菀咬唇,突然道:“若国师所行所言为妄,可能测?可能修正?”   “自然——”崔望直直看着她,“不能。”   “国师乃大神通之人,何必欺骗你我?”容沁嗤的一笑,“快些开始。” 第18章 嫉心起   崔望抬袖一拂,于众人围坐中央,出现道道华光,不一会儿,青石板地面竟破石而出一株青碧树,茎秆笔直如碧玉雕成,一人高,无叶无花,唯独顶端有一个水滴状的朱红果实。   “若所行所言为妄,朱果便会滴墨。此墨服下,自然便会顺从心意。”   郑菀心下发慌,拼命叫“烬婆婆”,可烬婆婆不理她,她只能面上装作无事,等着太子去院中摘花。   太子未去多久,便带了一朵娇艳的滴露海棠回来。   红艳艳的花冠,正新鲜着,一朵露珠儿还好好地淌在花瓣上。   “好极。”容沁抚掌,“太子哥哥的眼光向来是好的。”   柳二娘子仰脸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将海棠递给了柳二娘子,谁知海棠一落入柳二娘子之手,朱果突地由红转黑,不一会,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滴出了墨汁一般的胶露。   胶露被崔望抬袖一拂,送到了太子嘴前。   柳二娘子的笑僵在了脸上,连容沁也没想到,倒是怀王、晋王互视了一眼,露出彼此才懂的笑意。   “太子请服。”   太子闭紧了唇:   “孤心仪之人不在此间——”   “大哥,你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认怂啊。”怀王道。   “是啊是啊,愿赌服输,咱们顽游戏,哪好输了便抵赖的,服,快服!”晋王拍腿催促。   太子看了崔望一眼,心不知怎么一怵,那日的逼人剑锋又一次赫然再现。他眼一闭,抬手便将墨露送往口中,还未咽,便觉一股暖流自喉间往脑袋里冲。   容沁瞪大着眼瞧,想看一看太子哥哥真心欢喜的人是谁,反正不能是郑菀,能那般干脆利落地退婚,怎么可能是她?   柳二娘子也在看。   海棠花被太子抽出时,枝条割伤了她的手,也一同割伤了她的心,她看着太子径直走到那弱不胜衣的美人前,直直将海棠花往她面前一送。   郑菀,竟然是郑菀!   郑菀自己也没想到,抬头时小嘴张成了一个圈,“我?”   太子点头:“是你。”   “孤心慕你良久,禀了皇父,好不容易将你定下,月月制笺、日日衷肠,不论去往何处,总记得要与你买新鲜玩意送来,一日一日总算与你相熟了起来。可谁料等你及了笄,皇父却要孤与你退亲……巍巍皇权,纵太子又如何?不过是一任人捏圆搓扁的玩意儿。”   郑菀面无表情地接过海棠花,她并不动容,再是深情,于她也无补。接花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崔望一眼,却见他那眸光森然,好似里面蛰了一只猛兽。   “好了,下一轮。”   容沁给太子打了圆场。   太子却不欲再坐,抱拳匆匆告辞,说要去园中散心。其余人见他面色不对,自然不会强留。   等他一走,绣球又走了几轮,谁知到第五轮时,竟落到了国师手里。   这下,场上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提问、提要求了,连容沁都跟鹌鹑鸟一般闭嘴,安静地躲一边去了。   “没人提?没人提,便过吧。”   郑菀颤巍巍地举起手:   “我有。”   崔望看着她馥白的小脸,以及毫无血色的唇瓣:   “你说。”   “崔先生可曾对菀娘有过一刻心动?若有,可否对菀娘说一声——”郑菀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甚念你’。”   这句话仿佛不是要他对她说,而是她在虔诚地对他说。   ……不过几日。   崔望忍不住阖上了眼睛,可鼻尖却又闻到了那日的气息,寂寂春日里明轩堂依然烧着火盆,榻间紫檀木的香气与女子的发香缭绕在一起,成了梦中挥之不去的气味。   那双漂亮的眼眸,燃着煌煌之欲,含着涩涩之羞,芬芳馥软,让人恍惚觉得,世间再不会有这般夺人之美。   “菀娘,你莫不是失心疯?国师大人怎会对你心动,还说这些……知也不知羞!”   容沁怒了。   郑菀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十下便惶急地站了起来,本便白的脸越发苍白如纸,随着座下与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一声响,急急道:   “诸位慢顽,菀娘还有些事,告辞。”   在亭上所有人看来,郑菀不过是因着国师长久的沉默而难堪,随便寻个借口要走,容沁欲拦,却叫容怡缠住了,让她继续:   “重新来,重新来一轮。”   “抱歉。”   崔望一颔首,“还有些事儿。”   他起身,抬袖一招,方才的碧树便消失不见,直接扬长而去。   怀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我怎么瞧着,国师大人倒像是奔着……郑小娘子来的?”   “胡说什么,国师大人怎会看上那种不知廉耻之人?”   容沁怼了回去。   ————————   在过去的熟人们揣测万端时,郑菀已经掩面奔出了梨迦亭,在接应侍女的示意下,去了梨迦亭后方的花园。   “小娘子,可要回府?”   镙黛跟着她。   “难得容怡高兴,等宴过了再走罢。”   郑菀摇摇头,“你我在此处歇歇。”   她绕着假山,沿着小径慢慢散步,心道亏得急中生智,不然今日这老底便要叫那姓崔的看穿。不过……他若对她生疑,为何之前不用?   想来是阴差阳错才是。   走到一边,果然见太子靠在一棵梨花树下,神情恍然。虽说早就预料到,郑菀仍然恍惚了一瞬,可思及梦中所见,心又硬了起来。   这般只会怨天尤人,坐视她叫人践踏凌辱的懦弱之人,她情愿不要。   所以,也莫要怪她今日利用他了。   这本便是她计划的一环——她叫人引他来此,自然是需要他的所谓“痴心”一用。   花苞已绽了一半,风一吹,便有浓郁的香气伴随着荼白的花瓣儿落下来。   郑菀急急转身,踩过地面枯枝的声音将太子从回忆中惊醒。   “菀娘!你怎会来此?!”太子大惊之下骤然一喜,“你还是念着孤的,是也不是?”   “太子错了。”   郑菀重新转过身来,“菀娘不过是贪看风景,错入此处。”   “你竟然说‘错’?你可还记得,在此处,孤为你捡过一只风筝,那时菀娘你才八岁。”太子痴痴地看着她,“孤一直记着,记到了现在。”   郑菀看着他手边散了一地的酒瓶碎片,浓郁的酒气传开来。   “太子你喝醉了。”   “孤没醉!孤、孤是心里苦!孤只能看着你什么都不能做!”太子试图来拉她,“孤初遇你,便此、在此埋下了一坛女儿红,等着你快快长大,嫁予孤,新婚之夜,孤便能与你一同饮此酒,可、可那人来了!皇父说,孤不能娶你!因为你是他从前的未婚妻!孤今日,便把这酒挖出来喝了,便当今日是你我成婚……”   “太子糊涂了。”   郑菀容色淡淡。   “孤没糊涂!孤让宫人每月来此摘一回梨花,梨花没了便桃花,你爱的花笺,每一张,都是孤亲手为你做了送去,可孤听说,你却用那花笺日日写情、张张表意送与他,孤、孤心碎欲死!”   “殿下!”   太子身边的阉人欲来拉他,被甩开了。   “滚、滚开!”   郑菀看着他:   “那又如何?”   “菀娘,菀娘!”太子甩开身边人,伸手来抱她,叫郑菀躲了,只捉住一只袖子,“你现在欢喜他了?不欢喜孤了,是不是?”   郑菀看着袖子:   “太子放手。”   “不放!”太子趁她不备,一把抱住她,“孤不放!我不放!你与孤、啊不,我,一同私奔去,我大不了不做这太子了,不娶那柳二娘子——”   “哗——”   一阵飓风,将两人撕撸开来。   郑菀只感觉腰间被一只灼热的手臂紧紧锢着往后退去,而原先抱着她的太子则被掀得东倒西歪。   “崔先生?”   她惊讶地转过头。   崔望冷冷地瞥她一眼,猛地又一掌推出,方才还挣扎着要爬起来的太子被一股气劲击倒,闷头倒地、人事不知。   “你杀了他?”   郑菀让自己尖叫了起来。   崔望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禁锢着她的手更用力了,郑菀只觉得一阵风起,自己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一个晃眼被带到了一片烂漫的海棠花林。   一树一树海棠盛开,红的、白的、粉的,还未到季节,却开得华盛烂漫。   明明是这般美丽的场景,郑菀却觉出风雨欲来。   一只盒子啪地被崔望从袖中丢了出来,未见落地便打了开来,她看到她写了许多的桃花笺被一阵风撕成了碎片。   “你的桃花笺。”   崔望看着纷纷扬扬的纸屑。   “崔先生!”   “你的海棠。”   一株株海棠被一股巨力连根拔起。   郑菀愕然地看着崔望,他垂目看着她,眼里的星辰荒漠、山川冰雪全部消失了,只余下沧海横流、波涛滚滚,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她终于感觉到了恐惧,可恐惧之余,又有点儿兴奋。情蛊不是无根之水、无源之花,却能将一切欲望催化扩大,而此时的崔望,不稳。   她只需要再加一把火。   “崔先生,你干什么?!”郑菀惊恐道,“你竟、竟杀了太子?!”   “你关心他?”   “关崔先生何事?崔先生不是对我不屑一顾么?”郑菀似是被激怒了,一双眼里藏着伤心与愤慨,“我等在崔先生眼中不过一只蝼蚁,想留便留,想杀便杀,太子如此,我亦如此。”   “你欢喜他?”   “崔先生既不欢喜我,又何必管我关心谁?既不欢喜我,在须臾之地又为何要百般照顾、救助于我?又为何在回来后,耐心与我疗伤?!又为何要那般、那般亲我?!”   “何不让我早些死心,好——”   “好再让你去找太子?”崔望目色沉沉,眸中风雨欲来,“郑菀,你可还有廉耻?”   “廉耻?”郑菀捂住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眸中尽是受伤,“崔先生你问我廉耻?”   “是,当日是我情不自禁先亲了崔先生,可后来也是崔先生你抱着、抱着——”她两眼泛红,放下手,“好,你既说我没廉耻,我便没廉耻给你看!崔先生不要,欢喜我郑菀的人多了去。”   “你敢。”   “我有何不敢?”郑菀欲掰开他手,“我便找他们做你上回没做完——”   “唔——”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崔望猛地亲了上来,他用一只手卡住她的下巴,虎狼一般攫住了她的嘴唇,狼吞虎咽一般吞了进去。   郑菀的唇被他吮得生疼,伸手推他,双臂却被牢牢地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她“唔”了一声,趁崔望沉醉,一口便咬了下去,毫不留情,可直到唇间尝到了铁绣味,崔望依然不曾放开她。   他吮着她,直到郑菀反抗力度渐渐弱了,才抬头,唇间染血,玉作的脸上眉目漆漆,森然一片:   “谁敢碰你,我便杀谁。”   到此时,少年剑君骨子里的杀性,终于露了出来。   郑菀捂着唇,眼泪扑簌簌地落:   “你——”   “他没死,不过——”   崔望温柔地替她揩去泪水,声音却是冷的,“再叫我撞见,我的剑便不听话了。” 第19章 疑心生   偌大的海棠花林,只剩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树坑,满目疮痍。   郑菀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却还在拼命点头,生怕他当真提剑去杀了太子。崔望放开她,转身便走,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回头,眼神纳闷:   “不走?”   郑菀似才回过神,跟着走了几步,突然破涕为笑。   “笑什么?”   崔望瞥了她一眼,小小的巴掌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长睫湿漉漉的,唇角染了血,倒像是突然多了层血色。   “崔望,你是不是嫉妒?”   郑菀看着他笑嘻嘻地道,她负手倒退着走,笑声清凌凌的,便像是三月化冻的春水,干净又轻快。   “嫉妒?”   崔望停住了脚步,“何谓嫉妒?”   郑菀一噎,转念一想这人从前往后都只抱了一把剑过活,冷清的一点没人气,哪里懂这些活人的毛病。   “罢了,不说这个。”   反正她目的也达到了。   崔望既对她做了这等事儿,自然不会放任她不管,打蛇随棍上便是。   郑菀环顾左右,四面看去,墙砖瓦都有定制,不像是一般人家。“这是何处?崔先生你坏了主人家的海棠林,得赔。”   说曹操,曹操便到。   一个灰扑扑粗麻衣腰结绳的粗仆鬼哭狼嚎着穿过前方月亮门过来,见崔望便是倒地一拜:“国师大人,不知是哪儿来的小毛贼,将您昨日才种下的海棠树给霍霍了啊!”   郑菀:……   她仿佛觉着头顶飞过黑压压一群乌鸦。   忍不住笑:   “是啊,哪来的小毛贼,竟敢坏了国师府的风水。”   粗仆这才发现大人身边站了位俏丽小娘子,只觑一眼便不敢多看,心道若那上京第一美人郑小娘子要有这位一半貌美,想来也不至于一场痴心成了一场空,一边又想着国师大人也不像面上那般清心寡欲,那嘴儿……都咬破了哎。   该多激烈啊。   谁也不知这粗仆嘴上嚎着,心里打了这些个转,崔望更是直接走过他:   “让人来清理一番。”   “是是是,小的这便让人来情理。”   粗仆趴地上,只听从来冷得跟冰块一样的国师大人居然有耐心陪着小娘子从里往外走,字也不一个个地往外蹦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听出了一点温和。   粗仆叫自己的想象吓得兀自抖了一下,好不容易将方才的感觉抖落,自去对着被拔空的树坑发呆:莫不是哪路神仙经过,实在瞧不得海棠花,才顺手将这些拔了?否则,怎能这般整整齐齐的?   “崔先生——”   郑菀随崔望走出月亮门,绕着小湖走,才走没几步,突然停下脚步,“菀娘明日可能来你府上?”   崔望默了默,郑菀见他不答,便又拿手去揪他袖子,还摇了摇:   “崔先生~~~”   声音荡起,甜得粘牙,崔望迫不得已“唔”了一声。   “那说定了哦。”   郑菀笑眯眯道,眼睛又弯成了一弯月牙儿,“菀娘明日还想看海棠树,好不好?”   崔望这才抽回袖子:   “去燕春园。”   方才汹涌的情绪如潮退一般散去,却总残了那么一点儿涟漪在,崔望看着她嘟起的唇瓣,鬼使神差地伸出指腹替她揩。   郑菀只觉得嘴唇被他揩得疼。   崔望的手指也跟玉雕的一般,指骨修长、骨节分明,偏偏带了茧子,一点没看着舒服,蹭得她不太舒服,便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疼。”   崔望锢住她:   “别动。”   垂下的眼眸显见又有暗流涌动,郑菀立刻不敢动了。   如今的崔望便是火药桶,还是莫要刺激他了。   小娘子嘴唇被揩得殷红,却乖得很,一声不出,只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诚挚地瞧他,眼里俱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崔望一哂:   “莫要再用桃花笺。”   “那桃花笺是我亲自做的!”郑菀连忙表情,愤愤道,“太子那些,早在他退亲时,便叫我一把火烧了!”   崔望不置可否,也看不出信没信,只是长臂一揽,郑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又到了梨落苑,离梨迦亭不远。   “以后莫要提‘太子’二字。”   他垂头对她道。   “为何?”   郑菀虽然知晓,连门房养的大黄狗都知道占地盘,可也没想到,崔望叫那情蛊催发的性子竟如此霸道,连句话都不让说。   “我不欢喜。”   自郑菀国师两人前后脚走,容沁在亭上便顽得兴趣缺缺,熬过了小半个时辰,远远见亭下一对人儿打扮分外熟悉,正欲凑近瞧一瞧,却听耳边怀王折扇一打:   “本王看那人怎像是国师?”   越瞧越像。   不说国师大人那气度凡间少有,便是那身高亦是鹤立鸡群,来来去去的儿郎里,便没一个比他高的,再说那宽袍……   “是国师!”   怀王折扇一合。   容沁却死盯了国师旁边离得甚是亲昵的小娘子,心中巨震。若要说整个上京除了阿耶阿娘,她最熟悉谁,那必定是郑菀无疑。   “县主,那、那是菀娘?!”   蒋三娘子替她答出了话,凉亭中人面面相觑,“不是说,菀娘将国师大人得、得罪死了么?”   晋王乐呵呵道:“这你便不懂了,男女之间,相敬如宾的,那叫搭伙过日子,换哪个都成。这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动不动折腾一番,上一刻生死仇敌,下一刻难舍难分、谁也离不了谁的,才叫情,叫爱。”   容沁脸都黑了。   容怡却高兴得不成,伸手朝下招:“菀娘、国师大人,一会宴便开了。”   郑菀抬头,也跟着晃了晃手,露出一口白牙:“亭主,就来。”   眼见崔望要走,她揪了他袖子,告诉他:   “晋王以前为我作了首诗。”   其实上京城里,稍微会掉书袋的年轻郎君们哪个没为她作过诗?   崔望收回袖子,抬脚拾级而上:   “走罢。”   郑菀这才提起裙摆跟上。   ——   燕春园一宴后,上京所有人都知道,国师大人与郑家怕是要重修旧好。   国师大人这般冷若冰霜、对万事万物都无甚牵挂之人,竟能耐心地与郑小娘子游了一日园,傍晚又派人好生送回——   可见之前传得沸沸扬扬,什么一厢情愿,痴心错付,全是假的。   事实的真相便是:郑家攀上了另一株高枝,要鸡犬升天了。   宴会当晚,多少小娘子捂着被子,为这春闺梦里人好生哭了一大场,郑小娘子头上顶的仇恨,又多了。   不过她不在乎,第二日便乘着车架欢欢喜喜地去了国师府。   第三日。   第四日。   第五日。   ……   日日如此。   国师府原本只有几个粗使仆役,全是男子,为了她,竟也聘了几个女使,偏郑小娘子跟护犊的老母鸡似的,专挑丑的、胖的、老的留下来,年轻漂亮的一概找茬给剔了出去。   这事儿,一传出去,又是两说。   一说郑小娘子能做得了国师府的主,显见是未来女主人;二却开始道,还未嫁进去便如此善妒,可不是个妒妇?   国师苦也。   “崔望,你苦不苦?”   郑菀窝在木桶里,问门外笔直站着的崔望。   她这日日来,崔望也不知怎生想的,日日拿了一桶药叫她泡,不泡两个时辰不让起,郑菀泡了一月,只觉得骨头也轻了、皮肤也滑了。   倒是烬婆婆中途醒了一回,告诉她,这叫打熬,说她情郎为她打算着,是要叫她好生熬一熬身子骨,好为着后来做准备。   是以郑菀问了几回,从锯嘴葫芦里问不出所以然干脆也不问了,只乖乖泡。   崔望不出意料,又没答。   郑菀到时辰便由崔望派的两个木傀搀出来,只是今日……她眼珠子转了转,故意踩到一圈水渍,“哎哟”一声滑了下去。   木傀到底是木傀,关节还不灵活,没拽住。   郑菀闭着眼睛等,果然等到一阵风,崔望一把抱起她,抬手卷起木质屏风上的一件大袖衫匆匆卷起,面无表情地看她:   “木傀扶着你。”不会倒。   郑菀嘟了嘟嘴:“喏,踩水上了。”   她看着他红红的耳朵尖,忍不住伸手摸,细白的胳膊一伸出来,便叫他往里塞,郑菀悻悻道,“崔望,我上次把那个小桃花给遣了,你是不是生气?”   两人现下的关系很奇怪。   没说开,不是未婚夫妻,崔望把她当所有物,不让旁人碰,也不叫旁人看,泡药浴时,连镙黛都不许进。   而郑菀呢,不是女主人,形似女主人,跑来当国师府的主,崔望也随她。   “小桃花?谁?”   崔望蹙着眉,将她抱到了碧纱橱后的软塌上。   正要起身,却叫郑菀一双臂膀捞住了脖子,芬芳柔软的女体攀附上去,连着香气搅得他神魂不稳,崔望感受着体内一波又一波陌生的情潮,不做声。   “那你不生气喽?”郑菀一脸不快,“谁叫她看你的眼神,便像狗看骨头的眼神一样,我不欢喜。”   “随你。”   崔望从不在乎这些,随手捏了个诀替她将头发蒸干,在郑菀吵嚷着没抹香膏时,又替她将一旁的香膏拿来细细抹上。   郑菀舒适地躺着,只觉惬意。   谁能想到,冰冷的剑君还有如此温柔细致的一面——阿娘说的没错,男人需要调教,多撒一撒娇,流几滴泪,他便受不住了。   可惜不论她百般引诱,除了那日的一个吻,崔望便不肯再主动了。   郑菀看他招来木傀服侍自己穿衣,自己却目不斜视地站到一旁,忍不住可乐:“崔望,我穿好了。”   崔望这才正眼瞧她。   女子刚泡过浴,白馥馥的皮肤泛着一层浅粉,如今披了一层艳红的轻纱,天渐热,换了素纱单衣,内里的玲珑曲线被勾勒得一览无遗,他眉一蹙:   “在外莫要这么穿。”   郑菀觉得奇怪,低头看了看自己:“容怡她们都这么穿的。”   很是美。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郑菀不搭理他,她欢喜如何穿便如何穿。   下榻踩着软垫跑到崔望面前,仰着头道:“今日我生辰。”   “你待如何?”   郑菀只觉他那双眼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不过,仍是要说的:   “你许我一个愿。”   崔望看着她:“何愿?”   “唔,暂时想不到。”郑菀眼珠咕噜噜转,“等我想到了,你再让我如愿,如何?”   崔望嘴角勾了勾:“过时无效。”   郑菀摇头,只作不肯。剑君素来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便是誓,从不食言。她得一个愿留在手里保底,万一事有不谐,好歹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应了我嘛,好不好。”   她又去揪他的袖子,摇来摇去,声音又娇又甜,像吃了蜜。郑菀见他不为所动,又踮起脚尖,扯着他弯腰,在他冰冷的唇间碰了碰:“好不好?好不好?”   “好。”   崔望喑哑地推开她,眸光沉沉,像是要吃了她。   郑菀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说好了,拉钩钩?”   拉完勾,才送人出门,崔望的脸便沉了下来。   “老祖宗,查明白了吗?”   识海里浸得一身湿的老祖宗仰天躺在水面上:“你让老头子查什么查?”   “情绪不对。”   崔望道,“我见她笑,便心中欢喜,如百花盛开;见她哭,便手足无措,如坠深渊。见她对旁人笑——”   “就想将那人切八段,下油锅滚一滚,是不是?”   崔望听自己艰难地应了一声“是”。   “傻孩子,这都是爱啊。”   老祖宗幽幽叹了口气,“爱,让人不像自己。”   “是……吗。”   雨,悄悄地落了下来,打在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树上,滴滴答答,花瓣零落一地。 第20章 万念起   “小娘子,前方路堵,过不去了。”   马车还未到府,便叫车夫“吁”地一声拽停了。   郑菀远远地听前方人声鼎沸,忙叫镙黛打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荣和巷一整条道都给堵了,二驱、三驱的车架有一溜算一溜地全堵在巷口,慢悠悠地排着队往里进。   “这是谁家在办喜事?”   能住荣和巷的,哪一个不是上京城的贵人?可也没哪家贵人有这等气派,能叫这些车架全都乖乖排队。   “小的去打探打探。”   车夫跳下马车。   镙黛却垫脚朝外探了几眼,半晌,突地一拍额头:   “小娘子,您瞧,那褐衣短打是不是小路子?”   郑菀定睛一看,可不是?前边主持秩序的确实是自家府里车马行上人,年轻活络,早上还给她套了车。   这时车夫已经带了消息回来:   “小娘子,这些人都是来贺您生辰的。”   “贺我生辰?”   可郑菀分明记得,自己几日前便与阿耶、阿娘商量过,今岁的生辰不大办,便自家几个吃碗长寿面便得,压根没在外支应过一声。   “说是这些个贵人自发来贺。”   车夫上了车,一拽缰绳,“老爷吩咐,让小娘子您从角门走。”   所幸郑菀的车架停留不久,不一会便顺利绕到了角门,果然事先有人在角门等,开了锁链放人进去,沿抄手游廊一路过去,才近抱厦,便听正房内爆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极是热闹。   郑菀还听到了自家三舅母的大嗓门。   “嬷嬷,今日都来了谁?”   领路的是王氏身边的嬷嬷,殷勤地道,“晋王、怀王一家都来了,大长公主、容怡县主,还有楚国公、镇国公、梁国公、柳家、王家……上京城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太、太子殿下也来了。”   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前。   “哟,瞧瞧,今日这寿星公来了。”   王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见郑菀过来,忙招手唤她:“菀菀,来见见诸位夫人,她们可都是专程为你贺生辰来的。”   郑菀注意到了缩在角落一脸不情愿的容沁和蒋三娘子,生辰叫人打搅的不快顿时消散了。   仇人不开心,她便开心,郑菀笑得眉眼弯弯,盈盈福身与人见了一礼:   “见过诸位夫人。”   “果真不同凡响。”   容沁在一旁听一帮人将马屁当不要钱的一样吹出去,脸又黑了一层,再见郑菀洋洋得意,骄傲得便跟圣主白露园里圈着的那只五彩尾雉大鸟有得一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偏偏——   “倒是好命。”   蒋三娘子嘟囔了一声。   “你要羡慕,也可以去啊?”容沁不爽快,便不想叫别人爽快,“不过也得看看国师大人看不看得上你这张脸。”   “你——”   蒋三娘子气结,转过头不说话。   郑菀应酬完了这边去那边,在一众的交口称赞声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不,更甚从前,在她最春风得意的过去,也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人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生怕惹她一点儿不快,将她从头夸到脚,再从脚夸到头,直夸得她通体舒泰。   郑菀承认,好话让她快乐。   她便爱这些浮夸、虚荣,可也没忘记,眼前种种不过是海市蜃楼,没了崔望,便什么都没有了。   而她现在有了崔望——   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菀娘、菀娘!”   容怡打断了郑菀的思索,她一看是容怡,神色缓了缓,声音放柔:“何事?”   “我阿娘让我将这个与你。”   容怡将一张折成三角的符递来,“她特地从兴觉寺请来,你一个,我一个,保姻缘的。”   说到“姻缘”,容怡一张脸红扑扑的。   郑菀没忍住捏了捏她脸,等接过姻缘符时,抬头看了眼大长公主,见她已恍若无事地转过身去,便打算借更衣回房,却听前院一位小厮倒腾着腿儿气喘吁吁地赶来。   “国、国师府送来贺仪!”便在众人大喘气时,小厮又喜气洋洋道,“首辅大人正陪着国师大人亲自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   前方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个个锦衣华服,偏正中那人格外不同,他穿了一身雅致素净的竹青长袍,通身无物,明明最简朴不过,却叫人完全挪不开眼去。   他大步而来,眸光峭冷,便似神山尖尖最冷最寒的一捧雪,一眼便能叫人冻了开去,偏移开落到某一处时,那冷如霜雪的眼眸弯了弯,在一瞬间化成了一汪水。   柔而软。   众人不由顺着他的视线过去,在尽头见到小脸红扑扑的郑菀时,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本该如此。   “贤侄啊——”   郑斋对着这人,还是有些心虚的,论起来,他们郑崔二家的婚约是从他爷爷辈传下来的,无奈到他这一辈,两边都只生了个带把的,只好延续到下一辈。那时,崔家败了。他怎么可能舍得娇滴滴的女儿嫁到那般清贫的人家受罪,直接便找了个理由将人赶出去了。   谁能料到,经年以后,这些竟会变成这般?   “过去种种,都是我的不对,你若要怪,便怪我,菀菀那时尚小,还不懂事——”   崔望却已经迈进门槛,直直走到了郑菀面前,一掌朝她摊开:“凤佩。”   郑菀迷迷瞪瞪地随他,伸手将压裙的凤佩取下来交到他手中。   崔望合掌,只见一股白光倏地从他掌中迸发,刺得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滴血。”郑菀只觉指尖一痛,一股小旋风便带着她红色的血液冲入了凤佩。   “崔望,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好奇地踮起脚尖瞧。   崔望凝神汇聚,元力一振,突见一只凤凰从凤佩中一冲而出,绕着天际与不知何时而来的火龙嬉戏,周游一圈又俯冲下来,沉入方才的凤佩里,消失不见。   房中人人匍匐拜倒:   “神迹!神迹啊!”   崔望替她将凤佩用鲛丝系住,挂于颈间:“此物名为‘凤珑’,采流照之华、凤羽之精而成,你佩此物,不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来寻你。”   郑菀忽而想起过去心悸时,握着凤佩便得以纾解疼痛的情景。   这般说来,不独他的龙佩,她的凤佩也有殊异?   梦中崔望被她打了板子后,龙佩掉地上碎了,正巧血滴于其上,让崔望滴血认主,得了一法天,那法天中,便有那一道开天劈地的青源剑气,更有崔家那神通广大的老祖宗,从此后一路指点迷津,兼插科打诨——   他那修真界人人觊觎的无垢琉璃体,也是叫这龙佩遮掩过去的。   所谓“凤珑”——   若当真是龙佩的一对儿,当不至如此鸡肋才是。   老祖宗在崔望的识海里翻来翻去、翻来翻去。   “小望望,把“凤珑”给她认主,以后她再对别人起了心思,便会第一个叫你知道,你好赶去斩了情敌,是也不是?”   “脏,心真脏。”   郑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凤佩,嘴角翘了起来:   “崔望,你真好。”   崔望一抿嘴,眸光竟有些笑意,郑斋引他去一旁入座,郑菀朝他做了个“去去便来”的手势,假托更衣,去了正房左侧的耳房。   她不怕崔望偷看。   他不“发病”时,向来是很得体的。   镙黛将门合上,便退守一边。   郑菀从香囊里取出方才容怡给她的姻缘符,缓缓神,用剪子剪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搓得细细的蜡丸展开,只四个字:   “柳依逃了。”   郑菀倏地站起,下意识要去找大长公主问个清楚,定了定神,才又重新落座。   当日梅园安插人,全靠大长公主,加上这回,已经麻烦她良多,不宜再逾距了。   无妨,郑菀将纸条在蜡上烧尽,认认真真地盥洗,更衣完便又出门,才踏上走廊,便听廊上有人在提太子与柳家的亲事。   “……柳家家风清正,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是好的。”   “可我怎么听说,前阵子为着死了一个姨娘的事儿,他们家那个庶出闹得欢?就、就那脸上长红瘢的!”   “也是柳夫人心慈手软,那庶出不懂规矩闯了宴,二娘子还特地禀了太子将太医请去瞧了,可谁能挣得过命呢?没几日还是一蹬腿死了。偏那庶出的非说是柳夫人下毒戕害,把那柳大人气得啊,直接找了媒人远远地发嫁出去,走了快小半月了都。”   “话说这人真是——”   有人压低了声,“叫柳夫人害的?”   “一个妾罢了,天生福薄命贱,怎能怨旁人?”   郑菀若有所思,正欲往前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温柔和缓:   “菀娘,我有话要对你说。”   郑菀扬眉,转身果然见是太子。他一身白绸金边的宽绸,头戴金冠,脚踏皂靴,颇有些翩翩风度,只是胡子有些时日未刮,倒显出格外的一股落魄忧郁。   “何事?便在此处说好了。”   “孤、孤……”他近一步,便见郑菀往后退一步,只得摇头苦笑,“只是想与你说一说,心中烦闷。”   “殿下若烦闷,不若找柳二娘子。”   “那佛口蛇心的女人?”太子哼了一声,“连自己妹妹都要戕害,亏得……”   郑菀精神一振:“殿下是何意?”   “我前日苦闷,去西郊围场打猎,救了一人,你道是谁?便是我那好未婚妻的庶妹,这般可怜之人,她竟要派人将她——”   “柳三娘子?那她人在何处?”郑菀满脸天真。   “我怕她一个人呆着出事,便带来了此处。”   正房内,崔望站起了身。   郑斋只觉得方才还暖融融的房间,突然变得冷嗖嗖的,喊人加火盆的功夫,方才还在叙话的年轻郎君竟然不见了。   崔望看着不远处那对言笑晏晏的男女,只觉得心里那块地方,叫人堵上了一块千年玄铁,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国、国师大人——”   正欲向前,身前却蹿出来一个白衣女子,一双眼瘦得都鼓出来了,还戴了一块面纱,不过这面纱,对崔望没甚用处罢了。   “滚。”   崔望冒出来一个字。   “国师大人明鉴!您以前,是不是送过别人一支簪子?”   这人跪倒在地,呜咽着将怀里藏了一路的白锦帕子拿出来,摊开,鸡血石碎粒闪着光,‘崔’字赫然其上。   崔望果然被引了注意力。   “我、我在石舫上捡到,此物明明是我前日典当出去……我、我猜想,国师大人便是那日我在首辅府门口捡到,送去医馆诊疗之人,对也不对?”   “抬起头来。”   柳三娘子果然颤颤巍巍抬起头来。   “咦?”太子瞧见,“三娘子,你拦国师大人作甚?便有冤屈,也该找你父亲才是。”   郑菀心里咯噔一记,转头,却见崔望垂目看着地上纤纤弱女,一张脸神情难辨。 第21章 还因果   走廊上一时陷入了死寂。   唯有不远处正房内传来叙叙谈话声,不是在称赞郑菀“才貌俱佳”,便在称她“福运双全”,幼时便可为父亲示警避祸,现下又如何如何……   郑菀心道,当真讽刺。   若如此殚心竭虑方叫“福运双全”,倒不如将这名号送人。她缓了缓神,徐徐走到跪地的柳三娘子身前,与崔望并排而立。   崔望这才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皆不作声。   倒是太子犹豫一番也抬脚过来,柳三娘子毕竟是他带来之人:“三娘子,你不在偏厅呆着,来此为何?”   “臣、臣女来、来向国师大人道明真相。”   柳三娘子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待视线触及崔望身旁女子,忍不住闭了闭眼,可这惊鸿一瞥,也够她瞧清楚了。   当真是极美的一个人儿,雪玉一般,偏脸上神气活现的,与她这等残贱之人完全不同,高高在上,又……咄咄逼人。   可思及回城一路的艰辛,被围追堵截的惶恐,柳三娘又感觉到愤怒,愤怒完了,又不甘。   谁能想到,这般华美高贵之人,竟会行此下作之事?   “什么真相?”   太子又问。   “殿下,臣、臣女向您撒了谎,追杀臣女之人,不是臣女的二姐姐,而是另有其人。”柳依朝太子服了一礼,又端端正正捧着那方帕子跪回崔望面前。   “此物乃臣女在石舫拾到,若没看错,当是当初我为救姨娘典当了的簪子。”   崔望沉默地看着那捧碎了的鸡血石,谁也看不出,在那一刹那,他想了什么。   郑菀觑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周遭仿佛一下子冷了许多,她才从暖融融的更衣室出来,竟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这一寒颤打下去,才感觉好了些许。   不过这柳三娘子倒是抖得很好看,瑟瑟若风中之叶,楚楚似无根飘萍,郑菀觉着,要论扮可怜,她恐怕会稍逊一筹,起码要让她学这随时随地下跪的谦卑之态,比打杀她还难。   脑中一阵乱七八糟,却不耽误郑菀伸手将那包帕子从柳三娘子手中抽了:   “竟是在你这里,倒叫我寻了许久。”   “崔望,可还记得?”   她笑眯眯地晃了手中之物,亲昵道,“这帕子还是你给我的。”   崔望沉默地看着她,一双眼里,仿佛有暗流涌动。   郑菀却已经回过头去,眉眼带笑道:   “柳三娘子,今日是我生辰,念在你将我旧物归还,我便不与你计较你擅闯郑府之事啦。”   “国师大人!”   柳三娘子却理也未理她,好似认准了崔望,倒地便拜,“臣女有冤,愿与郑小娘子对质!”   崔望垂目看着,此人瘦骨嶙峋,面容罩于白纱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许是因生活不顺,眸中多有愁苦,此时还夹了怨怼。   他瞧着,竟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如春波潋滟,明媚生动,那里总充满了灿灿朝阳。   “奇了怪了——”太子插了一句,“有冤,自有京兆尹与大理寺受理,你找菀娘对质作甚?”   “如今郑小娘子贵不可言,京兆尹与大理寺如何敢受理?”   柳三娘子苦笑道。   郑菀知道,自己再不出面,恐怕真要坐实了心虚了。   她让自己眼睛睁得更大更无辜些:“三娘子,你要对什么质?”   “自然是有的。”   “第一,我姨娘缠绵病榻许久,方子自有定例,为何大夫突然指定要一味极珍之药,害我不得不当了簪子?”   “第二,我当了的簪子,又为何兜兜转转到了郑小娘子手中?”   郑菀奇怪道:   “一支簪子而已,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怎么你空口白牙的,我的便成了你的?”   “这‘崔’字我认得!明明是我典当出去的东西!”   柳三娘直起了身子。   “天底下,姓崔的又不是一家,”太子看不过眼,一个小小的庶女也敢欺到堂堂郑家来,帮腔道,“郑家当年知交天下,一支簪子,有何稀奇?”   “可这簪子是国师大人与我的,意义不同!”   柳依抬头,看着国师大人,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当年郑小娘子将国师大人打得遍体鳞伤,是我将国师大人送去了医馆诊治,因诊费不够,还用了一对儿银芽坠作抵,临别时,国师大人便赠了我这支簪子。”   “郑小娘子使伎俩骗了我的簪子,假借我的名义与国师大人交好,……因心虚,便想将我远远地嫁了,还将我姨娘给害了!我如何不冤?!”   “你这人当真好生奇怪,”郑菀攥紧了拳,气得泪珠儿在眼眶里转,心道你会扮可怜,她还会扮天真呢。   “你自己姨娘死了,怪到我身上作甚?”   柳三娘子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事实便是如此。   所以她才千方百计地摆脱送嫁之人,一路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地回来了。可回了城,却听满城都在传国师大人与郑小娘子郎才女貌、如何相配的消息,宛若剜心刻骨。   这本该是属于她的荣光。   国师大人那般温柔相待的,也该是她柳依,而郑菀却鸠占鹊巢,偷取了属于她的幸福。   “求国师大人做主!”   她此时,也只敢将一腔希望全数寄托在面前之人身上。   郑菀也转过头,习以为常地去拉崔望的袖子:   “崔望,你信我。我未——”   谁知还未碰到,便叫一股劲儿弹开了,柔软的绸缎滑过她的指尖,带起一阵风,这风刮得她指尖生疼。   “崔望——”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不信我?”   几乎在一刹那,泪珠儿便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她说我假冒于她,你便信了?崔望,我问你——”   郑菀一向知道如何将假话说的漂亮,三分真里掺着七分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叫人摸不透才好。   她道,“我可曾说过,当年是我救了你?”   崔望垂目望着她,小娘子鼻尖红红,脸颊却比得院中的梨花还白,泪珠凄然,当真是好不堪怜。倒叫他想起了玄苍界的雪玉兔,生就一副乖巧模样,偏生爱吃肉。   “不曾。”   “既然不曾,何来假冒?再者,我如何会知晓当初你二人的私隐?什么鸡血石,什么信物——”郑菀将帕子一抖,一粒粒鸡血石全落在了地上,又将腕间的金花链给解了扔到地上,用珠履碾着,“谁稀罕谁带去!”   声音带了哭腔,如不小心受了创的林间幼鹿。   太子在旁,只觉得仿佛一颗心,也随着她的泪碎成了一瓣又一瓣。他见过的郑菀,从来是恣意昂扬、神气活现的,哪里有这般女儿柔弱?   忙快走几步,将她护在身后:   “是孤错了,竟把狡狐当做了无害的兔子带来此处,累得菀娘伤心。”   “柳依,若依你所说,菀娘为抢你功劳,不吝于杀你姨娘,为何不一并将你也杀了,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何苦兜着圈千辛万苦安排一出又一出的大戏,只为送你远嫁出京?”   郑菀从前此后,再未有一刻看太子这般顺眼,再看那崔望,又是木头般不言不语,气不打一出来,干脆睁了一双“仰慕”的眼睛,认真地对太子道:   “殿下,今日若不是你,菀娘便要被人生生冤死了。”   气死你。   郑菀心道。   “菀娘,莫怕,有孤在。”   太子心中澎湃,正拍拍她肩好生安慰,却不知哪来一阵风,方才还在身后的郑菀不见了,再看去,便见她叫国师提到了身后。   而国师,那张本就面无表情的脸此时便像千年的雪万年的冰,一眼看去,都快将人冻住了。   太子生生打了个颤,想到之前的一剑一掌,嘴边的话转了一圈,与那万丈豪情一块给噎回去了。   “你拎我作甚?不是不信我么?”   郑菀捶他,意欲摆脱他的钳制。   “莫动。”崔望冷冷道,“再动,我便砍了你那前未婚夫李锦的左臂。”   李为国姓,李锦正是太子的名讳。   郑菀吓了一跳:“殿下并未碰到我。”   “所以他左臂还在。”   崔望将她箍在身后,才转过身,对着迤地之人道:   “你姨娘之死,与她无关。”   声音清冽凛寒,仿佛瑟瑟的风刮过这一地的春光,这是自郑菀过来时,他为她说的第一句话。   郑菀满意地笑了。   柳依姨娘自然不是她下的手,至于是不是枉死,她没兴趣知道,只是因势利导一番,将人送出京罢了,这大约是属于……   那么一丁点儿还存在的微末的良心。   倒是崔望能这般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她听了很是欢喜。   可很快,她的欢喜便打了折扣。   她听崔望又道:   “不过,你当初救我亦是事实。”   “我许你一个愿。”   柳三娘子本以为此行已是失败,谁知柳暗花明,竟不需自己多加争辩,大人便信了自己,忙匍匐下去:   “三娘子别无所求,但求能常伴大人左右,为奴为婢也使得。”   “哼。”   郑菀气哼哼地转过头,眼珠子一转,又道,“那你现在便与我发个誓,说,以后万万不会靠近国师大人半步,若靠近,便是心存不轨,意图亵渎国师大人,如何?”   柳三娘子抖着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确确实实,对国师大人心存倾慕,这话不假……啊。   “说不出话来了吧?”   郑菀洋洋得意,抬手一招,叫家丁过来将人好生看着,“着人送去柳府,叫柳大人好生管教管教自家闺女,莫要叫她再来骚扰国师!”   柳三娘子摇头不愿,哽咽道:   “国师大人,求国师大人体恤,家父最古板不过,若叫他知晓三娘子擅自回京,怕是再没了命去……”   郑菀才想到这一茬,面上便有些呆,若真这么送回去了,果真害了她一命是她理亏,可叫她这么留在崔望身边,她是万万不愿的。   而在她发呆间隙,柳三娘子却已经挣开家丁,膝行至崔望脚下,猛地磕头再拜:   “既小娘子不愿,我也不再求多,只求国师大人收容我几日,能带我去上界……也好。”   崔望看着她:   “你欲去我来之界?”   “是。”柳三娘子道,“既无法常伴国师左右,能学得一点儿本事也好。”   “也好。”   崔望道,“你救我一场,我还你一次机缘,也公平。”   郑菀发觉,世界兜兜转转,除了她没死,郑家尚完好,事情似乎又转回了原处。   院中和风煦暖,海棠遍开,一阵又一阵的风,和着丝竹琴乐吹入耳边,可她却觉遍体生寒。 第22章 不认识   国师府。   “你便在此处安歇,旁处莫要擅闯。”   柳依亦步亦趋地跟在崔望身后,好奇地左右探看,便是对着这样一张冷脸,心情依然好的出奇。   一马脸仆妇垂躬作揖守在一旁,半点不敢抬头,虽说府中常来的是另外一位小娘子,可国师大人往里边领人还是头一回,叫人不得不多作猜想:   “大人,这位小娘子……不知我等该如何称呼?”   “便叫我三娘子即可。”   柳依赧然道。   “见三娘子安。”   “若有他事,尽可吩咐下人去做。”   崔望颔首欲走,却叫柳三娘给叫住了:   “大人,三娘子头一回来府,感念大人恩德,能否下厨备些小食,请大人一块吃些、略尽心意?”   “三娘子您有所不知,”仆妇笑道,看来这位小娘子与大人还不甚熟悉,“大人一般不吃凡食。”   只除了那位小娘子在时,会陪着进一些。   柳三娘子一愣:   “倒是三娘无知了。”   崔望欲走,又给叫住了,再转身时,眉宇间便有些不耐:   “何事?”   柳依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   “若郑小娘子来国师府,可需三娘子回避?”   崔望奇怪地看她一眼:   “她去我处,你在此处。”不来。   “可我怕今日小娘子想起我便不豫。”   崔望想了会,才点头,“也可,她来时,你避避便是,莫要惹她不快了。”   仆妇在旁,心中便有些计较,看来这位的地位,还超不过郑家那位啊。   柳依一愣,面上便有些难堪,崔望特地等了等,见她再无话,才抬脚走了。   到书房时,已日落西山。   雨早停了,彩霞万里,照得一片海棠林如烟似雾,崔望看着出了会神,兴致便叫老祖宗给搅了。   “嗳,小望望,方才那时,你是信小三儿多些,还是小菀菀多些?”   崔望没吭声。   老祖宗又道:   “莫要装死,来,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说甚?”   “便说,是不是那顶顶漂亮的小姐姐叫你伤心了?”   “有甚伤心?”   “啧啧,瞧你嘴硬的,那方才识海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险些没将老祖宗我淹死,莫不是假的?”   崔望许久未吭声,最后竟是从乾坤囊中取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老祖宗一瞧:   “嘿,凡间的梨花白!就这粗劣涩口的玩意儿你也吃?哦,‘阿耶朝散回来,与我带了一壶梨花白,配上金丝馕饼,若你在府中,必是要请你吃上一盅,即是甘冽爽口……’,啧啧,还说没事?”   “按我说啊,要想知道小姐姐骗没骗你,拿你的朱果树测一测不就知道了?修道之人测不出,肉体凡胎还能测不出真心?”   老祖宗躺在识海上,双手枕于脑后,翘起二郎腿,哼起了小调,叹道:“没想到,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乖孙孙,有朝一日,竟也会害怕喽。”   崔望仰脖灌了口梨花白,酒液果然入口粗涩,可连吃了几日,他竟有些习惯了。   把玩了会壶口,他突然道:   “她哭了。”   “哦,所以呢?”   “我便也想跟着信了。”   崔望捂着胸口,表情奇怪:“便像此时,不过才提起她,我的心便跳得厉害,仿佛害了病。”   “我阿耶父死时未哭,阿娘死时,也才堪堪掉了几滴泪,便是遵母遗命去郑府提亲遭拒、挨了人板子,也无甚感觉,至多是身体不适,有些烦扰。可她一落泪,我这里便像钻进了一只虫子。”   很痒,很疼。   老祖宗难得听他大段大段地说话,一愣一愣地,半晌才道:   “傻子,你这是相思病!不是害虫子!”   “我就知道,你这是叫你师尊教坏了!什么狗屁道法,修得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告诉你,小望望,心能跳能动,能开心能伤心,那才叫人!”   “人都做不好,修个屁仙?!”   崔望不置可否,窗外月色已朦胧,他不再理会耳边的嗡嗡嗡,盘膝闭目吐息起来。   再过一月,他也该走了。   ——————   郑菀在府中踱了一会步,才将纷乱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她没想到,崔望竟然当真将柳三娘子领回府中去了,这也仿佛在她耳边敲了记警钟,告诫自己,莫要得意,莫要……纵情。   柳三娘子妄图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要看她肯不肯。   “小娘子,该睡了。”   镙黛替她解了发髻,拿着篦子替她梳发,郑菀看着镜中美人,问她:“镙黛,若你是郎君,会欢喜柳三娘子那样的,还是我这样的?”   “自然是小娘子这般的。”   镙黛一脸天经地义,“那小小庶女如何与你相比?”   “可她心善,恭顺,忠诚。”   郑菀扁扁嘴,“你也不欢喜?”   “若要这等人,随便找个奴婢签了死契便得了。”镙黛不以为意道,“咱们府中这样的人便少了?依婢子看啊,还是小娘子这般鲜活的,才惹人欢喜。”   “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郑菀眼珠儿转了转,“你明日莫要叫我起床。”   “可——小娘子不要去国师府?”   “我便试试,那木头来不来找我,不来找我,说明他不吃我这套,我便换套恭顺的法子,若来找我……我得摆明车马,让他知道,我不高兴。”   阿娘不高兴了,阿耶便要割地赔款,赔礼道歉。   郑菀果真睡了个天昏地暗,第二天起床时,已近巳时,镙黛哭丧着一张脸:“小娘子,国师府没来人。”   郑菀坐了会,突地敲了下枕头,才怏怏爬起,她怎忘了,少年剑君,可是天生的无情道种,叫他折腰,比登天还难。   便在此时,却见胭脂兴冲冲过来,门外仿佛还站了一人,俊俏挺拔,若昭昭旭日,耀得她这闺房,都成了金殿华堂。   “小娘子,小娘子,国、国师大人亲来了!”   郑菀愣了愣,猛地将脸蒙到了枕头里,慌忙朝外摆手:“不许他进来!叫他去花厅等。”她脸未洗,牙未净,不活了!   崔望在外难得勾了勾唇,在侍女们惊艳的眼神里,当真去花厅等。   两杯茶过后,郑菀才期期艾艾地过来:   “今日……起晚了。”   “知道。”   崔望点头,起身,“走罢。”   “去何处?”   “国师府。”   郑菀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去。”   “为何?”   “三娘子在你那儿,我去作甚?”   郑菀气鼓鼓地别过头去,她倒想看一看,崔望对她的容忍底线在何处。   “别耍孩子脾气。”   崔望倏地冷下脸来,“药浴不能断。”   “那也不去,”郑菀眼里含了两包泪,滚啊滚,“你既带她回府,还来理我作甚?”   “即便是与你不清不白,我郑菀要重新寻一个夫婿,也是不难!”   郑菀越说越有劲儿,无视他眼中突起的漩涡,“你与她亲亲蜜蜜,我便与旁人亲亲蜜蜜,你亲她,我便去亲旁人,太子、晋王、怀王,他们必不会拒绝我!”   “郑菀!”   崔望闭了闭眼,又睁开,转而看向花厅博古架上的一盏青花瓷瓶,“莫要挑衅。”   “你凶我!”   郑菀指着他,两滴在眼眶里的泪果然滚了下来。   “我想了一夜,睡不着。我怕你会对她做,做与我一般的事儿,怕你跟亲我一样亲她,也跟抱我一样抱她——”   她哭得安静而汹涌,倒像是真的伤心了似的。   “你还答应了,要带她走。我呢?”   终于问了出来。   崔望定定地瞧着她:“自然也跟我走。”   “可我阿耶阿娘也在此。”   郑菀只摇头不肯,见他不说话,又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看他:“崔望,你将我阿耶阿娘,也一同带走,好不好?”   “界门一次至多只容四人通过。”   “那你分两趟,好不好?”   崔望看着她:“此界为无元之地,界门至多再用一次,便要崩塌。”   “那你便把柳三娘子放下罢。”   郑菀天经地义道,“你治好她的脸,不也是一场机缘?”   “不成。所谓因果,当是对方所求。”   郑菀气得转身,她才不管什么因果不因果:   “那你莫管我,不论如何,我都是要与阿耶阿娘在一块的。”   “你走了,我便嫁人。”   有细散的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到她晶莹剔透的皮肤上,为她添了层柔软的光晕,将那黑漆漆的瞳孔,也映成了琥珀色。   崔望扯住她胳膊,手上用了点劲儿,叫郑菀打开了:   “疼。”   不过一会儿,郑菀已经拗过劲儿来,办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不成,她便叫人偷偷绑了柳三娘子,等他们走了再放出来便是。   “算了,去泡药浴。”   她愤愤地道,将手搭入崔望掌里,果然不到十几息,人便已被他带到了国师府。   泡完药浴,郑菀找了一圈,才在海棠林找到调息修炼的崔望,她也不管:   “崔望!我饿了。”   崔望睁眼,拂袖,郑菀面前便出现了一碟子红果子,鲜艳欲滴,倒像是刚从枝头采摘下来的,她咬了一口,体内便有一股暖流在缓缓地淌。   她随手拿了一个,便往崔望嘴里塞:   “很甜,你吃。”   崔望眉眼间难得绽现了一丝笑意,见她嘴角沾了发丝,伸手替郑菀摘了去。   柳三娘子远远看见这一幕,竟是愣了,她从未见过那高高在上之人何时露出过这等模样,这般……平易近人。   她狠狠地攥紧了手里的海棠花,耳边突然想起门房小赵的话:   “哦,这海棠林啊,是国师大人亲自栽的,郑小娘子想看,也就一夜的功夫,就给栽上开遍了,您瞧,色色不同的,美不美?”   美,当真美极了。   美得叫人想抢过来。   郑菀远远见她,便是狡黠的一笑,拉过崔望亲了亲他脸颊,“崔望,你欢喜柳依吗?”   “柳依?”   崔望摇头,“不认识。” 第23章 起风波   自此后,郑菀便这般,日日入国师府泡药浴,从不间断。   柳三娘子通常都识趣避开,并不出现在郑菀面前,她便也不好继续做那恶形恶状之人,只能加紧时间与崔望培养感情,闲呆一处。   大多数时候,崔望都在修炼,她便伴在一旁,偶或无聊时便拖着他在上京四处闲逛,闲时赏花、忙时赏月,虚虚又过了大半月。   忽西北边陲有乱民起义,崔望辰时得了消息,午时不到,便提剑出了城。   到得傍晚,郑菀便叫一辆车架送去了宫中,参与所谓的庆功宴。   酒到中途。   容怡突然问:   “菀娘,国师说他几时回来?”   郑菀看了眼壁上的铜镂饕餮纹滴漏,酉时三刻,“还需一个时辰。”   宴上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乐声声,人人推杯换盏、醉生梦死,她却难得生了丝厌烦。   崔望在玉门关外提剑杀敌——而这帮人,人人都当他赢了,事先为他办起了庆功宴,连带着她这位颇受他“看重”的下臣之女,都成了比王座之上还要显达的存在。   “菀娘,你是不是……不大高兴?”   容怡小心地觑了她一眼。   郑菀的脸容本就白,此时被这红墙高烛一映,非但一点儿血色没染上,反倒白得更加惨淡,也因此,那双黑玛瑙似的瞳仁,越加黑沉沉的,瞅人一眼都像添了威势,倒叫容怡想起一人——   国师大人。   “无事。”   郑菀按了按小腹。   去岁及笄癸水没来,阿娘还叨咕说她晚了,今岁来了,便欢天喜地的,只她一人像平白挨了人一拳,时常涩涩隐痛,喝了红糖水用处也不甚大。   崔望还在这当口走了,上一月来时他用元力温养一番,她便好了,这次……倒是走得恰巧。   不过郑菀面色难看,也不全因了这癸水,还因此时而起的战事。   照书中所述,此时原该是她阿耶竖旗造反,如今“清君侧、诛妖邪”的旗子没人竖了,可造反的却另有人在,好死不死,正是当初流放地折腾死了她、又叫她阿耶择了脑袋的那位西北郡守。   仿佛除了她、除了郑家的命运产生不同,其他都照着既定的命运轮了一圈——   该死的,还是死了。   郑菀推测来推测去,只想到一个可能。   这世界是围着崔望走的,他这一“慈悲仁德”之剑不能不落,他需救助万民于水火,取不世功勋、涤荡尘境,是以,没了她阿耶,自然会有其他人顶上——   上界人管这叫机缘。   郑菀一边儿有点高兴,一边又有点儿不高兴。   她阿耶是不会死了,可崔望其人,再是于细处对她多加忍让,寻常连话都少,可大事儿上却从无让步,不论她如何歪缠,他说要带柳三娘子走,便一定要带她走——   只让她舍一个。   舍谁?   郑菀想,还不若舍了自己呢。   是以,崔望临行前,她还单方面地与他吵了一架,好叫他知道,她也不是任他捏圆搓扁没脾气的。   可当宫中车架过来,她还是得上车架,参加这专为他一人举办的庆功宴——   她便有点儿不高兴。   等看到门外进来之人时,便更不高兴了。   柳依竟然也被请来了,还穿了与她一样的衣裳,轻纱覆面,莲步款款。   大约是因同住在国师府、有一份不同于旁人的殊荣在,即便崔望在外对她多有冷脸,可举凡哪府办宴,请了她,必会请这姓柳的。   她二人,简直成了一对到哪儿脱不开的蚂蚱。   “暧,你瞧着菀娘那脸色了没?都绿了。”   “县主,还是您这法子好,动不了她,能叫她恶心恶心也不错。”   容沁看着郑菀那快能挂上两个油瓶的嘴,掩唇笑了笑:   “不过是多费些衣料钱罢了。”   她料想住国师府的这位小庶女没甚钱财置办衣裳,国师大人显然也不会是考虑这些的,只余郑菀,恐怕是巴不得她没衣裳穿,更不会替她说话了。   她便着人送几件与郑菀新作衣裳相像的去,讨得这小庶女好一顿感激涕零,再在宴前专门提点她一番,好叫她照着她的吩咐穿,可不正好跟人撞衫了?   郑菀不是骄傲么,当朝顶顶贵的贵女,与一介庶女,在宫廷宴上穿一样的衣裳,可不是给她丢人了。   若在宴上与那小庶女闹起来,正好让国师大人瞧见,见弃于他,倒也是美事一桩。   只可惜,郑菀比她想象的要沉得出气,不过是冷冷瞥了一眼小庶女,便不再作声了。   “无趣。”   容沁自斟自饮了一杯,转头见太子又痴痴地看着人,自顾自往嘴里灌酒一副借酒消愁之态,忍不住哼了一声,   “太子哥哥,莫要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落人家身上了。”   “看一眼,少一眼罢了。”   太子落寞道。   “太子哥哥若继续这般,回头叫国师大人瞧见,还不知要生什么事端。”   容沁自己给人添堵,不过是些许小事,便是她郑氏菀娘有脸告状,恐怕国师大人也不会受理女儿家“撞衫”这等琐碎之事。   可太子这般便不一样了。   他明摆着是余情未了,惦念到人家屋里去了。   “孤还以为阿沁你天不怕地不怕。”   太子冷笑一声,近来怀王、晋王小动作频频,他惹了皇父不快,连遭斥责,心中本便不快,再听容沁此言,酒进得越发频。   “阿沁还怕死呢。”   容沁翻了个白眼儿。   “可那日孤见你,对国师大人也不是无意。”   太子幽幽地道。   “太子哥哥错了,试问这满大梁的待嫁女儿家,有哪个不倾慕国师这等人物?丰神俊朗,神可通天——”   便在这时,窗外一道雪白的匹练划过天际,带着万丈华光,穿透了一整个夜色。   宫殿内几乎所有人都抬了眼,往外看。   但见黑幕沉沉的夜,叫一道接天连地的白光划破,猛然暴起的光,几乎要耀瞎了人的眼睛。   郑菀不禁站了起来,几上的酒盅滴溜溜转了转,落到地上“啪”地碎了,酒液溅起,落了几滴在宫粉的纱摆上。   可谁也没注意到,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   她手心死死攥紧了颈间的凤珑,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在扑通扑通狂跳,一颗心仿佛叫人攥紧了,半天喘不过气来。   等喘过气,人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容怡在耳边轻声唤,“菀娘,菀娘……”   郑菀回过神来,脸越发白了。   镙黛问她:“小娘子,可是心悸又犯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尚且辨不清,只觉方才那一刹那,仿佛有剑光透体,她躺于那华光之下,被森然的剑意一剑取了性命。   地是冷的,荒野漠漠,血还温热。   “小娘子怕是魇着了,不若去更衣室略作休息。”   镙黛看她惊疑未定,面色惶惶,不由提议。   郑菀点点头,愣愣地任她牵着走,她……确实魇着了。   那一剑透体的力道太清晰太冷彻,让她现在还浑身犯冷,只觉得血都快冻住了。   烬婆婆在耳边“咦”了一声,半晌道:   “这般气运……怪道……”   郑菀精神一振,让镙黛将门带上,守在门外,急急将方才之事叙说一遍,问:“婆婆,可是上天与我示警?”   “你且与我说说,你那情郎去了何处?”   郑菀将他去平乱的消息告知了婆婆。   “这便难怪了。”她道,“他突破了,你与他心脉相连,受他影响,也入了迷障。所思所见,均是你最惶恐之物。”   “心脉相连?”郑菀一惊,“如何便心脉相连了?”   情蛊是同生,如何会……   “你这凤珑,与他那龙珏本便是一对仙器,放万年前,也是人人争抢之物,后来被一大能得去以仙人遗骨炼化,与他那妻子一人一对,只可惜……”   烬婆婆叹了口气,“不提这些,都是伤心事,等你得了润氺之精,正式踏入修道,自会知晓它的好处。”   “所以,因着凤珑,我便与他心脉相连?”   “是极,若你背叛,他将第一时间知晓。”   “若他欢喜上别人呢?”郑菀好奇地问,“我可能知晓?”   “等你修为超过他时,也可。”   郑菀恨恨地将梳子往桌上一撇:好生霸道。   “不过,你须得做好准备了。”   烬婆婆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时也命也。”   “此地为养育他之山川水土,他平乱一方,救下无数生灵,自有功德馈赠,他突破之力,引得山川共震,河流共鸣,连带着那死死压制的子蛊,也牵动着翻了个身。”   “也不知你情郎察未察觉。”   烬婆婆道,“小丫头,你……打算如何做?”   郑菀看着窗外,方才那威势赫赫的剑光已去,无所谓道:“粉饰太平,走一步、看一步喽。”可眼里却绝没有她说的那般轻松。   “笃笃笃——”   门敲了三下,还未等她回神,已叫人从外打了开来,太子醉意熏然地进门,见她端坐于梳妆镜前,便是一笑:   “菀娘,孤是不是在梦里?”   大门“啪地”一下,被人从外关上了。郑菀只看见一截宫粉纱裙摆,那浅浅的桃花,倒与她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殿下,你走错地方了。”   郑菀知道,这是着了人道了。   快走几步,果然,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根本叫不开,喊镙黛也没音。   更衣室的熏香一向极浓,她第一反应是用盥洗盆内的水,将四角落地铜香炉里的香灰都给灭了,这世道,要坏一个女人的名节太容易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再与崔望起冲突。   “菀娘,你在作甚?”   太子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只觉得她这般香衣染汗的模样,甚是让人着迷。   “殿下,菀娘在试图救你的性命。”   郑菀认真地告诉他:“国师与我说,你碰我左臂,便砍你左臂;碰我右臂,便砍你右臂,若旁的……便叫你大梁皇室倾覆,绝于此代。”   太子下意识夹紧了腿:   “当、当真?”   “千真万确。”郑菀点头,“殿下,你告诉我,如何过来的?”   宫内更衣室这般多,这般醉醺醺,如何能精准地找到她的房间,镙黛又去了何处?郑菀是绝不信镙黛会背叛了她去的。   “孤跟着菀娘你过来的啊。”   太子眨眨眼,“粉的,漂亮的。”   郑菀第一反应是柳三娘子,可她一人,恐怕还没有这般能量,既然将太子拖入水,恐怕还有旁的人在顺水推舟……   “菀娘,孤好热哦。”   太子拍拍脸,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开始扯起对襟的带子了。   ——————   崔望披星戴月,一整个大梁,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宫中歌舞曼曼,人人饮酒作乐,见他来,还扯了他坐,崔望指着一个面熟的,大约记得对方总爱跟在郑菀身后:   “菀菀呢?”   容怡看着他,愣愣地道:“菀娘往更衣室去了。” 第24章 作践人   在容怡发呆的瞬间,刚才还在面前的年轻郎君瞬间消失了。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消失的,容怡只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凛冽,带着冰冷的肃杀,冻得她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菀娘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她心想。   更衣室内,烛台已叫太子弄倒了。   幸亏郑菀见机得快,抬脚把火苗给扑灭了,不然皇宫说不得要走水了。只是这般一来,小小的静室内,便只剩进门口一盏琉璃宫灯还亮着。   豆绿笼纱罩住了幽幽之火,只照亮了门前一隅。   “太、太子,你冷静些。”   郑菀早跑不动了。   她已经围着桌子陪太子玩了许久的转圈圈,这十三层宫纱薄如蝉翼,看起来仙气飘飘,跑起来却是要死人的,尤其足底那一双珍珠履,半点不着力,累得她气喘吁吁,双腿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祸不单行的是,小腹还在那儿作怪,每跑一步,都能感觉底下汩汩流淌着的血。   “菀娘,孤、孤控制不住。”   太子脸红得快烧起来,同时烧起来的,还有他的理智。   在他朦胧的视线里,穿着一团粉纱的郑菀便似他幼时最爱吃的桃花糕,香气扑鼻,诱人至极。   “太、太子——”郑菀扶着桌儿喘气,“想想你的胳膊腿儿,想想你大梁百年国祚、千秋万代……”   太子哪有脑子想,他扯了外袍,又开始扯单衣,胸膛敞着像老鹰一般扑过来:   “菀娘,你好香。”   香个鬼啊香。   郑菀只得继续逃。   边逃边砸,希望这里的大动静能将人吸引过来,可奇怪的是,闹了这许久,附近的羽林卫与宫婢都跟死了一般。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瞧见人。   再一抬头,太子却已经近在眼前——   他猛地朝她扑过来。   郑菀“啊”了一声,转身向后跑,可是,来不及了。   随着裙摆叫桌腿儿绊住,她左脚绊住了右脚,正巧被太子扑倒在了地面。冷硬的石板地,以及成年男子的重量,生生砸得她痛叫了一声——   太子却被一声叫唤弄没了神智。   “撕啦——”   随着一声裂帛声,郑菀半个肩头露了出来,配着这残破的粉缎宫纱、淋漓香汗,以及惊恐的眼神,组合成这世间男子都拒绝不了的曼妙风景。   “太子,你清醒点——”   可太子哪里有的清醒,双目充血着低下头来。   郑菀开始挣扎起来,可她那点花拳绣腿哪够人瞧的,太子看起来再温文,也是自小受武术教习师傅教导的。   不一会,双手便被剪在了头顶,太子弓下了身子。   崔望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花儿一般柔弱的女子,被人压在身下,他们肱骨相叠,手腕相缠,粉缎宫纱与金织蟒袍交缠在一块,玉色与蜜色相合,难分难舍,情意缱绻。   大门在他背后轰然倒塌。   门前的琉璃宫灯也随之灭了。   “崔望,是不是你?”   郑菀蓦地叫嚷了起来,“救我!”   她只觉浑身一轻,方才还沉甸甸压着的太子便像只风筝一般飞了起来,砸到净室的墙面,又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郑菀手足并用地爬起来:   “崔望!你怎么才来?”   借着月色,她哭着跑到崔望跟前,捶他:   “你怎么才来?我怕也怕死了。”   房内无灯,只有月色透过纱窗照进来。   崔望便站在半明半暗的地界里,垂目看她。女子鬓发凌乱,满面泪痕,好似当真惧怕,揪着他袖子的手还在瑟瑟发抖。   郑菀仰头,察觉他的眼神:   “作甚这般看我?”   那边太子已经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朝走,嘴里唤着:“菀娘,菀娘……”   郑菀懂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眸中尽是受伤:“崔望,你不会以为我跟他……有首尾?”   崔望抿紧嘴,坚持道:   “你让他碰了你。”   “可——”   “无甚可是,”崔望提剑,“他碰你,我便杀他。”   “不成!”郑菀急得一把从后攀住他胳膊,牢牢拽住,“我不许你杀他!”   “你欲为何?”   “反正不能杀!”   崔望眼里先是惊,最后全成了怒,这怒落到太子身上,便成了要人性命的利剑。   他弹指一挥,太子脖颈前便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有殷红的血液汩汩流下来。   “一道。”   “崔望,你混账!”   郑菀也怒了。   她来癸水,身体本就不大舒坦,再是胆气大,遭了这么一次,本就惶惧惊恐,崔望来是来了,救也救了,却只提着剑要杀人。   她眼眶红了,“太子无辜,他是叫人下了药,你看他可有一点神志清醒的模样?”   “两道。”   又一道剑意从崔望指尖弹了出去。   太子痛叫了一声,神智终于从昏昏冥冥中醒来,发觉不独脖子,连脸上都刺疼刺疼的。   一摸,便摸了满手的血。   他吓得脸都白了。   “崔望,莫要继续了!”   郑菀试图用两只手去包住他的大手,不叫他动,“太子性命关乎大梁国祚,你莫动他。”   “三道。”   崔望又是一弹。   太子这回叫得更凄惨,摸着左腿一个劲地喊疼。   “崔望!”   郑菀跺跺脚,“太子乃大梁皇室之人,身具龙气。”   “那又如何?”   崔望兀自转过头去,“他碰了你。”   郑菀几乎要被他的执拗给气笑了。   书中太子对她不闻不问,她原先还怨,后来便想明白了,人生际遇种种,不过选择而已,怨人无用,不过当陌生人看待罢了。   既是陌生人,想平白叫她担一个陌生人的性命在身,便不该了。   太子便是要死,也不该死在这儿,死在怒极的崔望手中,她不希望太子是因她而死——毕竟那梦中说得清清楚楚,修玄修道之人,不到身死大仇绝技不会招惹碰身具龙气之人,谁也不知碰了会得怎样的因果。   而通常来说,下场都不会大好。   崔望身负大气运,自然不在乎,可她郑菀却不想挑战自己的运道。   想罢,她决定换个法子,不与他硬碰硬了。   她抬起头,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似乎一副被他气哭之样:“崔望,我不让你杀他,还不是着紧你?”   “太子性命存否我不关心,可若因此影响了你,枉担了因果,可怎生是好?”   “你莫要杀他,好不好?”   说罢,泪珠儿如明珠一般,一颗一颗滚落到了崔望的手背上。   “菀娘,原来……你竟是这般看孤的。”   太子突然不再叫疼了。   身体的刺痛,如何抵得上言语伤人?瞧瞧,他死或不死,她都不关心。   从前他总以为,纵是阴差阳错,可两人到底结识多年,便做不成夫妻,情谊也总要有些的。   可谁知,他心爱之人竟将他的性命,当成了讨好媚上的工具。   太子又看着崔望。   这人从来高高在上,他堂堂一国太子,竟成了他手中的牵线木偶,想割一刀便割一刀,想落哪里便落哪里,还摆出一副清高无尘的仙人姿态。   可笑,可恨。   这恨意一起,便全都流淌成了体内带刀的毒。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以极!”   太子笑出了泪,“女人的嘴,全是骗人的刀,刀刀伤人心。”   “只是没想到尊贵的国师大人竟也会和孤一般,欢喜上这样一个女人。你落魄时,她便弃了你;你飞黄腾达时,她又转头示好。若有朝一日,你再次跌入谷底,她便又转投别的高枝!”   “真心,真心值几何?”   郑菀柳眉一竖:   “太子说得好没道理,你我之间,先退亲的,分明是你。”   “那孤便问你一句,你我定亲之时,你对孤,可曾有过一份真心?”   “——够了,你们前情为何,我不关心。”   崔望突然打断了两人。   挥袖一拂,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在房中呼啸而过,如闪电惊雷,绕太子一圈,又倏忽回了他袖中。   “滚。”   他冷冷地看着太子。   太子愣愣地看着地上,那里落了一截断臂,崔望的剑太快,以至于地上一滴血都没有。很快,一阵锥心的刺痛出来,他却叫也不敢叫,咬着牙退出了更衣室。   郑菀愣了愣:   “崔望,你断了他左臂?”   崔望不答,郑菀下意识仰头看,这才发觉那双冷寂深邃的眼里藏了某种叫人瑟缩的东西,冷而硬,锐而尖。   似乎是在太子说完那段话后,他便一直如此了。   “崔望?”郑菀歪了歪脑袋,“怎么了?”   “我在瞧,你的真心。”   郑菀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你信他,还与我在一块作甚?”   “作践人也不是这般作法!” 第25章 惊风起   在郑菀的反问下,崔望又不答话了。   屋内的宫灯都灭了。   唯有一片银灿灿的月华从大敞的门洞里倾泻了进来,风吹得廊下的琉璃宫灯打着转,在地上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也吹得郑菀一阵瑟缩。   她拢了拢衣襟,然后徒劳地发现对襟那一块早叫太子扯破了。   便在这时,一件雪色长袍披到她肩上,带来一阵暖意。   郑菀仰起头,恰见到崔望收回的双手。他将外袍脱了给她,只穿着一件素纱中衣,袍角被风撩起,轻轻摆动。   若他继续冷言冷语,她反倒能竖起满身钢刺,可他突然这般,反倒叫她泪意盈了上来,紧接着,委屈、愤怒、惶惑,与恐惧,也蜂拥而来。   “崔望,你生气了?便因为我与太子这般?”   郑菀细声细气地问。   崔望垂目看着她,目光从她惨白的小脸,到她黑鸦鸦的长羽睫,最后落到长睫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上,干净、透明,仿佛天山之泉,此时映着对他满身心的信任与崇拜。   当真是一双很能迷惑人的眼睛。   崔望抬袖,“啪地”一物甩落郑菀桌前:   “打开。”   郑菀看着桌上的东西,四四方方一个小匣子,这等小匣子通常是用来装首饰的。不知为何,她心生一股不详之感。   “这是什么?”   郑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待看到盒中之物时,瞳孔不禁缩了缩。   一只明珠耳铛,明珠通身圆润无暇,她曾经很喜欢,只是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还剩一只如今便躺在她的妆奁里。   “呀,”她欢喜地叫了一声,“我还以为掉了,很是伤心了一阵。崔望,你从何处拾来的?”   “燕春园。”   崔望道。   郑菀这才明白过来。   若要是在燕春园拾的,怕就是容怡生辰宴那日落了的,想来最大的可能,还是在与太子纠缠时落了——   可这又如何?   除非……让他知道了什么。   “那日夜间折返,我在梨落苑后院拾得此物时,恰巧听到一对很有意思的话。”   他捏了个诀,一只通身翠碧的鸟儿突地凭空出现,绕着崔望飞了一圈,最后落到郑菀身前的桌上,张开嘴,一道细细的嗓音出现在空气中。   “红玉,快说说,今日我可看见你领着太子往梨落苑的那片后林子里去了。嘿嘿嘿,是不是与太子……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是一道略沉略低的嗓音:   “胡说什么,是大长公主叫我不着痕迹地领太子过去。”   “叫你领太子过去?为何?那处平时可没什么人过去。”   “谁知道呢,贵人们做事总是神神秘秘的,大约是有什么讲究吧……不过,”这位叫红玉的压低了嗓子,“我回去时看见郑家小娘子往那边去了。”   “……不能吧?莫不是给郑小娘子与太子创造私会机会?……哎,你说会不会是国师大人看郑家小娘子貌美,强逼太子退亲,可太子与郑小娘子不愿,才托到大长公主那里,办这宴也是为了成全两人?不然好端端的,亭主怎大办起生辰宴来了?”   “我倒是听过一桩传闻,大长公主在闺中时与郑夫人私交甚好,……”   接下来,便是一些窸窸窣窣的碎嘴了。   翠鸟闭了嘴,郑菀还有点愣。   一双大眼里除了愕然还是愕然,心底却开始转起来,崔望当是早就知道了,此时才拿出来,大约是方才她与太子那般情状激怒了他。   只是这人这般不动声色的,不知知晓了多少。   崔望俯下身来,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她嘴唇:   “你还有话可说?”   郑菀眨了眨眼: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实话便是,那时你明明亲了我却总是避而不见,我甚是念你,正巧容怡生辰,便托大长公主将宴会办到了燕春园。”   “继续。”   崔望不动声色地看她。   郑菀咬了咬唇:“接下来、接下来……”   “接下来如何?”   她眼一闭:   “是,我确实假借太子在试探你心意!”   话完,长睫便氤氲了一圈水迹,她睁开眼,试图将水汽眨去,急急道:   “是,我确实很坏,很霸道。我既想见你,又想你念我,便用太子来激你!我想你眼里只有我,没有别人,想你为我生气、为我忧心、为我紧张!”   崔望看着她:   “可还有旁事瞒我?”   他在试探自己。   郑菀让自己绷住了:“有。”   “今日这事,便是别人陷害。”她道,“太子被人引来此处,让你见这一幕,便是想里间你我。崔望,你莫要上当了。”   “我知晓。”   崔望沉默良久,在郑菀都快察觉不对时,终于开口:“你不会如此之蠢,在此时舍我而弃太子。”   “崔望,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菀被他话中的计较刺中了,猛地睁大了眼睛,“你还疑我真心?”   “瓜田李下,你不避嫌,此其一。”   崔望缓缓道。   “纵使太子不厚道,可你转头便利用于他,以他的欢喜来算计我的欢喜,手段太过凉薄,此其二。”   “巧言令色,不尽不实,此其三。”   郑菀安静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利用……太子太过了。   她将太子利用得越彻底,便将崔望推得越远。他从太子身上看到了过去那个拿着一枚玉佩却遭她打板子的自己。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是以,他断太子一臂,等的,是她对太子……哪怕那么一点点该有的善意。   她错了,大错特错。   郑菀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不,她还有挽救的机会。   她狠狠擦了把脸:   “便我手段用尽,巧言令色,也不过是太过欢喜你。”   崔望沉默地看着她的泪。   “小望望,快去替她擦啊。”   耳边有人道。   崔望没动,他只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沉入水底,冰冷地审视着她;另一半,却融于烈焰,被这颗颗泪灼成了焦炭,替她揩泪、抱她入怀。   一半想信,一半却无法信。   “可还有旁事瞒我?”   崔望问。   郑菀一愣,再抬头时,脸上便有了些微赧然,两腮泛出一点酡红,她伸手抠着桌布一角,讷讷道:   “有。”   他们这等人家要是哪家出了不大好的事儿又不想让人知晓,大都会主动抛出一件不会伤筋动骨的旁事儿来吸引注意力的。   郑菀心想,她那些要紧事儿一桩都不能漏,漏了就完了。   “柳三娘子身边的贴身侍女,是我的人。”   崔望的唇瞬间抿紧了。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她低垂着头,露出头顶的一个漩,听说有此漩的人,天生便比一般人多一个窍。   确实聪明。   崔望转身便走,郑菀下意识扯住他的袍角,眼神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惶急:   “崔望,你去哪儿?”   崔望站住了,拉住他的手臂纤细柔弱,一挣便断,却似乎带了千钧之力。   他站了会,门外月色如朦胧照影,前殿丝竹歌舞之声传来,他垂目看了会,一抖袖,便将她的手振了,再次抬脚便走。   “崔望!”   郑菀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慌,她提着裙摆迅速跟了出去,“你等等!”   男子的外袍太长,郑菀左脚踩到袍摆,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门槛上。   门槛石又冷又硬,可她像是没察觉,迅速又爬了起来:   “崔望!崔望!”   “我曾为你受万剑穿身之苦,这你也忘了吗?纵使手段不对,你也不该疑我真心!”   郑菀急急道。   这明明该是她的杀手锏。   崔望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招来长剑,踏剑而去。   华光匹练在天际一闪而逝,郑菀看了一会儿,直到耳边传来一阵软底鞋接触地面的小碎步声,才拍拍手,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崔望不在跟前,她也无意再扮小可怜儿样了。   “郑小娘子,您、您这是发生了何事?可需要叫人?”   两位宫婢看清了郑菀的装束,对视了一眼,冲了过来。   “替我去寻一下我的侍婢。”   郑菀缓缓道,“另外准备下车架,我要回府。”   “喏。”   宫婢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应承了下来。   郑菀坐上车时,镙黛终于找到了,她被人打晕在侧殿的耳房,醒来时问起却一问三不知,而此时宫内也已经沸沸扬扬地传起太子一臂突然消失的离奇之事。   太子迷迷糊糊,只说是梦中不见,圣主勃然大怒,开始封宫细查。   而此时的郑菀已经坐着车架往国师府而去。   ——————   ——————   国师府书房。   “小望望啊,酒入愁肠愁更愁,别喝了,再喝就醉了!再说,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   “理理我嘛,小望望。”   “望仔,小望,旺旺!告你啊,再打雷发大水,你老祖宗我就要造反了啊。阿嚏!喝,喝,喝不死你!你喝死了也没用,让小姐姐哭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崔望灌了口酒。   窗外树影重重,梨花白入口涩喉,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重影。   他睁眼看了一会,突然捂了捂胸口,热的,活的。   他自己给自己倒。   在老祖宗契而不舍的念叨里,突然笑了一声。   “……老祖宗,你以前经常唱的一首歌,怎么不唱了?”   “什么歌?”   崔望轻轻哼了起来:“……小和尚出门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千万要躲开……”   他声音清冽,如漱玉磬石、清风过林,这般唱腔滑稽古怪的一首曲,由他哼来,竟添了一丝伤感。   “疯了疯了,我家娃疯了。”老祖宗捂住耳朵,躺平任狂风暴雨夹着他,卷来卷去,卷来卷去。   “……老祖宗,她方才一哭,我差点便又心软了。”   老祖宗终于叹了口气。   爱啊,让人神智冥冥,神魂颠倒。   便在这时,“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响起,“国师大人,我与你送解酒汤来了。” 第26章 露馅啦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   月色倾泻一地,紧接着,是一截粉缎宫纱裙摆,一个纤细的身影轻盈地迈了进来。   柳依将养了大半个月,略略长了些肉,比起一开始的瘦,现下看上去要舒服和婉些,此时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木盘,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书桌。   “大人——”   柳依唤了一声。   摇曳的烛影里,男子往常幽邃冰冷的双眸染了一点红,看人时带着凌凌水意,柳依心跳得快了一拍,禁不住垂下头去:   “臣女来给大人送醒酒汤。”   她能感觉到国师大人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凝了凝,最后落到她的脸上。   “柳三娘子?”   “是、是臣女。”   “以后莫要这样穿。”   柳依心里难堪,却还是咬着唇轻轻应了声“是”。   “下去罢。”   “大人!”柳依下意识抬头,等接触到崔望眼神,忍不住一缩。   他又成了神山顶上那不染纤尘、不沾俗世的仙人了,看她的眼神,便仿佛她只是山涧的石头、路边的草木,不值一提。   可柳依分明记得,崔望看郑菀时的眼神不是这般。那时,他的眼里有灼热的火焰,有温暖的潺溪,有朗月清风,有朝霞旭日——   “这醒酒汤臣女煮了很久,很是爽口,大人不妨进一些。”   崔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   “你意欲何为?”   柳依一愣,继而露出一抹柔柔的笑意:“臣女怕大人醉酒伤身,才送了这醒酒汤来。”   “不必。”   崔望往白玉盏里倒满,仰脖一口灌下才道,“我想醉时不需,不想醉时不醉,拿回罢。”   “大人!”   柳依退后一步,以头触地,“大人何等尊贵,为何要在此为区区一介凡女借酒消愁,黯然神伤?”   房内沉默良久。   便在柳依跪得一身冰冷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截雪色袍摆,袍边有暗纹隐隐,仿似天边云彩。她攥紧想上前去触一触的十指。   “今日之事,你参与了多少?”   “臣、臣女不懂大人何意。”   柳依仰起头,不意一道厉风当胸打来,将她打得整个人都被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   “大人!”   她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巧言令色,不尽不实,今次便当是教训。”崔望冷冷道,“滚。”   “大人!”柳依猛地膝行至前,“大人且听臣女一辩!”   “是,臣女有错,臣女错在没有及时告知郑小娘子宫中有不利她之事,可臣女为何要如此做?”   “这大半月来,便臣女从府中躲开,亦免不了受她讥嘲、苛责,再说臣女的簪子——大人难道从未怀疑过?上京城里谁人不知,郑小娘子自小便骄横跋扈,公主车架见其都需暂避锋芒,为何独独一开始便对大人做小伏低?”   “此间零零种种,大人难道都看不清么?”   房内一时陷入死寂,唯有窗外风摩挲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   柳依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低垂着脑袋,只觉头顶视线灼热,仿似要将她烤了一般。   良久:   “与你何干?”   柳依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伏地再拜,起身时道:   “臣女只是不愿再见大人受人蒙蔽。大人当是天上月,云中鹤,天高地阔任其遨游,而不是受困此间,不能自拔!”   “如此看来,这般夜里,你穿着与她一样的衣裳、提着汤来,却是要告诫我,莫要耽于女色?”   崔望顿了顿,“可在我看来,你打的,不过是与她一样的主意。”   柳依脸唰的红了,举手盟誓:   “大人或可嘲笑臣女不知廉耻,可臣女对大人之心,绝无半点虚假。如有虚假,愿遭天打五雷轰!”   “我修道之人,每一誓,都会应验。”   崔望道。   “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九死不悔。”柳依深深地拜了下去。   崔望沉默地看着她的投诚。   这人于他最落魄时救了他,甚至为他抵押了为数不多的首饰,此时这般情真意切,他那颗石头心,竟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激不起一丝涟漪。   “可怜天下痴情人。”   老祖宗道了一句,“小望望,你艳遇不浅啊。”   “老祖宗不是与我说无甚异象么?”崔望突然道,“既如此,不如来验一验?”   “验哪个?”   便在老祖宗的纳闷里,崔望突然俯下身去,似兰非兰的香气笼罩住了柳依,她听他道:“伸出手来。”   “是。”   柳依纳闷地伸出手,却叫眼前之人一把攥住了。   他指尖冰凉彻骨,雪色的袍子滑到她腕间,带起一阵痒,柳依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可很快,她便察觉到了不对。   他握着她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很快,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柳依抬头,却见朦胧月影里,男子冠玉一般的脸上竟开始往下淌汗,不一会,下颔处的汗滴竟似汇成一串,打湿了前襟,因格外白,额头爆出的青筋便格外清晰,似乎在忍受非人般的苦痛。   “大人?大人?”   柳依下意识想环住他。   手到中途,方才还合上的门却叫人一把推了开来,一截粉缎宫纱进来,连着一道人影,一下子冲到她面前,将柳依撞开了。   她膝盖磕到地上,犹自回不了神。   “郑小娘子?”   柳依讶然地看着对方。   只见这融融烛光里,郑小娘子瞪着她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她。   “你假借我在此,意欲何为?”她一边抱住崔望颤抖的身体,一边转过头,吩咐门外候着的仆妇,“将柳三娘子看押起来,等大人醒来后定夺。”   “郑小娘子,你误会了。”   柳依看着一左一右过来押她的仆妇,摇头,“大人,救我——”   “慢着。”   崔望拂开郑菀双臂,缓缓站了起来。   “将三娘子送回客舍,好生伺候。”   “崔望!”   郑菀跺了跺脚,转过头正欲说什么,待对上崔望的眼睛,却什么都忘了。   她从未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冰冷的,仿佛可以将世间一切都冻住、都摧毁殆尽,那万里星河,都成了亘古的冷寂。 第27章 摊盘啦   “崔望,你怎么了?为、为何……这般看我?”   郑菀被他看得毛毛的。   月夜过分安静,国师府连一声虫吟都没有,仆役们纷纷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崔望将手缓缓纳入袖口,他胸前仿佛被人按了一座活火山,可乱窜的情绪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只能变为底下更汹涌的岩浆。   “送柳三娘子回客舍。”   他道。   “崔望!”   郑菀不赞成地道,“她——”   “送!”   窗外一群在树上做窝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   仆妇们也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蜂拥到柳三娘子身前,恭恭敬敬地道了个“请”字。   在她们印象中,国师那就是真正餐风饮露的世外神仙,别说与她们说话,平时连表情都少有,此时却暴躁得像换了另一个人,让人看着心惊肉跳。   柳依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担忧地看了掩崔望,最后在对方冷漠的视线里福了福身:   “臣女告辞。”   一群人呼啦啦作鸟兽散。   房中又只剩下一盏灯,以及崔望和郑菀两人了。   郑菀这才发觉,崔望有些不对。   修道之人从来清凉无汗,可崔望的额头、鼻尖还有细密的汗珠儿沁出,唇色发青,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大病似的。   “崔望,你怎么了?可是何处不妥?”   郑菀只想到境界突破可能遭了点难,从腰间拿出帕子来与他擦汗,谁料竟被他像躲瘟疫一般向后躲了开来。   “滚。”   郑菀脸色顿时便有些难堪。   谁都不是铜墙铁骨打的心,她连夜赶来,早先在马车想好了,一会该如何做小伏低地将人哄回去——可临了,竟叫他眼神刺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崔望平时明明挺好哄的,哭一哭,再软软说上几句好话,事情便过了。   “崔望,你以后……”郑菀眼泪在眼眶里滚了滚,又落下来,“当真要不理我了么?”   “郑菀——”   崔望垂目看她,突然笑了。   “你此时的泪,是真是假?”   郑菀一愣,抬起头时,面上的表情便带出错愕。   崔望又捏起她的下颔细细打量,肤如凝脂,眉似远山,当真是脂粉都嫌污颜色的清艳,他又问:   “这副漂亮的皮囊下,又生了几张面孔?”   “崔望你这什么意思?”   郑菀后退一步,意欲拂开他手,谁料他手指便似铁钳一般将她牢牢钳住了,她下颔被捏得生疼,“崔望,你是不是看上了那柳家三娘子?想把我撇开提前说一声便是,何必这般中伤人?”   “中伤?”   崔望一哂,“郑菀,何人口舌之利,能及得上你?能哄人心肝,剜人心肠。”   郑菀直觉不太对,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太对,眼前的崔望讥诮、冷峻,尖刻到简直前所未有。   “你现下说话,才真的是剜人心肠,”郑菀咬着唇,只觉得他此时仿佛冻成了个冰刺猬,让人无处下口,“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想听?”   郑菀点头:“是。”   “那便听一听罢。”   崔望拂袖,一阵风卷着大门给关上了,与此同时,一只紫檀木长匣蓦地甩到郑菀面前,“啪”地打开来。   片片纸片被风吹散开来,可又在郑菀面前排成了一排。   她睁眼瞧着,却听崔望道:   “大梁皆知,郑氏菀娘书画双绝,却无人知晓,她左手一笔瘦金体力透纸背、如银钩铁画。菀娘,”他缓缓侧过身,在她耳边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郑菀脸色倏地白了下来。   三张素笺做的蜡纸,被压得平平整整,摊在她面前。   崔望道:“念。”   郑菀拈起一张纸:   “梅园煮酒烹梁雁。”   “燕园林中会锦裘。”   “柳絮惊风落桂西。”   这是她递与大长公主的蜡丸,一共三张,乍一眼什么看不出来,便是落入旁人手里也不过是当废稿一张。   可她明明嘱咐过安庆姨要烧掉的,为何会落入崔望手里,又被整整齐齐地列她面前。   莫非是安庆姨卖了她?   不,不可能。   “修仙者手段万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崔望直起身来,“不过这三张纸,我一直还未想透彻,这第二张,如今是明了,燕春园引太子相会,第一张,又是梅、又是酒,还有梁,我思前想后,便是上次梅园时你要找姓梁的麻烦,可是那梁国公次子?灌酒?联系得上……还有第三张,菀娘,可否与为解读一二?”   郑菀唇间快咬出了血,张口时下意识要扯一抹笑,却被他阻止了。   “莫笑,这般强颜欢笑,着实不大好看。”   “这第三张,可是讲让柳依远嫁贵溪?”   郑菀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此时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早心如明镜,却只看着她在那穷折腾。   当真可怖。   若如此……   “你——”   郑菀声音涩哑,在不知多方掌握了多少情况之时,她一字都不敢说,怕说多了漏底,说少了也漏底。   当真是前也难,退也难。   “我上界玄异之事、玄异之人繁多,有一种人,天生通明,在即将遭逢大难时,会心生感应,对未来如何提前预知,菀娘——你可是如此?”   完了,他都知晓了。   郑菀压下慌乱,下意识想揪他袍角,谁知这回,他竟不让抓了。   她应该透多少呢。   “所以,你与我从相识,到幻境,甚至到现在,一步步,皆在你计算之中,是也不是?你知晓多少?”   郑菀摇头:“不,不是。”   她道:“并非全部是算计。”   郑菀料想,崔望也只猜她知晓一部分,却绝不知道,她几乎看到了他整个人生。   她摇头:   “有一日,我阿耶突然被罚跪安雎门,那时我与你是第一次见,崔望你可还记得?”   “记得。”   “我当时晕了,叫御医一块送了回去,若你打探仔细,该知晓,我素有心悸,每每心悸我郑家都遇大事,此次也是一夜听风雨,醒来时隐约看到一些。”   “看到了什么?”   “便看到我郑家满门倾覆,我、我会受颠沛流离之苦,徒徙三千里,最后凄惨而死,我阿耶阿娘都会死。”郑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便有了笑,“上苍垂怜,与我示警。”   崔望阖起了双眼,只觉得那灌入腹中的梨花白从脑子里褪去的干干净净,拨开迷雾,方见青山。   “所以,你便百般讨好我?”   他沉声问。   “那我该如何呢?”郑菀惨然一笑,玉白的小脸此时全是瑟瑟,仿佛受了霜打的花儿,“我不想坐以待毙,寻一线生机,有错么?”   “……我知你会在梅园出现,却不知会在何处,只是听闻从前欺负我之人也会去,便想叫他们出个丑罢了。”   “鸡血石簪子又如何解释?”   “自然是打听得来,当年之事虽说隔了有六七年,可要真打探,还是能打探得出来的,那柳家庶女救了人,又多了一支簪子,簪上有个‘崔’字,不难猜。”   “你早知道石舫上有幻境?”   崔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压下快将心尖烧成两瓣的岩浆。   “这我如何会知?”   郑菀瞪大眼,眼里全是好奇,“大人那边的通明之人,能知晓旁人的命运么?竟如此神异。”   崔望问老祖宗:   “通明之人除了预知切身命运,可还能看到旁人的生命轨迹?”   “你当是看说书呢,想看就看啊,他们这等人得天眷顾,有一线生机,可也只看得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至多血缘至亲还能一起看些,但大都是零碎不成型的。”   崔望不作声。   他只觉得自己身体快被烧穿了。   火山底下的岩浆,一半成了烈焰,一半成了死水,他的心口一边被火烧,一边被冰冻,搅和得他——   “这般看来,你对我所谓真心,全是算计。”   他缓缓道。   便在这等痛感里,崔望居然麻木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只待去了玄苍界,解了蛊,这所有种种,便都会烟消云散。 第28章 剜心肠   窗外是暮霭沉沉的夜,更夫敲起了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后面,崔望面色掩于烛火,郑菀一时瞧不真切,只能瞧清他挺直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紧抿。   听闻唇薄之人最是薄情,可郑菀能忆起的,大都是那双唇的温度,冰冷的,需要摩挲许久才攀升起一点儿热度。   “郑菀,你可以走了。”   崔望突然丧失了继续听她辩解的兴趣,觉得一切都没甚意思。袖口风动,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请。”   “不,我不走。”   郑菀忽而生出一种感觉,若此时走了,恐怕以后都将再踏不进国师府半步。   她快走几步,一把抱住崔望,双臂紧紧地环住他,摇头道:   “崔望,我不走。”   她抬头,一张脸已是泪流满面,“崔望,你别赶我走,我不走,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信我……”   “我真的是真心的。”   郑菀喃喃道。   “真心?”   崔望站在原地,只觉得这凡尘的夜,也没什么不同,该冷时还冷,只是终究太过污浊了。“哪儿来的真心?”   “……骊泗汤前你救我免于落水,石舫上你为我弹琴伴奏,那时,你并不是国师,我便已倾慕于你,后你成了国师,”郑菀顿了顿,“我既欢喜你是国师,因为我欢喜之人便是我即将讨好之人;又厌憎你是国师,只因从今往后,我对你的欢喜都要掺杂上利用与讨好。”   “而你在须臾之地,那般险境依然坚持带我下崖,救我于狼群……你这般好,怎能叫我不欢喜、不动心?”   郑菀声音低了下去,“那时,我是真心的。”   “所以我斩狼力竭时,你相扑过来也是真心?”   崔望淡淡地问。   “是!当然是!”   她的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便仿佛是孩童意图在向尊敬的大人证明自己,“我那时只是想去接你。崔望,我手都断了,很痛。”   “郑菀,别骗人了。”   崔望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却被郑菀抓住,又迅速扣了上去,她摇头,眼泪不住地流,“崔望,你信我,我没骗人。”   “我那时真的是想救你。”   她执拗地道。   “那传送阵前扑来,替我身受那乱箭穿身之苦,也是为了救我?”   “对着此物说。”   但见拂袖一挥,一株眼熟的青碧植株落地,见风就长,不一会便长至一人高,抽条、舒展,直到最后在顶端生了一枚朱果。   “说!”   郑菀瞠目结舌,一时口不能言。   她原以为此物神异,崔望上回用了,后来没见再用恐怕是没了,没想他竟还有一枝,还在此紧要关头对她施用。   “烬婆婆,烬婆婆,快帮帮我。”   烬婆婆慢吞吞出来,见此,只道:   “此子心绪翻涌,以我灵魂之力,或可能瞒过。”   “说。”   便在郑菀张口要回时,却见崔望抬袖弹出一道紫色雷罡,那雷罡倏忽而去,将青玉碧株打得焦黑一片,朱果顷刻化成飞灰。   “崔望!我还未答。”   “我替你答。”   崔望缓缓道,“你以性命作赌,便是为了趁我心防大开之际,于我身上下蛊,当真好心计,好决断。”   郑菀心内巨震,他竟知道了?!   他何时知道的?   她抬头,泪水凌凌,眼已经叫泪糊了,“崔望,崔望……我不过是太欢喜你了,我做尽所有、拼却性命,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哪怕喜欢我那么一点儿,我不愿意叫旁人分去你……”   “……崔望,你信我……”郑菀踮起脚尖,双手攀住他脖子,将面孔往他脸上贴,继而又用唇去触碰他的唇角、脸颊,眼睛,“崔望,我慕你爱你敬你,不能没有你……”   泪水打湿了崔望的前襟,他能感觉两人相贴之处湿淋淋的。   她的泪不断地滚落下来,沾湿了他的嘴角,他的脸颊,最后又钻入他的衣襟里。她毫无章法地亲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又绝望又恐惧,便像是猎人面前走入绝境的麋鹿,试图用最后一点儿微末的东西打动他。   崔望推开她,心口处被她泪水浸湿的在发疼发烫,可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清醒。   “走。”   “不,”郑菀摇头,双臂将他脖子环得更紧,她将脸埋入他的肩胛骨,执拗地道,“我不走。”   可突然,她死死抱住的人消失了。   在抬头,便看见崔望站她一丈远,“崔望!”   郑菀下意识向前,谁知却被一把剑抵住了,郑菀是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瞧见崔望的剑,剑鸿若流光,极美,极亮,也极冷。   冷芒在她脖间吞吐不定,好似随时要割断她脆弱的脖子。   “再往前一步,杀。”   郑菀不信,摇头:   “崔望,你不舍得杀我。”   “你可以试试。”   “杀了我,你便会死的。”   郑菀咬着唇儿,泪珠儿扑簌簌落。   剑鸿的光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她面上的哀凄与痛苦、绝望照得清清楚楚,崔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古井无波:   “你大可一试。”   郑菀看着他的眼眸,他又变成初见时那般了。   她跪于安雎门前,大雪纷扬,他撑着竹墨伞经过,无意瞥来时她不过是一道蝼蚁,他对蝼蚁的好奇,仅限于幼年被她打过一顿板子。   可后来明明不一样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依然面无表情,可她分明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缓而又缓地化开,他渐渐有了温度,像个人了。   偶尔也会对她笑。   可此时,他收回了对她的特殊,她便又成为匍匐在地的蝼蚁了。   他眸光凛冽,若刀锋刻骨,郑菀清清楚楚地明白,崔望说的,是真的。   那个除了剑,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少年剑君回来了,他说杀她,便是真的要杀她,他甚至对他自己的性命也并无顾惜。   图穷匕见之机已到。   郑菀知道,再多的泪已于事无补,她将脸擦净:   “崔望,你可还记不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一个生辰条件?”   “记得。”   “你愽凌崔氏一诺千金,从无背诺之人,是也不是?”   “是。”   郑菀朝前摊开手:   “那我要你手中的润氺之精。”   “便是此物?”   崔望拂袖一探,凭空一抓,手中便已经出现了一只白玉净瓶,不说里面之物,便是这瓶身都极尽华美,一整块通透的羊脂白玉,望之盈盈若有光。   他将瓶盖一拔,一滴比泪珠儿大上十倍的水珠儿便落到了他掌中。   那水珠儿竟是凝固的,落入崔望掌中,久而不化,郑菀看去,便只觉天地间,再没有哪一滴水能比它更纯净,更柔润,更让人目眩神迷。   她伸出手去。   却见方才还面无表情的崔望突然攥紧了拳头,在烬婆婆的尖叫声里,这润氺之精从凝珠儿变成了滴滴答答的水,从他指缝落到了地上。   “造孽!造孽啊!”   烬婆婆指天骂地。   崔望重新摊开手掌:   “我手中已无润氺之精。”   不必践诺。   郑菀猛地看向崔望,那双眸里的凛冽消失不见了,唯余深刻的嘲讽,仿佛在说,看,你汲汲一生,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换一个罢。”   郑菀突然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哭。   她红着眼睛问:“崔望,你为什么要这般?我不过是想求一个对你们来说,最普通不过的机会,为什么你要毁了它?”   她再也修炼不了了。   崔望把润氺之精毁了。   崔望漠然地站着,一言不发。   郑菀最恨他这般,便似她是地上汲汲营营的蝼蚁,他是天上不染纤尘的流云,她是地上泥,他是天上月,她徒劳一生,他却只需站着,接受上苍对他的厚爱与供养。   “我恨你,崔望!”   她揪着胸前的衣襟,那里又开始疼了起来,“我也有过真心的!崔望,是你不要,你打伤了我,是你把我往外推的。”   “所以,你便对我下蛊?”   “是!我只能对你下蛊。你这般铁血心肠之人,我除了对你下蛊,还有什么办法?从结识开始,你便时时审慎,以百倍千倍之镜照我,我除了下蛊,还有什么办法接近你?”   “荒谬。”   崔望看着她,“是你太贪,你既想要保住全家,又想修炼,还想要我,郑菀,这世道不是围着你转的,你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要不到便撒泼哭闹,使劲手段。”   “是!我知道!”   郑菀咯咯笑,“我便是太知道了,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崔望,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过真心么?没有,我告诉你,你说的很对,我对你全是算计,没有一刻有过真心!”   “太子如此,你也如此!”   房间整个儿静了下来。   崔望突然觉得自己连废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了,他拂袖直接将她送出了书房,房门“啪地”一声合上了。   郑菀站在走廊的台阶下,中庭内月色许许,却照得她浑身发冷,周围若隐若现的视线让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她抚好起了褶皱的裙摆,抬脚走了出去。   “小娘子,你等等我。”   镙黛追了上去。   仆役们面面相觑,遭了,看起来……郑小娘子失宠了。   郑菀坐着车架回到家中,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叫了声人,没叫到,掀被下了床。   这时,镙黛惊慌失措地进门:   “小娘子!国师大人上界去了,走了!”   “走了?”郑菀手一紧,很快便若无其事地道,“走了也好。”   “可、可是——”   镙黛急急道,“国师大人将柳家那位三娘子一并带走了!”   “哦?”   郑菀面色波澜不惊,“伺候我盥洗,我要去阿娘那请安。”   “是。”   镙黛福了福身,胭脂一并进门来,领着小侍女们服侍郑菀净牙、漱口,盥面、上妆,等要换衣时,镙黛突然“咦”了一声。   小娘子穿了素白中衣,斜襟对口的样式,露出一截纤细白净的颈子,颈子上还挂了上回生辰时国师大人“开过光”的凤佩。   可这凤佩看起来,似乎与往常不大相同。   “怎么了?”   郑菀低头,没发现什么异样。   镙黛挠了挠脑袋,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儿不一样,继续伺候着郑菀将换上新做的襦裙,一水的轻红色,在披披帛时突然想了起来。   她一拍脑袋,“小娘子,你的凤佩下面何时多了一串珠子?”   郑菀低下头,雪白鲛丝串着的凤佩下,多了一粒幽蓝的水珠儿,圆溜溜的,便像是她最爱吃的水晶丸糖。   她觉得有点眼熟,可想一想,又与昨日见的不大相同,这粒珠子里,还带着幽蓝幽蓝的水头。   “烬婆婆,烬婆婆。”   郑菀喊了一声,“你看看,这是何物?”   “润、润氺之精?!”   烬婆婆惊得声音都变调了:“还是三千大界几十万年才能诞出一颗的极品蓝沁氺丸!”   “哎哟,丫头哎,这可比昨天那颗小珠子好太多太多了,有这个,你非但能通窍,还能通百窍!” 第29章 解情蛊   与崔望决裂当晚,郑菀做了一个极古怪的梦。   梦中她感觉自己在一路往下掉,崖底是不熄的岩浆,便在快掉入崖底时又被人信手栽入了土坑,坑外有人在往里填土。   她漂亮的小脚丫给淹了,接着是细白的双腿,再是腰,等土埋到胸口时,她哭着求坑外的人别填了。可没用,土依然在往上升,淹过她的喉咙,没过她的下巴,最后封起了她的求饶,便在快淹没她的鼻尖时,天际冒出一只大手,揪着她的发髻往上轻轻一提,而后便像那被鲁智深倒拔的垂杨柳一般被人连根拔起了。   剧痛中,郑菀醒了。   是以,在听到烬婆婆说此物是更厉害更极品的“润氺之精”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梦——这般说来,莫非她果真是崔望口中那所谓的“通明之人”?   继而又想,若果真如此,梦中拔杨柳的恩公是谁呢?   郑菀下意识便想起了崔望那张神佛难近的脸,不过顷刻又否决了,说是崔望,还不如说是凤珑自己结出来得靠谱。   “婆婆,‘通百窍’是何意?”   郑菀对修道的理解全从梦中得来,便是这梦,崔望回上界到修成无情道主这一段经历,更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花,是以,她对所谓修道其实一无所知——   只知修至大乘,便能身化道法,与天同寿。   “先说窍罢。”   “身而为人,自出生起,体内便自带七百二十窍,其中有命窍三十六,能修玄修道者,这三十六命窍,必有一窍与外界相通。而你们普通人,也就是凡人,便是那一窍不通的蠹物,与天地元气生来不合,体内也不会生出元根。”   郑菀若有所思,怪道烬婆婆当初说她体质殊异,她虽是一窍不通,可却生有元根。   “如你这般体质,婆婆我活了这么多年,所见不超过三个。既是纯阴之体,又是纯元根骨,本是修玄修道的极品苗子,可偏生又一窍不通——”   烬婆婆道,“这等人,要么超凡超圣,要么一生碌碌。”   “婆婆认识的上一个,是超凡还是碌碌?”   “上一个啊……”   婆婆仿佛陷入了回忆,不一会又凶巴巴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儿!”   “……哦。”   “然后呢?”   “修玄修道,一便是要以这窍与天地元气沟通,窍越多,能蓄元力便越广,海纳百川,同境界者,通窍越多,元力越满,你此蓝沁润氺之精通窍,比普通修者足足省了百年功夫!那玉成境,便是以百窍为标志。”烬婆婆唏嘘道,“我原先还在想,比起大多数修炼者,你起步太晚,竟未想竟有此奇遇,反倒比许多人快了一步。”   郑菀却想到上回在幻境时,烬婆婆说过,灰狼是守中境,崔望便是玉成境。   “那崔望也通了百窍?”   烬婆婆怜悯地看她一眼:   “你那冤家天生便是无垢琉璃体,所谓无垢琉璃体,七百二十窍,窍窍皆通,妙法境前,突破便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而他现在已是知微境咯。”   “可我如今也是玉成境了。”   “你想得美。”   烬婆婆给她破了个冷水,“好比说窍是你身体与天地沟通的渠道,可不修炼,何来元力蓄积?便这元力蓄积,还与元根相关,分下、中、上,以及仙四品。”   “仙品我活了几万年,便只见过一个。”   郑菀心生不妙之感,果听烬婆婆道,“便是你那冤家。”   “老天爷可真不怕把他亲儿子养得肥死。”   烬婆婆看出她脸上的酸意,“你昨晚不还恨他恨得要死要活,如何现在倒只是酸一酸了?”   “大约是……”郑菀眯起眼笑了,“我原先当他是天,以为这天没了,地便塌了,如今地没塌,还有路,自然便不气了。”   “行了,不说这等不相干的,你这纯元根也是极好,上品水属,与这润氺之精极其相合,说不得会有特殊的变异,不过,在通窍之前,你需寻有天地元力之处,这凡尘,实在太过污浊,怕是……不好找啊。”   郑菀倒想起第一回 见崔望,他何处不呆,非要呆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梅园有一株雷击木,半生半死——”   “半生半死的雷击木?”烬婆婆喜出望外,“丫头,原当你气运极差,霉运罩顶,如今看来,倒也不差,这等阴阳相生之地,元力必定充沛,走走走,快些去。”   “……梅园为皇室所有,只在年末上林宴时才对百官开放,平时外围都有京畿卫守着,怕是不好去。”   “要不你便在太子、怀王,晋王中选一个?”烬婆婆无所谓道,“等你当了皇家的儿媳妇,进去也不难。   郑菀却觉得甚难。   太子已经得罪了,晋王、怀王大概率也不会娶一个被“大人物抛弃”的女子……   “婆婆你便不会障眼法?我看崔望那障眼法甚是厉害。”   郑菀悻悻道。   “婆婆还需把这力攒着替你寻一寻界门呢。”   郑菀奇了:   “崔望上次与我说,界门只能用一次,一次过四人,如今竟还没碎?”   “没碎,”烬婆婆也奇,“大约是有什么变数。”   ————————   玄苍界。   崔望御剑落了地:“到了。”   柳依还没睁开眼,便感觉自己被一阵风推落在了地,眯眼看去,这漠漠黄沙里,出现了一座城池,城墙高逾百丈,两根汉白玉一左一右,如同两位门将守在城门左右。   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过时还纷纷看了她一眼。   “这是……”   柳依抬头要问,却见崔望已在百米开外,下意识便跟了上去。   “此处便是玄苍界,庹默国。”   崔望看了一眼,“你在此生活便可。”   柳依看他要走,下意识便跟了上去:   “大人!您要去往何处?臣、臣女人生地不熟,实、实在不知该如何生活。”   崔望停住脚步,柳依被他一眼扫得遍体生寒,便在她欲再进一步时,足间却仿佛被针扎过,疼得快叫了起来。   “你我因果已了。”   “可臣、臣女,”柳依抚了抚脸颊,泪眼涟涟道,“臣女在此,既无家族庇佑,又生了这副颜面,恐怕会被欺辱至死。大人当真忍心?”   “与我何干?”   崔望看她一眼,好似在当真奇怪,她为何会提出这等问题。   清如许的双眸里,映着这天、这地,唯独没有人,柳依惶然地站在原处,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一个闪神的功夫,前方已经不见人影。   再追出去,天地茫茫,哪里还看得到那个人。   老祖宗看着远处那失魂落魄的女子,啧啧了两声:   “小望望,你这是管杀不管埋啊。”   “哎,小望望,你咋想的?这么一走了之,是真生小姐姐气了?”   崔望充耳不闻,心念一动,已是风动万里,不一会儿便已经到了一处修仙道坊,以玉石破开障眼法后,到了一处道坊,名为“七宝楼”。   七宝楼内只得一位入元境的店小二,正趴在桌面昏昏欲睡,等崔望进来,那睡意全给唬没了。   他往旁边的鉴明镜上一看,嗬,竟然是位知微境的真君!   “不知真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们这处坊市,平时无甚大人物,莫说真君,连玉成境的真人都少有,小二战战兢兢地陪着,谁知这位真君四处看了看,问他:   “新翼真君可在?”   新翼真君呵呵地从门口出来,一见他眼睛便是一亮:   “离微小友,啊不,离微真君,稀客、稀客啊!”   两人直接去了二楼,新翼真君茶一摆,直接便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离微真君这般冷清的性子来这,可是有事相询?”   “新翼真君处,可有解情蛊的法子?” 第30章 巧舌辨   “情蛊?”   新翼真君一愣,但见面前之人品貌,又觉理所应当。   便是在能人辈出的玄苍界,如离微真君这般的亦是少有,冰清玉质,俊逸若仙,若他是女君,怕也会生出占为己有之心。   “是。”   崔望颔首。   新翼真君促狭一笑:   “也不知是哪位女君对真君下了如此重手?”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到玄苍界哪一位女道君有如此能耐。   种情蛊可没那么容易,需得完全压制住对方的战力和魂力,归墟门剑修是出了名的战力强悍,无情道一脉更是个中翘楚,一剑在手可越阶对敌,如离微真君这般,听闻在玉成境便已力战妙法境不倒——   除非玄苍界那几个不出世的老不死动手,没人能办成。   当然,事情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不过这念头几乎在一出来,便叫新翼真君给否了。   离微真君这人,性情本就寡淡,天生的无情道种,又修了玄清道法,那更是心如止水。要再叫他对另一人卸了心防,便如同卸了他手中之剑一样难。   可谁知这问题一出,新翼真君发现离微真君周身的气息更冷了,本就冷峻的脸冻得仿佛北极的千年冰晶,倒要将周围一切都给冻化了。   新翼真君被冻得打了一个寒颤,心道这女君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一把老骨头非要学人啃小草,当真不怕反噬。   “三千界内情蛊众多,但能对离微真君起作用的,只有三种。”   “哪三种?”   “舍心,容离,纳缘。”新翼真君很喜欢研究偏门,否则崔望也不会专门来寻他,便听他道,“你伸出手来。”   他手放在崔望脉上搭了一会,又道:   “元力运转一周天,莫要反抗。”   这是医修的法子了。   两人从前在靖宇山脉有过命的交情,崔望信得过他,便收缩自己的元力,让新翼真君的元力进去,饶是如此,新翼真君再抽手时,指尖也在发颤,不过,他面上神色有些奇特,起来在房间转了一圈,神色匆匆道:   “离微真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   这去去便来竟有半日,等月上中天时,才踏着朦胧夜色进了来。   进门时,见崔望果然还在,眉目清冷如画,新翼叹了口气,丢给崔望一物,竟是一座小圆球,“我去好友那取了一物,你握在手中,注入元力试试。”   崔望只得依言再试。   谁知这一试,那小圆球竟从里跑出来一只金色小鱼儿,绕着他指尖用那没牙的嘴巴啃他,倒似是贪恋崔望的手指。   新翼叹了口气:   “果然。”   “此情蛊名为舍心,消失已有十万年之久,我解不了。”   崔望沉默许久,才问:“为何解不了?”   “解蛊之物,早已消失了万年。”   新翼真君摊手,“不过此物也不算难缠,离微真君莫要碰旁的女君,便不会受那万蚁噬心之苦,待到妙法境,离微真君若有心解,自然能解开。”   在新翼真君看来,除了这期间不能碰别的女修,不能对旁的女修动情,对离微真君来说当真不是个事儿。   谁不知他们归墟门玄清峰里不是和尚就是尼姑——   啊,不对,和尚、尼姑还有参欢喜禅的。   离微真君还是万年难得一见的无垢琉璃体,知微境到妙法境,中间跨个无妄境,也就百来年的功夫。   谁知离微真君脸色一点没松快,反倒更……   新翼真君没法形容,嗯,约莫跟他店小二爱吃的臭豆腐一般臭。   “行了,快回去,再不回去,你归墟门怕是要叫你师尊与掌门打没了。”   崔望岿然不动,半晌才道:   “可有压制之法。”   他抬起头,在新翼真君看来,一向清冷的脸庞被月色照得茫然:“我心五内俱焚,焦灼难解。”   新翼真君一怔,“舍心”此蛊,只会将人本身的欲望放大,却并不会无中生有。   “离微真君,你……”   怕是情动了。   他突然无话可说,无情道修,若是情动,之后的路,便谁也预料不到了。   新翼真君叹了口气:   “我记得真君有一先天剑气?取剑气封印雄蛊于丹田,能将情蛊之力减到最低,只是这般一来……丹田便要时时受剑气侵染磋磨,委实难熬。”   “无妨。”   崔望面沉如水,似世间万物并不存在任何外力可影响他心智,他颔首,“便有劳新翼真君了。”   “罢罢罢——”   新翼真君挥手,“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修炼寿岁太长,人心易变,情动不过一瞬,也许下一瞬便成了死寂,此时压制,说不得等解蛊之时,这一丝浅淡的情动便也随风散了。   压制情蛊,用了一日一夜,等崔望踏上坊市的传送阵前往归墟门时,在识海安静许久的老祖宗才叹出悠长的一口气。   “小望望啊……你这死单身狗啊。”   崔望习惯了老祖宗偶尔蹦出来的莫名词汇,“恩”了一声。   “老祖宗我是真搞不懂你咯。”   “你把小姐姐一个人丢那儿,不留功法,又拿先天剑气封了情蛊,宁愿日日忍受剑气侵袭之痛,也要与小姐姐隔开界限。既然如此,你又留本命剑在那支撑界门干什么?吃饱了撑着?”   “凡尘污浊,你又如何保证一百年内,小姐姐能在那儿修炼走出去?你要是没突破到妙法境,岂不是要一起挂了?”   “不成不成,你得回去把人接回来。”   崔望将元石丢入法阵凹槽:“她下蛊便是为此。”   “所以你就偏不让她如愿?”   “没功法哎,怎么修炼?”   “自出秘境,那幽魂便跟着她。”   “哈?”识海中骤然不刮风不下雨,老祖宗还有些不习惯,“什么幽魂?”   谁知他这闷葫芦不知道多少代孙孙又闭嘴不答话了。   “算了算了,你这注定千年万年的单身狗,我老崔家的血脉,就此绝了啊……”老祖宗似模似样地哭。   银光一闪,崔望已经落到了他熟悉的土地。   一派肃杀,冰雪漫天,他望了会,才突然道:   “老祖宗,我心甚是静。”   “是啊,不打雷不下雨了,老祖宗我都不习惯了。”黑衣人转了一圈,才道,“若是小姐姐出不来,该如何?”   “我已与她一线生机。”   “离微真人,啊,不,”便在这时,归墟山门两位灰袍守门弟子匆匆过来,“离微真君!恭喜回来!”   “咚咚咚——”   三声钟锤,传遍山野。   ——   而在崔望踏上归墟宗之时,郑府被太子率领的京畿卫给包围了。   郑菀对镜梳妆,盛装打扮完到达正房时,太子的亲卫也已经冲到了正房中庭,大约还有些顾忌,并未大动。   “菀娘,你在啊。”   太子摸了摸缺了一臂的残躯,“你看,你千方百计讨好之人最终还是将你丢下,你当初可曾想过,会面临这般境地?”   “太子,您错了。”   郑菀咬着唇,“若我当日不那般说,你非但左臂保不住,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纵使你先退了亲,我恨你怨你,可到底也不会当真看着你在我面前舍去了性命。”   “你胡说!”   太子面色一下子狰狞起来,他完好的一臂执着剑,对着郑菀,“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可再毒,哪儿比得上你郑氏菀娘的一张巧嘴,口蜜腹剑,巧舌如簧!”   郑菀叫他说得眼泪淋淋:“太子,你为何不想一想,当日是谁引你过去的,最后又是谁得了最大的好处?!”   “是柳家!国师大人因你之故,对我产生芥蒂,柳家那庶女被带上天,连着圣主也会对柳家高看一眼。柳家成了既得利益者,我郑家反倒成了墙倒众人推,太子再不防去打听打听,柳家如今和谁靠得最近,是晋王。”   太子的眼珠动了动,思及最近动向,倒真是柳家,而那日敬他酒的,也是他那未来太子妃柳家二娘子……   “你一臂已残,纵是圣主宠爱,恐怕朝臣不久也要禀主,另立新君了!您与我,不过是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何苦互相埋怨!”   “你胡、胡说!”   太子面上明显出现动摇,眼眶发红。   郑菀心下暗叹,这人耳根子软也有软的好处,好摆布,若崔望也是如此……   “菀娘跟着国师大人这般久,太子莫非……”她缓缓凑近,“不想知道,断臂再生之法?”   若说方才太子还在犹疑,此时却叫郑菀完全套住了心智。   一个人若是一直残着,他习惯了便也罢了,可他是太子,原先是大梁未来最最尊贵的主人,可如今人人看他视线都包着怜悯,连那底下没肉的阉人竟也敢可怜他,叫他苦不堪言,也便更很造成此境的崔望和郑菀。   崔望如今走了,这恨,自然便只好让郑菀受了。   可郑菀提出的诱惑,又不好叫他不跟着上当。   “太子,请附耳过来。”   太子将信将疑地把耳递过去,等抬起时,已是满脸错愕:   “要孤与你假订婚?”   郑菀点头:“自然。” 第31章 通百窍   “暧,这礼部领着人一台又一台地过去,是要给谁下聘?”   “我数了数,一共三十八抬红聘过去,这方向……”   两位路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走走走,跟着瞧瞧去。”   谁知这一走,竟是走到了荣和巷,郑首辅门前。   这一台又一台的聘礼由礼部、司部和京畿卫护着,辘辘往首辅大门去,首辅家大管事满脸喜气洋洋地在门口迎客,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着,到处挂了红布头装饰,一看便是有喜事。   “这、这……首辅大人莫非还有个女儿?”   “兄弟,您这消息啊,滞后了!这聘礼正是下给咱们这名满大梁的第一美人郑小娘子的!”   “郑小娘子不是前些日子与国师大人……”   “谁知道呢,第一美人大约有些本事吧。国师大人一走,太子,啊,不,如今是稷王了,哭着闹着非要娶郑家小娘子,说他如今也是个废人了,太子做不成,可日子总要有些盼头,跟魔障了似的非要娶人回家,不让娶便一直跪在安雎门前不起来!”   “最后圣主也是闹得没法,到底心疼儿子,便随他去了。”   “稷王这手臂不是——”   那人朝天看了看,做了个砍去的姿势。   “可不是红颜祸水么?便这样了,还闹着要娶,倒也是痴心一片。”   女子们大都艳羡郑小娘子走到这份田地,还有人真情不悔地等着,男子们谈论的话题便要严肃多了。   大梁朝风松散,不禁言谈,不独士林人士,便是升斗小民都好谈论这一段夹杂着香艳、离奇与政治的趣事。   “这样一来,柳二娘子怎么办?柳家肯吃这个闷亏?”   “说来也怪,柳家竟是不哭不闹,稷王一退亲他们便将二娘子嫁予了晋王做侧妃,也是运道不好,圣主最后立了怀王。”   “往这儿搬,往这儿搬。”   郑府的管家喜气洋洋地领着挑夫进门,一排又一排的聘礼进了门后,领着礼部司部的小侍郎门自去花厅喝茶塞银,那边稷王神气活现地领了一队人马,来送活雁,才到门口,便丢了马头鞭:   “菀娘在哪儿?”   “小娘子在正房,正与夫人说话呢。”   稷王吩咐人将活雁送到聘礼一堆,赶去正房,在王氏的眼皮子底下将郑菀拉了出来。   “菀娘,菀娘,”稷王拉着郑菀走到一边,“孤应承你的可成了,你应承孤的,也莫忘了兑现。”   郑菀仰头问他,笑意盈盈地道:   “稷王可禀明了圣主,要将梅园拿来养身子?”   “那是自然,皇父应承了孤半年。”   许是郑菀笑得太美太温柔,稷王下意识便拉了她手握住,“孤的梅园,随你欢迎你来,只是你上界之时,莫要将孤漏了。”   ——   归墟门。   玄清峰。   “离微啊,你好,你很好,为师没看错人。”   天鹤仙君端坐峰主位,老怀大慰地看着座下的小徒弟,这般看去,当真如华茂青松,龙章凤姿,才去了凡间不到三月,便又突破了。   十九岁的知微境,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天鹤真君每每想起自己收到这么一位良才美玉作关门弟子,便觉得意非凡,连捋胡须的频率都变高了。   “为师当初特意请井宿仙君为你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尘缘未了,如今回来,了了尘缘,可觉得心清神明,无甚挂碍了?”   崔望抿紧唇,轻声“恩”了一记。   三师兄李司意登时便起哄不满了:   “师尊,您怎么不让井宿仙君也为徒儿我起一卦?说不得徒儿我也能突破了。再说小师弟他那性子,能有什么尘心?”   “连心都没有。”   “有你臭小子什么事儿!要起卦?行!先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了再说!”   三徒弟李司意信奉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无情道,与崔望总是冷冷清清一人的做派相比,去哪儿都是红粉知己簇拥——   对此,天鹤仙君甚是头疼。   “小师弟又不说话了。”   玄清峰一脉因功法难修,整个一脉从师父到徒弟统共六人,平时都各忙各的,今日好不容易凑到一块,谁知平日里便寡言的小师弟这回像是修了闭口禅似的,站那儿一声不吭。   二师姐晃到崔望面前,伸手扬了扬:   “小师弟、小师弟?”   小师弟终于抬起头来,二师姐却是一愣,小师弟平时冷归冷,也不爱说话,可如今瞧着,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小师弟?”   崔望抬头,对上五双一模一样睁得铜铃一般大的眼睛,他晃去刚才一瞬的恍惚,扯了扯嘴角:“无事。”   “不,不对,你这样分明是有事。”   二师兄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小师弟你刚才……是不是在想功法?”   崔望抚了抚还滚烫的龙佩印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古井无波。方才还填了满目的红色,以及女子被人握住的一截柔荑已然消失。   他神色淡淡:   “无妨,只是看到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天鹤仙君一向对这关门弟子的性情放心,也不追问,倒是乐呵呵提起了最近玄苍界的一件大事儿。   “离微啊,你刚突破,便在门内打磨打磨心境,再过一年,我归墟派便要重新招收弟子,到时由你带队,也不需作甚,便在那坊市亮亮相、震震场子,好叫其他宗门不敢轻易来捋虎须……”   “师尊,您又要将师弟丢出去当招牌?可是掌门又贿赂了您什么珍物?”   四师姐最是跳脱,伸手一摊,“见者有份。”   “边去。”   天鹤吹胡子瞪眼,他看了看四徒弟,再看看垂着眼睛不说话的五徒弟,无声叹了口气,冤孽。   “是,弟子到时回去。”   崔望垂目应道,一张脸乍一眼看去,如冰雪铸就的神佛,眉目不动。   二师姐艳羡地道:   “小师弟这玄清经倒是练得越发有进益了。”   不过,他们也知道,此事羡慕不来。   旁人修无情道,偶尔还会为外物挂碍,偏小师弟便似有个通透琉璃心,天生便缺了情窍,自然比他们这等在七情六欲里打滚的红尘之人,修炼起来要容易得多。   便在崔望与同门相会之时,郑菀已经与稷王下完了小定。   在满上京的窃窃私语里,稷王定亲第二日便开始入梅园疗养,而郑菀,也在当天打着陪散心的名义,去了梅园陪同。   “婆婆,便是这儿了?”   郑菀绕着雷击木走了一圈,按照烬婆婆的指示,沿着日晷印迹在阴阳交界处落座了下来。   “凝神静气。”   烬婆婆看向远方,在日上中天,午时阳光最盛时才道,“服下润氺之精。”   郑菀往嘴里塞了一粒,那凝胶状的水珠儿才一入喉,便成了液体,还未察觉,便从喉咙里滚落进了肚中。   不到一会,小腹内一股暖流渐渐升起,而至全身,她沐浴在阳光之中,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发热、发烫,甚是舒坦——   便在这时,郑菀“啊”地一声惨叫了出来。   若说她第一次见崔望,便叫她刺得眼睛发疼,此时却仿佛有千针万刺在拼命往她身体里钻,先是皮,再是肉,最后钻入了骨头缝。   “忍住。”   烬婆婆声音沉冷,“凡人力要与自然相抗,非千锤百炼不得成也,通窍亦是如此。”   “保持清醒,若你昏过去,不但功亏一篑,还会命丧黄泉,此痛胜于伐髓。”   “婆婆,真的很疼。”   郑菀疼得浑身都蜷缩起来,“像、像有无数根锥子在钻……”   “自然会疼。一条地里的虫子,妄想摆脱宿命飞向天空,自然需要经历一些可怖的蜕变,过不去,你便永远是虫了。” 第32章 新弟子   人这一生,要经历多少痛苦,方能破茧成蝶?   郑菀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这只泥土里的小虫子快被卡死了,她的壳太厚太重了,褪壳之时的疼痛,似乎要将她挫骨扬灰。   郑菀从小便养得娇,哪里受过这种罪,只能硬挺着不让自己晕,边哭边念叨着要吃珍糕铺子里的金丝馕饼、茉莉花糕、蜜枣饯……   烬婆婆好笑地听她跟酒楼里的店小二一样翻来翻去地唱词儿,只觉得这人也甚是有趣。   不似修道界里那些坚强的女修,喜欢咬着牙一声不吭,吃了苦便要让人家知道、知道了还得负责吹吹、哄哄,偏偏就这么娇滴滴的一个人,也撑了大半日,没晕没叫停。   饶是她心如铁石,也忍不住顺着哄了一声:   “莫哭了,等一会便有枣糕吃了。”   “我还要吃金丝馕饼。”   郑菀泪眼婆娑地道,也不知脑子里转了什么,不一会又道,“还有翡翠白玉羹。”   “行行行,你回头去跟你阿耶阿娘说去。”   “你说的,就等一会儿哦。”   郑菀抽抽噎噎道。   可惜烬婆婆骗她。   这所谓的“一会儿”,竟是“一会儿”到第二天清晨,东方日出,才算结束。   “月流浆,日照火,一阴一阳,正与此地相配,平心静气,继续盘坐。”   郑菀只觉无数带倒刺的铁锥子随着烬婆婆一声“配”字,倏地收了,浑身一轻,可精神却是又倦又累,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方睡了去,偏还要双膝盘坐,按照烬婆婆的指示,感应天地间第一缕清气。   “……呼,吸,放松心情,一切顾虑都抛诸脑后,只记得这天、这地、这湖……”   烬婆婆的声音变远了。   郑菀却觉得天地整个儿都亮起来了,世界在她眼中变了个模样,她看到了灰蒙蒙如棉絮一般的东西充塞了这个天地,只有雷击木前,才是干净的。   怪道崔望说过,凡间浊气重,不宜修炼,这大约便是浊气罢。   再继续吐纳,她又看到了有淡淡的各色光点飘来,金的,青的,蓝的,红的,黄的……它们手牵手,在她身边打着转儿,不一会儿,又飘散了。   郑菀有点急。   她大约能琢磨出一点儿,这便是天地元气,元气蓄入身体,便成元力,可这些元气却与她不相融,飘来便走。   “凝神!”   郑菀忙收束心神,渐渐地,她又忘了一切,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看到一片透明的却沁着幽蓝的光点,比方才的蓝点略浅略淡一些,它们连成串,争先恐后地往她身体里钻。   郑菀感觉自己被泡在了一片暖融融的温汤里,一阵清啸传来,她才茫茫然睁开眼睛:   “烬婆婆?”   烬婆婆“咦”了一声。   “你原是水属元根,不过大约是这蓝沁润氺之精太过珍罕,加上此处地形——半生半死,半阴半阳,还有你那冤家耗费了不少珍稀材料与你熬骨泡汤,倒叫你这根骨一下子变异了。”   郑菀一知半解,问:   “什么变异?”   “冰元根。”烬婆婆看她不明白,解释道,“修道之人本便是得天独厚,所占人群不过千之一二,可这千之一二里,大多都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普元根,普元根之上,还有五种罕元根,分别为风元根、雷元根、冰元根——”   “这三种罕元根修炼起来要比一般普元根耗时一些,可此等元根,在同阶战斗中,常常能克敌制胜,更妙的是,在突破玉成境和妙法境时,分别会获得一项天赋小神通,与天赋大神通。其中妙处,要等你以后对敌方能知晓。”   郑菀已经绕晕了,不过听出来冰元根比一般元根厉害,立马又喜气洋洋了。   “我现在可是通窍了?”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窍,省去你多年的水磨功夫,不过蓄积元力还需一步一步来,菀丫头,恭喜你,正式踏入修者之路,修士第一境,入元。”   烬婆婆声音突然郑重了起来:   “我辈修士,与天争命,万法自然,有顺天行命者,有逆天悖命者,道道不同,道道可通,唯独两字需记,本心。”   郑菀似懂非懂,只觉前方一路坦途,对着天际冉冉升起的红日头,笑成了一朵花儿。   “冰元根功法,婆婆这里还真没有,不过入元境修士向来以打基础为要,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夯得越实,后期才会越不容易出差……”   郑菀虽然不大明白,不过不妨碍她将烬婆婆一字一句都记下来,最后才听到她说了三个字,“归元经。”   “大道归元,这可是婆婆珍藏万万年的宝贝,一般人不给她。”   便仿佛书中所写,“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郑菀只觉灵台一清,脑子里便多了一样东西,这等感觉极其玄妙——   翻开脑中书册,第一页便是,“大道归元,吾上下而求索兮”。   郑菀不知为何,竟潸潸落下泪来。   这般殚尽竭虑、踌躇算计,她其实并不觉如何苦楚,这是这泪,却没来由得止不住,一颗颗滚落下来,被阳光打得发亮。   “我要吃金丝馕饼。”   她道。   烬婆婆笑了,不远处,新任稷王呆呆看着,只觉得阳光中沐浴着的那人,当真比他穷尽所有想象的都要美。   大半年后,烬婆婆终于找到了界门。   而郑菀的入元境,也早已稳定。   她事先便做好了准备,与大长公主、容怡亭主二人见了一面,权作告别,然后又一次拖家带口地来了梅园——   烬婆婆找了一圈,最后才发现,界门便藏在那骊泗汤下。   梅花常开不败,也是因着界门外传来的一丝元力。   “菀娘,你莫骗我。”   郑菀带着阿耶、阿娘,再添一个断臂的稷王,四人围站骊泗汤旁,准备趁午夜界门最弱之时投湖。   而王氏与太子面上,明显都露出一丝不安。   “殿下放心,菀娘自是不会将您抛下。”   郑菀承认,自己虚荣贪婪坏心肠,唯独有一点儿好,那便是与人交易,从不抵赖。当然,对方抵赖的话,她也不管。   四周的京畿卫和羽林卫都被支开了。   夜晚黑黢黢的,只听到蝉鸣,正是深秋,天已冷,可此处还是温热,便听郑菀一声“跳”,四人手牵手,直直地落了汤池中。   便在郑菀输入少得可怜的那一丝元力时,原本安静的汤池开始冒出气泡,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到十息,湖中的四人便不见了。   风静夜疏,枫柏晃了晃树冠,一切又恢复成了原样。   而在另一边,郑菀四人狼狈地被甩到了一片黄土地上,方才浸湿的裙子竟是一点水渍都没有了。   郑斋拍拍袍子站起,望着不远处巍巍城墙,以及那两根插天汉白玉石柱,时不时有仙衣飘飘的修者御风、御剑、御兽落地,一一乖觉地通过汉白玉柱子入了城。   郑父一双眼像是映了明灯:   “当真、当真……”   他转过头来,竟是老泪纵横:“菀菀,我辈蚍蜉,当真不知日月之广!”   便在这时,身后一道鸿羽流光突地拔地而起,呼啸着往天际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眼帘。   郑菀正觉眼熟,却见旁边突然窜出一稚儿,也不看旁人,直冲冲跟小牛犊一般冲来:   “小仙子,可是来参加我们紫霞宗新弟子遴选?”   她张了张口,还未回答,却不知道哪儿又冒出来一白衫少儿,相貌清秀,将小儿一掀便是一个跟斗,冲到郑菀面前:   “小仙子,紫霞宗不成,若来我水云门,必能让小仙子进内门,习得高深功法!”   郑菀看着两人争来斗去,好奇地问:   “新弟子遴选?此为何物?”   “咦?仙子竟是不知?再过两月,便是宗门大选,我正道七门三宗二斋,均会大开山门,招收新弟子!” 第33章 进城门   郑菀是当真不知。   梦都是围着崔望做的,尤其离了凡间卷后更是模糊,她囫囵吞枣地看着,许多都理解不了,只知道崔望提着他的剑飞天遁地、到处去探险,哦,探险之余,还有数之不尽的仙门仙子们对他倾慕、爱重——   至于什么仙门遴选,她无甚印象。   不过猜一猜,大约就跟书院里的山长招收新弟子一般,郑菀掂量着带出来的金银玉器,愁起了束脩。   “束脩?”白衫少年与垂髫小儿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什么束脩?”   “新弟子交予先生的财物啊。”   “……”   白衫少年神情古怪地看着面前女子,看骨龄不大,却生得极美,尤其一双水盈盈的妙目,看人时,天生便带着三分情。   只是这衣裳美归美,却是件凡物,无甚法阵,修为也不高,才堪堪入门的修士。   “小仙子怕是一直隐世修炼,我仙门招弟子不需财物,还会定期发放修炼物品,不过,”少年神情郑重起来,“一入仙门,便终身仙门,叛门者,人人得而诛之。”   郑菀点了点头,倒是比凡间那些书院教条严苛,难怪不交束脩,反倒反哺。   “这三位是小仙子的家仆?”   白衫少年好奇地看着,只觉得那三人昂首扩胸,倒与此地的凡人不大一样,“站错道了,需快些到那一条道上去。”   郑菀不明白,只摇头:   “不是家仆,是我阿耶阿娘,还有……一位朋友。”   白衫少年摸了摸鼻子:   “小仙子可看见通往汉白玉柱的两条道?”   郑菀怔怔看去,仔细看,两根汉白玉柱前果然有两条道。   一道明亮若旭日,一道黯淡若萤火,两条道上行走之人情态衣着也大不相同。   左道之人仙气飘飘,右道之人含胸缩肩。   “左道为修士道,右道为凡人道,万万不可行差踏错,否则,进不去城。”   垂髫小儿也点头,要郑斋、王氏,与稷王李锦速速踏到另一条道去。他二人面目和善,偏偏说起凡人,便似说起土鸡刍狗。   郑斋、王氏,只能与李锦告辞走上了另一条道,随着前边的队伍,慢慢往前挪。   郑菀看着,方才上界的狂喜像是突然降了一截,她未想到,在上界,凡人与修士界限竟如此分明,连入城都得分两道。   白衫少年没看出她心中挂念,还在道云水门如何好,谁知竟叫那垂髫小儿一语道破:“你那云水门不过是犄角旮沓里的小宗,连个玉成境都无,怎好如此夸夸其词。”   少年怒了:“你紫霞宗又好到哪儿?前些日子你宗掌陨落,最高修为不过守中境,若非人丁凋敝,又如何会来此与我蹲着守人?”   郑菀这才明白,他们为何会选中自己。   按照自己的年龄,虽说还未极大,但比起自小便测了元根开始修炼的玄苍界修士,她便跟上京城那些到年纪未嫁出的老姑娘一般,资质有限——   是以这些落魄宗门才敢来诓骗自己。   她踏上了修士道,与两人笑了笑:“对不住,我还想等各大宗门遴选之时,再试一试。”   “无妨。”白衫少年叫她笑得脸红,挠了挠后脑勺,“小仙子若是遴选未中,也可来我云水门。”   郑菀弯了弯嘴角。   不一会儿,她便到了汉白玉柱子下。   谁知并未像其他人一般,汉白玉笼罩在她身上的白光闪了闪,又黯淡了下去,不一会儿,一黄杉老者凭空出现:   “小友是异界之人?”   郑菀抿嘴一笑,落落大方道:   “是。”   “异界之人,需去界署司办理通证。”   “界署司?”   郑菀不记得崔望来此遇到此种情况,“界署司在何处?”   “便在那儿。”   黄杉老者一指旁边百米处,郑菀这才发现,与城墙一色的百米处,竟开出一道小门,便听那人又道,“交上一百元珠,便可。”   倒是那边排队进城的郑斋、王氏与李锦,已经成功地进了城门,郑菀做了个让他们等待的手势,才径直去了所谓的界署司。   一百元珠……   那是没有的。   界署司内,是个容长脸瘦削的女子在管事,见郑菀将身上丁零当啷带了一堆的金银玉饰摊了一桌,脸一板:   “我等不收凡物。”   “可——”   郑菀无措地捏着衣角,脸颊已经绯红一片,她可从未尝过囊中羞涩的感觉,此时……只觉两颊烫得惊人。   “无元珠,不得进城。”   容长脸管事见她羞赧不言,心下一软,骨龄十六,还是个娃娃,“若有熟人,可让他代付。”   郑菀面色一动,只想起两个熟人,一个柳依,前者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另一个……   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位、这位……”   “真人。”   “这位真人,请问您认识崔望么?”   “崔望,崔望是何人?”容长脸摇头,“不认识。”   郑菀绞尽脑汁又想了想:   “便、便是离、离微——”   “——离微真君?”管事拔高了声音,在对方诧异的眼神里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压了压声音,“你是真君何人?”   郑菀抿起嘴,害羞一笑:   “我是真君的未婚妻。”   前任的。   容长脸的脸本就长,一听郑菀这话,拉得更长,她飘了一眼到郑菀身上,长得倒是不错,只是便跟宗门那些年轻女修一般,爱白日做梦。   “自从离微真君今年于无涯榜知微境上登顶,你可知,我界有多少女修盼与其春风一度,又有多少女修盼着能与其结缘双修?”   郑菀摇头:   “不知。”   书中确实无数。   “你一区区入元修士,如何敢大放厥词,说自己是真君未婚妻?我玄苍界谁人不知,离微真君修的是无情道,连北冕门掌门为其女提亲都拒了的……”   郑菀垂着脑袋,听这位离微真君的狂热拥护者数落完,才抬头委屈巴巴地道:   “仙长,我、我没撒谎。”   “你——”   容长脸还想将其训一顿,却见小修士手凭空一抓,一面靶镜突地出现在她面前,但见小修士羞红了脸,似鼓起勇气道:   “仙长,你看。”   耙镜内居然显出一对身着喜服的人儿,喜房,龙凤烛,那对人儿正在夫妻交拜。   修道界手段万端,这等术法不算纳罕,不过——容长脸再三打量,堪堪入元境,却是使不出这等幻术的,加上这还是傀鉴……   等那穿着新郎官袍服的男子直起身,容长脸惊呼了一声:   “离微真君?!”   玄苍界何人不知离微真君模样?最是清隽俊逸不过,朗如旭日,清如皓月,当真……   不过,这倒像是凡间嫁娶的模样。   郑菀红着脸:“仙长,我现下修为薄弱,这傀鉴只能复现曾经之事,原、原也没说错,我是离微真君原来的未婚妻,我二人私下拜过堂,只是后来他恼了我,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我现下来此界,便是欲寻他,”她双手合十,“您通融一二,可好?”   容长脸见小修士一张俏面微红,确实与那些耽于情爱的女修一般模样,再想起传闻中离微真君那不近人情的模样,不禁有些可怜她。   心下竟已信了大半。   “若有法器、饮露,可替代一二。”   她这一提,郑菀倒想起在须臾之地崔望给她的樱露,一滴便可供入元境修士修炼三日,她在凡人界没舍得用。   她从随身香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玉瓶:   “仙长看此物如何?”   容长脸拿过拔塞一闻,不意这人手中竟还有些值钱玩意儿,从袖中取出一小玉瓶小心接了一滴,又给了郑菀两块玉润光洁的石头,并一个金灿灿的木牌,半个手掌大小,推过来:   “输入魂力。”   这大半年郑菀也不是白混的,她靠着雷击木将入元境稳定下来,只是凡人界元气太少,到底于修炼不宜,可魂力却不拘环境,是以在烬婆婆的功法督促下,魂力倒是有了长足进步。   但见她左手一指眉心,一道莹光从眉心射出,直入木牌,不一会儿,这木牌上便显示出“郑菀”二字,小小的一个“异”字在右上角闪了闪,一隐而没。   “此牌只得使用一月,一月后每月需续交五十元珠方可在城池走动,此牌若是遗失,需要交两百元珠方可补办。”   郑菀瞠目结舌地听着这另类的抢钱之法,每月还需交五十元珠,补办两百元珠,这帮仙人当真是……一点儿都不仙风道骨,铜臭得厉害。   她问:   “凡人便不需要交?”   “自然。”容长脸理所当然地道,“他们如此穷酸。”   “行了,出去罢。”   看郑菀发愣,她还好心提醒了一句,“两月后,正道各大宗门会在各大城池招收新弟子,你如能入了宗门,自然会由宗门人替你消去黑户。”   郑菀这才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谢谢仙长。”   郑菀收好东西,转身欲走,却见那容长脸突然叫住她:“小修士,我辈修士与天争道,情爱之事……也勿强求。”   郑菀早便看出这人虽长得刻薄了些,性子却是极和善温柔的,她点头:   “恩!”   容长脸看小修士破涕为笑地走了,才对着后方道:   “好戏看够了,还不出来?”   “大姐,”李司意一脸若有所思地出门,“小师弟确实在之前去了凡人界一趟,莫非……”   容长脸眼一瞪:   “旁人些许事,你还是莫说了,东西拿来。”   李司意将东西给了亲姐,还是打定主意去找小师弟探个究竟。   那边郑菀与人告了辞,再去城门,果然顺利通过了。   郑斋、王氏和李锦便在城门不远处等,一副忧心忡忡之样,见她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菀菀,我方才打听过,城内不许打斗,只是神物都需一种叫元珠的东西。”   郑斋揩了揩额头,头顶的太阳晒得他密密出了一层汗,几人在凡人界的时候已是深秋,身上裹了裘衣,此地却是盛夏,晒得人浑身发烫。   这郑家嫡长一脉的掌权者,在凡间也是享权势富贵的顶流了,没想到了此处,竟被钱财给难住,眼看样样都要靠女儿,心下便不免虚得很。   稷王也眼巴巴地看着郑菀,像待哺的孩童:“是啊,菀娘,我等无钱,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方才我用东西与仙长换了一些,先找个熟路的问问。”   郑菀仗着自己是修士,随手拦住了个凡人问情况。   谁知倒把那凡人吓了一跳,白发苍苍的年纪,竟对着她直挺挺地跪下,不住磕头:“仙子,仙子饶命……”   郑菀与郑斋瞧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蹙眉,这等表现,只能说明此地凡人生活堪忧,仙凡……怕是差距甚大。   “无妨,老丈,我只是问些事。”   郑斋俯身搀了他起来。   他在凡界算得上权柄在握,可此时和声细语也挺有一套,老者被他安抚住,道:   “仙子有事,老朽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今日便做我等向导。”   郑菀想了想,试探性地将方才被人弃之如敝履的玉蝉取了一个出来,“这便作你的工钱。”   原以为又是被人唾弃,谁知白发老者竟是千恩万谢地接过来,当真老老实实地做他们向导了。   老而不死谓之贼,这老者当初说跪便肯跪,以凡人身份在这座城里活了这许久,自然是有些门道的。   他领着郑菀几人先去了八宝铺,郑菀将樱露换出去大半,买了地图、租好房屋,甚至还买了两个凡人仆役做使唤。   老者看几人模样,猜度是异界客,便干脆将许多风土人情都讲了一遍,将几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凡人还是金银玉器,可到了修士,这金银玉器便不值钱了,要有元力的石头才行,最小的是元珠,一千粒元珠抵一块低阶元石,一百块低阶元石抵一块中阶元石头,一百块中阶,又抵一块上阶。   至于再高的,老者便没听过了。   当然,与修道界有关的其他,老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说到玄苍界诞生的孩童,三岁便要去城池中央的一块玉璧前照一照,看看有没有修炼的根骨。   郑菀登时便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还顺便瞥了眼目露期待的稷王,道:   “像我阿耶阿娘这般大的年纪,可能照出来?”   老者一愣:   “倒、倒……未听说能不能。”   凡人性命不过百,比起仙人动辄千岁的岁寿,他们实在太过渺小,许多事儿,兴许靠机灵能探知一些,但大多都是一知半解。   对他们来说,改变命运的机会便是后代能出个修士,是以,三岁去城池中央照一照玉璧,没有哪对父母会忘。   “你先带我们去玉璧那儿。”   老者看了看,将几人带去了附近的一个车马驿站,那儿也有几个修士在等,见郑菀这么拖家带口地领着四个凡人过来,纷纷让开道。   修士也分有钱没钱,有钱的,跟班也是修士,没钱的,大都孤身一人,但如郑菀这般堪堪入元境便养着四个凡人作仆役的,也不像囊中羞涩之人。   郑菀却当真是囊中羞涩,通过刚才老者的描述,她大约知道那仙长找她的两块莹石是下阶元石,可换两千元珠,坐这一人一珠的车马倒还使得。   只是这车马——   郑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呼啸过来的拉车的红色肉虫子,将泛上喉头的作呕强行咽了下去。   “菀菀,”王氏一双手遮住了她眼睛,她知道,女儿是最怕这等光溜溜圆滚滚的虫子,尤其这虫子横起来,比三人都长,还生了无数对黄色小足,“莫看了。”   “无妨。”   郑菀拉下阿娘的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四人里也就她一个修士,人生地不熟的,场子还是得撑着,郑菀苦中作乐地想,要是阿耶阿娘测过能修道的话,她便有人可以靠啦。   这大虫看着丑兮兮,跑起来却跟风一般,不到一炷香事件,便将几人从城门口拉到了城池中央。   偌大的圆形广场,一眼看不到边,地面以大块大块的青石铺就,广场中央,同样是一块汉白玉柱,只是这柱子不再是圆形,而是方形,远远看去,闪着辉光,让人望而生畏。   “那是何物?”   郑菀第一眼看便看到了那插天的方柱子。   “无涯榜。”   老者远远看着,面露艳羡,“听闻修士每一境界的战力前三,便会出现在无涯榜上。不过我等肉眼凡胎,看不见哪。”   郑菀闻言便将魂力凝于眼睛,但见那一双黑莹莹的瞳仁莹光乍现,果然,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方形石柱上,当真浮现了一行又一行名字。   从下至上,最底是入元境、守中境、玉成境,一层一层上升,直至知微境,郑菀终于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离微真君”四个金灿灿的大字赫然位居知微境榜首,在浮生真君与绯云真君之上。   “怎么,见到什么了?”   郑斋看女儿神色有异,好奇地问。   “无事。”   郑菀撇了撇嘴,“阿耶,阿娘,我们去照一照。”   便在十来丈远之处,立着一人高圆形玉璧,玉璧由两位持剑修士守着,郑菀率先过去,盈盈笑道:   “敢问真人,若年纪大些,这玉璧可能照出根骨?”   若非烬婆婆不肯为她阿耶阿娘看一看,郑菀是不需要这般麻烦的。   守璧修士视线在郑菀面上停留了一下,才道:   “一人一百元珠。”   这便是可以了。   郑菀开开心心地交了一块元石,找回来七百元珠,还大方地稷王也去照一照。   ————————   归墟门玄清峰。   李司意才从剑上下来,揪住一个外门弟子便问:“可曾见过离微真君?”   “离微真君在玄狱峰与宗掌切磋。”   李司意心念一动,随手丢下一个玉瓶,御剑便直去玄狱峰,那儿天鹤道君正站一旁压阵,看着小徒弟与无妄境的掌宗斗剑。   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李司意也不管,到了便直接从剑上往下一跳,嚷嚷:   “小师弟,你当真在凡人界与一位凡女私定了终生?” 第34章 开山门   崔望修的是无情道,练的剑,也格外冷情。   他一剑斩来,将这封闭的空间搅得是风起云涌,日月无光,也叫比他高出一个境界的无妄境掌宗冷汗涟涟,雪亮的剑光“噗地”撞入他眼帘时,掌宗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剑光一挑为二了。   便在这时,李司意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进来,耀人的匹练寒光竟是一顿,掌宗抓住这个破绽正欲脱身,却见那匹练蓦地放大,光芒大作之下,竟向突然出现的李司意凭空一斩。   “啊啊啊啊——师弟,师弟,饶命,饶命!”   李司意狼狈逃窜,书生的纶巾让剑气绞粉碎,这红粉堆里出来的红粉剑客便像身后有鬼追一般,叫得是哭天抢地。   天鹤道君双手一拢,气浪卷成一个漩涡,直接一扫,比斗中的三人便似风中船帆,一下子打散了。   风静,云止。   “今日比斗便到这儿!”   掌宗没找见便宜,一个鹞子翻身,悠然远去:   “小离微,改日再战!”   李司意屁滚尿流地躲到天鹤道君身后,探出头:   “小师弟,你薄情寡性,追着我打作甚?”   “离微,你方才有一瞬间气乱了。”   天鹤道君道。   没人比他更清楚小徒弟心志之坚,他十四便能以守中境在雷刹之网中端坐三日三夜,寻常玉成境连半日都坚持不住。   崔望直挺挺地站那儿,玄狱峰的风素来急,吹得他袍子猎猎作响,他召回剑,沉沉应了声“是”。   “莫非——”   “不曾发生师尊所想之事。”   崔望斩钉截铁地道。   天鹤道君看着他:   “若是累,两个月后招收新生,你不去也可。”   “无妨。”   “我与小师弟一块去!”便在这时,通往玄狱峰的另一条道,四师妹罗雪缓步走了上来,她裙带当飘,一张秀美的脸上俱是笑,“二师兄,你这般听风便是雨,可如何是好?”   李司意一窒,可思及平日里四师妹的心思,话便咽了回去,哈哈一笑:   “这不是逗小师弟顽?”   罗雪抬眼看向崔望,但见他眉目如冰雪,除了手中之剑,仿佛对外界一切之事毫无兴趣,这才放下了心。   “告辞。”   崔望颔首,与师尊打了招呼,身一动,便身化匹练消失在了原地。   李司意艳羡地道:   “小师弟这行化剑气,可是练至臻境了。”   “还不去练?”   天鹤道君给了他一个屁股蹲,压着他去玄清峰闭关,经过四徒弟时顿了顿,“明栾,心似长空,则无挂碍,莫要叫眼前景物迷了心智。”   “是,师尊。”   罗雪垂下头时,下意识往崔望消失之处瞥了一眼,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得不同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崔望与掌宗斗剑之时,郑菀已经领着郑斋、王氏、稷王,一路沉默地回了租赁的小院。   买下的凡人仆役是一对中年夫妇,趁他们不在,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小院洒扫干净,守在门边。   “稷王,您便在此处歇着罢。”   郑菀不愿看稷王面上的狂喜,失魂落魄地带着父母去了正院,一步步跨过中庭,上走廊,廊下气死风灯幽幽打着转。   别说跟首辅府相比,便是郑家老宅,这地方也显得太过逼仄了。   红漆暗沉沉的,有股发霉的旧味,一进的院子,正房两间,左右厢房各一,人住下,也只余了一间右厢房。   郑菀站在这小院里,上界时的狂喜成了巨大的失落,头顶的艳阳照得她汗涔涔的,眼里都像淌了汗。   “阿耶,阿娘……是菀菀错了,是菀菀错了……”   玉璧只照出两个字:凡人。   不论是阿耶,还是阿娘,都是凡人,一点根骨都没有的凡人。   “菀菀——”   王氏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这个温顺的女人从来不大有主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时却展现出了巨大的包容力。   她将郑菀抱在怀中拍了拍:“菀菀哪里错了?”   “菀菀不该带你们来这里的,若你们还在凡界,便当享受富贵荣华,至高权柄,此处、此处……”   郑菀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泣不成声。   “菀菀不来,我与你阿耶如何知道不能修炼呢?”   王氏轻轻摸了摸她脑袋,只觉得之前在她与夫君面前挡风挡雨的大人一下子又成了她怀中的幼儿,“菀菀,这不是你的错。”   “你三岁时最喜笸箩果,笸箩果味异,你却一定要带着阿耶阿娘一起吃。六岁时欢喜七巧环,觉得此物是世间最好顽的食物,便也要给也阿娘一个……”   她叹了口气,“菀菀不过是太欢喜阿耶阿娘了。”   郑斋也道: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与你阿娘还见得少?能来此地见识一番,已觉不枉此生了。菀菀,莫要强求。”   “不,”郑菀抬起头,一张脸已被泪填满,眼神执拗,“对,我去找崔望,他一定有办法!我去求、去骗,也一定要想办法让你们能修炼——”   “站住!”   郑斋喝止住她,“不许去!不许你去找他!莫说他将你弃了,便是当真与你千种百种珍物,我与你阿娘也绝不会服!”   “阿耶!”   郑菀转过头,“你之前不也没阻止……菀菀么?”   “那是因为你想。”郑斋缓步向前,温和地看着她,“阿耶绝不要你去求他,我与你阿娘,会尽量活得久一点,能伴你几十年,便已经知足了。”   “可菀菀不知足。”   郑菀泪流满面,仰着头看着这个向来顶天立地的父亲,近一年来,他白发增了不少,她道,“菀菀想,阿耶阿娘能伴着菀菀百年、千年……”   她捂着眼睛,有眼泪从指缝里扑簌簌落下,像晶莹的珍珠,“菀菀很怕。”   “若阿耶阿娘不在,菀菀很怕。”   天地茫茫,却无一归处。   郑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蹒跚向自己走来的小娃娃,梳着两个红色小包髻,揉着眼睛哭着对他说:“阿耶,你怎么才来,她们将菀菀丢在这儿,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菀菀怕死啦。”   他眼眶也湿了,摸摸她脑袋上的发髻:   “菀菀,你长大啦,雏鹰总有离开老鹰出去搏击的一天。”   “而且那向导不是说了?若菀菀入了大宗门,也会帮着安顿阿耶阿娘,到时候,阿耶阿娘也能跟着享享清福了。凡人界有什么好?那圣主一会猫一会狗,说不得哪天又被满门抄斩了。再说此处空气宜人,说不得阿耶阿娘能活到看着菀菀的女儿、孙女、重孙女儿出生呢。”   郑菀醒了擤鼻子:   “为什么不是儿子?”   “阿耶觉得,男人都是阿堵物,不如女孩儿乖巧。”   郑斋暗叹了口气,若说没有失望,那是假的,只是,“以后莫要找崔望了。那人看着温和,实际目下无尘,清冷高傲,十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倒不如找个爱笑爱闹的陪菀菀一起顽。”   “菀菀不想找,便想陪着阿耶阿娘。”   郑斋推开她,认真地道,“阿耶观察过,此地对女子束缚不若凡间,讲究力量为尊,阿耶和阿娘还指望你保护,你可莫要堕了心智。”   郑菀还蔫耷耷的,不过到底振作了些,她点头:   “恩!菀菀一定要去大宗门!”   她看父母累了,便吩咐仆役将人扶进去小心伺候着,自去了房间,一进门,脸便垮了下来:“烬婆婆,你早知道我阿耶阿娘不会修炼,是也不是?”   半晌,烬婆婆才叹了口气:   “知道,你阿耶阿娘连元根都无,如何修炼。”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丫头,你凡心太重,我怕……”   “你怕我不肯来这儿?”   烬婆婆不吭声,像是默认了此事,郑菀看向窗外,面现迷茫,呢喃道:“当日,崔望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一般来说,不借助特殊手段是看不出的,不过你那冤家挺邪门……”   郑菀不说话了。   “可有旁的方法……”   “没有。”烬婆婆斩钉截铁道,“天道与你一线生机,让你踏入此道,可你阿耶阿娘修炼那条路,是堵了的。不若考虑如何让他们余生活得舒坦开怀才是。”   郑菀捂住眼睛,“是我被前景冲昏了脑袋。”   不曾想,不,不对,不敢想。   郑菀盘膝坐在床上,往嘴里滴了一滴樱露,开始吐纳,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从今往后,便要靠她来保护阿耶阿娘了。   烬婆婆不意她进入状态如此之快,嗤了一声,也不再作声,专心为她护法。   时间匆匆,如弹指一瞬,两个月过得飞快,便在郑菀囊中樱露消耗殆尽之时,正道各大宗门终于大开山门,招收新弟子弟子了。   这两月里,她一日不怠,靠着樱露与此地充沛的元力,终于进入了入元境中期,只可惜归元经讲究的是中正平和,她至今只练出一道冰箭,打打老鼠还成,再打旁的,却是有点难了。   趁着这两月,她还将所谓的七门三宗二斋给了解了一番,七门全是道门,三宗是佛修,二斋便是那书生意气一念成道。   “行了,别琢磨了。”   烬婆婆催她尽快起身,“到了城中那块玉璧,再交一块元石,你把手掌往那一放,便会告诉你,适宜去哪一门。”   “啊?”   郑菀起身,将头发利落地绾成一束,一荡一荡地垂于脑后,“还要照一照?”   “自然。”   烬婆婆理所当然道,“你以为宗门如何选人?瞎子点灯吗?玄苍界一百零八座大城,一千八百座小城,哪里有这闲工夫,跟你一样一样耗?”   郑菀出门前,想了想,到底抵不过爱美,还是穿了件白裙,只是这裙式比平时穿的利落简约了些,头发只以一根白绦带束着,照照镜子,才满意地出门去。   郑斋与王氏早等在门口,便跟天底下所有送孩子去书院上学的父母一般,殷切地叮嘱:   “看时机不对,千万不要硬拼,莫要伤了。”   “便是这次没选中也无妨,下次再来便是。”   “知道啦知道啦。”   郑菀弯了弯眼睛,“阿耶,阿娘,这几日,你们莫要出去,便在此处等我回来。”   “暧,暧,好。”   还是坐的红肉虫,郑菀几乎是闭着眼睛过去的,下了车,但见平时稀稀落落的城池中央简直是人山人海,便跟凡人界上元灯会一般,摩肩接踵,下脚都难。   拖家带口来送的也有,不过大都是七八岁小儿,如她这般大年龄的,倒是少数。   郑菀捂了捂脸,无视旁人异样的眼神,随便选了一条队伍排队。   “哎,你也要入队?”   “这般年纪……入元境中期,啧啧,难啊难。”   放在凡人界,郑菀大约要将人叉出去了,不过她现在只能踮起脚努力往前看。   她发现事实跟烬婆婆说的有出入,这广场上确实多了十几个玉璧,只是那玉璧不跟从前一般,是一道一道的轮盘,修士们将手掌放到轮盘上,轮盘便会发出钟磬一般的响声,还伴随着或黯或亮的光。   轮盘旁还站了统一着靛青袍服的修士,身上威压四临,郑菀瞧不出修为,倒是瞧得出,那是城主府执法修士的统一袍服。   “现下是第一关,”烬婆婆懒洋洋地道,“几万年过去,测验手段倒是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李锦回头,他这次也跟郑菀一块过来碰运气,之前玉璧只测出他能修炼,却不知资质几何。   “菀娘,我有点紧张。”   郑菀却已经顾不得他了,她看到左前方不远处,一个似陌生似熟悉的女子在朝她笑,郑菀伸手将下面遮去,一惊:柳依?   她未去归墟门?   再看,哪有又有人。 第35章 天罗宗   偌大的城池,光辉耀耀的无涯榜,十几座圆形轮盘围成一个巨大的圈,这一切,对郑菀来说都是极陌生而新鲜的。   她很快就忘了那昙花一现的故人,如同一个误入桃花源的凡人,睁着一双好奇而天真的眼睛,看着前方不断缩短的队伍。   修士与凡间界上元灯会上那帮人还是有些差别的,他们大都安静而克制,即便是不大的孩童,依然保持了风度,整个测验过程有序而安静。   郑菀能很清楚地听到城守修士口中的唱号,也渐渐能看清轮盘光芒乍现后,正中一圈琥珀圆盘显现出的文字。   很奇怪,即使到了异界,文字还是通用的。   “木元根,下品,骨龄七,入元境中期。”   七岁少儿在城守卫的示意下,垂头丧气地走下了台,混入散去的人群里。   “金元根,中品,骨龄六,入元境中期,金主杀伐,以锐道为攻,天樽、归墟、太白。”   六岁梳着双髻的女娃娃雀跃地跑到了无涯榜东面,那儿已经站了一堆人。   郑菀渐渐看出门道来,元根属性越好、骨龄越小之人,轮盘测试完,还会好心地给出指示,适用于哪些宗门,这大约便是烬婆婆所谓的——   到了便知。   而那些没有指示的,大约是直接淘汰了。   想得再明白,随着队伍越来越短,郑菀到底生出了些许不安,据烬婆婆说,她资质极高,可骨龄到底偏大,万一这些死物不知变通,第一轮便刷下来,可如何是好?   郑菀的不安反应到面上,便是那张脸越发白,稷王回头见她如此,紧张更是加倍:   “菀娘,要是不过,该如何是好?”   “怎会不过?!”   郑菀怨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见城守卫催,正好轮到李锦,抬手便将他推到了轮盘前:“测!”   李锦颤颤巍巍伸出的手,被郑菀直接按到了凹进去的一个掌印里,突地,方才还与萤火似的光像是被旭日点亮,白光乍现——   郑菀被刺得闭上了眼睛。   “咚——”   悠长的钟磬响彻广场,郑菀睁开眼,却见无涯榜光芒大作,位于“离微真君”下的“浮生真君”四字跳了跳,便仿佛凭空伸了个懒腰。   “这是……”   郑菀怔然看向李锦身前的轮盘,莹润的琥珀色元圈下,一字未浮,可轮盘四周的光,却强烈得仿佛要将人刺瞎。   李锦仰头看着轮盘,嘴巴张大的表情有些傻。   “咚——”   一声钟磬再响。   方才还安静的广场居然人声鼎沸,纷纷向郑菀所在一隅看来。   “你看到没?刚才浮生真君四字焕跃了。”   “听闻浮生真君第三轮转一直未成,莫非那人……”   郑菀听不明白,却知道这浮生真君是何人,若这本书里崔望是天道宠儿,这浮生真君便是天道宠儿的踏脚石,既生瑜何生亮的“瑜”——   永远的千年老二。   ……这浮生真君好似是个大和尚。   郑菀心想着,却见方才还神情漠然地城守卫突然走到李锦面前,深深一揖:   “恭迎浮生真君轮转归位。”   轮转归位?   浮生真君?   “那日你不是还问我,天罗宗为何物?”烬婆婆突然出声道,“这天罗宗修的便是涅槃轮转功,成大乘金身需经十世轮转,第一世为乞丐,第二世为富人,第三世便是皇室……”   郑菀怔怔地听着:   “婆婆的意思是,李锦便是那浮生真君的第三世?”   她试图用凡人界的知识去理解,那、那么……弱?   “大约是出了些差错,”烬婆婆呵呵一笑,“喏,人来了。”   但见天际一道赤色焰火,如流星一般轰隆隆砸到地面,赤焰散去,众人面前便出现一位……妖僧。   长眉凤目,眸带桃花,烫疤还在头顶,却敞着玉色的胸襟,墨色袈裟松松垮垮,仿佛才从塌上爬起,一双赤足,眉间两瓣红莲,一手持钵,一手捻着腕间的玉串儿佛珠,偏这拈也拈得漫不经心,挑眉扫来时,天然带着风情。   一些年纪大些的女修被看得脸红心跳,纷纷垂下头去。   城守卫走至他面前,再次作揖:   “恭迎浮生真君。”   “唔。”   浮生真君指尖朝李锦一点,方才还成个人形的傻个儿被这一点点散了架,轰地化成了灰。   这灰被风幽幽吹着,像另一层袈裟,将浮生真君裹了起来,不一会儿消失不见了。   郑菀愣愣地看着李锦消失:   “烬婆婆这……便是归位?那李锦呢?”   她心里隐约有些涩涩的难过,人处久了总有些感情,虽说李锦耳根子软,可到底……到底没真的害过她。   “自然成了那和尚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   烬婆婆叹气,“天罗宗的功法,便是如此野蛮。”   浮生真君轮转完毕,广场中央又是一声长长的钟磬,他“咦”了一声,赤足走到郑菀面前,凤目含情一般看她:   “是你带他回来的?”   “本君寻这一魄多年,未曾想竟迷迷糊糊去了下界,若非你之故,本君这第三世轮转,不知何时能归位。”   “本君许你一个愿。”   郑菀迷惘地看着他,这妖僧身上,从模样到性子,已经全无李锦的气息了。   “真君,那我欠李锦的一臂,可如何还?”   浮生一愣,勾唇一笑,他俯下身,直直对着郑菀的眼睛,桃花眼微澜:“你与李锦,因果已了。”   说完,他便直起身,面向远方,郑菀不由也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浩浩荡荡一群修士从天际而来,似快实慢,再近一些,便能看到其宽大的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御剑而来,一落地,挤挤挨挨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分出一条道来。   他们手执长剑,敛容肃目走来,尤其为首那人,众星拱月,皓皓如日月之辉,飒飒临风,墨发白袍,眉目漆漆,含霜凌雪一般行来,叫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郑菀眯眼看着暌违一年之久的男子,心道,老天爷是当真厚待他,不过一年未久,他的气势竟越发凌厉了。   “竟是离微真君!”   “离微真君怎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全是破落户,招收弟子不去主城?”   “我们今日是何等运道,先是浮生真君,后是离微真君……”   “离微!你今日来,可是要贺本君轮转大喜?”   郑菀注意到,浮生真君手中的佛珠捻得更起劲了。   她抬头朝崔望看了一眼。   却见他那双幽若深潭的眸光倏地亮起一道流光,可这流光转瞬即逝,又成了一道死水。   郑菀决定绕过浮生真君,不管他们这些眉眼官司,直接将手放到了轮盘上。   轮盘光芒大作,几乎照亮整个广场,便在浮生真君一声“咦”字中,闪了闪,又灭了。   琥珀色圆盘亮出二字:   “无解。” 第36章 玉清门   “无解?”   “怎么会是无解?”   人群涌动里,郑菀仰着脑袋,看那亮了又灭的轮盘,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一个活生生的人站这儿,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怎么会是无解。   浮生真君捻着佛珠,“咦”了一声,与他一同“咦”的,还有随后浩浩荡荡来的一群丹心门人,他们个个穿着靛青色门派长袍,比起归墟门的井然有序,便显得自在许多。   为首一位心宽导致体胖的圆脸圆眼修士呵呵一笑:   “无解?倒是稀奇。”   北冕门一行数十人也款款落下,他们一身浅蓝宽袍,袍上北斗七星披挂,为首是位高冠博带的女君。   “明玉道君,你来看看,为何是无解?”   胖修士朝女君招手,郑菀听到名字,便下意识转头看去。   这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女修,眉浓黑而密,一双眼狭长微挑,不笑便带了神采飞扬的飒爽,一眼望去,实在很引好感。   郑菀对这明玉道君的印象极深,若说在梦里柳依不过是个被带上界便戏份甚少的喽啰,这明玉星君却是极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是北冕门未来的宗掌,自幼便天赋过人,于玄术一道颇有造诣,推演术得井宿仙君真传,最关键的是——   这明玉道君是崔望的莫逆之交,山门论道里,两人有过命的交情。   不过大约是女子天性,郑菀记得更多的是,明玉道君一直便爱慕崔望,只是这爱慕不显山不露水,她从未诉诸于口,崔望也从来不得而知。   “无解?”   明玉道君哈哈笑了一声,“那我可得瞧瞧。”   “小修士,你抬起头来,让本君看看。”   郑菀只觉一阵柔和却不容违逆的力道将她下颔托起,明玉真君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面前,左手捻着一块龟背,右手掐起诀来。   她又“咦”了一声:   “断命之像?”   便在此时,一股元力如针尖一般试图透过郑菀的指尖钻入她身体,她下意识反抗起来,烬婆婆说过,任何修士都不能不经允许随意探查旁人修炼气机。   谁知对方元力如星海,几乎一泻而入,便在此时,崔望动了。   他轻轻抬手一拂,便探入郑菀身上的元力打回:   “明玉,过了。”   明玉道君又是哈哈一笑:   “离微,你心疼这小美人儿?”   在崔望不动的眉目里,她又问:   “小修士,本君问你,你可是通明之人?预见微知,逆天改命,若是如此,这九转轮盘确实测不出。”   全场一片哗然。   通明之人确实有,可真正能逆天改命的,整个玄苍界,唯有三个,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紫微星君,不过已经失踪;一个已驾鹤西去;还有一个,便是如今北冕门的大长老,井宿仙君。   “是。”   郑菀决定讨厌这个明玉,理由大约是她看她的眼神,如同她是个稀罕物——可再稀罕,也是个死物。   “那你愿不愿意入我北冕门?”   明玉真君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直接进入我神机一峰,做我入室弟子。”   全场又是一阵轰动。   这可是直接跳过初选、二选、终试,进入大宗内门的好事儿——谁不想要?   谁知位于议论中心的郑菀却抬头拒绝了:   “多谢真君抬爱,我不愿。”   “为何?”   明玉一诧,“通明之体,若能修玄术,是最合适不过的。”   连烬婆婆都在脑中劝她答应,郑菀也知道,对现下情况而言,应承下来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害——明玉道君虽有些狂悖,可依梦中看来,却也是个行事磊落、正大光明之人。   但郑菀便是不愿啊。   她别扭。   “真君对不住,我……还想再看看。”   这话落旁人耳里,便是不识抬举了,明玉真君倒也不恼,只是眼神奇异地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正欲说话,却听浮生道君提出要求:   “若不然,入我天罗宗?”   郑菀可不想当什么大尼姑——   她看了一眼浮生道君光秃秃的脑袋,遗憾地心想,若要将她满头长发一剪子剪了去,她情愿不修这道了。   “浮生,你这便胡闹了,你那和尚庙何时收过女弟子?”   “她愿来,便是第一个了,小修士,你来不来?”   郑菀也摇头拒绝了:   “我不想剪头发。”   “特许你不剪。”   浮生真君脸上浮现一抹笑,却听旁边一直默不吭声的老对手一声“聒噪”。   崔望朝郑菀看了一眼,便拂袖扬长而去——去也没去远,径直走到归墟门招收弟子的位置,便站直不动了。   离微真君一走,丹心门、北冕门,以及后续陆陆续续来的几门也都各归各位,等着轮盘删选出第一轮通过者。   郑菀却被晾在这儿了。   她看似傻愣愣地站着,实际脑子里却快被烬婆婆的尖叫给塞满了:   “婆婆!”   “去,一定要去玉清门!”   烬婆婆尖叫道,“你虽是冰元根,但却不适合那冷冰冰的术法,可若与玉清门的‘莫虚经’极为相合,莫实莫虚,一法造天……”   郑菀被她嚷得头脑发昏。   “玉清门莫非是那衣裳最华丽最漂亮的宗门?”   她注意到最近来的一队,他们落于归墟门一队旁,有男有女,衣袂飘飘,男俊女美,便是五官不甚好看的,以目观之,举手投足也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魅力,让人想一看再看。   “便是。”   烬婆婆沉声道,“莫要多看,她们习的不过是最低级的魅法,但玉清门藏书阁另有一卷仙经要义,名为‘莫虚经’,以虚实相生造法,修至大乘,可造一界,惑人心窍,与你脾性相合。冰元根,也可助你度过莫虚经初始时的浮躁。”   “入丹心门,婆婆我险些忘了那老妖婆的修法,她现今……应是飞升了吧?”   郑菀收回目光,看向城守卫,正想问一问,她这般是如何算法,却见浮生道君踏莲而来,捻着佛珠的十指如玉骨,勾唇一笑:   “小修士,在看离微?”   归墟门便在玉清门旁,想来是被误会了。   郑菀摇头,还未说话,却听浮生道君和声报来:   “冰元根,上品,骨龄十五,入元境中期,我观之,可入归墟门。”   城守卫一惊,连排在郑菀之后与左右的小修士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浮生真君可有看错?天品冰元根,却在十五才进入元境中期……”   大意是不大可能。   浮生真君一笑,若佛陀拈花:   “大千世界,人生际遇万千,如何不可能?”   郑菀却想起,这李锦归于浮生真君……凡间那一份记忆,还是在的。   “真君说如此,自是如此。”   城守卫面色复杂地看着郑菀,这般元根,不论入哪一门派,都是内门弟子,当然……若心性不过关,也未必。   “去归墟。”   浮生真君笑眯眯道。   郑菀看着他眼中的不容违逆,下意识又想起李锦的唯唯诺诺,便是一魄转世,为何会有这般大变化?   “可否问一问真君,为何要我去归墟一门?”   “本君便是想看一看戏。”   浮生真君双手置于她肩上,锢着郑菀转了个身,示意她向崔望看。   但见男子眉目森然,眸中仿佛有光华渐隐,两人视线一对,崔望又漠然转过头去。   “有趣不有趣?”   浮生真君哈哈一笑,“这凡间……不虚此行啊。”   郑菀唇角微扬,轻声细语地提醒他:   “浮生真君,可还记得之前的一诺?”   “记得,本君从不打诳语。”   “我想让真君助我入玉清门。”   “玉清门?”   浮生真君捻起了佛珠,眉目却是露出高位之人被违逆后特有的不悦来,“那一门,修的全是蝇营狗苟,还不及我佛宗欢喜禅,若非第一代门主太过出类拔萃,恐怕早便被刷下了七大宗门。”   “我助你与离微重修旧好,你不欢喜?”   郑菀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欢喜。”   “本君难道没告诉过你,你的话,离微都听得见。”   浮生真君哈哈大笑,郑菀下意识向崔望看,却只见他不动如山地站着,侧脸若冰雪雕就,又冷,又硬。   她无所谓地转过头:   “真君错了,我与离微真君不过是萍水相逢,便是有过交集,如今也是水过无痕。”   “好生洒脱的性子!”   浮生真君抚掌大笑,“本君欢喜。”   “行,便你不想入归墟,也站那一堆去,刺刺离微的眼睛。你放心,现在不过是初选,宗门归属未定,要到第三轮,才会出真正结果。若到时你还欲去玉清门,本君助你便是。”   既得了这个承诺,郑菀自然不欲在小节上违逆浮生真君,当真站到了归墟门那一堆小修士里。   旁边都是六七岁左右的小娃娃,她这般亭亭玉立地站在其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一眼便能扫见。为了让浮生真君看得开心,郑菀甚至往崔望正对面挪了挪。   崔望目光沉沉地看来,郑菀抬头便朝他嫣然一笑。   她看着崔望垂目敛神,自己也便不再造次,乖乖地站那,等初试结果。   轮盘选人,全部完毕用了一日夜,这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最后选出了一百二十人。   郑菀也算在那窃窃私语里听明白了,所谓轮盘选人,不过是初步建议,便是修士站位,也不过是向宗门展示初步意向,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最后有要去归墟门的入了太白门,有要去天樽门的入了玉清门,也有要去御兽门的,却去了欢喜宗……   七门三宗二斋,一共十二宗门,这玄苍界无数城池里,第一道不过是最微末的一道,而最终能脱颖而出,进入大宗门的,每门不过百人,能入内门者,堪堪三人。   “入玉清门内门,才有资格进入藏经阁。”   烬婆婆提醒她。   郑菀却已经听城守卫宣布:   “第一关,初选结束。”   他们整齐划一地将轮盘挥袖收走,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脚下一个腾空,站到了一处宽阔的地界,底下是平坦青锋,旁边是望不尽的祥云,只听前方传来熟悉的一句:   “抓好了。”   她下意识便抓住了前面的白袍。   但见江风猎猎处,她踩在崔望的剑上,旁边归墟门剑修身后一人带了一位小修士,往日光尽头赶去。   “我们去何处?”   “第二关,蚩尤城。” 第37章 择一门   茫茫云海,底下是万里山川,头顶是炽热烈阳,旭日几乎近在咫尺,郑菀从未见过这般瑰丽之色,只知道睁着眼睛看。   可看一会,前面便传来一道声音:   “莫看久了。”   郑菀这才将注意力拉回来,归墟门之人以崔望为首,列成一个阵型往前赶,个个都脚踏飞剑、衣袂飘飘,可也个个都沉默寡言,连带着剑上那帮年纪不大的小修士也成了锯嘴葫芦,一言未发。   “真君看到我来玄苍界,似乎不惊讶。”   郑菀捏着手中绸袖。   崔望大约穿的门派袍服,袍角隐泛银色流光,袖口、袍边都绣了祥云小剑,这剑与身后一众也不大相同,看上去更华美瑰丽,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有一丝落在她指尖,郑菀捻了捻,与他冷硬的性子不同,崔望的头发格外软。   不出所料,没有得到回音。   可郑菀会猜:   “你知道我会来,还是知道我能来?”   “这有什么区别。”   崔望无谓道。   也是。   距上次不欢而散,两人已有一年未见。崔望无甚变化,若说有,那便是周身的气息更冷了,让人触之生寒。   “其实那日第二天醒来,听闻真君带柳依上界,我很是伤心,只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跳江了事。”郑菀弯了弯嘴角,“真君可真是无情呢。”   “你不会的。”   崔望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黑漆漆的瞳仁映着天光,成了莹莹的琥珀色,他垂目看人时,斜挑的长眸褶子拉长,便显得格外冷淡而无情。   “便是世界不存,你郑菀,也绝不会自绝。”   “聊什么聊这么欢呢,离微?”   便在郑菀欲回答时,一身披北斗七星的明玉真君踏云赶了上来,她身后站着一位梳了两个包髻的小修士,正瞪大了眼睛看来看去。   郑菀朝她做了个鬼脸,小修士一下子笑了开来。   “无甚。”   崔望将视线从郑菀面上收回,声音淡淡。   “蚩尤城还需一个时辰才到,离微若不自在的话,不若我来带这位小修士,交换一下如何?”   “不必。”   崔望拒绝她,“一个时辰罢了。”   “哦,一个时辰罢了?”   明玉真君煞有介事地点头,“离微,这可不像你。”   旁人不知,明玉却最是知晓这位好友的脾性了。   因着皮相俊美、天资过人,离微自小便深受女修所扰,莫说带人,平时压根不会与女修说一句话,可她方才看见了,离微居然与人说话,而且方才分明是他主动挑的人,还让人扯着袖子。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非女子不能意会也。   郑菀眼观鼻、鼻观心,不去与这位明玉真君对视,兴许是她学的推演术,与她对视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来龙去脉都要叫人看穿了。   不过脑子里却自动浮现起在梦中看到的一切,如果未记错,这位真君在进入无相境后,再不得寸进,最后……   郑菀还欲深想,一股突如其然的磬声却在识海轰然炸响,震得她头疼欲裂。   “枉揣天机——”   “呔!”   郑菀蓦地放开崔望袖子,捂住脑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便跌了下去。   崔望探手便抓,只来得及抓住一截袖子,不及多想以剑化光,直接卷了人上来,青锋暴涨,一下子涨成了三丈,郑菀扶着冷硬的剑面坐了下来。   她捂着头,额头已是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直到一股柔和的力道从百会穴注入,才好过些。   等意识清醒,只见到崔望收回的一只袖子。   她仰头,崔望站着,身姿笔挺若巍峨青山,挺拔隽秀,他站于远处,自上而下地看来,星眸映了身后瑰日,薄光隐隐:   “可还好?”   “无事了。”   郑菀摇摇头。   “无事便好。”   崔望转过身,继续踏剑前行。   便在这时,一道赤色红莲自后而来,浮生真君卧于红莲之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了酒葫芦在饮,玉色的胸膛大敞,整个一放浪不羁。   “离微真君今日怎如此不济,一个小修士都保护不了?”他勾唇一笑,眸中染了艳色,朝郑菀招手,“小修士,要不要来真君我这莲花上坐一坐?”   郑菀咬唇,憋红了脸。   莫欺她不知,这凡间界春宫图里,还有个“坐莲”的姿势,这妖僧是当真老不修。   正要回绝,却见崔望拂袖便是一道剑光,鸿羽流光似慢实快,直接逼到浮生真君近前,他“嗬”了一声,腕间佛珠乱弹,叮叮咚咚好一阵格挡,才将剑气挡了下来。   浮生真君怪叫一声:   “莫欺我轮转刚归位,过一年再打!”   “一年便一年。”   崔望收袖,冷哼一声。   “你二人怎么每回碰上,都跟孩子似的要战一场?”   明玉真君摇头一笑,又抚了抚脸,“可恨我阿耶阿娘没将我生成个娇滴滴的模样,不然你俩为我战一场,也是不错的滋味!”   “呔!”   浮生真君捂着胸口,“明玉,莫要惺惺作态,你不合适!”   郑菀却已经用极其敏锐的女人直觉,感受到了明玉爽朗一笑下的不快。   这种感觉很微妙,不过大约是自小被这种情绪包围得久了,她能很迅速地察觉——郑菀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再掺和任何事。   之后的一个时辰,便风平浪静了许多。   到达蚩尤城时,正是午时。   一行一百二十号人,都是未到守中界的小修士,还未辟谷,是以各宗门修士带去饭馆饱餐了一顿,便自去客栈安顿不提。   崔望是领队修士,自然不会与他们在一块,郑菀难得睡了一场好觉,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据之前打听得来的消息,第二场测试亦要花上一日一夜,表现好的话,可以直接跳过第三关由宗门挑选,表现不好的话,需要在第三关,战胜了其他修士,获得最后的几个名额才能留任。   法器的话,郑菀如今只有一个傀鉴,归元经讲究的是中正平和,到现在的攻击手段也只有一道冰箭,着实不是那些本土修士的对手。   “第二关,测的是心性。”   在郑菀踏入大厅前,烬婆婆道,“宗门讲究意和,所以,一切从心。若你表现得与你本心不和,会被直接阵法弹出。正亦可,邪亦可,另外——”   她顿了顿,“这一关卡,任何通玄手段,都将被压制,婆婆也会进入休眠,帮不了你了。”   郑菀顿时便有些不安。   她自进入玄苍界以来,从无一个人过,再是害怕,都有婆婆在,此时烬婆婆却与她说,要一个过——   “菀菀,你也要长大啦。”   烬婆婆叹气,“这世间,谁都可能离开你,唯有你自己不会。”   “从心,记住。”   再之后,便怎么也不肯说话了。   郑菀咬着唇,前所未有地明白,她在凡间的嚣张跋扈,是有阿耶阿娘、有郑家撑着,她到玄苍界,依然显得底气十足,不过是因为有烬婆婆在——   她才是那个纸做的老虎。   “雏鹰要搏击长空,总是要离开巢穴的。”   郑菀看向前方的大殿,殿内人头攒动,许多才到她腰间,可也有几个是与她一般大的,郑菀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进了大殿。   然后,她看见了柳依。   柳依便站在角落,她脸上的红瘢没有了,清丽秀美,正眯着眼睛向她看来,眸中说不清是恨是恼,总之不是善意。   郑菀转过头去,抬头看向前方。   大殿内有一处白玉高台,七门三宗二斋弟子全部站于高台之上,目视远方,不知在等待什么。等了约莫半柱香世间,十二声悠长的钟磬声起,十二人倏地闪现于大殿之上,以十二星斗之位同时向殿鼎放出元力。   郑菀认出,崔望、浮生真君、明玉真君等人都在其中。   不到十几息,“轰隆隆”一阵巨响,大殿正南墙壁凭空出现三道拱形大门,曰“坦”“崎”“险”,三字。   “择一门入。”   郑菀抬目看去,“坦”门后是一条宽阔的大道,极平整,路边青草摇曳,和风煦暖,看上去极祥和。“歧”门后是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还能见到磕脚的小石子儿,确实歧。“险”门后能见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极目远眺,有一座险峻的高山。   小修士们排着队往前走,她发现很奇怪的一件事儿,“歧”门和“险”门去的人尤其多,反倒是“坦”门,只有小猫两三只。   烬婆婆说要“从心”,郑菀看了看身上漂亮干净的白裙子,脚一抬,直接往“坦”门去了。   “坦”门无人,几乎一瞬间便轮到了她,郑菀消失在门后的瞬间,一道纤瘦袅娜的身影也同时消失在了“坦”门后。 第38章 执念生   所有进入初试的修士消失在门后时,拱形大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上百来个透明水晶窗,持续滚动着进入各大试炼大门后小修士们的情形。这等滚动,通常是随机的,除非有哪位真君特意指定某一弟子查看。   “这六年一选的招新大会,已经将近多年未出现当年如离微真君、浮生真君这等惊才绝艳的修士了。我与其他同门打听过,大多都只是寥寥,门派长老都不甚高兴呢。”   “你以为这般人才容易出,也就这几年……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如离微真君、浮生真君、明玉真君这等天才弟子为何会出现在那鸟不拉屎的小城?”   “听闻浮生真君多年寻找未果的三世轮转找着了!大约是跟着浮生真君去的?不过当年离微真君初初出现,七门三宗二斋的长派可全都下场打了一架,那盛况……”   “离微真君是无垢琉璃体,还是仙品雷元根,万年难得一出得的天才,与之相比,浮生真君还是差了那么些……”   “不过我倒听闻一桩稀奇事,那日初试遴选,出现了一个逆天改命的通明之人,天品冰元根,若心性过得去,怕是宗门内部又要开始抢人了!”   “哪个哪个?”   “喏,便是那白裙白绦带的年轻女修,长得甚是貌美,只是修为略低了些……”   近些年正道昌隆,各派弟子讲究的是同气连枝,在外探秘也不似千年前一般,一味杀人夺宝,门派之间便偶有龃龉,也大都不伤和气,是以各派弟子之间很能聊得来,互相嗑嗑瓜子,便能将一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全叨个遍。   是以,在郑菀抬脚往“坦”门走时,大部分满怀期待的修士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连听闻蚩尤城来了个断命通明之人,在暗中关注的各大宗门长派也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了不看好。   井宿道君叹了口气:   “贪逸忌劳,怕是……走不长啊。”   修道修玄,靠的是一身胆气,拈轻怕重、好逸恶劳之人,尘心过重,大都走不长。   “徒废了这一身好资质,”一清冷女修拂袖便走,“你们爱看,便继续看罢。”   “老夫我还要再看一看。”   一目生重瞳着鹅衫的妩媚男修勾起唇,“天鹤,听闻你家离微在去蚩尤时,让这位小娃娃上了他的剑?”   这人嗓音勾人,说起“上了他的剑”时,便如同在说“上了她的床”,气得天鹤拔剑便想砍:“老不修,一把年纪还开我家娃娃的玩笑!”   这边两人打作一团,大殿内,浮生真君却径直走到了一块水晶窗前,伸手一指,将画面定格在了郑菀身上,还邀请其他人一同来看。   明玉真君好奇地过去,崔望却岿然不动,双目微阖。   浮生真君不恼,只是捻着佛珠,笑眯眯地道:“这小修士甚对本君脾胃。”   只见郑菀沿着坦门后宽阔的大道一路往前走,看上去甚是惬意。   郑菀也确实惬意,清风徐徐,天朗气清,连路旁的小花都看上去格外宜人,她走了两个时辰了,入元境给一个凡女带来的好处便是走再多路,也不会如之前在须臾之地那般狼狈。   千篇一律之景并未让她不耐。   烬婆婆说从心,她便从心。   她不欢喜自己的白裙弄脏,也不欢喜后悔,便如当初她设计柳依一般——她从不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   所以,坦门后出现任何一切,她都欣然接受。   三个时辰。   四个时辰。   五个时辰过去了。   没有夜,只有日,只有不停地长途跋涉,郑菀依然笑眯眯的,她甚至去路边摘了一朵小花做了一个花环给自己带上,她便像是来了一场春日游,只可惜这场春日游,只有她一人参加——   “哎,那东西……要出现了吧?”   浮生真君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明玉真君和其他人早不耐烦了,相比较坦门的千篇一律,歧门和险门的探险便要来得有趣和惊险多了,狭窄弯曲的山道,偶或出现的妖兽,断路、雪崩,山涌……   没人回答他,反倒是崔望抬目看来:   “该来了。”   郑菀站住了脚步。   风的味道变了,天……她抬头看,夕阳西落,在与地平线交汇时放出一道漂亮的红色光晕,而与此同时,和她一块进入坦门的几位小修士也突然出现在了她身边。   “天狗吞日!是天狗吞日!”   “传说中天狗吞日,天地巨变……”   郑菀听不见这一群小孩儿唧唧喳喳的声音,她发现柳依也出现在了人群之后,正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她。   郑菀弯了弯眼睛:   “好久不见。”   柳依垂下眼睑,她只能看见她不断颤动的睫毛,半晌才抬起头:“我以为你在下界上不来了。”   “恩,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   “哇哦——”   便在这时,小修士们齐齐发出一叹,天彻底地黑了下来,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座村庄,点亮了整个空间。   一条羊肠小道凭空出现在每个人的脚底,小道纵横交错,另一端蔓延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   郑菀试着往小道旁黑黢黢之处丢了朵花,小花迅速被绞碎成了齑粉。   顿时谁都没敢再动,面面相觑,纷纷在等别人迈出第一步。   柳依也在等。   她倒想看一看,这人到底何德何能,在偷窃了自己的命运后,又如何得到那位大人的另眼相看。在她记忆里的郑菀,从来是个拈轻怕重的高门闺女,娇滴滴的无甚用处。   郑菀眨了眨眼睛,也不与旁人打招呼,抬脚便上了羊肠小道。   既然是试炼,自然不会要人性命,至多便是重伤罢了,郑菀往前走了十来步,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跟上了。   不过每个人都对应一条小道,这些小道有些交错,有些平行,谁也不知道另一端通往村庄何处。   郑菀倒想起了凡间的一个闷瞎子游戏,“闷瞎子,闷瞎子,一抓抓到个大瞎子,瞎子撩发看,没眼没皮没影子”。   便在此时,她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像柔软的人的皮肤,湿湿的滑滑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郑菀头皮发麻,她连忙缩回手,捂住嘴险些叫出来。   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的,村庄的灯蓦地亮了起来,她看到了前面——两个黑骷髅嵌在了一团血肉模糊里,那团血肉正张着嘴巴朝她笑!   齿缝里嵌了碎肉,看上去又恶心又狰狞。   一股凉意猛地泛上郑菀脊梁骨,即使修了道,她也、也怕鬼啊。   “你别、别过来。”   “再过来,我真的打你了。”   大瞎子哪里会听她话,猛地扑过来。郑菀吓得叫了一声,随手便拿了傀鉴砸,边砸边哭,“让你别过来,让你别过来……”   “有趣。”浮生真君看着水晶窗里这一幕,转过头来,似乎寻找认同,“她哭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爱?”   旁人看着他,只觉得这人约莫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天底下,有哪个女修这般懦弱,看到鬼还哭了。   崔望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不言不语地看着,一片日光从大殿的屋檐透进来,浸得他眸光一片柔软。   郑菀可不知,自己哭鼻子的样子给人瞧见了。   她把大瞎子丢到身后,前方小道上,又出现了一个人,不,一对人。   她下意识拎起傀鉴要砸,却见那对人互相搀扶着看她,男的瘦削清癯,女的温婉柔弱:“菀菀。”   “阿耶?阿娘?!”   郑菀惊了。   她揉了揉眼睛,却见黑黢黢的视野里,突然冒出一个金字:“执”。   烬婆婆说,“从心”,若是从心,她是绝对不愿砸自己阿耶阿娘的,假的也不成。郑菀收起傀鉴,渐渐接近了对方。   阿耶阿娘看着她走过去,慢慢地跟在了她身后。   走了一程又一程,出现了无数对阿耶阿娘,郑菀一个也没砸,两个时辰后,她的羊肠小道上开始拥堵了。   小道越来越挤,郑菀却不肯碰那么一下。   她有点明白,这是她的执念,而黑暗中那双双对对的影子,全是她的执念所化,她怕鬼,鬼噬人,她执念所化的阿耶阿娘不会害她,所以他们不害她,可越来越拥堵的小道,只会将她挤到道旁能将小花搅成齑粉的“死路”。   柳依已经杀了许多个崔望了。   她的小道上,空无一片,前方已到了终途。她回望一眼,突然又迅速地回过去,踏在与郑菀交界的小道上:   “郑菀,你为何不杀?”   而在大殿的水晶玻璃窗外,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一幕。   其他人的道途全都空荡荡一片,唯独郑菀所在之处,已经挤满了影子,让人看着,一颗颗鸡皮疙瘩便起了来,肉麻无比。   “为什么不杀呢?”   “是啊,杀了便能过了。”   浮生真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了句“阿弥陀佛”。   “离微,你说,她会不会杀?”   崔望静静地看着,从来都流光璀璨的星眸里,藏了一丝遗憾。   “不会。”   他道。 第39章 先天道   水晶窗前,白裙少女带着一群密密麻麻的黑影在越来越狭窄崎岖的羊肠小道上跋涉,颤颤巍巍,便如踏天之堑,随时都会跌下来。   “为何不会?”   明玉真君好奇问起,崔望却又闭嘴不答了。   浮生真君佛珠捻得飞快,唱了一句佛号,道:“人生而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悔,求不得,放不下。放不下妄念,舍不下执著,便不成圣,不成佛……阿弥陀佛。”   天罗宗存大乘佛法,九转轮经讲究的便是入世后出世,入世要至情,出世要脱俗,否则必定为尘心所累。   无数宗门弟子颔首同意:   “确然如此,可惜,可惜了。”   再看向水晶窗内,神色便多有唏嘘,这般天赋,却连斩妄都做不到……实在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崔望负手站着,始终静默不语。   水晶窗内的郑菀却不觉得可惜,只是这一眼见不到头的暗影里,无数阿耶阿娘尾随着、又簇拥着,她脚下的道几乎快挤没了。   偏偏前边的柳依还在虎视眈眈。   她厉声喝她:   “还不杀?!”   “关你何事?”   郑菀觉得她莫名其妙。   可柳依突然动了。   便在郑菀万般提防之下,她突然跨过自己那条道,来到她的小道上,掌心一道火球垂直朝前方轰去。眼看快要撞上阿耶阿娘,郑菀蓦地发出一道冰箭,冰箭悄无声息地出现将火球冲散了。   “你干什么?”   “你不杀,我便替你杀。”   柳依话落,随手向后发出一道火球,将身后的“崔望”轰成飞灰。   “你有病?”   郑菀奇怪地看着她,“让一让。”   照她的理解,柳依该趁机上来给她钻心一刀——或者一道火球,毕竟她之前干的事儿确实不怎么地道。   可柳依却反过来对付她阿耶阿娘,郑菀记得,玄苍界管这叫“心魔”“执念”,如果心魔和执念是这般可爱的东西,她是万万不会想除去的。   “可笑,大人竟然、竟然会……”   柳依望着层层叠叠快要将郑菀湮没的“东西”,她当然认得出,那是凡人界里高高在上的郑首辅与首辅夫人,便这样一团腌臜东西,郑菀居然舍不得杀。   她明明该嗤之以鼻,心里却仿佛堵了一团气,柳依抬手,连发三道火球,试图将碍眼的腌臜东西除去。   除去了,郑菀也就跟她一样了。   谁知郑菀竟然一个跨步向前,直接挡在了那三道火球前,她的元力和术法实在太微末,在第一道冰箭挡去一颗火球后,第二第三道火球无法,只能用身体去挡——   “轰,轰——”   郑菀闷哼了一声,捂着心口,狠狠揩去嘴角的鲜血,幸好急中生智,冰箭幻化成了冰盾,将火球拦下来了。   “不许你动我阿耶阿娘。”   “疯子。”   柳依看疯子一般看着她。   郑菀已经顾不得她了,她被身后与身前的阿耶阿娘簇拥着往前,走了一段,她突然停了下来,盘膝坐于小道之上,不走了。   无数团黑影傻呆呆地站在她左右,不动也不闹,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柳依咬着唇,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转头看了看远处村庄的灯火,干脆头也不回地走了。   水晶窗外,各派弟子们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不由面面相觑。   连暗中关注此处的道君们也惊了。   此等情况,便是修道修玄史上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古有杀妻杀子杀女证道,可从未见哪位修道之人,竟然因区区一个幻象,便停了脚步、辍了归途,停下探索之心,这……   “凡心过重,过重啊。”   井宿道君痛心疾首道,“既已逆天改命,当好生珍稀,为何如此、如此……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天鹤道君修无情道,行无情事,自是更不能理解。   倒是那鹅衫男修点着桌子打起了拍子:“这小修士,要修该修那红尘十里,入我玉清门,倒也使得。”   便在此时,   “咚——”   “咚——”   “咚——”   方才还在羊肠小道上闭眼修炼的小修士突地出现在了大殿,伴随着十二声钟磬长鸣,睁开了眼睛。   她眸内仿佛有琉璃光影,一闪而没。   “这——”   天鹤道君失态一般站起,“这是先天道种?”   “当年我弟子浮生从崎门而出时,不过十声长鸣,证‘如意’道种,”一光头大和尚持钵走入房内,“天鹤,你那小徒儿——”   “十二声钟磬长鸣,证‘无情’道种。”   天鹤道君收回一瞬间失态,“不过这小修士,我没看明白,是何等道种。”   “十二声——”   井宿道君掐指捏诀,古周推背图未推演一半,突地喷出一口鲜血,他面色惨白,挥手只道,“推不得,推不得。”   道种也分高低,修道者,在初入道门时,心性越合某一道,便会在一开始种下所谓道种,但不是所有修士都能引起钟磬长鸣。   崔望修行无情道,为先天道,十二声;如意道为后天道,十声;而郑菀此时觉醒的道种,也是十二声钟磬长鸣,却无人知晓,究竟是何道。   ——当然,种下道种后,能否得证道果,又是千难万难。   “修道者千千万,道途无尽,仙海无涯……”   有人叹了一声,“可见,该如何修道,并无定律。”   在试炼大殿内,各门派弟子也被这钟磬长鸣之声给震撼了,他们还记得离微真君自险门出,十二声钟磬长鸣,浮生真君十声,明玉真君八声……   而这位他们之前甚觉遗憾的,却是——十二声!   在无数人探究的目光中,郑菀站了起来,她还迷糊着,明明刚刚都快被推搡着挤扁了,她坐下来,也是为了下盘稳些,免得倒下造成踩踏事件,谁知归元经还没练上一周天,人就出来了。   再看大殿内,出来的小修士也出来不少,正纷纷看着她。   郑菀回过神来时,被浮生真君那张大脸吓了一跳:   “真君?”   “奇怪、真奇怪……”浮生真君绕着她走了一圈,“莫不是这钟磬坏了?”   “你方才有没有什么特殊感受?”   郑菀迷迷糊糊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冷,太黑了。”   “……会不会是因为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举措,让这试炼大殿觉得新奇,给了她一个鼓励?”   这试炼大殿自玄苍界出现,便出现了,每一座主城都有一座这样的大殿,听闻有器灵操控。   “约莫是?”   明玉真君点头,“凡性如此之重,实在……”   她的未尽之语人人明白,实在不像是一个修道之人。   郑菀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却知道自己已经通过了,顿时高兴了,在心内呼唤烬婆婆,烬婆婆许久才出来,语声奇异:   “……你这丫头,倒是有点儿特别。”   至于特别在哪儿,她说不出。   只是这人身上有股神气,与修道之人都不大相同。   崔望静静地望着她,突然抬头向上看去,便见大殿正中,凭空出现十二道身影,七门三宗二斋的长派全部来了。   道袍、袈裟,以及书生袍混杂在一起,当真是……   极之热闹。   “那位让十二声钟磬长鸣的小娃娃在哪儿?”   郑菀被人推了出来,她指了指自己:   “我?”   “就你。”   “哦。”她点头,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我。”   “选一个吧,虽说是不知道什么的先天道种,可依然有择门的权利。”   殿堂内一片哗然,有小修士提出反对:   “这不公平!”   “不公平?”一白胡子长派吹胡子瞪眼道,“若你能让十二声钟磬长鸣,得种先天道种,我也能让你随便挑!”   “可以入内门么?”   郑菀只记得,内门弟子,门派会帮忙安顿亲眷。   “那是自然,诸派诸峰随你挑。”   井宿道君落到大殿之上,微微弯腰,和蔼可亲道,“不过,小修士是通明之人,虽说是先天道种,可这道种并未有过先例,来我北冕门学推演术最合适不过,可探前人未探之路。”   “呸!”   丹心门长派啐了他一口,“来我丹心门,不论哪一境,你都能将丹药将豆子磕。”   “莫听他的,丹心门要炼丹,每日整得跟烧火丫头似的,还不如来我天樽!”   “漂漂亮亮的小丫头,自然是适合我玉清门了。”方才便对其颇有好感的鹅黄男修低下身来,“本君为玉清门紫岫道君,你可愿入我门下?”   除了归墟门,连佛宗都开始揽人,毕竟,那可是先天道种,虽说最后能得证果道的万中无一,可也是先天道种。   “我去玉清门。”   郑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紫岫道君,“愿入道君门下。”   她感觉,她来玄苍界后,运气变好了。   柳依跨出“坦”门,进入大殿时,恰见此幕,怔然半晌,忽而想起第一次见郑菀时的模样,她高高乘于车架之上,姨娘与她在街边站着,语带艳羡:   “这首辅府家的小娘子,当真贵极。”   所以,她在见了那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少年之后,才会不迭去救——大约是想,总有一样,自己要强过对方的。   可轮盘上几字在脑中却怎么也去不掉:“水元根,中品,建议入天樽,玉清,丹心”。   她默默走入人群里,大殿之上的人,谁也没看她,毕竟,如她这般资质,玄苍界比比皆是。 第40章 封印破   试炼大殿内,却随着郑菀这一选择,重新开始嗡嗡嗡响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这十二大宗门任意挑选的情况下,郑菀还会选择去玉清门。   玉清门从第一代门主飞升合道后,便再未出现过惊才绝艳之辈,在七大道门内从来都是垫底,一整个门派都修习魅术。   低级魅术不是采阴补阳,便是采阳补阴,即使比魔道的魅宗好一些,讲究适度、不会竭泽而渔,可到底也是蝇营狗苟的手段,而且从旁人之处得到的元力,终归不如自己修炼得来,纵使修为涨得快,可战力一直垫底。   中级魅术——   一整个门派也就现在这个紫岫道君坚持了下来。   可道君与道君之间也有境界差异,紫岫道君只得无相境,而其他在场的宗门长派已经是还虚境了,修炼越到高处,一层的境界差异,便是天堑。   至于高阶魅术,传说中一法以造天的莫虚经,早在第一代门主飞升后,便失传了。   “小娃娃,你莫要看他们门派衣裳好看便去,”井宿道君大摇其头,“恐耽误先天道种啊。”   “道君,我决心已定,不会更改。”   郑菀弯了弯眼睛,拒绝了。   这般好看的女娃娃,言笑晏晏地站在那,纵使是拒绝,也不叫人生厌。   其他长派见此,也不再多言,互视一眼,便如来时一般消失无踪了。   紫岫道君头一回在抢弟子上胜出,心中畅快,对新收的小徒弟越看越满意,招来领队的门派弟子,直接道:   “青霜,带小师妹去安置。”   青霜是紫岫道君的大弟子,相貌堂堂,皮肤虽黑了些,却有种格外的爽朗神气,他行到郑菀面前便是一礼:   “小师妹见礼。”   他递给郑菀一个门派号牌,上面刻着一个“壹”字,玉清门小字于右上角,道:“待小师妹入了我玉清门,以号牌去执事阁换成我门身份玉牌便可。”   “只是还需得劳烦小师妹稍作等待,明日第三关测试后方能离开。”   郑菀随着青霜去属于玉清门的客房安置,等到夜晚饥肠辘辘出门,去大堂叫吃食时,在楼梯间撞上了正好也出门的柳依。   柳依红裳黑发,一双眉目以黛笔描得格外妖娆,郑菀不禁多瞧了两眼,谁知竟惹了她恼怒。   “瞧我作甚?”   “你不瞧我,怎知我瞧你?”   郑菀这才想起旧账未算,虽说在试炼大门后所受之伤出门便会消失,可到底柳依有伤她阿耶阿娘之心,她捏诀在手:   “瞧你今日打扮得不太一般。”   “关你何事?”   柳依粗声粗气地道。   郑菀目光作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殷红的嘴唇上:   “哦,我明白了,你要去找崔望。”   柳依唇抖着,却坚持道:   “我爱慕真君,自然要去寻他。”   “哦?你的爱慕,便是在试炼域里将他一遍一遍地杀了?当真深情难解啊。”   郑菀眉眼弯弯,她觉得现下自己演得便是棒打鸳鸯的棒槌,瞧柳依,气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多带劲儿啊。   楼梯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阿弥陀佛”,郑菀仰头,却见崔望与浮生真君自上而下,联袂而来。   她立马便笑得甜美又乖巧:   “离微真君,浮生真君,好巧。”   “小修士也很巧。”   浮生真君如今对她兴致极高,尤其那十二声钟磬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本君与离微欲去饮酒,小修士去也不去?”   郑菀瞧了崔望一眼,见他眉目含霜,不想去触他这个眉头,悻悻摇头:   “不去。”   “咦——”浮生真君经过时,看了柳依一眼,顿住脚步,“这位小修士,你是在试炼域内杀了许多个离微的那位?”   柳依脸唰的红透了,讷讷看向崔望:   “是,是的。”   崔望眉目不动,似未所觉,只静静站着听浮生真君与人说话。   识海中老祖宗在不断吵闹。   “小姐姐执念里没你,你难过了,是也不是?”   “还是你在想,柳小妞儿嘴上说着深情,却能一遍遍杀你;郑小姐姐口上说着倾慕,转头却能对你下情蛊,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你又伤心了,是不是?”   静海荡起微微涟漪,他抬目,只看得到客栈内柜台一排排排列有序的酒坛子。   竟有些渴了。   “走了。”   浮生真君双手合十与郑菀柳依告别,可还未走,却见方才泪眼涟涟的红衣女子突地冲到面前,确切的说是,冲到崔望面前。   柳依攥紧拳头,鼓起勇气道:   “可否请真君移步一叙。”   崔望抬目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   “你我因果已了。”   “是,已了。”   柳依以指腹将唇边胭脂狠狠抹去,“小女只问真君一个问题,真君答我,我便不再纠缠于真君。”   “你说。”   柳依直直地看着那张神佛难近的脸,依然那么好看,上苍恩赐他,给了他这世上再无人能及的容颜、天资,可却那么冷、那么远,她有些清醒,又有些糊涂,过去种种悉数浮现:   “若当日是我第一时间出现,拿着鸡血石簪子站于真君面前,没有郑菀,没有别人,真君可会对我另眼相看?”   崔望似对这问题感觉奇异。   他摇头:   “不会。”   “为何不会?”柳依攥紧了拳头,“真君你明明对郑菀,郑菀——”   可崔望却已经不答她了,他与浮生真君已下了楼梯,消失在了转角。   柳依怔怔站着,在郑菀要走时,突然道:   “你也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郑菀摇头,连报复回去的心都没了,戏文里说了,这等爱欲成痴的女子最易生变:“我笑话你作甚?崔望也没理我啊,他还将你带上来了。”   她决定离她远些,两人一报还一报,她忍了她两回,太子一回,这一回,以后这人若再犯上来,便直接打死算了。   郑菀下定主意,便也不管这发呆之人,径直下了楼,叫上一桌吃食,记玉清门账上,好生吃了一顿修道界才有的元食。   等回到房间,修炼两个大周天、天边圆月高挂之时,门被“笃笃笃”从外敲响了。   店小二呈递来一个红木盒子,言明是送给她的。   “我的?”   “是仙长的。”店小二垂躬作揖。   “何人送来?”   店小二只作摇头不知。   郑菀奇怪地回到房间,坐了会,先用元力试探了下,发现盒上并没禁制,弹手开盒,但见盒中躺了一张发黄的羊皮纸,纸上小籫写得密密麻麻。   莫非是修道界常出现的藏宝图?   她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郑菀将羊皮纸拿出,细细扫来,越扫,脸色便越难看,等到整个看完,整个都快七窍生烟了。   郑菀将羊皮纸一拍:   “崔望!”   除了崔望,不会有旁人。   他居然让人送了一卷故纸,纸上列满了各种修士因放不下执念、最后功败垂成之事,居然还有那种了道种,因凡心过重而失败的。   这在郑菀看来,简直是讥讽。   她气咻咻地出门,那店小二还未走远,“送东西之人,住在何处?”   “便在天字二号房。”   郑菀想,所谓修道者,与凡人也无甚区别,除了神通法力大些,不也还得天字、地字地住人?   问明白地方,到了门口,还以为会有禁制,谁料门竟轻轻一推,开了。   崔望坐在窗边,手中握了一只玉葫芦在饮,玉白的面上泛了点红,见是她,一怔:“你如何进得来?”   再看禁制光晕还在。   郑菀才不管这些:   “我倒想问你,送此物是何居心?”   “莫非是想乱我道心?”   “修道者,尘心太重,走不远。”   崔望将玉葫芦撇了,垂目看她,面上不喜不怒,可一双星眸却因饮了酒,荡漾起一船的水意,郑菀瞧着他,方才的气突然又散了。   鼻尖萦绕着一股酒味,梨花白的气味要偏甜一些,闻起来,便似梨花与茉莉交杂后的气味。   郑菀眸光闪了闪,突地弯唇一笑,在崔望的发怔里,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那冰冷的薄唇上碰了碰,又碰了碰,在他反应未及时,双臂已经攀援住他的脖颈,拉着他低下头来,与他唇齿交缠,亲密相接。   崔望的唇与他的人一样冰冷,可慢慢的,这冰冷褪去了,变得温暖,温暖而至火热。   他直挺挺地站着,既不推开她,也不回应她,仿佛便是块木头。   可郑菀分明能感觉到这块木头下的暗流涌动,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是热的,胸膛下那颗不断噗通噗通跳着的心也是热的。   她后退了一步,嘴唇因太过用力带了点红,仿佛染上了一抹艳色。   崔望垂目看她,面色岿然不动,如封印千年万年的冰雪。   “有情皆孽。”   他道。   郑菀擦擦嘴,笑得嘲讽:   “真君,你这般烫,可也是动了尘心?”   “郑菀,你太执拗。”   “我修炼,是为了让自己能长生,能快活,若是不快活,我修仙作甚?”   郑菀将羊皮纸撕碎了,丢他脚下,“你自修你的无情道去,莫来管我。”   她拂袖扬长而去,崔望在房中站立良久,突然捂着心口,吐了口血。   他茫然道:   “老祖宗,封印好像破了。” 第41章 逆旅行   郑菀当晚没睡。   蚩尤城的元气浓度比她一开始呆的小城高多了,归元经讲究的是中正平和,在吸收元力上并不会有特别强的效用,是以,以她天品的元根资质,进阶依然不快——   按照惯例,她早该进入入元境后期才是。   因此,即使与崔望不欢而散,吵了那么“一架”,她依然争分夺秒地吐纳修炼。   这一修炼,她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所有进入体内的冰元气在运转到眉心后,便受到了梳理,如同驯服的大黄犬一般听话地在体内运转一周,简直是如臂指使。   按照烬婆婆之前所说,罕元根虽然珍罕,有着极其出众的战斗力,还能衍生出天赋小神通,可与此同时,其暴烈性,也要比普元根来的大得多。   驯服它,要比驯服普元根花费的时间更多。   “婆婆,这是为何?”   许是因为近来郑菀修炼得宜,烬婆婆能醒着的时间越发多了:“自然是因为先天道种的关系,十二钟磬长鸣,以为是谁都能得来的殊要?”   郑菀想起大殿所见,二十座小城,每城一百二十人,统共两千多人试炼,统共了只听到了一次三声钟磬,一次一声钟磬——   可见道种难得。   “道种分先天道种,后天道种,先天道种暗合天地道义,是大道,后天道种是小道,身负道种,修炼自然事半功倍。”   烬婆婆叹了口气,“不过,在入门初始便能得种先天道种之人,还代表了一种人——执念过妄,这等人通常在后期,心魔也更重,要勘破,比普通人难得多。”   “万万年前的奔雷仙君,十二声钟磬长鸣,独创归墟一门,留下至高无上心法,是多么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   “可惜什么?”   郑菀好奇地问。   “关你屁事!”烬婆婆突然恶声恶气起来,“小孩子家家别管那么多。”   “……哦。”   郑菀被她吓了一跳,料想这奔雷仙君的结局必是不大好,不然也不至这般恼怒。她想得开,不一会儿便丢开了。   到第二天打坐结束,她感觉体内又一个窍给填满了,这是第十窍。烬婆婆说了,入元境填满十八个窍,便可以尝试突破了。   “小师妹,小师妹你在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郑菀听出是昨日那叫青霜的同门,忙下床去开门,“师兄如此早来,所为何事?”   “早?”   青霜看了看走廊窗外日头,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西落,他挠了挠头,“此时已经酉时一刻,第三关试炼结束,小师妹,该启程了。”   郑菀这才感觉到腹鸣如鼓,原来她竟修炼了如此久?   青霜闻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吃食,“师兄这儿只有些馕饼,小师妹略进些。”   “启程是指直接去门派么?”   郑菀接过馕饼,道了声谢。   “是。”青霜心细,不然也不至于来当这领队,察觉郑菀神色异样,问,“小师妹可是有未了之事?”   郑菀颔首:   “我从前听闻,宗门内门弟子的亲眷,宗门会帮忙安顿,是也不是?我……想去将我阿耶阿娘接来。”   她又道,似是羞赧:   “我阿耶阿娘……是凡人。”   青霜目光立即柔和了下来,他绽开一抹笑,伸手抚了抚她脑袋,到此时他才觉得这小师妹也不过是个恋家的小娃娃。   “师兄的阿耶阿娘也是凡人,凡人是不能上山的,不过可以安置在宗门下辖的坊市内,等小师妹去报道完,执事堂便会将人好生接来安置。”   郑菀为难道:   “不能带着我阿耶阿娘上山去?”   “小师妹,这你便有所不知了。”   青霜微微俯身,眼里全是笑意,“凡人呆在修道者身边,时间长了也会不快活。倒不如去山下坊市,与同类人交往才自在。小师妹若怕阿耶阿娘无聊,还可给他们开个铺子营生,不拘什么,不过——这便需要小师妹多多挣钱了。”   “到时候小师妹便只当自己是在上学堂,过个六七日下山一趟看看便是。”   仙凡有别,从来如此。   郑菀若有所思地跟着青霜往客栈外走。   客栈外是一大片开阔的广场,玉清门人全部在此集合,她还发现了几个面生的小修士,大多六七岁年纪,只有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修士,正朝她微笑着释放善意。   “你好,我是百灵。”   “郑菀。”   郑菀也回了她一个笑。   其他门派也在这儿集合,郑菀发现柳依也在,她入了丹心门,正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视线转了一圈,落到归墟门时顿了顿。   十来位归墟门弟子排成一个剑阵,将十几个五六岁的短腿萝卜围在正中,剑首位正负手站着一位白袍修士,宽袍大袖,露出的一截手指如玉雕琢,手里执着一柄剑,剑若鸿羽流光,而比剑更锋锐的,是他的气质,便这般站着,已如渊渟岳峙,刺得人眼眶发酸。   郑菀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却见他用那双森然的眼睛凝视着她,眸中是她看不真切的暗涌,正当她想辨一辨时,他又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长长的黑发被风撩起,衬得那张脸更白了些。   “婆婆,崔望刚才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杀了我。”   “有情蛊,他杀不了你。”   烬婆婆道她杞人忧天,郑菀这才放心心来。   “不过——”谁知烬婆婆大喘气一般,“等到了妙法境,破了情蛊,他想杀你便杀你。”   “……婆婆!”郑菀嗔道,“你站哪边的?”   “这又不稀奇,”烬婆婆泰然道,“他们修无情道的,要斩尘缘、斩情缘,你若动了他道心,他杀你不是理所应当?”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烬婆婆幽幽道。   郑菀不再说话,她下意识朝崔望看了一眼,他未看她,正负手远眺,侧面看去,鼻若直峰,与紧绷的下颔线、锋利的眉骨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肃杀之意。   她忙收回视线,决定赶快找到莫虚经,在修炼有成之前,不出玉清门了。   “人都来齐了?”   青霜左右看了看,手中抛出一物,“起!”   但见巴掌大的核枣舟蓦地放大,落地时已有六七丈,仙气氤氲,舟身刻满了繁复的阵纹,郑菀只感觉一阵元力飘来,她脚下便一个腾空,站到了核枣舟内。   玉清门其他弟子也都以各种方式入了舟。   小修士们到底年纪小,在飞舟腾空之时,扒着船檐撅着屁股往外看,一边看还一边“哇哇哇”地叫。   御剑和坐船,完全是两种感觉。   郑菀也睁着眼往外看,群山徜徉,万里不过一隙,百灵坐到她身边,她生得温和爽利,道:“我以前见过你。”   “哦?”郑菀讶然,“何时?”   “有一回,我经过城中玉璧,见你领了三个凡人,边走便掉泪,恰巧瞧见了。”百灵笑了笑,“我甚少见修士落泪,便多瞧了几眼。”   “……哦。”   郑菀赧然一笑,“那日确实是有些事。”   她没交代,百灵也没问,轻舟过隙,不过虚虚一日时光,已翻过群山,穿过原野,最后在一次空坠中,核枣舟落了地。   东方既白,黎明渐晓,一轮红日自东升起。   小修士们兴匆匆地下了船,郑菀却朝后看了一眼,青霜顺着她视线过去,归墟门一众正列阵而来,不由问:   “哦,这也是惯例,我玉清门战力垫底,回宗时归墟门便会在后送上一程。”   “为何是归墟门?”   “哦,瞧我,师兄忘了说了,我玉清门与归墟门只隔了一条清安江,顺路。”   郑菀“哦”了一声,跳下核枣舟:   “大师兄,还不走吗?”   小修士们已经兴奋地往山门去了,青霜伸手一指,将核枣舟收回乾坤囊,才跟了上来:“走罢。”   崔望收回视线,便在一个瞬间,方才还慢悠悠的剑速迅速提到最高,划破长空发出一阵清啸,跨过请安江,落到归墟门前。   “拜见真君。”   守门弟子忙垂下脑袋。   验过身份玉牌时,其他人才领着新收弟子气喘吁吁赶到,到门前一一登记。   崔望回望一眼:   “剩下事物,便交予你们。”   “是是是,真君自便。”   归墟弟子们等人走了,才敢抬头,守门弟子看着他们满头大汗、噤若寒蝉之样,笑道:“怎么?挨削了?”   “削什么削?”   看着新收小弟子们一个个乖乖地过门,有人才道,“也不知怎的,离微真君从今晨开始,气便不大顺,忒吓人!”   “真君不是一直那般模样?”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那人挠了挠脑袋,“说不出来,反正吧,就跟……对,火山要喷了,可又喷不出来的那种样。”   “糊弄人也不是这般,”守门弟子挥挥手,让小弟子们全过去,“就离微真君,你说他是冰山我还信,火山,嘁!”   “走走走,都走!”   崔望安静地顺着玄清峰往上走,他没有动用术法,仅凭一双脚掌丈量底下土地,他第一次来此峰时便是如此。   师尊告诉他,若心不静,脚踏实地走上一回玄清峰,从峰底走到峰头即可。   可师尊没告诉他,若走完了还是不静,该当如何。   崔望走了一个白天,又大半个黑夜,直到月上中天之时,重新踏上了峰顶。他数不清自己已走了几个来回,头顶月光清如水,白袍沾了露,竟感觉到了森森寒意。   “生当如逆旅,自该远离。”   崔望又重新转身,一步步地踏下了玄清峰。   “小望望,你又要去找那新翼真君重塑封印了?这纸糊的封印有个鸟用!”   “你不会不想再见小姐姐了吧?我崔家多少年的血脉啊要绝了嘤嘤嘤……”   “……”   身后一轮弯月洒下清辉,将大地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仿佛离人的影子。 第42章 莫虚经   玉清门与郑菀想象中的仙家门派不太一样。   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祥云铺地,仙气氤氲之像,反倒更似凡人集镇,姹紫嫣红、桃红柳绿,唯一不大同的是,碰到的男男女女,没一个丑的。   便是五官样貌不突出,可因着眉眼间那股勾人的媚意,也显得格外不同。   “莫多看,小心移了志!”   青霜一声清啸,将许多意志不坚的小修士给震回了神,“我玉清门跟别个不同,不拘性别、不拘年龄,兴双修采补,虽说讲究有节有制,可尔等修为还低,若是和合双修,必是修为低的给修为高的进补。”   “尤其你——”   他转向郑菀:“小师妹你是天品冰元根,冰乃水属,极寒之水为冰,天品水元根为极品炉鼎之身,你冰元根虽说不同,可也是许多修士首选的双修对象。”   “师兄是指,这些师兄师姐们——”郑菀说到“师姐”时还顿了顿,艰难地道,“想要采补我?”   青霜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又舒展开眉头,庆幸道:   “幸好师妹不是纯阴之体,不然,便当真是顶顶新鲜的龙肉,人人都想来啃一口啊。”   “……”   她是啊。   郑菀:“烬婆婆,他们不知我是纯阴之体?”   “你那冤家知道。”   烬婆婆悻悻道,“生辰那日,你那冤家不是为你凤珑点灵么?凤翱九天,龙随于野,他在你那凤珑上用剑气混着兰玲草液画了一道阵,除非宗门里那些不世出的老妖怪出山,否则谁都看不出。”   “说起来……你那冤家简直跟百宝囊似的,怎什么稀罕物都有……”   郑菀咬着唇,心思复杂,若说对崔望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   这样一个如玉美郎君,几次三番地救你,如何能不动心?   他待你好时,是真的好。可待你坏时,又是真的坏。   他居高临下地看你,只当你是解闷的玩物,既喜欢你漂亮的皮毛,又厌恶你皮毛下的心思,这般反复无常,想走就走、想弃便弃,你以为他动心了,其实不过是风起涟漪,若是真的被迷了眼,才是傻。   幸好,她现在可以修道了。   郑菀慢慢想着,随青霜绕玉清门走了一圈。   门外绵延开来是千亩良田,由门下修士开垦,用来种元植、挣贡分,门内外门与内门交界处,一排屋舍,分别是“经义堂”“执事堂”“门务堂”“斗法台”。   “一般而言,门中大小事务不懂的,可以去问执事堂,执事堂会帮忙安排,至于其他的,以后你们自然明白。”   青霜果然领了小弟子们迈进执事堂。   外面看来不算大的三进殿屋,一进门,便有鼎沸人声扑面而来,郑菀抬目看去,只见人群摩肩接踵,下脚都难——   而且,大都是才及她半腰的短腿萝卜。   “青霜,听说你们蚩尤城这次出了个十二声先天道种,还跑咱们玉清门来了?”   青霜娴熟地与其他领队打招呼,随便挑了个队伍排着,介绍道:   “此处施展了空间术,平时也不见这般挤,只在招新时会出现这般盛况,过几日便好。”   郑菀被人看惯了,便是被不同样的眼神来来回回扫着,也十分自在,青霜暗暗道了声奇,便不再多言。   队伍虽长,可执事堂效率惊人,不过排了一炷香时间,便轮到了郑菀这一队。   “名字?”   “郑菀。”   郑菀将“壹”字号牌和临时身份玉牌一块交上去,执事堂对接那人“咦”了一声,原先还敷衍的面皮一抖,两只眼睛弯下去,挤出两条深深的褶子:   “原来是紫箫峰紫岫道君门下,失敬失敬。”   “您的月例。”   白衣执事用金玉算盘打了打,推来一个小布袋,“每月二块下阶元石,二十粒元珠,并一瓶两粒青玉丹,弟子服一套。”   话还未完,前边刚领月例的小修士便转过头来,嚷嚷着问:   “执事师兄,为何我每月才一块低阶元石、十粒元珠,连青玉丹也才一粒!”   青玉丹是入元境时辅助修炼的丹药,算不得珍罕。   白衣执事大眼珠一瞪:   “你是外门弟子,人是内门弟子,能一样么?去去去,别捣乱——”   小修士果真不敢多话,灰溜溜地走了,郑菀点过,确认无误便将布袋取了。   “至于您的通证玉牌,我等与正盟交接后,便落户在我玉清门,一旦下来,便会发给师妹;还有您的父母,也会由宗门派人,一并接来。”   “多谢。”   郑菀没想到修道界行事竟如此妥帖,不需提便预先替自己想好了,不由露出到此地后的第一个笑容来。   白衣执事晃了晃神,才道:   “下一个。”   郑菀这才随了队伍其他小修士出门,谁知才出门,便来了一位鹅黄女修,笑嘻嘻地同青霜打了声招呼,便要将小修士们连同百灵一起带走。   “他们不随我们去么?”   郑菀跟百灵道了声辞,看着他们远走,自己朝一道拱门而去,这拱门便位于方才那一排屋舍后方,牌匾上“玉清”两字,以古时象形籫写。   “他们去不了。”   青霜叹了口气,“外门与内门,以这道拱门为分界。外门之人不得随意入内门,要么进入玉成境,要么在每年的门派小比里获得魁首,外门之人……生活不易啊。”   郑菀抬脚跨进了拱门。   才一进去,便感觉元气浓度比刚才浓了好几倍,比蚩尤城更是强,难怪人人都想入宗门,外门又想入内门——   她有信心,再修炼个几日,她的第十一个窍也要填满了。   “玉清门有五峰,我紫箫峰为主峰,最高最陡,元气也是最浓。”青霜一脸自豪,“师兄我现下便带你见师尊,紫箫峰百人,但能入师尊门下的,连你在内,一共五人,现下只有我和另一位师妹在门内……恩,那位师妹性子,与我不太一样。”   郑菀不大在意,她这人素来高傲惯了,纵使到了玄苍界,多有掩饰,骨子里也不会将一个未曾谋面的师妹放在心上。   倒是这山路——   她揩了揩额头,感觉如压重负,越往上,便觉得越重。胸口热辣辣得疼,还没到峰头,便已涔涔出了一身汗,衣裳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嫌自己丢人,殊不知落到其他人眼里,已是咋舌不已。   尤其青霜,原以为到半山腰,这小师妹要向自己求助,毕竟连入元境后期都不一定上得了峰顶,这也是入峰考验之一——   谁知这小师妹竟扛下来了,还一声不吭地走到了。   “小师妹可真厉害。”   青霜想起过去,挠了挠后脑勺,“我当年是被师尊抱上去的。”   郑菀喘了口大气,爬上去时只道:“大师兄,给我来个清洁术。”等她进了入元境后期,必定要第一个学会这等术法。   入元境前期时,不过是淬体,强身健体一番,本身并不会超出凡人太多。   “小师妹,到了。”   青霜果真给她施了个清洁术,郑菀将裙摆抚平,呆呆地站在所谓的峰主府。   富丽堂皇有如人间富贵场,没仙家气韵不说,还紫檀木嵌金丝,柱身雕……春宫图?   郑菀挪开了视线,脸颊飞上两片红云。   青霜咳了一声:   “小师妹,莫误会,这、这是师尊修炼需要,讲究见淫心不动,这府邸才、才不一样。”   郑菀点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进去。   进了主屋,倒是一阵清雅的檀香,庭院的曼舞轻纱全不见了,之前在试炼大殿内见的鹅衫道君正襟危坐在首座,他有一双狭长而细的双目,长眉入鬓,鼻挺而翘,两瓣唇薄而削,却透着阳春三月才有的桃花红。   一眼看来,便秋波潋滟,郑菀捏着裙摆想,要论起来,她这个真女人比他师尊这个真男人,还显得糙了些。   “师尊!”   正当郑菀想跪下拜个师时,斜刺里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着荼白花隐裙的女修翩翩而来,一步步行来时银铃便叮叮咚咚响,紧接着,她面前便出现了一张脸,脸瘦而长,偏偏一双眼睛极大,看上去有几分天真。   只是这天真很快成了凶狠,她嘟着嘴跑到紫岫道君座下:   “师尊,她是谁?我不喜欢她的脸,刮花了!”   青霜忙忙制止:   “三师妹,这是师尊新收的小师妹,你可不能——”   便在电光火石间,郑菀突然想起,在整个梦境里,还出现过一个资质极高,但行为奇葩的女修,名“紫姹”,据说是心智不全,但凡看见好看的,便想刮花人脸,就是因为这样,还追着崔望跑了一阵,说要刮花他脸。   紫姹犹豫地将匕首收起,转向师尊:   “师尊,这——”   紫岫道君将她送到一边,招郑菀过来:“紫姹,她以后便是你小师妹,你要爱护,懂不懂?”   紫姹犹豫地看着郑菀那张脸:   “可她好看!”   郑菀捂着脸,“谢师姐夸奖。”   “烬婆婆,这傻憨什么修为,我打不打得过?”   “打不过,”烬婆婆格外沧桑地道,“她跟你冤家一样,知微境。”   “……哦。”   郑菀怂了,她向紫姹笑了笑,甜甜地道,“三师姐。”   想到梦里这紫姹欢喜吃甜果子,她将昨日在客栈点的红伈果取出,“请你吃。”   紫姹讷讷接过,咬了一口,立刻便笑了。   紫岫道君已不管这些计较,问起郑菀如今所修经义,得知是《归元经》,点了点头:“倒也不错,这经义修习起来虽慢,可跟天底下任何一道功法都不冲突,最是中正平和不过。”   “明日辰时,藏经阁会对此次入门的所有修士开放,你可有想法?我紫箫峰与其他一峰不同,”他道,“学的是《阳魅心经》,要比那些走旁门左道的魅经来得正统些。”   “师尊,徒儿想学《莫虚经》。”   郑菀抬起头,崔望进阶如此之快,她若不尽快提升修为,等他入了妙法境解了情蛊,她便是砧板上的肉,随他要打要杀了。   何况——既已知有仙经要卷,不搏一搏,反而退而求其次,实在窝囊。   紫岫道君支着下颔,看着这突然大放厥词的小徒儿,倒也不恼,告诉她:“《莫虚经》在我玉清门失传已久,恐怕不成。”   “便是《莫虚经》还在,你恐怕也坚持不了。”   他缓缓道,眉间一缕怅然,“与外界传言不同,自第一代门主飞升后,《莫虚经》接连几代,我派都有天才弟子修习,可惜中间不知为何,每个出了岔子爆体而亡,连玉成境都突破不了,至此后,《莫虚经》便渐渐封存,再无人修习。”   “天长日久,也便失踪了。”   “爆体而亡?”   郑菀一惊,“为何?”   “习《莫虚经》时,条件有二,知微境前,不得破童身,可修习之人,莫不是日日跟前红粉艳窟,如何忍得?至于第二个条件……为师也不知。”   紫岫道君摊摊手,“便如此,你还要坚持的话,便拿着玉令,明日去藏经阁前排队罢。”   郑菀面前飞来一道紫牌,牌身金光隐隐,她顺手抓了,笑嘻嘻谢了一声。   “藏经阁完,再来寻为师罢。”   郑菀还未起身,便被一阵柔和的风送出洞府,青霜拎着她跟后头有狗追似的跑:“快跑,莫要给三师妹给抓着了!”   谁知紫姹几个起落,便站到了两人面前,手一摊。   郑菀想了想,抓了两个红伈果放上去。   她手又一摊,郑菀又抓了一个,道:“只剩这个了。”   紫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罢了,今日便不刮你了,下回……下回再说。”   青霜苦着脸道:“小师妹莫介意,三师妹原先也不是如此的,只是、只是她早先出门游历,她那情郎、情郎……唉,不提也罢。”   郑菀点点头,正在这时,却见极目远眺处,被五座山峰簇拥着的广场中央人头攒动,一座白壁高塔森然插天,突然爆出一阵金光。   青霜一惊,神识过处,喃喃道:   “离微真君突破了!”   “此处竟有无涯榜?”   “自然。”青霜理所当然道,“我玉清门属七大道门之一,自然该有无涯榜。”   郑菀将元力注入目中,果见到之前见过的无涯榜,只见方才还在知微境打头的“离微真君”四字消失,猛地蹦到了“无妄境”,第三。   第三往上又蹦了蹦,在第二上稳定了。   “离微真君入知微境,才一年吧?”青霜喃喃道,“怎一年,便突破到无妄境了?”   郑菀怔怔地看着,心道,这崔望拼死拼活地进阶,莫不是打着尽快进入妙法境,好摆脱情蛊?这般看来——   她问:“烬婆婆,《莫虚经》当真适合我?”   “当然,你冤家修的《玄清经》也是仙经要卷,你总不愿意比他差吧?”   “自然是不愿的。”   郑菀正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下修真体系:   入元境——守中境——玉成境——知微境——无妄境——妙法境——无相境——还虚境——合道(九九归一,所以是九境) 第43章 藏经阁   “走,师兄带你去挑一处洞府。”   挑洞府之事不归执事堂管,各峰归各峰,郑菀又只好跟着青霜去了山腰处的一座小执事堂,堂匾上刻了个小小的“紫”字。   “哟,大师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青霜是整个紫箫峰的大师兄。   “别贫,这是我师尊新收的小师妹,特来寻一处洞府,”青霜乐呵呵地问,“小师妹,你的洞府,是想要在山头,还是山脚?是要在土里头,还是土外头?要湿一点还是干一点儿……”   郑菀听得晕乎,直接摆摆手:   “屋舍要静雅一些,屋前要有荷花池,屋后要有水榭亭台,栽上一些奇花异草,再搭一个秋千,配一个大丫鬟,两个粗使丫鬟,恩,其他想到再说。”   每到这时,她就格外想念镙黛。   不过她来前已经将她放出去了,还给了一辈子都花用不完的银钱,也算尽了一场主仆情谊了。   郑菀自觉已放低了要求,谁知执事堂两位修士竟然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还要三个丫鬟?”   “对啊,”郑菀理所当然道,“起居坐卧、庭院洒扫,自然需要丫鬟。”便是初来玄苍界,她也买了一对儿仆役使唤呢。   “丫鬟的事儿……小师妹啊,不成。”   郑菀不大明白。   “凡人不能上山,小师妹的修为若是玉成境,自然会有修士来投,否则,便只能去门务堂花些元石、元珠颁布任务。”青霜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小师妹,咱们玉清门,穷啊。”   郑菀一愣,却见紫衣执事也一脸心有戚戚然,“七门三宗二斋里,除了归墟门,便只有咱们玉清门最穷。”   “归墟门……也穷?”   郑菀只记得,崔望那财大气粗的样儿,可一点儿不穷。   “穷,穷的是叮当响,有一点元珠元石的,都用来锻剑了!”   执事道,“丹心门炼丹,北冕门算卦,太白门卖符,天樽门炼器,至于驭兽门,你看见城池里那跑来跑去的鼻涕虫了么?那可是日进斗金啊。”   “咱们玉清门有什么?好不容易使点魅术从冤大头那里骗点钱,事后还得被暴打一顿。”紫衣执事像是个有故事的,抹起一把辛酸泪。   “……”   郑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入了宗门修道,也还有这许多烦心事啊。   “尤其咱们功法,十分耗元石,”青霜也被勾出了辛酸事,“归墟门还可以跑去参加坊市的斗法台挣些元石,魅术功法,从形到意,穿着打扮也耗元石,那天羽流光衣,好看不好看?一寸可要一块中阶元石,咱们门派,连师尊都穿不起……”   “倒是那太白门宗掌那才守中境的闺女,天天一身一身的换……”   郑菀听得心痒痒的:   “当真很美?”   “自然是美。”青霜道,“穿上便跟仙女似的,要是小师妹穿着,必定是咱们玄苍界第一美人!”   郑菀无视他的吹捧,却偷偷将这天羽流光衣添到了自己的心愿单上。   那心愿单上,如今已经有许多东西了,什么如意珠,淬髓液、延寿丹等,全都是卖了她都买不上的珍罕物,不过——   她都能修炼了,总有一日能凑够元石买上!   “你还不如跨江去寻你那冤家,撒个娇,说不得直接就齐了。”   烬婆婆悻悻道。   郑菀啐了一声,“我阿耶说了,做人要有骨气。”   最后,青霜还是将她要的大庭院给弄好了,他寻了几个紫箫峰执事堂的,在山腰近峰顶选了一块地,直接用土术挖了个水塘子,注满水,亭台水榭,两进的雅房,不到半日,便全部弄好了。   “明日师兄再来帮你雕上些花啊草啊之类的,再装上一个净房,厨室……”   青霜还专门跑去凡人集市,花了几个元珠买了一大兜的凡人器具,卧榻、美人靠、落地屏风、青花瓷瓶,这么一布置,整个像模像样了。   郑菀也未想到,这个师兄竟这般细致,原先的不客气便成了羞赧,讷讷道:   “多谢师兄。”   “暧,别介,”青霜乐呵呵地摸了摸她脑袋,他如今已经快三百岁,看她便跟看自家娃娃似的,“你那些师妹也不爱这些,师兄难得有些事儿干。”   郑菀伸出手,掌心又多了一粒红伈果:   “师兄,我还留了最后一粒,给你吃。”   她眉眼弯弯地道。   青霜一愣,再接过时便是扬唇一笑:“那便多谢小师妹了。”   “明日藏经阁前见。”   郑菀目送着大师兄走远,才道:   “婆婆,我觉得玉清门很好。”   “哪儿都是有好有坏的嘛。”   “是啊。”   一夜吐纳,还未出冥想,郑菀便叫屋内的报时雀给惊醒了。   辰时三刻。   郑菀看了眼滴漏,下榻对着镜子梳洗一番,便将昨日下发的弟子服套上。   玉清门的弟子服自是极精致漂亮的,内一层裹胸素绸,外一层薄如蝉翼的鹅黄袖裳,披帛飘飘,走起路来,自带一股旖旎风流。   弟子服分内外门,外门的料子要粗劣些,内门精致些,除此之外还分境界,每一层境界都会在袖袍和裙摆处绣上相应标识,郑菀如今的弟子服上便是一个小圈。   只是……   该买个乾坤囊了。   郑菀看着执事堂下发的小布袋,心道确实是穷,听闻归墟门新入门弟子还有一个簸箕大的乾坤袋,到玉清门,便是一个凡人布袋子了。   她将两块元石、二十粒元珠和小玉瓶,全塞到随身香囊里,出门前还照了照镜子,将飘到嘴边的一绺发丝别好,才从紫箫峰下去,走到昨日经过时看到的藏经阁。   藏经阁前,已站了许多人,个个都穿着鹅黄弟子服,一眼看去,一茬一茬跟凡间地里的油菜花似的,叽叽喳喳。   “小师妹,这儿!”   青霜朝她招了招手,郑菀才发现,这里边站位是有讲究的。   内门在前,外门在后,修为高者在前,修为低者在后,最前一排,正对着所有新弟子的,恰好五人,对应五峰,她那貌美师尊也在其列,其他四人……均是女修。   郑菀看不出修为,不过略扫了一眼,便觉心旌神摇,忙收回视线默念起清心咒。   “都来齐了吧?”   一年纪略长些的鹅蛋脸女修手持拂尘,站了出来,“既入我玉清门,便是我玉清人。我藏经阁在每一位弟子初入阁时,都会大敞阁门,为尔等提供修炼功法。入阁后,切记凝神静心,所有要卷经义,都讲究一个‘缘’,有缘者得之,无缘者失之,贪多者误,乱心者失……”   郑菀静静地听着。   烬婆婆在耳边道:   “玉清门这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五位峰主,只有你师傅一个还像样些,其他四位一个无妄境,三个知微境,要你那冤家打来,恐怕一招就收拾喽。”   “我师傅也打他不过?”   烬婆婆嘿嘿一笑:“那不一定。不过,你那冤家恐怕不吃你师尊那魅术……”   “想当年,《莫虚经》一出,大乘时,可一法造天,鸟木虫鱼,风云变幻,皆在修者一念之间,虚实莫生、无人能辨,可造幻一世,哪里是这等低级魅术可比拟?”   郑菀心生向往之际,只见五位峰主同时将手中之物往上一抛,但见方才五片破碎的玄铁迅速合在一块,不一会便成了一把钥匙,师尊当空一抓,将这钥匙抓入手中,插入紧闭的大门锁孔。   “轰隆隆——”   藏经阁的门开了。   “进!”   弟子们鱼贯而入。   不一会便轮到了郑菀。   她也抬脚踏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踏入了一片虚空。   郑菀低头看看,脚下是一片星云,整个空间都黑乎乎的,方才那些挤挤挨挨的小修士们都消失了,唯独一个个书架腾在半空,散发着微光。   她沿着书架一个个看过去。   伸手触一触,发现书架上都镀了层膜,她的手毫无挂碍地穿了过去,一本本小册子跳跃着向她飞来:魅心经、玄女经、玉女经……   “贪者误。”   郑菀连忙收回了手。   光膜颤了颤,又恢复如初。   “烬婆婆?烬婆婆?”   郑菀喊起烬婆婆,谁知烬婆婆消失了。   任她怎么呼唤,怎么都没出来,郑菀心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她太想要哪本《莫虚经》了,可之前信誓旦旦的烬婆婆失踪了。   便在此时,一个个书架突然往后飘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远。   郑菀下意识伸出手去,书架反而走得更远了。   “乱心者失。”   脑中突然浮现起那佛尘女修的警告,郑菀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去感受这星云、空海,以及识海中渐渐点亮的光点。   渐渐的,黑暗被光明消融了。   一本本书卷打着圈儿,向她飞来。   郑菀目不转睛地走过,并未停留。   无数本书卷扑啦啦向她奔来,郑菀只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春日里初发的新芽,不断地汲取着书卷上的芬芳,抽条、长大,渐渐的,这些书卷震惊于她的庞大,不再靠近了。   她的根,往星云里扎,有冰晶凝聚,她的枝干,往头顶伸,戳破了薄薄的云层——   “抓到了。”   郑菀睁开了眼睛,摊开手,发觉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冰人,手掌是透明的冰晶,而冰晶上,有一册薄薄的卷子,像一片透明的,被人撕了一半的叶子,叶子上书:   《莫虚经上册》。   一股巨大的力道把她推了出去。   藏经阁外,已是日暮西垂,无数弟子看着藏经阁外,等着看这位十二声钟磬的先天道种能拿到什么经卷要义。   “这么久了,莫不是失败了?”   “今日已出现了三次中品经卷,一次高品经卷,这在往届玉清门里,已是极为难得了,那得了高品经卷的也不过耗时了半日,如今都快一整天了……”   “总不可能是仙品吧,可没听说玉清门有什么仙品的经卷要义……”   “散了散了,说不得刚才拿了低品,趁人没注意,灰溜溜地走了。”   五峰峰主俱都面色凝重,可谁也没离开。   他们不离开,弟子们也便不离开。   在藏经阁拿到经卷要义时,都是有光的。   低品是土色,中品是青色,高品是红色,至于仙品——没人见过。   当然,在场也没有弟子认为,当真会有人拿到传说中的仙经要卷。   便在这时,一道强烈的金光猛地崩裂开来——   郑菀出来了。   五峰峰主一同闭上了眼睛,又在瞬间睁开,连所有小弟子也是如此,便听紫岫道君一阵抚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先天道种!”   “可是《莫虚经》?”   拂尘女修问道。   但见那灿灿金光里,白衣女修一身冰雪散去,颔首:“正是。” 第44章 烬婆婆(捉虫)   藏经阁外,风习习,霞万里,所有新弟子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很快,这呼吸又变成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小修士们“哇”了一声。   他们还学不会控制情绪,纷纷用晶晶亮的眼睛看着郑菀。   “金光是指仙品功法吗?”   “《莫虚经》是什么?”   “先天道种当真是厉害呀!”   郑菀充耳不闻,她弹手一挥,半截冰晶般透明的叶子便钻入识海。   “幸不辱命。”   “哈哈哈!好!好!好!仙经要卷,有缘者得之。”紫岫道君朝其他四峰峰主略一颔首,长袖一卷,带了徒弟便跑。   “剩下之事你们料理!”   郑菀一个站立不稳,只觉得自己被闷在了一处黑乎乎的洞穴里,幸好这时间极短,一个倏忽,便被抖落了地。   师尊正掐着腰站她面前,长长的纱摆飘来飘去:   “小菀菀,你可想好了,这《莫虚经》不好练。你走的这条路,注定孤独。”   郑菀笑眯眯地道:   “弟子不是还有师尊么?”   “惯会打蛇随棍上,”师尊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招她过来,“喏,你刚拜师,师尊也没甚好送的,便送你一样好东西。”   郑菀眼睛一亮,莫非是那天羽流光衣?   可一想,师兄说师尊自己都穿不起……   “喏,拿着,修道界蒙汗药,俗称桃花露,一滴倒。”紫岫道君掩嘴呵呵笑,“等你过了知微境,看上哪家少年,叫他吃上一杯酒,滴上一滴,保准……”   郑菀满头黑线:   “师尊,我还小呢。”   紫岫道君瞪眼:   “此物上至无妄境,下至入元境,一滴就倒,为师一共才三瓶,一瓶给了你,你还敢嫌?”   他一脸肉痛之色,仿佛郑菀说个嫌字立马便要收回去,她菀忙不迭收好,笑嘻嘻地道:   “谢谢师尊,不过——”   “师尊,可不可以赏徒弟一个乾坤囊?”郑菀拍了拍鼓鼓囊囊一点儿都不雅观的香囊,“弟子回头还您。”   “去去去——”   紫岫道君抬手就拂她出门,“我紫箫峰座下每一任弟子,都需懂吃苦耐劳二字,经要若有不懂,可先问你大师兄,大师兄不懂,再来问为师。”   “……每月初一十五,经义堂自有修士讲堂,莫忘了去听。”   郑菀被拂到了洞府外,转身时见大师兄瞪着一双牛眼睛看她,忍不住讪讪道:“被、被轰出来了。”   “你是不是问师尊要东西了?”   郑菀戚戚然道:“想要个乾坤囊。”   “哦……”大师兄摸了摸鼻子,“我从前也要过,咱师傅……”   他压低声,“又抠,又穷。”   “……”   郑菀讶然,“那桃花露……”   “师尊最大方的就是这拜师礼了,我当时得了两瓶,后来的师妹们便都只有一瓶了。”青霜道,“师妹要挣元石,不若去门务堂接几个任务,跑跑腿,说不得……能挣一些。”   郑菀决定先去修炼。   昨天经过门务堂时早看过了,上面元石稍微多些的,都有境界要求,譬如给某位师叔的元兽刷毛,去某山崖寻什么草……   反倒是那些有一技之长的,日子过得好些。   “师兄,我们玉清门,便没有会画符炼丹的么?”   “有啊,怎么没有,不过大多数师兄妹都画符炼丹都要有天赋,咱们玉清门神识不强……画的炼的都不够造的……”   声音渐渐远去。   郑菀回了住处,拿出身份玉牌往屋前一点,面前光晕便豁然洞开,她往里踏了一步,又朝后挥手,笑眯眯地道:   “大师兄再见。”   “再见。”   她目送着青霜壮实的身躯远去,先去给花浇了点水,才开心地道:   “烬婆婆,我拿到《莫虚经》了哦,虽然只有上卷,厉不厉害?”   烬婆婆没有回答她。   “烬婆婆,我说,我拿到《莫虚经》啦。”   “婆婆,我拿到《莫虚经》了。”   “婆婆?你别不理人,说说话,好不好?”   “烬婆婆,别开玩笑了,不然菀菀生气了。”   郑菀声音戛然而止。   良久:   “婆婆,你别不说话,菀菀有点……怕。”   风静,月凉。   烬婆婆始终一言不发,她便像来时那般,静悄悄地消失了。   郑菀内视也找不到原先存于她识海的一缕魂魄。   “婆婆,你不是说,要用菀菀这纯阴之体养魂的么……”   郑菀揩了揩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第一个反应是要找崔望,依照他的聪慧,应该早便知道烬婆婆是跟着自己了——   说不得,他有什么法子帮自己找出烬婆婆。   万一烬婆婆被困在藏经阁……   郑菀试图回忆梦中情境,找到端倪,无数片段在识海中如流光幻影,迅速飘过,便在此时,眉间袭来一阵剧痛,便似那日在崔望剑上一般,识海中有金光大作:   “妄揣天机!孽!”   “孽!”   “孽!”   一个又一个的“孽”字,如巨大的金砖,轰隆隆砸入她如今只得一丈方圆的识海,疼得郑菀在卧榻上打起滚来。   眼耳口鼻都开始出血。   她慌忙沉住心,让自己脑袋放空,什么都不去想,渐渐地,金砖消失了,剧痛也消失了。   郑菀颤颤巍巍地起身,隐隐约约明白,在凡人间被制约的天地之力回来了——它在警告她,蝼蚁妄自揣测天机为孽。   不当揣,不当看。   烬婆婆走了。   《莫虚经》只有上卷。   郑菀忽然想到什么,忙将腰间香囊解开,抖落出来,三个小玉瓶,一个是空的,原先装了樱露,一个装了桃花露,还有一个装了两粒青玉丹,两块元石二十粒元珠咕噜噜滚了一榻,郑菀完全不在意,她将香囊底朝天抖了抖,最后抖出几张碎纸片。   郑菀一片片捡起,发觉在她初初做梦时,便将许多细节记下的纸上如今只剩了几个字,比如“伏羲山脉”“大日仙宗”“度厄桥索”“寒陨之地”等等,其他的诸如在这些地方有何人又会发生何事的记载,全被没了,整张纸仿佛被一种无形之力直接撕碎了。   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再使劲回想,这些纸上涉及之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仿佛有一把大刷子,轻轻在她脑子里一刷,她那些记忆便全都刷没了。   郑菀面如金纸,哪里还想不到,这是天意叫她不许记起,便像在书院,山长抓到了学生作弊之物要没收是一个道理。   她面无表情地将碎纸片重新塞回香囊,又将仅有的一点儿财物也塞进去,擦去脸上残血,盘膝坐于卧榻之上,凝神静气,进入冥思状态。   不论接下来打算如何,当务之急,还是修为。   修为够了,可以驭鹤去找崔望,求他找一找烬婆婆——当然,这是下下策。   神识一沉进去,便被识海中那半片薄晶似的叶子吸了进去。   “莫死莫生,莫虚莫盈,是谓真人。”   一阵金光大作,郑菀迷迷糊糊地看着,一行行金灿灿圆滚滚的上古籫字排着队,一一跳入她那一丈宽的识海,“噗通”“噗通”——   良久,郑菀才睁开了眼睛。   《莫虚经》确实只有半卷,确切地说,是只有小半卷,只能供她修到知微境。不过要卷上说,修到知微境后,自然会对另半卷产生感应,到时再去寻也来得及。   第一境,是入元境,现在她只需要将《归元经》修来的元力转换为《莫虚经》。   这一转换过程出奇地顺利,等到郑菀睁开眼,第十一窍已被填满。   不过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浑身黑糊糊黏腻腻的,仿佛许久未曾沐浴,又馊又臭,她捏着鼻子去旁边大师兄给她置办的净室冲浴,修道界此处倒是极为便宜,一个冷水管子,一个热水管子,管口一拔开,水便出来了。   郑菀好生洗了个澡,出去换衣时,忍不住照了照镜子,发觉镜内的自己又有些不同,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觉得一眼看去有点晃。   出去转了一圈,发觉才过得一夜,去门派专门为未入守中境的食铺吃了些东西,又回来接着练。   也不知为何,这《莫虚经》确实很合她脾胃,不过一夜,便已经将所有元力转换完成,还将一窍填满了,并未如师尊所说那般困难。   郑菀干脆出了二十元珠,让一同进来的一位小修士照三餐给她从食铺拿些吃食过来,打算一鼓作气,将十八窍填满再出门。   修道无岁月,等十八窍全部填满时,郑菀只觉识海中一阵“轰隆隆”,天地通明,风微过草翕动,冥冥之中,她感觉——   自己突破了。   守中境。   堪堪八日。   紫箫峰洞主府内,紫岫道君蓦然站起,不一会又翩翩落座,紫姹嘴里叽里咕噜吃着甜果子,问:“师尊,怎么了?”   “你小师妹,突破了!”   紫岫道君面露感慨,与此同时,玉清峰四峰峰主魂识同时往郑菀住屋一探,又迅速收回,不约而同地道:   “天佑我玉清!”   而此时,郑菀却已经陷入了愁绪中。   守中境的《莫虚经》第二层心经,与低级魅术一脉相承,便如她师尊那般,“乐而不淫”,需寻一男修,日日相对,以欲练法,欲越强心越止,功法则越强——   她觉得,她阿耶怕是要打死她。   还是先出屋,阿耶阿娘也该接来了。   郑菀干脆整整衣裳,出门时按惯例,要照了照镜子,这一照,倒是傻眼了,五官未变,皮肤上原来还有些的小瑕疵一点没了,光洁玉润,可眉眼间那股子形于外的媚意,倒让她一时不敢认。   她突然想起最浅显的魅术基准,“形之于外。”   她约莫就是这最浅显的一层了。   罢了。   郑菀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让阿耶阿娘说几句,至于功法怎么练,不还是随她自己?才出门,下得山道时,又听弟子们在闲聊。   “听闻离微真君闭死关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不出妙法境便不出关。”   “天才之辈尚且若此,当真是我辈楷模。”   崔望闭关了,看来,烬婆婆的事儿,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第45章 轩逸阁(捉虫)   郑菀直到去藏经阁前,还在想烬婆婆的事儿。   “恭喜真人!”   一位白衣执事猛地杵到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   一眼望去,执事堂比入门当日空旷了许多,朝门一字排开的长几前,只站了四五人,不过郑菀发觉,自己竟然能一眼看得出人修为了。   执事大都是守中境,身上气息有深有浅,现在站她面前的,是当日接待她的那位,身上气息最重,郑菀猜测,约莫是守中境后期。   “真人来此所谓何事?”   “我来问一问,我阿耶阿娘可是安置了?”   白衣执事连忙递来一枚圆牌,木纹上刻着“风妩”二字。   “真人父母已安顿在风妩城霓洪街六一八号,真人若要下山的话,切记去门务堂兑一张神行符,否则,日落都到不了城。”   “多谢。”   郑菀决定先去看一下阿耶阿娘,再想法子寻烬婆婆,至于烬婆婆横遭不测的可能,她一丝一毫都不敢想。   迫于囊中羞涩,习惯使然,郑菀还是勉为其难地打赏了白衣执事……   一粒元珠。   白衣执事愕然地看着掌中一粒圆圆的珠子,抬头呆愣愣地看郑菀走远,微张的嘴一合,闭上了。   这位先天道种,不愧是承自紫箫峰一脉,抠啊。   郑菀出门左拐,径直去了隔壁。   门务堂内人便多了,修士们来来往往,女修彩衣袅袅,男修爽朗俊秀,正对大门的是一块巨大的水晶璧,璧分五块,上下不断滚动着字条,诸如:   “日常任务,为了圆真君的知噱兽刷毛,一月内十次,两块低阶元石。”   “悬赏任务,五株茜茜草,三块低阶元石。”   “组队任务,归墟山脉猎一只玄狸狐。”   “……”   “这位真人,可是要接任务?”   兴许是她看得太久,一位身着黑衣的务修迎了上来。   一见她,便是一愣。   郑菀在新一代弟子中名声极盛,甚至玉清门上几代修士里也听过先天道种的名声,可见过真人的,也没几个。   是以这务修愣住,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女修太美了。   看得出骨龄不大,却一副雪盛花艳之态,一袭鹅黄裙裳亭亭袅袅,潋滟秋波顾盼生姿,可以想见,过个几年,长得再开些,玄苍界第一美人的名头,要从太白门门主女儿头上易主了。   “我来兑一张神行符。”   “一块下阶元石。”   郑菀一愣,居然要一块?   她一共才两块。   郑菀肉疼地给出一块,想了想,又从香囊里将之前没用上的两粒青玉丹拿出,这丹药只适合入元境。   “此物可能兑元石?”   “能,自然能,”务修面露欣喜,他还有个小侄女在入元境,正是合用,“都是同门,我也不坑你,一粒青玉丹一块元石三十粒元珠,你去风妩城兑也是这个价。”   对寻常修士而言,丹药自用都嫌不够,哪里会用来换元石。   “那师兄,乾坤囊在何处买,你可知道?”   “乾坤囊你这点可不够,”务修将丹药小心翼翼收好,“小师妹,最低阶的乾坤袋,便是归墟门发给新晋弟子的那种,少说要五十块低阶元石,再高一些的,两三块中阶元石都不止,至于那传说中的须弥芥……”   他面无向往,“一千万极品元石。”   元石品阶到了极品,可自动吸收天地元力补充,本身已是无价了   郑菀下意识想起崔望在须臾之地轻轻松松得到的那张壁挂图,捏了捏拳头,……老天爷亲儿子,就是不一般。   比起他,她只拿到了一面镜子,不过突破时她将这傀鉴好生祭炼了一番,发觉这傀鉴配合她的功法,倒也是一件不错的利器,可以用来定人。   郑菀最后兑了两张神行符,接任务时,又由着务修帮忙接了个方便简单的跑腿任务,去风妩城七宝阁取一件东西,正好抵消神行符的费用,然后怀揣着两块低阶元石六十粒元珠的“巨款”,下山了。   从玉清门下山到风妩城,贴上神行符,从晨间出发,未及中午便已到了。   兴许是门派修士巡逻得勤,郑菀并未碰到如志怪册子里所谓“杀人夺宝”之事,甚至在边界处,还与巡逻的白袍剑修们打了个招呼。   白跑剑修们见她,便如见鬼魅,红着脸踏着剑倏忽便消失在了天际。   郑菀不明白,殊不知那边已经讨论开来:   “卓师叔,好可怕,那女修是不是想采补我等?”   “嘴唇红红的,皮肤白白的,玉清门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可怕的女修?”   “滚滚滚!”胡子拉杂的卓师叔一人踹了一脚,“才一个照面,小兔崽子们就都心浮气躁的,我看你们是想送上门去被采补吧?巡逻完了,一个个都去面壁思过去!记得,大家伙都得向离微师叔学习!人才多大,向道之心便如此强烈,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一阵哀嚎声里,郑菀已经走到了风妩城前。   城门前,依然是一左一右两根汉白玉石柱,郑菀排到修士那一条道上,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见到她身上的门派弟子服,都不禁纷纷乱离了些。   很快便轮到了她,郑菀将执事堂下发的圆牌往那汉白玉柱上的一个凹槽一贴,一阵清扬的悦耳声里,便如愿进了城。   城内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盛景。   郑菀归心似箭,随手拽了人问明地址,便坐了鼻涕虫一路风驰电掣,到了霓洪街。   六一八号位于一处窄巷里,位处偏僻,她一路寻去,还未到门口,便见前方围了一群人,推推搡搡,郑菀凝目看去,发现人堆里一女两男推推搡搡,她阿耶阿娘抱着胸乐呵呵地瞧热闹。   她也钻了进去。   但见一褐衣短打揪着那女的头发厮打:   “好你个娼妇!老子在外辛辛苦苦挣钱养家,你居然敢在家养姘头!”   女的显然是被从床上捉来,外衫还没披好,露出一片细皮嫩肉,一张脸露出来,有几分颜色。   “你在外养了个小红长年累月不着家,打量我不知情?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比谁高贵?”   “臭不要脸的婊子!我打死你!”   旁边那只披了一件袍子的男人上来要拉,一把被掀了个跟头。   女的怒了,指着鼻子骂:“别说的你委屈,喇三头,我问你,这些年来,你往家寄过一两银没有?你现在回来,还不是因为觉得带了绿帽子,我告诉你,喇三头,我要和离!老娘不跟你过了!”   郑菀正听得津津有味,她阿耶阿娘瞧见她了,喜出望外地道:   “菀菀,你怎么回来了?”   忙拉了她回旁边家,唠嗑起最近事儿,郑菀问起,全是好话。   “这地儿空气新鲜,阿耶阿娘都觉得身体都轻松了许多,你那什么,什么门派来的人也客气,尤其是那船,腾云驾雾的……”   “阿耶阿娘要欢喜,等女儿以后厉害了,也给买一个,天天给你们腾云驾雾。”   “那敢情好!”   王氏笑得温柔,“可吃了?阿娘去给你做去。”   郑菀拉住她:“阿娘没请人?”   “哎哟,请什么人,我跟你阿耶闲着没事,每天街上溜达溜达,回来做些吃食便当是活计了……”   郑菀立马泪眼汪汪的了,最后好说歹说,才破涕为笑。   “请几个凡人伺候不费什么钱,”她往两人手里塞了三十粒元珠,对凡人来说的贵重东西,在修士那不值一提,“再说,你女儿如今是亲传弟子,你们莫要不舍得。”   郑菀插着腰,下巴高高抬起,一副不可一世之状。   看得王氏是连连点头,眼睛笑出了褶子:“好好好,我家菀菀有出息了,以后可以养阿耶阿娘啦。”   “对了外边是怎么回事?”   郑菀问起,这才知道那女的便是隔壁住着的,夫君常年不在家,她寂寞便寻了个男的一块过日子,现在是夫君回来了,两厢厮打。   “那女的不修,要重新寻人,当跟前边那个断了关系,可他们又有个孩子,也拜入了玉清门下……”   郑菀却若有所思起来。   那丈夫常年不着家,一听绿帽子带实了,他便回家了,若是……   “菀菀,你在想什么?”   郑斋看着她,“可是累了?”   “没的事,阿耶,菀菀只是想起,晚上我与师姐约好了,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那切记万事小心。”   郑斋知道,仙人有仙人要打的交道,他在风妩城生活了几天,发觉此地除了仙凡有别,秩序反倒比凡间的上京还井然,安全无虞。   “早去早回便是。”   “那是自然。”   郑菀陪着阿耶阿娘吃完晚食,果真出了门。   夜静月幽,风妩城却仿佛此时才热闹起来。   一盏盏琉璃灯点亮了每一条街市,她踏着月色,安静地穿过一个夜市,无视摆摊修士的挽留,来到了城中最热闹之处。   两坊对峙,一为“红袖招”,一为“轩逸阁”。   前者进进出出的,都是男人;后者进进出出的,全是女人。   郑菀略定了定,轩逸阁前额前生了一粒红痣五官端正的男子便走了过来:“女君可要入阁一探?今日可正碰上我我轩逸阁头牌登台一舞。”   待看清灯下女子容颜,这龟公倒是一惊:好一双夺人妙目,好一位纤纤玉人。   却见这女子嫣然一笑:   “带路。” 第46章 桃花露   这额生红痣的龟公常年在轩逸阁迎来送往,不过一个照面便看明白了,这年轻女修怕是来寻欢的。   再一看鹅黄裙裳的料子、花纹,哟,还是玉清门的内门弟子。   风月场最是销金窟,看这女修通身上下的气质,便知是个出手阔绰的,忙不迭随了进去:“女君可是头一回到访?”   郑菀不意:   “为何这般说?”   “如女君这般相貌出众的,要是来过,我必定记得,”龟公天生长了一副笑模样,“就是不知女君是欢喜细皮嫩肉的,还是阳刚粗犷的?是欢喜小家碧玉些的,还是大家闺秀些的?您提出来,我轩逸阁啊,包您满意。”   郑菀不知道逛个小倌馆还有这许多名堂,睁大了眼,仔仔细细看着这轩逸阁。   三层式建筑,与凡间红漆绿格的风格不同,这轩逸阁,整个一仙家气派,白壁鎏金瓦,两面楼梯旋转相衔,正中一座白玉高台拔地而起,四四方方,底下以碧玉连枝支着,不必想,人若于高台起舞,该是何等曼妙。   若非早知此地是小倌馆,她怕要以为自己行走于瑶池仙境。   “……其实我轩逸阁还有一位修士,虽人气不及头牌,但因着与,咳,”龟公压低声,故作神秘,“与离微真君有三分相似而十分受欢迎,名唤‘花朝居士’。”   做小倌的,不独凡人,很有些低阶修士,无元石花时便来小倌馆挂个单,这些修士不用真名,只用艺名,统称“居士”。   “哦?与离微真君相似?”   郑菀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挑起来了,“叫来看看。”   “这——”   龟公拇指与食指搓了搓。   郑菀没看明白,待明白了,便下巴一抬,摆出一副颐指气使之态:“让你去便去!伺候的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她在凡间金尊玉贵着养到大,自然养出了一身骄矜贵气,倒把这龟公唬得一愣一愣的,以为当真碰上了哪位仙家子弟,颠颠儿地跑去叫人。   郑菀兜里揣着两块灵石,面上却丝毫不怵,自在地寻了高台前的一处长几落座,她想得明白,大不了叫师尊来付账——   她日后还他便是。   有钱惯了的,纵使一时囊中羞涩,也总学不会抠抠搜搜、精打细算地花销,总想着:日后总会有钱的。   郑菀也是如此。   她已经将这件事儿抛到脑后,开始观察起周围,一眼看去,高台周围已经坐了不少人,她还发现,里边不少都是着了黄裙的玉清门人,还有个熟面孔:百灵。   百灵似是跟旁人来的,见了她便微微一笑,郑菀于是也矜持地朝对方丢了个笑,两厢便算打过招呼了。   “那是谁?”   百灵身边的女修是玉成境修士,是她太姑祖,年纪不小,看起来却如二八少女,“倒是生得标致。”   “郑菀。”   “哦?那个先天道种?”太姑祖眉毛一挑,“守中境刚过,便来轩逸阁了?亏我师傅前些日子还说玉清门后继有人了。”   玉清门为何多出低阶魅术?   从藏经阁取得高阶功法的,一代代累起来也不在少数,可许多修士都在练成之前便折戟成了沙,好好的高阶功法硬是修成了低阶魅术,缘由便在此:破身太早,一次采补得来的元力可抵得上辛辛苦苦几月,几次三番下来,谁还肯老老实实下苦功?   百灵抬头瞧了一眼,却见龟公领着一白衣修士颠颠儿地过去,只觉身边太姑祖搭在椅背上的手一攥:“竟然是花朝居士?”   那边郑菀也已经见到了所谓与离微修士像上三分的花朝居士。   她一眼过去,便忍不住皱了眉头。   若要说像,下颔与眉骨确实是像的,可这神……却差了太多,便是硬拗了一件白袍在身,也有些四不像。   “不像,眸太浊,唇过丰,伶仃细瘦,”她冷冷道,“不过浊物尔。”   花朝居士脸色发白,唇咬得死紧,便在这时,他从前的入幕之宾灵萱真人过来:   “先天道种好大的口气,说得这般细致,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你与离微真君多熟稔。”   百灵拉了拉太姑祖的袖子:   “姑祖,您别说了。”   龟公脸色也不大好看,花朝居士也算是轩逸阁的招牌了,肯过来,也是他赔笑说了许多好话,此时这般晾着,以后他再叫,便叫不动了。   便在这时,丝竹管乐之声响起,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白玉高台上,已出现了一位红衣修士,守中境修为,赤足套着红缨圈,跳起了天乐舞。   一双潋滟秋波往台下抛来时,当真是媚眼如丝,情意勾人。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花朝居士便随了灵萱真人去,这位女君,不若重新召一位陪您看舞?”   一位负责人模样的跑出来打了个圆场,灵萱真人哼了一声,当真领了花朝居士回座。   郑菀左右看了看,随手点了一个旁边端果盘的:“便他罢。”   那黑衣跑堂秀气白净,眼睛极大,一笑面上还有两个酒窝,看上去温良解意,她很中意。   “这……”   负责人眼神落到那跑堂上,犹疑了一阵,才道,“行,你,好生伺候着。”   “哎。”   郑菀重新落座,黑衣跑堂当真过来,依偎在她膝头,一手还亲昵地拿了盘中鲜果喂她,模样温顺至极,倒让她想起容怡平时养着顽的波斯猫。   “你叫什么名字?”   “书远。”   小跑堂仰头便是一笑,梨涡若隐若现。   头牌的舞确实极美,若灼灼红蕖,偏旋转时,又如一团烈火,郑菀看着,倒想起凡间那一场舞来,崔望与她伴奏,她从前往后,都未跳得那般好过。   “女君可是想起了谁?”   不知何时,书远已经半直起身,淡淡的书卷气蹿入郑菀的鼻子,她张嘴将他喂来的红伈果吃了,他手却未离开,在她唇间暧昧地游走。   “不相干之人。”   郑菀看着手腕,一道狰狞的青筋在慢慢游走,情蛊开始起作用了。   她发现,情蛊与烬婆婆所言有些出入,不是情动才起作用,她与男子接触得久些,便会开始疼,从手肘开始,初时很浅淡,涩涩的,极容易忽略。   书远已经给她喂了许多果子,倚了她许久,她才感觉到这一丝疼。   需要再疼一点。   要加点猛料么?   郑菀想着,书远似是接受到她眼神的鼓励,在唇边划拉的手指突然停了,“女君,可要去楼上?”   这是鱼水相邀了。   郑菀正愁猛料不够,欣然同意:“行。”   两人大摇大摆当真上了二楼,开门后,书远小心地阖上了门,从后抱住了她:“女君今日,是想要何种伺候?”   郑菀伸指抵住了他唇,笑嘻嘻地道:   “你先脱衣服。”   书远果真乖顺地放开她,跑去脱衣,黑色外袍,腰带,郑菀坐在长几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谁知书远不脱了,坐她身旁,拎起旁边的细颈铜壶倒酒,倒了酒也不与她,往嘴里一倒,便要来给她渡酒。   郑菀下意识往后一躲,便在这时,房门“轰”地一声,炸开了。   木屑还未落地,便成了齑粉。   她转头往后看去,但见男子一身冰雪色,仿佛跨过千年万年的时光向她而来,漆漆眉目下,一双薄唇染血,汹涌的暗流将他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墨发下,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   他瞪着她,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   “何方宵小竟敢来我轩逸阁闹事?”   老鸨匆匆上来,身后跟着一堆儿凑热闹的修士,待看到洞开门前的那人,都是一惊,声音都变了:   “离、离微真君?”   “滚。”   崔望头也不回。   郑菀却已经将书远往外一推,扬唇笑道:   “你来啦,崔望。”   那边老鸨屁滚尿流地带着打手跳下了楼,连着灵萱真人也不住地回望,面上还是惊愕:那先天道种竟然认得离微真君?   这边郑菀却已经顾不得旁人如何想了。   崔望的怒气,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在她开口之际,便已逼到近前,伸手锢住她细瘦伶仃的脖子,越收越紧。   从来淡漠无一物的眼里,尽是切齿之恨:   “郑菀,你尽敢。”   郑菀知道他被她逼他出关的手段激怒了,双手扯着他如铁钳一般的大手,喉咙“嗬嗬嗬”作响,她对着他眼睛,艰难地出气:   “崔、崔望,你忘、忘了么?你欠我一、一个承诺。我、我找不到、到你,只、只能出此下、下策。”   她声音越来越弱,眼里的光,便像是他幼时见过的一只鹧鸪鸟,鹧鸪鸟掉入冰窟被他捞起时,在他掌心里也是这般眼神,柔弱无助。   崔望猛地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手掌,不一会,又将拳握起。   郑菀捂着喉咙,拼命咳嗽了起来,一咳,方才还在眼角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她揩了揩:“你看,我赌对了。”   “你还是来了。”   烬婆婆说过,她若与旁人纠缠,持龙佩者自然知晓,加上还有情蛊的作用,若她当真与那人成了事,她便会受尽剜心之痛而死——   她死,他便死。   郑菀不信,崔望会不来。   只是她没想到,他来的这样早。   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带着风雨欲来的肃杀。   “啪——”   突的,廊下与屋内的琉璃灯爆了。整个屋子都黯淡了下来,唯有月光冷冷地透过窗落了进来。   崔望捏起她的下巴,柔软的丝绸袖子冷冷拂过她的脸颊、鼻子、唇角,他专注地擦,从近处看,那双眼睛如漂亮的黑玛瑙,美极了,又冷极了。   “撕啦——”一声,他面无表情地撕下她鹅黄色的外袍。   低阶法器的门派袍服在他手中,如凡布一般易碎。   郑菀被他揩得疼,推他:   “你干什么?”   “别动。”   崔望投来的一目,让她浑身打了个寒颤,冰冷压抑着狂暴,只让人感觉风雨欲来。   他揩完,便放开了她:   “你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找烬婆婆,”郑菀道,“烬婆婆便是那日须臾之地的幽魂。”   “她不是在你身边么?”   崔望眸光往她身上一落,最后目光凝到了方才她挣扎时敞开的对襟前,一片雪玉似的肌肤上,坠着鲛丝的凤珑滑了出来,他一指,“那里。”   郑菀摸着凤珑:   “当真?”   “自然。”   崔望颔首。   “那我如何寻她?”   “等她恢复,自来会从凤珑出来。”   郑菀立时便喜出望外了,似乎忘了方才的不快,一双水眸弯弯的,像一抹月牙儿。   “在情蛊解除前,不得再与旁人如那般——”   崔望似控制住情绪,睁眼看她,眸中是看不真切的雾气,“行下作事。”   “否则,我解蛊后,必杀你。”   郑菀笑盈盈地举杯:   “你喝了酒,我便应承你。” 第47章 激将法   轩逸阁又恢复了人声鼎沸,大堂内丝竹歌舞之声不绝,传入二楼,倒显得这一处屋子越发静了。   郑菀端着琉璃盏,让自己笑得更真心更欢畅些。   “要我喝?”   崔望抬手接了琉璃盏,他也不喝,从来只摸剑的手掬着琉璃盏的边沿把玩。   琥珀色酒液,闻来似乎比凡间的梨花白要更醇香百倍。   郑菀点头,也不多话,只拿那双盈盈的眼睛望他。   男子的面容被月光打得越发白,透出股薄弱蝉翼的脆弱感,可当他猛然抬头,用那双黑漆漆的藏了大片黑夜的眼睛看人时,却仿佛要将一切都洞穿。   在那森然的眼神下,似乎一切魑魅魍魉都将无所遁形。   郑菀盈盈笑着,面上半分不露,却见崔望突然一仰脖,喉结往后动了动,盏中酒便被他给一口干了。他随手一抛,琉璃盏落于柔软的地毯,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   郑菀勾了勾唇,谁知下一秒人却到了崔望面前,下巴被他指尖禁锢住,丝绸漫过她的脖颈。她挣了挣,没挣开。   崔望迫她张开嘴,削薄的唇冷冷地贴下来,紧接着,一股浓烈甘醇的酒液被哺了进来。   郑菀被呛得咳了一声,泪珠儿滚了下来,可天性中的骄横被激起来,她又不甘示弱地将酒用舌尖反哺回去。   细软的舌尖,与对方的一碰,便不甘示弱地搅了上去。   崔望以元力压着她,郑菀又被哺了一口酒,气急,张嘴便狠狠咬了下去。   再是无情道,嘴唇还是软的,她咬得狠,不一会儿铁锈味便弥漫在两人唇间,郑菀仰头看去,发现崔望正垂目看着她,明明两人嘴唇还相贴,他眸中却是一片古井无波。   无声的角斗里,崔望率先推开她,他揩了揩唇上的血渍,一哂:   “此酒甚是有意思,你也尝一尝。”   郑菀咬着唇,泪意汪汪地指控:   “你欺负人。”   崔望挪开视线不看她,反倒另提了一句:   “玄苍界人人都知道,玉清门紫岫道君五百年前在桃花岛得了十瓶桃花露,大徒弟两瓶,二三四徒弟一瓶,到了你这儿——”   “我是得了一瓶。”   郑菀揩了揩眼睛,没说下,也没说不下,那双泪光盈盈的眼里是一片纯净。   桃花露无色无味,既如今被两人都消耗了些,药效必定是大打折扣,郑菀看着落地的琉璃盏,戏文里说过,青楼里的酒水,大都含了助兴之药。   不过崔望大约是不清楚的——   毕竟他可从未近过女色,听过戏曲。   她闻着房内燃着的香,开始觉得脸颊渐渐烫了起来,这滚烫爆开来,又迅速往下延伸,从脸颊、嘴唇、下巴一路烧,直烧得她脑子有点晕。   郑菀晃了晃脑袋,心想,来了。   不过计划出了些差错,本该崔望一人吃的,如今两人一半一半,若要着力控欲试出功法究竟的话,她怕是抵不住崔望。   转念一想,以崔望之定力,恐怕她计划还难成。   “崔望,你有没有感觉,有点热?”   郑菀双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   崔望一眼看去,便见她胸前衣襟因方才接二连三的撕扯松松垂落,露出大片大片晶莹的肌肤,一卷鹅黄兜边上,一支绿萼颤颤巍巍破水而出。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直觉有些不大对。   可鼻尖又开始弥漫起凡间多日抵头骈脚时女子发上的茉莉香,连着药草涩涩的香气,崔望仿佛被烫到一般又睁开眼睛。   郑菀却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到了近处,细白的颈子,精致的锁骨,以及胸前那枚越发剔透的凤珑在晃荡,她发里带了香,眼里烧着火,连嘴里都像淌着蜜。   “崔望,我、我不太对劲。”   郑菀一双明媚秋波里,全是雾蒙蒙的水汽,这般睁着眼看他,无助地道,“很难受。”   崔望当然知道不对。   桃花露是蒙汗药,蒙汗药只会让人想睡觉,可他们二人分明……中了别的。   她居然敢——   郑菀半晕乎,半飘然,元力被桃花露散了大半,可浑身暖融融的,只觉得崔望杵在她面前,这冷冷淡淡的模样甚是可口,仿佛她在凡间最爱吃的椰丝糯米团。   “崔望,你的脸怎么也红了?”   郑菀踮起脚用手去贴他脸,却被崔望挥开。   崔望趁还有余力,抛了个阵盘出来,阵盘一落地,便大放光芒,薄薄的光晕将整个房间罩住,从外看来,看不见大绽的春光,只能看见一片雾蒙蒙。   这七品阵法落地,几乎将他仅存的元力抽干。   被强行压制的火苗一下子从下腹烧了上来,这时郑菀又像扭股糖一般缠了过来,她踮脚在他脸上不得章法地亲,很快这亲落到他唇间,她仿佛寻到一处好地方,吮蜜一般吮了起来。   崔望直挺挺地站着,豆大的汗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方才破印而出的情蛊,在他体内一跳一跳。   “郑菀,醒醒。”   女子的身体天然与男子不同,郑菀在他怀里,便像柔软的棉花糖,戳一戳,好像又能戳出水来,她似听到旁人唤她,迷迷糊糊仰起头,兜儿带起了一点,掀出一片层峦叠雪似的惊心。   她唤:   “……崔望?”   软软的,娇娇的,像幼猫。   崔望抿了抿嘴,喉咙往后动了动,他往后靠着,身后是冷硬的墙,可郑菀却像一团烈火,如一只猫一般倚过来,闻着香味便钻。   他面无表情地将她手臂扯开,可才扯开,她又缠绕了上来。   “崔望,我热。”   她窸窸窣窣,毫无章法,见他不合作,又伸手环住他的脖子,黏黏糊糊地要亲,她磨蹭了一会,只觉身下的唇瓣越来越热,连胸膛都开始如火焰一般,便又开始不安分地想挪。   郑菀其实没有表现的那般晕乎,甚至在她每次欲念缠身之时,便会有一点儿冰雾绕体一周,烬婆婆说的不错,冰元根练此等术法,有得天独厚之处。   崔望身上的白袍几乎被汗浸湿,郑菀小心翼翼地贴着他,伸出舌头去勾他,勾了半天不见反应,自觉无趣要退时,谁知脑后传来一股力道,桎梏住她,不让她走。   郑菀睁开迷惘的眸子,却见从来冷冽如霜的男子,他垂目看她,面容如不动神佛,可嘴唇却在与她一下下厮磨,亲昵的厮磨。   仿佛一脚还踏于神座之上,遗世独立、凌凌如冰雪,另一脚,却已下了凡尘,落入这污泥沼泽里与她共舞。   “哐啷啷——”   长几上的酒壶、琉璃盏,果盘全都滚落在了地毯。   但见鹅黄与白色交错,一只细白的手突地从鹅黄里伸出,又被锢于头顶,喘息相闻,肱骨交叠,便在快要入巷时,女子突地泣了一声,男子亦同时停了下来。   汗入壑谷,郑菀睁开了雾蒙蒙的眼睛。   但见头顶方才还弥漫着尘烟的双眸里,欲望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冰,冰里除了无边无际的冷,便是一片虚无。   满天星辰消散,漠漠荒野无踪。   郑菀眨眨眼,眨去眼中雾气,惊呼道:   “崔望?”   崔望直起身放开她,他身上的白袍除了有些皱,还染了些可疑的水渍,他给两人都施了个除尘诀,便默默站于一旁。   郑菀掩着衣襟坐了起来,崔望往她身上丢了一件外袍:   “郑菀,你玩过了。”   他道。   ……居然是她凡间闹着放他乾坤袋里的外裳。   她以为,他早该丢了。   郑菀拢了拢衣襟,发现合不上,扣子被扯坏了,慢条斯理地将外裳系紧,她苦笑道:“我发现,我这人但办些恶事,不是被人抓包,便是后果更惨。   崔望一言不发。   郑菀只看得到那双紧抿的双唇,显出一股剧烈的抗拒,似乎在隐忍。   “为何不说话?”   崔望这才朝她看来:“不想说。”   “好,我承认,桃花露是我下的。不过,我也是、也是被逼急了没办法。”   郑菀咬着唇,她柔嫩的嘴唇早先被他狠狠揩试,方才又那般厮磨,早便红得滴血,她一咬下去,便显得那处越发肿。   崔望嘴角微掀:“你的迫不得已,当真甚多。”   “我当日对你下了情蛊,不仅束缚住你,也束缚住了我,我功法特殊——”郑菀将《莫虚经》那半片透明叶子自识海取出,掩去其他,只留第二层功法释义一点,“你看。”   “除了你,我还能找何人练?”   郑菀眼泪涟涟道。   她方才趁机内视了下,不过才这么一会,第十九窍截留的元气,便粗了许多——她有冰元根,只要崔望肯配合,修为必定一日千里。   崔望看着功法,嘴角扯了扯:   “荒谬。”   他拂袖便走,叫郑菀一句话止住了:   “真君若还想踏踏实实闭关,不妨考虑一下。”   “否则,我为了修炼,日日行今次之法,逼得真君分心,不得不提前出关,或结束游历,便是我郑菀的不是了。”   “你在威胁本君?”   崔望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君”。   “岂敢。”郑菀面色苍白,笑容却是极无谓,“真君突破之日尚未可知,我不可能在原地等待。何况——”   “佛宗有九转道,以红尘炼心,以入世醒出世,真君修无情道,近来却情绪暴烈,起伏不定,为何不学着佛宗,以欲淬道心,炼无情?”   崔望看着她:   “巧舌如簧。”   他转身便走,便在他快要踏出门口时,郑菀忽地一笑,声音在这安静空荡的夜里极是清晰,清晰里,还藏着一丝魅:   “真君不敢应,可是怕对我动心?”   崔望蓦地回头,眸光深沉地看她,女子拢着外裳,鬓乱簪横,却更添艳艳风致。良久,他突然一笑,笑时眼眸微弯,如出云破月,美不胜收:   “激将法?”   “我应。”   “风妩城泾七街一号,我在此府邸,每月初一十五辰时恭候。”   郑菀接了圆牌,在他要走时又扯住他,崔望的眉峰已经拧成小山高,沉默地看她,仿佛不说个好理由,便要将她打杀了。   郑菀才不怕他,踮起脚尖在他唇间一碰:   “定契。” 第48章 仉魂诀   女子的馥馥香气仍在鼻尖萦绕,崔望直挺挺地站着,一双俊目被乌鸦鸦的长睫覆盖,敛住外露的神思。   他抬目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一脚才跨出门口,身后又是一声“等等”。   崔望停住脚步,转身看她,见郑菀拢着衣襟仰着头,想了想:   “嫌不好看?”   也不等她回应,便自顾自从乾坤囊里抽出一条裙子,神色不耐地塞入郑菀怀里:   “那穿这个。”   说罢要走,却叫郑菀拉住了:   “付钱再走。”   崔望一愣,便听郑菀掰着手指头与他算:“你一来便把门打坏了,要赔,琉璃灯破了三盏,要赔,喝了一杯酒,地上那些——”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两人情乱时被散了一地的壶盏、盘果,“都要赔。”   “你若一走了之,他们必定要将我扣在这儿当头牌。”郑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到时若有男修强迫我,倒要累得真君你再跑一趟。”   “……”   崔望嘴角扯了扯,麻利地从她手中抽出袖子,淡淡道:“玉清门紫岫道君的入室弟子,区区一个轩逸阁安敢强迫。”   郑菀撇了撇嘴,却见崔望走了几步停下来,偏头看她:“还不走?”   “待我整理一番。”   郑菀冲到镜前,既是寻欢作乐之地,自然考虑周全,房内梳洗用品一应俱全,她对着镜子,整理起方才弄乱的钗发、衣裳。   崔望便站在走廊过道处等。   偶有寻欢客揽娇出门,见这白袍剑客一身孤冷,纵使收敛了沉沉威压,依然与此地的吴侬娇软格格不入,便不由纷纷绕路走。   而在轩逸阁一楼大堂,龟公与老鸨两人打着转,在楼梯口腆着脸向上看。其他人心思也不在这莺歌燕舞上,时不时地便往二楼某个房间瞥上两眼。   “哎,你说这离微真君……好端端的,怎么来咱们这轩逸阁了?”   且不说归墟门剑修个个都穷得叮当响,没钱逛窑子,便是有钱,也极少会来逛小倌馆。   “不会……那位真人,当真是离微真君,那个?”   龟公想起方才房中那情境,若不看离微真君那俊得跟神仙一般的脸蛋,就冲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还当真像是来捉奸的。   他咂摸了下嘴,“暧”了一声,一拍腿:   “难怪看不上花朝居士。”   他从前还以为那花朝居士便是没个五六分,两三分相像总是有的,谁知正主一出来,他就成了地里的黄花菜了,人是云巅霜雪,哪里是这污泥地里的能比?   便是当赝品,也还不够格呢。   那边百灵也在拉她太姑祖,太姑祖面上挂不住,方才还嘲讽了对方,没成想——那先天道种逛一回小倌馆,竟然将离微真君给引来了。   简直是硬生生地往她脸上扇耳光!   “那可是离微真君!”   她心有余悸地道。可回忆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又觉得如何的美名都不为过,连太白门那号称玄苍界第一美人的门主女儿都痴心爱慕,十八岁便入了无妄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天才,竟然——   “离微真君竟当真与那先天道种有一腿!”   再转头看旁边板着脸一副冰清玉洁之状的花朝居士,满腔兴致便不由散了。   楼上一阵丁零当啷的碎瓷声,落入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听墙角的修道人耳里,便仿佛在耳边鸣鼓。   老鸨也听见了,她与龟公对了个眼睛,悄声地道:   “我从前听说啊,越是冷清的仙儿,在床上那个起来,越是……”   两人嘿嘿黑笑了,提着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这情人之间,也讲究床头吵架床尾和,还能干这事,等完了,便不会再折腾她这轩逸阁喽。   老鸨将凑过来的人哄走: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儿?”   “歌接着唱,舞接着跳……”   老鸨笑着重新招呼人,不一会大堂内又恢复了从前的气氛,便在她松了一口气时,却见方才还以为要玩上许久的男女一前一后下了来。   男子长袍如雪,黑发如瀑,双手背负一步步踏了下来。宽大的白袍下,整个人便如出鞘的利剑,让人不敢多看。   而其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一名低阶女修,她亦换了一身衣裳。   通身净白如雪,无数暗纹交织,行走时,裙摆翩跹,重重灯影下,仿佛有萤蝶振翅,流光婉转。衬得整个人都有了出尘的韵味,偏眉间还残存着一抹媚意,清极,艳极。   “天羽流光衣!”   百灵太姑祖失态地唤了一声,如果说之前还是“这死丫头是走了什么好狗运”,现在却是嫉妒得眼睛红出了血。   她活了几百岁,连天羽流光衣的边都没碰着,这一件就要上百块上阶元石,这死丫头——想也知道哪儿来的!   “太姑祖,你掐疼我了。”   百灵带出了哭腔。   这时老鸨已经殷勤地迎了上去:   “真君要走?”   “你且看看,需费多少。”崔望道。   老鸨是位玉成境修士,魂识往楼上一转,便有了计较:“这位真人方才叫了一壶酒,两碟子红沁果,楼上……”   “一共两百八十九枚下阶元石,五十粒元珠。”   崔望丢去三枚中阶元石:   “不必找了。”   郑菀窒了窒,她而今抠抠搜搜好多天统共才两枚下阶元石,这崔望随手打赏出去,便要数十枚下阶元石……   她朝着老鸨手一伸:   “要找的。”   老鸨的眯眯眼倏地睁圆了:“真人的意思是……”   郑菀颔首:   “找给我。”   她下巴朝已经快走到门口的崔望抬了抬,眯起眼:“懂了吗?”   懂了。   老鸨咳了一声,当真从袖中抠出十块下阶元石,在往外放元珠时,却见面前顶漂亮的女修摆摆手:   “剩下的赏你了。”   ……好生大方。   待女修走了,老鸨忍不住提着龟公的耳朵问:“方才那女修可是紫岫道君门下?”   “听,听闻是的。”   那边郑菀怀揣着十二枚下阶元石的“巨款”,走出门时,哪里还见崔望身影,不过她也不失望,看夜色已深,便往回转。   推开门,阿耶阿娘便坐在庭院的树下等她。   阿耶正拧着眉对空复棋,阿娘则靠在藤椅上慢慢摇,手边是一盏茶,院中的蓝莹花悄悄地开了,花香洒满了整个院子。   郑菀一下扑到了阿娘怀里:   “阿娘!阿娘!我今儿挣到钱了!”   她丝毫不提这钱怎么挣来的,只像小时候一般,将十二枚光润莹白的元石在圆桌上一字排开,“好不好看?”   “好看。”   王氏捏了一块元石细细看,此地风貌与凡人界完全不同,这等会发光的石头确实见所未见。她看了会又推回去,郑菀才收起来,交给她十粒元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元珠凡人还能拿得,若是元石,拿了反而不好。   “阿娘,您别不舍得,一枚这个光石头,可以换一千粒珠子,一粒珠子可以换十块金条,您女儿如今可富着呢!”   郑斋这才回了神,将棋子一推:   “好,明日便去给你阿娘买首饰、衣裳,阿耶也得买个烟斗,昨日在集市上见有富家翁抽那烟斗,极是有趣。”   郑菀满足地笑了。   灯影阑珊里,她想,人间之事,美满处缺憾常有,便似这头顶的月亮,看起来再圆满,那玉盘子里,也总藏了灰影黯淡。   能护着阿耶阿娘,让他们喜乐一世,安然而去,也是极好。   有微微的风吹过,郑菀只觉得仿佛有一声清脆的“啵”传来,心间的尘埃仿佛被一根柔软的刷子刷过。   王氏与郑斋只觉得女儿似乎打了个盹儿,冲他们一人抱了一下,便匆匆忙忙地进了之前给她留的房间。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   “怎么神神叨叨的?”   “看起来不像是坏事。”   这时的郑菀已盘膝坐于卧榻之上,魂识往下一沉,进入内视状态。   她不太明白方才的状态是什么,却发现只是风过云轻的一个瞬间,她的第二十窍已满!   识海中那片晶莹的叶子上跳了跳,向与她打招呼,继而一行幽蓝的方块字排着队蹦出来:   “欲止而志坚,魂强而幻成,此为‘仉魂诀’。”   郑菀一目十行地看去,终于明白,原来莫虚经功法分为两部,一部是炼元力,存修为,如守中境,以欲练经,欲强而止则进益,此为填窍涨修;另一部分,却是练魂识。   莫虚经大乘为幻世之法,一法下,可造生生幻世,所谓大乘,一是修为大乘,二便是魂识大乘,唯有元力充沛,方能造万物;也唯有魂识大乘,方能使万物如生。   这仉魂诀,便是炼魂识之诀,如今向她开放的,是最基础的魂识口诀。   不过——   郑菀看着底下一行小字,“第一层,筑魂基需蓼冰符相助。”   再小字:“修我仉魂诀之后士,可于符、丹、阵三门中择一为辅。”   郑菀陷入了难题。   若这般说来,该是画符、炼丹,还是哦,习阵呢? 第49章 摊市(一)   七门三宗二斋,十二大宗门控制下的十二城,都是玄苍界的大城。   风妩城也是如此。   它以城主府为界,分东西二城,安置凡人之处,只占据了东城的一小片地方,而大多数凡人,也都不会走出这一亩三分地。   修士与凡人从来泾渭分明,凡人有凡人的市集,修士有修士的集市,是以郑菀大清早将阿耶阿娘送去市集后,便坐了鼻涕虫绕去西城——   西城有整个风妩城最繁华的溯月街,七宝阁便位于这溯月街之上。   “真人可要一份活地图?”   郑菀才下鼻涕虫,便被一位眼圆溜溜的凡人孩童跟住了问。   她看了眼他鼻管下长长的鼻涕,忍不住对他使了个昨晚新学会的除尘诀:“什么活地图?多少一张?”   “五十枚元珠即可。”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从斜背的布口袋里取了一张黄褐色布纹木,这布纹木还……活蹦乱跳的?   郑菀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来了玄苍界快一年,许多事儿还是让她不大习惯,比如面前这木板,光滑平展的面上交织着无数条黑乎乎的线,这线还会扭来扭去,跟蚯蚓爬似的。   “真人莫要嫌它丑,您将元力注入这小孔试试。”   郑菀依着他话,将元力注入了布纹木边的小孔,但见方才还乱七八糟扭成一团的线一下子清晰了,它们化成了一条条街道,连道路两旁的建筑都标识得一清二楚。   她还发现,道路上出现了一个闪烁的红色小点。   “红点便是真人您,真人您去往何处,红点便会在何处,真人若是想查询路线,对应着地图看一看便是。我哥哥做的活地图在附近都是有名的。”   稚童吸溜了下鼻涕。   郑菀忍不住又给他施了个除尘术,她原来兑的元珠所剩不多,买完这个活地图也只剩十来枚,不过——   她掂量着十二块下阶元石,决定难得阔绰一把。   “好,来一份。”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郑菀拿着活地图欢欢喜喜地看了起来,她一点路旁的建筑,建筑便会伸伸懒腰,倏地从活地图上挣脱出来,蹦来蹦去。   她又找七宝阁,宝阁便在前边不远,拐个弯儿就到了。   在大多数铺子还是两开门面三层小楼时,七宝阁拔地而起,足足有六层,八开的门面,光门脸便比左右大出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门匾上书“七宝阁”三字,旁边还画了个四足青铜鼎。   郑菀当初为了新弟子选拔很是恶补过一阵正道十二门的致使,两枚元珠一册的“玄苍史”翻得破破烂烂,是以,她一眼便认出,这牌匾上的青铜鼎是天樽。   七宝阁是天樽门开的?   天樽炼器……   难怪这般财大气粗。   郑菀抬脚便进了门。   “真人需要点儿什么?”   小二迎了上来,待抬头,视线触及郑菀的脸便是一愣,本该熟练唱出的一串话,不知怎么打个转,全没影儿了。   “玉清门下,替人跑个腿。”   郑菀将任务号牌递去,冰冷的铁片让小二迅速回了魂。   “真人稍等。”   郑菀发现,一个灰扑扑的店小二都是守中境,而且看身上气息,还是守中境后期。趁着他去取东西,郑菀仔仔细细地将这七宝阁看了一番。   便能见三面靠墙货架,木质螺纹底,花纹镂刻精美,巧夺天工。   货架朝外的一面都镶了水晶琉璃,格子错落有致,郑菀下意识便想起了凡间的博古架,只是这货架,看上去要比博古架讲究些。   仔细看还能发现,她一开始以为的镂空花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法阵,格子间里盛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犀牛角的一截材料,各种石头,……法器?   郑菀只知道,修道界譬如傀鉴这种供修士使用的器物,最低阶的为法器,法器之上还有元器和仙器,每一种还可分上中下三阶,价位是天差地别。   至于传说中的可成长型玄器——   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真人可有看中的?”   小二将乾坤袋和与她之前相似但图案相异的号牌一同递了过来,笑容可掬地道,“别的不敢打包票,要论法器,我七宝阁是最齐全的。”   郑菀掂量了番羞涩的钱袋,拒绝了他的好意。   便在这时,一虎背熊腰的女修虎虎生风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往台上便是一顿:“小萨,过来点点。”   名为小萨的小二跟郑菀打了声招呼,忙去点货,一件件精美的法器、元器,从包裹中取了出来,等全部点好,算完元石,女修又如来时那般大跨步走了,小萨发现,之前的客人还在。   倒是个怪人。   只见郑菀压低声问了一句:“那位前辈是天樽门……器修?”   “是。”   小萨点头,对她这等眼神见惯不惯,修道之人,身体受先天之气锤炼,又有元力灌体,大都纤长苗条,极少有这般夸张的肌肉。   “炼器每一道都需千锤百炼,久而久之,我派修士大都便……人高马大了。”   郑菀“哦”了一声,心想,她是决计不会去学器修的,兴许是这样,那《莫虚经》上建议,器修两字提都未提。   玉清门人以“不美”为耻。   至于丹修,要生火烧炉,烧完炉动不动还会炸炉,炸得人灰头土脸的,郑菀生性爱美爱洁,自然也不会加以考虑。   而习阵——   想到那乱七八糟的线条,因繁复计算而常年致力于各种植发之术却依然避免不了老年秃顶的阵修,郑菀也给否了。   还是画符吧,一支符笔一叠纸,随时随地都能练,听起来便省心。   “可有符笔和符纸?”   “有,有有有。”   店小二殷勤地拿出了三叠符纸,十来根符笔,其中有五六支以专门的盒子装好,一看便所耗不菲。   “您要黄纹纸,罗萱纸,还是永逾纸?”   “最普通的便可。”   郑菀抿嘴,睫毛颤得厉害,讷声道,“我、我……没什么元石。”   店小二心也跟着一颤,声音都软和了不少:   “若要买便宜些的符纸,还需去摊市,七宝阁的东西……不算实惠。”   ……要糟。   店小二也不知自己怎么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只能祈祷掌柜在二楼未留意。   “摊市?”   郑菀又问,“何谓摊市?请问七宝阁如何算价,摊市又如何算价?”   若只差几个元珠,她还是愿意在大店里买,起码童叟无欺。   “黄纹纸七宝阁是五百元珠一刀,一刀有百张,最低阶的符笔也要五十块下阶元石,”小二看这女修身上灰扑扑的凡布裙,连道除尘阵都没——   可见日子窘迫。   郑菀确实窘迫,原以为十二元石不少,谁知只能买根符笔的毛。   店小二心下大起怜惜,连掌柜的都忘了,出声告诉这一看便生涩的女修。   “摊市便是修士自主摆的摊,风妩城临近归墟门,归墟门剑修酷爱游历,若是得了些东西,卖给店铺吃亏,便自己摆摊,时间一长,人一多,加上许多有些一技之长的修士,慢慢地,也成了摊市。”   “只是摊市鱼龙混杂,考眼力,有那黑心贩子将鱼目当作珠子卖,不过符纸这类,也没人高兴作假,真人自去无虞。摊市普遍要比店铺低一些……”   郑菀出了神。   玄苍界的志怪册子里,每个后来混的风生水起的主角,都有那么一出:捡漏。   捡的漏,不是仙器便是玄器,这也成了主角儿腾飞之路的契机。   郑菀心动了。   她决定去看看,说不得……捡漏了呢。   “多谢。”   她友好地朝小二笑,在他晕晕乎乎的视线里,什么也没买,出了七宝阁。   身后传来小二“掌柜的您饶了我这次下次再也不敢了”的惨嚎,郑菀也没管,循着活地图,走了将近一炷香时间,才到了摊市,到了地方,交了一枚元珠,才让进去。   一进去,才发现所谓市,不过是一个广场,广场极大,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格子,便跟棋盘似的,每个格子里坐了一位摊主,大都是一块布,布上摆着或换或卖之物。 第50章 摊市(二)   土包子郑菀一路看过去。   与凡人集市不同,摊主们并不会大声吆喝,他们大都矜持地坐于摊位之上,若有修士中意问询上几句,才会回答。   态度不冷不淡,却也不够热情。   整个摊市修士虽多,却并不算嘈杂。   郑菀当然没有穿昨夜崔望送的白裙子。   她固然认不出裙子的品阶,却也看得出来,这白裙比门派下发的弟子服,也就是低阶法器好太多了。   她那门派弟子服上统共只绣了两个小阵,一个除尘阵,一个尚且不认得,可那白裙上却一共绣了九九八十一个小阵,她昨晚练仉魂诀时,仔仔细细地数过了,绝不会错。   郑菀为人虽乖张,可财不露白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街市上宵小之辈太多,她又委实很欢喜那白裙的貌美,不愿它遭任何一点意外——   所以临出门前,专门换了身凡人裙子。   戏文里不是说了么,扮猪吃老虎,才能闷声发大财。   所以,当她出现在摊市,除了附近几个修士因她貌美而多瞧了几眼外,委实是不大起眼的。   她也得以安安静静地一路看过去,涨了不少知识。   这摊头上破铜烂铁什么都有,涉及丹符器阵的更是包罗万象,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看不到。不过,从其他修士的反应来看,还是丹药最受欢迎。   不到一炷香时间,郑菀已经遗憾地承认,捡漏只存在于志怪册子里的主角儿,凭她如今的眼力,是别想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期间,她用十元珠、十五元珠、一块下阶元石,分别买了三本厚厚的书页册子。   一本《风土大全》,讲述了玄苍界各地势力分布、风土奇珍;一本《千珍谱》,讲述了修道界排行前一千的珍物,郑菀打算回去好好翻一番,记下来,以后若是外出游历,总好过做睁眼瞎。   最后一本最贵,《符箓大全》,约莫是哪位修士淘汰下来的,书页已经卷边,破破烂烂的,不过对比原版的三块下阶元石,郑菀觉得两块下阶元石的差距,足以让她忍一忍个中想象,譬如些许唾沫——   大不了,她用除尘诀清理一番便是。   只是这样一来,十二块下阶元石用去一块,元珠也差不多告罄,剩下的十一块下阶元石,连根符笔都买不起。   “这个怎么卖?”   她终于在一个摊头上看到了黄纹纸,还有符笔、朱砂。   摊主是个清瘦的中年修士,守中境,见她一身寒碜便掀了掀眼皮:   “黄纹纸五百元珠一刀,符笔是以三阶灰尾鼠之毛制成,一百块下阶元石,朱砂以西髪兽血加上金水调制,一盒五块下阶元石。”   “……”   郑菀默默地将符纸放了回去。   便在她意欲起身之时,那中年修士突然伸手一摊:“五百元珠。”   “我不买。”   郑菀看着黄纹纸这参差不齐的折边,五百元珠还不如去找七宝阁那位店小二,起码质量上层。   “都叫你弄脏了,我还怎么卖?”   中年修士手往那一刀符纸上一捏,头一张符纸果然出现了道灰印子,拉着郑菀不让她走,强买强卖地叫起来。   附近几个摊头的摊主不约而同地围上来。   “干什么干什么?这儿不许打架!”   城守卫过来。   “大人,不是我等要打架,是这女修委实不识趣,将我这符纸弄脏了却不想买,我们这般,也是不想叫她跑了。”   中年修士点头哈腰。   “行,你们别做得太过。”   城守卫瞥了眼郑菀,不过平时多吃了人孝敬,自顾自地便走了。   郑菀心中正在为张师傅的虎皮,还是张崔望的虎皮中犹疑,却听身后一道惊喜的声音:“哎?小师弟的未婚妻?你怎在这儿?”   转过头去,却见一陌生男修折扇轻摇着走近,但见他一身浅粉长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副风流之态。   “你……是?”   郑菀心中计较着对方修为,看不出来,不过感其走来时的威压,起码是玉成境。   “玉卿真君!”   那中年修士显然认识对方,一听他话,吓得汗汩汩而出,这人的小师弟,不就是那位……思及此,忙忙转身作揖道:   “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望真人海涵。”   郑菀莫名其妙,不知对方口中所谓小师弟是谁,不过却不妨碍她看清其中形势,那位小师弟想必是位煞星,瞧这人吓的。   她最擅长的,便是蹬鼻子上脸了:   “欺负人,便想这般走了?”   中年修士揩了揩额头,抬头又见那粉袍修士好整以暇地在旁等着,只得自认倒霉道:   “真人您之前看中的黄纹纸,尽管拿去,便当交个朋友。”   郑菀低下头,老实不客气地将那黄纹纸、符笔和朱砂一同拿了,在那人欲哭无泪的眼神下,从随身的布带里数出了五块下阶元石递给他。   “喏,我师傅紫岫道君教导我,说不能随便拿人东西,免得堕了师门威风——”在那中年男修越发枯败的眼神里,郑菀道,“……符笔算三块下阶元石,朱砂算两块下阶元石,黄纹纸便算个添头,这样一来,你的愿望满足了,以后我师尊也不会为着我拿你一刀黄纹纸来特意找你了。”   “真、真人还是紫岫道君门下?”   中年修士这回已是面色如土。   郑菀认真点头:   “确实是。”   想了想,她将为数不多的元珠拿出几粒,给方才围着她的修士一人大方发了一粒。   便在那中年修士转身想走时,又道:   “对了,你腰间那储物袋我瞧着甚好——”   中年修士脸都绿了,雁过拔毛,也不过如此,他苦哈哈地转身:   “真人的意思是……”   若说之前因着那离微真君的名头不想得罪人,现下听说对方是紫岫道君徒弟,连点反抗的心思都没了。   得罪了前一位,可能人家直接当你是给屁,手抬一抬便放了。可得罪了后者,便你藏在犄角嘎达,也要找来。   再者,风妩城人人皆知,紫岫道君新收了一位先天道种做徒弟,那徒弟甚是风流貌美,这般一对,倒也对得上。   只怪他眼瞎,常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我两块元石问你买了可好?”   郑菀笑眯眯地道。   最后,看着中年修士连生意都不做了,垂头丧气地远去,郑菀开开心心地将乾坤袋认了主,将剩余的五块元石以及黄纹纸、符笔和朱砂都一同装了进去。   “啪啪啪——”   李司意在旁看了许久,忍不住啪啪啪鼓起掌来,“小修士好快的心思!”   抓住他在这压阵的功夫,再借势压人,不过:   “你当真是小师弟的未婚妻?”   他也没觉得此事不对,这人这回失的财物越多,以后行起勒索之事也会有顾忌——只是女修反应快,这般懂得借势,也委实让他刮目相看。   郑菀笑盈盈地抬头,今日收获颇丰,她心情甚美,看这人的粉袍也极为顺眼,便在刚才,她也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剑”李司意。   虽说许多事儿记不清了,这人因着做派让她记忆尤深。   “真君口中的小师弟是指……”   “离微真君。”   “以前是。”郑菀福了福身,“今次多谢真君帮忙。”   李司意最受不得漂亮姑娘受委屈,方才也是为这才出头,此时见郑菀言笑晏晏、风流旖旎,便忍不住心神一荡:   “叫我玉卿才是。”   “……”   这登徒子。   不过形式比人强,郑菀便只笑不语。   而那边李司意见女修酡红着脸不说话,只是眼波盈盈地看着他,又忍不住道:“不若让玉卿陪小修士一道?”   郑菀正有此意。   她这时才明白扮猪吃老虎的真意,所谓扮猪吃老虎,你得先是老虎,她现在还是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猪仔呢,拿这个李司意做老虎压阵倒是不错。   “多谢真君。”   她扬唇一笑。   李司意心道,若小师弟在凡人界当真与这人有首尾,倒是能理解。便方才那一笑,他的道心差点松了。   不过:   “昨夜也不知怎么回事,小师弟明明在闭死关,却突然匆匆出关,我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施了缩地之术走了。听闻后来去了轩逸阁抓奸,你可知道此事?”   两人并肩走着,郑菀时不时停下来问问价,最后又花了三百五十元珠买了两刀黄纹纸。   她面色不变的“哦?”了一声:   “竟有此事?”   李司意探究般看着她,试图看出端倪:   “还将他那天羽流光衣送了对方——”   “——天羽流光衣?”   郑菀惊呼了一声,掩嘴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那竟是天羽流光衣?   听闻一件便要一百上品元石。   郑菀一时弄不明白崔望的意图了,他到底对她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或者干脆是手里的元石太多,不觉此物珍贵。   思及那日他的不耐,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虽说那些秘境缘由她不记得了,可郑菀分明记得,在崔望十六岁时,误入一个远古仙门,得了一整个仙门宝库的。   “无妨,”李司意摇头笑道,一双桃花眼俱是婉转风流,“我那小师弟平时最是闷,连句话都没有,是以这传闻过来,我门中人大都不信。”   “倒是那天羽流光衣的来历稀奇,还是今岁夏时之事,那时我与师弟代表归墟去太白门贺门主晋升大典,那门主女儿穿了一身天羽流光衣甚是貌美,下山时,师弟便去了那天衣阁,买了一条。”   李司意说得兴起,“我当时还以为小师弟叫那第一美人打动了,要送美人衣裳讨她欢心,谁知小师弟买了又好像不大高兴,随手撇了再没拿出来过。”   郑菀却已经左耳进右耳出,胸口的凤珑不知为何,开始发热,越是往前,那热度便越高;她试着往后退了几步,热度便开始降下来。   莫非前方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   郑菀任自己随着感觉走,直到一个摊头前停了下来。   这一停,两人俱是一愣,那摊主竟是昨夜在轩逸阁喂她吃红沁果、荷花酒的黑衣跑堂,书远?   可她分明记得,书远是凡人,此时他身上的气息,却像是守中境修士,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   不过这与她无关,郑菀俯下身,认认真真地感觉,最后发觉当碰到左下角那连月牙型额饰时,凤珑烫得可怕。   便在这时,一只手将这额饰捡了起来:   “这怎么卖?”   郑菀抬头,发觉又是个面熟的:明玉真君。   她如何会来此?   而那边李司意已经折扇一合,皮笑肉不笑地与明玉真君打了声招呼:   “真君,好巧。”   在他眼里,世间便没有不可爱的女人,只除了眼前这个母老虎。   郑菀看着被明玉握在手中的额饰,不知为何,心中冥冥升起一种感觉,若是错过此物,她必定极为恨憾。   她必须想个法子夺过来。   “三十枚下阶元石。”   书远道。 第51章 穷发家(捉虫)   摊市。   “真君,此物……可否让与我?”   郑菀期期艾艾地道,小脸巴掌大,此时装满了惶急,她捏着裙摆,为着自己的无礼请求而脸红,心下却冷静地计较着明玉真君的反应。   这人最是爱豪爽作坦荡,她不清楚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却极为清楚一点儿,这等人,最好面子——   尤其这儿,还杵了个崔望的耳报神,李司意。   “为何要让与小修士你?”   明玉道君把玩着手中之物,心中只觉有趣。   这等娇滴滴的女修,她平时见得最多,兽潮攻防时欢喜躲在后方,结伴游历时又不出工出力,可等分战利品时,却不会落于人后,只需捏着嗓子与人撒个娇,自有大把冤大头愿意将东西奉上。   “此物原本是书远赠与我、我——”   郑菀闭着眼,一脸难以启齿,可颤抖的睫毛再再显示,她与摊主交情“非浅”,“可昨日来了位强人,硬要拆散我二人,我只得将此物还与他,将他斥走,书远,你便是生我气,也不能将此物拿出……”   她看向书远,一脸哀凄欲绝,面上似有泪光薄盈。   书远一时失语,待接到对方眼中冰淬的警告之意,下意识垂了眼睛,柔声道:   “是我一时想茬了。”   “哦?”明玉真君探究地看着她,似要看透她的心思,“若此物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之物,我倒不好夺人所爱。”   “自然是。”   便在这时,明玉真君突然一笑:   “你才来玉清门几日,便有了情郎?当真是年轻情热啊。”   郑菀听出她话中未尽之意,煞有介事地点头道:   “真君此话不对,若是欢喜,一眼便知情由。若是不欢喜,便伴上千年万年,也又有何用?戏文里册子里的千年守候、水滴石穿,不过是委曲求全。”   明玉真君一窒:   “倒是伶牙俐齿。”   “不过,我不信。”她手中把玩着月牙额饰,“你俩……”   “亲一下,我便信。”   明玉真君戏谑道,面上带着常年位居高处的倨傲。   郑菀脸唰的红了。   她皮肤白净,薄透晶莹,这般绯红一片,倒叫李司意大起怜惜之意:“明玉,明玉,算了,算了,跟一个小修士抢什么东西?”   “这左一个强人,右一个情郎,最后再搭一个真君,”明玉啧啧了两声,“我啊,这辈子是学不会了。”   她从前吃过这种女修的亏,所以郑菀越是娇滴滴,她便越看不惯。   “幸好,离微不似你这般。”   明玉感慨了一声。   这边郑菀已经走到了书远近前,胸前的凤珑越发滚烫,她似乎能感觉到玉佩的急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司意不可能为了她,当真与明玉起冲突,顺着她的意,似乎才是得到额饰的最佳办法。   她轻轻踮起脚尖,手搭上书远的肩,微不可察地做口型:   “配合我。”   书远勾起嘴角:   “是。”   便在此时,一剑光寒,如披霜裂月破空而来,落到地上,化成一道白色人影。宽袍大袖,猎猎风舞。   这突然而至的风一下子将郑菀与书远吹开了,连带着垫在摊位上的黑布也被撩起了大半。   郑菀下意识回头,却正对上一双凌冽幽沉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冷冷地看着她,似恨不得立时送她去见三清道祖。   糟了,崔望。   郑菀头皮发麻,下意识便送去甜甜一笑。   崔望冷着脸挪开视线。   “人剑合一!”   李司意怪叫了一声,“小师弟,你竟入了人剑合一境!”   谁知小师弟竟不理他,只专注地看着小白脸。   那小白脸垂着脑袋,身子抖得跟风中落叶似的。李司意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古怪,可很快这古怪便被周身越来越森冷的剑意给催没了。   他搓了搓肩膀,怪道今日这护体元气完全不管用,小师弟的剑境似乎又进益了。   “离微,你怎会来此?”   明玉真君喜出望外地道,“莫非是事先知道我来?当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谁知素来与她交情不错的崔望此时竟看也没看她,只对着李司意道:   “师尊让我下山来寻你,速速与我回去。”   “寻我?”   李司意指了指自己。   师尊不是巴不得他不在身边么?再者,一张传音符能干的事儿,何必劳烦小师弟,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是。”   崔望颔首,似这才想起明玉,问她,“你怎会来此?”   “我今晨在苍栏报上见你出关,还去了轩逸阁与人争风吃醋,特来瞧个热闹,说说看,是哪位惊天地泣鬼神的仙子,让你这般清冷之人,也会与人私斗?”   崔望不置可否,只道:   “不曾私斗。”   待视线落到明玉手中,忍不住蹙了蹙眉。   “此物为何?甚丑。”   明玉哈哈一笑:   “离微也觉得丑?”   “不过一凡物尔。”   崔望淡道。   老祖宗在识海里蹦来跳去,被噼里啪啦的风雷闪电打得哇啦哇啦叫唤:   “鬼个凡物,那明明是淖月之精,淖月之精!完了完了,我家小娃娃都学会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别打了!你这破封印,每天破了封,封了破,说你是豆腐渣工程还抬举了你!再打雷,再打雷,你老祖宗就要被劈死了!”   “等解完蛊。”   崔望终于愿意搭理一句。   那边明玉却已经动了。   “此物原是这位小修士与情郎的定情之物,我逗着他们顽,既如此,便还了罢。”她随手一振,便将这月牙额饰送入郑菀怀中,“物归原主。”   “嗷!”老祖宗被劈得浑身僵直,躺在了幽沉的识海里,眼泪鼻涕一把抓,“我这遭了什么孽啊,乖孙孙一点都不乖……”   外边郑菀捏着额饰,心内是冰火两重天,她还记得昨夜在轩逸阁时崔望说“他必杀她”的狠戾,可捏着这枚额饰,凤珑的欢喜又递到了她心里。   她福了福身,客客气气地见礼:   “真君好久不见。”   崔望哼了一声:   “不久。”   “离微?”   明玉真君视线在两人之间好奇地挪移,“你二人……”   “啊,无事无事,”李司意自觉替新欢旧爱欢聚一堂的小师弟打算,再者那小修士娇滴滴的模样恐怕受不住母老虎一掌,招呼道,“不是师傅寻我?快些走,快些走。”   “那我正好去你归墟住上几日,看看你那仙子是何方神圣。”   明玉兴冲冲地道。   谁知崔望觑了她一眼,只道:   “归墟门近日事务繁忙,恐怕不适宜招待真君。”   明玉愣了愣,面上神色顿时便有些难看。   她都不知自己何时惹了离微不悦,想来想去,还是与那玉清门女修有关,可转念一想,那女修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与另一男修有染,离微这等生性高洁之人,便是有甚心思,也该散了。   崔望不知她心中计较,已经在李司意的催促中慢吞吞转身,在迈出几步远时,似想起何事,拂袖投出两块中阶元石,元石精准地落到摊上,但见他伸手一摄,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便落入了掌中。   郑菀讶然地抬头,却见明媚阳光里,男子眼中是赤裸裸的嫌弃:   “付账。”   书远愣愣地“哦”了一声:   “百年玄铁一块一百零五下阶元石,找您……”   再抬头,哪里还见人影。   只有明玉道君的声音远远飘来:   “喂,离微,你不留我,我住哪儿?”   ……   而郑菀却还杵在他摊位前,眸光复杂。   “这位真人……”   书远小心翼翼地问。   郑菀这才回过神,嫣然一笑:   “找我便是。”   “行,行。”书远点头,“百年玄铁一百零五下阶元石,额饰三十下阶元石,收您两块中阶元石,找您六十五块下阶元石。真人,请收好。”   郑菀面色复杂地将剩余的下阶元石收了,若说之前的十块下阶元石,她还能拿得心安理得,可这六十五块……罢了,晚点问师尊借个三十块下阶元石,一起还他。   这般一想,胸中的闷气立时便散了许多。   接下来,也无甚心思继续逛摊市了,在周围若有似无扫来的眼神里,郑菀抬脚出了摊市,直接往东城去。   现下出城不智,而且再过三日便是十五,她在阿耶阿娘那住上几日再回门也不迟。   到得家中,已是正午,阿娘做了她素日最爱吃的水晶虾仁,素爆蘑菇,葱油鸡,郑菀如今还未辟谷,便干脆敞开了肚皮吃,吃完陪着两人在庭院里散了会步才回房。   刚回房,便将那额饰小心地取了出来,她不知道方才那行为算不算截胡,不过却不后悔,路遇宝藏,各凭手段——   只是今日又仗了崔望的势。   郑菀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立时便又丢到后头不想,对着日头将那翡翠一般的额饰细细看,无甚特别,水头倒是极好。   凤珑有鲛丝串着,解不下来,郑菀便将那额饰贴到凤珑身上,除了让它烫得跟滚水似的,让她发疼,依然无甚异样。   便在此时,郑菀突然想起生辰当日,崔望取她指尖血才让这凤珑认了主,便小心地取来匕首,在指尖上轻轻划了一道。   细白的一道小口子立时出现,血落在了月牙形额饰上,瞬间满室生光——   额饰轻轻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倏地一跳,“咔嚓”一声,凿进了凤珑的尾羽,原就雕镂精细的凤羽上,出现了一道弯弯的新月,浑然一体。   鲛丝挣断,凤珑倏地往下一沉,华光四起里,消失在了身前。   郑菀心中顿有了悟,此时的凤珑才算真正认主,魂识内视,果见凤珑静静沉于丹田,她将其召出,握在手中,以元力一遍遍祭炼。   祭炼口诀,在莫虚经一层便有,法器约莫一炷香边沟,元器一个时辰,而仙器……莫虚经未提。   待郑菀睁开眼,发觉月已上中天,月华落于她卧榻之上,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层薄膜。   她心念一动,护体薄膜也随之碎了,只觉满心通明。   郑菀终于知道,这凤珑为何物,若崔望的龙佩里,是第一缕鸿蒙剑气,她这凤珑里,封印的便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新月之华,在长久的岁月里,这凤珑的新月不知遗落到了何方,才导致宝物蒙尘。   若旁人得了这额饰去,没有凤珑,也不过是一件漂亮的凡物。   便在此时,识海内的莫虚经突地一阵抖动,吐出一道金字:“如烟如雾,似尘似幻,以月华为引,魂识为基,此为——造幻诀,攻法。”   “造幻诀一层:晓月清。”   郑菀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这造幻诀,原该在她晋升玉成境时才会出现,此时提前,却是因为这凤珑之故。   莫虚经为何旁人修不成,一是这功法要引欲后止欲,二,便是玉成境前,修者无还手之力。   真正的威力,当在这造幻诀上。   若说元力修为和魂识粗细,是内修;那这造幻诀,便是外修,是应敌之法。   正在郑菀心中迷惘时,识海中突然传出一声:“此话不差,造幻诀引子有各种,花月鸟兽皆可为引,可其中最好的却是月华。以月为引练就的造幻诀,才能让人防不胜防。”   “丫头,你当真是好运道。这鸿蒙月华,无物不消啊。”   “烬婆婆?”   郑菀一下子便笑了,“你、你回来了?”   烬婆婆深深叹了口气:   “藏经阁内有样东西对婆婆我不甚友好,我便躲到你这凤珑里去了,谁知躲了进去却死活出不来,幸得你解了禁,不然不到你玉成境,婆婆我可出不来。快憋死我了。”   “现在,婆婆教你一套炼化之法,你再将这凤珑炼化一遍,作为你的本命之器,本命之器与修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旁人夺不去。”   “婆婆,凤珑是仙器么?”   郑菀敛容肃穆,果真跟着口诀炼化起凤珑。   “……”   “想得倒美,以前是,现在嘛,需要你多多挣钱,给它升阶喽。”   “所以是一出世,修道界便血雨腥风的玄器?”   “哪儿学来的鬼话?不过,也差不离了。哎,你得多蹭蹭你那冤家的仙气儿,瞧,你这坏运道,不也成了好运道?”   “……”   郑菀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待第二日午时,才当真祭炼完全。   她决定将之前仗势得来的“符纸”“符笔”“朱砂”拿出来练一练,看看自己天分如何。对黑吃黑,郑菀丝毫不心虚。   “你要练符?”   烬婆婆一惊,“娃啊,你不知道,冰元根画符,可难着哩。”   郑菀将符箓大全摆到桌上,闻言一愣:“为何?”   她还打算靠着画符发家致富,带阿耶阿娘过上好日子呢。   “冰元根元气最是不羁,十分不好收束,画符者,以水元根、木元根、土元根这等和缓的元根最是适宜。” 第52章 冰箭符   尽管烬婆婆这么说,郑菀也没决定放弃。   她平时拈轻怕重,爱漂亮怕麻烦,可一旦决心,便不会轻易更改。尤其为了这黄符纸、符笔、朱砂,又是狐假虎威,又是威逼利诱,什么手段都使了——   “唉,又失败了。”   郑菀甩了甩手腕,画符需精心凝神,为了这,她还特意焚香沐浴,谁知每每下笔,还没到一半,元气便开始暴动造反。   这都已经废了快三十张黄纹纸了,两个时辰都过去了。   日暮西垂,老树昏鸦,阿娘开始唤她出来吃晚食。   “不吃了!”   郑菀头也不回,气鼓鼓地道。   “……这孩子。”   郑斋与王氏看了一眼,“我去看看去。”   他敲了敲门,见里边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菀菀……”   “阿耶!都怪你,我又废了一张纸!”   郑菀控诉般看着他,桌上的黄符纸上朱砂勾了一半,划出去长长一道。   “……”   郑斋不大懂他们这些修道之人的道道,哄道,“废了便废了,再画不就行了。”   郑菀看着阿耶这样,又低下头去,嘟囔着道:   “阿耶,对不起,我又乱发脾气了。”   “阿耶都习惯喽,你啊,还跟小孩子一样。”   郑斋抚了抚女儿脑袋,满眼怀念,“你小时候啊,字怎么也练不好,跟狗爬一样,气得还把阿耶最好的一支紫金狼毫笔给摔坏了,脾气可臭了。”   郑菀不承认,恼道:   “阿耶你胡说!我脾、脾气……哪有这么坏。”   她声音弱了下来。   “想起来了?是不是?”郑斋笑道,“阿耶心疼你,说练不会咱不练,我郑斋的女儿不会写一手好字也无所谓。”   “可后来啊……你这倔脾气上来,天天在手腕上坠一个小沙包,慢慢的,这字啊,就不飘了,越来越有风骨了。”   “阿耶的意思我明白了,方法,是不是?”   郑菀决定不钻牛角尖了,一掷符笔,丢入笔筒里,“走,吃饭去。”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烬婆婆在她识海里叹了口气。   郑菀才不管,吃了一顿晚食,便与阿耶阿娘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吃茶晒月亮。   “这厨娘手艺不错。”   “你阿娘去市集挑的。”   郑斋难得不摆弄他那些棋子,躺着看头顶的夜空,“这月亮啊,不论是凡人界,还是玄苍界,看起来都差不多。”   “阿耶想家了?”   郑菀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亮,月华,她摊手,默默使起造幻诀。   她之前便在烬婆婆的帮助下将要诀参透得差不多,悟性又不差,只是之前在白天,她又从未引过月华——   是以失败了许多次。   照烬婆婆的说法,即使是在白天,月亮依然存在,只是太阳光芒太大,将月亮芒盖住了,此时月华正盛,正是引月的好时机。   元力在体内行使一个大周天,经过凤珑时,被凤珑涮洗涤净,透体而出,便在这时,一缕肉眼几乎看不清的月华同时落入掌心,被元力吸引,形成一道小漩涡。   月华轻轻涮洗过元力,郑菀神奇地发现,冰元力竟然在涮洗过程中,转换成了月华。她小心翼翼地以魂识控制着漩涡,漩涡渐渐壮大,光芒越来越盛——   落在郑斋与王氏的眼中,便是女儿掌心凭空出现了一团月光,这月光初时很小,不过萤火虫般大,继而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在她掌中化成了一朵绽开的冰莲。   冰莲一闪便化为了莹光点点,散入空中。   夜极静,风微澜。   他二人怔怔看着,只觉此景此象,当真是穷极一生想象都见不到的美。若说从前还会想念凡间生活,此时看着女儿拥有这般神通,倒觉得——   值了。   值了。   “走罢。”   郑斋拍拍王氏的手,指了指房间,两人蹑手蹑脚地起身回房,不欲去打扰女儿静参。   世之广大,本该由年轻人任意翱翔。   飞吧。   郑菀还不知父母有这样一番心思浮动,她遗憾地看着消散于空中的月莲花,渐渐明白所谓造幻的意思。   所谓造幻,便是造幻景,如这月莲花一般。   她心念微动,重复起方才的举措,不一会,又捏出一只小猫儿来。   可惜她神识有限,这小猫儿徒有其形,并无灵动,她试着指挥小猫儿去啃庭院里的梧桐树,发觉还未靠近,那梧桐叶便裹上了一层寒霜。   只是啃半天,也没啃下人家一片叶子。   “咦——”   随着烬婆婆一声诧异,小猫儿散了。   郑菀揉了揉额头,不过才变幻了两样东西,魂识便见底了。她现在的魂识,大约是水洼吧。   “小娃娃,婆婆我说得没错吧,你这造幻诀,配合冰元根,当真一绝!”   “一般造幻诀幻化之物,并不会有属性,可你幻化之物,却带了你所属的冰元力,有冰冻、迟滞之效,以后,你万一打不过,靠着傀鉴和这幻化之物,也能脱身。”   “……”   郑菀无奈,“所以是逃跑之术?”   “傻,待你修出‘幻域’,能将对方拖入你所造幻域,有这冰冻之效,你便是无敌!”   “……”   若她没记错,能造域的话,已是妙法境了,离她……还差一个崔望的距离。   “行了别想有的没的,先练习。”   郑菀重新打坐,以仉魂诀恢复魂识,多练了几次造幻诀,到得累时才回房,回房经过摊了一桌画坏的符纸时,突然想到:   “婆婆,冰元力虽然暴躁,可我方才在使造幻诀时发现,当元力经过眉心道种,又转到凤珑时,似乎驯服了许多,我且试试。”   《符箓大全》是一本好书。   它能在玄苍界流行千年之久,缘由便在于它够基础,够全面。   在阐义时,以最浅显易懂之理,灌输给修士,如:   画符,追根究底,依然是一种引天地元气为己用的术法,只是这等术法,被封印在符纸里。不同的符笔、符纸,对不同属性的天地元气之力加成不同,而朱砂的品阶,也会影响符箓成阶。   还囊括了各个属性的普通符箓,譬如一阶符箓火球符、土盾符,二阶符箓金刀符等;还有不带属性的通行符箓,譬如神行符、大力符、金刚符等等。   郑菀的冰元根属性太过霸道,五行属性符里,只有个冰箭符和冰盾符能画——   不过这等符箓市面上极少,缘由便是,冰元根极难画出符。   是以,市面上一旦出现冰箭符和冰盾符,便立刻会被抢光。   其价格,要比普通的一阶符箓高出三倍。   譬如,火球符、土盾符是一阶符箓,按市价,一块下阶元石十张,冰箭符的话,一块下阶元石三张,品相好的话,一块下阶元石两张也是可能的;二阶冰盾符,价格更高一些,一张一块低阶元石——   扣去黄符纸、符笔、朱砂成本,若是成功率高,郑菀初期完全可以靠画符养家。   之前,她也是一直在冰箭符上碰壁。   这次,她沉下心来,先打坐了一会,运转仉魂诀,将魂识回到最满,给自己施了个除尘诀聊以安慰,又将崔望之前送她的天羽流光衣换上——   这么贵的衣裳,总要有点作用吧。   所有准备工作完毕,郑菀才重新拿起符笔,蘸了朱砂,冰元力在体内行使一周天,过眉心,入凤珑——落笔!   她以魂识指挥着被凤珑涮洗过的冰元力进入右臂,透指而出,落入符笔,手腕轻悬,开始画起之前早已耳熟于心的图形。   郑菀发觉自己进入一种极其玄妙的境界。   天地符箓,在创造伊始,便自成规则,而此时那种规则仿佛在引着她的符笔滑动——她的魂识被牵引着,元力服帖地顺着朱砂落入符纸。   一笔勾勒,提笔。   黄纹纸倏地亮了一下,方才还浮于其上的红色朱砂瞬间变成了幽蓝色,整张纸少了黄纹纸刺刺的手感,触之生寒。   “成了。”   郑菀勾起唇,掸了掸冰箭符对烬婆婆炫耀,“婆婆,你看。”   烬婆婆悻悻地道:   “好狗运,品相居然还是上层。”   她叹了口气,原先觉得这小娃娃尘心太重,却没想到,这般心思重的人,竟然能顺利进入许多修士一辈子都触不到的通明琉心境。   “没想到你居然误打误撞,入了通明琉心境。”心似琉璃,不染尘埃,在这等境界下,不论是画符,还是修法,都事半功倍。   “天无绝人之路,”   郑菀不明白婆婆口中所谓的通明琉心境是何物,不过却不妨碍她得意洋洋地道,“我阿耶说的没错。”   接下来,她便一鼓作气,连画到东方既白才停。   半夜的功夫,她一共成功画出了十二张一阶冰箭符,品相大都是上层,粗略算算,挣了……   五块下阶元石还有余。   郑菀还发现,当她画完符箓,消耗完魂识,再继续练仉魂诀,不过一夜,魂识便粗了那么一丝。   她兴致上来,连画了两日,最后在十五那日才停了笔,穿上天羽流光衣,仔细梳洗打扮过,大清早拿着崔望给她的号牌去赴约了。 第53章 鸳鸯盟   泾七街紧邻城主府,郑菀乘着鼻涕虫过来时,碰到的城守卫比其他地方多了将近三倍有余。   越是往里,能碰见的修士身上气息便越重,有些修士未收敛,经过时甚至能刺得人浑身瑟缩,连鼻涕虫的百足仿佛都蔫了些。   下了虫车,还要走上一里路,才到泾七街一号。   当郑菀站在这几乎占据了小半条街的泾七街一号,不得不再次对崔望的财力,形成充分的认知——她现在阿耶阿娘住的,大概就它一个门脸吧。   一号往左便是城主府。   甭管在凡人界还是修道界,有些道理,都是共通的:能挨着权力中心的,都是寸土寸金。   不过才站了那么一息,郑菀便感觉浑身毛骨悚然,仿佛暗处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但凡她有任何异动,便要立刻斩她于此。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木傀儡小心翼翼地从内探出头,一双咕噜咕噜的眼睛四处转了转,最后落到郑菀身上:“可是郑真人?”   修士未到玉成境,是没有道号的,一律称姓。   郑菀点头,木傀儡立时便咧开嘴笑了,只是他嘴巴大,一笑几乎要咧到腮边,讨好地退后一步:“郑真人请。”   郑菀新奇地看着他,兴许是崔望并不愿意混淆傀儡和真人的区别,这木傀儡身上并未刷漆,还保留着一圈一圈的树轮,眼睛不知是何物制成,倒像是南海明珠里嵌了个黑玛瑙,只是大白天看着,有点渗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她记得那本风土大全里写着,最高级的木傀儡,便如十一二岁的少年,有基本的判别能力。   “真君叫我阿万。”   “阿万?”   郑菀笑了笑,随着木傀儡木腿“笃笃笃”的敲地声往里走。   绕过照影璧,穿过假山,走过池塘,玄苍界风物与凡人界大不相同,可即使她眼界不丰,也看得出此处奇花异草遍布,处处成景。   阿万并不多话,只是在经过门槛时,会特地停下来提醒一句。   两人走了一会,在一处楼阁前,停了下来。   “真君在里面等你。”   郑菀却已经怔住了,方才远远看,便觉桃粉梨白,酷似凡间一树又一树的海棠花,此时近了看,才知确实像,只是树干比海棠要更直一些,看着,也更风致一些。   恍惚间,她似乎又置身于凡间的国师府,海棠处处,但转身,她又忆起了那插进到喉头的剑锋,很冷——   弱者,只有受的权利。   郑菀垂下了眼睛。   阿万俯身提醒:   “真人,真君在里面等您。”   她才慢吞吞“哦”了一声,拾级而上。   兴许是为了赏景,楼阁架于高处,离地一丈,郑菀丝履落地时,才发现足面触地时,竟是温的,有湿润的水汽——   此地怕是建于温汤之上。   她慢慢走到阁前,扣了两声。   大门无风自动,从内打开。   阿万“笃笃笃”活泼地跑开了,郑菀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门槛,绕过八扇落地屏风,在一色的古色古香里,前方十来丈许处,一白衣修士正身坐于案后。他墨发披散,长袍迤地,抬目看来时,一双漂亮的黑眸里,尽是古井无波。   深沉的紫檀木长案,将他把玩着青玉盏的十指衬得如玉一般剔透。   这人,当真无一处不美。   “你来了。”   崔望语气寻常,也不起身,只对着长案对面一指:“坐。”   郑菀提裙坐了过去。   天羽流光裙落地,落地时仿佛极冰之地绽开的雪莲花,崔望的视线落在她特意打扮过一番的脸上,黛眉、长睫,朱唇,最后又落到那双永远水盈盈的眼睛。   他挪开了视线,徐徐饮了一口。   郑菀鼻尖闻到了熟悉的酒味,这才发现,长案上摆了一碟子红沁果,一碟子金丝馕饼,甚至还有……   她丝毫不客气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梨花白。   凡间的酒。   郑菀在入门大选时住过客栈,吃过玄苍界的酒,滋味更醇美,入腹还有元气流转,比起这梨花白,口感不知好上多少。   “崔望,看起来你甚爱这梨花白。”   郑菀道。   “喝惯了,倒觉得这辛辣艰涩的滋味,甚是不错。”   崔望又饮了一口,喉结往后滑了滑,待他将青玉盏放下,才发觉郑菀手肘支在桌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何事?”   他愣了愣。   “我能摸一摸这个么?”   郑菀嘴上问着,人却已经站起,跨过半个长案,指尖触到了他的喉结,脸上犹带天真和好奇。   崔望:“不能。”   “哎,你像方才那样动一动。”   郑菀从来不知拒绝未何物,她才不管,直接绕到他那一侧,跻坐在她身侧,伸出一指抚在他喉间,催他:   “你动一动,崔望。”   崔望每每饮酒时,这喉结都会动一动,像一个果粒子。   崔望脸整个沉了下来:   “郑菀,你可知,这等行为在玄苍界,足以让我杀你千次万次。”   谁知郑菀回答他的,竟是耍赖般一把怀住他脖子不放:   “我不管,你快动,不然我、我便亲你了——”   “不知羞。”   崔望喉结往后滑了一滑。   然后他便感觉到郑菀在他身前咯咯咯笑了起来,女子柔软的身体与男子当真不同,她笑时,便如乱颤的花枝,荡漾的水波,两捧雪玉撞着他,无耻而放荡。   “你耳朵红了。”   郑菀一下子捏住了他藏于后的耳朵。   她早便当崔望那些言辞是放屁,凑近他耳边道:“崔望,你我在凡间,比这更亲密的事儿都做了,你还怕什么。”   “何况,你我来此,本便是为此啊。”   那细细嫩嫩娇娇柔柔的声音,如魔音钻入耳朵。   谁知崔望反倒被惹恼了,他扯开她,丢到了长案对面的蒲团上:“所以,那日为了一个区区额饰,你便能与那小倌——”   他似是被这个字眼脏到,拿起岸上青玉盏,狠狠饮了口酒。   “不是,”郑菀支着下巴,笑得仿佛一朵盛开艳芙蓉,那双盈盈秋水里载满了悠悠情意,“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崔望抿紧唇,不论是绷紧的下颔线,还是倨傲的唇峰,都在在显示其不信。   郑菀也不在意,她今日来这儿,本就是为了练功,至于……这辅助练功的“法器”,若是能哄他开心,那自然是好,哄不开心,事儿,也还是要做的。   崔望执着青玉盏的手因太过用力,隐泛青筋,浅浅的一条,在玉雕似的手背上,倒显得触目惊心。   郑菀伸出手,缓缓覆到他手背——   为了今日成事,她还偷偷买了些册子研究,玄苍界当真是与凡人不同,办那事儿的花样可是真真多,有人的,还有人……兽的。   当然,那兽还是长着人模样的,不过有些是多了一对儿兔耳朵,一条猫尾巴——   郑菀当时看了,简直是大开眼界。   崔望试图抽回手,却被郑菀眼明手快地扣住了,她将手指嵌进了他的指骨缝,双掌相扣,牢牢抓住。   两人视线对到了一起,有光透过窗纱,轻轻地泄了进来,一无情淡漠,冷若冰霜;一秋水盈盈,暖若朝阳;一似无情,一似有情。   郑菀将外袍卸了去。   天羽流光衣如水泄地,像只鸟儿一般剥落了下来,与外表的圣洁不同,她穿了一身轻红浅纱,极薄,极透,透得能看见兜儿的颜色,也是一色的红,衬得她皮肤如雪一般莹白,双腿笔直纤细。   她绕过长案,缓缓走来。   崔望挪开视线,乌鸦鸦的长睫微垂,敛住一切外露的心思。   郑菀就着扣紧的左手,坐他身边:   “崔望,其实你也在想我,便如我在想你,是也不是?”   崔望仿佛被吓了巨大一跳,欲站起身来,却被她一把攀住,她扑到他怀里,亲了亲他削薄的冷唇,他唇间还残留着梨花白的酒液,辛辣的粗涩的,郑菀以舌尖舔了舔。   崔望转开头,避了开来。   “那时我说的,是气话。”   她道,既然要用他练功,自然要顺着他来,“一夜醒来,你带着柳依上界,只留下我,我如晴天霹雳,上京人人讥我讽我,太子围府,我郑府陷于危机,当时我又恨你,又怨你,可有时,又会想起你。”   “我郑菀长到大,何曾与旁的男人有过亲密之举?”   她又亲了亲他薄唇,这回崔望没动,他只是看着她,那双装满了星辰的眼里,如今是一片荒芜,可荒芜里,却又藏不住点点涟漪。   “后来我想明白了,靠人不如靠己,眼下我们是合作,对不对?”   郑菀的指尖缓缓下移,滑过他的下颔,喉结,锁骨,他的衣襟扣到了最顶,她一颗颗地解,崔望如冰冷的木头,一动不动。   她将指尖滑入了他的胸膛。   崔望伸手,按住了郑菀的手,两人以眼神较劲,渐渐的,便胶着在了一起,凡间界,两人确实是极亲密的。   郑菀忆起来,许多画面,都是她躺在他怀中,被他按着脖子细密亲吻。   她将他脖子拉下,当真与他亲吻了起来。崔望的嘴唇一向很冷,每次都需摩挲许久才会热,此时却仿佛一块滚烫的沸石,将她也燃烧起来。   她能感觉到身下的热度,可他的回应,仍是冷的,淡的,郑菀无趣地挪了挪,不知碰到了何物,道了一声:   “把你匕首挪开,戳到我了。” 第54章 清心诀   “哦?”   “……哦。”   崔望往后挪了挪。   郑菀如今便坐于他身上,随着他一同往后挪,黛眉微蹙:   “你去哪儿?”   崔望抿嘴不答。   郑菀恼了。   这人当真油盐不进、一块木头,她都努力了这许久,他还不配合。   她恼了,偏又不能将这怒气发到他身上,只觉得身下那匕首越发恼人,搁得她细嫩的皮肤都刺刺得一阵不适。   下意识便伸手一拨,想将其撇到一边,谁知这么一拨,两人都是一愣。   崔望的呼吸一下子便粗了起来。   他扒开她手,起身欲走,却被郑菀一下子站起,跳到了他身上,双臂环着他咯咯咯笑了起来,她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了。   “崔望,崔望……”   她笑闹似的叫他。   一声一声,娇滴滴的,似染了门外的桃粉梨白,可以掐出汁来。   崔望恼怒地转过了头。   从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那张薄冰透玉似的脸,竟覆上了薄薄一层粉,偏神色还是倔的,乌鸦鸦的睫毛下,一双眼兀自看着墙上的寒食图出神——   就是不看她。   郑菀伸手,控住他脑袋,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黑漆漆的瞳仁里,映着一团火,绯红色的外焰里,还抱着嫩白的芯儿。   她知道现下的自己是美的。   兴许是修了道,原就不差的肌肤越发一丝印儿都没有,阿耶从前极少许她穿绯色,只说韶光太艳、恐不够端庄——   可阿娘却私底下与她说,莫要学了书中迂腐气,日子自己过得舒坦最重要。   书中总教正头娘子需端庄大气,贤良淑德,最好还能替郎君养一窝小妾——可阿娘说,日子是人过的,心疼了,自己才知道,面子有甚重要的?   实惠的,还是里子。   在外固然要端庄大气,以免贻人口实;可私底下相处时,何必端着一张脸,谁愿意对着一座泥塑佛胎?   温柔小意、刁蛮任性都需有一些,反而惹人疼。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郑菀从小到大,将这一句身体力行得很彻底。   她一向敬佩阿娘,这么多年来,她阿耶堂堂一国首辅,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便是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也未有过那些旁人家的烦心事,阿耶反而将她与阿娘疼到了骨子里。   这说明,她阿娘的话,有道理。   所以,郑菀其实并不避讳穿一些……在那些老古板眼中离经叛道之衣。   “崔望,你瞧,我好看么?”   她双手捧着崔望的脸颊,嘟了嘟嘴,不许他挪开。   崔望视线落到她肿了一些的唇上,挪开时,却又不慎落到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往上……   他转开头,喉结滑了滑,似不屑又似不耐,吐出的声音低而哑:   “不好看。”   郑菀哼了一声:“当真?”   “当真。”   对方冷淡的声音,让她心一横,拉了他手覆到连她阿娘都称赞过的地方。   贵族之女自小便是敷着香膏,抹着香露长大,讲究些的还专门聘请嬷嬷来帮着正骨、按摩,是以痴肥者少,大都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的好身段,而郑菀更是个中翘楚。   她腿长而直,肩削而窄,纤腰一握,细瘦窈窕,偏偏旁处却丝毫不瘦,甚至因着纤腰,还显得更沉盈一些。   崔望往回抽,谁知手却更加陷入那一片温香暖玉里,沉甸甸,香馥馥。   她歪着脑袋,似天真似狂悖:   “真不好看?”   崔望僵住了,声音是恼怒的:   “郑菀。”   郑菀朝他一笑,扑过来咬他唇,跟猫儿叼着食似的啃,“不许躲。”   “你躲一次,我就找旁人试一次。”   崔望果然僵着身体不躲了。   ……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卧榻上,衾软皱巴巴的,雪白与轻红衣袍交织,东一块,西一块,有绯色兜儿一角荡在塌上,一角落了地。   长案上红沁果咕噜噜落了满地,盛着梨花白的酒壶倒在了一边,有酒液汩汩落下,沾了一地儿,水渍一路往里,延伸到暖阁后,一处冒着氤氲白气的温汤里。   这温汤的水,好似也沸腾了一般,鸳颈交缠,亲密缠绵。   阿万轻轻地推开门,偷偷往里瞧了瞧,只瞧见撒了一地的衣裳,它低下头,将白袍捡起,这个懵懂的木傀儡拍了拍,发现拍不干净,湿乎乎的,连地毯和卧榻上的织锦也湿乎乎、皱巴巴的。   它捡起衣裳,正想将卧榻上红色的小布片捡起来,这小布片很奇怪,还有两道红红的绳子,上面绣了朵漂亮的花——   便在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人,一身素色白袍,身上还沾着点点水汽,赤足散发,好似才从汤池中起来。   眸间是不变的雪:   “放下,出去。”   阿万“嗷呜”了一声,只觉得今日的真君有点奇怪。   他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   “真君,你生病了。”   “你脸有点红。”   “出去。”   阿万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送了出去,木头手上还拎着主人的白袍子。   它挠了挠后脑勺,又“啊呜”了一声。   崔望俯身,将红色的兜儿、小衣,与绯红轻纱一件件捡起,施完除尘诀,放入了乾坤囊。他看向卧榻、长案,拧着的眉峰像一片山峦。   老祖宗跳了出来,气急败坏地:   “小望望,你刚才屏蔽我,是不是做坏事去了?”   “啧啧啧,这湿哒哒的……够厉害啊。”   崔望转头,负手望向窗外,已近辰时,可天地之间,依然一片灰沉沉的,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喂……”   老祖宗才要说话,喉咙像被掐住了,一下子,便又被丢到了空无一物黑沉沉的天地里。   “好,很好,屏蔽你祖宗,你好得很。”   崔望充耳不闻。   织锦毯上有轻盈的脚步声,郑菀系着带子从后出来,面上还透着被雾气薰出的酡红,一双眼儿水盈盈的,染着未褪的艳色。   “崔望,你帮我烘一烘头发。”   她杵在他面前,困扰地扯了扯湿漉漉的头发,“我怎么也弄不干。”   崔望垂目看着她。   大片雪白的肌肤,在不经意间露了出来,他伸手替她将扣得乱七八糟的对襟扣好,最后才施了个诀。   郑菀的头发干了。   她踮起脚,极为熟稔地在他腮边烙了个印子,双手环住他:   “多谢啦。”   崔望颔首,扯开她双臂:   “十五已过。”   又成了一团冰块。   郑菀撇撇嘴,真不好哄,见他又要转身扬长而去,便在快要踏出暖阁时,才想起一事。   匆匆奔出门去,淅淅沥沥的雨没有把她淋湿,郑菀新奇地看见周身多出一层的薄膜,知道便是传说中的防护罩了。   崔望停住脚,白袍被风吹得散开,一双黑漆漆的瞳仁不耐地看着她:   “又有何事?”   郑菀伸手在乾坤袋一拂,掌中便出现了一堆下阶元石。   她仰脸看着他:   “上回的找零,你没拿。”   “还有借你的三十下阶元石,我下次还你。”   崔望拧眉看着那一堆,便在郑菀以为他又要财大气粗地不要时,他伸手一抓,凭空抓了丢到不知何时过来的阿万胸前:   “拿去买蚯蚯顽。”   阿万眨了眨眼睛:   “真的?”   “真的。”   “哦!买蚯蚯喽!买蚯蚯喽!”   阿万欢天喜地、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郑菀:“……”   输给一个木傀儡。   便在这时,摊开的掌中突然多了一支翠翎钗,通身翠碧欲滴,形状极其漂亮,钗头是只振翅凤凰,凤口衔着一串流苏,便似春天里最明媚的一抹绿。   “这是……”   “保命用的,”崔望淡淡道,“别随便死了,连累我。”   “……”   算了。   不跟他计较。   郑菀笑眯眯地福了福身:   “真君慢走。”   “唔。”   崔望颔首,他看了看天,“你可在此多休息几日。”   便在郑菀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告辞时,人已消失在了庭院中。   这时,烬婆婆才长长“暧”出了一声:   “你那冤家方才用了什么?害得我五感全失,比瞎子还惨。”   “可惜喽,啥都没看见。”   她为没看见的活春宫,深深遗憾地叹了口气。   饶是郑菀皮厚,也忍不住红了脸,跺了跺脚嗔道:   “婆婆!”   “婆什么婆?”   烬婆婆心情不是太好,扫了一眼,道,“很好,没破身。对着你这么个漂亮丫头,你那冤家还能忍住,不错。”   “怎不是我厉害?”   “他若用强,你是抵不过的。”   “……哦。”   郑菀拍了拍脸,让热度降下来。   若不是冰元根得力,她怕早晕头转向。   倒是崔望,他虽配合她,却每每能在紧要关头停住,便她百般手段,也不过是稍稍软了软。   “这男女啊,但凡有了肌肤之亲,便不一样喽。”   烬婆婆叹了口气,警告,“莫要生情。”   “那是自然。”   郑菀理所当然道。   魂识下沉,进入内视,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之前才攒了一丝的二十一窍,竟已填满。   到玉成境,要填满四十八窍……   若是崔望能积极些便好了。   “莫贪多嚼不厌!”   烬婆婆猛然喝道,“修士进阶,修为、魂识、心境,缺一不可!你那冤家定的时间,正好。”   “回去用水磨工夫,将今日所涨元力,以莫虚经消化了。”   “……知道。”   郑菀哼哼道。   这时,崔望已回到了洞府,解了禁,老祖宗在识海里“乌拉乌拉”地吵闹。他怔怔坐了许久,突然捂着心口:   “老祖宗,这情蛊威力甚大。”   “屁个情蛊。”   老祖宗在识海里翻了个身,“明明是你色欲熏心。”   “是情蛊。”   他心如明月,不起波澜。   崔望阖眼,重新炼起清心诀。 第55章 传音符   廊下还淅淅沥沥下着绵绵细雨,郑菀站了会,果真回了暖阁。   阁内找了一圈,最后纳闷地发现,自己昨日脱下的兜儿、小衣以及内衫全不见了。   倒是天羽流光还好好地挂在落地屏风上。   ……总不见得叫崔望拿了吧?   这念头才冒出来,便叫郑菀给否压下去了。从昨日清晨到现在,他便一直不甚合作,多亲她几下都跟要了命似的,硬邦邦木头一块,如何愿意再沾她的衣裳?   想来想去还是阿万拿走的几率比较大,一个木傀儡——   她倒不甚在意。   这屋子紧邻城主府,元气浓度自不必说,比郑菀在紫岫峰的洞府还强上一倍。   来前已经与阿娘阿娘打过招呼,又有主人发话,郑菀便心安理得地在暖阁内练功。   长榻上的织锦郑菀委实不想碰,团一团,施了个除尘诀便扫到一边,自己盘膝在踏上修炼,一遍又一遍地以《莫虚经》梳理着方才修来的元气。   这《莫虚经》第二层功法也是奇怪,以欲止欲,听起来不大靠谱,不过这修炼速度却完全对得起仙阶功法的地位——   地阶功法,普通资质修士来,不说通窍,只说填窍,需没日没夜修上两月才填得一窍,而她一日夜所得,已经抵了人家两月。   剩下的时间,用来梳理元力,锻炼魂识修炼攻法,画画符、养养心,倒是再好不过。   这一梳理,便是半日。   郑菀睁开眼时,被阿万怼到跟前的木头脸给吓了一跳。   “阿万!”她恼道,“你冲我那么近作甚!”   阿万拍拍胸口:   “郑真人,你吓到阿万了!”   “……”   行,跟一个木傀儡计较礼仪,是她的不对。   “那阿万可有事?”   郑菀的肚腹适时地叫了一声。   阿万“啪啪啪”拍手,道:   “阿万就知道,郑真人饿了!”   “真君之前嘱咐阿万做些吃食备着。”   阿万朝另一边指指,郑菀这才发觉,刚才还乱糟糟的暖阁已经被打理干净,被她随便乱团在一块的织锦全部收了起来。   一片狼藉的长案已经清理好,上面摆了几碟菜品,不知名目的绿色长豆子、几片肉,还有一碟羹,一碗饭——   饭上还冒着热气,一粒一粒米跟洁白的小珍珠似的。   “这都是阿万做的?”   郑菀简直是刮目相看。   阿万点点头,“嗷呜”了一声:“阿万做的!”   “……哇。”   郑菀好奇地看着它的木头手,竟是这般灵活,“真君说,让阿万暂时跟着你。”   “真的?”   阿万奇怪地看着她,点头:   “真君从不说假话。”   “那平时阿万和崔,啊不,真君在一块,也都是阿万做饭吗?”   阿万又奇怪地看着她:   “真君不吃饭。”   “……哦,忘了。”   玉成境就能正式辟谷了。   郑菀走到长案前,拿起筷著优雅地吃了一口饭。   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一下子钻进了鼻子,一粒粒糯糯的米便像是儿时记忆里的珍珠糖,可又没有糖那般粘腻——   “好吃,”还有股暖洋洋的元力在腹部转了一圈,“阿元,这是什么米?”   “元米啊。”   阿万眨了眨眼睛。   郑菀决定,等回去的时候去街市一趟,买些元米给阿耶阿娘备着,这元力很绵软,若是食补,凡人不至受不住。   阿万的手艺相当不错,郑菀将汤饭菜全给包圆了,以至于在那一刻,甚至感激起崔望——她要将阿万带回玉清门。   “那阿万除了会做这些,还会做什么?”   郑菀决定多挖掘点阿万的长处。   阿万眨了眨它死板的眼睛,“啊呜”了一声:   “阿万还会罚站。”   “……罚站?”   郑菀不懂了。   阿万却开心地拍起手来:“对,罚站,阿万站得可好了。”   它的木头身子猛地蹦起来,往墙那边一杵,面朝着墙,身体站得笔直,过了会才转过头:“阿万站得好不好?”   郑菀也跟着眨了眨眼睛,匪夷所思道:   “所以……你家真君平时就让你罚站?”   阿万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万不叫阿万的时候,不罚站。不过一年前——”他挠了挠头,“真君便总叫阿万罚站。”   ……不懂了。   修为高的人,大约有些怪癖罢。   郑菀决定不深究了。   她在泾七街一号呆了两天。   第三日大雨初歇,便出了门。   只是阿万扎眼,在附近晃悠倒是没事儿,幸好能进储物袋,郑菀便将它收了,打算先去一趟集市。   她这两天白天修炼莫虚经,梳理元力,晚上便练仉魂诀,魂识一满便画符,魂识消耗完,便继续练仉魂诀——   许是夜晚,月华较白日更盛一些,此地元力又足,两夜的功夫竟然叫她画出了整整五十六张一阶冰箭符,还都是上好品相。   与前几日所得,冰箭符加起来统共九十九张。   她留了二十九张防身,决定将剩下的七十张一阶冰箭符拿去卖,换些元石花花——崔望那厮,竟然将那许多元石送给阿万去买蚯蚯顽,想来当真呕血。   郑菀熟门熟路地先去了七宝阁,那小二态度甚是可亲,只道:   “真人,冰箭符市面上罕见,可您要卖给店铺的话,市价至多出道一张三百元珠的价,不若您去摊市租个摊子,不愁来客。”   郑菀:   “摊市?”   “摊市上我可以计价几何?”   “一块下阶元石两张,也就是五百元珠;若遇上出手阔绰的,一张一块下阶元石也有可能。毕竟,冰符着实罕见。”   便在这时,一大腹便便的褐袍修士匆匆自后而出,拎起小二耳朵便骂:   “小兔崽子,你胆儿肥了是不是?有生意不做,非往外推。”   “哎,舅舅,舅舅——您轻点,我还要面子的。”   店小二哀哀叫唤,看向郑菀的眼神,便有些可怜。   他当然记得这貌美女修。   玉清门便在风妩城附近,貌美之人尤其多,可如她这般端丽秀逸的却是极少,这回又穿了件鹅黄色纱衣,比之前多了一份清妙,美人望之叫人心畅,便……不忍了呗。   郑菀习惯了男子爱慕,自然不觉如何,朝店小二做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便没心没肺地出了七宝阁。   用活地图找了一圈,专门卖符箓的符宝店出价也与七宝阁差不多,她决定听小二话,去摊市租个摊子——   万事开头难。   摊市那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郑菀跟着指示,先去门口管事处交了一块下阶元石,取了一枚摊市令,号牌“壹贰贰”,找了一圈,才在中段找到。   四四方方的格子,以黑墨水线划就。   “真人是你?”郑菀才将黑布摊开,便发觉离左前方离自己不远处,那叫“书远”的黑衣小倌竟然也在。   他也摆了摊,旁边还坐着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鼻涕小童——   她想了想,立时便想起第一次去七宝阁时,被她连施了两个除尘诀、卖了她一块活地图的凡人幼童。   他梳了两个羊角,正张大嘴欢快地吃糖葫芦。   “这是你弟弟?”   郑菀顿时起了兴趣,若她未记错,那精细的活地图是那小童的哥哥所制……一个小倌馆的跑堂,怎会制那精细之物?   有这门手艺,又为何要去干那等服侍人的活计。   “回真人,是的。”书远态度不算热络,约莫是被那日的崔望吓怕了,搭了一句话,便一直不再吭声。   郑菀哄一个崔望还觉烦,自然也不高兴与这闷葫芦搭腔,在摊位上盘膝坐下,以镇纸将写有“冰箭符”三字的纸压住,便不管了。   大庭广众之下,不适宜深冥修炼,但练练仉魂诀倒是不错。   只是郑菀练了小半日,发觉逛到此处的修士甚少,小猫两三只。她摆了一上午,魂识都粗了那么一小丝,可冰箭符却一张没卖出去。   肚子倒是咕噜咕噜叫了。   “这冰箭符怎么卖?”   便在这时,一彪形大汉突然走了过来,蹲下身想要拿她摊上的冰箭符。   郑菀用元力拂开他,这人手上还有泥巴,莫要碰脏了她的符箓。   “品相好的,五百八十元珠一张,一般些的,五百元珠一张。”   “我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你这冰箭符是真是假?”   郑菀忽而想起凡间那些铺子里的热闹招数,铺子每出来一些新鲜稀罕的玩意,总要叫人去看一看试一试,在店门口弄些花样,人们看得好了,知道究竟了,自然愿意掏钱袋买。   她冰箭符使起来漂亮,若叫一些女修瞧见,必是会买上几张回去——   之前倒是忘了这一茬。   “你且看好了。”   郑菀抬袖一指,一张冰箭符腾空而起,心念动处,冰箭符化为飞灰,与此同时,三根冰箭倏地凭空出现,一根一根,便跟最透明的冰晶似的,折射着被头顶的太阳光,有蓝盈盈的水波,美极了。   加之她一身鹅黄衫子,又容貌出众,使来越发仙气飘飘。   倒一下子吸引住了周围人的眼睛。   郑菀心随意动,让冰箭在身前绕了一圈,才一弹指“唰唰唰”挥了出去,三根冰箭往摊前落下,方才还平整的石板路面,顿时出现了三个窟窿。   “阿宇,我要买,对敌之时这等稀罕的符箓祭出,才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彪形大汉身边杵着个娇小女修,拉着他要买。   “好好好,买买买。”   “我也要我也要,仙子给我来两张。”   “冰箭符哎,可比火球符之类的稀罕多了,便是不用,放着看看也好啊。”   你三张,我五张,郑菀不一会便卖出了大半,大多数人因着这冰符稀罕,不吝啬元石,再者,一块两块下阶元石总还是拿得出的,至不济,拿回去卖了也不亏。   不到一刻钟,郑菀的冰箭符全卖完了,净收三十五枚下阶元石,还有一堆儿元珠。   “真人,”方才还在啃葫芦的小童悄悄地挪到她身边,“我哥哥想求您给离微真君带个话。”   郑菀一愣:   “什么话?”   “便说他并非有意冒犯真人,望他海涵。”小童一咧嘴,露出蛀了的两颗牙。   “真君不会专门来为难他,不必多虑。”   “可、可是轩逸阁现在不肯收哥哥,我阿娘的病又每天需要灯尾草吊着,再不去,我、我阿娘便要……”   小童擦了擦泪,匆匆行了个礼,便回摊子了。   郑菀抬头看去,只见到那书远垂着的侧脸,眉清目秀,他不笑时,便显得有些神情凄苦。   将心比心,若是她娘受了伤,走入了绝路,怕她、她……也是肯的。   “这孩子啊,也是难。”旁边摊主道,“他爹在时,还是风妩城的城主,后来死在一次秘境里了,娘倒是回来了,可也日日吊着一条命,要不是后来城主仁厚……”   “那灯尾草很贵么?”   “品相好的,一根便要两枚中阶元石,差一些的,也要一枚多,他爹的身家全都在秘境里,这病了几年,家当都卖光了。不过前几日还听他高高兴兴地说,他阿娘的病快根治了,只是一味元药有些贵,需要一块上阶元石,凑齐了拿去请丹心门人炼……”   所以才去了轩逸阁。   郑菀当然不会说,我与你这一块上阶元石,毕竟她自己现下就是个穷光蛋,更不可能问崔望要,不过让他去轩逸阁继续当差,倒是愿意帮上一把的。   她从储物袋里拿出崔望临走时给她的传音玉符,这玉符比纸符贵了不是一丁半点,不过好处便是可以反复使用。   郑菀输了点元力进去,对面便传来一道声音,这人连声音都清冷得像千山之外的雪:   “何事?”   “崔望,”她娇声道,“你还记得书远么,那个黑衣小倌。”   “啪地”,那边没声了。   郑菀摇了摇玉符,发现崔望在那边擅自断了通话。   “……”   传音玉符突然又震了震,郑菀忙输入元力,却听那边声音淡淡:   “说罢。” 第56章 暗生危   “崔望,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崔望听那边娇啼婉转,微微阖了阖眼睛。   眼前又开始弥漫起无边的大雾,雾中芙蓉娇艳、玉体生香,一个回眸、一次低泣,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罗网,试图将他捕捉。   崔望持着传音玉符行至窗前,脚下所踏的是无妄峰峰台,台高万丈,这归墟门至高至险之地,毗邻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肉眼看去能见悬崖罅隙间猎猎寒风。   “没有。”   他道。   那边已经声情并茂地说起书远之事,崔望却在一片叽叽喳喳里失了神。   “……崔望,崔望?你在听吗?”   郑菀问。   “在。”   “书远的事儿……”   “你做主。”   他顿了顿,又道,“让阿万去轩逸阁说一声。”   “阿万?”   郑菀奇了,那木傀儡能做什么。   “风妩城的都认识他。”   “哦。”郑菀顿时就明白了,便跟朝廷的鹰爪一般,这阿万是离微真君座下爱宠,这是风妩城人人皆知之事。   “阿万真的行?”   “他比你强。”   “……喂,”郑菀顿时就不乐意了,“你胡说什么呢。”   便在这时,崔望那边突然传来一道女声,从远及近,“离微”“离微”地唤着,她听了听,问:“是明玉真君?”   “是。”   “你不是说你们门中事务繁忙,不欲她作客?”   “恩。”   “恩什么恩,所以你们之前……其实日日在归墟门相伴?”   郑菀快气死了。   也不是她多在意崔望,只是自小霸道,划到圈里的东西,别人来啃一口都不行,也从来只允许她不要别人,不许别人不要她。   崔望才与她那般亲密,两人虽未完成最后一步,可也相去不远——可他回去便伴了另外一人,那人还是她最讨厌的明玉。   “并未日日。”   所以是有相伴喽?   那边明玉的声音越发清晰:   “离微,你师尊送了我一把袖箭……”   “崔望,你混蛋。”   郑菀恨声骂了一句,骂完直接掐了传音玉符,掐完不放心,还将它往乾坤袋里一塞,无视左右摊主八卦的眼神,径直走到书远摊位前。   书远与他弟弟仰头巴巴地看着她。   郑菀道:   “起来,我们去轩逸阁。”   “去轩逸阁?”   “恩,去与那老鸨说清楚。”   在摊主们的交头接耳里,郑菀不耐道,“走不走?”   “走,走。”   书远匆匆地将摊子收了,一把拽住阿弟的手,跟在鹅衫女修身后,三人上了鼻涕虫车,不一会儿便到了轩逸阁。   大白天,轩逸阁这等做皮肉生意的,门都是关着的。   连着一整条街,都像陷入了沉睡。   “你去敲门。”   书远看了郑菀一眼,果真乖乖地去扣门。   “笃笃笃——”   在这空荡静寂的街传出老远。   “谁啊。”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日见过一次额生红痣的龟公哈欠着开门,见到书远便不耐地摆手:“去去去,不是我等不收你,实在是你开罪了离微真君,我等收不起啊。”   这时郑菀已经躲出老远,她将阿万从储物囊中取出:   “阿万,你去帮我传句话。”   阿万一出来“啊呜”了一声:   “郑真人,里面黑。”   郑菀踮起脚安抚地在他脑袋上抚了抚:“看到那眉心生了一点红痣的人了么?”   “看到了。”   阿万乖巧地点头。   “你去与他说,书远没有开罪离微真君,轩逸阁不必为难。”   阿万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当真一蹦一跳地去了轩逸阁门前,与那龟公一板一眼地说完,又一蹦一跳地过来。   “真人还等那人吗?”   郑菀远远瞧着书远与那龟公聊天,忙摇头:   “不必,萍水相逢罢了。阿万,我还需去一趟集市买些东西。”   “恩!”   阿万握了握拳,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阿万能扛得动。”   “……”   郑菀无情地将它收回了乾坤囊。   带着阿万,她势必会引起围观,玄苍界的规则还没摸透,不过有句话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如今实力垫底,保护不了阿耶阿娘,还是低调些好。   书远以魂识“看着”郑菀远走,才收回视线,抬脚迈进轩逸阁大门。   凡人小童讷讷地放开他,手连牵也不敢牵,只安安静静地跟在书远身后。方才还面露不耐的龟公腰立时塌了一半:   “少主,您受累了。”   “无妨。”   这被称“少主”的书远嘴一勾,本来带着七分乖甜的俊秀脸蛋,竟有些邪妄,“最近的正盟,甚是有趣。”   “少主您是指……”   龟公头也不敢抬。   “正盟新秀出了三位先天道种,浮生真君被我们弄掉的一魄已经找回,这对我们来说原是坏事,不过,有趣的是,从来无懈可击的无情道种竟有了软肋。而更有趣的是,这软肋,竟然是第三位先天道种。”   少主声音柔和,可落入人耳里,仿佛滑腻腻的一条蛇。   龟公一拱手:   “少主可要奴才去将那女修擒来?”   “不必。”   书远负手望向窗外,“离微在她身上似乎下了血本,你若动她,他必亲来。损了你这条性命倒是无关紧要,可若是打草惊了蛇……”   “那少主有何打算?”   书远勾了勾唇,望向窗外。   窗外两只黄鹂仰着脖子欢快地叫着,书远推开窗,摊开手,白嫩的手掌透出独属于少年人的纤细,掌心上还放了一小捧麦谷。   一只被人养熟了的黄鹂小心翼翼地跳了上来,书远耐心地等了一会,另一只也果然叽叽喳喳地跳了上来。   两只黄鹂欢快地啄米吃,吃了一会,还互相给对方梳毛。   书远笑眯眯地抚了抚它们毛发,便在此时,两只黄鹂蓦地发出一声猝然而凄厉的惨叫,书远手一抖,两只鸟儿便落到了地上,脖子与身体形成奇怪的折角。   几根灰白色的毛,夹杂着血落了几根下来。   书远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白色帕子轻轻擦手:   “你说,若我将那先天道种抢来,如何?”   “少主的意思是……”   “若我将玉清门这位先天道种惑来,我盟未来不但能多一员大将,还能予归墟门离微以重击——这般想想,我都热血沸腾起来了。”   “少主——”龟公低下头,“主子在出关前,特地嘱咐您,莫要节外生枝。”   “放肆!”   书远当空一掌,将龟公打出了血,“若有下次,必取你狗命。”   龟公揩了揩嘴角鲜血,痴迷地看着他,若论天赋,少主又比谁差?少主可也是先天道种,修——杀道。   在书远与龟公这一番对话时,郑菀去而复返,又回了摊市。   连上次结余,手里统共有四十一下阶元石,她先花了十块下阶元石给阿耶阿娘买了元米,又将手头的元珠全部花光,买了十五刀黄符纸,一同装进储物囊,回了东城。 第57章 回玉清   郑菀去买元米时,才知道元米也是分上中下三品阶的。   十块下阶元石只能买到下阶元米——   不过,照掌柜的话说,凡人也只能吃些下阶元米,中阶乃至上阶元米对他们来说,因元力过分饱含,反而过犹不及。   不过,十块下阶元石能买到的下阶元米,也就够两人吃上一个月。   才挣了些元石的郑菀发觉,挣的永远是不够花的。   她的衣裳全是凡人衣裳,身上连个除尘阵都没有——   唯一一件天羽流光衣还是崔望送的,郑菀特意问过人,这天羽流光衣是高阶元器,太过扎眼,她这守中境若穿了天羽流光衣招摇过市,便如小儿持金,无端引人觊觎。   想来想去,还是该再去领一件门派弟子服:好歹是个法器。   乾坤囊的事儿解决了,符笔、符纸、朱砂还能用一阵,可郑菀还想要个聚元阵盘,修炼时放身边,不论是画符、练魂识,还是淬炼元力,都有助益。   可去一打听,一块最低阶的聚元阵盘要两百块下阶元石,她现在总算明白,为何大师兄与紫岫峰那帮执事总在哀叹元石不够了。   修士修炼,衣食住行处处要用钱,那些从前在她看来光鲜亮丽的修士,一个个兜比脸干净。   她还想在风妩城开个铺子——   她阿耶的年纪,放玄苍界正是年富力强,养得好,总还有五六十年好活,总不见得叫他日日喝喝茶看看花,短时间还成,长的话,他阿耶怕是也要不快活。   若她开了铺子,专门卖符箓,她阿耶做个掌柜,也有个消散的去处。   风妩城的治安很不错,城守卫时常巡逻,在此处租铺子,只需每年交上一定租子,安全倒是无虞的。只是租个铺子,地段好些的,譬如七宝阁所在那条街,一月光租金便要一百块中阶元石;地段差些的,一月也要十来块中阶元石,换算成下阶元石,足足上千——   郑菀在回家路上,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离想达成的目标,还差无数条河。   只是这河,还需一步步蹚过去。   “李婶,今日用这米做饭。”   郑菀一到家,便将元米给了厨娘,让她去厨房做吃食。   “菀菀回来了啊?”郑斋招她过去,庭院内摆了张长几,“快来看看阿耶写的字。”   郑菀过去看了一眼: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好!”   “你这小马屁精!”   郑斋拍了拍她脑袋,乐呵呵地笑。   王氏沏了杯茶过来:“你阿耶显摆这字都显摆了一上午了。”   几人叙叙说了些闲话,郑斋与王氏并不刻意问起女儿在外之事,反倒郑菀将书远这么个前城主儿子的事儿,挑挑拣拣说了一些。   她也不说自己去了小倌馆,只说他之前在一家铺子做活,被她搅和了,如今这一番,便算是描补。   “描补?”   郑斋摇头,“怕是不止罢。”   “他们修道老讲因果,我又不想欠这人。再说,万一他阿娘因为少了这份工作治不好了,回头他恨上我,岂不麻烦?”   郑菀吐了吐舌头,“我是不怕他,不过能少了份麻烦也好。”   郑斋心中叹息,若非他如今太过弱小,哪里需要女儿这般思虑……她当是怕累了自己。   沉吟了会:   “菀菀,莫要与之深交。”   “为何?”   郑菀奇道,她倒是无甚与之深交的想法,不过却不明白她阿耶的顾虑。   “此子幼时得意,少年失怙,却拖家带口地撑到现在,能忍旁人不能之忍,心性怕是不简单。再者,怎偏偏有这般巧合之事,他阿弟来卖地图,叫你买上了,你还承了他情,在他摊头上买了东西,又那般巧,身边那摊主正巧知道他那些破事儿?”   郑斋将心比心,若他做了那□□之人,怎么都不会去与人大肆宣扬的。   “怕是你今日去为他做说客之事,也是他极力促成的。”   郑菀眨了眨眼睛:   “阿耶这般说来,倒是……甚有道理。”   “你啊,还嫩得很。”郑斋看女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点头,忍不住又揉了揉她脑袋,“行了,吃完这顿,你便回你门派去。”   郑菀不肯,被他一瞪,像兔子一样站起来,跑回了房:   “吃饭叫我!”   她要去画二阶冰盾符,多挣些元石,好早日开铺子。   郑斋笑骂了一声,等女儿消失在门后,面上的神色立时便变了,王氏拍了拍他手,安慰道:“莫要多想了,菀菀从小福气好,总会否极泰来的。”   “还是叫她早些回门派的好,”郑斋负手看天,“我们伴不了她太久,若不与师尊同门多多相处,以后我们走了,谁来庇护她?”   郑菀吃完午食,凳子还未坐热呢,便叫阿耶阿娘赶出了家门,回了门派。 第58章 乱锅炖   郑菀回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门务堂将任务交了,得来两块元石——满打满算,她现在已经攒了三十三块下阶元石了。   之后还去执事堂重新领了套门派弟子服,因她升了一阶,倒不需补交元石。   新领的弟子服依然是黄衫,只是在裙摆处绣了朵朵小云,以作标识。   郑菀先回了位于紫岫峰半山腰的洞府,将阿万放出来。   “郑真人,阿万这回真的生气了!阿万要告诉真君,你欺负人!把阿万关小黑屋!”   阿万气哼哼地抱怨,可等一看到郑菀洞府中乱糟糟的样,又“啊呜”了一声,自觉自发地低头开始收拾屋子。   郑菀在凡间哪里干过这些琐碎活,前些日子又一直在修炼,修炼出关完便下了山,能勉强糊弄个干净便算不错——   何况还真不算干净。   有了阿万,倒是能将这些烦人事儿都丢给他,嘱咐了一声“好好打扫”,便在阿万“要跟真君说”的抱怨声中,去了峰顶的峰主府。   “师尊。”   郑菀站得毕恭毕敬。   “你还知道回来?”   紫岫道君轻哼了一声,“修为才晋升,不好好巩固境界便下山,一下山还连去五六日,不知道的,还当你丢了。”   他从袖中抛来一物,郑菀顺手接了,发现是一盏极其漂亮的莲花型琉璃灯,手掌般大小,只是这灯没有灯油,一片黯淡。   “师傅,这可是送我的法器?”   紫岫道君嘴角抽了抽:   “此为魄灯。”   “魄灯?”   郑菀下意识便想起那本风土大全的记载。   魄灯珍贵,非大宗门内门精英弟子不能有,平时供于门派禁地,由专人看守。魄灯灯焰象征修士命焰,灯焰明亮,则证明一切完好;灯焰黯淡,说明身受重伤,或至险境;灯焰熄灭,则修士命陨。   “滴一滴指尖精血,再分一丝魂识注入魄灯。”紫岫道君懒洋洋地支着下颔,“万一你乱跑遭了难,为师好亲自去为你收尸。”   “……”   郑菀嘟了嘟嘴,不过到底知道师尊是好意,往里滴了一滴精血,只是在注入魂识时,紫岫道君突然“咦”了一声。   魄灯“轰”地燃了起来。   郑菀认真地看着魄灯,她的魄灯……似乎与记载有所不同。   一般人的魄灯都是红色火焰,她的魄灯却是水蓝色的。   “师尊,这可要紧?”   “哦,不要紧,断命之人嘛,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样。”紫岫道君将她魄灯收了,摆摆手示意她下去,便在郑菀要跨出门槛时,又抛来一块黑乎乎的金属牌子,“听说你在卖冰符?”   郑菀点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师尊你如何知道?”   紫岫道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摊市那儿为师的耳报神多着呢,你拿这牌子去藏经阁三楼,那儿有一块,是专门撰写符箓的,你去找找。”   “谢谢师傅。”   郑菀立时便高兴起来了,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两弯月牙,“师傅你人美心善,最最好啦。”   她可是打听过了,藏经阁除了第一次入门选经要时不要元石,之后每次进都要付元石。一楼基础经要需花费两枚下阶元石,二楼涨到八枚,到三楼,便要一枚中阶元石了。   有师尊的这枚黑令,她完全省下了一大笔花费。   这怎不叫她高兴?   “马屁精。”   不过显见这马屁拍得是恰到好处,紫岫道君立马便春风化雨,还额外大方地“赏赐”了小徒弟十块下阶元石。   郑菀倒不嫌弃,高高兴兴地收了。   “行了,下去吧。”   紫岫摆摆手,这回是真的让她下去了。   郑菀拿到黑令,又马不停蹄地下山,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前虽不算是人来人往,可黄杉弟子进进出出,也着实不少。   “婆婆,你不会又失踪吧?”   郑菀朝者登记处的紫衣执事出示紫岫峰峰主黑令。   “不会,你入门当日进入的,是藏经阁内阁,内阁关乎门派传承,没有五峰峰主令同时开启,是不会出现的。而你现在进入的,”烬婆婆告诉她,“外阁。”   郑菀去了三层,果然如师尊所说,整整一面墙的书架,都记载了有关符箓的常识。   她在其中找到了两卷册子,一卷是从一阶到五阶的通用符箓,无属性之分,册子空白页处还用细细的狼毫笔记录了心得体会。   而另一册,则是一位修士关于冰符的种种设想——   她之前购来的符箓大全里,只记载了一道冰箭符,一道冰盾符,而这上面,零零种种,大约有数十种,前七种,是市面上已经经过验证的冰符,而后三种,却是笔者的自创冰符。   郑菀花了五百元珠,将两卷册子全数刻录到了一枚玉简里:藏经阁内的书卷是不允许带出的,甚至不许往外泄卖,刻录倒是允许的。   于是,接下来她的生活便相当之规律了。   辰时出门,先去一趟藏经阁,看上半日书——她对玄苍界和修道所知实在太少,藏经阁一行倒是在飞速补足她的短板。   当然,若当日经义堂有修士在堂,她还会抽出一定时间去听上一听,到下午,吃完阿万做的元食,便回洞府修炼。   下午的时间全部用来提纯、打磨元力,到夜晚月出之时,先练上两个时辰的造幻诀,再开始画符,当然,不论是练习造幻诀,还是画符,都离不开仉魂诀。   修为到守中境,修士所需要的睡眠时间便压缩到极短,一个时辰,便能彻底恢复精力。   郑菀也不知道,这般枯燥无味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只是等她回过神,下一个初一快要到了。   她的魂识已经比原来粗了一小半,足以支撑她半个时辰连续画符而不用休息;元力经过不懈梳理,已无比精纯,造幻诀一层晓月清也已差不多领会透彻,从一次只能绽开一朵冰莲,到同时能绽开五朵冰莲。   二阶冰盾符已经完全难不倒她,郑菀开始尝试画三阶冰符,冰符到达三阶,价格便要翻上几番了。   尤其是冰心符,有驱幻静心之用,一张品相好的,可以卖到两枚中阶元石——只可惜,多次尝试,总在差临门一脚时,失败了。   这时,郑菀就知道,该换朱砂了。   她之前讹来的朱砂,制砂之血为西髪兽血,火属性,画低阶符箓还好,到三阶冰心符时,便不够用了。   属性相冲得厉害,每每画至最后便会失败,甚至这黄符纸,要能换成冰属性符纸,还能卖得更贵一些,比如,三枚中阶元石。   郑菀出门前算了算,她如今已经攒了快八百的下阶元石,完全够买一盒好朱砂,还能再换几身漂亮法衣——   天天跟别人穿一样的门派弟子服,实在让她很厌倦。   “崔望,你在哪儿?”   郑菀临下山前,终于记得把丢到乾坤袋中发霉许久的传音玉符拿出来。   在这期间,她没有联系过崔望——   当然,崔望也没有联系过她。   只是归墟门到底离得近,崔望又是风云人物,那边的消息总会传来。   比如:   “离微真君,又跳到了无涯榜第一,真真是了不得!”   “听说北冕门明玉真君在归墟门住了快半月也未走,莫非那苍栏报上所载,离微真君为其在轩逸阁大发雷霆捉奸之人,是明玉真君?”   “……这般想来,时间倒是对的上。”   一时之间,北冕门与归墟门联姻消息是甚嚣尘上。   “有事?”   那边声音很淡。   郑菀听见了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剑气刺入物体的沉闷声响。   她“哦”了一声,提醒道:   “明天别忘了。”   “唔。”   那边又开始响起明玉真君的“离微”“离微”了,郑菀噗嗤笑了声:   “那便不打扰真君享受了。”   她掐得快而坚决,崔望呆了呆,却听耳边一声“小心”,及时醒转,随手一道匹练剑气发了出去,将袭来烟雾轰散了。   李司意:“小师弟干得漂亮!”。   明玉真君嫣然一笑:   “玉卿你可是羡慕不来的。”   自半月前归墟山脉下发现了一道能直通往西余之地的隧道,十二门正盟精英弟子全部被投入此处,将此地作为历练弟子之所。   他们之中所有人都因元力用尽而中途休息过,可唯独离微,自来后便一直处于战斗中,从未有过片刻休息。   每回见他一身白袍立于半空,如谪仙临世,鸿羽流光剑一出,一切黑雾无一合之敌,似能斩尽世间一切邪恶,她便心潮澎湃,一颗心在胸腔内鼓噪不已。   她确实欢喜她。她花了多少代价,才慢慢靠近了他那么一点儿,便是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也已心满意足。   浮生真君手腕间一百零八颗九转轮珠不断轻弹,每弹至一处,那一处烟雾便蓬开来,他朝崔望一笑:   “离微,我们再来比一场。”   谁知崔望竟落了地,清冷如画的眉目微蹙,似为某事困扰,伸手一招,鸿羽流光剑蓦地放大,往下一斩,在黑雾的不断爆开声中,道:   “我休息两日,你们自便。”   说罢,竟径直踏入帐中,传送阵白光一闪,人已消失在了阵前。   “……”   李司意挠了挠后脑勺,“小师弟这是……累了?”   明玉真君却敏锐地想到方才大战之时,他手中突然出现的传音玉符,心中焦急,竟也跟着落了地,急急道:   “我也休息两日。”   李司意骂了声娘,在快被黑雾掀翻时,浮生真君弹了颗珠子帮他,问:   “哎,小玉卿,我问你,你小师弟那日怒发冲冠之人,当真是明玉?我瞧着,不像啊。”   “怎么可能?”   李司意道,“轮得到小师弟以前的未婚妻,也轮不到那只母老虎啊。”   “以前的未婚妻?”浮生真君“哦”了一声,也跟着降下云头,“本君也休息两日。”   说罢,又是白光一闪,消失了。   留下李司意与其他宗门修士骂娘,兀自对着黑雾施展术法。 第59章 来错地   “明玉真君!”   白光一闪,一蓝袍道冠女修倏地出现在归墟门传送阵中央,守阵修士忙不迭作揖问好。   “可知离微真君去了何处?”   明玉问道。   守阵修士刚要答话,就见多日来都不见动静的传送阵又是白光一闪,一黑衣佛修迈步而出,眉间一朵三瓣红莲,右手捻着玉串儿佛珠,唱了声号:   “阿弥陀佛……可知离微真君去了何处?”   竟是连问话都一模一样。   守阵修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明玉真君、浮生真君与自家真君素来有些交情,说也无妨:   “似是往山下去了。”   “山下?山下何处?”   明玉也不知自己为何心惊肉跳,非要问出个究竟。若硬要解释,大约只能归类于某种直觉——她直觉方才与离微用传音玉符联系的,是个女人,还是个不太一般的女人。   苍栏报一向喜欢夸大其词,可也不会无中生有:或许,那个能让离微动情的女人当真出现了,他还为她一掷千金,送了她天羽流光衣。   “这……”守阵修士挠了挠头,“晚辈便不知了。”   “你们北冕门不是最擅推演?”   浮生真君慢条斯理地捻起了玉珠,“不如推演一二?”   “浮生真君又来作甚?”   明玉真君虽然不太看得惯这妖道作风,做和尚不好好做和尚,可也不会对此多加置撰。   “来凑热闹啊。”   浮生真君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这北冕门的精英弟子抓来一块龟甲推演,不一会,择了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他一笑,足生红莲,也跟着去了。   “这……”   守阵修士们面面相觑,“可是里面出了什么事儿,为何都要找咱离微真君?”   “去去去,哪有什么事儿,各派长老们都在那儿压阵呢……”   明玉踏云往山下急赶,人未追到,却在半路看到了个熟人。   归墟门与玉清门只隔了一条江,是以撞见玉清门的人几率不小,但见那黄衫女修贴着神行符,速度极快,可那般快的速度,竟丝毫不显得粗鲁,依然透出股风流袅娜。   “明玉真君这般盯着人作甚?”   浮生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哦,是这位小修士,已经守中境了,倒是进益不小。”   “断命之人,先天道种,”明玉嗤了一声,“莫说你没留意。”   “留意自然是留意的,怎么说,也是我第三世的老熟人。”浮生真君正欲降下红莲,却见那小修士突然停了下来,与一位眉清目秀的男修说话,他“咦”了一声,“那位是谁?”   明玉瞥了一眼:   “你那老熟人的新情人。”   浮生真君眉眼未动,只淡淡“哦”了一声,反倒是明玉神情莫测地看着他:“我瞧着真君不是太高兴,莫非你也欢喜这位小修士?”   “欢喜?”   浮生真君拈起珠子来,“确实有过一阵的欢喜。”   “也是,你这十世涅槃轮转功,一世有一世的欢喜……”明玉操纵着龟甲,“咦”了一声,离微那边的方位,竟是测不得了。   “他发现我在窥探……”   她叹了声,将龟甲收回,“罢了。”   浮生真君莞尔:   “那离微当真是个木头,竟未察觉你这个‘兄弟’的狼子野心。”   明玉沉默地看着山下一对儿往前的小修士,突然道:“他修的无情道,将来注定要斩七情、灭人欲,我能这般看着,已是满足。”   “那你方才又为何着急忙慌地下山?”   明玉不说话了,半晌才道:“若离微坚持修无情道,我自然要退居一隅,不坏他道心;可若他不修……”   “不修如何?”   “那他身边的位置,除了我,便无人有资格。”   “他十三入玄苍,我便结识于他。我为他殚精竭虑、筹谋万端。他欢喜什么,我便欢喜什么。他厌恶什么,我便也厌恶什么。他对女子戒备,我便从不穿红妆,一身道袍道冠,从未离身……”   郑菀并不知自己身后还缀了对人。   她在去风妩城的路上遇上了书远,这人几乎天天去摊市,两人在摊市撞见过好几回,只是她听阿耶的话,一直跟人保持距离,这书远性格也内向,不大主动,是以两人还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的状态。   “哦,对了,”书远害羞地笑笑,“多亏了那日郑真人帮我说话,我阿娘的药现在齐了,只等丹丸炼出来,我阿娘便会好了。”   “那当真是个好消息。”   郑菀替他开心,她自己看重阿耶阿娘,便觉得书远这般很好,“恭喜你了。”   “恩。”   书远朝她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颊边两只梨涡若隐若现,一双眼黑溜溜的跟猫儿似的,郑菀瞧着,这人倒一点儿没有沾染上她在轩逸阁看到的那些浊气,看着很干净。   “我阿娘还说要谢谢你。”   “是我害得你丢了工作,哪里说得上谢。”   两人说着坐上鼻涕虫,一起去了摊市。   郑菀照老样子交了一块下阶元石,她的冰符特别,早积攒了一堆老客户,摊才摆出来没多久,冰盾符便全卖光了。   和书远道了一声,郑菀便径直去了七宝阁,将之前便看中的中阶聚元阵买了下来,店小二给她打了折,标价五百块下阶元石的阵盘卖了她四百五,净省了五十块下阶元石。   “谢啦。”   郑菀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像弯弯的小船。   店小二脸腾地又烧了起来,竟然犯起了口吃:   “真、真人客气。”   郑菀将阵盘放入乾坤袋,摆摆手便走了,小二痴痴地看着,掌柜的从后台出来便给了他一记。   “嗷,舅舅!”   店小二摸着后脑勺,不忿地道,“你又打我!”   “我就打你这傻子!人家对你笑笑,你就找不着北了是不是?看到她穿的衣裳了没?玉清门内门弟子,你当人家会看上你一个店小二?”   “舅舅,我也没想着让她看上我呀……”   店小二委屈。   郑菀当然是不知身后这一番计较的,她这次不打算先回阿耶阿娘那儿,出了西市便上了虫车,径直去了泾七街。   身后已是薄暮冥冥,晚霞漫天。   泾七街依然人丁廖廖,郑菀下了虫车,不一会便熟门熟路地到了一号门口。   红漆大门紧闭,门前貔貅瞪着两双铜铃大的眼睛看她,风吹得路边梧桐一阵沙沙作响,郑菀突然生出了一股寂寥。   她这次是提前了一天来的,明日才是初一,崔望不太可能在。   上次两人在温汤中欢嬉时,崔望突然给了她一枚通行玉牌,郑菀不想来回费事,便打算在这住上一晚——反正,他也不可能会在。   郑菀抬脚上了台阶,谁知,才站上一层,身前便出现了一人。   一身蓝色北冕门道袍的明玉真君突然杵在她面前,上下扫了她一眼,眸光不耐:   “你玉清门一门都爱钻营些蝇营狗苟,我管不着也不愿管,可离微真君不是你那情郎,更不是你能肖想的,小修士,你来错了地儿。” 第60章 我想你   “……哦。”   郑菀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仰着脸道,“让一让。”   晚霞落到她过分白皙的脸上,给她添了抹惊人的艳色。   明玉“噗嗤”一声笑了,现在的小修士啊,总以为自己长了副好皮相,全天下的男人便要对她予取予求。   “小修士,真的,回去吧,莫要浪费你先天道种的好悟性。桂圆折桂是惊喜,可离微却不是你能攀的。”   郑菀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她在想,梦和现实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她做梦时不讨厌这个明玉真君,可怎么现在站在这台阶下,就这么想把她头发抓乱呢。   最好剪下来,再踩两脚。   “若我偏要攀呢?”   “那本君便只好代你师门长辈先教训一番不孝弟子了。”   明玉真君袍袖鼓风,横空便打来一掌,风声呼啸而至,眼看便要落到郑菀身前——便在这时,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穿过层层啸气,似利剑划过长空,倏地落到郑菀身前。   他弹指打来一道剑气,剑气与明玉真君发来的风丸“砰砰”撞击。   余力一散而空。   明玉真君站在原地:   “离微?!”   但见男子一身白袍清清冷冷,鸿羽流光剑逼至她喉间,吞吐不定,半晌才收了起来。   明玉被吞吐的剑气刺得喉间发痛,心中忽地蹿起一种猜测,这猜测太可怕以至于她又迅速将其压了下来,荒谬,离微如何会看上这般轻浮浪荡的女子,何况这女子还与旁人纠缠不休。   他必是因为自己在他门前闹事不快了。   明玉下意识扯了扯嘴角,打算说上几句软话,却见从来在她面前不苟言笑的男子突然垂首,含冰藏雪的眉目似乎软和了些:   “你先进去。”   你先……进去?   这是何意。   明玉愣愣地看着那姓郑的小修士摇摇头:   “我不去。”   她声音带着天然的软糯娇憨,好似眼前的男人是她可以纵情欢乐的港湾。   “听话。”   崔望一双黑漆漆的眼眸看着郑菀,对前方的明玉视若无睹。   明玉攥紧了拳头:   “离微,你们——”   郑菀一手扯了崔望的袖子,仰着头告状:   “崔望,明玉真君刚才想杀我。”   “她还说,我对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一落单,就要杀我。”   “你胡说!”   明玉只觉得,眼前的崔望陌生极了,他一半藏了冰,这刺棱棱的冰尖正对着自己,另一半却是水,郑菀在那潭水里自由自在地玩。   “哪儿胡说?”   郑菀鼓了鼓腮帮子,“你刚才就想打我。”   “崔望,你记着,以后万一我不小心伤了死了,一定是被明玉真君害的。你要记得给我报仇。”   “好。”   崔望抬目看了明玉一眼。   眼里的冷意,是明玉从未感受过的,便像是堆积了千年万年的雪,让人遍体生寒。她从未想过,崔望对着欢喜之人竟然是这样一个态度。   他一言未发,态度仍是冷淡的,可这冷淡里分明藏了一点儿什么。   他居然愿意让别人靠近他,让那人扯他袖子……可她以前,努力了这许久,却连人身前一丈都未靠近过。   那边郑菀觉得告状告得差不多了,便又给明玉扔下了另一包炸药:   “真君,不瞒您说,其实离微真君是晚辈的另一个情郎。”   “嘶——”   腰间同时被重重地拧了一把,但她面色不变,接着胡吹,“上次在摊市,晚辈不是说了,有位强人要强迫晚辈与他,与他……”   她唇间咬得通红,两颊适时带上红晕,像朵羞答答的小花。   郑菀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明玉一下子领会过来,两厢一对照,仿佛受了巨大打击:   “所以你说的强人是离微?”   郑菀乖乖地点头:   “是。”   “那日离微冲冠一怒去了轩逸阁,也是为你?”崔望颔首:   “是。”   “天羽流光衣也是给了你?”   郑菀抬手在乾坤袋上一拂,一件隐泛莹光的白裙蓦地出现在手间,在这黯淡的暮色里,流光溢彩。   她还将阿万与通行门牌一齐拿了出来:   “瞧,阿万现在也跟着我啦。”   明玉不是爱摆正室派头么,那她便让她尝尝凡人界的坏小妾是如何气正头娘子的。   郑菀觉得,自己学得非常棒。   明玉面色铁青,她看着崔望,目光沉痛:   “离微,你当真让我失望。”   “我以为世间男子独你无二,没曾想,你也不例外。”   崔望眸光清冷,只颔首:   “就此别过。”   他揽过郑菀的肩,便在快要进入门中时,突然道:“我与郑菀性命相系,以后你若再对她出手,莫怪我不顾及往日情面。”   说罢,两人同时消失在了门后。   红漆大门缓缓阖上了。   明玉站在原地,她看着高高的院墙,突然一拳砸了过去,直到那防护罩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离微!”   “你无情道不修了?!为了这般区区一个女子你便要弃道,改弦易张?”   “世间男子俱肤浅粗陋,肤浅粗陋……“”   话未完,这素来强硬的女修竟已泪流满面。   —————————   郑菀回头看着被砸出一道道涟漪的防护罩:   “不会……被砸破吧?”   “不会。”   崔望自进了大门,便不再理会她,径直往里走。   郑菀看他要放开自己,忙不迭拽住他胳膊,像只抱树熊一样吊在他身上:   “不许放。”   崔望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顶着这样的眼神,郑菀却一点儿不害怕,她踮起脚,在他唇间碰了碰,讨好地笑笑,问他:“你生气了?”   崔望不答她,半晌才转过头:   “没。”   “我就知道,你生气了。”   这么孤傲的人,被她愣是说成跟她一起厮混的情郎,还与其他人一起争宠……郑菀想,要换成是她,她必得先把对方收拾一顿,好叫那人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而崔望还配合她演戏了——   郑菀又踮起脚,亲了亲他,晃了晃他胳膊:   “崔望、崔望,崔望……咱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这是有原因的,谁叫她总来惹我……”   女子娇滴滴的声音,穿透昏黄的夜色,落在一树树的花树上,又钻进了人耳朵,流水叮咚。郑菀还在喋喋不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道拽着落到了一旁的假山旁。   崔望也跟着钻了进来。   低低的花树罩在他的头顶,太阳彻底地落下去了,有如许的月光照进来,月色朦胧,落到他冠玉般的脸上,深隽的轮廓下,眼神冰冷如霜。   “崔望?”   郑菀疑惑地抬头,谁知眼前之人突然俯下了身子,撅住了她的嘴唇。   嘴唇被吮得生疼,便仿佛渴了许久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处桃花源——郑菀不适地往后退了退,身子便被压到了假山上,假山上冰凉一片,可身前却是火热的。   “还未到初一……”   郑菀推了推,没推动。   鹅黄薄衫轻飘飘地落到青青碧草地上,一色的披帛飘带逶迤下来,与薄衫散落到一处,紧接着,是浅碧色的兜儿,兜儿被风一吹,打着卷儿落到了假山边,盖住了一小截莹白如玉的腿儿。   那腿光滑细腻,在夜色中显出惊人的质感,便似上好的胭脂白玉,腿前还覆着一片雪色长袍,若隐若现。   “运功。”   崔望的声音哑而黯。   郑菀被他十指掐着腰转了个身。   混沌的视线里,只能见假山坑坑洼洼的孔洞。她下意识运起《莫虚经》,冰元根熨烫过沸腾的热意,身后之人却从后掐住她下巴,迫她转头,垂首与她亲吻。   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微垂的眼睛黑而冷,便是亲吻,也带着淡漠。   郑菀迷迷糊地想,崔望这厮可真混蛋,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倒将她跟剥葱一样剥光了,上回还有些生疏,这回倒是……   娴熟得很。   “崔望,你是不是偷看册子了?”   她转过头,一张脸泛了薄薄一层晕。   崔望回答她的,是一记轻咬。   郑菀“嘶”了一声:   “崔望!你属狗的么?”   崔望默不作声地把她扳回来,在郑菀的怒目中,一把抱起她往假山外去。   阿万“笃笃笃”过来,声音由远及近:“真君,真君……”   郑菀“啊呀”了一声,赶忙捂着脸把自己藏进了崔望怀里,她行事大胆,也可也没大胆到那份上,看崔望不动声色,便忍不住捶他:   “我裙子!”   崔望不做声,只将她往里抱了抱,以白袍掩住,任阿万在百米外徘徊,自己带着郑菀进了暖阁。   一进暖阁,便将她抛到了阁后的温汤里。   郑菀呛了口水,只见在温汤白茫茫的雾气里,崔望居高临下地站着,道:   “洗干净。”   她不知道他是生哪门子气,暗骂了句“混蛋”,看他这般清清冷冷、丝毫不挂落的样子便不满,“啊呀”一声,装作站立不稳,滑了下去,趁崔望不注意,傀鉴朝他一照,在他身体僵直的一息内,将其拖了下水。   “噗通——”   男人高大的身形落了水。   郑菀被溅了一脸水还在咯咯咯笑,一边笑一边按他在水里不让他起来。女子光滑白皙的身体在温汤里,便像条鱼。   崔望被闹得无法,一把锢住她:   “郑菀,别闹了。”   “我就闹,谁让你不理我。”   郑菀拍了下水,也不乐意了,“你是不是不舍得那明玉?不舍得,我帮你把她叫进来啊,刚才装什么样——”   “胡闹!”   崔望打断了她。   他闭了闭眼睛:“她与我无关。”   郑菀奇了:   “你们不是莫逆之交?难道方才你不是想借我之手断了她的念头?”   “她什么念头?”   崔望一愣,表情当真迷茫。   郑菀将头倚到他怀里,双臂环住他:   “便像我一样的念头呀,这半月没见你,我是极想你的……看到星星想你,看到月亮想你,看到树看到花,看到这玄苍界的一切,我都会想起你。”   她想,多说几次,崔望总会信的,若解了情蛊,看在她一片真心上,崔望……应当不会再杀她了吧?   郑菀将狡黠藏到嘴角,仰起头,一张出水芙蓉面俱是诚挚和依赖:   “你呢?崔望,你想不想我?” 第61章 逛灯市   崔望没说话。   白袍被温汤水打得津湿,飘在池子中央,氤氲着雾气,像是绽开了一朵水莲。   郑菀也不逼他,他要说想,她自然开心;要说不想,她也不甚在意,只倚着他默默想心事。今次得罪了明玉真君,她倒是不甚担心。   这人看不惯谁,便只对谁出手,万不会祸及无辜——她阿耶阿娘自是无虞的,若今日换了哪个惯行诡道的,她便不敢硬碰硬了。   终究还是实力太弱了。   郑菀暗暗叹了口气,显露在面上的,便是不那么开心。   “你不高兴了?”   崔望突然道。   “恩。”   郑菀煞有介事地点头,“不高兴。”   她在水下用小脚踢踢他:   “我饿了。”   “哗啦啦”一片水声中,崔望一脚踏出池子,拂袖一卷,便将郑菀卷到了怀中。   她只觉得浑身一轻,自己便像被剥了皮的白皮蛋儿一般落到崔望怀里,她诧异地看着他,却只见到他冰冷的脖颈线与一截冰雕似的下巴。   “崔望,你……”   郑菀被轻轻地放到了塌上,她看着崔望默不作声地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叠衣物放到塌边,而后推门出了去。   “……”   她好奇地坐起身来,捞到那叠衣服一抖,却见是一件海棠红仙曳地仙隐裙,摸不出料子,却触之冰凉,裙摆绽开,便似玄苍界特有的一种千瓣莲,样子极其华美。   旁边居然还有小衣与兜儿,郑菀瞧着有些眼熟——   如果不看那上面被加上去的阵法的话。   郑菀红着脸,默默将小衣、兜儿穿好,穿裙子时想,解情蛊前,还是莫要总骗他了,对他好一些罢。   毕竟他送了她这般漂亮的法衣。   “确实,这千年冰蚕丝制的裙子,虽不及天羽流光衣,可也要几百中阶元石才能得一条,水火不侵,上面还有清心阵,可抵知微境修士全力一击,你这冤家……很是有心啊。”   “烬婆婆,你出来了?”   “恩,不容易啊。”   烬婆婆道,“刚才在假山前,我就又成了睁眼瞎子了,你那情郎可真是霸道,我一个女人,看一会又怎么了?”   这边在嚷“一个女人看一会怎么了”,那边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不修也在喊:   “我一个早没了活头的,看一会怎么了?用得着又封五感又丢小黑屋的么?”   等看清崔望在干什么,他又大惊小怪了一句:   “小望望,你在做什么?烧厨房么?”   崔望让阿万控制好火候,往锅里下面条。   这用上阶元米制成的面条色泽剔透,便像一根根的水晶条,入锅不一会儿便软了,他抓了一点儿葱末进去,便盛了出来。   端出了厨房,去了暖阁。   老祖宗叹口气:   “重孙孙哎,就这样,你还要死鸭子嘴硬,说不是欢喜?”   “自然不是欢喜。”   崔望看了眼暖阁前的灯笼,晕黄的光照得人心底透亮,他抬脚上了台阶,白袍旖旎在脚边,理所当然道,“若是欢喜,当徐徐如乡间风,暖暖似天上日,而不是惊涛骇浪,风卷狂沙。”   “那小望望,你告诉老祖宗我,你这又是买衣服,又是买首饰,还给人下面条,为的啥?”   崔望脚步顿了顿:   “我已至无妄境中期,解蛊前,便顺了那虫儿一回罢。”   “……敢情你还跟那虫处出情真意切来了?老牛逼了。”   老祖宗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老子不管你。”   崔望也不管他,抬手推开门。   门内站着位窈窕的红衣少女,转过头来,见是他,未语便先笑:   “崔望!”   她像只欢快的蝶儿一般扑过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艳丽的裙摆绽开,仿佛带毒的重火千瓣莲:“崔望,你看,好不好看?”   崔望眉目微展,一闪便收:   “好看。”   她立时便笑了。   小脸儿精致馥白,耳边是沁红髓珠玉铛,衬得那一截皮肤愈发剔透晶莹,一双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里面盛着深深浅浅的水意,那水意落到他手中的瓷碗里,便立时闪闪发亮了。   郑菀深深吸了口气:   “好香。”   崔望将瓷碗放到暖阁内的圆桌上,看着郑菀抽了两根筷著,吃得像金鼹鼠似的,自己便坐到了长几后,执着一页书册看。   月色融融,这凡间的烟花气吃得郑菀一阵舒坦,她揩了揩嘴:   “阿万的手艺真不错。”   崔望默默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看书。   郑菀生性最是霸道,看崔望将注意力放书册上,便不大快活,眼珠转了转,走到他身侧:“崔望,听说风妩城今晚有灯会,我来这许久,还未逛过夜市,不若今日你带我去开开眼界?”   崔望抬目看了她一眼,眉目若不动雪山。   “崔望,崔望,崔望,崔望……”   郑菀晃着他,嘴里像小和尚念经,“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就去看看,今天难得穿这般漂亮,不出去太可惜了……”   “这样的衣裳,我平时一个人出门,也不敢穿……”   “带你去,也可以。”   崔望合上书册,站起身,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带上面纱。”   “呸,老古板。”   郑菀嘟了嘟嘴,到底却不过想要去逛一逛的想法,摊开手,理直气壮道,“我没面纱。”   崔望像变戏法一般,从乾坤袋里取出来一条面纱,还是跟她裙子……一个色的。   面纱上缘订了一排红玉髓珠,在灯下一闪一闪,漂亮极了。   这下,郑菀那一丝不高兴顿时没了。   “这面纱倒是能隔绝神识,”烬婆婆道,“丫头,让他带你去黑市开开眼。”   ————————   今日这风妩城,极之热闹。   每月初一前一晚,风妩城都会举办灯市,凡人的灯市集中在一条街,而修道者的灯市,却在整个西城。   因着玉清门的存在,风妩城的灯市历来是不乏双双对对的鸳鸯的——不过也有被自家师妹师姐拉出来陪逛的。   风妩城每月都会评出一个“灯王”,能夺得灯王者,不但会获得一枚上阶养颜丹,能保百年容颜不腐,还能获得一枚进入黑市的身份玉牌。   此玉牌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普通修士想要,便要来风妩城逛灯会,夺灯王。   是以郑菀带着面纱,与崔望出门时,碰到的,便是这络绎不绝的人流,平时高高在上的修士便如同凡人一般,热闹地叙着话,摩肩接踵地在一盏又一盏灯下游走。   连城守卫都比平时多了许多。   郑菀看着:   “不怕走水么?”   凡人界每逢灯会,京畿卫、羽林卫,和城门卫都是如临大敌,隔几十米便会有一个大水缸备着。   但看修道界,却好似没这个顾虑。   “不会。”   崔望不说不怕,只说不会,郑菀点头“哦”了一声,路边的灯极尽华美,简直是巧夺天工。   “哎,前面那个伴美出行的,是不是离微真君?”   “你看错了吧,离微真君在历练呢。”   “不对啊,我记得之前有同门说,明玉真君与浮生真君在寻咱们离微真君呢,莫非是寻到了?”   “不会吧,那这红衣女子是、是…明玉真君?”   几人面面相觑,白袍修士确实是小师弟,站这灯市上,如鹤立鸡群,一眼便能看出来,可旁边那红衣女修,风流袅娜,情态楚楚,着实不像那素来硬邦邦的明玉真君啊。   “走,偷偷去看看。”   “喂——”   归墟门女弟子稀少而珍贵,从来都是众星捧月,如今见师兄师弟们都去看热闹了,只得跺跺脚,也跟着去看一看,能俘获他们门派高岭之花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62章 夺灯王   明玉怅然若失地走在夜晚的风妩城。   她将自己埋进热闹的灯市,可灯市的热闹却完全挤不走刚才的一幕,离微居然会为了那样一个轻浮浪荡的女人,对她放狠话。   恼怒与失望、痛苦与嫉妒,仿佛川西江上的潮水,不断地向她涌来,将她湮没。   明玉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般多愁善感的女人——便像她从前鄙视的那些无病呻吟的女修一般。   “真人要来盏灯么?”   有摊贩朝她兜售。   明玉看了对方一眼,视若无睹地走过去,顺着人流往前走,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思虑太过,竟觉得前方那位白袍修士是……   离微?   不,怎么可能是离微。   离微自来玄苍界以来,不是在洞府闭关,便是在无妄峰顶练剑,或去极险之地历练,如何会出现在这般人声鼎沸之地?   明玉怀疑自己看错了,推开人群下意识便随了过去。   靠得近一些,便能见男子雪色的丝袍被一只小巧如玉的手紧紧攥着。   两人并肩而行,挨得极近,许是因为人流太多、磕磕碰碰,那红衣女修嘟囔了一句什么,那白袍修士一抬手,将对方揽了住,虚虚隔开人群。   “崔望,这灯笼好不好看?”   那红衣女修蓦地侧过脸来。   灯市晕黄的光落到她的脸上,勾勒出薄透晶莹的影子。海棠红面纱遮去大半张脸,可唯独遮不住一双灵动的眼睛,乌鸦鸦的长睫下,那一双剪水双眸,若鸿光流影,动人之至。   明玉几乎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样的一双眼睛,只要看过之人,便无法忘怀。   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很快,方才还背对她的男子也微微侧了头。他一身墨发白袍,冰雪雕作的脸容晕了一层暖光,黑漆漆的双眸映着琥珀色,好似突然添了一层温柔:   “想要?”   明玉便见男子招来摊贩,不一会儿,红衣女修手中便拎了一盏飞天美人灯。   她这才发现,离微那只从来只拿剑的手中,竟然还拿了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以及一串说不出是何物的吃食——   不由心头恸击。   她何曾见过崔望这一面。   他在她面前从不逾矩,若雪山顶不染尘埃、不沾俗世的冰莲,清冷孤傲,在她不断地努力下,两人也不过是近了一点儿,她从前甚至还是有些自得有些享受的,这等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旁的女修连得都未曾得到过。   可与他给予另一人的特殊相比,她从前种种,不过是自以为是的错觉。   “离微?”   她忍不住出声。   可谁知前面人似是未听到,正欲追上去,却听旁边一声惊讶的招呼:   “明玉真君?   明玉转过头,却见一位颇为眼熟的黑衣小修士,眉目清秀,大眼睛,两只若隐若现的梨涡,她蹙了蹙眉:   “是你?”   书远颔首:   “明玉真君也来逛灯市?”   “你呢?”   明玉道,“为何……不与那位小修士一块?”   “你是说郑真人啊?”书远赧然地挠了挠后脑勺,“我与她……其实,并无关系。”   “所以买额饰那日……也是她骗我的?”   书远点了点头。   明玉早知那小修士不甚正派,却不知她还谎话连篇,若说方才是因为对她的敌意说她欲杀她,还能理解;可若她与书远关系都是假的话……   这般一个奸诈狡猾、谎话连篇的女修……说不得,离微也是上了当,否则怎会如此举止失智,是了,修道界手段万端,她玉清门一门上下全是蝇营狗苟的手段……   明玉方才还惶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她要救离微出苦海——不论处于是朋友立场,还是旁的关系,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离微这么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明玉瞥了眼这人,心想这人或可一用,不过……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多谢告知。”   明玉颔首,与书远交换了传音玉符,便朝崔望与郑菀方向而去。   书远站在原地,看着不断交错而过的人流,将自己隐入了人群中。   “少主,为何不跟上去?”   “时机不对,再等等……何况,还有人替我等打头阵,修真时日漫长,何需计较这一两日的上风……”   郑菀不知这背后的计较,她正站在一堆白袍剑修面前,接受他们的目光洗礼,这些人眼神清正,夹杂着好奇,不让她讨厌。   “拜见离微师叔。”   “拜见师叔。”   “拜见师叔。”   “崔望,”她扯了扯崔望袖子,小声地问,“这些都是你同门?”   崔望“唔”了一声,眸光微蹙,清冷的视线与其他人一触,那些人便似老鼠见了猫,有些还惊疑不定地看着崔望手中的糖葫芦串,表情像见了死去多年的祖宗又活回来一般惊恐。   倒是其中那位白衣女修还大方些:   “师叔勿怪,我等便是来打个招呼,只是不知这位,咳,该如何称呼?”   郑菀眼珠咕噜噜转,心想反正带着面纱,无人认识自己,便恬不知耻地自称:   “便叫我师姨罢。”   崔望瞧了她一眼,竟是没否认。   白衣女修看着红衣女修露出的那一双勾魂妙目,心想,虽说修为低了点,可一看便知是个大美人儿。只是回头与师姐师妹们一说,归墟门上下必是要惨嚎一片了。   她问:   “师姨也是想来夺灯王的?”   “灯王?”   郑菀还不知有这一说,惊讶道,“什么灯王?”   这捡来的女师侄见她不知,便将这灯市的传统与她说了。   郑菀的眼睛越来越亮,听罢连忙拉了崔望胳膊:   “崔望崔望,我们去看看灯王,好不好?”   她想要美颜丹,更想要黑市令。   崔望欲抽回手,却被她早先一步察觉,拽住不放:“崔望,我想要那美颜丹,万一以后我人老珠黄,你嫌弃我了怎么办?崔望,崔望……”   她满嘴胡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被灯光打得透亮,便像两弯泓亮的清泉。   崔望闪了闪神,道了声:   “好。”   归墟门小弟子们私底下不约而同地对了个眼,他们师叔除了练剑,等闲连话都没一句,喝露水修炼大的,居然会下凡去与旁人争灯王……   “走,看看去。”   灯王便在城池中央那块无涯榜旁的一处高台供着,所谓灯王,当然不是指大,而是这灯集华美、精致,与奇思妙想于一身。   这一月的“灯王”,出自太白门下卢邓真君之手,上阶法器,取“走马观花”之意,四面灯罩以浣碧纱制,每一面输入元力,都可生幻影,分别是花、鸟、虫、鱼,若入擅长魅术或幻术的修士手中,将是一件利器——   最关键的是,不过其大不过手掌大小,精致若琉璃境影,很得女修欢喜。   起码,玉清门下的女修,已经在附近站了不少,都对这灯王志在必得。   郑菀也一见便欢喜得不行。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等精致漂亮之物,至于实用不实用——还排在漂亮之后。   比如,你让她在一个华而不实的下阶法器,与一坨土黄色大便型上品元器中作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   “崔望,你一定要拿到哦。”   她讨好地朝他笑笑,面纱上,那双眼珠子黑溜溜的,如同婴儿般纯净,皮肤软软白白,连声音都糯得像浓稠的甜汁儿。   崔望喉结滑了滑,终于道了一声“好”。   “离微?”   便在这时,宽敞阔亮的广场上,行来一位身着黑色袈裟的玉面和尚,他左手持钵,右手一串玉珠儿,眉间三瓣赤色红莲,慵慵懒懒行来,足下是一瓣一瓣的焰色红莲。   凤目狭长,淡淡扫过郑菀,眼尾一挑便是十足风情: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位小修士啊。小修士想要,不若贫僧为您取来?”   郑菀几乎能一瞬间感觉到臂下崔望身体的紧绷。   古往今来的史册子都告诉她,一人若是三心两意、首鼠两端,那最后必然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趁此机会,表个忠心最好:   “崔望,我信你一定赢。”   从她的角度看去,能见崔望唇角微扬,便似云雪初霁、百花盛开,她听他又轻轻道了一声:“好。”   “噗通噗通——”   郑菀捂着心口乱七八糟地想,阿耶,这厮居然想用美色惑她,甚是可恨。   浮生真君也愣了愣,抚掌大笑:   “难得离微下场,正好,我二人便比一比。”   “算我一个。”   便在此时,明玉真君从暗处踱步而出,一双英姿勃发的眸光闪亮,她未瞥郑菀一眼,却与崔望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郑菀小鸟依人地站在崔望身边,娇娇地道:   “崔望,不许你与她打招呼,我可是很小气的。”   “唔。”   崔望低声应了一句,看向广场中央的灯王。   此时,一位紫衣中年修士,看不出何等修为,只觉身上气息比崔望还凝实赫人,拂袖祭出一座玄色小塔,小塔落地便涨,涨至千丈,才罢手。   灯王被他当空一摄,放至塔尖,才道:   “夺灯之时,各凭手段,但一不能伤人性命,二不能使用外力,法器、符箓等外力一概禁止,否则取消资格;三,不得破坏我风妩城之物,否则,亦取消比试资格。”   “请。”   请字一落,无数修士若大雁腾空,倏忽而起。宽袍当空,衣袂当飘,当真是华美无比。   郑菀第一回 见这等场景,只觉当真如做梦一般。一双黑眼儿睁得大大的,心想,当初她在凡人界,向往的,不就是这天地任遨游之景?   “知微境,等你到了知微境,学会御物飞行,便也可以了。”   烬婆婆道,“不过现在腾空的,都是轻身术法,要长时间在天际遨游,非无妄境不可。”   “那也极好了。”   郑菀将元力分出一丝注入目中,抬头望着,不过倏忽,夺灯王的,已经分出了三个梯队,头一个梯队的,是崔望与浮生,崔望白袍当风,浮生便站他身后,剑气与红莲相撞,“砰的”发出一声响,便此时——   明玉竟趁机,一个倏忽跑至最前。   浮生哈哈一笑,抬袖挡住崔望,两人又对过一掌。   掌风蹦开,带着呼啸的光和风,刺得郑菀猛地闭住眼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莫看,”烬婆婆道,“你修为境界差得多,伤魂识。”   方才的归墟女修悄悄走她面前,递了她一张帕子:   “师姨,给你。”   郑菀轻轻“哦”了一声,揩了揩眼泪,便收目不再看。   只心里想着,若崔望对明玉心软了,她便、便……   一时也想不到能威胁他什么,只是站一边,反倒是一边的“女师侄”看着她,心道这泪也落得这般动人,我见犹怜,也难怪离微师叔这冰人会动心。   天上的明玉胸口疼得快爆开来,却硬撑着一口劲儿不想泄,到这个高度,对她这知微境其实已经有点勉强了,可她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女修,做不惯求救,便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前冲。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   近了。   明玉下意识露出抹笑,便在此时,一道白色剑影倏地如利剑一般,呼啸着破空而来,身后是烈焰当空,“砰——”   又是一场巨大的爆炸。   她被弹了开来。   道冠脱落,扎好的发髻飘落了下来,明玉抬头看着那熟悉的白袍修士抬袖将灯王拢于袖中,经过她时,清冷的眉目竟丝毫不动,一径落了地。   反倒是浮生真君“咦”了一声,分出一瓣红莲接住她。   郑菀在地下“呀”了一声,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一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崔望,也不动,只俏生生地站在原地对他笑。   明玉踩着红莲落了地。   浮生真君在旁双手合十,道了声:   “阿弥陀佛。”   “今日灯王已出!恭喜离微真君!”   在广场无数修士的眼中,离微真君那是无涯榜上的传说人物,此时见白袍修士长身玉立,一身清冷、凌凌若天山雪,偏偏长睫微垂,对着一红衣女修绽出一丝笑。   这笑极淡,被风一吹便散了。   “你的。”   郑菀抬目看着他,眨了眨眼,小小声“哦”了一下。   “离微,你可真不客气。”   明玉道,长发披散下来,素来硬朗的眉目竟有一丝柔软。   “我突破还需一物,欲去黑市一趟,才与你争这灯王,既小修士要灯,我可能与你讨这黑市令牌?”   她想,这小修士野心勃勃,必是要离微带她解囊一番,不若讨了走,若她不肯,正好显出其她霸道小气。   若她应允,自己讨了来,正好替离微少损失些,等他将来醒转再还他,必会感激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一句话小剧场:   老祖宗:为什么小丫头要什么都给?   旺仔:都是虫儿惹的祸。   —— 第63章 玄冰焰(捉虫)   “不行!”   崔望还没答,郑菀便抢先答了,她将他挡在身后,高高抬起下巴,“我也要用的。”   明玉哑然失笑:   “小修士,本君是真需要,你何必与本君过不去?”   “真君才奇怪,为何总与我一个小修士过不去?”   郑菀一脸泫然欲泣道,“半月前还强迫我与旁人……一计不成,便又想趁我落单袭杀,若非离微来得及时救下我,我、我今日便、便要……”   她语带哽咽,可周围能听清楚的却都听清楚了,一时间投向明玉的视线大都带了斥责,尤其几位归墟门修士,更是暗藏鄙夷。   谁都知道,明玉真君来归墟门来的勤,是因为爱慕他们离微真君——也就离微真君那一心向剑、不萦外物的性子不清楚了。   这原也不是大事。   毕竟这玄苍界爱慕他们离微真君的女修海了去了,多一个明玉真君也不算多,可谁知她貌似阔朗,却心胸狭隘,因妒生恨,连连出手对付一位低阶女修?   真真……   人不可貌相啊。   瞧这红衣修士,一双妙目藏泪,想起旧事眼眶都红了,也不知生受了多少委屈,真真是可怜极了。   郑菀装可怜时是真可怜,尤其一想起平日省吃俭用,却连件法衣都买不起便更悲从中来,要放从前,成衣铺子出了什么好衣裳,都会亲自上门给她挑,如今唯二好看的两件,都是崔望送的——   还都太扎眼,一个人出门压根不敢穿。   她越想便越委屈,眼泪珠子跟不要钱一般落下来,倒叫明玉看傻了眼,不由怒极反笑: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你们玉清门人果真是不同凡响!”   “明玉,你过了。”   便在这时,崔望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离微你——”   明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望,她知他有一颗澄澈琉璃心,最擅长的便是于一团乱麻里直取真相,他明知事实并非如此,却任由这小修士颠倒黑白,果真是受了蛊惑……   “辱不及人门派。”   崔望淡淡道,并不看明玉,反倒垂目专注地看着那哭泣之人,“莫哭了。”   郑菀红着一双兔子眼,仰头可怜巴巴地道:   “我、我停不下来。”   众人仿似听到一声叹息,便见方才还冷然若仙的男子拿雪色绸袖给她揩泪:   “我不给她。”   “真、真的?”   郑菀抽抽噎噎的。   “自然是真。”   她一下子便破涕为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伸手小心地摇了摇他袖子,甜甜地道:“崔望,你最好了。”   ……崔望,你最好了。   崔望不置可否。   他看向明玉,这素来对外强硬的女修此时满脸通红,他抬手一摄,将对方落在地上的道冠送于她身前。   明玉伸手将道冠收回,却见崔望朝她一颔首:   “菀菀性子顽皮,年纪小不懂事,还望真君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以后纵有错处,也不劳真君费心。”   他顿了顿,“至于黑市令,真君本事不俗,下月再来一次便可。”   浮生真君哈哈一笑,道了声“阿弥陀佛”。   反倒是郑菀偷偷地朝明玉真君眨了眨眼睛,在对方面露气恼之时,忙不迭躲到崔望身后,揪着他袖子道:   “崔望,她又凶我。”   崔望淡淡瞥她一眼:   “走罢。”   “……哦。”   郑菀笑眯眯点头,朝刚才几位聊得还算不错的归墟门弟子招了招手,便也跟着走了。   “崔望,我们去黑市好不好……”   “……好不好嘛……”   “好。”   声音远远飘来,散入这热闹繁华的灯市。   明玉怔怔地站在广场。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城池中央,人群渐渐散去,只余无涯榜还在闪烁着微光,她抬头望去,无妄境下“离微”二字对她咧出嘲讽的微笑,从前每每看见总会油然而生的自豪消失不见了。   浮生真君未走,他抬头也看了眼无涯榜,离微升了一阶,他如今已经是知微境第一人。   浮生道了声“阿弥陀佛”:   “未曾想,离微如今也落了红尘,成了这怜香惜玉的惜花人。”   “贫僧也该闭关了,再会。”   “等等——”明玉突然道,“浮生真君不觉得蹊跷么?归墟门玄清峰无情剑道新秀第一人,竟会会这般轻易被色所迷?”   浮生怜悯地看着她,似看透她的心思,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真君着相了。”   “为何这般说?”   “真君不也是为色所迷?”   浮生哈哈大笑,脚踏红莲,潇洒而去。   明玉向来冷热不侵的身体如置冰窖。   可这冷里,分明还藏着什么让她热血沸腾的东西,对,是渴望,她渴望离微对她露出方才那样的神情,便仿佛……   她是能照亮他整个世界的光。   刨除那些她用来自我安慰、使所有行为合理化的东西——   她不过是想要。   她想要离微。   明玉清啸一声,心中尘埃涤尽,许久未动的境界突然松动了一丝。   郑菀并不知,今日这一遭让这明玉真君从暗抢到了明抢。   她此时已经和崔望走到了黑市门口,出示过两枚黑市令后,便顺利地进了门。   “真君,这边请。”   一位年轻的黑衣女修过了来,她穿了一身顶顶奇怪的黑裙裳,守中境修为,衣料轻薄贴身,一截细腰若隐若现,郑菀第一次在外见到这般打扮,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又看崔望,却见他目不斜视,仿佛眼前之人不过是路边的清风——   不由有点儿高兴。   不管怎么说,崔望毕竟是她第一个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若是这般容易便被人动摇,岂不是说她魅力一般?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摊市一般的广场,只是这儿摆摊的修士有点儿不大相同,许多都披了一件能隔绝魂识探视的黑衣斗篷,身上元光晕晕,略靠近一点儿,便叫她呼吸不畅。   崔望将她往身边揽了揽:   “莫胡乱看。”   “……哦。”   郑菀乖巧地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托她最近常跑藏经阁的福,摊头上许多东西她一眼便能辨认出来,所卖货物的品阶与质量,明显要比摊市上的强一些,起码这一路过去,她已经见到了许多高阶物品,甚至还有地阶元焰。   所谓元焰,是指先天元火,地阶元焰是指地火,不过便是寻常的地火,也值一百上阶元石,对炼丹、炼器修士来说,已是如虎添翼。   至于高阶元焰,更是可遇不可求,若碰上五行相符的元焰将之炼化,战力凭空便可高一阶,更别提其对炼丹、炼器的加成了。   郑菀是一直想要个冰焰的。   梦里许多事儿都模模糊糊了,不过有一点儿却是确定的,崔望在得到那仙门宝库时,得到了一朵仙阶紫罡焰,这紫罡焰在修道界十大气焰中,战力排名第一,与那鸿蒙剑气一块,成了他的杀手锏——   玄苍界见过之人,莫不成为一抷黄土。   唯一一个知晓的,还是住他识海的魂灵。   兴许是她瞧地焰瞧得有些久了,崔望问她:   “你想要?”   郑菀摇头:   “不想。”   她的拒绝并未叫崔望意外,他也并不似凡间那些欲讨她欢心的那些郎君一般殷勤,将她多瞧了一眼的东西奉上。   “崔望,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要?”   郑菀好奇地看着他。   崔望理所当然道:   “你郑氏女儿想要的,自然是最好的。”   ……倒是了解她。   烬婆婆在她识海哈哈大笑:   “你那冤家倒是心明眼亮。”   便在这时,婆婆突然“咦”了一声:“前方那个穿蓝衣的方脸修士那儿,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那摊头上有不少你现在得用的东西,快去。”   郑菀一眼看去,那儿确实坐了个精瘦的方脸修士,眯眯眼、络腮胡,看着不修边幅,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得摊头,发现那摊位上果然摆了几件她得用之物。   方才在摊市上遍寻不得的冰属性朱砂,还有雪原狼毛所制的冰符笔居然也有。   “这如何卖?”   郑菀指了指符笔和那两盒朱砂,这一盒朱砂约莫能画三千张符纸,不过符纸……她想了想,又指了旁边一刀渲符纸问。   她如今想画冰心符,黄符纸便有些不得用了,若是能换成渲符纸,品相也要好些。   “朱砂以冰原熊血调制,一盒一枚中阶元石,符笔以雪原狼尾部最细最韧的一撮毛所制,要贵一些,十二枚中阶元石,至于符纸,一刀八百元珠。”   若是只买朱砂和符纸,她身上是够的。   之前便有八百下阶元石,白天在摊市又出手了一批冰盾符,得了三百八十下阶元石,手里统共一千一百八,又去七宝阁买了个四百五十元石的聚元阵,如今还剩七百三十枚下阶元石,也就是七枚中阶元石,三十枚下阶元石。   两盒朱砂两枚中阶元石,五刀渲符纸四枚中阶元石,一共六枚中阶元石,这样一来,便只剩了一枚中阶元石三十枚下阶元石——   相比较十二枚中阶元石的符笔,她是完全不够的。   可冰属性符笔可遇不可求……   郑菀想了想,将方才得了的琉璃灯拿了出来,这灯虽说只是上阶法器,可实在漂亮,不过她已经有凤珑了。   她依依不舍地摩挲了会,一横心推过去:   “这个可能抵价?”   眯眯眼修士抬头看了眼:   “八枚中阶元石。”   “这可是灯王。”   郑菀还欲多说几个字,却见方才还漠然不动的崔望突然拂袖将灯抽了走,往摊上丢了枚上阶元石:   “用这个。”   “……”   郑菀觑了下他面色,不知自己怎么就惹到他了,小声“哦”了一下,待将符笔、符纸和朱砂全部放入乾坤袋,才道:“等我画出冰心符,便将元石还你。”   崔望重新将灯塞回了她手中,面色不豫道:   “放好。”   ……莫非是因为她要将灯卖了才生气?   真是个怪人。   便在这时,烬婆婆道:   “左边那个压摊布的青石头,爱心的那个,叫摊主作添头给你。”   郑菀知道烬婆婆不会无的放矢,正要拿起,却见崔望信手取了那块爱心石在手,还有一旁的一对儿玉葫芦铛,并一个梳子,全是女修欢喜之物,问摊主:   “这几样,可能作添头?”   那摊主颇为鄙视地看他一眼,这小白脸穿得人模狗样的,修为高人也俊,偏生给女伴买两样东西,还想要那么多作添头,当真小气。   拒绝道:   “不成。”   “那真君愿作价几何?”   “三枚中阶元石。”   方才在摊上的一枚上阶元石咕噜噜滚过去:   “找钱。”   摊主找了七十九枚中阶元石过来,郑菀见崔望不收,便替他收好,两人才走出十丈,便听他突然道:   “有些乏了,回罢。”   郑菀情知有异,扶着额头娇滴滴地果真喊要回去,引路女修不疑有他,引着两人去了另一个出口。   崔望一出门,便卷了郑菀径直回了泾七街一号。   “这是怎么了?”   郑菀才落地,还未站稳,便见方才烬婆婆让她想法子拿来的青石头被一股元力包裹着飞到了眼前。   崔望道:   “收着。”   “这是……”   郑菀诧异地问。   “玄冰焰。”   “玄冰焰?”郑菀诧异地瞪大眼睛,“玄冰焰不是存于万万年冰川之上?”   如何会在这一块小石头里。   若说紫罡焰是修道界十大奇焰战力排行榜第一,可驱邪涤清,那这玄冰焰便是十大奇焰中最防不胜防之焰,这焰无色无味,除非元力注入双瞳,否则绝不会被发觉——是偷袭好手。   “莫想太多,只够你淬炼一次。”   淬炼?   郑菀这下便不明白了。   还是烬婆婆告诉了她:   “这石头里包着一小团冰焰,不过这冰焰消耗了太久,早成了一团死火,量又小,所以才没让人发觉,只够你淬炼一次元根了。”   “淬炼元根,使你元根更加纯粹,且经此后,你的元根天生便会具备对冰焰的亲和力,若冒险之地有冰焰存在,你会有所感应,不过,此次淬炼也会带来一个问题,你以后再吸收除玄冰焰之外的其他冰焰,便会难上许多。”   崔望也将这一番话,告诉了郑菀。   “自然是要淬炼的。”   她天经地义地道,“走一步看一步,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吸收元焰?起码我以后寻起冰焰来,要比一般人容易。”   “那我替你护法。”   崔望随手落下一块阵盘,看向郑菀:“脱。”   “……”   她指了指自己:“我?脱?”   崔望抿紧嘴,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似漂亮的黑玛瑙,安静的,带着无所谓般的淡漠,点头:   “恩。”   烬婆婆一阵偷笑:   “娃娃你不脱,这漂亮裙子便要烧化啦。”   ……裙子烧坏,她自然是不舍得的。   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饶是郑菀想得开,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她跺了跺脚:   “崔望,你转过头去。”   声音娇娇的,像是三月里的莺歌。   崔望默默地瞧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转过头去,便在郑菀窸窸窣窣脱到一半,冷不丁道了一句:   “又不是没见过。”   郑菀恼羞成怒:   “崔望!”   她冲上来咬了他耳朵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亲妈:有木有觉得,我旺仔在慢慢变成一个人?   ps:   我旺仔没崩。   如果觉得崩了,请去看61章~   —— 第64章 做朋友   没想崔望竟笑了起来。   他笑出了声,仿佛有人在郑菀耳边敲响了最沉最悠扬的鼎磬,声音钻入她耳里,带起一阵阵酥麻。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崔望?”   崔望转头,眼角眉梢俱染了笑意,视线与郑菀一触,似意识到什么,笑戛然而止,僵在脸上,化成一副崩裂的面具。   他收回笑,敛容肃目:   “我替你护法。”   “……哦。”   郑菀愣愣地从他背上下来,瞬息间崔望又成了那神佛难近的冰雕,或者说,比从前还要冷一些。   臭石头。   她踢掉裙摆,一横心,将其他都解了:   “好了。”   阵盘突然光芒大作,阵中出现一个六芒星阵,崔望拂袖将十来块元石填入阵盘,道:“进入阵中。”   郑菀依言进入阵中。   崔望忍不住抬目看了一眼。   鲜嫩的少女如同被剥净了的乳鸽,这般俏生生立于阵中,她的眼仁漆黑,皮肤洁白,唇儿殷红,乌发泼墨一般披散下来,遮住能淌蜜的肌肤,也遮住了雪漾的山峰与潺潺的溪谷。   看得出来眼下的情况让她有些不安,她怯生生地问他:   “接下来呢?”   崔望垂下目去,抬手将方才置于长案的青色石头摄入掌中,一捏,一股爆裂声中,一团冰蓝色的火焰腾地爆了出来。   房间的温度一下子蹿了上去。   郑菀只觉得一下子如置身于被炙烤的熔炉,下意识运起冰元力,直到浑身舒服了些,才有余力看那团火焰,很浅很浅的一簇,冰蓝色,蚕豆儿大小,被崔望托于掌中,此时正有气无力地跳跃着,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崔望以元力小心包裹着,带着那团火焰一同也踏入了阵中,来到她面前。   “元力运转一周天。”   郑菀下意识运起《莫虚经》,便在这时,她感觉浑身的气机都与这阵盘相连起来。   “会有点疼。”   崔望话音方落,一股冰凉的触感便落到她袒露的小腹,紧接着,是一股极为猛烈的热意,这热意迅速从她肚脐爆开,往她丹田攀升——   郑菀闷哼了一声,唇间立时便尝到了血味。   “尽快以元力炼化火焰。”   崔望的声音隔着重重火焰,听起来有些失真。   郑菀艰难地睁开眼,发觉她全身都烧了起来,有细密的冰蓝色火焰透体而出,崔望便站她身前一丈处,一簇拳头大的紫色火焰浮于他的胸前,郑菀能感觉,在那紫色火焰的压制下,冰蓝色火焰瑟缩了下,往里收了收。   “专注。”   “炼化。”   郑菀疼。   她很疼。   可不知怎的,平时她唱念做打,说哭边哭,此时却一点儿都不想在崔望面前示弱。   小腹处像有一把火焰在剧烈地燃烧,那势头似乎要将她五脏六腑都灼穿——郑菀只能拼命以元力追着那颗蓝芯儿。   可这团冰焰甚是可恶,在外看着小小喜人的一团,到了她丹田,便似顽皮捣蛋的孩儿,横冲直撞,撞到哪儿,便烧到哪儿,郑菀到底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偏还只能继续,魂识往下沉,指挥着元力拼命一扑,包裹着疯狂逃窜的冰焰往下一落,落到那一截小小的元根上。   郑菀的元根,是一截冰蓝色的茎,水晶琉璃一般。   烬婆婆说过,元根越是纯粹,杂质便越少,仙品元根的话,是通身琉璃色,不似她这等,仔细瞧,还是能在茎上找到一些细小的斑点。   这冰焰一接触元根,便腾地冒起了烟。   郑菀发觉,冒烟的一处,那细小的斑点似乎被灼得淡了些。   她顿时便明白烬婆婆所谓炼化元根是何意了。若天品与仙品是一条线,以这冰焰炼化元根,便是往天品的那一线头奔——   甭管奔多奔少,于她都是有益的。   郑菀疼得人都瑟缩起来,却还不忘用元力裹着玄冰焰开始炼化——   渐渐的,倒也忘了哭,只是元根那每蹿起一捧烟,便疼得一抖。   “忍着。”   崔望声音沉沉。   忍个鬼啊忍。   郑菀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努力瞪他,边瞪心里还乱七八糟地想,以后她若是真找道侣,绝不要这么冷冰冰的,她都这么疼了,也不知道抱抱她,只顾着凶她。   “专心。”   “莫在心里骂人。”   “……”   郑菀果真认真地炼化起来。   崔望看了一会,便阖目护法,这一护法便是一夜,待第二日东方既白,郑菀才停了。而在她炼化完毕的一刹那,阵盘“咄”的一声,碎裂开来。   崔望睁开了眼睛。   却见一地金灿灿的暖阳里,少女赤条条地站着,她沐着光,轻扬起嘴角,看上去快活极了——只是这快活也未持续一息,便成了泫然欲泣。   她朝他张开双臂:   “崔望,抱抱。”   崔望看着她,只觉得丹田里那只虫儿在一刹那,也化成了水。   “……崔望?”   崔望这才回神,快走几步将她揽入怀里。   郑菀一下子便抽抽噎噎了:   “我疼死了,你还凶我。”   “恩。”   “这个真的很疼很疼很疼的。”   “恩。”   “修道真的很麻烦。”   “恩。”   少女纤细的身体陷入男子宽大的白袍里,崔望俯身一把便将她抱了起来,一截光洁纤细的小腿耷拉了下来,随着步伐若隐若现。   郑菀倚着他,听崔望胸口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一时间房间内极静,静得能听见远处阿万“笃笃笃”欢快的奔跑声。   崔望将郑菀放到了塌上,她像条灵活的游鱼,一下子便钻入了软衾里——露出一双黑亮的犹带依恋的眼睛:   “我有点累,崔望,初一的约定,能不能推到明天?”   “……好。”   “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她小小声地,一只藏于软衾下的手却紧紧攥了他不放。   崔望颔首。   郑菀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   “何事?”   崔望问她。   “崔望,等你解完蛊,我们俩……”郑菀想,他从昨天开始便对她太好了,说不定,这个要求也能答应,“能不能做好朋友?”   崔望收回了手,连那一丝善意也收回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郑菀心里的另一只鞋子掉了下来。   从昨日开始便兴起的不安,似退潮一般退了下去,她想,这样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的崔望,才是她熟悉且安心的崔望。   那个过分和善的少年剑君,才是假象。   她让自己丰沛的眼泪盈了上来,半真半假地嗔怪他:   “连明玉都能做你好朋友。”   “她不是。”   郑菀哼地转头,拿背对着他:   “不信,听闻你总照拂于她。”   “她是司意的挚友。”   崔望道。   两人到底处了一阵,郑菀一下子明白崔望的意思,她连忙转过身,惊讶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你认为她是李司意的好朋友,所以总对她另眼相看?”   “没有。”   没有另眼相待?   哦,郑菀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反正明玉不高兴,她就高兴。   她拍拍被子:   “行了啦,我要睡了。”   郑菀闭上了眼睛。   崔望等到她呼吸平缓,才起身离开暖阁。   阁外已是漫漫日头,阿万蹦蹦跳跳地过来:   “真君,可要给真人做些吃食?”   “去备着。”   阿万又蹦蹦跳跳地去了厨房。   “你要去哪儿?”   老祖宗憋得厉害,一放出来便见周围之景在飞速后跃,晃得他好一阵眼花缭乱。   待看到一片偌大的青金竹林,才长长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里。”   “小望望,你心情不好?”   他这重孙孙,十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闷葫芦,心情一不好便会找一处地方练剑,不挥他个百八十万剑不会停。   不过随着他修为增长,许多地方已经不适宜用来练剑了,唯独这片青金竹林还算坚挺,也够僻静。   “没。”   “你没心情不好,跑这儿练剑来?”   老祖宗心疼地看着再一次秃了顶的竹子——还没完全长好呢,便又给嚯嚯了。   剑道并不如外人看来那般华丽,从剑气、剑意,到剑意化形,除了悟性外,便是扎实的基本功,所有的剑修在踏入剑道那一刻起,每日都需不断重复练习挑、刺、劈,等基础剑术——   剑卷云,“万变不离其宗”,即使修到万剑朝宗,也还需每日重复这基本功。   只是,老祖宗万万年的剑修看过来,也未见过比自家这重孙孙更轴更勤奋的了。   旁人练一千剑,他便练五千剑。   旁人练一万剑,他便练五万剑。   便是之前在西余山脉历练,旁人要休息,他这重孙孙从不休息,他不累么?自然是累的,可重孙孙从来不会喊累,只会寻求极限突破。   旁人都当他是天才弟子——   当然,他确实是天才弟子,可背后付出的汗水与勤奋,从来只多不少。   “歇一会,歇一会,你之前初一十五,不都不练剑的么?”老祖宗奇道,“是不是小姐姐惹你不开心了?”   “没有。”   “没有你在这发什么疯?”   “停停停!别练了。”   崔望充耳不闻,直至日暮西垂才罢了手。   衣衫早便一身又一身的汗浸湿,崔望随手施了个除尘诀,去竹林旁的屋子换了一身白袍出来,也不走,就着一张圆桌浅酌。   青金竹林已经一片叶子都没有了,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嶙峋地立在这片土地上,平添了一层肃杀。   “你不去瞧小姐姐?”   “她在睡。”   “哦……”老祖宗趴在识海里,声音顿时猥琐了起来,“累了。”   “老祖宗。”   “噢噢噢噢,老祖宗不说,老祖宗不说,现在愿意跟老祖宗我说说,你刚才到底生什么闷气?”   崔望沉默良久,才道:   “她问我,能不能解了蛊做朋友。”   “哦,然后呢?”   “解了蛊,自然是桥归桥,路归路。”   “所以,你郁闷什么?”   崔望指了指心口:   “可这虫儿总趁我一个不注意,便在这兴风作浪,害我百爪挠心,一刻不得安宁。”   “……”   “可我近日明明已经很依着它了。”   ……哦,这该死的甜美的爱情。   老祖宗翻了个白眼,偷偷骂了句:“傻逼。”   小傻逼站了起来:   “她要醒了,我该回去了。” 第65章 闺房乐   郑菀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日头穿过纱窗,落到榻前的案几,留下一地残影。   屋内没有人,崔望不在,阿万木头腿落地的“笃笃笃”声不断回响在耳边。   她有点口渴,伸手摸到几上的茶盏就着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的。   茶盏还回去时,白色的中衣袖口滑过几上的水渍,郑菀愣了愣,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换上了一套男子中衣,宽宽大大的样式,素白色,对襟一丝不苟地系着。   必是崔望给她套上的。   “你可算醒了。”   烬婆婆道了一句。   “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你都睡了一天了。”   郑菀难得发了会呆,才将魂识沉入丹田查看。   这一看,不由有些失望,一夜的煎熬,元根上的细小斑点只少了那么一小指甲盖。   “婆婆,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嘛。”   “你运转元力试试。”   郑菀依言坐起,开始运转起《莫虚经》。   这一运转,立时便发觉了不同。   围绕在她身边的冰元力更活泼了,它们像一支冲锋陷阵的军队,按照她的指挥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不过一夜,之前毫无动静的第二十二、二十三窍竟然都给满了。   她与冰元力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了,打个比喻,若说从前是个交情不错的朋友,现在大约还要加个“好”字。   “这便是元根的作用。”   “也就是说……这元根资质,其实是可以提升的?若我将来寻到一大朵活的玄冰焰,将之炼化,元根便会升到仙品?”   “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还挺会做梦。”   烬婆婆嗤的笑了声,“你能得瑞氺之精,打通窍门已是天幸。”   “若要将这天品元根提升到仙品,光一朵玄冰焰哪够?还要一颗通天丹,五株九转还灵草,先不说这通天丹是九阶仙丹,非丹宗炼不出,便是这九转还灵草,生于虚无之地,由虚空兽镇守,即使是还虚境修士进去,也十死无生。”   “……虚无之地?”   郑菀听着这名字耳熟,可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稍一往深里想,一块块的金砖又开始排着队往她识海里砸,砸得她眼冒金星,捧着脑袋发蒙,好一会儿才转过来。   起身下榻,喝了杯茶定了定神,郑菀便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玄苍界的镜子要比凡人界的铜鎏镜清楚得多,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   此时镜中映出了一位年轻女子,雪盛花楹之貌,只是脸容略略有些苍白,反倒显出几分楚楚,郑菀对着镜子一笑,镜中人便也对她一笑。   修道苦归苦、闷归闷,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郑菀美滋滋地想。   “婆婆没骗你吧?”烬婆婆道,“这《莫虚经》,便是将人的底子煅至最好。”   “这是何意?”   郑菀没明白。   “人自生来便有定数,骨相皮相皆已刻好,可《莫虚经》,却能将骨相皮相在这定死刻好的范围内发展至它能发展的极致。”   郑菀懂了:   “也就是说,丹凤眼虽不可能修炼成桃花眼;却能变成最漂亮的丹凤眼。”   “……差不多,”烬婆婆道,“《莫虚经》修至大乘,便是真正的冰雪为神、玉为骨了。”   郑菀对《莫虚经》的兴趣顿时涨至最高,她坐在镜前,开始打理起垂在脑后的三千烦恼丝。   崔望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女子素衣黑发,指尖执了象牙梳,一下一下地梳头。   “崔望,你回来了。”   郑菀回过头,眼睛一下子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唔。”   崔望颔首,却见她朝他招手,“快来帮我梳头。”   郑菀理直气壮地将梳子往他手里一塞:   “你弄乱的,你梳。”   崔望垂目看着那头黑鸦鸦的长发,浓密丰盈,此时柔顺地披散在脑后,被风一吹,一荡,又一荡。   “不会。”   他道。   手中轻飘飘的象牙梳,却已经穿过女子丰盈的黑发。   郑菀笑眯眯地道:   “梳顺了便好。”   崔望垂下眼睛,认真地给她刷头,一下又一下。他垂目时,眼尾便显得格外狭长,睫毛如鸦羽一般,透出与冷隽截然不同的一种华丽旖旎来。   郑菀欣赏了一会,便听他一声:   “好了。”   她满意地摸了摸头发,果真一点儿倒刺儿都没有了,与凡间界想的不同,修道的女子,头发该打结时,还是会打结的。   “你再给我画个眉。”   郑菀笑嘻嘻地道。   “不会。”   崔望“啪地”将梳子放回梳妆台,还没动,却叫一只柔荑给抓住了手腕,郑菀看着铜镜,削薄细瘦的一截腕子拽住他,“画眉。”   她嘟着嘴,不大高兴地道,樱果似的唇瓣像染了汁。   崔望看着自己抬手便能折断的手腕,觉得自己最近委实太娇惯了她。   “画的不好。”   他道。   “没关系,”郑菀娇娇地道,“我便喜欢你给我画。”   她仰着头,一双眉形天然便带了妩媚风流,手里不忘取了一支黛笔塞给他:“快画快画。”她其实就是看崔望这八风不动的样子不高兴,忍不住想折腾折腾他。   “喂。”   郑菀见崔望迟迟不动,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不画便不画。”   想起身,却被一股力道压在凳子上,崔望控住她的肩膀,迫她不得起身,俯身拿来细细的黛笔替她描眉。   郑菀仰头看着他,冰凉的绸袖滑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酥麻。   她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头却被桎梏住了:   “别动。”   郑菀不动了。   她突然忆起了旧事,在凡间须臾之地时,他为她画过眉,说起来,两人还假模假式地拜过堂。   “崔望。”   “恩。”   “你可别像上回那样,画得弯弯扭扭的。”   “……”   崔望淡淡地“唔”了一声,半晌才落了笔,将她头转回铜镜,示意她看。   郑菀看向铜镜,铜镜里照出一双人影。   崔望站在她身后,两手搭着她肩,一双点漆似的双眸正专注地看着镜中的她,乍一眼看去,倒似一对儿恩爱夫妻。   郑菀将注意力拉到那一双眉毛上,黛眉若柳,从头到尾,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画得真好。”   她赞叹地抚了抚眉梢,“你上回是不是故意的?”   “……”   崔望不搭理她,抬手从妆奁上取了个圆圆的盒子,打开,指腹沾了一点儿,轻轻托起郑菀下巴。   冰凉的指腹落到她的唇瓣,郑菀才愕然地抬头:   “你……”   她迟疑地问,“在做什么?”   “别动。”   崔望垂目,指腹沾了一点儿口脂落到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   她仰着一张小脸,肌肤白得雪一般,唇瓣染了一层艳艳的口脂,似饱满多汁的石榴,咬一口上去便能出汁。   崔望喉咙动了下,却听她还嘟着嘴抱怨,一张嘴开开合合个不停,一股烦乱升了上来,他很想用什么,去封住她那张嘴。   “闭嘴。”   郑菀眨了眨眼睛:   “崔望?”   回答她的,是一阵快触及喉咙的深吻,崔望吮吻了她好一会,直到将她唇间甜甜的口脂全部吮完,才抬头:   “初一。”   “……”   郑菀立刻便懂了。   还没答话便被压到了梳妆台上,男士中衣被轻轻一抽便抽开了,垂顺的料子顷刻泄了下来,露出一副晶莹洁白的胴体。   “崔望!”   冰冷的梳妆台躺着并不舒服,郑菀捂着胸前的黑压压的脑袋时,胡乱地想着。   月亮悄悄地躲入云层,有影子落到绿色的纱窗上,阿万抬头瞧了一眼,只觉得那影子怪怪的,一会在一块,一会又分开,一会像一撅一撅拱食吃的小鸟,一会……   还有怪怪的声音,细细的,像……   哦,笨笨的阿万想不出来。   “真人?”   “真君?”   阿万喊了一声。   第二声还没出口,便被一股力道丢出老远,落入隔壁的院墙。   阿万转了一会,发觉怎么也进不去刚才出来的月亮门,也不为难自己,蹦蹦跳跳地去附近抓蚯蚯顽了。   月落。   日出。   日落。   月出。   当晨光洒向大地,阿万又扒拉着月亮门往里看时,隔壁院落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真君?”   他蹦蹦跳跳的,谁知真君没看他,竟然站在一棵树下对着一颗果子一直看。阿万想告诉真君,那果子没熟,不能吃,这时,门又开了。   漂亮的郑真人也走了出来。   阿万“嗷呜”了一声,谁知郑真人也不理他,她还偷穿了真君的衣裳,不知羞。   郑菀确实没注意到阿万,她慢慢走向崔望:   “你要走了吗?”   崔望淡淡地“唔”了一声:   “约定是一日。”   就是一日。   活像她要多留他一样。   郑菀偷偷撇了撇嘴,“哦”了一声,想着还是多多哄着这人,便将之前做好的剑穗从储物囊拿出:   “喏,送你。”   莹白的十指上,吊着一个雪色的剑穗。   风一吹,剑穗上的流苏便漾起雪色的光影。   她在凡间时曾送了他一个红色剑穗,可等见过那所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鸿羽流光剑,便觉得那红色万分俗气了,万万配不上,这新做的剑穗,还是她用了一种叫雪蛛吐的蛛丝所做,虽说无甚用处,一块低阶元石一大把,可胜在漂亮。   崔望喉咙动了动,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   “要带哦。”   郑菀笑眯眯地道。   崔望不吭声,她也不在乎,礼物送到,任务已经完成,便摆了摆手告辞,回暖阁消化这次得来的元力。   魂识内视,发觉这一次,竟是填满了第二十四窍。   ……欲越强,禁越止,修为进益则越快。   脑中这句话的同时,她下意识想起崔望。   “你想他作甚?”   烬婆婆不以为然道,“天下男儿皆负情薄幸,不必多念。”   “婆婆,你出来了?”   “恩,你那冤家倒是好手段,回回都不让人看。”   烬婆婆警告她,莫要动心。   “倒不是动心,我在想,……这所谓肌肤之亲,当真玄妙。”郑菀扬了扬唇角,“这人脱光了衣裳,将自己袒露于人前,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便是陌生人,也要比旁人……”   她顿了顿,“多出一些不同。”   “所以,你便对你那冤家起了留恋?”   “那倒也没有。”   郑菀看向窗外,暖阁外花树正盛,“便像我时常去的地方有一束花,我亲自为它浇了几回水,与它说了几次话,那这花儿跟别的花儿便有些不同。可要是哪一日我想摘,摘也就摘了。”   “想来崔望也是如此。”   相比上次的被动,崔望这次的抗拒少了许多,甚至可以说算得上主动,他似乎……对她生出了一种欲望,而这欲望带着一点儿压制不住的躁动。   有时,她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崔望对她的身体,大约是有些欢喜的。   “你说的也没错。”   烬婆婆突然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即使是嫖客和妓女这等买卖关系,若嫖客长期只嫖一个妓子,两人之间也会生出些特殊情谊来。”   郑菀嗔怪道:“婆婆!”   “小丫头害羞了?”   烬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其实说起来,这样的极品,你也不亏啊。”   “对了,他那儿……沉不沉?”   “……”   郑菀红着脸想,大约是沉的吧。   还挺磕人。   只是崔望不许她瞧,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崔望没有回历练之地,而是先回了门派一趟。   他将修炼室地底翻开,在十丈深处埋了一块千年玄精钢板的地方,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盒子。   檀木盒上一支海棠,盖上贴了一层防腐的符纸,打开,盒内静静地地卧着一个红色剑穗。   他看了会,将今日收到的雪色剑穗,抚平整一同放了进去。   贴上符纸,檀木盒子重新埋进了地底,盖上一层严严实实的土,再将青石板遮住了。   老祖宗冷眼看着他:   “你把它放乾坤囊不就完事了?埋地底,到底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关于画眉这件小事】   旺仔:我不会在同一条河流跌倒两次。   老祖宗:呵,top癌,不解释。   ———————— 第66章 巨巨款   “拜见离微真君。”   “真君安好。”   连接归墟门与西余山脉的传送阵前,来了一位白袍修士,袍摆上一排细小的金色剑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守阵修士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白袍剑修略一顿首,提步走了过去,皂靴踏上法阵,白光一闪,人便消失在了阵中。   守阵修士这才重新抬起头,长长舒了口气。   “真君这身上气势越发重了。”   “昨儿我还听闻了件奇事,现在想想,这事儿啊,多半是假的,像离微真君这等性子,怎么可能会跟一女修逛灯市,还夺灯王?”   “一听就不靠谱。离微真君入的是玄清峰,修的是无情道,要是真的跟一个女修逛街,他这无情道还怎么修?”   “谁说就不能修了?玄清峰不还出了个玉卿真君这样的人物?”   ……   崔望将一切议论抛在身后,重新入了西余山脉,一踏上营地,头戴书生纶巾身披粉袍的李司意便像一道清风一般落到了他面前。   只是眼下这清风看上去不大潇洒,有些狼狈,他哭丧着脸:   “小师弟,你可算来了。”   崔望将鸿羽流光剑唤出:   “怎么了?”   “你还问我还怎么了?”   李司意回身一记,长剑利落地将袭来的黑雾打散,抱怨道,“你这一走,明玉也就跟着走了,浮生凑热闹,也走了。这西营全靠我跟几位修士撑着,你亏不亏心?”   “有长老在。”   崔望眉目不动,半点不显出亏心的意思,右手提着剑便往西余山脉形成的一条罅隙走去。   步伐行经之处,黑雾自动排开。   李司意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好容易缓了口气,才又接着道,“而且那浮生还传音过来,说要闭关,不来了。”   “……这破和尚闭关,是想突破到无妄境吧?运涅槃轮转第四转,也不知道到时候要投胎到哪儿去。”   李司意一向是不大能体会佛宗那边功法的。   三宗一个修苦禅,专门欢喜到凡间那儿宣扬佛法,讲究普度众生,要哪天路上见到一个穿麻布、踩麻履的和尚,那铁定是修苦禅的。   一个修欢喜禅,这也不说了,男欢女爱自来就有。   最奇怪的,就是这天罗宗,修涅槃十转,每一转,都要将一魂一魄撕开,找人家投胎,时机合适,再将这一魂一魄收回来——   脑子里塞了这么多记忆,能不爆炸?   反正这天罗宗,一代一代是出了不少脑子有坑的高僧的,其中一位高僧还以为自己是只猫,犯起病来,就整天对着弟子们“喵喵喵”。   李司意喋喋不休,崔望不理会他,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就选了一块僻静处守着,铺天盖地的黑雾卷过来,他便一剑劈过去——   不一会儿,附近的黑雾便被一扫而空。   李司意图呆他身边轻松,干脆跟着不走了。   小师弟功法厉害,他趁机偷个懒,拿着本命剑,只在有黑雾零散地过来时,才懒洋洋地帮着补刀。   补着补着,就感觉不大对劲,抬头就见小师弟眼睛盯着……他的剑柄?   李司意垂头看了一眼,剑柄上品红色剑穗随着风荡来荡去,他不明白小师弟的意思,晃了晃剑柄:   “师弟在看这个?”   崔望点头:   “哪儿来的?”   李司意觉得奇怪,小师弟以前可从没在意这个。   剑修日子大都过得乏味,生活中除了剑还是剑,无甚牵挂,偶尔找些消遣也都跟剑有关,比如说:打个剑穗。   反正李司意的剑穗,在同门里向来是换得起劲的那个。   “我相好的送的。”李司意嘿嘿一笑,“挺好看的对吧,她还打了同心结,小师弟要喜欢,我送你。”   崔望转过头去:   “不用。”   一剑劈过去,黑雾气浪翻涌,险些将李司意掀翻,他“哎哟”了一声,人远远避开,却见小师弟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李司意正想塞两个过去,却见营地里踏出一位粉衣女修,一眼看去,倒是娇娇柔柔,他下意识将魂识一探,这一看,只觉得眼睛都快被蛰瞎了,使劲地揉了会,喊崔望:   “小师弟,你看,快看哪!”   崔望“哦”了一声,不理他,径直往罅隙深处走。   老祖宗在识海里也跟着“嘿”了一声:“鸟枪换炮啊。明玉这丫头片子……这么一打扮,倒叫人有点儿不习惯。”   他嘿嘿嘿嘿笑。   李司意跟个猴子似的,从半空落下,一下子蹿到明玉跟前:“明玉,你这——”   他上下扫了一眼,“啧啧”了两声,视线从她掐得细细的腰肢,和描过的眉眼上划过,“——唱的哪出啊?”   明玉有些不自在,抚了抚脸:   “不好看?”   李司意对女修从来不舍得说一句重话,唯独对着明玉不懂客气为何物:   “……你这眉毛,用碳棒画的吧?这么粗。还有这胭脂……”他顿了顿,“猴屁股吧?”   其实看起来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李司意是红粉堆里打滚过来的,他那堆红颜知己个个都是妆扮的好手,眼力早练出来了,哪里是明玉这新手能比。   一眼看去,全是破绽。   “李司意你——”   明玉被气得,拿着龟甲便打。   崔望远远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迈步继续往罅隙深处去,他再修炼一阵,便能突破无妄境后期了。   “小望望,你师兄被人追着打,你不去帮忙?”   身后是术法碰撞时发出的“轰轰”声,夹杂着李司意屁滚尿流的哀嚎。   崔望不以为意。   “帮什么?”   “帮你师兄啊。”   “明玉欢喜师兄,不去。”   “……”   老祖宗捂着肚子,忍不住捶地大笑,“小望望啊,老祖宗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看看你这脑回沟路是不是马里亚纳海沟!”   崔望听不懂,不过却已经非常习惯性地无视了,闷不吭声地往里走。   “不行了,老祖宗我腹肌要笑出来了,”他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你觉得明玉欢喜你那师兄,为什么?”   崔望天经地义地道:   “她每回来归墟,都找的师兄。”   ……不,不对,是她找你,是她不找李司意,你就约不出来。   这种注孤生居然有小姐姐喜欢,老祖宗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就在这时,他那乖孙孙后知后觉地突然来了一句:   “丑。”   生怕老祖宗不理解,崔望又道:“师兄的剑穗,丑。”   “……”   滚滚滚。   老祖宗摆手,“想小姐姐送你那剑穗了?别想了,都埋进去了,啊?”   崔望一剑劈下,气浪排开,黑雾肃清,他“咦”了一声,伸手在罅隙岩壁的接缝里一拨,发现那儿竟生了一株浅紫晕晕的植株,手掌大小,花儿团起来,像一只小碗。   “草草草草!”老祖宗简直要被这重孙孙的气运给惊呆了,“九转还灵草啊!亲!这草,不是生在虚无之地深处,打败虚空兽后,九死一生,才能得到的么?”   崔望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玉铲,小心翼翼地沿着根茎,将九转还灵草挖了出来,移植到了须弥芥子里专门划出的一块黄土里。   他看上去心情不赖:   “恩。”   “……不行,我妒了。”   老祖宗四仰八叉地躺在魂海,“想当年我们与天机老人,一行五个,九死一生从虚无之地回来,人人受了重伤,也才挖到这么一株九转还灵草啊。”   “还有一株。”   就在这时,往前十丈处的墙角,崔望又找到了一株浅紫色的植株。   “……”   老祖宗决定躺平。   郑菀绝不知道,自己梦寐以求提升元根资质的九转还灵草,这么轻易便被崔望得了两株,她还在泾七街一号住着,这一住,便是两日。   此地元力充沛,她整整花费了两日,才将这次得来的元力初步梳理完,连符箓都没顾得画,便归心似箭地回了一趟家。   在阿耶阿娘那住了三日,看一切都好,便又回了门派。   接下来的日子,便相当规律了,白天梳理打磨元力,使之精纯,到晚上,时间便平均分配,一半用来修炼造幻诀,一半用来画符,魂识一旦耗尽,便立刻修炼仉魂诀——   而这种先将魂识消耗光再修炼魂诀的法子,倒使得她魂识增长速度异于常人。   不过冰心符难画,即使是换了专门的冰属性符笔、朱砂,她依然在半个多月后,才成功画出一张。   这一张,成功给她开了个好头,接下来,郑菀再画冰心符,成功率便高了一些。   从最开始,一天只能画上两张,品阶下成的冰心符,到后来一天最多可以画出五六张来,品相也都还不错。   冰心符有驱幻静心之用,尤其在游历探秘时,效用最大,只可惜,市面上能画出冰心符的修士极少,导致冰心符一向是供不应求,郑菀第一次拿出摆摊时,便造成了哄抢。   一张品相好的冰心符可以卖到两枚中阶元石,差一些的,也能有一枚半中阶元石,是以郑菀不久后,便尝到了……   一夜暴富的滋味。   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变成了身怀一枚上阶元石十枚中阶元石的巨款。   而在这时,她在外游历的两位师姐也回来了。 第67章 西余山   郑菀看了眼峰主府墙柱上的图案,心想这图也不怎么作得准,便被候在门口的大师兄迎了进去。   “大师兄。”   青霜视线往她身上一探,倒是先把自己给惊着了,这元光晕晕,隐有突破之兆,算起来,小师妹踏入守中境,才不过三个月。   “小师妹这……是要突破了?”   不愧为先天道种,这修炼速度简直堪称凶猛。   二十七窍填满,便意味着踏入守中境中期,算起来,到下一个十五之约,便差不多了。   郑菀笑嘻嘻道:   “大师兄好眼力。”   “嘿嘿。”   青霜挠了挠后脑勺,被她笑出了一脸红晕。   绕过一段长廊,沿着扶疏花木过去,远远便听到一阵吴侬燕语,郑菀竖着耳朵听了两句,还没听出个所以然,便到了地方。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开了。   一位翠衫女修盈盈站于门口,大约玉成境修为:   “这位便是小师妹吧?”   她生了一张鹅蛋脸,一双弯弯的新月眉下杏眼微漾,让人一眼便生出好感。   郑菀点头,听青霜师兄在旁介绍:   “这是你二师姐,绿意。”   “二师姐。”   郑菀低头,“赧然”地打了一个招呼。   “快进。”绿意往里让了让,温柔地笑笑,“莫让师父等急了。”   郑菀抬脚进门,却见正首位上,自家妩媚风流的师尊正百无聊赖地支着手肘,给左手边那缺心眼儿的三师姐喂果子。   三师姐腮帮子一咕噜下去,他就再及时往里添一枚果子。   师尊右手边还坐了位娇俏的年轻女子,正一只手拿了瓜子在剥,小手格外灵巧,沿着瓜子嘴儿一捏,果仁儿便全须全尾地掉了出来。   郑菀进来,她也毫不在意,翘着一双小脚丫在那吭哧吭哧啃瓜子。几上已经洋洋洒洒积了一堆瓜子壳。   “这是你四师姐红瑙。”   二师姐介绍道。   “四师姐。”   郑菀也打了声招呼,这位四师姐也是玉成境修为,只是隐隐感觉,这晕光要比二师姐浅上一些。   红瑙懒洋洋地转头,红扑扑的一张苹果脸暴露于人前,眼睛圆溜溜的像两粒黑葡萄,黑葡萄往郑菀身上扫了扫,立时不高兴了。   她气哼哼地转过头,丢下一句:   “小师妹好。”   郑菀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女子中不受欢迎,是以四师姐这般态度,她早便习惯了,反倒是二师姐歉意地朝她笑笑:   “小师妹莫生气,红瑙就是孩子脾气,一会儿便好了。”   ……她也还是孩子脾气呢。   郑菀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地想,也不再搭理四师妹,走到正首位下,朝师父福了福身:“师父找徒儿来,可是有事?”   “呶,你两位师姐刚游历回来,正好叫你来见见。”   紫岫道君将最后一颗果子往三徒弟嘴里一塞,拍拍手,“咱们这一门啊,今日总算是齐了。”   郑菀耳朵听着师父叽里咕噜一串感慨,抬头见那四师姐还在用眼睛瞪她,便也用力瞪了回去。   “……近日西余山脉有些异动,各门各派早派了精英弟子过去镇压,原来也不关低阶弟子的事儿,只是近来西余山附近总跑出一些低阶异兽骚扰附近的凡人,正好给你们低阶弟子练练手……”   “师父的意思是,我们去处理那些异兽?”   紫岫道君颔首,“咱们玉清门战力不强,也就帮着敲敲边鼓、打扫打扫战场……为师本来还不放心你们小师妹去,正好绿意、红瑙你们都回来了,就带小师妹一块去历练历练。”   “红瑙才不带!”红瑙气咻咻地道,“要带让二师姐带去!”   “莫耍孩子脾气。”   紫岫肃容道,“你小师妹才刚入仙门,需要你这做师姐的照顾。”   红瑙眼泪唰的一下出来了,她站起身,指着郑菀道:   “师父,你上回不是说,要收个比红瑙小的么?”   她一站起来,郑菀才发现,这四师姐才堪堪到她肩膀,看上去就跟小孩儿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放到凡间界那些有特殊癖好的人眼里,这才是真正的极品。   紫岫装傻:   “红瑙,你都三十五了,你小师妹骨龄才十七,是比你小啊。”   “……”   红瑙气急败坏地道,“师父明知道红瑙说的是什么意思!师父骗人!红瑙才不去!”   她小身子“轰轰轰”,一下子冲到了门口。   绿意担忧地看着:   “师父,要不要去把四师妹找回来?”   “不用。”   紫岫负手站起,一双妙目望向远方,“心为形羁,若瑙儿始终看不穿的话……”   “罢了,”他幽幽叹了口气,“菀菀,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跟着你二师姐一块去西余山脉。”   “可是……”   自来了玄苍界,郑菀便看了许多志怪册子,对所谓历练心生向往,可一想到册子上那种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又总觉得自己还没完全准备好。   “没什么可是。”   紫岫天经地义道,“我玄苍修士,自入道以来,便从未停止过历练,菀菀,你还从未与人真正动过手吧?”   郑菀摇摇头,又点点头,如果测验大殿那次不算的话,确实没有。   “作为修士,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雏鹰一直寄于旁人羽下,如何能学会天地遨游,又如何能够在风雨来临之际保住自身?”   郑菀低下头。   她知道,师尊说的没错。   “……此次西余山脉地动,于你倒是一次机会,先适应适应环境,而且有你师姐陪着,也会安全些,去罢。”   紫岫道君不耐再说,摆摆手挥退两人。   郑菀福了福身告辞,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身后师尊声音远远传出:   “切记,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打不过就赶快跑!”   “可莫学隔壁那些死脑筋的剑修,死顶着不跑,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   “好。”   郑菀应了。   等出了门,二师姐才道:   “小师妹别介意,师父就这脾气,也没什么架子。只是这趟西余山脉历练,我玉清门要与其他门派一起共事……”   她语未尽,郑菀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清门在正盟名声向来不大好,战力又普通,这等场合受委屈、受排挤,简直是理所应当。   “罢了,不说这些,等到了地方你自会明白。”   二师姐及时转开话题,她人细心妥帖,见郑菀懵懵懂懂,干脆专门列了一页清单,陪着她下山一趟,将清单上所需之物全都购齐了,比如驱虫粉,一、二阶的解毒丹,等等。   郑菀还去摊市买了些基础符箓,譬如金刚符、大力符、神行符,她与七宝阁那店小二熟,那小二知道她要出门,还叫住她:   “真人等等。”   郑菀便看着店小二“蹭蹭蹭”跑上二楼,不一会捧着一个匣子出来:   “真人请看。”   他打开了匣子。   匣内静静地卧着一张金色符箓,郑菀从未看到过这种颜色的符箓,不过近来她画符颇有心得,只觉得这符箓光看笔触,便不太一般。   “这是五阶隐身符,妙法境之下,无法看穿持有隐身符的修士踪迹,贴上此符,隐身效果可保三个时辰。”   店小二将匣子小心翼翼地推来,“真人若要,三十枚中阶元石即可。”   二师姐明显一愣,三十枚中阶元石……   她可借不出来。   转头看向郑菀,却见这小师妹竟然阔绰地掏出一枚上阶元石。   ……莫非小师妹在异界,竟出身豪富之家?   二师姐认真地思索起这个可能。   郑菀朝店小二笑得越发甜美:   “多谢,我要了。”   且不提隐身符难得,她还没在哪本符书上见过,若研究透了,说不定等她升到五阶符师时便能画了——   只说这三个时辰的隐身效用,万一碰到极险之境,说不定能抢出一条性命来:总不能事事都指望崔望。   店小二找出七十枚中阶元石,元石还没焐热乎呢,耳朵便叫人给拎住了:   “舅舅!我说舅舅,你轻点!”   “你这小兔崽子,是不是猪油蒙了心?自己攒了这么久,才攒了一张隐身符,看人家姑娘好看,就给出去了?”   “舅舅,结个善缘,结个善缘你懂不懂?!”   店小二赶忙抢救自己的耳朵,“这郑真人画符才两个多月,就已经能画出冰心符,堪称天赋异禀。我这隐身符给出去一张,说不定不久后,收回来的,就是十张百张!”   掌柜将信将疑地收回了手,哼了一声:   “我要告诉你阿娘,让她赶快在门里给你找个道侣……”   “……”   店小二欲哭无泪。   那边郑菀告别二师姐,专门去了阿耶阿娘那一趟。   “女儿这次是跟着师长出门拜访,阿耶阿娘若是有事,可以拜托附近的城守卫往玉清门递口信。”   郑菀将从市场买来足够吃上三个多月的元米灌入缸里,又留了百来颗元珠给阿娘。   郑斋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晚间行路危险,不留饭便要催着她走。   “……跟人出门,莫要耍小性子,他们可不是阿耶阿娘,事事都会依着你……”   “……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   “……在师长面前,勤快一些,莫要太懒,惹了人厌……”   孩子出门,总觉千叮万嘱还不够。   郑斋王氏一路送到门口,看着郑菀消失在转角,突然想起一事未嘱,追出去,哪里还见人影。   “走罢,走罢,菀菀自小便聪明,她知道分寸。”   郑斋拍拍王氏的手,两人相携回府。   夕阳的余晖照亮两人的身影,郑菀从转角走出,一脸怅然若失,也不知为何,她方才突然很不想与阿耶阿娘碰面,仿佛每多说一次再见,便少见一次。   她站了很久,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入地平线,方从储物囊取出传音玉符,输入元力,那边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   “有事?”   “崔望。”   郑菀唤了一声,“我欲出门一趟,归期不定,初一十五之约,回门再定罢。”   “出门?”那边顿了顿,良久传来一声“好”字。   “你便不问问我去哪儿?”   “去哪?”   他声音淡淡,郑菀突然又不想说了:   “就不告诉你。”   一轮圆月悄悄地爬上枝头,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她叹了一声,“崔望,你可念我?”   声音娇娇的,低低的,仿佛午夜梦回里勾魂的鬼魅。   崔望一手持着传音玉符,一手持剑,站立良久。   防护阵盘在身边发出即将濒临崩溃的碎裂声,在这西余山脉的罅隙深处,遮天蔽日的黑暗里,传音玉符仿佛成了唯一一抹亮色。   “不念。”   他道。   传音玉符闪了闪,光芒彻底黯淡了下来。   “崽啊,你死了。”   老祖宗真情实感地哭了,“你这回就是在这儿捡上八株十株九转还灵草,也没用。”   “是四株。”   崔望将传音玉符收回,纠正他。 第68章 麒麟兽   “听闻今日玉清门的要来。”   “玉清门?那个玉清门?那帮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过来作甚?给异兽们加餐?”   “别这么说嘛,好歹……”一面貌猥琐的修士压低声,“人床上功夫不错。”   “呸!三儿,你可别拎不清,到时给人弄腿软了,临上战场一命呜呼!”   “来了来了!都把嘴巴闭紧了别说话!”   西余山脉前的营地上,传送阵异光连连,不一会便站了一队人,约莫二十数,个个宽衣广袖、衣袂飘飘,一眼看去,让人仿似一不小心进了这上宫仙阙。   阙内之人,个个生了一副神仙样貌。   而这一队神仙样貌里,最惹人注目的,不是那艳若桃李的领队,反倒是领队身后的一位年轻女修。   她着黄衫、披环佩,瀑发披散,妙目飞扬,端的是一派风流旖旎、飘然若仙,骨龄看上去不大,却已初现绝世之姿。   “此人为谁?倒是一副生面孔。”   不似太白门那个有着玄苍第一美人之称的门主女儿,郑菀这般正儿八经出现在正盟,除了之前各大门派广开山门招收新弟子,便是此时。   而对于绝大部分正盟弟子而言,第一印象便是:   这个玉清门的妹妹,当真绝美。   惊艳完,便想着,若能与这美人双修一次,便是虚虚耗损些功力,被采补一番,也还是愿意的——当然,这想法也还是昙花一现。   谁的元力不是苦了吧唧修来的。   郑菀自小便活在众所瞩目里,是以沐浴着这许多惊艳、嫉妒、歆羡的目光,依然泰然处之,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她跟着领队往营地方向走,一双雾拢大眼还在新奇地左右看:此地风貌当真奇特。   一个又一个灰扑扑的大布包倒扣在地面,她看见着各式门派袍服的弟子们进进出出,有些步履匆匆,集结成队往外走;也有些满脸疲惫,慢悠悠地从外来——   这大布包让她想起凡人界某个游牧民族,听闻他们常年生活在马背,注水而居,平时并不建土屋,一个又一个的大布包,便是他们的随身家当。   二师姐站她身旁,一张鹅蛋脸满布忧虑:   “四师妹也不知……会不会来?”   郑菀虽欢喜这二师姐的温柔周到,却一点儿也不欢喜四师姐的孩子脾气,只口不对心地安慰了两句,便住口不提,便在这时,身后的传送阵白光一闪,方才还在二师姐口中念叨的四师姐踏出了法阵:   “谁说我不来?”   声音娇蛮。   郑菀笑盈盈打了声招呼。   前方领队是旁峰的一位男修,玉成境大圆满修为,声音很是温和:   “西余山脉,历来是分隔我正盟与外海邪修的一道天然屏障。两月前,此地发生了一次大地动,地动后便出现一道罅隙,罅隙被邪气侵染,我正盟得知,立时便召集了各派精英弟子,分派驻守,如今邪气已大部被控制住,才叫来低阶弟子协助……”   “以知微境为界,营地分内外两块,外营地由各派精英弟子所居,内营地则由我们住着,至于这儿,”领队指着内外营地交界处的一排商铺,“丹药、法器、符箓修炼所需,缺了便来这儿买,猎来的异兽若是无处卖,也可以卖给正盟,只是这样一来,折价便少了许多。”   “师兄,这儿怎么也有无涯榜?”   有人问。   “无涯榜在,我正盟便在。”   领队修士目露憧憬,抬头看向竖在营地中央的白壁,“我正盟万千修士,莫不以上无涯榜为荣。”   每榜只取境界前三,妙法境往上,低阶弟子不可见,这么一块莹光耀耀的白壁立在中央,确实会让人对榜上之人油然生出一股向往——   这些名字,以及名字背后包含的种种战绩,平素便挂在玄苍界各修士口中,成为人人的精神向往。   郑菀目光滑过许多早已耳熟能详的名字,掠过玉成境,滑过知微境,最后落到无妄境,顶头上“离微真君”四字简直如萤火曜日,熠熠生辉。   也有人提起:   “精英弟子里,也包含无涯榜上之人么?”   “那是自然,其实他们才是正盟派来的头一批弟子,精英中的精英。”   领头修士遥遥往山脉一拱,“后来的精英弟子,已是第二批了。听闻离微真君等人如今依然在罅隙深处净化邪气,也是有他们不眠不休为我等在前方隔出屏障,才有我们后方安全一隅。”   “那我们说不定会见到他们喽?”   领队修士一愣,不过大约是感同身受,并未斥责出言的小修士,“他们平素回来甚少,明玉真君、玉卿真君等人偶尔还回营地一趟——”   “——那离微真君可会回来?”   问话的,是位年轻女修,郑菀看了一眼,发觉她露出一脸……说不出来,表情跟他阿耶看到名人字画一模一样。   “听闻离微真君自来了西余山脉,便一直在罅隙深处驱邪净气,从未见其回来过。”   “从未?离微真君不需要休息的么?”   有人惊呼。   “离微真君?”   便在这时,旁边款款走过一队人,正中一位女修顿了顿脚步,她一停,她身边之人都停了,“你们在谈论离微真君何事?”   这女修露出一脸好奇,只是这好奇天真而不惹人厌,一张瓜子脸上,眸光盈盈,一袭天羽流光衣翩翩若蝶羽,看上去优雅而高贵。   “千霜真君。”   玉清门领队停下脚步,与人见了一礼。   “那位便是太白门那第一美人?”   “果真不同凡响,艳若芙蕖,甚是动人。”   “不不不,我倒发现了另一桩奇特事儿,这美人穿了天羽流光衣,怎看上去,还没旁边那位玉清门女修惹眼?”   旁边的窃窃私语,足够郑菀弄明白这千霜真君是何人了。   太白门门主之女,玄苍界第一美人。   当然,在郑菀看来,她的美貌与自己比起来,还是差一些的——而与此同时,她也想起苍栏报上,所记载的这些年来第一美人与第一新秀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连带着梦里的一些片段,也被唤醒了。   比如,西余山地龙翻身,是因为山脉里的一只麒麟兽即将出世,自然,这麒麟兽最后被崔望认主了。   而这位美人,因着剑君的一次英雄救美,从此后更是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眼看识海要被金砖砸,郑菀连忙打住思绪,不过就这一瞬,她脸色也白了一些,落入旁人眼里,便是这美人儿突然成了蔫哒哒的花儿。   绿意关切地看她:   “小师妹,你怎么了?”   “无事。”   郑菀摇摇头。   那边领队还在回千霜真君:   “不过些许小事。”   “千霜,莫与他们搭话,免得平白污了嘴,她们玉清门这些女修素来不知羞!”旁边一细眉细眼的女修哼了一声,“居然敢妄议离微真君之事!”   “花叶,莫要胡说!”   千霜斥了她一声。   “我哪儿胡说了?千霜,是你太单纯,玉清门那边早摆了地下赌盘,说赌谁能第一个取了离微真君的……”   花叶嗤了一声,“那话太脏,我都说不出!”   “花叶!”   千霜歉意地朝玉清门这边道,“门派人不懂事,请真人勿怪。”   玉清门知微境统共也没几个,领队的不过是个玉成境大圆满,哪里敢受礼,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郑菀将头垂得低了些。   她最是能明白美人的心思,譬如从前,她参宴时,便不欢喜有人衣裳比她华美,做派比她高调,若来个轻狂的,她必是要拨上两句,好让对方明白厉害。   当然,这事儿她不会亲自出手,自会有得意的小跟班出面,替她办事。   她还是莫要去招了对方烦才好。   谁知她不招惹人,自然有人招惹她,那叫花叶的朝她勾勾手:   “这位面生,也不知是何来历?” 第69章 西余山   西余大营人来人往,可这两拨人,一拨比一拨惹眼。   左边一拨人里,杵着个玄苍界第一美人,名头正不正且不说它,可光这一身莹光润净的天羽流光衣,便足够让人驻足。   而右边一拨人,黄衫旖旎,个个都生得端丽不俗,尤其里面还亭亭玉立着个年轻女修,娇若花照水,一派仙姿风逸,此时泪光点点、摇摇欲坠,倒显得比旁边的第一美人还堪怜。   美人相嫉。   一山不容二虎。   几乎在第一时间,众人便为这一段狭路相逢下了注解,而在或明或暗扫来的视线里,花叶的脸越来越红,与此同时,怒气也越来越高涨——   这些拿腔作势的玉清门女修,个个都令人作呕。   她听那女修低眉顺目:   “晚辈是玉清门新进修士,不值一提,只是不知……真人寻晚辈何事?”   郑菀声音细细,唇白面惨,一副被吓坏之样,心中却冷哼一记,这不过是当年她玩剩下的东西。   有身份的美人嘛,当然不会主动挑事。   养这等没脑子的跟班作甚?   一来,就是情况不便时,推出来当枪使的——好比说现在。   二来,身边有这等鲁莽冲动之人在,待她出言阻止时,方能显出自己千倍百倍的善良和纯真。   所以,她硬杠回去是不明智的,郑菀才不会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儿,用自己的浅陋粗鄙来衬托对方的优雅大方——   “你摆这模样作甚?”   谁知她这样反倒惹怒了花叶,“妖妖娆娆,我可不是那些没脑子的男修——”   ——不。   你是没脑子的女修。   “这位太白门弟子,说话便说话,何必辱人?”   花叶这话一出,成功将附近的男修得罪了,更有那暴脾气的直接往她身前一踏,地上踏出两个深印,执着法器道,“可是想要一战?”   正盟修士之间,极少打生打死,反倒是这斗法约战之风蔚然。   花叶脸色涨红:   “我不和你打!”   她柿子专捡软的捏,一指郑菀:“我和她打!”   花叶此话一出,旁边顿时传来一阵闷笑。   红瑙跳出来,双手叉腰啐她一口:   “呸!不要脸!我小师妹才守中境初期,你一个玉成境后期提出要跟她打,羞也不羞?”   郑菀没想到这素来看不惯她的四师姐会跳出维护她,心不由暖了暖。   二师姐温温柔柔地看着双手叉腰的红瑙:   “四师妹一向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那我跟你打!”   花叶也不找郑菀了,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倒不如找这个刚跳出的小矮子,修为差不多,玉清门又不擅长斗法——   “打就打!”   红瑙撸袖子撸到一半,被郑菀拉住了,她不赞成地摇头,蝶翅长睫下,一双眼儿盈盈,“四师姐,我等还未去报道呢。”   她道。   玉清门领队闻弦歌而知雅意,拱了拱手:   “真君,我等初来乍到,尚有许多事要料理……您看?”   千霜好奇的眼神从郑菀身上收回,她“啊”了一声,才缓过神,赧然一笑,先是呵斥了花叶一声,又与玉清门人道歉:   “对不住,是我收束不力,只是……这位小修士也委实太好看了些。”   柔声细语,一袭天羽流光衣,衬得她更是温雅动人。   郑菀笑盈盈地看着,心想这位千霜真君看起来倒不讨厌,她还是很愿意听人家夸她好看的,只可惜玄苍界修士大都含蓄。   两厢互相致歉,打算就此别过时,却见远处白茫茫一片天际,遥遥飘来十来道寒光,寒光落于地上,才发现是一群人。   这一群人身上元光晕晕,似是才从战场脱出,近之有锐气纵横之感,郑菀认出,这十数人里,居然还有李司意和明玉。   “精英弟子!”   “他们回来了!”   “估计是换防。”   他们收剑的收剑,納云的納云,飞行法器各种不一,而营地来来往往的修士纷纷持躬肃目,朝这几人行礼。   郑菀受环境所感,也跟着行了个礼。   可这些人收了法器也不走,不约而同地回转头看向来处,似在等什么人。   突有修士问:   “莫不是在等离微真君?”   话音方落,刚才还空荡荡一片的天际忽地亮起一道白光,白光倏忽而至,落于地上,化作一道白色身影。   人人屏息凝神,看着这踏剑而来之人。   皑皑天上雪,皎皎云中月。   他着白袍、束剑冠,手中一把剑鸿照流水,茕茕孑立,仿佛世间再没有比他更出尘之人。他长眉秀容,一双凤目往营地中央看来时——   人人都觉得,他仿佛在看自己。   “离微真君,居然真的是离微真君!”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   玄苍界修士都是伴随着无涯榜长大的,他们自三岁开始,便会由父母带去城池中央,去瞻仰无涯榜上之人,而这其中许多人,甚至是与离微真君一同踏入仙门的。   他们看着他一飞冲天,看着他常年霸占无涯榜,他的境界连级跳,当自己还在低阶徘徊时,他却已经跳到了所有人都够不到的高处,成为新秀传奇——   而如今这传奇走入现实,人人争相看他,看他眉眼疏离,看他眸光若雪,只觉得哪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   之前还万分矜持的精英弟子也哄了过去,人人面带微笑,带着尊敬与他打招呼。   “真君可总算从那犄角嘎达出来了!”   “都去了足足半月了吧?”   “哎,你别说,我试着往里走了走,三个时辰都没坚持下来……”   隔着重重人群,郑菀与崔望对视,他一双鸦翅长睫下,幽瞳漆黑而深邃,仿佛卷着千山暮雪,向她逼近——   郑菀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崔望神情寡淡,眉眼未动,可不知怎的,不过虚虚负手站在那儿,便让人觉得那一池冰雪都化成了朝朝旭日,有微风徐徐,有春水缠绵。   只是这缠绵,也是一闪而逝。   可就这一闪而逝,也足够一帮年轻女修捂着酡红的脸,春水荡漾了。   “离微真君在看我!”   “胡说,他看的是我!”   一帮玉清门女修叽叽喳喳,争来争去。   郑菀还看到自己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四师姐也捂着腮帮,连二师姐也微微垂下羞红的脸。   ……这可真够招蜂引蝶的。   郑菀撇了撇嘴,收回视线时,目光与一旁的千霜真君一触,递去一抹甜甜的微笑。   千霜真君若有所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可到底探究不出什么,便领着门人朝那帮精英弟子而去。   崔望收回目光,李司意却突然“咦”了一声,折扇指着玉清门方向:   “小师弟,那是不是……”   “不是。”   崔望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抬脚便走,白色袍摆洋洋洒洒,“休息一日。”   李司意摇了摇头,转头见明玉杵着:“傻愣着干什么?”   明玉怔怔地看着隐入人群的黄色身影,她一来,从来不回营地的离微便回了营地……   女子一旦陷入情爱,便极为善感,强自压下心中怅然,转头问了一个问题。   “玉卿真君,若我去换骨——”她抚了抚脸,“可还来得及?”   恐怕得连心肠性情一起换了才行。   李司意摇头,指着和精英弟子待在一块,不远不近缀在小师弟身后的千霜真君问:   “千霜真君可美?”   明玉颔首:   “美。”   李司意又遥遥一指跟着门人退走的郑菀:   “郑小修士可美?”   “亦美。”   “一个木美人,一个……”   李司意以他那双红粉堆里练出来的眼力道:“活的。”   有烟火气。   有人爱这清冷出尘,便有人爱这红尘万里,谈不上谁比谁高贵,可就是对了脾胃。   明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那离微的无情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司意袍袖一甩,笑了一声,“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啊,得过且过惯了。   郑菀跟着门人先去正盟的临时执事堂报道,领了个刻有“庚十三”的号牌。   “二师姐,你分到哪一队?”   “庚十三。”   “好巧,我也是!”   郑菀献宝似的将号牌翻给她看。   二师姐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没忍心告诉小师妹,分到一队,是她偷偷塞了一块中阶元石换来的。   幸好是师父给的。   “四师姐你呢?”   “丁七。”   四师姐踩着羊皮皂靴跑到了另一边。   玉清门人领了号牌分散开来,郑菀和二师姐站一块,等着庚十三队长来认领。   “低阶修士十人一队,负责警戒、守卫,不让西余山异兽出山骚扰百姓……”   “到了这个地方,所有门派修士都会被打散的,加入各个队伍,各自历练的,”二师姐小声地说,“不过我们玉清门不论到哪个队伍,都被认为是累赘……一会儿别说话,我来说。”   “恩。”   郑菀点点头。   “庚十三队队长,圭镜,”一人高马大、胡子拉杂的男修过来,玉成境大圆满修为,视线在两位玉清门女修身上划过时,眉明显蹙了蹙,“驭兽门。”   “玉清门,绿意。”二师姐道,“这是我小师妹,郑菀。”   “行了,跟我来。”   圭镜虽不大高兴,可也没为难两人,领着她们出了执事堂,进了一个小帐篷,郑菀进去,才发现那儿或坐或站了七人,两女五男,像是早混熟了,在玩一个时下很流行的叫“跃格”的游戏。   “来,认识一下,我们队新来的成员。”   圭镜拍拍手,“还有一位,明天出发时直接过来。”   “玉清门的啊,老大,你这运气也太差了点儿,”一猴脸男修满腹牢骚道,“明天我们可是要去霄竹路守的。”   “是啊是啊,这异兽可不像人使个魅术,”另一人嘿嘿笑,“就趴下了。”   “你们少说两句会死!”   就在这时,一红衣女修猛地起身,她穿了一袭短打,皮靴抬脚一蹬就把旁边的桌腿儿给弄断了,咔啦啦一阵响完,又瞪了郑菀她们一眼,凶巴巴地警告,“别惹麻烦。”   郑菀看出来,这女修是除了队长以外身上气息最重的一人。   “照顾好你这位……”   二师姐微笑:   “这是我小师妹。”   来这儿支援的,守中境毕竟还是少的,大部分守中境可还在门派修炼。   “行,照顾好你小师妹。”   圭镜也不多说,只说了下明天辰时准时在这儿集合,别宣告解散。   “走了走了。”   一帮人溜溜达达往外走,走前纷纷看了郑菀两眼,美人好颜色,其中两位停住脚步,各自从腰间取了两枚竹牌递到她面前。   “我?”   郑菀不明所以,求助般看向二师姐。   二师姐伸将竹牌往外推:“我师妹还小。”   那两人也不强求,收回竹牌拱拱手便往外走,最后帐篷内只剩了两人。   “师姐,刚才是……”   “哦,”二师姐不以为然道,“那竹牌是门号,邀你去过夜呢。”   “……”   修士当真直接。   郑菀咳了一一声,便听二师姐道,“你与我住一道,莫怕。”   接下来的一个白天,她便跟着二师姐,将公共食舍、斗法台、商铺悉数逛了个遍,大多数修士嫌吃饭麻烦,习惯在外服食辟谷丹,是以公共食舍人并不多。   斗法台便不一样了,跟玉清门那个常年空空荡荡的摆设相比,三个斗法台满满当当,还有修士在旁压注,郑菀看了会,竟然看出些意趣。   各派修士术法不同,元根属性不同,五行之术更有相生相克之理,若能经常上斗法台与人比试,想必临战之时,不至手忙脚乱。   “小师妹感兴趣?”   “恩。”郑菀跃跃欲试,“看上去很有意思。”   “斗法台开启一次,需双方各交两枚中阶元石。”   对低阶修士而言,两枚中阶元石还是相当珍贵的。   郑菀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一日一斗法的花用,凭借自己画符的本事,还是够支撑的,毕竟正盟十二宗齐集,机会难得。   二师姐:“……”   小师妹阔绰。   商铺的东西要比风妩城的贵多了,不过郑菀还打听到有个修士自发集结的夜市,只是今日太赶,便跟着二师姐去了住舍。   一个白色小小的布蓬倒扣,她照着二师姐的动作,将后领的竹牌往蓬前一递,人便进去了。   蓬内便两张简单的长形竹榻,一面壁挂银镜,一个铜盆,清减得厉害。   郑菀看着二师姐从乾坤囊抱出两床被褥,娴熟地铺好,又在帐篷周围撒了一圈驱虫粉,施除尘诀,便盥洗上榻。   “你头一回历练,明日必定十分辛苦,还是早些休息。”   郑菀今日心绪浮躁,不想打坐,便干脆躺床上阖目休息。竹榻很硬,一翻身便嘎吱嘎吱作响,郑菀生怕扰了二师姐清净,便一动不动地硬躺着。   虫鸣阵阵里,她渐渐沉入睡眠,可不知过了多久,又突然睁开眼,清醒了过来。月色如洗,透过薄薄的布蓬,照亮长榻一角。   郑菀心有所感,猛地坐起:   “谁?”   旁边塌凉,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二师姐不知何时出去了。   蓬内空无一人,郑菀几疑自己多心,揉揉眼,却再睡不着,掀被下床,脚还未落地,却听一声:   “地上凉。”   她悚然一惊,转头却见帐篷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宽袍如水,玉面郎君站那看了她不知多久:   “穿鞋。”   “崔望?”   她讶然,“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崔望固执地看着她未着鞋袜的一双赤足,“穿鞋。”   “万一我二师姐在,你也进来?”   郑菀想到这儿,生出一股邪气,抬脚一踹,便将皂靴踹出老远,转过头,气哼哼地道,“不穿!”   “我看到她出去了。”   崔望抬手将那绣了一对儿珍珠的浅粉皂靴摄来,丢她脚下,固执道,“穿。”   郑菀转头,干脆不下地了:   “不穿。”   气歇下去,又提上来,指着他鼻子:   “你怎么可以随便进一个女孩子的闺房……”   崔望将脚下一物踢过来,郑菀这才发觉,他雪色的袍摆边,匍匐着一道阴影,魂识探去,倒像是个人。   形容猥琐,气息似有若无,像是受了重伤。   “他、他……怎么进来的?”   郑菀第一时间想到了二师姐,心顿时一凉。   崔望似是看出她的心思,摇头道:   “这阵法防君子,不防小人。”   “那我二师姐去了何处?”   崔望不答,只道:   “住这儿不安全,跟我走。”   他低头,青玉般的十指捡起地上的皂靴,虚虚托在手上,见郑菀不动,使了点力,迫她坐于塌边,一掀袍摆,微微屈身,捉起她赤裸的双足,套上袜子,塞入皂靴。   雪色丝袍迤地,像蓬外的月光轻轻洒落。   郑菀垂目看着他墨色的发顶,只觉得脚踝处被他触碰的肌肤,蹿起一蓬蓬的火星,酥麻滚烫。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脚,牵起他手:   “走罢。”   麒麟她不跟他抢,其他的,分一杯羹……不算过分吧?   郑菀想着,见崔望看过来,笑得像偷了腥的奶猫儿,甜美极了。 第70章 过生辰   月辉清清冷冷,铺满眼前的路,暗夜里,一座又一座的尖顶帐篷此起彼伏,郑菀抬头看了眼前方的崔望。   他腿长,步子迈得格外大,宽大的袍摆被风吹得扬起,浅浅滑过路边的灌木丛。   她停住了脚步。   崔望却还在往前走,似乎没有察觉后面跟丢了一个人。   郑菀气不过,快走两步一脚便踩了上去,嘴里还“啊呀”了一声。   雪色的袍子被踩出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崔望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一双眼黑黢黢的。   他不说话,郑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天太黑了,我没看见。”   崔望又转过身去,便在这时,郑菀又“啊呀”了一声,右脚随即踩上了去,还碾了碾。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仿似一只闯了祸的麋鹿,讷讷地搅起手指: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洁净如雪的袍子上,布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印子。   崔望垂目看了一眼,并不知道她脑子里在转什么东西,蹙眉施了个除尘诀,又转过身去。   郑菀看他又要一言不发地往前赶,简直要被这闷葫芦气死。   一出帐篷便忙不迭放开她,走得这么急,好像她身上爬满了能传染的虱子,避之唯恐不及——   她气得随手摸了个东西扔过去,小东西带着呼啸的风,“呼呼”往崔望后脑勺去,还没砸到人,便碎成了齑粉。   “郑菀。”   崔望这回转了过来,“你闹什么脾气?”   郑菀被他冷冰冰略带不耐的眼神一瞪,立时便委屈了起来:   “谁叫你走那么快不理人?”   “我脚疼。”   她站着不动,崔望下意识往下看去,淡淡风过,鹅黄裙裾掠起一角,露出一截浅粉的鞋头,好似裙裾下绽开了小小的花苞。   “修士便是走上万里路,也不会疼。”   他收回视线。   郑菀:……   这死木头。   她就是不动,伸出手:   “你抱我。”   郑菀天生脑后有反骨,礼义廉耻还比不上让自己快活重要,崔望越冷淡,她便越想折腾他,当然——   她知道这些许折腾,还惹恼不了他。   男人总会对与自己有过亲密的女子,在许多小节上宽容,而这一点,也被嗅觉敏锐的郑菀察觉。   “你抱我。”   万家灯火已灭,此时只有月光浅淡,美人如玉,崔望看着她,喉中发出深沉的一声叹,终于走过来,俯身将她一把抱起。   郑菀娴熟地将头枕到他的肩膀,两只小脚丫在他雪白的袍子里穿来荡去,得意非凡。   “崔望,你对我真好。”   她笑嘻嘻地道。   “唔。”   “咱们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崔望并不作声。   郑菀不以为意,只道,“是好朋友就要分享秘密,对不对?其实……我刚才那么生气,是因为之前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梦?”   他终于愿意搭腔。   “我梦见你抱别的人了。”   郑菀气鼓鼓地道,“你还、还英雄救美!”   “……”   崔望又不搭理她了。   “崔望!”   “恩。”   “你觉得,我漂亮,还是第一美人漂亮?”   “第一美人?”崔望声音疑惑。   “就是太白门那个天羽流光衣啊。”   说起天羽流光衣,他才“哦”了一声:   “背后不道人长短。”   “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郑菀在他怀里一阵乱动,最后在崔望紧紧地桎梏中,委委屈屈地道,“我梦见你救她了,她还缠上你了……”   她声音很弱,很软,仿佛还藏了一点害怕。   “崔望,我在玄苍界,可只有你了,阿耶阿娘……”她顿了顿,“可那第一美人,还有很多很多人可以依靠,你莫搭理她,好不好?”   崔望并不说话,他将她往怀里抱了抱。   郑菀趁势将头搁在他肩骨那儿,心想这人当真是软硬不吃,她是一点儿都不想那千霜真君再像梦里一般如痴如狂地爱上崔望的。   她嫉妒。   这个千霜太像凡人界的她了,美貌、地位、财富,样样都有——与千霜比起来,她就是个贫瘠的乞丐。   “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   她像小和尚念经,可崔望却不似之前一般纵容她。   “当救则救。”   他淡淡道,“无论是谁。”   “自有旁人来救!”   “若没有呢?”   郑菀失语了。   她说不出不救的话,那就太坏了。   可崔望当真一点儿不肯让步,连口头都不肯顺着她,她又觉得不大高兴。但转念一想,要是七宝阁那店小二突然不殷勤了,她也会有些失落的。   一片无声里,崔望已经抱着郑菀到了一顶帐篷前,这帐篷明显与别的不太一样,更大更豪华,门前垂着墨色重帘,他想将她往地上放下:   “到了。”   郑菀倏地抱紧他脖子:   “不放。”   美人唇脂黯淡,泪花点点,拗着头看上去似是受了不少委屈,两人视线相撞,崔望张口欲言,斜刺里便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   “小师弟?”   郑菀转过头去,这才发现树下倚着一个人,李司意左手一坛酒,右手一把折扇扇得欢,视线还在她和崔望之间晃来晃去。   上回一别,还是在摊市。   她还和那书远……   思及此,郑菀脸皮到底没厚到家,俏脸生绯,拍着崔望要下来。   “师兄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谁知崔望竟将她脑袋重新按回他的胸膛。   “找你喝酒。”   李司意将酒坛子一抛,在崔望接了收回储物囊后,才摆摆手,“如此,师兄便不打扰小师弟了。”   他摇摇晃晃欲走,才走出三步,突然又回头,朝闷在崔望怀里的郑菀眨眨眼:   “三日后,便是小师弟生辰。”   ……生辰?   郑菀福至心灵地想到,那小麒麟在梦里便是在崔望生辰那日降生,大约是老天爷太过疼爱这亲儿子了,给他送只小麒麟庆生。   麒麟出世,地动山摇,这才有了英雄救美、美人倾心的故事,她得想办法搅混了,比如,让那李司意去救?   不论如何,她那日必是要想办法跟着崔望的。   李司意倒是送来了个好消息。   郑菀笑盈盈地望着李司意离去的方向,眸光晶亮,憧憬满腹,落入崔望眼里,便像是她看上了他那惯会讨人欢心的师兄。   他将郑菀抱得更紧了些,进了帐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将她丢到了榻上。   “崔望!”   郑菀恼了,“疼。”   帐篷内一张长榻,榻上垫着千年雪绒皮,触感极绵极软,她整个儿都陷了进去,哪里会疼。   崔望看她又在骗人,冷冷道:   “我师兄红颜知己无数,最是风流。”   郑菀点头:   “哦。”   “……”   崔望忽而忆起了摊市那日所见,师兄素来能言善辩,讨人欢心,那日两人有说有笑……   “我师兄情长时不足一月,情短时不过半日。”   “……哦,甚好。”   郑菀歆羡地想,她以后也要做个这样洒脱之人。   “我师兄欢喜安静温柔的。”   “哦。”   “……哦?”   郑菀终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睁大眼睛,“崔望,你胡说什么呢?我再是荤素不忌,也不能同时跟师兄弟两个搅和啊。”   这在凡人界,可是挑拨兄弟阋墙,要戳脊梁骨的。   当然,她不怎么在乎。   不过,这不能叫崔望知道。   “所以,倘若可以,你便会了?”   “崔望,你胡搅蛮缠!”   郑菀抬手便拿榻上的枕头扔他,崔望不动,让她扔了个正着。   他泠泠站那,满身肃然,一双点漆重眸,没甚表情地看着她。   郑菀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毕竟——她确实想过,若将来能学翠微峰几个女峰主一般,养几个面首在身边伺候,必是极快活的。   “郑菀!”   崔望面色如铁。   ……这崔望简直要钻进她脑子里了。   郑菀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却不显,红着眼眶,继续拿手边的东西乒乒乓乓扔他:   “崔望,你混账!莫说我与你师兄不过两面之缘,你师兄未看上我,我也未看上他,便说你我非亲非故,你又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   “唔唔唔——”   郑菀的喋喋不休,被堵住了。   她蓦地瞪大眼睛,只见一张如玉的脸近在咫尺,他睫如鸦翅,乌沉沉一片压下来,一眨,便撩她一下,再一眨,那双藏了千山万雪的冰凉眼眸便睇了上来。   可那冰凉此时也化作了侬丽,有火焰暗生,葳蕤旖旎地从那冰雕雪铸的眉眼里蔓延开来,成了勾魂夺魄的一团火。   崔望压着她,眸含暗锋:   “郑菀,蛊是你下的,我自然有资格。”   “莫来与我说委屈。”   他道,“解蛊前,不许你朝三暮四,与旁人勾连。”   至于以后如何,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郑菀泪珠儿滚了下来:   “哪个与旁人勾连了?崔望,你又想用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我,瞧瞧你自己,左一个明玉,右一个第一美人,我不过让你离她们远些,你应了么?”   她哭得花枝乱颤,泪眼涟涟,因哭得用力,乳便一颤颤的,此时薄衫相贴,一番推搡之下,衣襟早便开了,崔望垂目,能见压出的绵软的一线儿,他撑着手想起来,谁知郑菀见机得快,抱住他脖子。   “放手。”   她摇头:   “不放。”   口称不放,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甚至趁崔望不注意,解了他衣襟,宽衽落了半片下来,一身素白中衣大敞,露出玉白而劲瘦的胸膛。   郑菀看着他腹下,惊呼了一声:   “它起来了。”   崔望喉头动了动,一张薄透精致的脸如暖玉飞霞,斥道:   “你羞也不羞?”   郑菀也他一眼,眸中波光流转,媚意逼人:   “不羞,你捏我、蹭我时都不羞,我为何要羞?”   她声若娇莺婉转啼,崔望看了一眼,伸手欲系襟带,却被她轻轻伸手一拨,便拦住了,她俯下身,又“呀”了一声:   “崔望,这……这怎么还……”   崔望,崔望他转过了头。   便在郑菀再一次想开口时,崔望将她一把拽了过来,在她重重地跌到他身上时,他利落地翻了个身,没头没脑地吻了下来。   郑菀咕哝了一句,只觉这冰冷削薄的唇贴着她,动作并不如何热烈。   可两人挨蹭着的,却戳得她娇嫩的皮肤生疼。   他良久与她亲吻,呼吸交错,冰冷的十指迫她将下颔仰得高些,好让他更方便更自如地采撷她的唇瓣。   他亲得热烈而克制,冰冷又缠绵,咬着她吮吻时,动作甚至有些激烈。   郑菀被咬得疼,泪汪汪地睁开眼睛,却见崔望已经离开了自己。   崔望手肘撑在榻上,与她间隔了虚虚一拳,冷隽的眉目似染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瑰色,他手掌落在她的发顶一下下摩挲,眸光若有所思——   那目似乎要看透她。   郑菀连忙垂目,收敛起蓬勃的野心。   “作甚这般看我。”   “看你所求为何。”   “那你先挪一挪,戳得疼。”   “……哦。”   崔望默默地往后挪了挪。   郑菀这才高兴了,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让榻边的灯落入眼里,使自己眼波更盈盈些,这个角度,她练过许多次。   “我以后离你师兄远些。”   这话似是取悦了他,崔望颔首,淡淡地“唔”了一声。   “三日后的生辰,我想陪你过,好不好?”   郑菀道。   “我从不过生辰。”   郑菀察觉崔望想走,眼明手快地一把扯住他半片衣衽,细瘦伶仃的手腕拉住他不放,嘟嘟囔囔,语气哀怜:   “可我欢喜过生辰,不论是给自己过,还是陪别人过。”   “崔望,你应了我嘛,大、大不了,”郑菀道,“我不与旁人勾缠,那你便让我陪你过生辰。”   崔望沉默良久:   “好。”   郑菀高兴地一下子便跳到了他身上,她亲亲他的脸颊,亲亲他的嘴唇,绵软鼓鼓囊囊地抵着他,笑眯眯道:   “崔望,你真好。”   他不好。   崔望想,等解了蛊……   至于解了蛊之后做什么,他突然间想不出来。只觉得,总要比这翻来覆去、折腾得人寝食难安的情境要好得多。 第71章 没出息   郑菀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她睡不着,便转过身,泠泠的月光透过重帘照进来,笼罩住长榻旁盘膝而坐的一道身影。崔望正襟危坐,雪色长袍如丝泄落。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被月色勾勒得冷峻凉寂的影子,他如山的眉峰与丰挺的鼻梁下,是深陷的眼窝,如刀锋刻过,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一大片阴影。   “怎么了?”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睁开来,映了一点月色和琉璃灯影,亮得晃人眼。   “睡不着。”   郑菀枕着手,一张精致纤白的小脸笑眯眯地,“崔望,我们提前过初一好不好?”   她提议。   年轻女子躺在长榻,素白中衣在榻上绽开了一朵花儿,被秋香色软被裹得玲珑,媚眼如丝,妖妖娆娆——   崔望却移开了眼睛。   “不好。”   他道。   “为什么?”   郑菀奇了。   册子上最爱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必是要干柴烈火烧不尽的,可这崔望,自她安顿下来,便径自跑一边打坐去了,既不看她,也无声响,好似这帐篷内有他没他都一样。   崔望阖目不语。   郑菀却不甘心,非要要到答案不可。   她掀开软被,塔拉着丝缎鞋慢悠悠走到崔望跟前,蹲了下来,目光与他平视,“是我不好看?”   她看崔望双目微阖,便用指尖去触他眼皮,冰冰凉的,睫毛戳得她有点痒,顿时便咯咯咯笑了起来。   “还是你不行?”   她双手支着腮,神情一派天真烂漫,仿佛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崔望蓦地睁开眼睛,长睫下眸沉若水,可这水里好似有涟漪四起,郑菀被这一眼唬得往后退了退,却见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喂!”   郑菀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无视过。   “不行。”   “为什么?”   “等初一。”   “……”   “为何一定要初一?”   “等初一。”   算了,这块愚木疙瘩。   郑菀不跟他叫这个劲儿,气哼哼地跑到一边的长几上将朱砂符笔之类的取出,一边练仉魂诀一边画符,周而复始,渐渐的,倒也沉入了进去。   崔望睁开了眼睛。   老祖宗在脑子里叫嚣:   “死脑筋,连送上门来的艳福都不会享!要换了老祖宗我……”   崔望充耳不闻,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这帐篷不算大,可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月色将一切打得透亮,连女子提笔作符的样子都清晰可见。   老祖宗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人,老祖宗我是永远想不明白的,老爱这么折腾自己,原则,原则哪有快活重要?”   “既诺,必践。”   “呸!我看你是怕一步退、步步退,被人哄得找不着北吧?既然你都退了一步,答应帮她练这个功,再多退几步能死啊?”   “算了算了,老头子一把年纪,不来操心你这破事儿了。”   崔望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   郑菀趁天还未亮,叫醒了崔望,这一晚,她成功画了三张冰心符,都是上好的品相。   “我要回去了,辰时要与队员集合,我们的关系……还是别让太多人知道了。”   崔望没作声。   “你也知道,这营地爱慕你的女修海了去了,那些人疯起来是真疯,我一小修士人小力弱,抗不住,还是瞒着为好。”   崔望冷冷道: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   “……”   这人翻脸无情居然比她还快,郑菀顿时有点不高兴了,不过为生辰那日能跟着,还是压着性子哄了一句:   “自然是好朋友的关系。”   可崔望还绷着脸。   “崔望……”   郑菀扯了扯他袖子,见他不为所动,又踮起脚在他唇间碰了碰,满意地看他脸色缓了些,又将双手挂他脖子上,没正行似的亲了亲,又亲了亲,“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一会还要去做任务呢,你亲亲我,我再走。”   她娇娇软软地撒娇。   红艳艳的嘴唇,像饱满的红石榴。   崔望喉咙动了动,人直挺挺地沾着。   “崔望!”   在一叠娇软的催促声里,崔望低下了头,生硬地带了点不自在地碰了下她的唇,那吻短暂地如蜻蜓点水,什么都还没感觉到,便消逝了。   郑菀却仿佛心满意足了,笑眯眯地将头枕在他怀里腻了一会,抬头:   “我走啦。”   崔望站在原地,看着她腰肢款摆地出了帐篷,指腹擦过唇角,突然一哂:   “当真是虫迷心窍了。”   明玉在篷内打坐之时,突觉蓬外有物掠过,魂识环绕一周,却什么都没发现,只得带着疑惑收回,收回前,往百丈开外的帐篷去了一眼。   无风亦无浪。   她重新吐纳打坐起来。   ——————   郑菀蹑手蹑脚地回了帐篷,二师姐的床褥还空着,之前匍匐在她榻角的男修已经被崔望处理了,她盥洗完,对着镜子妆梳到一半,才看见二师姐踏着晨露掀帘进来。   “二师姐,你去哪儿了?”   郑菀想起崔望当时有些奇特的表情。   二师姐素来温柔宽和的表情顿时有些讷讷:   “师姐之前接了个竹牌,机会难得……”   哦,采补去了。   郑菀福至心灵,只是没想到这行事柔婉大方的二师姐也会……采补别人。   二师姐整了整脸色,将一个竹笼屉放到桌上:   “我去食舍买了早餐,小师妹来吃。”   她径自去后方盥洗,不一会便换了一身黄裳出来,十二派门人除非极个别例子,比如千霜真君,大多数门人都会选择在门派集结中穿上弟子服,以示区别。   二师姐坐在郑菀桌边,等她吃完收了笼屉,才道:   “小师妹以后便会习惯了。我玉清门人在这等门派活动时,通常都不会宿在自己房中,不过师父嘱咐过我,你功法特殊,倒不必破身这般早。”   郑菀红了脸:   “二师姐——”   “——好好好,二师姐不说了,这些事儿,”她面色复杂,“他要快活,我要修为,不过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   “修道者以修为为尊,我玉清门开山门主有十二侍夫,谁人敢多说一句?小师妹,莫要因此自鄙才是。”   郑菀觑了她一眼,二师姐让她不必自鄙,可看样子……这话倒应该对她自己说去。   不过她未挑破,只点头:   “那是自然,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若养得起,自然也可。”   她点头点得那般用力,倒叫心情不大美妙的二师姐噗嗤一声笑了:   “你啊……”   还太小,不懂。   若遇一知心人,他如何会不介意过往,可既是知心,又怎会愿意采补,便对方愿意被采补,可天长日久,一颗真心又如何耗得起?   玉清门人,一旦动情,便是劫难。   “再打坐一会,便出门与他们会和去。”   会和后,一行连队长圭镜在内,一共十人,最后一位队员姗姗来迟,郑菀才发现,竟然还是个老熟人,书远。   他穿了一身北冕门道袍,绣有北斗七星阵的蓝色袍服衬得那张脸更是清秀端逸,嘴角一笑两个梨涡隐隐。   郑菀注意到昨天那个绯衣女修绷着的脸一下子放松了。   队长介绍:   “北冕门,书远。”   书远朝所有人点了点头,又和郑菀见过:   “郑真人,又见面了。”   “你认识她?”   二师姐低低地问。   郑菀朝书远点了点头:   “认识。”   只是不知,他何时进了北冕门,还成了内门弟子。   二师姐“哦”了一声:   “皮相甚好。”   并为之下了注解:惹人怜爱。   “行,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去霄竹路。”   在队长布置任务时,书远已经走到了郑菀身边,他重新与她见了礼,兴奋地告诉她:“我阿娘已经好了,带我和弟弟投了北冕门的一个老相识,如今我已是北冕门弟子。”   “恭喜。”   以己度人,郑菀很为他开心。   书远挠了挠脑袋,张了张嘴,突然道:   “以前在轩逸阁之事,可否真人替我瞒着、莫要告诉旁人?我……”   “明白。”   郑菀点头,表示明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书远咬着唇,“在你之后,我便只做个跑堂的工作了。”   郑菀惊讶了一下,这惊讶好似刺痛了书远,他一下子胀红了脸:“我原先也是好人家……罢了,不提往事。”   “对不住。”   郑菀不太有诚意地道歉。   书远也不说话,与二师姐一人站了她一边。   “……霄竹路位西余山脉之北,霄竹路往西往东,各有一条小岔路,偶尔也会有异兽下山,惊扰村庄,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一条主路、两条岔路……”   圭镜口齿清楚地将任务说完,便一拍腰间的异兽囊,但见一条……郑菀无数次在城池内见过的红色多足肉虫出现在面前,虫子慢悠悠地伸着触角走到她面前嗅了嗅。   “……”   郑菀险些惊叫起来,那些无数条蠕动的虫足,以及红扑扑肉滚滚近了还能看到皮下一层的肉虫居然伸出舌头——   “二、二师姐……”   太可怕了。   太肉麻了。   郑菀看着一起蠕动的虫足,手足酸软。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在一边安静站着的蓝袍突然挡到了她面前,也不知如何动作,那肉虫又退回去了。   圭镜冷眼看着:   “行了,上虫来,我们尽快去霄竹路。”   绯衣女修看了眼泪汪汪的郑菀:   “你怕虫?”   郑菀点头:“怕。”   “嗤,果然没出息。”   她笑了一声,一拍肉虫背就跳了上去,这个虫车……是只有虫,没有车的。所以如果要坐,整个人便是坐在那肉乎乎的背,与那薄薄的一层红皮白肉近距离接触的。   其他人也纷纷上了虫背。   郑菀惨白着脸,又“呕”了一声。   这些对玄苍界之人自然是家常便饭,可于她,便像是花坛的青虫变了色,还长成了半个大房子那么大。   “队长,要不您带队友先行,我领小师妹在后面跟着。”   二师姐提议。   一般来说,一队修士里如果有驭兽门之人,大都会选择坐他们的虫子,毕竟这虫子好养活,吃点青草便可,载人多也不费力,若要自己御剑出行,还得耗费元力。   地方远的话,元力耗损过多,到目的地直接便损失了一员战斗力。   “玉清门就是麻烦。”   猴脸修士骂了句。   便在这时,方才还看着快不行的女修竟然一踏虫子,利用轻身术法上了虫背,只是脸跟死了娘一样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手抓了样东西握在手中:   “走,走。”   绯衣女修看着她,却见那郑菀瞪大眼,看着手里肉乎乎的触角,傻了。红虫也抬起头,黑乎乎的眼珠子与她相对,嘴巴咧了一下,触角一动——   “哇。”   郑菀忙不迭丢开,哭着扑到了身后,揪着绯衣女修拼命将自己团起来往她怀里缩。   绯衣女修:   “……”   ???   “太可怕了,呜呜呜,”郑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泪眼汪汪的,整个人团在一块,连屁股都不想与红虫子挨着,“太可怕了。”   可她一边说着可怕,一边又不肯下来,只一个劲儿催促圭镜快驱虫走。   圭镜看着那哭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第一次没了脾气:不过还是个孩子。   “小红,快走。”   他驱使红虫按心意往前,虫子沿山路跑得很稳。   郑菀缩了一会,从香香软软的怀里抬头,发觉那绯衣女修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也不知从哪儿拿出来块帕子,替她揩了揩脸:   “好了没?”   她揉了揉眼睛,讪讪地道:   “好,好了。”   真丢人。   郑菀骂自己,刚想从那怀里出来,身下虫子一个颠簸,她又忍不住往里躲了躲。   “……”   算了。   还挺可爱的。   绯衣女修看着一旁快速掠过的树影:   “我道号静月。”   “我还没道号,郑菀。”   郑菀将自己从人家怀里退出。   “你这么怕,为什么不坐你二师姐的剑?”静月是没办法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人害怕一只到处可见的红虫子。   坐了就耽误事儿了,郑菀虽然蛮横,这点儿还是懂的。   她顾左右而言:   “为什么你们不怕。”   这才奇怪。   多肉麻,多可怕啊。   书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流光溢彩,倒是个……坦率又娇气的女修,跟一般女修不大一样呢。   他看着她脸上被阳光照得格外璀璨的泪珠儿,女子脸颊细嫩白皙,酡红未煺,心里竟生出一股狠劲,很想将眼前之人拖来欺负,再叫她狠狠地哭一哭。   光这么一想,热血又开始沸腾了。   一行飞鸟唧唧喳喳地飞过,一只灰扑扑的铃雀掉了下来,张着嘴落到青草地,像被一股力道掐断了脖子。   崔望在远处突然抬头,魂识暴涨,在附近搜地般搜起来,刚才他似乎感应到了一股邪气,倒像是邪修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书远:女人,你惹起了我的注意。 第72章 人间狱   “到了。”   圭镜话音方落,郑菀便已经像屁股下有针扎一般利落地下了虫。   她远远地站了,与红虫子隔着一条过道相望,红虫子似乎觉得委屈,黑乎乎的两只绿豆眼往中间一对,又死命地瞅了她几眼。   “……”   郑菀转过头去。   目之所及,是一垄垄绿油油的田地,两个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农夫正坐在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田中有几人歪着腰侍弄着绿苗——   倒像是凡间的九阳草,一切都井然有序,生机勃勃。   农夫们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司空见惯,纷纷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这和她想象的一点不一样。   郑菀本以为邪气入侵,附近应该是荒草丛生,杳无人烟,谁知竟见了这么一副悠闲的农人稼穑图。   “说起来也多亏离微真君发现及时,否则,此地早成了一片荒芜、民不聊生。”   圭镜朝远处拱了拱手,“霄竹路旁就挨着一个村,村民在这儿繁衍生活了世世代代,人不少……此次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沿着这条路将附近的异兽都清理了,以免它们下山骚扰凡人。”   郑菀觉得奇怪。   她还记得头一日来玄苍界时所见,修士与凡人泾渭分明,现在又如何会愿意为保护凡人而出力?   她心里奇怪,便也问了。   静月笑了:   “修士虽已超脱凡人,可却是自朝生暮死的凡人而来,由这一方水土所哺,能耐越大,自然责任越大,我等虽不与凡人为伍,但也不会坐视他们等死……”   ……能耐越大,责任越大。   郑菀心中震动。   她错了,她之前想的,全错了。   修士凡人确实有别,可这别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与凡间界也无甚不同——只是从前她是享受权利的一方,而今站的,却是她阿耶阿娘的位置,她觉凡仙有别,殊为不公:可这一切,不过是凡间界的另一重演化。   凡间界的庶民,不得穿绫罗披绸缎,屋舍有规,行车有度,放到玄苍界,凡人亦是此理。   而相比较而言,反倒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有所谓的大爱怜悯。   凡人界,士族精英、国之重器,都是被高墙重重耸卫,而冲杀在前的,往往是微末小民。反倒是这些修士——   郑菀下意识便想起昨日在营地所见,那些精英弟子包括崔望,尽数守在邪气最盛之处,理所当然地将后方安全些的地方留给低阶弟子。   若这是强者的怜悯……   “仙子姐姐,仙子姐姐,您能不能帮我看一看我弟弟怎么了?”   就在这时,旁边田垄那儿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褐衣的小女娃,扎了两个羊角辫,白皮大眼睛,眼珠黑乎乎的,她也不怕人,仰着头问郑菀,手里还颠颠儿地抱了个小婴儿。   小婴儿闭着眼不哭不闹,脸上布了一层黑气。   郑菀不明所以,二师姐“咦”了一声:   “邪气入体之像,竟然支撑到了现在。”   她问圭镜:   “可还能救?”   圭镜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一支竹筒,拔开塞子一倒,一只八爪蜘蛛从竹筒里爬了出来,爬到了小婴儿的额头,长长的触角往额心触去,刺破了点皮,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小女娃抱着才满月的弟弟,直挺挺地站着,她动也不敢动,心里想着村里的伯伯们都说了,这些仙人们心肠好,又神通广大,一定能救弟弟的。   她心里想着不怕不怕,可一看蜘蛛,眼泪就在框里打滚了。   郑菀从储物囊里拿出来前放进去的桂花糕:   “你吃。”   这可是阿万特地用元米给她做的桂花糕,郑菀还有点舍不得。   小女娃眼巴巴地看了会:   “丫蛋不吃。”   郑菀粗鲁地塞到了她嘴里,就在这时,小婴儿突然“啊”地一声哭了出来,嘹亮的哭声穿过田野,一个白发老翁从田垄那头赶来,先是骂了声“丫蛋”,又跟仙人们见了礼,才看向被小孙女抱在怀中的小孙子。   小孙子脸上的黑气已经全部去了,正蹬着四条腿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多谢,多谢各位仙师,老朽,老朽给你们磕头了!”   农夫们远远地也跟着跪了下来,诚心地伏地,大呼“仙人仁慈”。   阵阵声音飘来:   “李老头的儿子儿媳多能干啊,也就是山上摘了些野菜,就都没了啊!后来李老头上山去找,也只找到被丢到山沟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孙子,眼看这孙子也要没了,仙人们仁慈……”   “仙女姐姐,”丫蛋仰着脸,嘴里还在咽着桂花糕,“伯伯们都说,我阿耶阿娘都被山上的怪兽吃了,回不来了,是真的么?”   “……”   风一阵阵吹,叶落无声。   丫蛋眼里的光一下子熄了,她好像懂了,却又好像不是太懂,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却还记得跟着她爷爷一同给仙人们磕头。   “仙子姐姐,”她走前,“蹭蹭蹭”走到郑菀面前,小心地摊开掌心,脏兮兮的小手里躺了一个干瘪的红沁果,“这个给你。”   郑菀没动。   这种红沁果,一枚下阶元石可以买上一箩筐,可对这些凡人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她藏了这许久,都干了。   郑菀俯身,取了这颗果子,又往她掌心放了一块桂花糕,温柔地笑:   “去吧。”   祖孙三人颤颤巍巍地走在田埂上,二师姐叹了口气:   “凡人性命,弱如蝼蚁,风吹雨打便凋了。”   郑菀却对这次的任务,第一次有了实感。   推己及人,若她阿耶阿娘遇上无解的困境,她希望,总有人能路过看到,帮上一把。   其他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很快便从迟滞的气氛中醒转过来。   圭镜拍了拍掌,继续之前的话题。   他指着脚下所踩的一条道,宽阔可供三两车马并驾齐驱:   “这是霄竹路主道。”   又指着旁边另外两条茬出去的窄道,“那两条是岔道,我们兵分三路,同时进行,等晚间换防之人过来再走。”   “三路?”   猴脸男修怪叫了一声,“老大,我不想跟玉清门的在一块。”   原则上来说,外围不可能出现特别厉害的异兽,毕竟这是正盟特意留出训练低阶弟子的试炼场,可谁知道会不会有遗漏?人人都惜命,队友自然是越厉害越好,若分到个玉清门女修,修为高的那个还好,修为低的还得分出心力去保护,再是貌美如花,也要有命去享。   反正猴脸是不愿意分到的。   “我师妹跟我。”   二师姐将郑菀挡在了身后。   圭镜瞥过来一眼,直接道:   “不必争,猴子,郑菀跟我,再来一人,一起清主路这边。东边那条岔路由静月带队,绿意去那儿,再点一个;西岔路,就由剩下四人清。”   一个队伍里,能担任队长的,不是战力强悍,便是经验丰富、压得住场,圭镜这么分配,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和静月的战力难分伯仲,必然是一人带一队。   主路宽阔,四到五位修士最适宜,如今他将整支队伍中最弱的郑菀收入自己队,再加上两人,相当于把整支队伍的负担抗下大半;静月战力强悍,三人清一条东岔路不难;而另外一条岔路有四人——   无视猴脸修士的叫嚣把他分入自己组,便是为了压一压他,显示队长的权威。   猴子再是不愿,还是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   “队长,我与你一组。”   书远走到圭镜面前。   “北冕门擅阵,也可。”   静月领着二师姐再点了一人,和其他修士略一颔首便径直去了东岔路,另外四人对着圭镜一拱手也走了。   倒是郑菀发现,二师姐在离开前,与队长接触的那一眼……相当之玄妙,说不出来,只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黏糊了些。   “行了,你们都跟我来。”   圭镜一拍腰间的异兽囊,但见一只褐色小鼠落地,手掌大小,仅用两只后爪直立行走,两只前爪在胸前立在胸前,扭着屁股走了几步,回头“啾啾”了两声。   圭镜下意识看向郑菀,生怕这女修又哭鼻子——   女子不都怕老鼠么?   谁知这女修竟双眼晶晶亮地看着:“队长,这是灵褐鼠吧?”   终于不是只在图鉴上见了,这灵褐鼠要自小驯养才行,百兽谱上说,其嗅觉比犬类更敏,在一里开外就能嗅到异兽动静。   ——驭兽门当真是个神奇的门派。   “是。”   圭镜忍不住又瞥了这女修一眼,当真是个怪人,不怕老鼠怕虫子。   书远在郑菀身后安安静静地跟着,并不多话。   反倒是猴脸修士嗤了一声:   “少见多怪。”   郑菀不跟他一般见识,四人使起轻身术法,沿着霄竹路往上,远远缀在灵褐鼠后,对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   圭镜原以为不要一炷香时间,这女修便会受不住慢下来,毕竟修为才守中境前期,还是玉清门,元力储存量之稀薄可想而知,可谁知——   她竟一路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了下来。   殊不知郑菀是天品元根,又有先天道种加持,她对元力的感知与亲和力比一般修士高出不知多少,她从天地之间补充元力的速度也非寻常可比。   加上这轻身术为《莫虚经》自带,《莫虚经》到底是仙经要卷,自带的轻身术法,非同寻常,比之其他修士使出的普通轻身术不知强上多少,使出时有轻盈缥缈之效,如雾似幻,损耗极小——   这种种缘由加成之下,即便郑菀这“冰隐术”堪堪入门,依然能稳稳跟上队伍中境界比她高出许多的其他修士。   猴脸修士觑了她一眼又一眼,就在快把郑菀看毛的时候,圭镜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停。”   他道。   “前面有动静。”   灵褐鼠“啾啾”了两声,点点小脑袋,左前爪指了指东南方。   “隐息,随我来。”   圭镜手一摆,四人元息一下子似有若无——这是每一位修士出门历练时的必备法诀,虽不及隐身符之效用,瞒不住修士,却可以糊弄一下兽类。   每个门派经义堂都会有授,郑菀自然也会。   四人将轻身术使到极致,郑菀发觉,圭镜在短短时间内,又召出了一双翅蛇、一金环虎,都是二阶元兽,一阴毒、一勇猛,加上那只灵褐鼠,一人几可算一队了。   “这等元兽耗费极大,队长支撑不了太久,得速战速决。”   书远低低道。   说话间,灵褐鼠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再不往前,催它,它干脆一个纵跳,直接躲到了圭镜身后,再不肯出来了。   前方茂密的灌木丛,窸窸窣窣的动静越发大,不一会,一只深褐色生了两只巨大蒲耳的巨兽踏出灌木丛,它身长约五六丈,“嗷”地对天叫了一声,圆柱般的四肢一踏地,便“轰轰轰”朝四人过来。   其势如山崩,似乎要将几人踏成肉泥。   “三阶猛犸兽!散开!”   圭镜喝了一声,一个跳跃,直接骑上金环虎,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金丝大环刀,斩了上去,谁知猛犸兽皮粗肉厚,一刀下去,只给其粗皮留下一道白色的浅印,奔势只稍减了减。   双翅蛇趁机一口咬了下去,正中方才的刀口,尖利的牙齿抠了进去,猛犸兽吃痛,长尾一摆,双翅蛇还未来得及注入毒液,便已被它狠狠抽了开来。   这攻击将猛犸兽激怒,使其攻势越发猛烈起来。   猴脸修士为玉成境初期修士,他也未怯懦,在圭镜与猛犸兽战成一团的时候,抽冷子上去放了团火,手中执了火棍,在猛犸兽身上留下了一团焦黑的印子。   书远不知何时进阶了玉成境,手中握了一把阵旗,脚踏七星,一步落则一棋落,不一会儿,竟连下十二旗——   “愣着干什么,还不躲开?”   猴脸修士斥了一声。   柿子挑软的捏,这三阶猛犸兽明显已经具备初步灵智,也不管其他人,直直地往郑菀冲来。   郑菀第一次直面这般可怕的异兽,尤其它眼泛红光,牙齿缝里还残留着腥红的血丝——   她拼命压下快蹿到喉咙口的恐慌,回忆起百兽谱里对猛犸兽的描述:三阶猛犸兽,类玉成境大圆满修士,皮若盔甲,水火不侵,多以獠牙、锯齿、长尾为武器,撕咬、冲撞,为百蛮之兽,普通攻击无效。   冰隐术一动,她险之又险地躲开了猛犸兽的第一次扑咬,才舒了一口气,魂识内一条长尾便当空打来,呼啸之声几乎破空——   若打实了,恐怕会直接拦腰断成两截。   “他奶奶的熊,连躲都不会躲!”   当真无用!   猴脸修士忍不住骂出了声,不过还是提着火棍过来支援,圭镜更是指挥金环蛇扑将过来,意图替郑菀缓解下——   可谁都不及书远快,他倏地连闪,竟赶在另外两人之前,直接闪到郑菀面前,打算以血肉之躯替她当下一鞭——   可便在这时,攻势猛烈的猛犸兽突地慢了下来。   天地之间,好似生出一道清冷的幽光,幽光所经之处,出现了朵朵冰莲,这冰莲落到猛犸兽身上——   它腥红的灯笼似的眼睛出现了一丝迷惘,身上布满薄薄的一层冰晶!   “快些布阵!”郑菀道,“我支撑不了多久!”   她话音方落,便见书远已经又连下十六旗,手势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四周光芒大作,一道六芒星凌空而落,将猛犸兽罩入:   “落星阵,成!”   圭镜到底是队长,即使心中诧异,却已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提刀指挥着元兽再一次砍去,与此同时,双翅蛇也成功将毒液注入猛犸兽中。   猛犸兽晃了晃,如山一般的身躯落到地上,砸出了一道深坑。   猴脸修士还未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了?”   “好了。”   圭镜没好气地道,他收起一虎一蛇,揩了揩额间汗,落到郑菀身上的眼神便有些奇异,“你这是……”   “幻术。”   郑菀道,“我可从旁策应。”   “好好好!”   修士以实力说话,虽说应对还有些笨拙稚嫩,看得出平时的斗法经验不足,不过仅从刚才郑菀亮出的一手幻术,便可知她并不如表面无用,不,甚至可以说……   圭镜想起玉清门弟子历来爱挂在嘴上的牛皮:   “郑真人修的,可是……《莫虚经》?”   “正是。”   “《莫虚经》?”   猴脸修士也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他声音都变了,“你修习的是《莫虚经》?玉清门人不是无人修习成功?”   “你不会是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被玉清门紫岫道君收入山门的先天道种……吧?”   “正是。”   “绝了。”猴子脸一下子变成了猴屁股,他骂人厉害,认怂也厉害,“失敬失敬,我刚才说的,你就当是个屁,放了吧!”   “……”   放不了。   圭镜拍他脑袋一记:   “猴子,你去收拾,这猛犸兽回头拿去卖了,分一分,也能拿不少元石。”   其实流落到外围的异兽,大都是二阶,这等三阶的还是少数,按人头分,四个人也能分到不少。   “你的幻术很有用,”在猴子屁颠屁颠地去收拾战利品时,圭镜对郑菀道,“书远的阵法和你的幻术相配合,一起为我和猴子牵制异兽……”   不过这半日,遇到的三阶异兽就这一只,后来遇到的,大都是一阶异兽,二阶也才两只,不费什么功夫就收拾了——   尤其郑菀的幻术,作用在异兽的神魂之上,配合书远的阵法,圭镜和猴子对付元兽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到傍晚,便将霄竹路主路附近的元兽清理一空。   “走,回去与他们会合。”   郑菀应了一声,她其实精神已经极度疲累,再是厉害,也不过是守中境初期,加上又是第一次出任务,遇上奇奇怪怪的异兽不少——   若非心里拗着一股劲儿,早倒下了。   此时也不嫌队长的红虫子肉麻了,就这么坐在虫子上调息,一行人才到刚才的落脚点,前方便传来一声“啪”,一簇七彩的焰火升空,极其显眼。   “糟了!”   圭镜魂识往前一探,“那是村里!”   “异兽闯进村里了!”   红虫子唰的跑得飞快,郑菀讶异:   “不是说封锁了么?”   “主路肯定没问题,”圭镜不知情况,只能拼命催座下的红虫子往村子方向赶,“其他路……”   书远坐在红虫后方,隐于阴影下的神情藏了一丝鬼魅,半怜悯半叹息:   “当真是……弱啊。”   才行未久,村子已近在眼前。   郑菀怔怔地看着,魂识所见,一片……   人间炼狱。   丫蛋呢?   她第一个想到那个扎了两个羊角辫,还给了她一颗红沁果的小娃娃。   从村口一路往里的路,倒了一地的尸体,没有一具完整的,他们俱都残破不堪,仿佛被某种野兽已唇齿撕成碎片,残肢四散,流出的鲜血将地下的泥土生生浸成了一片红海。   一颗白乎乎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了脚下,削瘦的一张脸,布满了愁苦的风霜,此时瞪圆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   “这不是那白发老翁?”   猴脸修士道。   郑菀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扶着路边的树,干“呕”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旺仔:掉线的一天。   —— 第73章 幸存者   残阳如血,天空中食腐鸟成群结队乌泱泱飞过,在附近徘徊,郑菀仿佛能听见鸟儿凄厉的尖啼。   “擦擦。”   书远递来一方素帕。   郑菀接过:   “谢了。”   刚才扶在树上的十指沾了血渍,她一根一根地擦,随着最后一点血渍擦去,方才的失态仿佛一并也擦去了。   她看了眼地面,黄褐色的泥土路上,蜿蜒出一道道血色的液体,地上白发老翁凸愣愣的眼珠直视着天空,不知为何,这一幕突然与她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境重叠。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那个梦了。   梦里,她的阿耶也是这么身首异处地躺在一片荒凉的土坡,野草蔓蔓,无人收尸,他在临死前,还在向上苍质询——   郑菀闭了闭眼睛。   “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书远负手看向远处。   “到底发生了何事?”   就在这时,静月一行三人自后方赶到,他们行色匆匆,浑身狼狈,到这儿的时候大都大汗淋漓,显然是使劲浑身解数过来的。   静月话才问完,便看到了一地被异兽啃过的残肢断臂,粗粗看去,光肉眼可见便有二三十数,有一人似乎还是晨间看到的熟面孔。   她面如锅底:“畜生。”   二师姐柔婉的笑也在了脸上,喃喃道:   “异兽……进村了。”   “哪个王八犊子放进来的?另一组人呢?”   “信号是他们放的,我们到了这,还没发现人,估计中间出现了什么变数。”   圭镜面色凝重,魂识往外放去,继而一拍元兽囊,将灵褐鼠、双翅蛇和金环虎放出,精壮的身子一跃跳到虎上,回头,“正好你们来了,一起去探一探。”   “丫蛋。”   郑菀突然插话,“我想先去看一看……她还在不在。”   “……”   众人沉默了。   夕阳最后一丝的光落入地平线,天地之间黯淡无光。   “好。”   圭镜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他一拍金环虎,“我开路,你们跟上。”   话还未落,静月已化作一道流光,其他人纷纷缀在他们二人身后,一同往村子里去。   郑菀也使起冰隐术,丝毫不弱地跟了上去。   整个村落远远看去,如同一座空寂的死城,绕过村口的两棵槐树往里,一路横七竖八地倒着无数具尸体,他们大都残破不堪,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恐惧与惶然。   有的被拦腰咬断,一截还在路上,一截被甩到了石槛。有的缺了个半个脑袋,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半,甚至还有个孕妇,高高隆起的肚子,只剩了狰狞可怖的一半——   “他奶奶的熊,这帮畜生。”   猴脸修士骂了一声。   郑菀熟视无睹地掠了过去,鼻子被浓浓的铁锈味包围,魂识放出,一间屋一间屋地搜过去,没有人。   确切的说,没有一个活口。   “要让老子找到——”   “别废话。”   圭镜打断他,“静声。”   人人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玉成境大圆满修士魂识完全展开,可达百丈,可这百丈之内,竟丝毫不见异兽的影子。   这只存在两种可能,要么,那屠村的异兽已经离开。要么,它们还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等等——”   就在人人的警惕心提到最高时,圭镜突然抬手,阻止众人前行。   灵褐鼠早从后爪行走变成了四蹄奔腾,油光水滑的小身子一缩一动,突然往旁边一道狭窄的黑色巷弄里钻。   夜彻底地黯淡下来,只余头顶的月光在幽幽地照耀。   “那儿有情况。”   圭镜才想说我先去探一探,却见一左一右电射出一黄一红两道身影,一人其势如火,一人其势似雾,左边的是静月,右边的,竟然是……   郑菀。   这个玉清门女修今日已经连连带给他许多重惊讶了。   而紧接着,一道蓝色身影也掠过了他——   是书远。   书远跟在郑菀身后踏进了巷弄。   巷弄很窄,壮实些的根本进不来,高高的两面墙对立,月色照不进这黑暗的一隅,只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郑菀往身上贴了个金刚符和冰盾符,跟在静月身后往里去,去不到十丈时,猛地停住了脚步,瞳孔微缩:   “丫蛋?”   只见前方璧角处,蜷缩了一团影子,影子小小的,极安静,两条羊角辫乱七八糟地散着,在墙上留下黑乎乎的虚影,似蛰伏于暗处可怖的凶兽。   “丫蛋?”   她声音压得低,似是怕惊扰了那个影子。   静月俯下身,将那影子翻了过来。   一张圆圆的犹自带着婴儿肥的脸蛋露了出来,奶白的脸上沾满了灰,一道血印子正好从眉心划过下颔——   是丫蛋。   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似是因害怕,四肢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   没救了。   静月开了个头,却见地上那双紧闭的眼睛颤颤巍巍地睁了开来,灰蒙蒙的眸子落到一旁的郑菀身上,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采:仙女姐姐……   可很快,那眼中的神采又消失了。   丫蛋什么也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   雪团似的孩子缩在墙根,好似那才是她最牢固的庇护之所,左手软软地耷拉下来,滚出了一块被保护得很好的桂花糕。   桂花糕还完整,她没舍得吃。   “没了。”   静月探了探她的鼻息,“走了。”   丫蛋死了。   郑菀捡起桂花糕,捏在手中,掌心的粘腻让她厌恶,可心底那一阵闷过一阵的焦灼,却更叫她难捱。   书远眼神奇异地看着她,原以为这娇滴滴的女修又要哭上一场,谁知她竟是一点泪都不肯落了。   其他人也跟了过来,看到此景,圭镜叹了口气:   “回头找天罗宗的和尚来超度超度,走了。”   “等等——”   郑菀俯身将丫蛋抱了起来,她身体还温热,小小一团缩在她怀里。   圭镜皱眉:   “你这是作甚?”   郑菀也不知道,冥冥之那种那股直觉是什么,可丫蛋最后那一眼,分明是试图在告诉她什么东西,她俯身下去,沿着墙角摸了摸。   “走了——”   圭镜突然道,“有东西过来了。”   便在这时,黑乎乎的巷弄里,南北两个出口密密麻麻地冒出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蓝幽幽的,似一盏盏拳头大小的灯盏。   此情此景,郑菀觉得莫名熟悉。   “化影狼!”   猴脸修士叫了一声,“这这这……有多少只?老大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是了,在须臾之地,崔望一人力战的便是这化影狼,化影狼大都守中境修为,可从这密密麻麻的眼睛看来,此次围猎他们的,约莫有数百只。   而且堵住两个路口,连左右高墙上都现出化影狼的影子……这是瓮中捉鳖啊。   “孬种。”   静月骂了他一声,她全身现出防备的姿态,“估计这就是屠村的元凶了,有组织地围猎,里面肯定有头狼,队长,你说该怎么办?”   头狼的修为,大都能达到玉成境。   蚁多咬死象,何况化影狼是出名的死战不退。   “只能想办法从一个方向突围,我打头,静月殿后,其他人在中间策应,郑菀和书远辅助……”   说话同时,圭镜朝空放出一枚焰火弹。   “咦——”便在这时,郑菀手突然摸到了什么,明明墙角空无一物,可她却触到了一团软软的还带着温热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了出来,才离开墙角,众人也看到了。   被盛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正蹬着四条腿,朝所有人“咯咯咯”笑,而在郑菀将他抱出的一刹那,婴儿胸口带着的一块玉“啪嗒”一声,碎了。   “隐玉,没想到……”   隐玉不算普通,可也不算罕见,若家中曾经出过修士,说不得会留下此物,为保后代一命。   郑菀下意识看向墙角,失去了隐玉,那儿便露出了小小的一个狗洞,刚好够婴儿躲进去,而丫蛋卧倒的地方,就在此处。   她用自己堵住了洞口。   她多害怕啊,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拼命掩住洞口,而外面那么多那么多只狼……她还那么小,却还在拼命保护自己的弟弟。   “带着他,走不远。”   圭镜蹙眉。   就在这时,狼群似得到了命令,同时发动攻击——   头顶的幻影狼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   幻影狼,名幻影,自然是其势如影,不死不休。   书远上前一步,一星踏地,“起阵!”   静月持火弓,箭箭不走空,可就是这样,幻影狼数量也丝毫不减少,圭镜挡在最前,猴脸修士、二师姐等人也开始帮着应付。   “郑菀,放下孩子!”   圭镜道。 第74章 救世主   郑菀从来不是舍己为人的性子。   她自私冷血,事事以自己为先,可此时明知圭镜的话不错,他们如今已自顾不暇,根本能顾不上一个萍水相逢的凡人孩子,可——   不知怎么的,那双手,就是松不开。   丫蛋最后的眼神在脑中徘徊不去,她看到她,便像看到了整个儿希望,这已经是一整个村子里最后一个……   幸存者了。   她其实可以赌一把,赌崔望能及时赶来,那时所有人都不必死,可若是崔望赶不来……她也许会被狼群撕碎。   秤杆摆在面前,一头系着崔望和她、也许还有这些队友的性命;另一头,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这手却迟迟松不开。   “郑菀!”   旁人催她。   郑菀愣了愣,到底还是俯身将孩子放回了墙角。   她赌不起。   崔望此时当在营地最前方战斗,未必能在最后一刻赶来,她……还有阿耶阿娘。   可放下孩子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跟着无形撕裂了。   襁褓中的孩子长得跟丫蛋有点儿像,胎发浅淡,白生生的皮肤,眼睛很大,此时正快乐地朝她展示着无牙的嘴巴,一只手还捉着脚,试图往嘴里塞。   “走!”   圭镜回过身,当先往前。   紧接着是静月,猴子,二师姐,书远。   郑菀往前走了两步,指尖碰到袖中的桂花糕,在狼群即将淹没墙角的瞬间,猛地回头,一把抱起孩子,拔足狂奔。   “你疯了?!怎么把他给带上了?”   猴子气急败坏。   郑菀充耳不闻,拼命在心里喊“崔望”“崔望”,传音玉符在储物袋里,狼群步步紧逼,她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拿。   “糊涂!”   圭镜嘴里叹气,眼睛却亮起,“罢了!一个孩子,我等修了这许多年道,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个孩子落入兽口?!”   “是极。”   静月也笑。   她边走边后退,连连弯弓,箭无虚发,助郑菀摆脱身后的幻影狼。   “焰火弹已发,不如我们干脆在此死守,幻影狼想瓮中捉鳖,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背墙死守,只需防住空中,未必不会迎来转机!”   话音方落,看上去牢不可摧的墙壁“轰隆”一声倒下了。   片片尘土飞扬。   “……”   众人呆了呆。   二师姐抿嘴笑了笑:   “看来是没法据墙死守了。”   狼群铺天盖地,蜂拥而来,将天空都遮得黯淡无光。   便在这时,一道月光突地自暗中升起,如耀耀辉光,将这一隅点亮。   圭镜在拼杀中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但见那抱了孩子的年轻女修手中握着一物,那物呈凤形,莹莹若有光,月华似水一般流泻,落入她掌中,化成无数落叶飞花,散入空中,美不胜收。   狼群的速度滞了一滞——   幻影狼似饮了酒,摇摇摆摆,迷惘地四下张望。   这便是莫虚经?   当真不同凡响啊,假以时日……   书远嘴角翘了翘:倒是小觑了她,不愧是先天道种。   “结阵啊,别发呆!”   郑菀咬牙催道。   她感觉元力在以一股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造幻诀一层,晓月清以乱叶飞花之势使出,这等群招,对她一个守中境初期修士,耗费实在巨大。   书远挥袖,一个五星阵盘倏地落地,光芒暴涨,众人气才喘了一喘,便听一阵阵盘碎裂的“卡啦卡啦”声。   郑菀趁机拽住了书远的手腕,书远诧异地瞥她一眼,没松开,浑然不知郑菀心中正不断祈祷着崔望快来,崔望快来。   崔望没来。   而头狼却已经当空一爪,踏云而来,阵盘碎裂,在空中化成了片片飞灰。   它歪着脑袋,往阵中看了一眼。   “四阶幻影狼,知微境……”   猴脸修士脸色惨白,“这种怪物,怎么会下山来?”   不论救不救这孩子,他们都要死。   “嚎什么嚎?!”   圭镜斥道,“我辈修士,当死战不退!”   “狗日个死战不退!战也死,退也死,老子选……战!”   猴脸修士哈哈大笑。   静月面色不大好,持续弯弓的手指已经麻木,却依然努力将靠近的幻影狼射杀在几人面前。   头狼似乎不屑于继续同他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当幻影狼升到四阶,自然会出现一种名为“破空”的天赋小神通,他们的灵智也会大开。   它倏地连连闪现,蓦地出现在圭镜面前,一爪下去,几乎将他贯穿,拦腰一道巨大的伤口,自肩到腹,血肉淋漓地洒下来,圭镜“噗通”一声落地,手脚抽搐了一番,再不见动静。   猴脸修士不要命般扑了过去:   “老大!”   被幻影狼随手一爪抓实,倒在了半途。   静月一声不吭,踏空连连拉弓,却连头狼的影子都没抓住,便在她再一次拉弓时,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笼罩住自己,她抬头,却正对上一双邪狞的狼眼——   腹中一痛。   她低头望了一眼,狼爪过处,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顿时气力全失,再握不住弓,自空中落了下来。   “静月!”   头狼舔了舔爪子,黑黝黝的眼珠觑着郑菀,这人身上很香,它咧了咧嘴,身体一动,倏地闪现过去——   “噗呲——”   一大蓬血溅到了她身上,脸上。   血还温热,在四阶异兽的威压下,郑菀还未及反应,便见二师姐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挡到她面前,试图以她不够宽阔的身躯为她挡灾:   “二师姐!”   她叫道。   二师姐回头望了她一眼,弯唇笑了笑,也跟着倒在了地上。她的伤痕与圭镜如出一辙,自肩胛到腰侧,深深的一道抓痕,深可见骨,显见是不成了。   怀中婴儿似也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说来很长,实际不到十息,地上已躺了一地曾经一块战斗之人。   郑菀俯身将婴儿放下,而同时书远挺身而出,挡到了她面前,这个从来温顺到近乎温吞的男修此时脸现坚毅,他温柔地看她一眼,安抚般笑笑:   “郑真人,别怕,我护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郑菀召唤出傀鉴,另一手则放开了书远,她对崔望过来,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头狼再一次发起了攻击——   它没有选择攻击书远,反而连连闪现,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郑菀面前,巨大的爪影在空中带出阵阵气浪,郑菀一点傀鉴,一道光自傀鉴出,头狼眼神发直,却又在瞬间恢复。   这一下,似乎激怒了它,“嗷!”   兽吼声里,郑菀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幻影狼群似乎受到征召,同时朝她攻了过来。   “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   郑菀捂住耳朵,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道匹练划过,似天地间最清最冽的一道光,划过这重重黑夜,穿过这漫漫长空,倏忽而来。剑光所到之处,无物不化,遮天蔽日的幻影狼群为之一消——   郑菀捂住耳朵,怔怔抬起头来。   她身前站了一道人影,白袍葳蕤,墨发披散,清冷的剑意未退,鼓噪得一身白袍凌空飞舞。   头狼尖啸了一声。   “崔望?”   崔望转过头来,眉眼间是未煺的寒霜:   “可有事?”   “你怎么才来?”   郑菀一直未哭,到此时,却终于落下泪来,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我师姐、队长,还有静月……”   “莫哭,”他看向郑菀,眸光微软,声音不耐,“没死。”   崔望丢给书远一个瓶子:   “给每人喂一粒。”   书远接过玉瓶,摇头一哂,俯身给受伤之人一人喂了一粒。   “没、没事?”   郑菀揉着红彤彤的眼睛,她此时哭得没什么仪态美感可言,声音怯生生的,“我二师姐、队长、静月他们都……没事?”   “你再哭,他们便有事了。”   她感觉头顶被一阵温软的力道抚过,还未说话,却见崔望已经收回袖子,看向不远处,头狼须发皆张,再不是之前猫戏老鼠的轻松模样。   它朝崔望“嗷”了一声,人性化的眸子微闪,似有退却之意,方才崔望那一斩,几乎将它手下一半斩了个干净。   喂过药之人,陆陆续续坐了起来,他们刚才不是全无知觉,只是躯体受伤太重,连动弹都无法,但人人都看到了那一剑。   圭镜还沉浸在那惊世一剑里,而其他人目光则不断在那看上去楚楚可怜的郑菀与离微真君犹疑。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刚才郑真人嘴里喊的,是离微真君的名姓吧?”   静月盘膝调息,并不多话,她以元力助药效化开,此药难得,为五转素心丸,五阶元药,任何皮肉伤都能在瞬间恢复。   “是,你没听错。”   调息要不了一息,惨白的面色便红润起来,语气轻快,“我也听到了。”   “所以离微真君和玉清门下……好了?”   猴脸怪叫了一声,他转问旁边的绿意,“你小师妹和离微真君好了?”   二师姐迷惑地摇头,又点头:   “大约……是的?”   男女之间的亲昵,有时不必特别亲密的言语,也许只是一瞬的眉眼交缠,刹那的柔软,便足以说明一切。   圭镜不在意这些,道:   “莫要大惊小怪的,我等还需为真君掠阵。”   崔望凌空踏云而立,持剑距那头狼不过五步,原来破空如吃饭的四阶幻影狼动作迟滞了许多,静月看了一眼,忍不住道:   “域?离微真君竟修练出了域?”   众所周知,域的修炼,起码要到妙法境,而妙法境修士能修炼出域的,其实整个玄苍界,还未听说,甚至大部分无相境修士,一辈子也掌握不了域。   毕竟,域代表着某种天地自然之法,掌握域,则表示可以利用某种天地规则——这已经涉及到道的领域了。   而崔望这般,明显是将头狼拖入了自己的域,让它无法使用破空之术。   书远眯眼看着:   “不是域,是半域,或者说,域的雏形。”   可不论是半域,还是域的雏形,都说明对方已经触摸到了规则之力。   “离微真君才无妄境……吧?”圭镜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溜园,“不愧为我玄苍界新秀第一。”   静月放下倨傲:   “是极。”   郑菀看不太明白,却不妨碍她觉得此时的崔望剑法精妙,俊美无双,她耐性有限,抱了一会婴儿,便将她塞给了二师姐,托腮看着崔望在上空打斗。   袍袖当飘,若风舞流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离微真君,真乃当世美男子也。”   静月击掌而叹。   郑菀:   “……”   她翘了翘嘴角,却凶巴巴地道:“不许你看中他。”   静月哑然失笑:   “这样的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若要据为己有,怕是要被那群扑上来的狂蜂浪蝶烦也烦死了。”   “……”   郑菀心道,反正她也只当他一段时间的露水情缘,狂蜂浪蝶与她有甚关系。   崔望收剑的同时,头狼巨大的身躯砸到地上,而周围的幻影狼群也像下饺子一样落了下来,谁都没敢动。   “残局你们收拾。”   他将剑收回,目光落到郑菀身上缓了缓,递出手去,“与我走罢。”   “我不。”   郑菀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没处理。”   “我想将丫蛋埋了。”   她声音弱了下来,长睫微颤,透出些微的低落,仰起头道,“崔望,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女子白净的脸上还残存着泪痕,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如水洗一般,崔望喉咙动了动,别过头去:   “好。”   众人便看着黄衣女修低低撒了声娇,素来清冷若仙的白袍剑修便站定不动了。   正面面相觑着,却听圭镜咳了一声:“咱们把这些幻影狼分一分,装起来,还有村民们,也要安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这孩子……怎么办?”   二师姐问道。 第75章 、 顿悟了   “孩子是郑真人救下的, 不如我们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主意?”   圭镜刚想伸手叫人, 便被猴脸一把捂住了嘴巴:   “老大,你可有点眼力见吧,莫要打扰真君与郑真人叙旧,叙旧。”   圭镜一把拍了他手, 铜铃大的眼珠瞪了他一眼:   “就你机灵。”   不过到底没再出声打扰,“行了, 等那边完事咱们再问。”   “倒是你,猴子,”圭镜抬脚便踢了他一记屁股,“你去帮老子把狼尸给收拾了。”   这么多只狼, 不说旁的, 几人随便分一分, 都是几百低阶元石, 更别提那只满身是宝的四阶幻影狼了。   二师姐将孩子放好,施了个防护罩,起身帮忙时忍不住往旁边去了一眼。   但见黄衫女子此时负着双手, 不时地仰起头与归墟门那真君说话,他们平时只能在无涯榜上窥仰一二的离微真君此时微低了头, 冰雕玉琢一般的脸上,一双清冷幽邃的眸子浸了月色, 竟显现出一丝柔软。   他耐着性子听她说话, 看得出言语极少, 大多数时候只在倾听,月色吹起两人的外衣,鹅黄裙裾与雪色宽袍汇到一处,又交错分开。   二师姐正欲再看,却见那剑修微侧脸,冷寂的眸光落到她这儿,还未如何,却已经叫她心中一惊,忙不迭转身不敢再看,心道,小师妹找的这位委实怕人,若以后起了龃龉,怕是不大好相与啊……   她不再深想,起身帮其他人一起整理狼尸。   修士整理起这些琐碎来倒是极快,尤其几人都是外出游历的熟手,一个施除尘诀,一个负责装袋,狼尸太多,也没时间一个个放血薄皮剔骨,干脆一股脑儿装了,打算卖到营地专门回收这些的商铺去。   郑菀并没有过去帮忙。   她在凡人界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到了玄苍界,未入门前请了厨娘,到了门派,没多久就有了阿万,所以自然也不会有“这事儿需要她帮一点儿忙”的自觉。   她如今看崔望,只觉得他英俊非凡,哪哪儿都顺眼,他的眉毛好看,鼻子好看,眼睛好看,连平时总说不中听话的嘴巴也甚是好看。   “崔望,你真好。”   她笑嘻嘻地道。   “真的真的特别好。”   崔望悄悄地将头往别处看去,并不说话。   风悄悄地吹,月影朦胧,这荒凉空寂的村庄好似突然有了点生气。   “想到你突破妙法境后就会解蛊,我居然有点舍不得。”郑菀仰头,拿黑亮的眼睛一下下地觑他,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像蝴蝶的影子。   “崔望……你说点话嘛。”   “说什么。”   “就说,说你也有点舍不得。”   崔望垂目,他看到两人交叠的影子,飞扬的轻纱与垂泄的袍摆交缠在一处,他往后退了退,看着裙裾与袍摆分开,缓了缓,才道:   “我渴盼解蛊那一天早日到来。”   “……”   郑菀踩了他一脚,泪眼汪汪地骂他:“混蛋!”   “占尽便宜、翻脸无情的混蛋!”   她指着他,骂得义正言辞,骂完还跑了——   崔望哑然,若非以欲练功是她软硬皆施求来的,他险些以为自己当真是她口中那翻脸无情的轻薄浪子。   “老祖宗,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诚不欺我。”   老祖宗呵呵两声:   “你以为你自己就好养?!别扭,闷骚,情商低,艹,老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二货重重重孙儿来!”   “老祖宗,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骂我。”   “我骂你,我还打你呢!快快快,还不快去追,告诉小姐姐,你不舍得解蛊,更不舍得她,爱她爱到发疯。之前迟来,是因为你去给她找九转还灵草了!好不容易才从那怪地方出来的。”   “不是为她,”崔望认真地告诉他,“九转还灵草珍罕,价值千金,看到了,自然是要找一找的。”   “——而且,我不爱她,更不可能爱到癫狂。”   “呵呵呵呵,他妈的,怎么咱俩就交流不了人话呢?”   老祖宗往识海上一躺。   “这是比喻,比喻!而且,崽啊,老祖宗我告诉你,做人别太铁齿。”   他语气沉痛,眸中含泪:   “你老祖宗我,当初就是吃了大亏。”   “……”   崔望负手看向天空,星辰若洗,月色清幽,纵使在这一片荒凉破败的凡人村庄,一切都依稀如亘古,了无变化。   所有的惊涛骇浪,不过是人一时无法自控,为自己找到的借口罢了。   ————   “行了,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猴脸修士将最后一具尸体放在了路面。   这是经过村子的唯一一条道,不算宽阔,弯弯曲曲自村中大多户门前经过,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栽种槐树的习惯,而这路面上……   铺满了尸身。   这些尸身都被啃噬过了,大都残破不堪,有些根本无从辨认,手臂、肩膀等身体部件也拼凑不齐,只能由圭镜在路旁挖了个大坑,全部埋进去。   传信回营地后,不到半个时辰,三位天罗宗门人到了,他们双手合十,道了声:   “阿弥陀佛”。   便开始念经超度。   其他人都在前边看天罗宗超度村民,而郑菀却抱着丫蛋,带着她阿耶到了村后,她在这儿选了快地,附近有一棵百年槐树,她要将丫蛋和她阿耶埋在这儿。   听闻槐树护魂。   “崔望……”   郑菀还未提,崔望却已指尖往树下一点,挖出了一个深坑,“够埋了。”   他道,“去吧。”   郑菀看了眼怀中的丫蛋,施了除尘诀,她的脸上身上已经干净了,小小的身体已经失了温热,抱在怀里冰冰凉一团,可脸还是白生生的,一点没有冒出死气。   崔望已经拂袖,将白发老翁放了进去,他尸首分家,郑菀找时还费了些功夫,此时也只是勉强凑在了一块。   而丫蛋——   郑菀拿出玉梳,将她的羊角辫梳得整整齐齐,才将她放了进去。   丫蛋躺在土坑里,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她脸上并无惊惧愁苦,好似只是睡了一觉。   “埋吧。”   术法下,纷纷扬扬的土撒了下来,将人一点点地埋了。   郑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并不特别悲伤,只是看着丫蛋和她阿耶被尘土一点点掩了,便像是梦里的那个自己和阿耶也被人收敛了尸骨,不必妥帖,甚至不必棺木,只需尘归尘,土归土……   天地之间,狂风大作。   崔望心中惊疑,抬眼看去,却见围绕在郑菀周身的元气大变,幽蓝色冰元力几乎化成肉眼可见的漩涡,自百会穴灌入——   连连拂袖,丢下数十阵盘,但听阵盘一阵阵暴烈声,直到第六个,爆裂的声音才缓了下来。   圭镜、静月、二师姐他们看到动静赶来,见之哪还不懂:   “顿悟?!”   “高阶聚元阵?”   猴脸修士一脸肉痛。   顿悟所需元力巨大,若有高阶聚元阵在旁支撑,效果自然越发好,修为必能水涨船高,可要是没有,也不过是弱上一些,花费些十日罢了。   没想到这离微真君一出手就是十个,一连爆了,哦,第七个也爆了,他算了算代价,五块上阶元石没了……   穷惯了的猴脸修士不能理解这等豪奢行为。   书远安静地站在远处,他不近前,玄苍界正盟这位先天道种太过敏锐,为大事计,他还是远些为好。   若是他真身来此……   倒是很想会上一会。   书远嘴角勾了勾,隐于暗处的那张脸笑得肆意张狂,若他来英雄救美,自然要等红花残美人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会出手。   这位离微真君还是心软了些。   “恭喜郑真人,贺喜郑真人,”郑菀才睁开眼,便被快冲到面前的猴脸给吓了一跳,但见那张瘦得只见皮的脸皱成了一团菊花,笑得眉不见眼,“成功进入守中境后期。”   “守中境后期?”   郑菀讶然,“我……怎么了?”   崔望上前,眉目微舒,似清清风、淡淡月,身后一轮朝日升起,为他镀了层浅金色的柔光。   他望着她:   “你顿悟了。”   “顿悟?”   这个词儿,郑菀还是明白的。修道讲究机缘,顿悟也是一种机缘。   “直接从守中境初期跳到后期,修为近大圆满,”静月笑着赞叹,“顿悟这等机缘,非心慧神巧之人不得,难怪我师尊常言,一朝顿悟,可抵数年苦修。”   “师尊必是高兴。”   二师姐抱着孩子,鹅蛋脸上一双眼睛弯了弯。   说曹操曹操便到,郑菀只觉得储物囊中的传音玉符动了动,取出一看,是临出门前师尊给的,输入元力,玉符内师尊那勾缠的声音传来:   “小菀菀啊,你可真是师尊的大宝贝儿,给咱玉清门争光了啊!”   “师尊这是何意?”   紫岫道君的声音得意而张狂,“就在刚才,你的名字上了战力榜!”   “战力榜?”   “就是无涯榜,小菀菀你跑无涯榜上去了!无涯榜啊!守中境,第二!除了初代门主,这可是我玉清门破天荒头一回啊啊啊——”   郑菀还欲再问,输入元力的手腕却被一股力量弹开,以至于师尊的一声“啊——”仿佛被掐了脖子的母鸡,在耳边不断回响。   抬头,见崔望冷脸看着她,郑菀不由嘟了嘟嘴:   “我可还未说完呢。”   “大宝贝。”   崔望抿嘴,下颔线绷成一条直线,“可莫忘了你答应我的。”   郑菀撇了撇嘴,嘟囔道:   “真君错了,我只答应你不与旁人歪缠,可没说称呼还要受限制。”   二师姐眨了眨眼睛,静月眨了眨眼睛,连圭镜也眨了眨眼睛,唯有猴脸修士“哇哦”了一声。   这、可、是——   可以上苍栏报的惊天大绯闻啊,还是由离微真君亲自盖章的! 第76章 无涯榜   且不提圭镜几人面上冷静, 底下一阵春-情荡漾地揣测,那边离微真君抬手便揽了美人腰,朝他们一颔首:   “抱歉,本君与郑真人还有些私事未了, 先走一步。”   长长的一截袍袖垂下来, 恰恰挡住美人的一截细腰, 露出的几截指骨如玉, 恰恰禁锢住了美人, 几人便看着郑真人恼地颊飞红晕, 纷纷垂下眼睛,一拱手:   “真君慢走。”   “崔望!”   郑菀推了半日没推开, 只觉得腰间那股力道反而更紧了, 恼得捶他:“哪个与你有私事?”   “我。”崔望轻哼了一声,“云来。”   他不容置辩地揽着她, 抬脚上了一朵云, 云朵如雪一般纯净, 站之飘飘欲仙,郑菀新奇地用脚踏了踏, 发现自己注意力被分散了,连忙拉回来。   抬头见崔望就低头这么看着自己, 忍不住推他:   “你放开我。”   崔望没放,他反而将她往自己方向锢得更紧了些, 声音沉哑:   “你师尊平时便这么叫你的?”   “是又怎样?”   她那师尊就没靠谱过一回, 高兴起来连冤家都叫呢。   “你应承过的。”   “没、应、承。”   “那人又为何在?”   郑菀想了一会, 才意识到崔望的口中那人指谁,眼中闪起诧异:   “崔望,这都多久了。”   “未久。”   郑菀举手投降,不与他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绕:   “好好好,不争这个,所以……旁人靠近我,你很生气?”   “是。”崔望指腹用力地摩挲着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蹭红,认真地告诉她,“很生气,非常。”   郑菀捂住了嘴巴,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有星星闪烁: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你欢喜我?”   她将小脑袋冲到他跟前,踮起脚,似要认真地看到他眼里去。   崔望直挺挺地站着,不避开,任她看:   “不欢喜。”   “那你为何生气?”   “若我现下与那千——”   “千霜。”   “对,若我现下与千霜真君亲近,你生不生气?”   郑菀想了一会,觉得大概率是会生气,而且是很生气,以前那高家的酸书生先欢喜她又去欢喜旁人,她就生气了。   点头:   “会。”   “所以,郑菀,你在下情蛊那一日,便该有自觉了。”   崔望冰冷的指尖滑过她白皙匀净的脸颊,替她将一绺被风吹乱的长发别耳后,“若再让我看见一次,便不再助你练功。”   打蛇打七寸。   郑菀被抓住了软肋,只能委委屈屈地应了:“我师尊那人喊谁都那样,他还叫过三师姐‘卿卿’呢。”   “还有,你弄疼我了。”   她将手腕举起给他看,她皮肤雪白,如婴儿般细嫩,被崔望这么摩挲着,不一会便留下了一道红印子,衬得那白净的皮肤,倒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一般。   崔望眼神黯了黯:   “你是修道者。”   小刀割的伤口,也比寻常人恢复快上一倍。   “我不管,就是你弄的。”   郑菀胡搅蛮缠起来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你赔。”   她在他身上腻歪,云朵稳得很,郑菀也不怕掉下去,将手伸到他宽袍里,抱住他腰,仰起头:“赔赔赔赔赔。”   魔音穿耳。   “赔什么?”   郑菀眼珠转了转:“就这朵云,怎么样?”   她就是看上了。   仙气飘飘,很衬她的美人气质。   “我现在已经守中境后期了,很快就会大圆满,大圆满之后就是玉成境,等我突破就能用上啦。反正你都有剑了,再说,男人就该用剑,怎么能用这么女人的东西。”   崔望咳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崔望崔望崔望崔望……”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   崔望咕哝了一声。   郑菀却高兴地跳起来,一下子亲到他的下巴,青青的胡渣扎得她捂住嘴,惊呼了一声:   “啊,我忘了那小孩儿了,都怪你,崔望!”   崔望:   “……”   “你师姐会照顾。”   “……也对。”   郑菀一向没心没肺惯了,一个婴儿虽然当时拼了命想救,可救完要说多大感情,那是没有的。   一想二师姐这般妥帖周到,必定会帮忙照顾好,便将其抛之脑后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哄崔望。   她将手臂重新环到他腰间,枕着他的胸膛:   “崔望,现在咱们的关系……可算暴露了,怎么办?”   “什么关系?”   崔望望着底下的青青原野、连绵山川。   “不清白的关系。”   郑菀听他还要狡辩,忍不住捏了他腰间一把软肉,抬头瞪他,“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难道还想不承认?说咱们清清白白?就算你说,别人也得信啊。”   “……”   崔望说不过她。   “而且就算以后情蛊解了,咱们不做好伙伴了,别人看,也是咱们之前不清白啊。”   郑菀哭丧着脸,“以后,你要飞升合道了,我便是修道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个曾经和离微剑君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苍栏报经常来骚扰我怎么办 。”   “……”   女人的脑子,大概天生不太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祖宗在识海里捶海狂笑,“小姐姐有梗,贼有梗!那些年我与离微仙君不得不说的一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闭嘴。”   “你骂我?”郑菀以为崔望在说她,眼泪汪汪地道,“你居然骂我?”   “不是骂你。”   郑菀充耳不闻,将眼泪一股脑儿往他胸口蹭,“你要什么都不管,你那些狂蜂浪蝶把我撕碎了怎么办?”   崔望垂目看着湿漉漉的衣襟,以及她唱作俱佳的表演:   “再掉一滴,你脑子里转的所有打算都成不了。”   “……”   郑菀英明地收回了眼泪,她脸上便像云收雨散后的天空,一下子干净而明朗,她“害羞”地笑了笑:   “我从今天开始,就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想来想去,光生辰那日跟着还不保险,麒麟兽她不要,但是旁的,说不定还能分一杯羹。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去的地方太危险了,不适合你。”   “可是我有你啊。”   郑菀仰着头,眸光充满信赖和憧憬,她握着拳,娇声道,“有你在,我怎么会有危险?崔望,让我跟着嘛。”   崔望别开头,语带不耐:   “麻烦。”   “许不许?那些爱慕你的女人都很坏的,我这么弱,肯定被她们欺负死啊……”   “许不许许不许?”   “许。”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深沉的叹息,云朵安静地飞过青草地,掠过群山,落入营地。   旭日东升,营地中修士泰半已经休憩完毕,纷纷整装待发往外走,经过无涯榜时,发觉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人。   人人面色奇异,尤其有一波黄衫修士站得最直,一脸兴奋。   “是离微真君又突破了,还是浮生真君突破了?”   “这玉清门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   有内层的修士晕晕乎乎地出来:   “守中境换人了。”   “换人就换人,有甚稀奇?”   玄苍界除了离微真君、浮生真君、绯云真君,以及无相境往上几个常年霸榜的,许多精英修士会因修为或高或低,偶得神兵利器,而在榜单上出现又消失——   大有榜单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的趋势。   甚或会有无涯“一日游”的境况:而这等一日游的修士,也被苍栏报专门出过一个版面大幅度报道过。   也正因如此,似离微真君这等一升阶,就直接跳到上一个榜单的强人,才会使得玄苍界人人敬慕。   连浮生真君升阶,都还要在下游徘徊上一阵,才能上榜呢。   “换人不稀奇,换的……是玉清门,玉清门!”   无涯榜上归墟门占据了半壁江山,其他十门分去另一半江山,可已经将近万万年没有出现过玉清门人的名字了。   “……玉清门?让我瞅瞅!”   外围的人挤进去,一看,守中境第二位,果然换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郑菀?郑菀哪个?玉清门的?有没有搞错?无涯榜不会是坏了吧?”   “玉清门能干什么?叉开腿让人干?”   有粗俗些的一阵闷笑。   玉清门人汇在一块,许多人都是专门来看无涯榜的,看完只觉得这位同门甚是争气,正与有荣焉,一听这话,立时便怒了:   “胡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敢!你玉清门要采补别人时,难道不要叉开腿?!求着要跟老子上床的时候,怎么不硬气点?”   郑菀将崔望“赠”的云朵收起时,碰到的,便是这一幕。   玉清门人个个面红耳赤,而一彪形大汉正叉腰,挺着腰做着下流动作,哈哈大笑。   她俏脸翻红,正要上前时,眼睛却被崔望遮住了:   “莫看。”   “我来。”   “不需要,此事与你无关。”   郑菀拉下他手。   门派的尊严,自然只能由门派之人自己找回,那彪形大汉的修为,也不过守中境圆满。   她,打得过。   “大叔,我觉得,我玉清门之人,估计是看不上你这一号的。”郑菀拂开人群,“又丑,又老,一把年纪还在守中境,莫不是……以前,您找我玉清门人没找不上,他们拒绝了你,才让你如此恼羞成怒?”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黄衫女修徐徐从人群中步出,袅袅婷婷,如旭日,似清风,映着朝阳,裙衫轻轻扬起,美不可方物。   “你是谁?”   彪形大汉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来者不善。   “郑菀。”   郑菀双手背负,“可敢一战?”   “这便是郑菀?细胳膊细腿儿的,怎么上得了无涯榜?”   “人不可貌相,你们不知道?”   在一些修士的窃窃私语里,也有一些人也看到了一旁静静站着的白袍剑修。   花叶扯了扯一旁的千霜真君:   “千霜师姐,他……也来了。”   “好似是跟着那郑菀来的。”   千霜真君下意识往旁看去,但见那白袍修士长身玉立,眸光和暖,他专注地看着场中那引人瞩目的黄衫女修,眼睛一眨不眨。   她轻轻“恩”了一声,眸光黯淡下去。 第77章 斗法台   西余营地。   圭镜将红虫收起, 感慨地领着队中几人进去:   “西岔路那一组, 到现在都未给我消息, 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是接到报信焰火过去的, 可方才替村民们收敛尸体超度时, 也未寻见那四人踪迹, 怕是葬身狼腹的概率极大。   修道者, 早与超脱凡人。   若说凡人是个充满浊气腌臜的身胎,而修道者, 便是将这浊气腌臜排出元光晕晕的灵胎,本身对异兽来说是大补。   同样, 异兽浑身是宝,对修道者也是行动的藏宝库。   两者立场相对, 在野外一旦遇见便是不死不休。   是以, 圭镜对那四人幸存几乎不抱希望。   “可惜了。”   静月叹了口气, 昨日她还踹了人一脚,今日人便不见了。   玄苍界承平已久, 可修道中途殒命者依然数不胜数, 饶是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依然不免唏嘘。   二师姐抱着婴儿,手里拿着个小铃铛“咿咿呀呀”在哄:   “说不得人已经回来了?也不知我小师妹和离微真君到了何处……”   “有离微真君在,你就不必操这老妈子心了。”   静月瞥她一眼,说来也怪, 她平时也不甚欢喜那娇气的女修, 可这郑菀倒不让她讨厌, 甚至还有些喜欢。   “只是离微真君既是归墟门无情道传人,如今跟你小师妹混在一处,这无情道不修了,天鹤道君也不管?”   二师姐将婴儿的左拳从他嘴里拿出来:   “道君管不管,我是不大清楚,但是离微真君能与我小师妹在一块,原来那帮爱慕他的女修碍于无情道,不敢上前献殷勤,如今却难说了……”   “——咦?前方发生了何事?”   在一旁听闲话听得怪无聊的猴脸修士看到营地中央一处斗法台前,熙熙攘攘左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顿时兴奋地挤了过去,便挤还边向几人招手:   “快来快来!郑真人与人对决!”   “郑真人?”   圭镜一听,连忙拨开人群过去,他人高马大,不一会便挤到了台前,静月身法轻灵,二师姐抱着人挤不进,被她硬生生拖了进去,引起旁边人一阵不满的叫唤。   书远全程不吭声,安安静静地当了个隐形人,也跟了进去。   二师姐抱着孩子抬头,但见小师妹对面站了个胡子拉杂的彪形大汉,一身的腱子肉,法袍被挤得鼓鼓囊囊的:   “这……是体修?”   体修可是很难见的。   十二宗门虽各有各的擅长,比如符修、阵修、器修等等,却也不限制门人修旁的,比如这大汉,一看便是体修。   体修以元力淬炼筋骨皮,跟道修不是一个修炼体系。   “小师妹为何会惹到这人?”   猴脸认识这位体修:“还算是有三板斧,前阵子也上了一日的守中境榜,就是嘴忒贱,打起架来不要命,横得很。”   二师姐下意识往旁边看,发觉挤挤挨挨的斗法台旁,东南角有一处与之格格不入。   离微真君便站在那儿,附近修士自觉为他空出一丈,时不时偷眼觑去,不敢靠近。他站那,白袍墨发,一身清冷,周围的熙攘热闹全然进不了身,好似天然有了隔绝法阵——   也不知活泼爱闹的小师妹怎么与这没人气的冰坨子交流。   不过,二师姐心中却定了些。   “第一美人也在!”   猴脸兴奋得满脸通红。   静月抱臂笑了声:   “我观这第一美人,穿了一身天羽流光衣,可站那儿,怎么比咱们那穿了寻常弟子服的郑真人还逊色了一段儿?可见这第一美人,真是名不副实。”   “你们女人懂什么?美人可不止是在皮骨美,还在丰厚的身家。千霜真君作为太白门掌宗独女,法侣财地预先占了一重,加上去,怎么也要比郑真人分量重一些。”   “你们男人啊,惯会做一步登天的美梦。”   “吵什么吵?看比赛!”   圭镜出言阻止。   “老大,你觉得谁会赢?”   斗法台主持一人收了两块中阶元石,开启了屏障。   “说不好。”圭镜说的比较保守,“郑真人虽然上了无涯榜,可毕竟战斗经验不丰……”   这便跟书院里考试的书生一样,无涯榜只是显示本人拥有的战力水准,可临阵是超常发挥,还是低空飞过——谁也说不准。   “那彪汉可是经常在斗法台上揍人的。”   到底是一同战斗过的,猴脸想了想,还是去斗法台前用一块下阶元石下了郑菀一注,以示支持。   圭镜和静月也本着友情支持的关系,一人下了三块中阶元石,倒是二师姐,一气儿将兜里仅有的二十块中阶元石全下了。   “你不要再考虑考虑?”   猴脸劝她。   “我小师妹,自然是要支持的。”   二师姐细声细气地说着,看了下斗法台上的标注:郑菀,五百六十块中阶元石;魁大,一万中阶元石。   “看来大家……都不是很看好啊。”   猴脸挠了挠后脑勺。   便在这时,本来还在旁边安静站着的书远突然走到斗法台前,将储物囊往下一倒,十块上阶元石丁零当啷地落下来,引起了观众注意,他将元石全部推到写有“郑菀”二字的标注上:   “我压郑真人。”   他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阳光下,那张脸白嫩清秀,显得乖巧而天真。   周围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疯了疯了。”   猴脸将嘴闭了,不说话了。   听闻这位是风妩城上一位城主的儿子,如今又跟着他阿娘去了北冕门,烂船还有三寸钉呢、,有这些元石他倒不觉得稀奇。   稀奇的是,竟然会这般豪气地下了一个有可能血本无归的注。   莫非是……又一个看上郑真人的?   虎口夺食,小子好本事啊。   猴脸想着,下意识往东南角看,却见那位清冷若仙的离微真君一眼都未向这边瞧,正专注地看着台上,好似对眼前这一出毫不在意。   ……也是,真君何等人物,何等气量,如何会在乎这些俗事。   书远嘴角的笑意更甜了些,黑色瞳孔倒映着头顶的日光,竟显出丝丝邪气。   正如猴脸一样,周围的观众并不对这刚上无涯榜的玉清门女修看好。   玉清门多是魅术,也许在男女之事上有些用处,可在斗法台上,若对方多加提防,基本上这魅术都无用处。   而且这叫魁大的体修,在营地也算出了名的铁头,体修专修筋骨皮,一身钢筋铁骨,郑菀那细胳膊细腿,委实不够看的。   是以大多数都去下了魁大,只有一两个想以小博大的修士,取了少少几块元石下了这位无涯榜新晋女修,想博上一搏。   更多人,则是对离微真君这等几乎不再营地出现之人为何会出现在斗法台前感到兴趣。   可一看离微真君身旁伴着千霜真君,两人虽然间隔得远了些,却也觉得能理解:离微真君待谁都这样。   窃窃私语声不断:   “女追男隔层纱,说不定是第一美人倒追成功了?”   “也许人家是朝着斗法台上那位来的?”   “那位是顶顶漂亮,可要是你,你会选一个顶漂亮又有丰厚家底的,还是一个顶顶漂亮却兜里光的?”   “……我选前边的。”   “看来离微真君如我等也是个俗人哪,太白门与归墟门联姻不远喽。”   崔望与郑菀虽是一同出现,可当时大多数人都被无涯榜吸引注意,看到之人极少。   “你觉得谁能赢?”   李司意从来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魂识一觑,远远瞧着便摇了折扇过来,往离微身边一站,跟左右见了个礼。   离微不答。   他也习以为常:“小修士刚突破?元力好生浑厚,只是还不够稳当,那彪汉一身皮都淬炼得差不多,若是近身——怕是小修士一拳都挨不过。”   “郑菀赢。”   正说着,却见离微转过头,直直看他,强调一般道,“郑菀会赢。”   “……”   “行行行,你家美人赢,”李司意举手投降,“我,闭嘴。”   千霜在旁听得真切,他的师兄都知晓了,怕是……   想着,眸光越发黯淡,看向斗法台,却见台上已经动了。   魁大一跺地,身子便像一头猛犀一般轰隆隆冲过去,带起的气浪几乎要将人掀翻,他速度极快,几乎瞬间冲到了那郑菀身边。   底下人一阵惊呼,眼见女修要被一拳碰到,却见那人轻轻一个旋身,周身幻起点点冰影,倏忽从那人面前消失了——   她速度极快,若不以魂识注入眼里,几乎捕捉不到她运动轨迹,整个人似一团冰雾一般,直接出现到了那体修身后。   一脚含了元力,踹了过去。   ……呃,没踹动。   郑菀尴尬地收回脚。   “有点意思。”   李司意摇了摇折扇,转头见小师弟脸色不大好看,“嘁”了一声:“不就踹了下人家屁股?至于?”   崔望默默地用黑眼珠瞧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李司意:“……”   他也专心看比斗。   台上的郑菀却没底下人看得那般轻松,她预估得有些太乐观了,这体修就跟只蛮牛一般,一身的钢筋铁骨,她才踹了一脚,腿便被震得生疼。   见那人又要回来,连忙足间一点,身子后跃,冰隐术加成下,她的速度与隐蔽度都极快。   “你以为这样,你就能过了?”   魁大呵呵一笑,他能在营地被称作“铁头”,自然手底下也有些本事,手一抖,往拳上套了一双红色手套,双手一对,“嚯”地当空打来。   空气中传来一阵爆破的气音。   郑菀连道不好,这次闪得更是狼狈,等站定,发现那人又冲到了身前——身子往后一仰,成了铁板桥姿势,几乎贴地出了去,等再次站定,这魁大又已经冲到她面前。   套了拳套的拳法,再出动时,带着一股火意,火意几乎炙烤着她的脸颊。   她只能继续后仰,靠着冰隐术躲开。   不行,她这般几乎是被人压着打,情势太过被动,节奏都掌握在那魁大手中,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符箓在斗法台是不准用的。   郑菀心念微动,祭出一面镜子,魁大猝不及防之下,被这镜子一照,立时动弹不得。   郑菀见机,连发六道冰箭,冰箭唰唰唰往魁大而去——   在到达守中境后期后,冰箭这等初阶术法,她几乎一默便出。   殊不知台下已经一阵惊呼:   “瞬发术法?竟是瞬发术法!”   虽然冰箭术不过一阶,可也足见其在冰术这一块的悟性之高。   谁知魁大竟迅速摆脱了傀鉴束缚,双拳对空“轰轰轰”连击,冰箭连他衣角都没沾,便在空中化成了粉末。   他哈哈一笑:   “玉清门的娘们,就是会搞这些华而不实的花头,若你现在跟爷爷我跪下道个歉,也不用你自打耳光,我便饶了你。”   “呸!”郑菀怒斥了一声,俏脸生绯,如朝霞映日,看得对面那体修眼睛一阵发直,“你想得美!”   她脑中连转,这体修长于爆发,短于持久,这人全靠一股冲劲儿,若她带着他绕圈圈,放风筝……她造幻术还弱,虽一时起不了效,可若是软刀子磨肉,层层叠叠,这一身铜墙铁骨也该化了去……   郑菀心下拿定注意,在再一次险之又险地躲过魁大的攻击后,掌心微展,唤出凤珑——   引月。   月光幽幽,汇入凤珑,又被一缕一缕的冰元力凝成一道道冰莲,四散看来。   而台下众人发现,台上的情势变了。   这黄衫女修不再试图反攻,而是不断以轻身法术闪避,引得那魁梧的体修在斗法台边际,像斗牛一般横冲直撞——   渐渐的,斗法台上起了一层雾。   幽蓝色的冰晶萦绕着那女修,她的身形汇入一阵幽蓝雾气里。   她每踏一步,台上便升起一朵冰莲,起先,这冰莲只有一两朵,到后来竟连绵成片,遮天蔽日,让人不得不将元力注入目中,才能看清斗法台。   “这是什么术法?步步生莲,当真好看。”   “华而不实,不过徒费元力。”   不过也有有见识的看出了其中不凡:   “莫非是幻术?”   在人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斗法台上空竟突地出现一位白胡子老翁,这老翁在玄苍界无人不识,正是此次镇守营地从不出面的几位正盟长老之一——   北冕门井宿道君。   “造幻诀?竟是造幻诀。”   井宿道君一脸诧异。   随着他出现,斗法台上空竟接二连三地闪现出几道人影,个个都是无涯榜上的大人物,玄苍界数得着排得上号的道君。   “没想到老朽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造幻诀现世,玉清门后继有人了。”   驭兽门一位青衣长老道。   “这小修士便是上次你们争执的先天道种?!看看,人家才守中境,玉清门这回倒是捡了个宝,紫岫那厮的嘴巴估计都要笑歪了。”   “道君!”   除斗法台上之人,附近修士人人垂躬作揖,对上空作礼。   而这些从来深居简出的道君们似乎也只是来瞧上一瞧,瞧完了,又一个个撕裂空间、踏空而去。   这一切,斗法台上之人都不知,魁大也完全不知。   他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飘来的冰莲,这冰莲轰之不尽,他每每轰碎,又迅速凝结在一块。   这娘们也不正面跟他打,就像只滑溜的狐狸,左一飘,右一摇,这冰莲却越积越多,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冷到让他觉得北极之川也不过如此——   他的血液流动越来越慢,一点一点被冻住,筋脉内的元力渐渐不听使唤,动作越来越慢,一身的钢筋铁骨竟然被这不起眼的冰莲以莲叶前赴后继割出一道道伤口,寒意无孔不入,到后来,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你输了。”   一支冰箭抵到了他的喉头。   魁大憋屈地站着,两只腿跟斗法台冻在了一块,动也动不了,只剩两只眼睛能瞪人。   郑菀却不饶他,一脚将他踹在了地:   “若你现在跪下跟姑奶奶我道个歉,说‘我再也不侮辱玉清门人’,我便饶了你。不然的话……”   “你待怎样?”   “我便在这儿把你剥光,放这台上晾一晾。”   台下顿时一阵哄笑,此时再无人说她这新晋的无涯榜修士名不副实了 ——不过小小的一次守中境比斗,竟能惊动在营地镇守的几位大人物,哪里是普通人物。   此时,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传闻玉清门紫岫道君,新收了个先天道种做徒弟,这位才入门不到几个月吧?   短短时间,竟然从入元境跳到了守中境后期,还能占据无涯榜守中境第二——   “到底是先天道种。”   魁大在台上“呸”了一声:   “老子不道歉,有本事你就脱啊。”   郑菀抬脚便将直挺挺的魁大踢倒了,在他不断的喝骂声里,将阿万从储物囊中唤了出来,指着地上:   “阿万,去把他衣服剥光。”   阿万“嗷呜”了一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阿万最擅长脱光光了!” 第78章 公开啦   斗法台上木傀儡蹦蹦跳跳地走到躺在地上的彪形大汉身边, 弯下腰:   “真人, 你准备好了吗?阿万要把你脱光光了哦。”   “呸!”魁大身体不能动, 只能破口大骂,“不知廉耻!”   “廉耻?”阿万歪着脑袋,“廉耻是什么?可以吃, 还是像蚯蚯一样, 可以给阿万玩?”   台下一阵轰然大笑。   “你就不阻止阻止你小师妹?”   圭镜忍不住问。   虽说玉清门在外一向没什么名声,可一位年轻姑娘要真支使一个木傀儡剥人衣裳, 传出去……还真不大好听。   二师姐咳了一声, 抱着婴儿眼珠子不错不错地看着主持修士在那嘟嘟囔囔点元石, 算着即将到手的元石,魂都飘了。   “哦……小师妹啊,她有分寸。”   圭镜:“……”   静月嗤的笑了:   “怕什么?咱们玄苍界, 不还有天体派?”   修道之人早将凡人爱讲究的那套礼义廉耻抛诸脑后, 甚至还有激进些的修士组织起来办了个“天体派”, 天体派出行, 只披纱衣,那层纱衣薄透不堪, 穿了等于没穿——   有天体派珠玉在前,郑真人不过是给那贱嘴的一个教训,有甚说不过去, 何况, 还不是自己剥?   “猴子, 你怎么说?”   猴脸修士魂也飘, 只不过此飘非彼飘,他用力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你们说说我刚才这义气怎么就不能多来点儿?下他个十块八块的,还用得着这么起早贪黑地去跟异兽拼命?”   他压根没往斗法台上看。   男人嘛,两个蛋一把刀,大刀小刀都是刀,有甚稀奇,还不如这玉润润的元石可爱。   想着,他忍不住瞪了悠哉悠哉的书远一眼:   “你倒好。”   书远莫名其妙,瞥他一眼,不管这猴脸,眯眼向台上看去,只觉得这神气活现、刁蛮飒爽的女修……甚是合他脾胃啊。   玉清门人也个个喜气洋洋,只觉今日当真扬眉吐气,看着郑菀的眼睛,一双双都在发光。   倒是其他人有些不太平。   一半等着看魁大脱衣服,一半将注意力放到了那新出现的木傀儡身上。   “那……”   “那是离微真君的木傀儡吧?我听着好似是叫这个名字,苍栏报上有一期写了。”   有爱经常翻检苍栏报的,特地从储物囊里将那期拿出来比对:“没错,长得一模一样,就是离微真君身边那个‘阿万’!”   “这般说来,玉清门这位先天道种和离微真君好、好……上了?”   男修纷纷叹离微真君好艳福,前有第一美人献殷勤,后有这位真“第一美人”当红颜知己,而女修大半脸都黑了。   从前离微真君修的是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她们大家都没机会,也就算了。   如今这高岭之花落凡尘,要修一段缘,落不到她们这些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身上也就罢了,至不济,也得找个像太白门那位掌宗之女那般的,怎么反而说着说着,这鲜花要插到玉清门那等既不知羞的女修身上?   上了无涯榜又如何?   不过区区一个守中境,守中境之上还有玉成境、知微境,有无妄境、妙法境,要能一直盘踞在上,才算是本事。   “木傀儡长得不都一样?说不得是玉清门那位恋慕咱离微真君,特地去买了个差不多的回来。”   “就是,离微真君这般神仙人物,可与你们这帮俗物不同,人家目下无尘,最是高洁清妙,不重美色,色,色——”   便在这时,台上清风微拂,一袭白袍翩翩落地,及腰墨发被风吹得飘起,四散入这漫天飞舞的冰莲花。   冰莲花盈在他如玉的五官,使他眉含冰,眼藏锋,让人瞧一眼便心惊肉跳,可这心惊肉跳落到那黄衫女修身上,便有股说不出来的隽永。   “离微真君?!”   “竟当真是离微真君?!”   “离微真君他上台作甚?!”   底下人“嗡嗡嗡”,跟蜜蜂似的闹成一团,郑菀还没看明白,眼睛就被一道雪色丝绸遮住了:   “郑菀。”   “崔望?”   她惊讶地扒开他手,却见崔望不知何时站到了斗法台上,正垂目看着她,一脸面无表情。   “你上来作甚?”   “跟我下去。”   他道。   “我不。”   郑菀哪肯。   这魁大就是她的战利品,两人在斗法台下便说好了,谁输了便任谁处置,何况这人嘴这么贱,不治治他如何对得起被他侮辱的玉清门?   “阿万。”   阿万正玩得起劲,魁大的腰带给他解了,外衣脱了一半,听崔望叫它忙蹦蹦跳跳地过来:   “真君找阿万,也是想让阿万帮忙脱光光吗?”   “可真君的衣裳都是让——”   崔望冷冷盯着它,阿万话没说完,便浑身打了个激灵,“砰砰砰”一下跳到了斗法台下,面朝着高出地面的台壁,站得笔直笔直的。   “阿万错了,阿万自己去罚站,真君你别生气。”   “阿万错了。”   “阿万错了。”   “阿万——”   “闭嘴。”   “是,阿万闭嘴。”   “那他怎么办?”   郑菀可不同意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   却见崔望拂袖挥出一道指尖剑气,那剑气绕着魁大饶了两圈,直接将他五花大绑一路提到了高空,魁大禁不住大叫起来:   “离微真君,真君饶命!”   “我正盟不得同门相残,你既有如此精力,不如去罅隙深处探一探。”   “真君,真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和玉清门道歉,和郑真人道歉!小的那纯粹是口无遮拦!是孙子,龟孙子!”   郑菀仰着头,看着那剑气大振,将魁大一下子甩到了魂识看不见之处——   那方向,在她第一日来营地时,便被再三告诫过,非精英弟子不得去,据说邪气纵横,极其危险。   “你……杀了他?”   “死不了,多吃些苦头罢了。”   崔望淡淡道,“打蛇打七寸,你既要教训他,便要一步到位,训得他见你便痛,看你便躲,不敢再惹你。”   “剥衣裳有甚用处?你以为他是你。”   “……”   “崔望!”郑菀羞红了脸,跺跺脚,“我不理你了。”   殊不知台下已经激起了轩然大波。   男修们深觉离微真君果真不是一般人,舍弃身家丰厚的太白门千霜,而选了这玉清门女修,也不知以后双修起来……   而年轻女修们大都面无人色,有多愁善感些的,甚至已泪盈于睫。   “瞧,你们离微真君这般神仙人物,最后不也是个看重美色的大俗人?”   “呸!必是玉清门那女修使了魅术,才使得真君着了道。”   “得了吧,你们便自欺欺人好了。瞧瞧人家,入门不足半年,便从入元境跳到了守中境后期,上了无涯榜,又生了张这么绝色的脸蛋,只要他离微真君他不是块石头,就不会不动心!”   而李司意也瞠目结舌地看着,摇扇子大叹:   “没想到,小师弟竟有如此话多的一日。”   千霜在一旁问:   “他平时对她……也是这般吗?”   李司意一愣,转眼见第一美人神伤,那颗怜香惜玉的心便忍不住飘:“我未见过几回,小师弟话少些,不过对那小修士确实特别。”   ……特别啊。   千霜黯然地收回视线,花叶踌躇地看了她一眼,道:   “千霜师姐……”   “罢了,说到底之前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千霜却已拂袖转身,“我们走罢。”   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黄衫女修俏脸上那一抹红晕,如天边映日朝霞,幸福得让人刺目。   “崔望,你说你上来作甚?你那些爱慕者,她们光用眼睛都快把我撕碎了。”   郑菀情知两人关系自昨晚开始就瞒不住,可也没想着这般高调。   她苦着脸,装模作样往崔望身后躲,却被他抽回了袖子。   “可我观你内心甚是得意。”   崔望唤上阿万,递出手去,“还不走?”   郑菀确实挺得意,自来了玄苍界,她已经许久没有被这样的目光给包围了,想起来,还有些怀念。   “不走。”   她没接,直接跳下台,径自走到斗法台主持修士那儿,之前她让崔望代她下了三块上阶元石,现在可以坐地收钱了。   “承惠您三块上阶元石,赔率一比六,十八块上阶元石。请真人收好。”   …十八块?!   郑菀被从天而降的元石砸晕了头,连二师姐走到她身边都不知道。   “小师妹,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哦,哦,孩子啊……”   郑菀晕乎乎地看着二师姐怀里的大胖小子,圆乎乎的脸蛋,黑黝黝的眼睛,拳头伸到嘴里啃,一笑口水滴答滴答,她忍不住低头亲了口,“我先回凤妩城一趟,给我阿耶阿阿娘养着玩。”   “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趟,同你一道。”   “我送你。”   崔望和书远异口同声道,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 第79章 生气了   斗法台下, 阿万还直挺挺地站着, 正“面壁思过”,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在经过崔望时,都会停下尊一声“离微真君”。   崔望负手而立, 如画的眉目淡淡, 好似那一句“我送你”不是出自他口,站得八风不动。   倒是书远一愣, 旋即作出谦恭的姿态, 挠了挠脑袋, 一脸羞赧:   “原想着郑真人带孩子不便,如今既有真君护送,那书远便不多事了。”   崔望“唔”了一声。   书远退开, 从斗法台主持修士那取了赌资往回走, 走到远处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郑菀正苦着一张脸从拿到的十八枚上阶元石里拨了三枚放到离微真君摊开的掌心, 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   这女修当真活泼,俗气得毫不遮掩。   他摇摇头, 踏上了离开营地的传送阵。   郑菀如割肉般将赌本还给崔望,想了想,又将之前欠他的元石一并还了:   “呶, 咱俩账目平了啊。”   崔望拳头一握, 并不搭理她, 将元石收回储物囊后, 便招呼旁边傻乎乎站着的阿万:   “阿万,该走了。”   阿万蹦蹦跳跳地过来:   “真君是不是还要阿万捶背?”   “……”   郑菀诧异地看着他,“所以,你平时罚完阿万,还要叫它给你捶背?”   这也太欺负木头人了。   阿万“嗷呜”了一声,点点头,话未出口,便叫崔望一眼瞪了回去,摆摆手:   “阿万不说,阿万不说。”   崔望这才转头看郑菀:   “还不走?”   “哦,好。”   郑菀想起正事,忙从二师姐那抱过孩子,谁知在二师姐怀中服服帖帖的婴儿,到她怀里便没了骨头,七歪八扭,抱哪儿都不对,反叫她出了一身汗。   “你左手托他这儿,”二师姐替她将左手放到婴儿臀下,“右臂托着他脖子,看,这样是不是容易些了……”   “二师姐,要不……你跟我一块去?”   郑菀两只手臂僵硬地抻着,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   天生的富贵命,还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之前情况紧急,只知道往怀里一团,现下精神放松了,竟哪哪儿都感觉不对了。   “也行……”   二师姐想了想,正要答应,却见刚才还八风不动的男子竟然俯身一抱,将那吃拳头的婴儿从小师妹怀中抱了出来:   “不必,走罢。”   说罢,率先旋身往营地内的传送阵而去,动作姿势无一不妥帖,与她之前示范过的一般无二。   白色的袍袖长长地垂下来,婴儿在他怀中蹬了蹬腿,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咯咯”笑。   郑菀忙不迭朝二师姐几人颔首告辞,提起裙摆匆匆追了上去:“暧,崔望,你等等,慢一点儿嘛。”   白袍修士步子果然慢了些,黄衫女修追了上去,两人并肩而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传送阵。   静月远远看着,笑了声:   “明日这苍栏报必是热闹得很,我得去买上一份。”   转头见二师姐满脸踌躇,忍不住问:   “怎么?为你小师妹担心?有离微真君在,你怕什么?”   “他在,我才担心。怕只怕……过刚易折,情深不寿,”二师姐叹了声,“我玉清门建门至此,有哪一对儿是圆满收场的?”   “你们第一代门主,不是得道飞升了?”   二师姐摇头又点头:   “听闻也有过一段不堪往事,只是勘破罢了。”   “我啊,最听不得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静月叫上猴脸、圭镜,“不如做点实际的,咱们先去执事堂报道,再将那些幻影狼卖了……”   郑菀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一出对话,便是知道,怕也只会当一段笑话听——   她与崔望之间,哪有所谓的“情深几许”,不过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一段露水情缘,到点儿了,自然会分开。   至于那偶尔的忽冷忽热,不过是与情蛊角力的结果,冷的,是崔望,热的,是情蛊:   这般一想,再多的旖旎情丝,都凉了。   难道她还能跟一只虫子谈感情?   郑菀心里想得明白,可对上崔望那张脸,又忍不住觉得可惜。   她与斗法台下的那些女修一般想法,情愿他将来娶一把剑,也不愿在解蛊后,再看他亲近旁的女修。   “你瞧我作甚?”   崔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风妩城,降下飞剑。   “没什么。”   郑菀收回视线,跟着崔望落了下来,阿万“哒哒哒”跟在两人身后,木头脸左看右看,时不时“啊呜”一声。   他们出现在城门口,人群一阵涌动,郑菀惊讶地看了眼,尤其对上一双双激动的眼睛:   “他们怎么了?”   “不知。”   崔望并未像寻常修士一般,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口排队,而是带着她和阿万径直绕到了城门口旁的一道小门。   郑菀认出,这是她第一次来玄苍界时,处理城界事物的界署司。   她看着崔望轻车熟路地拿出一枚令符,在界署司派驻修士诚惶诚恐的视线里,拉开了另一道门——   这道门直通城中。   “他为何如此怕你?”   郑菀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这一跨,竟然直接跨到了城主府附近的泾七街,正对着崔望那座宽阔豪奢的府邸。   “不知。”   阿万拍手:   “阿万知道,阿万知道,因为真君是界署司包括风妩城在内的十二座主城大司卿,若逢大事,有不经城主同意直接抽调各城界署司人手的权利。”   “哦?”郑菀双手握拳在胸,仰着头一脸惊叹,“崔望,你好生厉害。”   “真君这府邸,在十二座主城,每一城都有一座哦。”   阿万与有荣焉地道,它煞有介事地板着指头数:“太白城,龟武城……”   “阿万都去过哦。”   “……”   郑菀已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转过身,“我们先去找我阿耶阿娘,将孩子给他们。”   崔望低头瞥了眼怀中小儿,小儿黑黝黝的眼珠子与他对视,眉眼间隐约透着股熟悉劲儿,正要认真辨一辨,小儿嘴一张,哈喇子顺着嘴巴掉了出来。   那股熟悉劲儿又没了。   他嫌弃地别过头去,指尖剑气化成柔柔一团清风,清风卷成一团漩涡,托着小儿浮了起来。   “走罢。”   崔望给自己施了个除尘诀,伸手揽过郑菀的腰,脚一踏,便带着郑菀出了泾七街,直往东城而去。   风呼呼地在耳边吹,速度极快,小儿在漩涡里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郑菀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飘在两人脑后的气漩涡,问:   “会不会掉下去?”   “不会。”   “……哦。”   郑菀问了一句,便不再问了,不到半柱香,竟已跨过半个风妩城,到了自家门前。   “你——”   郑菀刚想说话,谁知崔望眉心微蹙,突然打断她:“里面没人。”   “没人?”   郑菀一愣,将府牌往门上一贴,推开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连她雇来一直在家守着的厨娘也不在。   用魂识找了一圈,厨房内米缸里一粒下阶元米都没了,明明前几日她来告别时,将米缸特地装满了的。   屋内倒还好,桌椅俱全,只是她阿耶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和文房四宝都没了,她阿娘的首饰也少了泰半……   郑菀脑中一时被各种可怕的想象填塞,下意识拽住了崔望的半截袖子:   “崔望,怎、怎么办?”   “我、我阿耶阿娘不见了。”   她问,连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脸色有多苍白、多无助。   崔望握了握她手,环顾一周:   “不必惊惶,风妩城治安不错,何况屋中东西都还完好,许是有事儿出去了。”   “对,对,我、我要出去找找。”   看郑菀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又要出门,崔望拉住她,他捏了个诀,不一会儿,一位着黑色城守服修士提剑匆匆而来,恭敬地作了个揖:   “大司卿安好。”   “这府中人,你可知去了哪儿?”   “这府中?”   那城守卫站定,他召出一面圆镜,对空点了几下,不一会笑着道:   “回禀大司卿,他们去了长芦街的长鹿书院,若要寻,自去长鹿书院便是。”   “长鹿书远?”   郑菀揩了揩眼睛,“那是何处?”   “凡人的书院。”   “行,你自去。”   那人朝崔望行了一礼,身影便消失在半空中,郑菀此时也起不了好奇之心,更无心质问一位城守卫为何能熟知她阿耶阿娘的去处,只急急地拉着崔望,要去长鹿书远看阿耶阿娘。   崔望并不多话,直接带着郑菀去了长鹿书院。   长鹿书院的守门人正打盹,遥遥见了一对儿神仙模样之人朝自己这边走,身后还跟了个气团,团里挥舞着小手小脚,怀疑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仙士们如何会来他们这等凡人聚集的巷弄?   可揉了揉,那神仙模样的一对儿越发近了,守门人睁大眼睛,看着那黄衫仙女问自己:   “老人家,请问书院中,可有位叫郑斋的?”;   “郑斋?”   守门人“哦”了一声,晕晕乎乎想起,不确定地道:   “昨日确实有位新来的先生姓郑,还带了夫人过来,就不知……是不是仙人要寻之人?”   他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生怕得罪了人,眼睛只能看到仙人的一截裙边,便是这裙边,亦是精美绝伦,不可与凡物相媲。   便在这时,守门人听旁边那位多瞧一眼都觉眼睛刺痛的仙士道:   “在里面,你去罢。”   “你不跟着?”   郑菀话刚出口,待对上崔望的眼睛,才知道自己算是问了个蠢问题。   也是,两家从前有过那般龃龉,本便不大愉快,又各自打算解了蛊后一拍两散,崔望若跟着她见了阿耶阿娘,才奇怪。   可想是这么想,崔望摆明作了一副拒绝的样儿——   郑菀又觉得不大快活,刚才的那一点儿感激,又成了春日零落的雨,落到地上便没了。   她转身想将孩子抱走,气旋却绕开了:   “他会跟着你。”   郑菀却冰隐术一闪,闪到气旋旁,直接捞了孩子在怀:“哦,不必劳烦,我自去便是。”   女子气鼓鼓地消失在了门后,崔望魂识跟着她进去,看她一路穿花拂柳,气咻咻地找到了在屋中教书的郑斋,也不进去,在门口看了会,便去中庭坐着——   崔望收回了视线。   看阿万“笃笃笃”在一旁,跳来跳去地摘门口的叶子,他问:“阿万,她为什么生气了?”   阿万眨了眨咕噜咕噜的眼睛,歪着脑袋问:   “谁生气了?”   老祖宗在魂海中翘起了二郎腿:“你问那木头人,不如问老祖宗我啊。”   “她为什么生气了?”   他都给她找到了阿耶阿娘。   “哦……”   老祖宗挠了挠腮帮子,“是不是你今天不够帅?每天穿白的,还都是一个样儿,审美疲劳啊。”   崔望看了看身上的白袍子,“哦”了一声。 第80章 不认嗣   “好了,今日便到这罢。”   郑斋合上书页,与学生们道了声别便出门。   恰见书院中庭的树下,坐着一位黄衫女子,螓首蛾眉,玉质风流,端的是一副岁月静好之态,下意识便笑了:   “菀菀,你怎来了?不是说要出去好一阵?”   “阿耶。”   郑菀站起,郑斋已走到近前,这才发现被女儿挡住的半面圆桌上放了个灰扑扑的襁褓。   襁褓内肥嘟嘟的婴儿胎发未足,四条胳膊腿正蹬得起劲,一见他便是咧嘴一笑——   郑斋炸了。   晴天一道霹雳,将他的温文尔雅、理性睿智全劈没了。   他撸起袖子:   “菀菀,这是你的孩子?”   “哪个兔崽子?!”   “是不是那个崔望?!阿耶就知道这厮是个坏的,前阵子那苍栏报上还报道,这人在什么轩逸阁找姑娘,现下占了我家姑娘便宜……”   什么十月怀胎,修士们奇奇怪怪的法门太多了,他家菀菀这般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家,也就跟那崔望有过一段,说不得在凡人界便有了……   “阿耶,阿耶,”郑菀忙拉住快暴走的阿耶,“注意形象,注意形象,那边都看着你呢。”   郑斋头也不回:   “兔崽子们,把你们脑袋给我缩回去!不然明天抄一千遍《千字文》!”   方才探出窗看仙女的数十脑袋齐刷刷地缩了回去。   “阿耶,这孩子不是我的,”郑菀恼红了脸,“别人家的。”   “……哦。”   郑斋的怒气,一下子褪了个干干净净,这厢再看,这吃手蹬腿的婴儿,又觉得哪哪儿都顺眼了。   他一个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   “走,我们找你阿娘去。”   郑斋领着郑菀沿抄手游廊一路往后走,走到头左拐,推开一扇小门进了去。   这是一座一进的小院子,门一关,自成一个天地,不算奢靡,却处处透着清雅。   王氏坐在小院子内,拿了个布绷子安静地绣花。   她抬头:   “怎现在回来了?”   “琅琅,快过来抱孩子。”   王氏惊讶地连布绷子都掉了地,她看到了郑菀,声音尖锐:“谁的?菀菀的?!崔望那贼子——”   她想起凡间界之事,便气得不成。   她家女儿受了多大委屈,名声、名节全叫那人毁了,虽说到了玄苍才知道,那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若是没上来呢?   人心都是偏的,王氏自然是觉得自家女儿委屈,崔望的名字恨不得一日都不要听见。   郑菀:“……”   “阿娘,这孩子不是我的。”   “哦,不是便好。”   王氏拍了拍袖子,重新恢复了温婉,接过孩子一看,“哟,尿裤子了。”   她让郑菀施了个除尘诀,便带孩子进旁边耳房:   “怕是饿了,我去叫厨娘弄些米浆来。”   郑菀便与郑斋在院中聊天,郑斋告诉他自己在长鹿书院做了个外聘的教书先生,书院配了个院子,他以后便长住这儿。   “回家没看见阿耶阿娘,菀菀吓坏了吧?”   他摸了摸郑菀脑袋。   郑菀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的惶恐,眼眶都红了:“阿耶阿娘下次去哪儿,一定要提前告诉女儿。”   “行行行,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郑斋替她揩眼泪,郑菀这才破涕为笑:“菀菀多大都是阿耶的女儿啊,怎么就不能哭鼻子了?”   “行行行……对了这孩子怎回事?”   郑斋之所以第一时间认为是女儿的儿子,也是因为女儿不是那会随便大发善心之人。   郑菀掐头去尾地讲了些不那么紧要的,才道:   “女儿想着自己经常不在,阿耶阿娘又寂寞,不如就将他收为嗣子,好承欢膝下,替女儿尽孝。”   “菀菀啊,难为你在外还想着阿耶阿娘。”   郑斋摸了摸女儿脑袋,“不过嗣子便算了,阿耶阿娘年纪也大了,不想再操劳。孩子便留在书院养着吧,等大一些,给阿耶做个弟子便成。”   “行了,你再去与你阿娘说几句,便回去吧,跟着师长出门,勤快点,莫要耍你狗脾气讨人嫌,中途请假出来,耽搁太久印象不好。”   郑斋催着她走,郑菀无法,只能留了孩子与一些元珠,嘱咐阿耶阿娘莫省,才出了门。   小院门阖上了。   郑菀靠着白墙,突然不想出去。   她想起阿耶阿娘对崔望的一贯敌视,又想起崔望刚才在外流露出的抗拒,心情没来由得烦躁。   便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稀稀拉拉地弹了一首不成调的曲子,这曲子刮耳朵得很。   “……咱们菀菀也大了,会为阿耶阿娘考虑了。”   修道者的听力出众,她听墙内阿耶乐呵呵道,“怕咱老两口寂寞,还专门送来个孩子。”   “那你还拒绝?”   “这不是怕咱孩子难过么?一家三口,非要掺和个外人,多不好?万一以后菀菀回家,一看,啊,她阿耶阿娘疼别的孩子去了,可不得难过死?你也知道,她性子多独。”   “是啊,三岁看大,五岁看老。菀菀两岁时,就知道不许阿耶抱别的孩子,一抱就拳打脚踢。还记不记得那只叫‘珠儿’的狗?”   “怎么不记得?菀菀那时候多喜欢它啊,跟前跟后的,吃饭亲自喂,连睡觉也要抱着它,她对我都没这么好过。”   郑菀听阿耶说起珠儿,不由愣了愣。   这事儿已经很久了。   她四岁,还是五岁时,阿耶从外面抱来一只狗,通体雪白,只有四只爪子是黑色的,像四朵小梅花,一双黑眼珠总是亮晶晶的,似最漂亮的黑弹珠,所以她亲自取了个“珠儿”的名字,只是后来有一天……   她莫名不喜欢它了。   “……珠儿也就吃了一口别人喂的东西,你女儿转手就送人了。”   郑斋叹道,得来妻子一个嗔怪的眼神:   “还不是你宠的?当时我都说,要治治她这坏脾气,太独了,偏你说,你堂堂荥阳郑氏的女儿,要什么三心两意?她要欢喜谁,那谁就得全心全意,不然,换一个也使得……”   ……原来竟是这般?   郑菀不再听下去,沿着回廊往外走,阿耶阿娘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经过转角时,忽然“咦”了一声:   方才那梳了书生包包头的孩童,看起来怎像是书远的弟弟?   可回忆起来,只记得那两管鲜明的鼻涕。   再去看,那孩童已经不见了,郑菀只得收回魂识,出了书院大门。   守门人殷勤地过来,点头哈腰:   “仙子慢走。”   郑菀给了他一粒元珠:   “若书院那姓郑的先生有需要,麻烦您替他多跑两趟腿,莫要委屈了他。若有人寻麻烦,请往玉清门紫岫峰递一封信,给一位叫青霜的,事后必有重谢。”   “应该的,应该的。”   守门人捏着元珠,一脸受宠若惊。   他平时见过的仙人,莫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哪有这般平易近人的,心中万般揣测郑先生与这仙人的关系,此后对郑斋越发恭敬不提。   “崔望?”   郑菀走到街口,才见到在树下等待之人。   短短功夫,崔望竟换了一件衣裳,靛蓝色法袍,法袍周围一圈浅色云纹滚边,行走时,那云纹似随风而动,宽衣博带,端的是眉目风流,飒爽清举。   与他一贯的白袍相比,倒有股翩翩玉公子的味道,多了一层旖旎,少了一丝清冷。   崔望正倚着树阖目休憩,听到她声音,便睁开了眼睛,阳光穿过树叶,在他眼中留下清清浅浅的碎影:   “好了?”   阿万蹲在树旁,认真地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好啦,走罢。”   郑菀笑嘻嘻地走到他身旁,脸上再看不出一丝刚才的不快来。   崔望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身上的蓝袍,听她道:   “我要去坊市一趟,崔望,你去泾七街的宅邸,我买来东西便来找你,我们一块回营地,好不好?”   崔望抿紧嘴,他拒绝:   “不好。”   “要一起。”   “才不要。”   郑菀顺嘴回了,她嘟了嘟嘴,“崔望,明天便是你生辰了,我还什么准备都没有。若你跟着去了,岂不是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崔望脸色缓了缓:   “真的?”   “真的。”郑菀得意洋洋地拍了拍储物囊,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一弯月牙儿,“我今天刚挣了好多元石呢。”   “那好,我在泾七街等你。”   崔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吩咐道,“阿万,跟着郑真人,莫要叫她乱跑。”   阿万点头,“啊呜”了一声:   “阿万知道了,阿万会看着郑真人,不叫真人乱跑。”   郑菀叫来虫车,带着“哒哒哒”的阿万跳上了虫车,两人朝身后的崔望挥了挥手:   “走喽。”   “阿万走喽,真君再见。”   阿万挥得起劲。   虫车慢慢地载着人走远,崔望收回魂识,径自去了泾七街一号,那儿有道黑色身影事先等着,一见他,便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   “属下拜见大司卿。”   崔望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查清那位书远的身份了?”   “据属下多方查探,那位书远身份没什么问题,他确实是风妩城上一任城主的儿子,只是……”   “只是什么?”   “属下听人谈起过,书远与他母亲一向不和,两人将近有十年不曾说过话,实在是不像有那孝心之人。另外,还有桩趣闻,听闻上一任城主,其实是那书远的母亲联合姘夫杀了的。”   崔望“哦”了一声:   “可有证据?”   “并无。”   “查。”   黑衣修士知道,这是大司卿不满意的意思,硬着头皮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却被叫住了。   他疑惑地停住脚步,低着头等吩咐。   却听台阶上传来一声:   “你瞧,我今日这身……如何?”   黑衣修士惊愕地抬起头,但见台阶上,男子一身蓝袍郎朗如清空,清凌凌的眉眼,却藏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怪异,大约是,羞赧?   必是他看错了。   黑衣低头:   “极俊。” 第81章 小轩窗   轩逸阁,小轩窗。   貌美的小倌们在廊下来来去去,一楼中庭丝竹管乐遥遥传到二楼转角,书远手中把玩着一枚黑金令符,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你是说……有人在查本君?”   “是,少主,您要不要避一避?”   面生痦子的龟公单膝跪地,头也不敢抬,生怕自己也成了地上被折了脖子的麻雀。   “避?本君为什么要避?便让他们查去,本君这身份,可是真的。今日便教你个乖,骗人嘛,三分真,七分假,撕了上面一层,底下还有一层备着。”   书远嫌恶地看着足底沾到的血渍,命令道:   “趴下。”   龟公顺服地趴下。   书远将足底在他青面缎袍上拭了拭,直到将那血渍擦得一点不见,浑身的痒意拭才去了。   他懒懒地倚着窗:   “昨日一群幻影狼进了西营外围,西余山下一整个村子被屠,你可查清楚了?”   “属、属下无能。”   “你是挺无能的。”   书远阴恻恻地道,“这天底下,能把灭门之事做得这么粗劣没水准的,也只有阴傀宗。一群蠢货!他们要造阴地、养阴尸,也不离远些。这下倒好,打草惊了蛇,正盟那些老不死怕是回过味来了。”   “你们最近都安分着些,收缩人手、莫要出去活动了,便让……这阴傀宗作这出头鸟罢。”   “属下遵命。”   书远叹了声,声音渐渐悠远:   “五千年前,正盟将邪盟三宗逼到西余山北,偌大的玄苍界,竟无尔等容身之地。邪盟出生之人,自婴儿开始,代代都要与这无处不在的邪气作斗争,十不存一,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龟公听得泪眼婆娑,若不是少主当年误打误撞,到了西余山北,将这连接两地的通道贡献出来,他们这等人,还不知要在那恶地煎熬多久。   他以头抢地,匍匐下去:   “属下誓死追随少主!”   “行了,你先下去,我歇一会。”   书远挥挥手,就在龟公挪膝要走,他突然道,“叫个轩逸阁内最懂女人的过来。”   龟公一愣,连忙应“是”。   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个眉目齐楚的小倌儿,面貌不如何出色,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书远瞧了一会:   “你最懂女人?”   “点木染的,在楼里最多。”   小倌儿低眉顺目道。   “行,那便你了。”   龟公膝行退下,出门前,还帮忙关上了门,门内的声音一点儿都听不见了,他笑了笑,弯着腰眉开眼笑地去门口迎客了。   ——————   郑菀领着阿万,将坊市好生逛了一通,直逛到华灯初上,才心满意足地坐着虫车去了泾七街。   街上一如既往,行人寥寥,唯有莲花灯在路边一盏盏地亮起。   她现在实力比之前要强上一些,也因此,那藏在暗处机警的视线落到身上的感觉,也越发明显了——直到她进入崔望府邸,这视线才消失了。   “崔望,我回来啦。”   崔望没出来。   郑菀找了一圈,才发现他不在。   崔望不在花厅,不在正房,不在凉亭,也不在暖阁。   郑菀踢掉足履,踏上暖阁如暖烘烘的地面,琉璃灯在廊下被风吹得微微打着转,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熨帖地叹了声。   跨过门槛,抬眼便看到了屏风上挂着的蓝袍,崔望之前还穿着的,也不知哪来的气性,一把便拽到地上踩了两脚,哼了一声:   “骗子。”   说好在这等她的。   “哪个是骗子?”   冥冥的薄暮里,男子一袭如墨的广袖宽袍,踏过苑落的门槛,披星戴月而来,他步履匆匆,宽袍被风扬起,在身后的甬道留下一大片的暗影。   月亮点亮了他的眼睛:   “谁骗你了?”   郑菀却敏锐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铁锈味,昨夜她几乎快被这铁锈味给淹没了。   “唔,好臭。”   她捂住了鼻子,“你去干什么了?”   崔望解下墨色的大氅递过来:   “杀人。”   他道。   郑菀接过大氅,这才发觉他里面也穿了一身黑衣,利落贴身的剪裁,将他的宽肩窄腰勾勒得淋漓尽致,只是这般随意地站着,便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英姿勃发……   让人瞧一眼,便忍不住脸红心跳。   崔望靠近,认真地端详了一会,问:   “菀菀,你发烧了?”   他用手背试了试她滚烫的脸颊,谁知被郑菀一把拍开了,她作势捏着鼻子:   “我这是被你身上的味给熏的。”   崔望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绕去了暖阁后。   汤池内水声漫漫。   阿万却挥着拳头,为主人叫屈:   “真君这是去除暴安良了!做好事,不能骂!郑真人坏。”   “除暴安良?”   郑菀不记得梦里有这个场景——   当然,她也记不得多少东西。   “大司卿就是要帮助守城池,抓坏人,尤其真君,要抓的坏人,都是大大的坏,”阿万掰着手指道,“真君的大司卿,也是这样一点一点升上去的。”   “阿万,你跟在你家真君身边多久了?”   “多久了?”阿万歪着脑袋,继续掰手指,想了一会,“五年?还是六年?阿万记不清了……不过阿万记得,真君一开始做这些的时候,经常受伤的,有两回——”   他举起两根木指头:   “真君差点死掉了。”   郑菀这时才想起,崔望这次过的,是二十岁生辰。   只是他一直以来给她的印象,太过于无所不能,以至让她忽略了他的年纪,说起来,他比她也不过大了四岁,她十六,而崔望……二十。   二十岁,在凡人界,属于成人礼,要由父辈行“加冠礼”。   旁人她不清楚,但在世家,这些礼节十分重要。   “等等,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   郑菀似想起什么,匆匆交代了句,一溜烟出了门,她趁着夜色去了坊市,坊市还没关,绕了许久,终于在一家小商铺找到了她欲寻之物。   “谢谢店家。”   等她再一次回到泾七街一号时,发现崔望便站在门口,及腰黑发湿漉漉的,他赤足散发站于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去哪儿了?”   “我、我去——”   郑菀还没说完,却见他墨色广袖忽地飘起,直接飘到她身前,一股兰草的香气盈入她的鼻尖,“崔、崔望,你干什么?”   崔望眼里的东西,几乎吓了她一跳。   郑菀下意识后退,孰料一股力道桎梏住了她,她被迫扬起头,细软的丝绸滑过她的脖颈,引起她的一阵战栗,崔望摩挲了一会她脖颈细嫩的皮肤,才放开她。   郑菀看着他眼里的暗涌如退潮一般落了回去。   崔望后退一步:   “走罢。”   他率先回身,往府邸走去:“今日便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回营地。”   郑菀意识到什么,蹭蹭蹭上去牵起他手:   “崔望,你刚才生气了?”   “为什么?”   她道。   “没有生气。”   崔望冷冷地瞥她一眼,乌蓝的夜空压过来,琉璃灯影将那一片清冷的眉目勾勒出夺人心魄的侬丽:   “下次去哪儿,报备一声。”   “可你有龙珏啊。”   郑菀奇怪道,“我去哪儿,你不是都能感应到?”   “不是都能。”   崔望紧紧地抿起了嘴巴。   “好啦,别生气了,我给你……捶背?”郑菀眼珠转了转,“肯定比阿万捶得好,以前在家,我可是经常给阿耶捶的。”   崔望拂袖进了暖阁,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唔。”   郑菀却高高兴兴地窝到他怀里,先给他看脖子:“喏,刚才被你捏红了,你先帮我按一按。”   良久,那冰凉的手指才搭到了她的脖子,崔望道了一声:“麻烦。”   月色斜斜地照进来,将那偎依在一处的两人笼罩进去,留下一段缱绻朦胧的影子。   影子渐渐淡了,只能听见一阵让人脸红心跳的吸吮声,良久,才有微微的喘气声:   “崔望,解蛊后,你还、还会这般对待旁的女子么?”   “绝不会有第二只‘舍心’。”   “说,说好的哦。”   “唔。”   夜深沉,滴漏的声音在耳边滴滴答答不断,郑菀起冰元力,却发觉,理智像被一团蛛网给黏住了,她压住胸前那黑乎乎的头颅:   “崔望,崔望,你忍住。”   崔望抬起头,薄唇染了一点水渍,素来清冷的眉间染艳,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一片清冷,只有眼眶还残存了一点红。   他扶她起来,替她捡起那片青草绿兜儿,一根根重新替她将带子系好,只有郑菀能感觉,他指尖轻微的颤动,拂过她时——   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指:   “崔望……”   崔望默了默:   “是我失态了。”   修为突破在即,险些压不住这浪潮翻涌。 第82章   “呀,崔望,你那里……肿了。”   郑菀惊讶地睁大眼睛,“要不,我帮你揉一揉?”   屋内的琉璃灯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道巨大的影子。   女子直勾勾地顶着崔望的下腹,男子的中衣早因刚才的挨蹭而凌乱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的曲线,也叫他那物展露无疑。   “啊……又……”   郑菀咬着唇,新奇地想用手去摸上一摸,崔望总不许她碰。   “不必。”   崔望将她探来的手锢住,郑菀只觉得被他碰触的地方有如火烧,“你……”   抬头却见崔望微微侧过身子,似乎打算披衣下榻,又想把她一个人丢在这。   郑菀气恼,薄透晶莹的脸蛋似敷上一层胭脂,挑衅道:   “册子上说,男人若总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   “崔望,万一你憋久了,这儿以后不中用了,可怎生是好?”   崔望回望了她一眼,在他那令人发麻的视线里,郑菀心道不好,怕是把人惹毛了,冰隐术下意识使出,足尖在塌上一点便翻身想跑,却被一把握住脚踝,拖了回来,压到了榻上,腿被折了起来。   她只着一层薄薄的兜儿,被他素白的绫衣挨蹭着,只能觉出身上压着的,似铁板一块。   柔软对上坚硬。   崔望眼神黯了下来。   “崔望,你干什么?”   郑菀挣了挣,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扑腾了几下,便被渔夫用吊钩钉住了,挣脱不得。   崔望跻身到榻上,整个身子沉沉地压了下来,他手肘撑在上方看着她,视线落到她如樱桃般饱满的双唇,指尖拂过柔软的唇瓣,声音发沉:   “不会不中用。”   他认真地道。   郑菀哪里知道一句“不中用”,竟然会将一贯清冷的谪仙给惹毛了,她一动不敢动,只觉得那一处热烫委实惊人,缩着一动不敢动,软着声求饶:   “崔望,崔望,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崔望,你可别瞎来啊……”   谁知这一句,仿佛挑动了崔望某根神经。   他一把将她提上来,左手从后按住她的后脑勺,薄唇便压了上去,带了点力道,拨开鲜嫩的果肉一般,先吮着她的嘴唇,敲骨吸髓,又撬开她的双唇,舌尖拉扯着她的舌尖,要她与他共舞。   狂风暴雨的攻势,将郑菀打蒙了。   她被迫张开口,只觉得身上这人,滚烫如火,他热情漫漫,仿佛要吸去她所有的魂灵。   可很奇怪……   郑菀睁开眼,却发觉他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在观察她,眼里的星辰万里没有了,只装了一个小小的她。   以至于她猛然间生出一股错觉,自己其实长在了他的眼睛里,与他骨肉相连。   绿兜儿又悄悄地落了下去。   “崔望……”   这时,崔望推开了她。   他踏着她的黄衫披衣下榻,在郑菀的不解里,俯身一把抱住她,绕过落地屏风,经过小小一段走廊,来到了一处水雾弥漫的汤池。   “哗啦啦——”   一阵水花四溅,郑菀被抛到了汤池中。   什么旖旎都没了,她恨恨地打了下水:   “崔望,你干什么?”   崔望便站在汤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在池中放了些药草,你便在池中将方才的元力炼化一遍。”   “……”   “那你便不能好好说?”   还害她呛了水。   崔望视线从荡漾的水波滑过,水雾弥散缭绕,却遮不住荡漾的春0光,水线在那大片的汹涌波涛摇曳。   “不能。”   他冷冷地别过头,赤足散发往外走,走到中途才回身:“以后那些册子少看,全是杜撰。”   “杜撰?”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   “玄苍界自古以来便有童修,修士第一滴阳精乃大补,才不会……”   “……”   郑菀站在汤池,愣是红了脸,嗔道:“崔望!”   抬头,哪里还见到人,只余白色的袍角在转角处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   郑菀缓了缓,默念了一段清心咒,当真在汤池中炼化今日得来的元力,说来也怪,平时要一日夜“以欲止欲”才能填满一窍,可此次跟崔望不到半个时辰,她的一窍几乎填满了。   只是当时那种失魂的感觉……   郑菀不愿回想。   烬婆婆冒了出来,她“咦”了一声:   “你的进展……罢了。”   “咦,池中竟有五百年份的千圣叶,一千年份的冰蕊花,还有一滴上古凤凰血……小丫头,你发了。”   “速速运行《莫虚经》,直到将汤池中所有药力吸进。”   郑菀沉下心来,再一次成功进入了琉璃心境,《莫虚经》一遍一遍地在体内运行,崔望进来时,恰好见池中热汤沸沸,又放了两株冰蕊花,一株千圣叶,才悄然离去。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他盘膝坐于暖阁廊下,听老祖宗在魂识中咆哮:   “你居然将凤凰血给她用了?”   “我留着无用。”   “是,你牛逼,天生的无垢琉璃体,用不上,可凤凰血若混于心血,可保你一命,你现下给她用了,万一——”   “没有万一。”   “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自负的!行!自家媳妇,你给就是了,好歹跟她说一声,表表功——”   “——老祖宗,”崔望打断他,“她说,要给我过生辰。”   “生辰还没过呢,你就返礼物了?”   崔望看向天空,独月高挂,星辰寥寥:“老祖宗可还记得我几岁?”   “十九,还是二十来着?”   老祖宗挠挠头,一拍手,“哦,二十一!”   “二十。”崔望道,“我阿娘故去,已经八年了。”   老祖宗被他弄得鼻子有些酸,无端端地伤感起来:   “是,小望望大了,可以娶媳妇了。”   “……”   崔望被他一句堵得谈兴俱无,干脆阖眼修炼起来。   廊下风灯微动,唯有月色照人影,老祖宗长长叹了一声,也干脆消停了下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   郑菀修炼到东方既白,才睁开眼。   修为无甚变化,但是浑身的气息明显厚重了许多,原先需要一月才能提纯巩固的修为竟然在一夜之间精实了。   她足间轻点水面,一跃出了温汤。   一旁的屏风上,挂了一件耦合色外袍,宽宽大大的法袍式样,只在袍摆绣了一圈浅色的蔷薇花。   郑菀还未有过这样的衣裳,高高兴兴地套了,掬着头发出去找崔望烘头发。   崔望对窗拭剑,头也不回:   “好了?”   “恩。”郑菀一下子跳到了他背上,从后亲了他耳朵一口,“阿望,生辰快乐。”   她改了称呼,等了等没见他反对,又绕到了他前面,将自己窝到了他臂弯里:   “阿望,我以后便这么叫你,好不好?”   她已经从烬婆婆那儿得知昨夜那一汤池草药的用处了。   纯阴之体在突破大境界时,会有阴气四溢,尤其她修炼了《莫虚经》,到突破玉成境时,原来压制体质的法门会有一瞬间失效——   若让那些手中握有特殊法门的高阶修士察觉,她说不定便会被抓去做炉鼎,那时候,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有这些药草配合凤凰血掩盖,她在妙法境前修炼都是无虞的:据说凤凰血还能在危及时刻护住她心脉,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   “莫多想,不过是不想你先死了,拖累我。”   崔望将剑收回体内,郑菀却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今日我便要叫你一日的阿望。”   “阿望,今日你是寿星公,要多笑才能多福。”   郑菀直起身,见崔望眉目不动,便伸出两根手指扯了他嘴角往外,在他无奈的眼神里,俯过来亲亲他。   亲吻似蜻蜓点水一般,她活泼地跳起来,赤足跑到暖阁门外,似想起什么,又探进头来:   “阿望,你在这等着,我去去便回。”   崔望跻坐长案,兀自看了会天,又重新拿出鸿羽揩拭了起来。   而郑菀则在厨房忙开了。   “郑真人要阿万做什么?”   阿万不安地坐在厨房的小杌子上,一双木头腿挪来挪去。   “阿万坐着便好。”   郑菀从不下厨,以后也不打算下厨,不过却不代表她不会做。   凡间界的世家高门都会要求自家女儿会几个拿手菜,名头要好听,摆盘要精致,她自然不例外。至于长寿面,以前阿耶阿娘生辰时,她为了彩衣娱亲,也亲手做过几回。   她昨日去坊市时,特地去了米坊一趟,花了十块中阶元石买了两斗中阶元米——   好歹是个未来的剑君吃,下阶元米有些埋汰了。   又花了一块下阶元石,让那小二将一小捧元米磨成了粉,她现下便是在和面,活完面要发,然后是抻面,好容易将长长的一根囫囵做出来,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料想崔望应该等急了,烧了一张火符,将水煮开,面条放进去,抓了一点盐,而瓷碗内玄苍界出了名的一种粉余猪熬的油用热水化开,将面条放进去——   生辰面便做好了。   不过凡人界的寿面,与玄苍界有些许不同,要撒葱花。   郑菀将昨日找了大半个坊市才找到的一种近似绿葱的小叶苗以冰元力雕成一朵朵小小的海棠花,撒了进去。   “郑真人做的真好看。”   阿万拼命拍手。   “那是自然。”   郑菀高高兴兴地捧起海碗,去了暖阁,却只迎到一室空寂。浅色帐幔被风吹得飘起,一张匆忙写就的纸条打着璇儿飘到脚下:   “营地突生变故,我先回去一趟,你便留在此处,切勿过去,危。”   “混账。”   郑菀将碗往阿万手里一放,提起袍摆,“阿万,给你吃。”   阿万捧着海碗,大张着木头嘴:   “真人,阿万不会吃。”   “那就扔了!”   郑菀头也不回,心道她阿耶都没吃过几回她下的面,见阿万“哒哒哒”地要跟来,忙道:   “阿万留下看家。”   说罢,便运起冰隐术,匆匆出了门,等上了虫车,才拿出传音玉符:   “你在哪儿?”   玉符毫无动静。   接不通。 第83章 凶兽穴   等郑菀坐着虫车出城,靠冰隐术和神行符一路回到玄清门,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这时传送阵已经只许出,不许进了。   守阵修士为难道:   “不是不让真人进,只是听闻营地那边出了大事,西余山脉地动,真人现下去,怕有危险。”   “我危险自负便是。”   郑菀抛过去两枚中阶元石。   “这……真人还是莫要为难我等。”   郑菀想了想,又抛过去一枚上阶元石。   财帛动人心,刚才还板着脸寸步不让的守阵修士退开了一步:   “真人请,只是以后上头问起来,千万莫要说……是我等为真人行的方便。”   “自然不会。”   郑菀踏上传送阵,白光一闪,人已经到了西余营地,但见营地内人影萧条,之前的热闹全没有了。   走了一路,竟是没碰到几个人,俱都一脸形色匆匆之像。   “真人,可是出了何事?”   她拉住一个匆匆经过的。   那人讶然:   “你还不知情?辰时一刻,西余山邪气倒灌,所有精英弟子都去了前营防卫,正盟还组织了最顶尖的一拨精英弟子进了罅隙深处——”   “那队精英弟子里都有谁?”   “以离微真君为首,明玉真君、玉卿真君,啊千霜真君也去了,总共十人,不与你多说,我等普通弟子都接了返回通知,不得在营地多待。”   “若要去前营——”   “那不是找死?守中境可是抗衡不了邪气的,一旦邪气入侵,便会成为行尸走肉,见人便攻,听我的,赶快回去,啊?”   那人说完,便匆匆往传送阵而去,郑菀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身彻冷,好似她如何挣扎,所有人的命运,除了她,都回到了原地。   崔望注定要救了千霜,从此后千霜会如痴如狂地跟在他身后,啊,对,李司意……   郑菀突然想起,梦中那李司意,其实在这罅隙里,是死了的,他为崔望挡了一道致命的伤害——   而明玉,作为李司意的至交好友,从此后注定会被崔望“爱屋及乌”地照拂。   郑菀捂住头,只觉得那儿又开始一点点疼了起来,越疼越厉害,可她不想停止回想,她一点儿也不想……   将崔望的特殊照拂分给别人。   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口发闷,像是看到珠儿偷吃了别人喂的吃食一样,浑身犯恶心。   便在这时,方才怎么也接不通的传音玉符震了震,郑菀捏在手里,忙不迭点开,声音带了哭腔:   “崔望……”   那边愣了愣:   “你怎么了?”   郑菀:“你这个大骗子,我们说好的,你生辰那天会一直带着我!”   那边传来李司意的笑:   “小师弟,弟媳妇很是粘人啊。”   “郑菀,”那边声音透着点无奈,似哄似劝,“情况特殊。”   “我下的生辰面你也没吃,崔望,你回来好不好?”   郑菀承认自己自私,她情愿崔望得不到麒麟兽,也不愿看着他将特殊分给别人,至于旁的……   她让自己别想。   崔望道:   “不成,郑菀,莫要任性。”   “可我已经在营地了,现在去前营。”   郑菀直接将玉符掐断,默数十息:“一,二,三,四……”   “八。”   身旁出现了一位白袍剑修,他眉峰笔挺,俊目逼人:“郑菀。”   就在崔望要继续时,郑菀一下子扑了过去打断他,她环住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   “崔望,我怕你出事。”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很快,一道轻柔的安抚落在她发顶,郑菀却汗毛倒竖,忙退开一步:   “若你禁锢我将我丢回去,我、我……”   “你如何?”   她竖起两根手指指天发誓:   “我郑菀发誓,从此后再不与崔望说任何一句话,两人桥归桥,路归路。”   “你不打算修炼了?”   “你如今快要到无妄境后期,等你到妙法境,也用不了两年。”言下之意是要等解了蛊寻别人。   “崔望,你带我去嘛,我会小心的。”   郑菀想起梦中所见,“而且我看见,也有别的真君带小辈去历练。”   “他们不去深处。”   “可他们也不如你啊。”郑菀仰头,一脸纯然的信赖,“若你出事,我也不能独活,还不如一块去。”   “要死,也死在一起。”   郑菀现下也顾不了太多,只知道,她既想跟着崔望去分一杯羹,又不想他与那明玉、千霜有过多交缠,到时候,寻机拉他走旁的路,避开那致命之处,那样李司意也不必死……   这一点,似乎说服了崔望。   他伸手搭到她的腰间,招来长剑,踏了上去。   郑菀只觉得呼呼风过,眼睛睁也睁不开,便被他拉着一块投入了漫天的黑雾里。   无妄境剑速使到极致,千里倏忽而至,郑菀只知将脑袋埋入他怀里,还未察觉,便听一声:   “到了。”   崔望收起剑,身周自然张开一道屏障,将他与郑菀罩了进去,黑色气浪被排开,郑菀晃了晃脑袋,手却已经被牵起,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长长的地底甬道,耳边还能听到头顶的滴水声。   “哟,弟媳来啦?”   突然,一片黑暗中,当空浮起一盏琉璃灯,照亮了眼前的道路。   郑菀这才发现,就在前方不远处,站着数十人,人人手持法器,一边与前方的气浪作斗争,一边停在原地。   李司意一脸促狭:   “弟媳,你可真了不起,师兄我还是头一回见小师弟这般……啧啧,紧张,一接到玉符,唰,就把我们都抛在这儿了。”   明玉道:   “少说两句。”   她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郑菀:“小修士,任性也该有个限度,离微有要务在身,你此时跟来,不过是给我等增加负担。”   这已经是明玉第二次说,此地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了。   郑菀情知自己此举确实“很不识大体”,便乖乖地垂头挨说,不过,在她目光滑过一边,确切的说,是明玉身后之人时,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书远?”   他怎会来此?   梦中,啊,梦中她不会留意一个玉成境的喽啰……何况除了一点微末的结局,细节她全然记不得了。   明玉却误会了,以为郑菀在说她也带了人:“书远是玉成境,他会布阵,于我等有用。”   “……哦。”   郑菀幽怨地看了崔望一眼,看,都是你招来的。   崔望莫名其妙,他咳了一声:   “郑菀既是我带来之人,安危自有我护着。”   “是极,是极,”李司意打了个圆场,“还不如合计合计,接下来该如何。”   “玉卿真君此话有理。”   千霜颔首赞同,“我方才派我的兔儿去查过,就在下方百丈处,横卧了一块刻有讣文的长形石槛,我兔儿看到那石槛,便不肯继续了。”   她的雪玉兔,在玄苍界很是出名,属变异品种,有趋吉避凶的能耐。   “什么讣文?”   千霜冥想片刻,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张白纸,将那“讣文”依样画葫芦写了出来。   郑菀发觉,自己到了玄苍界,成了……文盲了。   但看其他人,也是一脸晕乎,唯有崔望看了会,才道:   “这是上古商文,写着,‘生人不赴,死人勿来’。”   “这是何意?活着的,进不去,死了的,也不能进?难道要半死不活的?”   李司意疑惑道。   崔望摇头:   “我亦不知,不过想来这邪气的来源,必是在下方。”   明玉一抛龟甲:   “容我占个卜。”   龟甲滴溜溜在空中东南西北直转,一阵金光大作,停了住,明玉脸色明显白了些:   “此卦,大凶。”   “我不信这些。”   崔望唤出鸿羽流光剑,一手牵住郑菀往前,“若谁犹豫,也可在此地等候,我先去探一探。”   “算我一个。”   李司意折扇轻摇,跟了上去。   明玉、千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道:   “我等也去。”   随后书远,与另外两位知微境修士也几人汇到一处,形成崔望为首的阵势,往前方探去。   只余下四人在原地守候。   郑菀跟着崔望,只觉得眼前被浓浓的黑雾遮挡,除了琉璃灯照亮的一隅,甬道里黑得一点光都透不进。   崔望一剑挥去,便在前方开出一条道来,气浪翻涌里,她被他一路牵着往前,根本无暇他顾——   也直到此时,她才看到自己与这人实力间的真正差距。   对她、对后方几位修士千难万难的邪气,在他一挥之间便一扫而空,只是邪气太浓太盛了,即使扫空,很快便又铺天盖地地蜂拥而来:   百丈,他们用了几乎一柱香的时间。   “便是这儿了。”   千霜指着前方横卧的一块石槛。   郑菀发现,她形容得实在太过保守,这块石槛横卧下来,直接将能四五人并排的甬道挡住了,若要过去,势必要横跨过石槛。   而石槛前,有一道血手印。   崔望一剑挥去,能开山裂石的一剑,却没能在石槛上留下一道印子,反倒是邪气被牵动,气浪滚滚,汹涌而来。   书远连连下了十道阵旗,才将后方屏障堪堪撑住。   “崔望,是不是要将手放上去?”   郑菀想起凡间之事。   死刑犯要签字画押,按了血手印,监斩官才会判“杀”,摁血手印到杀头前那一段——   便是“确定要死而未死”之态,若要牵强地解释,也可以算是活死人。   “生人不赴,死人勿来。”   活死人才过。   崔望看向她,素来清冷的眸光微微漾开,露出一丝赞许,人却已经当先一步,右掌按了上去。   一阵地动山摇,石槛“咔啦咔啦”开了一条缝,血手印旁出现一行字:   “壹。”   “恐怕每个人都要来按一次。”   崔望看着门槛石裂开的一条缝。   血色的手印落入人眼里,似是透着不详的征兆。   郑菀笑盈盈地道:   “我来。”   说着,小手也摁了上去。   又一阵“咔啦咔啦”声,血手印旁出现了一个“贰”字。   其他人见状,也一一将手掌印了上去,直到所有人都摁过,石槛发出一阵粗粝的磨牙声,一道血色的光闪过,众人这才发现,那哪里是一块横卧的石槛,分明是一副凶兽的下颔齿。   只是这副下颔齿已经石化了。   “这是……”   “我们怕是误入了人家的巢穴,有邪气的话……怕是上古凶兽。”   崔望道,他将手递给郑菀:   “菀菀,来。”   郑菀将手放了上去,心道:不,是专为你准备的瑞兽。   “记在这齿石上的,已进入凶兽之眼,咱们也去。”   明玉道。   一行人一一跨过齿石。   书远看着前方联袂而去的一对儿男女,弯起眼睛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郑菀却在一进去,发现刚才还牵着自己的崔望不见了。   入眼可见,接天连地,黄沙漫漫。   猛然之间,脑中浮起二字:无缘。 第84章 四时阵   漠漠黄沙,遍野无人,耳边只听得到呼啸而过的风。   郑菀站在其中,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股她无从抗衡的力道给迅速地攫紧了——   不痛,却有股说不出来的茫然。   无缘?   何谓无缘?   若照命数,她早在一年多前,便该死了。阎王殿生死簿上,她早除名了。   她现在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她对着崔望撒娇卖痴,为了区区一碗生辰面,逛遍大半个坊市,从买米到选材,事事亲为,连对阿耶阿娘都没那么尽心过,可最后呢?   崔望没吃。   这碗面被丢给了一个木头人。   她害怕被抛下,可崔望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却在接到消息后,随手将她抛了。   她凭着一股冲劲儿闯过来,贿赂守卫,对着崔望撒娇威胁样样来,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进入罅隙的机会——   可现在,老天爷却跟她说无缘?   从此后崔望自有美人相伴,有麒麟相随,他往后前程似锦,待她之种种特殊,将由旁人分去,她……   郑菀越想越委屈,想到后来竟一屁股坐下,抱臂抽抽噎噎起来:   “好、好歹还花了一块上阶元石的……崔望这混蛋……”   她哭得太专注,太伤心,以至于忽略了旁边突然出现之人,直到哭累了抬头,才发现书远安安静静地在旁坐着,手里不知从何处摘了一株蒲浦草在编。   一只青翠欲滴的蚂蚱在他白净的指尖成型。   北冕门浅蓝色七星法袍随意地散在黄沙上,成了天地间一抹亮色。   “郑真人。”   郑菀揩了揩眼泪,粗声粗气地道:   “干嘛?”   “喏,给你。”   书远将编好的绿蚂蚱递来,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两只梨涡隐约现出:“我阿弟哭的时候,我就用这个哄他。”   郑菀接了过来。   蚂蚱编得极其精致,活灵活现,她看了眼,便放进了储物囊里:   “谢谢。”   “你也进来了?此处是何地?”   书远看了眼她红彤彤的兔子眼,摇头:   “我亦不知。”   “只是不知离微真君他们都去了何处。”他眯起眼,看了看头顶照得人心头发慌的太阳,“不过我猜,我们与他们应该不是在一处。”   “为何……”   郑菀完全想不起来梦中那些细节。   但隐约记得,梦中当没有这一出。   不过猜想,若此处是麒麟兽择主之地,她又被隔绝到了远离崔望之处,投了“无缘”二字,怕是指她与麒麟兽择主的条件不符。   只是方才的失态……   此地有古怪。   郑菀拍拍法袍上沾着的黄沙,站了起来:   “算了,先找找看有没有出口。”   脆弱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她不一会儿便恢复了没事儿人的样子,率先往前走,倒惹得书远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怎么了?”郑菀摸了摸脸,“我脸上沾到沙子了?”   书远挪开眼:   “第一次见郑真人穿法袍,很、很好看。”   他面向着郑菀的一边侧脸染上了绯霞。   “是吗?”   郑菀想起送这件法袍的崔望,此时怕是正在英雄救美,不阴不阳地“呵”了一声:“我倒觉得很一般。”   “……哦。”   书远讷讷地挠了挠脑袋,心想那小倌说的法子不太奏效,也是,这位先天道种本来就跟玄苍界一般女修做派不大一样。   他干脆闭嘴,从储物囊中拿出罗盘:   “我们向北走试试。”   郑菀便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黄沙地里走。   谁也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着两人,是以全都留着元力应付可能会出现的突发状况。   郑菀没什么心思说话,书远又惯来是个安静的,只是这黄沙地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入眼可见,全是漫漫黄沙,只余头顶一轮旭日高照,单调得像一副默画。   只是,越来越热了。   郑菀自修道以来,便自清凉无汗,而身上的法袍还有冬暖夏凉之像,可这太阳,倒像是作用在心理,让她汗出如浆。   她以袍袖揩了揩额头的汗,眯起眼:   “怎么越来越热了?”   书远也一脸汗:   “我怀疑我们是入了四时阵。”   四时阵?   郑菀面色一凝,她在藏书阁的册子上见过这种阵,据说一入四时阵,一日遍尝春夏秋冬,春有花时,夏为流火,秋为果藏,冬为寒霜。   每一季,都有绝杀,唯有四时都闯过,才能顺利出阵。   她停下脚步:   “那不走了。”   走也无用。   书远也是此意,他将罗盘一收:   “再等上一刻,若旭日变为火轮,便可以确定了。”   郑菀摇头:   “此时便能确定了。”   她将皂靴从黄沙里拔出:   “难道书真人没发现,脚底的黄沙已经可以烫死凡蚁了么。”   粉糯糯的漂亮皂靴上,死了十几只黑色的凡蚁,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蕊芯,这皂靴还是崔望给她买的——郑菀垂下眼,嫌恶地将凡蚁尸体抖落。   “这般称呼来称呼去未免麻烦,郑真人便叫我书远吧。”   书远提议。   郑菀想了想,同意了。   现在她还指望靠着这个北冕门擅阵的阵修出阵呢,不过是个称呼,无甚大不了,她笑了笑:“书远也可叫我郑菀。”   书远笑笑,从储物囊中重新取出一个圆形的阵盘,放了四枚下阶元石上去,阵盘“嗡嗡嗡”响声大作,他道:   “夏时有流火,到阵法最盛之时,旭日便会化为重重流火,将阵内一切焚尽,我们需尽快找到阵中阴眼之地,据地镇守,否则……”   “郑真人,啊不,郑菀,你随我来。”   听到“郑菀”二字,郑菀竟是愣了一会,才抬脚跟了上去。   在郑菀寻找阴地之时,崔望也遇到了一项难题。   他牵在掌中的郑菀不见了。   魂识四顾,却发现原来展开能有十来里的魂识只能离周身两尺,元力被禁。   无元之地。   “离微真君?”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带着惊喜:   “真君也落到了此处?太好了。”   “原来是千霜真君。”   崔望略略颔首,眉微簇,看着前方长长的甬道,只觉得此处分外眼熟。   千霜看着待她格外冷淡的剑修,心中自失,倒也不再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地跟在崔望身后,两人往甬道外走。   甬道内一片漆黑,唯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   “呀——”   千霜被骤然淋到头顶的一滴湿冷吓了一跳。失去习惯已久的元力让她不安。   “离微真君,未免你我二人失散,可否能让我牵着你,袖子……”   千霜知道,传闻中离微真君从来不让陌生人近身,尤其是女子。   但想来,一截袖子还是无妨的。 第85章 幻境重   甬道内传来呼呼的风声。   千霜抬起眼,却见那白袍剑修充耳不闻地往前走,手中的鸿羽流光剑在甬道内发出莹润的微光:   “真君?”   崔望似才回神,他掀起袍摆,鸿羽流光剑利落地划过,但听一阵“撕啦”声,袍摆顿时被斩下寸许宽的一条绸布。   “给。”   千霜看着递到眼前的布条,布条上还绣着一支支金色暗纹小剑,接了过来,垂目谢道:   “多谢真君。”   崔望这才回过身去,牵着布条的另一端往前走,千霜亦步亦趋地跟着,抬目望去,只能见他一袭白衣如雪,肩背挺阔,连迈步时被风吹起、短了的一截袍摆都分外可爱。   在这等黑暗静谧的甬道,有这样一人伴在身侧,心里突然安定得很。   千霜叹了口气,思及之前被他揽在怀中珍之爱之的女子,不禁生出一丝艳羡:   “真君可是在忧心郑真人?”   崔望不答,可甬道中气氛却无形凝重上许多。   千霜哪里还不懂,强自一笑:   “郑真人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   “我知。”   崔望道。   一落入此处,龙珏与凤佩之间的联系便断开了。   可情蛊很安分,郑菀无事。   千霜自小被同门师兄弟们宠着,哪里见过这般冷言少语之人,强撑着叙了几句闲话,见崔望还是淡淡,便也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甬道的穿堂风渐渐烈了起来,吹得布条一晃一晃的,千霜拽紧手中柔软的绸缎,指腹滑过略略凸起的金色小剑,只觉得自己这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涟漪四起,久久不散。   甬道越变越窄,直到最后只能容纳一人经过。   千霜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处水潭,拎起被墙壁挂住的裙摆,只觉得足底越发粘稠起来,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真君,你可觉得有些奇怪?”   “快些。”   崔望回她的,却是一声催促。   千霜下意识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几让她目眦欲裂,但见身后贴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眼对眼,鼻对鼻,唇对唇,就这么飘在空中——   那张脸朝她咧嘴一笑。   “啊!真君救我!”   千霜吓得头皮发麻,猛地往前扑去,意图拽住崔望,谁知还没碰到人,却被一股力道弹了开来。   “真君?”   千霜不解地抬头,不明白崔望为何会在这时弹开她。   崔望哪里顾得上她,旋身一错,已经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战了起来。   这脸只有一张皮,无发无骨,飘荡在半空,经过时,还有淋漓的血落下来。   “避开血液。”   崔望道。   千霜拎着裙摆,往后退了退。   从她角度看去,能见真君与那鬼脸战得难分上下。   只是此地地形不便,委实狭窄,又无法使用元力,魂识才及周身,鬼脸来去如风,行动轨迹极难捕捉到,她看得出,离微真君不过是凭剑修本能在与对方作战。   道修若失了元力,也不过是比凡人身骨强健些,失去绵绵不绝的体力支撑,与这等妖物作战,落败是迟早之事。   而离微真君能与对方相持不下,已是出乎千霜预料。   “嘶嘶”一阵细小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千霜一把抱起之前放出探路的雪玉兔,竟一时无法可想。   但见那鬼脸久攻不下,竟爆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千霜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蹲在角落,却不知哪儿滴来一滴浓稠的鲜血,落在她散开的裙摆,迅速渗了进去。   千霜只感觉小腿一阵发热,紧接着发麻。   雪玉兔猛地“嘶嘶嘶”叫了起来,崔望回头一望,剑芒暴涨,直接往前一斩——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鬼脸竟叫他斩了个正着。   但见鬼脸与鸿羽流光剑接触的半面,发出一阵“滋滋滋”的声响,凭空腐蚀了一大块。   鬼脸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也不知如何动作,竟直接绕过崔望,连连闪现,出现在千霜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咬住了她的小腿。   千霜低头一看,但见自己的一截左腿落了地。   鬼脸嘴巴咧至脑后,嚼巴几下,吞了,它缺失的一小块迅速补了回来——   眼看崔望快到,遗憾地看了眼千霜,直接消失在了原处。   “真君、真君救我……”   千霜抱住雪玉兔,吓得眼泪直掉。   即使丹心门有使断肢重生的灵药,可若离微真君嫌她是累赘,不将她带出去……   崔望俯身,看着她半截被啃噬的左肢,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汇聚成一条小溪,略显不耐地皱眉,储物囊不能用,若继续流血,怕是要血尽而死。   “撕啦——”   他又截去了一截门派法袍,俯身替她将左肢包好。   千霜愣愣地看着他,她从未与他这般接近过,倒显得他漆漆的眉目越发好看了。   冷峻的眉,睫长如鸦羽,其下凤眸微垂,包住一双深邃的眼睛,千霜知道,当那双眼睛彻底睁开,必是寒冷彻骨。   可她记得,当他注视着另一人时,便像要将那人望进眼里去一般,充满着融融暖意。   “好了。”   崔望冷冷地站起。   千霜真君犹自反应不过来,强烈的落差感让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若是郑真人受了伤,你也会如此无情?”   崔望这才抬眉望了她一眼,似是对她的问题感到奇怪:   “她是她,你是你。”   “我知道了,若郑真人在,你必是不会让她受上一丝伤。”千霜苦笑道。   “菀菀若在,也不会让自己碰到血。”   崔望似是对这问题感到不耐,“千霜真君可还能站起?我等还欲赶路。”   “我腿断了。”   “希望千霜真君莫忘了,你已是知微境修者。”   崔望望向甬道另一头,眉峰拧得越发紧了。   “……是。”   千霜想,这人可当真是铁石心肠。   只能从郑真人的角度说动他了。   “真君身上若是有郑真人的贴身之物,”她道,“千霜这兔儿,可以帮忙。”   她这雪玉兔有趋吉避凶之能,甚至在短距离内,可无视壁垒寻人,极为珍罕。   “你想要什么?”   之前不提,此时却提,必是有事相求。   “只期望真君能尽快破阵,将千霜送回太白门。”断肢重生,超过十二个时辰,便会失效。   “成交。”   崔望垂目在身上看了会,竟然在胸口的襟带上小心地扯出了一根长长的发丝,递给了千霜。   千霜接过,在雪玉兔鼻下一放,但见小兔儿屁股一撅,直接往继续往前走,边走还边回头看,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这是要他们跟上了。   千霜扶墙站了起来,正想叫他搀上一搀,谁知身后的腰带便叫一股力道拎着了。   “莫动。”   千霜一动不敢动,头和脚一同对着地,心想,这离微真君当真与传闻一般,半点不怜香惜玉。   崔望拎着她,几个提气,使起凡人的外家功夫,跟在了小兔儿身后。   不到一会儿,便到了甬道尽头。   一道白光打了进来,千霜艰难地直起头,眼睛被光刺得泪水盈盈,想着终于到了……   崔望拎着她出了甬道,千霜被放到了地上。   还未看清,便听头顶一道清冷的声音:   “果然如此。”   千霜眯眼往前看,但见十来丈远,悬崖高耸,一道天堑横跨眼前,白雾弥漫,唯有一块长形石碑立在崖边,上刻三字:   “一人渡”。   她的小兔儿一会儿伸出一双前爪往悬崖去,还没触到白雾,便又缩了回来。   “一人渡?”千霜奇道,“何意?”   “一人可过天堑,两人,则会沉入崖底。”   千霜坐在地上,抬起头,只觉离微真君眼中的神色,她明明看不真切,却仿佛有股柔软的……怀念。   “我们此次,怕是入了我的幻境。”   崔望回过头来,“要破境,只能重新走原路。”   “我欲下崖。”   “那我呢?”千霜急急道,“我兔儿不能离我太远,否则,必会一命呜呼。真君想要寻得郑真人,出境后,还需我兔儿一臂之力——”   “你自是与我一同下崖。”   “可我的腿……”   崔望闭了闭眼:“若要快些下去,只能得罪了。” 第86章   四时阵内,天上旭日化作重重流火,每隔半刻,天地之间便会劈头盖脸地下一场火雨。   此火为“重二”,仅比三味真火弱上一些,莫说守中境,连玉成境碰上一丝,都会立时烧成焦炭。   书远找到阴眼,连连下了七七四十九枚阵旗,才列出了四阶冰旭阴罗阵,靠着这阵转阳为阴,才能在满天满地的火海之中,得到一处可以安歇的阴凉之地。   此地不过半寸方圆,仅容两人立足。   可每一场火雨落下,都会对冰旭阴罗阵造成一次冲击,每一次冲击,都会造成阵法的削弱。   书远几乎将全部心力放在了维持阵法上,可他估算了下,仅靠着自己这副傀身,不够将阵法撑到夏时结束。   “在下一场火雨来时,我会留出一面,将一部分火雨引进来,”书远道,“郑菀,你要负责将这些引进来的火雨在十几息内消耗掉。”   “好。”   郑菀赤足站在黄沙上,阵内的黄沙有些凉,可这凉意让她浑身舒坦,“你记得提前说一声。”   书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原以为这女修又要哭哭啼啼,可在今日第一次见她哭鼻子后,便再没见她流过泪。   反倒是一直笑盈盈的,不喊苦也不叫累。   “你脚还疼么?”   书远瞧着她几乎陷进黄沙里的一双玉足,确切的说,是一双血足——   已经看不出原来玉雪可爱的样子了,一双赤足,布满了红色的血泡,有的破了,血渍糊拉的,有的还鼓着包,对比那张过分精致漂亮的脸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书远记得,在找到阴眼之前,郑菀的皂靴便被脚底下的黄沙焚穿了,后来更是化成了灰。   可她并未要他帮忙,反而一声不吭地以元力裹着过来,便是这样,那双柔嫩的赤足也还是成了如今模样。   书远一边想着暴殄天物,一边又觉得心中奇异,这人总每每出乎他意料。   “疼啊。”郑菀鼓了鼓腮帮子,做了鬼脸,笑嘻嘻道,“疼死了。”   “我这有药膏。”   书远却腾不出手来取。   “等过了这关罢。”郑菀看着天空,那金灿灿的大太阳像是凡间烤得酥脆酥脆的金罗酥,可惜很凶,“我可得留着这条命回家呢。”   “来了。”   正说着,又一道火雨铺天盖地而下,打得冰旭阴罗阵一阵阵颤抖,书远倏地对空一点:   “放!”   东面阵法整个嚯开一道口子,阵法不颤了,可口子内却一瞬间扑进来无数朵金灿灿的流火——   郑菀不进则退,一脚踏出,一块冰晶从她掌心飘出,落地便涨,成为一块巨大的冰盾,冰盾挡住了空出的一道口子,也挡住了袭来的火雨。   流火与寒冰相撞,发出一阵烤肉般的“滋滋滋”声响,无数烟气腾地飞起。   郑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一面墙大小的冰盾消耗太大了,即使她恢复元力比一般人快,也还是跟不上消耗。   她能感觉到储存在元窍里的冰元力在迅速消失。   冰盾被火雨烧穿了。   数十朵金色流火朝书远射去,书远正忙于维持阵法不匮,动弹不得,说时迟那时快,郑菀抬手便一打冰箭符射出,她魂识因着仉魂诀日日不辍的关系,堪比玉成境,指哪打哪儿,冰箭符一一与流火相撞,在半空便抵消了。   “精彩。”   即使书远本尊战力不凡,也不免为郑菀这一手感到惊艳。   这等神识掌控力,可不是一个守中境修士所能拥有。   “还行,还行。”   郑菀苦中作乐,冰盾是二阶术法,尤其这般大的冰盾耗费太过巨大,实在不适宜长久作战,若是像刚才的冰箭符一般,直接以神识指挥冰箭,与那流火相耗……   一阶法术对上漫天流火,若是小心些,未必不能成事。   郑菀从来都是想做便做之人,拂袖一挥,散去冰盾,顿时,漫天流火射了进来。   书远皱了皱眉,也不知这位先天道种脑子犯了什么轴,恐怕他这具傀身要浪费了……   这密密麻麻如蜂窝的流火,让人根本无从闪避。   便是以玉成境大圆满来,怕也只能得到具稍微完整些的焦尸。   便在此时,十,二十,三十,……数百支冰箭凭空出现,以乱叶飞花之法,向点点流火冲去。   幽蓝与赤火相撞,“噗噗噗——”化成无数蓬飞烟,四散入了空中。   像一场盛大的凡间焰火,炫目而美丽。   流火一扫而空。   阵法迅速合拢了来。   郑菀跌坐在地,忙往嘴里滴了一滴樱露,前日崔望又给了她十来瓶,樱露一落腹,方才损耗掉的元力立刻便补满了大半。   她盘膝打坐了一会,直到将所有元力都补齐,才叹了口气,揩揩脸:   “吓死我了。”   书远看着她因近距离与流火接触,而被燎得灰扑扑的脸蛋,嘴角弯了弯:   “《莫虚经》不愧是仙经要卷,未想到……”   “半算吧。”   郑菀也没想到,竟然会误打误撞地被自己发现莫虚经,或者说,造幻诀的另一种用法。   造幻诀一层,晓月清,便有这乱叶飞花之术,她原来只用来指使幻术,此时挪用到冰箭术,竟然也成功了。   若是以此类推,当她学会的术法越多,能指挥的便也越多……   当然,这等群攻之术,也只适合于低阶的。   “又来了。”   休息不到片刻,下一场火雨如期而至。   郑菀不再焦虑,反而沉下心来,将这一场场火雨当作陪练,这等声势浩大的攻势,让她的落叶飞花之术越发纯熟——   她能感觉到,等这夏时结束,别说守中境,便是玉成境修士,她都有一战之力。   书远作为旁观者,更能感觉到这人由生涩到纯熟的过程:要知道,这等群攻术,历来最是难练,没有顶尖的悟性,没有合适的陪练,没有身处不敌便死的绝境——   便只能靠时间磨,有些人磨了百年,也未必有她现在的进步。   “怎么这么看我?”   夏时终于结束,郑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没有讲究所谓名门仪态,直喘着气。   这等高强度的战斗,元力可以补充,精神上的疲惫却无从缓解。   书远递来一块帕子,指指她的脸:   “擦擦。”   郑菀这才唤出耙镜,镜子一照,里面出现个灰扑扑的鬼脸,鬼脸上油光满面,汗渍像在脸上纵横穿梭的小溪……   她竟是顶了这么一张脸出现在人前的。   郑菀脸唰的红了,对着自己连施了两个涤尘诀,直到自己重现青春貌美,才有时间观察周围。   不过短短几句话,漠漠黄沙退去,地面出现一片青草地。   “不是该秋时?”   “这是四时乱阵,属杀阵,难怪……”   “如果是正常的四时阵,刚才度过夏时流火,这流火火种便该成为我等过关之礼,可礼物没出现……”   “四时阵虽凶险,但不会致命,而四时乱阵,倒转阴阳,即使过了四时,我们也未必能够破阵而出。”书远面色凝重,“怕是……你我今日,都要交代在此处了。”   “不,不可能。”   郑菀想到那只瑞麒麟,即使无缘,也不必摁着她这等人一直打吧?   “恕我冒昧问上一句,坊间传闻,郑真人是断命之人,是真是假?”   “真。”   “这便是了,断命之人,天机本断,阴阳倒转,混沌难分,进入先天阵法,极易引起紊乱,到这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书远说着听天由命,面上却丝毫不惧,眸中竟透出些微兴奋。   郑菀已是呆了。   无缘,竟是这个无缘?   无缘天机。   “妄揣天机,孽!”   她捧住头,只觉得头又开始钝钝地发疼,她想起那一日,金砖一个个往她魂识跳。   “崔望。”   她在心里念了一声,唯有在这天命之人旁边,她才能感到一丝安稳。   而崔望,则在徒手攀悬崖。   他未穿外袍,只着中衣,左肩坐着只瑟瑟发抖的雪玉兔。雪玉兔前爪乖乖捧了只果子,两只后爪牢牢地钉在他的肩膀。   双手被崖壁磨出了淋漓的鲜血,深可见骨,一前一后地往下挪。   而右脚腕,却系着一条长形布带,布带一晃一晃,下面挂了个白色布兜,这布兜里,还装了个人。   千霜真君将自己的残腿往里缩了缩,护住头,好让自己不被撞到。   千霜想,她错了。   原以为能在十二主城担任大司卿的离微真君,纵使修的是无情道,也当是怜贫惜弱之人。   怜贫也许有,但惜弱却是差了一筹。   她该庆幸的是,两人穿的,都是法袍,不存在凡布那等因超重而撕裂的情况——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像五爪刨地的小猪一样被吊下去。   想起之前,离微真君连连提醒她:   “请真君将腰带系得更紧一些。”   更紧一些为何呢?   便是将这腰带系在上方那布条,免得松了开来,徒劳伤了一条人命。   千霜只觉得,她太白门宗掌之女的自尊,以及本身身为女子的自尊一齐遭到了践踏,颜面无存。   “真君缘何要如此麻烦?当真不怕得罪太白门?”   千霜犹记得,在当时她被置入这白色法袍做的猪兜里,气急败坏问出的一句话,那时,离微真君的面色有些奇异。   不那么冷,好似想起了某些趣事,她听他道:   “相信太白门门主,不会为了区区一件小事,便与我归墟门为难。”   千霜哀怜地想,即使他这般不假辞色,可他肯带着她,偷来两人这一小段独处,她……竟也是乐意的。   那些捧着她的人,她不欢喜,却要来欢喜这样一个冷心冷面之人。   突然,上面攀爬的动静停了。   千霜捂住被撞得脑袋,往上看了一眼,魂识过处,却见头顶那人突然一手捂着心口,喊了声:   “菀菀。” 第87章   冥冥之中,郑菀好似听到崔望在喊她,下意识回望,却只看到一片连绵无尽的绿意,那一声“菀菀”,好似是风过芳草地时,产生的幻觉。   春时,绿草如茵,花开烂漫。   微风轻拂,鼻尖能闻到泥土的芬芳,景色太美太好,以至于让人忍不住忽略其下暗藏的杀机。   “当心!”   书远信手扯过她,两人换了个位置。   郑菀站定时才发现,方才她站着的地方,竟然生出一根儿臂粗的绿色藤蔓,藤蔓上生满了粉白的小花儿。   她想起藏经阁看过的一卷奇草册:   “噬生藤?”   “好眼力。”   噬生藤已经多年不现于玄苍界。   它常年隐于暗处,草地便是它最好的保护色,隐蔽性极强,魂识根本探知不得,只叫人根本防不胜防。   而一旦被它碰到,噬生藤便会如猪笼草一般将人紧紧捆住,藤上的小花儿也会在同时释放出一种气体,无妄境下修士闻了,几息之内便会沉入睡眠,成为噬生藤的腹中之物。   这一眼过去,全是青青草地,谁也不知道,这草地下躲了多少噬生藤。   书远面色凝重,他从储物囊中重新取出一张罗盘,罗盘内金色指针发出一阵“嗡嗡嗡”的响声:   “金克木,我等需尽快找到锐金杀伐之眼,你……可还撑得住?”   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郑菀的赤足,变故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处理伤口,血泡与血痂汇在一处比方才还严重,一眼看去,跟蛤蟆皮一般、让人见之生麻。   郑菀将赤足往青草地里藏了藏,被人看见这般窘态似有些赧然:   “无妨,抓紧时间罢。”   “走。”   这回书远不再留力,玉成境修为全开,人已电射出去,淡蓝色法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郑菀几乎要使劲全身解数才能跟得上他,但思及他前任城主之儿的过去,身上有些殊异不凡也不难理解。   噬生藤几乎无处不在。   不过行了短短数十丈路,便已经险象环生,尤其她还要全力为手持罗盘的书远护航……   “小心!”   郑菀抬手便是两道冰箭术,打落两边暴起的噬生藤,冰隐术掠过草地,落地时一个不稳,心道“不好,”书远便已经拦在了她身前。   只听一声“闷哼”,书远的身体倏地弓起,被噬生藤打中后背,藤蔓迅速生出无数尖利的倒刺,将他勾住,一朵朵粉白小花儿在风中急颤,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香气。   “快走!”   郑菀被书远猛地推了开来,回身一看,却见书远朝她露出一脸乖甜的笑,他释然地道,“郑菀,接下来,怕是要看你自己了。”   少年修士瘦削的身体被噬生藤网住,迅速往地底拖去。   ……不行。   郑菀心念微动,掌中突地出现一只白茫茫的琉璃珠,她伸手一掷,琉璃珠落地便涨,一道白色剑芒暴起往噬生藤根砍去。   “砰——”   爆开的绿色碎末漫天飞扬,天地滴绿。   郑菀趁势拎住书远一拔,带着他迅速离开了这快爆炸的方寸之地。   书远眯眼朝后看去,熟悉而可怖的力量……   “离微真君的剑丸。”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威力竟至于斯。”   剑丸是剑修将自身剑气注入剑珠所制成之物,通常来说,不及剑修本身实力的百之一,而剑丸的制成,需耗费极大的精力和功夫,一般不是极为亲近之人,剑修压根懒得费这个心。   “你有多少?”   “不多,十个。”   郑菀想起得到这剑丸时的情形。   那时她第一次来到西余山营地,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他在她走时往她怀里丢了这些剑丸,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她将之解读为:这些玻璃珠给你弹着顽。   她抿唇道:   “如今用去了一个,还剩九个。”   “可惜……”   书远笑了笑,满脸无谓道:“郑真人,你便将我放下罢,靠着这些剑丸,你说不定能撑到离微真君来救。”   “不行。”郑菀不喜欢欠人,尤其这人方才是为她挡灾,她虽自私,可也不是那般不懂道义之人。“我对阵法一无所知,若剑丸用去了,他还不来呢?”   书远往嘴里塞了一粒丹药,感觉身体的酥麻感被压制了一些,看着罗盘,指了个方向:   “往东。”   郑菀带着他一路,使起冰隐术一路往前急奔,又耗去三枚剑丸,才到了书远所谓锐金杀伐之眼。   而此时,已经不独噬生藤了,漫天都飘起花影,花叶如钢刀所制,两人法袍已经被割成褴褛破布,一道道血口子遍布全身。   郑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这落叶飞花之术反噬,疼得浑身忍不住瑟缩起来。   “请真人助我落阵。”   书远看了眼天空,抓出一把阵旗,脚踏七星,开始布阵,等阵布完,郑菀已经几乎成了一个血人,“阵成!”   郑菀再撑不住,直接躺倒在地,叹息了声:   “真难啊……”   书远也蹒跚着坐在了地上,这位少年修士面色难得平和,看了眼天空,粉白、姹紫、胭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像是有人自天空撒了一把花雨,他眯起眼:   “真美……”   “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了。”   他着迷地看着,似突然起了谈兴,“我阿娘爱花,阿耶便在城主府圈出一块花圃,花圃内种满了他在各处秘地寻来的名贵花儿,五彩缤纷,漂亮极了。”   “看来你阿耶阿娘感情必定很好。”   书远弯了弯嘴角:   “是很好。”   “我阿耶为她寻花死了……”他笑得温和柔软,双眸似天地间最清澈的泉水,“所以,我阿娘便已病不起了啊……”   郑菀抿唇不知想了什么,不再躺着,翻身坐起,往嘴里塞了粒疗伤丹药,望着漫天花雨:   “还是如之前夏时阵一般,你放一面进来。”   “好。”   书远笑看了她一眼,再下一轮花雨来时,操纵阵法放了一面进来。   两人艰难地撑过春时,撑过秋时,终于折在了冬时。   十枚剑丸已经全部用完,丹丸、符箓消耗一空,两人已经弹尽粮绝,进入了山穷水尽之地。   这漫漫荒原里,一片雪色,到处是坚硬如铁的寒冰,修士虽不惧冷热,但当寒冷接近极致时,也是不敌的。   体内的血液会被冻住,缓而又缓地流淌,直到最后……   成为一块冰坨子。   郑菀拖着书远,一步步地往前挪,就在刚才,书远替她挡去了荒原雪兽的一记致命伤。   狂风似刀锋,落在人身上,带起彻骨的疼痛。   “郑真人,把我放下吧。”   书远望着前方,纤瘦袅娜的女子身上藕荷色的法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便是这褴褛,也遮不住这冰天雪地里的倾城丽色。   她一步一步地拖着他,慢慢往前挪,不曾叫过一声苦,脱离了那位白袍剑修,她便成了天地间最硬的一粒种子。   这种子在发芽、破土,可因其瑰丽柔软的外皮,让人忽略了她坚韧的内核。   书远漫不经心地想,这人,与他阿娘,当真是截然相反。   郑菀回过头,想了想,从储物囊里取了他给她的蚂蚱,白净纤细的十指看不出原貌,皴裂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血肉外翻,不复美丽:   “拿去顽。”   她道,“你阿弟还在你家中等着,我也是要回去的。”   “若是为了我方才的救命之恩,大可不必。”   书远淡淡道,虽说一具傀身毁了,他本尊的修为要下降一层,可修回来,也不过多花上十来年的功夫。   “自然是为了你的救命之恩。”   郑菀笑眯眯道,她还记得,在荒原雪兽奔来时,书远直接扑到她身上,替她挡了那一记撕咬的震撼,当时血肉横飞,少年险些被兽口拦腰咬断,她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不过——   “书真人,你是不是欢喜我?”   她的语气是笃定的。   狂风似刀锋,落在人身上,带起一阵阵彻骨的疼痛。   书远笑眯了眼睛:   “你、猜?”   郑菀眯起眼,看着前方:   “一会你将阵旗给我。”   可世事往往出人料,便在她打算靠着布阵继续强撑上一阵时,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便仿佛一副水墨画——冰雪色迅速褪去,渐渐恢复出原貌来。   四个朦胧的光团腾地出现在她面前,郑菀惊讶地睁大眼睛:   “书远,这是什么?”   她回身问躺在网布里的少年修士,书远抿唇,笑出两个酒窝:   “我猜……是奖励。”   他咳了一声,揩去嘴角血:   “四时阵每破一关,都该收获一粒种子,原来乱阵依然也会有……从左起,玄冰焰,生机水,至元果,乾岳晶,分别对应夏、春、秋、冬。”   “倒是比正阵的奖励好了许多。”   郑菀眼睛晶晶亮:   “你两个,我两个。”   她也不贪。   “……”   书远笑了声:“一人只能取一,除非,你还想再来一次。”   郑菀的高兴打了折,“啊”了一声,元力直接裹了最左一团光团收入储物袋:“那我便要玄冰焰了。”   她扶书远起来,助他将生机水收了。   “阵法为何突然散了?”   便在这时,前方出现一团影子,影子越发近,郑菀眯眼看去,发觉那竟是……崔望。   崔望白衣如雪,左肩站了一只雪玉兔,脖上挂了一双手,那双手光洁白皙,十指纤纤如青葱,郑菀顺着那双手看去,发觉崔望背上之人,竟是千霜真君。   千霜真君着一身干净的天羽流光衣,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在这一片暗淡的峭壁山岭之中,那抹笑漂亮水灵极了。   郑菀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法袍,满是血痂皴口的赤足,不知为何,竟然一步都不敢往前,心口像被人轻轻捏了捏,有点疼。   书远握住了她手:   “郑菀,擦一擦。”   他递来一块帕子,郑菀才发觉,她竟然落泪了。   泪一滴滴地落到泥土地里,一下子便不见了。   她茫然地想:牡丹班的那位角儿说得没错,入戏难,出戏…也难。   竟是一不小心,将这戏唱成真的了。 第88章 莫任性   在这惨淡的光景里,一抹斜阳穿过峭壁悬崖照进来,落在这一双璧人的衣角,洒下片片金粉。   郑菀看着崔望,看着他背上的千霜,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仿佛被火烫,又被水浇,她嫉妒,嫉妒极了。   她嫉妒她干净的衣裳,连足底都不染纤尘,她不必淌过污泥,不必走过血雨,更不必使劲手段,便有人替她挡风遮雨。   但她更惶恐。   这一场没有观众的折子戏,她披红妆、唱大戏,反而将自己……给诓进去了。   “郑菀,郑菀?”   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你怎么了?”   郑菀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刚才那副墨画如同山水一般,迅速从眼前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书远关切的脸。   他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拿着帕子:   “你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我……”   郑菀下意识往前看去,眼前空空如也。   不,不对,有一团影子在靠近了,再近一些,便能看到是两个人,那两人互相搀扶着,往自己这边疾走。   男子的白色法袍短了一截,却依然纤尘不染,风一过,与旁边泛着微光蝶影的天羽流光衣交错在一块,竟有了缠绵悱恻的意味。   男子突然抬起头,向自己看来。   郑菀下意识以残存的一点元力使了个除尘诀。   她肩背挺直,手指与赤足一同缩到了那一身褴褛里,她看着崔望肩头的雪玉兔,兔儿两只前爪还捧着颗果儿在啃。   “书远,你看见了吗?”   这不当是幻觉。   “是离微真君与千霜真君?”   书远笑了笑,神情奇异,“他们二人在一块?”   一重幻影,一重真实,将人的欲望放大、拉紧。   话还未完,却见方才还在身边杵着的年轻女修一个提气,跳到了那二人面前。   藕荷色的法袍破破烂烂,与对面那一身光鲜亮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郑真人你来的正好……”   千霜温柔地笑笑,可还未说完,便被一股力道凶猛地撞开,她被狠狠地推离了崔望,藏于裙下的一只残腿站立不稳,“啊呀”一声跌倒了地,重重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郑真人你——”   “你让开——”   郑菀瞥了她一眼,像护食的小兽。   她知道,此时该向她从前那般,撩起裙摆,伸出十指,对着崔望哭上一哭,好叫他怜惜,让他不出声斥责自己对千霜的粗鲁,可她……   半点不想。   爱她之人,便该像她阿耶阿娘一般,不论何时何地都无条件站她这边,即使她杀人放火。   “崔望……”   “郑菀,莫任性。”   郑菀的眼泪又落了出来,她狠狠揩了揩,心想,这世上,果然还是只有阿耶阿娘待她最好。   书远上前一步,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莫哭,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安慰她。   郑菀没挣开,心想,连书远都比她百般讨好的那团冰块强,起码,书远愿意为了她舍身,一次,两次,许多次。   崔望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抿紧了唇。   整个空间内,不知为何,一下子冷了许多。   凛冽的山风将千霜的裙摆吹了开来,露出一截可怖的残肢。   她扶着石头艰难地站了起来,试图解释:   “郑真人,你误会真君了……”   “有你什么事儿?”   郑菀视线掠过她空落落的左腿,紧了紧。   “郑菀,过来。”   崔望看着郑菀,眼神凌厉如刀。   郑菀偏过头,双唇紧抿,左手不声不响地反握住书远,隔着一层袖袍,能感觉出这个少年修士纤细的手腕。   他这样的孱弱,却保护了她许多次;而崔望……   “哟,这么热闹啊。”   便在这时,斜刺里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李司意与明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隙里迈了出来。   两人法袍褴褛,也是一副狼狈样。   “刚才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与明玉都破了阵,竟然还冒出一阵幻影。”   李司意似是看不懂时下紧张的气氛,叹了口气,转头问:“弟媳妇,你看到了吗?”   “请叫我郑真人,小修士也可。”   “……哦。”   李司意左右看看,再看小师弟白得惨烈的脸色,不禁叹了口气,笨嘴拙舌的男人啊,认真相处起来,注定被抛弃的命。   他决定缓解下气氛。   “先说说我看到的吧,我的一千零八个红颜知己同时将我包围住,”李司意打了个寒碜,“真恐怖。”   明玉喑哑了声。   “我看见离微带着她,”她指了指郑菀,“走了。”   “所以……方才是不是有人在解幻境?”   李司意道,“就这么一层余波,都能把我吓死了。也不知道这解境之人,究竟碰到了什么。”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恐惧。”   明玉突然道,她向众人看了一眼,“是破阵之人,残存的恐惧。”   千霜惊讶地看着离微真君,她记得,最后他确实对着一座小屋,站了足足一天光景,再出来时,却连站都站不稳,而后来……   “行了,都过去了,还说这些作甚?”   李司意朝崔望伸手,“小师弟,你身上治伤的元丹拿来,我们都用光了。”   崔望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玉瓶,给他倒了两颗,又走到郑菀面前:   “手伸出来。”   郑菀不动,拽住书远的左手越发紧了。   书远伸出手,嘴角的梨涡一抿,露出些微赧然:   “真君莫介意,郑菀只是有些闹别扭,我劝她一劝。”   “你叫她郑菀?”   崔望莫测地看他一眼,书远被他看得一怔,郑菀立时站住,将他掩在身后:   “你又想像上回那样,打伤他么?”   “你护着他?”   崔望看她良久,眸中光影流动,藏着郑菀看不懂的某种东西,似冰冷,又似受伤,极浅极淡的一丝。   郑菀一愣,再抬头,却发觉那里已经重新凝固上了千年不化的冰雪。   崔望看了眼两人双手交握处,拂袖一股柔和的元力托着玉瓶送到郑菀身前,继而转身便走。   他走到千霜面前:   “走罢。”   “多谢真君。”   千霜扶着石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李司意惊讶了一声:“千霜真君这腿……”   “是,”千霜苦笑,“还得劳烦诸位尽快出阵,我需去丹心门求药。”   “自然,自然。”   李司意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还是搀着明玉,“你占卜看看,走哪一边儿。”   明玉将龟甲一丢,捏诀掐起来,一阵金光连闪,她指着东面,面上已是惨得毫无人色:   “行东,圭为三十八。”   她服下元丹,面色也不见好,显然受的不是皮肉伤,而李司意却看上去要好得多。   “吃罢。”   书远将玉瓶倾倒,浅碧色丹万落在掌心,他温柔地看着她,“出阵前,还是保持体力为好。”   郑菀看着前方,崔望已经抬步往前了,李司意左手搀着明玉,右手扶着千霜,回过头:   “郑真人,快些。”   唯有那人一眼都不往回看。   “怎么这么爱哭。”   书远将帕子塞她手里,看郑菀不动,干脆替她擦,“何必……”   郑菀这才回神,她心里闹别扭,便发着狠,任书远替她擦,目光直直地看向前,那人白色的袖袍轻轻擦过山崖,似是一片云淡风轻。   她仰头,迅速将丹丸吞了。   全身的创口酥酥麻麻的,有股温和的元力流遍全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她伸出手,发现刚才见骨的创口,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整。   “走罢。”   郑菀放开书远,抬脚跟了上去。   明玉与千霜在前方闲聊。   “你不知道,我与离微真君进的,是一块无元之地,长长的一条甬道,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说着,千霜转过来,嗔怪怨道,“郑真人实在是错怪真君了,我那般怕,求助他,他只肯借我一条带子,牵着走……”   “他借你带子,牵着走了?”   “是。” 第89章 铁索桥   那轻轻一声“是”,落到郑菀耳里,却像是往她心里扔了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一声“砰——”重重落下,溅起了无数水花儿,将一切打得湿淋淋。   郑菀下意识往前看去,却只看到崔望被风吹得扬起的袍摆,归墟门的白袍极其适合他,即使少了一截,依然不减其风华。   墨发披散,玉骨仙姿。   他走在前,即使是在这荒凉的山涧、高耸的峭壁,都仿似走在金殿华堂,衣是他的皮,剑是他的骨,折不去他一点儿傲。   可郑菀恨他这样,他越是这般孤傲清冷,她便越恨,尤其在她动了心之后……   “郑真人,真君为了寻你,吃了许多苦。”   千霜言语恳切,话里话外,都在为崔望说话。   郑菀一声不吭。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当真是个坏人,坏透的那种。   千霜越是大方得体,她便越讨厌。   她讨厌她随口便能说出的“真君”二字,讨厌她敬慕的口气,更讨厌她好似语重心长的劝解。   她懂什么呢?   郑菀想。   她知道,她与崔望之间经历了什么吗?又凭什么以自己人的口气,来劝慰她?   假惺惺。   “后来呢?”   明玉在一旁,却听得津津有味,催促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出现了一道悬崖,叫‘一人渡’,真君说这是他的幻境,要过幻境,便要下崖,我们便只好下崖,下了崖……”   千霜的声音是与郑菀截然不同的。   她说话时若黄莺出谷,清脆悦耳;不似郑菀,声音软糯糯,便仿佛一块甜滋滋的米糍糕,寻常说话也似撒娇,真撒起娇来,那股黏糊的娇娇劲儿,放许多人眼里,便是不够……正派。   郑菀这时觉得,千霜连声音都很讨厌。   她不想再听了。   “你很难过?”   自进了罅隙,便未曾开口的烬婆婆突然问,“为什么?”   “我小时候爱做梦。”   郑菀并未正面回答,反而轻声道,“每当闯了祸,梦里总会出现一个身披铠甲的大将军。大将军很勇武,很高贵,他有许多事儿要忙,可每次都会及时出现。”   “他说,我是他永远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小丫头,梦啊,总是要醒的。”   烬婆婆发出“嘎嘎嘎”的难听笑声,笑了会儿问:   “所以,你动心了?”   不待郑菀回答,又自问自答道:   “也是,这样的人中龙凤,日日耳鬓厮磨,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女娃,怎么可能不动心。”   郑菀默不作声。   前方已经出现了一道堵路的崖壁,几人快要接近了。   烬婆婆还在耳边喋喋不休:   “不过你也没资格要求,你本便是骗他的,你待他之心不诚,却要他待你全心全意,要了好处,又要痴情,是不是太贪了?”   “你现在捧了一颗心出去,便要他立刻千倍百倍地回报你,这世道啊,可不是这个理。”   是不是这个理。   可郑菀管不着,她也不认,反正世间之事,也不都是讲理的。   她现下看明玉百倍千倍不顺眼,看千霜千倍百倍不顺眼,更看崔望千倍万倍不顺眼。   他云淡风轻不顺眼,他不理,她不顺眼,他理她,还是不顺眼。   “行了,”烬婆婆叹道,“你啊,被你爹宠坏喽。这世界啊,可不是围绕你转的。”   “是。”   郑菀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从做梦起便知道,可崔望更叫她知道,她以为的特殊,不过是她以为。   一样的情况,他待旁人……也是一样。   甚至那人不需要讨好卖乖,不需要温柔小意,便能得到他的垂顾。   “停。”   便在这时,队首位的崔望突然扬了扬手,他指着前方千仞之高的石壁:   “血手印。”   果然,在崔望拂袖掸去一道剑风后,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石壁上,赫然出现一只血手印,血色比方才还浓上许多,颜色浓得发黑,乍一眼看去,倒仿佛有血迹滴落。   而在血手印浮现的同时,“壹贰叁”等字样也同时在旁边浮现,且有三个数字与旁的字号不同,灰扑扑的,一片黯淡。   郑菀认出,那三个号对应的,正是跟下来的另外三位知微境修士,迄今为止,这三人还未出现。   黯下去的三个数字透着股不祥之兆,这下,连千霜都不说话了,几人看着血手印,一时陷入死寂。   “寥计修士他们……”   良久,李司意突然道。   “不在了。”   崔望斩钉截铁地道,他说起这话来,面上依然古井无波。   “书远列阵,其余人依次排队,跟在我身后,郑菀——”崔望往回看了一眼,在其他人的注目中,“过来。”   郑菀不动。   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一道极快的光影,崔望突然现身在她面前,不待她反对,便强硬地捉起她手腕,拽着她往前走。   郑菀被拽得一个踉跄,一下子便撞到了他后背:   “崔望,你想干什么?”   “离微真君,郑菀她不愿意。”   书远突然出声道。   崔望回看了他一眼,漂亮幽邃的眼里是深沉得化不开的浓雾,书远勾唇朝他笑了笑:   “郑菀她不愿意。”   崔望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他将她拽到印有血手印的壁前:   “莫要再任性。”   又是这一句。   郑菀恨恨地别过头去,她最不要听这话,待回头看见千霜看着自己奇异的眼神,便越发觉得难堪,咬着唇打定主意不要理这人。   不过到底也知道事态严重,此时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崔望看她消停了,才将右手印到血手印上,左手拉着她不放,又一阵熟悉的“咔啦咔啦”声,崖壁一条细缝裂了开来。   血手印旁的“壹”字亮了亮。   郑菀第二个按。   千霜、明玉、李司意,书远一一走了过来,在所有红色数号亮过后,崖壁裂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崔望当先进了去,一只手牵着郑菀,嘱意书远将阵法罩住其他人,自己带着郑菀走在前面。   通道内,无人说话,连一向多话的李司意都好似因为另外三人的噩耗而一声不吭。   郑菀向前方看去,过了门,是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极短,远远能看见一条红色的直线,她将魂识注入目中,发觉那竟是一条被火烧得赤红的铁索。   底下,是滚动的岩浆,岩浆在不断往外爆出火焰。   是了……   这里是李司意丧身之地,他会滚入这滚滚的岩浆,被烧成黑炭。而崔望,却因李司意一托之功,恰恰落入岩浆旁的麒麟洞口。   火麒麟。   此火为三味真火,无物不腐。   在她看到的同时,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李司意一时忘了搀人:   “这……岩浆,怎么过去?”   后方石门“咔咔咔”关上了,离门最近的书远和明玉一同扑了过去,可哪里还来得及,石门开时慢,合时不过一息。   “轰——”   头顶落下阵阵灰尘,郑菀咳了一声,崔望往她身前侧了侧,却被她别过身子,躲开了。   “这可如何是好?”   千霜看着身后,她这腿……可需要尽快回去。   李司意飞剑过去,对着石门一阵劈砍,却连一道印子都没留下,他招手:   “小师弟,你来。”   “万年玄精制成的石门,没用。”   崔望道,“只能一闯。”   可这铁索高高挂在半空,其下是滚烫的岩浆,铁索上还烧着三味真火,上空……   李司意捏了个诀,发觉自己没飞起来,轻身术法无用,“禁空之术。”   “只能走铁索。”   这样一来,在场之人若要过,怕是只有崔望一个人有生还希望。   明玉抛出龟甲,对空连点,龟甲光芒大作,滴溜溜一阵转,便在快要出术时,龟甲“啪地”一声,落了地。   一半朝上,一半落地。   她捂着心口,噗的喷了口血,再站不住:   “天机反噬。”   “九死一生。”   李司意折扇也不摇了,半晌苦笑:   “我那些红颜知己,接到消息,怕是要哭瞎了。”   “呸。”   明玉惨然而笑,“半甲在上,尚有一线生机。”   她此时的瞳仁接近于纯白,直勾勾地看着人时,便让人无端端发渗。   “只是不知,这生机落在哪儿了。”   “是天命之子,还是断命之人,”明玉摇头,“可惜……若是我师尊在,一定算得出。”   “离微,若是让你牵着这火线绳、脚踏赤索过到另一边,你有多少把握?”   千霜从储物囊中取出一条细软的绳索,绳索落地便涨,一下子团成了无数圈。   “你竟有火线绳?也是,太白门向来富裕。”   李司意一合扇子,“我先去探探路。”   “若我不成,小师弟也当看出生路了。”   “我来罢。”   崔望探手一抓,便将这火线绳一头拽入手中,他放开郑菀:“三师兄不行,还是我来试一试。”   他回望了一眼,谁也不知道,他在看谁。   郑菀咬唇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放开自己,魂识不断地往下探,三味真火炙烤着她的魂识,扰乱着她,目中所见,只有一片赤红,完全找不到,所谓麒麟洞在哪儿。 第90章 麒麟洞   梦里便只有一个画面。   李司意掉入岩浆,崔望被他一推,好死不死地掉入了旁边的岩洞,个中细节,却是完全没有的。她囫囵吞枣地看过,此时能想起一些,已是得天之幸;再旁的,却没有了。   郑菀看着崔望将火线绳的一头团起,炎炎火光将他如玉的侧脸勾勒得锋利而华美,即使面临这样九死一生的境地,他对她,依然没一句话。   也是,他一死,她就是陪葬的了。   确实不必交代。   郑菀恨恨地瞪他一眼,可恨崔望身后没眼睛,不过:   “出路……为何一定在对面?”   郑菀突然出声,倒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李司意问:   “此话怎讲?”   “出路也说不定在头顶,或者……底下的岩洞?”   “对面有血手印。”   崔望看着她,“一模一样的血手印,走廊,和崖壁。”   “说不定是故布疑阵。”   郑菀一把扯住他,不叫他先走,她不愿意看着李司意丧身,更不愿意看着崔望从此后对明玉无比照拂,“我等一直在被血手印牵着鼻子走,若是血手印最终导向的,是一条死路当如何?”   “不若在附近先找一找,找不到,再想办法过对面去。”   “没有岩洞。”   崔望又道,“我方才用魂识查验过了。”   ……竟是没有?   莫非不是此处?   不,不可能,梦中确实有火索,岩浆,她未记错,火麒麟属火,这也才能解释得通此地沸腾的火意。   若非……   麒麟洞必须要一条人命祭祀,才能开启?   郑菀脸一下子白得可怕。   “你……”   崔望看着她,正欲开口,却突然神色一凛,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拉得一个踉跄,狠狠撞进了一个怀抱。   男子硬邦邦的胸膛将她鼻尖撞得发酸,入眼所见都是白色,郑菀被他护在怀中只觉自己连连腾挪,他将她后脑勺控于怀中,她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   “真君救我!”   千霜惊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郑菀下意识往旁边看,却见一蓬蓬赤色的火焰从天而降,天地之间,竟绵绵密密地下起了一场火雨。而千霜支棱着一条腿,在火雨里左支右绌。   她的法宝是一朵菡萏花,此时她执着翠绿的根茎,将花冠顶在头顶,急切地看着自己这边。   那模样儿可怜极了。   她吓得唇色发紫,面色发白,与站在她花冠下的雪玉兔一起瑟瑟发抖。   明玉、李司意和书远站得近,李司意提着明玉将她塞进书远临时支起的阵里,而这时,崔望也同时将她塞进阵中,旋即闪身,落到了千霜所在之地。   郑菀看着他拎起千霜的臂膀,带她一踏地飞了过来。   雪白的袍摆与衣裙交错在一处,登对极了。   郑菀说不出不要救人的话,若真这样,便实在太恶了,可又憋得慌,酸气掩不住,一路往上直窜,冲到鼻子让她难受得紧,可还要憋,她不想叫那两人看出分毫。   崔望将千霜送进了阵内,人也一并过了来,走到郑菀身边,上下扫了一眼,见她无事,便转头问:   “师兄,你们有没有事?”   李司意摇头:   “无事。”   他此时也端不出风流旖旎,只是昂着头看着头顶簌簌而落的三味火:   “小师弟,我等恐怕……只能强渡了。”   千霜似是因刚受惊吓,不敢离开崔望半步,紧随着他,生怕他将自己再撇了。   “强渡的话,恐怕不行。”   崔望看了看天,火雨太过密集了,便是他能过去,牵一根绳,其他人也过不来,尤其……   他看了眼身旁的郑菀,又收回视线:   “另找出路。”   郑菀知道,此时不是与千霜起冲突的时候,许是没有及时踏上火索的关系,事情起了变数。   “我还是提议下去一探。”   她道,“三味真火最是难得,如何会出现在此地?”   “不妨一点点搜过去,说不定会有被我等遗漏的通道。”   崔望狐疑地看着她。   千霜却泫然欲泣道:   “可这样一来,时间不够了,我的腿怕是……”   “若是方才上了火索,说不定就没事了。”她希冀地看着崔望,“离微真君,我等还能出去么?”   郑菀发觉,当她引以为傲的装可怜,被旁的女子用上之时,她是气的,呕的,可偏偏突然一点儿都不想使。   她完全有无数种可能重新将崔望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可她不想。   一点儿都不想。   她就想看看,若她不撒娇,不可怜,不曲意讨好时,崔望会如何做。   他会不会放发觉她的不高兴,来哄她。   崔望看着下方,突然将火线绳绕到了腰上:   “我先下去探一探。”   郑菀收敛起那点小心思,问婆婆:   “那点凤凰血,够我在岩浆里滚一回,再保住命么?”   “够不了。”烬婆婆粗噶道,“三味真火融的是骨,你那点凤凰血一下去,立时就烧没了。”   崔望小心翼翼地往下看,魂识过去,岩壁一片赤红。   “老祖宗,你方才说此地有异,是何处有异?”   老祖宗魂识探出,便“啊呀”了一声:   “你这手都枯了,速速上去,要死人的。” 第91章   崔望的那双手,玉骨丰肌,纤长有力,不论执剑,还是弹琴,那剑、那琴,都成了这双手的衬托。   而这样一双被造物者精心描摹过的手,已经从指间开始发黑、发枯,甚至有往上蔓延的趋势。老祖宗心疼得要命,反倒是手的主人不大在乎。   崔望一声不吭地一路用指骨轻轻敲过去,每一敲,那指便黑一寸,还不到半,一双手已经只见骨,不见皮、不见肉,亦不见血——   皮肉血,已经与他脚下的皂靴,一同化成了飞灰。   甚至接触岩壁的这双脚也开始发枯,三味真火虽位置只在修道界奇火榜上排到第八,可这一片岩壁常年被三味真火炙烤,早就有了它的一部分特性。   崔望再厉害,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看得老祖宗哇哇大叫:   “上去!快上去,一会等你的骨头化了,你就上不去了!”   “小望望啊,”自家的孩子自家疼,老祖宗看得泪眼汪汪,“咱上去再找找看别的路,你不疼么?”   崔望却难得闪了下神,眼前晃过一双血肉模糊的手,还有血痂遍布的足,那双手他握在手中时,绵软无骨,那双足亦是水豆腐一般嫩滑,指甲如圆润粉致的珍珠贝。   他一哂:   “不疼。”   头顶是三味真火组成的连绵火雨,脚下是三味真火组成的滚滚岩浆,而唯一可以攀附的岩壁,也被三味真火长年累月地炙烤过——   他耐心地一一敲打过去,焦灼渐渐上了他的眉,却未曾让他的动作哪怕乱上那么一息。   “傻子,你个傻子!”   老祖宗开始骂娘,便在这时,他发现自己乖孙孙居然开始往下爬。   白色的袍摆还未接触熔岩,便化成了灰。   “你去那儿干嘛?!”   老祖宗吓了一跳,“在这敲,也能知道这里是不是实心啊!”   崔望左手,右脚,右手,左脚,迅速地换着一路往下,直到几乎快要靠近岩浆,整个人隐隐开始发黑,才停了下来。   老祖宗这才注意到,岩浆上方大约两寸之处,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孔洞,那里生了一株……九转还灵草。   很奇怪,这样高的温度下,这株九转还灵草居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叶子有九脉、叶片边缘泛金,居然还是万年份的。   他看着他的重孙孙双脚踏在岩壁的凸出之处,左手抠进岩壁,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只玉铲,一点点地,将那小草从孔洞里挖了出来。   “老祖宗,第五株了。”   重孙孙语声里似乎带了一丝活泼,他小心翼翼地用元力裹着小草装入锦盒,送入储物囊。   看着重孙孙被烟熏火燎过的那张脸,脸上被燎出了泡,因表情微微漾开反而显出一丝傻气,老祖宗不知为何,竟然有些鼻酸。   他狠狠擤了下鼻涕:   “快上去!不然等你变成烤乳猪,小姐姐也要跟着你完蛋了!”   崔望这才手脚并用地攀爬。   可上去要比下来困难多,即使他腾挪得宜,依然必不可免得被淋到了几朵三味火。尤其岩浆还在不断喷发,老祖宗看着崔望还在往之前没去过的地方探查:   “你疯了?!不要命了?!”   “老祖宗,我第一回 来玄苍界时,在空间裂缝中呆了整整三日,那时可比现在难多了。”   崔望不以为意。   老祖宗愣了一愣,想起旧事,竟也点了点头:“也是,那时你几岁来着?”   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娃娃,不小心被卷进了一个空间裂缝,那道裂缝里,时不时都会闪过一道光,将人片成几快肉,也难为他……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流,忍下来了。   他陪着这重孙孙连走了三日,心疼得快抽抽了,不过重孙孙的战斗直觉,也在那时候练出来了。   “不记得了。”   “啊,十四,还是十五来着,”老祖宗一拍大脑门,“小望望,这么想,你可真是个狼人,除了生下来那年,你就没哭过是吧?”   崔望面无表情,这回敲岩壁的速度快了许多:   “没。”   “狼娃,狼娃啊。”   老祖宗苦中作乐,“真希望老祖宗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哭鼻子的那一日。”   “不会有那一天的。”   在崔望在岩壁下敲来敲去,想找一处空心之处时,郑菀在思考脱身之法。   已知麒麟洞是唯一正确的出口,如果崔望上来,依然带来没有突破口的消息,唯一与梦境不同的,便是李司意的身祭。   她方才将储物袋的一些东西丢下去,发觉无生命的东西落下去,连个响头都没有。   若大胆假设,麒麟洞口开,需要活祭——   郑菀将目光投向了被千霜抱在怀中的雪玉兔,雪玉兔天真无邪地抱着颗果子在“咔嚓咔嚓”啃。   要不,干脆拿这只兔子试试?   活的,有血有肉。   凡间还有牛牲作祭,要是人,她还下不去这手,舍弃一只兔子,能换得所有人平安,这买卖很划算。   不过看千霜这等爱心充沛的人物,怕是不可能舍出来,便是舍出来,她也没什么理由解释。   郑菀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啪”,天生编队恶意敏感的雪玉兔突地毛发膨胀,拼命撅着屁股将脑袋往千霜怀里埋。   千霜抚了抚雪玉兔的背:   “兔儿,兔儿你怎么了?”   “你们身边谁准备了活的,比如鸡鸭鱼之类的?我有些饿。”郑菀捂着肚子,一副可怜相。   “郑真人饿了?”   李司意从储物囊里取了块精致的糕点出来,还用上好的瓷碟装了,他身边一向都带着这些哄姑娘的玩意儿,“不如吃这个?容莲果子做的,酸酸甜甜,味道甚好。”   “可我便想吃烤鱼烤鸭烤鸡之类的……”   郑菀双目敛了下来,长睫微颤,神色看上去颇有些没落。   明玉一看,这女修又来装可怜,扯了扯李司意:   “行了,这破地方,大家连命都快没了,你还折腾吃的?离微下去,生死不知,我可吃不下!”   书远递来一条鱼,活蹦乱跳的:   “你看这行不行?”   “行。”   郑菀欣喜接过,手还没拿稳,便叫那鱼尾巴一甩,“啪嗒”,刚到手的火鱼掉到了岩壁下。   她痛心地道:   “算了,我也这些无缘。”   郑菀将方才无情推回去的糕点拿了过来,她是真的饿了,玉成境修士才可辟谷,这里面,除了她,都是不会饿的神仙。   等了一会,下面也未见动静。   看来活祭,动物是不成的了。   兴许是那鱼没灵智?   郑菀吃着糕点,又将注意力重新打回了雪玉兔身上。   吓得雪玉兔拼命直钻,只留一个肥嘟嘟的屁股在外对着众人。整只兔身都在抖,千霜狐疑地看了会兔子,福至心灵地道:   “郑真人,你莫不会想吃我这只兔子吧?”   其他人纷纷将眼神落到了郑菀身上,她一脸诧异,紧接着是受伤:“千霜真君,你欢喜离微便罢了,毕竟离微人品本事都是一流,最不缺的,便是爱慕者。可你何、何必……还往我身上泼脏水呢?这兔儿是你的元兽,我哪敢这般不懂事?”   “不过嘴馋,想吃些凡食罢了。”   “是极,”李司意哈哈打了圆场,“郑真人不是这样的人,而千霜真君……”   她方才对着小师弟跟前跟后,是有目共睹,饶是李司意巧舌莲花,也说不出她不爱慕小师弟的话来。   明玉冷哼,狗咬狗,一嘴毛。   千霜满脸难堪,她想,真君这般人物,她爱慕他有什么错?她缺了条腿,自然要跟在能护她之人身边,这郑真人好生坏,一点儿都不温柔善良,与真君委实不般配。   嗫嚅了一会,道:   “我,我……”   也没做什么。   正想着怎么回,岩壁那却传来一阵动静,千霜似得了解救,一下子便跳了过去,动作比她方才躲火雨时灵敏多了:   “真君,真君是你么?”   岩壁下缓缓冒出一道惨烈的人影。   他浑身被燎出血泡,无一处完好,连法袍都烧了大半,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蛋再不复从前清雅,可那双眼睛,直直看人时,还有从前的风姿,让人一时忘了他的落魄狼狈。   崔望似累极了,攀着岩壁的双手已经只见烧成焦炭的指骨,像是午夜梦回才会出现的梦魇。   千霜急急伸出手,意欲拉他。   李司意要帮书远撑着阵法,明玉方才卜了一卦便动不了了,而书远作为阵法核心,竟也不能动。   一时竟只有千霜和郑菀可以拉人。   郑菀急急地过来,她不敢碰触那些焦黑的骨头,怕一碰便碎了,便只好半探出身子,以冰隐术托着自己,试图拽着崔望的身体拉上来。   千霜却已经快碰到崔望的手了。   郑菀发急,一把将她手拍开,千霜惊呼了一声,单腿站立不稳,竟然一个踉跄,往崖下跌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郑菀手背一个吃痛,发觉刚才还怕她怕得发抖的雪玉兔竟然情急之下,狠狠咬住了她,被她元力弹开,雪团子一般的兽身跌了下去。   眼看千霜快要砸到崔望,却见他用焦黑的左手往上一托,这一托之下,那发黑的手掌果然寸寸裂开,成灰了飞灰,只见一截焦枯的手臂。   千霜被扔了回去。   郑菀情急之下合身一扑,堪堪捞住崔望的手臂,却在他的眼神中愣住了。   那是一双带着怒气的,极冷的眼神。   藏了千年的风雪,带着无比的失望。   他竟然不信她。   他认为她故意害千霜了。   “郑菀!你还我兔儿!”   “郑真人,你这心未免也太毒了些。”明玉气道,“不过是争风吃醋,你竟然想害人性命。”   底下一阵“卡啦卡啦”声响,麒麟洞开了。   而郑菀的心,也寸寸裂开,与崔望的手掌一同化为飞灰。   她朝崔望扬唇一笑,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里,轻易地松手放开了他。   “郑菀?!”   李司意一声怒吼。   郑菀也飞身一跃,跟着跳下了崖壁。   书远拉之不及,只能看到两人迅速消失在下方的衣角。   他怔然看着,突然觉得心口有点……疼。   千霜抱臂痛苦,一忽儿哭兔子,一忽儿哭真君,脸上的表情一时咬牙切齿,一时伤心欲绝,而明玉与李司意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感到茫然:离微/小师弟,这是……没了?   至于郑菀,在他们心中,已经与疯子,画上了等号。   而这时的郑菀,却被崔望带着无比怒意的裹挟里,险而又险地落进了麒麟洞。   在兔儿掉下去后,她一直不肯放松的魂识,瞬间便查探到了麒麟洞口的位置,甚至放开崔望,也是选好了角度的。   两人一路咕噜噜往下掉,像连体婴一般滚了很久很久,久到上面再不见一丝光。 第92章 真亦假   “砰——”   脑袋重重地撞到石壁,郑菀只来得及看了眼身下生死不知的崔望,一阵天旋地转,人便昏过去了。   再醒来时,便是在一个宽阔的洞穴内。   头顶是滴答滴答的水声,郑菀睁眼看去,发现方才还在身下的崔望不见了。   身上的法袍不知何时换了,樱花粉轻纱留仙裙,很干净很轻盈的款式。   郑菀揉着额头坐起。   “你醒了?”   斜刺里传来一道粗噶的声音,郑菀转头,这才发现崔望便坐在对面,正伸手专注地用枯枝拨着一团篝火,白色宽袖流水一般垂下来,露出的一截手指如玉。   他竟是恢复了?   郑菀疑惑地站起,坐到篝火前,伸出手烤火。   跳动的篝火明明暗暗,叫人看不清那张俊面上的神色。   光从外表,已经看不出来崔望方才焦枯灰败的惨状了,他重新换了一身白袍,露出的指尖、脸上的皮肤甚至比从前还要光洁剔透,仿佛最最上等的艺术品。   郑菀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恩,醒了。”   她将手在篝火上翻了个儿,看崔望这样,一时也猜不出火麒麟到没到手,只是看他七情不动地在那拨火,便觉得心间那搓火,似也被他一点一点儿地拨起来,蔓延到心脏上,烧得她疼。   郑菀笑笑:   “离微真君居然还在这儿守着?真稀奇。我还以为,你要上去救你的千霜了。”   “何必阴阳怪气?”   崔望头也不抬。   “我阴阳怪气?”   郑菀嘲讽地笑笑:   “是啊,没你的千霜善解人意,就剩一条腿儿了还自不量力地救人。只可惜啊,她那么欢喜你,最后跳下来与你殉情的,却是我。”   崔望这才看过来,漂亮的凤眸藏了一点儿幽冷:   “郑菀,若要说亲密,你与那书远不下我等。”   “那我呢?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守中境修士,九死一生地出来,不靠他靠谁?书远他三翻四次救我,他能为我舍身,你呢,崔望,你做了什么?”   郑菀知道,现下的自己像极了凡间那些无理取闹的泼妇,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明知此时,最好的法子是低头,跟着他,能取麒麟兽便最好,不能的话分一杯羹也好。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也不想控制。   她要求一个答案,要么生,要么死。   没有中间地带。   “郑菀,你可曾发现过,你永远在宽以待己,严以待人。”   崔望一哂,随手将拨火的棍儿丢入篝火,他走到郑菀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她持平,“想不想知道,我在之前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恐惧。”   郑菀想起李司意的话。   她这才发现,崔望那双淡漠清冷的眼睛,此时仿佛一口枯井,半点波澜不起。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自己的记忆,甚是有趣。”   他缓缓道,“而我原本是不想信的。”   “哦?你看到了什么?”   郑菀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看,就是这样的眼神。”   崔望将手拂过她春水一般波光粼粼的眼眸,当真是极美,“你对我下蛊时,便是如此,提防,欲望,妒忌,当然,比现在还多了一点儿得意。难为你忍得下这万箭穿心之苦。”   郑菀笑得甜蜜蜜:   “真有趣,过去那么久了。”   “不久。”   崔望道,“我当时在幻境站了很久很久,看着你被一遍遍万箭穿心,可不论怎么看,那眼神都是如此。现在想想,你其实从未变过,你一直便是当初那个坐在华美的车架上,对着一个乞丐喊‘打’的姑娘。是我变了。”   “我的记忆与眼睛,美化了……,你。”   崔望倏地收回了手指,冰冷的丝绸滑过她的眼睛,似是不想看她,背过身去,双手背负:   “而我原本不想信的。”   “所以,便因为这个幻境,所以你便认定了,是我要推千霜下崖?”   郑菀双拳攥紧,旁人如何想她,她不在乎,可唯独崔望不行。   他不行。   他应该永远信她,永远站她这边,即使她看起来确实不那么清白,即使她有动机,又有行动。   她既不想千霜碰崔望,又想借机引来雪玉兔,毕竟元兽都会自动护主。   而一切,果然与她预料的一样发展。   只是,谁能知道,一个知微境修士,竟然能那么弱?碰一碰,便倒了。   当真无用的紧。   崔望捏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着她,似乎要一下子看进她眼里去。   “不,不是这个幻境。”   他摇头,“是你的眼睛。在千霜掉下去的那一刹那,你的眼睛出卖了你。”   “你很欣喜。”   “对,我欢喜。”   郑菀承认,她不确定雪玉兔的活祭有没有用处,而千霜掉下去的一刹那,她确实感到了安心。   而她又讨厌千霜。   可她很快又后悔了呀,若非他救得太快,她会伸手救的。   “所以,郑菀,你做了那么多,却要我信你,我如何信?”   崔望直起身的一瞬间,郑菀的心,一寸寸灰了下去。   心底残存的微末的希冀,如午夜的萤火,一掐,便灭了。   可同时,那些过去,便如同散开熄灭的萤火,一点点亮起,又同时熄灭。   他替她打退了纨绔,他在骊泗汤边救她,他为她奏乐,他背她下崖,他为她煎药熬骨,为她种下满府海棠,他为她斩狼,为她买衣,为她画眉,赠她凤凰血,甚至会追着她穿鞋、为她下厨……   他为她做了许多事,却又瞧不起她。   郑菀指尖揩过眼睛,将水渍与过去一同揩去,心想,很好,她解脱了。   这无聊的感情,最是累赘,不如舍弃。   “那真君可要给你的千霜报仇?”   郑菀无所谓地笑,“不过恐怕不行,情蛊不解,真君就得跟我这个又毒又恶的女人做同命鸳鸯了。”   “那就太玷污真君高贵的身份了。”   崔望瞧了她一眼:   “你莫忘了,此次下西余罅隙,我是领队,而我这一队,已经死了三位修士了。”   “是是是,真君高义。”   若早解释一刻,郑菀也许心内还会起波澜,高兴一番,可此时听来,却觉得是在炒冷饭,没意思透了。   他爱救谁,不救谁,都与她没甚关系。   “我们找一找出路,真君的队员们还在等。”   崔望似是奇怪,瞧她一眼,一言未发便率先往东走,郑菀跟了上去,发现略走几步,那儿竟有个障眼法。   崔望弹指,将这粗劣的障眼法去了,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孔洞,洞口不大,倒像是某种兽类刨出来的,刚够一个女子的身量。   郑菀看着崔望,看这位高高在上的谪仙打算怎么做。   崔望侧过身子,略低了头,掀起袍子弯腰便往洞里走,这般样子,居然走得极其顺当,一点儿不难看。   郑菀失望地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崔望需要弯腰低头走过的空洞,她正好能过,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孔洞无声往里走,似乎所有的话,都在方才谈完了。   没人再拥有谈话的兴致,郑菀是懒得谈,崔望是不想谈,一时,只有袖袍窸窸窣窣滑过孔洞的声音。   崔望望着前方还不知盘踞了多长的孔洞,又绕过一个洞口,随着直觉往里走,似乎孔洞深处,有一样东西,在呼唤着他。   他走得快了些,郑菀踩到石子,闷哼了一声,崔望回身想扶,却见郑菀已经拎着裙摆匆匆过来,并未向从前那般,朝着他撒娇叫苦。   崔望收回了手。   他抿起唇不再往后看,唯有老祖宗在识海里“唉唉唉”连叹:“这下,算是搞大发了。”   “小望望,你死了,你死了,你注孤生了。小姐姐不会原谅你了。你以后就是跪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再看你一眼了。”   “好歹骗也要骗她,说你信她啊。”   “既不信,又如何言信?”   “那你苦个屁?!”   老祖宗拍打了下水面,溅起的水花儿落到他嘴里,他舔了舔,呸地一声吐出来,“又苦又涩的,贼瘠薄难吃。”   任老祖宗如何长吁短叹,崔望都不作答。   而郑菀,却不知道这一番计较,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围,果然越往前,前方的气温便越高,烤得她浑身开始冒汗了。   再看前方,崔望却似一点影响都没有,仍自清凉无汗,正想着,前方一道防护罩将她拢了进去:   “我观有异动——”   “我跟着去。”郑菀道,“情蛊在身,你若出事,我也好不了。”   崔望抿着唇,看上去不大乐意,不过到底一言未发,两人再继续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终点。   极为宽阔的一个地穴,像是被猛兽不经心地刨挖出来,还未经过修饰,连墙壁都坑坑洼洼,正对着两人的,是一池大约一丈方圆的白色熔浆,熔浆前,卧着一只不过巴掌大的毛茸茸小兽。   郑菀与藏经阁图谱对照了下,发觉这麒麟有些不大一样,它没长角。   便在这时,原来还卧在地上的毛茸茸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它抖了抖毛,一双圆溜溜黑乎乎的大眼睛睁开来,左瞧右瞧,突然欢快地“哞”了一声,四蹄撒着欢朝两人奔过来。   郑菀下意识蹲下了身,谁知这短腿毛茸茸绕了一个大圈,跑到直直站着的崔望腿前蹭了蹭,又蹭了蹭,讨好地叫了一声:“哞。”   ……牛么。   这是。   郑菀承认自己酸了。   崔望将毛茸茸抱了起来,任它一下一下地舔着掌心:   “火麒麟?”   “快些认主。”郑菀笑得眼睛弯弯,“你要这只麒麟,我要这个。”   她指向地上的一池乳白色浆液,泛着润泽的浆汁透着股清香。   烬婆婆“啊啊啊”叫了起来:   “有了这个白琼蘸,你就不需要通天丹了,小丫头,果然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你现在已经有了玄冰焰,有了白琼蘸,就差九转还灵草了,哪天凑齐了,便能将资质提升到仙品,仙品啊……万年难遇。”   烬婆婆几乎语无伦次了,她活了这万年之久,见过的仙品元根,一共才三个,一个归墟门创派先祖奔雷仙君,以为玉清门飞升的老对手,还有便是这天命之子崔望了。   当然,崔望还有这无垢琉璃体,小丫头暂时比不过,但这仙品,已经是夺天之功了,贪多嚼不厌。   “这么一池子全喝下去?”   郑菀愕然。   “傻啊你,当然不是喝的,是用来泡的。你现下问崔望要个大瓶子,将这些白琼蘸装回去,等找到九转还灵草,便将草扔进去一起泡,可惜了,这池倒是天生适合装着白琼蘸的,想来也是母麒麟怕小麒麟饿死备着的。要是装了走,药性难免会遗失一些。”   烬婆婆叹道。   便在郑菀等崔望说话时,却见他弹指一挥,五个檀木盒子一起落到了地上,“啪啪啪”打开。   五株蓝幽幽的泛着一点儿光的九转还灵草出现在了她面前,崔望将这些还灵草弹入白琼蘸池里。   “万年份的九转还灵草!”   烬婆婆叫得郑菀头疼,“快,去亲他一口,你这冤家……可真叫人稀罕。”   可郑菀却注意到,他方才弹出劲气时,另一只袖子飘荡起来,露出光秃秃的一截,没有手掌。   “哦,你这冤家……那手化了吧?”烬婆婆道,“血肉重生,只需要一颗四阶丹丸,而断肢重生……却要八阶断续丹。可惜,美玉微瑕,最是叫人遗憾。”   “有什么办法么,婆婆?”   郑菀不想再平白要崔望的东西了。   “这白琼蘸有淬体之能,若你愿意与他一同泡,待你炼化玄冰焰后,助他体内的紫罡焰行经一周天,那手掌想必便能复原了。只是……两种火焰交缠,怕是会极之痛苦。”   “甚好,”郑菀道,“这样便两清了。”   她使劲浑身解数,不叫那李司意为他死了,加上现在,也能稍微抵一抵了罢。?? 第93章 傀身死   麒麟洞内。   崔望看了眼郑菀,见她低着头对一池白琼蘸发呆,便也不再理会,抱着小麒麟,魂识一寸寸地在洞穴壁上扫过。   灰渍斑斑,璧角长满青苔,东面洞壁上有巨兽划过的粗糙掌印,地上也有两只巨大的足印,光从足迹上看,那巨兽约莫半个洞壁大,崔望垂目看了眼掌中的小麒麟。   小麒麟仰着小脑袋,湿漉漉黑乎乎的眼珠眨巴了下,发出嗡嗡的“哞哞”两声。   麒麟乃瑞兽,心性温和,可门外的血手印,分明是人修的;遍布的邪气,处处杀阵……莫非那人修是想将麒麟圈禁起来,染其心智,成为祸世间的凶兽……   崔望心里存着事儿,没在意小麒麟,小麒麟连拱了两下,见这身上有好闻气味的异类不理会自己,气得抬爪子在他手心一划。   尖锐的兽爪倏地冒出。   凡铁难伤的手心立时流出汩汩鲜血,小麒麟一缩脑袋,连忙又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舔,边舔边仰头朝他“哞哞哞”。   郑菀侧目看了一眼,但见崔望玉润的手心被划出了五道深深的血印,扯了扯嘴角:   “真君倒是好命,这世上人人都求着麒麟结契,唯有真君,反倒是麒麟求着你结契。”   麒麟象征祥瑞,能与麒麟结契之人,往往能逢凶化吉,一路坦途。   玄苍界有名姓记在册子上的大能,契了麒麟兽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飞升了。   无一例外。   这老天爷,当真是偏心偏到家了。   生怕他亲儿子半途上死了,给他送上一程又一程的保险。君不见那小麒麟到现在连一眼都不往她这瞅么?   崔望看她一眼:   “你想要麒麟?”   “……”   郑菀摇头:“不要。”   那小麒麟不稀罕她,她还不稀罕它呢。   “麒麟属火,不适合你。”   崔望不再说话,他指尖连弹,方才汩汩流出的血迹漂浮在空中,开始结起复杂的契约轮来。   “咦?生啬契?”   烬婆婆惊了一声,“这小子竟然……”   “婆婆,什么是生啬契?”   “生啬契便是指凡间界的活契,比起终生不得解的死契,这生啬契便好上许多。一旦结下生啬契,虽说心意相通,可哪一方死了,都对对方没影响,若哪一日不想结契了,双方都能解。你这冤家……”   “不是冤家。”   “哦,你这旧情人当真好气度,要换了你,你舍得?”   郑菀想了想,摇头:还真不舍得。   好不容易碰上麒麟兽,必定是希望它能伴她长长久久的,死契才最好。   “所以,麒麟选他不选你。”   烬婆婆“嘎嘎嘎”笑,“上古神兽,从来靠直觉择主。”   “比如饕餮欢喜吃,它愿意结契的,必定也是一位馋嘴的。孔雀爱美,也必定选个漂亮的……”   “啊,我欢喜孔雀。”   郑菀道,“孔雀尾生五彩霞翎,漂亮,还能飞。”   “美得你。”   烬婆婆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上古神兽跟捡来的大白菜一样,你想捡便捡?”   “……”   郑菀嘟囔,“说不定哪天就能捡着了呢。”   在她与烬婆婆吵嘴的间隙,崔望已经将生啬契打进了小麒麟额间。   毛茸茸的小兽额间顿时显出一道金色火啬轮,它小身子一机灵,结契时赤色的皮毛瞬间又变成了灰扑扑的一团。   若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一阶灰云猫,养着顽的。   而在契成的一刹那,方才还毫无动静的洞穴内一阵“咔啦啦”,正对着郑菀方向的一块穴壁裂开了一道缝,缝隙越变越大,最后成了一道石门。   一个赤色火麒麟踏云从半空落了下来,浑身蒸腾着火意,一双比铜铃还大出三四倍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温柔。   郑菀这才发现,她居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热意。   “这是母麒麟生前最后一丝的神念,保存在那石门内,”烬婆婆道,“当是这小麒麟的母亲,已经……往生了。”   小麒麟好奇地跳下来,“哞”了一声,爪子穿过赤色的光影。   “这位真君,”母麒麟看向崔望,它低下赤色的大脑袋,“多谢真君善待我儿,我麒麟一族阖族都会为真君祈祷。”   “石门内,黑色的储物囊,放了我为我儿准备的东西,而另一些,便赠与真君,祈愿真君早日飞升大道。”   母麒麟低头,温柔的大眼睛看了小麒麟一眼,赤色光点散去的同时,一点儿金光落到了崔望身上,不一会儿直接钻进了他的身体。   “高阶麒麟兽的祝福。”   饶是烬婆婆知道此子气运惊人,也忍不住咋舌,“玄苍界近万年来,不曾见过降世麒麟,高阶麒麟兽吹一口气,便是预定飞升,何况是正儿八经的祝福。此子最后若是合道,成就三千大道道主,婆婆我也不觉得稀奇。”   “可惜,可惜了啊。”   郑菀垂下眼去,她想起梦中最后的结局。   白袍剑修,一剑斩天,确实飞升合道,成了三千界内的无情道主。   是她强求了。   郑菀心想,未来的无情道主,怎会因一只小小的虫子,而改变了行进的步子?   崔望俯身捉了小麒麟,抬脚进了石门,回头见郑菀不动,催她:   “不走?   郑菀“哦”了一声,这才提起裙摆跟上。   一入内,简直要被满室的珠光宝气给闪瞎了眼。   四四方方的土房,偏偏头顶镶了无数颗在凡间界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夜明珠散着柔光,还镶嵌了一种……她看不出来历的玉石头。   一朵一朵蔷薇花一般的石头,夜明珠的光穿透这石头,倒让她想起了月光。   地上确实有如母麒麟所说的黑色储物囊,崔望抬手一摄,便摄了过来,拍拍小麒麟的脑袋,替它挂到了脖子上。   小麒麟懵懵懂懂,只觉得这小袋子传来让它觉得安心的气息,毛茸茸的小身子一团,便将整个储物袋团到了身子里,藏到了腹部下。   而另一边,则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东西,郑菀听烬婆婆在耳边一点点地唱名,大都是乌漆抹黑的炼器材料,而这些材料,她曾经在藏经阁内的奇珍谱上见过,排名……很前。   很贵。   很珍罕。   郑菀挪开眼,生怕自己动了凡心。   崔望却俯身下去,在那堆小山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个圈,黑乎乎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他以清风诀拂过,这圈状之物立时便现了原样。   蓝盈盈的手镯,晃一晃好似能看到遗落的星辰与月光。   郑菀几乎能想象,这手镯带在手上,有多美。   他理所当然地递给了她:   “你带着吧。”   “不用。”   郑菀别过头去。   崔望眸光微露不解,年轻女子板起脸不再刻意笑时,那明艳便像冻了冰,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了。   老祖宗在识海里狂笑,崔望抿着唇,伸手便捉过那一截细瘦的手腕,不容置辩地替她戴了上去。   她手腕纤细白皙,套上这玉镯,越发显得腕如雪,指如玉。   崔望回过头去,郑菀探手要摘,却听他头也不抬地道:   “这是储物手镯,你若不要……”   “我要。”   郑菀迅速地将手拿了开来。   再怎样,她都不能便宜了千霜和明玉那两个。   按照烬婆婆的指示,弹了一滴指尖血滴血认主,祭炼完,才发现这储物手镯内里面竟然还有东西。   “莫看了,许多都太久,不好使了。”   烬婆婆道。   “……哦。”   才升起的一点点儿开心,迅速被压了下去。   “不过,这么个储物手镯,可以装一大屋子的东西,在市场上可是值万把块上阶元石,而且都没你的漂亮,有市无价,幸好你没让出去,养兔子那丫头还用着储物囊呢。”   郑菀立时又高兴了。   “上回,我不还说,你凤珑要升阶,差些东西么。”烬婆婆道,“也别觉得东西不是你的,麒麟洞可是你跟那小子一同探得的,分一点儿也不为过。”   “喏,就要夜明珠旁边那蔷薇花一样的石头,那是月石,你凤珑升阶要用。现在的修道界,恐怕没几个认识喽。”   不待郑菀开口,崔望却已经一剑将夜明珠与月石剜了下来,堆到她面前。   “你……”   莫非是读心术?   “凤珑需要。”   崔望不耐道,“快些,我还要上去一趟。”   一想到那到处添麻烦的千霜,郑菀便觉得拿了这些,一点儿都不亏心了。   她将这些一气儿丢到原来的储物囊里,便出了石门:   “剩下的,我不要了。”   徒留崔望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看也未看,便将地上这堆儿全收了,才抬脚出了石门,他看着郑菀蹲在白琼蘸边将聚元阵摆上,不禁抿紧了唇:   “等我下来,再替你护法。”   郑菀头也不回,并不说话。   崔望站了站,才真的抱着小麒麟走了。   三味真火自是母麒麟为保护小麒麟设下的阵势,他拍了拍小麒麟肚子,小麒麟四条小短腿儿扑腾一下落了地,这生来便是五阶元兽的神兽嘴一张,一只小火葫便被它吐了出来。   崔望取了火葫芦,塞口一拔,站在麒麟洞口,对着底下熔浆一倾,火葫芦便在元力指挥下,将这岩浆收了个干净。   原来在崖壁上尝试了无数次都不得的李司意几人只见底下熔浆突然一清,连头顶的火雨都停了。   李司意猛地快走几步,走到崖边,却见一白衣修士突地从下方踏剑而来,怀中一只灰扑扑的一阶灰云猫,刹时泪如雨下。   “小师弟,你没事?太好了!”   “真君?!”   千霜单腿蹦了过来,“你、你没死?”   她眼泪盈眶,捂着嘴激动不已。   明玉也喜出望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唯有书远退开众人,一双黑沉沉眼睛压来:   “郑菀呢?她和你一起下去的。”   崔望看着他,与瑞兽麒麟结契,让他察觉了之前未能发觉之事:   “西余山邪修?傀身?你是何人?”   鸿羽流光剑倏地现世,要将书远控住,谁知书远竟纵身一跃,对着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传出极远,回荡在崖壁之间。   “真君无情,我书远虽是一名邪修,却不能无义。郑真人一人葬身崖底,我自去陪她!不用你出手!”   魂识的余光看到崖壁上的一截孔洞,书远笑声越发张狂,带着点诡异,穿透云间。   郑菀从麒麟洞口冲了过来,却只来得及看到书远一截蓝色的袍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倒是当机立断,”李司意怔忪了一会儿,“小师弟,小师弟……”   他发觉,小师弟竟然有些神不守舍,也是,虽然玉清门那女修偏激了些,可到底是小师弟这些年放在心上之人。   乍然失去,怕是要难过上一阵的。   “师兄,麻烦您将千霜真君送去太白门,”崔望颔首,“我在此处,还有些事儿要料理。” 第94章 仙元根   岩浆已经消失,空气中却还残存着一股热意。   “可……”   你师兄不是你呀。   千霜承认,郑真人没了,她其实……   是有点松了一口气的。   虽然这般想不太好,可郑真人也害死自己的兔儿了,兔儿自小便伴在她身边,早就像她的第二个家人,比阿耶陪她还久。   何况,当时她还想害自己。   若非离微真君救她……   光想着,千霜的脸便红了。   “抱歉。”   崔望略一颔首,“千霜真君,正盟以后若是出任务,请您还是留在营地为好,本君的队伍,不会再收你。”   “啊……”千霜嘴巴张成了个圆形,“真君为何……”   崔望看向李司意,直把李司意看得一凛,忙不迭搀过这位太白门大小姐:   “千霜真君,我送你也是一样的。”   千霜咬着唇,她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的,若说一点儿脾性都没有那是假的,眼见离微要下崖,忍不住道:   “莫非真君是在怪我?可若不是郑真人先推我下崖,又何必劳烦真君救我,何况后来……郑真人还将真君丢下了熔崖。郑真人殒命……”   崔望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时,看人的眼神,仿佛要将人彻底冻住。   千霜一窒,听他道:   “真君明明已是知微境者,遇事却毫无应对。”   “本君攀爬上来、指骨已经枯败,真君却还试图拉本君之手,此一错。知微境者,便是失了一腿依然能继续战斗,唯真君你,只会哭哭啼啼、依赖他人,此二错。菀菀不过玉成境,她随手一拍,你堂堂一位知微境修士,居然会被拍落崖壁,并且认定她要加害于你,此三错。”   “既无智,又无能,本君不敢收你。”   千霜第一次听离微真君愿意与她说这许多话,可他每说一字,便让她脸白一分:“可我待你之心……”   崔望走至崖边,脚步顿了顿:   “郑菀并未丢下本君,不过是由于发现了底下的一线生机。千霜真君,望你出去后,还记得郑菀与你的一命之恩。”   “郑真人还活着?”   千霜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自然,我在,她便在。”   崔望淡淡道。   禁空术已去,鸿羽流光剑飞出众人视线,李司意这才想起一事,奔到崖边喊:“小师弟,你的手,也得去丹心门求药!”   却哪里还见人。   唯有声音传来:   “请师兄替我跑一趟,再将药送来。”   “……”   李司意揉了揉鼻子,看着泪眼涟涟的千霜:   “千霜真君,可否走了?”   千霜似泣非泣地道了一声:   “他说,我在,她便在……”   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明玉突然击了下掌:   “我明白了,此次生机,当由天命之人与断命之人一同改过才是……是我狭隘了。”   “我看啊,明玉你还是尽快去回禀宗门,彻查一番,为何你北冕门内门弟子中,竟然出了个邪修的傀身。”   李司意俯身背起千霜,运起轻身术法,上了铁索。明玉见此,连忙紧跟其后,休息了这许多,气力稍稍回了些。   三人血手印一按,发觉竟是直接回到了刚进罅隙之处。   而那边崔望,也已经轻车熟路地进了麒麟洞。   走到白琼蘸前,发觉郑菀竟还是对着一池白浆一动不动。   “为何不泡?”   郑菀回过身来,笑盈盈地道,“等你。”   崔望看着她,又从冷冰冰的一团雪,成了软糯糯的一块糕,不知为何竟是舒了口气:   “等我作甚?”   “两清啊。”   郑菀将玄冰焰取出,“一会,你与我一块泡这白琼蘸,我以玄冰焰助你断掌重生,此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要高兴一些?”   “莫要板着脸,不讨人欢喜。”   她支着下巴笑嘻嘻建议。   崔望想了想:   “你是为了书远在生我气?”   “可能。”   郑菀仰着头看她,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时总是很专注,“书远他死了?”   “死了。”   崔望面无表情道,“你很伤心?”   “有点儿,”郑菀看起来并不如何伤心,“毕竟他救了我很多回。”   “差点儿被绕进去了,一开始想来质问你,后来一想,你既然不欢喜我,又如何为了被虫子挑起的一丁点醋意杀人。”   “为何如此笃定、不是我杀他?”   崔望缓缓走过来,与她并排坐到了白琼蘸前。   郑菀伸手去撩白浆,只觉得浓稠的药味与白浆的清味穿过手掌的感觉,怪舒服的。   “以真君之高义,要对队友动手,也当等书远离了队,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她想起阿耶过去说的那些话,想起他在四时阵中,随手扼断过的鸟脖子。   “他是邪修,许是一位大能所制的傀儡身。”   “啊,大能啊,那挺老了的吧?”   郑菀想起藏经阁所记,邪修生活在西余山以西,常年被邪气侵染,比寻常修士老得快。   这样想来,一位老不修用傀身多番朝她示好,所图何来?   自然不是欢喜,更不是爱慕。   这一想,心情顿时差了许多,到玄苍界,连个真情实意都没得着,没劲儿。   “为了对付你?那可是看错人了。”   “泡汤吧。”   郑菀起身拍拍手,开始解起衣裳,极力忽略掉得知书远身死那一瞬间涌上的黯然,粉色留仙裙落了地,继而是白色中衣,亵裤、肚兜儿。   郑菀将衣裳踢到一边,见崔望别过头去,耳尖一簇红,忍不住笑:   “何必如此害臊,你与我见识的还少?再说,这衣裳,还是你给我换的。”   崔望抿唇,并不说话。   郑菀下了白琼蘸池。   欺霜赛雪的一身皮骨肉,落到这润泽的白琼蘸里,一时分不出谁更白。她走到崔望面前,一截玉臂伸来,试图替他解外裳,却被他挥了开来。   郑菀看着他抿起的双唇,笑他:   “怎么,不想与我两清?”   崔望垂目看去,白琼蘸池内,美人如玉,眼波含情、唇间带媚,连着那若隐若现的胸乳也成了世上最动人的瑰景。   他挪开视线:   “如何两清?”   “那自然是桥归桥,路归路。从这罅隙出去,以后你不必再认识我这恶人,我也不会再与人提起你离微真君的大名。”   郑菀撑在池边,肩上、发上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白浆,“真君莫非舍不得?”   她笑得明艳照人,崔望却分明觉得,有什么起了变化。   而这变化,不知为何,让他丹田中那只虫儿又烦躁地翻起了天。   在崔望征愣之时,郑菀已经顺利地再次触到了他的袍子,拉开了襟带,崔望挥开她:   “转过头去。”   郑菀遗憾地转过头去:   “小气。”   一转过头,她那笑脸便垮了垮,郑菀揉了揉脸,让自己尽快恢复,等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好了”,才转过头去。   但见崔望便坐在对面,玉色的胸膛敞着,墨发垂入池中,被白浆飘起,素来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这般坐入池中,半闭着眼,似隐忍似薄怒,倒仿佛仙人染了欲,落了尘。   “先炼化玄冰焰,我为你护法。”   郑菀颔首,虽说这团玄冰焰有崔望的拳头大,之前不过一个小指盖,可到底炼化过一次,算轻车熟路了。   心念微动,包裹在玄冰焰上的光团便被化去,只这一下,室内的气温立时便升了许多,比起三味真火还要来得烈得多。   郑菀闷哼了一声,只觉身周的白琼蘸几乎沸腾起来。   泡泡在她周身连爆,烫得她下意识想站起,谁知肩头落来一掌,崔望压着她坐了下去:“不能起。”   小小的白琼蘸池,坐下了两人,腿与腿几乎都会挨到,尤其崔望的腿格外长,可郑菀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守中境,若要淬炼筋骨皮的程度,她才到皮下最浅一层肉,以这沸腾的高温,完全烫不住,不到一会儿,原来的佳人,便成了一身燎泡的怪物。   连眼睛上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燎泡,郑菀不必看,都知道自己有多恐怖,可对面的崔望,眼中却无丝毫动容,好似她美也罢,丑也罢,对他都无甚紧要。   她咬紧了唇,即便唇间的燎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除了一阵阵的闷哼,竟是一声未发。   崔望的眼神这才流露出诧异,上回豆大的玄冰焰,尚会喊疼,这回却倒是硬朗得很。强自拂去心底的异样,唤出紫罡焰,紫色火焰一出,迅速与暴起的幽蓝色玄冰焰撞了一击。   郑菀疼得伏倒在了池中,头直接撞上了崔望的肩膀。   崔望扶起她:   “收缩冰元力,我以紫罡焰助你。”   郑菀摇头:   “不必。”   烫着烫着,人也麻木了,可残存的一丝理智还是强自指挥着将玄冰焰送入了丹田。   比第一次还痛上千倍万倍的灼烧倏地爆了开来,郑菀想,难怪烬婆婆要说,此关难过,九死一生,原来是应在这里。   她几乎快陷入昏迷,可在最后一刻,崔望那双冷酷的眼睛突地浮现在了脑海,郑菀瞬间清醒了过来。   郑菀咬着牙,暗骂了声崔望,抬眼见对面之人竟也是面染霞色,额间落汗,一时又觉得,这人待她其实当真不坏。   只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罢了。   一时专注地炼化起体内这朵玄冰焰,周身的白琼蘸一点一点地从燎出的火泡里,将药力渗透进她的身体。   而郑菀竟慢慢地,也将这比焚身挫骨还疼上百倍的炼化之痛忍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清醒睁眼时,只觉恍如隔世。   一滴泪落了下来,   掉入了这白琼蘸池里。   郑菀想,这修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为何哭?”   崔望伸手替她揩泪,柔软的指腹落到她脸上。   郑菀看着他重新长出的手掌,破涕为笑:   “崔望,其实我该跟你道一声谢的。”   崔望莫名其妙,却见眼前女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那笑仿佛飘在半空的风,淡而轻:   “我不怨你了。”   郑菀起身,在他颊边落下一个轻轻巧巧的吻:   “谢啦。”   崔望却突然拽住她:   “你怎么了?”   郑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只觉得这场景有种时空颠倒的可笑,从前是他掰她,现在是她掰他:   “离微真君,咱们该回营地了。”   她魂识内视,发觉冰元根上浅蓝色的小斑点一扫而空,整个元根有种通透的明澈,入目是一片冰晶式的浅蓝,极美。   这便是仙品元根了?   郑菀随手施了个冰箭术,发觉这冰箭术还能使得更快,她又使了个二阶冰盾术,发现几乎在冰盾术完成的一刹那,耗去的冰元力便补充满了。   她终于明白崔望使起法术来,为何那般轻而易举了。   而让郑菀更高兴的是,她竟因祸得福,靠着这白琼蘸、九转还灵草,以及这玄冰焰,一跃到了玉成境。   崔望攥紧了手指,压下丹田内不断跳动的蛊虫,也强制压下一并快突破到妙法境的修为。   契约麒麟兽本来便让他突破到了无妄境后期,只是这突破无声,而与郑菀一同泡在这白琼蘸池内,居然也让他受到了影响。   那感觉,倒像是蛊虫与元火,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他不能在此突破,思及此,崔望抬手将脱在一旁的中衣和法袍迅速披上,见郑菀在旁黏黏糊糊地扯不清带子,三下五除二帮她系好,召回麒麟,一个提气,不到十几息,便去了对面有血手印的走廊,回了罅隙入口。 第95章 妙法境   西余山营地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热闹之像,修士们来来去去,川流不息。   崔望只将郑菀送到营地入口,看着她进入营地便直接从传送阵转走了。   他先去了归墟门,踏剑到了风妩城后,直接从城主府的传送阵走,交了十块上阶元石,传送到了距离风妩城十万八千里的水云城。   水云城是玄苍界最为特殊的一座城池。   在无涯榜遍地开花的盛况之下,唯有水云城,是没有无涯榜的。   而水云城城主也是玄苍界唯一一个散修云集的城池,城主为无相境散修,性格懒散,不爱惹事,是以一直与正盟相安无事。   这个散修大城内,对外出租的洞府从洞天福地的仙等,到天地玄黄、最低阶的黄等,应有尽有。只要出的上价,连城主府都可以出让。   是以,这其中有许多不爱让人窥探修为的正盟修士专门过来渡劫,亦有散修为寻一处安全洞府突破来水云城租赁。   崔望来时,并未惊起旁人的注意。   一个无妄境修士,身上元息不稳,披着灰色斗篷,纵使身形挺拔若杨柳,可到底看不到脸,至多让租赁处的修士嘀咕一声:修为真高。   不过,面上对高阶修士,该有的尊敬一点儿都不敢少,租赁处负责人忙忙迎出去:   “请问真君要租何种洞府?”   “仙等,洞天福地。”   负责人一愣,斗篷下的声音年轻得可怕,落入耳朵好听极了,仿佛山涧叮咚的流水。修士修道,养颜丹、塑形术,都能让人保持容颜不腐,可唯独声音,却是改不了的。   负责人心中琢磨着最近可有年轻修士要突破,一边道:   “一日十二块上阶元石。”   “丁零当啷——”   十二块上阶元石一下子被丢在了租赁处的长案上,负责人正欣喜,却见那灰衣斗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纤长的手指一拨,十二块上阶元石一下子变成了六块,他道:   “半日,六块。”   ……这,这还有租半日的?   负责人还没碰到过租半日的,但转念一想,虽没这个先例,可条例上也没说不能租半日,这仙品的洞天福地一年都开张不了一回,好容易逮个人傻钱多的,要是推了叫城主知道,恐怕要削他。   忙不迭点头,收了元石,亲自取了号码领着斗篷人往地方去。   这洞天福地自然是建在城主府附近,一进去便能感觉到围绕在周身充沛的元力,负责人拼命多吸了几口气,才依依不舍地将号牌递给这人,临出门前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   但见那斗篷人正在伸手摘斗篷,吓得一个机灵,连忙转过头去:这等藏头露尾的修士,要被看到脸,他可不就惨了?   不过嘴里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够漂亮的。   手指跟玉节一样,连露出的一截下巴都精致得不行,下颔稍尖,线条清楚,就跟白玉雕的一样,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人气,冷冰冰的。   崔望等人一走,便将斗篷掀了。   他也不知道,这凭着一点儿冲动,掩人耳目来云水城渡劫是为了什么。   崔望将小麒麟放了出来,吩咐它到一边躲着,看它躲好,就解开了修为压制,“轰隆隆”,天空突地一阵雷鸣,连个铺垫都没有,一道白光便打了下来。   负责人还未走出多远,回头一看,险些被这没头没脑劈下来的雷电给吓死,忙倒腾着两条快软成棉花的双腿往外狂奔,好不容易走出雷电范围,回头一看,自己竟然走到了城主府门前。   想起城主那德行,暗骂自己一声,转头想跑,却见门内走出一位打着哈欠的络腮胡男修,眼睛细长,鼻子高挺,唯独一嘴儿的络腮胡格外败兴。   “哟呵,哪来的小毛头来我这地界渡劫?”   “骨龄二十?无妄境?!哦,不对,要突破妙法境。”   那城主的声音尖得跟母鸡叫,他踹了下负责人的屁股,“这样的人,你也敢将我洞府往外租。”   城主心疼地看着头顶那接二连三往下落的雷,口中念念有词:   “紫罡雷,赤焰雷,青巫雷……”   “这、这么多雷?”   负责人吓了一跳。   寻常修士在升妙法境时,老天爷就随便往上下几个普通的,哪有一上来就这么多听起来……怪厉害的雷声。   “这是十二罡雷,你懂什么?”   城主吊儿郎当的脸露出了负责人从未见过的凝重之色,他摸了摸下巴,“不知道里面那一位渡劫的,是哪位修士了。”   “这十二罡雷、雷,是指什么?”   “比如,像你这资质悟性,要是祖坟冒青烟,一不小心入了妙法境,老天爷就给你劈两下普通的,连名字都没有。而城主我当年入妙法境,这十二罡雷里,一共只有三种,这个……你品品?”   负责人看着一会一个颜色的雷电往下劈,脸都绿了:   “……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十二全齐活了啊。”   “这就说明老天爷看好他,撑过去,这体魄就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城主酸得嘴里都发苦,“预定飞升啊。”   便在这时,洞天福地被毫不容情地劈裂了。   城主心如刀绞,正打算一会趁那修士巩固修为,好生敲诈一笔,等视线的余光瞥到那,忍不住一呆:……离微真君?   莫不是看错了罢?   而那边厢,那昙花一现的人影,已经迅速套上了灰斗篷,在众位修士赶来前,消失在了渡劫之处。   雷一路追着劈了过去,一边劈,那人一边跑,闹出的动静竟是比之前的动静还要大。   崔望不胜烦扰,终于在顶完最后一颗雷时,躲到了随身携带的天地山河图里。   妙法境了。   该解蛊了,可不知怎的,那股徘徊在丹田的劲气儿迟迟按不下去。   老祖宗在耳边狂笑,崔望面前却不断地浮现着郑菀临别时的一吻,她对他说“谢啦”,笑容欢快,满不在乎。   “还解不解?不解你不是男人啊。”   老祖宗骂,“你偷偷摸摸躲这儿来突破,到底图什么?”   “……老祖宗。”   崔望茫然道,“这虫儿才呆了一年多,可我居然有些舍不得。”   “呸,一条破虫子,有什么舍不得。”   “既随时能解,我便先留两天。” 第96章 争气些   崔望伸手,将斗篷重新披了上去。   长街十里,夜灯如昼。   凡人沿街叫卖,修士来去如风,压制了元息,崔望安静地走在这长街之上,无人知道,这斗篷下,是玄苍界人人称颂的离微真君。   他如同一抹飘忽的幽灵,人群中,谁也未曾留意他。   唯有老祖宗在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唤:   “小望望?小望望?”   崔望看了看天,乌蓝色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忽而想起,许久未去兴龙寺了,便干脆出了风妩城,直接踏剑落到了兴龙寺正门的台阶之上。   兴龙寺隐于深山,人丁寥寥,香火也寥寥,早早便关了门,只剩廊下一盏气死风灯还滴溜溜打着转。   “扣扣——”   “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沙弥将光脑门往外探了探,但见门前站了一位披着斗篷的修士,他安静地站着,见他来,便摘下了斗篷。   月色下,那张俊脸一如既往的富有辨识度。   小沙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双手合十:   “真君安好。”   小沙弥忙不迭将门拉开,小小的身子退到一旁,看着来人灰色的斗篷拂过门槛:   “真君,还是照老规矩?”   “唔。”   夜晚的兴龙寺极静,树叶的沙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小沙弥安静地跟着前方一道灰色人影,心中疑惑,自真君将父母的牌位供于兴龙寺,除了每年年初会托飞剑局送上一笔香火钱,平时也就祭日会来。   现下不年不节的,怎会半夜突然来访?   小沙弥领着崔望去了侧殿,上了三炷香,便知几退下了,真君从来不喜旁人多留,小沙弥离去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总觉得今日的真君看上去心事重重,不甚快活——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也是没甚表情的。   崔望站在大殿,看着供于佛前并列的两尊牌位——   这是幼时的他,在被卷入空间裂缝时,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   修士自踏入修炼,便已脱离轮回,一生,便是一世。   可凡人,却还能入轮回,进六道,他也不知,如今他的父母到底去了何处。   供奉在佛前,也不过是因着习惯。   “老祖宗,你说奇不奇怪,我明明对他们无甚感情,却还记得要带着他们牌位走。”   崔望道。   老祖宗不说话。   他不大欢喜排位上的那位子孙。   小望望的阿耶死得早,在他四岁便因醉酒押妓掉河里死了,当然,外界不知道,只说天妒英才。   “大梁初建,我崔家既没获得从龙之功,又挥霍无度,预先没落了一步,空有世家之名,却无世家之实。堂堂愽凌崔氏,却连顿饭钱都快出不起,我阿耶只好仗着那张脸,去骗有钱人家的小娘子。”   老祖宗鼻孔里出气:   “是,崔觉那张脸,有你一半俊,骗小姑娘,不是一骗一个准?”   “我阿娘那时便出现了。”   老祖宗不说话了,他出现在重孙孙身边,是在他退亲被打之后,那时候重孙孙惨啊,比小白菜都可怜,爹死了,娘也死了,崔氏宗里都是一群吸血鬼,看他跟郑家联不了姻了,就干脆将他娘剩下的一点儿东西也霸占了,还把他赶到祠堂罚跪,想让他跪死在祠堂里。   所以,他对重孙孙那个嫖娼的爹实在没什么好感。   “刘家上代不过是个商贾,但因从龙之功,慷慨助君,到成了开国圣主面前的红人,领六品员外郎,知皇事,很快又聚拢了大笔钱粮。我外祖便这一个女儿,又未过嗣,早早便对外放话,刘家所有财产,都是我阿娘的。”   老祖宗渐渐听出点意思来。   重孙孙以前可从未对他讲过这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时我老崔家缺钱,你外公家有钱,所以你爸,啊,就是你爹去勾引你娘了?”   崔望未受影响,继续道:   “我阿耶会说几句歪诗,能谈几首曲子,又有那‘江北崔玉郎’的美名,我阿娘很快便动了心。当时嫁去,十里红妆,我崔家又重回了盛景。”   老祖宗叹了口气,这世道,负心汉与痴情女的事儿,即使过了千年万年,套路是一点儿都没变的。   “所以呢?”   崔望看着牌位上那“崔觉”二字:   “我阿耶为人狡黠,说话风趣,纵是薄情寡义,可见他之人,却无人厌他,反而人人都要道一声‘江北崔玉郎风采过人’。我看着我阿娘,一次次被他骗,连他死在妓子的一杯酒里,都还念着他的好。”   “你的意思是……”   老祖宗觉出点儿味来。   “我阿娘这半辈子,都泡在了泪里。”   崔望叹气,“甚是不争气。”   “……”   老祖宗突然想起了一件旧闻。   那时他跟着重孙孙,好似听那崔家隔房的说,这一房晦气,男主人是掉河里死的,女主人其实不是病死,是吞金死的。   死前,还叫他儿子去了床边,要他一定去郑家提亲,自以为安排好了后事,就跟着去了。   不过,从前他没当真。   “小望望你……”   “老祖宗不觉得,这故事听起来甚是熟悉?”   老祖宗突然懂了。   难怪他这闷葫芦重孙孙在得知情蛊之时那般在意,不是在意情蛊,而是在意这情蛊之后的欺骗,他厌恶欺骗,也厌恶欺骗之后跟他老子一样的虚情假意。   所以,从一开始,便否定了情感,认定了情蛊。   “小望望,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那小姐姐倒是真心……”   崔望突然带起了斗篷,一双眼黑沉沉的,映着跳跃的烛火:   “老祖宗,我阿娘痴了一辈子,连死都没忘。”   “我,自是要争气些的。” 第97章 过渡章   “那便是郑菀?”   “是啊,玉清门最近算是扬眉吐气了,终于出来了个厉害的,半年不到吧?居然玉成境了。”   “也不知她一会儿要挑战谁。”   近来的西余山脉很是热闹。   邪气大幅度溃散,以离微真君为首的精英弟子开始退走,留低阶修士在此善后,顺便历练,而这一批低阶修士里,很是出了一批人物。   这批人物里,最受人瞩目的,反而是个玉清门郑菀。   她在入营地第一日,打了营地最混不吝的体修魁大,又被离微真君护着,两人一看便情谊匪浅,叫那太白门宗掌之女都吃了憋。   第三日跟着精英弟子去了罅隙,在损失三位精英弟子后,竟然囫囵着回来了,回来归回来,西余山营地暗地里又开始流传起一个小道消息:   听闻郑菀好似与离微真君闹掰了。   缘由是,那位离微真君一声不吭又去闭死关了,且有长闭不出之势。   苍栏报继第一次刊登离微真君与那玉清门女修风流韵事后,又迎来一次成交高峰。   无数玄苍界女修拍手称快,而就在大家等着看笑话时,才发现,这位玉清门女修居然一跃成为了玉成境修士,入门不足半年,其修炼速度,简直让人望其项背。   在一部分人开始瞠目结舌,承认其“先天道种”特殊之时,亦有人提出异议:   莫不是采补了离微真君?   谁都知道,越是高阶修士,第一滴阳精越是大补,而离微真君从前一看便是不近女色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了郑菀升阶的快速。   不过很快,他们就被打脸了。   因为他们发现,这位玉清门女修开始变态了。   她日日寻人上斗法台,一斗便是大半个时辰,从一开始输赢对半开,变为了输多赢少,其元力之扎实充沛,一看便知不可能采补得来。   采补得来的元力,大多空而虚,使起来也没那么顺心得意,再者,熔炼成自己的元力还需时间,哪有一升阶,便敢上擂台的?   无涯榜上,已不见郑菀名字,可谁也不敢再小觑她。   玉清门人最近连走路都带风,连带着在营地中受到的待遇都好了许多。而引起其中变故的郑菀,却陷入了迷惘。   进入玉成境后,《莫虚经》的经义又开了新的一层。   大体没变,只是多了一行小字:大欲无疆。   “烬婆婆,这是何意?”   郑菀只觉得自己三头六臂都嫌不够。   烬婆婆让她趁着正盟各大派之人都在的好机会,找人练手,她上半日做任务、清元兽,下半日挑人上斗法台,不到两个月,便把低阶弟子里的精英全都挑战了个遍,修为得到彻底巩固的同时,战斗经验也得到了飞速的提升。   修士道法不一、心性不同,都会影响战斗风格,未免临上阵时手忙脚乱,平时多积累与各类修士斗法的经验,十分之必要——   而郑菀也确实觉得,自己在快速成长,有时对方还未使出术法,她便已提前猜到,从容应对。   到了晚上,她便画符。   冰箭符已经不大画了,冰盾符和冰心符,却是每日必要画出一些的,到了玉成境,冰心符的成功率越发高,一晚上不眠不休,可以画出六七张上品品相的冰心符,除却之前还剩下的十来枚上阶元石,她又攒了四块上阶元石五十块中阶元石。   在大多囊中羞涩的玉清门弟子里,她已经算是小有资产了。   画符与造幻诀,轮换着练,造幻诀在进入玉成境后,也自然而然进入了第二层,“半月明”。只是这半月明她还不大熟练,不过饶是如此,也能感觉到在半月明境界下,使来的千叶飞花之术,越发犀利了。   她的实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这等增长不是微弱的,几乎一日,便有一日的进度,不独她身边的二师姐看得清清楚楚,营地内大多数关注斗法台的修士,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郑菀也愁。   这两月来,她的元窍之内,一点儿元力都没攒到。   四十八窍为玉成境修为标志,但第四十九窍不论她运转《莫虚经》多少周天,元窍内的元力,都没多上那么一丝。   而原来她缠着崔望修炼时,一月至少能填满一窍,快的话,一窍半,现下,修为却已经完全停滞不前了。   可若要她回去找崔望,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郑菀只恨这成也情蛊,败也情蛊,崔望如今是无妄境,有一千五百年岁寿,她玉成境,不过五百年寿岁,若崔望不突破……   但想到那人喝口水都能突破的好运,郑菀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   那人为了早日升阶突破、摆脱情蛊,听闻又回归墟闭死关了,这般拼命,想来不用半年,她便能摆脱情蛊,重新修炼了。   “何为欲?”   “男欢女爱?”   烬婆婆气笑了:   “你就只能想到这个?”   “一切渴望,都会衍生出欲。”   郑菀若有所思:   “爱物之欲,爱人之欲……欲无疆,婆婆莫非是说这个?”   “说不准。”   烬婆婆光棍地道,“这《莫虚经》,婆婆以前也没练过啊。你就先试试,实在不行,等着那小子闭关突破了再开始也不迟,毕竟你还小着呢。”   郑菀扁了扁嘴,想说不小了,凡人界都能嫁人生孩子了。   可一想,十六岁的玉成境,相比较满岁五百,也还是个娃娃呢。   “正好,邪气散的差不多了,我猜,这西余山营地也快散了,你便回风妩城,找个你最喜欢的东西对着练。”   “我……阿耶阿娘?”   “呸,以欲止欲,你一招手,你阿耶阿娘就过来了,怎么止?”烬婆婆眼珠子一转,“你把那小子送你的天羽流光衣卖了,挂店里,天天去瞅着练功,怎么样?”   “不行。”   郑菀一把捂住了储物手镯,那手镯里的东西果然如烬婆婆所言,一拿出来都风化了,她就将自己的东西全塞进去了。   天羽流光衣也在里面,多漂亮的裙子,她穿上都美得跟天仙似的,卖出去简直是要挖她的心肝肉。   崔望她是不欢喜了,可不代表人家送的东西,就要卖啊,多没品。   “那你还回去?”   烬婆婆又提了个意见。   郑菀惊愕地睁大眼睛:   “为何要还?”   若是如此,她少时收的东西,后来跟人断交了,都得一一还回去?   她有点儿想不通。   烬婆婆嘎嘎大笑,这女娃娃性子当真是十分有趣。   她起了念头要跟人掰,那之后收的东西,便坚持要求两清,而之前的东西,却觉得不必还。   “既然衣裳你不肯卖也不肯还,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烬婆婆叹了口气,“我观你口腹之欲甚重,到了玉成境也不肯辟谷,不若找家元食铺子呆着,每日去后厨端菜,只能看,不能吃,这以欲止欲,不便来了?”   “我端菜?”   郑菀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怎的,还当自己是千金贵女?”烬婆婆叹道,“这求索天道的芸芸众生里,哪个儿不是普通人?”   ……不,有人不是。   郑菀鼓了鼓腮帮子,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应了下来:   “是。”   “风妩城有家玉珍楼,玉珍楼内从一阶到六阶的元食都有,其实若你有钱,日日去点一道六阶雪域龙鱼对着不吃,倒也可以。无钱,便当个上菜的跑堂罢。”   当晚,郑菀对着二师姐给她的一粒雪鸳果练了一夜《莫虚经》,雪鸳果皮薄肉香,入口生津,虽说只是二阶元果,可因着美味,从来是供不应求。   郑菀在师尊那吃过一回,第二日醒来时,果然发现第四十九窍内,居然多了那么一丝丝元力,虽然少了些,可到底见到了曙光。   于是,烬婆婆那听起来不大靠谱的主意,已经被她提到了日程之上,只打算等营地一散,回门派拜过师父,便去领个外出的条子,日日去那玉珍楼端盘子。 第98章   今日的玉清门,热闹得像在过年。   “郑真人好。”   “郑真人安好。”   郑菀往紫岫峰去的一路,发现碰到的许多玉清门弟子都在笑着跟她打招呼,态度再不见初入门时的冷漠,反倒带着点……亲切?   “二师姐,他们怎么这般……看我?”   好像她是一块块玉润润的元石,还是上阶的那种。   “还不是因为你给我们玉清门争脸面了?我玉清门在外,从来都是叫人看不起的。”二师姐笑盈盈地道,“你在西余营地这两月,我玉清门可算扬眉吐气了。”   青霜从峰顶过来,憨厚的一张脸扯出抹大大的笑:   “还不快些,师尊都快等急了。”   三师姐鼻子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几人一同往峰主府走去。   紫岫道君果然等在那儿,他穿一身宽宽大大的道袍,高冠博带、正襟危坐,比平时少了许多媚气,倒显得人格外肃穆。   “师尊!”   青霜拱了拱手,“幸不辱命。”   郑菀也和二师姐、三师姐一同拱手:   “见过师尊。”   今日的师尊,严肃得让她不大习惯。   “郑菀,过来。”   紫岫道君朝郑菀招了招手。   她左右看了看,见二师姐朝她鼓励地笑笑,不免心中嘀咕:也不知这回师尊葫芦里装什么药,神神秘秘的。   莫非是看她在西余山营地这般勤勉,要赠她神物?   这么一想,步伐不免快了些。   紫岫道君感慨地看着台阶下的年轻女娃娃,谁能知道,不过半年,她便已经褪去了初入玄苍的青涩,从一位入元境修士,跨过守中境,突破到了玉成境。   便是玉清门创派祖师,也没这修炼速度。   何况……她还修炼了《莫虚经》。   紫岫攥紧拳中黑铁令,心中终于拿定主意。   “师尊,您叫我?”   郑菀仰着脸,笑嘻嘻地问,“莫非是要赠我神物?”   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左眼写着“神物”,右眼写着“奇珍”,就差没把双手摊开来收礼物了。   “……”   紫岫道君毫无美人气质地翻了个白眼,抬手便给了她一个毛栗子:   “神物?”   “想得美,你师尊我自己都没有。”   再多善感踌躇,也都随着这句话消散了。   紫岫道君抬手便将这举棋不定了半日的铁令抛到郑菀手里:   “你拿着。”   郑菀惊讶地看着手中乌漆抹黑的铁令,四四方方一块,跟身份玉牌相似,铁令上以灰漆在右下角刻了二字:甲兵。   这铁令入手沉甸甸的,看久了,还有点儿晕。   “师尊,这是何物?”   不待紫岫道君回答,斜刺里突然传来一道不忿的声音:   “师尊,你居然给她黑铁令,我都求了您三四年了,你居然给小师妹也不给我!”   ——郑菀一听,手掌一翻,立时将黑铁令收入了储物手镯。   甭管这是什么,三师姐要抢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   三师姐见此,捂着嘴巴“哇”地一声便哭了,白皮肤大眼睛小个子,乍一眼看去,郑菀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孩子。   “你给她都不给我……”   三师姐跺了跺脚,哭天抹地地出了门,哭得甚是伤心。   二师姐为之讷讷:   “三十妹囿于这长不大的童身,有时连脾气也会变得跟孩子一般幼稚,小师妹,您……莫跟她计较。”   郑菀当然不跟她计较,毕竟师尊偏心自己不偏心她。   她带了点得意狡黠,乖巧地应了一声。   “你今晚子时,拿着这黑铁岭,去风妩城司署报道。”紫岫道君道,“莫要忘了。”   郑菀还不知道这黑铁令有何用处,却听善解人意的二师姐在旁边解释:   “五千年前,我玄苍界曾经卷入过一场浩劫,此浩劫,便是由西余山脉以东的那些邪修引起。他们驱赶元兽,祸水东引,将兽潮引向我整个玄苍界,各大宗门开启护山大阵龟缩不前,整个玄苍,除十二主城外,满目苍夷。”   “当时十二主城城主纠集世间有为之士,颁发黑铁令,以主城为界,一步步将被侵吞的无数小城收复回来。此黑铁令,便一直沿用至今。”   “所以……”   “还是为师来说罢。当时十二主城召集来的,其实也大都是各大宗门默认派出的精英修士,这传统,亦是一直沿袭至今。各大宗门,每一宗,执掌黑铁令者不会超过三人,而每一人,都是宗门最顶尖的精英,为核心弟子。”   “我玉清门,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出过黑铁令执掌者了,菀菀,你愿不愿意?”   郑菀只觉得这信息听来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那儿听过,只实在懒得听那又臭又长的介绍:   “所以,师尊想让我当玉清门这黑铁岭执掌者?”   “是。”   郑菀眼珠子一转,紫岫道君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黑铁令执掌者,虽有协助任务需要,但每一次完成任务点数,都能在各大主城使用,最关键的是,下一次黑水秘境的开放,就在三年后,黑铁令执掌者优先进入。”   郑菀心动了。   “若我要去玉珍楼当跑堂呢?”   紫岫道君一愣:   “什么玉珍楼、什么跑堂?”   “师尊不是说,我这黑铁岭在各大主城甚是有用……”   “一般来说,黑铁令执掌者提出的些末要求” ,主城不会拒绝,要是当跑堂,自是没问题。”紫岫道君摸不清这徒儿在想什么,“当跑堂,你图什么?”   郑菀这才将琢磨出的功法修炼法子告诉了紫岫。   紫岫露出一言难尽之色,揉了揉额头,摆摆手:   “你先去罢。”   郑菀这才躬了躬身:“师尊,那我……”   “等等,”紫岫道君叫住她,“你与归墟门那离微真君到底是……”   “无甚关系。”   郑菀笑眯眯道,紫岫道君嘴角翘了翘,露出今日第一个促狭之笑,“哦?既是没关系,那便罢了,今夜子时,记得去风妩城司署,找大司卿报道。” 第99章   “郑真人安好。”   郑菀在下山之前,先去执事堂换了块身份玉牌。   玉成境不再是一个小圈,取而代之的,是一朵三瓣清楹花,此花为玄苍界失传已久的奇花,传闻花开至七瓣时,整界都会落下一场清楹花雨——   不过,没人见过。   郑菀换了玉牌,领了月例和两件门派弟子服要走,却被执事叫住:   “真人稍等,尚有些东西未交予真人。”   他从柜下取出黑色储物袋神神秘秘地推来,郑菀奇怪地接过,魂识探去,发觉里面是一套黑色长衫,一块中阶元石。   “这是……”   郑菀勉为其难地看了眼执事的容长脸,肤白貌净,不难看,不过……等她将来解了蛊,要选侍夫,这人也尚且离标准差一大截。   要想个不那么伤人的借口拒绝他。   却听执事道:   “真人以后还享受甲兵级黑铁令执掌者月例,莫要忘了领。”   “……”   郑菀咳了一声,伸手将储物袋接过,想了想,又问:   “大司卿的月例是多少?”   “十块上阶元石。”   “……哦。”   郑菀心里有点酸,不,她酸得翻江倒海。   ……拼死拼活画一个月符,还及不上人家领的固定俸禄。   “甲兵要升到大司卿,要多久?”   “郑真人,这……小的不知,不过当是按功劳来,甲兵上去,还有队兵、围长,等七阶,才能到大司卿,据小的所知,如今十二主城,也才发出三枚大司卿令,其中一位,便是归墟派的离微真君。”   执事看着原来还高高兴兴的郑真人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   “郑……真人?”   郑真人摆摆手:   “没事,告辞。”   她出了门,又去任务堂看了看,见没什么合适的,便干脆接了个跑腿任务,下山去了。   长鹿书院的门卫早认识她了,一见郑菀过来,便屁颠屁颠地过来迎:   “仙子又来看望郑先生?”   老门卫还没见过像这位仙子一样的修士,其他修士一旦修了仙,便不大理会凡间之事了,更别提三天两头地来探——   “郑先生还在上课。”   他道。   郑菀听罢,脚步一转,往书院后方去,阿娘果然在院中绣花,旁边她新雇来的中年妇人正抱着孩子在哄:“山山笑了。”   阿娘转过头来:   “山山一笑,我便知道是你来了。”   “阿娘……”郑菀将路上买的瑰糖糕放了下来,先在母亲身上腻了腻,才道,“最近好么?”   “你阿娘在这好吃好睡的,有甚不好?”   那边山山手舞足蹈,连着脑袋都要往郑菀这儿过来,嘴里还发出“嗬嗬嗬”的叫声,王氏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和你特别亲,我们这些天天陪着的,倒成了陪衬了。”   郑菀过去,襁褓里的幼儿因好吃好喝又圆了一圈,见她来,便是“咯咯咯”一阵笑,还伸手来抓她。   “夫人说的没错,仙子一来,这山山都不要我们了。”   中年夫人帮着凑趣。   郑菀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只觉得,这一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大约要更倜傥一些,更有神一些。   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   她逗了会:   “取名了么?”   “你阿耶说,取一字‘愚’,如何?”   “愚?郑愚?”   小名山山。   联想到这孩子生世,倒不失为好名,郑菀点头:“甚好。”   大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郑斋大步而入,传道授业的工作让他近来很是容光焕发,他哈哈一笑:   “你阿耶我取的,能不好么?”   “叫厨娘多做一些,啊,还要桂花糕,塘沽饼,照烧鸡……”郑斋麻溜地报了一串菜名,问,“菀菀觉得可还够?”   “够。”   郑菀在书院磨蹭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走了,约的时间是子时,她便先去了原来租住的那一处房子,捱到差不多时间,才换了一身黑色长衫,坐了虫车绕到西城门。   子时,除了某些夜夜笙歌之处,整个风妩城已经陷入了沉睡。   西城门更是紧闭,万籁俱寂之中,小小的司署矗立在这夜色之中,它毗邻城墙,门前两盏宫灯幽幽,风一吹,廊下台阶印下重重幻影,仿佛张牙舞爪的猛兽。   郑菀略站了站,才抬脚上了台阶。   “扣扣——”   大门从内开了。   一位削瘦的老者从内开了门,他脸容狭长,眼细而窄,掀起眼皮看人时有种刻薄而傲慢的意味,声音粗哑,仿佛受过重创:   “何人?”   郑菀向他出示了黑铁令。   “我来找大司卿。”   “请进。”   老者视线触到黑铁令,先是一愣,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立时像雪一般化去,他拱了拱:   “原来是黑铁令令士,请进,请进。”   郑菀观其修为在知微境后期,心中咋舌,一个看门的都是知微境,也不知……其他黑铁令执掌者是何方神圣了。   她沉默地跟在老者身后,绕过一段极窄极暗的走廊,一道暗门,便到了一扇门前。   千年玄铁制成的大门,边沿刻着复杂的缠枝花纹,一眼望去有股厚重而沧桑的意味。   老者停下脚步,揖首:   “到了。”   他轻击门边古铜鎏金的挂环,环声以一种极为古怪的韵律传出老远,大门“咔啦啦”一声,开了。   “令士,请。”   老者退后一步,揖首不起,态度恭敬。   郑菀被这肃穆的气氛所感,抬脚进了门,出乎意料,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房间,似乎叠加了空间之术。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倚窗长案,案后是连到屋顶的一整面储物格,旁边一盏落地铜镂香鼎,另一边以一座八扇落地珐琅屏风隔出小间休憩之处。   一灯如豆,烛火幽幽。   郑菀看着长案后执笔狂书的人影,福了福身:   “大司卿。”   大司卿抬起头来,却不是她想的那人,这人圆脸圆眼圆胳膊,整个儿一憨态可掬,见她来,笑呵呵道:   “可是玉清门新来报道的令士?”   “是。”   不是崔望。   郑菀舒了口气。   两人毕竟有些过去,要是做个共事的同僚也便罢了,跑人手底下做事,怎么想,都不那么让人欢喜。   “好,好。”   圆脸修士忙忙点头,又摇头,“郑令士弄错了,本君不是大司卿,而是大司卿手底下用惯的,平时便在这替他处理些俗事……大司卿正在闭关,短时间不会出关。”   “……哦。”   郑菀的不高兴又起来了,心想,等以后那人出关,自己解了蛊,这司署能不来还是不来的好。   跟老天爷亲儿子呆一块,她容易心态失衡。   “新令士第一日,都是要来司署报道的,平时也无甚要事,只是在城主征召时,尽力为各城百姓做些事……”   郑菀听明白了,这令士的职责,高些的,便是凡间的巡按使,像她这般低些的甲兵,便是知府手下的捕快。   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做,护卫城池的事儿也做。   前者靠自觉,去城主府领任务,拿点换元石和贡献;后者,则是城主强制征召,譬如有大灾需抗。   “明白了?”   “明白了。”   “那来本君这签个名,摁个押,以后便是咱们黑铁令中的一员了。”   郑菀依言在羊皮纸上画圈,字一落,那羊皮纸便凭空烧了起来,一道金色纹阵印入她眉心,一道冲天而起——   “契成,执令者,终身不得做为害玄苍之事,否则,必遭五雷轰顶。”   圆脸修士满面肃穆,郑菀低头应“是”。   “行了,去罢。”   郑菀没动,她将黑铁令收回:“可否请真君替我去玉珍楼作保,当个……跑堂?”   “跑堂?”那圆脸修士以为自己听岔了,“郑令士说什么,要做玉珍楼的跑堂?”   “是,”郑菀笑嘻嘻道,“就是跑堂。”   若她自己去,怕玉珍楼不肯收。   “……哦。”   圆脸修士挠了挠腮帮,他隐蔽地朝屏风后看了一眼,“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郑令士稍等。”   小胖手在长案上拨了拨,抽出一张福提纸,大笔一挥,匆匆写就,在右上角按下红章递来:   “郑令士拿着此物去玉珍楼,找一位姓白的掌柜,他便知道如何做了。”   “多谢。”   郑菀瞥了眼福提纸上金漆印章,小心翼翼地收入了储物镯,便提出告辞。   女子袅娜身形消失在门后,圆脸修士揩了揩额头,匆匆下了长案,走到屏风后,那儿凭窗站了一位黑衣修士,他眉目漆漆,肌肤如玉,整个人浸在这透窗的月色里,竟有种侬丽的苍白。   “她走了。”   “是。”   圆脸修士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说了什么?”   圆脸一愣,心道不是都听见了?   到底不敢提出异议,只得一五一十地又将方才发生之事又复述了一遍,便听前方那声音清清冷冷:“竟是要去做跑堂。”   倒把圆脸听得发怔,他……方才是不是听见这位笑了?   只是这笑声太过浅淡,散入这浓重的夜色里,好似假的一样。   圆脸忍不住抬头,却看得呆住了,从前此后,他再未忘记过这一刻。   那人便站在这浓重的月色里,唇边笑意浅浅,仿佛在静夜里悄悄开出一朵幽昙,冷而寂,连那浅笑,也掺了一点儿说不出来的哀色。   “大司卿你……”   “本君出去走走,”崔望颔首,“出关之事,还劳烦你替本君瞒着。”   他抬脚出了门,拐过暗门,踏过走廊,沿着来时之路出门,瘦削老者塌了腰:“大司卿慢走。”   大门开了。   崔望在台阶上略站了站,天空如泼墨的画布,星辰若点,他收回视线,拂袖而去。   绕过长道转角时,崔望忽而停下脚步,一声叹:   “出来罢。”   檐下阴影处,嫋嫋娜娜地走出一道身影,黑色长衫裹着她,如同夜色裹住妖娆,崔望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进,垂下了双眼。   “又见面了,离微……真君。”   郑菀笑得妩媚,“不是闭关了么?”   “你如何知道,我在那儿?”   “一开始是不知道的。”郑菀笑盈盈道,“不过替真君办事的那位掩饰不到家。”   “并非掩饰。”   崔望垂目,凄清的月色落到他纤长的睫毛上,郑菀心想,这人的皮相当真是一流的,算起来,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亏。   “还以为真君闭关了,原来是骗人的。”   她笑盈盈地道。   “是闭了。”   崔望突然抬眼道:“不过司署突有急事召唤,本君便出关了。”   “偶然来,才不小心碰上了你。” 第100章 小神通   偶然来,才不小心撞见了你。   郑菀品了品这句话,只觉得这人当真很没意思,总爱强调对自己无意,可谁会误会呢,未来的无情道主,难道还会因她这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改了志向?   她无所谓地笑,继而问:   “真君既然出了关,何时能够解蛊?”   崔望怔了怔:   “你特意等候在此,便是为了问本君一声,何时解蛊?”   “那是自然。”   郑菀理所当然道,“我与真君之间,除了这,还有甚好说的?”   夜色漆漆,明月皎皎。   崔望垂目看她,皎洁的月色落在她净白如瓷的脸庞,睫毛长长、樱唇微弯,潋滟的眸光里浮现的是浅淡的凉薄,好似站她面前的,是不着一物的清风。   她好像完完全全不在意了。   一股冰凉的,可似乎又掺杂着点别的、于他而言过分激烈的气体,自下而上地将他淹没。   崔望定定地看着前方,屋檐一角下立了根廊柱,柱下一片阴翳。   “确实无甚好说的。”   他缓缓地道。   “这便是了。”郑菀抚掌笑道,“还望真君早日突破妙法境,解你我束缚。”   “束缚?”   崔望一哂,“恐怕要让真人失望了,你我暂时还解不了蛊。”   “为何?”   郑菀分明记得,无垢琉璃体,在妙法境前是没有瓶颈的。   依照崔望修炼的速度,最多两年,她便能彻底摆脱情蛊了。   郑菀惊诧的眼神落到那月光打得苍白薄透的脸上,苍白浮上一层淡绯,可眨眨眼,那层绯红似流水一般从脸上褪去了,反倒显出一丝渗人的白,以至那双瞳仁如浓墨一般漆黑,浸了水般冰冰凉。   “本君猜……郑真人既升入了玉成境,功法当有所变化。”   “你如何知晓?”   郑菀眼睛瞬时瞪圆了。   崔望双手背负,淡淡道:   “郑真人若有时间,不妨去司署地下的经要堂第三层看一看,那里浩卷如烟,有一列记着玄苍界有载以来的所有大人物传记,许能有所得。”   “如此。”   郑菀点头,打定主意等明儿空了来看,本门藏经阁对创派祖师一向只有歌功颂德,未见生平,若是司署真有,她能从中窥得一二,说不定,能少走一些歪路。   在崔望的沉默中,她率先迈步,走出一段距离,似想到什么,头也不回地扔了一样东西过来,崔望接过,发现是一只古朴的玉冠。   白玉质地,冠下刻了一排小剑,仔细端详,便会发现一把小剑便是一个微型阵法,一一数过去,正好九把,首尾相合。   九九归一。   这已经算得上是中阶玄器了。   即使以崔望的眼光看来,此物不值一提,可也需花费六七枚上阶元石,以郑菀手头拥有之数……   崔望抬头,却听前方快要沉没入黑夜的那道袅娜身影传来一声:   “这是真君生辰那日,我提前准备的小玩意儿,奈何错过了,可也送不得旁人……”   她转过身,双眸若粼粼的湖水。   “晚了两个多月,”郑菀双手并举于额前,深深地福下一礼,“郑菀在此,祝君日日长安。”   她行的,是凡人界的礼节。   男子二十为界,过二十生辰,代表着束冠,立身,成人。   这于任何一位在凡人界土生土的世家儿郎,都是极其重要的一日,这一日,有长者加冠,有父母称许,有朋友相扶,赫赫威煌,此后长安。   可崔望通通都没有。   “走了。”   郑菀行完礼,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便消失在这寂寂长街里。   崔望安静地站着。   指腹滑过玉冠莹润的冠面,在内圈找到了用金漆写就的一个“崔”字,此字以金唧兽身上之血写就,常年不退。   而字样,他在曾凡人界摩挲过无数次,银钩铁画,力透纸背。   谁曾与他说过,人的幼时,不论过往经年、岁月变迁,总会成为那人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迹。   不是这般。   崔望心想——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渴望有人摸他头,为他嘉许,替他加冠。   可又仿佛,从暗处轻轻伸来一只手,这手悄悄地拨弄着琴弦,让涟漪一层一层地荡开,直荡到心尖酥麻、滚烫。   崔望攥着玉冠,直站到东方既白,风妩城第一声钟磬长鸣,小摊贩们担着挑担、烟囱开始袅袅升烟,才溘然醒了过来。   既醒,却嘲:   “当真是鬼迷心窍。”   他随手将玉冠抛到储物囊里,不再有任何欣赏朝阳之兴,撕开空间,一脚踏了进去,回到归墟。洞府前侍立的剑童见他来,忙不迭顿首:   “拜见真君。”   崔望“唔”了一声,踏进了洞府。   剑童挠了挠脑袋:怎真君今日看起来,心情格外不好?   崔望进了洞府,拂袖推开长案,对着案下一块长形织锦怔立良久,便在老祖宗以为他不会动时,俯下身,将织锦拿了起来,抛到一边。   剑气为引,诺大的一块青石板被起了出来。   老祖宗看着地上泥土被又一次挖开,一路往下数十丈才到头,忍不住道:“崽啊,你这样……挖了还要填,填了还要挖,何必?土拨鼠呢吧?”   崔望默不作声,一股气劲托着一个盒子上了来,熟悉的海棠花枝纹样,他看了会,才将其打了开来。   盒内并排卧着两支剑穗,红色的已经褪了一些,而白色的那支,却依然如雪。剑穗旁,放着一只不甚出奇的瓷碗,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青花瓷式样。   他将玉冠从储物囊中唤了出来,指腹从第一支小剑摩挲到最后一支,直到落到那个“崔”字,终于还是放了进去。   小小的玉冠落到瓷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噹”。   崔望伸手将盒盖盖了上去,盒盖与盒身轻轻的一声“咔”,传出老远。   老祖宗注意到他盖盖子的指尖略有些颤,一阵莫名鼻酸,他大老粗,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纠缠,只觉得鼻酸:   “崽啊,你这是……”何苦。   崔望贴上符纸,重新将盒子放了回去,长剑往下又深挖了几层,才一层一层地盖上土,这一次,他不再用术法,而是以铲元植的小铲子一点点将泥土盖了回去。   随着最后一层泥土覆盖上,他眼底的光,也跟着熄了下来。   “老祖宗,”崔望声音喑哑,“宗家世伯偶染五石散,性燥热绘烈,最后如何戒的?   “不知。”   “不闻,不看,不念,不动心。”   老祖宗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继而睁开:   “你他妈放屁!”   崔望未回,他拂袖往外走,徒留老祖宗在耳边叫嚣:   “你老祖宗我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妹今朝把。她虚情假意,我就假意虚情,哪来这么多鬼扯的道理。”   “要我说,你跟你阿娘,真的一模一样轴。”   崔望抿紧唇,却听老祖宗继续:   “咋地,想说不一样?”   “老祖宗,人生无重来之机,修士不过一世。你怎知我此刻的选择,并非不对?又如何知,我选了另一个,便一定对?”   老祖宗哑口无言。   他看着崔望去了无妄峰禁地。   “小望望你……真的要闭死关?”   之前虽说要闭死关,却也只在自家洞府闭,想何时出关便何时出关,但若去了无妄峰,那儿有个冰雪囚笼,若是进去,却轻易出不得了。   说十年,少一天都不行。   禁地守门人见他来,便是一礼:   “真君安好。”   崔望“唔”了一声,将身份玉牌亮过,丢了十枚上阶元石:“仙字间,十年。”   “小望望啊,你想用两年对抗十年?”   守门人用铜鉴朝他照了照,确认无误,收了元石,给出一枚祥云牌:“真君,请。”   崔望拂袖进了冰雪囚笼:   “刨除中间种种,确切地说,不到半年。”   囚笼开,囚笼关。   守门人往里看了一眼,只看到黑衣剑修消失在冰雪关道后的一截袍角,一击钟磬,长鸣阵阵,不一会儿,天鹤道君与宗掌联袂而来,两人神情渺渺。   一人道:   “离微怕是深受其扰,才借助外物。”   又一人道:   “天鹤啊,无情道若困于情爱,会如何……”   “奔雷仙君临飞升之际,依然生死而道消。执念不除,危矣。”   “罢了,走罢。”   守门人看着门中两位无声而来,又联袂而走,莫名地摸了摸后脑勺,心道:莫非离微真君修炼出了岔子,怎宗掌和天鹤道君一个个都苦大仇深?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崔望去冰雪囚笼闭关,郑菀已经拿着胖修士给的调令纸找了姓白的掌柜。   这姓白的掌柜是个枯瘦干瘪的老婆子,知微境后期,头发花白,面上灰斑遍布,从长相看,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寿岁将尽,不可能再有突破了。   看见她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特:   “玉清门的?”   郑菀乖巧地点头:   “是。”   “哪峰门下?”   “紫岫峰。”   老婆子眼睛倏地睁得开了些,郑菀才这发现,若是撇去那遍布的灰斑,枯瘦的面庞,这白掌柜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眼珠因岁月显出浑浊,可当她用力看人时,依稀还能看到原来的样子。   “果然是个美人。”   白掌柜幽幽叹了口气,她躺向身后的藤椅,阳光穿过婆娑树影落了下来,照在她那张不再美丽的脸上,纵横的皱纹舒散开来。   她闭上眼,似是累了:   “去吧,与厨下说一声,你爱做跑堂便做跑堂,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无妨。区区一个闲人,我玉珍楼,还养得起。”   郑菀跟着玉珍楼代掌柜,又去了前厅。   代掌柜姓李,亦是玉成境修为,生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副老实样。   可郑菀之前见他软硬兼施地将一位来闹事儿的修士成功送出门,便知此人绝对表里不一。   “郑真人当真要在我玉珍楼端盘子?”   李代掌柜瞥了眼年轻女修身上的四阶法衣,樱粉长裙、纤纤十指,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当跑堂的。   何况,他还认出来,这人两个月前,上过几回苍栏报,与那人人敬仰的离微真君有过那么一段匪浅的情谊。   “自然。”   郑菀朝他笑了笑。   代掌柜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见这女修朝他笑,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心想有这颜色,也难怪离微真君这等外物不着的性子也会为色所迷。   可叫圣人下凡呢。   代掌柜皮下叽里咕噜,面上还是一派殷勤: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跑堂之事繁杂琐碎,大都是粗人干的,怕是要累了郑真人。”   郑菀看着前厅满场飞的店小二,他们各个都灰扑扑的,肩头搭块白巾帕,汗出如浆,难得腾出手便用那白巾帕擦一擦汗,白巾帕一点儿不白,印着黄黄的汗渍……   “烬婆婆,我当真要干这个?”   要是叫她那三师姐看见,怕是要笑死。   郑菀扁了扁嘴。   玉珍楼是风妩城最大的酒楼,玉清门人和归墟门人虽兜里无元石,偶尔也会来消遣那么一趟——   从前郑菀没在意过店小二的情态,此时看了,却有些受不住。   烬婆婆也叹,莫说郑菀自己,让她看着这爱面子的娇娃娃像只灰扑扑的小老鼠在这酒楼里被人使唤,她也舍不得。   正在这时,昨日才在司署见过的圆脸修士匆匆从玉珍楼外进来,见郑菀便眼前一亮,他手朝代掌柜一招。   代掌柜立时便殷勤地迎了上去:   “稀客,稀客。   真君来我玉珍楼,我玉珍楼真是蓬荜生辉。”   “不是叫你,本君叫她。”   圆脸修士往郑菀一指。   郑菀笑盈盈地过去。   “郑真人不是要在这玉珍楼做活?”   圆脸修士表情缓了些,对那代掌柜道,“正好,我要楼上的雅间,便让郑真人在我雅间伺候罢。”   “成,成。”   代掌柜正为安排郑菀为难,若真让这娇滴滴的女修去干了粗人的活计,一时也就罢了,若对方回过味来,最后迁怒于他,便不好了。   “郑真人觉得可好?雅间的客人,一般出手阔绰,事少清闲……”   郑菀随着两人上楼,一听代掌柜说出手阔绰,眼前便是一亮。这以欲止欲之法,若食材一般,修炼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而高阶元食,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品,若只呆在雅间做个端菜唱号的,一来清闲,实不必弄得一身腌臜;二来用得起这雅间的,点的,也必定是高阶元食。   “成。”   圆脸修士笑眯眯地听着,摸了摸下巴并不存在的颔须,径直绕去了二楼的婆娑厅。   “本君今日正好来尝一尝玉珍楼的美食,郑真人,便与本君点一道六阶雪域龙鱼,一道五阶果果兽,一道五阶白玉龙须羹。”   郑菀听着,忍不住为他囊中元石喊痛。   她方才瞧过菜单了,这六阶雪域龙鱼需三块上阶元石,五阶果果兽一块上阶元石,白玉龙须羹也得九十九枚中阶元石。   一顿耗去她两个月的辛苦钱。   “真君稍等。”   郑菀福了福身,笑盈盈出去唱号布菜。   人一走,那圆脸修士便肃了脸,对一旁等着的代掌柜道:   “此非池中之物,新一任玉清门黑铁令执掌者便是她。小李,招子放亮点,莫要得罪人,以后郑真人在玉珍楼想行何事,你都行个方便。若有损失,自然找本君讨便是。”   代掌柜一愣,指了指归墟门方向:   “可是那位?”   “此事本君也闹不太懂,那位进冰雪囚笼闭关了,闭关前,只嘱托了这么一件事儿。”圆脸修士朝天拱了拱手,“当年归田一役,若非那位搭救,本君与亲长怕是早已成了一抷黄土,那位嘱托下来之事,本君自然要尽心尽力。”   郑菀便这么在玉珍楼呆了下来。   起先唱号时还有些扭捏,渐渐的,便极其自如了。   而在代掌柜的造势下,来玉珍楼的客人,都知晓玉珍楼有一位极其美丽的跑堂,想见这跑堂一面,必须上雅间,点上一道六阶的雪域龙鱼,且静置上一个时辰,让那跑堂闻其味,观其相,才可。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胆大包天,听闻了名声便过来寻衅、甚至毛手毛脚的客人,可这等客人,最后都在这“跑堂”手下折了。   玉清门“玉美人”的名声不胫而走,连着那奇怪的癖好,与绝世的容颜,在苍栏报上大书特书地占据了极其大的篇幅。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   在郑愚会跑会跳会对着郑菀喊“姐姐”时,郑菀成功地进入了玉成境中期,并且获得了一项天赋小神通:   青空闪。   青空闪,自然要比妙法境会的撕裂空间差上一筹,且郑菀的元力,满时也只够连续使上三次,可若是对方身处在她的造幻诀内,她出其不意地跳跃到对方身后,一击便足够毙命了。   在郑菀将青空闪修炼至纯熟时,黑水秘境开了。 第101章   “阿姐,你这次要去多久?”   脑袋上顶了两个包包头的郑愚一把抱住了郑菀的腿不让她走。   这三年来他被养得很好,皮肤白白,两颊犹带婴儿肥,一双乌溜溜的凤眼看着郑菀——   “阿姐?”   王氏在一旁笑:   “菀菀,我说这人跟人之间,还是得看眼缘,你看这山山不跟我、也不跟你阿耶亲,偏偏就跟你亲。”   “可不是?仙子一来,咱们便都排后面了。”   郑菀俯下身来,手里拿了个巧连环逗山山。   她没养过孩子,也没耐心养,每回来逗山山就跟逗猫逗狗似的,渐渐的,也生出了些感情——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从豆点儿大、只会流口水傻笑的小娃娃,到现在这般口齿清楚、聪明伶俐的小模样。   山山“啪地”拍掉巧连环,见郑菀不理他,便揪着她衣裳吭哧吭哧往上爬,最后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塞到了郑菀怀里。   “阿姐,你要去多久?”   “阿姐也不知道。”   郑菀道,“不过,阿姐会尽快回来的。”   “阿姐骗人!”   山山鼓了鼓腮帮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上回阿姐说要出去一趟,就去了好久、好久、好久!”   山山大张着胳膊,试图形容出那好久的长度。   郑菀想起他说的上回是哪回了。   黑铁令执掌者偶尔需要出些强派任务,上回她接了个查探任务去了一趟浩书城,浩书城附近有一座村庄凭空消失,她被围困在迷雾之中两月之久,等回风妩城时,迎接她的,是山山的两泡泪,阿耶白了一半的鬓角,阿娘深陷苍黑的眼窝。   郑菀至此后,如非必要,便不肯再接时间过长的任务了。   凡人寿岁不过百,比起修士,实在太短太短,她能陪阿耶阿娘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四五十年罢了。   修士一个闭关动辄十年百年,而这,已经是凡人的一生。   便是这三年,郑菀亦觉得短得恍如一瞬。   她汲汲营营、忙忙碌碌,白日去玉珍楼修炼《莫虚经》,晚上练习仉魂诀、造幻诀,顺便画画符,还未感觉如何,一眨眼,竟已晃去三年。   黑水秘境开了。   阿耶两鬓白了一些,倒是阿娘无甚变化——   自浩书城迷雾回来,郑菀便将崔望上回在灯市赢来的养颜丹混入了阿娘日日喝的花露中,让她喝了下去。   “阿姐一定一定会尽早回来的,打勾勾?”   郑菀伸出小拇指。   山山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圆圆小脸板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阿姐,你说好的哦?不许骗山山。”   “说好的,不骗山山。”   山山模样太可爱,郑菀捏了捏他鼻子,在他一脸“虽然我阿姐总爱捏我脸不过算了罢山山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无奈眼神里,煞有介事地与他打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   郑菀晃了晃神,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闭关的崔望。   他有一点儿没说错的。   修士与凡人,差得太远。   她的三年宛若三月,有时稍不注意打坐得长一些,出来已是七八日后。   而凡人的三年,却是实实在在的三年,三个三百六十五天,三个春夏秋冬,如今连山山,都开始启蒙了。   “阿耶,阿娘,女儿现下……走啦。”   郑菀俯身将山山放到了地上,朝阿耶阿娘盈盈福了一礼。   郑斋摆摆手:   “且去,囫囵着回来,珍重……才是。”   王氏站他身旁,两人如之前每一次那般,一路将她送出了书院,远远看着人身影消失在转角,才回了书院。   守门人也习惯了:   “郑先生送仙子出门啊。”   “是啊。”郑斋点点头,拍了拍王氏手背,“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一闯的。”   守门人艳羡地道:   “像仙子这般孝顺的修士,老头子还第一回 见哩。”   郑斋笑笑,并未与他多说,便与王氏一同回了书院后方。   郑菀收回视线,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了她阿耶阿娘,她也不能有事。   这回去秘境,再没崔望护航了,虽说这三年很是挣了一笔钱,可七七八八地买下来,囊中也开始空了。   凤珑在两年前便以月石升了阶,她正式将其祭炼为本命法器,单看效用,堪比上阶玄器,且消耗越少,而在凤珑引月之术加持下的造幻诀越发莫测。   因仉魂诀的关系,她魂识比同阶修士强上许多,最后在七宝阁店小二的指点下,备了一套针系玄器,一共三十六根百年玄铁制成的“破蜂针”,淬了乌恢藤的藤枝,知微境以下一旦破皮触之,将会在十息内麻痹,取出其不意之效。   她还备了解毒丹、复元丹、樱露、驱虫丹等辅丹,备了四阶防御阵盘、北斗罗盘,三阶以下符箓,包括大力金刚符、神行符,她自己能画,再加上上回买来的隐身符——   对一个玉成境来说,她的身家已经足够丰厚。   “你不还有杀手锏么?焦虑什么?”   烬婆婆看她嘀嘀咕咕,在储物手镯内翻来覆去地叨念,忍不住道。   “婆婆说得是青空闪?”   “不止。”   烬婆婆砸吧了下嘴,“这青空闪,唰——你要么逃遁,要么闪现到敌人面前,以你那玄冰焰,来一次近距离截杀,同阶无敌,怕甚?”   她说同阶无敌,也算有根有据。   郑菀修为突破到玉成境中期的一刹那,直接从榜上无名,跳到了无涯榜玉成境之首,而那日的苍栏报,几乎是被她这“玉美人”屠版的。   无涯榜上,低阶修士生脸孔出的不少,可蝉联两个境界的,也不多,尤其郑菀还是玉成境中期,便将一位在玉成境大圆满停留了许多年的书盟弟子给压到了第二名——   也因此,慕名来玉珍楼点一盘六阶雪域龙鱼之人,更是摩肩接踵。   拜这所赐,郑菀修炼的速度,比之前的初一十五来相会,丝毫不慢,甚至获得了更多的练手机会。   郑菀拐去了玉珍楼。   她打算临行前与白掌柜和代掌柜道一声谢,顺便了结一下这三年来日日挠心、夜夜入梦的苦痛。   “给我来一盘六阶雪域龙鱼。”   代掌柜一愣,看着黄衫女修往大马金刀往桌上一拍的三块上界元石,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郑真人……今日,不练功了?”   “不练了,最近要出去一趟。”   郑菀目光幽幽,神情凄切地盯着空桌,倒把代掌柜看得哑然失笑。   三年来日日相对,让这代掌柜看待她便看待自家侄女儿一般。   郑真人天资高、修为好,原该让人敬着的,可亲近了,便会发觉她身上自有一股刁蛮娇憨劲儿,让人忍不住顺着、当后辈一样照顾。   “成,不过今日这雪域龙鱼啊,我来请。”   “哪个要你请?”白掌柜推门进来,拄着拐杖的身体颤颤巍巍,却还是稳稳当当地进来:“今日这一餐,便当我玉珍楼为郑真人践行。往郑真人此去,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小李,去厨房点一套‘鱼跃龙门’。”   鱼跃龙门是玉珍楼八珍菜,说是八珍,却只有三道,一鱼,一菜,一羹。   可这八珍谱菜,从来都高高挂在菜单榜首,这三年来,从无人点。   原因自然是:贵。   六阶雪域龙鱼是玉珍楼名菜,三块上阶元石,那鱼跃龙门里的一鱼,是六翼冠鲛鱼,为深海七阶元兽,捕之极为不易,一道便要将近五十元石。   而另外的一菜,一羹,亦分别是六阶,这一点,便要点去寻常修士大半身家——   纵使是纨绔,也晓得挥霍不可太过的道理。   元食是食补,可这些菜食吃下,也不过抵得打坐两三个月的功夫,而两三个月,即使以郑菀如今画符如喝水的熟练度,也挣不回来这些元石。   “白掌柜,这太贵重了。”   郑菀再是不知人情世故,也知这份践行礼超出了分量。   白掌柜手往下一压,将郑菀压到了座上:“不必多想,不过是想托你在黑水秘境,替老朽寻一副骸骨。”   她如今越发老了,两排牙齿都掉光了,嘴巴深深地瘪了进去,依稀能见到昔日美丽的眼睛,也成了浑浊的鱼眼珠子。   “骸骨?”   郑菀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拒绝,她在去年出任务时第一回 杀人,也是唯一一回杀人。   那位意图劫色又劫财的无耻之徒,被她用玄冰焰烧得尸骨无存,连灰都不剩一丝。可饶是如此,让她去找一具骸骨……   但对着白掌柜那双藏了深深苦痛与希冀的眼睛,郑菀的拒绝又说不出口。   她张了张嘴:   “白掌柜,您说。”   白掌柜朝李代掌柜去了一眼,代掌柜知几,忙不迭提出告辞,看着他重新将门阖上,步伐声渐远,白掌柜才施了个隔音罩,缓缓道:   “那骸骨,是老朽……的女儿。”   她浑浊的眼里含了泪,脸上沟壑纵横:   “老朽女儿和郑真人一样活泼爱笑,只可惜……蠢笨了些。修了两百多年,才堪堪修到玉成境。十年前黑水秘境开时,她执意进去,却再也未见回来。”   郑菀沉默地听着。   她想,她是万万不能在秘境里出事的,否则,她阿娘阿耶,便会如这位了无生志的白掌柜一样痛苦。   “对不起,老朽失态了。”   白掌柜揩了揩泪,“也不叫郑真人白做,老朽这儿,有《莫虚经》下卷的下落。”   郑菀一惊,便听她道:   “只要郑真人能为老朽将女儿骸骨带回,老朽必定一五一十地将这消息告知郑真人。玉珍楼在此已经开了数百年,经老朽之耳的消息,亦是无穷,郑真人大可放心,此消息绝对无误。”   “可若是……”   骸骨被秘境的元兽吞了呢。   “郑真人放心,老朽之前以溯回之术查探过,容容的骸骨还好好地在一块沉石之地,被结界包围,并未损毁,若你进了秘境,戴上这手环,若是附近有容容骸骨,便会感应。”   “这是……”   郑菀看着贯穿手环的一根红丝,隐隐看着,倒像是……血。   “老朽的骨中血。”   白掌柜道,“唯有老朽这骨中之血,方能与老朽女儿的骸骨呼应。”   郑菀眼热了些,她素来看不得老人受苦,总会疑心受苦的老人是自家阿耶阿娘……骨中之血为修士气血,抽一丝,损一毫,抽这许多,难怪白掌柜老得这样快。   她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枯瘦的脸庞,心想,油燃到头了。   郑菀点头:   “白掌柜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是个好孩子。”白掌柜拍拍她,推来一个储物袋,“这是老朽准备的一些玩意儿,便算一份心里,只求郑真人能平安带着老朽的女儿归来。老朽的女儿是六指,很好辨认。”   郑菀没矫情。   她收了储物袋,吃了一顿“鱼跃龙门”餐,又去了一趟司署。在地下书库找了一圈,发觉关于黑水秘境的记载少之有少,还全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郑真人可是要寻黑水秘境的资料?”   郑菀上来时,撞到了那圆脸修士,这人不常来,这回手里却拿了张羊皮卷,似是要出门。   “是,真君可知哪里有卖?”   圆脸修士笑了笑,将他手中捏着的羊皮卷递来:   “我司署黑铁令执掌者自然有些讲究,你拿去钻研一番,便烧了,莫要叫人看到。”   郑菀展开,发觉竟然是副详细地图,从黑水山脉最外围开始往里,山川河流一路标记,标记的字体写得极之漂亮,横勾撇捺顺畅如意,区区小楷竟然写出了凌厉尖锐的风骨。   “秘境内地形或会有稍许变化,不必完全依照地图来,不过,一定要到内围才有收获,此去十二宗门包括散修在内统共三千三百人,个人机缘不一,防元兽的同时亦要防人。   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郑菀点头,她眉眼弯弯,眸中笑意真切而动人:   “谢谢真君,真君你真是个好人。”   圆脸修士虎了脸瞪她:   “快些去,明日莫要贪睡,一早便去城主府集合。”   “是。”   郑菀在他催促下出门,出门未久,神情古怪地回望一眼,若这羊皮卷人手一份,为何在地下书库,那些黑铁令士个个愁眉不展地在找资料……   罢了。   多想无益。   郑菀收回心思,她未回书院,径直回了玉清门,这次去黑水秘境,她会与玉清门弟子一起出发。   五峰各出二人,她算在黑铁令士里,不占紫岫峰名额,是以二师姐、三师姐都去了。   “出发。”   带队修士不再是师尊,而是翠微峰峰主净廖,一位知微境修士。   净廖真君浩浩荡荡地领着四位夫侍,并十一位玉清门弟子,驭着一艘核枣舟,去了城主府。   借城主府传送阵,径直传到了此行目的地,浩书城——浩然宗宗下主城。   郑菀对此地并不陌生,她上回被困云雾中两月辗转才出,来的,便是浩书城。   而那消失的村庄便在这浩书城附近,最后被作实,是陷入了“天地蜃山阵”,此阵为天地自然形成,等她从云雾中出来,那阵也被人从外破了。   只是这破阵之人倒是做好事不留名之辈,即使浩书城开出赏金,也未见此人现身领取。   一阵熟悉的晕眩过后,便到了浩书城广场。   此地的传送阵,并未设在城主府,而是在城池中央,无涯榜旁。   郑菀抬头望了望无涯榜,先是在玉成境第一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道号还未取,显示的是俗名:郑菀。   第二位,却蹿上来一位新人,也是个俗名:书晋。   继续往上,掠过知微境,到无妄境,首位依然是离微真君,第二位,却变成了闭关的浮生真君。   这关倒是闭得值。   郑菀收回视线,举目四顾。   发觉广场上来了不少人,除开玉清门清新的鹅黄外,还有北冕门的蓝袍,归墟门的白袍,丹心门的灰袍,浩然宗的白色书生袍,烫戒疤的、不烫戒疤的,持钵的、不持钵的,等等,他们泾渭分明,肃穆安静,由着领队修士,共同往无涯榜瞻仰。   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   各派修士们无涯榜看完了、无聊了,便开始找乐子,见领队修士并不十分束缚,干什么的都有。   闲聊、切磋,蹿门子……   于是,郑菀这颗瓦砾中的明珠,无涯榜玉成境之首,玄苍界出名的“玉美人”,便成了被人看来看去的稀罕物。   修习《莫虚经》之人,纵使什么都未作,一颦一笑,便已动人之至,不论男女,定力差些的,便忍不住脸红心跳;定力好些的,也忍不住多瞧几眼。   偏她也不恼,似是习惯了,只安安静静地站着。   “喂,你便是玉美人。”   郑菀没想到,竟还有敢上门挑衅之人,但见一着浩然宗弟子服的白衣书生吊儿郎当地过来,他手持一册书卷,身后跟着十来位貌美侍女,众星拱月一般。   本是一副骄横的纨绔相,偏生长了一张比女子还艳丽的脸皮,含情桃花眼,一睐便是风情,活生生将身后那群水灵灵的侍女们都比成了一片清汤寡水。   郑菀对长得好看些的男子都格外宽容:   “那你又是何人?”   她笑眯眯地问。   “我是何人,你不知道?”   谁知这纨绔竟是气得跳脚,“书晋,书晋,看到没?!”   他指了指无涯榜:   “榜上那个老二!我,书晋,要挑战你!”   郑菀不介意,她一点儿不介意现下有人来给她练练手,不过秘境随时要开,省了力气似乎更好。   “哦,我见过你。”   她恍然想起一张哭得跟死了爹的脸,“迷雾阵里,那哭爹喊娘的……”   “呸!老、老子才不是!”   书晋色厉内荏,一张薄皮脸红得跟煮了的红皮虾,拂卷一记浩然之气打来,被郑菀旋身便躲了开来。   只是——   她将书晋袭来的术法随手击落,任浩然宗领队将这纨绔拎走,忍不住回头看:   便在方才,她感觉到一股视线,不知怎么的,这视线叫她很是在意。   可郑菀只看见了一位散修,那人身形瘦得脱了骨,披一件黑色斗篷,如同一根麻杆,风一动,那人亦抬头往自己这儿看了一眼。   瘦而黑,很粗粝很普通的长相。   郑菀浑不在意地收回视线,这样的散修,太多了。   “怎么了,小师妹?”   二师姐问她。   “没,没什么。”   郑菀笑了笑,“大约是紧张了。”   “黑水秘境,启!”   便在这时,城池上空突然出现一道身影,那人穿了一袭白色书生袍,绾了书生巾,面容白净无须,手中书册当空一落,一片冰晶似的钥匙出现在了他手里。   他将钥匙往无涯榜旁的一座石碑插了上去,一道黑色的旋着光的大门,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第102章 故人来   光门极窄,仅够一人通过。   视线所及,依稀能见光门后的渺渺群山、潺潺绿水,不过,这所有的一切,都被白茫茫的烟雾笼罩住。   “黑水秘境只能开放三日,三日后,若诸位不能从这光门走出,便会被秘境之力吞噬,切记,莫要耽搁。”   “秘境之内死生自负,出秘境后,每人需将个人所得十之一交予我浩书城……”   郑菀看着广场上各派修士一一列队进入光门,其中很有几个曾经打过照面、来玉珍楼被她修理过的面熟之人。   书晋被浩然宗领队拎着抛进去时,还回头做了个“你等着的”口势。   “小师妹你认识他?”二师姐担忧地道,“那可是浩然宗无相境大长老的老来子,最宝贝不过,性子也跋扈记仇。”   郑菀能想起的,只是迷雾里那抱着大树哭爹喊娘的怂包,要不是长得够漂亮,她压根不会带着他。   “二师姐,莫要担心,小师妹我现在也是咱玉清门的大宝贝啊。”   郑菀这话一点儿不虚。   不独她师尊看重,玉清门其他四峰峰主对她亦是格外关照,要是旁的门派找上门来,必定是要护着她的。   烂船还有三寸钉呢。   “快些,要轮到我们了。”   郑菀推着二师姐往前,这时排两人身前的丹心门弟子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下去,两人俱是一愣。   郑菀没想到,这儿竟然又是个老熟人,还是个不大对路的老熟人。   柳依。   她竟然也玉成境了?   郑菀自诩进步飞速,未想到,柳依也突破到了玉成境。   大约是突破不久,她身上元息未稳,纤瘦的身形披着丹心门的灰袍,单髻、白肤,一眼看去依然有股弱不胜衣的纤弱感。   “小师妹?到我们了。”   二师姐拉着她走到光门前,郑菀这才发觉,自己竟发了一小会儿的呆。   “你怕了?”   烬婆婆嗤笑道。   郑菀跟在二师姐身后,一步踏进了光门,脚下一阵晃动,眩晕过去,面前是一簇笸箩果丛,这果子凡间便有,除了汁液甘醇,并无他用。   郑菀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只是奇怪。”   “奇怪她这等资质,为何突破得如此之快?”   烬婆婆道,“不稀奇,丹心门最擅炼丹,你修炼以来除了一开始用过樱露,后来便再未服过丹药,不知元丹之功。”   “你这老熟人一看,便是用丹药灌上去的,不过……”她“咦”了一声,“她这身修为还算精纯,怕是所服元丹品相不俗。”   郑菀撇撇嘴:   “婆婆,我酸了。”   她在玉珍楼天天对着元食能看不能吃,夜夜都要做这大快朵颐的梦,柳依却凭着丹药生生把修为催熟了。   “嘁,”烬婆婆啐了她一口,“你从守中境中期直接突破到玉成境,难道不是靠那池子白琼蘸、五株九转还灵草和一朵玄冰焰?”   “只许你有奇遇,便不许人家有?”   郑菀将储物镯中的地图拿出来对照了一会,发觉自己大约在秘境最外围。   若是沿着这条道往前,会遇到一条河,河边有块一亩大小的诀清草地。诀青草虽算不得珍贵,只能制成最低阶的疗伤丹,可若是量大,卖给大药铺,依照一棵五百元珠的价,也能小赚一笔。   她将地图收回,往河边的方向直去,一边还不忘道:   “婆婆,不一样。”   郑菀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她对着明玉、对着千霜,能条分缕析地说出为何不高兴,可对着柳依,便总有些复杂艰涩,这等感觉,形容不出,却如鲠在喉。   柳依也在另一边想她。   那人到哪儿,都似乎能混得风生水起,她在凡人界,是灰扑扑的老鼠,到了这儿,依然是不起眼的茅草,可唯独郑菀,不一样。   她便像这广袤丰林里最艳最娇贵的一朵花儿,芳香四溢、人人爱戴,他们爱她、追捧她,却忘了花枝上的刺,花蕊上的毒。   柳依承认,郑菀的明艳与嚣张刺伤了她,她踏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地位,若非如此……郑菀还当是凡间界的一只蝼蚁。   是以,当听到近来有些交情的几个修士在暗处商量,要“捕捉玉美人于□□”尝一尝滋味时,柳依选择保持了沉默。   她什么都没说——   即使此事有违她一惯的原则。   为什么要说呢?   没人有这个义务,她不欠她,相反,她欠她的啊。   柳依无法控制自己,在想象那人一朝零落成泥、成为这地上的残花时的激动,到了那时,郑菀可……还骄傲得起来? 第103章 养魂木   郑菀绝不会想到,她名声太盛,韶光过艳,竟引得一帮心术不正之辈邪念顿起。   她依照地图所示,一路使起冰隐术,找到了那半亩诀青草地,黑水秘境十年一开,这诀青草至多也才十年份,不过胜在量多,郑菀也不嫌弃,勤勤恳恳地将这些诀青草移植到事先便准备好的木盒里。   不一会儿,便也净赚了五六十枚中阶元石。   沿着河流一路从外围往内,能寻到的元植便多了一些。   郑菀又找到了一株笸箩果树,十年份的笸箩果二十枚便值一块中阶元石,这一树笸箩果,少说也有一千枚,这样算来,起码又是五十枚中阶元石;元兽大都是一阶二阶的,一看到人,便像凡间的兔子一般,惊走了。   郑菀也没想着要打打杀杀,这些元兽占地方,还卖不了几块元石,便也未追。   走了将将一个时辰,元植、炼材捡了不少,估估算起来有五枚上阶元石了,倒是修士,一个也未碰到。   而白掌柜给的手环,也一动不动。   “看来不当是在外围。”郑菀回忆着白掌柜的话儿,只觉得有哪处被自己忽略了,便决定继续往里走一走。   来黑水秘境的,都是玉成境,她稍稍谨慎一些,想来无妨。   “丫头,前方一里处,”安静了会的烬婆婆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养魂木!有养魂木的气息!”   “养魂木?”   郑菀愣了愣,“婆婆你……”   “丫头,婆婆没求过你吧?”   烬婆婆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婆婆魂魄受损,若有这养魂木,便不需寄在你身上百年之久……丫头,帮帮婆婆,如何?”   养魂木极其珍罕,修道界能治魂识之伤的元丹异种极少,而作为其中最得力的一种,养魂木排在修道奇珍谱第三十八位,黑水秘境能搜刮的,早就被搜刮尽了,郑菀实在不觉得,这外围接近内围之处,会有这等稀罕之物。   “婆婆,是不是你弄错了?”   “我不会弄错!”谁知这一问,竟像是惹恼了这一向待她还算和善的烬婆婆,她粗噶的声音几乎要刮破郑菀的耳朵,阴恻恻道,“你……不愿?”   “你竟是不愿?”   这阴冷的声音,让郑菀想起须臾之地初见时那抹诡异的幽魂。   “婆婆说的哪里话?”她道,“我待婆婆,比待师尊还尽心,不过是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罢了。”   “那好,你现在便去帮婆婆我取养魂木。”烬婆婆显然被接她的迷魂汤,冷冷道,“与之交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郑菀眼珠转了转,婆婆若是不交换秘密,她也是愿意为婆婆去取那养魂木的,不过,她现下倒是对这秘密好奇。   “好。”   郑菀不再照地图和罗盘走,而是按着烬婆婆指示,在灌木丛中不断变幻方位,往她所说的养魂木方向而去。   不是她不愿意踏上云朵儿,实在是此处不宜飞行,不说那长翅膀的异兽,便是落底下那些心思各异的修士眼中,亦是活生生的靶子了。   修士《百珍谱》有言,养魂木生于鹳鹳木之中,是以,当郑菀看到面前大片大片的鹳鹳木时,有些信了。   鹳鹳木树身呈浅绿,大叶如掌,与寻常树木生得密密麻麻的树叶不同,每一棵鹳鹳木,只有十根树叶,根根如人之手指。   可当郑菀往鹳鹳木里略走几步,便发觉前方,有两方人在对峙,剑拔弩张之态,眼看便要打起来。   一方看起来,像是墨云宗、丹心宗、天樽门弟子集结起来,约莫七八人;一方是散修,个个衣着不一,郑菀发觉,那丹心宗里有方才见过一面的柳依,而散修那一边,有她之前瞧见的麻竹竿儿。   郑菀魂识超出同阶许多,在那些人还未发觉自己时,便将身体掩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而与此同时,她发觉,那麻竹竿儿倒像是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第104章 养魂木   “区区散修,竟然也敢跟我正盟抢东西!还不速速退去?!”   “笑话,这地儿写你们名儿了吗?”   “天材地宝,有缘者得之,莫说什么你们先来的狗屁话,便是不先来,大家也是各凭手段!”   郑菀窝在灌木丛里,看着两队“仙人”跟凡间打仗前的阵前兵卒们一样骂战,稀奇地问:“婆婆,他们不打吗?”   “打,”烬婆婆道,“等谁先忍不住。”   “……哦。”   郑菀没有相帮正盟的意思,为首那位墨云宗弟子,尖嘴猴腮,可一点儿没有当初在西余营地见的猴脸顺眼。   最关键的是,她忽然想起,这人曾经来玉珍楼找过,眼神淫邪,趁着她端菜盘子想出手揩油,被她直接用六阶雪域龙鱼盖在了脑袋上。   两人还打了一架,被拉到城主府调剂了。   她将注意力放到这片密密麻麻的鹳鹳木上,魂识扫过,忍不住苦了脸:   “婆婆,养魂木在哪儿,你找见了么?”   “看见散修那边披黑衣斗篷的瘦高个儿了没?”烬婆婆道,“就在他身后。”   郑菀将魂识悄悄儿落到了瘦麻杆儿身后的一株鹳鹳木上。   乍一眼看去,这棵鹳鹳木与其他并无区别,一样高一样样壮,十片手指样的大叶子大喇喇朝天舒展着,圆溜溜的树身笔直地扎根在土里——   她用魂识自上而下一寸寸地找,最后终于在黑衣人的右脚跟边找到了。   养魂木寄生于鹳鹳木树根,黑褐色的皮儿,被地底的青苔盖住,一截在土上,一截在土下,唯一与鹳鹳树身不大相同的,是树皮的纹路,鹳鹳木是大鱼鳞片,养魂木是小鱼鳞片。   若不是婆婆指点了,一株株找过去,恐怕眼睛找秃了也没用。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麻杆儿动了动脚跟,将露在外的一截养魂木藏得更严实了。   “三千年养魂木,”烬婆婆声音听起来极激动,似哭又似笑,“皮现细鳞纹,有缘者得之,有缘者得之……”   “三千年?”   郑菀觉得不太对。   她将地图拿出来对了一眼,按照地图所示,此地该是一片沼泽,而照这鹳鹳木的架势,没道理之前来的修士没有发现……   “秘境之所以为秘境,自有其神秘玄奥之处,传闻黑水秘境在两万年前被浩书城城主发觉时,同时发觉了大日仙宗的印迹,只是此事到底不可考……”   烬婆婆似陷入了回忆,“但有一点儿是确定的,如黑水秘境这等规矩的秘境,一般都是远古大宗门寻一处小千界改造,用以锻炼门下弟子的,不开放时便由秘境自我修复,开放时,每一次每一时都会有些异处。”   “……哦。”   郑菀总觉得有什么重要讯息被自己漏了。   大日仙宗、大日仙宗……   对了,她之前放香囊里被烧毁的纸条上,有一处,便写了大日仙宗。   隐约有什么破碎的记忆浮上来,郑菀艰难地想了会,终于想起来,大日仙宗内崔望得了他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物,大日仙府。   而大日仙宗仙府现世的秘钥,是在一处秘境所得……总不会是这黑水秘境?   郑菀想得小脸发白,金砖一块块砸下来,都未再想起多一丁点儿的东西,莫非那秘境便是这黑水秘境?想想,又不大可能。   崔望都无妄境了,如何进得来呢?   前面两队人还在互喷,郑菀闲呆无聊,干脆用元石换算了下三千年养魂木的价值,毛估估是三万块上阶元石,上一回黑市拍卖,她有幸跟着师尊去瞅了一眼,高阶修士为那拇指长的一截木头争得面红耳赤,就那,还只有两千年。   这一块,手掌长了。   “到我等这个境界,皮肉伤已经是最次要了,一颗丹药便能回春;可落在神魂与丹田的伤,却是最致命也最难恢复的——”   烬婆婆叹道,“我被那厮活生生自躯壳内抽取出来,封印入凡间那须臾之地,痴痴傻傻了万年,好容易魂智回来,却……”   许是养魂木激得婆婆心神一阵激荡,郑菀第一次听烬婆婆提起过去,不由心生恻然,将魂识从躯壳里抽取出来,何等残忍的手段……   “婆婆,这人是谁?”   “还能是谁?!紫薇星君!”   烬婆婆恨声道。   郑菀的记忆很不错。   那日各大派大开山门测验资质时,她听那明玉真君说,玄苍界有载,通明之人逆天改命成功者有三,其中一位,便是紫薇星君……   而这紫微星君最后,失踪了。   烬婆婆似是察觉自己失态,恼怒地道:   “问那许多作甚?反正你便记住了,这世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郑菀习惯了烬婆婆疯疯癫癫的作风,哄着道:   “是是是……”   便在这时,方才还在骂战的两队人马中突然有人动起了手,这一动手,便像捅了马蜂窝了,原还算克制的修士们纷纷抄家伙上了。   道士们斗起法来,便跟凡间中元节放的焰火似的,乒乒乓乓,五彩缤纷,声势浩大。   “喂,要不要合作?”   郑菀背后被拍了一记。   她一惊,下意识便是一记冰箭打去,魂识过去,发觉竟是书晋,“是你?”   郑菀狐疑地看着对方,不信自己竟会让人近身如此才发觉。   书晋摸了摸鼻子,递来一张符,四阶隐气符:   “呶,贴上。”   郑菀:“……”   她接过来,往身上一贴,果然方才还未完全收束好的元息便被敛清了。   “合作什么?”   “嘿,你拿了我符还想反悔?”书晋施了个隔音罩,一双含春桃花眼斜昵着郑菀,大有她不干他便喊人的意思,“我不要养魂木,就要他——”   “谁?”   “墨云宗那猴脸!”书晋气哼哼地道,“他、他、他他妈居然敢调戏老子!老子可是男的!”   郑菀视线落在那张因生气而绯红,连眼皮子都泛粉的一张艳丽脸皮,心想,换另一女子过来,恐怕这容色便要被生生比起下去了。   “你是无涯榜第一,我第二,咱俩联合,这秘境谁还打得过?!再说,迷雾里你也算帮过老子,老、老子便不与你抢那养魂木,只是你要帮我将那猴子拿下,行不行?!”   “我后头还、还有人!”   似是要印证他所言非加,便在书晋抬手一挥,一帮黑衣人出现在了两批人马当中,也不管哪个阵营,见谁都打,搅屎棍一般。   “行!”   郑菀笑了,她趁说话的功夫,已经挪到了生有养魂木的那株鹳鹳木身后,电射出去。冰隐术与造幻术共同使出,这次不再是她平时打斗起来时标志性的冰莲,而是一片一片黄不拉几蔫呼呼的落叶——   造幻诀升到第二层时,她能造出的幻物越发生动了。   打斗正酣,本是风卷狂沙,落叶缤纷,谁会在意这几片叶子?   而在她掩护下,书晋也混入了战场,东打一圈,西打一阵,正盟那一帮、散修那一帮原就是乌合之众,被他这么一搅和,立时便各自为战,哪里还有联合的心思?   近了。   郑菀一扭一荡,便落到了鹳鹳木旁,弯腰要取养魂木——   她魂识落了一半在黑衣麻杆儿身上,不知为何,这人总叫她很在意。   一只火球在附近爆开:   “有人要抢养魂木!”   郑菀抬头,发觉柳依又惊又怒看着自己——幸亏遮了脸。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可美人遮张面布,还是美人,尤其是绝色美人,那自是一双眼都能让人看出个百折千回,不知是谁道了声:   “郑菀!郑菀要抢养魂木!”   这下,没有什么正盟、散修了,方才还骂的跟乌鸡眼儿似的两人一致对外,无数术法朝她这边发了过来。   郑菀直挺挺地站着,便在那术法打实的一刹那,美人的玉影爆开了。   ……竟是幻影?   众人下意识往前看,却见郑菀已经取了那截养魂木在手,与那书晋并肩站一块,两人身前齐刷刷排了方才来捣乱的一行人。   “郑菀,你可真行!”   郑菀舒了口气,临时造出一个元息、气机与她惟妙惟肖的幻影难,可众人都在激动中,一个粗糙些的幻影也够糊弄人了,与此同时,她以青空闪直接取了养魂木便走。   这计划电光火石间完成,只是叫她没预料到的是——   郑菀眯起眼,觑了下方才一动不动的麻杆儿。   他落脚之处离养魂木只有不到半丈,若要阻止,完全来得及,可他倒像是与她方便,在那边击来时,一侧身来拉她,却恰恰好挡住了袭来的术法。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郑菀若有所思,瞧过去,麻杆儿隐入人群后,一双眼睛看过来,眼里印了鹳鹳木的树影,好似少了些浑浊,若不是过于削瘦,倒也没那么难看了,反倒有股清朗静亭的意味。   便在这时,书晋偷偷凑到她耳边: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郑菀这才点头:   “放心。”   这一出声东击西的计划,书晋配合得极好,看来,这人脑子里也不单单装了草。   书晋这才高兴了:   “要不是这龟孙子一直跟一堆人在一块,老子一个人都能收拾他!”   “这些人呢……”   郑菀看着这远近驰名的仙家纨绔,书晋脸垮了下来,“阿耶说,只许保护我安全,不许老、老子欺负人!”   “先撤。”   郑菀看着若有似无的视线,“现下众目睽睽,不好出手,一会儿我有办法。”   两人在其他人掩护下,使起轻身术法一溜烟走了,临走前,郑菀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黑衣麻杆儿肃着一张脸,风吹起他安静的斗篷,露出削瘦的几乎看不见肉的下颔——   郑菀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还是先去找一找那叫容容的六指女尸。 第105章   “快说快说,你准备怎么帮我?”   两人走出一段,书晋便不肯跑了,他自己不跑,还拦着郑菀也不让她跑,“墨云宗那猢狲,最是狡诈,很难引出来……”   郑菀打断他:   “不难。”   她上下打量着他,直把书晋打量得浑身发毛,下意识环臂:   “你,你休想!”   郑菀知道,他想起来了。   深陷在迷雾的那两月,郑菀第一回 碰见这浩然宗的小祖宗时,他穿的是霓裳罗裙,配的是飘带玉簪,若非一管声音比男人还硬朗,她险些错认为女的。   当然,论起妖娆艳丽,一般女子还及不上这爱哭包。   “你、可、以。”   郑菀支着下巴,围着书晋饶了一圈,“去,换上你上回穿的裙子,将他引来。”   “老子才不去!”   “你不去,今日这交易便算了。”   “你、你、你过河拆桥!”   书晋急了,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取养魂木,你帮我,我自己也出了力,是也不是?”   “是。”   书晋老老实实地点头。   “你要教训墨云宗那瘦猴,我帮你,你自己是不是也得出点力?”   “那是自然。”   “这不便结了?”郑菀一拍手,“你做诱饵,引蛇出洞,我替你收拾了他,很公平。”   书晋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挠了挠头:   “行!老子去!不就是扮女人么?”   他一拍胸膛,设了个隔绝阵,钻阵里前还探出头来:“不许偷看啊。”   郑菀笑眯眯地道:   “不看。”   书晋躲去树后穿衣裳,郑菀则在魂识里与烬婆婆聊天:   “婆婆,养魂木拿到了。”   烬婆婆反倒没之前那般迫切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拿到便好。”   语气有些淡,看起来兴致缺缺。   郑菀有些奇怪,只当她是想起旧事心里不快:   “那婆婆可要移到养魂木中去?”   这一次,比上次停顿的还要久,半晌才听烬婆婆一声“也可。”   “你现在照我说的口诀,将养魂木打上标记,收入丹田。”   郑菀依言做了,只觉身上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识海内剥离,沉入丹田。   “婆婆?婆婆?”   她没来由得有些不安,藏经阁内无意瞥见的一则异闻突晃过脑子:纯阴之体以养魂,事半则功倍,若辅以养魂木……则为绝佳炉鼎……   对,烬婆婆不过一缕魂魄,自跟着自己以来,一直尽心尽力,从无害她之心,更不必以她为炉鼎。   郑菀唾弃自己草木皆兵,心底的不安消逝了些,可这时却又没来由的想起崔望,倒也不是留恋,不过是怀念——   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走久了,便忍不住怀念有人替她撑伞的感觉。   无关风月,不过是……   偶尔为之的软弱。   “婆婆?婆婆?”   郑菀将惶惑与软弱压了下去,魂识沉入丹田,但见漂浮的养魂木上,端坐着一个小人,小人穿了一身墨色道袍,长发渐渐长出,连着五官,也从无到有,只是尚有些模糊。   养魂木不断地往外冒着元息,元息被小人吸入了身体,不断充盈着那含糊的魂体。   小人逐渐睁开眼睛,声音却是粗噶的:   “丫头?”   郑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婆婆?”   她臆想中的烬婆婆,当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该有老人的皱纹,该有老人的慈蔼,该有龙钟老态。   可眼前,分明是个风华正茂的道姑……   五官尚有些模糊,却已能看出钟灵毓秀,只是,有股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很美是不是?”   烬婆婆抚了抚脸,“凡间喜欢讲‘色衰而爱驰’,……可多的是容色尚在,郎心思变……”   郑菀正欲再问,却见换好衣裳的书晋扭扭捏捏自树后步出:   “郑菀,如、如何?”   他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襟,宽大的女士袍子落在他大骨架上,居然不大违和,一张艳丽脸庞从眉梢到眼睛,都泛上一层绯红,似是羞极了。   郑菀只得烬婆婆的事儿往后压,端详了一会,只觉得哪里不大够,抬袖一道冰箭术打去,待那束发的纶巾飘落,但见书晋一头墨发垂散下来,被风吹至“香腮”,显出一丝风情,才满意地颔首:   “去罢。”   嘱咐了一番,那书晋过去引了一遭,果然将那色欲熏心之辈引来,郑菀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擒住了,那人倒也光棍,见是她,立时便跪地求饶:   “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   “哪个是你姑奶奶?”   郑菀将他元穴封了,叫人使不得元力,便示意书晋上来。   书晋上来便踹了他一脚:   “呸!你这荤素不忌的,还想爆老子的菊?!老子现下便捅了你的!”   他随手在地上捡了个枯枝,那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知道今日不能善了,忙忙朝郑菀道:“郑真人,郑真人,在下有一桩重要的讯息告知于你!”   “重要讯息?说来听听。”   “在下知道,有一帮人,垂涎‘玉美人’颜色,私下里联合起来打算给郑、郑真人你一个好看——”   郑菀哪里还听不懂。   在玉珍楼的三年,遇见之人形形色色,修士说到底,还未摆脱凡人志趣,有品性高洁、志向远大之辈,便有卑劣无耻的下九流之辈,贪婪好色之辈更是不知凡几。   她打发掉的,没万万,也有上千。   “他们在哪儿?”   郑菀问的温和,可面上的笑意不知为何,竟然比旁边那跳脚的书晋还让他感觉毛骨悚然。   “在、在外围去内围的必经之地——就那座渭水桥上,设、设了伏。”   “那儿?”   郑菀将地图展开一看,发现那渭水桥便在一里外不远。   “一五一十道来。”   郑菀朝书晋示意,这人知几,屁颠颠地便往人嘴里塞了颗黑乎乎的东西,   “你给我吃了什么?”   “六阶噬心丸。”书晋洋洋得意,丢着那张死灰般的面孔道,“一旦服下,两个时辰内没有服下解药,便会万蚁钻心而死。”   郑菀扮红脸:   “修士你且放心,我郑菀也不是那心狠手辣之辈,只要你所言为实,我自会劝书晋放你一条生路。”   “此、此话当真?”   “自然。”   那人想,死道友不死贫道,果真将“狩猎玉美人”计划透了个底儿掉,从埋伏人数,到各人擅长术法、弱点,全都说了个遍。   郑菀示意书晋将人捆了,丢给他那帮护卫,便转身要走。   “我与你同去!”书晋雄赳赳气昂昂道,“老子可不能看着女人单打独斗!”   郑菀觑了他一眼:   “你欢喜我?”   美人总忍不住将旁人的殷勤,当成对自己的献媚,郑菀也不例外。眼看书晋白面皮蒸成了一颗红果子,也不再逗他,使起冰隐术:   “要来便来!”   在往渭水桥去时,忍不住想起云雾中与这小怂包的第一次见面。   老大一个男人,穿着女装,抱着一棵大树在哭,蟑螂也怕,鬼影子也怕,郑菀还没见过比自己还能哭的,看着新奇,便救了他一回——   没成想,这怂包现下倒有了些气概。   男人总是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展现出一点儿男儿气概的。   思及此,郑菀难免有些洋洋得意,不过到底不上心,这得意一会儿便被风吹散了。   书晋朝后方丢了一句:   “你们莫跟来。”   “务必找到秘钥。”   书晋嘴角翘了翘,面上的神色与刚才又有些不同,略带一点儿邪,风情万种的桃花眸眯起,看了会消失在前方的袅娜身影,才运起轻身法术,跟了上去。   郑菀快接近渭水桥时,便停住了脚步。   借着路旁的树木隐藏身形,魂识扩散过去,等看到那边情形不禁“咦”了一声。但见桥上横七竖八倒了,一、二、三、四……八。   八个人。   个个双目紧闭,死生不知。   按形貌来看,与方才那墨云宗弟子描述的分毫不差。   郑菀视线从那落地的方天戟、阔运刀、白拂尘等滑过,心中惊疑。   书晋也跟了来,见此也是一愣:   “你给……解决了?”   “自然不是我。”   郑菀运起冰隐术,落到渭水桥上。   连接内外围的一座桥,两边是潺潺的流水,外围是绿草如茵,内围是荒山巨石,郑菀俯身探了探:“没死,没伤。”   “元穴被封住。”   书晋跟着道。   郑菀拂袖便是一道元息打去,落入一赤膛脸丹田,赤膛闷哼了一声,悠悠醒来。   待见到郑菀,红赤赤的脸一下子惨如金纸:   “玉、玉美人?!”   “谁打的你们?”   赤膛脸也似糊涂了:   “不是你?”   “不是我。”   郑菀自认还没这功力,既不伤人,又能封人元穴,“你没看到人?”   “没、没——”   赤膛脸面色惊恐,捂着脑袋,“一阵风来,我便没知觉了。鬼、说不定是鬼,鬼啊——”   郑菀眼看问不出什么,便将人一个个点醒,捆了:“你既然有那噬心药,可有催-情药?”   书晋忙不迭摆手:   “没,没,阿耶会打死我的!”   “真可惜。”   郑菀嘴上喊着可惜,右手却从储物镯里取出一物递给他:“去给他们服了。”   书晋问:   “此为何物?”   “你不必知道。”   郑菀笑得既坏且欢,出任务时碰到这等见色起-意之人,她不吝啬赏他们一颗“不举药”,看情节严重,决定是短期还是长期。   说起来,那七宝阁的小二也当真是个宝。   这类药也能给她弄来。   一个个喂了药,郑菀也未解开他们元穴,她天经地义地吩咐书晋将人一个个剥光捆到树上,在一连串的叫骂声中继续往内围走。   内围的元植、炼材,显见要比外围珍贵一些,郑菀便像掉入米缸的小老鼠,勤勤恳恳,一个也不放过。   书晋便跟在她身后,一时间,两人竟是分外和谐。   可郑菀也没空闲多久,便接到二师姐传讯——   这特制的传讯符离着远,是收不到的。   “小师妹,速来庚金之地。”   庚金之地?   郑菀取出罗盘,拨弄了一会儿,发觉罗盘上指针滴溜溜乱转,完全无用。正想着问一问,对上书晋那双懵懂的眼睛:   “算了。”   虽说不是草包,可到底也还是差了些。   她凭着印象往前走了差不多一里,终于在一块荒石处碰到了人。   郑菀愣了愣,发觉自己竟又与那麻竹竿儿撞上了,只是此时,他一人往前走着,风吹得斗篷“唰唰”作响,露出一双黑黢黢的瘦骨嶙峋的手,青筋毕露。   那人看了她一眼,又沉默地往前走,似是之前因养魂木产生的龃龉完全不存在。   “这位修士,是往哪儿去?”   郑菀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鲁莽地问出了那一句。   大约是那双枯井一般的眼睛,太过沉寂了些。   “庚金之地。”   比烬婆婆更沙哑的声音从那黑衣麻杆儿嘴里冒出,一字一顿有些慢,他似乎许久未曾说过话了。   郑菀“哦”了一声,笑盈盈地提出邀请:   “我乃玉清门郑菀,修士可否同行?”   那人瞥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可。”   庚金之地不远,郑菀与书晋一路跟着那黑衣散修走了不到一刻钟,便见前方人头攒动,好似进来的所有修士都聚集到了此处。   门派之间,泾渭分明。   玉清门被挤到了最外围,郑菀魂识过去,发觉那每派都有一人站在队列前,似乎在互相商议着什么事。   魂识过处,前方被围之处,出现一片隐隐绰绰的光影。   “小师妹!快来!”   二师姐远远便在看她,忙不迭将郑菀喊了去,“还好你来了!”   “怎么回事?”   二师姐摇头:   “我等亦是不知,那些人……将我玉清门排除在外。”   四师姐哼了一声:   “秘境出现异象,不是有极大的好处,便是有极大的坏处,不过想来,好处多一些。”   郑菀被二师姐推到了最前:   “我玉清门队长在此!”   其他门派见此,心中不由计较,玉清门其他人都无足轻重,唯独这无涯榜玉成境之首……若她来分一杯羹,其他人能得到那些好处便难说了。   可不过不论心中如何计较,面上自还是和善的:   “郑真人,我等商量过,每派出三人,先进去探一探,若是太过危险,便立时退出。”   郑菀看着前方迷迷糊糊的一团光影:   “直接可以进?”   驭兽门那队长,郑菀正巧认识,圭镜朝她哈哈一笑:“我那虫儿进去,联系尚在,可进。”   “那可行。”   正盟这边还好说,不一会儿便商议出人选,散修那边却开始吵吵嚷嚷起来,谁也不服谁,设下阵势。   “嘁!一群乌合之众。”   “若不是云水城城主在,我等完全不必让他们进去分好处。”   “咦,黑瘦的那个……”   原来还面露鄙夷的正盟修士突然道:   “有些门道。”   郑菀不由看向散修那一块。   原来给她与书晋带路的黑衣修士手持一枝带露桃枝,轻轻一点,便将那玉成境后期修士逼退了。   动作之风流写意、悠扬婉转,与那一身削瘦枯败,全然不同。   “郑真人,浩然宗派我去!”   书晋蹦到她一边。   郑菀头也不回:   “是么。”   她笑盈盈地道。   却见那黑衣收回了桃枝,退后一步:   “承让了。”   声音粗糙得几乎要割伤人的耳朵。 第106章 三杀阵   “人数已齐,请诸位修士将元力注入我身前的十斗五行阵。”   所谓十斗五行阵,是北冕门出名的大阵,以修士本元为基,行五行斗数,集攻防一体,用在此处十分恰当。   正盟十二宗、每宗三人,加散修三人,统共三十九位修士——   其中自然也包括郑菀。   她随着其他修士一同将元力注入十斗五行阵,阵法迅速抽取她元力的同时,五色光芒大作,恍惚中她只来得及对殷切嘱咐她“万事莫要强出头”的二师姐露出一个微笑,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北斗五行阵带入了光影。   出乎她意料的是,光影后,是一座广袤宽阔的星野。   夜幕低垂,星辰漫天,鼻尖能闻到泥土与青草地混杂在一起的土腥儿味,路边是一簇一簇散漫开着的野花,清风拂过,小小的花冠便随之乱点。   红的、粉的,白的、紫的……   “银铃花!”   有人惊呼了一声。   郑菀定睛看去,但见一簇簇四瓣小花儿随风摇曳,花冠呈菱形,锯齿形叶片边缘处泛着星星点点的银光,清风一吹,耳边便仿似有“叮铃铃”“叮铃铃”的响声传播开来。   银铃花,元植谱排行第八,延寿丹的八种主药之一。   修道界,能更改资质的天材地宝固然让人趋之若鹜,可能增长寿命的延寿丹亦是让人垂涎若渴,尤其是对某些好不容易修到大圆满,却因寿岁不够而功败垂成的修士——   这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也许靠着延寿丹拉长的生命线,便突破了呢?   一旦突破,便又是许多年的活头。   凡人有轮回可入,间接意义上来说,这亦是一种长生。   可当修士踏上修道之路的那一刻,他便抛却了来世,有前生无来世,死也罢,生也罢,命只有这一条。   一旦命陨,便天地茫茫,再无踪迹。   是以那人“银铃花”一出,郑菀能感觉周遭之人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品相好一些的延寿丹,可增寿三十年,差一些的,十年五年不等,可延寿丹在市面上压根就有价无市,缘由之一便是——   八种主药里的两种,银铃草和莽腥花太难得。   传闻丹心宗在两百年前,开过一炉延寿丹,被各大宗长老一抢而空。低阶修士莫说看,连个响都没听着。   郑菀也想要。   她还很贪心,想要两颗。   阿耶阿娘能活的日头太短了,若有延寿丹,他们还能伴自己久一些。   可惜:   “假的。”   眼看周围人要打起来,郑菀清啸一声,造幻诀,一法以造天,再加上玄冰焰——这等幻术,已经无法欺瞒于她。   定力好些的,已经在她清啸声中醒了过来。   圭镜远远朝她笑了笑:   “多谢郑真人!”   定力差的,却充耳不闻,往满地的银铃草扑——郑菀叹息了声,一边一个抓住了自家两位不争气的,一人贴了张冰心符:   “魂来!”   翠微峰与金吒峰两位峰主弟子茫茫然醒来,但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银铃草?   可其他修士便没那么好运了。   被同门弟子拉住的还好,没拉住,扑到那片虚幻的银铃草时,便蓦地一声痛叫,捂住眼睛满地打滚起来。   北冕门队首足间往前一踏,北斗五行阵拉着中招的几位拖了回来,护在其中:   “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他问的是诸位,看的,却是郑菀。   落入此地不过短短一瞬,唯独这位玉成境榜首瞬间反应过来,加上扣住两位同阶修士左右一带时的轻描淡写——   足见其盛名不虚。   “不知。”   郑菀理直气壮道。   她对阵法确实没什么见识,唯独在破幻这一道上得天独厚,但看起来,此地也不止幻法。   书晋已经领着两位浩然宗弟子蹿过来:   “玉美人,你可真厉害!我便跟着你罢,你保护我。”   他毫不客气,理直气壮。   郑菀莞尔,这小哭包倒是颇有两分自己的风范,吐出两个字:   “没空。”   “我有空便行了。”   书晋变戏法一样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只白玉簪,簪上还镶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明珠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连珠阵法。   “喏,给你,护卫费。”   郑菀掂量了下,按照法器、玄器、宝器、仙器的品阶,此物快抵得上一个下阶宝器了,关键是品味不俗,不过分高调,整支簪身都透着股古朴丽雅的韵味。   她接了,嘱咐道:   “不许给我找麻烦。”   郑菀顺手将崔望之前送她的步摇摘了,插上了这支白玉簪。   润玉落入墨云一般的发髻,趁着那黄衫也有了端丽古朴的风情。   书晋觑了一眼,又偷觑了一眼,脸悄悄儿地红了:   “这簪子比前头那支衬你!我、我回头再送你几支。”   郑菀只笑,注意力从白茫茫的天地收回,嘱咐玉清门两位弟子紧跟着她,只是……她下意识往旁边那位散修瞧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模样,五官瘦而寡淡,唯有露出的一截下颔有利落嶙峋的棱角。   “这位修士……”   郑菀好奇地问,“我们是不是从前在哪儿见过?”   “郑真人贵人事忙,自然是不会记得我等。”   这是承认见过了?   郑菀自认记性不差,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虽说容貌普通了些,可瘦到这种皮包骨之人,也是少见。   修士因着元力淬体的关系,大都体面端正,歪瓜裂枣都少有,更别提这等——   郑菀倾向于他曾经受过不可挽回的大伤,以至于如今形貌似鬼。   “修士名号……”   “不值一提。”   郑菀热脸贴了人两次冷屁股,面上带笑,心下却恼,将金步摇塞入储物镯时动作大了些,引起流苏的一阵瑟瑟抖动。   她发觉那黑衣人又往自己看了一眼。   瞪回去时却听旁边惊呼了一声,丹心宗也不知如何想的,送进来一个柳依,柳依抖着手,指着前方:   “那、那儿……”   郑菀魂识往远处落去,发觉白茫茫一片的大地,竟然裂开了。   有几位修士反应不及,直接被裂开的口子吞了进去——   而吞了几人的缝隙却像是吃饱了,努了努,合了上去。   “这是……”   “地怒阵。”   北冕门人恍然道,“上古仙门为守护重要之物,便会设下三杀阵,一重幻,二重怒,三重……伤。”   幻为最低,伤为至高。   “我等退了。”   北冕门齐齐抱拳,不待众人反应,竟是直接后转,预备踏入来时的光影。   “传说中六畜皆净的三杀阵?”   “不成,宝物再重要,也没性命重要。”   有些修士面色一青,当机立断,与北冕门一齐通通退走。   “你们也走。”   郑菀对两位玉清门人道。   “可郑真人你……”   “我再看一看。”   “是。”   不一会儿,刚才还浩荡的人群竟是一下子走了七七八八,只留了十来人,郑菀一眼看去,柳依、书晋,书晋俩跟班,黑衣人,圭镜,以及几个面生的。   地裂越来越频繁,脚下不知何时便会了裂开一道,郑菀尚有余力,魂识探向前方,目之所及,在前方两里处,冉冉升起一座白玉高台。   “银铃草。”   包着银铃草的光团一闪一闪,这回,是真的。   郑菀闭了闭眼睛,富贵险中求,   她往回看了一眼,见书晋也看着高台发呆,问:“去不去?”   “去!”   书晋抬头,“玉美人去,我自然要去的。”   郑菀朝圭镜拱了拱手,身形一荡,便踏云而起。地底裂缝传出的巨大吸力,让她的云朵几乎是贴地而飞,只差几毫距离,便会被吞噬进去。   书晋座下是只碧玉葫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柳依咬牙看了一会儿,望着前方地底不断豁开的口子,审时度势,到底是退了,退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前方那风流袅娜的女修有股张牙舞爪的生气,在裂缝间飞得颤颤巍巍,却一步未退。   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收回视线,退出了光影。   她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傻子,才一腔孤勇。   郑菀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傻子,只觉得底下的一条条裂缝,像凶兽大张的嘴巴,要见她一口吞了去。   “美人儿,你怎样?”   书晋往前进了一步,书生袍被风吹得狂乱。   郑菀往嘴里滴了一滴樱露,她方才试过,深陷在地怒阵,体内的元力用一些少一些,外界的元力暴躁沸腾,完全无法补充。   若是不能在地怒阵结束前赶到高台,她迟早要力竭而死,被吸入地底。   余光注意到有人来,郑菀往回看了一眼,不由双眼瞪大:黑衣人竟也跟来了。   他看起来完全不似她这般艰难,脚下的桃枝有举重若轻之意,经过她时速度慢了一慢,见此,郑菀道:   “这位道友,怒阵后,还有伤阵,不若你我合作?银铃草我只要三棵,剩余全归你。”台上银铃草粗粗看去,约有数十棵。   “我呢?”   书晋不干。   郑菀没耐心应付他,她一脑门子的疑惑,这人若是比她这无涯榜玉成境榜首还厉害,为何未见上榜?   “报酬。”   便在她以为黑衣人打算以沉默拒绝时,那人突然慢吞吞地道。他看了眼她的发髻:“簪子。”   “簪子?”   郑菀心中奇怪,只觉发髻一轻,一道柔和的风拂过,那白玉簪便落到对方枯枝般的手中,玉润白净的簪体,衬得那手越发寒碜。   “走。”   黑衣人率先往前开路,不知是不是错觉,郑菀感觉到底下的吸力轻了些,见那人快走远了,连忙踏云跟上。   “等等我啊。”   书晋面目难辨地看了眼前方,笑着道。   圭镜行到一半,直觉不能继续,废了一条元宠才勉强逃回光影处,便这一会的功夫,留下的数十人里,也只剩下了两人,而另外三人,如郑菀却已经快接近白玉台了。   “时也命也,走罢。”   圭镜回头看了一眼,失去一只元宠,让他元气大伤,捂着胸口抬脚出了光影。   而郑菀,却在踏上白玉台之时,便动不了了。   地怒阵退,伤阵启。   她发觉自己回到了麒麟洞,确切的说,是回到崔望攀援上崖壁的那一刻。她将千霜甩开,千霜落下崖壁,崔望将千霜甩回了案,自己落了下去。   郑菀知道是假的。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崔望落入了火海,被烧成了灰烬。   这样,他便不会再对她说那些鄙薄的话了。   郑菀醒了过来,醒时发觉,一边的书晋坐倒在地,边哭边笑,形似疯癫。   而另一边,黑衣人斗篷被风吹落,露出枯槁黑黄的一张脸,那脸皮包骨,着实难看,可浑浊的眼底,竟是藏了……   一滴泪。   泪安静地滚了下来。 第107章 云吞兽   书晋疯疯癫癫,似哭似笑,偶尔还能听见一声“阿娘”的哭音。   唯有这人,连伤心都是安静的。   郑菀往书晋身上贴了张冰心符,便往黑衣人走去。   他直挺挺地站着,风撩起他的斗篷,整个人都显得削瘦枯黄,唯有流过泪的那只眸子水洗过一般,郑菀这才发觉,他竟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浑浊退了些,竟显出美玉蒙尘、明珠微瑕的质感来。   郑菀压下心头泛起的异样,想要将手中的冰心符贴上去。   便在这时,黑衣人醒了过来。   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在她一声“真人”的招呼下,才怔然开口:“郑真人。”   “真人醒了便好。”   郑菀也不知,这传说中极其强悍的伤阵为何对自己效用寥寥,不过想来也跟自己修习幻术有关。   玄冰焰传说有“破妄”之效,应当也有些帮助。   只是……   她看向一旁,后心贴着冰心符的书晋不疯癫了,却改成抱膝而坐,安静地流泪。   “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以一股不甚温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暴的力量将书晋提了起来,在半空抖了抖。   书晋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这一醒,便吓了一跳:   “玉美人儿,我这、我这……”   黑衣人张开了手。   书晋“噗”地落了下来,眼看便要着地,却在即将接触到汉白玉台阶时,利索地打了滚,站了起来。   他奔到郑菀面前,指着黑衣人告状:   “玉美人儿,这厮想要谋财害命。”   “快,擦擦脸。”   郑菀怜悯地看着小傻子哭得泛红的白皮脸儿,也只有这脸能看了。   “……哦。”   书晋胡乱用袖子揩了把脸,黑衣人趁他们说话的间隙,抬脚上了高台,径自来到了光团前。   郑菀也随后站了上去。   与遥遥看着的不同,包裹着银铃草的光团不止一个,粗粗数去,约莫有七八个,每个里面有两三株银铃草不等。   郑菀也不贪心,取了三株银铃草,便退到一旁。   书晋也要取,却被她抬手阻了:   “不成,说好剩下的给他。”   “玉美人儿你要给我当家做主?”   书晋笑嘻嘻地道,“天底下,只有我媳妇能做我的主——”   便在这时,一个光团往他身前弹去,堵住了他的嘴,黑衣人拂袖将剩余的光团一扫而空:   “聒噪。”   “嘿,哪来的乡下小子?你知道我谁么我?说出来,吓死你!”   书晋气哼哼地插着腰,正欲说出那套经典的纨绔语录,比如“我爹是谁、我娘是谁”,谁知郑菀抬脚便踹了他一记:   “行了啊,嘚瑟什么,一会还得想法子出去。”   话虽是斥责,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三人里,谁与谁更亲近。   书晋一下子便眉开眼笑了,他将光团收了,示威一般朝黑衣人挺了挺胸膛,想奚落对方几句,他可还记得,这人拿了他送玉美人的簪子。   谁知这人竟冷冷地转过头去,“你——”   “嘘——”   郑菀打断他,“莫出声。”   脚下的白玉高台一阵抖动,如出现时那般突兀,又陷进了地里。   三人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向下的洞口,洞口往下接着一条狭而长的阶梯,黑黢黢一眼看不到底。   郑菀以魂识探了探,发觉只能往下三丈便停了。   “玉美人儿,我们……要不要下去?”   书晋一脸跃跃欲试,大有她去他便跟着去的架势。   第一关已是危险重重,更别提第二关了。   郑菀略作犹豫,便决定打道回府,毕竟……收了三株银铃草已是不虚此行。转身欲走时,却感觉手腕处一阵发烫。   是白掌柜送她的手环。   郑菀脚步顿了顿,书晋奇怪:   “怎么了?”   “千丝环。”黑衣人瞥了她一眼,“寻人?”   郑菀抚摸着左手腕发烫的手环,眼前却浮现出白掌柜那张沟壑纵横灰斑满布的脸。这位老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强硬而无谓,却在那时对她殷殷嘱托。   “是,寻人。”   郑菀幽幽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对老人总要更容易心软一些。   “真人可欲去地道一探?”   邀请还未说完,黑衣散修却已经掀袍当先跨了出去,小半截身子消失在了台阶之下。   郑菀明白,这是要一块合作的意思了。   许是与崔望处久了,这些闷葫芦的意思,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眼能看得明白,她忙忙跟上去,   “既是要合作,真人如何称呼?”   “真人?”   “无名。”   “等等我啊,美人儿。”   书晋从后急急忙忙追来,书生袍刮过狭窄的阶梯,发出“窣窣”的响动,郑菀果然停了停脚步,待人跟上来,才重新走。   一个晃眼的功夫,黑衣人已经走到了石梯转角,他未再迈步,倒像是被什么阻碍了脚步。   郑菀跟着上前,发现前方空无一物。   “啪——”一声,一盏琉璃灯被黑衣人以元力点亮,漂浮在三人面前。   那灯似重瓣冰莲,幽幽烛火透过一瓣一瓣精雕细琢的花叶,落在地面,倒将这破落地照成了蜃楼一景。   这枯人竟有此等情趣,甚是雅致。   郑菀心想着,魂识只能离周身三丈,可被琉璃灯照亮之处,肉眼却能望出老远。   石梯往前一步便断了,底下是蒸腾的墨色云雾,若是不知情一脚踏下去,怕不是跌成肉泥,便是被这云雾吞了。   而云雾往前,遥遥能见一处铁索高台,圆形高台半浮于空,中间矗立着一座与无涯榜相似的白壁牌榜。   台上卧倒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尸骸,六指。”   黑衣人话落同时,郑菀左手手环突地光芒大作,脱离她的手腕,飞向对面高台。   云雾一阵翻滚,露出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珠子,这些眼珠密密麻麻,一同瞪着手环,最终什么都没做,又沉入了云雾。   手环落到了铁索高台,确切的说,是那团黑影子旁,化成一道血色的光影,将其笼罩在其中。   不必说,那必是白掌柜女儿的尸身了。   只是……   郑菀看着前方蒸腾的云雾:   “这些云吞兽,年岁不小了。”   云吞兽群居,攻击方法极其单一,只会简单地撕咬,从来都以量取胜,可此地的云吞兽,因存活太久,有些甚至长了黑色的小角,怕是有万年了。   万年云吞兽,有瞬空之能,咬合力亦是惊人。   若说幼年云吞兽撕咬的力道是一只兔子,那万年云吞兽,便是成年的长满锯齿的鳄兽。   不但有量,还有质。   仅仅三位玉成境修士,基本上过不去。   “云吞兽份属阴,惧火、惧雷,惧刚猛之气。”   突然响起的一道粗噶嗓音缓缓地刮过人的耳朵,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过郑菀却觉得这声音宛如天籁:   “若是以火迅速烧出一条道通过,此法可行?”   黑衣人沉吟半晌,道:   “可。”   在郑菀欣喜里,又慢吞吞道:   “凡火、阴火无用。”   书晋推开郑菀,当先一步站到最前,在蒸腾的云雾前,一脸的艳光四射:“玉美人儿别怕,我前些日子刚熔炼了崇阳火。”   崇阳火性阳,在十大奇火里排第八,虽说逊于紫罡火和玄冰焰,可亦是极其难得的奇火,对付云吞兽……   小心些,还是有胜算的。   怪道这哭包实力一下子冲上了无涯榜,郑菀点头:   “你开道,我二人在左右为你掩护。”   黑衣人不做声,显然也默认了这一提议。   不过——   他直接拿出了一块云毯,纯白棉织银丝九蕊花毯,展开时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都上来,莫要分开了。”   郑菀默默地看了眼他发黄发枯还发黑的脸,又看了眼那纯白似雪飘飘欲仙的云毯,安慰自己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书晋大咧咧地上毯子,走了两步,踏了踏,还招呼郑菀:   “玉美人儿,快上来!像棉花团,可舒服了。”   郑菀上去时,细细瞧,越发被这云毯吸引住了。   绵软似云,洁白无瑕,唯有淡淡的水银色点缀其间,雅而不俗,乍一眼看起来,倒跟她在凡间时十分欢喜的一条大食国进贡的织毯十分相似,只可惜,那织毯存不久,用了一两年便褪色,后来与崔望说起来还甚是遗憾……   郑菀发觉,自来这黑水秘境后,她想起这人的次数,竟然又多了起来。   明明近两年,她已经极少会想起这人了。   “走罢。”   郑菀抬起头,只看见那黑衣人露出黑色衣领的一截下颔,枯瘦黑黄,可那弧度……却分明熟悉的很。   只是,到底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云毯在黑衣人的指挥下迅速往前冲。   书晋指尖一点,豆子大的火焰倏地窜出三丈,熊熊向前烧去。云吞兽叽叽喳喳一阵乱叫,挤挤挨挨地往旁边蹿,有些来不及的,便被这崇阳火燎成黑灰,消失在天地间。   郑菀唤出凤珑,以乱叶飞花之术,将云毯的左右后方以冰莲裹住,几乎在瞬息间,便冲出一条道来!   便在这时,一道黑雾压了过来,生出羚羊般长角的云吞兽蓦地从上方压来!   六阶云吞兽,五万岁寿,相当于无妄境大圆满修士——   它瞬息之间便突破了郑菀的屏障,落于云毯之上,云雾大嘴一张,便要连人将摊“嘎嘣”一记咬碎。   威压四临,郑菀被压得动弹不能,书晋额头青筋暴跳,咬牙便要将崇阳火往那巨影上丢。   四方屏障一散,无数小吞云兽蜂拥涌来,它们叽叽喳喳,带着无比的愤怒要将这突兀闯入之人撕得粉碎。   郑菀只能奋力一搏,仉魂诀二层有以魂识对敌之术,六阶云吞兽已经有普通的智慧了,她将魂识聚拢为一把突刺,轻轻往前放的雾兽一刺——   可才堪堪刺入皮里,那六阶吞云兽便像被人戳破的皮球一般,轻轻一声“啵”,四散开来。   墨色云雾被风一吹,轻轻荡开来。   小屯云兽们攻势一僵,一阵齐齐尖叫:   “唧!”   “走!”   书晋见机得快,重新召唤出崇阳火,迅速烧出一条道来。   云毯似轻舟,落到了近在咫尺的铁索高台之上,郑菀惊疑不定地看着旁边的黑衣人,她分明感觉到了刚才有股熟悉的气机,而那气机,曾经与她耳鬓厮磨,缱绻缠绵。   “崔望?是不是你?”   她问的很小声,望着那人的视线,从干瘦如枯枝的手臂,往上,一路到他黑黄干瘪的脸颊。   不,绝不可能。   离微真君,自有绝代风华,离离若天边之云,而不该是这般寻常若草芥之样。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郑真人认错了。”   当是认错了。   郑菀看了眼他手中的桃枝,桃枝仿若被火烧过一般。   那人尚在冰雪囚笼闭关,据闻要十年,如今……不过三年罢了。 第108章 不想笑   郑菀虽作如此之想,可还是忍不住觑了这黑衣人一眼。   高而瘦,衣不当风,斗篷一角沾了些灰扑扑的污渍,可他看起来毫不在意,而崔望那人她自诩还是了解一些的。   愽凌崔氏子,自出生起骨子里便刻了世家的烙印。   好穿白衣,不过是爱洁重净,虽不格外注重打扮,却也绝不会以邋遢示人。   三年前下到麒麟洞,他指掌枯败、衣裳褴褛,可第一件事儿却还是给自己换一套干净的白袍,还顺便给她也换了一套。   这般之人,却任衣角脏污,连个除尘诀都懒得——   思及此,郑菀再无任何疑惑,她收了收心,环顾四周,落脚地,是一座浮于半空的环形高台。   高台上,四根插天廊柱以铁索相连,而垂落的铁索另一头,却悉数环绕在高台中央的尸骸之上,六指,皮血肉尽已消失,只剩一具骨架。   一见这骨架,郑菀便知道,白掌柜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诚如她所言,此地确实安全,附近有吞云兽,云吞兽的存在,保证了不可能再有任何异兽来吞食尸体。   可白掌柜却未曾告诉她,这尸骸被铁索相缠,呈四肢大开之状,凡间车裂之刑摆的便是如此架势。尸骸下,深褐色血迹汇出一个六芒星,纵使郑菀对阵法所知寥寥,却也能看出此地诡异之极。   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出来。   书晋犹如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拿着个铁块在廊柱上敲敲打打,他一敲,铁索台外的吞云兽便是一阵“叽叽喳喳”。   “哎,真好玩!”他眉开眼笑地凑到郑菀身边,“美人儿,你看什么呢?”   “看怎么把这铁索弄下来。”   郑菀想来,白掌柜瞒她,不过是怕她觉得此地诡异,不肯答应,如今她来都来了,自不可能空手而回。   《莫虚经》下册关系到她知微境后的功法问题,迫在眉睫。   “这简单。”   书晋作为玄苍界出名的纨绔子弟,还顶着个“多宝公子”的称号,他在储物戒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来一把小刀。   “喏,我平时用来片烤肉吃的,给你。”   郑菀看着这把小刀,万年精钢所制,一把刀便值几百上阶元石,居然用来……片肉吃。   倒是很有她以前视金钱如粪土的风范。   她接了过来,却听斜刺里传来一道声音:   “且慢。”   郑菀抬头,却发现黑衣人袖手站于一旁,他并不看尸骸,反而仰头看着廊柱上的花纹,面色平静。   “发现了什么?”   黑衣人头也未回:   “若你将这具尸骸取了,便需另一条人命来填阵。”   “真人的意思是……”   “人祭。”   “人祭?”   郑菀看着地上那具尸骸,一时说不出话来。   难怪,难怪那般刚硬的白掌柜竟然也有老泪纵横的一日,她以溯回之术看到女儿如牲畜一般、被摆布成这般模样血尽而死时……   当是如何心痛。   代掌柜曾说,当初他来玉珍楼时,白掌柜还不是如此,她艳名远播、裙下之臣无数,领着女儿开了这家酒楼。   而许多来玉珍楼的客人,也都是为了来瞧一眼白掌柜——   郑菀还记得代掌柜当时一脸唏嘘,后半段隐去不提,只摇头大叹:“人生际遇若此,可惜,可惜了。”   “玉美人儿,这有东西。”   书晋招手,郑菀过去,这才发觉尸骸下右手覆着的地方,一只长命锁露了出来。   很寻常的样式,小儿生时都会带一个。   金锁上刻了个除尘阵,依旧亮丽如新,套锁的红绳却褪了色。这尸骸的储物袋、法器,被搜刮了个干净,唯独只剩了这么个普通玩意儿。   郑菀俯身捡了起来,但见长命锁上刻了一行小字:   “赠吾女卿卿,愿岁寿绵长,无病亦无灾。”   她攥紧了手中之物,心想这世间不论凡间还是修道界,长命锁都一般模样。   她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其上小米粒大的篆字也刻了一排,“赠吾女菀菀,愿平安喜乐,无病亦无灾。”   只是这长命锁在来时被留在了凡间界,若有机会回去,还当去拿一拿才是。   “哎,你想什么呢?”书晋看她发呆,拍了下她肩膀。   郑菀回过神来便是一笑:   “无事。”   她将长命锁收入储物镯,转头问黑衣人:   “这人祭是怎么回事?”   黑水秘境据闻是上古仙门专为低阶弟子开辟的历练之所,怎会有这般邪门的法阵?   黑衣人目光从锁链上收回,淡淡道:   “凡间每逢大事,必有牲劳祭天、以求来年五谷丰登,牲畜可为祭,人自然也可为。”   他足间点地,人轻飘飘便飞到了廊柱之上,也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便见本来空无一物的祭台“咔啦咔啦”一阵轻响,一道白玉阶梯自铁索台的另一边向外延伸,恰恰好落到了另一处漂浮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突然显现的漂浮台后,是一片仙气氤氲的仙家盛景,郑菀看见了无数修士踏歌而来,他们衣袂飘飘,行走坐卧都与别个不同。   “莫看。”黑衣人不算宽阔的身体挡到她面前,“此为蜃楼之景,自古传今,当心迷了神智。”   书晋已经“哇哇哇”地叫了起来:“万万年前,修道蔚然成风,无妄遍地走,妙法多如狗……看起来此话不虚,不虚啊。”   “上桥。”   黑衣人率先踏上了白玉桥,蜃景在这倏忽之间已经消散,唯有对面的漂浮台还赫然在目。   “等等——”   郑菀道,“我若现下取了这具尸骸,再——”   “桥会崩毁。”   人祭阵出的白玉桥,自然会消失。   “玉美人儿,咱们回来再取也一样的嘛,你要欢喜,我回头送你十个八个的。”   书晋殷切安慰她。   郑菀瞪了他一眼:“哪个会欢喜这种东西?”   上桥时回望了一眼,只祈祷此行莫要再有变数,否则,若是原路不得返,她还如何去取这具尸骸?   漂浮台不大,两丈方圆,菩提叶形,浅碧色融融,其上果然飘着一个光团。   光团正中,包着一个钥匙模样的铁片,郑菀看着钥匙上的六芒星,心想,莫非这便是日后入那大日仙宗的秘钥?   可惜,只有一个,难分啊。   郑菀没作声,书晋没作声,而黑衣散修这一路上,如非必要也绝不吭声,三人一时陷入死寂,漂浮台上的空气都仿佛被粘稠的胶水给粘住了。   “咳咳,这钥匙……”   书晋桃花眼笑眯眯的,“咱们来猜拳?谁赢归谁。”   黑衣人摇头:   “不猜。”   郑菀正欲开口,只觉丹田内凤珑一阵发烫,还未反应过来,漂浮台便“咔啦”裂了道口子,将她裹了进去。   黄衫女子几乎是在瞬息间便被漂浮台吞没,黑衣人想也不想,跟着一纵身跃了下去,一黄一黑两道身影不过一息,便消失在了漂浮台。   书晋手里拿着秘钥想跟上,却哪里还见那道缝隙。   他征愣半晌,突然爆出一阵笑:   “嘁,痴人。”   重新踏上白玉桥,经过那具尸骸时,到底还是停了,蹲下柔声道:“美人儿,且拿你做个礼物,莫恼。”   书晋慢悠悠将铁索斩断,尸骸装好,踏着吞云兽回了去。   ————————   郑菀只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坠,飓风如烈刀一般刮得她脸疼,可丹田内的凤珑却越来越热,仿佛听到底下某种呼唤。   可下面,明明是深不见底的暗河。   头上罩来一层阴影,她眯起眼极力往上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大约是只倒霉的大雁,这大雁翅膀张开,将她的光都罩了住。   郑菀勉强调动一点儿元力,将头脸和最要紧的丹田罩住,一手攥着储物镯中临时唤出的金步摇,试图将金步摇尖锐的一边插入一侧的崖壁。   失败了。   崖壁长满了青苔,本身便滑不丢手,金步摇与崖壁擦出尖锐的几乎刮破耳膜的叫声,郑菀手掌一下子撞到崖壁,擦掉了一大块皮。   飓风卷来,将她重重地推到了冰冷坚硬的岩石上。   岩石尖锐的突起直接与她的手肘与腰腹擦过,郑菀痛叫了一声,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半面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便在这时,她被一个人搂入了怀里。   郑菀下意识抬头,模模糊糊中,只能瞧见一截削瘦的下颔,枯骨似的皮,连怀抱都是阴冷而坚硬的,她张了张嘴:   “无名真人?”   声音裹在无处不在的飓风里,弱得无人能听见。   黑衣人却用斗篷将她紧紧裹了住,“唔”了一声:   “不小心掉下来了。”   “……哦。”   两人还在往下坠,郑菀怕被他抛下,下意识用完好的那只手环住他腰,却发觉,那腰细而瘦,两只手掌便能合握。   郑菀垂下了眼睑,这时,一股巨大的气浪拍涌而来,纵使用上了冰盾,她还是被拍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大石上。   身下是密密的茅草,暗河拍击在石上,她欲起身,却发觉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一动便牵扯到密密麻麻的伤口,裙衫似被重物压住,她下意识转过头去,却对上一张枯瘦的脸。   黑衣人伏倒在石边,双目微阖,整个人被灰扑扑的石头一衬,显得更黑更黄了。   “真人?”   她以完好的那只手去他鼻下探了探,谁知却被一把捉了住。   那双干瘪的眼睛睁了开来,暗河的水落进了他的眼睛,好似粼粼的水波,水波一荡,又一荡。   郑菀弯起嘴角,笑了笑:   “真人无事便好。”   此地诡异,这人实力不明,还是莫要惹了人去。   水波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黑衣人“唔”了一声:   “不想笑,便不必笑。”   那粗哑的声音直接戳破潮湿阴冷的空气,郑菀尴尬地住了嘴,心道,这人可真是……活该丑。 第109章 桃枝人   郑菀并不打算与一个陌生人,在生死难定的暗河之上讨论“笑总比不笑要好”的人生圭臬——   不过,她依然朝对方弯起眼睛笑了笑:   “此番多亏真人仗义,否则……”   “不必言谢。”   黑衣人打断她,以枯枝般的双手撑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动作轻飘飘,好似全无重量。   郑菀这才注意到,他躺着的地方,并无密密的茅草,而是冰冷光秃的岩石。   数十道深褐色水渍沿着岩石淌入了一旁的暗河,活似茅草被碾磨后榨出的汁。   而这岩石便居于暗河中央,恰恰好高出水平面一厘,若将足往外探一探,还能触到冰凉的水面。   竟是恰好落到了这岩石之上?   郑菀觉得哪里不大对。   不过伤口的疼痛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双肘一撑,艰难地坐了起来。   左半边身子已经痛得麻木了。   从手肘、腰腹,到膝盖、大腿,全无一片好肉,皮已经没了,只剩下皮下的血肉绽着,才在暗河里泡过,伤口开始发脓溃烂。   她勉强运了下元力,发现当元力流经左半边身体时,仿佛一下子从快活的精灵变成了巨人国的胖子,或者说……粘稠的凝胶,怎么也拖不动了。   郑菀知道,这情况不同寻常。   修士的复原力强悍,当元力流经经脉时,便会开始一点点修复伤口——   而现下,元力显然不大管用。   她从储物镯中取出两枚三阶益体丹,这一颗便要两块上阶元石的益体丹对于治疗玉成境修士的皮肉伤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郑菀分了一枚递去,平心而论,这位散修心肠不坏,甚至可以称得上好,起码比她好。   “真人不妨也吃一颗。”   黑衣人粗着嗓子要拒,郑菀手却已经伸过来,白生生手掌摊开,一枚浅碧色丹万静静躺在掌心,他一愣,到底还是伸了手过来。   这一触,郑菀也是一怔。   这人的手……   可真冷啊。   比暗河的水,还要冰上许多,粗糙而冷硬。   郑菀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运起元力炼化药力,这一炼化,不由大吃一惊——   益体丹竟对她的皮肉伤毫无作用。   不应该啊。   她提起精神,以元力一遍遍冲刷左半边身体,可伤势非但没见好转,反而更重了,从粘稠的凝胶变成了一块凝固的顽石,堵得硬邦邦的。   ……必是有哪里被她忽略了。   对了,凤珑!   凤珑太平静了。   郑菀分明记得,漂浮台裂开将她裹入之际,凤珑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甚至在往下落时,也是发烫的。   可此时却毫无动静,安静得仿似不存在。   郑菀从丹田内唤出了凤珑。   凤珑一出丹田,便被柔和的光裹了住,漂浮在她身前,渐渐的,竟然生出了一对儿洁白的光翼。   光翼拍了拍,柔和的光点便一一排着队有序地往她身体里钻——   这感觉十分奇妙。   不过十几息,郑菀的左边身子便能动了。   光点穿过,仿佛温暖的阳光抚过创口,创口开始发痒、结疤,生出光洁细腻的新肤。   元力重新在经脉内汩汩流淌。   痛楚一点点开始远离。   郑菀睁开眼,只感觉前所未有的熨帖和平静。   这一平静,之前被痛楚掩盖的种种异常,便开始浮现了上来,阴冷而坚硬的胸膛,不盈一握的“纤腰”,她被他楼在怀中一同往下掉落时——   情蛊发没发作?   她不大确定。   半边身子的皮都蹭没了,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留意不到情蛊了。   也许疼了。   也许没疼。   也许混合着一起疼了。   郑菀想着,朝黑衣人看了一眼。   他黑袍逶迤,腰背始终挺直,盘膝坐于这嶙峋巨石之上,平静地看着眼前暗流涌动的地下河。   枯瘦的脸上,表情始终安静而从容。   郑菀还注意到,他始终未曾服下自己给的那粒元丹。   “你好了?”   粗噶的问候传来。   郑菀笑盈盈地道:   “恩,好了,真人感觉如何?”   “尚可。”   黑衣人一颔首,站了起来,“还剩下两日,黑水秘境便要关了,你我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出路为好。”   “真人说的是。”   郑菀跟着站了起来,举目四顾,两人被围困在这巨石上,四面都是深不见底的暗湖,光照不进来,唯有黑衣人放出的一盏琉璃灯静静浮在半空,照亮一隅。   她从储物镯里取了块下阶元石,往暗湖扔了下去。   一条拇指大的小银鱼跳了出来,大嘴一张便将下阶元石吞了,晃了晃尾巴,又沉入了湖底。   可郑菀瞧得分明,在这条银鱼跳出之际,无数条银鱼挤挤挨挨地浮现在了水面,占据了大半个身子的嘴巴同时张开,露出尖利的锯齿。   “古蕴鱼。”   黑衣人突然道,“底下全是。”   郑菀顿觉毛骨悚然。   据载,古韵鱼在如今的玄苍界已经灭绝,与之相比,同是群居的吞云兽反倒十分可爱了。吞云兽怕火怕雷怕阳术,可古韵鱼却几乎什么都不怕。   它以元力为食,不论是修士还是元兽,甚或术法,对它们来说,都是食物。   古时仙宗欢喜在宗门大阵外再挖出一条鸿沟,便跟他们凡人的护城河一般,那鸿沟里便养满了古韵鱼,用以捍卫宗门。   便在这时,凤珑突然尖啸一声,光翼连连拍动,倏地出现在暗河中央,风嘴遥遥朝郑菀点了点。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了。   古韵鱼前赴后继地从暗河中跳出,拼命甩着尾巴往凤珑所在之处扑去。   郑菀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确切的说,是呼唤凤珑。而那东西便在暗湖中央,凤珑闪烁得更厉害了。   可这古韵鱼……   她福至心灵地看向脚下的大石,修士也是元力充塞的个体,为何这古韵鱼不会扑来,除非……这是当年古宗门用来建壕沟的大石。   黄煌石,古韵鱼深恶之物。   黑衣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小刀,那刀极是锋利,迅速地挖了几块薄片出来,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圆盘出来,他手很巧,雕的圆盘甚至有半开的蔷薇花。   “戴上。”   他递来两个圆盘,薄薄一片,成人两个手掌般大,开了孔,串了绳,看郑菀不解,才解释,“一前一后。”   郑菀明白了。   多一个,多一分保险。   她也不嫌弃这玩意粗糙,谢了声便带在胸前背后,而黑衣人也跟着带了一面,下水前,保险起见,郑菀将那黄煌石往湖里一掷——   鱼群轰地散了开来。   郑菀口含避水珠,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为避免古韵鱼凑近发觉,她并未多此一举地套上防护罩,黄衫四散入水里,不一会便湿漉漉地了,此时水位尚且不深,堪堪及腰,郑菀向后看去,但见黑衣人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突然伸出手:   “真人,为免失散,不若牵着为好。”   黑衣人语调古怪:   “郑真人在外,都如此不拘小节?”   “如此看来,真人倒是很像我一位故人。”   “哦?故人?”   “是,故人。”   两人一前一后,往凤珑所在之地而去,说话间,水渐渐地没过了头顶。   郑菀闭紧嘴不再吭声,极力踩着湖底让自己在水中站稳,谁知还是一个打滑,往后跌了下去,恰恰跌向了黑衣人的位置。   她默数“一二……”,在到“三”时,被人扶住了。   双方接触一触及分,郑菀肩上还残留着对方冰冷粗硬的感觉,对方便已收回了手:“郑真人还是走莫分心的好。”   郑菀心里却开始“咚咚咚”地打起了鼓。   她之前的感觉,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这黑衣修士……   不是人。   远处古韵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大片大片的银色漫入眼睛,郑菀只觉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喊烬婆婆,谁知烬婆婆也不知去了哪儿,半天没见回音。   渐渐的,她靠近凤珑了,头顶的压力开始增大。   黑黢黢的湖底,头顶却是古韵鱼团着的片片银光,它们此起彼伏地往凤珑方向跳,若要取凤珑,势必会惊动这些古韵鱼。   而在凤珑正下方的湖底,郑菀发现了一座等身高的白玉美人像,美人梳高髻、披帛带,身姿曼妙,只是腰间缺了一样东西。   看形状,是一只小巧的凤凰。   郑菀想起了凤珑。   “请真人帮我撑上一二,我将凤珑召回。”   黑衣人一颔首:   “可。”   郑菀心念微动,凤珑倏忽便破开防线,冲到两人面前,而与此同时,无数古韵鱼也跟在其后,铺天盖地涌来——   显然几片黄煌石已经无法阻挠他们对食物凭空消失的怨念了。   黑衣人袍袖鼓风,一阵气浪往外激荡。   郑菀则迅速拿起凤珑,往白玉美人像上空缺之处一放——   “咔啦啦啦”,美人像倏地缩成手掌般大小,带着凤珑往郑菀怀中一蹦,而原来的美人像下,出现了一团白色孔洞,孔洞在渐渐变大,从拇指大,到手掌大……   而与此同时,一只堪比三人身量的巨大古韵鱼大张着嘴冲了过来。   它大嘴轻轻一绞,便将黑衣人放出的防护罩绞碎吞了,占据了大半个身子的脸居然露出人性化的餍足,而那白色孔洞,却还只张够半个身子进去的大小。   与此同时,从东南西北四角又纷纷游出十来条与之相似的大古韵鱼——   这暗河存在太久了,久到这古韵鱼连升几阶了。   它们像疯了一般朝郑菀冲来,锯齿形獠牙大张,近得能看清齿缝中的碎肉,郑菀扭腰,以冰隐术险而又险地躲开了第一波冲击,可气浪却将她冲离了孔洞一点儿。   她试图靠近孔洞,十来条大古韵鱼将她团团围住,郑菀只能在那些大张的嘴间艰难地腾挪。   很奇怪,那些大古韵鱼似乎认准了她,连原来与黑衣人缠斗的那条也加紧冲了过来。   “雕像!雕像丢来!”   又一次躲开古韵鱼袭击,郑菀喘着气,想也不想地将雕像丢给了黑衣人,大古韵鱼果然一摆尾巴,直直朝黑衣人围去。   看来是这雕像的缘故。   郑菀以魂识往孔洞那儿看去,还差一点儿,再撑一阵。   若是以放风筝之术……   大古韵鱼已经成功地将黑衣人包圆了,她看着他枯瘦的身体在十来张大嘴里灵活地腾挪,正想提醒他,却见方才的美人像,又被投到了自己这边,伴随着一声:   “接着!”   郑菀心中诧异,却还是伸手接了住。   就这样,大古韵鱼被遛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孔洞足够一人通过。   郑菀估算着距离,打算带着雕像游得稍远一些,让黑衣人先进洞,她再以青空闪跳入孔洞,谁知这时,黑衣人声音竟是变了:   “快闪!”   她下意识踢腿,水花一荡,让了开来。   比之前所有大古韵鱼合起来,还要大上一倍的银鱼出现了,它那双眼睛露出人性化的嘲讽,鱼尾轻轻一摆,水花荡在郑菀身上,便让她感觉像是受了重重一拳——   直入肺腑,她“噗”地吐了口血。   魂识内视,这一下,竟将她的肺腑都震裂了。   七阶,还是八阶?   当是妙法境实力了。   郑菀捂着胸口咳了一声,本命法宝便在这雕像里,不可能丢弃,只得带着雕像连连两个青空闪,到了孔洞,还未钻进去,又是一阵气浪涌来,她往身上连拍了两个防护阵,打算闭着眼睛生受——   便在这时,一阵闷哼传来。   郑菀讶然地发觉,黑衣人便双手撑在她前方,一推一挡,将她塞进了孔洞。气浪拍上他的背部,深褐色的血自他嘴角流泄了下来,落到她的额头,鼻尖隐约能闻到桃枝的芬芳。   她的眼睛被遮了住:   “莫看。”   郑菀却拉了开来,但见一抹极清极澈的剑意,从带露桃枝散了开来。   这一剑去,恶狠狠冲来的十来条大古韵鱼瞬间化为齑粉,银色碎光沉入幽沉的河底,连那最后出现古韵鱼,也尾巴一摆顷刻消失在了眼前。   可那深褐色的血迹却洋洋洒洒地从外落进了孔洞,带着桃露的芬芳,郑菀探出一只手,一把拽住黑衣人枯瘦的手腕,将他拉进了孔洞。   两人肉贴肉、身帖着身,在这孔洞里急速往下坠。   孔洞极短,瞬间便到了头,郑菀晕头转向落到一片柔软的云毯里,黑衣人落了下来,砸到她身上,即使是这般,她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太轻了。   黑衣人双肘撑在她两侧,两人视线有一瞬间的相对。   怔忪间,郑菀突然道:   “崔望,   是你,对不对?”   她出口的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不是。”   黑衣人冷冰冰地道,他急切地站起来,兴许是刚才受了伤,站姿有些奇怪,像一株随风飘荡的杨柳,随时会散架。   郑菀也跟着站了起来,未站稳,一个闷哼,又跌了下去,黑衣人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把扯得跌了下去,大喘着气。   郑菀拽住他手腕,将他袖子卷了上去。   枯瘦的骨架,薄薄覆了一层黑黄的皮,她又看向他的嘴角,深褐色的血渍还未擦干,这一切,都显得狰狞而可怖。   触手又阴又冷又硬。   黑衣人安静地躺在云毯之上,沾了阴翳的眼睛,蒙了一层死灰,他安静地看着她,不再挣扎。   “你还要否认么,崔望。”   郑菀轻轻地呢喃。   “这是你的傀身?还是跟阿万一样的木头人?”   石雕像蹦蹦跳跳地过来,凤珑咕噜噜从她身上跳下,飘到了她面前,郑菀却视若罔闻,她将益体丹往他嘴里塞——   虽然知道未必有用。   “崔望!”   郑菀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熄灭了去,而与此同时,刚才还好好拼凑在一块的身体却突然“砰”一声——   散了架。   一堆枯枝撑破黑黄色皮囊,散了开来。   郑菀拿手拨了拨,沾了一手的深褐色污渍:   “还是桃木枝。”   她嗤的笑了声,想了想,到底还是将旁边那支带露桃枝捡了起来,施了个除尘诀,塞进了储物镯里。   凤珑白光乍现,一道光幕突地出现在半空。   郑菀眯眼看去,但见光幕里是一片冰雪皑皑的世界,风凄雪厉,便在这一片白茫茫里,盘膝而坐着一位冰玉雕成的美郎君,美郎君突然睁开了眼睛。   幽邃深沉,似头顶万籁俱寂的夜空。   一眨,便已是万里星河。   他直直向前方看来,带了一丝愕然:   “郑菀?”   两人目光相对,郑菀举起一只手:   “崔望?”   她眨了眨眼,突然跳脚站了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崔望,你突破到玉成境了?!”   光幕如水一般退去,冰雪郎君化成一副消散的剪影,倏忽消失在了眼前。   “崔望?!” 第110章   光幕消散的一刹那,郑菀的第一反应是抓住身前的凤珑使劲儿晃了晃。   什么都没有。   没有崔望,亦没有那一片洁白的冰雪世界。   唯有一地散乱的桃枝,和手心深褐色的液体证明着方才发生的过的一切。   郑菀看了看手掌,随手施了个除尘诀,手心又恢复洁白细腻。她又往地下丢了个除尘诀,褐色液体一扫而空,干枯的桃枝下,露出了储物囊一角。   黑色,随便哪家商铺都能买到的大路货。   郑菀俯身捡了起来,拍了拍尘将其挂到腰间。   物归原主还是要的。   只是她此时的心情委实不大美妙,便在方才一刹那,烬婆婆醒了,并且告诉她一件事:   崔望突破到妙法境了。   不是初期,是中期。   他早就能解蛊了。   “婆婆你不早说?”   “婆婆我早也不知道啊,”烬婆婆无辜道,“要不是他损了一具傀身,元息不稳,婆婆我也看不出来。”   郑菀:“……”   “怎么着,你生气了?”烬婆婆很好奇,“为什么?”   郑菀撇了撇嘴:   “是有些。”   “为何?因为你那冤家不解蛊?”   郑菀没说话,反倒说起小时候跑大厨房淘气,将一篮子玉菇给打翻了的故事:“我只是觉得好玩,但厨娘却觉得天都塌了。”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别的意思。”   郑菀自己也理不清。   烬婆婆干脆闭嘴不作声了。   郑菀这才有心思,将附近好好看一遍。   她与崔望之前正巧是掉在一块柔软的棉毯上,棉毯往东,是一座梳妆台,往西,是贴墙的博古架,往南一座美人榻——   连床脚装饰的花纹都秀丽而雅致,显示出主人的品味不俗。   只是到底年代久远,红漆斑驳不堪,墙角生了厚厚一层青苔。   除了没门没窗,唯一的特殊之处,大约是东边墙角立着的等身石雕像。   与之前的一样,这石雕像五官未琢,身上的衣裳却换了一套,同样的精雕细琢,而腰间亦是缺了一块。   大古韵鱼的前车之鉴尚在,郑菀这次没有贸然用凤珑去堵住缺口,但在这时,脚边传来一阵动静。   郑菀低头一看,但见方才在屋内蹦蹦跳跳的小石雕不知何时到了她脚下,正使劲儿地拽着她一截裙边,手脚并用往上爬——   她笑了笑,俯身将小石雕捡了起来,托在掌心。   “你想做什么?”   她点了点小石雕的脑袋。   小石雕手指点点大石雕的腰间,两手交叉比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又往前一按——   郑菀明白了。   “要将凤珑填进去?”   小石雕点点头。   明明她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可郑菀却生出了她在认真看着自己的错觉。   “啊,不行。”   她一本正经地拒绝,“虽然你有点儿可爱,但我不能听你的。”   小石雕气得在她掌心蹦了两下。   可郑菀生了副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其所动,她以魂识将整个房间一寸寸扫过去,手指一路敲敲打打,最后在梳妆台上的妆奁里,找到了一个拇指大的羊脂白玉瓶。   这瓶子藏得极其隐秘,便在第三层与第四层的夹层里,若非年代太久、机关太旧,她也寻不到。   白玉瓶下还压了一张信笺,信笺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隐约能辨认出“紫……晤……大日……重……欢……”等,唯有最后“绝笔”二字还算清晰。   郑菀指尖还未触到信笺,它便已化成寸寸飞灰,散入空中。   她愣了愣,转瞬便将之抛在了脑后,烬婆婆却催她速速将羊脂白玉瓶拿起来,语气激动:“丫头,你这运道……”   “此为何物?”   “古闻有妙音大士手持净瓶,杨柳沾之点化世人,这羊脂白玉瓶盛的,便是那一滴‘三清露’。”   “三清露?”   郑菀惊了,她可记得,玄苍百珍谱里,这三清露可是与黄粱酒并列两百零八的珍物,一滴三清露,两场梦黄粱,可令修者悟道——   其效抵得一次顿悟。   “速速吞了。”   烬婆婆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你现在修为太低,此时服用还是浪费。不过,也顾不得了。”   出秘境时,这三清露可瞒不住那些修为有成的老不死,落不到手里,还不如吞了。   郑菀心有戚戚然,她可不是那等大公无私之人,瓶塞一拔,利落地将三清露给服了。   三清露一入喉,便化作一股清烟,缭绕在了鼻间,汩汩暖流行经肚腹,徘徊于丹田,最后汇入她的魂识。   郑菀只觉得自己似乎重新变成了个稚儿,被年轻的阿娘抱在怀里,轻轻拍打,耳边是轻轻的哼唱:   “三月三,上虞台,采把花儿给囡带,花儿红,花儿白,花儿黄,花儿谢了又开……”   她闭上了眼睛,沉醉在这熏人的暖意里。   花儿白,花儿红,花儿黄……   花儿谢了又开。   郑菀睁开了眼睛。   她揩了揩眼睛,指尖湿漉漉的,可心头却像是被柔和的阳光晒过一般,暖融融的。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这是一个极好极好的梦,梦里,她心间的尘埃,像被人用羽毛轻轻刷过,只余干净透亮。   “行了,你耗去了一天半,只剩下半天时间了。”烬婆婆催促,“莫耽搁,快些找出口。”   郑菀回过神来,神识内视,却是吓了一跳。   不过一滴三清露,她的修为竟然已经直接突破后期,跳到了玉成境大圆满。谁知烬婆婆还是叹了声:   “还是用早了些。”   郑菀却道:   “已经省去了许多年的功夫了。”   她端了三年盘子,辛辛苦苦忍饥挨饿地度过无数以欲止欲的日子,才从初期步入中期,就这,还是因为仙品元根与仙经要卷的加成——   如今直接跳到大圆满,可不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   郑菀已经知足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出路,否则,再好的际遇,都是白搭。   郑菀又找了半个时辰,依然没找到突破口,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将凤珑唤出,塞入大石雕腰间的缺口——   “咔啦啦”一阵熟悉的声响,大石雕倏地缩小,变成了小石雕的一半大,也跟着蹦来蹦去。   一个熟悉的孔洞出现在了面前,随着时间渐渐渐渐变大。   同时,“哐当——”   一道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像是硬物落了地。   郑菀定睛看去,但见小小石雕像踩着一根铁线蹦来蹦去。   不,不对,不是铁线。   细细长长的一根铁身,其后是一个圆圈。   郑菀将小小石雕像提了起来,这才发现,被它踩来踩去的,是一把钥匙,而这钥匙与漂浮台前被白光包裹的钥匙一模一样。   圆圆的铁片上刻着一道太阳,阳光不多不少,正好九道。   大日仙宗的标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郑菀将秘钥拾了起来,小心地放入储物镯中,小石雕与小小石雕拽住她裙摆,四条小石腿儿在半空蹬来蹬去。   对于给她带来好运的小石雕像们,郑菀这回笑了笑,低头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带着它们跨入孔洞——   白光一闪,她出现在了地上。   头顶的太阳,悄悄儿地走到了西边,斜阳穿过树林,郑菀眯眼看去,只觉得此处风景甚是熟悉——   她走过的。   之前收到二师姐发来的集合讯号时,她与黑衣人,啊不,崔望走了一段的地方,便是这里。   “你现在还在秘地内围,要在两个时辰内走到外围,”烬婆婆道,“只有两时辰,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容耽搁。”   郑菀却遗憾地想起了那具女尸,只是时间无论如何也不够她再跑一次三杀阵,去一趟祭台了。   只能放弃。   她烧了张传音符给二师姐。   那边许久才传来消息,似是松了口气:   “小师妹,你总算出来了,我等在出口处接应你。”   “不必,你们先走,我自有法子。”   郑菀又发了一道传音符,便使起了冰隐术。   玉成境大圆满,通窍一百零七,只差一窍便能入知微,比之中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是以郑菀冰隐术使起来,那是电似流光,迷离似影,越发快而隐蔽,同样的路程,所耗时间整整缩短了三分之一。   不过半个时辰,便快接近外围了。   绕过溪谷,再穿过一片槐木林,往前点儿,便是之前经过的连接内外围的石桥。郑菀往嘴里滴了一滴樱露,在槐木林里穿行,经过一丛左香叶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婆婆,你听没听见什么动静?”   她疑惑地问。   耳边传来阵猫似的低泣,以及断断续续的求救声,声音很微弱,可魂识扫去,却什么也没。   烬婆婆没好气道:   “走你的路,莫多管闲事。”   “可——”   耳边那求救声越发清晰了。   伴随着求救声的,是一道刺耳的男声:“哭什么哭,晦气!老子愿意睡你,是你的福气,别他妈给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又是一阵哭音。   “撕啦——”   衣衫被撕开了。   挣扎的动静。   耳光声,窸窣声……   这样的声音,郑菀在梦里见过无数回,早已刻骨铭心。   郑菀看向香叶丛,声音是从那儿发出的,应当是设了阵法,这等只能遮形不能隔音的阵法至多不过二阶。   “走了。”烬婆婆看出她的心思,“时间不多了。”   “婆婆,”她却面无表情道,“我郑菀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见不得这样欺负女人的恶人。”   言罢,她弹指便是一道破阵符。此符一张便要一块上阶元石,对她来说,算得上珍贵了。   破阵符落在香叶丛上,迅速燃烧,“轰”地一声,阵法果然破了。   烟雾退去,阵中情形立时看得分明。   四男一女,俩人已经脱了大半,一人压底下那白花花的女体身上,正准备脱裤子,而此时——   所有人都回过头,面色讶然地看着郑菀。   “玉美儿?”   “莫多管闲事,速速退走,否则,我等不介意胯-下再多出一位。”   四位男修俱是玉成境大圆满修为,穿了平常衣裳,不知本来便是散修,还是因为要做坏事,事先换下了门派袍服。   他们站了起来,不再围着底下那女修,而是向郑菀合拢了过来。   郑菀却没在意他们,她蹙眉看向地面那人:   “柳依,是你?”   柳依一张小脸儿白得像纸,她颤着手拼命用撕破的衣裳遮掩在胸前,摇着头落泪,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求救的话来。   “哟,还是老相识。”   “玉美人,虽说你是玉成境榜首,可我等四位也不是吃素的,若真打一场,谁输谁赢还不定呢,万一耽搁了出去的时间,犯不着。”   “我等呢,也不想与你起冲突,再卖你个消息,这妞儿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有人要联合起来对付你这老相识,也没想着通知你,等着看你倒霉呢。”   “怎么样?你还要救她?”   郑菀看向柳依,看她瑟瑟发抖的身子,看她犹疑不定的目光,一直对着她的那颗发虚的心,突然坦然了。   “救,当然要救。”她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天真无邪的狐狸,“就算是不共戴天的血仇儿,也得救。救了再杀嘛。”   柳依身子抖了抖,却见电光火石间,郑菀与那四人迅速战在了一起。   漫天飞舞的冰莲,与火、金、藤蔓等术法缠斗在一块,爆出巨大的光焰。柳依下意识拎起衣裳胡乱披着往外跑,却在走到槐木林边沿时,停了下来。   有什么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她,她今日若走了,才真的是输家。   她回望了一眼,冰莲已经将其他一切压了下去,入眼可见,是漫天飘扬的冰色莲花,美不胜收。   为何会是她呢?   柳依心想,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出现的,为何要是郑菀?   造化弄人,天道不公。   这时,郑菀从那堆冰莲里走了出来,她一袭黄衫,袅娜娉婷,手里拎了四个储物袋,一路走、一路抛,她忙着转移东西,不必想,那四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为什么?”   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柳依突然问,“为什么救我?”   “没为什么。”郑菀脚步顿了顿,“我乐意。”   “没听那些人说吗?有人商量着要对付你时,我都听见了,而且也没想告诉你——在凡间也是。”柳依神情古怪,只感觉到巨大的荒谬。   如郑菀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这样的善心。   她这样的世家女儿,如何会体恤他人的苦痛?   在凡间时,她甚至为了一步登天抢了她的簪子。   “听见了,怎么了?”   “既听见了,为何还出手救我?如你这般之人,怎么会救人?”   柳依嘴里的话车轱辘转来转去,对她为何救人尤为在意,郑菀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直看得柳依发毛:   “为何这般看我?”   郑菀突然笑了:   “哦——我明白了。”   “连唯一强过我的品性,如今也被比下去了,是不是觉得慌?既荒谬,还难堪?”   她慢条斯理地道,“我自私恶毒不假,可事实证明,你柳三娘也半斤八两,强不到哪儿去。”   这一句,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捶到了柳依柔软的心脏,让她面色煞白,神情难堪。   她倏地低下头去,郑菀却已经重新使起冰隐术,快步走了开来。   便在她裙摆即将消失在槐木林时,柳依突然扬声道:   “郑菀,我不会感激你的。”   “哦,那不需要。”   郑菀无谓的声音回荡在林中。   柳依却抱膝坐了下去,她又哭又笑地想着:柳三娘,你也不过如此。样样都比不上人家,那人又如何会瞧得上你?   梦做得太久,也该醒了。   她揩了揩眼泪,站起身,使起轻身法术也跟着往外围去了。 第111章   “小师妹怎么还没出来?”   浩书城城池中央,再一次挤满了人。   进去的修士们大都已经从黑色光门里出来。   运气好些的,出来时衣裳还是囫囵着的,精神也算爽利,而运气差一些的,看上去便不太妙了。他们大都穿着破衣烂衫,形容狼狈,连出光门的姿势都带着股狼狈,缺胳膊断腿的也有——   当然,他们还算幸运。   毕竟最差的那一拨,根本回不来。   修士自踏上道途,便是与天争命,折损在这半途之中的人,实在多不胜数。   “二师姐,你可别晃了,”四师姐眯起眼睛往光门旁巨大的铜色滴漏看了一眼,“不还有半柱香时间么?小师妹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说起“厉害”二字,她语气便忍不住酸溜溜的。   谁能想到,小师妹入门时才入元境,她已经玉成境大圆满,而当她还在大圆满徘徊时,小师妹已经到了玉成境,眼看便要追上来?   就这修炼速度,除了隔壁归墟门那不是人的离微真君,啊不,离微道君,也没哪个及得上。   “你啊,这紧要关头还在拈酸吃醋,真是……”   二师姐忍不住点了点她脑门,“算了。”   此时走出光门的修士明显少了许多,半天才见小猫两三只,而且大多是缺胳膊断腿的。   “郑菀呢?”   翠微峰峰主走了过来,紧蹙的眉头半天没展开。   这个弟子,她一直是暗中关注着的,其他峰峰主自然也是。   她玉清门等了多少年,才等来这么位天才修士,若是折损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秘境里——那未免也太可惜了。   可雏鸟总是要放出去飞的。不经历风雨,如何能成才?   她玉清门虽然没落了,也干不出那等因噎废食之事,天才弟子与其他弟子得到的待遇都是一样的。   “小师妹还在里面。”   二师姐不错眼地盯着光门。   光门动了动,从内走出一位头戴书生巾、身穿书生袍的白衣修士,容貌艳丽,是浩然宗那位出了名的纨绔,书晋。   “书真人可曾见过我小师妹?”   “玉美人儿?”   书晋一怔,目光下意识往玉清门那队人里一扫,“她没出来?”   “还没。”   书晋腿一抬,便要重新往光门里走,被随着他的几位浩然宗弟子拉住:   “书真人,书真人,莫要强来,秘境要关了,要关了——”   “我看啊,怕是回不来了。”   也有那嘴贱的,忍不住插了一句,“虽说上了玉成境榜首,可这里边有没有水份还难说……”   战力不独修为,还综合了元力储量、本命法宝、本命元火的考量,无涯榜这东西,谁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只知道自玄苍界诞生以来,便一直矗立在那儿了。   郑菀龟缩在风妩城这一亩三分地,虽说人人都敬她上了榜,可到底也有那不服气的。   “闭嘴!”   谁也没想到,书晋会突然发难,一把小刀划破空气直接插往嘴贱之人面门——   便在这时,光门旁黑雾一阵翻涌,往外吐出一个人来。   那人似幻影流星,倏忽便出现在了起冲突的两人之间,手一招,便将那其势如风雷的小刀招到了手中:   “哟,这么热闹呢?”   “漂亮!”   这一手,便是知微境使来,都未必能那么恰到好处、轻描淡写,偏这人做到了。   众人一惊,但见一位年轻女修浑不在意地把玩着手中小刀。她眼儿弯弯、瞳仁漆漆,一身胜雪的肤光被夕阳的余光打得透亮,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人,将人看得忍不住心中一荡:真真是位姿容绝艳的美人儿。   书晋惊喜地跑她身边:   “玉美人儿,他说你回不来,我这是给你出气呢!”   郑菀随手将小刀抛回了他手中:“城池内不得私斗。”   无论如何,她是坚决维护这条铁律的。   而在这几句话间,旁人也发觉了不同。   “郑真人这修为……”   “玉成境大圆满!”   “我怎么记得,玉真人进入玉成境才三年多?”   不独其他门派惊愕,连玉清门人自己也忍不住咋舌,不过一想到这般厉害之人是自家门派的,那艳羡便通通化作敬慕。   “恭喜小师妹。”   二师姐欣喜地道,连四师姐都期期艾艾地道了一声恭喜。   对这些道喜,郑菀却通通不在意了。   她仰头看着城池中央的无涯榜。   无涯榜上,妙法境下,“离微”二字正熠熠生光,望一眼都像是要刺了人眼。   二师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清她所视之物却是一愣。   苍栏报上对小师妹与这位道君之间的关系传得是纷纷扬扬,而其中分道扬镳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唯有她清楚地知道:小师妹与这位,确实是掰了。   西余山一行还在眼前,鸳鸯却已成了旧盟。   二师姐微微叹了口气:   “离微道君他已是妙法境尊者,小师妹你……还是放下罢。”   年方二十三的妙法境尊者,古往今来,只此一人。   “二师姐你想什么呢。”郑菀哑然失笑,“都三年了,谁还在意他?”   “那你露出这般神伤的样子……”   “师妹我不过是有些酸。”   特酸。   “行了,我去交东西去。”   郑菀拎着储物袋,去旁边排队。   秘境一行活着出来的,要交十分之一的收获予浩书城,当然,用掉的不算,郑菀在出来前,做了回好事,见时间还剩一些,沿途就又挖了些草,捡了些炼材好作交代。   队伍排了长长一条,最前边,是一张长几,长几后坐着一位浩书城的黑衣执事,执事手里拿着面鉴心境,谁来,都要照上一照。   不过一会儿工夫,郑菀便见有两个意图耍滑头的散修被拖到一边,不仅没少交,反而还被迫多交了一成。   “他们图什么?”   郑菀不明白。   “心存侥幸,总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烬婆婆一声冷笑,“书册子看多,膨胀了。”   郑菀:“……”   心虚。   总觉得婆婆在说她。   队伍越缩越短,轮到郑菀时,那黑衣执事竟是朝她恭敬地拱了拱手:“拜见郑真人。”   “请郑真人将储物袋放于这钵盘。”   郑菀老老实实地将储物袋放了上去。   鉴心境一照,执事满意地看到镜面光滑如水,一伸手,将储物袋丢入一旁的大箱子里,这大箱子装满了黑乎乎的储物袋,眼看快要满了。   “行了?”   郑菀要走,便在这时,那镜面突地一跳,现出二字:“未足。”   黑衣执事嘴角一僵,未曾想,这无涯榜玉成境第一竟也是……   心中揣测连连,倒未如之前对付散修那般不客气,在队伍起骚乱前轻声提醒:“郑真人可有旁物未交?”   郑菀下意识想起了那把费了她老大劲儿才得来的秘钥,这可关系到日后能不能进大日仙宗。   不成。   绝对不能交。   她看了眼书晋,见他在一边没心没肺地拨草叶子玩,想了想,从储物袋中一抓,抓出一个后来得来的小一些的石雕像:   “执事看,是不是这个?”   小小石雕像在半空中蹬着四条胳膊腿,拼命挣扎,可到底还是被郑菀毫不留情地丢到了长几上。   它一落到几上,便往几上一坐,捶地作嚎啕大哭状。   在众人的侧目里,郑菀道:“这石雕我自秘境偶然得来,见它活泼,原想留着……没成想,竟是被发现了。”   她赧然道。   黑衣执事懂了。   年轻姑娘嘛,总是会欢喜这些活泼的小玩意儿,他看了眼傀鉴,见傀鉴再无涟漪,点头:   “过。”   郑菀心下胆战,面上盈盈地过去了。   烬婆婆在魂识中笑:   “胆小。”   她舒了口气,先不说秘钥珍贵,就说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因私藏被抓——   那得多丢人。   幸好她灵机一动,想了法子掩饰,鉴心镜,顾名思义,窥心以鉴真伪,若心不动,则镜不动。   《莫虚经》为幻法。   她方才造出一幻,借着小石雕像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刹那,造出一具与她相类的幻象,真身却使了障眼法藏于这幻象之后——   鉴心镜照的是一片幻象,是虚无,自然也就不起作用了。   只可惜,浪费了她一尊石雕像。   她还挺欢喜那小玩意儿的。   “说明它命中不属于你。”   “按命数来,我早该死了。”   郑菀嘟囔着回到玉清门一队。   这时,天际突来一道流光,流光划破长空,遥遥飞于这浩书城之上,乍一眼看去,竟有数百之众。   郑菀凝目看去,发觉来的,竟然都是归墟门剑修。   与此同时,浩书城城主府方向飞起一道灰色身影,将这些人引来,直接落于城池中央,这数百归墟门剑修一落地,便将整个广场围了起来。   个个都是知微境修为,白袍当风,长剑执于胸前,另一端,则直指着场中修士。   “师兄们这是何意?”   底下一阵人头攒动,被包在内的归墟门弟子自己都傻眼了。   城主双手下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归墟门领队为无妄境,他朝远处拱了拱手:“我等得离微道君之令,特来将黑水秘境混入的邪修清缴,诸位勿怪。”   说罢,他抛出一朵纸做的莲花,手中剑芒暴涨,纸莲被迅疾撕碎,碎屑纷纷扬扬,化作无数光点,自天空飘入人群。   郑菀只觉神智一清,却见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十数位修士化作一道灰影,纷纷往外突围——   显见那白光对他们伤害不小,背上已是几个血窟窿。   她抬手便是一朵冰莲,往最近那人的脚踝削了去。   各派修士虽对被围十分不快,可见自家队伍也出了邪修,不由大吃一惊,反应快些的,已经开始帮助外围的归墟门修士将人擒住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不过十几息,骚乱已经平息。   那些邪修也个个都是狠的,见逃脱无望,竟都咬破了牙中毒药自尽。   “一个活口都没留。”   归墟门剑修见此,收了这群尸身,又如来时那般浩浩荡荡地踏剑走了。   纸鹤化作的光点还在天际纷纷扬扬地洒落,郑菀伸手接了一接,光点穿过她掌心,又颤颤巍巍地飞走了。   “归墟门好大的手笔,竟然连传说中的净玉明台都请了出来。”   郑菀问:   “不就是纸莲花么?”   二师姐嘴角抽了抽:   “净玉明台被归墟门供于禁地的三清道祖像前,其形与纸张相类,撕下抛洒,鬼魅邪修都无所遁形,至于莲花……大约是随手折出来的罢。”   “行了,走了。”   她拍拍郑菀。   这一闹,除了还有几位没交的还在排队,其他人都随着队伍安安静静地往城主府走,谁能想到,邪修竟然已经混入了门派,还跟着进入了黑水秘境……   若不是归墟门反应及时,等他们进入门派核心,那就不是眼前杀几个人便能解决的了。   “不愧为离微道君。”   “想想人家,再想想自己,年岁大了人家三轮有余,却还在玉成境徘徊……唉。”   “离微道君已是妙法境尊者,也不知归墟门这尊者大典何时会办。”   “归墟门大长老明光道君大寿将近,不日便要坐化,道法境尊者眼看即将少一位,离微道君这尊者大典,自然是早办早好。”   “说的也是,听闻太白门那位宗掌还不死心,日日为他女儿作势,想与归墟门这炙手可热的天才弟子结亲,尊者大典上,也不知会不会提……”   “无情道还能联姻?”   “不动心不动情,联姻算个屁?”   郑菀站传送阵前排队,听了一耳朵的“据说”、“传闻”,才从浩书城传送回了风妩城,与领队打了声招呼,直接告假去了一趟长鹿书院。   书院内书声琅琅,时间像被人按下了休止符,跟她离去时没什么两样。   她在外经历的惊心动魄,好似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隔离开来。   郑菀在暗处看了会,阿耶还在学堂内授课,阿娘带着山山在小院中玩,炊烟袅袅,老树昏鸦,一切都显得温柔而静谧。   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黑铁令士存在的意义:   他守护的,便是这一方安宁。   所以,从前那些修士慷慨大义,从容赴死。   她内心突然感觉到圆满,可这圆满里,却又带了点莫名的、叫她鼻酸的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   郑菀没进去,她给门房留了个口信,又悄悄儿地走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凡人见她,总是一口一个“仙师”“仙师”地叫着,态度诚惶诚恐,她觉得没甚意趣,便又去了修士的坊市。   可这里也无甚意思。   人人都行色匆匆,修士大都性子独,除了修炼对一切都兴趣缺缺,连逛街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   郑菀自来玄苍界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般悠闲了。   这一悠闲,她便感觉到了孤独。   每天忙忙碌碌、汲汲营营,只为让自己赶快强大起来,生活被压得只剩下一点儿干巴巴的东西。   郑菀去了霓裳阁,看着先前好不容易存下的元石花净,买了许多漂亮衣裳,那股闷气才算出了。   在店小二与掌柜一叠声的恭维里,神清气爽地出了门。   路过轩逸阁时还在想,等崔望解了蛊,她便来这儿选两个可意的陪着,这些人惯会讨人欢喜,那时,她便不会觉得孤独了。   “没想到你玉成境的心魔……”烬婆婆语声古怪,“竟然买两件衣裳便治好了?”   “心魔?”   郑菀这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方才那是……心魔?”   “不然呢?闲得慌?”   烬婆婆理直气壮道,“你升阶升得太快了,心境当然会有些不稳。”   “那崔望涨得比我还快。”   “你那旧情人是无垢琉璃体,身不染尘,则心不染尘,妙法境前,是没有心魔这玩意儿的。”   “你的意思是,以后便会有了?”   “自然。这等人一旦起心魔,比那关山还难渡,天道在这一块,倒还算公平。”烬婆婆悠然叹道,“当年的奔雷仙君,何等惊才绝艳之辈,人人当他必是要飞升合道,谁知……竟也在劫雷之下飞灰湮灭。”   郑菀边听边走,在快走到玉珍楼时,脚步不由停了停。   没有带回尸身,让她无颜面对那位垂垂老矣的母亲,可《莫虚经》下半卷的消息,她却不能放弃,正为难间,储物镯中的传音玉符动了动。   郑菀拿出,接通元力:   “师尊?”   “你这死丫头快不点儿给老子回来!”紫岫道君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暴躁,“升那么快,不怕有心魔?”   “还有,自己来选个道号!都快知微境了,连个道号都没有,也说不过去!”   “自己选?”郑菀一惊,她这师尊真是别具一格,“那清芜行不行?”   这是她阿耶为她取的字。   郑菀说这话时,就跟挑青菜萝卜似的,紫岫没好气地道,“是好字儿,但玉清门名字里带个‘清’,你这不成立。”   “……哦,那弟子回来。”   郑菀瞬间没什么兴趣了,不过,看了看玉珍楼,她决定还是先回门去取个道号再来。 第112章 红尘人   郑菀到达师尊府邸时,发现人来得特别齐全。   不独她师尊在,其他人也来了。   师尊居首位,四峰峰主分列左右,弟子站其后,个个都穿得花枝招展,生得花容月貌,一进门,她恍似陷入了百花园里。   而她的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便站于队末,列得跟药园里的大萝卜参一样整齐。   她用眼神问二师姐:   “怎么了?”   二师姐只朝她笑笑。   郑菀:“……”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她扫来。   郑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过,对着师尊与两边便是一礼:   “拜见师尊,拜见各位峰主。”   “免礼免礼。”   峰主们呵呵笑着,虚虚受了这一礼。   “小徒儿,你可总算来了。快,过来。”   师尊笑眯眯地招手叫她过去,面上的表情便像在炫耀“自家的萝卜长得好长得妙长得呱呱叫”似的。   “……不过是取个道号的事儿,怎好惊动诸位峰主,不过你们既然来了,也不妨给本君的小徒儿作个参考……”   “哪里哪里……蓬荜生辉……后继有人……”   郑菀看着师尊被一通马屁拍得通体舒畅后、从储物囊里拿出狼毫笔与宣纸,大笔一挥,写出“蕴一,妙真,尽欢”三个词儿来。   宣纸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三张印着字的小纸片“唰的”飞到她面前。   “徒儿快挑,看中哪个,便选哪个。”   “紫岫师兄,您这……不合规矩吧?”   修道界传了万万年,从古至今,也没有哪家的规矩是这样的。   凡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可修士不同,乾天坤地,排第三位的,是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之间的关系,有时甚至比血缘关系还亲密。   师父是徒弟在修道路上的领航人——道号代表着师父对徒弟的期许,对徒儿未来的展望,是极其要紧的一件事儿——且从来都是师傅定取了的。   紫岫手肘支在下颔,不在意地摆摆手:   “规矩?要甚规矩?徒儿欢喜哪个便哪个。”   郑菀目光掠过这七张小纸片,最后随手一拈,拈了个“尽欢”,道:   “师尊,还这个合眼缘些。”   “徒儿不再选选?”   紫岫一挑眉,问。   “是啊,师侄,蕴一听起来有韵味,蕴藉函收,一生万象,九九归一,为蕴一。妙自在法,言真,言我,为妙真;唯独尽欢……流于轻浮了些。”   郑菀却拈着“尽欢”不放,抬起尖尖的下巴,执拗地道:   “我才不要取大尼姑的名号。”   蕴一太正经,妙真像尼姑,唯独尽欢很得她意。   “人生得意须尽欢,好,很好。”   紫岫道君抚掌大笑,“与徒儿这道甚合,随心、任意,得大自在。”   其他峰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以后旁人叫起来,尽欢真君,尽欢道君,便好听了?师侄,不妨再想想。”   “谁敢说不好听?”   郑菀还没说话呢,紫岫道君便恼道,“徒儿,以后谁敢说不好听,便揍趴他,打不过叫师父一块——”   郑菀笑盈盈地应了声“是”。   峰主们都是好心,只可惜,她不欢喜旁的。   她本便在红尘,何必舍近求远,要什么高洁雅静。再者,那玩意儿她也没有。   她就是一大俗人,好美衣华服,爱玉器金饰,更爱这红尘俗世,万家灯火。   得意时尽欢,失意时开怀,甚好。   郑菀将“尽欢”二字递给紫岫道君:   “师尊,便这个了。”   “好,好,好,徒儿,上前来。”   郑菀依言上前,于紫岫道君座下拜倒:   “师尊。”   紫岫道君大掌置于她发顶,虚虚三年,之前尚且青涩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渐渐有了金刚锐气。   “……修路且长且歧,你行此道,便如持灯夜行,磨难与悲欢常有,离别与孤独常伴,需时时持审慎之心,戒骄戒躁……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郑菀再拜:   “是。”   “起。”   郑菀起身,见师尊敛容肃目,拂指于她额间一点,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量在她周身徘徊,绕体一圈,便往天上去了。   “礼成。自今日起,你便是尽欢。”   “谢师尊。”   赐号之礼便在此结束。   郑菀还收到了各峰峰主送与子侄的礼物。   比如翠微峰峰主的“天阶养颜丹”,可保容颜不腐;比如金咤峰峰主的“金梨花脂粉”,这胭脂与一般的桃色胭脂不同,上脸如酒后微醺,最动人不过……   郑菀发觉,玉清门并非如外人所看的那般无用,起码这些峰主,一个个在如何捣鼓能将自己变得更美这块领域——   简直登峰造极,没有哪一派修士能出其右了。   她爱极了。   一行人正聊得其乐融融,青霜师兄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又领了两位白衣剑修进来。   一男一女,俱是眉清目秀,着归墟门派弟子服,白衣飘飘。   “拜见宗掌,拜见诸位峰主。”   玉清门与别派不同,宗掌之位从来都是烫手山芋,五位峰主轮流坐,如今正好轮到翠微峰峰主。   翠微峰峰主咳了一声,坐正身体:   “尔等所为何来?”   “我等奉宗掌之命,前来玉清门送拜帖。”   “哦?拜帖?”   这话一出,在座都明白了。   最近归墟门能有什么大事?   离微道君自冰雪囚笼出关,一出关,非但突破了妙法境,还直接跃居妙法境中期,将成名已久的西观道君给压了下来,原来还榜上有名的天樽门顿雾道君更是给直接挤得掉没了榜,听闻在门派里骂娘呢。   “尊者大典定在何日?”   “十日后。”   翠微峰峰主抬手一摄,便将对方手中拜帖摄入手中,看完便丢给了紫岫道君:   “大典师兄你去。”   “不去!”   紫岫道君将拜帖直接丢了回来,“每次尊者大典那帮老头子都要比徒弟——”   “——所以,此次必须是师兄你去!”   其他四峰峰主异口同声道,落在郑菀身上的目光堪称慈爱,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紫岫道君也注意到了,蹙着的眉头一舒,抬手将拜帖重新摄了回来:   “也是,这回还真得我去。”   虽然这般说不免伤了其他徒儿的心,可他——紫岫终于也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徒儿了。   紫岫老怀大慰地想。   郑菀从师尊府邸出来,还未走到洞府,便看到一道佝偻的身影驻着拐杖杵在她洞府门前。   夕阳西斜,将来人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   白掌柜?   她如何进来的?   郑菀惊了一惊,人却已快走几步来到白掌柜面前:“白掌柜,你——”   “老朽等不及,便托人进来等了。”   白掌柜笑了一声,“幸亏老朽与玉清门有旧。”   郑菀将人领进洞府,沏了杯果茶端去,两人便坐于花厅,白掌柜环顾左右:   “郑真人这洞府布置得极好,温馨雅致。不像我家容容,便少了这些女儿家的情趣,只知道修炼。”   郑菀一赧:   “我这般便太过备懒了。”   白掌柜见她神色,哪里还不明白,那双浑浊老眼里的光立时便黯淡下来:   “郑真人没找到,是也不是?”   “找到了。”   郑菀将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遍,待说到那具尸骸始末时,白掌柜面色并无多大变化,还沉声与她道了声歉:   “原来瞒着真人,是怕真人不肯去……”   白掌柜落盅要走。   “掌柜稍待,”郑菀突然想起什么,将那尸骸手中握着的长命锁从储物镯中取出,“我还……找到了此物。”   她将长命锁推了过去。   红绳褪成了斑驳之色,唯有长命锁依然昭昭,一行小字俨然,白掌柜颤着手来接,还未碰到,便已老泪纵横:   “囡囡啊……”   她一把握住拇指大的锁头,无声哽咽,不住点头:“谢,谢谢。”   半晌才起身,起身时身子似乎佝偻得越发厉害了,她颤着往门外走了几步,突然道:   “《莫虚经》下册,便在大日仙宗内。”   “大日仙宗?”   “是,大日仙宗每隔千年都会在玄苍界出现一次,谁也不知它会出现在何处,唯有手持秘钥之人才能进入,算算时间,也就这两三年了。”   白掌柜顿了顿,“不过——妙法境以下进去,十死无生。”   说罢,她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外走了出去,郑菀追出去时,哪里还见得到人。   白掌柜已经走了。   郑菀如愿得到了消息,却一点儿都不高兴,按照银货两契的交易规矩,她未如数付款,白掌柜却给了她足款的报酬。   她欠了白掌柜的。   这很不好。   她该将尸骸带回来的。   郑菀前所未有的懊恼,并且打定主意,等下一次黑水秘境开放时,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进去,将白掌柜女儿的尸骸带回来。   ——   十日时间,弹指而过。   “师尊,我也要去?”   饶是早有预料,郑菀依然一百个不情愿。   她一大早,便被师尊提溜出了洞府,由着几位峰主摆弄娃娃一样摆弄,在大师兄欣慰、二师姐鼓励、三师姐威胁、四师姐嫉妒的眼神里上了师尊的仙鹤。   这是她头一回见师尊的座驾,仙鹤脖脚细瘦伶仃,展开的双翼却如雪一般洁净。   “你不去谁去?”   紫岫不由她分说地将她压在仙鹤上,“白羽,走!”   仙鹤一振翅便上了云层,倏忽便过了江,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察觉仙鹤在往下降。   这降落的姿势格外的缓,她回头,见师尊蓝袍和黑发被风吹得微微荡起:   懂了。   师尊说,不但要美,还要美得优雅。   这一幕,落到底下归墟门守门弟子眼中,便是仙气氤氲的仙鹤之上,一坐一站了两人。   坐着的,一袭洁净如雪的天羽流光衣,微光如蝶影,缭绕在其身边,墨发白肤红唇,美得似那万丈红尘里那成了精的妖精。   而站着的,一身蓝袍如晴空郎朗,可偏偏丁点清朗不沾,让人望一眼便忍不住心旌神摇。   归墟门领队的,是位无妄境剑修,定力还强些,暗骂了声“老不修”,一边一个将十来个守门弟子拍醒:“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说罢,立时笑着迎了上去:   “道君里边请,里边请。”   紫岫指挥仙鹤慢吞吞落地,看徒儿站稳了,才慢悠悠跟着这剑修进去:   “井宿、常妩他们可都到了?”   “禀告道君,他们都了,有些道君昨日便来了。”   剑修陪着笑,将人引进门。   守门弟子见他们走远了,才敢说话。   “方才那位是紫岫道君?”   “那道君身后跟着的白衣真人……不会是那位吧?”另一人指了指头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大胆,离微道君之事也是你我能多嘴的,不过……有此清灵绝艳之貌,也难怪咱们道君,仙人下凡,咳!”   “胡说什么!”   守门女弟子斥道,“莫说咱们道君与那位真人早就没有瓜葛,便是有,也容得你们在此放肆?!”   紫岫听着身后归墟门小弟子吵成一团,丢了个眼神给徒儿自己体会。   无妄境剑修揩了揩额头汗,暗骂了声兔崽子们:   “这便到了。” 第113章 大典开   入目所见,是一整块汉白玉铺陈的巨大广场,东南西北以环形游廊首尾相连,郑菀便跟着师尊踏在这游廊之上,向外看去。   广场的正前方一座方形剑台拔地而起,剑台正中一个太极行意图,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首尾相衔,太极行意图外,一字排开八张三清檀木椅。   檀木椅还空着。   倒是正对着剑台的广场上,虚虚坐了不少人。   最前方,是两排相对而坐的长几,长几上高阶元果、上阶元露、六七阶元食应有尽有。   而每一长几之后,还随侍着一位归墟门白袍弟子。   长几再往外,便是资历不够往前坐、纯粹来见识热闹的各门弟子。   这是郑菀第一次踏入归墟门。   归墟门与玉清门完全不同。   玉清门讲究的是飘逸,随处可见雕镂精致的亭台楼阁,轻纱曼舞。而归墟门则质朴得多,一路走来,不见任何繁复华丽的装饰,扑面而来的是岁月沉淀后的古朴韵味。   郑菀望着正中剑台,突然想起了崔望。   那人的气质,倒与这门派极合。   紫岫瞥了这徒弟一眼,大袖一挥:   “到了。”   领路的无妄境剑修也停了脚步,他恭敬地站在一张长几后:   “道君,请入座。”   郑菀这才回神,最靠近剑台的十二张长几,她玉清门果然居于最末。   “玉美人,美人儿!”   斜对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郑菀抬头看,见书晋正站在一位中年文士身后,拼命朝她招手,不由笑了笑。   紫岫道君入座,也看了对面一眼:   “书家那小子你认识?”   也不待郑菀回答,又自顾自点评了句:“这后生倒是长得非常不错,与他阿耶不一样。”   对面中年文士冷哼了一声:   “紫岫,你又想打架?”   他生了一张削瘦颀长的脸,单眼皮薄唇,不过胜在白净,书卷气味极浓,让人忍不住忽略其过分寡淡的五官——   可也实在是不像能生出书晋这般样貌的儿子来。   起码,书晋那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和侬丽的五官便与他截然不同。   紫岫笑眯眯地喝了盅元露:   “不打。”   井宿道君在旁一笑:   “书岄道君,这大好的日子,莫要轻易动怒,一会儿大典便要开了。”   “动怒?”书岄道君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旁边,天樽门那位被挤下无涯榜的顿雾道君自来了席上,脸便是黑的。   顿雾道君脸更黑了,他一撸袖子:   “书岄,你找打是不是?”   “打就打,当本君怕你?”书岄摇着羽扇,云淡风轻地跻坐于长几之后,偏出口的话一点儿不客气,“来!”   “来就来!”   道君们一言不合便要斗法,归墟门弟子正不知所措间,却听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自家天鹤道君执剑从外而来:   “哪个要打?我来与你打!”   道君们见此,悻悻罢手。   顿雾道君更是跟颗蔫头巴脑地羞羞草似的,嘟囔:   “无相境还来与妙法境打,欺负人。”   “你们来我徒儿的尊者大典上打架,不也是欺负人?”   天鹤道君才不管那面子不面子的事儿,他们归墟门,讲究的是一力降十会,嘴皮子无用,手头见真章。   道君们打嘴皮子的功夫,郑菀便左右看看。   这一会功夫,她便看见了不少熟人,明玉、千霜、书晋,静月、圭镜,啊——   李司意。   他穿了一身粉袍,骚包地站在天鹤道君身后,朝她眨眼睛。   正想打声招呼,郑菀突觉头顶炙热,抬头,却见天鹤道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些久——就在她下意识想回个笑容时,天鹤道君的视线又轻飘飘地滑了开去。   “莫紧张。”紫岫道君开口,“天鹤这人,虽然护短,但也不会平白欺负小辈,至多……一会叫你下场,与他徒子徒孙斗一场。”   郑菀:“……”   不,她不想。   归墟门剑修那战力,看崔望就知道了。   “巳时三刻已到,尊者大典开始!”   剑台上阴阳鱼突然活了过来,天鹤道君抬脚便踏上了台,而与此同时,广场之外踏剑遥遥行来七人,着归墟门白袍,道袍上剑纹不一,最高为八——   郑菀看了一眼,便觉双眸刺痛,有盈盈泪意。   在看周围,低阶弟子低头的低头,揉眼睛的揉眼睛,而略高阶些的,则仰着头一脸惊叹。   “我玉清门不过一个妙法境,四峰峰主均为知微境。但你看,归墟门,光这些长老,最低的也是妙法,最高的是还虚,还有个快要坐化的明光没来……”   饶是紫岫看得开,也忍不住摇头,“没得比。”   郑菀适应了会,见那八位道君、仙君已经悉数落座,男女都有,有些尚青春年少,有些却已白发满头。   “请剑!”   但见一道紫光自天际幽幽升起,其后一道白光快似流星,两道剑光倏忽而至,环剑台三周,突引吭而啸——   归墟门弟子手中长剑不受意控,剑尖共同往剑台倾斜。   外派弟子也是如此。   “竟然请出了扶风与紫电!”   郑菀听旁边也跟着道君来的弟子叹道,“天鹤道君办尊者大典时,沐剑池时,也不过请出来一把绿疏。”   “沐剑池?这是何意?”   “归墟门在创派之初,便挖了一个剑池,流传到现在,剑池内奇剑无数。每一位归墟门剑修在入门时,都要入剑池泡一回,此为取剑。而升入妙法境后,还要再沐一回剑池,为取意。扶风与紫电,前一把,可是传说已经升了仙的扶风仙君的随身佩剑,后一把,则是奔雷仙君的本命剑。两者孕养万年,早就有了剑魂,传闻中,还没有哪位修士能同时请出这两把剑来。可见——”   “不,你快看!你快看!”   那人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郑菀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扶风与紫电来处,千千万万把长剑如密密麻麻的圭蚁铺天盖地般涌来,将整个天空都遮暗了——   这下,连原来安坐着的道君们也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万剑朝宗?!”剑台上天鹤道君睁着铜铃大眼,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一拍大腿,“是万剑朝宗!大长老,是万剑朝宗啊!”   身着八剑道袍的大长老老泪纵横:   “没想到,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见此情此景……”   人人瞠目结舌,看着天空遮天蔽日而来的万万长剑,他们置于这长剑之下,动弹不得。   郑菀将快冒出丹田的凤珑强行压了下去。   便在这时,黯淡的天际,突起一道鸿羽流光,万剑开始震颤轰鸣,这流光劈过黯淡的天空、于无数长剑中电射而来,及至近前,踏剑之人才在众人面前显现出真容来。   他白袍披散,墨发微垂,缓缓踏剑而落。   清风拂起他的宽袍,撩起他的长发,一绺墨发垂落,却衬得那张脸越发白,如冰雪雕制,一双瞳仁越发黑,冰冷得似不近人情的神佛。   万剑轰鸣即止。   崔望。   他似乎更冷了。   郑菀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 第114章 娶夫侍   扶风与绿疏一声尖啸,在崔望身前环绕一周后,又如流矢般破空退走。   万剑乌泱泱坠于其后,它们来时汹涌,退时无声,复还天地一片清明,只余尚沉浸于这一幕而口不能言的人群。   “祭酒!”   剑台上端正行来一位白袍剑修,双手持盘齐于额,盘中一壶清酒,一盏瓷盅。   郑菀第一回 见,又抬眉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但见崔望伸手取过瓷盅,那纤长如玉的手指拈起瓷盅,倒满清酒,俯身遥遥朝东拜,白色宽袍荡起微微的涟漪。   一拜。   “敬玉清元始天尊!”   二拜。   “敬上清灵宝天尊!”   三拜。   “敬太清道德天尊!”   清冽的酒液撒入这太极阴阳鱼里,阴阳鱼一甩尾,竟双双跳起,将酒液吸得涓滴不剩——这意味着三清道尊收了这酒。   “赐冠!”   赐冠?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郑菀一愣,再抬头时,便发觉崔望已经掀袍坐了下来,白色宽袍散落于阴阳鱼之上,他面朝众人,双眼微垂,冰玉雕制的一张脸上半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既不在意这为他而起的盛事,更不在意眼前熙攘的人群,一切于他不过是过眼烟云。   侍剑弟子捧来托盘。   托盘上,摆着一梳、一玉冠。   天鹤道君自正中座椅站了起来,他今日不是这八张三清椅上修为最高的,却独独居首位。   他从托盘上取了玉梳,踱步行至崔望身后。   崔望一头墨发披垂,几落于地,天鹤道君拿玉梳梳了两下,便抬手利落地绾了个发髻,快狠准地将玉冠戴了上去。   玉冠上,六支金色小剑如蛇一般首尾相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离微,十二入我归墟门,二十三而通妙法,为师幸甚,却又忧惧。无上大道,自在方能通行,若形居于役,心投于笼,则身不自由,心不自由……”   “……望心似琉璃,舒朗净阔,还自在清净心。”   浅金色的阳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将盘膝而坐的白袍剑修笼于其中,连那清冷的眉目也点缀出一丝柔和。   崔望深深拜伏下去:   “谢师尊。”   “礼成!”   司仪唱喏。   “后生可畏啊。”   良久,剑台下常妩道君突然叹了声。   这时,崔望已经重新盘膝坐了下来,尊者大典完后,还有一个论道大会,大约要持续到晚上。这论道大会,便由这新晋妙法境修士主持,沿袭的是早先“坐而论道”的传统——   不过,在郑菀看来,这所谓“论道”,不过是各门各派互相吹牛皮的时间。   比如常妩道君说,最近她新创了个“既淼法”,可穿山裂石,厉害非常。   比如顿雾道君说,他刚得了个法门,待日后练成,再来与诸位比试。   再比如她师尊说,他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度厄桥索,得了传说中的“仙隐茶”,如何如何……   可郑菀知道,她那师尊懒得出油,最近几年压根就没出过门。   牛皮吹得大了,互相不服气,就难免生出嫌隙。   道君们各有各的脾气,极其随性,一言不合便要开打,可到了道君这个境界,打起来那便是翻江倒海,跑人家门派打,那不是结友,是结仇——   于是,这嫌隙,便得弟子出力了。   郑菀站在师尊身后,一连看了好几场打斗,这些道君带来的都是亲传弟子,手底下各个有真章,打起来也十分精彩。   可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个玉成境修士竟然也有赶鸭子上架的时候。   “归墟门雪怜请玉清门尽欢真人出战!”   一位白袍女剑修站了出来,大眼睛、尖下巴,鼻头微翘,颇有股俏丽活泼的意味,知微境初期修为。   女剑修的眼睛,还使劲儿地往正中高台上的崔望瞟了一眼——   不必想,都知道起因为何。   真真是祸水。   思及此,郑菀忍不住瞪了崔望一眼,谁知他也在看她,眉目间颇有些神思不属,被她一瞪长睫竟是一颤,径直垂了下去。   像蝴蝶耷拉下来的翅膀。   “尽欢真人不应战,莫非是怕了不成?”   雪怜柳眉倒竖,看向郑菀的眼睛,颇有些咄咄逼人。   “胡闹,速速下去。”崔望蹙起眉来,眉峰拧成了凌冽的刀,“我归墟门何时出了这以大欺小的规矩?”   言罢,竟是半点情面不讲,一拂袖,便要将这人推出广场之外,谁知,竟是被郑菀阻了:   “且慢。”   她道:“雪怜真君,我应也可,但得来点彩头。”   “什么彩头?”   “就以真君头上的簪子,如何?”   郑菀笑盈盈地将发髻上的流苏簪取了下来,还是崔望送的那一支,她毫不在意地丢到一旁侍者端着的托盘里,“真君输了,真君的簪子就得归我,我若输了,我的簪子归真君。”   那雪怜浑身上下,除了那把本命剑,也就那簪子值点钱了。   “可以,请。”   雪怜行了个起剑式,谁知还没动作,身前便出现一道光影,方才还在五六丈开外的年轻女修已经站她身后,一道冰莲在她喉间吞吐。   她连防护罩都没来得及升起来。   “你输了。”   郑菀笑眯眯道。   瞬息之间便分出胜负。   紫岫道君抚掌大笑:   “好!极好!”   雪怜脸轰地红了:   “你、你耍赖!你作弊!”   郑菀笑眯眯问她:   “真君跟人家打架前,莫非都要对方与你打招呼?我便在这教真君个乖,兵不厌诈。”   “你——我不服气!”   “雪怜,下来。”   人群中一道声音传来,一位垂垂老矣的白袍修士缓缓而来,他朝郑菀点了点头,才对那白袍女修道:“便是再来一次,结果也一样,战斗讲究机变,你既无人家的机变,又没有压倒性的实力,如何胜出?”   “可——”   “没什么可是,下去!”   雪怜咬着唇,跺了跺脚,愤愤地下去了。   “老夫明光。”   明光道君朝在座道君点了点头,又慢悠悠地走了。   郑菀取了簪子,回到师尊身后时,发现往她身上扫来的眼神变多了。   低阶弟子许会认为她是钻了人家没注意的空子,但高阶修士却绝不会这般认为,且不提那神出鬼没的闪现——   这等小神通,在低阶弟子中,几乎无解。   便是这时机的掌握,也非常精到。   能在对方正巧将长剑挥出,还未回收之际,便将武器驾到了对方喉咙口,早一步,晚一步,这结果都会两样。   “玉美人儿,你真棒!”书晋不知何时悄悄跑到了她身旁,“那雪怜很讨厌的!”   “你认识她?”   书晋笑眯眯地道:   “认识啊,明光真君的小孙女嘛,是归墟门出了名的离微派。”   “离微派?”   “恩?美人儿不知道?归墟门分两派,一派爱慕玉卿真君,称玉卿派;一派爱慕离微道君,称离微派。不过爱慕玉卿真君的,只有爱慕离微道君的零头。”   “不过这位雪怜真君,一向不得人欢喜,愣头愣脑的,在千霜真君冒头后,便不怎么出来了。”   “……哦。”   郑菀觉得,自己这也不算是无妄之灾,好歹还占了点便宜。   他们二人窃窃私语,落入旁人眼里,便是这一对儿极为亲密。   书岄哈哈一笑,只觉得这女修大约能管住自家泼猴一样的儿子,当下便摒弃前嫌:   “紫岫,要不咱们……便做个亲家?我观你这徒儿甚好,甚好。”   紫岫道君眼皮没掀:   “本君不做徒儿的主。”   他招来郑菀:   “徒儿,你瞧瞧,这主意如何?”   郑菀方才与书晋说到一道吃食,正兴奋着,没注意:   “啊?”   “浩然宗的书岄道君,替他家书晋提亲来了,你同意不同意?”   郑菀觉得奇怪,玉清门这等门风,居然有提亲来的。不过,还是认认真真看了眼书晋,脸蛋,俊俏侬丽,光站着便是一幅画了。   性子活泼,爱食爱欢,与她能玩到一处。   只可惜……   情蛊未解。   她惋惜地想:   “我只娶夫侍,怕是不合道君的想法。”   书岄道君脸一下子黑了,正想叫傻儿子过来,谁知傻儿子竟乐呵呵地道:   “给玉美人儿做个夫侍,我也使得!”   “砰——”一声,剑台处传来一阵巨响,众人抬头看去,但见方才还不吭一声的离微道君白着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地道:   “栏杆断了。”   可剑台之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栏杆?   倒是剑台之下的广场上,汉白玉凭空缺了一块,像被不小心捶破的。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三清椅上天鹤道君微微叹了口气:“见笑了,这栏杆刚装上去,没成想,质量这般差,落下来将这广场也砸了。” 第115章 我拒绝   这一打岔,之前的话题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来,我等继续,继续。”   天鹤道君乐呵呵地打着圆场,另一徒弟李司意知几,配合着三言两语便将此事掩了过去,不一会,场上的话题便又转到了旁处。   倒是郑菀抬头看了崔望几眼。   他微垂着眼,谁也不看,便这般安静肃然地端坐于这剑台之上,好似一尊泥雕木塑的佛胎。   郑菀收回了视线,继续听书晋说他们浩书城的好玩之物,这小怂包旁的不说,于吃喝玩乐一道甚是精通,十分对她脾胃。   想想竟觉得有些可惜。   若这人身份低些,做个夫侍倒是十分使得。   书岄道君在对面喊儿子不动,便干脆听之任之了。   许是开了先河,之后郑菀又接连受了几次挑战,不过倒再没知微境的修士来挑战——毕竟,大家都还是要脸的。   看郑菀又一次轻轻松松地把对手给打败了,漫天冰莲飞舞,将整个道台都快遮住,常妩仰头赞叹:   “先天道种……果然不同寻常。”   她又叹了一句“后生可畏”,似突然想起:   “紫岫,你这徒儿入门才三年多吧?”   “确切说来,是三年零六个月。”   “那还真是快。上一回见,还是大开山门招徒之时,没想才一眨眼功夫,就已经玉成境圆满了。”   道君们赞叹不已。   他们有的已经活了将近千年,这千年里,天资纵横之辈不是没出过,可如郑菀这般进阶如此之快的,到底还是少——   便是进阶速度及得上,战力也多有不及。   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   尤其修士刚刚踏上道途,寿岁不长,无法同时兼顾修为与战力,便会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投诸于修为,可郑菀不但修为没落下,连战力都远超同阶,甚至还能越阶对敌——   这便十分难得了。   “说起来,这小修士倒可以称得上是‘离微道君’第二了。”顿雾道君斜着眼看剑台上的崔望,问,“离微道君,你说,是也不是?”   郑菀也好奇地抬起头来。   她倒想知道,这位“旧情人”对如何看待自己的。但见崔望朝自己瞥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开,淡淡地“唔”了一声:   “不错。”   顿雾道君抚掌大笑,正欲开口,却见天鹤道君忽而站了起来:   “今日论道便到此如何?我归墟门已经在拙蒲堂设下酒宴,各位道君,不若咱们……移步一叙?”   “如此甚好。”   道君们早便不耐烦了。   今日这论道,风头全给玉清门出了,实在无聊,不如喝酒。   “走走走,道君带路。”   拙蒲堂便位于归墟门执事堂前,整个苑落承袭了归墟门的一贯风格,古朴大气,正殿以八根廊柱支撑,天鹤道君居于首位,一左一右,分别坐着太白门宗掌与崔望,其余长老与各位道君便各自挑了顺眼的位置落座。   弟子们自然是没正经位置坐的——   在郑菀看来,道君们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吹牛。   高阶元食与高阶元酒流水一般送上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喝了大半个时辰,已是酣了。   高阶元酒若不特意排解,也是极容易醉人的,太白门鹿厌道君喝得有些高,话便有些多。   他面貌愁苦,一双与千霜真君如出一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座上崔望,问:   “离微道君,你觉得我家千霜如何?”   崔望指尖拈着一盅青玉盏在喝,并不抬头:   “不错。”   “那与紫岫道君的小徒儿比,又如何?”   千霜蓦地从长几后扯住他阿耶的袖子,一张脸满是张皇失措:“对、对不住,我阿耶平时不大喝酒,有些醉了,说的胡话。”   鹿厌道君问这话时,郑菀正挨在师尊的长几旁,拿了一小钵的茂覆果专心致志地吃,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往嘴里塞了不少,以至于抬头时,两只腮帮还鼓着,像贪食的松绒鼠。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却正对上崔望投来的目光,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道君吃得有些多了。”   郑菀咕哝一声,将嘴里的茂覆果咽了下去。   紫岫道君嗤的笑了一声:   “鹿厌,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问离微道君便问,扯我家菀菀作甚?”   “对、对不住,我这便将我阿耶带走。”   千霜扯着鹿厌道君,红着脸朝紫岫一连串道歉,神色难堪。   她想将阿耶带走,却被一把甩开。   鹿厌道君摇摇头:   “紫岫,我哪里说错?这玄苍界,有哪个女娃娃及得上我家千霜?离微,你又凭什么看不上我家千霜?”   郑菀继续往嘴里塞了粒茂覆果。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不大喜欢千霜,却觉得这位大着舌头给女儿讨公道的道君甚是亲切,他脸上的神气让她想起阿耶,她阿耶说起她时,也是这般模样。   好像自家女儿天上有,地下无,天底下没人及得上。   “来人,将鹿厌道君送去客房。”   崔望站了起来。   他踏下台阶,往撒酒疯的鹿厌道君而去,行经郑菀时脚步顿了顿,才又重新往前。   白袍拂过郑菀挨着的长几边,她甩了甩手,没按好心地将指尖沾着的茂覆果汁撒了几滴在上面。   谁叫他的桃花债又牵扯到她了。   “本君不走!离微,你说清楚!为何看不上我家千霜?我家千霜最最温柔懂事不过,相貌更是不俗,你缘何要伤她心?……西余山一行,她断了条腿,那便也罢,治了便是,可她日日以泪洗面……”   鹿厌道君说起女儿之事简直是滔滔不绝,让跟在一旁的千霜欲阻止而不得。   “道君意欲何为?”   “我以鹿家半副身家做嫁,以为太白门与归墟门结联姻之好。”   鹿厌道君大着舌头道,“只求道君善待我女儿。”   崔望回头望了一眼:   郑菀与不知何时凑过去的书晋肩并肩坐着,两人吃着茂覆果,边聊边往自己这儿看,两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一股恶气似从深渊地底冲出。   崔望拂袖便弹出一道剑气,剑气呼啸着直冲往身后。   郑菀只感觉腰间一烫,一股气浪便卷着她飘了起来又落到了地上,未及站稳,腰间便被一股冰凉扶住,又迅疾分开。   她听耳边崔望声音若簌簌松针落于地面:   “我的夫人,唯有先天道种方可。”   “如郑真人这般。”   崔望淡淡道。   郑菀将鼓鼓的腮帮子按平了下去,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突然道:   “离微道君是向我求娶?”   不待崔望丢出否定答案,她先道:   “哦,我拒绝。” 第116章 三人行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整个拙蒲堂都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紫岫道君得意洋洋,抚掌大笑:“不愧为我玉清门弟子。”   这一笑,把天鹤道君的脸给笑黑了。   “紫岫,想打架?”   他亮出剑来。   “打便打!”   紫岫道君自忖着输人不输阵,怎么也不能给小徒弟丢脸,便也从长几后站了起来。   两厢一对上,气流涌动,将周边长几都震得开始晃动起来,书岄道君、常妩道君等开始作壁上观,唯有归墟门长老不约而同地蹙紧了眉头:   这可是归墟门,要打起来的话……维修费莫非要向紫岫那死抠门讨?   “师尊且慢。”   眼看那两人要战作一堆,斜刺里突来一道森寒剑气,剑气穿过两人相隔的罅隙,“轰”得落到对面墙上——   紫岫怪叫着倒退了一步,天鹤亦被剑气逼退了一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   再转头,但见方才做尽了一切的年轻道君头也未回,他直挺挺地站着,垂目看着面前的女修,声音低而哑:   “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如此,还是说……道君当真要求娶于我?”   紫岫看着自家小徒弟毫不示弱地回杠,忍不住与天鹤对了一眼。两厢视线一对,顿时都熄了再打的心思,纷纷坐了回去——   这天底下,唯有男女之情最难琢磨,他们做师父的,还是莫要瞎掺和罢。   郑菀还不知道自家师父已经给她脑补了好几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她安静地站着,看崔望往自己这儿迈近了一步。   男子的宽袍拂过她白色的裙裾,交织又错开。   他问:   “真如何,假亦如何?”   郑菀抬起头来:   “若为假,自然是你我都皆大欢喜。”   “若为真?”   “若为真,那郑菀便只好在此说声对不住了。我将来是要纳的,是夫侍,如道君这般人物……如何敢折煞?”   她轻声细语,客客气气,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可崔望面色突然沉了下来。   他生了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得天所钟,钟灵毓秀,可这般沉下来,便显得格外冷峻,眼角眉梢都似浸润了霜雪,几乎要将人冻裂。   而在这逼人的冷意里,他突然笑了:   “想纳夫侍?”   崔望极少笑。   这怒极的一笑,却似冰消雪融、赤地千里,叫郑菀看得一呆。   崔望容色天下第一的好,她知道。   可她从不知,当他盛怒之下,薄冰似的脸皮透着愠怒的红,眼角眉梢都燃着火时,会好看成这样。   好看到她忍不住发起呆来,以至于回神时,崔望已近在咫尺。   他嘴角噙着的一点儿笑,便像是嘲讽。   郑菀想往后退,却被他控住了,妙法境的“域”展开来,她像一条游鱼,陷入了粘稠的泥水里,动弹不得,只余嘴巴还能呼吸。   “唔——”   放开我。   郑菀瞪他。   崔望却俯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他冰凉的指尖拈住轻轻抬起,他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低头,唇往下一贴——   郑菀只感觉,自己的唇瓣似被一片薄冰贴住。   这个吻,不含任何情欲,却像是在宣誓占有。   “本君不解,你纳不了。”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薄冰退开,柔软的丝绸滑过她的脸颊,待郑菀能动弹,崔望已经直起身往回走,宽大的袍袖被风拂过,轻轻荡起——   “崔望,你混蛋!”   郑菀抬手便将手里捻着的一粒茂覆果扔了过去,随之一起过去的,是她的无数朵冰莲。   造幻诀,晓月清,乱叶以飞花,穷而有时,时而尽,尽则变。   千千万万朵冰莲像飓风一样冲崔望过去,将整个大堂都装满了,郑菀冰隐术连连使出,迅速出现在了崔望身前,指尖粘着的冰莲还未出,便被他护体剑气震碎了。   郑菀腰间一扭一转,冰隐术开,人如游鱼一般从他面前荡开,十二支神隐针藏在冰莲后唰唰唰往崔望身前袭去,人却以青空闪,跃到崔望后心,冰莲直指他后背空门,与此同时,一朵玄冰焰突地自隐藏于地的冰莲爆开,直蹿向崔望脚底——   为了对付他,郑菀几乎将压箱底的功夫都使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伤不了他,就只想出口恶气。   这厮,欺人太甚!   崔望站在原地,神色未见变化,拂袖一震,神隐针悉数震落在地,玄冰焰被他以元力一裹一抛,郑菀见势不妙,青空闪才使出一半,空间便被禁锢住了,脚踝处传来一阵热力,低头一看,却见崔望以虎口捉住了她的脚踝。   她下意识抬脚要踢,谁知另一只脚转眼也被制,眼看要掉落,斜刺里一道元力打来,趁着崔望一愣,郑菀连忙一荡,青空闪使过,脱离了开来。   脚踝处还残留着酥酥麻麻的痒意,郑菀抬眼看去,却见方才插手那人竟然是书晋。   两人战在一处,眼看崔望一掌便要打到书晋,郑菀情急,青空闪一使,人已经挡到书晋面前——   崔望一怔,掌风溃然散去。   书晋兔子一样退到郑菀身后,一把捉了她袖子,探头看了看崔望,又缩回去:   “美人儿,这人好凶哦,像是要吃了我。”   崔望面色透出股微微的苍白,只问:   “你替他挡?”   郑菀还在生他众目睽睽之下轻薄于她的气,见他这般问,反道:   “是又如何?”   “你居然替他挡。”   崔望缓缓道,他似乎不会再说旁的话,如雪的面色一片冰冷。   郑菀咬了咬唇,不再说话。   她敢挡,不过是笃定崔望不会伤她。   甚至在挡完,她还意识到,书岄道君都未出手,可见崔望并未下杀手,书晋安全无虞——她做了无用功。   可郑菀不后悔。   便如同她不后悔刚才那一通胡搅蛮缠,使劲浑身解数,才让这人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袍染上了红色茂覆果汁。   红红白白,煞是精彩。   “你们……”在旁醉醺醺看了半天戏的鹿厌道君突然出声,“所以,现在是离微道君和这位小真人,还是这位小真人与书家那小子……哦,不对,不对,是离微道君单相思啊。”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崔望道:   “离微道君,你也有今天!”   千霜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心中宛若神祇一般的离微道君,居然会这般倾慕旁的女子,那般谪仙似的人物,堕入情网时,也跟凡人没什么区别。   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情难自控,轻吻那人,会吃醋、会……   千霜咬着唇,情不自禁地想,若他爱惜亲吻的那人是自己便好了,不需很长,一刻,啊不,十息便好。   众位作壁上观的道君出来打圆场:   “行了,吃酒,吃酒!”   心中却各自哈哈,情这一字,连这无情道剑修也不能免俗啊。   除尘诀使过,拙蒲堂又恢复了原样,人人推杯换盏,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闹剧。   郑菀坐回了紫岫旁边,问他:   “师尊,方才你也不帮我。”   紫岫乐呵呵一笑:   “若我等下场,这拙蒲堂的顶非得掀翻喽,到时这酒,去哪儿喝?”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主座:   “这般极品,你舍得放弃?”   郑菀也往上看了一眼,崔望恰恰拈起一杯青玉盏,如玉十指被青玉色酒盏衬出十二分的华丽,他谁也不看,侬丽的眉目微垂,仰脖将酒灌了下去。   “美人儿,莫看他,看我。”   书晋方才便没离开,他凑过来,在郑菀耳边说了几个字,郑菀惊讶地转过头来:“此话当真?”   书晋猛地点头:   “当真。”   “反正这酒宴无聊,我们不若外出逛上一逛?”   书晋提议,“听闻风妩城一月一度的灯市极美,我打听过啦,今日便是,不如同去?”   “也好。”   郑菀笑得甜似蜜,“那你方才应承我的,别忘了哦。” 第117章 不争气   郑菀和书晋觑了个空,偷偷溜出去了。   崔望抬头,恰见女子雪白的裙裾消失在门后,呆了呆,又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饮酒,喝惯了粗劣割喉的梨花白,便觉这荼萦酒甚是寡淡。   “小望望,你不追出去?”   老祖宗生无可恋地趴在魂识海,蔫哒哒得像棵泡久了的小白菜,头发津湿,似刚经历过一场大风暴。   “不追。”   “不追小姐姐就跑了。小望望啊,老祖宗告诉你,这世上的女人她都是要哄的,嘴甜点,凭你这张脸这身家,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世道早变了,现在流行暖男,你之前霸道总裁那套不吃香了……”   崔望不作声。   他抬手将长几上头的荼萦酒换了,青玉盏重新倒满黄澄澄的酒液,拈起看了一会,才抿了一口。   粗劣割喉。   崔望又将青玉盏抛了,酒液撒了一几,还溅了几滴在他雪白的袍子上,与之前那些红色茂覆果汁混杂在一起。   一片狼藉。   崔望垂目看着白袍上的脏污,半天没动。   窗外乌蓝色的夜空上,圆盘似的银月高挂,繁星点点。   又到一月一度的灯市了。   天鹤道君在座上觑了小徒弟一眼,鼻子嗅了嗅,拿过他桌上壶饮倒了一杯,才入口便吐了出来:   “徒儿,你这什么酒,味道这般怪……”   “师父觉得烧心?”   崔望低声道,“徒儿也觉得烧心。”   “来,喝师父这儿的,都哪来的破酒!也敢往这儿摆!”   天鹤道君招手叫人来换,侍剑弟子们忙忙换好新的玉盏、元露,将狼藉的桌面清理好,谁知才清理好,便见这位新任道君突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太急,长几都被撞开了。   新摆好的酒盏、元果、饮露咕噜噜落了一地。   动静太大,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天鹤眉头紧拧,他早便发现今天的小徒弟不大对劲了,不说他原先绝没有娶道侣的打算,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个女娃娃又是威胁又是……   那也委实不像平时的他。   “师尊,徒儿还有些事待处理,先走一步。”   言罢,人已经撕开虚空,一脚踏了进去。   “徒儿!”   天鹤道君阻之不及,只得暗地里骂了声娘,粉饰太平般朝其他道君笑笑,“来,莫管他,咱们喝酒!喝酒!”   紫岫抿了一口饮酒,指尖落到长几,打起了节拍:   “酒入愁肠,相思满腹……这一腔柔情,进进退退、反反复复……”   竟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最近坊间流行的《长相思》,直把天鹤道君唱得脸黑无比。   这时郑菀已经与书晋自玉珍楼出了来。   “真可惜,白掌柜不在,只能明日再来了。”   她和白掌柜是没有互留传音符的,听李代掌柜说,白掌柜近来神出鬼没,对酒楼之事甚为懈怠,他也寻不着人。   “那尸骸很重要吗?”   “很重要。”   郑菀承认,她对着老人与孩子,心肠便要格外软一些——这大约属于一种移情心理。   只希望她若不在,她阿耶阿娘碰到事儿,也能遇见一个对老人心软之人。   “能帮上美人儿,便太好了。”   书晋将手里拎着的储物袋递给郑菀,“呶,给你,整天带着这么具女尸在身边晃来晃去,胆儿都快吓没了。”   郑菀笑嘻嘻地接过去:   “谢啦。”   “不过你原来胆儿也没多大。”   郑菀想起迷雾里这人抱着一棵树干哭鼻子的样儿。   “打人不打脸啊,美人儿。”   书晋脸皮子一红,装作无事般左右探看,看着看着,那张本便深的桃花眼睁得更大了,“风妩城的灯市,便是这般模样?”   “好看吧?”   郑菀看去。   两旁街灯明丽,将一整个夜晚都照得亮如白昼,修士们三三两两、来来去去,她第一回 见时,便感觉误入了人间仙阙,那时……   郑菀收回心思,却又不经意想起去岁出任务时不慎损坏了的“灯王”。   那任务,是要去风妩城附近的农庄清理专门侵害庄稼的鹧鸪兽。没成想,打了一只来了一群,丢出的灯王被一捧鹧鸪火给烧尽了。   那时,她竟然对着一团烧焦的竹篾,蹲在地上,哭了个昏天地暗。   “仙子,买一盏灯吧?”   一位老婆婆在路旁招呼。   她身边的摊位上,摆了十数盏灯,看得出来,她手艺极好,美人灯、望月灯、嫦娥飞天灯……   书晋取了只兔儿灯:   “这灯配你。”   这兔儿穿了一条红裙子,正对着一面铜镜照镜子,嘴唇抹得红红的,两只长耳朵分别戴了花——   模样又憨又傻。   郑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么蠢,哪里像我?”   书晋快手快脚地付了两枚元珠:   “哎哟,美人儿,你可终于笑了。”   郑菀拎了兔儿灯:   “哟,你还看得出来别人开不开心?”   “当然看得出来。”   书晋学她做了个皮笑面不笑的模样,“你嘴巴笑眼睛也笑,那就是真的开心,嘴巴笑眼睛不笑,那就是不开心。”   “看来平时没少哄姑娘。”   书晋嘿嘿一笑,将脸一抻,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这张脸:   “你瞧,我长这样,加上个那样的阿耶,还需要哄姑娘?都是姑娘来哄我。”   郑菀将他戳到面前的脸推开:   “躲开,你挡着路了。”   崔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明媚的灯火里,年轻男子笑得肆意张狂,女子点在他额间的指甲泛着珍珠似的润泽,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盏兔儿灯。   兔儿灯幽幽,照出两张快活漂亮的脸蛋。   他们唇角带笑,眉目张扬,浑身上下都透着生动鲜活,这是活在阳光里才拥有的明媚,他们气场相合,在某一刻,连眉角飞扬的弧度都那般相似——   这是他自小便缺失了的东西。   纵情欢歌,张扬肆意。   来时汹汹的怒意如潮退一般,迅速回了去。   崔望躲在斗篷下的那张脸,苍白似鬼。   “小望望啊你……”   “老祖宗,你看到那盏灯了么?”   她对他笑得那样欢。   看到了啊……   傻子。   郑菀与书晋一路往城池中央逛去。   书晋看什么都新奇有趣,不一会儿,便买了一堆新鲜玩意,最后拿了一把会发光的扇子,一路招摇地扇着往目的地而去。   郑菀也被他硬塞了几个,比如,会跳舞的小马,会扇翅膀的蝴蝶簪,合起来不足一块下阶元石,却十分有趣可爱。   郑菀承认,与书晋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他便像那个曾经那个在凡间界无忧无虑的自己,头顶有青天撑着,他不必思虑过多,可以纵情任性……   可同时,他还很会讨人欢喜,虽有些纨绔习性,却不过度,反倒因着那张脸的关系,让人觉得可爱。   郑菀提着兔儿灯,书晋扇着发光扇,两人到地方时,灯王争夺战已经要开始了。   书晋摩拳擦掌:   “美人儿,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抢个灯王回来。”   郑菀看去,这次参与灯王争夺战的,倒没几个能打的,大都是玉成境,就两个知微境,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   “我也下场。”   书晋眉毛挑了挑,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让郑菀感觉莫名熟悉,正疑惑间,却见书晋又笑嘻嘻的了:   “成啊,那看谁能得这灯王。”   毫不意外的是,郑菀赢了。   她的青空闪,在这等比赛中,简直是无往而不利,当她拿了灯王落地时,书晋蔫头耷脑地过来,小声嘟囔道:   “我还想赢了这个拿来当嫁妆呢。”   “嫁妆?”   郑菀哑然。   “对啊,旁的东西,都是我用阿耶给的元石买的,不稀奇,唯有这些,才是我亲自赚来的。美人儿,我以后还会赚更多的,要不你考虑考虑我如何?”   “你居然真的愿意当人夫侍?”   “自然是不愿意的。”   书晋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若是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跟你在一块,也只能委屈一下了。大、大不了……以后努力让你看不上别人便是。”   “美人儿,你想想,这买卖不亏,我有这么个厉害的阿耶,必定会有丰厚的嫁妆,人长得不赖,还会陪你玩,逗你开心……”   书晋一样样地掰着手指,努力推荐自己。   那张艳丽的脸皮,此时透着股天真诚挚。   郑菀提着灯王,注意力却不知不觉分散到了旁处。   三年里,这灯市一如往昔,连灯王的样式也相差仿佛,精致漂亮。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三年对修士来说,当真不值一提。   可想起旧事,却已经恍如隔世。   “美人儿,美人儿?”   书晋唤她。   郑菀回过了神,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又重新见到崔望,竟然格外的多愁善感,她笑了笑,将灯王递过去:   “呶,给你。”   书晋立时便笑了,又推过来。   这一送一推,俱都被收入远处那双眼睛里。   灯影憧憧里,那二人笑得天真烂漫,年轻女子眼里盛着这无处不在的灯光,透着深深浅浅的水意,她的发髻上,趴着一只紫色的蝴蝶。   她一动,蝴蝶的翅膀便是一扇。   蝶翼翩跹,美人如玉。   随着她颊边荡开的笑容,崔望捏了一路的蝴蝶簪子蓦地扎进手心,血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可他感觉不到疼痛。   袖中藏了许多东西。   会跳舞的小马,会唱歌的镜子,会自动梳头的玉梳……   许多,许多。   “松开!松开!都流血了!”   老祖宗叫道。   “老祖宗,我的心,好像裂了。”   有点疼。   不,很疼。   崔望咽下喉头冒出的腥甜,他指尖突然捏了个诀,面前升起一面水镜。   水镜里照出了一个苍白似鬼的面孔。   长眉俊目,容姿秀丽,在某一刹那,那面孔突然与他记忆中的阿娘重合了。   “阿娘……”   他抚过水镜,低低道,“儿子甚是不争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老祖宗:暧,这般反反复复、进进退退,让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爱情啊。   ——   男主没有ooc,男主没有ooc!   请参考凡间界!   —— 第118章 你疯了   水镜中那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突然又幻化成一张又枯又瘦的脸。   那脸扯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浑浊的眼里往下落了一滴泪。   泪珠晶莹剔透,似凝结的珍珠。   崔望怔怔伸手,珍珠落入掌心淌成了水,他被这无所不在的水汽笼住,他看见了阿娘,看见了阿耶,也看见了小小的自己。   崔望很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又被桃枝人的记忆困住了。   他被困在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困在这上元节,困在这无处不在的花灯里。   小小的他牵着阿娘的手,穿行闹市。   闹市熙攘,人声鼎沸。   他拿着糖葫芦快活地左看右看。   这是阿娘第一次带他出门,第一次给他买糖葫芦,第一次对他温柔地笑。   他快活极了。   “阿娘,我们来买灯么?”   阿娘牵着他:   “我们来找阿耶啊。”   “找阿耶做什么?”   “找阿耶回家。”   可最终阿耶没回家。   阿娘找到了阿耶,他也找到了阿耶。   阿耶搂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娘姨逛灯市,他给那娘姨买金簪,买花灯,他们题灯谜,他们放花灯,他们饮酒作乐,旁若无人。   “阿娘,我们不去找阿耶回家吗?”   “不找。”   阿娘拉着他,狼狈地跑了。   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回头时看见,阿耶的脸,化成了郑菀。   郑菀持着花灯,在一片灯火阑珊里,对着年轻的男人笑颜如花,她娇娇地说:   “好啊……”   巨大的迷雾,将晃人的华灯拢住,连着女子鲜妍的脸蛋也一并遮住,记忆里的幻境“轰隆隆”倒塌,碎成一地齑粉。   崔望睁开了眼睛。   水镜里,没有了阿娘,没有了桃枝人,没有了那一滴泪。   只有他自己。   凉风飒飒,满身萧索。   不远处飘来小儿女轻快的话语。   “美人儿,要不咱们去隔壁凤清街逛上一逛?听闻那儿新开了家食肆,浆果酪甚是美味……”   “浆果酪?那是何物?”   “听闻是那家店主自小千界带回来的一种新鲜乳食,先将数十种元果切成小块,再浇上……”   一盏琉璃灯,一把夜光扇,说说笑笑,晃晃悠悠,便与这长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融为一体。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   人群消散,唯有街边的玉兰灯不灭。   崔望站了一会,转身往外走,一阵猛烈的风来,黑色斗篷被整个儿掀起,露出里面痕迹斑驳的白袍。   红色的茂覆果汁,黄澄澄的酒液,斑驳杂陈,渲染出一身狼狈。   崔望瞥了一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月光照得他一身彻冷,可这冷里,却燃烧着某样东西。   这东西,三年的冰雪囚笼未曾关得住,三年的清心寡欲未曾压得住,它经久不息,越燃越烈,越烈越抑,越抑越沸——   他再坐不得,再立不得,无有一刻安稳。   崔望猛地回身,他以比离开时更快的速度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一道狂风,卷过长街,华灯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   凤清街。   郑菀左手拿了串糖葫芦,右手拿了盏琉璃杯,琉璃杯内装了那所谓的浆果酪,书晋替她提着灯笼,两人说笑着往外走。   突起一阵飓风,郑菀下意识一个扭腰要逃,谁知那飓风竟带了迟滞的压力,她完全反抗不得,便被整个儿卷走,拖到了暗巷深处。   “你谁——”   她抬头,惊讶地张了张嘴,“崔望?”   崔望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亲了下去。   郑菀挣扎了起来,糖葫芦与浆果酪在挣扎中黏到了崔望身上。   一时他白袍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可崔望却不管不顾。   他吸吮着她的嘴唇,如同在沙漠中行走了多日的旅人。   郑菀踢他:   “崔望,你放开我——唔——”   崔望不放,他用腿将她袭来的双腿夹住,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迫她靠近自己,另一手将她双手牵制在头顶。   唇齿交缠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传递了开来。   郑菀狠狠地咬着,可崔望却似感觉不到疼痛,铁锈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郑菀终于松开了嘴巴。谁知这一松,反倒像是一张邀请函,崔望轻轻松松地叩开了她的牙关……   郑菀反抗的力道小了起来,崔望压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便在这时,郑菀使了青空闪。   她几乎瞬间从崔望身前脱离开来,可还未完全离开他的怀抱,周围的空气突然变成了一团迟滞的泥浆,她再逃脱不得。   崔望重新站到了她身前,他重新搂住她如饥似渴地亲了一回,抬起头时,郑菀甩了他一巴掌:“你疯了?”   崔望被打偏头去。   他抚了抚脸,树影婆娑,凤清街的灯照不进来,唯有一点儿破碎的月光穿过树叶,落到了他的脸上。   郑菀见他眼神落寞而疯狂:   “便当我疯了罢。” 第119章 知微境   暗巷深深,崔望始终未作答。   打破这一沉默的,是郑菀藏在储物镯中的传音玉符。   她唤出点开,书晋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美人儿,你有没有事?”   那声调带着点哭腔,小可怜儿似的。   郑菀笑了笑:   “我没事——”   话还未完,元力便被掐断了。   紧接着,传音玉符被抽走消失在崔望掌间。   “你做什么?”   郑菀恼怒抬头,谁知却被崔望扣住下颔,他于黑暗中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   “美人儿?”   那一声“美人儿”,听入耳中,透着股格外的古怪。   郑菀正想开口,崔望却又重新吻了上来。   他的唇很冷,手却很热,胸膛更仿佛一块炙热的硬铁,贴着她。   “你——”   含混的声音混杂在两人唇齿里,郑菀被夹在他与墙壁的缝隙里,后退不得,前进亦不得,只能被动承受。   喘息声渐渐起了来。   体内的情蛊被催动,郑菀只觉得浑身都烧起了大火。   她运起《莫虚经》,冰元力流经血脉,将沸腾的血液一点点抚平,她睁开了眼睛。   崔望的脸近在迟尺。   他正吻着她,月光洒落,将他本就白的脸打得薄透,一眼望去,竟透出股精致而迷离的美感,长而翘的睫毛垂落,几乎快戳到她的脸——   便在这时,崔望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郑菀迅速反应过来,往他脸上丢了一朵玄冰焰组成的冰莲,虽然伤不到他,可干坐着也不是她的风格。   崔望抬手接了住。   紫罡焰像花苞一样将冰莲包住,他看了会,便掸开来:   “以后莫要叫书晋靠近你。”   郑菀突然笑了,那笑声柔腻,似掺了无数的蜜糖。   她感觉到巨大的荒谬,可与此同时,一股快感升了起来:   “崔望,你用什么身份来命令我?情人,爱人,还是道侣?”   “听听,这句话是不是很耳熟?”   郑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将这句话回敬的机会。   当话脱口而出时她才发觉,其实在那一刻,她竟是怨的。   崔望喉头动了动:   “耳熟。”   麒麟洞内,他也曾这般问过她。   郑菀回了这一句,已是满心畅快。这一畅快,才察觉刚才被她忽略之事,唇齿间辛辣粗涩的酒意分外熟悉。   她眉毛一挑:   “崔望,你刚才喝的是……梨花白?”   凡间时尚觉梨花白甘醇清冽,可到了玄苍界才知,此酒过分辛辣,入喉艰涩,没有哪个修士会喝。   可崔望却喝了。   “是。”   “为何?”   “想喝便喝了。”   此时,郑菀那颗迟滞的脑子终于飞速转了起来。   垂目看去,崔望那如雪一般的白袍上斑点满布,红色的茂覆果浆液与不知名水渍交织,明明一个除尘诀就能解决的事儿,可他却似乎毫无所觉。   梨花白。   不肯解蛊。   要求和好。   这一切的一切联结起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郑菀瞠目结舌,不假思索:   “崔望,你……”   “嗯?”   “你……爱我?”   “爱?”婆娑树影里,墙壁下,崔望面上神情看不清,语声呢喃,“爱是何物?”   郑菀念了一段唱词作答:   “爱是不见时念他,见时依然念他。念他时欢喜,忆他时恼恨,嘴里嚷着放下,心中却又提起,反反复复,周周折折。”   “那便是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平地起惊雷,将郑菀的世界炸了个天翻地覆。   她想,她恨他。   恨他去时无影,来时无踪,轻飘飘丢下一句,便想她跟他和好,轻率得像她就是一棵无足轻重的杂草。   可杂草也是有脾气的。   而后又想,未来的无情道主如何会动情呢?   他若真动了情,她这么只撼动大象的蚍蜉,莫不要被老天爷给劈了吧?   老天爷没劈,郑菀却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底却忽起泪意,她揩了揩湿润的眼眶:   “对不住,委实有些好笑。”   崔望蹙了蹙眉:   “哪里好笑?”   “崔望,时过境迁,你懂不懂?”   “不懂。”   “三年了。”   在凡间,孩子都生了。   “三年而已。”   崔望抬起手,宽绸拂过她的腮边,带起一阵寒凉,郑菀只觉头顶一轻,但见方才还在髻上的蝴蝶簪被他轻轻抽了下来,合掌一握,化为齑粉。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插了上去,声音极淡:   “郑菀,朝令夕改,并不是好习惯。”   “我现下还要改呢,”郑菀一把将他新插上的蝴蝶簪拔了,丢到地上,还踩了两脚,做这些事时,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哪个要你的东西?”   崔望目光凝聚到她身上。   郑菀抬手便将天羽流光衣剥了,还未递给崔望,便被他阻了,他拿了重新披她身上。   与此同时,一股元力托着蝴蝶簪重新浮到她面前,崔望将其插到了郑菀的发髻上,满意地见到那只紫色蝴蝶趴到她头顶,才停了动作。   郑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道:   “崔望,我不会与你和好的。”   “原因。”   “很简单,我不会与一个鄙薄我的人在一块。”郑菀讽刺般道,“崔望,你爱我,却偏偏不情愿爱我。”   郑菀不是个愚蠢之人。   恰恰相反,在男女之间,她要敏锐得多。   她从前敢利用崔望对她的一点好感谋求未来,现在就能看明白他反复纠结之下的意义。   崔望闭了闭眼睛:   “是。”   他声音低而沉,   “你朝之令,夕便改之,与我……”   可郑菀已经听不见头顶传来的话语了。   自那一声“是”后,头顶百会穴似有清流灌入,醍醐灌顶,天地间仿佛传来一声轻轻的“啵”,眼前顿时一片清明。   她见这夜不再昏,这天不再暗,甚至连巷道都不再狭窄。   体内似乎有股力量在左冲右突,它涤荡于各条经脉之间,经脉被迅速拓开,激流涌荡之下,元根倏地一抖,自一个椎体化为一个小小的圆珠。   那圆珠极小,肉眼不识,却滴溜溜转了起来。   继而越来越多的冰元力化气为液,缠绕上去,渐渐,圆珠内汇入越来越多的水流,水流分成两股,一深一浅,不知多久,深浅二色水流内,出现了两条冰蓝色小鱼,同样一深色,一浅色。   小鱼首尾相衔,严丝合缝地嵌入圆珠里。   郑菀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了,而崔望却在她头顶第一缕飓风出现时,便察觉到了不对。   这是突破的征兆。   他拂袖落下十二高阶聚元盘,依照十二星斗之位放置,又迅速落下归隐阵,将此地隐藏。   修士自入道门,以入元境为基,三阶为一大坎。   比如,守中境到玉成境好过,玉成境入知微境却难。无妄境入妙法境易,妙法境入无相境却难。   每一大坎,必会拦住许多人。   突破契机各不相同,可如郑菀这般聊着聊着便突破的,着实是少。   崔望想不明白她突破的缘由便不想,挥退暗中前来窥探的黑铁令令士,便站在一旁护法。   这一护法,却是等到了第二日中午。   郑菀睁开眼,但见崔望白袍斑驳,她抬手捏了个除尘诀,但见他衣袍上亮丽如新,才道:   “多谢道君护法。”   崔望瞥了眼身上干干净净的白袍,莫名地不喜她此时脸上的表情:   太淡了。   在那张如芙蓉般娇艳的脸上,再找不到从前哪怕那么一点儿的爱恨嗔痴,娇柔怨怼。   “你……”   没来由的,崔望心底有些空,这空便像是有人在他胸口开了道口子,一点一点地往外掏东西。   他不知道被掏了什么,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偷偷溜走了。   郑菀笑了笑:   “我知微境了。”   “道君,你我在此地呆得够久,该走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崔望一把拽住了手腕。   郑菀回头瞥了一眼,视线从他苍白的面色滑过他格外幽沉的眼睛,想了想,笑嘻嘻提出建议:   “道君若是舍不得,不若我等现下去双修?”   不在乎,便谁都可。 第120章 白掌柜   崔望挥去了隐阵。   正午的阳光穿过重重绿荫,照得巷道一片通透,白日看来,这巷道也不算狭窄,只是过分僻静。   郑菀眯眼看了看天:   “原来已近午时。”   她朝崔望摊开手,十指纤纤如青葱,掌心细白而幼嫩。崔望一愣,抬手要放上去,却被郑菀躲开。   她用软糯的声音提醒:   “传音玉符。”   崔望收回手,不动了。   他以沉默抗拒,郑菀也不恼,便这般俏生生地站着,一只手伸了许久。   巷道口偶或传来货郎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夹杂着虫车呼噜噜飞驰而过的声响,崔望视线滑过她笑盈盈的嘴角,又落到她的眼睛。   记忆是面镜子,它不断地对比着过去,又映照着现实。   在一片轰然倒塌的声响里,崔望终于明白,那没了提防、妒忌、欲望的眼睛,是何等模样。   那是一汪粼粼的镜湖,只是湖面对着他,不再有波光。   崔望绷紧了下颔,良久,才从储物袋中取出玉符递了过去:   “用那人给你的小马交换。”   郑菀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他:   “道君何必耍小孩子脾气。”   “交换。”   郑菀不给,最后还是崔望退让了。   他将玉符给了郑菀,两人并肩走出巷道口。   路旁的灯早已收净,光秃秃一片,可人群依然熙攘,两人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带着若有似无的视线。   只言片语传来:   “那男子好生俊的面孔!”   “不不不,我观那女子更为标致,灼若芙蕖,艳盛桃李,妙哉妙哉。”   “莫看了,人要恼了。”   眼看着一位姑娘因贪看崔望、频频回头不小心撞了柱子,郑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道君好魅力。”   崔望面无表情地将威压放出,直到整条街都被他吓得空无一人,才道:   “真君亦是不差。”   正说着话,郑菀面前突飘来一道元符,她伸手一接,代掌柜传来的,便面现喜色:   “道君对不住,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上的酒宴便不参与了。”   尊者大典后,为与各届同欢,归墟门流水席要办上三日三夜,今天,是第二日。   “你欲去玉珍楼?白掌柜?”   崔望也不诧异,“同去。”   “道君也知晓?”   郑菀一愣,但想到这人黑铁令大司卿的身份,便觉得知晓也是应当,“不必劳烦道君了。”   她推拒,可崔望既打定主意要叫她应了自己,自然不肯退,郑菀看拗不过他,便也算了,传音给书晋,书晋也不知在忙什么,匆匆接过,道声晚间酒宴见、连她话都没来得及听便掐断了。   郑菀只得与崔望一道去玉珍楼。   玉珍楼前,代掌柜踮着脚不住往外看,远远看,见行来一对璧人,男子身上披了件墨色斗篷,只帽子摘了,走动间露出纯白色袍摆。   女子一身天羽流光衣,远远便见蝶影翩跹,不由心道:   又是个元石花不尽的。   正心下发酸,却觉那女子身形甚是眼熟,一愣,待反应过来便匆匆迎出去:   “郑真人,怎到得这样晚……”   到近前,却是一喜,连连拱手:   “还未恭喜真人高升,啊,不对,瞧我这嘴,是真君。”   郑菀一笑,叫了声:   “代掌柜。”   代掌柜这才有心留意郑菀旁边的黑斗篷,这一看,又是一愣,忙忙垂目,懊恼地发觉那人袍摆上竟然有六支暗隐金纹小剑。   归墟门六境小剑,意味着是位道君。   联想到这张神仙难描的俊面,以及曾经苍栏报上大书特书的逸闻,不难猜测这人是谁。   心里嘀咕着莫非这二人和好了,代掌柜又一阵点头哈腰:   “不知离微道君在此,些许怠慢之处,还望道君海涵。”   崔望淡淡“唔”了一声。   郑菀笑道:   “代掌柜,道君与我都是来见白掌柜的,掌柜的可在?”   在玉珍楼说起掌柜,便是指白掌柜。   “在,在,掌柜的在……”   代掌柜话还未完,便见这二人来去如风,消失在了眼前。再转身回看,哪里还见人影,以至于后两个字“会客”断在了中途。   他摇了摇头:   “年轻人啊,就是性子急……”   郑菀还未靠近白掌柜常呆的那间小院子,便被崔望拉了住:   “有人。”   玄苍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在进入旁人地盘时,魂识都需收起,否则,便算作对对方的挑衅。   郑菀在进玉珍楼时自然而然便收了魂识,闻言讶然:   “里面有人?”   崔望颔首,两人正打算退出院子,却听屋内传出一阵剧烈的争吵声,白掌柜嘶哑含混的嗓音忽高忽低,对方却只在偶尔回应一两句——   菀面色古怪,若她未听错的话,那声音倒像是……她师尊?   “紫岫道君。”   崔望下了结论。   两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身,听那争辩内容,倒像是对老情人起了龃龉,只是想想白掌柜那鸡皮鹤发,以及师尊那貌美如花的相貌,委实不相配。   只可惜,现在退出也来不及了。   郑菀只觉得一阵风过,自己便被崔望捞到了柱旁,他随手设下隐阵,才将两人身形隐蔽,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师尊端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素来含笑的一张脸隐有怒容,再无平日的嬉笑怒骂,这让郑菀觉得陌生: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   白掌柜的拄着拐杖急急步出门槛来,拐杖落地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她依然一副老妪姿态,只是看得出,她今天稍稍修饰了些,一身暗紫团花纹褙子罩在外,鬓角的白发抿得整整齐齐,一拄拐杖:   “紫岫,你站住!”   紫岫道君脚步顿了顿,再迈步时衣袍反倒翻飞得更快了些。   郑菀下意识往里躲了躲,却发觉周身快被崔望罩住了,两人局促在一块逼仄的转角,左近除了红漆廊柱,便是一片屋檐。   她便被崔望这么堵在廊柱与屋檐的方寸之间,屋檐的阴影与崔望的身形一同笼罩下来,将她整个儿笼了住,郑菀遗憾地发觉,右手边是一块小小的花圃,再无旁的去路。   崔望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郑菀以眼神示意他离开些,崔望却纹丝未动。   正僵持间,院中白掌柜又道:   “紫岫,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怪我。”   “怪?”紫岫道君停住了脚步,他回转身来,“白毓,是你躲了我一辈子,既躲了,何不躲得再彻底些?我从不知,你竟躲在这玉清门脚下、风妩城里。”   白掌柜的冷笑:   “我怕你。”   “怕我?”紫岫突然笑了笑,他放柔声音,“你怕我作甚?白毓,你知道的,我从不会伤害你。”   “是不会伤害我,”白掌柜的道,“可你害了展师兄!害了红燕!”   “你当初为了接近我,耍尽千般手段,欺瞒我、戏耍我,先是接近展师兄,又是红燕,你让他们一个个都殒了性命,叫我如何不怕你?”   紫岫的面上是郑菀从未见过的心灰意冷,他似是懒得与她辩:   “既下了定论,又何必出现?”   他再无停留的心思,转身欲跨出院子,却听白掌柜的道:   “女儿!紫岫,我们有一个女儿!”   紫岫道君回转身来:   “你说什么?”   郑菀心中惊骇,那尸骸竟然是白掌柜与师尊之女?   这二人画风委实差得太多,她怎么也联想不到一块,毕竟站一块,就像是祖奶奶与小孙子的区别。   再抬头,却见崔望依然静静地看着她。   他好似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在意,幽漆的瞳孔里,只装着一个她。   可郑菀心如止水。   从前,她还会稍起些得意,生出些自矜,更有些暗暗的欢喜,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一句“不情愿”,打算了她对爱情的所有妄想。   “女儿?”   紫岫道君直接跨到了白掌柜面前,“哪来的女儿?”   “她死了。”   白掌柜的面无表情道,只是脸上纵横了泪水,“她死了,紫岫。”   “死了?”一日经大起大落,紫岫面白如纸,“她死了?”   “待我去后,便无人再为她上香,紫岫,我叫你来,不过想叫你逢年过节好为她上一炷香——”   “你闭嘴。”   紫岫指着她,宽袖下露出的一截手指似染了血,“白毓,你好,你好得很!”   言罢,竟已消失在了原地。   白掌柜的痴痴站了许久,才对廊柱后道:   “客人既然来了,便出来罢。”   被叫破行藏的郑菀不由有些讷讷,撞见了主人家的尴尬事儿,虽是无意,却终究不大好。   若在从前,她还会迁怒崔望,此时却觉得也不能怪他。   仓促之间设下的隐阵,若主人家有些旁的隐蔽手段,被识破也不算稀奇。   她出了隐阵:   “掌柜的。”   白掌柜的揩了揩眼角,也不看跟在郑菀身后出来的男修,回转身,拐杖“笃笃笃”敲着地面回了房。   她道:   “进来吧。”   郑菀跟着跨进了门槛,眼神再看向这位老妪,便有些奇异。   白掌柜的泰然:   “让你见笑了。”   “坐。”   她起身,给两人一人沏了一杯茶。   郑菀居左,崔望居右,两人一同落座在屏风前的一张红木八仙椅上。   白掌柜的看看她,又看看右边的冷隽男子,问:   “这位是……”   男子身上元息如海,深不可测。   “离微道君。”   郑菀介绍道,白掌柜的不大在意地点头,她如今寿岁已尽,早对这些看待了,只道,“道君来此,实在怠慢了。”   “无妨。”   崔望道。   两厢打过招呼,郑菀才将来意阐明,并将装有尸骸的储物袋递过去。   白掌柜的呆呆坐了一会,面上神情似哭似笑,最终化为一声哽咽:   “多谢真君。”   她攥着储物袋的手青筋爆出,干皮耷拉在一截细瘦的手腕,其上老人斑点点:   “老身此生无憾了。”   白掌柜的将储物袋收回,见郑菀看着自己难掩眼中好奇,才道:   “当初真君进来时,我知你是紫岫弟子,才特意叫你进去见了一面,你与曾经的紫岫……性子颇为相似。”   白掌柜的既主动聊起师尊,说明不大在意,郑菀便也顺着问了。   “紫岫他啊……”   白掌柜的陷入回忆,“他怕我嫌弃他玉清门人身份,便假托化名与我师兄结交,我与师兄青梅竹马,早就由师尊做主,定下婚约……”   白掌柜的未多作隐瞒,不多时,郑菀便知道了这故事的梗概。   简而言之,是个蝮蛇为接近另一只羊羔,假扮兔子,还趁机把与羊羔交好的百灵和公牛一一毒死的故事,听起来有些悲伤。   可据郑菀对师尊的了解,他虽有些不着调,却委实是个豁达、不拘小节之人。   “那羊羔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也罢,不误会也罢,”白掌柜的道,“基于欺骗和谎言才得来的感情,便像这被虫蛀了的灯笼果,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早烂了。”   “不长久。”   她缓缓道。   郑菀看了崔望一眼,孰料他也在看她,她移开了眼睛,崔望却道:   “未必。”   “是掌柜的自己先放弃了。”   他缓缓道。   “若道君是我,又当如何?”   白掌柜的想不出另一种可能。   “掌柜的自己说要放下,却孕育了紫岫之女,自己说要离开,却躲到了离他最近的风妩城。”   崔望仿若大梦初醒。   良久,他道:   “既挣扎不得,何不顺应本心,想要便要,当取则取。”   白掌柜看着他,忽而大笑,又大哭:   “老身自己跟自己倔了一辈子,孰料竟还没一个二十多的孩子看得穿。”   枯瘦的白发老妪,窝在宽大的座椅上,像一截死气成成的木头。   崔望与郑菀退了出去。 第121章 土拨鼠   “慢走,慢走啊。”   代掌柜站在台阶上,看者远去的两人,笑得脸上都出了褶子。   郑菀懒懒摆了摆手,跟着崔望走到街头,才问:   “离微道君,你打算跟我跟到几时?”   崔望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   “你心情不好。”   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郑菀心情当然不好。   换作谁,心情都好不了。   其实认真论起来,她与白掌柜交情寥寥,可看着这么个孤寡老人冷冷清清地窝在屋中等死,她心里便痛快不起来。   女儿横死,恋人反目,白掌柜这一辈子,活得纠结又愁苦,从没快活过。   “我是心情不好,莫非道君还想逗我开心?”   郑菀懒洋洋地回。   “去天衣阁。”在郑菀奇异的眼神里,崔望露于黑发外的一截耳朵尖悄悄染上了薄绯,他补充了句,“或者丹合铺,七宝阁,都可。”   “……”   郑菀眯起眼:“没钱。”   “我有。”   崔望回得有些快。   郑菀抬头看着对方,阳光熠熠,落到这人的眸里,荡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人的记忆很奇怪,想要时偏偏什么都忆不起,不想要时,却总不合时宜地浮上来。   算起来,两人关系最融洽之时,是在凡间。   他那时对情蛊尚一无所知,待她还算真心。   她偶尔性子来时,似真似假地发一通脾气,要他陪她逛街,这般冷淡的一位郎君,竟也肯陪她从西市的街头逛到街尾,无所事事地消磨去半日时光——   而不管她郑菀是真生气还是假折腾,只要逛一回街,立时百病全消。   因此,崔望从来都将陪她逛街,等同于哄她开心。   此时他提出逛天衣阁、七宝阁、丹心铺亦是此理。   可郑菀不想要——   哪怕这是个将来天上地下最有前途的冤大头。   她今日要教他另一个道理。   一位女子若肯让这人陪着逛街,毫不亏心地买这买那,说明她在给他机会。可若她不肯——这人连充当冤大头的机会都不会有。   “不逛,回罢。”   郑菀斩钉截铁地转身往城外去。   徒留崔望愣在原地,忍不住道了一句:   “老祖宗,不管用。”   老祖宗像条闲鱼一样躺平,他习惯地任卷来的狂涛打湿完左边的身体,又将右边的身体凑上去,让它湿成跟左边一样的均匀又彻底,才懒洋洋道:   “小望望啊,老祖宗上次不是警告过你,做男人呢,不要太诚实,那样会莫得女朋友的!你怎么做的?呵呵,没救,完球!”   “我宁从直中取。”   老祖宗又连连冷笑:   “是,你是24k纯金打造钢铁纯直男!可你取到了什么?都把小姐姐弄得哀莫大于心死了都。”   “她……伤心了?”   老祖宗翻了个白眼:   “废话。”   “举个例子,你看中了一把剑,那剑又厉害又威武,你很喜欢,可等你想要拔剑时,那剑却告诉你,‘我挺欣赏你的,也愿意跟你在一块,可是吧,你实在长得太丑,我又有点不情愿。’你高不高兴,伤不伤心?”   “若是事实,我接受。”   “……”   算了,说不通。   老祖宗翻了个身继续玩浪打浪游戏,转头见崔望又重整旗鼓,慢吞吞跟人身后,忍不住叹了口大气。   只是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看了会心里又酸唧唧舍不得了,一股脑地倾囊相授:   “崽啊,老祖宗我传授你几招,你自己体会下。”   崔望认真听。   “如果小姐姐问你,她今天好看还是昨天好看,即使她脸抹得跟猴屁股一样,你也要告诉她‘今天比昨天更好看’。如果小姐姐问你情不情愿喜欢她,即使你心里嫌她聒噪又烦人,也得笑着说,‘爱她,是你这一生做过最美好的事儿。’听明白了吗?”   “现在,去告诉她,你没有不情愿,之前是口误。”   崔望不动,在老祖宗快炸毛时,突然道:   “她不会信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不会信?”   “她在问时,心中便有了定论。”   “那、那可怎么办?”   崔望下意识往前看了一眼,天羽流光衣袅袅飒飒,裹着郑菀窈窕纤细的身子,腰细得似乎一折就断——这般纤柔的表象,却藏了再无情再坚硬不过的心。   他没再说话。   归墟门距离风妩城要比玉清门还近些,郑菀如今是知微境修士,出城踏云直飞,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归墟门正门。   她与崔望几乎是一前一后落的地。   守门修士还是昨天那一批,领队的无妄境剑修见过她,笑着迎上来,对上两张天人似的……脸、脸?   他眨了眨眼,两人还在。   无妄境剑修傻眼了。   但见这二人都着一身飘飘欲仙的白衣,墨发披垂,只一人笑着,一人冷着,笑的那人清艳绝俗,冷的那人隽秀逸然,两人站一块,简直耀得归墟门这古拙的牌匾都在熠熠生辉。   无妄境剑修一下子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拱手礼:   “拜见道君。”   崔望“唔”了一声。   无妄境剑修显然已经习惯自家道君的冷淡,他缓了缓神,再定睛一看,又愣了:   “尽、尽欢真君?”   短短一日,这玉清门女修竟然从玉成境突破到了知微境。   谁人不知知微境是个大坎,这人突破起来竟然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易,不愧为先天道种。   饶是这领队已经晋升至无妄境,也忍不住为当年在大圆满蹉跎近十几年才突破到知微的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若他没记错,这位尽欢真君入门不过三年多,入门时修为才……入元境。   不看其年龄,这晋升速度古往今来,也能放到前三了。   郑菀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出示了昨日师尊给的邀请函,待人验过,便轻车熟路地往昨日的拙蒲堂而去。   崔望也跟着往里行去。   这二人刚走,守门修士便一阵哗然。   “道君方才是不是、是不是对那位真君笑了?”   “哪里啊,没笑,就是吧,说不出来,”昨日还在呵斥他们无聊的女剑修酡红着脸,呓语般的道,“那眼神,看得人心里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爬。”   “若道君哪一日也能这般看我便好了。”   无妄境剑修咳了一声:   “师妹,你不妨重新投胎,再照着那位真君模样长,说不定还行。”   “师兄!”   女弟子恼羞成怒。   修士们一阵哈哈大笑。   ——   崔望并未去拙蒲堂,而是中途准道去了玄清峰。   玄清峰常年光秃秃的,整个山头都被剑气浸染,寸草不生。   崔望一步便踏回了洞府,进去前,他在门口站了会。   寸草不生的玄清峰,唯独他门前,种了一株千叶海棠,小聚元阵的滋养下,千叶海棠此时已是满树繁花。   红的,白的,粉的,风过处,树枝招展,落英缤纷。   侍树小童见他,便吭哧吭哧过来,顶着满脑门的汗对他行礼:   “拜见道君。”   “可是生了蚜虫?”   崔望道。   “道君如何知晓?”   小童讶然,转而想到离微道君传说中的无所不能,又觉得知道区区一个蚜虫不足为奇,点头道,“是生了些蚜虫,只可惜晚辈使起锐金诀来,还有些吃力。”   话还未完,却见眼前道君指尖对空一点。   当即旋出千千万万把锐气小剑,剑芒吞吐着往树而去,小剑绕千叶海棠转了一圈,被道君指尖一点,又迅疾消散在了空气中。   直把小童看得一愣一愣的,待回过神,发觉眼前已经没了道君身影。   他挠挠头,也不管了,颠不颠地抛过去,绕着千叶海棠转了一圈,发觉之前他半天才弄掉一条的蚜虫居然全部消失了。   小童不由想起近来在玄清峰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则传闻:   “道君甚爱他府门前那株千叶海棠,你可莫要养死了。那海棠刚植来时,除虫施肥,可都是道君亲力亲为的。”   小童突然觉得,依照道君的上心程度,这传闻也未必不可信。   只是……   他转头看了看,这千叶海棠虽然花型优美,颜色多彩,可依然是棵凡树啊。不过听闻凡间还有种叫海棠的,颜色要单调一些,不似千叶海棠,色彩富丽。   崔望这时已经进了洞府。   他又站到了正厅那张长案前。   案下的毯子换了一条,雪青色瓷花纹理,静静地卧在这青石板上。   崔望站了站,这回,他未站多久,便将长案拂开了。   毛乎乎的长毯,像雪玉兔的毛皮,崔望俯身掀开长毯,又将底下严丝合缝的一块青石板揭了开来。   土腥气扑鼻而来。   鸿羽流光剑绕土一周,不一会,竟挖出了一人深的大洞。   崔望掀袍跳了下去,这回,他不再用鸿羽流光剑挖了,反而拿了把采药的小玉铲,一点点地往里挖,过了不知多久,玉铲子终于碰到某物,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崔望将玉铲子收了,指尖深入泥土,一拉一拔,便将一个檀木盒子取了出来。   盒上一枝绕枝海棠。   他望了会,在老祖宗的“你又发神经里”,捧着盒子跳出了大洞。   崔望以除尘诀将盒上沾染到的泥土细心除去,撕开符箓,打开了盒子。   盒中的东西展了出来。   当先入目的,是一只青花瓷海碗,碗中一只小巧的白玉剑冠,一红一白两条剑穗卧在碗旁。还有一只黑色小储物袋。   “崽啊,你一会不会又要埋了吧?”   老祖宗被他这一出一出快搞得神经衰弱了。   崔望取出剑冠在掌心摩挲,九剑小冠,意味着……飞升,不合规制。   洞府中没有镜子,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可崔望却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只镂空雕花铜镜,只是那样式太过秀丽,一看便是闺中女子才会爱的。   崔望将发顶的剑冠取了下来,重新束发,戴上这九剑小冠。   镜中人郎姿隽逸,其上一只羊脂小冠衬得其眉目突然多了一丝温雅。   “不埋了。”   他道。   眼不见,心却未净,埋,不如不埋。   良久,老祖宗突然叫了起来:“你穿得跟花孔雀一样,作甚?”   “不好看?”   老祖宗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好看是好看的。”   这花花草草,多阳光。 第122章   郑菀行到拙蒲堂,才发觉大门从内关上了。   其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声不断,听起来极是热闹。   “师尊。”   她叩开拙蒲堂大门,才进门,便发觉师尊已经回来了。   拙蒲堂内比昨日又多了几人,一眼看去,大都身上元息厚重看不清深浅,想来都是各派赶来参宴的道君。   而师尊眉目宛然,一手持着酒盏,一手搭在支起的腿前,懒懒散散饮酒。   一举手,一投足,俱是风情万端。   “徒儿来了?来,来,饮酒!”   紫岫朝郑菀举了举酒樽。   堂中众人却早就注意到,拙蒲堂门口处袅袅行来一位美人。   也不知为何,明明昨日才见过,今日再见,却分明有更殊异之感。   天羽流光衣并未分去她半分光彩,裙如雪,发如瀑,雪肤花貌,笑意浅浅,猛一眼看去竟让人有种心头鼓胀、目眩神迷之感。   堂内灯光未见迷离,可胸腔内一颗心,却仿佛多饮了酒,晃悠悠,晃悠悠,半天着不了地。   那些个曾经读过的旧诗,不约而同、乱七八糟地涌了上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常妩道君抚掌大笑:   “紫岫,你徒儿这《莫虚经》修得不错!又突破了?了不得!”   《莫虚经》作为仙经要卷,自然有些不凡,每突破一层,异惑之力便会更胜一筹,意志不坚定者犹是,此时状态不过是因刚刚突破,元息未稳,才无差别攻击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明玉忍不住垂眼看了看酒盅里那个着宽袍、披星冠不修边幅的自己,她受挫多次,近来已经很看得开。   此等美貌风情,沉溺在所难免,离微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以修道年岁论,尚不过是个稚儿,稚儿为色所迷,实在太能理解。   她,完全等得起。   另一边千霜则咬着唇,心中千般纠结万般复杂。   昨夜她阿耶借酒装疯,让她脸面丢尽,如今她未等阿耶醒来便不顾羞耻地进了拙蒲堂,心里带着点自己都说不出的祈盼,可如今一看,却有些自惭形秽。   不说修为,不过一夜,那人便入了知微,便是这美貌……也尚有不及。   离微道君莫非便是如此……   被诱惑了?   而李司意则一下子便撇开了那千重万重的迷离,推推一旁入迷了的侍剑弟子:   “暧,是不是比昨天看上去……还妖些?”   侍剑弟子讷讷点头,目光左右犹疑,竟似被这艳光扰得不知往何处放,只道:   “是,是更好看了。”   唯有紫岫道君见惯不惯,他甚至对郑菀突然晋升都未有多诧异,只懒洋洋地继续喝着酒。   “我徒儿自是不凡。”   常妩被他噎了一噎,顿时不自讨没趣。   倒是郑菀走到师尊长几旁,又唤了一声“师尊”。   她闻到他周身萦绕着的浓烈酒气,也不知喝了多少,才有这等浓烈的酒味。   “坐。”   郑菀绕到师尊长几后,她之前便坐这个位置,这回也依然如此。   待坐下时才发觉那处被细心地摆上了一个绸软蒲团,几上一只青玉盏,一碟茂覆果,以及她之前多品了那么一盅的红芳醉。   倒是细心。   郑菀朝身后侍酒的归墟弟子道了声谢,弟子一愣,只挠挠后脑勺:   “真君客气了,其实……”   话未尽,大门又开了,鹿厌道君揉着额头进门,一脸懊恼:   “对不住,对不住,昨日怕是败了诸位的兴致!诸君见谅,诸君见谅!”   “无妨,些许小事,来,喝酒!”   天鹤道君掩了过去。   郑菀发觉,紫岫道君盯着鹿厌道君与千霜真君的时间长了些,忍不住出声提醒:   “师尊……”   紫岫道君这才收回视线,先饮了一杯酒,转头见郑菀眼神奇特,莞尔一笑:   “怎么,徒儿莫非是看为师看入神了?”   郑菀笑嘻嘻地道:   “徒儿看,师尊是在喝闷酒。”   “光喝酒,自然是闷的。”紫岫扬声问上首位的天鹤道君,“天鹤,你们归墟门摆酒,便真的只让我等喝酒?甚是无趣!”   “是啊,天鹤!好歹来些余兴节目!”   “想当年本君尊者大典,可是请诸位看了一场脱衣舞!”   这帮老不修!   尤其是隔壁那个为老不尊的!   天鹤道君很想翻个白眼,告诉对方,自家不是那玉楼春,只到底念到今日难得徒儿大喜,便一拍手:   “来人,上‘剑器浑脱’!”   剑器浑脱?   郑菀顿时来了兴致。   凡间界,她曾在太子那看到过一卷书册,记载古有公孙氏剑器浑脱舞,一舞惊王孙,这剑气浑脱……是否便是那记载的剑器浑脱?   一队归墟白袍执剑列队而入,他们有男有女,个个身挺背直,宽袖大袍,风一吹,便袍摆翻飞,颇有股古朴之趣。   丝竹之乐渐起。   紫岫取了一支筷著敲着酒盏,道:   “徒儿,你运气倒是不错,这归墟门的‘剑器浑脱’,可是整个玄苍界出了名的,既剑且舞,可成阵列杀,当年兽潮席卷,归墟门便靠这‘剑器浑脱’将破门之兽杀得屁滚尿流,剑意破霄,寻常根本见不到。”   话落,白袍们已执剑而舞。   翩翩似鹤,袅袅似云,可又肃杀冷寂,萧瑟如风。   风起时激荡,风落时和缓,白袍剑修们列阵而歌,他们个个都相貌不俗,长剑指处,锐气千条,白袍挥处,似裂帛匹练,一剑出、百剑和,有千军往来之不复,有万夫叩关之汹汹,其势如虹,不可阻挡。   郑菀心想:那公孙氏怕是使不来这等雄浑壮阔之剑。   最后一剑落,堂屋内好一阵死寂。   在这万籁俱寂里,拙蒲堂的大门,又一次开了。   门外进来一人。   首先进入人眼帘的,是一双纯白皂靴,其色如雪,不染纤尘。   往上,却是花花绿绿的袍摆,纯白底色,大幅度染了绿的草,黄的花,那色彩层层皴染,几乎将大半个袍摆占满,及至腰间,以纯白腰带束住,往上,亦是纯白,唯独在袖口绣了半片花草。   再往上——   却是一张世间任何画笔都描摹不出的容颜,浓发如墨,冰玉作颜,一双眼眸漆漆,向堂屋内扫来时,似带了沉沉的风雪。   方才还占据了所有视线和惊叹的白袍弟子们悉数淡褪成这一片鲜亮之色的背景,无人再注意。   而这般斑斓之色,一般人穿来常常显得过分轻浮,却叫这人眉眼间的孤傲压了下去,成为他本人的陪衬。   崔望跨了进来。   千霜捂着心口,只觉得那颗心如小鹿乱撞,又一次噗通噗通乱跳了起来:这样的离微道君,她从未见过……   既鲜活,又冰冷。   远在天边,却又仿佛近在迟尺。   明玉震惊地站了起来,她从未见过离微穿过旁的,即使是旁的,也多数是黑色,这般花……   她下意识往郑菀看去,却见这人正笑盈盈地转过头与师尊说话,似是完全未留意离微。   明玉也不知,为何自己突然松了口气。   “参见道君!”   白袍弟子们齐声行礼,响声震天。   他们看着崔望的眼神晶晶亮,崔望“唔”了一声:   “退下罢。”   白袍弟子们鱼贯而退,崔望这才往前。   天鹤道君神情诧异地看着小徒弟,这般张扬的衣着,而且右手……还提了鸿羽流光剑在手,剑修不到出剑之时,都会将本命剑纳入丹田温养。   离微却把它提在了手中。   天鹤心中一个咯噔,越发怀疑。   这般模样倒像是换了个芯子,莫非……是被人夺了舍?   他抬手便是一剑,白光化作流星倏忽而至,及至崔望身前时,突然剑芒暴涨,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去,天鹤暴起:   “何方神圣,竟敢在本君徒弟身上作恶!”   崔望抬手轻拂,并未用鸿羽流光剑对敌,反倒发出一道剑意,将对方剑气逼回:   “师尊!是我。”   他声音沉沉,带着不易觉察的懊恼。   天鹤感受着熟悉的剑意,讷讷收回残存剑气:“徒儿,真的是你啊,你突然这么穿,师尊也没认出来。”   “……”   郑菀这才抬头,她发觉崔望已经行到师尊长几前,脚步顿了顿,走了一步,又顿了顿。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紫岫也跟着抬头,问:   “道君可是有事?”   崔望抿紧了嘴:   “无事。”   他又抬脚走了一步,鸿羽流光剑被他往上提了提,紫岫道:   “道君这剑甚美。”   郑菀只笑,不说话。   崔望垂目朝她看了一眼。   两人视线一对,郑菀发觉,他那眼神有些古怪,等一道雪色影子滑过眼前,看着那熟悉的双结,郑菀突然有些明白过来。   她试探地道:   “道君这剑穗,甚美?”   崔望这才快走几步,来到他长几前坐下。   侍剑弟子为他斟酒,他拎起酒盏饮了一口,将鸿羽流光剑拍到了桌上,天鹤一看:“徒儿,这剑穗你打的?”   “有些丑啊。”   堂上众人只觉得怪异。   他们一忽儿仿佛身处寒冬腊月,一忽儿变成春光明媚,此时又成了风雪交加,好不适应。   倒是那天鹤又开口了,不怪他,实在是今天这徒儿太诡异。   他看了一眼他头顶的白玉剑冠,九支小剑,誉为飞升,按理来说剑修带什么随他意,便是带到十二支也无人管,可这人,绝对不是他那无事不生非一生只爱剑的小徒弟。   尤其这剑冠,比他为徒弟冠的差了不少。   “徒儿,你这剑冠……”   “ 怎么?”   “飞升冠,不错,不错。”   天鹤道君讪讪笑,却听小徒儿语气淡淡:   “出门匆忙,戴错了。”   崔望声音虽不算高,却也不算低,堂内留意的,也都听到了,常妩哈哈一笑:“天鹤,莫要太过严肃,些许小事。”   郑菀亦听到了。   她那时又拈了一枚茂覆果往嘴里塞,这果子实在美味,入腹还会形成一道暖流,一周天后便是温和中正之元力。   她咬着果子,漫不经心往崔望脑袋上看,待看到剑冠熟悉的形状区区一个上阶玄器—— 连元器都不是,却被戴在了一个道君头上。   她对上崔望晶亮的眼眸,下意识要笑,笑到一半,却止住了,她想起来那句“不情愿”。   这一句,便足够叫她对他心灰意冷了。   一位郎君,他鄙夷着你,他不情愿爱你,却又同时对你说,他爱你,这等爱,旁人兴许会要,她郑菀却不会要。   是以,此时无论崔望做任何事,她都不打算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郑菀继续不亦乐乎地在那吃茂覆果,腮帮子鼓鼓囊囊,崔望却垂下目来。   天鹤道君只觉得周身冰冷,他忍不住搓了搓肩膀。   便在这时,一道爽朗大笑传来,拙蒲堂大门再一次打开,又进来一人。   这人着一袭粉袍,玉面朱唇,一副翩翩风流公子哥儿样,手中还指着一把折扇,李司意与他比起来,不过是个差一些的冒牌货。   “溺情道君?稀客,稀客。”   天鹤站了起来。   粉袍公子哥儿跨进门槛,视线往旁一落,便是一声:   “紫岫,这位便是你那小弟子?倒是人才根骨俱佳。”   这道君看着郑菀,双眼发亮。   天底下人种千千万,道途千千万,道君性子自然各有不一。这位发话的,便是玄苍界出了名的贪色道人,号“溺情”。   溺情道君平生最好逐美人,他有一座四季美人殿。   四时花开,壁如水晶,壁上挂满各色美人图,这些美人,身处年代不一,却个个风情万种,端的上皮相骨相都是顶尖——   能经得起溺情道君那双挑剔眼睛的美人,才算是真美人。   苍栏报便曾对这美人殿上的美人大书特书,甚至有册子专门为此排了个千年美人谱。   是以,虽则千霜真君近年来因着年轻貌美以及背后身家,被誉为玄苍界第一美人,但其实,大多数活得久一些的修士并不买账。   只因这美人殿并未挂上这位千霜真君的美人图。   而现下,溺情道君那眼神,却是在告诉众人:   他,又中意了一个新美人。   上一个被他看中的美人,尚在两百年前——   可惜红颜薄命,一百多年前,便已香消玉殒。   紫岫自斟一杯,等溺情落座,才道:   “许久不见。”   “紫岫,你可还未与我介绍你这位徒儿。”   “徒儿,来,拜见溺情道君。”   紫岫并不恼,溺情在玄苍界名声不坏,他虽贪花好色,好逐美人,却不下流,亦不会因美人拒绝,而行强迫之事。   “见过道君。”   郑菀起身,盈盈一拂。   “好,好,甚好。”   溺情笑得温良,“不知这位小真君,可有意往本君那美人殿一晤?”   溺情道君若主动邀人去他美人殿,便是要为她做一幅画,若这美人愿意,在殿内与他共度“美好时光”便是更好。   郑菀才要开口,却听上首位又是一道“轰”。   飞扬的粉尘四散开来,露出其后离微道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首位要比其他方位高出三个台阶,此时这台阶上,碎了一块汉白玉栏杆。   他道:   “风太大,没看清。”   “不过,若是美人殿的话,本君也愿一晤。”   溺情道君看着正首位那张美人脸,突然击掌:   “极好!离微道君这般,亦是不错!”   天鹤急了,小辈们不知,他却知道,这溺情道君,除了挑脸,男女却是……不挑的。   只是大多时候他嫌天下男子污浊,不及女子纯净,是以,这美人殿上,才全是女子。离微这般单纯的性子去……   要么一剑劈了这美人殿,惹得溺情道君跑归墟门拼老命。   要么就是被这溺情……   咳。   天鹤一本正经地板了脸:   “若是如此,本君亦是愿意去的。”   溺情道君看着天鹤那张粗糙的男人脸,一脸不乐意。   便在这时,天际突遥遥飞来一道黑色玉符,倏忽便至,崔望伸手一招,纳入手中瞥了一眼,再抬头时,却道::   “道君这美人殿,本君是非去不可了。”   “座上黑铁令士,皆去。” 第123章   “等,等等!”   拙蒲堂门口,一队黑铁令士整装待发之际,书晋赶了过来。   他奔得书生纶巾在空中都快飞成一条直线,一张面皮艳若桃李,即将冲到崔望面前时,猛地刹了住,喘着气道:   “美人殿,我、我也去!”   崔望眉头猛地拧紧:   “不成。”   “为何不成?”   书晋从怀里掏出一枚黑铁令,“本真人也、也是黑铁令士。”   掏出的黑牌子上,赫然刻着“书晋”二字,后缀还是营首,比郑菀还高了一级。   郑菀忍不住瞥了这哭包一眼。   书晋回了她一个带点儿甜味儿的笑。   崔望抿紧了嘴: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道君莫怪,道君莫怪,浩书城城主与本君有旧,正巧叫这不肖子听了消息,这才……”   这时,书御道君姗姗来迟,一脸“自家儿子管不住”的无奈。   “阿耶若是这回不让我去,我便偷偷摸摸自己去!”   书御知道,自家儿子牛心左性,越不让他干的,他越要干。   与其让他一个人没分寸地偷跑出去,还不如跟着其他人一块去,起码,这离微道君很是靠谱。   “道君,您看……孩子嘛,总是要出去见识见识风浪的。”   书御还是十分信任离微道君为人的。   归墟门一门修剑,大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行诡道者寥寥。   而离微道君,修的是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做人做事极有原则,即使自家儿子与他有“争美”之嫌,书御也不认为离微道君会公报私仇。   “哟,又来了位美人。书御,你儿子?”   书御吹胡子瞪眼:   “溺情,你莫要乱来!”   溺情摇了摇扇子,笑得一脸坏:“本君自是不会乱来,不过,若你儿子要乱来……本君亦不会阻止。”   “入队。”   崔望出言中断了话题。   “好嘞!”   书晋一下子插到队伍中间,站到了郑菀身旁。   “玉美人儿,又见面了,可想我?”   郑菀但笑不语。   她对这书晋,不算讨厌,亦不算太欢喜,若一定要下个定义,那便是颇为谈得来的酒肉朋友,只是这酒肉朋友还帮了她一个忙。   “人齐了,走罢。”   崔望拂袖便放出一只拇指大小的核枣舟。   核枣舟落地便涨,直涨至十来丈才止,舟首刻有黑铁令士专有印记,面具在上,刀戟在下,郑菀思忖着这当是十二主城转给大司卿配给的任务载具。   修士们列队而上。   太白门的千霜、珞阳,北冕门的明玉、无锋;归墟门的李司意、止戈;天樽门的碧云、柏涤,丹心门的苜离、昧草,天罗宗的华阴、忘机……   一些是老熟人,一些是生面孔,混杂在一起,上了核枣舟。   溺情与底下老友们拱拱手,也翩翩上了枣舟。   紫岫、天鹤、书御等道君站舟底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目视着枣舟被崔望驭驶起来,一飞冲天,直接穿过归墟门大阵。   飞舟在云雾里飞驰。   飞过重重青山,越过重重草地,一路往西。   郑菀端坐在飞舟之内,旁边书晋难得安静,他下巴趴膝盖上看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被人瞧惯了,倒也不恼,只在心中揣测,此行如此匆忙,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不走城池传送阵,反要崔望一个妙法境道君劳心劳力地驾驶枣舟,到底……   何处出了岔子?   郑菀记忆里,并没有这美人殿什么事。   留有印象的,也就是香囊里那烧得七零八落的纸条,上面记着,度厄桥索,寒殒之地,大日仙宗……   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咦,小丫头入知微了?”   正想着,耳边却响起一道熟悉的粗噶的嗓子。   郑菀一喜:   “烬婆婆,你醒了?”   自黑水之地出来,烬婆婆便在养魂木内闭了关,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此时听闻声音,她方才的苦恼顿时烟消云散。   魂识内沉,丹田内养魂木的颜色淡褪了些。   其上正儿八经地端坐着一个小道姑,灰扑扑的道袍,一张脸云山雾罩看不真切,身上的气息,却是郑菀熟悉的。   婆婆魂体凝练了许多。   郑菀心中安稳:   “是啊,菀菀一不小心便入知微了。”   “臭丫头你这话要让其他人听见,怕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你。”烬婆婆叹道,“原以为你从玉成境到知微境,好歹要磨个十年八年的,居然区区三年多,便突破了。虽说有润氺之精的通穴之用,可也了不得……”   “说起来,这比你们第一任门主都强。想当年,她从玉成到知微,可是整整花了十年,年三十八。”   知微境八百岁寿,三十八比之不过稚童,可郑菀才二十一罢了。   不过比起二十四入妙法境的崔望,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那婆婆可好些了?”   “死不了。”   郑菀:“……”   这次醒来,婆婆的脾气越发古怪了。   她决定少招惹她。   “美人儿,想什么想那么开心?”   书晋指了指郑菀的眼睛,做了个上提的动作。   郑菀正欲开口,面前却出现一片色彩斑斓的袍摆,白为底,黄绿作叶,风一吹,袍摆被吹得荡起,正好隔在她和书晋中间。   顺着袍摆往上看去,崔望正垂目看她,眉目如万年不化的冰雪。   “道……君?”   郑菀奇怪地道。   崔望听而不闻地走了过去。   袍摆荡起,刮到她的脸颊,郑菀往后仰了仰,躲了开去。   溺情道君瞥来一眼,折扇摇得更轻快了。   之后的路途,除了偶尔有几只不长眼的飞鸟撞上来,便再没出现什么变故。崔望御舟前,溺情守舟尾,不过虚虚半日,便靠近了目的地:陌澜镇。   陌澜镇原来是座城,后人丁越来越稀,便自动降成了镇,归入云水城管辖,而另一边,则毗邻着寒陨之地。   溺情道君的美人殿,便居于这陌澜镇与寒陨之地的交界处,小小一座宫殿,修得是美轮美奂。   可核枣舟没去美人殿,反倒在陌澜镇上空停了下来。   “本君不让道君先行离开,便是为此。”   崔望双手背负,望着底下的陌澜镇,缓缓道。   原本懒洋洋坐在船尾的溺情道君早便站了起来:   “如何会这般?”   郑菀亦站了起来。   魂识过处,整个镇子都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迷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让她想起浩书城外那个将整个村子都吞噬的迷雾,只是那个迷雾颜色没有这般深,灰蒙蒙的,尚且能透得一丝光,而这儿——   却像是被黑布重重包裹,密不透风。   核枣舟上,人人面色凝重。   “此黑雾为何?”   溺情道君化元力为掌,试图抓起一丝黑雾来研究一番。   谁知那大掌才碰到黑雾,便发出“滋滋滋”的一阵响,伴随着响声而起的,是一阵黑烟。元力掌在这瞬息被消耗殆尽了。   “腐元之力?”   千霜惊叫了一声。   郑菀也看出来了,能将一位资深道君的元力掌在瞬息间腐蚀殆尽,最关键的是——她好似感觉,元力掌消散的那一块黑雾,越发浓重黑亮了。   若没猜错,非但能腐元,还能化元力为己用。   这便有些难办了。   郑菀看向崔望,却听他头也不回:   “且静一些。”   溺情此时也顾不得这个方才求他带上舟的小美人儿了:   “离微道君有何想法,不妨一提。”   崔望没有想法。   他的剑道,从来讲求的,是一力破之。   众人但见那冷隽道君抬脚一踏,便出了核枣舟,斑斓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他踏于这陌澜镇万丈迷雾之上,右手一招,招出这鸿羽流光剑,劈了下来。   剑意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其势若开山裂石。   “砰——”   “砰——”   “砰——”   黑雾纹丝不动。   它如同一个凝固的伞盖,一动不动地遮在陌澜镇上方。   反倒是那剑气与黑雾“滋滋滋”相撞,冒出阵阵浓烟,不过几息,便叫人感觉那黑雾越发浓了,乌黑油亮。   郑菀的猜测被证实了。   崔望亦收了手:   “从外攻不进。”   “半日前,我黑铁令士一队十人进去,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他说这话是,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如何沉痛。   溺情道君那道飞扬的眉毛快卷成蛐蛐:   “这么多娃娃,都死了?”   “是。”   崔望颔首,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外攻不进的话,只能从内破……”   “道君!”   驭兽门弟子勠力举了举手,“方才道君们施法时,我闻到了腐尸的味道,很浓。”   驭兽门弟子因着他们契约本命兽的关系,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这位勠力大约就是敏锐的嗅觉了。   郑菀想起方才鼻尖隐约闻到的一丝异味。   “很浓?”   “便像是无数尸体堆积在一起后,散发出的积年恶臭。”   崔望垂目看向城镇,溺情亦跟着看过去,良久,他叹了声:   “连黑铁令士都全军覆没,那些凡人,怕是死光了。只不知,这黑雾到底是何物,又从何而起?”   郑菀脑中开始浮起一些记忆碎片,只是这碎片太过零碎,拼凑不到一起。   尸骸、黑雾……   从外攻不进……   崔望、明玉、千霜……死亡……   谁要死?   她揉了揉额头,委实想不起来,便不再为难自己,反正总归不是崔望。   郑菀抬头时,注意到崔望朝自己瞥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   “溺情道君可否感应下,你那美人殿还在?”   玄苍界人人皆知,溺情道君爱殿如命,耗费大半身家建了这么座殿,传闻殿内美轮美奂,堪比仙宫天阙,其防御之能也就比上古玄武差上那么一些。   “美人殿自是没事。”   “请道君允我等进入美人殿。”   溺情道君这美人殿是祭炼过的宝器,虽说不似随身洞府可带着到处跑,可送个把个人进去,倒是不难。   这样一来,以美人殿为阵地,想法子从内破之,摸清此地虚实,倒是一个绝佳的法子。   “不行。”溺情道君看着这一舟的歪瓜裂枣,即使降低标准,也就五个人够格。他虎着脸拒绝,“想去美人殿,也就你跟紫岫那徒儿能。”   天下人人皆知,溺情道君的美人殿,只允许美人进。   众人:   “……”   西风瑟瑟,落叶飘零,这天儿可真……冷啊。   “当真不行?”   周身如坠冰窖,溺情道君垂目看着离微道君掌间吞吐不定的剑芒,那张冷隽俊美到举世难寻的脸蛋,以及那一声沉郁的“我黑铁令士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声音蓦地软下来:   “行了行了,看在美人儿面子上,都去,都去。”   崔望面色沉了下来。   不过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退后一步,俯身双手齐眉,行了一礼:“多谢道君。”   溺情也面色严肃起来。   他伸手在身前一抓,当空撕出一道黑色裂缝,裂缝内往外呼呼刮着风,“本君支撑不了多久,快些进。”   妙法境修士,已有撕裂空间之能。   只是若定点不是自己熟悉的方位,运气好些的,还能全乎着回来,差些的,运气差的,不是卷入空间乱流、殒命,便是误入无间无序的虚无,永世流浪。   核枣舟上的修士一一跨入裂缝,崔望便站在溺情道君身旁站着。   郑菀跨入裂缝时,突然往回看了一眼,她对上了崔望的眼睛,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光微微蹙起,见她不动,袍袖往前一拂,郑菀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便被推着进了空间裂缝里。   “道君,请。”   在溺情道君跨入裂缝时,崔望如一阵风,拉着他一块跌进了快要合上的裂缝里。   郑菀这是第一次进入空间裂缝。   所谓裂缝,不过是黑黢黢的一条甬道,没走多远,便到了洞口,白茫茫一片,溺情道君笑了笑:   “美人儿,跳下去,便是了。”   “我与道君一起跳得好。”   进入别人的空间裂缝,相当于身家性命悉数交予旁人,崔望这般动作是人之常情,并未热闹溺情道君。   他颔首:   “那成,小娃娃们先走。”   郑菀跟在李司意身后,一步跨入了白光。   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站在了一片花圃里。   花圃内遍植异花,有曼陀罗,有叶荼蘼,有铃叮花,零零种种,一眼看不到头,风一吹,花浪便开始起伏。   鼻尖盈满花香,郑菀深深嗅了口气,心道: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花圃旁,还架起了一座秋千,一张小圆桌,几章蝶木椅,桌上凌乱摆了几把画扇,主人却芳踪杳然。   “走了。”   崔望经过她,这是他今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郑菀没走,他却住了脚:   “不走?欢喜这样的?”   郑菀笑盈盈地道:“是欢喜。”   等她不再忙忙碌碌,可以闲下来为人生呼一口气时,必定要为自己建一个这样的花圃。   崔望停下来,认真地想了会,道:   “若我送你一座花圃,你与我和好可好?”   “呀——”   旁边传来一阵惊呼,千霜狼狈地从花圃内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道:“我方才就是想低头摘一朵花,谁知、谁知竟……”   听见了。   她如何会想到,在她面前从来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之人,竟然会在另一个女子面前要求和好?   千霜原以为,离微道君与郑菀之间,主导的该是道君,分也是道君要分——   可谁知,竟是反过来了。   这叫她隐隐生出一股怒意:郑菀这样的人,竟敢这般不珍稀她爱若珍宝、愿意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她、她……   “走了走了,”溺情道君风风火火地从外闯进来,“一次运太多,东丢西丢,没想到把人都给丢散了。”   “大殿集合。”   郑菀抬脚跟上溺情道君,在要走出花园时,才道:   “崔望,你这般模样,倒像是小儿讨要想吃的饴糖,不像你。”   “我不吃饴糖。” 第124章   饴糖在崔望记忆中,是极其陌生的东西。   他唯一尝过的甜食,除了金丝馕饼,便只有六岁灯市上阿娘为他买来的糖葫芦。   那糖葫芦酸得人倒牙,却已是记忆中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美味,以至于在这之后,他再未吃过同样好吃的糖葫芦。   那时,他吃的最多的,是一种玉米糊糊。   玉米糊糊不需费力嚼,对老人牙口极好,他自有记忆起便跟着阿翁生活,自然也跟着阿翁一块吃东西。   还有一种芋饼,黏糊糊的,味道也很是寡淡。   是以,郑菀说他像讨饴糖吃的小儿,崔望是不认的。   他从未吃过饴糖,怎会讨要。   何况,郑菀也不是饴糖。   她是浑身长满了刺的赤焰曼罗,长在高岭,生于雪渊,美则美矣,却十分难缠。   溺情道君领着身后这心思各异的三人往花园外走。   美人殿分主殿,与东西侧殿,一路行来,亭台楼阁皆以白玉砌之,陈设古雅,花草错落,不愧为传说中的玉堂仙阙。   不过,占地却不算广。   起码——   比不上崔望位于泾七街一号的大宅。   郑菀到主殿时,发现其他人早到了。他们都杵在殿门口,眼巴巴地朝外看,见他们四人来,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道君,你们可来了!”   书晋头一个从人群奔出来,径直冲向郑菀:   “美人儿,没见着你,我心可慌了!”   崔望抬袖阻了他,书晋眨了眨眼:   “道君,你——”   “此处有些挤。”   崔望面无表情地道。   不待书晋回答,他便面向众人:   “玉成境留下,其余黑铁令士与本君去殿外一探虚实。”   书晋:   “……”   “你、你——”书晋指着崔望指了一会,蓦地放下手,“罢了。”   放下手时,他顺便将腰间玉佩摘了。   众人这才发觉,这个浩然宗出名的纨绔,身上元息蓦地厚重了许多,修为蹭蹭蹭往上涨,竟是……知微境中期?   再看向书晋手中玉佩的眼神,便炽热了起来:即使只能遮掩知微境修为,可这等能瞒过无涯榜的法宝,其珍贵性可想而知。   依照书御道君对自家儿子的宝贝程度,弄来这么个法宝也不算稀奇。   书晋将玉佩往储物袋一撇,倨傲地抬起下巴:   “如何?本君现下也能去了。”   崔望不理会他的挑衅,径直转过身,斑斓的长袍拂过游廊上的栏杆,路过郑菀时脚步顿了顿,道:   “走罢。”   一行黑铁令士又呼啦啦,沿着主殿游廊往外走。   郑菀亦跟着人群往外,使起冰隐术来,不一会儿便到达了美人殿的正门。   正门高而阔,八扇白玉制成的大门一字排开,溺情道君站定,指尖轻轻一点,正中两扇大门便开了。   浓浓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张牙舞爪地往美人殿的防护罩撞,防护罩与黑雾接触之地,不断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突然想吃烤肉了。”   书晋笑嘻嘻地道。   崔望朝溺情顿首:   “请道君将防护罩打开一道口子。”   溺情道君依言将防护罩打开了一道口子。   又一道白光剑气,去势如流星,“砰”地落到这迷雾之上——   美人殿下的土地晃了晃。   浓雾被劈开了一条道。   门内众人心下正欢,可被剑劈开的迷雾又迅速地涌了来,甚至新涌来的迷雾,比之前的显得更瓷实。   崔望收回鸿羽流光剑,剑柄的雪色剑穗被风吹得晃了晃。   “元力果然被吸收了。”   他道,“强硬破除肯定不成。”   “黑铁令士原地待命,本君去去就回。”   崔望说去去就回,果然是去去就回,不到十息,便从浓雾回来了。   那张素来无甚表情的脸看不出端倪,溺情忍不住问:   “可有看出,这黑雾是什么来头?”   崔望指尖弹出一块菱形石头,那石头呈翠玉状,只是石上纹理像密密麻麻的鱼鳞片。   郑菀认得出来,这是拍卖行里叫价叫到十块上阶元石一颗的留影石,而且这留影石用上一次便会报废。   看着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的留影石,郑菀心内不禁酸成了汪洋大海。   很快,留影石轻轻的一声“啵”——   碎了。   半空中忽腾起无边无际的黑雾,而在黑雾中,涌动着无数……   郑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所见,她不知道能不能归类为人。   衣裳还是好好地穿着,可那些脸却深深地凹下去,皮包骨,骷髅一般,而深凹的眼窝处,眼珠子猩红,双手还伸到前方并排,双足一蹦一蹦一蹦,但凡路边出现一只活物,便疯狂地扑上去啃咬。   迷雾里,似乎全是这样的人。   郑菀突然想起凡间志怪册子里记载的怪物,怪物名“僵”,为人死后怨气所冲,重新活过来,只是已无神智,噬食活人血肉。   这般看来,倒是极像。   “陌澜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   崔望拂袖,一个全身都被元力绳捆得严严实实的“僵”被他以袖里乾坤之术丢了出来。   这“僵”一落地,便兴奋地想要扑来,奈何被绳子捆了只能在原地蹦跳。   它喉咙发出“嗬嗬嗬”的声响,眼珠猩红,瞳孔缩小成线,看到这么多活物,似乎让它十分兴奋。   “这是……”   有人问。   溺情脸色凝重了下来:   “僵。”   “传说中阴傀宗爱用死人尸体练阴傀,莫非这便是……”   “不是。”崔望摇头,“阴傀宗所炼之尸,与常人无异,此物不像。”   便在这时,之前说城中尸身腐烂之味甚浓的驭兽门勠力突然惊呼了一声:   “容时师兄?!”   勠力之前没认出来,直到看到这“僵”手腕间一截鲜红的红珠线。   这只僵全身都灰扑扑脏兮兮的,唯独手腕上的红珠线却亮丽如新。   容时师兄平时甚是爱惜这红珠线,他曾说过,此物是他心爱之人亲手串的,再过个几年,便要向那人求亲。   “上一批进来探路的黑铁令士,已经悉数不在。”   崔望将元力绳交给勠力,“如何处置,你自行决定。”   他说起这些时,神情一如往常,看起来也并不为这些牺牲的黑铁令士伤心。   勠力接过绳子,垂下头去:   “是。”   此时,大殿门前,只余这“僵”喉咙间的怪声,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同为黑铁令士,道途茫茫,谁都可能有埋骨荒野的可能,他们早便接受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个神智不清的怪物。   郑菀看向浓雾,这浓雾里,也不知藏了多少这样的怪物。   “凡人化僵,为走僵,攻击力不大,只需避开他们笨拙的扑咬便可;可一旦修士化僵,便极难对付。入元境和守中境修士所化的,是跑僵,跑跳更快一些。但再往上,这些僵便会一部分修士生前的术法。玉成境为飞僵,不论走僵、跑僵,还是飞僵,这些僵们除了攻击力高低,并不具备神智,称‘莽’。”   溺情道君叹了口气,“可无妄境所化之僵,便具备了一定神智,为‘知僵’;玉成境,为‘慧僵’,而在往上……记载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倘使这迷雾中有妙法境所化之僵,我等要么困死在这殿内,要么,便是战死在这殿外。”   “道君与我等大司卿不也是妙法境?竟打他不过?”   “修士到底是血肉之躯,时间久了总会累的,哪里能与这些不死不休的怪物相比?”-   溺情道君天经地义道。   “道君可知,这些僵如何来的?”   “曾有载言,僵为天罚。”   溺情道君道,“我等中间,必定有人罪孽滔天,上苍欲罚之。”   这话说的郑菀一阵心惊肉跳。   要论这里边,谁得罪老天爷最狠,大约是她了。   “道君莫要再逗他们了。”   崔望突然道,“玄苍史空无纪年时,便曾出现过此物,席卷了一整个浮屠国,浮屠上下,无一活口。史上记载时,说到缘由未明。”   “不过本君料想,此僵出现,必定与这迷雾有关,它可消耗元力,元力消耗完,被迷雾侵染,便神智全失。”   “那师兄可还有救?”   “魂灯已毁。”   无力回天。   勠力看着师兄那一截红珠线,“道君若有事,尽可吩咐我,我……必是要除去这迷雾的。”   谁都看得出来,若任这迷雾继续吸收元力扩散,恐怕要重蹈当年浮屠国悲剧。   “明玉真君,且算一卦。”   崔望道。   明玉走出了人群,她望着沉沉黑雾,捏诀起卦,卦象才刚摆,已面如金纸,“噗”一声吐了口血。   “不成,有断命之人在,我……算不出。”   郑菀只感觉,在这一刹那,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到了她身上。   “你们瞧什么,瞧什么?明明她本事不济,怎怪到美人儿身上来了?”   书晋跳了出来。   郑菀发觉,这书晋还是极有眼色的。   崔望看着明玉,直看得明玉一阵脸红心跳,一忽儿又心惊胆战,心想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有断命之人参与的命盘,她很难算出,毕竟郑菀如今已是知微境——   可离微这般看着自己,倒像在怪她一般。   好没道理。   明玉心里才委屈上,崔望便已经移开视线:   “今日天色不早,先在殿内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日再作计较。”   “至于断命之人,便与本君在一处,诸位且安心。”   郑菀张了张口,将下意识冒到舌尖的拒绝吞了回去。   此地凶险,跟在天命之人身边,才最安全。   而她郑菀,确确实实是个自私透顶的坏胚子。   半点没得洗。   明明不愿与人在一块,却还堂而皇之地躲到这人为她张开的臂膀下。   崔望抬手便将她摄到身旁,两人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溺情道君。   一行人又回了主殿,只是这回的精气神,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蔫乎乎的。   “你们随便挑着住,”溺情道君闭上眼,一副尔等皆歪瓜裂枣我欲眼不见为净之样,“唯独有一处,不许进。”   他指着正殿后方一个灰扑扑的黑盒子房,“那儿。”   修士之间自然会有些不愿人知的秘密,溺情道君今日这般通情达理,已经让众人诧异,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再问。   而李司意却对传说中挂满美人画的洛室极感兴趣,他摇了摇扇子:   “道君,可愿意让我等观一观洛室,开一开眼界?”   溺情道君平生最是自得于美人图,一听便吹起了胡子:   “不成。”   郑菀看着李司意与溺情道君你来我往互相扯皮,心想外间之事一时也解决不来,不若去看看传说中的美人,自己与她们究竟有多大差距。   ……这大约是美人的一点儿莫可名状的自尊作祟。   崔望站过来:   “想去看?”   郑菀点头,她确实想。   入了美人殿,却未见到美人图,便像到了玄苍界不想办法修炼一样。   “啊,紫岫小徒儿想去看?早说便是,”溺情道君听了这一耳朵,“我这美人殿,无有一处,是不对美人儿敞开的。”   崔望撇开了头,将那一句“本君帮你,我们和好”咽了回去。   洛室未在正殿,而在东偏殿。   整个东偏殿,只有一个房间,便是这挂满了无数美人图的洛室。   最终,是郑菀、崔望、书晋、李司意、千霜,靠着一张脸得了溺情道君首肯,进入这洛室赏画。   四面水晶壁铺开,每一面墙,都挂上了等身美人图,乍一眼看去,桃夭柳媚,菊清梅傲,风情万种,各有不同。   “三清道祖保佑!”   李司意双眼发亮,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真、当真……震撼。”   郑菀走上前去,一幅幅看了过去。   溺情道君擅画美人儿,他不仅完全捕捉到了美人们的神韵,还将其通过细腻的笔触将这等神韵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他笔下的美人,不仅美,还活。   郑菀看着画上美人儿那双黑黢黢的眼珠子,只觉得那双眼似也在瞧着自己。   “咦,这张……”郑菀在南墙前停了下来,“溺情道君,此画不是出自你手罢?”   溺情道君画美人都是以工笔,笔触细腻,看着他的画,便像对着美人本人,栩栩如生。   可这幅画,用的却是写意手法,一气呵成,神韵在这一笔一触里,美人的脸如隔着云端,让你隐约明白,又隐约不明白。   溺情道君看向墙面的表情透出一丝怅惘:   “确实不是本君,作画之人,是本君的一位前辈,可惜他已驾鹤西去多时。”   郑菀狐疑地看着那张图上的美人,寥寥几笔,神韵已出,这神韵……她仿佛在哪儿见过。   烬婆婆突然道:   “你问他,作画之人,额心可有一粒米粒大的疤。”   郑菀发觉,烬婆婆的声音在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老祖宗:你在干嘛?!   崔望:吾初入剑门,剑有七七四十九式,每一式,都劈上了千千万万遍。   老祖宗:所以?   崔望(慢条斯理):追求女子,吾亦行上千千万万遍,终有一日…… 第125章 美人殿(四)   “道君那位作画的前辈,额心可有一块米粒大小的疤?”   “疤?”   溺情道君愣了愣,再看向郑菀的眼神便有些奇异,“并未有。”   他道,又问:   “莫非小真人与这画中美人有渊源?”   人老成精。   郑菀不过一句话,他便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虽然事情远非他所想。   “确实像我一位故人。”   烬婆婆的反常太明显了。   若郑菀此时还猜不到,便太笨了。   现下只存在两种可能,一种,画中人是婆婆熟识之人,交情另说,甚至那作画之人与她也有些纠葛,否则不至如此失态。   第二种,便是婆婆是那画中人。   可这想法一出,郑菀便下意识否了。   画中美人,气质如绵绵春水,温柔可亲。   而婆婆,却是那穷山恶水走出的冷锐钢刀,既硬且厉,两者之间,实在差得太远。   “不是?竟不是?!”   烬婆婆突然笑了,声音粗得割耳朵,“也是,万万年过去,连沧海都变作了桑田……可笑我竟又生了妄想……”   她几乎笑岔了气。   郑菀心中暗叹,自峡谷初遇,她便猜到烬婆婆有一段伤心事,此时看来,也确实伤心。   不过,她也没有对旁人创口追根究底的心思。   “故人?”   郑菀赧然地笑了笑:   “对不住,当是我看错了。”   崔望看了她一眼。   “既是看错,便罢了。”   溺情道君摆摆手,知情识趣地住了嘴,临闭嘴时又强调了一句,“本君那前辈额心确实无疤,千真万确。”   郑菀能感觉到,烬婆婆在她丹田内呼出了极为绵长的一口气。   那气含着酸涩,包着惆怅,连着愤慨,叫她都忍不住眼眶发酸。   “婆婆?”   她担忧地问了一声。   烬婆婆却又重新沉入养魂木,不再理人。   郑菀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水晶壁上的美人图上。   一个美人不稀奇,可这数千年岁月里被记录下的所有美人被一同画在之上挂在壁上,那迎面而来的冲击——   几乎是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拟的。   这是美的力量,过分磅礴,以至于叫人再三惊叹,流连忘返。   郑菀此时也顾不得去比墙上人美,还是她自己更美的事实,目不暇给地看过去,视线滑过一幅幅美人图,却在目光不小心触及某一处时,突然停住了。   在人人都目露痴迷的光景下,唯有崔望始终保持沉默。   他安静地站在大厅中央,斑斓的长袍微澜,一双冷目视若无物般滑过那些巧笑倩兮的美人,仿佛她们无足轻重。   讲究十二戒、喜欢清修的无妄佛宗有言,女色皆为为红粉艳骷,当拒之、远之、离之——   可郑菀分明觉得,真正不将女色放在眼里的,当是崔望这般。   他并不将她们视作洪水猛兽,一切只是寻常,美也罢,丑也罢,于他都是浮光微尘:连掸一掸的必要,都不需要有。   此时的崔望,与风妩城暗巷里对她诉说“衷肠”的崔望,甚至与方才还企图以好处“贿赂”她和好的崔望,都不同。   他太淡了。   淡得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九天之人无情无绪的神佛。   兴许是郑菀看得太久,崔望突然看了过来。   黑沉沉的目光与她一触,空无一物的眼底便浮起一丝微光,这光迅速点亮他的脸——   便像是一副水墨画里的美人,突然活过来了。   美人竟微微翘起了嘴角,只是翘起的弧度始终只有一点,若非郑菀一直瞧着,恐怕发现不了。   崔望他在高兴?   有甚好高兴的?   郑菀倏地收回视线。   崔望一愣,嘴角的弧度又开始绷直了。   “老祖宗。”   “恩?”   “她以前说,我笑时好看。”   “所以?”老祖宗明白了,“你刚才笑了?”   崔望没回答,老祖宗顿时一阵“哈哈哈”地直乐:   “小孙孙,下次请笑得明显一点,呶,看到那个叫书晋的没有?要笑得跟他一样,女人才喜欢。”   书晋正快活地张大着嘴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崔望:“……”   “有辱斯文。”   他冷冷地转过了头。   一个时辰后,溺情道君出言赶人,众人才恋恋不舍地在洛室鱼贯而出,郑菀站在最后,跟着队伍往外走,即将跨出大门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壁上的美人们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郑菀的手臂立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   脚步往外迈的速度立时加快了。   溺情道君当空一点,洛室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走入正殿,其他黑铁令士已经不见,殿内只站了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儿修士,郑菀记得,他是丹心门的碧落。   碧落朝他们拱了拱手,转头对崔望道:   “大司卿,令士们都各自寻了房间歇下了。”   如今已经戌时三刻,时辰确实不早。   崔望“唔”了一声:   “你也去。”   “散了散了,都散了。”   溺情道君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往外走,走前还顺便问了下崔望和郑菀要不要与他一块。   “不必。”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道,话落,互视了一眼,又各自别开眼睛。   溺情道君大笑而去。   主人家离开,郑菀一眼看中门口刻了缠枝金郁花的房间,指了指:   “我便住那。”   才走到门前,左邻的门便被开了,崔望斑斓的袍摆掠过门槛,进去前还朝她矜持地颔了颔首:“明日见。”   话落,人已消失在门口。   而右邻的书晋朝她招手:   “美人儿,回见。”   郑菀笑笑:   “回见。”   便推开了门。   房间承袭了美人殿一贯风格,入眼便是一张白玉榻,一书几,一妆台,整个墙面都以白壁铺就,雕上与大门一致的金郁花纹,墙角镶嵌着四颗月石。   “看来这溺情道君身家甚是丰厚。”   “你以为?”烬婆婆神出鬼没,“莫看那人皮子年轻俊美,可骨龄是却实打实的七千八百岁,存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些身家。”   郑菀一惊:   “无相境修士寿岁封顶八千……”   “也快了。”   郑菀没多看,做客的礼数她还是懂些的。   盘膝于榻上,自突破知微境,她还未仔细看过,魂识内沉,丹田内那两只小鱼首尾相衔的冰蓝色小珠安静地浮着,“这便是道珠?”   “是。”   烬婆婆声音喑哑,“道珠与道种相合,你这道珠……倒是奇特,婆婆我从未见过。”   “不过色纯而净,珠形平滑圆润,为上上阶。”   郑菀这些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道珠的纯净度代表着对道的执著与理解,通透最好;道珠的形状,则代表着个人的潜质。   是以,那些道珠色泽浑浊晦暗,凹凸不平的下下品,终身都会止步于知微境。而中品,则要好一些,不过也走不了太远。   唯有上上品,才有可能走到无相、还虚,若祖坟冒青烟,飞升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到底几率小。   至于传说中的仙品——   那道珠纯澈似琉璃,郑菀还未听过谁有。   “崔望可是仙品道珠?”   她好奇的问。   “这老婆子怎么知道?若哪一日你二人神交,他若愿意让你进入魂海,你自己瞧去。”   神交?   她与崔望?   不可能。   郑菀想也不想地否了,神交,即使是道侣之间也没几个会干的,相当于在对方魂识内留下自己的印迹。   “好困……”   烬婆婆打了个哈欠,“婆婆我睡了,你自个儿玩,奇怪,这养魂木呆久了,便让人昏昏欲睡。”   郑菀没法修炼。   《莫虚经》的下半卷还没着落,她现下修炼,只能修炼玉成境的功法,反倒不宜,不过自她进入知微境后,便隐隐对下半卷有了模模糊糊的感应——   大约在东边。   据闻大日仙宗每次出现,也是在东边。   《莫虚经》不能练,便只能练练造幻诀,郑菀唤出凤珑,以知微境元力将凤珑重新祭炼了一回,便引月修起造幻诀来。   ————   午夜。   崔望突地睁开眼睛,人已经出现在了隔壁。   一盏夜灯如豆,将整个房间照得幽魅而迷离。   郑菀便合服卧于这白玉长榻之上,她蜷缩着身子侧躺着,连一条薄衾都未盖,就这么囫囵着睡过去了。   崔望走到榻前,才发觉她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蹙,小嘴翕张,白玉似的小脸红彤彤,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沁了一层又一层。   似是陷入了噩梦。   崔望想起方才突发的心悸,也不知这人在梦中究竟遇到了什么,竟让他也跟着心悸难忍。   他伸出右手,以袖口替她揩汗,这般动作,竟也未惊醒她,崔望正欲收手,却被郑菀一把抓住,搂入怀里,猫似的蹭了蹭。   崔望:“……”   垂目看去,郑菀仍闭着眼睛,未见清醒,但蹙着的眉头明显松了开来。   “郑菀?”   他低低地唤着,想要抽出手,却反而被她一把抱得更紧了。   “莫动。”   郑菀含含糊糊地道。   她抱着他的手臂睡得安稳,崔望便这般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了。   手背还残留着方才柔软得惊人的触感,似一簇火星,落他身上,便起了一层大火。   因睡姿蹭乱了的衣裳,襟口松松开着,露出一截浅绿色兜儿,其上白如雪,软似棉,因侧卧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崔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在封闭老祖宗五感的同时念起了清心诀,可耳尖、脸颊的温度却半天不见消散。   清心诀无用。   崔望泄气地想。   郑菀后半夜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手臂酸麻,像是抱了一夜的金砖。元力云行一周天,才将这酸麻劲儿缓解了。   才推门出去,便见有黑铁令士惊慌失措地来拍崔望的门:   “大司卿,大事不好,碧落死了!”   ……碧落?   昨天那胖乎乎的矮个儿修士?   “死了?”崔望推门出来,他今日又换了一件紫袍,一身的贵气无双,“带路。”   碧落便躺在他自己房间的榻上,死时面上带笑,毫无打斗的痕迹,身上也未见创口,死得无声无息。   门窗都从内扣着。   一切看起来,毫无异样。   魂识内视,也并无受伤痕迹,倒像是在梦里死去一般。   崔望让人将尸身收好,修士早对生死看淡,他道:   “我等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突破点,将消息传出去。”   “一会按东南西北分成四队出门探查,每到一地,都需做好实录,走僵和行僵不必在意;飞僵往上,便要小心了。”   黑提令士里,大司卿等同于凡间左相,自然听之。   崔望给每人发了块翠玉,吩咐若是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危险,捏碎翠玉,他便会立时赶到,令士们这才出门。   当日一无所获,回来报道时,四队都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往前浓雾到达一处快要成为实质之处,飞僵出现得太多,以至于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   所有人入房休息,可在第二日醒来,又有一位黑铁令士死了。   这回,是驭兽门的勠力真君。   一进门,他的元兽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与他亲亲密密地挨在了一块,他们死时,甚至可以说得上愉快。   连元兽的脸,都带着微笑的弧度。   与碧落如出一辙的死法,无内伤,无创口,便像是在梦中与死神来了一场愉快的约会。   “啊!”   千霜抱着脑袋害怕地叫了起来,“这、这里太恐怖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要死。”   “道君,晚上、晚上你让我睡你房里,好不好?不用床上,就、就地上,”她的小脸煞白,像是吓破了胆子,“不睡,光站着,坐着也、也好。”   崔望抬眉往郑菀看去,却只看到她微微歪着头,认真地听那书晋说话。   “不成。”   他道,“今晚都在大殿内,谁也不许进房。”   昨晚,他的魂识之内分明毫无异样,勠力却还是死了。 第126章 美人殿(五)   郑菀注意到崔望长久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再抬头时,那人却已经不再看她了。   下颔线紧绷,整个人立在那,像一杆锋锐的戟枪。   他……不高兴?   为何不高兴?   郑菀不太明白,不过却也不大在意,这人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如今也与己无关。   只是今日这一身紫袍,着实是赏心悦目。   崔望瞥了她一眼,视线落到躺了一地的尸身上。   同为驭兽门的黑铁令士已经开始收敛尸身,元兽对他们来说,是伙伴,是亲朋,他每收敛一具,便会在额前画上一道结印符,天罗宗、无妄宗和欢喜宗佛修在一旁念往生咒。   待房间收拾一空,众人这才出了屋子,来到大殿。   此时,在看着这奢靡处处、精致非常的美人殿,心境便变了。此处再不是人间盛景,而是吞噬人的地狱牢笼。   郑菀看向溺情道君,在他的美人殿内连死了两人,这人看上去依然一脸无谓,见她看来,还朝她露出了个不太正经的笑脸。   皮相确实不错,尤其一双桃花眼,一眨便是一个春天——   不过,只要一想到这副俊美皮子下的七千八百岁,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太老,柴了些。   啃不动。   还是……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郑菀看看书晋,书晋朝她露出个小奶狗似的笑,讨好的、热情的,若他身后有个尾巴,怕已是欢快地摇起来了。   再看看崔望,这人正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   论起来,在场所有人里,他崔望这皮相才是上苍厚赐、天下少有。   只可惜,逗人欢心的本事几乎没有,一开口便能噎死人,不过即使如此,前赴后继、死心塌地之人依然数不胜数。   梦中的无情道主,爱慕之人简直可以从沧海河东,排到沧海河西,等到无相境后,旁的三千大界里,还会再来一个天之娇女……   隐约记得,那人后来好似也飞升了?   郑菀揉了揉额头,让自己不要再想。   “今日任务变上一变,尔等依然分成四队,每队队长带上一条元绳索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遇到飞僵,便合力将它捆回来,若是不敌,及时捏碎翠玉。”   此次来的黑铁令士,不算崔望,便有二十四位,去了碧落和勠力,也还有二十二位,分成四队,两队是五人,两队都是六人,黑铁令士大都是知微境修士,有两个队长甚至是无妄境,只要不是碰到大面积飞僵,安全都是无虞的。   何况还有崔望居中策应。   郑菀听得分明,崔望是想先将迷雾中最不好对付的刺头收了,再往前探,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现下,便去罢。”   崔望拂袖,将十二枚剑丸分别送入四位队长手中,“若本君不能及时赶来,先以此物应付。”   “多谢大司卿。”   黑铁令士们纷纷垂下了头颅。   剑丸珍贵,制一枚便要耗损不少精力,如大司卿这般人物,竟然肯为了他们的安全做到如此,已叫他们心服口服。   若说之前还因为他的冷漠而生出些许芥蒂,此时却一点没有了。   四队队长将剑丸小心收入储物袋,招呼队员们纷纷往殿外走,郑菀转身也往外去。   她是被分配到东边一队的,队长是天樽门一位无妄境修士,性格稳重温和,对她很是照顾。   “尽欢真君留下。”   郑菀一愣,转过身,见崔望直直地看着她,缓缓道,“本君与真君还有些私事要谈。”   “……”   !!!   原本大步往外走的黑铁令士们不约而同地变成了蚂蚁移步,他们慢吞吞地往外挪,纷纷竖起了耳朵。   原来,苍栏报上报道的,都是真的。   离微道君果然与玉清门这位真君有一腿,两腿,无数腿!   难怪尊者大典上离微道君表现奇奇怪怪的。   这事实的离奇程度,大约与前天埋下的尸体突然复活从地里蹦出来有得一拼。   众人想听个墙角,奈何离微道君没让他听。   一股柔和的元力从殿内拂出,将所有人都送到了殿外的长廊,溺情道君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长廊的栏杆上,对着空中一阵乱弹,谁知一道剑意从被他破开的空间里射了出来,与之一同出来的,还有离微道君冷冷的一声:   “道君请自重!”   听不到璧角。   溺情道君可惜地将布开的捕音网收了回去。   见其他人凑过来,不由摆摆手,赶鸭子一样将人往外赶:   “快走快走,还在这等什么?”   而殿内的郑菀,则奇怪地看着崔望:   “道君你……留我何事?”   她不认为,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事值得私下悄悄说。   崔望一下子抿紧了嘴,就在郑菀打算转头走人时,突然道:   “莫要叫我道君。”   郑菀在男女之事上,一向聪明,或者说,很聪明。   她一下子便听懂了崔望的言下之意,却选择装傻,眨眨眼:   “可道君,不叫道君,叫什么?”   崔望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在她天真的眼神里,艰难地道:“崔望,或者,阿望,随你。”   话完,一张白玉似的面皮已经涨得通红,甚至在郑菀沉默的眼神里,越来越红,竟像是要烧起来。   郑菀心底升起一丝荒谬的感觉来,最近崔望的表现,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她吃惊。   他时不时地试图用他无边的财力打动她,向她求和,这初始并不叫她动容:毕竟那等表现,只让她觉得,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一个可以用物资收买的、轻浮的女子。   凡间界,这样追求人的把戏,她见过不知凡几。   那些个纨绔,追求小官家女儿时,也是这等表现。   豪掷千金、请一般人请不到的戏班来专为一人表演一出戏,送绫罗绸缎,送金饰玉器,一切限于身份规制不能去的地方,那些纨绔都可带你通行——   而当那些小官家女儿含羞答应时,纨绔们便抽身而去。   品行稍好些的,不会动那女子,享受一番爱慕后,便与你说“好聚好散”;而差些的,还会哄人丢了身子。   她从前冷眼观之,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在她看来,不过是那些女子自我轻贱,深信了这些纨绔,才落得满京嘲笑、匆匆嫁去外地的后果。   可此时此境,她不再如从前高高在上时才明白,当那样一人裹挟着财力、带着无双俊美来时,要保持那颗心不动不摇,委实艰难。   人作戏,戏迷人。   她一不小心动摇了。   可就是因为动摇,这人才与其他千千万万人区分开。   旁人可以轻贱嘲笑她,唯独他不能。   崔望不能。   “郑菀,叫我崔望。”   崔望直挺挺地站着,坚持道。   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眼里浮起迷离,那是过去记忆的馈赠,可那丝迷离,又迅速化为飞烟,一下子便不见了。   崔望只看到郑菀一下子便竖起了钢刺,那刺根根对着自己。   “道君,莫要这般说,郑菀当不起。”   “你当得起。”   崔望执拗道,在郑菀还欲张口拒绝时,一股脑将储物戒里的剑丸塞到她手里,粗略看去,大约有百来个。   郑菀捧着这些个剑丸,被他一下子抱在了怀里。   紫袍虚虚拂过她的脸颊,擦着过去,崔望环抱住她,不顾郑菀的挣扎将她死死搂在怀里,她将下巴磕在她肩窝里,声音执拗:   “郑菀,叫我一声崔望。”   好似这一声“崔望”,时光便会倒回。   他哄她:   “菀菀,你叫一声,一声便好。”   冰雪囚笼里,月夜冷寂时,他耳边总能听到有人用那娇怯怯的声音喊他,“崔望,崔望,崔望”。   郑菀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一声“崔望”,却偏偏拗劲发作,闭嘴不肯开口。   一片死寂里,崔望放开她:   “罢了,你先去。”   郑菀想将剑丸还他,却被他送出了殿外,随着一声,“离书晋与溺情远点”,共同传入了等在殿外的黑铁令士耳中。   “……”   顶着同僚们灼热的眼神,郑菀忙不迭将一捧剑丸送入了储物镯。   千霜走到她面前,期期艾艾了一会,似鼓起巨大勇气道:   “尽欢真君,可否送千霜几个剑丸。”   似是怕郑菀反对,急急道:   “真君本事高强,何况这般多,真君也用不完。千霜无能,怕迷雾中多有不测,才、才……”   在郑菀莫测的眼神里,千霜红着脸,再说不出话来。   她承认,她确实想要几个剑丸,只不过,不是用来使的,她阿耶给了她许多防身的法宝,已经足够了——   只是那人明摆着不给她任何靠近的机会,若她能得有几个有他气息的剑丸,也、也很知足了。   “不成。”   且不论给了千霜,旁人来要还给不给会不会得罪人的问题,这人是千霜,她便是放着发霉也不会给。   “何必——”   “我就是这般小气。”   郑菀一拍用来迷惑外人的储物囊,对着忠厚老实的队长道,“队长,走了。”   黑铁令士们纷纷与队员们站到一块,一同跨出了美人殿的结界。   一进入迷雾,口鼻中便充斥着腐尸的味道,郑菀拍了一张大力金刚符和冰盾符在身,在口鼻施了个小元力罩,才觉得活了过来。   昨天一个白天的探索,已经叫所有队员都知晓了她的本事,虽则升入知微境后,郑菀滑出了无涯榜,可一手造幻诀却是极其厉害。   若真要硬碰硬,恐怕也只有队长能与她对上几招,是以,在这队伍中,郑菀的话还算管用。   “这回,还是照昨日那路径去?”   郑菀对深处浓成实质的迷雾很是在意,而且当时他们一队越往深处去,那些飞僵便越像疯了一般,里面必定有它们想要保护的东西。   她点头:“沿途将飞僵一路捆了,彪立负责将飞僵送回。”   迷雾越往深处,飞僵越多,回程路上大都是走僵和跑僵,不算难对付。   彪立颔首,一行人便继续沿着昨天那条路径前行。   迷雾似乎比昨天更浓了,一路捆,一路走,再到那迷雾深处时,十数个飞僵们被元力绳捆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串串,彪立牵着一头,将这串串送回去。   “等一等彪立。”   郑菀吩咐道。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站定,连队长也不怪她越俎代庖。   越合作,越能感觉这女修的深不可测,她一手造幻诀,加上提前带上的兽类血肉,能迷惑住前来扑咬的飞僵,这一路行来,原本认为极其艰难的捕捉飞僵任务,被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非但没有一个人受伤,还大都实力保存完好。   她身上还有一种元火,当那元火祭出时,连没有神智的飞僵都会出于本能躲避——托她的福,这一路,走得轻轻松松。   彪立过了半晌回来。   “我等打算往里探一探。”   郑菀道。   “自是听真君的。”   众人继续向前。   扑来的飞僵果然少了很多,合作之下,一一捆住,只是元力还是在迷雾的侵蚀下一点点减少,防护罩都黯淡了许多。   “真君,最多一炷香,我等便要打回。”   郑菀用力地拔出一脚,越往前,迷雾便越沉越黏,就像是带了黏力的米糊糊,所有队员们都用绳索捆在一起,在黑暗中往前跋涉。   “自然。”   她道,“莫担心,我这儿的剑丸,也够支撑回去。”   她如今的元力,够造幻诀造出十个似模似样的血肉之躯,前面吊着兽肉,飞僵们扑咬过来,便会被迷惑地团团转——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可谁知道,再往前百丈后,飞僵们似受到惊吓,突地暴动起来,一股脑地往她这儿冲,见多识广的队长突道:   “怕是有智僵!”   “快退!”   来不及了。   郑菀一下子掷出十个剑丸,“砰砰砰”,妙法境剑修制成的剑丸,即使只有百之一的功力,也足够炸出一条道来。   而前方的浓雾,一下子散开,天清气朗里,郑菀看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池子,池中滚动着纯黑之水,透着股不详。   剑丸的气浪翻涌过去,将池中水掀了一丝出来,郑菀看到了其下密布的森森白骨:一整个池子里,似乎都是这些东西。   其他人也看到了。   “白骨阴池!”   “快退!”   剑丸炸开的迷雾迅速汹涌而来,飞僵们跟疯了一样,精准地扑过来,便在众人以为郑菀小命休矣时,她突地闪现到了百米开外,领着一群飞僵夺命狂奔。   “分散开!莫与我走一道!”   郑菀话落,又一个青空闪,闪了开去。   到知微境,青空闪已经突破到一个时辰内,上限六个。   队长看得分明,心想,哪里与传说的那样呢,这尽欢真君明明是个极热心肠之人,这般境况下,依然还想着将飞僵们引走。   “走,我等在这也不过是负担!”   他道。   几人连连往外走,既已探听虚实,自然不必再呆。   等到东队狼狈到达正殿时,所有令士几乎已经齐聚美人殿。   千霜惊呼了一声:   “尽欢真君呢?”   “莫不是……”   正想着,外面却行来一人,郑菀袅袅婷婷进来,不见丝毫狼狈:“我没如何,怕是叫你失望了。”   千霜并无此意。   可她口舌不利,说不过这人,只能转过头咬着唇不说话。   崔望负手站于殿中:   “如何?”   殿中一串飞僵们被捆在廊柱上,喉咙“嗬嗬嗬”个不停,对着一群活生生的血肉,兴奋地像狼入羊群。   能见到的飞僵们,几乎已经全部捆了回来,数一数,约莫三十人。   可众令士们并不为任务完成,而感到丝毫兴奋。   仔细认一认,这些飞僵们,全是上一回派来的黑铁令士们,他们出自正盟,怀着满腔热忱而来,最后却成了一群失智的怪物。   佛修们敲钵,念起了“往生咒”,这一声声的梵音里,飞僵们渐渐安静下来。   “这迷雾……当真诡异。”   西南北四队只比昨天去的路径多走了三丈,便被暴走的飞僵逼回,用去剑丸,捏碎翠玉,由着离微道君的援助才狼狈逃回。   相反,东队却是自己逃回来的。   没人认为他们查到了真相,只当他们胆小,到昨天那个地儿绑了飞僵,便打道回府。   “我等查到了一些事……”   “栾恒,莫要逞强了,我等不过深入了三丈,便被屁滚尿流地撵回来,若非离微道君援手,怕是直接交代在那。”   男队队长是位无妄境修士,若以实力看,这人当是除崔望之外黑铁令士里最强的。   他都进不去,何况东队。   “栾恒,你说。”   崔望道。   “此事当由尽欢真君说来,我等全靠她的帮助,才能脱离险境。”   崔望看向郑菀,眸光略缓:   “郑菀,你说。”   郑菀:“……”   她觉得,崔望真是魔怔了。   修道界以道号称呼彼此,才是得宜而彼此尊重的一个方式,称呼俗家名姓,却是极其亲近才可,她以前无道号便罢,有了道号……   郑菀敛了敛心思,笑笑道:   “我等……”   她将阴池所见,以及森罗白骨都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连边角落插着的白骨骷髅旗也没放过。   “阴傀宗?!”   “竟是阴傀宗?!”   “莫非邪盟要卷土重来?!”   阴傀宗造阴池,阴池孕白骨,白骨生阴,造极阴之地,以养阴尸。可这僵……又如何解释?   崔望沉吟许久,才道:   “再查。”   郑菀观他眉目,即使这人依然面无表情,她却分明看得出,他心中已有了揣测,只是并未说出。   她也习惯了这人在事情未十拿九稳时都憋着藏着的毛病,便也未问。   晚上所有黑铁令士,包括溺情道君,都被崔望不容拒绝地聚到了大殿。   所有人置身在一个庞大的防护阵里,彼此都处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这样一来,若有人当真行坏事,也能被阻止。   郑菀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却发现周围一片兵荒马乱。   铁血般的黑铁令士个个面色惨白,看着一个方向,她起身,视线正要往外探去,身前却被挡住了。   崔望站她面前:“郑菀,莫看。”   宽大的紫袍遮在她面前,被风吹得扬起一角,郑菀看着他白得几乎能照见血管的皮肤,以及那格外幽沉的眼睛道:   “我已经看见了。”   她看见千霜真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她双手交叉,合于腹前,一身白色千羽流衣,将她面色衬得白而惨,嘴角诡异地扬起,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好似在说:   下一个,轮到你喽。   碧落、勠力的眼睛,与千霜的眼睛神奇地重合到了一起。   他们一同直勾勾地盯着她:   下一个,轮到你了。   穿堂风一下一下地刮到她的身上,郑菀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似浸在了一片冰水里。   千霜死了。   梦里,她可是活到崔望飞升了,还在的。   原来除开她这个变数,其余的走向都与梦境一致,可此时,不该死的,死了。   那她会如何,崔望……又   会如何?   郑菀只感觉,在一片冰冷里,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她。   紫色袍袖与她雪白袖管交集在一起,崔望将她紧紧攥在了掌心,他不看她,声音却难得温柔:   “菀菀,莫怕。” 第127章 天之子   ……菀菀,莫怕。   上一回崔望说起这句的时候,是在何处?   郑菀有些想不起来了。   人的记忆很奇怪,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清晰,又一时模糊,郑菀垂目看去,紫袍与白裙融洽地交集在一起,它们像是从未分开过——   可其实,也从未真正在一起过。   有些温柔,是带毒的刀,一旦沉溺,便再站不起来了。   郑菀坚定地抽回了手。   不过须臾,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嗔怪道:   “哪个怕啦?”   说罢,不再看崔望,款步上前,及至千霜面前,俯下身来。   千霜安静地躺着,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郑菀看了会,伸手,却被同出太白门的洛阳真君阻了。   他如临大敌地挡到千霜面前:   “尽欢真君,你意欲何为?”   郑菀一哂:   “不过是想帮她合一合眼睛罢。”   同是女子,自然了解女子的心思。   要死,也该漂漂亮亮地死,大睁着眼睛合不上,绝不是一个漂亮的死法。   “合不上,我试过了,合不上。”   珞阳真君后退了一步,悲愤地道。   黑铁令士们沉默地站着,他们并不如来时那般踌躇满志、气势昂扬。   其实若碰到的是如走僵、跑僵、飞僵这类能摸得着的怪物,他们倒还不如何怕;可这等莫名其妙、未及交锋便叫人离奇殒命之事——   委实让人毛骨悚然。   “大司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之计,黑铁令士们只能将所有希冀,都寄托在似乎无所不能的大司卿身上。   在黑铁令士私下传递的消息里可知,这位大司卿自出任务以来,还未曾失手过,任务完成几率高达百分百——   从古至今,还未曾有哪位黑铁令士达到这个记录。   郑菀也不由看向崔望,但见崔望拂袖抛出一枚留影石。   这枚留影石通体琉璃色,比之前那一块看上去纯度还要净些,他当空一点,留影石便开始滴溜溜转了起来。   刺眼的光滑过殿内所有幽暗角落,当空投下一幕光影。   郑菀和其他黑铁令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希冀能从中看出些不同来——万籁俱寂,夜明珠点亮的美人殿正殿内,连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开始陷入了沉睡。   郑菀看着自己慢慢阖上了眼睛,双膝还盘着,人却开始一点点往下滑。   一双手将她接了过去,动作不如何温柔,带着点笨拙。   她被移到了一双腿上。   头枕着紫色的长袍,光幕里,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方停了停,又转移到她耳后,将她的发丝别好。   至此后,画面便静止了。   看得出,所有人都睡着了,唯有两人还醒着:   离微道君和溺情道君。   他们二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各自较着劲儿,那剑拔弩张之势,即使隔着一层光幕,也看得出来。   留影石忠实地记录着一切,时间悄悄往前滑。   一切殊无异样。   “没错,你们家大司卿怀疑本君。”   溺情道君耸了耸肩,他做这个动作时,姿态依然潇洒写意,“大司卿,你看了本君一夜,可曾见本君害过人?”   崔望摇头:   “并未。”   “这便是了。”   溺情道君抚掌笑道,“且不说,这美人殿是你们强自要来,本君本便不乐意,如今死了人,倒要怪本君,这便不大厚道了……”   “天底下,可没有这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道理——”   “快,快看!”   突地,有人指着留影石投下的光幕。   郑菀跟着凝目看去,但见所有陷入沉睡之人,都自百会穴飘出一段黑雾,那黑雾汇聚在一起,渐渐壮大,拧成一股绳气势汹汹地往外飘、往上升,从留影石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些黑雾消失在了中庭里。   溺情道君一愣:   “你这留影石,莫非是传说中的聚魂影?”   聚魂影,留影石中的极品,一块可值一百上阶元石,照天下一切可照之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但这聚魂影,亦是一次性的。   郑菀早已习惯了崔望做派,其他人却纷纷“嘶”了一声。   “是。”   崔望颔首,他也在看那些黑雾,从汇聚方向来看,那些黑雾当是升上天际,与头顶的迷雾汇合。   郑菀忽而想起,这一连三日所做的噩梦。   第一夜,是亡命奔逃无果,是恐惧。   第二日,是深陷无间地狱,是绝望。   第三日,是……贪欲。   她曾经在藏经阁志怪册子上看过一个修士以谈笑笔触提及过一个大阵,此阵名为**阴麓阵——要汇人性之恶、聚天地之阴,生荒唐迷雾,惑人心智。   传闻,邪盟阴傀宗若看中了一个地方,便会设下此阵,将当地风水改造为阴地,以便后续修炼,而阵中所有人、不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是这阴地的养分。   可若是如此,那些“僵”们,又如何解释?   郑菀想起两年前,浩书城附近那个被迷雾笼罩的村子——   说起来,那个村子才更像是被阴傀宗试图改造的地方,只是恐怕还未成气候,便破了。   她下意识看向崔望,一旁的溺情道君却恍然道:   “所以,此镇被人设下了**阴麓阵?   崔望不答,反而将留影石一点,光幕中场景倏忽而过,及至千霜死的一刹那,光幕才慢了下来。   千霜原本是蜷缩在地上睡的,她头顶的黑雾丝丝缕缕,绵延不绝,最后自己便拧成了一股水线,那水线绕着大殿一周,倏地冲回,从百会穴往下一灌:   她身体平躺着,双手交叉于腹部的同时——   眼睛睁了开来,嘴角诡异地扬起,似是在梦中,看到了极乐之事。   “道君既然醒着,为何不救我太白门真君?”   珞阳真君突然质问。   “本君注意到她异状时,她已是死人。”   黑雾并不为人肉眼所见,在往百会穴倒灌时,千霜已死。   “可道君却有时间照拂那玉清门妖女!”   珞阳愤愤道。   千霜性子柔善,又是宗掌之女,他几乎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早就当半个女儿看待,也曾听千霜提及少女心事,未曾想,她寄予满腔情丝之人,却绝情至此,置她安危不管不顾,却将那玉清门的,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饶是珞阳真君平日看得开,此时也不免想着,若真君当时照拂的人是千霜,千霜便不必死了。   崔望冷冷道:   “你之性命,比之千霜真君如何?”   珞阳一窒:   “自然是……”   他自己更重要。   “尽欢真君之性命,便等同本君性命。”   崔望天经地义道。   众人一愣,再看向郑菀的眼神便有些异样,未曾想,离微道君待尽欢真君,竟已到了同生死之境了。   唯有郑菀知道,崔望说的,是大实话。   情蛊未解,他二人性命相连,可若是想解,也不过一个念头的事儿,在她死之前,他完全来得及。   在旁人征愣时,崔望却已经将话题扯回到之前。   留影石化为齑粉,他从袖中拂出一张白色宣纸与狼毫,不过须臾,一副以美人殿为中心的镇子地形图便出了来,街道、废屋,一切都描绘得惟妙惟肖——   溺情道君眼睛倏地亮起:   “离微道君这一手,恐怕不逊于我!美人图……”   “本君从不画人。”崔望打断他,纸上墨迹还未干,他指着美人殿,与镇子外围,东南西北四个正首位方向,那里画着方方正正的四个阴池,阴池内有森森白骨,“昨日东队带回阴池消息,本君猜测,西南北四个方向,亦有阴池。”   崔望执笔,在美人殿上画了个圈,将它与四个池子相连,整个阵法,一下子明晰了起来。   “此阵,确为**阴麓阵,它以美人殿为阵基,四阴池为阵点……”   溺情道君脸色顿时不大好看了:   “这般说来,本君的美人殿,被人动了手脚?”   崔望看了他一眼:   “原以为是生地,此时看,美人殿,却是一个囚笼,设阵之人利用美人殿将我等引诱过来,囚入美人殿,笼内所有人,都是祭品,是人牲。”   “今日已是第三个人祭。”郑菀喃喃道,她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若还不破阵,明日便会连死三人,后日五人……”   崔望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见郑菀没看他,又默默地收回视线,道:   “尽欢真君说的不错。”   他道:   “阴阵惧怕阳气,是以,破**阴麓最好的时机,是在午时。午时阳光最烈、阳气最重,亦是阵法最弱之时,需同破阴池。”   崔望将四枚比之前大了一倍的剑丸送入四位队长手中:   “将此丸掷入池中,阴池自会炸开。”   “**阴麓阵虽会生荒唐迷雾,却也不至会让人变僵,道君又作何解释?”   溺情问。   崔望道:“道君忘了,此阵距寒陨之地甚近。设阵之人也未曾想,动了此地地脉,竟也将寒陨之地的瘴气引了来——这才生出了变故。”   “如此。”   溺情接受了这个说法。   黑铁令士纷纷领命而去。   郑菀在跨出大殿门槛前,顿了顿脚,突然道:   “道君保重。”   说罢,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后。   徒留崔望一人,呆呆地站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如梦初醒:   “老祖宗,方才——”   “哦,刚才啊……人家那是怕你跟董存瑞炸碉堡似的,一个劲儿冲在前,把小命给丢了。别忘了,你俩,性命一体。”   老祖宗不大高兴地泼冷水。   这重孙孙,又将最破最险的事儿揽身上了。   美人殿,那是随随便便能破的么?   更别提,连接着四大阴池的地底,各拉了一条从寒陨之地得来的铁索,那铁索浸淫了万万年的瘴气,碰一碰,都能叫人少一层皮。   何况——   一位道君耗费了几千年,才垒起来的超级大碉堡,怎么破?   “她担心我。”   谁知他那小孙孙一点儿没被他的冷水泼凉,反倒露出一脸在老祖宗看来,就跟他以前养的大金毛一样的笑,傻乎乎的:   “老祖宗,她心里有我,菀菀她心里有我。”   “……哦。”   老祖宗心想,完了,彻底傻了。 第128章 欢情雾   郑菀一踏进迷雾,就感觉到了不对。   如果说,昨天的迷雾,还是无所不在的气,那今天的迷雾,便是浑浊的泡了一夜腐尸的水。她跋涉在黑色的腐水里,每走一步,都要花极大的力气。   队长栾恒的声音传来:   “尽欢真君,今日任务,恐怕要比昨日凶险得多。”   “为何一夜之间,会发生如此大变化?”   彪立问道。   “必是又祭练了一人的缘故。”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总叫人不那么安稳,郑菀连连往身上拍了几个金刚罩和冰盾,才停歇下来。   令士们都沉默了下去。   良久,有人叹了声:   “可惜了千霜真君。”   不管怎么说,这人曾经也被誉为玄苍界第一美人,未曾想,美人竟死得这般窝囊。   “行了,莫要伤春悲秋,还是打起精神来,把今日这任务完成,再不破阵,等明日我等再死上几个,只怕是谁都别想囫囵着回去了。”   栾恒打断了队员的唠嗑,把绳索一头递给郑菀。   郑菀接了过来,系在腰间,一声不吭地逆“水”而行:   “依大司卿指示,我等需在午时赶到阴池,还是快些。”   东南西北四阴池需在午时同时炸毁,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郑菀不知道崔望有什么计划,却也知道这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走了走了。”   黑铁令士们都知道其中严重性,此事关乎自家性命,谁也不敢怠慢,忙忙跟着绳索的牵引力,一齐往前走。   “美人儿,美人儿,等等我!”   才走不到几步,后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   栾恒听了听,迟疑地道:   “尽欢真君,可是……浩然宗那位书晋真君?”   除了他,也无人敢这般叫她。   郑菀停了停脚步,果听书晋自后方气喘吁吁地赶来:   “美人儿,我跟你一队。”   “胡闹!”   饶是郑菀知他一贯不靠谱,却也没想到,这人竟然会在这般要紧时候掉链子。   书晋属于南队,南队原来就损了一位勠力真君,如今再少一位书晋,便只有三人。   虽则队长是归墟无妄境剑修,可也没实力强悍到不惧一切。   四阴池,缺一环、差一秒,都会坏了崔望计划。   郑菀可不想困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阿耶阿娘可还在风妩城眼巴巴地等着她呢。   “是队长嫌我无用,赶我出队的。”   书晋委屈地道。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通过语气判断情绪,郑菀默了默:   “真君做了什么?”   “我不过是多念叨了你几句,”书晋气鼓鼓地道,“那队长便道,不许我觊觎、觊觎……他家道君心爱女子,便不客气地将我赶了。”   “……”   栾恒真君道:   “罢了,彪立真君,劳烦您去南队支援。”   四队刚出发,彪立轻身法术卓越,若非如此,当时送飞僵回去也不会挑他,此时过去,也还追得上。   “是。”   彪立应声而去。   五人便一路往东赶。   书晋大约是知晓自己惹郑菀不快,一路行来也未作什么妖,只老老实实地跟着众人。   昨日飞僵已捆了大半,一些来骚扰的走僵、跑僵不成气候,完全近不了身,虽有迷雾困扰,可时不时补上元力,也还算能应付。   不过,也还是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东面阴池。   只是距离阴池百丈时,到底还是遇到了困难。   此间的浓雾,已经不再是水,而是粘成一块的黏糊糊的软膏,逆水尚且能克服,可若是这黏糊糊的软膏,连拔个腿,都要哼哧哼哧半天。   而这半天里元力损耗极快,嘴里吃上一粒复元丹的功夫,才抬起的腿又重新黏了回去,完全是作无用功。   此时离午时,已只剩下一刻了。   雪上加霜的是,越靠近阴池,出现的僵便越厉害。它们张牙舞爪地扑来,不畏生死,源源不断。   栾恒升起一排土刺,将袭来的飞僵逼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看来,剩下的漏网之鱼全在这阴池附近猫着,”郑菀道,“总觉得,这些飞僵比之前那些聪明。”   之前那些,还不会使假动作,这些飞僵,却会在某个瞬间,做出些让人意料不到的举动,比如说,闪避。甚至,还会在同时向某位真君发起进攻——   企图各个击破。   “尽欢真君,”栾恒苦笑,“若是我等为真君护航,以真君之破空小神通,可能趁其不备,将剑丸丢入阴池?”   时间不容再耽搁。   日头穿不过浓重的黑雾,却能感觉到,不远处阴池翻滚得越发剧烈。郑菀将元力注入双目,凝神往前看去。   阴池中,白骨森然,阴风阵阵,池边,却空无一物。   没有蹦来蹦去的跳僵、飞僵,却无端端让人心底发毛。   若是使用青空闪,确实可以直接传到阴池附近、丢下剑丸,速度快的话,还能在瞬间以青空闪闪回,这样一来,她一点事儿都没有——   可若是阴池中,有她对付不了之物呢?   郑菀自凡间界来,从不敢托大,修道界玄异之事不知凡几,常持敬畏之心,审慎行事,方可保住她这条小命。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们每人,都要交出一件保命之物给我。”   郑菀这要求不算过分。   若她此行失败,所有人都会困死在这囚笼里。   是以栾恒真君,当先便拿出了一枚玉璧:   “此物是我师尊特意炼制,在危急时刻,可以化为一面水镜,将对方攻势反弹回去。”   队长带头,其他人也都纷纷拿出了各自的压箱底之物,大都是长辈所赐,也有自秘境所得——   当然,未必都会拿出最好之物。   不过,郑菀也知足了。   她一一笑纳,轮到书晋时,他一副将整个储物袋都要掏空的架势,不一会,郑菀面前便堆了一堆宝贝。   看得出来,浩然宗这位书御道君为了他这宝贝儿子,生生是操碎了心。   什么深海鲛珠,什么龙筋炼网,什么凤羽含光,全都给儿子备上,生怕他小命不保,如今被他一股脑地丢给了郑菀:   “美人儿,你可千万小心着些。”   书晋还给了她一枚千里遁地符。   郑菀看了看,最后只挑了那枚遁地符,以及黄澄澄的深海鲛珠,这珠子在关键时刻,可以替她抵挡一记妙法境攻击,十分不错了。   这般一搅和,时间几乎所剩无几。   郑菀一错不错地盯着阴池,在最后十几息时,一个青空闪,人已到了阴池前,距离那满池黑水,不过一丈距离。   可这一丈,却像是天堑,隔开了她和阴池。   郑菀这才发觉,阴池不是毫无防范,它被人设下了防护罩,若等她破开防护罩,怕是最好的时机早便过了。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崔望往她怀里塞的一百来颗剑丸。   来不及了!   她一股脑将剑丸丢出去的同时,队员们给她的保命物件也全数丢了出来,一层层的乌龟壳在身上叠套,又被近在咫尺的气浪掀开。   “砰砰砰砰砰——”   爆响不断。   阵盘碎裂。   护符烧焦。   流苏簪化断裂。   深海鲛珠碎成了一瓣一瓣。   意想不到的是,最后竟然是郑菀胡乱丢出的桃枝撑住了。   桃枝化藤,将她包裹在圆乎乎的藤球里,剑丸与防护阵碰撞的气浪完全突破不了这看上去焦枯而柔弱的藤蔓。   “砰——”   藤球被掀出老远,四散开来,在空中如天女散花。   枝枝蔓蔓落了一地,被风一吹,化作了齑粉。   隐隐有浅淡的桃香扑鼻,这桃香混着焦枯,不算好闻,却唤醒了郑菀某部分的记忆,浩书城外,她被困迷雾阵一月。   走出迷雾一刹那,闻到的,也是这浅淡的枯木桃香。   无所不在,极涩极浅。   崔望啊,   原来是你。   郑菀闭了闭眼睛,栾恒穿透重重迷雾:   “尽欢真君,便是现在!”   她睁开眼,抬手便将最大的那个剑丸丢入了阴池。   “轰——”   阴池翻滚,白骨被剑浪掀起,“哗啦啦”,带着水花洒落一地。   与此同时,西南北三地,亦一阵轰隆巨响。   随着一声怒吼:   “离微,你竟敢!”   “溺情,你若执意,本君不介意剑下再多一位亡魂。”   郑菀发现,在这般吵杂的声音里,她竟然还能辨认出这声音出自崔望。   天际划过一道流光。   似起混沌,破阴阳,清如许,亮如昼,划破这遮天蔽日的黑暗,往下而去。   “砰——”   地动山摇。   一阵“咔啦啦”声里,像是有人在蛋壳上敲出了一个裂口,有光一点点穿透黑暗,透了进来。   “阵破了!阵破了!”   在一众欢呼声里,那裂口又迅速被抹平了,天地之间恢复黑暗。   失败了。   郑菀无比失望地想。   浓雾翻涌,雾中的飞僵像发疯了一般,逢人便咬。   郑菀发觉,自己使不出青空闪了。   她动弹不得,连一点元力都使不出,阴池被炸开,无数黑水泄了出来,渗透进她的裙摆,天羽流光衣倏地发出一阵“滋滋滋”的响声,蹿起一蓬烟。   天羽流光衣刻有七七四十九位小阵,这小阵聚合成大阵,郑菀发现自己被罩在一面光罩里,袭来的飞僵们全部被挡在光罩外,可黑水却已经沾上了她的皮肤,引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不疼痛,却极痒。   渗入骨髓的痒意,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她身上爬。   天羽流光衣迟早撑不住,不远处队友们早自顾不暇,远处——她凝目看去,只能看到美人殿方向,那乍然升起的白光,以及一蓬一蓬的蘑菇云。   不过须臾,她便猜到了崔望的计划,他将所有令士都派遣出去,毁灭阴池,而阵基——美人殿,他要亲自破。   只能自救。   郑菀扛着痒意,往嘴里塞入一粒复元丹,在药液起作用的一刹那,她将千里遁地符和上回自七宝阁买来的隐身符拍到了身上。   最后一点元力透支干净,郑菀只感觉自己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草地,她勉力睁开眼睛,却只见到黑乎乎的天,以及无所不在的浓雾——   原来,还是没离开陌澜镇的范围。   周围几个跑僵蹦蹦跳跳,它们狐疑地跑到草地边嗅了嗅,郑菀将自己蜷缩着往里藏了藏,试图用自己烧糊涂的脑袋想一想,那黑水到底是何物,为何会……   她将快要冒出喉咙的呻吟咽了回去,只觉体内像是烧了一团火。   跑僵们蹦蹦跳跳地又走了。   清风拂面,却未浇灭她浑身的烫意,郑菀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哟,瞧本君发现了什么?”   之前还在美人殿与崔望打架的溺情道君掀开草丛,看着卧在草丛里,似海棠春睡的美人儿:   “欢时雾、浓情水,美人儿,你沾了那阴池的水?”   郑菀勉强睁开那双迷蒙的眼睛,只觉得这溺情道君与平时不大一样。   依然很风流潇洒,只是这风流潇洒里,带着股让人看不透的东西,绝非善意。   “离微毁了本君的美人殿,要不,本君便毁了他的美人儿,如何?”   她被火烧得鼓胀的大脑完全分辨不出这人话中真假,只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拼命在心底喊:崔望,崔望,崔望……   崔望没来,来的,却是另外一人。   郑菀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一人。   书晋笑眯眯地自树后走出,他穿着书生袍,绾着书生巾,面带笑意,可神情气质,却完完全全变了一人。   白色亦遮不住他满身的邪性。   他斜斜倚在树上:   “溺情,你再往前一寸,本君可不敢保证,你的手,还能好好地留在身上。”   溺情站直了身子:   “哟,不装了?七杀宗少主。”   “本君该叫你书远,还是书晋?”   书晋似笑非笑,答非所问:   “溺情,你合欢宗何时与阴傀宗这阴沟里的臭老鼠合作了?也不怕薰了鼻子。”   邪盟三宗,七杀为首,合欢与阴傀次之。   “那本君也问一句,你七杀宗少主手下亡魂何止万万,如何会对一女子扭扭捏捏?也不怕丢了你少主的脸面。”   “自然是,我愿意。”   书晋笑眯眯地道,“溺情,你我打过一场。”   话落,出手便迅疾如风,将溺情逼得飘起,不过须臾,两人便在空中对了数十招。   “你疯了?本君好不容易将那离微困在寒陨之索里,你闹出这般动静……”   “自然是要叫他来替本君救一救,本君暂时寄存在他那儿的女人。”   书晋不退反进,迎着溺情道君袭来一掌,被打落在地,咳出一口一口的血,他捂着胸口,微微笑了。   溺情色变,人倏忽消失在了原地。   书晋咳了一口血,艰难起身,走到郑菀面前,俯身下去,看着她簌簌发抖的睫毛,指腹滑过她的脸颊,低低笑了声:   “你爱装,便装罢。今日为了你,本君可又要舍弃一具傀身了。记住,下一次再见,便是我本尊了。”   郑菀未睁开眼。   却能感觉书晋起身:“你那离微道君来了,本君且避一避。”   郑菀睁开了眼睛,书晋果然不见了,而在同时,一个重物当空砸了下来,溅起一蓬土。   方才还在一旁洋洋得意的溺情道君脸冲着地,大睁着眼睛,似看到了无数可怖的事物。一卷黑雾呼啸着冲下来,夹杂着无数尖利的啸声,将他席卷了去。   雾中有怨,无数怨与恨集合在一起,合成二字:   “溺情!溺情!溺情!”   溺情道君惨然一笑:   “离微,你好得很!”   崔望踏剑落了地。   他紫袍被风吹得扬起,长发披散着,素来无波无绪的脸,带着一丝惨白与惊惧。   “菀菀?”   他声音低而微,倏忽便消失在了原地,将郑菀一把搂在了怀里。   郑菀迷茫地看着他:   “崔望,你怎么才来……”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像被人欺侮的幼鹿,带着点哭音,似要捶他,却又中途收了手,强硬地将脑袋别了过去。 第129章 冰泉池   郑菀觉得,自己仿佛被丢到了一片干柴之上。干柴浸饱了桐油,一簇火星掉上去,然后,她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给淹没了。   这火焰烧得她神智昏昏,将崔望当作可解渴的甘泉。   她挨着甘泉,想要再近一点,可偏偏,残存的一点记忆浮光掠影一般出现:   她记得之前放过的话、下过的决心,记得他一躲三年,想撇开便撇开,想回来便回来,更记得他说爱却又不情不愿。   郑菀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力,让自己恨恨地转过头去:   “你来作甚?”   她以为自己斥得恶狠狠,实际出口却是一团快要化开的软糯糖汁。   崔望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也不恼,反倒将她往怀中拢了拢,塞了一粒丹药到她口中。   丹药有股淡淡的兰香,入口即化,郑菀觉得脑子略略清醒了一些,没那么烫了。   这时,她才有闲心注意到,天空依然遮着个黑乎乎的大罩子,迷雾并未散去多少,只是都被崔望张开的罩子排开了。   “阵法没破?”   她问。   崔望将身后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放风筝一样以元力牵着,两只手搂着她,足下缩地成寸,几乎须臾,便到了只剩下半个的美人殿。   “没破。”   他道。   郑菀转过头去,发觉,崔望又将她带到了美人殿。   华美异常的大殿被劈作两半,一半已经轰塌,一半还完好,正中是一个平滑的裂口,仿似被某样利器从天劈了似的。   正想看得再清一些,便被崔望搂进了还算完好的那半个美人殿,进入了洛室。   洛室内,一张张美人图被穿堂风吹得飘起又荡下,郑菀置身于那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睛中,只觉得心底发毛。   “道……,”她愣了愣,“你来这作甚?”   崔望还未答,他以元力牵着的那团影子却有声音切齿着出来:   “离微!离微!离微!”   “你意欲为何?”   “自然是要拿你祭这美人殿的亡魂。”   崔望声音浅淡,在郑菀茫然看来时,俯身将她轻轻放到了廊柱边,“菀菀,且忍一忍。”   郑菀阖目不搭理。   她任崔望在她身下铺了厚毯子,加了防护罩,又丢了阵盘,却只肯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头顶。   崔望一下子抿紧了嘴。   黑雾一阵“嗬嗬嗬”大笑,它不断变幻着形状,溺情道君得意的笑声传来:   “离微啊离微,未曾想你竟也是个情种!只可惜,这世间情爱,比韶光还易逝,迟早有一日,你会被这痴情所累……”   崔望直起身来。   他拂袖丢出一个阵盘,以剑刺指,指尖血滴滴答答落下,汇入阵盘,阵盘倏地亮起:   “以血祭亡魂,清莽莽,扫浊浊,陈怨归土……八方归,起!祭!”   灰扑扑的阵盘一下变得血红妖异。   郑菀这才抬目看去。   但见一幅幅美人图倏地飘成与地平行的角度,画有美人的地方腾起黑烟,那黑烟呼啸着卷成狂风,往被黑雾吐出的溺情道君扑去——   尖利的啸声,隐约似人声:   “溺情!”   “溺情!!”   “溺情!!!”   含怨,带恨,比前一回还要凶猛得多地将他吞噬进去。   溺情喉间发出一阵“嗝嗝嗝”的声音,像是吃痛,猛地一阵袖,将黑雾打散开来。   “珑玉!”   “秋笛!”   “清骊!”   “……”   溺情道君每喊一次,便哈哈大笑一次,其行状若疯魔。   “情浓时,你们一个个都说爱本君,愿与本君朝朝暮暮、长长久久,本君不过是替你们践诺罢了。”   “……世间最痛,莫过于美人迟暮,情衰爱驰。本君将你们封于画中、镇于此殿,让你们与本君生死相依,长久相伴,有何不对?!”   怨气似被激怒,疯狂似厉鬼。   “哈哈哈——”   溺情道君又朗声大笑,笑着笑着,竟开始张狂落泪,玉面一片狼藉。   郑菀看着,心想,即使如溺情道君这般风流潇洒之人,哭起来也不好看。只是不知,崔望若要哭,是何等模样了。   不过想来也不会如何好看。   怨气集结成的黑烟翻滚着再一次将他吞噬,溺情道君猖狂的大笑传出:   “离微道君,本君离去前,送你一份大礼!”   黑烟退去,地面出现了一具白骨。   白骨双手交叉于腹,下颔微张,一双骷髅眼朝天。   郑菀正觉熟悉,却见崔望突然面色大变地朝自己合身扑了过来。   “轰——轰——轰——”   一片地动山摇里,剩下的半座美人殿,炸了。   无数道寒陨铁索电射而来,密密麻麻遍布整个空间,似乎要将两人戳成筛子。   寒陨铁索是寒陨之地的特产,常年浸染寒陨之地的瘴气,不说知微境,便是妙法境沾之也得喝上一壶,郑菀手软脚软,半点使不上术法——   说时迟那时快,崔望及时赶到,将她拦腰一抱,躲过了。   可寒陨铁索同时也炸了开来。   千万条铁索炸开的气流,将两人推涌着往下坠,郑菀只感觉自己被崔望牢牢护在怀中,他以身体为她圈出了一个屏障,在这屏障里,她安全无虞。   郑菀欲抬头,却被他一手按了下去:   “等会。”   坍塌的美人殿与她一起下坠,郑菀这才发现,下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洞,还来不及反抗,便被大洞吸着卷了进去。   不知掉了有多久,郑菀只感觉,之前被压下去的热烫感,又再一次升了起来,且比前一次,还汹涌剧烈。   崔望垂目看她一眼,从她酡红的脸颊,滑到她绯色的耳畔,喉咙动了动:   “你……”   余下话还未出口,只觉底下吸力一轻,两人被一同抛了出去。   天光大亮。   再没有遮天蔽日的黑雾,可眼前的雾……   郑菀勉强拉出一丝理智,只见这雾,是薄薄的一层桃色瘴,一股甜甜的似带着绯糜的气味扑面而来,旁边柳叶形蒲草随风摇曳,是迷风草。   “寒陨之地。”   怪道溺情道君说,要送他一份大礼,入的,还是桃花瘴。   崔望将郑菀往怀里搂了搂,手下接触的肌肤烫得快要起火,不由拧紧了眉头,“菀菀,你且忍一忍。”   方才,他也不小心吸了一口桃花瘴。   郑菀咬着唇,唇齿间几乎被她咬出血来,可麻意、痒意如同反噬一般,比从前还汹涌上十倍。   之前还是干柴呢,现下是火山了。   她带着哭腔,埋怨道:   “怎么忍?都怪你给我吃的破丸子……”   不过短短几息,她身上已是香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能站住还全靠崔望撑着。   崔望喘了口气,热意也开始从下腹蹿上来:   “那是接近八转的清露丸。”   号称一颗能解百毒的七转丹。   郑菀一听,自己居然随口把两百块上阶元石吃了,非但吃了,还只管用了这么一点时间,更呕了,理智一下子被火得精光:   “都怪你,崔望,都怪你……”   她试图推他,奈何力道还没一只鸡大,被崔望一把环了住,声音无奈:   “好好好,怪我,都怪我。”   环顾左右,鸿羽流光剑直接往不远处耸立的山崖轰去,三下五除二便挖出一个临时洞府来。   设下障眼法,丢下防御阵,直接抱着怀中已经开始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的姑娘进了洞府,大石头封门,确保从外完全看不出异样,才安定下来。   “菀菀,清醒些。”   崔望从储物戒取出一块巨大的毛毯,雪白的毛毯铺开,一下子将大半个洞府的地面都遮住了。   他将郑菀小心地放了上去。   郑菀扯了扯衣襟,咕哝着道:   “热,崔望,我热。”   崔望也热。   软玉温香抱满怀,误吸的桃花瘴开始在体内兜圈子,散发着热力。   他伸手替她将衣襟掩上,人却急急地站起,走到一边特意空出的地方,化指为剑,直接挖出了一个一人宽的圆池子,以捏土术一捏,一个像模像样的圆形池子便挖了出来。   崔望从储物戒中取出玉葫芦,无视老祖宗的阻止,便开始往外倒。   冒着冰寒气的液体,汩汩往池子里流。   不一会儿,洞府的温度一下子便降了许多,   “你疯了么?这一滴价值一块中阶元石的冰原泉,你就这么往下倒?你几乎挖穿了冰雪囚笼的地底,才得了这么一小池子,你现在用来当正人君子?”   “就不说这玩意儿管不管用了,趁火打劫你懂不懂?暖男都是千年备胎命,腹黑才是王道!”   崔望充耳不闻,老祖宗简直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要再骂上两句,五感却已经被黑了。   “……&*——%%###%%¥#%……&*”   老祖宗对着黑乎乎的魂海一顿经典国骂。   而崔望却已经俯身抱起郑菀,将她放到了冰泉池里。   郑菀一个激灵,稍稍清醒了些,可阴池的欢情水与那寒陨之地的桃花瘴相合,哪里是冰泉水能管用的,她的清醒持续不到一息便没了。   “菀菀,运气,《莫虚经》运行一周天。”   崔望盘膝在旁,却被郑菀眼明手快地捞住衣领子往下一拉,堂堂一位妙法境修士就这么“噗通”一声,轻而易举地被拉下了水。   “菀菀!”   崔望抹了把脸,郑菀却已经蛇一样缠了上来。   天羽流光衣浸了水,裙摆花瓣一样飘散在水面,衣襟早在之前的挨蹭里松散开来,露出一截偾起的漂亮的雪线。   她在他耳边略带着好奇与兴奋地道:   “崔望,崔望,你身上凉凉的,很舒服。”   崔望狼狈地挪开视线,耳尖一截,却悄悄地红了。   郑菀双手双腿都缠到了他身上:   “崔望。”   崔望闭了闭眼睛,他眉目漆漆,映着冰泉有了格外的凛冽,可这霜雪般的凛冽里,又染了绯、藏了欲,似下凡的神佛,明明一脚踏入了无边红尘,却还挣扎着想外拔。   郑菀不肯,仿佛藤蔓一般将他缠紧,挨蹭的肌肤,在薄薄的衣料里都是一颤。   无声的僵持里,崔望的汗一滴滴落入了池中。   他双手搭在她削薄的肩上,似要将她搂入怀中,却又似要推开她。   半晌,还是勉力推开她:   “菀菀,莫要如此。”   郑菀恼了。   她又恼又怒又羞,开始推他,捶他,还哭:   “崔望,你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解蛊!你解了蛊,我自然去找百八十个来帮忙……”   崔望蓦地冷下脸。   他伸手将池边的留影石收入储物戒,垂下眼睛道:   “……解蛊,你永远不必想。”   郑菀只觉得,方才还扭扭捏捏不肯屈从的男人突地将她捞起,迫她双手环到他脖上,便低头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那吻混着冰泉水,甘冽而清澈,却像是在她本便燃得正旺的火里,泼了一把滚烫沸腾的油。   天羽流光衣与紫袍交叠在一块,又迅速散开。   轻红色兜儿被水一荡,飘到了池边,水花激荡处,有一截雪白的皮毛垂落了小半个角,浸入池里。   可池中稍稍露出的一截**儿,分明比那毛毯还白上几分,水波一荡一荡,将那毛毯打得越发湿了。   “……没、没了?”   “恩。”那声音似是发窘,“一、一会便好了。” 第130章 留影石   崔望将脑袋埋入郑菀肩头,除了颈间那一截皮肤,连耳尖都红得滴血。   郑菀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莫笑。”   崔望闷闷地。   郑菀笑到一半,又住了嘴,欢情稍解,过去种种便又浮上心头。   只是到底声音还有些娇:   “谁能知道玄苍界出了名的离微道君竟是个、竟是个……”   崔望回复她的,是往前的狠狠一拍。   旦夕间,竟又生龙活虎。   郑菀讶然地抬头,但见他额间汗涔涔,一绺额发凌乱地落下,勾勒得一双眼越发浓漆深邃,只是那眼里现下有了些微的得意:   “本君如何?”   郑菀背部拍到冷硬的池壁,有些许疼痛,可隐秘的欢愉又升了起来。   她被他圈在身前,背是冷的,池是冷的,可唯独身体是热的,血是热的。   初初压下去的烫意和痒意又像蚂蚁一样爬了上来,开始蚕食她的理智。   崔望却不动,只停在原处,:   “如何?”   他不依不饶,郑菀却恼了:   “不如何。”   她说谎了。   崔望那短匕是又硬又戳人,她是又胀又痛又酸又涩,滋味各种,着实难辨。   俏脸生薄绯,冰泉洗凝脂,瞥一眼便叫人惊心动魄、魂归天外。偏崔望还能守得住,只声音粗哑:   “抱元守一,凝神静气……修炼。”   “修炼?”   郑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时候,你让我修炼?”   “从前与你说过,第一次,甚是珍贵,”崔望看着她,一派泰然,只面上隐隐的红晕出卖了他,“莫要浪费。”   郑菀:“……”   她懂了。   从前他确实与她说过,修士第一滴阳精是大补,更别说这么个妙法境修士。   可她不高兴,大大地不高兴。   崔望这般理智,她不高兴。他这般大煞风景,她更不高兴。   郑菀不高兴,便一定要让别人也不高兴。   她将手环住崔望脖子,拉他下来,对准他脖子就是狠狠一口。   饿虎扑食一样。   直到嘴里有了铁锈味,她才放开。   原以为崔望要恼,却见他看着自己,眼神幽暗如深冥,像要将她吞了似的,郑菀下意识感觉不妙,歉意地笑了笑:“崔望……”   崔望挪开了视线,声音发紧:   “修炼。”   郑菀这才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口诀修炼。   冰原池的池水渐渐开始沸腾。   水汽氤氲里,隐隐可见两道人影,冰元力与雷元力交织,渐渐合成一个圆,这圆一张一翕,似是会呼吸。   十日忽忽而过。   郑菀睁开眼睛:   “崔望,我……”后期了。   可身前男子却已经没头没脑地吻了下来。   吻雨点一般落下,自她眉间、鼻头,又落到她的唇珠,他贪婪地吮吃着,郑菀吃痛,捶他,孰料却像是激起了他的凶性。   崔望将十指嵌入她的手指,迫她正面对着她,抵她在池边:   “莫动。”   冰泉已不再是一片冰泉,清冽的池水清晰地照出一双人影。   他们肱骨交叠,交颈缠绵,紫色长袍与白色裙衫在荡漾的池水里忽而交汇,又忽而分开,池水一荡一荡,溅湿了池边荡下的长毯一角。   有时浪起大一些,便不单单只是一角了。   等到半片长毯都湿漉漉的,那声儿才渐渐熄了下来。   白玉剑冠与蝴蝶簪胡乱地堆叠在长毯一角,水面浮着各色衣裳。郑菀安静地将脑袋枕在他玉色的胸膛上,任崔望抚猫一般一下下摩挲着自己的背。   气息平和下来,她声音懒懒:   “不疼么?”   郑菀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时他墨发白袍,撑一把青竹伞,于万千风雪里走来,她跪着,只能看到伞盖下玉雕一般的下颔与脖颈。   清冷的,高贵的,却又华美的。   现下,那截高贵的颈子上,却有了一个深深的咬痕,皮肉还往外翻着,只是不会再往外渗血了。   “疼。”   崔望说起这话时,声音还是淡的。   “可我喜欢。”   郑菀着迷地摩挲着那伤口,这伤口在崔望如玉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而丑陋,就仿佛她在这清冷的仙人身上肆虐过的痕迹。   她的指尖又用力地摁了下去,直接感受到指下肌肉的瑟缩,才收回了手。   “出血了。”   她将指尖沾到的血给崔望看,“崔望,这伤口……你留着,好不好?”   “好。”   崔望一把攥紧她手指,不再让她作怪,声音沉哑,“出去后,我便去你玉清门提亲。”   郑菀笑了声,旋即推开他,在崔望的征愣中,直接涉水而出。   凝脂软玉般的身体被裹在了轻红色的绸缎里,郑菀掬着头发自行蒸干,踏着毛毯一步步走回池边,蹲下身,在崔望耳边吐气如兰:   “不、成。”   “为何?”   崔望喉间动了动。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郑菀将手臂环在他颈间,从后环住他,状似亲密。   “你问。”   “两年前,浩书城外,我被困迷雾……那时,破阵之人是不是你?”   郑菀能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猛然提起的一口气,那口气,一点点凿着她原以为坚如铁石的决心,眼看就要凿出一个洞来。   “是我。”   洞破了。   郑菀能感觉到柔和的风穿过洞口,她的声音也从矫饰的温柔,成了真正的柔软,“那时也是你制的傀儡?”   “是。”崔望声音懊恼,“那傀儡不甚结实。”   不过破个阵,便散架了。   “傀儡……一直跟着我?”   崔望沉默良久,才道出一声:“是。”   “为何?”   崔望不自地挪了挪头,却被郑菀从后牢牢环住,“不许动,快些说。”   她声音娇娇的,崔望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冰雪囚笼甚是无聊,便制了一个。”   至于损了多少只木傀儡,才终于成功那么一个,便不与她说了。   郑菀“哦”了一声,良久,又问:   “那当年我在凡人界得到的润氺之精,是不是你……”   她问的声音很轻。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已经记挂多年,只是长久以来,她并不敢问,既不想听肯定的答案,又不想听否定的答案。   可在当下此时,却又想听了。   这点隐秘的周折,连郑菀自己都不想探究。   “是,我留的。”   崔望闭了闭眼。   “既然如此,当时你又为何要毁一个?”   “惩罚。”   崔望并不十分愿意回想那一幕,那是他人生中少有的狼狈时期。   “惩罚?”   郑菀品了品个中意思。   “是。”   崔望将头往后靠,自下往上看她。   这个角度看去,她依然极美,发丝如瀑,眸如春水,盛着粼粼情意。他淡淡道,“当时我便也想让你尝一尝,这以为能够拥有,却在顷刻失去的滋味。”   ……惩罚?   咔哒。   洞又愈合了。   郑菀倏地站起,在崔望的莫名中一脚将他踩入水里。   崔望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让她踩了个正着,呛了口水。他一把攥住她光裸的脚踝,抹了把脸:   “郑菀,你疯了不成?”   “是啊,我疯了。”   郑菀怒极欲踢,谁知崔望手下一个使力,竟将她又拽入了池里。   池中水溅了一地,两人谁也没管。   “崔望,你作甚?”   郑菀拳打脚踢。   崔望将她手脚困住,两厢搏斗中,她匆匆披上的轻红外衫松了开来,露出内里晶莹的皮肉,里面空无一物。   崔望瞥了一眼,她生着气,胸口起伏不定,水面波涛汹涌。   他挪开视线,揪住她双手:   “别闹了。”   “哪个与你闹?”郑菀气得又想挠他,“崔望,你从头到尾,就看不起我。”   “谁敢看不起你?”   “若不是看不起,你会用‘惩罚’二字?若不是看不起,为何在察觉心意时再三抗拒、不情不愿?!若不是看不起,今日换作任何一位旁的女子,比如明玉,你会这般直接占了她便宜?!”   “郑菀,做人公平些!”   崔望将她双手双脚全困住,在这方寸的池子里,两人搏斗都未用术法,全用的蛮力——崔望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她。   “公平?什么公平?你放开我,那才叫公平。”   “不可能。”   崔望将她攥得更紧。   “你问我,若今日换了旁的女子,我会如何?”他道,“那我便告诉你——”   “若今日换作旁人,我不会如此对她。”   他迫她仰头,狠狠吮吻她的嘴唇。   “不会如此。”   雨点落到她的脖颈、肩窝。   “不会如此。”   雨点又挪移到水下的一层绵软波涛,带着恶狠狠的劲。   郑菀嘤咛一声,被迫仰靠在池壁,长发半散入池中,她想将崔望脑袋揪起,却始终提不起力气,十指他深深嵌入,扣在了池壁之上。   “更不会如此。”   他沉了进来。   郑菀捶他,带着点恨劲儿:   “你混账。”   崔望却充耳不闻,他并不动,只将下颔磕在她肩窝,喘了口气,才道:   “郑菀,你与整个世界都不同。”   郑菀发觉,他不过一句话,自己竟又有些心软了。   她硬起心肠推他:   “起开。”   崔望不肯,甚至往里更进了些:   “不。”   “郑菀,我是个人,不是神,也会……”   “也会什么?”   他却再次将嘴闭得紧紧的,半晌才道:   “菀菀,我们和好。”   他的嘴除了“和好”二字,仿佛不会再说旁的事儿。   郑菀暗骂了声“棒槌”,无可奈何地对自己承认,当他强硬对她时,她尚且能竖起满身的尖刺,可当他软下跟她求和时,她坚不可摧的城墙,便裂开了一条缝。   可拦住她往前走的门槛,还在。   受损的自尊,又如何补回?   只能从对方身上找补。   “从前,不论在凡间,还是玄苍,都是我郑菀对你崔望曲意奉承,小心讨好。”   郑菀绷紧了一张小脸,“你若要和好,那成,反过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道,“从今日起,便换你崔望,来郑重追求于我。”   不论她贪婪、虚伪、品性恶劣,也得崔望他低下身段来求她。   若他肯,她便应。   崔望看着她:   “菀菀,莫哭,我依你便是。”   郑菀伸手抚脸,这才发觉,自己竟落了泪。   急急低头,崔望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托起她下颔,柔软的绸缎滑过她的脸颊,以指腹替她揩泪,只也不会说些好听的,不住地道:   “菀菀,莫哭,莫哭。”   泪却扑簌簌落得更急,   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郑菀不明白这泪从何而来,却隐约明白,原来,她竟也是委屈的,委屈了那么久那么久。   崔望手足无措,只觉得这泪,一滴一滴,仿佛是落在他发烫发焦的心坎上。   郑菀揩了揩泪,眼圈红红的,带着鼻音:   “第一件事,你先离开。”   她说这话时,脸颊犹带着红。   崔望往水下瞥了眼,默了默,一声轻轻的“卟”,终于退了开去。   郑菀抬脚便上了毯子,重新拿了件外衫披上。   一阵衣物的窸窸窣窣声里,崔望突然道:“我其实……也努力拒绝了的。”   “留影石作证。”   郑菀惊怒地转头:   “你还录了?”   作者有话要说:望望崽:dei,我录了……怕你反咬一口。   ———————— 第131章 阿万出   郑菀对崔望的所有理解,都来自那个梦境。   她一直仰视着看他,既不知他的过去,又粗粗掠过他的未来,凡间的两月,是她存心设计,玄苍的初一十五,是肉体勾缠,论起来,两人坐而交心的时间,几乎没有。   便是偶有,也不过是彼此间或真或假的试探。   是以,即使与他发生如此亲密之事,郑菀对崔望,所知依然寥寥——   起码,她绝不会想到,崔望竟然会用留影石,录下此等私密……   “你录了?”   她又问了一遍。   郑菀的眼神,让崔望第一回 明白何为生死存亡、性命攸关。   他机警地将拿出一半的留影石重新又送回了储物戒:   “没录。”   郑菀哪里会信:   “你就是录了。”   “没录。”   崔望面无表情地道。   顶着郑菀将信将疑的眼神,他抬脚上了岸。   冰泉池已经没了冰元力,氤氲的水汽里,颀长挺拔的郎君手一抖,便将白袍披上了,墨发赤足,站于这雪白的毛毯,只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奈何郑菀心硬如铁,伸出手:   “拿来。”   “没有。”   “拿来。”   葱白幼嫩的手掌摊开在崔望面前,他一下子抿紧了嘴:   “不信,你搜。”   “……”   郑菀气笑了:“你堂堂归墟门离微,无涯榜妙法境榜首,居然跟人学会耍无赖了?”   崔望倔强地站在原地。   罢了。   跟个棒槌能说什么呢?   郑菀气鼓鼓地将储物镯中的耙镜、梳子拿出,对着镜子绾了个最简单的单髻,找簪子没找着,眼前却递来一支蝴蝶簪,男人的指骨纤长白皙,衬得蝴蝶簪小小一只。   郑菀看了眼,突然红了脸。   这手不止使剑使得好,干别的,也极其灵活。   她一把将簪子取了:   “看我作甚?”   崔望默了默,才道:   “你现下已会自己将头发蒸干了。”   郑菀点头:   “这三年里,我学会了许多事。”   猎兽、剥皮、取血,杀人、杀兽,一切她从前以为自己绝不会去做的事儿,都一一做了,甚至习以为常,当然——   她现在依然不喜欢。   她喜欢的是,坐在酒楼高处,点一壶清酒,品一碟六阶雪域龙,听着风花雪月,杏核不需手剥,绫罗有人呈上——   那些过去的,早便养成习惯的精致奢靡,已经浸在了骨子里,即使在玄苍多年,也未曾改过来。   只是,她如今学会了屈从,与不强求。   风里不知传来谁的叹息。   崔望略略俯身,接过她手中玉梳,抬手便将她绾好的单髻打散,一下下梳顺了,利落地替她绾了个双鱼髻,蝴蝶簪便歪带在髻上。   他退开两步,看了会。   郑菀对着耙镜照了照,惊讶地发觉,崔望这手艺十分不赖,双鱼髻灵动而不死板,很得她心。   “你何时学会的?”   她讶然道。   “看一眼便会,何需学?”   崔望淡淡道。   “一会我要出去探一探,便留阿万这陪你。”   “阿万?”   郑菀一愣,下意识想拒,崔望却已经从储物戒里将木傀儡放出来了。   阿万一见郑菀,喜得一张嘴都拉到了腮边,哒哒哒跑过来:   “郑真人,啊不,可以叫真君了,郑真君,阿万好生想你。”   “郑真君不在,阿万连蛐蛐都觉得不好玩了。”   崔望咳了一声。   阿万朝崔望看了眼,应付应付得朝自家主子打了个招呼:“道君。”   然后,只一个劲地围着郑菀兜圈圈。   郑菀则莫名其妙地看阿万头上长出的一簇头发,还挺多,黑乎乎一大把,可她分明记得:阿万,原来是个秃瓢啊?   “阿万,你怎么长头发了?”   阿万扁了扁嘴,正欲说话,崔望却抬脚走到堵住洞穴的那块大石头前,拂袖将大石头推了:   “我去去便来。”   可人还没走出洞穴,便听阿万在后嚎丧:   “都怪道君!去哪儿不好,偏要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无聊了,就天天给阿万编辫子,编还编不好,阿万这头发,都换了好几回了!”   “……”   崔望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徒留郑菀在后一阵笑,娇娇地学他:   “看一眼便会,何需学?”   崔望脚步顿了顿,这才回头,声音沉沉:   “菀菀……”   菀菀不理他。   她伸手摸了摸阿万的脑袋:   “阿万辛苦了。”   阿万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算了,道君也不容易。”   崔望现下只有一个念头,他很想将阿万头顶植上去的那搓毛发,撸秃了。   不过他到底什么都没做,继续出门探路了。 第132章 混蛋望   洞穴是崔望匆匆挖就的,一眼看去,逼仄而简陋。   除了一块雪白的毛毯,一个临时挖出的汤池,便空无一物。   郑菀与阿万说了会话,便打发他去一旁玩泥巴,自己盘膝坐了下来。   她这回突破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双修两回,便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修为一路蹭蹭蹭看涨,以至于到现在,都没什么实感。   魂识内沉,穴窍已经从知微境初期的一百六十窍,通到了现在的两百三十八窍,体内可供调度的元力也多了不少,甚至那元丹也大上了那么一小圈——   看上去,确实已经到知微境后期。   郑菀正想将魂识撤回去,却听烬婆婆道了声:   “好狗运。”   一个小玉人儿就这么蹲在养魂木上,看着她一脸悻悻。   “……”   “婆婆!”   郑菀有些恼,还有些臊。   前几天还狠狠下了决心,今天就开始自毁城墙,确实是自打嘴巴。   烬婆婆翻了个大白眼给她看:   “别,可别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说起来,你那冤家也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你睡他,不吃亏。”   “瞧瞧,一个堂堂妙法境修士都自动送上门,啧啧,了不起,了不起。”   郑菀脸一下子红了。   “他也有好处的。”   她可是纯阴体质。   “这倒是。你俩也算天生一对,赶巧凑上了,再加上那情蛊……”烬婆婆啧啧两声,“你那冤家应该也快突破了吧?”   “突破?崔望要突破到后期了?”   郑菀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崔望修为超出她两个大境界,她没法感应他的真正修为,却也知道这次双修完,他身上元力厚重了许多,气机也不大稳当。   可再如何,也万万没想到,他又要突破了。   “哪啊,是突破到无相境。”   烬婆婆给了她一记重锤。   “无相境?”   郑菀承认,她酸了,酸得像是生啃了一斤柠檬果。   “是啊。”   烬婆婆懒洋洋的。   “可婆婆不是说,无垢琉璃体在妙法境后便会有瓶颈?”   “所以啊,婆婆我才说你那冤家了不得,他心性直纯,从前还郁结在心,跟你双修一回,居然就不郁结了。不过……那道心,现下怕是不合宜喽。”   修为与道心,在修道界,从来是相辅相成的两样东西,道心纯粹,修为便进益得快,而崔望修为是一骑绝尘,可道心……   谁知,这无情道之人,若是生了情、存了欲,最后会走向何方?   “那他会如何?”   “你那冤家?他啊……”烬婆婆恶劣地笑笑,“走一步,看一步喽。”   被两人议论的崔望此时正站在桃花瘴与迷阴瘴的边界,拿出传音玉符,与李司意通话。   “师兄。”   李司意“哎哟”了一声,听得出他话里的如释重负:   “小师弟,你这都去哪儿了?阵法一破,我们在陌澜镇生生等了你十日,现下令士们都回门了。”   崔望没答,那边却贼兮兮地问:   “是不是与尽欢真君在一块?”   春风一度,不知华年啊。   崔望清了清嗓子:   “师兄,我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那边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   “师兄无能。”   崔望沉吟了会,才问:“死了?”   “死了。”   “门内现下如何?”   “乱糟糟的,不过尚且应付得来。师弟且安着心,咱归墟门便没怵过谁。”李司意声音一下子轻快起来,打趣道,“弟妹如何?回来,可是要办双修大典?”   “自然是要办的。”   崔望斩钉截铁道,两人又叙了会话,便掐断了对话。   他将传音玉符收回了储物戒,看着前方翻滚的桃花色瘴气,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略略翘起,又迅速抚平,转身往回走,须臾便回了洞。   郑菀正乖巧地盘坐着,旁边阿万蹲在一边,已经脏成了个泥人,见他来便欢天喜地奔来:   “道君,真君给阿万扎了个揪揪,好看吗?”   崔望瞥了眼阿万头顶高高绾起的单髻,喉咙动了动:   “丑。”   阿万嘴角翘得可以挂油瓶:   “真君说好看的。”   待道君眼神扫来,肩膀忍不住往里缩了缩,心想:道君这样好可怕哦,像是要用一把火将阿万烧了。   阿万最怕火了。   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只感觉道君的手在头顶温柔地摸了摸,才一下子开心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发蹦到郑菀面前,推她:   “真君,道君回来了。”   郑菀这才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阿万乱糟糟的头顶,扎发的丝绦也不见了,再抬头,却见白袍剑修清清冷冷地站在门口,正垂目安静地看她,下意识展颜,展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冷哼一声:   “怎去了这许久?”   崔望去了还不到半柱香时间,可郑菀也不知道为何,看见他便不高兴,便想为难为难他。   崔望默了默:   “不久。”   眼见郑菀要说话,他道:“该走了。”   郑菀“哦”了一声,起身招来阿万,先给他施了个除尘诀,又要替他将乱糟糟的头发扎了,却见崔望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她的活:   “我来。”   郑菀打开他手:   “哪个要你来?”   她昵了他一眼,谁料崔望这回完全不让她,手起剑落,“唰唰唰”,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毛发。   阿万啥也不明白,只看着一绺一绺黑乎乎的东西沿着自己往下掉。   等一摸脑袋,哭了:   “嗷呜!阿万的毛毛又秃了!”   “……”   郑菀踢了踢崔望,努了努下巴:“你去。”   崔望咳了一声:   “阿万,这样凉快。”   “道君骗人!阿万是木头人,凉不凉快与阿万有什么关系?”   阿万干嚎,“一定是道君嫉妒阿万的头发长得比道君好看,才要剪了阿万的头发!”   在郑菀错愕的眼神里,崔望一把将阿万收回了储物戒,世界立时恢复了安静。   “……”   “走罢。”   崔望看了郑菀一眼,率先往外走,洞外桃花瘴依然,郑菀看崔望突然停了下来,以为他有事要嘱咐,却听他突然道:   “菀菀,你……”   “我什么?”   郑菀莫名其妙。   崔望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他长长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拂过她的脸颊——郑菀这才发觉,他那头墨玉似的长发完全披散了下来。   “你的剑冠呢?”   她明明记得,这人出洞穴前,将剑冠从毛毯上捡了自己给自己束发戴上了。   “掉了。”   崔望摊开掌心,小巧的白玉剑冠安静地躺在那,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补充了一句:“风大,吹落了。”   郑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对着他那张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的侧脸,福至心灵地道:   “崔望,你是不是想我给你梳头?”   良久,   “恩。”   崔望轻轻地道了一声。   郑菀的心一下子软成了水。   糟糕,这样的崔望,有点可爱。   她想。   “那你转过身。”   玉梳一下下地梳过他的长发,崔望的头发漆黑如墨,有着与他本人截然不同的柔顺,郑菀不过梳几下便顺了,她略显笨拙地替他束好发、戴上冠,退后一步,满意地看了看,漂亮的后脑勺,不错。   “好啦。”   她道。   正欲离开,却被崔望回身一把抱了住,郑菀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推开,却被他搂得越发紧,闷闷地道:   “菀菀,你何时才肯跟我和好?”   “……”   追求还未开始,便想和好。   郑菀气结。   她一把推开他:   “崔望,你若再对我动手动脚,便一辈子别想和好!”   谁知崔望一伸手,重新将她箍到了怀里,掐着她腰的手紧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放开!”   她捶他,踢他,打他。   崔望岿然不动。   半晌,才终于放开了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才道:   “菀菀,你要是替其他人绾发——”   他顿了顿,认真地道,“我便将那人头发剃了。”   “……”   “崔望!”   郑菀挠了他一把。   崔望不为所动地迈步:   “走罢。”   郑菀气得将鞋脱了朝他掷去,崔望似是脑后生了眼睛,一把抓住,看了看,想起什么,眼角微微弯起,似荡起一圈柔波:   “菀菀,你这脾气,真是一点没改。”   “是,狗改不了吃屎,又跑你这儿来了。”   郑菀板着脸,冷冰冰地道。   崔望也不恼,竟是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他一身白袍大袖,风轻轻扬起他的袍摆,身后是漫天遍野的桃花瘴,沐浴着天光,这般微微笑,竟笑得人连心都一并荡漾起来。   “菀菀,你真可爱。”   他说的很认真。   可郑菀更生气了。   因为,她发现——   崔望,他变狡猾了。   他居然企图用那张祸水一样的脸来软化她的意志。   她以前明明说过,不许他多笑的。   “快走。”   她凶巴巴地道。   崔望俯身,捞起她脚替她将鞋穿了上:“走罢。”   窸窸窣窣地走,走了一会,郑菀突然道:   “崔望,你记住了,咱们还没和好。”   “是,没和好。”   “我没答应前,都不算和好。”   “好,不算。”   声音散入这漫天遍野的桃花瘴,渐渐消失不见。   走在这无边的迷障里,郑菀突然想起,她那张被烧得只剩几个字的纸条上,分明写着“寒陨之地”这四个字。   这般说来,此处当是有机缘的——   或者说,属于崔望的机缘。   桃花瘴,迷阴瘴……   她跟在崔望身后,由着他的防护罩将瘴气排开,一路往外走,可周身的迷障越来越浓,丝毫不见减弱,照理说,寒陨之地越外围,瘴气会越来越弱才是。   除非:   “迷障反溯?是月吞石?”   郑菀突然想起来,这寒陨之地,到底有什么。   一只孔雀,以及属于崔望的合道契机,那契机是什么……   她敲敲脑袋,不记得了。   可那孔雀,最终却是被一个女修得了的,那女修是其他大界来的真正天之娇女,对崔望惊鸿一瞥,从此便情根深种。   还真是……   一见崔望误终身啊。   想罢,郑菀忍不住瞪了崔望一眼:   “混蛋!”   崔望莫名,看了她一眼,又默默转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望崽崽: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原书设定,就是无cp男主升级流,女配的出现,是符合规律滴~   但我旺崽与我女鹅之间,从头到尾的矛盾,都不是源自女配男配,他们是送人头来der~   寒陨之地只有两章就结束,小副本哦~ 第133章 黄倚果   寒陨之地深处。   “照太宇长老的卦象看,我的机缘应当在此处,可为何徘徊了这许久,也未见出现?”   一位翠衣女修在接天连地的迷阴瘴中行走,身旁伴着一位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修士,那修士声音清亮,听上去年岁不大:   “暮江师妹,何谓机缘?时候不到,自然不成机缘。”   “时候不到?”   暮江抬起头来,掐诀算了算,手中罗盘嗡嗡作响,却什么也掐不出,“罢了,为了这机缘,都废了我十张破界符,再等一等罢。”   她有一双细长的柳叶眉,此时微微蹙着,配着那张清丽的鹅蛋脸,即使在这灰蒙蒙的迷障里,竟也透出股江南烟雨的温柔来。   黑衣人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眉毛却是一挑:   “师妹,此处竟有黄倚果!”   黄倚果,虽只是六阶元果,却是修道界女修心目中排行第一的圣果。   原因一在其形,红色馥果,天生心形,最是小巧可爱不过。   二在其口感,入口甘津,甜而不腻,回味无穷。   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一旦服食上三颗,其功效比那极品美颜丹还超出许多。   极品美颜丹,只有驻颜之效,譬如青涩之年,若误食了极品美颜丹,容颜便会一直保持在那等惨绿模样。   可黄倚果不同,一旦服食下去,它便会随着身体机能自发调整,不但有美容养颜之效,还会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即这人容颜最鼎盛之际,为其驻颜。   此后,亦不会再变了。   比起功效僵化的极品美颜丹,黄倚果更受人追捧。   只可惜,这六阶元果可遇不可求,只生于野外,且身边通常有强大的守护异兽守候,十分难得。以暮江的了解,她来的青云界服食过黄倚果的,不会超过一个手掌。   是以,既在此地撞见,便断然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暮江看着那一簇粗略看去,约莫十好几颗的黄倚果,道:   “师兄——”   斗篷修士正欲说话,却突地神色一凛:   “师妹,小心!”   寒陨之地毒瘴遍布,毒瘴之下,花花草草早已变异,可比花草更难对付的,便是这变异过的毒虫。   此时,一条巨大的变异千足毒蚣从黄倚果后窜了出来,斑斓的身子展开,约有一层楼高。   这变异毒蚣名千足,实际腹下不止千足,且每一双对足都会喷毒,这毒液喷到防护罩时,会直接破防,且蚣尾生倒刺,倏忽跳起时,千足与蚣尾同时攻击——   饶是两人,一个妙法境,一个无妄境,应付起来,也十分困难。   暮江化拂尘为千丝,气浪如海拍将出去,可还未及千足蚣身前,便听一阵“噗噗噗”声响,在腾起的黑烟里,千足蚣已近在咫尺。   黑衣斗篷一支竹笛轻点,只来得及将那千足蚣点得顿了顿,暮江趁机退走,人迅速往后跃——   可身后的灰土里,猛地又窜起一只千足蚣!   这新蹿起的千足蚣个头比之前那只还大上一倍,乍一眼看去,触目惊心,千足毒液与蚣尾同时扫来——   “暮江!”   黑衣斗篷惊叫了一声。   暮江拂尘连扫,人却已来不及退,千足蚣“噗噗”突破她的防护罩,那巨大的口器几乎触及她的身体——   我命休矣!   暮江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却听一声轻轻的“噗”,原以为会到来的痛苦未曾到来,暮江只感觉左手被人牵住往后直退,才睁开眼睛,便看到那惊鸿一剑的匹练华光。   暮江甩脱了师兄的手,怔怔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白衣剑修。   那人大袖宽袍,浮空而立,墨发与衣袍被猎猎狂风吹得扬起,足下虚虚一踏,她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的毒蚣便轰然倒地,溅起满地飞扬的尘土。   “来者何人?”   师兄叫了一声。   那人却眉目也未抬,拂袖是又一剑,方才与师兄缠斗得如火如荼的毒蚣身体一僵,“轰——”,声巨响,分裂成两瓣,自空中重重地落了下来。   “道君何人?”   师兄又唤了一声。   那人抬眼看来。   暮江被这一眼,惊得站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这世上,若当真有举世无双、濯濯清举的风华,便没有人再比得过眼前这人。   他有冷隽的眉毛,有丰直的鼻梁,亦有深邃如幽海的眼眸,那眼眸里,藏着世外的三千风雪、常年不化,只让人想起九重天上不染俗尘的谪仙。   他一眼过,她心已万重。   “师妹?”   黑衣斗篷瞥来一眼。   暮江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见那人冷淡颔首,一言不发转身,以为他要走,忙忙几步跟上:“道君救我二人,可方便留下名姓,以供我与师兄日后登门道谢?”   “不必。”   暮江还欲再跟,却被一道吞吐的剑气拦在颈前,那人声音冷淡:   “退。”   暮江站定,愣愣看着这人清冷的眉眼:   “前辈……”   “三丈。”   暮江咬了咬唇,到底还是往后退了三丈。   她看着那人收回鸿羽流光,执剑的手小心翼翼地摘起了黄倚果,如玉的十指与那红馥馥的黄倚果相衬,显出一丝冰冷与侬丽对比的奇异之感。   不违和,却让暮江心中莫名升起“温柔”二字。   一颗,两颗,三颗……   她在心中默数,边数边揣测着这人摘下黄倚果是为了送哪位娇娘,数到第十颗时,到底忍不住道:   “前辈可否将剩下一些让出?暮江愿出元石买下。”   却听那人头也不退:   “六丈。”   “前辈!”   暮江忍不住往前进了一步。   方才还对着千足毒蚣的冷厉剑光猛地朝她面门飞来,暮江惊呼一声,却听那人冷冰冰道:   “十丈。”   “道君何必如此!”   黑衣斗篷见此,忙不迭拉着师妹往后跃,直到跃出十丈,那如影随形的剑意收了,才心有余悸地揩了揩汗:   “师妹,玄苍界卧虎藏龙,我等还是莫要孟浪了!”   “可……”   看着师妹眼中的希冀,黑衣斗篷默了默,扬声道:   “道君,黄倚果服下三颗,便已生效;多食也是无用。我二人也不占道君便宜,便以市价超出两成的价格收取,如何?”   谁知那人竟再未作一言,只将剩下黄倚果摘了,人便倏忽消失在了原地。   暮江欲追,哪里还见人影,只怅然若失地道:   “人间难得……”   “师妹,”看着像是丢了魂的小师妹,黑衣修士揭开了斗篷,斗篷下,是一张艳丽到近乎风流邪肆的脸庞,“莫要忘了此行为何。”   暮江一窒,顿时便翻出一个苦笑来:   “倒真忘了。”   惊鸿一瞥,竟人事全忘了。   那边崔望足下缩地成寸,不过十息,便到了郑菀所在地。   郑菀便乖乖地站在原地等,见他来便是一喜,喜完又哼地转过头去:   “你又将我丢下。”   崔望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将掌心摊开给她看,一颗颗红馥馥的心形小果儿安静地躺在白玉般的掌心上。   有一颗滴溜溜地滚到了指掌间。   郑菀捏起看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得溜溜圆:   “黄倚果?”   “崔望,你哪弄来的?”   她像是一下子忘了生气了,鼓鼓的腮帮子仿佛泄了气的球。   崔望嘴角抿起:   “捡的。”   他想起那个意图跟他抢东西的有些聒噪的女子,眉毛微微蹙起:   “菀菀,你吃。”   “那你帮我洗。”   郑菀笑眯眯地抬头,她的气,可没那么容易消。   崔望随手一个除尘诀,郑菀摇摇头,昧着良心看着这干干净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心形小果儿:   “不行,崔望,我要你亲自洗,用手一个个亲自洗干净了喂我。”   崔望目光凝在她殷红的小嘴儿上,郑菀恼了:   “你想什么呢?”   “……没想。”   他匆匆移开视线,耳尖却悄悄红了。   暮江再次看见那人时,正好撞见那人安静地与一红衣女修走在一块。   那女修娇侬软语声糯糯,而那清冷的白袍剑修,拿剑的手端了一只小玉碟,他并不多言语,只在那女修间歇时恰到好处地往她嘴里塞上一粒黄倚果。   她求三粒而不得的黄倚果,却被那女修当成了甜嘴的零食。   而那人瞧着那红衣女修的眼神,让她无端端想起冰雪消融后的融融春水,暖,又软。可等他转过头来时,那春水便又成了冷厉肃杀的风,让人遍体生寒。   那人只瞧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   可微微侧着的身子,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那红衣女修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地盘里。   暮江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起来。   “师妹,可要上去?”   黑衣斗篷问她。   暮江正欲摇头,手中的罗盘却“嗡嗡嗡”动了起来,指针一阵乱颤后,竟是指向那两人行径之处。   罢了,时也命也。   “前辈,可介意暮江跟上一段?”   暮江扬声道。   郑菀在前边听见那一声“前辈”,不由扬起了眉,她自然是看见这长得就跟江南烟雨里出来的细致美人儿了——   不过她天生心眼小,没跟人打招呼。   “喂,”她小腿踢踢他,“那边有个美人儿叫你前辈呢。”   崔望不知她语气阴阳怪气是为何,却警醒地明白,她的不快,一部分源自于自己,还有一部分源自于后面那个聒噪的女子。   他认真地考虑了下,决定还是纠正郑菀犯的一处错误:   “菀菀错了,她不美。”   崔望沉默地看着郑菀侬丽的眉眼,绯红的脸颊,以及薄玉般的肌肤,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   “很不美。”   ……   这人怎突然这般会说话。   郑菀一下子便高兴了。   她“啊呜”一口,将崔望送来的黄倚果一口吞吃了。 第134章 不甘心   郑菀那亲昵的一踢,自然也落入了暮江眼里。   她下意识便朝那白袍剑修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半点未见恼,反而低垂着眉目与那红衣女修说了句话,只惹得那女修又往嘴里塞了一粒黄倚果。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女修如水般垂坠的绯红裙幅,她白净纤细的手腕,以及葱白幼嫩的指尖。   指尖上,还残留着元果残留的一点红色汁液。   那画面太过富丽,直直撞入暮江眼帘,让她仓惶低了头,视线凝固在手中的罗盘上。   那女修……   必定,很美吧?   暮江的心悄悄跑开了。   她发现,自己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太初长老的那段卦言上,甚至对所谓“机缘”的渴求亦一下子弱了许多:   她低着头,眼里是罗盘,脑中却念着那人漆漆的眉目,清冷的衣角,甚至连那被风吹得散轶开的墨发,每在记忆里扬一次,心便会忍不住跟着颤一次。   她想看,又不敢看。   “小师妹?小师妹?该往东了。”   师兄的话穿透重重迷雾,落到暮江耳里,她抬头,发现那二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跟了不到三里路,便被甩脱了。   暮江怅然若失。   罗盘指针直直指向东,迎着师兄诧异的眼神,她软和地笑了笑:“那便往东。”   说起来,这位虽说是师兄,却是中途从他派转投而来,托辞间是为了她,可暮江却从未感觉到这位师兄对她有甚特别——   一定要说的话,师兄对那位红衣女修的兴趣甚至远甚于她。   两人转道向东。   郑菀却跟着崔望往西。   “喂,崔望,你真的觉得她不好看?”   “不好看。”   “为什么?”郑菀像每一个矫情的女子那样,言不由衷地开始夸对方,“我觉得她挺好看啊。”   崔望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准备摇头前觑了眼郑菀的表情,决定暂时附和、哄她一哄。   老祖宗说过,女人是要哄的,否则,迟早跟人跑了。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   “恩,好看。”   “……”   郑菀气得跺了他一脚,在崔望的莫名其妙里,骂了他一声:   “崔望,你混蛋!”   混蛋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漂亮的琉璃眼珠子透出一股委屈。   “老祖宗,她怎么了?”   他问。   老祖宗被他的骚操作激得好一阵目瞪口呆:   “崽啊……”   要不是生了这张脸,恐怕哈比都不乐意搭理他。   “这世界上女人的话啊,你得反着听。”老祖宗艰难地回忆着曾经刻苦攻读过的《追妹一百零八技》,“她说她胖了,你得反过来说她瘦,好看。她要是想说分开,那绝对是等着你求和……”   ……所以,当初她说桥归桥,路归路,其实是在等他求和?   崔望看向郑菀,她裙裾飞扬,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腮帮子鼓得像只气呼呼的河豚。   真可爱。   他想。   看在她这么可爱的面上,崔望决定坦白。   “不好看。”   他道,“菀菀好看。”   郑菀敲了下自己脑袋,她发现自己有点太好哄了。   居然一下子就不生气了。   崔望快走几步,与她并肩,一只手从袖口下去牵她,郑菀不肯,却被他用域牢牢制住——   崔望顺利地牵到了手。   握在掌心,软软香香的一只。   他还将另一手执着的碟子递过去:   “吃。”   郑菀捻起一粒黄倚果放入嘴里,碟中只剩下七粒了。   她看了看碟子,又看了看崔望那张笑一笑几乎能让天地变色的俊俏脸蛋,顺手拈起一粒黄倚果:   “啊,张嘴。”   郑菀张嘴朝崔望示意。   崔望一愣,眸光从微微嘟起的唇珠、到糖渍染过的殷红唇瓣上滑过,又落到她小巧的舌尖,他别开头:   “我是男人。”   “……”   连后脑勺都透着拒绝。   郑菀伸手就将他脑袋扳了过来。   “吃。”   她没好气地将手往前一递,拈着黄倚果的指尖险些戳到他的嘴唇,“别暴殄天物,啊?老天爷赏了你这张脸,就是叫你要好好珍惜的。”   崔望知道,郑菀喜欢他这张脸——   两人在冰泉池中,若她正面对着他,情绪便会格外高一些,起来得极快,也极容易……   他想了想,还是张开了嘴。   郑菀将黄倚果往崔望嘴里一递,正要抽回,谁知竟与他卷着果子的舌尖触了触:与崔望冰冷削薄的嘴唇不同,他的舌尖明显要温一些,软一些。   郑菀抽回了手,抽手时顺便拿他袍袖擦了擦。   “……”   看着自己被当成抹布的袖口,崔望默了默。   洁白如雪的一截染上了红色汁液,濡湿的手指印赫然其上,他敢肯定,她又不高兴了。   却又不知道,那儿惹着她了。   她这一天,总是不高兴。   郑菀确实不高兴。   女人的情绪,便像是弹簧,怒气值总在不断蓄积——而她的怒气值,从一开始便未真正清零过,好了坏,坏了好,好时想想变成了坏,坏时想想更坏:   总没有完的一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生气。   瞧着那长得跟江南烟雨似的美人,她生气。看着崔望轻而易举就能长得十分好看的脸,她生气。她不小心碰到他舌尖,她也生气——   多没出息,方才一刹那,她居然想踮起脚尖与他的舌尖来次亲密接触。   他茫然,她生气。   他小心翼翼,她更生气。   郑菀问自己:   瞎折腾什么呢?   究其原因,不过是她那缸积满了水的池子,从一开始就装了厚厚一层淤泥,以至于再多水灌进去,也成了浑的。   清不干净,   也理不透彻。   崔望哪里又弄得明白女人那千回百转的心思,过了一会,见郑菀闷头赶路半天没动静,张口道:   “三粒才有用。”   郑菀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崔望才吃了一粒黄倚果。   她晲他一眼,笑了:   “要喂?”   郑菀笑得一脸娇憨,崔望摩挲了下手指,看向不远处灰蒙蒙的迷障,再往前进一层,便是黑乎乎的滚滚浓烟。   他“恩”了一声,却见郑菀蓦地板起了脸:   “想得美。”   她拈起一颗黄倚果,在崔望的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大圈,又直接塞到自己嘴里:“自己不会吃?”   话说一半,嘴唇便被盖住了。   崔望用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勺,迫她紧紧贴着他。   他削薄的嘴唇触之冰冷,可舌尖却是温热的。他迫她张开牙关,长驱直入,舌尖在她口中肆虐,卷着残了一半的果子,一点点地尝。   “甜的。”   崔望用鼻尖蹭了蹭她。   郑菀一下子便软了下来,伸到一半的手想捶,又绕到他脖后,扣在了一起。   她配合得踮起了脚尖,良久,两人分开。   崔望鼻息重而浊,低而沉的声音轻轻拂过她的耳朵:   “喂了。”   郑菀立时清醒过来:   “呸,不要脸。”   谁喂了?   明明是他到她嘴里来抢。   郑菀捂着滚烫的脸颊,茫然地想:他俩这样……算什么?   她私心里,并不想和好。   现下和好,总觉得不甘心。可不和好,也不甘心。   “那你想如何?”   烬婆婆蹲在养魂木内,看得有趣,小丫头表情很好猜。   “我也不知道。”   郑菀若是明白,也不会为此反反复复、周周折折。   升知微境时,她以为自己勘破了。   可现下看,却没有。   罢了,先筹谋孔雀才是。。   既知机缘,自然没有轻轻放过的道理。   郑菀可没有那等礼让谦逊的好品德,更无不许抢旁人机缘的觉悟——她连自己的性命都是生生抢来的,哪里还怵半途截胡?   何况,修道界,机缘从来是有缘者得之,若她得了,那便说明,她也是有缘人。   郑菀想着,若崔望帮她得了孔雀,再用孔雀翎羽替她做把扇子,她便彻底原谅他。   “前辈,又见面了。”   郑菀才想完,便见不久前才分道扬镳的那位江南烟雨式的美人儿又出现了。   只是这回不再出现在身后,而是站在她面前,睁圆了嘴巴,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她脸脏了?   郑菀下意识摸了摸脸。   暮江则直愣愣地看着郑菀。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有些蠢。   原因无他——   眼前之人,实在过于漂亮了。   比她忖度过的,还要美得多的多。   这相貌,即使放到青云界,亦是数一数二的。   她一袭轻红浅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不言不语便已是尽态极妍的一幅画。   比她好看的,还未生出来,便是生出来,那气质又多有不及。   起码,暮江未见过这样的。   她见过的大多数修士,都是如她这般,清冷到近乎寡淡,哪里有过这样的人物?光光站着,便像担尽了人间的春雪,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于眸光流转里,便是风花雪月、浮沉一世。   看着她,暮江终于明白,何为十丈软红尘里走出的娇艳酥骨。   她下意识看向崔望,这个救了她与师兄一命的白袍剑修——   他亦生了一副神仙难描的毓秀之貌,两人站在一块,便像是冰与火,明明格格不入,偏又缠绵到了极致。   那从眉眼中伸展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悱恻,便像是附近缠缠绕绕的深色迷障。   “又见面了。”   暮江看着那红衣女修扬起手,笑眯眯地与自己打了声招呼。   在她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中,暮江总觉得,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几乎无所遁形。   她张了张嘴:“又见面了,好巧。”' 第135章 秃孔雀   “这位是……”   郑菀好奇的眼神落到暮江身边的黑衣斗篷上。   她梦中的碎片并未出现这样一人,他身上的元息与崔望相似,还未近前,便已觉得厚重,想来,也当是妙法境。   暮江一愣:   “哦,这是我师兄。”   师兄一向不大喜欢在外人面前以真面目示人,暮江正欲解释一番,却见身旁师兄伸手摘下斗篷,彬彬有礼道:   “吾号刹啓。”   随着斗篷的落下,那张过分精致艳丽的脸暴露在这灰扑扑的迷障里。   皮肤白到近乎于惨,鸦青长眉下,一双凤目狭长,晲人时自带三分懒意,尤其他专注地看人时,那潋滟波光里的桃花,足以让人溺毙。   好一副风流婉转相。   郑菀暗赞一声,正欲打声招呼,视线却被身旁人遮了。   崔望微侧着身子,宽大的袍子扬起,将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   “崔望!”   郑菀嗔怪了一声。   崔望瞥她一眼,又转过头去,乌鸦鸦的长发上,白玉剑冠晃着柔和的光。   他对两人略一颔首,便想牵着人走。   “道君且慢。”   暮江叫他。   崔望充耳不闻,不疾不徐。   “道君难道不好奇,此地为何会出现月吞石之像?迷障反溯,非详兆也。”   刹啓道君扬起声,缓缓道,“便是道君艺高人胆大,不怕这噩兆,难道便不怕身旁的娇娇……不小心遭了罪、受了伤?”   崔望脚步顿了顿:   “你欲为何?”   “本君与师妹确实得了些消息,只是……到底人生地不熟,需借助道君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师兄妹二人与道君分三成。”   “八成。”   崔望道。   郑菀诧异地看他一眼,她第一回 知道,这人……竟是这般手辣心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跟人要八成。   这个数连她都说不出口。   “道君这便有些过了。”刹啓道君笑眯眯道,“四成。”   “七成。”   “五成。”   “……”   郑菀捻着黄倚果,给崔望塞了第三颗,顶着暮江的眼神,将剩下的三颗收回了储物镯。   暮江讷讷欲言,却到底没问:罢了,若是她,必是不会愿意将那人送她之物分人的。   “你看我作甚?”   郑菀不在意道。   “我……是想问真君买这剩下的三颗。”   “买?”   郑菀眼珠子转了转,她阿耶阿娘早就过了最好的年华,极品养颜丹研磨成粉一人分了一半服下,黄倚果已是用不着,而崔望吃了三枚,也用不着……   剩下若是换成元石,倒也不错。   郑菀因为画符的关系,囊中不算羞涩,可也比不上那些积年的修士。   上回去黑水之地,已将大部分积蓄用尽,得的收获没来得及出手,便又是崔望的尊者大典,又是突破,再是这陌澜镇的迷雾——   满打满算,通身上下也不超过十块上阶元石。   “你出多少?”   崔望送她的,自然算她的。   “你们玄苍界市价的两倍,如何?”   暮江心喜,光从那红衣女修的口吻,便知此事有门。   “市价……”   郑菀扯了扯崔望袖子,“崔望,黄倚果一颗多少?”   崔望瞥她一眼:   “一颗两千上阶元石。”   郑菀:……她方才居然不知不觉多吃了两万块上阶元石。   心很是有些痛。   而崔望居然不阻止她。   想罢,郑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直把崔望看得莫名其妙,才转过头去,笑眯眯地竖起三根手指:   “三倍。”   她笃定这人会买。   女人嘛,尤其是漂亮又有钱的女人,荷包通常都很松的。   凡间商铺那些掌柜,都是这么宰大户的。   “成。”   暮江咬咬牙,数出一万八上阶元石放入储物袋,推了过去。   郑菀高高兴兴地接过,将剩下的三颗黄倚果递给了她,还贴心地奉上了小碟子:   “呶。”   暮江小心翼翼地用木盒封好放入储物袋,赧然地道了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   郑菀一万八上阶元石到手,颇有些飘飘然,看江南烟雨也顺眼了些——   比起明玉真君那抠抠搜搜叨叨个没完的,还是这人好,   而后面崔望与刹啓道君也达成了共识,分成不论,到时各凭本事,便两拨人汇作一波,一同跟着暮江手中的特制罗盘往前走。   “你们是青云界来的?青云界是什么样?可是与我玄苍界一般无二?”   “青云界的话……”   刹啓道君摇摇头,“那边要乱一些,不似玄苍,承平已久,在青云界,一言不合便杀人之事,数不胜数。那儿没有十二主城之分,整个大陆分成无数小国,国与国之间连年烽火,有时候……连修士也会搅和进去。”   “……”   郑菀庆幸,自己来的,是相对和平的玄苍界。   她阿耶阿娘是个凡人,可经不起烽火连天的岁月。   两拨人即使汇到一处,也各自分开了约有十丈,各自提防,只由暮江执着罗盘在前,刹啓道君护在后,而郑菀则跟着崔望,穿过迷阴瘴,到了一处地貌最为奇特之处。   奇山嶙石,众星拱月里,生了一株桃花色的参天大树。   枝干弯曲遒劲,树叶葱茏茂密,一眼看去,望不到天,看不到地,连叶子也是妃色的,一张张摊开来,倒像是人的手掌。   而距离树身约十丈开外,五色瘴气缭绕在一块,形成了以树为圆心的天然屏障。   “传说中的尼桑树,居然真的存在。”   暮江抬着头,赞叹道。   郑菀则想起藏经阁内对于尼桑树的记载,“尼桑生于五色瘴气,孕五色神光,有锦鸡落此,浴五色神光,则成孔雀大明王。”   正想着,那尼桑树近一人高的枝头,扑棱棱飞下一只五彩神鸟,神鸟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他们,慢慢地绽开了尾羽。   绚烂的五色尾羽……   哦,不是,光秃秃的肉翅子。   郑菀看着这落地的锦鸡,所谓的孔雀大明王,心想,还是与梦不大一样的。   莫非,上边有好几只孔雀?   她抬头往上看,却只看到圆乎乎的树身在风中摇了摇。   “一棵尼桑树,终身只会孕育一只孔雀。”   崔望道。   孔雀的小黑眼珠子立时盯着说话的崔望,它朝树上看了看,一拍翅膀,跳上了离它最近的那根枝丫,嘴一张——   五色迷障蜂拥而来。   郑菀下意识便使出冰隐术,往外远远飘出百丈,也躲开了崔望伸来的手——   他握紧了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刹啓道君哈哈一笑:   “道君,你我便各凭本事罢。”   说着,人已经冲入了五色迷障。   暮江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冲了进去。   崔望回头看了郑菀一眼:   “菀菀,过来。”   郑菀腰肢一扭,人已经走到崔望近前:   “走罢。”   崔望不容分说地将她手攥在了掌心,郑菀推他,嫌他使的力气太莽:   “疼,你松开。”   崔望反倒将力道收得越发紧了,他道:   “为何……”   “为何什么?   郑菀奇怪地道。   “罢了。”   崔望摇头,“走罢。”   抬脚一踏,也进入了五色迷障之中。   郑菀一落地,便发觉方才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崔望不见了。   她揉了揉手腕,骂了声:   “蛮子。”   也不知这人方才别扭什么。   凝目看去,面前平地拔起一座三进的院子,凡人界样式,抄手游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还有一池碧风荷池,池中白粉荷花随风摇曳。   莫非又是幻境?   郑菀心想着,旁边却传来一声:“自然不是幻境。”   刹啓道君从抄手游廊一角徐徐走了过来,黑衣拂过碧风荷池,他一改之前的温文尔雅,笑得狂浪恣肆——   这表情,让郑菀隐约生出熟悉。   荒谬自她心底升起:   “书……晋?”   刹啓道君颔首:   “美人儿眼力不错。”   他微微低下头来,鼻子在郑菀颈间嗅了一嗅:“你与他……”   刹啓挑了挑眉:   “手脚倒是挺快。”   妙法境道君的威压毫无收敛地压在她身上,对着这么个阴晴不定、敌我难分的“故人”,郑菀只觉鸡皮疙瘩都一颗颗起了来。   这时,她才发觉,比起这样的邪肆狂悖的书远书近还是刹啓,她更欢喜崔望这样的。   崔望,他就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白纸兴许太过清直,有些她不欢喜之处,却能任她挥洒——   她甚至有种莫名的笃定,笃定不论何时,崔望绝不会伤她:所以,对着堂堂一个妙法境修士,她才敢那般拿腔作势、肆意撒泼。   而刹啓,他靠近她,她便觉得,这是只带着獠牙的猛兽了。   “你意欲何为?”   郑菀一动不动。   刹啓一阵哈哈大笑:   “本君与美人儿你做个游戏。”   他道:   “啊,对了,本君真名七杀,七杀宗的七杀。”   “七杀道君想要与尽欢做什么游戏?”   “自然是好玩的。”   刹啓道君想将手落到郑菀面上,却停在半途,虚虚抚了抚,“本君险些忘了,你与离微道君身上分明有什么联系,碰了你,离微便知晓了。”   郑菀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七杀面前暴露了这许多。   七杀眉一挑:   “莫要多想,当初在轩逸阁,你一碰本君,那离微便急匆匆来抓奸了,摊市种种……本君作为邪盟,对那诡谲伎俩自然晓得多一些。”   “你对离微下蛊了。”   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郑菀也并不否认:   “没错。”   她道,“所以,道君想玩什么?”   七杀并未作答,反倒谈起了家常:   “本君也一直奇怪,不论是这五色迷障,还是西余罅隙,每每随机分派,总让本君与你在一起,你心爱的离微道君,却总与旁人在一块。”   他道:   “后来,本君找了青云界一位玄宗大法,太一禅师,才明白,你与离微道君这般缘法,其实只有二字概括:无缘。”   郑菀下意识咬紧了嘴唇,若依天命,自然是无缘。   如今一切,确实是她强求得来。   也难怪……   总是走不到一处。   “你猜,本君方才做了什么?”   七杀得开心,那张脸越发绝艳逼人,郑菀看着那张桃花面,心沉了下去。   “就在方才,本君将一样好东西给了暮江。”   他弯弯眉毛,“那好东西,也是一道蛊,名为‘乱心’。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郑菀在心中问:   “婆婆,那乱心是何物?”   良久,烬婆婆才道:   “这世上,若要说,有何物是舍心天敌,便只有乱心。种下舍心之人,若是再遇乱心,昏昏神智便会清明。”   “乱心比舍心还霸道上许多,种下舍心,还能与旁的异性共处一室,而乱心,却是连百丈之内,除了母蛊所在之人,其余人也不得近。”   “竟是……如此。”   烬婆婆叹口气:   “婆婆也没想到,这世上,竟然当真有人拥有此蛊,因此蛊霸道,早先便不许炼了,炼法也早该失传了才对。”   郑菀垂目不语,这一幕,似是取悦了七杀,他笑了一声:   “美人儿,你也不必担心。”   “若是身中舍心之人在清醒后,依然对你情难自拔,那乱心,便下不成。不过,本君猜,难啊。”   “为何……会难?”   这话问出,连郑菀自己都气弱。   近来崔望软了身段求她,可若是解了蛊,还能剩下几分,她却没甚把握。   “玄苍界谁人不知,离微道君天生的无垢琉璃心,雷罡之体,无情才是他的法道,若清醒,便是有一丝两丝的情意,又如何值得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永生大道?”   女人与大道,这笔账,谁不会算呢。   七杀道,杀妻杀子杀七情,一切可灭,一切可杀,七杀宗少主从来不觉得,这世上,有甚不能舍、不愿舍之物。   郑菀只觉得,这世道对她着实不算友善,每每在她有所觉悟时,便会对她发出深深的嘲讽。   因果轮回。   只不过,如今轮到她了。   而在另一边,崔望手中捏着孔雀的脖颈,被孔雀的五色神光刷得动弹不得,暮江讷讷走近:   “道君……”   “退。”   崔望道。 第136章 舍离乱   “前辈,你可还好?”   暮江非但不退,反而还更近了一步。   她将手中东西攥得死紧,忆起方才一刹那师兄告知她的真相,再忆起之前的艳羡,只觉像不小心吞了蝇虱一般恶心。   谁能想到,这一剑便能斩了千足蚣的强大修士,竟然被人下了情蛊。   她所看到的的所有恩爱片段,不过是一条虫子惹的祸,是强求来的虚假。   兴许,他还不知情。   “退。”   崔望眉心蹙成了个“心”字。   “晚辈不退。”   暮江咬紧下唇,三步并作两步,直接站到了白衣剑修身后。   他与孔雀僵持,正是机会。   不过,她做不来那等趁人之危之事,否则,她与那人有何不同?   暮江想着,还是将手中攥着的东西露出来:   “前辈可知,这是什么?”   崔望视线落到了暮江手上。   他一眼便看到了她手中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古铜青金,其上雕了一只独眼虫,透着股古朴的韵味。   “何物?”   在木盒距他只剩一拳的距离时,崔望突然感觉到了奇怪。   云静了。   风止了。   老祖宗在他魂海内“咦”了一记:   “小望望,外面那是什么?”   “一只盒子。”   “老祖宗我眼没瞎,当然知道那是个盒子。”   老祖宗翻了个大白眼。   “那老祖宗问什么。”   “有些奇怪。”   老祖宗挠了挠头,这感觉说不上来,挺诡异。   他一拍手:   “要不,你让她靠你近一些?”   “不。”   “……”   老祖宗拿这头倔驴没办法,苦口婆心,“重孙孙,你老祖宗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再说,这人也没小姐姐好看啊,老祖宗我是不会移情别恋的。”   “菀菀与老祖宗无关。”   “是是是,无关,无关,”老祖宗连连点头,悻悻道,“一个糟老头子的醋,你也吃,真是……”   外边暮江见他未再出声,轻声道:   “这是蛊,我师兄说,叫‘乱心’。”   她攥着木盒的指尖在发抖。   “你近一些。”   崔望声音极淡。   暮江却听出了其中蕴藏着的软和,她心中一喜,下意识往前又进了一步,攥着木盒的指尖几乎要触及那人的背。   “打开。”   暮江依言打开盒子。   一对生了透明翅膀的独眼虫卧在盒中,曝光于外,让它似乎感觉到不安。   独眼虫瑟缩了下。   暮江发觉,前辈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极为古怪。   说不出来,似是怒,似是笑,又似是……怀恋。   “你也想对本君下蛊?”   崔望轻声问。   他身体被五色神光定住,动弹不得,耳朵却捕捉到空气中独眼虫振翅的声响。   太安静了。   万籁俱寂。   一切都安静过了分。   没有风卷狂涛、电闪雷鸣,没有百爪挠心、坐卧难安。   所有喧嚣都归入沉寂。   一切浮尘皆化为虚无。   ……是虚无啊。   “前辈……”暮江的手突然不抖了,她正了正脸色,“暮江不过是看不得雄鹰被缚,它本该自在翱翔,搏击长空。”   “暮江确实想要帮前辈。暮江下完蛊,助前辈将之前的情蛊吞没,便会自行解蛊。”   话落,暮江便咬破指尖,将血送入左边那只雌蛊口中,雌蛊一拍翅膀,透明的羽翼在空中一闪,便自她指尖伤口钻入体内。   盒中另一只雄蛊抬起了头。   “去。”   她道。   雄蛊一阵翅,以极轻又极快的速度滑翔,无视崔望的防护罩,落到他的颈间。   暮江原以为轻而易举,谁知崔望竟不知何时,自孔雀的控制中脱开身来。   白色袍袖拂过,无数剑意朝她铺天盖地地涌来,暮江合身猛地往尼桑树树身一扑,声音凄厉:   “前辈!”   她口中的前辈却未再理她。   眉目是浸了万年冰雪的无情,剑意自他身后勃发,暮江喘着气,将无数防身法器一同丢了出来,透明蛛网、笸箩、荷莲璧……   可再多的防护罩在对方锋锐无匹的剑意面前,都不过纸张一般脆弱。   剑意摧古拉朽地扑到她面前,便在这时,崔望突地定住了。   孔雀自他身后冒出半个脑袋,两只绿豆眼转了转,蹒跚着跨过枝丫,来到暮江面前,朝她露出憨憨一笑。   “前辈竟如此无情。”   暮江心知,是这孔雀的五色神光与身后的尼桑树救了她一命。   若非如此,她恐怕已经死在这人毫不容情的剑下。   “暮江不过是想帮前辈解蛊。”   崔望不作声,看着暮江的眼神,却透出微微的嘲讽。   孔雀五色神光,无物不刷,尤其在尼桑树附近,那五色神光简直取用不绝,即使是无相境修士来,也极难摆脱这粘稠的像蛛网一样的桎梏。   崔望能摆脱那一瞬,已是极其难得。   若非暮江防身法器多,恐怕已是一个死人。   暮江并未被他眼神激怒,她指挥着雄蛊重新爬到崔望颈间:   “前辈清醒后,便会感激我的。”   崔望喑哑的声音传来:   “清醒?我已清醒。”   前所未有。   “不,前辈还未。”   倏忽间,雄蛊刺破崔望颈间皮肤,钻了进去。   “轰——”   暮江只觉一股巨力从前方袭来,刹那间几乎将她五脏六腑轰穿,她闭眼昏了过去。   孔雀用脑袋拱了拱她,见她趴着不动,便又转过头去看崔望,露出人性化的得意的讥诮。   崔望直挺挺地站着,体内如翻江倒海。   乱心钻入皮肤后,一路顺着经脉往里,最后逗留在丹田。   这时,另一只翠碧色的虫儿跑了出来,它生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整个身子都是一团晶莹的浅绿色冻团,跑动间那冻团会变成各种形状。   这是崔望第一回 见到舍心的真身。   老祖宗也惊讶了:   “舍心……怎长这样了?”   “我如何得知。”   “情蛊在寄身成功后,会随着主人意愿变样,没想到我的重孙孙……萌萌哒。”   “……”   崔望没有理会老祖宗的唠叨,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只灰扑扑的臭虫与浅绿色冻团撕咬在了一起。   浅绿色冻团简直没用到了极点,被那灰虫子压着打,不一会,便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了。   “老祖宗,这可如何是好?”   “看架呗。”老祖宗很无所谓地翘起二郎腿,“怎么?看你这紧张样,倒像是看自家孩子与野孩子打架。”   “虫儿都养这许久了。”   “想帮偏架?”   老祖宗哈哈大笑,“也不是不行。”   “那你先老实跟老祖宗我透一句,方才你那情蛊被外来的压制住时,你在想什么?”   老祖宗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空。”   崔望道,“很空。”   老祖宗不大明白。   “是不习惯?太安静了?”   “不是。”   崔望没法形容,世界太空荡,连呼啸穿过的风,也是冷寂而无趣的。   “世界太热闹了,我回不去。”   他道。   “……哦。”   老祖宗挠了挠头,眼看那绿冻团子两只黑眼珠子都快被咬到,他率先跳了起来,“望,望望崽,快冲上去帮啊!”   “怎么帮?”   崔望在丹田里,不过是一团混沌的毫无用处的意识。   “化意为剑,”老祖宗蓦然道,“便想着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想要的留下,不想要的,排出。”   “离微,你的道……该换了。”   孔雀昂了昂头,又垂下头,安静地趴在暮江身边。   ————————   “那道君想要得到什么?”   另一边,郑菀推开眼前的三进院子,问七杀。   她算不出七杀玩这游戏的好处。   “你。”   七杀弯了弯眼睛,他笑时隐约能看出一丝旧日书远的痕迹。   “我要你。”   他道。   此时,那双潋滟的凤眸里,全是对她的着迷。   可郑菀知道,这都是假的。   一个能惟妙惟肖扮演许多人的妙法境,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老妖怪,能有多少不悔真情。此时从他嘴里冒出的所谓好感,她半个子儿都不信。   “这是道君的傀身,还是本人?”   她问。   “本人。”   七杀耸了耸肩,“本君上回说过,再见,便是我本尊。”   郑菀将信将疑。   七杀却不在意:   “美人儿,你猜,现下那乱心,是种成了,还是没种成?”   郑菀捂着心口,只觉那里开始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她感觉到,那里有物在翻滚,像是受了极大的创伤,连哀嚎都是无声的。   “哟,开始了。”   七杀笑眯眯道。   郑菀脸色漠然:   “若道君输了呢?”   “本君输了的话……美人儿,想要什么?”   “若道君输了,”郑菀冷冷道,“你便带着你的师妹走狗退出我正盟所辖之地。”   “那不成,要是见不到美人儿,本君会死的。”   “道君没有信心?”   “信心?”七杀挑眉,“激将法对本君无用。”   “那为何不敢应?”   “虽说这乱心霸道无匹,一旦入体,要驱逐它需耗费百倍千倍之精力,本君那便宜师妹又是个傻的,愿意自动解了……”   七杀突然一笑,“这世道真奇妙。”   “同样是下蛊,你说,若你是离微,你会欢喜你这样的,还是我师妹那般痴傻的?”   郑菀想,世界多奇妙。   她下了情蛊,才有今日这强求来的缘分。   那换了人,便不成立了么?   换了旁人下蛊,崔望便不会再爱上那人?   “自然是我。”   七杀升起一面水镜:   “美人儿,看看你的脸,有多虚。”   郑菀别过头去。   这时,三进的小院一阵光纹波动,崔望从外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白袍黑发,清风扬摆,郑菀却只注意到他额间的一对蝶翼。   纯白色,似她们凡间的花钿一般,位于额心正中,衬得他那张清清冷冷的俊脸,越发圣洁高华。   “崔望……”   郑菀听自己声音喑哑,却颤着唇,一丝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方才,她感觉不到体内的母蛊了。   郑菀转过头去。   崔望莫名地看着郑菀:   “老祖宗,她又不高兴了。”   “要你休整休整再来,偏要兴匆匆顶着这么个破标记,太他妈娘了,你险些没用去半条命,才助你那宝贝果冻吞了对方,怎么就变出这么个破蝴蝶?”   “娘,真瘠薄娘,小姐姐肯定不爱你这一款的。”   崔望:“……哦。” 第137章 秃毛鸡   三进的院子。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切都显得错落有致。   崔望瞥了眼郑菀,她自顾自盯着碧荷池边的一簇青苔,并不愿意转过头来。   他似是才发现七杀,略一颔首:   “原来是刹啓道君。”   七杀神情古怪地看着崔望,确切的说,是看着他额间那双纯白的蝶翼,问他:   “道君,本君那师妹呢?”   “道君师妹?”   崔望一哂,“道君的师妹,缘何来问本君?”   七杀凝神看了他一会,突然微微笑了。   他化元为掌,一脚踏到半空,抓住往两边一撕,须臾间从那黑乎乎的缝隙拉出一人——那人如一滩烂泥般,被他拉了出来,以元力托着,落到了地上。   郑菀发觉,那人居然是暮江。   只是她眼下看上去情况不太妙,额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形容狼狈,四肢软绵绵地垂着,全身衣裳还算完好,却双目微阖,生死不知。   郑菀下意识看向崔望,却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瞧了她不知多久,积年的霜雪褪去,只剩下一片幽静的深海,看人时,似要将人吸进去:   “菀菀?”   他疑惑地道。   郑菀却突然明白过来:   她错了。   暮江的乱心,并未成功。   否则,崔望必不是如今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只是,若是如此,他额间那蝶翼是怎么一回事?   她丹田内的母蛊,又为何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从前两人挨近时,那母蛊便会在丹田内窸窸窣窣,让人好一会不得安生的。   郑菀心头乱糟糟一团,有许多谜团未解,那边暮江却嘤咛一声,悠悠醒了来。   七杀放下给她输送元力的手,往她嘴里塞了颗元丹:   “小师妹,你可还好?”   暮江的脸色略略好转了些,又立见惨白枯败,捂住心口“噗的”呕了口血。   “小师妹?小师妹?”   七杀拍拍她的脸。   暮江勉力睁开眼睛,越见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对人。   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远处,白色法袍、红色裙裾被风吹得交织在一块,他们看着彼此,眼底波光流转,任谁看去,都是一对极为般配的璧人。   假的,都是假的。   暮江捂着心口,又呕了口血。   “小师妹你这是……”   暮江推开师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为、为什么?”   她听自己气若游丝地问。   “我、我都是为了道君好。”   暮江不明白。   那般目下无尘的清冷之人,缘何会甘愿被人种下情蛊,甚至在她出手帮忙时,还伙同体内的情蛊,将她的那只吞了——   暮江想不通。   她是真的没坏心的。   崔望这才转过头来。   那视线轻慢,又夹杂着一点儿漫不经心,落到她身上时,便好似她是路边微不足道的杂草,暮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发现,即使落到这般田地,她也未曾后悔过。   “你没死?”   暮江哀莫大于心死。   她嘴唇颤抖着:   “道、道君希望暮江死?”   崔望并未答她,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剑鸿,倏忽而至,眼看便要将暮江吞噬——   七杀突地出现,连连拍出两掌,一只手带着暮江急退,扬声道:   “道君何故要将我师妹斩尽杀绝?”   崔望收手。   这位刹啓道君实力难辨,这一路走来,他多番试探,也察觉不到其深浅,郑菀在此,他不欲冒险。   七杀带着暮江来到碧荷池另一头,落了下来。   “道君,我师妹不过痴心一片,你又何必这般不依不饶?”   暮江气若游丝地站着,一手撑着池边栏杆:   “道君,可是暮江碍了您眼?”   “碍。”   “暮江不明白。”暮江勉力站好,“她对你下了蛊,你不怨她便罢,暮江不过是想帮道君,等乱心将道君体内原本之蛊除了,便会收回——都是下蛊,道君为何反倒要暮江的性命?”   “她与你不同。”   暮江不甘心,她发现,她很不甘心。   “若、若是暮江先碰到了道君,先对道君下了蛊,道君可、可会……待暮江不同?”   郑菀一颗心提了起来。   这个问题,她亦在心底日日叩问。   若时光反溯,事事重新来过,不再是她,而是旁人事先对他下蛊,他可会中招?他可会与那人亲亲密密、耳鬓厮磨、做尽一切与她做过的荒唐之事?   若换一人来,行同样事,说同样话,他是否也会爱那人?   还是除了她,谁都不行——   即使那人也对他示好、卖惨、下蛊。   郑菀突然想起阿耶。   上回分别,阿耶还说,她徒长了二十好几的年纪,心眼子多得像窟窿,却在许多事上,从未长大过。只有孩子,才会天真地要求纯粹,要求独一无二,要求你只能与她玩,不能与旁人玩。   而大人,早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妥协与包容。   可为何要妥协呢   不要不就行了么。   孩子也有孩子的处理方式。   郑菀想,她这辈子,都是学不来妥协的。   她忍不住看向崔望,暮江也在对面看向崔望。   白衣剑修清清冷冷地站在碧荷池边,一池的碧荷绽放,风乍起,水波粼粼。她只能见他漆漆的眉目,视线落在身上时,有股剑气凌身的疼痛。   他下颔线冷厉近似于冷酷:   “不会。”   “这世上,唯有一个郑菀。”   除她,无人可近。   暮江没扯住池壁,一下子倒了下去。   郑菀立时高兴了。   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她一把抱住他腰,仰头问:   “崔望,你是说,如果当初不是我,是其他人给你下蛊,一定不成功,是不是?”   “……是。”   崔望动了动喉头,无可奈何地道。   也许,当时在雷击木顶,自上而下地对上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时,他便已预先软了心。   “崔望,你真好。”   郑菀眉开眼笑的。   “唔。”   崔望语声淡淡。   另一边,看戏看了半日的七杀道君啪啪鼓掌:   “好一番郎情妾意、情有独钟,美人儿,这话你信?”   “我信。”   郑菀信得过崔望的人品。   他从不屑撒谎。   “男人的嘴巴要能信啊,母猪都能上树。再者,你那道君甚是心狠,一个这般痴慕他的,他也下得去手。等哪一日他不乐意,翻起旧账来,你可还有命在?”   郑菀哼了一声:   “不劳道君费心。”   “得,算本君多事,美人儿,后会有期!”   七杀朝她眨了眨眼睛,一手拎着暮江,撕开空间而去。   “那人是谁?美人儿……书晋的真身?”   崔望抚着郑菀头发的手顿了顿。   郑菀敏锐地感觉到周身的温度冷了下来,忙不迭将他手放在双鱼髻上,抱紧他腰:   “对啊,特别特别坏。对了——”   她想起一事,仰起头:   “书远也是他。”   崔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么多傀身,又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当是位人老成精的。”   郑菀一脸心有戚戚然:   “肯定是个老家伙。不对,你怎么知道书晋……”   “美人殿内,书晋便有些异常,但书御道君的亲儿我曾见过,一般无二,是以即使有些揣测,也还是压下了,只让师兄盯着,没成想他倒是舍得,经营了这许久的傀身,说弃也就弃了。”   郑菀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你早便知道他有不对,还……不提醒我?”   “我那时要说,你必是以为我嫉妒。”   崔望脸上的表情,叫郑菀不知如何形容,俊也是俊的,只是总觉得看一眼,牙都快要倒了似的。   “孔雀!啊,孔雀。”郑菀突然想起此行目标,被那七杀一搅和,差点连正事都忘了,“崔望,我们去捉孔雀。”   但见崔望从元兽袋里丢出一只……   哦,白花花的,被完全拔光了毛的……鸡?   郑菀揉了揉眼睛,直到对上那只鸡乌溜溜的眼珠子,才认出来。   “这……”   “不顺眼,拔了。”   崔望道。   “这般丑,你叫我如何当坐骑?”   孔雀蹦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肉翅朝她丢出一连串高亢的“喔喔喔”。   ……更像鸡了。   郑菀顿时就不想要了。   “那就煮汤喝了吧。”   崔望不大在意道,“听闻孔雀大补,菀菀你身体不大好,正好补补。”   “……不、不行!”   “坏蛋、混蛋、鸡蛋!你们欺负鸡、啊呸,孔雀!”   便在这时,一道细细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听起来,便跟人修的奶音似的,只是雌雄难辨。   郑菀左右看了看,最后蹲下身,摸了摸鸡冠,不,孔雀冠:   “是你在说话?”   “废、废话,是本大爷。”   “崔望,炖了吧。”   郑菀站了起来。   “不、不、不行!”无毛鸡拍着肉翅蹦来蹦去,嗷嗷叫了起来,“你不炖本大爷的话,本、本大爷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能比你好吃吗?”   “本、本大爷藏、藏了一只凤凰蛋!”   五毛孔雀嘴巴一张,往外“噗”地吐出一颗蛋,那蛋“噗通”一声,落地上,破了一道缝。   孔雀小眼珠猛地激凸,抱着蛋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我的未来媳妇啊……碎了啊。”   郑菀笑盈盈地看着,拨了拨那鸡蛋:   “崔望,你看,就一个破鸟蛋,这无毛鸡还想骗我。”   也就比平常鸡蛋大一点。   没什么稀奇的。   崔望俯身过来,拿起破蛋端详了会:   “不,倒真有可能是凤凰……”   “笃笃笃——”   一只淡黄色的鸟喙钻了出来。   郑菀睁大了眼睛,渐渐的,那条缝越磕越大,最后,一只浑身火红的小鸟钻了出来。   这鸟儿,翎羽似燃烧的火焰一般,一眼望去,便像是个热烈的火团,不过手掌大小,便已美极了。   孔雀“喔喔喔”叫:   “阿五有媳妇了!阿五有媳妇了!”   “竟然真的是凤凰。”   传说中的神鸟。   孔雀是凡间的五彩锦鸡,机缘巧合之下受尼桑树的五彩神光孕育而成,说白了,就算不凡,也还是只凡鸡。可凤凰不同,那是天生的不死神鸟,与麒麟、饕餮齐名,是天生的祥瑞之兽,有五行元属之分。   只是很不巧,这只是火凤凰。   郑菀看了眼崔望,却见他看着那凤凰,似是陷入深思。   “属性不合。”   崔望道。   郑菀一把将小红鸟捧到掌心,红色火焰触到她手掌,与她包在手掌上的薄冰相触,发出一阵“滋滋滋”声响。   “不行,”她将小红鸟藏到背后,“我要的。”   就算不能用,光看着也好啊。   多么赏心悦目啊。   凡间时,圣主还养了一园子的奇珍异兽呢。   “真想要?”   崔望看她。   “也不是没办法。”   他道,“罢了,现在,先认主。”   认主的过程异常顺利,小火鸟的意识很弱,郑菀依崔望所言,弹出一滴精血,画符定契——定的,还是崔望当初与火麒麟一样的共生契,友契。   契成后,那小火鸟便温顺地朝她脚边靠拢,用鸟喙碰碰她,奶声奶气地在意识里喊:   “阿娘,阿娘。”   不愧是神兽,生下来便能与人自如交流。   郑菀神情古怪地看着崔望:   “崔望,你那火麒麟叫你什么?”   崔望像是呛了口水:   “阿耶。”   “那我呢?”   两人是一起发现火麒麟的。   “它叫你,坏姨。”   崔望慢吞吞地道。   郑菀脸黑了,戳了戳小火鸟的脑门,在意识里打断那小奶音的叫唤:“不许叫它阿耶。”   “阿耶很好看,很舒服,很喜欢。”   小火鸟传递了一堆类似于喜欢的词语。   郑菀嫉妒得很:   “叫他混蛋。”   “混蛋?阿耶是坏了的鸡蛋,所以叫混蛋吗?”   小火鸟歪着脑袋问。   郑菀看了眼崔望,在他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朝他笑得一脸灿烂:   “混蛋。”   她道。   崔望愣了愣,就在这时,孔雀突然又“喔喔喔”叫了起来:   “阿五的媳妇!阿五的媳妇!”   小火鸟听到动静,晲了秃毛鸡一眼:   “阿娘,这只鸡好丑。”   秃毛鸡跨越种族,无障碍交流,试图用肉翅去打崔望:“都怪你这坏蛋,媳妇说我丑!媳妇说我丑!”   崔望一剑将它定住了:   “要不真炖了?”   郑菀摇头,笑眯眯道:   “听闻成年孔雀的尾羽做成的扇子,特别好看。崔望,你把它养起来,以后给我做扇子,好不好?”   快答应。   答应了就原谅你。   “……好。”   崔望莫名其妙地接住猛然冲来的女子,听她在耳边轻轻道:   “崔望,你真好。”   阿耶说了,男人对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通常都不太珍惜。所以,崔望,虽然我心里原谅你了,但是,还是要折腾折腾你。   就在崔望意欲将郑菀抱紧时,又被她推开了。   她用指尖触了触他额心,之前浮在他额心的蝶翼已然消失不见了:   “崔望,你这额心印,是怎么回事?”   崔望一把拽住她手指,握在手里:   “是你下的蛊。”   “我下的蛊?”   郑菀讶然,她感受了下丹田内的母蛊,毫无动静。   “啊,婆婆我明白了,”烬婆婆在她魂识内道,“破茧成蝶。”   外边郑菀也问起了:   “破茧成蝶?”   “这大约是传说中的一种说法。”   崔望拂袖,将小麒麟唤出,让它与小凤凰和秃毛鸡一块玩,自己拉着郑菀沿抄手游廊往外走,“万物命运既定,虫有虫道,鸟有鸟道,人有人道,各行其法,不得越界。是虫,便注定飞不成,是鸟,便注定不能潜海。”   “可上苍仁慈,在关上越界门户时,会悄悄开一扇窗。只是这扇窗要打破委实太过艰难。”   “便如我这般?明明是注定不能修炼的凡人,最后却也修炼了。”   “是。”   崔望颔首,攥住郑菀的手越发紧。   郑菀抽了抽手:“崔望,你弄疼我了。”   崔望似才回过神,看向她的眼神格外幽深:“鱼跃龙门,蛟蛇化龙,哪一个不是历尽千辛万苦,死在半途才是寻常,能成功的是万中无一。”   郑菀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阵毛骨悚然:   “崔望,我……会死?”   “不。”崔望将手中的柔荑攥得几乎要刻道骨头里,“舍心能化蝶,你,自然也能。” 第138章 一根刺   郑菀心里仍有无数谜团未解。   “舍心化了蝶,如何你额心有印?那我这母蛊……”   崔望看了她一眼,指掌一翻,一只纯白色羽蝶便翩跹于掌心,他放手,任羽蝶绕着他飞了一圈,最后落于郑菀发间。   蝶翼振了振,便整个儿趴伏了下来。   郑菀伸手摸了摸,蝶翼亲昵地拍了拍她指尖,一股愉悦自心底起,她这才发觉,母蛊并不是全无动静,只是不如从前积极。   “子蛊化蝶,自然不受从前规则束缚。”   崔望慢吞吞道,“这让我所料未及。”   郑菀一愣:“你的意思是……”   无形中解蛊了?   崔望一颔首,表情明显是不大情愿的:   “如你所愿。”   ……确实是始料未及。   郑菀万万没想到,这蛊的走向竟然是如今,解而未解。   他们双方都不再受情蛊限制了。   “那你若碰旁的女子,我便也不知道了?”   崔望瞥她一眼,幽幽道:   “本君不会,你会。”   “……”   这倒也是。   郑菀立时放过了这个问题。   “那道君现下可还觉得心里动荡得慌?”   郑菀以指尖戳了戳他胸膛,却被崔望一把攥住:“何时动荡了?”   “崔望,你耳朵红了。”   郑菀笑眯眯道。   她还记得,这人当时放过的狠话,他说过,若是解蛊,必不再理会她如何如何。   既骂她放荡无耻,又说她蛇蝎心肠……   思及此,郑菀才下好的主意又黄了。   和好什么呢?   若真是这般轻易和好,那才叫贱呢。   “丫头,你这样反反复复,有甚意思?”烬婆婆瞧得乐呵,“一会说要和好,一会又不肯……要婆婆我说,纯粹吃饱了撑的。”   郑菀也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撑的。   可那颗刺就梗在那,扯一回,便痛一回,不很凌厉,却淅淅沥沥个没完,让人自己便想跟自己过不去。   郑菀觑了眼崔望,他耳尖红彤彤,侧颜精致若美玉,一眼看去,似铺开的灿灿朝霞。   她将他攥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说起来,道君从前还说,等解了蛊,便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可还记得?”   崔望当然记得。   他极少言而无信,唯独在她这件事上,时时反悔,事事迟疑。   耳边老祖宗在魂海内哈哈大笑: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道好轮回,看苍天饶过谁!重孙孙啊,老祖宗告诉你,从前脑子里进过的水,就是你现在流的泪。”   “老祖宗。”   “谁叫你死鸭子嘴硬。”   老祖宗乐得捶海,被魂海内猛然掀起的浪花浇了个满头满脸,他摸了摸总是湿漉漉的头发,大张着嘴看着不远处越来越胖的闪电,问,“小望望,你不是说小蝴蝶已经影响不了你了么?”   “是。”   “那怎么这闪电……还越来越大了?”   话音方落,老祖宗便被闪电劈了个正着,僵直着倒入了海里。   等浮起来时,已是一脸生无可恋。   他朝上竖起中指:   “老子信了你的邪!”   “老祖宗——”   “——你老祖宗死了!”   崔望默默地将剩下半段咽了回去,他看着郑菀,她轻轻跨过一级台阶,轻红色浅纱漫过台阶上的锦绣团纹,露出裙裾一角的白色软靴踏上了门槛。   门槛外是尼桑树。   秃毛孔雀带着小火鸟蹒跚地跨过门槛,小麒麟四蹄一蹦,也跳过了门槛。   “菀菀——”   他道。   “作甚?”   郑菀不耐烦地回过头。   “我从前,只当你是我生命中的偶然。”   “自然是偶然。”   郑菀皱了皱鼻子,梦中那个她,可是死在了……   她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去,“所以呢?”   “所以,那时我拼命想将你这偶然排除出我的生命,我不肯承认。”   郑菀眼睛一下子红了:   “不,你不仅不肯承认,你还看不起这个偶然。你说她虚伪贪婪、阴狠狭隘。”   崔望无言:   “菀菀,这话从何说起?”   秃毛孔雀在一旁嗬嗬嗬傻笑:   “吵架喽!吵架喽!吵架喽!”   崔望一道剑意过去,便将它嘴巴捏到一处,扑棱着白生生的肉翅,呜呜咽咽个不停。小火鸟仰着小脑袋,左看右看,最后蹒跚着回来,用肉翅一下下地拍崔望的腿,小奶音在郑菀脑子里唤:   “阿娘,阿娘,打混蛋!打混蛋!”   郑菀和崔望,谁也没在意。   崔望叹了口气:   “菀菀,你觉得我是何等样人?”   “旁人看你,自然是样样都好,天赋卓绝——”   “那你看来如何?”   崔望打断她。   郑菀不明白他问这话何意,想了想,却还是认真回答了:   “孤高自傲,极难相处,纳言拙行,不会讨人欢喜……”   她列了许多缺点。   崔望却不恼:   “这便是了。”   他道:   “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可你说这些,是在轻蔑我、鄙薄我么?”   “不是。”   郑菀摇摇头。   是对人的评判与认知,不存在恶感好感之分。   “菀菀,我也同样如此。”   郑菀渐渐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眨了眨美丽的眼睛,睫毛微微扇动起来。   “郑菀,我眼中的你,便是最真实的那个你。”   崔望似乎在组织言辞,半晌才道,“纵使真实的你好逸恶劳、虚荣狡诈,我也依然、依然……”   “依然如何?”   “依然欢喜。”   他别过头去。   脸颊烧起了绯云,似天边的朝霞,久久不退。   郑菀眼胀心也胀,只觉得有股气体在左冲右突着快要冲出她的喉头:她听到那道门槛哗啦啦倒塌的声音。 第139章   郑菀从前以为,她爱的那人,必定要将她当成世界第一好才行——   可崔望寥寥几句,却又让她觉得:这样更好。   他知道她虚荣肤浅,他知道她狡诈虚伪,却从不为她矫饰,更不企图美化她——   他认识全部的她。   可他依然爱她。   “既如此,当初……你为何又要推拒?”   “菀菀,我是人,不是神。”   崔望负手看向前方高大的尼桑树,五色迷障下,尼桑树显出梦幻朦胧的美感。   “我也会有迟疑、恐惧,面对这份突如其来、完全不在预料之中的感情,我选择了逃避。”   “我怕你如星辰反复,怕你暮暮,又怕你朝朝。”   他看向郑菀,那双漂亮的眼睛,映着门外的五色迷障,透出迷离又忧郁的质感,这让他越发迷人:   “我心如磐石,却怕你……不是蒲苇。”   郑菀的心,如山呼海啸过境,最后撑着的一点儿顽强槛石,也被荡平。   她红着眼笑了:   “那为何现在你又不怕了?”   “比起失去,其他尚可忍受。”   崔望声音极淡,似毫不在意。   郑菀走到他面前,张开手:   “抱。”   崔望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下巴磕在她细软的长发,半晌不言语。   郑菀将脸藏他怀里,瓮声瓮气地道:   “磐石若无移,当个蒲苇,其实我……也省得。”   “当真?”   “真。”   “当真?”   崔望又问了一遍。   郑菀翻了个白眼:   “爱信不信。”   她欲推开,却被崔望及时攥住,搂紧腰往上提了提。   “干嘛?”   郑菀问。   崔望一言不发,深深吻了下去。   他以唇舌研磨着她,将她软化成水,最后在她一片潋滟的眸光里分了开来,瞧着她:   “姑且信你。”   “当然,若你骗我,”崔望捏住她下巴,“我必——”   “必如何?”   郑菀笑盈盈的。   崔望一窒,对着她那张灿灿笑颜,之前的狠话便有些放不出去,只讷讷道:   “反正,莫要骗我。”   “……哦。”   这样皮薄讷言的崔望,郑菀越瞧越顺眼,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了个吻,背着手道:   “崔望,你世界第一好看,我自然看不上别人。”   崔望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又极力抚平,咳了一声:   “走罢。”   他快走几步到郑菀近前,抄起她手,大跨步走出了院子。   小火鸟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左瞧右瞧,叽叽咕咕地蹒跚着,过了门槛。   “阿娘,阿娘,你和混蛋又和好了?”   “不许叫混蛋。”   “可混蛋不叫混蛋,叫什么?”   “叫坏叔。”   “哦,坏叔。”   秃毛孔雀一蹦一跳地跨过门槛,摇头晃脑:   “坏叔!坏叔!坏叔!”   小麒麟朝它喷了簇火,秃毛孔雀哑火了。   一出门槛,身后的三进院子便如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尼桑树近在咫尺,五色迷障则远在十丈开外。   “这便……过了?”   郑菀有股不真实感。   “都是阿五的功劳,喔喔,都是阿五的功劳!”   秃毛孔雀骄傲地拍拍鸡胸脯。   郑菀不怀好意地看着它那鼓鼓的胸肌,又一次起了炖汤的念头。   听闻孔雀炖汤是世间难寻的美味。   “女人,你要做什么?”   秃毛鸡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胸。   郑菀可惜地收回视线,见崔望跑到树前敲敲打打,也走过去:   “崔望,你干什么?”   崔望瞥她一眼:   “退后十步。”   郑菀“哦”了一声,果然乖乖退后十步,便在这时,崔望手中鸿羽流光剑倏地往下一划——   在刺目的光线中,一眼望不头的巨木尼桑被整个儿拔地而起。   光遒劲弯曲的根茎便有十来层楼高,更别提那遮天蔽日的枝枝蔓蔓,郑菀仰着头看,但见那白袍男子踏在巨木上,缓缓而落。   “轰隆——”   尼桑树倒了地。   秃毛孔雀一把捂住耳朵:   “大、大胆!你、你、你居然拔了尼桑树!”   崔望拂袖一挥,诺大的尼桑树便消失在了眼前,迎着郑菀的眼神,他微微笑了笑,目光不无得意:   “天地山河图,只缺一木,便可运转。”   “天地山河图?”   郑菀只想起凡间遇到烬婆婆时,他得了的那副画,听闻是可自成一界的须弥境。   “便是那副。”   崔望从丹田内唤出那副图。   图一出来,便已大变样了。   其内天地山河栩栩如生,方才那棵尼桑树便立在这山河图内,接天连地,身环五色迷障。   图上有河流、山川,老树、昏鸦,甚至还有人,凝目看去,一切都栩栩如生,仿佛实景——   而画中此时,是日挂当头。   “大须弥境,竟、竟然……已经成型。”   烬婆婆声音因惊诧,而显得尖利无匹,“丫头,丫头,你这情郎可、可算得上是巨贾,不,万万个巨贾了。”   郑菀对此并无概念。   烬婆婆恨铁不成钢:   “看这山河图进化的趋势,日月凌空、星垂平野,若进化完全,则是三千大界!何为三千大界?你这玄苍界,便算一大界。”   “一位修士,将一三千大界带在身边,以一大界为供养,不算修为,已是神的范畴了。”   “……”   郑菀听明白的同时,吓了一大跳。   若大界中有人,那这个掌控大界之力的人修,对那些界中人来说,便是神。   “还未进化完全,不过已经颇具雏形,假以时日,必会出现能飞天遁地的人修。”   “可这山河图,不是婆婆给他的么?婆婆竟是不知?”   烬婆婆一愣,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不过是那人诓我的罢了。这山河图,原来也不过一个小须弥境,进化完全也不过一小千界,比你那凡人界还不如。”   郑菀想起崔望那非同一般的气运,默了默。   她觉得,她不小心又吃了一大筐柠檬果儿。   谁知崔望将那天地山河图丢到她手中:   “你收着。”   郑菀像仍烫手山芋一样扔回去,还瞪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懂不懂?”   阿耶说了,小礼可受,大礼莫动,崔望这厮必是要她拿人手短,她才不上当。   崔望窒了窒:   “罢了。”   他翻手将天地山河图收回丹田,一点鸿羽流光剑,白色剑芒暴涨十丈,在原来拔出尼桑树的巨坑捣了一番,捣出一颗碧油油的圆冻团。   圆冻团一暴露在空中,方才还在周围散漫转着的五色迷障突地聚成一束,落到圆冻团上,不一会儿,便被吸收了干净。   烬婆婆又一声惊诧:   “榈心果?”   郑菀觉得这名儿有点耳熟。   “传闻尼桑树长上万万年,便会自地底生出一颗榈心果,榈心果为生机之源,服下可保一切损益,也就是说,即使丹田破裂、神魂损毁,也可保你从头再来。”   郑菀张了张嘴,又自个儿闭上了。   她告诉自己,柠檬果儿吃得够多了,不必再继续往里塞了。   可是……   忍不住。   对修士而言,最不可逆的伤害,不是断手断脚,而是加诸于丹田与神魂上的伤害。   这些一旦受创,轻则修为尽失、神智浑噩,重则性命难保,再无转圜。   而这榈心果却能同时修复丹田与神魂,堪称不世良药。   “婆婆我活了万万年,却也没见人拥有过这等传说之物。”   尼桑树难得。   活了万万年的尼桑树,更是少见。   若非此次月吞石,将地貌大改,这尼桑树怕是永远不会被人发觉。   “你那情郎怕不是气运之子,而是气运化身。”   烬婆婆幽幽道,“老身活了这么多年,还未见过这等运势。”   她也酸了。   郑菀梗着脖子拒绝了崔望的再一次示好:   “你自己用。”   崔望将榈心果收回储物戒时,面上似还有些委屈。   过了会,才道:   “还有半日,月吞石才会结束,趁此机会,便替你把火凤凰转了罢。”   “转?”   “以天地山河图作阵基,设颠倒五行阵,再加一滴冰属凤凰血,以及凤衣花,灿心草……”崔望举了种种草药珍材,有一些还算寻常,还有一些,怕是穷尽整个玄苍界都找不到。   郑菀听得木然:   “有些草药已经灭绝了。”   崔望笑了:   “我正好有。”   他眼睛晶晶亮,看着郑菀时,让她想起幼时养过的那只白毛犬儿,小小一只,眼睛却极黑极亮,看人时总格外专注,还爱对着她撒欢摇尾巴。   “那冰属凤凰血,你也有?”   崔望抿嘴笑了笑:   “在你体内。”   郑菀想起从前他给她的那滴凤凰血。   “拔出便是,只是,会有些疼。”   这笔账,郑菀会算。   若是能成功将颠倒五行阵设下,以后,她想要冰凤凰血,就有取之不尽的冰凤凰血。   火凤凰挨着她裙裾,蹭了蹭脑袋。   郑菀见机得快,在裙边附上了一层冰盾,才叫裙裾不立刻烧成飞灰。   “好。”   郑菀道。   崔望微微笑了起来:   “菀菀。”   “嗯。”   “菀菀。”   “嗯?”   郑菀抬起了头。   却见崔望抬目看她,笑如春风,她下意识摸了摸脸:   “我脸脏了?”   “你肯收我东西了。”   这傻子。   郑菀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 第140章 谁好看   说时容易,做时难。   炼化过的凤凰血要重新拔出,相当于拿把铁刷子重新将郑菀全身上下的血液筋骨涮一遍,再一点点地剥离——   当时的那一滴凤凰血,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   饶是郑菀经历过润氺之精锻造的疼痛,依然被浸血的铁刷子的涮得瑟瑟发抖,团成一团。   她颤着唇仰头问:   “还要多久?”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崔望冷隽凌厉的下颔线,以及过分漂亮白净的喉结。   “再忍一忍。”   头顶传来崔望清淡的嗓音,偏冷的音质让他听起来过分冷静。   他一手搂她在坏,一手置于她百会穴未离开,极紫元力自上而下往她身体里灌。   许是双修过的关系,郑菀的冰元力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来自崔望的雷元力。   “一会便好。”   他道。   “你骗人。”   郑菀睁着一双泪眼指控,“半个时辰前,你也这么说。”   崔望搂着她的手有些紧:   “这回是真的。”   话音方落,最后一点凤凰血便被剥离开来。   空中一点沁红闪烁,崔望弹指一点,一个琉璃净瓶凭空出现将凤凰血装入。他俯身将虚脱到逶迤在地的红衣女子抱了起来,放到一旁铺开的毛毯上。   “你且休息一会。”   崔望用袍袖替她揩了揩汗。   他洁白如雪的袍子如今已经完全不像样了,襟口沾满了泪渍,连袍袖都布满了一个个可疑的水渍。   郑菀丝毫不心虚地看着,她承认,自己故意拿眼泪糊他身上了,谁叫崔望在她这般狼狈之时,还能保持风度翩翩呢?   美得他。   可叫她更不平的是,即便如此,崔望依然好看得要命,他那双漂亮到近乎凌厉的凤目专注地看她时,她心便又开始不争气地噗通噗通乱跳了。   “你去哪儿?”   见崔望起身,郑菀一把拽住了他。   见他蹙眉,她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道:   “崔望,我疼。”   真奇怪,她想,这么点疼,怎么就忍不住了?   过去的三年里,她可是连异兽撕下她一大块肉,都能忍着疼继续起来战斗的。   女子面容苍白,唇色浅淡,唯独一双眼睛因刚哭过,有水洗过的澄净,这般看人时,像是透着纯然的信赖。   崔望喉头动了动:   “我去设阵。”   崔望重新俯身下来,将她凌乱的鬓发别到脑后,柔软的指腹在她脸颊上抚了抚,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月吞石现象还剩一个半时辰便要结束,若不趁此时设下颠倒五行阵,后期效用便差了。”   “你便只关心颠倒五行阵!”   郑菀气鼓鼓地道。   她承认,她胡搅蛮缠。   崔望做这些明明是为了她,可他不紧不慢、半分不错,便叫她不大快活了。   崔望似看出她心思,嘴角弯了弯,低头,一下子在她嘴角攫了个吻去。   那吻如蜻蜓点水,郑菀还没品出点味道来,他便又站了起来:   “设阵。”   “……”   “哦,好。”   郑菀,你可真没出息。   可谁叫崔望美色太过惑人呢。   郑菀心安理得地想。   颠倒五行阵以天地山河图为阵基,以一滴冰属凤凰血为阵眼,以三十六炼材、七十二植株为阵元,等阵法全部设下,已经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   而这大半个时辰里,郑菀略略恢复了些,便盘膝坐了起来,看着崔望在旁布置阵法。   她极少与他这般安静地待在一处。   凡间时,她怀揣着不可知的未来,纵使屋内寂静,可心,却像是焦躁的蚂蚁,无法静下心来看他。到了玄苍界,又因着功法原因,两人之间总充满了情欲的拉扯与暧昧,此时这般,却是第一次。   郑菀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各项炼材放入已经画好的阵法,行动间,白袍如水,神情沉静而安稳。   郑菀一向知道崔望好看。   可从不知,当他忙碌于这些琐碎时,竟会好看成这样。   他的英俊,是从骨子里流露的,不独皮相,许还有那凌凌霜雪浸润过的孤高,游离于烟火气之外的清冷,可此时这般,忙忙碌碌,温柔浅淡,却叫她更为心折。   当年那个衣衫褴褛、尘灰满面的小乞丐,谁能想到,后来会长成如今模样——   郑菀难得忆古思今。   “崔望,当初我叫下仆打了你一顿,你可怨我?”   她突然道。   “怨?”   崔望不意她会提起这般久远之事,设阵的手顿了顿,才道,“有爱,才会有怨。那时无怨。”   “……”   她就知道,这人不会编些好话来骗她。   戏班子那角儿还会唱,“今生姻缘天注定,早年那惊鸿一瞥、结下良缘,才有如今这金玉良缘……”偏这人是快木头。   “好了。”   就在郑菀还待再问,崔望站直了身体。   一直在附近跟秃毛孔雀、小麒麟叽叽咕咕聊天的小火鸟被他抬手一摄,四脚朝天地送入阵中,琉璃净瓶瓶口往下一倒,一滴凤凰血落了下来。   如滚油入沸,整个大阵一这下子光芒大作,郑菀下意识闭起眼睛,等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崔望怀里。   他抱着她,踏空连连后退,直到退出五色迷障,才停住,将她放了下来。   魂识内已经看不到大阵了,但郑菀脑中却不断响起小火鸟的奶音:   “阿娘,阿娘,你去哪了?”   “这里好冷哦。”   “坏叔真的很坏,痛痛,要阿娘吹吹。”   “……”   渐渐的,小火鸟声音开始弱了起来。   “这逆转五行,很疼么?”   崔望颔首,看向大阵的眼神透着无机质的冰冷:   “自然。”   他看起来对那只小凤凰毫无怜悯,等视线落到郑菀身上时,才略略回了温:   “菀菀,此时再来行妇人之仁,便不合宜了。”   郑菀咬了咬唇:   “谁要行妇人之仁了?”   崔望默默看了她一眼,才道:   “天地初开、混沌分界,凤凰便已降世。凤凰作为天生神鸟,经三世涅槃,便会成年,且火性一次比一次烈。现下不过初生,你尚且能抵挡,再过个几年,它便再呆不得你身边。”   冰与火,本便是不相容的属性。   便是当个漂亮的玩物养着都不成。   “……哦。”   郑菀点点头,心内安抚小火鸟,却半点不再提中断阵法之事。   崔望抚了抚她脑袋:   “不开心了?”   郑菀点头:   “恩。”   她仰头,看着崔望,鼓了鼓腮帮子:“崔望,你说话真气人。”   崔望一窒,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便盯着她。   郑菀挺起胸脯,学他粗着嗓子:   “菀菀,此时再来行妇人之仁,便不合宜了。”   崔望眨了眨眼,见郑菀唱念做打,竟真学起来了,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他在心里告诉老祖宗:   “老祖宗,菀菀这般,当真可爱极了。”   老祖宗被一个浪头打来,生无可恋地躺平:   “做下表情管理啊,傻嗨。”   崔望习以为常地忽略听不懂的词语:   “她这般可爱,倒叫我很想将她变小,揣入袖怀,时时带着。”   “……”   老祖宗一脚踢翻了这盆狗粮,发出痛彻心扉的一声:   “哥屋恩,滚哪!”   那边郑菀还在教崔望说话,谁知他竟自行接了下去:   “我该说,菀菀心底这般柔善、不落忍,可若想要小凤凰长久陪伴,还是先忍上一忍才好。”   郑菀晲他:   “原来你也是会说话的。”   而不是硬邦邦地教她该如何、不该如何,还指责她妇人之仁。   崔望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平时,略看了些书。不过——”   他生硬地转折:   “这般说话,实在有些过分轻佻,倒像是我那……师兄了。”   “……”   罢了。   这块疙瘩要当真学那些讨人欢喜的油腻腻的本事,她反倒不喜欢了。   有情人不做快乐事,便是呆在一个空间,也觉得时光飞逝。   崔望所料不错,在颠倒五行阵失效的那一刻,云吞石之相,也同时褪去。   寒陨之地的迷障,重新流动起来。   郑菀第一时间到达了五行阵外,小火鸟,不,小冰鸟大变样了。   熊熊燃烧着的一团赤火色火焰,变成了冰蓝色,小冰鸟儿连鸟喙都变成了浅一色的蓝,羽毛一扇,便是扑面而来的冷焰。   “阿娘……”小凤凰眨了眨冰蓝色的小眼睛,“好疼好疼,要阿娘呼呼。”   郑菀:“……”   她心软成了一片水。   她承认,现在的小鸟儿比之前的还得她心意,因为,太美了。   便像是自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精灵,梦幻,朦胧,圣洁。   她伸出手,被小凤凰用翅膀一下子捉住了。   它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   “阿娘,好舒服,好舒服。”   这回没有再“滋滋滋”地冒烟,玄冰焰在指尖燃起,与小冰鸟周身的火焰瞬间缠绕在了一起。   崔望看着,嘴角略略带了些笑:   “菀菀,你运气不错。”   “啊?”   郑菀将小鸟儿放到自己发间,这回,也不担心它烧着自己头发了,冰蓝色翅膀落在她浓密的发髻间,像是天然的羽毛装饰。   “有这只小凤凰日日相陪,你的玄冰焰恐怕会发生变异。”   崔望指尖弹出一点紫罡焰,那紫色火焰的焰心居然是浓黑的,他又将紫罡焰收回:“我与麒麟日日相伴,这紫罡焰便变异了,等所有的火焰都变成黑色,便会成为仙罡焰。”   若说紫罡焰,是奇火里的人间帝王,那仙罡焰,便是仙界的仙主。   “……”   真的酸。   郑菀决定将这一切泰然处之,亲昵地点了点小冰鸟的鸟喙:   “便叫冰儿罢。”   冰儿刚转换完,似是有些疲累,不一会便扒着她的双鱼髻睡着了。   “这秃毛鸡……”   郑菀正愁着这上蹿下跳的秃毛孔雀怎么处理,但见崔望随手一点,便将这秃毛鸡扔到了天地山河图里。   小麒麟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过来,才挨着他腿蹭了两下,也被一并丢入了山河图,与那秃毛鸡亲亲密密地作伴去了。   “你不带着它?”   “有甚用处?”   崔望牵起她手,“一把剑足矣。”   天光破开迷障落下来,郑菀抬头,只见他那双浓墨般的眼睛,在光下熠熠生辉。   “怎么了?”   崔望转过头。   郑菀摇摇头,又点点头:   “崔望,你真好看。”   “最好看最好看的那种好看。”   她眼波盈盈、笑颜如花,夸起人来时,声音裹着软糯糯的蜜糖,入耳都是甜丝丝的。   崔望竟看呆了,半晌才别过头,只耳尖沁红如髓,薄皮下,红绯隐隐,半晌不退。   他拉着她,撕裂空间,一脚踏进去时,才留下一句:   “你,你更好看。”   那声讷讷的,似不大习惯夸人。   却仿佛发自肺腑,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望望崽:   媳妇夸我好看了,不过,我觉得媳妇比我好看多了。 第141章 水云城   水云城。   城外主道熙熙攘攘,崔望选了个人少的地方降下云头:   “到了。”   妙法境修士有撕裂空间之能,可瞬息千里,但带着旁人,短途尚可,若想跨越万水千山,那便极其危险了。   崔望自然不会拿郑菀冒险。   两人沿着主干道往水云城走,水云城是与风妩城截然不同的一座城池。   其间走过之人,大都衣着散漫,形色匆匆,与大派弟子的悠然笃定相比,此间之人,面上大都审慎而提防,让郑菀想起玄苍界特有的一种白色狮鹫。   “把面纱带上。”   崔望提醒她。   郑菀下意识想拒,却忽而想起三年前,风妩城灯市他送她的红色面纱,摇头:   “没带。”   实际是扔了。   与那烧毁的琉璃灯一起。   崔望默了默,从储物戒内取出一物递来,郑菀接过,发现竟然是条白色面纱,纯白轻羽,薄如蝉翼。   “你……”   她张了张嘴。   崔望却已经从她掌心将面纱抽走,俯身替她系上。   男子微微低了头,近得能看清其如玉俊面上浓密而卷翘的睫毛,睫毛下,是黝黑透亮的瞳仁,幽邃如沉沉之海。   崔望抬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来,继续系面纱的另一头。   “面纱哪来的?”   郑菀翘起了嘴角。   “莫动。”   崔望板正她脑袋。   郑菀不依,脸上的笑险些怼到他脸上:   “谁能想到威风八面的离微道君,竟然随身带了女人的面纱。”   “快说快说,这面纱何时买的?是为我,还是为旁的女子准备的?”   崔望替她将面纱系好了。   他后退了一步,视线与她露在面纱外的、明亮的、却又过分狡黠的眼睛撞上:   “四年,我买了四年。”   崔望告诉她。   郑菀一愣,四年的话……   时间委实有些久了,竟然想不起,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西余罅隙他过生辰那时?   还是他为她取灯王,两人初一十五相约那段?   抑或更早?   郑菀发现,自己记不清了。   “你一直带在身边?”   “不慎买多了。”   崔望顾左右而言他,眼看郑菀又要张口,忙将斗篷披上,伸手下去牵她。   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盖住相牵的手。   崔望带郑菀绕过长长的修士队伍,来到水云城东城门口。   柱子旁,站着一队黑衣城门卫。   “前辈留步。”   城门卫拱了拱手,“请出示身份牌。”   他远远便见到这两人了。   整个儿身形都被斗篷遮住,脸容在斗篷的阴影下看不大真切,可便是这样,行来时气度也与寻常人不同——   城门卫也不敢将魂识探出。   女修身上元息已是深厚,可与她并肩的那位男修身上元息更是骇人,才靠近两三步,便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这让城门卫想起了自家不大靠谱的城主,当下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崔望将手中铁令出示,城门卫一愣,面上神情越发恭敬,看着斗篷的眼神透着股炽热与崇敬:   “未曾想是大司卿莅临水云城,大司卿,请。”   崔望略一颔首,牵起郑菀进了城门。   随着他入城,东城门一阵骚动,城守卫一声呵斥,骚动才渐渐平息下来。   只城守卫之间,却还用彼此才懂的语言秘密聊着天:   “那位是大司卿?离微道君,妙法境第一人?”   “确实是。”   “老二,你是不是瞧岔眼了?离微道君怎会牵着女子的手,大摇大摆地进城?”   “老幺,你这话我不爱听,玄清峰又不是和尚庙,离微道君带个女人,有甚稀奇——不对,草他娘的!还真是稀奇!”   “昨日那苍栏报你们是没瞧见,报上说离微道君与玉清门那位先天道种一同消失了,听闻那位,可真真是仙姿玉骨,倾国绝世。只可惜,刚才没瞧清。”   “人带了面纱,不过那双眼睛,啧啧,真他娘的漂亮,就跟传说中的妖精似的,勾人。”   口中没把门的守门人只觉周身一凛,一道小旋风在他下腹徘徊,他下意识闭了嘴。   “行了行了,说这些八卦作甚?都把门给看好喽。”   那边郑菀与崔望已经走远了。   两人不欲引人注目,各自压了元力,一个将修为掩饰成玉成境,一个将修为掩饰成知微境,一起上了虫车。虫车一路风驰电掣,便径直到了城主府。   与郑菀想象中不大相同的是,这个城主府似是才翻新过,比起十二大派下的十二主城,显得略略寒酸了些,尤其屋顶上的瓦砾——   一半是风吹雨打的古瓦,一半,却是簇簇新的青砖琉璃瓦。   两厢亲密无间地排在一起,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好生奇怪。”   郑菀端详道,“这城主府连这附近一带,莫非是遭了劫?劫数恐怕还不小。”   崔望咳了一声:   “走了。”   郑菀莫名地看他一眼,许是相处得久了,某些时候,她也能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此时崔望大约是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了?”   “无事。”   崔望抿紧嘴,“该走了。”   水云城作为唯一一座成气候的散修大城,城主府也与一般城主府有些不大相同的——起码,那些城主府,不会乱糟糟的像个菜市场。   不断的有散修们自府门口进进出出,他们衣着各异,宽袍大袖有之,儒服劲装有之,而藏头露尾不愿露出真容的更是大把。   是以郑菀两人的打扮,并没有激起旁人的注意。   “前辈,这边请。”   领路的,是位留了须颔的中年修士,他缩肩塌腰地在前边领路,只视线时不时地往崔望身上扫,脸上的疑惑浓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只要这个人不傻。   郑菀就不傻。   “你看什么?”   她好奇地看看崔望,他大半张脸都陷于斗篷的阴影之下看不真切,只隐隐可见一截弧度优美的下巴,和漂亮的喉结。   “这位前辈……”   中年修士挠了挠脑袋,“从前是不是来过云水城?”   他对那截下巴有印象,只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来过。”   崔望回答得有些快,“带路。”   “……哦。”   中年修士狐疑地收回视线,这人气质这般特别,没道理会不记得。   等到将这神神秘秘的一对儿带到设有传送阵的大厅,毕恭毕敬地将人送进去,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红漆廊柱前,中年修士猛地一拍大腿,他想起来了!   “前辈——”他拔高声儿,“三年前,您来云水城租洞天福地突破时,便是晚辈招待的您!前辈可还记得?”   “突破?”   中年修士见那带着面纱的美人儿转过头,用那一双潋滟的秋波看他,“什么突破?”;   “妙法境。”中年修士被那美目所惑,不知不觉地道,“那四九雷劫,声势浩大,将我水云城的城主府都劈没了半边!幸得我城主深明大义……”   郑菀瞠目结舌,她转头,发现崔望已经走到了距传送阵只差一寸之处。   “崔望!!”   她喊住他,“你站住!”   崔望站了住。   “你三年前便突破妙法境了?”   郑菀思来想去,三年的话,只能是他自困冰雪囚笼前,这样算来……   不过几息,她便想明白了其中计较。   西余罅隙完,崔望便已经接近突破边缘。   堂堂归墟门精英弟子、十二主城大司卿,哪儿不好突破,非要来这三不管地带——水云城突破,自然不是出于安全考量。   而水云城与十二主城不大相同的,一是这满城的散修,二,便是……它、没、有、无、涯、榜。   “唔。”   崔望淡淡颔首。   “为了躲无涯榜?”   “是。”   “不想让我知道,你突破了?”   这回,崔望沉默了。   斗篷下,他那张脸谁也瞧不清,无人敢将魂识落到这人身上,传送阵前,人人都竖起了耳朵。   “……您可真能折腾。”   郑菀心中,崔望一向是清清冷冷的性子,对万事万物都显得尤为疏淡,是以,万万料想不到,他竟然愿意大费周章地跑到一个散修城市突破——   只为了不让她知晓他突破的事实。   崔望抿紧嘴,灰扑扑的斗篷下,一截洁白的袍摆被风吹得轻轻扬了扬。   便在这时,一道“咦”声响起,紧接着,一位面白无须的紫袍修士蓦地出现在大厅里,他歪歪扭扭地靠着廊柱,端详了崔望一会儿,才道:   “道君要去风妩城?回归墟?”   中年修士蓦地揖首:   “城主。”   “先下去罢,”水云城城主摆摆手,又道,“本君劝道君直接坐去北冕门。”   “为何?”   郑菀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幸灾乐祸。   水云城城主掩嘴打了个哈欠:   “你们正盟如今是狗咬狗、一嘴毛,鹿厌和书御请出登仙鼓,启动十二星会,逼着归墟将道君交出,好给他们一个交代。”   十二星会,不在正盟发生重大之事不会召开。启动代价极大,看来鹿厌道君和书御道君是下血本了。   崔望取出传音玉符,却发现,玉符不管用了。   另一头并无人接。   他丢给守阵人一颗上阶元石:   “去北冕,两人。” 第142章 溯影石   近日来,北冕门山门下的七星城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正盟各派弟子一批又一批地往七星城赶,个个面色肃穆、神情凛然,这便使得一些消息不大灵通的修士们揣测万端。   “莫不是这五百年一次的兽潮提前要来?”   “兽潮要来,你还能好端端地站这儿聊?再者,要是真的来了,跑北冕门作甚?依老夫看,说不得,是北冕门又出了位星宿士。”   所谓星宿士,便是那十占九皆准的神人,星宿士一出,玄苍界人人趋之若鹜——   只可惜,自北冕门创派以来,出现的星宿士还不够一个手掌。   “不像,不像,倒像是……寻仇。暧,你见没见北冕门山门前,以斗辰石阶为界,一左一右分别镇着的太白门和浩然宗修士?”   那两派修士各着门派弟子服,依阵列队而坐,一眼望去,乌泱泱看不到边,叫人看一眼便心惊肉跳。   “见着了见着了,那汹汹气势,老实说,老子活这么多年,除了五百年前那次,就没见过哪次声势有这么大的。”   此时,这列队的太白门弟子和浩然宗弟子也正纳闷着呢。   门派将他们派出来,跟着鹿厌道君和书御道君,气势汹汹地来北冕门门口静坐,这已经将近半个月了,却没什么也没说。   “老六,你瞧见方才过去的那人没?天樽门宗掌,还有他门下一众精英弟子……”   “见了见了,现下进北冕门的,有驭兽门宗掌,墨云宗宗掌,丹心门宗掌……啧啧,就差一个归墟门宗掌了。”   “哟,来了,齐活了。”   有人一拍手,但见那太白门斗辰石阶上,一个个烫着戒疤的持钵大和尚正拾级而上。   为首那人,烫了七个戒疤,而之后一人,着墨色袈裟,玉膛大敞,容貌昳丽,眉间一朵五瓣重莲红艳艳,正赤足于斗辰石阶,旁若无人地走着。   “天罗宗宗掌,与那浮生真君也来了。暧,你瞧着,那浮生真君额头重莲,是不是又多了一瓣?涅槃轮转功已到第五转……他第四转何时过了?”   “这……倒未听说。不过你觉没觉着,浮生真君这回面上那神气,有些不大一样了?倒像是谁惹恼了他,他可是个笑面佛。”   “和合师兄,你说,我等在这守着,莫不是真要打起来?”   这和合师兄,便是太白门此次带队大弟子。   他虎着脸:   “休得揣测!门派自然有门派的考量,我等听着便是。”   “师兄纵是不说,师弟我也知道。大半月前,供奉在后山禁地属于咱们千霜师姐的魂灯灭了,之后,鹿厌道君便率着我等来了北冕门,莫不是北冕门内有那害了千霜师姐之人?”   “不对,我倒是听闻,千霜师姐是被她一直欢喜的那位道君给,咳,害了——”   “——离微道君?那不可能!”   “是啊,离微道君素来高义,再者,苍栏报上不还写着,道君与玉清门那位先天道种一块……失踪了?”   “说起来,苍栏报那攥稿人也真真是是有眼无珠,这世上,哪还有及得上咱们千霜师姐的女子?居然说玉清门那位才是名副其实的玄苍界第一美人。”   “苍栏报一向都只能看个乐,你还当真了?你能信离微道君那般清冷之人,会与一女子勾勾缠缠、没玩没了?报上不还说,溺情道君是个邪修,说陌澜镇的灭镇之祸,便是溺情道君与邪盟阴傀宗所谓,最离谱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说他美人殿里的每一副美人图内,都封着一位美人的魂灵——”   “——可见啊,这苍栏报,越来越不靠谱喽。”   正说着,斗辰石阶那儿,远远地又落下两人。   那两人俱是白衣飘飘。   虽未看清容貌,可一眼望去,便觉不俗。   男修挺拔若修竹,女修曼妙似杨柳,联袂拾阶而来。明明未有任何亲近之举,却偏偏让人看了,无端端生出旖旎缠绵之意,望一眼,便脸红心跳。   “归墟白袍,六剑……”   “天羽流光衣……”   男修与女修关注点不同,却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石阶之上。   石阶上远远走来的两人,一清冷如仙,一妖媚入骨,一举一动都让人挪不开眼。   只是,前者是心折;后者,是入迷。   “这……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白衣谪仙、不染纤尘,是离微道君,离微道君!”   “那旁边带着面纱的……便是玉清门那位?真真是清艳华光,摄人心魄啊。”   “师弟,人带着面纱呢,你便能看出清艳华光了?说不得,面纱之下那张脸,平平无奇。”   “就那双眼睛,潋滟秋波风万里,似嗔还喜水连绵,便已是绝品。更别提那丰肌玉骨……”   于风尘堆里打滚,品鉴女人颇有一套的男弟子正欲继续,突觉一股寒意绕体,掐着喉咙、“咯咯咯”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看石阶,哪里还有人。   “仙踪杳杳……”   他叹了一声。   但见周围人亦如痴如醉,半天才回过神来。   静了一会,突有女修叹了一声:   “离微道君看那人眼神,真真是……”   让围观的,心也要生生化了。   “可见,这苍栏报,也未必都不准。”   “那……咱们千霜师姐,岂不是痴心错付?”   太白门门人面面相觑,再赞不出一声好来。   孰亲孰远,还是分得清的。   “罢了,这层面的事儿,也不是我等能操心的。师姐若有冤,大不了我等身死以报,若无冤,那二人好也罢,坏也罢,也与我等无关。”   “是极,是极。”   门外弟子们议论纷纷,北冕门正殿,却已呈剑拔弩张之态。   “哎,我说,咱们都大半辈子的交情了,何必、何必呢?”   太白门鹿厌、浩然宗书御选这北冕门召开十二星会,一是因为北冕门这护山阵法,是玄苍界十二门派最强,足以经得起三个还虚境修士联手一击;二,便是北冕门这井宿道君,是玄苍界出了名的老好人,与各道君关系都不差。   井宿道君挥动拂尘,分开了两方人。   “我二人,也没要如何。”   鹿厌道君近些日来明显憔悴不少,法令纹都刻薄地挂在了脸上。望着天鹤的眼睛,似淬上了寒霜:   “本君便只要你归墟门将离微道君请出,给本君一个说法。本君那亲亲女儿,怎么就、怎么就……”   半月前,天鹤道君还能耐着性子与这中年丧女的老鳏夫周旋,现下,那一点耐心都在日复一日的扯皮中磨没了:   “鹿厌老儿,本君瞧着,你这不像是要讨说法,倒像是要本君那徒儿,一命赔一命!”   “天鹤,死的又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痛心!”   书御将怀中又哭晕过去的环佩美人扶到一边,“我等将儿女交到离微道君手中,便是盼着他平安回来——”   “放你娘个屁!”   天鹤道君跳了起来,“是不是还得将你那儿子放在襁褓中护着,把屎把尿当个老母鸡才算对?!”   “粗俗!粗俗!”   “当日去陌澜镇的黑铁令士,死了泰半,回来不足半数,难道个个都要老夫将徒儿交出,给个交代?交代?什么交代?你们儿女的命尊贵,要计较,其他人的,是不是也要一起计较?”   “修道界出门在外,多有风险,技不如人,死了便是,还要怪旁人没保护好你,没这个道理!”   书御猛地闭紧了嘴巴。   便在这时,天罗宗一行人从殿外走到了殿内,脚步未见如何快,却已经在瞬息走入大殿中央。   “阿弥陀佛,好生热闹。”   “澄心大师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此行,书御道君和鹿厌道君,是不是不太地道?”   “阿弥陀佛,是不地道。”   澄心唱了句佛号,“——不过,念在书御道君与鹿厌道君此时身在人间,却心陷阿鼻,天鹤道君不妨熄一熄火,暂时休战,如何?”   若说井宿道君是玄苍界出了名的老好人,那天罗宗已经完成七世轮转的澄心大师,便是最德高望重之人。   其人行事,从来不偏不倚,最是公道。   天鹤道君与书御、鹿厌,又分别落了座。   这下,正盟十二门的掌事之人,便全在这儿了。   “书御道友,你从来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为何此次如此失态?”   修士在外,难免损伤。   两万年前,正盟两大派因着门下弟子身死之事起了龃龉,接连大战几场,反损了不少弟子,后来正盟便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则:   非有加害实据,不得寻仇滋事。   如今书御道君与鹿厌道君此行,若给不出一个理由,便算滋事了。   “自然是,有证据。”   鹿厌道君袖口一抖,便抖出一块溯影石——   留影石,可留下某时某地发生之时,而这溯影石,便要更珍贵得多了。   溯影石,顾名思义,回光溯影,可将发生在某人死前一段时间内的影像重现,媒介则是至亲血脉的三滴心头血。   修士精血,若是损了,一段时间内调理得当,便会回来。   可心头血不是。   不论何种境界的修士,一生之中的心头血都是固定十滴,一滴不会少,一滴不会多。   心头血,代表着这人生气,损一滴,便是十分之一的生机。   三滴下去,饶是妙法境修士……   天鹤道君看着书御的面色,不由有些复杂。   他这才注意到这人干裂灰败的嘴唇:   “你已经滴过一次了。”   “……是。”   书御话落瞬间,便又弹出三滴心头血。   之前还算保养得宜的一张书生脸整个垮成了一块皮,干巴巴地贴在脸上,枯黄瘦削,形销骨立。   这三滴心头血滴完,一个中年美书生,已经完完全全像一个老人了。   他撑着椅背,坐了下去。   “你——”   天鹤动容。   三滴心头血浇到了溯影石上。   大殿内凭空出现一个光幕,光幕中,是黑黢黢一片,那人喘着大气,似乎在逃,他窸窸窣窣地踏过草木,惊慌失措的像只兔子。   “我这儿子,一向爱哭,胆小。”   书御看向光幕的眼神温柔而沉稳,“让诸位见笑了。”   黑暗中,能看得出,书晋找到了一个浅浅的洞穴,他将自己整个窝在了洞里,似害怕的团团兽一样,将自己团成了一团。   就在他以为自己安全了,突然,一道美丽的,带着无边杀意的白色剑芒出现了。   它自远而近,自小而大,猛地爆发斩了下来。   书晋“啊”了一声:   “你——”   声音戛然而止,那人被剑芒一碰,便成了飞灰。   光幕停了。   书御拂袖将溯影石重新召了回来,声音如常:   “没成想,我那怕死怕疼的儿子,临终倒是如愿了,没得这么快,应当是不大疼。”   在座总掌门不约而同地拧紧了眉。   连天鹤也哑口无言,溯影石比溯回术还靠谱,以嫡亲心头血为引,再现的死前一幕绝对做不得假。   “那剑芒……”书御缓缓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美而凌冽,无情而残酷——   当世除了离微,再无人使得出这样的剑意。   事情,似乎是铁板钉钉了。   “诸君还觉得,本君等在这儿,启动这十二星会,是小题大做么?离微道君,乃十二主城大司卿,若他行事不公允,心怀狭隘,仅仅——”   书御一拍桌子,“因为争风吃醋,便残杀麾下令士,可对?!”   “可对?!”   澄心叹了口气:   “不对。”   天鹤摇头:   “我小徒儿,纵然无情,却绝不会这般狭隘,书御道君,怕是你弄错了。”   “本君有溯影石为证,天鹤道君,你所言,离微道君不是那般人,可有证据?”   “老匹夫强词夺理!”   为人正理但凭感觉,如何能有证据?   天鹤拍案而起。   “若今日,十二星会不给我浩然宗一个交代,归墟门不给本君一个交代,离微道君不给本君一个交代,我浩然宗从此便退出正盟,与你归墟门势不两立!本君若在外,见你归墟之人,必不死不休!”   “太白门附议。”   鹿厌站了起来。   “且慢——”   门外缓缓行来两人,似慢时快,几乎须臾,便到了殿中。   “离微?!”   天鹤道君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第143章 未婚妻   北冕门议事大殿内,几乎人人都将目光扫了来。   寥落的天光穿过殿门,落在了来人身上。   那是一对璧人,眼角眉梢透着过分的鲜活和年轻,正当好时候。   书御的眼睛似是被刺痛般眯了起来:   “离微道君,你来的正好。”   “书御道君。”   崔望朝他略颔了颔首,又转向其他人,“见过诸君,是离微来迟了。”   大殿内,正盟十二宗宗掌与长老在座,弟子在后,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几乎在无涯榜上一路蹿升的玄苍新秀——   尊者大典上还是妙法境中期,再露面,短短不到一月,便已经是妙法境大圆满了。   这等修炼速度,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与他并肩而来的那位白衣女子,面带轻纱,只一双妙目流转——   也不知是不是苍栏报上所写那人?   若是的话……   清冷如仙的离微道君,当真堕了凡尘?   在众多弟子心中揣测之时,那边懒洋洋靠着桌几喝茶的紫岫道君蓦地坐直身子,招手唤道:   “尽欢,过来。”   “那我过去了。”   “等等。”在郑菀诧异的眼神里,崔望伸手过来,替她将之前弄歪了的双鱼髻拨正,放下手,淡淡一笑,“好了。”   天鹤道君瞪凸了眼睛,李司意扇子摇到一半差点落下来,连归墟门宗掌都忍不住想揉眼睛——   就在方才,那笑得怪好看怪温柔的……是他们归墟门从来都板着脸、一副死了老子娘样的,离微道君?!   真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明玉沉默地看着,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直沉到再不见底的深渊里。   旁人不知,她却因长久地关注而知道,离微这人,心里装着一座万仞雪山,那里,是一片虚无,莫说笑,连情绪都少有。   可眼前这人,却分明把那女修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放入了眼里,他的情绪完完全全被她牵扯……   蠢,实在太蠢了。   仙人若有了情爱,那便成了凡间活生生的蠢货。   明玉心里骂着,可眼中的泪珠儿,却悄悄地滚了一滴,溅到了地面。   她猛地低下头去。   井宿道君瞥了她一眼,暗暗叹息了声:劫啊……   而那边郑菀却似对眼前一切都习以为常:   “谢啦。”   她抬头笑笑,在崔望沉默而安静的视线里,走到了紫岫身后。   崔望收回了视线。   鹿厌阴晴不定地看着,冷哼了一声:   “离微道君好艳福,只可惜,我那女儿如今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下,不知魂归了何处。”   “道君此言差矣,我辈修士早不入轮回。”   崔望淡淡道。   “你——”   鹿厌一窒,脸色更差了。   “行了,行了,坐,都坐!”   老好人井宿打了个哈哈。   崔望掀袍落座。   大殿内是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刻着一副巨大的玄苍界地图,正盟十二宗宗掌与长老在座。   崔望便坐于归墟门一边,左临紫岫道君,右挨着天鹤道君。   天鹤道君老怀大慰地拍了拍徒儿肩膀,发觉他身上气机圆融,并未有任何暗伤,不由哈哈大笑:   “好,好!徒儿,你可真为师争气!”   谁知徒儿半点没看他,正半侧着身子,与紫岫道君行了小半礼:   “紫岫前辈。”   崔望恭恭敬敬地敬了杯茶。   天鹤:   “……”   他这徒儿,何时对人这般恭谨了?还敬茶?!他除了拜师那日,喝过他一口茶,其他什么时候喝过了?   再看紫岫,那老不修紫袍高冠,懒洋洋地没个正行,连喝口茶都带着漫不经心:   “道君客气。”   天鹤:“……”   李司意轻声提醒:“师尊,莫要忘了正事。”   天鹤这才老脸一红,在对面鹿厌和书御的虎视眈眈下,强行将话题拉到之前:   “徒儿啊,你来得正好,不妨与书御道君和鹿厌道君说说,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没有误会?”   书御一下子便绷紧了身子,“那离微道君是想说,溯影石所现,俱是真的了?”   “溯影石所现,自然为真。”崔望顿了顿,“只是本君却未杀书晋。”   “笑话!”   书御手中捏着的茶盏立时碎了,“这玄苍界,还有何人使得出那般剑法?最后出现的那人,不是你,又是谁?!铁板钉钉之事,莫非你离微道君还想抵赖?”   崔望目光与天鹤身后的李司意一对,李司意朝他颔了颔首。   “自然不是本君。”   崔望的慢条斯理,似乎触怒了对方。   书御猛地站起:   “这般强词夺理,莫非是欺我浩然宗无人?!”   天鹤也怒了,长剑往桌上一拍,跟着站起:   “怎么的,事实还未弄清楚,你浩然宗便想往我徒儿身上扣大帽子?想得美!”   “事情还不够清楚?!”   “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这话一出口,天鹤道君忍不住老脸一红,毕竟自家徒儿那张脸,实在是举世无双的俊,极难找到第二个来;但他硬撑着道,“再者,本君这小徒儿,口舌比不上你们这些拿笔墨的利索,却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说不是,便不是。”   “好!好!好得很!你们归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你们的剑法可溜多了!”   “见笑,见笑了。”   书御怒极反笑,他重新落座,浑浊的眼珠子盯了崔望一会:   “离微道君,本君问你一事。”   “请说。”   “道君与这玉清门女娃娃,可是有旧?”   崔望默了默,才道:   “尽欢真君……是本君曾经在凡人界的未婚妻。”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苍栏报曾就两位先天道种之事出了整整一个月的版面,大多数版本,都是自露水情缘开始,一个是美艳娇娘,一个是仙玉良材,天雷勾地火,要缠绵有缠绵,要香艳有香艳,却没有哪一版,提到两人过去有旧,还是非同一般的“旧”。   凡人界的未婚妻,加个曾经,这里边便足以唱一场大戏,两人在修道界又重遇……   这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你的深情戏码,在戏楼子里,可从来都是大受欢迎的。   女修们心里都快哭湿了一帕子。   既哭梦中情人有了别人,又哭这宿命般的情缘,叫人艳羡。   明玉却猛地转过头:   “你——”   她顿了顿:   “你竟是离微曾经的未婚妻?”   她便站在井宿道君身后,井宿道君则坐紫岫道君左侧,天鹤居紫岫右侧,因此,明玉旁边便站着郑菀。   郑菀盈盈一笑:   “是啊。”   “那山门招收弟子那日、摊市那日,甚至——”明玉察觉到失态,生生住了嘴,咬牙道:   “你一直在看我笑话?”   在她自矜于早一步认识离微,大加嘲讽对方“没有资格”,甚至想替离微出手教训人时,这人又如何在心底,偷偷笑她?   若以早论,她才是没资格的那一位。   郑菀递给她一方帕子:   “擦擦。”   她眼中属于胜利者的笑意和怜悯,一下子刺痛了明玉,她一把拍掉她手:   “要你好心。”   说罢,再站不住,撑着与井宿道君告辞,匆匆从大殿退了出去。   郑菀噘了噘嘴,正要将手收回,谁知却被握到了一只大手里。   崔望正儿八经地坐在她斜侧,带了点厚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郑菀只能看得到他规整而英俊的后脑勺——   他昂着头,好似作出这等举动的不是他自己,淡然而安静地听着对面书御道君的问话。   “尊者大典那时,道君是否与那女娃娃分开了?”   “是。”   “你们二人……当时闹掰了?”   “是。”   “所以,你二人勾勾缠缠、藕断丝连,何苦要将本君儿子搅和进去?怪只怪我家书晋太傻,没看明白情势,还以为碰上了举世无双的良缘,兴冲冲地跑来与他阿耶说——”书御道君声音哑了,他道,“——‘阿耶,阿耶,我找到欲共度一生的女子了。’”   全场静了下去。   “他一头撞了进去,反倒成了你们的炼金石。道君与那女娃娃,现下是和好了吧?”   “是。”   “……也怪本君,以为归墟门满门正气,以为你离微道君一身浩然剑气,做不出那以公报私之事,可谁知,情爱这东西,能让人消弭了良知。”   郑菀站直身体,正欲说话,手背却被人抚了抚。   “道君说完了?”   崔望放开了她,“说完了,便该轮到本君说了。”   “师兄,麻烦您将人带进来。”   李司意拿出传音玉符,不知对外说了什么,不一会,大殿门口列队进来一行黑铁令士。   令士们敛容肃目,进殿后,便是对崔望一礼:   “拜见大司卿。”   他们押进来一行人,个个套着枷锁,粗粗数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约有上百来号人。   为首的两位畏畏缩缩,垂着脑袋跟鹌鹑似的。   “这是作甚?”   常妩不解道。   崔望站了起来,徐徐走到那行人面前:   “抬起头来。”   一百来号人,畏畏缩缩,左右看看,谁也没敢真抬头。   “谁不抬头,本君便杀了谁。”   崔望淡淡道。 第144章 泰山重   一位剑修说要杀,那便是真杀。   大殿内跪着之人,不约而同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郑菀一眼便看到了为首那两人的脸,生得有些眼熟,大约在哪儿见过。   一位面上生了颗大痦子,眼神猥琐;一位则生得很是俊俏,下颔与眉骨极俊。   “这两位,可是风妩城轩逸阁内的,一位,是轩逸阁拉皮条的龟公,还有一位……”   李司意扇子晃了晃,“在轩逸阁挂了牌,还算有名气,化名花朝居士。”   “这花朝居士,大家看,是不是与我师弟生得有些相像?”   常妩仔细瞧了瞧:   “劣等的赝品罢了。”   形尚有三分像,可这精气神,却半点未得。   一个在天边高高端着,一个,则是泥巴里踩着的玩物。   郑菀也忆起来了。   她第一回 去轩逸阁,往崔望身上下套、想要他陪她练功时,便见过这位花朝居士。   当时她没要,看不上。   李司意用扇子在那人脸上一横,“眼窝处抹上灰粉,鼻梁贴些蚕晶液,眼睛再瞄一瞄——”   他抬头便将那人头发打下来,墨发披在脸颊两侧,“光线再暗些,猛一看,是不是很像?”   “这……倒是。”   井宿道君点头。   澄心大和尚也跟着道:   “却有些道理。”   书御道君脸都黑了下来:“莫非你们以为,寻来一位相似的小倌,便能打发了本君?那剑意,你又作何解释?”   “是啊,天下谁人不知,离微道君之剑,至清至冷,至纯至艳,无人仿得来。”   “谁说是仿的?”   李司意瞧了眼小师弟,不禁佩服起他的算无遗策来。   陌澜镇阵破之时,他便收到了小师弟的传讯,叫他跟着书晋——   只可惜,人被他跟丢了。   所幸小师弟也算到了这一处,叫他领着黑铁令士守在轩逸阁外,果然将人给逮住了。   “那是本君的剑丸。”   崔望接话,“当日去陌澜镇的黑铁令士都可作证,为破阵,本君给东南西北四队,都配了本君的剑丸。”   “剑丸?”   书御摇头,“剑丸如何能有那等威力?”   剑修所制剑丸,顶天了,也只有本人百之一的能耐,方才那一剑,便是他亲自去拦,恐怕也要花费极大功夫。   离微道君百之一便有这能耐——   在场大多数人心里都泛起了嘀咕。   崔望转过头:   “菀菀,剑丸。”   “……哦。”   郑菀肉痛地从储物镯里取了枚剑丸出来。   妙法境剑修的剑丸,那可是十分珍贵的。   崔望目光从她肉痛的脸上划过,嘴角勾了勾,才道:“既然道君不信,这枚剑丸便由菀菀来发,如何?”   一位知微境,对着妙法境修士发剑丸,还算公平。   书御首肯。   他站起,往后退了一步。   郑菀足间一点,使起冰隐术,人已经落到了大殿中央。   “道君,注意了。”   话音方落,白光乍起,一缕极清极厉的剑意腾空升起,倏地朝书御道君斩去——   书御道君足间点地,连连急退,每退一步,手中书页便弹起一道白光,直至殿外,剑意也未见消减。   “离微!”天鹤道,“差不多了。”   崔望拂袖,一道剑意自他指尖拂出,倏地射向殿外,缠绕上剑光,轻描淡写便将方才书御道君奈何不得的剑意给搅碎了。   百之一的能耐,都能将一位积年的妙法境修士压迫得动弹不能——   这固然有书御道君损失了六滴心头血变弱的原因,可也从侧面说明了崔望剑势之强悍霸道。   “阿弥陀佛,真可惜,离微道君的尊者大典老夫没来,这才错过了‘万剑朝宗’之像。”   常妩笑道:   “依澄心大师看,您与离微道君对上,可有胜算?”   澄心大师涅槃轮转功已修至七转,佛修七转,相当于道修的无相境——   这在玄苍界,实力几乎已经顶天。   再往上,是还虚境,整个玄苍界也只有一位,那便是归墟门的明光道君,只可惜,寿元将近,即将坐化。   “惭愧,老夫并无把握。”   澄心大师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书御道君面色不大好看,可饶是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溯影石呈现的光幕里,那一剑出自离微道君之剑丸,也极有可能。   “可若是如此,一位轩逸阁的小倌,缘何要对我儿下手?我儿可没有那分桃断袖之癖,他喜欢的,是香香软软的女人。”   书御道君并未打消疑虑。   天鹤道君被他的冥顽不灵气得梗直了脖子:   “书御,老子看你刚没了儿子可怜,才多方忍让你,你若是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崔望按住了师尊手中之剑:   “师尊,不必。”   他转向跪了一地的人群:“道君可知,这些……是什么人?”   书御瞥了一眼:   “那小倌馆的?”   “不止。”   崔望道,“浩书城内的铃兰阁,太白城中的隳风斋,天罗城下的溯星楼……”   他一一点道:   “这些人,俱是出自这些地方。”   其他人也听出了异样。   “离微道君此言何意?抓他们……又是为何?”   “不知诸位还记不记得,黑水之地后,我归墟门抓了许多邪盟修士,还有些,跑了。”   常妩道君眉毛一蹙:   “莫非这些人便是?”   李司意见自家小师弟眉毛又开始蹙起,知他是对长篇大论地解释不耐了,连忙接过话题,道:   “那是我师弟吩咐,故意放跑的,目的便是,放长线钓大鱼。很不巧,还真的挖到些东西。”   “邪盟卷土重来之势,已经势不可挡,玄苍界各城池,都有邪修插下的暗桩,这些乍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之人,都是邪盟暗桩。”   书御道君冷哼:   “一码归一码,这些人,又与我儿之死有甚关系?难道你们还想说,本君那傻儿子是邪修?!”   “道君猜对了。”   李司意一合扇子,“书晋真君,确实是邪修。”   “放你娘个屁!”   书御连斯文都懒得保持了,“尔等莫要为了推卸责任,便想给我儿硬扣个帽子!本君那儿子什么样,本君清楚得很,又怂又无甚本事,哪里来胆子做危害正盟之事?”   “现下不就是了?”   李司意笑道,“书晋真君一死,道君你便立时怀疑到我小师弟那儿,太白门与你浩然宗沆瀣一气,正盟动荡,再推波助澜一番,待正盟四分五裂,再伺机出动,可不是大大的危害?!”   “呸!试问天底下有哪位修士,肯用自家性命来为这种事铺路?!我儿是傻,但还不蠢。”   修士一旦身死,便是彻彻底底消亡于天地间。   “道君可曾听过‘傀种’?”   一直安安静静站着的崔望突然道,看向书御道君的眼神,清清淡淡,却似乎透着股怜悯。   书御一怔,待想明白,本就垮塌下的脸越发难看:   “道君的意思是……”   他撑着椅靠艰难地坐下,“本君的儿子,被人下了傀种?”   所谓傀种,在五万年前,由当时一位邪盟大能所制,一经问世,便遭到整个修道界封杀。   缘由便是这傀种太过邪门。   傀种下时,通常都神不知鬼不觉,由着孕妇吞咽下去,胎里便落地生根,直至生下后,傀种寄生成功的孩子,便健康长大,未寄生成功的,便中途夭折——   而随着傀种寄生的时间越长,傀身的性格便会越来越向孕育主傀的修士靠拢,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人。   他们记忆共通,只在一些性格上有些特殊小癖:这也不要紧,待傀种完全成熟,便会自傀身脱落,而成长完全的傀身便会自动分解,成为主傀的养分。   当然,若傀身提前毁去,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主傀造成伤害。   至于原该长成的孩子,则成了主傀的牺牲品:你能说长成的孩子不是自家孩子么?   他是。   可他又不是,他最后被归拢为主傀。   这等邪术,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谁愿意在出生时,被变成另一个人,甚至成为对方的养分呢。   “是。”   崔望将书远与书晋之事,一同告诉了书御。   “道君,不过舍去区区一具傀身,便能叫咱们正盟四分五裂,你觉得,这买卖划不划算?”   书御扒着头发,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个笑话。   “划算。”他抬起头,那张沟壑纵横的枯干脸上漾满了苦涩,“太划算了。”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相信了崔望的话。   他之前沉溺于痛苦,以至于钻牛角尖想茬了,有这样剑意之人,如何会去干那蝇营狗苟的勾当?   “离微,那我女儿呢?我女儿,你又作何解释?”   鹿厌道君猛然插进话来。   “并无解释的必要。”   崔望淡淡道,“千霜真君之死,明明白白,在场所有黑铁令士足以作证。”   鹿厌道君自然早就打听过了,可失去女儿的痛苦,叫他忍不住迁怒:   “怎不必解释?!若当日真君让千霜坐在身边,护她一护,她不至于死。”   “当日,本君左边坐着司意师兄,右边坐着菀菀,并无多余的空位分出。”   “她?”鹿厌指向一片懵懵懂懂的郑菀,“你师兄且不提他,可这人岂能与本君的女儿相提并论?”   “可在本君眼里,菀菀性命,重于泰山。” 第145章 求投票   此话一出,全场皆是一静。   离微道君是何等样人?   在场这些寿岁长、修为高的宗掌长老且不提,可那些年纪轻些的各派新秀们,却是对他了解一些的。   他们看着这样一个年纪远远小于自己的后辈,如何以不可遏制之势在无涯榜上一飞冲天——   如今,他们还在各自师门长辈身后站着,而离微道君,却已经能与各派宗掌、长老们坐在一张圆桌上谈话了。   这固然有资质悟性的原因,却也是其一心向剑的结果。   离微道君,那是天生的无情道种,以李司意的话来说,“本人便是冷冰冰一把剑”,说话懒怠,闲事莫理——   可就这样一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菀菀性命,重于泰山”。   这句话造成的效果,不啻于地龙翻身。   宗掌们经历得多些,看上去要比弟子们沉稳许多。   “离微道君也是性情中人啊。”   “是极,是极,天鹤啊,本君以前还当你这徒弟是木疙瘩一块,没成想,竟然开窍了。”   鹿厌道君冷哼了一声。   常妩见了,不赞同道:   “鹿厌道君,我辈修士在外从来都是生死有命,这着实是怪不到旁人头上。”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甚是。”   “若真要怪罪,这事儿,便没个完了,谁还肯带队,来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十二星会一面倒向崔望。   鹿厌道君不由看向原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书御道君,但见他茫然地坐在座位上,再不见来时的愤怒,整个人像具萧条的枯木。   他转过头去:   “往日需我太白门时,谁不笑脸相迎?如今不过是要诸位主持个公道,尔等却要推三阻四?这正盟凉薄至此,我太白门不入也罢!”   “鹿厌!你这话,便偏颇了,本君问你一句,何谓公道?”   紫岫茶杯一撇,站了起来。   “公道自在人心。”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   紫岫拍了拍掌,“照你的说法,只有本君的小徒儿死了,你家的千霜活着,才算公道?”   鹿厌一窒,却听这老不修又继续道:   “你再问问在座之人,当日去陌澜镇的黑铁令士有多少?又全须全尾地回来多少?死了一泰半。他们哪个不是我正盟的精英弟子?你问他们,心不心疼?”   “自然心疼!”   墨云宗宗掌朗声道,“我墨云宗,去四人,回来一人,三人皆是峰主脉弟子,可作将来肱骨,我等可未寻离微道君的麻烦。”   “我家千霜,自然和别人不同。”   鹿厌梗着脖子道。   他只要一想到,自小捧在怀里,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一转眼就躺在那冷冰冰的地里,再无法叫自己一声“阿耶”,心便像在油锅里煎。   “哪里不同?”   紫岫可不依了,“若论资质,我家尽欢,可是先天道种。论修为,我家尽欢入门四年便从入元境突破到知微境。论本事,我家尽欢,连续都上了无涯榜。最后说长相——”   他抬手轻轻一揭,郑菀的面纱便落了下来。   “——你那千霜,可有比我家尽欢漂亮?”   全场一片静默。   紫岫道君身后,一位年轻女修安安静静地站着。   一缕斜阳透过大殿的琉璃窗斜斜地落进来,落在她纯白的裙裾,浓墨的乌发,以及瓷玉的脸颊,将她整个人都打得透亮。   粼粼眼波,盈盈花盛。   她随意地站着,便有股旁若无人恣意生长之美。   美得夺魄,美得勾魂。   鹿厌一窒,饶是他再偏心自家女儿,也说不出千霜比她更好看的话来。   只道:   “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紫岫一抖袖子,重新落了座。   “本君视徒儿为宝,你视千霜为宝,本君徒儿再好,也与你无关,同理——你家千霜如何,与离微道君又有何关?”   “可千霜对他痴心一片,若非如此,又怎会跟去陌澜镇?离微道君,他该对此负责。”   “道君这话便不对了。”   李司意插了一句,“你该问问在场女子,有几人对我师弟无意?又有几人,对我师弟芳心暗许?”   底下女弟子们一阵蠢蠢欲动。   她们大都酡红着脸,看着离微道君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攒动。   “道君瞧?谁的眼睛都不是瞎的,好东西,人人想要,好人物,亦是人人垂涎。”   底下大胆些的女修笑答:   “我等对离微道君确实倾心相许,不求一世,但求一夕,道君可允?”   郑菀的脸险些绿了。   这些个玄苍界的女修,当真大胆,竟敢与她抢东西。   心中想着,却还不忘时刻端着美人的仪态,笑盈盈地抬目朝崔望看去——   崔望与她对视一眼,立时别过头去:   “不允。”   “不过一夕之欢,道君也不允么?”   崔望回答她们的,却是在殿顶呼啸徘徊的鸿羽流光剑:“不允。”   他道。   女修们噤若寒蝉。   她们怎么就忘了,妙法境修士的尊严,不容挑衅。   离微道君对她们……   可从来如草芥,不假辞色得很。   “鹿厌道君,”李司意见此,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爱慕我师弟之人,如此之众,难道我师弟还得一个个负责过来?”   鹿厌张了张嘴:   “本君不管,旁人是旁人,千霜是千霜。”   李司意:“……”   对这等冥顽不明之人,他是没辙了。   鹿厌道君能做太白门宗掌,为人处世还算公允,可惜一扯上女儿之事,脑子便是个摆设。   “道君想拉着太白门退出正盟,可曾问过太白门众弟子?”崔望声音泠泠若清泉,“鹿厌道君这宗掌当久了,恐怕忘了,我正盟各派能传承多年,却不是由一人说了算的。”   “你——”   “——太白门,可不是道君的私有之物。”   大殿外斗辰台阶之下,匆匆行来一行人,他们个个着太白门道袍,袍摆翻飞,行来极快。   “是太白门上任宗掌,与风花雪月四位长老?”   井宿道君站了起来。   “是。”   崔望道,“为防万一,本君事前便请托太白城城主,将他们请出山来。”   本门上任宗掌,与四位大长老同时出现,可行使宗掌罢免权。   “好,好,你好得很!”   鹿厌道君指着他,“千霜如此拳拳之心待你,你却——”   “道君错了。”   崔望淡淡道,“千霜真君之死,当怪道君。”   “本君如何错?本君——”   “——鹿厌!你大错特错!”   殿外之人须臾便到,为首之人白发白须,满脸怒容:“养而不教,娇而纵之,此一错。公器私用,以太白门一门之利,为己泄愤,此二错!”   “师尊!”   鹿厌垂下了脑袋,面如死灰。   “在这丢人现眼什么?还不跟本君回去?!太白门宗掌,以后便由你师弟辛亥当吧。”   太白门一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北冕门大殿。   十二星会,只剩下十一门,而其中一门浩然宗代表书御道君行尸走肉一般坐着,待目光落到殿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邪修时,猛地回过神来。   “邪修……那主傀,是何人?”   崔望默了默,郑菀注意到,他往自己看了一眼。   “七杀宗少主。”   他抬手,将那龟公摄了来,指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拂,“你那少主,年岁、修为几何?邪盟接下来的打算,又是什么?”   龟公一双白眼珠反在外,张嘴至半途,嘴角突地流血,瘫了下去。   “死了。”   崔望丢开。   他元力外放,迅速在北冕门弟子中摄来两人,一着外门弟子长衫,玉成境修为;一着蓝星道袍,竟是位峰主亲信弟子。   那二人面色如惨,崔望将其往台阶下一掼:   “他死了,便换你们二人答。”   “莫要寻死,若你们死了,本君保不齐,你们亲近之人——也得死。”   “道君冤枉。”   他们二人猛地跪下,狂磕头,“我等家人俱在他们手中,也、也是迫不得已。迄今为止,传出的消息,也并未对门派有损。”   井宿道君脸色凝重:   “老实道来。”   “是。”   他们恭恭敬敬地道。   “那位七杀少主我等未见到人,不过邪盟中有个传说,说其是带胎中之谜的天选修士。”   “胎中之迷?有记忆的话……莫非是哪位大能以轮转大法,转世重修?”   传说中早便失传了的封禁术法,代价耗费极大,功法也极邪。   “这等隐秘,我等怎会知晓?不过听闻那少主记忆不全,有时候还疯疯癫癫……”   这二人说了些皮毛,大体便是这位少主是先天道种,行事邪门……   那蓝星道袍抬头,望了郑菀一眼,猛地伏下头道:   “那七杀少主还交代下去,若我等在外碰见尽欢真君,当、当以礼代之,说,说尽欢真君,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崔望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黑铁令士何在?”   令士们低头:   “请大司卿吩咐。”   “将轩逸阁、隳风斋、溯星楼,全部封禁。”   “再让苍栏报登一则消息,便说我归墟门离微,在风妩城静候七杀。他若不来,便是——”   崔望抿紧嘴,似不大习惯即将脱口之语,“——孬种。”   李司意:“……”   天鹤:“……”   郑菀:“……”   众人:“……”   黑铁令士面色如常地垂下头:   “是,敬遵大司卿令。” 第146章 我美啊   黑铁令士纷纷领命而去。   而大殿之内,跪了一地的邪修干脆直接关入北冕门地牢,由北冕门与驭兽门共同看守。   北冕门擅卦,驭兽门某些异兽于看守上有奇效,两者常常配合,早习以为常。   “我与小师弟猜测过,邪盟必是找到了一条密道,直通我正盟地盘。”   李司意从储物袋中取出地图,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圈,“三年前西余山脉地动,导致邪气倒灌,这本便不寻常,不过是因着麒麟出世,我等才忽略了……”   “是以,密道当还在西余山脉内。”   李司意话音一落,其余人皆一脸恍然。   “这样说来……”   井宿道君道,“我等确实疏忽了。”   崔望颔首:   “还得劳烦道君,想法子从这些邪修嘴里问出密道来。”   “自然,自然。”   在场诸位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早看明白了,这十二星会的进程,全盘都掌握在这位年轻的后起之秀手中。   从开始劝服书御道君,到后来劝服不成,反将了鹿厌道君一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太白门宗掌换人坐——   这份心智,绝非常人所有。   十二星会或许召开的突然,可他应对起来,却丝毫不乱,甚至这邪修之事,也不知私底下调查了多久,又在此时,恰当地摆上台面——   也难怪不到短短几年,便坐到了十二主城大司卿位。   天樽门宗掌哈哈一笑:   “我正盟素来同气连枝,离微道君若有任何需要,大可开口。”   说起来,正盟与邪盟之间,这一笔烂账,还要追溯到一万年前。   那时,邪盟出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其修炼速度无人能及,短短百年,便修到了还虚境,可心性之酷烈,也同样无人能及——   仅仅为了摸索道法,他便屠戮了整整六个城池,不论修士还是凡人,俱是其手下亡魂。   那时,血流成了海,泪汇成了河。   正盟人人愤慨,加之邪盟修士行事无所顾忌,两者之间摩擦越来越大——   而至丹心门一大长老之女被邪修凌辱至死,双方矛盾无可调和,彼此最终陷入不死不休之战。   “……那时候,邪盟不服管教、一盘散沙,可即使是这样,我正盟要取得胜利,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井宿道君叹道,“本君才十岁,便跟着师兄上了战场,那场景,是血肉横飞,人间烈狱。哪里有现在的太平。”   “是啊,若非当年我正盟十二宗最厉害的大能齐齐出手,将那邪修辖制住,我正盟如今在不在,还是两说。”   天鹤也道。   “那邪修死了?”   李司意第一回 听,好奇地问。   “逃了,不过是重伤,后来便没听说了。而当时,那十二位还虚境大能五死六伤,只剩下一位,便是现在的明光道君。”   常妩也记得。   他们这些人,年纪都不算小了,有些是听着长辈的叙说长大,有些年岁大的,干脆是亲眼所见:   “那些大能们,因着那邪修的邪气侵染,后来不是重伤不治,便是根基受损,再未飞升。我玄苍正盟,从此后便出现了断层。”   “那邪修当年屠城摸索的,是什么道法?”   有小弟子问。   井宿道君这才敛了容:   “便是那傀种寄魂术。”   大殿内,一时陷入死寂。   郑菀听着,面前不禁晃起书远与书晋的面庞,最后这两张面庞全部汇聚成七杀道君那张邪肆而嚣张的脸。   ……莫非当年那位屠城修士未死,最后化名为七杀?   郑菀不禁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大跳。   拼命回忆起梦境,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梦里是否有出现这样一人……   不,不对。   必是有哪里被她忽略过了。   可人越急,便越什么都想不出,郑菀正懊恼,袖口下的手却被人握住了。   崔望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身旁,宽大的袍袖遮住两人交握的双手。   郑菀挣了挣,没挣开。   见紫岫道君瞥来一眼,立时不敢动了。   场上还有人在继续:   “诸位也不必杞人忧天,纵使傀种再现,可依本君看,这般强大的术法,也是有后遗症的。刚才那北冕门弟子不是说了么,那位七杀少主经常神智冥冥,我等,还有离微道君这般人物,怕他作甚?”   听到此处,郑菀忍不住看了崔望一眼。   他并未回到座位,而是和李司意站到一旁,与她并排。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流畅优美的侧脸,紧绷的下颔线,以及鼓鼓的喉结。   他直挺挺地站着,白袍舒展,沐浴于这夕阳斜晖之下,那金灿灿的流苏一般的碎光,将他过分凌厉、又冷峭逼人的线条,渲染出了一丝散漫的温暖。   真真是个祸水。   郑菀心想着,却注意到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些。   她也忍不住将嘴角勾起了些,手指轻轻挠了挠他掌心,却被他反手牢牢桎梏住。   “……当务之急,是三月后大日仙宗要开,我等必须守好门户,不让邪修潜入。”   李司意接了一句,他专注于邪修话题,对一旁的勾当一无所知,还当师弟站他身边,是要给予他支持:   “师弟,你说,对也不对?”   崔望淡淡颔首:   “大日仙宗关乎上古仙门,确实重要。”   有关大日仙宗的一则传闻至今还在玄苍界口耳相传,传闻,大日仙宗内,有一座大日仙府,谁能先得到大日仙府的认可,便掌握了此界通往仙门的钥匙,可一步登仙。   可万万年来,众修士连大日仙府的影子都没看到。   渐渐的,也没多少人当真了。   ——但即便如此,让邪修混进大日仙宗里,大肆攫取珍稀材料,这对将大日仙宗视为囊中之物的正盟修士来说,也不那么美妙。   郑菀想起黑水之地被书晋取走的那枚钥匙,七杀舍弃一具傀身,可那钥匙……   当是转移了。   还需与崔望提一提才是。   “门户自然要守好。”天鹤道君将剑从桌上取了,站起,“接下来没什么事儿了吧?”   “没事便散了散了。”   他是急性子,早不耐烦了。   “天鹤,你还是这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常妩道君持剑站了起来,“有事传音便是。”   说完,干脆利落地率着弟子们往殿外走。   随着常妩道君一走,其他人也开始纷纷往外。   “徒儿,该走了。”紫岫道君也站起,他瞥了眼身后,“还没牵够?”   郑菀笑嘻嘻道:   “师尊原来你知道啊。”   “你师尊我什么不知道?”紫岫哼了一眼,负手往外去,“行了,别磨磨唧唧的,小儿女作态。”   “我看师尊你是嫉妒。”   郑菀挣了一次,挣到第二次时,崔望才放开,她摆了摆手,笑得跟蜜一样,“回见,崔望。”   崔望站在原地,抿紧了嘴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司意错愕地呆在一旁,他小师弟,方才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姑娘偷偷牵手?   他张了张嘴,出口声音有些虚:   “小师弟,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崔望冷冷地瞥他一眼,拂袖:   “走了。”   ……这才对嘛。   被冻惯了的李司意顿觉神清气爽,他大跨步追了上去:“小师弟,小师弟,你跑这么快作甚?等等我。”   崔望却须臾,踏到了斗辰石阶之上。   抬目往前看了一眼,方才还跟在紫岫道君身后的红衣女修被人拦住了。   郑菀蹙眉看着猛然间冲到面前之人:   “明玉,你欲为何?”   “我不甘心。”   明玉突然道。   她牛头不搭马嘴的一句,郑菀却明白了,她挑高眉:“你不甘心?”   “是,我不甘心。”   明玉颔首,“离微道君这般人物,为何欢喜的,会是你这般俗物?天底下,好女子千千万——为何是你?”   “真君其实是想问,为何不是你?”   郑菀气死人不偿命道,“啊呀,说起来不大好意思,原因只有一个——”   她娇声道:“我、比、你、美、啊。”   “你——”   明玉挥袖,“你——俗不可耐!”   “可依本君看,你这般,才是真真切切的俗物。”   斜刺里,一道声音郎朗如玉磬落泉,传入两人耳中。   崔望徐徐从后走来,他白袍当风,墨发以一白玉剑冠束起,五官冷峻,泠泠如清秋月,目凉似水:   “真君一再对本君未婚妻出言不逊,本君只好代井宿道君教训一番门下弟子。”   他拂袖便是一道掌风,明玉只觉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冷锐肃杀的风——   她被风击了个正着,猛地弯下腰去,吐了口血。   “离微!”   明玉急道。   她勉强撑着抬头,却见离微已经揽着那女子的腰往石阶下走:   “为何会是这人?”   “若我换一张脸,你——”   可会与我在一起?   离微脚步顿了顿。   “——不会。”他道,“无论你换多少张脸,本君都不会。”   “便是比她美,也不会?”   “不会。”   崔望道,“世人如何看待本君,本君都不在乎。本君欢喜的,也不是她的皮相。”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   明玉怔怔地看着,突然道:“骗人,你骗人!”   再说起,却捂着胸口泣不成声,那里,被打过的地方太疼了,好似汩汩往外流血。   井宿道君走了来:   “痴人。”   明玉抬起头来,带着哭腔:   “师尊,是徒儿不够好吗?他为何总看不到我?”   井宿道君蹲下身来:   “傻徒弟,人啊,要看得到旁人的长处。你觉得那女娃娃不好?师尊却觉得很好。”   “师尊觉得哪里好。”   明玉吱吱呜呜地问。   “哪里都好,那女娃娃啊,就像是红尘浮世里,最嬉笑怒骂的人。人好不好?好。”   明玉听不懂。   井宿温柔地摸了摸她脑袋,道:   “明玉啊,该照照镜子了。”   “师尊也觉得我丑么?”   明玉几乎将嘴唇咬破了。   “师尊让你照镜子,是想让你看一看,被嫉妒不甘折磨的脸,到底有多丑陋。该醒了。”   远处,郑菀捏着崔望腰间软肉转了转:   “不喜欢我的皮相?我哪里不美不好看了?”   “喜欢。”   “那你还说?”   “可你从前说,单喜欢你长相的男子,都十分的肤浅。”   “那你便单只欢喜我的皮相?”   “不——”男音静默良久,才道,“我更喜欢你是你。”   “徒儿,磨磨唧唧什么。”   “哦——哦,”那声音雀跃的,小声地,“就来。”   郑菀踮起脚尖,趁人不备在崔望嘴角印了一吻,摆摆手:   “奖励你的。”   她甜甜的笑着,一径跑到了紫袍修士面前,消失在了石阶之下。   崔望怔愣愣站在原地,听心口似海浪翻涌之声:   “老祖宗,起风了。”   老祖宗“呸”了一声:   “起浪还差不多,你小子哄人功力见涨啊。”   “不是哄。”   崔望道。   “莫非你还想说,你是无师自通,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美丽的容颜终将逝去,有趣的灵魂,却是万中无一’,你方才想说,是这个意思?”   “老祖宗真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老祖宗脸绿了。 第147章 大和尚   “离微,到为师洞府来。”   一到归墟门玄清峰,天鹤道君的声音便从峰顶传来。   李司意拍拍崔望,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小师弟,咱师尊可一直憋着火呢。”   “憋火?”崔望不解,“你惹师尊生气了?”   李司意:“……”   “不是我,是你。”   “我?”   李司意看着小师弟那俊面上的不解,不由叹了口气,拍拍他:   “师弟你啊,就大事上灵光。”   平时……他都不稀得说。   “乖,你自己去,就知道了,啊?”   崔望直觉不大对劲,可又实在想不到,自己何处惹师尊生气了,一抬脚,人已经站在了峰顶。   “你还知道回来啊,啊?!”   甫一站定,对面便掷来一只大脚鞋,崔望习以为常地用元力摊开,拧紧眉:   “师尊,臭。”   天鹤道君抬脚就将另一只鞋也扔了过来。   崔望闪开,看着那灰扑扑的大脚鞋,心里还漫不经心地想:若要接,还是那尖尖一点儿的小皂靴好,最好上面绣朵花,再缀上颗东珠……   “想什么想呢,想?”   天鹤道君看他心不在焉,更是暴跳如雷,抬手便一把阔剑斩了下来。   他丝毫没留力:   “老子叫你不回来!叫你勾三搭四!离微,你当翅膀硬了,为师便管不着你了是不是?告诉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休想摆脱为师!”   “师尊,我没有。”   “那这么大事儿,你就不跟为师商量一下?自个儿滴溜溜跑去北冕门,做什么?万一有个好歹,让那书御、鹿厌给逮着了,你是要叫为师白发人送黑发人?”   崔望抿紧了嘴:   “师尊,我都安排好了的。”   “哦?李司意那兔崽子都能知道,为师这儿,你连声气儿都不通?为师就那么不靠谱?”   “是。”   天鹤道君:“……”   手里的大剑顿时就斩不下去了。   恨恨地想着,艹他娘的!老子含辛茹苦养到大的金疙瘩,说话也跟金疙瘩一样噎人。   “师尊,以前二师姐欢喜隔壁峰的肖园师兄,你第二天就传出去了。”   “……”   “三师兄六岁尿裤子,玄苍界都知道。”   “……”   “大师兄,将,将下面那——那,”崔望顿了顿,似难以启齿,“摔坏了将近了一个多月——”   天鹤道君合身扑过来要遮他嘴:   “——行行行,好徒儿,咱不说了,咱不说了,你要再说,我便不给你去玉清门提亲了!”   崔望闭紧了嘴巴。   天鹤道君揩了揩额间汗,原来是想教训下徒儿,让他以后当心着些,没成想,反倒被徒弟教训了。   “算为师欠你的。”   天鹤道君悻悻道,“想到晚点老子要跑去玉清门跟那老不似的提亲、看人脸色,就觉得亏得慌。”   “师尊。”   崔望无奈地道。   “叫师尊干嘛?”   天鹤道君翻了个白眼,“怎么的,你不想提?”   “……想。”   崔望慢吞吞地道。   天鹤道君将剑驻在地上,转向峰顶上的一棵不老松。   那不老松不知生了多少年,自他有记忆起,便在玄清峰上了。   树身约有三人合抱粗,枝干弯曲遒劲,密密的树冠展开,几乎能遮去一大半的天。   已近戌时,天色整个儿黑了下来,有清如许的月光粼粼照下,留下一片朦胧的光影。   天鹤道君幽幽叹了口气:   “为师还记得,你第一次出现在为师面前时,就跟瘦巴巴的杨柳条一样,还不到为师的肩膀。现在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知道想姑娘喽。”   崔望:“……”   “徒儿,你可知,你即将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   “徒儿知晓。”   天鹤粗犷的脸难得舒缓:   “古往今来,转道重修,真正成功的,不足五指……道心破而复立,何其难也。离微——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罢了。”   天鹤道君叹了口气:“当初你走无情道,为师未曾迫你,今日你转道重修,为师亦不会为迫你。只是转道重修,一切都需从头再来,也许终其一生,你都再到不了如今的高度,你——”   “徒儿省得。”   崔望低下头去。   “哪一日,你选好日子打算碎丹重修的话,记得与为师说一声,为师替你护法——”天鹤突想起一事,“此事,你可曾与你那未婚妻说过?”   “是前未婚妻,我与菀菀退婚了。”   “……”   天鹤没好气地道:“管你前还是后?不说旁的,便说万一你后来不行,人嫌弃你——”   崔望没答。   风中是沙沙的、松针落地的声音,吹入人耳里,无端端生出一股凄清之感。   ——————   郑菀先去了趟玉清门,将这次陌澜镇与寒陨之地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师尊。   “哦?你居然契了只凤凰?”紫岫道君难得生出些兴趣,懒洋洋得掀起眼皮,“唤出来,让为师看看?”   郑菀看他一眼,果真将冰凤凰唤了出来。   盈盈蓝光剔透,小鸟儿一落地,整个房间顿时便凉上了许多,冰蓝色眼珠转了转,看到郑菀,立马倒腾着两条小细腿往郑菀大腿一抱,蹭了蹭:   “阿娘。”   “这就是凤凰?”   紫岫道君凑近观察了会,伸手在翅膀上一捋,指尖便“滋滋滋”地冒起黑烟。   “师尊可要紧?”   “很不错,一转都还没有的凤凰,冰焰竟已有如此威力,假以时日,必是巨大的助力。”   探明了冰凤凰虚实,紫岫似是完全失去了兴趣。袖口一抖,将冰焰抖去,负手站了起来,摆摆手,“行了,出去罢。”   “对了,莫将冰凤凰之事告知你师兄师姐。”   郑菀不意师尊会如此说,不由一愣:   “为何?”   “自古财帛动人心。”   紫岫道,“徒儿,莫要轻易去考验一个人的人性。”   “……是。”   郑菀轻轻应了声。   得到冰凤凰的兴奋顿时弱了许多   就在郑菀转身欲走时,紫岫突然又叫住了她。   “师尊?”   郑菀诧异地回过头,却见紫岫道君目光穿过她,看向窗外,“徒儿你……认识玉珍楼的白掌柜吧?”   “认识。”   郑菀没好意思说自己不但认识,还不小心瞧了两人之间的一场大戏,只点了点头。   良久,久到郑菀以为师尊不会再开口,才听他以一种从未听过的口气道:   “如此,你便帮为师将此物还给白掌柜罢。”   紫岫道君摊开手掌。   其掌白如玉,掌心躺着一只长命锁,锁上红绳已然褪了色。   “师尊,你——”   郑菀认出,这是她自黑水之地带回的东西。   “去罢。”   紫岫拂袖一抖,一股柔和的元力将郑菀和长命锁一起推出了门外,大门“哐当”一声,落了锁。   “师尊!”郑菀扬起声,“可有话要对白掌柜带到?”   “无话。”   郑菀不禁攥紧了长命锁,长命锁在手中发出一阵簌簌响动。   “师尊,那徒儿走了。”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里面却再无动静,抬头见月已上中天,郑菀才抬脚下山,踏云飞去了风妩城。   风妩城未眠。   城内街灯闪烁,人流如织。   郑菀熟门熟路地来到长鹿书院。   书院外一片安静,看门的老头儿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郑菀不欲惊动他,足间轻轻一点,跟只猫儿似的,踩着屋脊,轻轻落入了墙内。   再走一段,便是专门拨给郑家的小院儿了。   郑菀步伐不由急了些,还未靠近,便听里面便传出一阵笑:   “大师客气了。”   大师?   这般晚,哪里来的大师?   郑菀一时心急,抬手便推开了院门。   院内几人同时转过了头,待对上那光秃秃的脑袋,艳丽的桃花眼,以及眉心四瓣重莲,郑菀面上的神情不由有些古怪。   凡间的太子,前未婚夫,或者:   “浮生真君?”   此前,还在北冕门十二星会里见过。   只是,这位和尚全程没出声。   浮生真君站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   这时,一个圆滚滚的身体炮0弹一样冲过来:   “阿姐,你可终于回来了!山山很想很想你!”   “阿耶,阿娘,这——”郑菀看向一脸惊喜的阿耶阿娘,“怎么回事?”   “哦,你是说这位大师啊,他是来看山山的。”   阿耶喜笑颜开地道。   “阿弥陀佛,真君,又见面了。”   浮生真君一颔首,郑菀却觉得,这人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大同了。   那气质,要更出尘更缥缈些,联想到三瓣变四瓣的眉心莲,又觉得可以理解。   毕竟,又成功轮转了一次嘛。   可是——   一位修士,与凡人相处甚欢,怎么瞧都有些奇怪,郑菀狐疑地看着他:   “真君来此处……是为何事?”   “阿弥陀佛,本君与山山有缘。”   山山仰着小脸:   “阿姐,大和尚是来看山山的。”   郑菀正欲开口,却听院门外,又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这般晚,谁会来敲门?   魂识扫过,却见看门老头儿点头哈腰地伴在一位黑铁令士旁:   “郑先生必是还未睡,仙长稍待,仙长稍待。”   郑菀一下子认出来,这人是风妩城衙署司里代崔望掌事的圆脸修士,他身旁,还放着个方方正正的藤箱。   他来作甚?   郑菀抬手便打开了门。 第148章 旧情人   大半夜的被人支使出来办事,圆脸修士心里也嘀咕,只面上还乐呵呵的,对院中那顶顶漂亮的女修士作了个揖:   “真君叨扰,真君叨扰了。”   “菀菀,这是……”   郑斋走到了院门前,将门开得更豁亮些。   待见到门外站着的既不英俊也不潇洒的胖修士,心里不由一沉,面上却还是笑:   “不知这位仙士找我家菀菀何事?”   莫非是这位老不修看中他家菀菀,大半夜上门来献殷勤?   他家菀菀是优秀,被人欣赏无可厚非,可这位修士也该心里有个数才对。   “老先生不必惊慌,某不过替人跑一趟腿,给尽欢真君送些东西。”   郑斋知道,女儿的道号便是尽欢。   “仙士辛苦,仙士辛苦,请进来喝杯茶水。”   郑斋嘴上说着进,脚下却一动未动。   圆脸打了个哈哈:   “不必,不必,某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郑菀,目光在院中大和尚锃光瓦亮的脑袋上停了停,便拱手提出告辞。   “仙士慢走,仙士慢走!”   郑斋送出院子,不一会儿,守门的便又领着这位圆脸修士出去了,只在院中留下一只藤箱。   藤箱边角打磨得极其圆润,褐色的竹纹组合起来,隐隐能看到海棠花的影子。   郑菀随手便将藤箱收到了储物镯。   再看向浮生真君,却见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郑菀猛然间感觉,她似乎在这肆意张狂的酒肉和尚眼里,看到了凡间那位太子的影子。   “浮生……真君?”   浮生微微笑了。   他眉间的四瓣红莲肆意地舒展开来:   “本君来此,一是为了看看山山,二,是来给真君送一样旧物。”   “旧物?”   “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郑斋如临大敌地看着两人,却见自家女儿利索地点头:   “真君,请。”   “菀菀——”   “阿耶,我不走远。”   郑菀俯身一把将腿边的山山抱起,递到阿娘怀里:   “阿娘,我去去就来。”   两人走到了院子的另一头,葱茏的树冠在地上照出密密的影子。   郑菀随手设下隔音罩:   “真君这儿,有我什么旧物?”   “不过是位傻小子一直留着的东西,本君来物归原主。”   浮生真君拂袖送出一个檀木盒子。   郑菀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但见那盒中放了略略十几页封花笺,许是隔的时间久了,有些花笺开始泛黄,桃花香气也散光了。   一封一封,全是她写给李锦的花笺。   “这是……”   “李锦从凡间界来玄苍时,什么都没带,唯独以鱼皮裹了这些放在怀里。”   浮生真君满目慈悲,双手合十,道了:   “痴人。”   “时隔这许久,真君将这些送回,又是何意?”   郑菀不为所动地合上盖子,重新推了回去。   浮生真君没收,只退了一步:   “本君有了心魔。”   “闭关练功四载,轮转功修到第四重,却有了心魔,心魔则是……李锦。”   他看向郑菀,持钵的手立在心口,“本君以为,李锦已经消失。”   “那与我何干?”   郑菀可不认为,她跟李锦有甚关系。   自她将李锦带上界的一刹那,两人就谁也不欠谁了。   “李锦胆小懦弱,毫无主见,本君也以为,不必多久,他自会消散在天地间。可不行——”   浮生真君垂目,“他在本君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求而不得。”   “……”   郑菀将盒子收回储物镯,“真君大晚上来此,又是结交我阿耶阿娘,又是哄骗山山,目的怕不是为了向我诉说这求而不得之苦。你——想要什么?”   “这,便是本君要说的第二件事。”   浮生真君道,“本君希望,小娘子能尽快与离微道君办双修大典。”   郑菀:“……”   她想不明白其中逻辑:“此事与真君何干?何况,我也不欲与崔望行什么双修大典。”   枝丫上,突然扑棱棱飞起一只灰斑鸠,“杀——”一声直冲向天。   这灰斑鸠也不知何时躲在这儿的。   郑菀看了眼,却见浮生真君难掩好奇地看着她,问:   “为何?本君可从未见离微道君在人前那般……”   他用了个词,“失态。”   “倒像是懵懵懂懂扑进情网的一只雀儿,又欢快又青涩,本君都不忍看。”   “与你何干?”   “是有些干系。”   浮生真君慢悠悠道,“若你早日与离微道君结为道侣,李锦当也死心了。何况——本君来此,还发现一件事儿。”   “什么事?”   郑菀下意识感觉不妙,一颗心高高提起,却听他道:   “第五转,在你家。”   “山山?!”   郑菀不受控制地提起了声音,突然想起山山那被胖乎乎的肉挤得略扁一些的眼睛,鼻子,下颔,肯定地道,“是山山。”   “小娘子很敏锐。”   他道,“没错,山山是本君第五转。”   “他本该被一位刚刚失去孩子的异兽带走,生活在苍野之外,远离人群,却因你这断命之人的干涉,来到了这风妩城,与你父母生活在一起。”   “所以,你要带走他?”   郑菀看向远处被阿娘抱在怀里的山山,他胖乎乎的小手一直朝她招呀招,即使浮生这般说了,她依然无法将山山跟他联系在一起。   “命数之事,从来不为人预测。”   浮生嗟叹,“本君不能干涉。”   “那你……”   郑菀心底升起一丝猜测,这猜测叫她觉得荒唐。   “小娘子猜得不错,本君是怕这第五转,与第三转同。”   浮生真君看着郑菀的眼珠,带了点茶色,像温柔的湖海,可郑菀分明察觉到了其中的冷意。   这分明是一个极其理智,又极其冷漠之人。   所有的邪肆、张狂,抑或温柔,不过是他对世界的表象。   “真君是怕你与我之间的牵绊越来越深?”   “是。”浮生真君慢悠悠道,“本君过来,不过是想让你助本君一臂之力——以后,离山山远些。孩子嘛,心性不定,不多久便忘了。”   “这倒不难。”   郑菀笑了笑,“可真君用什么交换?”   “真君父母过身之时,本君可亲施与大悲咒。”   天罗宗有一秘法,为大悲咒,非亲传内门弟子不能习。   大悲咒施与往生之人,可保其来世安康,而施咒之人功法越高,效果愈好。   浮生真君作为天罗宗数得着的精英弟子,其大悲咒之效,更不必说。   郑菀被戳中了痒处:   “好。”   她看向旁边一无所知、在阿娘怀里朝她挥着胖拳头的山山,笑了:   “那以后,便要请浮生真君多费心了。”   ————   浮生真君目的达到,便与郑父郑母提出告辞。   等人走了,郑父的脸立时便耷拉下来:   “菀菀,是不是这玄苍界的和尚也能娶妻生子?还有,那半夜送礼物的,又是谁?”   郑菀好气又好笑:   “阿耶,你别总当你女儿跟过去似的,是个香馍馍啊。”   “我女儿怎不是香馍馍?”   郑斋梗着脖子,“你平时不照镜子的?”   连王氏也一脸愁容,女儿每一回回来,她都觉得要比之前美上一层。   她虽不大出门,可偶尔也会跟着书院的马车出去逛一逛、采一采风,也不是没瞧见外面那些仙人长啥样。   仙女们自然个个漂亮,皮肤、身段,样样都上成,可也没哪一个,好看成自家闺女儿这样。   连她这阿娘有时候都看得心惊肉跳的。   女子容色过盛,若无人保护,终究逃不过凋零的下场。   “阿耶,你想多了。”   郑菀道,“那些人,个个都活了百岁千岁的,人老成奸,一心想着登仙,哪里会为美色动摇?”   “真的?”郑斋狐疑地看着她,“那今日送礼之人,又是谁?”   郑菀举起手:   “真的。你女儿帮了人一点儿忙,那人送来酬谢的。”   “那和尚呢?”   “浮生真君是来跟我谈一笔交易,谈完交易,就走了。”   山山打了个哈欠,郑菀让仆妇将他抱走带去厢房休息。   郑斋将信将疑,只语重心长地嘱咐:   “女儿,咱们做人呢,不能三心二意,虽说这玄苍界风气于女子松快了许多,可若一脚踏一船,容易翻。”   “……”   郑菀嗔怪:“阿耶,你说什么呢!”   “好好好,阿耶不说,阿耶不说了。”郑斋似想起什么,嘱咐了句,“还有,崔家那小子,现在跟你有没有联系?”   “阿耶问他作甚?”   “阿耶是想提醒你,将来不论找何人陪伴,也不能选这人。”   “为何?”   郑菀好奇了。   “阿耶我听说,这人在玄苍界名头响得很,连书院里的人都知道。尤其城中那块大石头上,可日日闪着那人的名头呢。”   “就因为这个?阿耶是怕我配不起?”   “呸!我女儿这般好,天上地下,哪个配不起?不过……我们郑家从前到底理亏,做了这些事,情浓尚好,可以后若想起旧事,翻起旧账可如何是好?古来讲究门当户对,你阿耶阿娘没甚本事,若以后你受了委屈,都无法替你讨回公道。还不如找个清清白白无甚糟心过去的,凭女儿你的手段,总能将日子过好。”   郑菀看着阿耶阿娘面上的担忧,本欲出口的交代,又都咽了回去。   他们不过还有几十年活头,何必让他们来操心这些。   至于她和崔望的事儿,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修道之人,岁寿……   委实绵长啊。   “好。”郑菀笑眯眯地道,“女儿其实也不想找个管头管脚的,还不如找个温顺些的伺候伺候。”   郑斋可没有女子当守节的狗屁规矩,只道:   “快活最好。”   三人絮絮说了会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郑菀也关了门,终于……   僻静了。   这几日一遭一遭的,从陌澜镇、寒陨之地再到北冕门十二星会,从冷战、到破身、说开,短短几日,天地已然变了色。   修为也从知微境初期,到了中期。   契了只冰凤凰。   冰符也已经许久未画了。   郑菀在肚腹里掂量来掂量去,好一阵才想到要将藤箱拿出来,可还未付诸行动,屋内的空气便动了动。   幽幽烛光里,一道白色人影自虚化实,一脚踏了出来。   “郑菀,本君可不是你用完就丢的东西。”   清清冷冷的声音,像一颗颗冰珠一样,砸到了郑菀的耳朵里。   “堂堂离微道君,居然学小人听墙角?”   郑菀笑眯眯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袍男子。   崔望脸一下子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   “没听墙角。”   他道。   “没听?”   “没听。”   想了想,崔望道,“不过看了。”   “道君看到什么了?”   “本君见你与那旧情人,相谈甚欢,还有那三月三里桃花笺——”   “——抱。”   “……哦。”   崔望张开手,将郑菀抱到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望崽: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 第149章 苍栏报   “你欢喜温顺些的?”   烛光幽幽,将这不大的房间照得红彤彤一片。郑菀这才发现,房内的卷帘、纱幔,甚至连床榻上的被褥软衾不知何时被阿娘换成了大红。   大红烧得脸也红彤彤的。   她推他:   “还说没偷听?”   说着,嘴角便忍不住有些翘。   “妙法境修士魂识可达百丈,我有千丈。”   “道君这话听起来,便跟小贼偷了包子,狡辩说‘我手长,这包子自己跑我手里一样’——无赖。”   无赖不吭声。   郑菀抬头,却见他薄冰琼玉似的脸薄薄敷上一片绯色,便忍不住笑:   “那道君魂识既然这般厉害,若不小心撞见人家行那……鱼水之欢,这可如何是好?”   薄冰琼玉成了火辣辣赤红一片,可声音依然清冷:   “未曾见。”   见郑菀不信:“修者魂识未经允许,不得入人屋舍。”   “……哦。那道君为何独独入我家门,夜闯香闺?”   崔望挪开眼:   “你自是不同。”   “哪里不同?快说,哪里不同?”   此时街道外梆子已经开始敲响第三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屋内却仅有烛火哔啵的声响。   “风妩城启明街,有一街的千叶海棠,常年花开灼灼,美不胜收,可本君从不在意。   “所以呢?”   “唯有移栽入府,由本君细细呵护、日日浇灌之海棠,她每掉一瓣花,她每落一片叶,都牵丝动心,让人不能忍。”   牵丝动心,不能忍。   这句话,像无数细小却又颇具分量的石头,重重砸入郑菀的心湖。   又痒,又酸,又软,又麻。   她默了默,笑嘻嘻地:   “所以,道君总忍不住偷偷将这海棠瞧上一瞧?”   崔望抿紧了嘴:   “……是。”   “崔望,你真可爱。”   “男子不可妄言可爱。”   崔望脸一下子板了起来,像又臭又硬的石头。   郑菀才不怕他。   这人就是个纸老虎。   “道君方才不是还问我,是不是欢喜温顺的?”   “唔。”   郑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道:   “我谁都不欢喜。”   “那你——”   “——只欢喜你这样的。”   “哦?”   “恩。”   郑菀悄悄地抬头,恰见冰雪雕制的男子嘴边来不及消逝的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崔望,这藤箱可是你送来的?”   郑菀推开他,蹲下来看着圆脸修士送来的玩意儿,“里面是什么?”   “是一些……小玩意儿。”   崔望看起来略略有些不自在,“不甚要紧。”   “不要紧你还大半夜支使人家送来?”   郑菀找了一圈,才在藤箱侧面找个一把小锁,极其漂亮精致的一把铜芯锁,锁头上,刻了一朵小巧的蔷薇花,米粒大小。   她嘴角的笑更柔了些,半蹲在地,羽面般的裙子旖旎在地,她便这般仰着头:   “崔望,你总是记得的。”   海棠花,桃花笺,梨花白,剑穗,白玉冠……   他看似冷漠,却总在细微处,有不经意的、叫人无法不动容的温柔。   “这海棠花,是你刻的么?”   她看着崔望,眼波似粼粼的湖水,明澈又安静,和平常那个娇蛮任性、颐指气使的女子完全不同。   崔望也蹲了下去:   “不是。”   “哦……”   郑菀失望地耳朵都耷拉下来,“不是啊。”   “也不全都不是。”   郑菀一下子便高兴起来:   “你真好,崔望。”   她眼底的笑意让崔望难得晃了晃神。   郑菀手指在锁头上一放,铜芯锁似是感应到什么,立时便弹了出来。   藤箱打了开来。   “这是……”   郑菀讶然地看着藤箱内的东西。   确实如崔望所说,不十分珍贵,却让她难得动容。   十来个一字排开的木偶小人。   小人头上扎着发髻,穿着漂亮裙裳,裙裳都是千年冰蚕丝裁制,色色不一——这些小人,并未画脸,甚至从雕刻技艺上来说,也不算惊艳,看得出,这人在初始雕刻时,手法甚至算得上粗劣而笨拙,直到后面,才开始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你雕的?”   郑菀手指一一滑过木偶小人。   梅园初见,天青碧云锦,纯白羽氅鸡血石簪;摊盘那日,轻红浅纱,高髻云鬓金步摇;山门遴选,利落白裙,束发白丝绦;入得山门,鹅黄道袍,单髻披发金步摇……最后,却是凡间石舫幻境里,她一身红衣嫁裳,双袖合拢,饮合卺酒。   木偶人下,铺着一件又一件的华裳,这些华裳,件件都是郑菀从前在衣裳铺子里见过,却买不起的珍罕物。   千年雪灵蛛吐丝制成的墨色大氅;鲛珠为坠的羽鳞衣,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小衣……青红浅碧,荼白沉墨,不一而足。   “你——”   郑菀蓦地合上了藤箱。   她惊恐地盯着藤箱,好似其内关着一个怪物。   那怪物随时随地都欲扑出来,挠她的心,动她的神,让她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凡间界时,郎君们要讨她欢心,都是去金玉铺子一掷千金,却从未有一人,似崔望这般,笨拙的、切切的,以这些玩物们来讨好她。   “是我雕的。”   崔望又不别扭了,他落到藤箱的眼神难得的柔和,“念你时,便会雕一会;恨你时,也会雕一会。不知不觉……竟已累了这么多。”   “你——”   “你不是问,我为何会制桃枝人?”   郑菀张了张嘴,连她自己都没发觉,那张脸有多苍白。   她从前怨他看不起她,怨他不欢喜她,当小猫小狗一般逗他;此时又觉,她才是配不起的那一个。   比起他深不见底的情意,她的欢喜,便显得太轻浮、太廉价了些。   “菀菀,嫁与我。”   “做我的道侣。”   崔望不再说桃枝人的事儿,俯身将那着红色嫁裳的木偶小人拿了起来。   凑近看,那小人上的百子千孙石榴纹都绣得栩栩如生。   郑菀看着他摊开的掌心,掌心上那小人的红色嫁衣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些木偶的衣裳……”   崔望似看出她所想,摇头,哑然失笑:   “菀菀,你太高看我了,我如何会做这些东西?”   “那——”   崔望一抖袖子,一叠厚厚的黄宣纸便从他的储物戒里落到了她窗前的长几上。   郑菀走过去,发觉那黄宣纸上画着一身又一身的衣裳。   那些裙裳,俱是她曾经穿过的,甚至有一些,连她自己都不大记得,在看见时才能回忆起——凡间界时,她有过许多这样的、只穿过一回、便不会再上身的裙裳。   而崔望,却连裙摆的纹路都细细地绘了出来。   “愽凌崔氏子,这画技果然了得。”   “我命人送去衣裳铺子,找绣娘,一件件绣了出来。”   “崔望,那你……”   能将衣裳记得一清二楚,连花纹、制样都不曾忘却,却又为何不曾画人?   郑菀却突然明白了。   他不画她,不过是自己与自己较劲。   “郑菀,我愽凌崔氏,欲重新与你荥阳郑氏结永世之好,你可愿?”   郑菀发现,自己竟然迟疑了。   她确实欢喜他,却也对未来,毫无指望。   修道之人,岁寿绵长,他已晋妙法境,也许不久便会突破入无相境,一万年,何等漫长?男女之爱,可经得起一万年的消磨?   崔望似是看出她的意思,眼睛顿时沉了下来:   “你不愿?”   “若以后你我分道扬镳,何莫如只以情人身份相处,也免得将来伤和气。”   “不成。”崔望冷冷道,“你莫想。”   “我与你在一块时,必不与他人牵扯。”郑菀信誓旦旦,“这样彼此舒适的关系,不是更好?”   “不好。”   崔望将红衣小木偶往藤箱里一掷,在郑菀心疼的惊呼声里,冷冷道,“本君与你不同,进便是进,退便是退,不欢喜给自己留后路。”   他压着声:   “若当初你抱了玩玩的心思,又何苦来招惹本君?”   “我——”   “西余罅隙,你一副本君负了你的样子,却未想过此时?”   “未想过。”郑菀光棍地道,“我又从未对旁人动过心,哪里想那许多?感觉难过了,便觉得你对不起我;至于将来——”   “你没想。”   “是,我没敢想。”   断命之人朝不保夕,及时行乐,想那许多作甚?   郑菀梗着脖子,强词夺理:   “崔望你可是高高在上的道君,想施便施,想退便退,我一小小修士哪敢多想?”   “你小小修士?”   崔望摇摇头,“你这小修士扼住我的脖子,都敢在我头上撒野了。”   郑菀嘟了嘟嘴,目光对到藤箱,想想,还是顺毛捋一下才好。   她扯扯他宽大的袍袖,用清凌凌的眼睛看他:   “崔望,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崔望看着她削葱般的纤长十指,突然想起石舫幻境里,她怯生生地揪着他的袖口,讨好又惧怕的模样。   她总擅长用言语来迷惑他。   “当真未欢喜过旁人?那太子——”   崔望叹了口气。   “当然。”郑菀理所当然道,“能让我郑菀欢喜的,必得是道君你这样的人物。”   崔望心底的怒气,被神气地抚平了。   可到底还有些不甘:   “说欢喜,却不愿与我做道侣。”   “谁说不愿意?”郑菀皱了皱鼻子,“我阿耶阿娘不欢喜你嘛。”   这当然是一重缘由。   “若你阿耶阿娘肯了呢?”   郑菀信誓旦旦:   “菀菀对崔望拳拳之心,可见日月。”   “你说的。”   崔望看着她,突然笑了。   弯月清辉里,他眉目舒展,笑若春风:   “我将阿万留给你。”   他拂袖将阿万从储物戒里送了出来。   阿万头晕目转地落了地,只听自家主子道:“阿万,以后你便跟在郑真君身边服侍。”   “真君!”阿万蹦蹦跳跳,“阿万好想你。”   它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嘴巴往旁边一撇,“哇”一声哭了出来:   “阿万又秃了!”   郑菀安抚木头人,抬头见崔望要走,忙道:   “你要走?”   崔望回头,眸光暗沉:   “菀菀,你阿耶阿娘均在,乖一些。”   郑菀被他话中之意弄得脸一红:   “哪个跟你说这些了?”   崔望没答,他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阿万,照本君说的做。”   说罢,人以身化剑,白莹莹的光一下子自窗户飞出,消失在了天际。   “喂。”   郑菀叫之不及,懊恼地看着得了吩咐的阿万,“阿万,你给我铺床。”   阿万摸着光脑袋,垂头丧气地去铺床。   郑菀这才坐到踏上,《莫虚经》下册还未见着落,她不能修炼功法,便只能一遍遍运行“仉魂诀”和“造幻诀”——   直到天际清明,才从冥想里醒了过来。   “说起来,你这修为,也算是一日千里了。”   烬婆婆道,“冰凤凰,知微境中期,这一趟出门,你走得值。”   郑菀却感觉寥寥。   按实力,无涯榜上如今还没她名字呢。   “等《莫虚经》下半册找到,你便知道,何谓一法以造天了。那时,你将日头长虹,玄苍界同阶修士,无人是你敌手。”   “有崔望在——”   “你那冤家?”烬婆婆意味不明地笑,“命运之诡,在于不可捉摸。你冤家气运极盛,奈何你在中间插了一手——那,可难说了。”   郑菀不解,正要再问,却听院中突然传来一声:   “菀菀,你出来!”   阿耶的声音。   听起来,盛怒以极。   郑菀还从未听阿耶对自己这般语气,他大多数时候,对自己连大声都不舍得。   ……可是发生了何事?   郑菀心中一凛,足间一点便披衣下榻,使起冰隐术推门除了去。   但见院中,紫丁香花开之处,阿万仰着大脑袋,张着嘴茫然地看着面前盛怒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叠……   苍栏报?   苍栏报似纷纷扬扬的雪花,摊在了院中的桌上、地上。   郑菀心道:   糟了。   我命休矣。   “菀菀,这上面说的什么?”郑斋一抖苍栏报,薄薄的纸张哗啦啦地响,“你看看,这都记的什么玩意儿?你这些日子,都跟那姓崔的小子在一块?”   报上,以极大的篇幅和抬头,写着“玉清门尽欢真君与归墟门离微道君的风韵二三事”,最上一张,还有那“离微道君冲冠一怒为红颜,对某位肖想尽欢真君之人放出豪言,要求约战”云云。   “阿耶,你哪来的苍栏报?”   这东西可不便宜。   一张可要十粒元珠,书院里都是凡人,可没人订的起,也没人会去订。   “这木头人一大早在桌上晾的。”   郑斋指着阿万,阿万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道君让阿万按照日期,整理好,他下次来看。”   “……”   想起崔望临走时对阿万那句吩咐,郑菀突然明白了。   这厮——   “若你阿耶阿娘肯了呢?”   “菀菀对道君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是啊,日月。   日月知道了。   那边阿耶还在问:   “菀菀,你老实交代,你跟这崔望,是不是又在一块了?”   郑菀张了张嘴,还没回答,旁边的阿万却狂点头:   “真君和道君一直在一块呀。”   “前几天,道君还给真君梳头哩。”   “……”   郑菀恼羞成怒:“阿万!”   阿万委屈地眨眨大眼睛:   “阿万没说假话呀。”   “菀菀!”   王氏在一边劝他:“女儿长大了,总归有自己的想法,你莫要干涉太多。”   郑斋指着她,手抖了一会,颓然放下,道:   “罢了,你实在欢喜的话,阿耶也不做那恶人,便将那小子请回来吃顿饭。”   这时,门被人从外“笃笃笃”地敲响了。   阿万猛地跳起来,哒哒哒地过去开门:   “必是道君来了!”   郑菀:……   什么清冷剑仙?   她看走眼了。   分明是步步为营,老奸巨猾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望崽崽:   古人云,曲线救国,可得矣。   —— 第150章   归墟门,玄清峰。   “师尊,你有没有觉着,今日的小师弟有些奇怪?”   李司意摇着折扇,看着前方消失在空间裂缝后的缥缈身影,问了一声。   “哪儿奇怪?”   “他这衣裳,是不是年前新做的一身,叫什么鸿光法袍的?上回我还赞了声。还有那发髻,是不是也束得比平时精神?”   “这倒是,你小师弟平时都爱穿咱们门派的道袍,破了还能去执事堂换。”   归墟门弟子可都是这么干的。   天鹤道君摸了摸下颔:   “这般看来,确实有些奇怪,昨晚他还问我,若是我这样的年纪,会想要些什么东西。你说——”   “——是不是离微良心发现,提前开始准备师尊我的生辰贺礼?”   “那师尊说了什么?”   “我啊,我说想要一块青朊精金石。”天鹤叹了口气,“你师尊我这把剑,可是许久未升阶了啊。”   归墟门每个弟子都愁啊。   “……”   李司意没忍心打破师尊的期待。   小师弟后来明明是去了一趟冰沐城,冰沐城别的没有,文房四宝最多。他这师尊,要他舞剑行,要他拿笔,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那边厢,位于风妩城长鹿书院、独属于郑家的院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阿万一下子蹦了出去:   “道君!道君!你可来了!阿万想死你了!”   木头人手舞足蹈地沿着门外那人转圈圈。   院内的郑斋则抬头往外看。   游廊旁的木芙蓉一夜之间都开了。   深深浅浅的红,映着一蓬浓碧,被风一吹,在枝头瑟瑟含羞地颤动。白的粉的花瓣打着转儿,落英般飘到树下那人身上。   那人着一身广袖白袍,玉冠墨发,玉立于这花前树下。   仿似听到动静,他抬目往院内看来,目光一触,那一身冰雪,俱都化为融融的春光——与此同时,他眸内的万里星辰、浩瀚江海,俱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泓清澈而透亮的柔波。   郑斋心跳停了一拍,等意识到,忍不住暗骂了声娘。   再看身旁夫人,但见夫人双颊酡红,眸光晶亮,好似回到了初嫁他之时,郑斋又忍不住骂了一声:   “鸡贼!”   这贼子如此狡猾,竟妄图以皮相惑人,连他也险些着了道。   幸亏自家闺女端得住,表现还算正常。   郑斋舒了口气,让开一步,抱拳:   “仙士驾临寒舍,老夫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伯父客气了。”   白袍青年一颔首,流云似的广袖拂过门旁低矮葱茏的花丛,径直进了门。   看门老头作了个揖:   “郑老先生,人已经带到,小的便告退了。”   “劳烦劳烦。”   郑斋从袖带里取了一粒碎银抛了过去。   看门老头儿接了在手里掂量着,面上的笑不由再殷勤了些。   转头往外走时,忍不住又往回瞥了一眼。   白袍仙君已经走到院中,恭恭敬敬地与那郑夫人行了一礼。   想起方才这人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一瞬间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觉,老头儿不禁摇了摇头。郑家这闺女他经常见,虽说见一回都要傻一回;可这位白袍仙君,却比那闺女要更……   怎么说来着?   那就是天边端着的云,云落了地,那是要挨千刀的。   他方才在前边领路,就这么一会会的功夫,浑身上下就出了一身汗。这仙君气势也忒怕人了,黑黢黢的眼睛一扫过来,他便忍不住两股战战。   就这样一人,居然对着郑老先生与他夫人恭恭敬敬的,老头儿还从未见过对凡人如此的仙士——   那些仙士哪个眼睛不是长在头顶上?   甭说其实气势这般嚇人的仙君,便是那些道铺子里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经过,还要挥手驱赶呢。   老头儿纳闷着走了,屋内郑斋和王氏却已经围着圆桌坐下了。   仆役忙不迭端茶送水上来,郑菀静陪末座,山山在她旁边转了会,见阿姐不理他,便泪眼汪汪地冲到王氏怀里了。   “道君!道君!你让阿万做的事——”   阿万像阉割的公羊一样,发出一声惨叫便说不了话了。   只睁着一双死板板的眼睛拼命瞪这位白衣飘飘的道君。   郑菀也瞪。   崔望视若无睹地将手中提了一路的东西放到圆桌上,嘴角一抿,抿出股微微的不自在。   “这是本君,”他似是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我从冰沐城特地为伯父购来的澄泥砚、徽墨,以及一套昭奚狼毫;还有这——”   他将一个长形的檀木盒,推到了王氏身前:“——是为伯母准备的。”   “希望两位欢喜。”   白衣青年说完,下颔线便忍不住紧紧蹦了起来,上半身直挺挺地坐着,眼中透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忐忑。   “欢喜,自然欢喜。”   王氏伸手接了过来。   若来的是位圆滑世故、长袖善舞之人,她还不至这般,说起来,上一回与崔望接触,还是郑菀在凡间的生辰那日。   彼时这位仙君高高在上,贺完生辰便走,两人也未来得及说上话,唯一留下的印象,便是其俊美无铸,孤高冷傲。   此时再看,哪里是孤高冷傲,分明是个情窦初开、不善言辞的青涩儿郎。   “仙士客气了。”   “伯母可打开看一看。”   王氏果然打开看了,长盒内卧着一副精致又不失典雅的红宝石头面。   最让熨帖的是,这副头面明显是静心挑选过的,用料不十分珍贵,于她一个凡人而言,戴上不算打眼,可做工却是顶尖,其上镶嵌的珐琅嵌丝工艺,巧夺天工,小小一朵牡丹,欲绽不绽,委实美极。   一位仙士,可肯设身处地花下这番心思,足见其不是没心的。   “伯母可叫我离微。”   “离微?”   王夫人试探般叫了一声,见这位白衣修士面上无有一丝勉强,嘴角的笑意立时浓了些,“不若叫贤侄罢。贤侄也不必见外,叫我一声伯母便是。”   “伯母。”   崔望从善如流。   “暧,暧。”   王氏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拉出一道长长弯弯的褶子。   郑斋在一旁,看得内心是潮浪翻涌——   当然,面上依然是肃穆端容的。   他记忆中的崔望,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冷情淡漠的国师,一剑可断山海;可眼前这个,却仿佛冰冷的佛像活了过来。   这感觉,十分之微妙,难以形容。   “仙士这回上门,可是有要事?”   郑斋并不接礼物,也并不改口。   “却有要事。”   崔望无视郑菀的眼神,起身便朝郑斋与王氏一揖到底,“侄儿想续从前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之约,愿与郑氏菀娘缔结一世婚盟,共偕白首。”   “从前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之约早便作废,仙士不记得了么?”   圆桌上尚摊着苍栏报,报上历数着玉清门尽欢真君与归墟门离微道君之间发生的二三事,从露水情缘,到难分难舍,其荡气回肠、恩爱曲折,足足可以在凡间排上十几场戏。   “记得。”   “阿耶——”   郑斋伸手挡了挡,阻止郑菀的话,直直看向崔望:“记得的话,仙士,为何还要与我家菀菀缔结婚约?”   他问得郑重,崔望也答得郑重:   “自然是——”   郑斋猛地站起,椅脚滑过地面发出一声生涩的滑音,一下打断了崔望的回答。   “仙士可方便与我来一下书房?”   这是要单独聊了。   崔望一颔首,跟着站起:   “伯父,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西侧的小书房去,郑菀这才发现,崔望居然比阿耶还高了半个头。   阿耶在男人中,已经算是高的,可崔望还要高一些,身形挺拔,流云似的袍摆被风吹得轻轻荡起,露出其下洁净如雪的靴履。   “菀菀,”王氏拍了拍她手,“你自小主意大,告诉阿娘,怎么想的?”   郑菀将脑袋腻进她怀里:   “阿娘……”   她鼓了股腮帮子,一会便像泄了气似的:   “我也不知道。”   许是需常年在外撑着,女儿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般模样了。   王氏摸了摸她脑袋,眸中露出一丝怀念:   “菀菀,你阿耶自小便没有母亲。”   “恩?”   郑菀抬起头,不意母亲为何会提起这事,“阿娘想说什么?”   “这位仙君,倒让阿娘想起你那时的阿耶。”   王氏嘴角绽开抹笑,“你阿耶啊,也是个傻的。”   “那年重阳菊宴,他一眼便相中了我,那时他刚入国子监进学,还未获功名,家中只有腿脚不便的老父,唯一能替他相看说和的,还是隔房的婶娘,只可惜,也远在荥阳……你阿耶啊,便凭着一腔孤勇,带着一位媒人直接来叩我琅琊王氏的门,要求娶王氏嫡女。”   “我琅琊王氏传家何止百年,一位愣头青大喇喇上门,哪里会答应?当即,便被我阿耶打了出去。”   王氏说起旧事,面上还有娇羞之感。   郑菀第一次听阿娘提起旧事,忍不住催:   “后来呢?为何又成了?”   “你阿耶跟我阿耶死磕上了。”   王氏眯起眼睛,“他日日登门,甭管京内人如何说,直把我阿耶搅得烦不胜烦,后来,我阿耶干脆将我唤出来,问:琅琅,这人,你可欢喜?”   “阿娘便应了?”   “自是应了。”   王氏一脸唏嘘,“这凡人界,待女子尤为刻薄,上要供奉公婆,下要抚养儿女,一个不慎,一生都要在苦水里泡着。”   “你阿耶待我之心赤忱,论理……这些话,阿娘原不该说,也不能让你阿耶知晓。”   王氏一下一下地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声音低而软,“你阿耶总当我是被他一番赤忱之打动,可其实,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你阿耶母亲先逝,公爹又腿脚不便、不大爱出现在人前,我一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至多——不过是郎君无甚出息,可有我王氏帮衬,也能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   “阿……娘?”   郑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在她印象中素来柔软如水的阿娘,竟然会有这等心思。   “后来,阿娘这一颗心啊,才渐渐给你阿耶捂软了。”   王氏道,“阿娘生你时坏了身子,再生不出了,原打算张罗着纳个妾,却被你阿耶阻止了。他那时看我的眼神,便跟这位仙士看你的一样。”   “所以,阿娘才那般热情?”   王氏一脸理所当然:   “自然。我待他热情些,至于你阿耶——自会去当个黑脸儿。”   “……”   郑菀竖起了大拇指:“阿娘,你真厉害!”   “不过……谁说我会和他好的?”   王氏捏了她鼻子:   “你自己没看你自己那眼神?跟狗见了骨头似的,直勾勾的,生怕人跑了!”   “阿娘!哪有人这般说自己女儿的?”   “阿娘是想告诉你,做事莫要瞻前顾后,若当时阿娘犹豫,说不得,现在还在哪家后宅里鸡零狗碎地过日子,处理一堆庶子庶女呢!”   王氏拿了秀棚子:   “看准了,便下手,这世上,生了一双好眼睛的姑娘海了去了!”   “崔望只欢喜我。”   郑菀皱了皱鼻子,“他若欢喜旁人,我便不欢喜他了。”   王氏拿另一只手点她:   “说你是孩子你还不信,这世上的感情,哪有收发如心的?不然哪还有那许多缠缠绵绵流传千古的故事?”   “你不过见人家一面……便帮他说话。”   “不是阿娘帮他说话。菀菀,阿娘只是不想你以后后悔。人的感情,再深再切,也有耗尽的一日,若你继续扭捏着,哪一日将人的耐心热情耗尽了,便没处哭去了。”   “不,”郑菀不忿道,“阿娘你分明是见色起意!”   王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   “翩翩玉郎君,哪个不欢喜?你还别说,这崔家后生,就是俊!比当年他那名满大梁的阿耶崔玉郎,都要俊上许多!”   “阿娘!”   “嘘,这话得瞒着你阿耶。他还当自己是阿娘我见过最俊的呢。”   郑莞认真的想了下阿耶的脸,清癯俊朗,若要说——   便在这时,耳边突传来一声:   “你之前说,我是世间最最好看的,可也是哄我?”   ……崔、望。   化元为声,传音入密。   郑莞整个人都呆了。 第151章 上门(二)   小书房。   郑斋斟酌了又斟酌,才小心翼翼地将黑棋落到了棋盘里:   “仙士,该你了。”   他没想到,以他当年横扫整个大梁上京的棋力,隐隐有大梁“国手”的称号,竟然奈何不了一个才有他一半岁寿的后辈——   或者说,还多有不及。   起码,在他冥思苦想、慎之又慎地下了一子后,对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又落了一子,而这子如神来一笔,恰到好处地封死了他所有的后路。   而在等他好不容易将棋盘重新盘活时,对面又是一子,轻而易举地占上了上风——这让郑斋有些恼羞成怒,心想:   此子太过争强好胜,不宜容人。菀菀若与他在一块,怕是要受委屈。   可这盘眼看便要兵败如山倒的棋,竟然磕磕绊绊地下了半日,从旭日东升,下到日上中天还未完。   而郑斋也从一开始的恼怒,到后来转换为欣赏。   以棋观人,急功近利者易失半城,可崔家这小子,始终不疾不徐,智珠在握。   不爱示人以弱,胸中自有傲气,性子虽冷情了点,对他却还算尊重规矩,从原来放水放得生涩,到后来几乎浑然天成:若非一开始有脉络可寻,他险些还看不出。   “罢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郑斋将面前下得“一团和气”的棋盘推了。   走到书桌前,亲自为崔望点了杯功夫茶。   这功夫茶,在凡间界世家里,几乎是人人必修的功课。点一杯茶,从焚香、盥手,到选茶、取水,都有讲究。   熬煮的第一杯倒了,第二杯,才开始正式点茶。   郑斋点了杯“龙游九天”——   大梁首辅的功夫茶,在世家公子哥儿里面,亦是第一流的。   他推了过去:   “尝尝看。”   在点茶的时间里,郑斋的心,变得格外静。   他看着崔望,这位长得一点儿都挑不出错的俊俏后生拈起瓷盏轻轻抿了一口:   “伯父这茶,点得极好。”   至于滋味,他未品评。   “是么?”郑斋立时便眉飞色舞起来,“当年我为了追夫人,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这点茶生生学了一年,坚持到现在,才有这本事。”   荥阳郑氏,比起旧时的王谢两家,论世家底蕴还差上那么一些。   越是世家,便越讲究这些外在的功夫。   崔望不懂他意,只顺着附和了两句。   “话说起来,菀菀与我夫人极像。”   郑斋叹道,“看着软和,却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很难焐的热。”   崔望并未立刻作答。   他看向窗外,金灿灿的阳光下,院中年轻女子正飞扬着一张笑脸,与旁边人说道,她眉目弯弯,看上去快活极了。   也软和极了——   让人完全想不到,包裹在软糯甜蜜下生冷的刺。   崔望颔首:   “是。”   “当年……”   郑斋也看向窗外,透过悠悠岁月,他好似重新看见了花厅外倔强站着的小少年。   卷了边的青色棉袍,看得出已经极力保持干净了,可短了一截的裤腿和束发的灰色布条、无不显示出主人的窘迫。   小少年安安静静地沾着,他头脸洗得干干净净,约莫是许久未好吃好睡,脸蜡黄干瘦,不算好看、   “那时我想,这样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小子,凭什么娶我捧在掌心、爱若明珠的女儿呢?”郑斋道,“就凭一个玉佩?还是两位老父亲的口头承诺?”   崔望不意他会提及旧事,一愣:   “那时,伯父在里面?”   “在。”   郑斋老实承认,“我当时便在花厅里看着仙士,仔仔细细地端详,却越端详越生气——最后,便指示管家,将仙士‘请’了出去。”   崔望不置可否。   “仙士——”郑斋突地站起,双手合十,俯身长揖不起,“过去种种,俱是我郑斋对不住仙士——”   “——伯父这是作甚?”   崔望旋身避开,拂袖以元力阻了郑斋。   “我当年气盛,做过许多错事,最错一道,便应在仙士身上,后来却悔之晚矣。”   仁德取下,莫欺少年穷,那时,他年轻气盛,还不屑懂。   崔望直挺挺地站着。   他并不十分愿意回想过去,因为过去总因力量弱小,与那些无能为力联结在一起。   “我家菀菀那时不过十岁,骄骄之气未褪,才没轻没重地打了仙士一顿。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我持身不正,并未教好她,”郑斋又深深作下揖去,“我郑斋在此,对仙士赔礼!任打任罚,全在仙士!”   眼前人,已不再年轻。   即使服食过极品养颜丹,也挽留不回已经逝去的青春,两鬓夹杂着灰白,头顶一撮白发被他细致地梳入冠里。   他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对着一位年纪尚且不到他一半的年轻人——   崔望看着一位父亲的拳拳之心,喉头动了动:   “伯父不必担忧。我能来此,便代表,过去种种,早已不在意。”   郑斋似舒了口气。   他直起身:   “我家菀菀,还是孩子心性,脾气是又倔又臭,从小到大也没变过,可我看得出,菀菀她心里有你。”   崔望征愣在原地。   郑菀便似飘忽的云,一忽儿这,一忽儿那,时好时坏、时近时远,叫他捉摸不透。   他想过她心里有他,可未想过,出自她阿耶的证实,竟叫他这般澎湃。   “菀菀她……”   崔望声音沙哑,“她心里果真有我?”   “自然。”   郑斋理所当然道,“菀菀这孩子,霸道又任性,可对着外人,从来都遮着掩着敷衍着,唯独对她圈在里边的人,才会展露她的坏脾气。她平时对仙士你,怕是不大客气。”   崔望颔首,双眼难得弯了弯:   “确实不大客气。”   “还十分苛刻。”   崔望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又摇头:   “不算苛刻。”   除了不肯与他定亲外。   “伯父这般说,是肯应承我与菀菀的婚事了?”   郑斋一愣,摇头:   “仙士可曾想过,年少慕艾,再寻常不过。可未来,却漫长,尤其对你们仙士而言。此时你看到的,尽是菀菀的优点。她的缺点,掩盖在情热之下,一旦浓情转薄,仙士可还愿意包容?”   “——毕竟,即便是我这父亲看来,菀菀也有许多缺点。她喜欢华服美食,喜欢热闹喧嚣,喜欢一切能叫她看起来漂亮、高贵的物事,喜欢别人奉承她,既虚荣又肤浅,这些,仙士可曾知道?”   “知道。”   “菀菀霸道,她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或物,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选择,否则,她宁可不要。这些,仙士可曾知道?”   “知道。”   “菀菀还喜欢逞强,放狠话,越是在意,越假装不在意,与人相处时,喜欢占上风,她喜欢那人,要永远宠着她,这些,仙士也知道?”   “知道。”   郑斋看着白衣青年,骤然明白过来:   他说的,都是真的。   郑斋难得动容,崔望已作揖下去:   “还请伯父重新将菀菀许配给我。”   “贤侄,我与夫人,只会听菀菀的。菀菀若同意,我与夫人不会反对。”   “不过——”   郑斋拍拍他肩膀,“菀菀与我夫人一样,都喜欢长得好看的。”   他仰天大笑,推门出去,崔望直起身,嘴角翘起了那么一点儿。   “老祖宗。”   “恩?”   “我发现,这世上的阿耶,也不止都是我阿耶那般的。”   “不要告诉你老祖宗我,你对小姐姐有这种爸爸羡慕嫉妒恨。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并非如此。”   崔望顿了顿,“不过是庆幸,有这样的阿耶阿娘,才有今日的菀菀。”   “我——”他道,“很欢喜。”   很欢喜。   老祖宗:……   他朝天竖起了一根中指:“我日!”踢翻这盆狗粮。   脑中许久,现实不过一瞬。   崔望跟在郑斋身后出了小书房,中午的饭食都已经摆好了,四人友好地吃了顿饭,崔望看时机差不多,便提出告辞。   郑菀伺机站起:   “阿耶,阿娘,我去送送!”   王氏挥挥手:   “去罢。”   郑斋看着两人消失在门背后的身影,大大叹了口气:   “女大不中留。”   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王氏嗔怪地瞥他一眼:   “你们在里边聊什么呢。”   郑斋与王氏交代小书房发生之事时,郑菀已经跟着崔望到了书院外的一条小巷子。   这是一条暗巷,来来去去的行人极少。   “暧,崔望,你跟我阿耶单独说了些什么?”   郑菀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崔望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唇瓣上:   “下了盘棋,并未说什么。”   他无意与她说,她有个多好的父亲。   “真的?”   郑菀不大信。   “真的。”   “那你还偷听我与阿娘讲话!”   “妙法境魂识百丈,我有千丈——”   郑菀捂住耳朵:   “停停停!”   她嘟囔着:“偷听便偷听,非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崔望咳了一声:   “你阿耶还告诉我一件事。”   他走近她,低沉的声音随着热气传递过来,冰冷的削薄的唇瓣几乎贴着她的耳垂:   “她说,你与你阿娘一样,最好哄人。你以前还哄你阿耶——他是你见过世间上最最好看之人。”   郑菀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还与我阿耶计较这个?”   崔望咬了一口她的耳朵,又放开,双手搁在她脖子上:   “就是计较。”   他瓮声瓮气地道。   郑菀无奈地想起,从前参宴时,有位状元郎喝多了,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倒苦水:   “本官夫人总爱逼问本官,她与本官母亲同时落到水里,本官救谁?本官能救谁?谁在本官面前,本官便救谁!”   她笑盈盈地道:   “自然是你啊。”   “我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就你最好看,世界第一最最最好看,我最喜欢你啦。”   崔望心满意足了。   他放开她,转身往外走,才走两步,突地转身,一把将她推到墙上,对准那双殷红的嘴唇低头亲了下去。   方才在书房内,他便很想很想亲她了。   郑菀踮起脚尖,一手攥紧了他的衣领,一手搁到了他脖子后。细腰被他掐着提起一点。   她无处着力,下意识两腿便攀了上去。   “崔望——”   “恩?”   两人分了开来。   郑菀睁开眼睛,迷迷混混地发现,崔望素来清冷的双眸泛起水花,眼底一片猩红。   他甩了甩脑袋,那眼底蓬勃的欲0望渐渐退下去。   “菀菀——”   崔望将扣子一颗颗重新扣上去,“不宜双修了。”   他道:   “待我去大日仙宗替你将《莫虚经》下册寻来,我们再——”   “谁与你说这个了?”   郑菀跺跺脚,“我是说,你将我裙子都扯坏了。”   她哭丧着脸:   “我若回去,阿耶阿娘必定发现我等做了什么好事。”   崔望唰一下,从头红到了脚底板。   “你便说,你生我气,与我打架撕坏的。”   他看了看她,小心翼翼地道,“莞菀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   郑莞:“……”   她虎着脸,凶巴巴地道:“不许跟我装可怜!你要陪我许多条许多条裙子!”   “……哦。”   “大日仙宗也要带我去!”   “不行。”   崔望立马便拒绝了,“妙法境进去尚有危险,你不行。”   “崔望!”   “没用。”   “真的?”   “去、去买裙子。”   作者有话要说:旺仔:我的手,有他自己的意志。   明天开始走剧情哦~   岳父岳母关,其实过了~ 第152章 玉珍楼   “我要先换衣服。”   郑菀翘起了漂亮的倔强的下巴,指着墙壁,“你转过头去。”   她才不要穿着条破裙子逛街。   崔望瞥她一眼,在女子自以为凶悍却含了朦胧水汽的眼神中转过头,对着墙壁。   身后传来衣料暧昧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崔望阖上了眼睛。   郑菀时不时警惕地撩起眼皮看他:   “不许看哦。”   “……哦,不看。”   崔望慢吞吞地答,“又不是没看过。”   “崔望!”   郑菀跺了跺脚。   崔望弯起了眼睛,从鼻尖轻轻“恩”了一声。   “你还说!”   “你瞧瞧,你不但撕坏了我裙子,还、还扯断了……”   她兜儿的绳子。   崔望果真往回瞧,郑菀一下子抱住了双臂,恼道:   “崔望!”   她站在那,像只瑟瑟发抖的纯白乳鸽,浑身的肌肤被暗巷头顶的天空一照,如玉一般晶莹剔透,崔望呆了呆,视线从她鼓鼓的胸口,到纤长白净的双腿,以及……   “还不转过头去?!”   郑菀瞪他,双颊赤红如火。   “……哦。”   崔望再次默默转过头去。   “不许动,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许转头,听到了吗!”   “恩。”   郑菀这才从储物镯中将兜儿、中衣、裙裳一件件换过,抚平裙摆,系好襟带,再看端端正正笔直站那儿的崔望,以及他格外端庄俊秀的后脑勺,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捞了地上的石头扔过去——   石头带着知微境修士的元力,倏地飞了过去。   崔望一动不动。   眼看那石头快要触到她很是喜爱的后脑勺,郑菀没作多想,一个“青空闪”探手便将石头捞了住。   “你是阿万吗,不知道闪的?”   崔望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她的黑漆双眸里藏着一丝委屈:   “你方才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动。”   “……”   郑菀一下子闭紧了嘴。   崔望则看着她:   “你穿了藤箱里的衣裳。”   凡间界才有的翠缕留仙裙,十二褶轻纱崔望还记得,是自己早年在一个冰窟找到的千年蚕丝制成,薄如蝉翼,可挡无妄境修士全力一掌。   “是,怎么了?”   郑菀凶巴巴地,“送我的,便是我的了。”   “再说,你还把我头发也弄乱了。”   她不忿地撇了撇嘴,唤出耙镜照了照。   镜中女子面染桃花,眸含春水,加之衩横鬓乱,一看便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这倭堕髻特别难梳,是我阿娘帮我梳的,你——”   “——我来。”   崔望伸手在储物戒上一拂,手中便出现一只羊脂白玉梳,小巧的玉梳衬得他十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他随手打散她发髻,想了会,果真依样画葫芦梳了个一模一样的发髻出来。   连歪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郑菀对着耙镜左照右照,一忽儿便眉开眼笑了:   “崔望,以后有你在,我便不需要再买个梳头娘子了。”   “以后”两字一出,两人俱是一愣。   崔望嘴角一下子弯了起来,伸出手:   “走,带你去买衣裳。”   他本便生得极好,此时一笑,便似华光绽放,这光一下子撞到了郑菀的心脏,轻轻的、痒痒的,同时又剧烈的,叫人神魂颠倒的。   “古有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郑菀眨了眨眼睛,“崔望,为了旁人安全着想,你以后便只许在我一个人面前笑,要祸害,也只许祸害我。”   崔望听闻,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甚少笑,更别提如此时这般,笑声郎朗如少年,直拂过暗巷的树,穿过路边的风,传出老远。   郑菀竟看呆了。   她捂着噗通噗通乱跳的心,想着:糟糕,这美男计委实好用。   倾国倾城尚且不知,却倾了人,让人糊天昏地都不知。   “伸手。”   郑菀将手递过去,崔望大手张开,将她细白绵软的小手合握住,牵着她往西市而去。   两人从未这般亲昵地在城内逛街,上一回的记忆,还要追溯到三年多前的灯市,郑菀带着面纱,两人在亮如白昼的灯市里并肩而走,此时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里手牵着手——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   便像是藏在地下,从未说破、却暗藏缱绻的东西,搬到了大太阳底下暴晒,发出蓬松柔软的香气。   连相视一笑,都带着甜滋滋的、还酸溜溜的,让人回味无穷的味儿。   这风妩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上头一个玉清门、一个归墟门,在城中行走的,除了凡人、些许散修、他派修士,大部分都是来自玉清门和归墟门的修士。   这两派修士,也极好认。   穿得精致华丽、容貌端庄漂亮的,必是玉清门。   而归墟门修士大约是穷,出门大都穿着归墟道袍,不论男女,都是一个单髻走天下,说话也大大咧咧,透着股雷厉风行的味儿——   这俩气质南辕北辙,远远就能辨个分明。   “大师兄,二师姐,你看……”   一位紫袍小个子女修指着前边,“那是不是小师妹?”   青霜眯起眼睛:   “有点像。”   “我是听说,小师妹回来了,昨天跟师尊还神神叨叨地在屋里说话。”   二师姐温温柔柔地笑。   “小师妹旁边那人,背影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四师妹转头,“二师姐,你瞧是不是?”   二师姐自然知道,那穿着白色鸿光道袍的是何人。   “行了,咱们换个地方,”她扯着这个总喜欢挑事的师妹转了个方向,“小师妹这般出色,外边有个情人,也不甚稀奇。”   青霜憨憨一笑:   “也是,也是。”   四师姐将信将疑,半侧着身子往回看了一眼,那一眼,登时将那白袍男子的身影与记忆中某个身影重叠起来。   她忙不迭转身:   “不对,不对,有猫腻。”   “我看错了吧?小师妹与离微道君在一块?”她一个劲儿地扯二师姐,“那可是离微道君!琅琊榜妙法境榜首、归墟门修无情道的离微道君!”   二师姐被她扯得一阵晃:   “四师妹,莫要激动,师姐都被你晃晕了。”   “这不可能!不行,我得去看看。”   四师妹说完,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师妹!暧——”   二师姐和青霜无奈地对视一眼,同时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而这个现象,也同时发生在归墟门弟子中。   “那是……咱们离微师叔?”   “这不可能!怎可能是离微师叔?!师叔可不是那等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卿卿我我的轻浮之人。师叔修的是无情道,走的是无情剑,便是偶尔被乱花迷了眼,也不至如此!”   归墟弟子中,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崔望的拥簇。   “可那苍栏报上,不也记载着道君与玉清门那女修的风流韵事?保不齐,还、还……”   这人话说到一半噎了回去,“必不是真的,不过是个背影相似的冒牌货罢了!”   “何况苍栏报你也信?上回它还说,咱们天鹤道君暗恋常妩道君呢!天鹤道君那铁锤脑袋,哪里会暗恋其他人?”   “可上回西余营地回来的新弟子们都说,离微师叔与那玉清门尽欢真君交情匪浅,都去看她斗法了!”   “那我问你,道君是何等样性子?!”   “捂不热的冷……石头一块?”   “是极,近几年来,归墟门多少女弟子明里暗里地送秋波,甚至还有人蹲在师叔洞府前一个月,只为说上两句话的,却通通只收到一个冷眼。再者,离微师叔除了出黑铁任何外,何时穿过除归墟道袍以外的衣裳?”   “也是,那便不可能是了。”   正说着,前面那颀长轩逸的男子伸出手替旁边那女修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裙摆,露出的侧脸惊鸿一瞥——   “离微师叔!”   “离微师叔!”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提起步速:“走!去瞧瞧!”   郑菀则和崔望已经逛到了衣裳铺子前。   铺子的店小二远远便见两人过来,不说相貌,光身上那如海的气息便叫人怠慢不得,忙不迭迎过来:   “两位前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铺子内最近可有甚好看的新式些的女子衣裳?”   郑菀熟门熟路地问。   “巧了,正好有几件千年鲛纱制的冰鲛裙,前辈若有意,可入内一看。”   鲛纱自然不是传说中的鲛人皮,却也极为难得,是玄苍海内一种叫鲛山丛体内提炼出的丝制成,千年鲛山丛极为难得,这等衣裙,光布料一匹便要上百上阶元石——   郑菀下意识想拒,却听崔望道:   “带路。”   “……”   太贵了。   她挠了挠崔望手,却被他执意拉近了铺子,店小二去请示掌柜,让他把冰鲛裙取出,而衣裳铺子外,却鬼鬼祟祟走近一拨人。   归墟门与玉清门相看两厌,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   就这小半路,已经足够双方看清楚,这前边甜蜜蜜牵着手的一对人是谁了。   归墟门率先发难:   “不要脸!勾引我们派的离微师叔!”   离微师叔,可是他们归墟门众弟子心中的神。   玉清门不弱人后:   “苍蝇还不盯无缝的蛋呢,你们离微道君要与谁好便与谁好,你们管得着吗!”   “必、必是你玉清门使的蝇营狗苟手段,才迷惑了我们派的离微师叔!”   “我瞧着,这里面怎么有吃不到葡萄硬说葡萄酸呢,离微道君何等人也,岂会受鬼蜮伎俩所惑?我派尽欢真君从容貌、到资质、悟性,哪一点不比你们这些歪瓜裂枣强?”   “你——”   “罢了!不与你们吵!出来,便自见分明。”   他们这一等,便是一炷香。   谁也没想到,玄苍界出了名的清冷剑修,竟肯陪一位女修试上一炷香时间的衣裳。   待看到两人步门而出,白衣剑修自然而然地牵起身旁人手时,归墟弟子忍不住叫了声:   “离微师叔!”   崔望这才转头看来,他黑漆漆的瞳孔里,涟漪荡尽,落到那弟子身上只剩下一片安静彻冷:   “尔等跟了本君一路,可是有事要询?”   胆大些的执剑弟子梗着脖子问:   “莫非师叔当真是鬼迷心窍,要与这玉清门真君双宿双飞?”   郑菀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崔望,打算看他会如何回答。   “与你何干?”   “师叔当真要置从前道途不顾,转道重修?”   “心之处,道之所。”   崔望看向头顶呼啦啦飞过的大雁,鼻尖闻到的,是不远处千叶海棠的香气,他难得勾了勾唇,在无数惊艳的目光中,拉着郑菀的手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句:   “我归墟门与玉清门同气连枝,可敬不可鄙,可重不可轻。”   大师兄青霜:“道君很是公义。”   二师姐:“不过是看在小师妹的面子。”   良久,四师姐才“哇”出长长的一声,捂着脸颊道:   “道君真不愧是我玉清门人人想度上一夜的魁郎!好生、好生让人心动。”   二师姐、大师兄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   “四师妹,走了。”   “……哦,就来。”   四师姐跺跺脚,跟上了。   而郑菀则飘忽忽地被他拉得一忽儿便走到了街尾,不远处,便是玉珍楼。   “我去给白掌柜捎样东西,”她拿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他,“你去么?”   崔望拍拍她脑袋:   “我还有些事,一会来找你。”   “哦。”郑菀点头,抬脚往玉珍楼,走了几步回过头,“崔望——”   “恩?”   崔望没走,安静地站在原地看她。   郑菀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感觉,一块块金砖又开始往她变大了许多的魂湖砸,每一块金砖砸入湖心,都砸出一个字,砸得她眼冒金星。郑菀深呼了口气,透过巨痛看向金闪闪的字:   “日”   “月”   “逆”   “转”   “妄”   “者”   “窃”   “天”   “!”   ……这是何意?   郑菀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日月逆转,妄者窃天——”,这句,究竟是对她的警告,让她远离未来的无情道主,还是对她的警示?   不,不对,妄者窃天——   不可能是在说她,更不可能是在说崔望,那窃天之人究竟为何,又如何……窃天?   日月逆转,有日的话……   郑莞只想到一个大日仙府。   “莞菀?”   “哦,没事。”   郑莞提起精神,摆手摆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又一个青空闪,闪到崔望身边。   在他惊讶的眼神里,一把环住他腰,紧的似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一般。   抱了会,才嫌弃地推开他:   “腰可真硬,磕人。”   崔望:“……”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惹得郑莞一阵娇嗔,煞白的脸一下子像红扑扑的苹果:   “崔望,你不知羞!” 第153章 伤别离   玉珍楼。   “客官您慢走!”   代掌柜拨着金算盘,乐呵呵地送走一位客人,才抬头,便见一个多月未见的郑菀正踩着轻快的步伐往里走。   “尽欢真君,稀客!稀客!”   代掌柜忙迎上去,拱手行了个礼。   “我来找白掌柜,她可在?”   代掌柜一脸唏嘘:   “这时候来找白掌柜的,也只有尽欢真君你了。”   郑菀一听他这话不对,急急问:   “白掌柜怎么了?”   “眼看着……就这一两日了。”   代掌柜叹道,“今早还跟我说看见容容了,对着墙说了半日的糊话。”   他在玉珍楼也算老资历了。   白掌柜从前多风光的人,说不行便不行了,怎不叫人感慨。   “你去通报一声。”   郑菀道,“便说,我代白掌柜的故人……来送还一物。”   她说这话时,突然感觉到牙关沉重得跟灌了铅似的,涩嘴。   “真君稍待。”   代掌柜招来店小二,让他招待着些,自己一撩袍就往后院跑,不到十几息,便跌跌撞撞赶来,路过门槛时还绊了一跤。   郑菀大感不妙,不等代掌柜开口,一个青空闪,便已闪到后院。   四开的红漆大门敞着,显然是代掌柜惊魂未定之下忘了关。   郑菀未多作思索,人已经进了房。   屋内点着龙涎香,整个屋子连壁边的炉香鼎都透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郑菀一眼便看到了床上的老人。   她蜷缩着朝里,她只能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稀稀拉拉的枯发,薄薄的衾被遮不住她嶙峋的骨头。极瘦,安静地躺在那,像是没了呼吸。   “白……掌柜?”   郑菀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白掌柜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没了知觉的骨头架子。   就在郑菀以为,她已经去了的时候,那如破锣般的嗓子才穿过沉沉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是……尽欢真君啊。”   “没想到老朽一把老骨头,临了还、还能见到你。”   “掌柜……”   郑菀无话可说。   她走到榻前,手中紧紧握着的硬物戳着她柔软的掌心,让她喉头梗着,一时什么也不忍心说。   反倒是白掌柜坦然一笑:   “你来,是不是那人……有话说。”   她转过了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完全不见生人气了。   眼窝整个儿陷了进去,灰扑扑的老年斑遍布了整张脸,朦胧的光线下,乍一眼看去,像是积腐的陈尸。   郑菀吓了一跳。   她攥了攥掌心,又摊了开来:   “是。师尊说,物归原主。”   黄澄澄的长命锁,与褪淡到几乎发灰发褐的绳子躺在她雪白的手心。   年轻女修眼中的不忍,叫白掌柜无声笑了。   她干瘪的嘴一张,发出“嗬嗬嗬”的一阵气音,半晌才道:   “你师尊啊,还是这副狗脾气。”   白掌柜动了动,枯瘦的指尖够到绳子,一拉,“啪”一声,长命锁落到了塌上,滚了滚。   郑菀连忙拾起,递到她摊开的掌心,白掌柜合握了起来,那只握有长命锁的手置于胸口,半晌才道:   “真君的道号甚好。   人浮于世,何不尽欢?还是真君看得开。”   郑菀沉默了。   她问自己,郑菀,你可看得开?   忧思惘怖,怕前路难明,怕恩爱难久,便退缩不前。   不,她不过一俗物。   她看不开。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老身这一生,都尝尽了。”   白掌柜声音低了下去。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壁边的炉鼎香散发着沉郁的香气。   郑菀下意识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还好,还有气儿。   她收回了手。   白掌柜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直直穿过她,穿过空荡荡的房间,看向远处。   有薄薄的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容容,容容,你来看阿娘了,是不是?”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长命锁“啪嗒”一声落到床沿,滚了滚,掉在了地上。   郑菀俯身捡了起来,直起身时,却见白掌柜突然笑了。   那张枯瘦蜡黄的脸舒展开,掺了甜滋滋的蜜糖,似才堕入情网的二八少女:   “岫郎,岫郎,你来啦……”   郑菀骤然想起八个字:   回光返照,无力回天。   她没有出言戳破白掌柜的妄想。   白掌柜伸出的双手不住在半空乱晃,可只捞到一片空气,她茫然地看着双手:   “岫……郎?”   那双被死亡阴翳笼罩着的浑浊双眼眨了眨,突然便清明起来,白掌柜笑了一声:   “看来到死,老天爷都不肯让我如愿,罢了,罢了。”   “真君?”   “掌柜请说。”   “那位道君,可是真君心爱之人?”没等郑菀回答,白掌柜竟哼起了近来坊间流行的一首曲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真君莫要似我这般……”   郑菀一下子抿紧了嘴。   “那时多快活啊。他对着我的眼睛说,‘卿卿似天上月、云中锦,他必珍之爱之藏之’。后来却说,‘卿卿是天上月、是云中花,不可捉摸,’……他为我作画,为我便植桃林,为我绾发画眉、披荆斩棘……”   “岫郎,岫郎,毓娘……念你。”   白掌柜渐渐阖上了眼睛。   郑菀安静地站着,世界在这一刻,分界如此鲜明,以床为界,一面是生,一面是死。   “哐当——”   有风拂过,大门晃了晃,砸到门槛,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郑菀如梦初醒。   “白掌柜……”   代掌柜跨了进来。   “没了。”   郑菀回过头去。   代掌柜猛然停住脚。   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女修,她面色平静,眼底很干净清澈,并未有如何的大恸,只面色略略有些发白,能与一旁的墙壁媲美。   “代掌柜节哀。”   “无甚哀要节。”代掌柜苦笑,“这般活着,死了倒也干净。”   他一抖袖子,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从架上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盒上刻了字:吾女白容。   郑菀看着代掌柜将盒子取了,来到榻前,毕恭毕敬地将盒子放到了榻旁的圆几上。   “代掌柜这是……”   “白掌柜留话,说不必安葬,便烧成灰散于这天地,自由自在也好。而白容,若有人来领,便放着,无人的话,也与她一同散了。”   郑菀将刚才握在掌中的长命锁放到了檀木盒上。   代掌柜指尖弹出一个火球,火球落到塌上,倏地将被褥衾软全点着了,红彤彤的火焰蹿起一丈高,不过须臾,便将整个房间映出了一片红。   郑菀未退,听着火舌舔过人体发出的“滋滋滋”声,像是生肉滚过油盘,让人一阵犯呕。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让自己记住那张被苦难与悔恨浸润了的脸,枯黄而至焦黑,皮肉烧穿了,就只剩下一副灰扑扑的骨头架子。   被抽尽了血髓的骨头架子,连白色都维持不了,不一会,也渐渐酥软,被微微小风一吹,散成了灰。   飞灰打着转,沉淀到了青石板地。   “代掌柜以前是帮厨的么?”   郑菀声音喑哑。   在他控制下,火势完全没有蔓延出床榻的范围,连榻边的圆几都保持原样。   “是。”   代掌柜长袖一拂,便将这地上的灰打散了。   风起,吹着这些灰晃晃悠悠地往窗外飞,飞过青草,飞过屋檐,飞过城池,飘飘洒洒地奔向天空,又撒了一些在大地。   郑菀收回了魂识。   这死后的自由,不过是弱者安抚自己的妄想,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她想。   代掌柜将檀木盒重新抱回了怀中,郑菀看了上面的长命锁一眼,突然道:   “这长命锁,可否给我?”   这时,小院外的大门“哐啷”一记,从外打开了。   一道紫色身影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白毓她人呢?!”   郑菀抬头,只看见一张无悲无喜的脸,来的是师尊,他似不会作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透着三分迷茫、七分苦惑,问她:   “白毓她人呢?!”   代掌柜:   “死了。   紫岫:“死了?”   代掌柜:“是,死了,焚骨扬灰,飘洒天地。”   “哈哈哈,竟然真的死了,死的倒是干脆!”   紫岫张开双臂大笑了起来。   他狭长而妩媚的眼睛眯成了一弯甜蜜的月牙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揩了揩,哈哈大笑往外走,就在快跨出门槛时,一道元力裹着檀木盒与长生锁卷了过去。   “暧——”   代掌柜欲追出去,被郑菀抬手阻了。   “不必追。”   “可——”   代掌柜看郑菀一眼,骤然明白过来。   这便是白掌柜欲等之人。   “我去。”   郑菀青空闪一使,人已经出了玉珍楼,还未下台阶,却骤然停住脚步。   台阶下,三尺处,着紫袍戴高冠的七尺男儿,捧着小小的紫檀木盒,不动了。   “师尊……”   她道。   紫岫未回头:   “她……可有遗言?”   “白掌柜说,她悔之晚矣。”   紫岫一步踏了出去。   郑菀追出:   “她还说,人生八苦,她已然尝尽了。”   两步。   “她最后说,‘岫郎,毓娘念你。’”   三步。   千丈青丝已成雪。   郑菀停住脚步,猛然间捂住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师尊从来保养得宜的那头墨发,顷刻转成白雪。   精致的银冠落在白雪一般的长发上,熠熠生光。   “知道了。”   紫岫道君一步踏出,身影已混入熙攘的人群里,再找寻不见。   郑菀在原地站了一会,一股汹涌的不知来处却完全无法抗拒的情潮瞬间攫住了她,叫她一刻也等不得。   郑菀抖着手从储物镯里取出传音玉符:   “崔望,崔望,你在哪儿?”   她带着哭音。   那边很快接通了,冷玉般的沁音传来:   “菀菀,怎么了?”   仅听到这一声“菀菀”,郑菀便不顾形象地哭了出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崔望,你过来,你过来好不好?”   “我想你了。”   崔望几乎是在须臾之间,便落在了她身旁。   见她完好,蹙紧的眉头微松,又瞬间拧了起来:   “怎么了,菀菀?”   他用柔软的指腹替她揩泪。   “好。”   郑菀闷头冲到他怀里。   “恩?”   “崔望,我说好。”   她抽抽噎噎,却又斩钉截铁,“我们结亲,我们办双修大典。”   不论以后,只求当下。   当下尽欢。   郑菀心头一松,只听一声轻轻的“啵”,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突然间戳破,让她神通智明,再无掣肘。   一股元力形成的飓风自她头顶百会穴往下灌,郑菀无知无觉地站在原处。   崔望退后一步,蹙眉看着这人来人往的长街,只来得及往郑菀脚底丢下三个高阶聚元阵、两个防护阵盘,而隐匿阵盘却在最近一段时间的频繁使用中,告罄了。   玉珍楼外修士们突然驻足。   寻找元力巨变来源,却发觉玉珍楼台阶下一位翠衣女子头顶元力漩涡越来越大,忍不住惊道:   “居然是顿悟?!还是知微境!”   众所周知,修为越往上,顿悟的机会越小。   而这人在这般嘈杂的地方也能顿悟,可见其悟性绝佳。   “走走走,靠近些,兴许能体悟一些!”   修士们蜂拥过来。   可待视线触及翠衣女子旁执剑而立的白袍剑修时,脚步便不敢往前迈了。   笑话,那可是整个玄苍界都如雷灌耳的离微道君!   瞧那手中的剑,翩若惊鸿,至纯至厉,还吞吐着不许人靠近的剑意。   有执剑的修士,手中剑都因对方战意的勃发与威赫而不住颤抖起来。   “离微道君在为人护法。”   “那顿悟的那人,不会是玉清门……”   “退远些,退远些,离微道君这剑,可不会容人。”   人人退避三舍,却又不舍得离开,只在附近徘徊不去。   郑菀这一顿悟,便用去了一天一夜,等睁开眼时,发觉自身修为竟已突破到了知微境后期,直逼大圆满。   “我……”   又突破了?   “菀菀,”崔望眸光沉沉,“你压制下修为,莫要在我拿到《莫虚经》下卷前突破无妄境。”   这般得来的元力,还需要经《莫虚经》对应的功法梳理,否则,她这功法便缺了一块。   郑菀是既得意又无奈:   旁人恨不得时时突破,唯有她,因为修炼速度太快,还要努力压制自己,不要太快。   真是甜蜜又痛苦的负担。   “知道啦。”她只记得未顿悟之前的事儿,问崔望,“之前我的提议,道君意下如何?”   “不胜荣幸,欢迎之至。”   崔望捏了捏她鼻子,郑菀这才发觉,他雪白的袖口上竟然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格外扎眼。   她一把揪住他袖子:   “这怎么弄的?”   崔望淡淡地收回手,掸开她:   “不是我的。”   “那谁的?”   “孬种的。”   作者有话要说:望崽:硬的也不止这一处。   菀妹:摔! 第154章 风波起   城外百里荒坡。   空气动了动,突然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他们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快走几步,“噗通”一声,在一位黑衣人面前跪下了。   “少主可还好?”   女修姿容妩媚,身段姣好,此时她面带忧虑,关切地看着黑袍人过分苍白的面孔,以及嘴边的一缕红丝。   黑袍揩了揩,看了眼指腹残存的血迹,嘴角微微勾起:   “好,怎么不好。”   他声音寡淡,似乎输了一场也很无谓的模样,微睐的双眸抬头看向远处,那是风妩城的方向。   “少主在看什么?”   “看城。”七杀转过头来,“你们觉得,本君与那位离微道君,孰强?”   他生了一双粼粼的桃花眼,褶子极深,此时面皮惨淡,却更显得那双眼睛深而黑,明明是副极美的画面,那跪着的二人竟是生生打了个寒颤,猛地低下头去。   他们也在这,只是以特殊的法宝将自己隐藏了。   方才那幕还历历在眼前,他们还从未见过能与少主打成那般模样的对手。   离微道君缩地成寸而来,两人一个照面,少主还未说话,离微道君一言不发便拔剑砍了下来。   少主的域,他们曾见过,那是万鬼哭、千城嚎,可离微道君的域便奇怪了,他们此前从来不知,剑气也能成域,在离微道君展开的域里,剑气纵横,刮过骨皮,带起森森的冷意。   若非他们法宝得宜,现下恐怕早就跌出次空间了——   不过想到离微道君离去时,朝他们藏身之处瞥过的一眼,却又觉得那位恐怕早知道了,只是不屑和蝼蚁计较。   “怎么不说话?”   七杀柔柔地问。   两位修士猛地伏倒,瑟瑟发抖。   一旦少主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便说明他不大高兴,一旦少主不高兴,便会有人遭殃。   “自、自然是少主厉害!”   男修抬起头,讨好地道,“那离微道君不过是正盟吹嘘得厉害,哪里及得上少主英明神武、道法通天!”   “撒谎!”七杀吹了吹手指,“不诚实的人,可是要受惩罚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所谓“惩罚”是什么。   封禁元力,丢入万蛇窟一夜。   一夜没死,再放出来。   “是,是离微道君厉害!少主、少主打他不过!”   男修连忙改口。   “哦?是么?”   “是,是,少主还需磨砺、磨砺——”   男修话未说完,喉间突地出现一道血线,他摸着喉咙,猛地睁大眼睛。   “噗”——   鲜红的血喷射了一地。   七杀拎起袍子嫌恶地往后退了退,拿帕子擦擦手,撇了:   “本君最讨厌前后不一之人。”   “你呢?你为何一言不发?”   七杀背过身去。   他的黑袍被风吹得鼓噪,袍摆镶嵌的龙纹金边被阳光一照,泛起金灿灿的流光。   女修痴痴地看着他背影:   “属下不愿撒谎。”   七杀静了会:   “哦?你不怕?”   “怕。”   “回去自去令罚。”   女修匍匐下来,柔顺地应了声“是”,又直起身,一眼都没向倒地的同僚看上一眼,便退回了空气。   邪盟从无怜悯。   七杀转过身,继续看向风妩城方向,脑中却不自觉晃起方才的惊天一剑——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那人白衣黑发,踏空而来,其剑势极纯极净,极厉极冷,当真极美。   “有趣,有趣,许久未曾这般有趣了。”   七杀摸了摸唇角,笑了。   女修利用空间法宝一路遁回了西余山脉附近。   西余山脉近来多了许多正盟修士,正在对整个山脉细细筛查,迟早会找到他们邪盟进入正盟所辖地的隧道。   她看了会,勾了勾唇,直接一个俯冲,进入隧道,到了西余山罅隙以东,递给守阵人两枚元石,直接踏上传送阵回了七杀宗。   “宗掌。”   女修一进大殿,便跪了下来。   “不是让你跟着少主?怎么现在回来?武石呢?”   高居大堂之上的男人,生了一张粗眉阔脸,若非一身凛然杀气,看起来便是个路人。   偏偏这个路人,还是七杀宗宗主。   “武石死了。”   “他又发脾气了?”   “是。”   “且随他去。”   宗掌摸了把下颔,“那你现下回来,是为了什么?”   “少主今晨看了苍栏报,接了正盟离微道君的衅战,不敌。”   女修从储物袋中取出苍栏报,双手递到头顶,呈了上去。   宗掌瞥了一眼,便看到那大放厥词的“孬种”:   “不敌?无妨。”   “少主——”   “七杀的实力还未恢复,那人也不过是蹦跶一时。对了,容轻——”宗掌抬头道,“如今情势紧张,你恐怕不是为了这一桩事,才回宗的吧?”   “自然不是。”   容轻咬紧下唇,“属下是担忧——”   “担忧什么?”   “少主近来对我等重返玄苍的大业很是不上心,属下观察,他怕是看上了一个女人。”   “哦?何等样的女人?”   宗掌坐直了身体。   “正盟近几年来,又出了一位先天道种,入元境进了玉清门,不过区区四年,便已经到了知微境,少主看上的,便是这位先天道种;与那正盟离微道君起冲突,也是因为这位先天道种。”   容轻从袖中抽出厚厚一沓纸,“这便是那位先天道种的详细资料。”   宗掌抬手摄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翻过,越翻眉心蹙得越紧:   “七杀预备如何?”   “据属下所知,少主屡屡轻拿轻放,将这人放走,说是要离间那两位先天道种的感情,但少主自己却……”容轻似难以启齿,“陷进去了。”   她伴在少主身边二十载,对少主为人再清楚不过,再好玩的玩物,在少主身边也不会多玩过一个时辰,可这位……先天道种,吸引他注意力委实太久了。   “我邪盟苦心孤诣在正盟十二大城安插下的棋子,被那离微道君顺藤摸瓜一并拔了,现下也只有几个小城池的据点还在苟延残喘,少主此时不仅不韬光养晦,还应了那离微道君的挑衅,实在不智。且——之前两具傀身意外损毁,据属下观察,也当是为了那位先天道种。”   宗掌沉吟许久:   “依你看,当如何解决?”   “少主说是要招揽,但依属下看,那位先天道种与正盟离微感情甚笃,怕就怕,待那位先天道种成长起来,少主还未成事——是以,不若趁其微弱,斩草除根。”   “说说看。”   容轻示意宗掌看纸张最末,宗掌一愣:   “祸及凡人?”   “据属下观察,这位先天道种与那离微道君之间怕是有某种联系,一旦遇险,离微道君便会立刻出现,反倒是她那对凡人父母,好对付些。”   “修道之人早就斩断尘缘,便是对付了人家一对凡人父母,又如何?”   “这位先天道种不太一样。属下查过她的行踪,她在门派呆的时并不长,倒是对她那对凡人父母颇为依恋。后来又托人问了她入门遴选那日的表现,很幸运,约莫是这位先天道种行事太过特立独行,许多人还算有印象,她的执,正正好,在她那一对凡人父母身上。”   “哦?倒是奇特。”   宗掌懒洋洋靠向椅背,“你有什么打算?”   “杀了她的父母,这位先天道种便也废了。”   良久:   “去办。”   宗掌摆了摆手,容轻微微勾起嘴唇:   “是,宗掌英明。”   容轻领命而去。   而在这时,才到玉清门口、踏云准备落地的郑菀突然间一阵心悸,胸腔里那颗心脏噗通噗通像是要跳出嗓子眼,连眼皮都开始不断跳了起来。   “修士有五感,通明之人的感觉,要更敏锐。”   烬婆婆道,“丫头,你这是上天示警。”   “示警什么?”   “这婆婆我便不知道了。”   “尽欢真君。”   玉清门守门人只看得清一截青绿色的裙摆,尽欢真君的人便消失在了原处。   郑菀回了门派,也未去看师尊,直接回了洞府,开启防御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阿万在旁边哒哒哒跑:   “真君,真君,你这是作甚?”   “阿万出去。”   郑菀道,“我要睡觉。”   阿万一步三回头,委屈巴巴地迈出了门槛,坐在门口,看了会门前栽满了碧绿荷叶的池塘,立时又高兴了:   “阿万去找蚯蚯!”   门外阿万快活的声音传来,郑菀施了个隔音罩,可之前的慌乱感丝毫未曾褪去,反倒越发明显。她强制自己进入睡眠,却发现,怎么也不成。   快睡啊。   睡了就能做梦了。   郑菀开始属羊,数到一万只的时候,终于睡着了。   可这回的梦很乱,一会儿是山山,一会儿是阿娘,一会又是阿娘抱着山山,嘴巴张啊张的不知在对她说什么,郑菀拼命想要听清,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猛地睁开眼睛,窗外鸟鸣啾啾,她窗忘了关了,有风从窗口灌进来。   昨天那等心都快跳出胸口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像是虚惊一场,可郑菀却再坐不住,直起身便往外走,一路行到风妩城,来到长鹿书院,看到阿耶阿娘都还好好地在那,才松了口气。   “菀菀来的正巧,来,吃早饭。”   下阶元米做的米粥熬的很稠,看得郑菀胃口大开,她干脆坐下,就着一点萝卜青花丝儿,整整喝了两大碗,最后摸着圆溜溜的肚子,道:   “阿娘,你拌的这丝儿,菀菀一辈子也吃不腻!”   王氏笑盈盈地:   “那你带回去吃些?”   修道之人还有这等对话,十分稀奇,但对郑菀来说,却是稀松平常。   她并未辟谷,也未戒五谷,所以,吃吃喝喝从未断过。   正说着话,门外又“笃笃笃”想了起来。   “谁啊。”   郑斋上前开门,门还没开,便听书远山长的声音响彻云霄:   “郑先生,有人到你家来提亲来了!” 第155章   “提亲?”   郑斋一愣,开到一半的门栓停在半途,又“唰的”拉开,但见不大的小院门口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书院山长一改平时趾高气昂的模样,半塌着腰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见他来,还朝他露出个谄媚又讨好的笑:   “郑先生来了啊。”   其他人,不看着装,只看那通身的气质,郑斋便知道,与他们这些不能修炼的凡人不同,这些人个个都是仙士。   仙士们都穿着一样的广袖白袍,站之便觉飘飘欲仙。各自袍摆上都绣着剑式的纹样,有三把小剑的,有四把小剑的,最高的,则是为首那人,六把小剑——   郑斋忍不住眯起眼看。   熹微的晨光才悄悄爬上东天,透过枝丫细密地铺陈开来,轻轻地撒了一地。   那人昨日才见过。   只是一身白衣换成了绯红大袍,头发整整齐齐地用同色系丝绦绾成一束,可即便是这般热烈的颜色,也被他穿出了一身寂冷。   郑斋私心里,其实并不爱这样的人。   太寂寞太冷清了,委实不大适合自己那爱笑爱闹的闺女。   “贤侄?”   郑斋故作不知,“何故来此?”   “郑先生大喜,郑先生大喜啊。”   崔望没答,反倒是一旁的山长抢着报喜,他捋着山羊胡,笑得一脸的菊花都开了。   “离微道君特来向郑先生您的女儿提亲,大喜事儿啊。”   郑斋是何等样人,山长那艳羡到恨不得取而代的眼神哪里看不出来?可他不觉得大喜,反倒觉得大惊。   “贤侄,你这便有些强人所难了,昨日老夫便与你说了,菀菀的婚事全由她自己做主,现下,菀菀可还没应承——”   “——阿耶,我已经应了。”   郑菀不知何时走到了门旁,正笑盈盈地站着,从院内看崔望。   “崔望,你来的好快。”   李司意折扇一合,扬声便道:   “尽欢真君,日未东升、城门待开之时,我小师弟便率我等在风妩城外候着了。”   郑菀下意识看向崔望。   崔望未着一词,唯一双透亮澄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眸中笑意浅浅:   “是,情迫心切,一刻不能等。”   郑菀:……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原先怪他太急切太鲁莽,才应下亲事,第二日便来提亲——   可这样急切的、坦诚的,又因这急切坦诚而显出十二分可爱的男人,让她连怪上一句的心思都生不出。   “罢了,进来罢。”   郑菀退开一步。   郑斋则愣愣地看着情形急转直下,下意识“暧”了一声:   这、这便……应了?   他下意识随着女儿往后退,小院门口让出一段,崔望便掀袍进了来。   这时,郑斋几人才注意到从游廊一路蜿蜒出去的红漆木箱,木箱一抬抬落地,全是上好的紫檀木,雕龙刻凤,精工细作。   一眼望不到头。   箱子两旁,立着两列白袍束冠的青年男子,个个身姿笔挺,英姿勃发。   “伯父,事急从权,聘礼准备得仓促了些。”   郑斋:……暧,暧?   这还仓促?   他看着一抬抬由白衣仙士们送进来的聘礼,只觉得这位道君从头到脚都透着虚伪。   郑斋呵呵一笑:   “不仓促,不仓促。”   昔日能言善辩的首辅大人,对着这么个上来便想将自家亲闺女叼进窝里的大野狼,笑得十分勉强。   山长则艳羡地看着不断往里搬的檀木箱,眼看小院都快装不下了,这聘礼也才搬了一小半——玄苍界仙士们成婚,哪里有这许多俗礼?   更别提一位妙法境道君,亲向凡人提亲,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仙士们成亲,有师门的,都是跟师门提亲;没师门的,也是自己应承,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凡人做主。   而郑家这位做了仙士的闺女,他也有所耳闻,甚是依恋她这对凡人父母,跟没断了奶似的,三天两头往书院跑——   离微道君肯向她凡人父母提亲,怕也是爱屋及乌。   山长艳羡还是泛泛,唯有握着聘礼单子的郑菀,才知手中这礼比千斤还要重,压得她手骨都快折了。   瞧瞧,什么苍海的蛟龙筋,冰川的万年雪莲,千年鲛珠……   莫要欺她不懂得行市,这礼单上的东西,都能抵一个大宗门的宝库了,还有许多是现今失传的珍罕物事,有价无市。   “崔望——”   郑菀张口,正要说话,却见崔望一拂袖,突然从袖中放出一对儿鸟儿来。   “邕——”   “邕——邕——”   鸟儿扑棱着飞到半空,翅膀展开约有三丈,它们仰天长啸,周身奔腾着赤色的火焰。   底下顿时一阵躁动。   “赤炎鸠!那是赤炎鸠!”   “赤炎鸠已经近百年没在玄苍出现过了罢?听闻上一次露面,还是在极北冰川,天樽门常妩道君和白升道君领了数十位无妄境前辈去围捕,都未捕到。”   “说起来,这赤炎鸠也算是凤凰后裔,虽说血统稀薄陈杂了些,可也十分难得了。”   在赤炎鸠的“邕邕”声里,崔望微微垂下了头:   “伯父,玄苍界并未寻到与凡人界一样的活雁,侄儿便只能以这对赤炎鸠代替。”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郑斋却从周围人表情中探知,这对所谓“赤炎鸠”怕不是凡物。   他仰头看向在小院上空不断翱翔的鸟儿,它们振翅之时,颇为形似凡间大雁,只是周身蒸腾的赤炎却极为华美,比那大雁要美上百倍、千倍。   “你有心了。”   郑斋第一次认真看向面前的青年。   青年站得如青锋一样笔挺而肃杀,即使是行这提亲之事,也未曾软下一分一毫来,只在看向自家闺女时,有些不同。   他算看明白了,不论是聘礼的规制、种类,还是进门的顺序,甚至包括这一对“活雁”,崔望都是完完全全遵照凡间界的习俗来的。   这是尊重。   “当年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盟约既毁,今日再续,侄儿便想从头再走一趟。”   崔望看向郑菀,一字一句道。   郑菀被他眸光所摄,一时转开不得。   她忽而想起车架前那个灰扑扑的小儿,他穿得不甚得体,裤脚管都短了,袍边还卷了毛——虽然极力保持面部的干净,却因枯瘦蜡黄,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   她的生活中,从来只有体面,何曾见过被窘迫生活逼迫至此之人,又何曾经历过长途漫漫、风霜之苦。   只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她既恼且怒——   一个小乞丐,竟敢这般看轻她。   她令人打了他,亲手断了这份姻缘。   后来,又因着生存,巧言令色诓骗他,终至一步步走到现在,而崔望,却执意在此时,给她一份圆满。   郑菀心胀得满满的,一点儿东西都加不进去了。   “好,”她点头,“结永世之好,再不分开。   崔望嘴角翘了翘:   “斯年不腐,永以为好也。”   两厢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郑斋也自不好再说出反对之语。   何况以凡人界的年纪,女儿如今都是老姑娘了,此时结亲,也不算早。   之后请婚书、换庚辰,交换定情信物——还是原来那对龙凤配——流程走得飞快,不到下午,归墟门弟子便“呼啦啦”如大雁一般散开了。   “阿耶,我找崔望说些话。”   生怕阿耶又找崔望下棋,郑菀先下手为强,一把拽了崔望去自己闺房。   “菀菀,这不合礼数!”   郑斋心知,仙士早超脱凡人纲常,对那些礼数更是毫无敬畏,却依然忍不住叨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   郑菀口中嚷着知道,手下却还是扯着崔望不放,“阿耶,你看看家里有没有梨花白了?崔望喜欢喝这个。”   “女大不中留啊,还没出嫁呢,就胳膊肘往外拐。”   郑斋酸溜溜地道。   王氏丢他:   “你酸个什么劲儿?这未来女婿不好啊?”   “好什么好,冷冰冰的,跟个冰块没什么两样。”   郑斋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嘟囔道。   “人那是外冷内热,瞧瞧今日这聘礼,这路数,还有这气势——”   王氏是女人,最知道,这些细节代表着什么。   男人大都粗枝大叶,像自家未来女婿这样的,怕是一点旁的心思都不肯往外放,现下却肯为女儿能做到这般细致,这份心思已经算得上少有的了。   “行了,上次开的一坛梨花白没了,你再去挖一坛出来。”   “统共也没做几坛。”   郑斋最里边抱怨,人却还是乖乖提上锄头,去挖梨花白。   而另一边,崔望已乖乖随着郑菀进了房。   “你有心事。”   一进门,他便道。   这闺房不算大,却布置得极清雅,床头一枝木芙蓉,盛开得极为放肆,崔望看了一圈,又将视线落在眼前俏生生的女子脸上。   郑菀嘴巴瘪了瘪,张开双臂:   “抱。”   她立时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了?”   “是有些烦心事。”   郑菀将脑袋枕在崔望的胸膛,鼻尖熟悉的兰草香气也安抚不了她,她将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又钻了钻,强调道,“特别烦,特别烦的事儿。”   “那,这烦心事能与我说说么,未婚妻?”   崔望看起来,倒是心情不差。   郑菀仰起头:   “我是通明之人,你知道的。”   “是。”   崔望一听,脸色立时严肃起来。   “仙人讲五灾,时间越是临近、关系越是亲近,那预感便会越强烈,通明之人尤其如此——从昨晚开始,我便一直心神不宁,冥冥之中有种感觉,我阿耶、阿娘会有祸事。”   郑菀垂着脑袋,沮丧得像只丧了家的小狗。   崔望几乎立刻便信了。   因为在郑菀说起的一刹那,他的心也像是被四面围墙困住,闷得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老祖宗,我方才是——”   “你完了,重孙孙,你天人五感,感的不是血亲,居然是小姐姐,没救,没救了!”   天人五感,血缘关系最近,是以有亲缘之人发生灾祸,被人探知的概率要大一些。而其他——   非至纯、至性、至爱,不能有感。 第156章 立山头   天鹤道君踏剑落了地,在守门弟子的恭送下,抬脚上了玄清峰。   “其他人呢?”   他问童子。   很奇怪,今日连玄清峰在内的整个门派都空荡荡的,平时爱在广场练剑的弟子们都不知去哪了,整个归墟门都像被人搬空了一样。   “哦,师兄们都随离微师叔去提亲了。”   “提亲?”天鹤忍不住提起了嗓子,“提什么亲?”   “老子才刚给他提亲回来!”   “这……小童不知,不过听说,是往风妩城方向去的。”   ……这小子搞什么明堂?   天鹤道君不明白了。   小徒弟昨天大半夜找来,非要他第二天去玉清门提亲,一天都不能等,不得已,他一大早便出了门,跑去玉清门提亲,谁知他竟然自己也去提亲了,还是往风妩城?   天鹅道君被绕糊涂了。   好奇心起,一连发了两个传信符都不见回,便干脆翘着二郎腿,坐广场石碑旁等,没等来离微,反倒等到了浩浩荡荡一大队白衣弟子。   他徒弟也在队列。   “玉卿!这儿。”   李司意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己那不怎么着调的师尊,抬脚过了去:   “师尊,您找我?”   “你,还有他们,”天鹤道君努了努下巴,“都去哪儿了?离微呢?”   “师尊,你是不知道,小师弟……”   李司意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叙来,待讲到那两只赤炎鸠时,天鹤道君脸都绿了。   赤炎鸠可是能喷赤心火的,四阶元火,用来给归墟门那帮元火不怎么灵光、还得苦哈哈自己淬炼本命元剑的弟子们用极其合适,几百年来他往极北冰川去过几次,都是空手而回。   “……这不,小师弟留那跟未来丈人吃酒,我等便先回来了。”   “狗腿子!”   天鹤道君恨声道,“对师尊我都没这么上心!”   李司意耸了耸肩,不说话。   他也眼红,恨不能生为女儿身,让小师弟带着大笔聘礼来提亲呢。   “说起来,你最近可曾听说,玉清门有发生什么事,或者……紫岫道君身上,发生了何事?”   天鹤总觉着,徒儿急急忙忙支使自己上玉清门提亲,与那死对头紫岫一夜白发有些联系。   想起方才所见,饶是天鹤也忍不住嘘唏万分。   他何曾见过紫岫露出这般万事皆寥的神情?   他印象中的紫岫道君,那可是谈笑皆风情、活得比谁都快活的妖孽,可今日自他入峰,看见的,却是一块没甚乐趣的木头。   一头白惨惨的头发,瞅人那眼神——   反正,天鹤光坐在那,都觉得瘆得慌。   “师尊,去玉清门提亲可成功了?”   说到这,天鹤立时高兴了:   “那是,你师尊出马,哪有不成功的?紫岫那老不……,可是一句屁都没放便应了!”   “——师尊,注意言辞。”   天鹤讪讪。   “婚期可定了?”   天鹤摆摆手:   “没定,紫岫推说要等他小徒弟回来自己挑日子,不过,依咱们离微这样的品貌,有哪家姑娘会傻得往外推?”   “……也是。”   李司意酸溜溜地道,“不过,小师弟相中那位,也不是善茬。”   那可是能眼睛眨也不眨地把小师弟往火里丢的主。   师徒俩正蹲在洞府,一道声音自远而来:   “婚期便定在四个月后,待我从大日仙宗回来,便迎娶菀菀。”   “徒儿,你回来了?”   “小师弟,你吃这么快?”   天鹤道君与李司意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但见山脚似慢实快行来一人,衣袂飘飘,不一会儿便走到了近前。   崔望站定。   “婚期在四个月后?是不是仓促了些?”   天鹤问。   “不仓促。”   崔望淡淡道,“另外,还有一事,师尊,徒儿想另劈一峰。”   与玉清门有且仅有六峰不同,归墟门除五大主峰外,还有侧峰若干,大都由妙法境修士开辟,而如崔望这般,修为早到,却还与师尊同处一峰的,才是异类。   谁知天鹤道君竟然拿袖子揩起了眼泪:   “徒儿啊,为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你现下翅膀硬了,居然想离开为师了……”   “师尊,”崔望无奈,“我来归墟,早已知事了。”   天鹤悻悻收回手,瞪了他一眼:   “行了,你自己去执事堂报备一声,看中哪块地盘,自己劈。”   归墟穷归穷,地多。   不怕劈。   “是。”   “我跟你说,就算另立山头,你也还是我徒弟,要记得时常回来看看老师父。”   “行了,师尊,归墟才多大。”   李司意在旁好笑道,“抬脚就能到。再说,小师弟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跟你居一个峰,像什么话。”   “你闭嘴。”   天鹤瞪他。   崔望看着师尊与师兄斗嘴,嘴角翘了翘。   李司意瞧见:   “师弟,你方才是不是笑了,是不是、是不是?!师尊,快看——小师弟都能笑了。”   “行了,大惊小怪什么。”   天鹤道君瞪他,“你小师弟是人,会笑有什么稀奇。”   “……明明是块冻石头。”   李司意在一旁嘟囔。   “师尊,我想将菀菀的父母接来住一阵。”   崔望突然道。   “那对凡人?”   天鹤总算明白小徒弟急着另劈一峰的用意了。   峰主对峰内事务拥有完全支配权,平常时候,凡人是不得入门的,但若在自己峰内,门派规矩,便管不着了。   “为何?”   不过,天鹤不大明白。   凡人住在满是修士的地盘,未必好。   “发生了些事。”   崔望并未多说,只是一颔首,转身欲去执事堂时,袖间轻拂,放出一只赤炎鸠,声音淡淡,“不小心多猎了只。”   天鹤看着扑棱棱飞到面前的漂亮大鸟,一下子真的老泪纵横了:   “徒儿啊,你还是念着为师的啊……”   感动了会再看,哪里还见小徒弟人影。   只有招人烦的李司意在旁边一下一下地戳鸟玩,天鹤没好气地打掉他手,宝贝地带着大鸟走了:   “滚蛋!”   李司意:“……”   他一定是捡来的徒弟。   另一边,崔望则去了执事堂,取了“开峰令”,一脚踏到半空。   白袍剑修凌空而立,魂识扩开,一瞬百里——   这霸道行径,几乎在瞬间便惊动了藏于归墟各处的大修士,他们纷纷将魂识探出,待见到立在半空的崔望,不由一惊:   “离微?”   “是弟子。”   “在此何为?”   “弟子欲另立一峰。”   “如此,可。”   这十来道深不可测的魂识又顿时如潮水一般退却。   可这些魂识退归退,却还在远处观察着归墟门这位新秀,看他打算将新峰立在何处。   “轰——轰——轰——”   一阵地动山摇里。   崔望选好了。   暗处的大修士们也傻眼了。   这位归墟新秀,选的既不是元气浓度高的风水宝地,也不是远离喧嚣的清静之地,反而选在了玉清门与归墟门的临界处,最最靠近玉清门的一座矮峰,再往外去一点,便要出门派大阵了。   这实在是平平无奇的一块地,否则,也不至于荒废万万年,都没人选。   不过,很显然这位新秀很是中意,花不到一天时间,便领着执事堂,将里里外外打点好了。   峰顶在一个白天,便盖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亭台楼阁、翘脚飞檐,一色的青砖琉璃瓦,看上去雅致又大气。   院旁挖了个巨大的湖泊,建了湖心亭,游廊九曲十八弯,还建了水榭、石舫,湖中各色睡莲挤挤挨挨,湖泊沿岸,遍植千叶海棠,此时节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叫这将近三里的千叶海棠怒放。   归墟派的大修士们,不论男女,日子大都过得粗糙,好些的,不过是认认真真在峰顶建个木头屋子,种一棵歪脖子树意思意思,如天鹤道君那般;差些的,连房子都不乐意修,直接削个洞完事——   哪里见识过这样的讲究?   “这是连树都打扮上了?”   执事弟子们拿着大剪子,在满峰的树木中乱窜,照着离微道君的吩咐,修剪枝杈,而这些平时耍剑厉害的修士,耍起剪刀来也丝毫不逊色——   一个夜晚,便将整峰野蛮生长的树木,修剪出最漂亮自然的模样。   “离微道君,好了。”   执事堂大执事,顶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领着一堆小执事走到峰顶,躬身向崔望告辞。   “辛苦。”   崔望头他手里丢了个玉瓶:   “分内之事。”   大执事的瞌睡一下子跑光了,攥着玉瓶再三道谢。   归墟门上下皆知,离微道君手松,手指缝里随便流下点东西,都够底下人过上一阵了。   “去吧。”   崔望摆摆手。   众人列队而出,在他们走出山峰的一刹那,崔望拂袖落下一个大阵,阵盘金光大作,将整个山峰拢住了,之前还明明白白杵在眼前的山峰,如水墨一般隐去了。   “咦?峰呢?”   有人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   “隐起来了。”   大执事满脸艳羡,“道君好大的手笔。”   “隐匿阵很罕有么?”   “能将整个山峰都笼罩进去,你说罕有不罕有?”   “走了。”   大执事领着人回执事堂的功夫,崔望已经将伏羲大罗阵落地,此阵攻防一体,兼有隐匿妙用,非妙法境修士不能破,加上还在归墟门守阵内——   实在安全不过。   他直接撕裂空间,将郑斋和王氏接了过来。   这也是今日,崔望与郑菀商量后的结果,天人交感预警,若是天灾,避个地方的事儿;若是人祸,这般防守严密,怕也不能轻易得逞。   原以为说服郑斋要花去一番功夫,谁知这曾经的首辅大人和首辅夫人十分通透,连句话都没问,便将行礼打包好,连地底剩下的两坛子梨花白都带上,过了来。   “怕伯父伯母不习惯,便照着你们在凡间的府邸,又造了一间。伯父伯母若不喜欢,也可告诉侄儿,侄儿让人改。”   郑菀听着,忍不住看了崔望一眼。   这一整座府邸,连到桌椅摆放的方向、锦毯的花纹,都完全一样。   站在这熟悉的花厅,她像是一不小心回到了过去。   她在这花厅喝过茶、聊过天,也在这花厅,与他闹脾气、试探他。   两人目光在空中隐秘地一触,又分了开来。   “不必,这样便很好。”   郑斋满意地看了一遍。   这府邸,确实与他曾经的首辅府极为相似,连屋顶鸱吻掉了个角,都造得一模一样。   郑菀手指在底下偷偷勾了勾他,被崔望一下子握住,藏入宽大的袖口里。   “伯父,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许是叶落归根、游子思乡,郑斋与王氏在这地方,显然适应良好。   晨光熹微之时,两人便起来了。   吃过早食便去海棠林转上一圈消食,无聊便去湖心亭钓鱼,兴起时,乘着扁舟去湖面荡上一圈、采些莲藕回来做菜,下午休息一会,看书的看书,刺绣的刺绣——   “谢谢你啊,崔望。”   自从阿耶阿娘搬来这儿,郑菀心悸的感觉便再未出现过,胸闷眼皮跳的轻扬也没了,“还有——”   “这水榭、石舫,湖心亭,和梅园的一模一样。”   她看着崔望,狡黠地得意地笑了,像是不小心发现了某人的小秘密,“你连栏杆上的花纹都记得,崔、望。”   “反正,那时候我还没看上你。”   崔望别过头去。   郑菀:   ……噢。   谢、谢、了、啊。   “我看上你,总行了吧?”   她笑眯眯地道。   崔望脸一下子红了。   “菀菀,过来一下。”   远处,郑斋又招手。   郑菀脆生生地:   “暧、就来。”   她转头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冲回来,在他脸上偷了个吻,摆手:   “一会见,未婚夫。”   崔望指腹在脸颊上抚了抚,嘴角一抿,终于露出浅浅的一个笑来。   “一会见。”   他道。   三月时间,快而又快地往前流淌,大日仙宗终于要开了。 第157章 凤尾花   大日仙宗开启当日。   天边第一缕微光斜斜穿过绿纱窗,落在不远处的长榻上。   榻上,品红与轻白错乱交织,半截绣了绿萼海棠的藕合色兜儿欲落不落地吊在半空,另一半,则被一具劲瘦的身体沉沉压在了身下。   男人宽阔的玉色胸膛上搭了一只纤纤素手,那素手指尖如葱白,指甲盖修剪得圆润漂亮,丹寇艳艳,美人侧卧,只身上披了一层薄透的绯红轻纱,如海棠春睡。   崔望睁开了眼睛。   乌鸦鸦的长睫下,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如一泓清亮的湖水,他分明没什么睡意。   “什么时辰了?”   耳畔传来慵懒的、沙哑的鼻音。   郑菀翻了个身。   崔望看了眼博古架上的滴漏:   “卯时。”   “还早呢。”   郑菀懒懒地将脑袋钻他怀里,睡意又浅浅地浮上来,微微透着粉的眼皮子重新耷拉了下去。   崔望动了动,任她钻得更舒服些。   就这么躺了一会,直到天光整个大亮,才抽回搁在她脖子下的手臂,掀开她,起身下榻。   “你要走了?”   郑菀的睡意一下子跑了。   她坐起身,柔软的薄衾滑至中途,被她往上拢了拢。薄衾拥着女人年轻姣好的身体,像是红色石榴皮包着雪白晶莹的果肉。   “恩。”   崔望回头瞥了她一眼,重新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白色剑袍。   郑菀将脚丫子探出被去:   “昨天,才涂了手。”   脚丫子嫩生生的。   她嘟了嘴儿:   “脚还没涂——”   便滚到一处去了,真真耽误事儿。   虽说现在不能双修,可若只是单纯地燕好,加上崔望特地寻来的冰玉枕,也还成。   崔望这人,床下看着清清冷冷,到床上却像是个变了个人,特别贪,说好就给她涂个指甲,也不知哪点刺激到,一下子便将她压住了。   折腾了大半夜,她既得控制功法,又得应付这人,反倒比跟人斗法还累,最后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崔望默不作声地穿好素绫中衣,将襟扣一路扣到最顶,披上剑袍,重新走回榻旁。   “干嘛?”   郑菀迷瞪瞪地看着他从储物戒中取出熟悉的一排花瓣形脂盒,伸手在被中一捞,便将她一条腿捞了出来,搁他干净的剑袍上。   雪白的剑袍,顿时被压出了一条褶皱。   “哪个色?”   崔望眉眼不抬,修长的指尖滑过床沿搁着的一排脂盒。   花瓣形脂盒小巧而精致,不过婴儿拳头大小,色色不一,每一盒盖上都刻着朵绽放的千叶海棠。桃粉,梨白,鹅黄,草绿,品红……   “什么色?”   “……哦,梨白,”郑菀娇声道,“还要你上次画的海棠花。”   细细的毛刷,沾着玉石薄冰般莹润的汁液落在圆润可爱的指甲上,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郑菀忍不住将脚往后缩了缩,却被他一手擒住:   “莫动。”   崔望抬头看了她一眼。   郑菀被他眸中汹涌的急流吓住,“哦”了一声,顿时不敢动了。   脚踝被他轻轻握着,郑菀干脆将右手撑在另一条支起的腿上,歪着脑袋看崔望。   细碎的阳光打进来,落到他长长的睫毛上,男子眉目安静,那双因执剑而显得过分冷硬的右手此时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把细刷子,轻轻刷过她的指甲。   晶莹的冰白底成型。   红艳艳的海棠花,一点点盛放在冰白色的底色里,从含苞、盛放,到凋零,一整个花期,都刻在了这一小个一小个的指甲里。   良久:   “好了。”   崔望放开她脚踝,站了起来。   郑菀收回脚,脚踝上被他虎口摩擦过的感觉还残留,她仰着头:   “崔望,你真不带我?”   崔望掀起袍子,下了脚踏:   “不带。”   郑菀足间一点,人已经从半空落到了崔望身前,她一下跳他身上:   “崔望,你带我嘛,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   崔望将她往上托了托,“妙法境下,九死一生。”   郑菀腮帮子鼓了鼓,又鼓了鼓,忍不住拿脑袋顶他,小牛犊一样。   崔望被顶得往后退了一步。   “枉我昨天做小伏低那么久,手也酸了,嘴巴还肿了,崔望,你不能光拿好处不办事啊。”   崔望:……   “我没应。”   他艰难地将她扯了下来,郑菀又不依不饶地将胳膊环了上去:   “可你也没说不好啊。”   崔望耳根隐隐透出股红:   “反正不行。”   他别过头,站得一动不动。   郑菀见事不可为,灰溜溜地从他身上下来,一双赤足落在地上,十根脚趾像鲜妍娇嫩的花瓣。   崔望瞥了一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双簇簇新的白色皂靴,俯身下去,握了她一只赤足在手,安安静静地替她穿鞋。   气成河豚的年轻女修,体内那高涨的怒气,神奇地被这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安抚了。   “听话,菀菀。”   崔望直起身来,“待我回来,带你去冰沐城淘换最新鲜的凤尾花汁,听闻那儿新出了一种变异的凤尾花,可以染出金色的花汁。”   “金色?”   郑菀奇道,“还有金色的凤尾花汁?”   “有。”   崔望抚了抚她脑袋,“待我回来。”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转身扬长而去。   郑菀站在原地,看了会脚上的鞋子:   “烬婆婆,崔望不同意。”   “你自己去,何必靠男人?”   烬婆婆道,“而且……你也有钥匙。” 第158章 辞耶娘   “罢了。”   郑菀踢踢踏踏走到窗边,魂识过处,小桥流水、翘脚飞檐,阿耶阿娘早已起了床,手牵手在林中散步。   崔望替她在这玄苍界,在独属于他的山峰上,造了一座旧时梦。   其实,凡间界生活她并不如何怀念,比起现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在,凡间囿于一地的日子并不十分值得怀念。可偶尔,当她在某些时候与玄苍界格格不入时,那升起的一点点极淡极淡的怅然与怀念,也不可避免。   “崔望原也没说错,大日仙宗本便是为妙法境修士准备,我留在这儿照顾阿耶阿娘也好。”   “蠢货!”   烬婆婆突然发怒,“你修炼,难道只是为了当一个有些本事的金丝雀,任由男子捧在手心、关在笼里?!你阿耶难道不曾告诉你,若要将一人养废,只需将她圈在温暖的屋舍之内,衣物奉上、食水呈来,叫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知道。”   “既知道,为何还甘愿做一只金丝雀?长此以往,你还如何做个修士?”烬婆婆愤然,“我辈修士,与天争,与地斗,时刻磨炼意志,让自己如尖刀般锋锐,缘何你软绵绵一团——”   “——婆婆这话不对。”   郑菀悠悠道,“你从前说,修道从心,我不喜欢冷硬钢刀,只喜欢软绵绵一团,有错?”   婆婆窒了窒,无话可说。   而郑菀则塔拉着鞋子重新往塌上一躺,才套好的皂靴“啪嗒”一声落了地,她拉起薄衾,翻了个身,声音沙哑未褪:   “婆婆,我再睡会,昨天折腾得太晚。”   “……”   “随你。”   烬婆婆悻悻地道。   郑菀阖上了眼。   这一回,她又糊里糊涂地做起了梦。   梦中雾霭沉沉,一片模糊。   她像是一具游魂,飘荡在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里。   废墟里,躺了一地的尸身。   天鹤,井宿,常妩,书御,鹿厌……   他们都死了。   有些眼睛还睁着,有些却已经半截埋在了土里。   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   郑菀飘啊飘,她在梦中不住地翻找,她飘过土丘、跨过残垣,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人,最后,在一具华丽的石棺里,找到了。   石棺坐落于一座圆形高台之上,其下三层石阶,高台上金色丝线错乱纷杂,像罗织成的一张大网,将整个石棺网住。   半开的棺内,崔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他双手交握在腹前,全身几乎都泡在了血水里。   郑菀从未见过那般多的血,血流成了河,河水将白袍染成了艳艳的海棠红,他玉白的耳垂半浸在血水里,连薄冰似的脸,也溅上了点点血污。   他无知无觉地躺着,双目紧阖,再不会睁眼唤她一声“菀菀”,再不会用温柔的眼神看她,再不会替她梳一次头、染一次指甲。   郑菀的魂识海又痛了。   一块块金砖发着刺眼的光,不住地往下砸,砸得她涕泪直流,痛不欲生:   日月逆转,妄者窃天!   日月逆转,妄者窃天!!   日月逆转,妄者窃天!!!   郑菀一个吃痛,坐了起来。   拥着被子,环顾左右,枕畔空无一人,思绪仿佛还徘徊在那个可怕的梦里:   “崔望……”   “怎么,做噩梦了?瞧你这汗。”   郑菀坐了会,才镇定下来。   滴漏已走到卯时三刻,比之前烈了一倍有余的阳光照进来,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清明。   掀被下床,利落地系好兜儿,套上中衣、法袍,长发绾成一束,似乎在她下定某个决心时,魂识海中的金砖便消失了。   “你——”   “婆婆,我要去大日仙宗。”郑菀对镜将最后一丝乱飞的鬓发抿好,“就现在。”   烬婆婆奇怪,方才她还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怎么睡一觉便改了主意?   “为何改了主意?”   郑菀跨出房门时往外看了看,青山绿水,亭台楼阁,崔望以一己之力为她造出了这么一个桃源地。   “婆婆不是说,被娇养着的金丝雀,只会沦为废物么。”   她顿了顿,“可菀菀却觉得,因为一直被娇养着、被保护着,才会生出无穷的勇气,因为温暖,不想失去——”   “——我要去大日仙宗。”   烬婆婆不作声了。   有时候,这丫头嘴里蹦出来的话,听起又气人又古怪又奇葩,可偏偏让人觉得,还是有那么点儿道理的。   郑菀出峰前,先去放伏羲阵盘的地方看了看。   上百颗上阶元石在阵盘节点闪烁,不眠不休地工作着。   十来个拳头大小的木傀儡挥舞着小爪子,沿着既行轨道爬来爬去,一旦哪个节点的元石不闪了,立刻就从旁边一堆元石里取出一颗安装上去。   粗粗数去,那堆元石足够用上三个多月——   如果没有妙法境修士擅闯大阵的话。   郑菀嘴角抿了抿:崔望,总还是想的那般周到。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又多取了两百颗上阶元石堆上去:定亲后,她就一跃成为玄苍界少有的豪富了。   两百块上阶元石,小毛毛雨。   郑菀检查完阵盘,又去了湖边小筑,阿耶阿娘已经吃完早食在湖边垂钓,见她来,并不诧异。   郑斋头也不回:   “他走了?”   几人都知道,崔望是要去一个危险之地探险的。   “恩,走了。”   郑菀酝酿着说辞,正打算与他们说,她也想出去一趟时,阿娘一脸了然地站起:“菀菀也想跟着去?”   “恩。”   郑菀点了点头,“想。”   “想便去。”王氏温柔地替她将吹到额前的一绺发丝别到耳后,“阿耶阿娘在这儿很安全,而且还有山山陪着。”   郑斋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   “行事多思量,莫要莽撞。不过,主意既定,就不要瞻前顾后了。”   他往前甩了下钓竿。   “是,女儿记住了。”   “去罢。”   郑斋摆了摆手,在郑菀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勉勉强强地道:“崔家这小子,不错。”   “那是自然,女儿的眼光还有假?”   郑菀不无得意地道。   “快走快走。”   郑斋回头看了眼,见女儿在几句话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墨点子,没好气道,“女生外向。”   酸溜溜的口气落入郑菀耳里,她勾了勾唇,收回魂识、使起冰隐术,速度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落到归墟门守门弟子前时,几成一道残影。   “离微道君呢?”   守门弟子被她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时,下意识低了头:   “道君已走了大半个时辰。”   “大半个时辰?”   “是。”   守门弟子毕恭毕敬地答话。   这三个月以来,尽欢真君时不时地来归墟蹿门子,为此,离微道君还特地领了她去执事堂,特事特办地替她办了张身份牌,供她自由进出。   道君都如此慎重,归墟门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归墟门有何人去了大日仙府?”   “天鹤道君、离微道君、重朴道君、明光道君……”   归墟门一共去了五个。   与郑菀在梦中看到的一样。   她又给师尊发了条传信符,师尊果然没去。   郑菀开始确信,这个梦,与她在凡间做过的一样,它昭示着某种未来——   即使因修道,她已经不怎么心悸了。   可梦境变了。   凡间界的那个梦里,崔望是要做与天同寿、高高在上的无情道主的,可现下这个梦里,他却孤零零地死在了一具石棺里。   若一定要说何处不同——   那便只有她这只不小心振动了翅膀、扰乱了命运的蝴蝶不同了。   他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郑菀想,若他死了……   她想象不出来,只觉得未来像是一片荒芜的干涸的一眼看不到头的沙漠。   “真君?”   守门弟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郑菀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归墟门口站了好一会了。   她回望了一眼来处,心里与阿耶阿娘道了声歉,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转身下山,去了风妩城。   路上,她先是给李司意发了条传信符,拜托他帮忙照看下阿耶阿娘;又给崔望发了传音玉符,不出意料,那边接不通。   大日仙宗位于玄苍界以北,近北极冰川,却又实实在在不在玄苍界。   它位于玄苍界与其他三千界的空间交界之处,唯有特定的钥匙方可打开,而得到这些钥匙的修道者,称“天选之人”。   其内珍稀无数,甚至还有修士得到过完整的上古仙门传承,一跃成为整个玄苍界顶尖的大修士。   如归墟门的明光道君,便是其中的幸运儿。他曾在大日仙宗得过一把赤炎剑,赤炎剑内附赤炎经,最后成就无相境后期。   而关于大日仙宗最神秘最离奇的传说,便是大日仙宗内,存在着一座大日仙府,传说谁能得大日仙府认可,掌控大日仙府的,便等同于掌控了登仙之门,可一步升仙。   郑菀记得,原来那个梦中,崔望,是掌控了大日仙府的。   可梦境变了。   现实也确实变了。   郑菀到了风妩城,城主府外,有人在等她。   那人着黑色袈裟,赤足持钵立于地,眉心四瓣红莲肆意舒展。   “浮生真君。”   郑菀笑盈盈过去。   “阿弥陀佛。”   浮生捻起佛串,唱了句佛号,“没想到,尽欢真君竟主动联系本君。”   “我有大日仙宗钥匙,想请真君助我进去。”   浮生了然:   “真君欲瞒着离微?”   “是。”   郑菀不瞒着他。   她若是这般大喇喇去了,恐怕还未靠近,便会被崔望阻了丢出去。   还不若拜托这位大和尚,混入他们天罗宗,等入了大日仙宗,崔望拿她没办法,自然不会再丢她。   至于浮生真君,看在山山的面子,必会帮这个忙。   “真君先斩后奏,就不怕离微道君生气?”   “他只会气一会儿。”   郑菀比出了一个小拇指,嘴角一抿,露出两只小小的淘气的笑涡。   浮生出神了一会,才微微屈身:   “真君随我来。” 第159章 傀儡人   “小施主,到了。”   郑菀躲在澄心大师的袖里乾坤中,扒着袖子晃晃悠悠地往外看,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荒芜之地。   杂草丛生,不见人烟。   再往前一里,幢幢的人影便出现了。   约莫四十来号人,还未靠近,便感觉一股股沉重的威压,如一座座大山向她压来。   妙法境、无相境这些大修士聚集在一块,不再压制各自磅礴的元力,让郑菀这小小的知微境一下子没撑住,险些跌出袖子。   一股柔和的元力从外传来,郑菀才觉得好受了些。   “小施主可还好?”   澄心大师慈蔼的声音传来。   郑菀运起元力,直到身上罩了层薄薄的冰罩子,才感觉略略缓了过来:   “谢谢大师,好多了。”   “澄心大师,你这回到的,可是有些晚啊。”   常妩笑道。   “午时尚未到,不急。”   澄心持着降魔杵,托着施善钵,领着天罗宗另两位大修朝人群走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走到了崔望身边,又一阵寒暄过后,众人才又安静下来。   这些大修常年修炼,有时一闭关就闭关个上百年,一时间不说话也无人觉得尴尬,郑菀不敢再拿魂识出来观察,免得惊动了这些老怪物,视线所及,只能看到一截雪白的绸袖。   绸袖上金线暗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郑菀下意识想起那个梦。   梦中,这雪白不复,全部成了浓郁的红色。   鼻尖似乎还残留着浓重的铁锈味,让人作呕。   郑菀闭了闭眼睛,却听清冷如冰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大师身上带了什么,竟有些熟悉。”   她吓了一跳,以为被崔望发觉了,却听澄心大师呵呵一笑:“离微道君好眼力,老僧不过是多带了三根佛线香,便被你发觉了。”   “佛线香啊……”   崔望声音淡了下去。   午时没过多久便到了。   郑菀只听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声,下意识往旁边看,那截雪白的绸袖已经不见了。   她攥紧手中钥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便被抛了出去。   等落了地,才发觉自己已经从袖里乾坤术出来了,澄心大师正慈眉善目地站她面前:   “阿弥陀佛,小施主,大日仙宗已到,老僧告辞了。”   “大师——”   郑菀唤住他,“你可见离微道君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   澄心大师头也没回,一步跨出,已到了魂识之外。   这等高阶修士之能,当真非人能所想。   郑菀收回魂识,先是往自己身上拍了几层金刚符、冰盾符,又将元兽袋中呆了大半日的冰儿放了出来。   冰凤凰一出来,便扑棱着翅膀,熟门熟路地飞到她发间蹲下,扒拉着她头发用乌溜溜的眼珠往外看:   “阿娘,这儿什么地方,好臭啊。”   浓郁的铁锈味,与那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气随着风,一同灌到了人鼻子里。   凤凰鼻子敏锐,难怪觉得臭,就连郑菀自己,都忍不住拿元力堵住了鼻子。   她先拿出传音玉符试了试,果然还是不能用。   大日仙宗磁场紊乱,连在外都不能用传信符,更别提在里面了。   罗盘指针抖个不停,郑菀只能又塞回了储物镯,未免被人发觉,她还在身上拍了张隐身符,这隐身符还是当年从那七宝阁店小二那得来的,后来她画符技艺好了,耗费了许多材料,也勉强只仿写出一张——   所以,用去这一张,身上只剩下一张了。   可这也是不得不用的,对上妙法境修士,她不过是比微末大一点儿的蝼蚁,修士越到高阶,越接近法则之力,莫说差一个大阶,便是前期和后期,实力都差了一大截。   有这隐身符,他们不仔细搜,是不会发觉的。   想罢,郑菀又将凤珑召唤出来,凤珑生出一双小翅膀,一下子飞到半空,闪了闪,又闪了闪。   一道光幕出现在面前。   先出现在光幕中的,是被风鼓噪起的白袍,墨色的发丝也被撩起,一道锐意逼人的剑芒如星点般射向远处,发出一阵轰隆的巨响。   紧接着一声:   “谁?”   一张清清冷冷的脸露了出来。   满身冰雪色,疑是故人来。   郑菀扬起手,对着光幕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   “崔望,我在这儿!”   崔望凝眸看来,只看见一片灰黑色的泥土,苍青色的天空,以及一望无尽的废墟,还有在半空忽闪着的凤珑,唯独不见那唤他之人。   魂识一寸寸搜去,才发觉左下角有个半透明的人影,黑衣黑发黑眸融入细碎的光影,成了朦胧的一团。   崔望脸倏地沉了下来:   “你来大日仙宗了?”   郑菀还没想明白光幕突然出现的原因,只点头:   “是,我梦见——”   崔望打断他:   “——站原处别动,我来寻你。”   光幕闪了闪,突然像水银一般从中间断开,荡一荡,消散了开去。   崔望面色越发沉,在天鹤道君几人的侧目下,突然道:   “师尊,你们先去,我过后便来。”   “离微——”   天鹤“哎”了一声,“你一个人去哪儿?”   可话还没完,崔望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妙法境修士魂识铺开,何止十里,可在这大日仙宗的方寸之地,无人敢肆无忌惮地将魂识完全展开,此地危险,不独机关,还有许多平日难得一见的高阶元兽。   可崔望顾不得了。   他将火麒麟和秃毛孔雀一同放出,踏空而去。   对应着光幕一景,一路寻去,待杀尽三波前来寻衅的异兽,找到郑菀方才所站之地,那光幕中的人儿,却一点没见影儿了。   郑菀不见了。   秃毛孔雀“嗷嗷”蹦了起来:   “媳妇儿的味道!媳妇儿的味道!”   崔望面沉如水,他向四周看了会,足履寻到郑菀所站范围,站定,视线所及,连废墟的棱角都一模一样。   俯身捏了把土,又撇开。   “自己走的。”   老祖宗叹大气,重孙孙媳妇太有脾气,也不大好。   “不是自己走的。”   崔望道,“菀菀出自荥阳郑氏,自小便受世家礼仪熏陶,行不露摆,两步之间,不超过两尺,这里,却超过了。”   他点了点前方。   极浅极浅的一道印子,泥土稍稍印出了一点点花瓣的褶子,不仔细瞧,只当是被风吹过的松散泥土。   崔望记得,他给她的每一双鞋子,都绣有海棠花。   那边郑菀确实不是自愿走的。   光幕消散后,她确实在原地等了一会,可不一会儿,前方便来了一行妙法境修士,她认出其中还有千霜真君的阿耶鹿厌道君,鹿厌因着千霜之死,对她没甚好感,她便往一块大石头那退了退,借着隐身符藏了起来。   那行人果然没有朝她多瞧一眼,便走了。   郑菀顺利地躲过去,可谁知,那块大石头竟然活了。   它蹦了起来,从卧着的长条变成竖着的长条,不一会儿,长出了四肢,生出了五官,还有黑黝黝的长发,那柔玉似的五官越长越熟悉——   到最后,竟然成了烬婆婆的模样。   郑菀一下子毛骨悚然起来。   她喊:   “烬婆婆!烬婆婆!”   自入了大日仙宗以来,便消失的烬婆婆没有搭理她,反倒是在她储物袋手镯里跳出了一尊小小的石像——那石像手脚并用,牵着她衣摆一蹦便蹦到地上,落地就长,不一会,长成了与人等身高的模样。   这自黑水之地得来的小石头人原本是没有脸的,此时却像是经一只妙手,将眼耳口鼻都点了。   如云烟缥缈,进而清晰:   竟然又是一张跟烬婆婆一模一样的脸。   郑菀毛骨悚然,动弹不得。   两个石头人在前头蹦啊蹦,她像被框在一个紧绷的石头壳子里,出不得,进不得,意识不受控制地带着石头壳子僵硬地往前走——   这时,郑菀才意识到,她成了一具牵丝傀儡人。   她不明白,这石像、甚至在黑水之地得来的小石头人,为何都生了一张与烬婆婆一样的脸。   可她不愿信。   烬婆婆纵使不常常是好意,可大多数时候,对她也并无坏意。   若这是一个套,未免也设得太久太准了。   可丹田内一片空荡荡。   养魂木不见了,烬婆婆也……   不见了。 第160章 烬婆婆   郑菀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   大日仙宗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头顶永远是一轮恹恹的太阳,这阳光既穿不透天空浓重的死气,也照不散地面潮湿的腐泥,更带不来任何希望和温暖。   可就连这一点点光,也渐渐消失了。   郑菀看到自己那副壳子在往地下走。   一条长长的逼仄的甬道,两壁长满了黏糊糊的青色苔藓,每隔十丈壁上便按了一盏枭泗铁做的壁灯,鲛人头油熬制的灯油还未用尽,走在石阶上,偶尔能听到灯花爆开、“哔哔啵啵”的声响。   “烬婆婆?”   郑菀依然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唯有石头人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哒哒”声。   郑菀突然回想起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尚在凡人界,她头一回见到这些仙家手段,须臾之地一线天,无脸幽魂与她做了个交易,要借她的纯阴之体养魂,百年之后,便会离开。   现下,魂是养了,可若……不止是养魂呢。   郑菀生生打了个寒颤,让自己打住不想。   在无事实依据前,她……并不愿用恶意揣测这个助她良多的烬婆婆。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感觉身体停下来了。   甬道尽头是一座石门,石门上,一对饕餮睁着铜陵大的眼睛瞪着她,石头人一蹦一蹦地过去,双手在貔貅的鼻环前一摁——   “轰隆隆——”   石门洞开。   滚滚尘烟,和着悠长岁月才累积得出下的陈腐之气一同朝她迎面扑来。   郑菀瞠目结舌地“看着”门外的一切,心开始“突突突”狂跳起来。   弯弧状的穹顶,诺大的广场,石壁上的图腾与火炬,以及——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石棺、圆形高台、金丝乱线……   仿佛噩梦重现。   她明明从未来过,可这个地方,却被梦境拓印得栩栩如生。她甚至连东壁龙形图腾上少了个角,都记得一清二楚。   石头人并未进门,反倒在石门左右列定,双手合十在腹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向着郑菀,嘴角咧到腮边,四只黑黝黝的眼珠齐刷刷地盯着郑菀,声音诡异得像来自幽冥地底:   “恭迎仙君归位!”   仙君……   是指何人?   郑菀生出一股隐隐的预感,她仿佛又看到了美人殿内的美人,明明是两个会动的石头人,给人的感觉却与那挂在壁上的美人图如此相似。   魂识试图往外突,却被厚厚一层壁给挡住了。   她被封印在自己的魂识海里,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而自己的躯壳却又动了。   “她”先抬左脚,再抬右脚,跨过门槛,足靴踏过大殿的金丝线——   可这哪里是金丝线?   明明是某种金色的液体,在无数纵横交错的凹槽里汩汩流动,偌大的广场,遍布着这样的凹槽,这让郑菀想起传说中的上古大阵,若没猜错的话,这金色液体——   当是某种兽类的鲜血。   郑菀直觉自己踏入了一个可怕的陷阱,却辨不清,这陷阱到底是冲着谁来,又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踏上高台,站在半开的石棺前,停住了。   好半晌,一声浅浅的叹息从“她”嘴里冒了出来:   “紫薇……”   那道明明出自她口,却又绝不是她能发出的声音,带着深沉得仿佛经历过无数岁月、最后被深埋地底的感情。   “咄”一声,石头落了地。   预感落实了。   “烬婆婆,果然是你。”   郑菀在心底轻轻地道。   整个大殿空旷得只有刮过长长甬道的风,在呼啸着来去。   此时,她再没有任何侥幸。   “是我。”   一直闷不吭声的人突然回了话,之后任她如何质询,都不再回话。   “她”盯着石棺看了一会,竟轻盈地跳起,躺入了石棺。   “轰隆隆”,石棺封上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可很快,这黑暗便被棺内一点点亮起的金色驱走,郑菀这才发觉,石棺内部,遍布着“金丝线”。   乍一眼看去,她像是被这“金丝线”缠绕在内的蚕蛹。   “婆婆,你当真要夺舍?”   郑菀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烬婆婆嘎嘎笑了声:   “傻子。”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竟似是要笑出眼泪来:   “傻子,真是傻子。古往今来,轻言轻信的,果然都是女子,傻子,傻子!”   郑菀未说话。   另一个她似乎笑够了,也停了下来。   郑菀这才发觉,石棺内似乎藏着另一重空间,透过金光闪闪的棺盖,她好似看见了一个虚影。   水帘瀑,垂杨柳,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负手站着,一双茶色的眼睛清澈而温柔,似一汪湖水,透过瀑布朝“她”看来——   郑菀打了个激灵。   即使透过重重帘幕,她依然能看得出来,这是个极为英俊的男人。   就在郑菀以为对方只是个虚影时,白衣人说话了:   “水湄,你来了。”   水……湄?   那不是她们玉清门开山祖师的名号?   郑菀正自惊疑,却听“自己”张了嘴:   “紫薇,好久不见。”   紫……薇?   郑菀突然想起,方才烬婆婆的一声叹。   水湄、紫薇,这两个名字,几乎同时被载入玄苍界的奇人异闻录里,一个是玉清门惊才绝艳的第一代掌门人,后来飞升去了上界。   一位,则是传说中的断命之人,紫微星君,据载,紫薇星君明明是……失踪了的。   郑菀看着眼前这一幕,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而与此同时,崔望已经循着她的足迹,一路走到了大日仙宗的腹地。   龙佩与凤珑的联系自光幕出现的一刹那,就被干净利落地切断了。此处黄沙漫漫,入眼只见荒漠孤烟,郑菀的踪迹到这里便彻底消失了。   崔望再次用龙佩感应对方的位置,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金光——   “传送不能用?”   “不能。”   崔望轻轻抚过剑柄处的剑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他心底的焦灼。   “这便难办了。”老祖宗一拍脑门,“这小姐姐也是倔,都说不让进,还非跟着进,这不添乱么——”   崔望抬头看向远处露出的尖塔一角。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大日仙宗的阵道枢纽,借大阵之力找人。”   “你——”老祖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小望望,你可别告诉老祖宗,你要找那传说中的大日仙府?”   大日仙宗原本就是遗落在玄苍界的一个上古大仙门,若当真有大日仙府,这阵道枢纽必是在大日仙府内。   可传闻中——   那大日仙府便坐落在大日仙宗谁也不敢去的死亡绝地,度厄桥索,也就是前方的一片废墟。   这万万年来,不是没人闯过厄运桥索,可去多少,便失多少,迄今为止,无一生还,连最接近飞升的还虚境大修士去,都无可避免。   修为到了妙法境,大都爱惜羽毛,寿岁绵长,实在不必要将性命寄托在这十死无生的绝地上,是以,近来,已经无人再往度厄桥索去了。   崔望转了下手中的鸿羽流光剑:   “总要试试。”   “试?!试瘠薄个玩意儿?!”   老祖宗一拍海面,“想当年,我和那几个老不死的来此地寻宝,本来都好好的,后来一破人非说要来这什么桥的,要不是我机灵,险些连性命都没保住。”   “不行,不能去!你一个妙法境,瞎凑什么热闹!”   老祖宗左蹦右跳,拼命拦截,可所有阻止的话语,都在看到崔望面上的神情时停止了:   “……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他缓缓道。   老祖宗窒了窒,摆摆手:   “罢了,罢了!从小到大老祖宗我哪回拧得过你?!这驴脾气也不知道像谁,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谁的话也不听!”   崔望攥紧手中剑柄,抬脚往上去。   在即将踏入度厄桥索那道封界时,老祖宗突然问:   “若这只是吊在你鼻子面前的一根胡萝卜呢?你找了这么久,重孙孙媳妇的足迹又正好到这儿没了,你不觉得一切太过巧合了?,兴许,等在你前面的,是一个陷阱……或者绝境。”   崔望嘴角弯了弯:   “也只能如此。”   “愚蠢!”   崔望抬脚跨过了那条封界:   “胡萝卜太美,不忍弃。”   “……”   老祖宗:呵呵,这狗粮撒的。   “要点脸!”   崔望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封界后没多久,又来了一个黑袍人。   那黑袍人站在原地,袖手看了会天边的火烧云,才抬脚往封界处走,不知打哪儿来的狂风,掀落他的帽子,露出底下一张艳丽乖张的脸皮。   皮白,狭长的眼睛晲人时,有种嚣张媚人的邪肆意味,他看了看眼前的封界,哈哈大笑了一声:   “有趣。”   笑完,也抬脚往里走了。 第161章 叙前缘   郑菀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石棺似是变成了另一重空间,以水帘幕为界,两人隔着长长的的岁月之河凝视。   良久,白发修士才道:   “是许久了,久得玄苍界如今都大变样了。”   “可我倒觉得变化不大,毕竟——”烬婆婆冷笑道,“连你都还好好地活着。”   “湄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白发修士叹了一声。   “原谅你?”烬婆婆笑了,“紫薇,当年你抽我魂、将我封印在那鸟不拉屎的凡间,让我在无穷无尽的孤独里耗尽余生,还指望我原谅你?”   “湄儿……”   “莫这般唤我,紫薇星君。”   郑菀在旁听得一惊,竟真的是传说中的紫薇星君。   若对面这人是紫薇星君,那烬婆婆……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魂识海。   玄苍史记有载,紫薇星君与水湄仙君是同一时代之人,紫薇星君修订补齐天演术,从来算无遗策。   而水湄仙君,则一手创立玉清门,可该飞升的人没飞升,却出现在了凡间界的须臾之地,成了一抹无脸幽魂……   若烬婆婆是水湄仙君,那她所做的一切,便说得通了。   “怎么,后悔了?”   烬婆婆的声音传到了魂识海里。   “不后悔。”   “不后悔?”这回答似是让烬婆婆感到诧异,“我哄你练《莫虚经》,助你淬炼元根,夯实根基,你……居然不不怨?”   “不怨。”   “为何?”   郑菀轻轻笑了声:   “技不如人,认栽便是。”   “你倒比我看得开。”烬婆婆愣了会,才缓缓道,“其实,去岁你在藏经阁,看到那《魂生万卷》时,便该有所察觉了。”   《魂生万卷》里,记载了许多有关魂体相生之事。   离魂,安魄……   而夺舍,在其中亦不算罕见。   只是,夺舍的条件要苛刻些,不但要让对方心甘情愿地将魂识接纳入丹田,还对魂识有极高的要求,必须比被夺舍之人高出三四倍不止——   夺舍之行,有伤天和,在修道界属于禁术,一旦被人得知,便人人喊打。   郑菀也想起了那卷《魂生万卷》,自失一笑:   “阿耶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约……那时,我不想疑你。”   烬婆婆沉默良久,那边白发修士见她长久未答,突然“咦”了一声:   “你居然还留着她。”   他元力化掌,当空一摄,郑菀只觉一阵钻心的痛楚传来,自己便抽髓一般被人体内抽了出来,魂识一接触空气,像有无数把钢刀同时在她脑子里搅。   郑菀一下子缩成了一团,下意识喊了一声:   “崔望,崔望救我……”   崔望一剑斩开黑雾,突然抬头往半空看去。   半空中空荡荡的,只有遮天蔽日的黑气。   “怎么了,别停啊!快快快!又来了!”   老祖宗眼看着身边前赴后继、不知疲倦的亡魂,吓得险些魂飞天外。   这些战死在大日仙宗的高阶亡魂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成了遇生魂便噬、漫天遍野的凶戾雾气,他们无知无觉,斩不尽、灭不觉,成为这绝地的第一道屏障。   “好像听见……菀菀在喊我。”   崔望茫然道。   “你魔怔了吧?哪儿有声音?就这些破魂没完没了的——”   亡魂们呼啸着卷土重来,黑雾再一次将崔望裹了进去,凶戾雾气撞上层层雷罡,发出一阵烤肉般“嘶嘶嘶”的声响。   一道白芒突然当空爆开,其势如风雷,遮天蔽日——   重重黑雾“砰”地散开。   崔望一步跨了出来。   “你,你,你居然自爆元力!万一后面碰上硬点子可如何是好?”   老祖宗气急败坏。   妙法境修士元力如海,可一旦自爆,即使在短时间内威力非凡,却也打破了元力本身在体内的大循环,使其暴烈、狂乱,之后要再用,便不再那般轻易了。   崔望却已经一脚跨过了外围与内围的边界,站在一座高约百丈的宫殿前。   整座宫殿以汉白玉雕砌而成,白墙金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这不会是……大日仙府罢?”   老祖宗竟然结巴起来,“大、大日仙府?不、不会吧?想当年我们好不容易打过外面那群亡魂,千辛万苦地进了内围,搜了整整大半个月连、连根鸟毛都没找着啊……”   崔望一言不发落到了宫门前。   “轰隆隆——”   紧闭的大门开了。   老祖宗:……   “等等!说不定有陷阱!”   “顾不得了。”   崔望抬头看了眼牌匾,掀袍跨了进去。   老祖宗跟着叹了口气:这该死的……   而另一边,处于地底的郑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弱小。   她如同蝼蚁一般被人捏在手心,捏着她的那只元力大掌上,充盈着某种规则之力——这完全不是现在的她所能抵御的。   ……甚至连崔望都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感觉。   她动弹不得,只能闭眼等死。   “住手!”   一声尖啸过后,郑菀只觉得头顶的刺痛感如潮水般退去,等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又重新回到烬婆婆手中。   她将她往丹田一拍,重新拍了回去:   “谁让你动她了?”   紫薇星君一愣:   “你留她作甚?”   烬婆婆冷笑:“你都还活着,我多留她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她比你可爱多了。”   “湄儿,你总是心软。”紫薇星君眉间升起缠绵之意,“想当年……”   “莫要提当年!”   谁知这一句,竟像是惹恼了烬婆婆。   “当年你诓我负我,与我海誓山盟说尽,不过闭个关的功夫……”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便能与旁的女子苟合,还配与我谈当年?!”   不知是不是烬婆婆情绪起伏太过激烈,还是彼此间魂识太过熟稔的缘故,方才一刹那,郑菀竟然被烬婆婆的魂识所染,“看到”了有关“当年”……的记忆。   烬婆婆从小玉人变大了。   袅袅婷婷,二八芳华。   郑菀从未在烬婆婆身上看到过这般神色,似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正当华年。   她在洞府内欢欢喜喜地打扮。   描眉勾眼,腮上细细扑上一层桃粉,点唇,梳发,换衣,而后像只轻快的蝴蝶一样出去了。   “这次提前出关,定要给紫薇一个惊喜。”   在那一刹那,郑菀几乎以为,自己就是烬婆婆。   她成了那个迫不及待与情郎相会的女子。   她欢欢喜喜地跨出闭关的院子,绕过月亮门,穿过小池塘,只觉得天很蓝,云很白,连小池塘里的睡莲都比平日好看上许多。   她去了苑落的另一头。   落进院子,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大门紧闭,防护罩元光晕晕。   不过,这些防护罩对她来说,显然毫无掣肘,径直穿了过去,推开门:“紫薇!我出关啦!”   快活的声音,在对上一地的衣裳后,戛然而止。   粉的、白的,兜儿、亵衣、长衫,一路缠缠绵绵、不分彼此地绵延到正中的寒玉床之上。   床上,一对儿男女正在行敦伦之事。   剥去衣裳,男女便化为被情欲支配的禽兽,白花花的肉体交缠在一块,一切都显得丑陋而狰狞。   “紫、紫薇?”   “菡萏……师妹?”   所有的快活烟消云散。   她仿佛踏进了一个深重的噩梦里。   梦里,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了山精鬼怪,他们张牙舞爪地要将她撕成碎片,她感觉到恐惧……   郑菀被这浓浓的近乎撕裂的情绪弹了出来。   可那一刹那,被背叛女子的痛苦、绝望也同时侵染了她。   太过浓重,以至于郑菀花了许久,才从那等暗无天日里挣脱出来。   “你看到了?”   烬婆婆问他。   “看到了。”   “紫薇他也是断命之人。”烬婆婆道,“早该死了的。”   郑菀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这感觉极其微妙,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确实存在。   “我年少无知,初出师门,便在外遇见了他。他风度翩翩、丰神俊朗,待我十分体贴,我便爱上了他。到这儿,其实还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对吧?”   郑菀没作声。   她预感,烬婆婆接下来的话绝不会让人感觉愉快。   “你们这些断命之人,为了自己能存活下来,总是不择手段,还要催眠自己是逼不得已,可我们这些天运之人……便活该被骗么?”   烬婆婆口中透露的讯息,让郑菀心中巨震,她张了张嘴:   “婆婆你……也是天运之人?”   “是。”烬婆婆道,“只是,我这运势,比起你那情郎,还差了许多。”   天运之人,也分三六九等,她不过是下一等。   郑菀再说不出话来。   她下意识看向紫薇星君,他眸光温和,好似全没有被烬婆婆的冷言冷语惹怒。   “……湄儿,我为你在黑水之地留下养魂木、为你在美人殿留下无数魂魄给养,便是为了等这一日,你我重聚,再续前缘。”   “你的眼光一直很好。”   他的视线落在郑菀的身上,“这个人的壳子甚好。”   郑菀被他的眼神所聚,只感觉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一点点起了来。 第162章 莫虚经   郑菀问自己,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压下快冲出喉咙的惊恐,将所有的信息细细梳理一遍。   紫薇星君是断命之人,烬婆婆是天运之人,断命之人哄了天命之人——   这前头,倒像是她和崔望。   断命之人,又负了天运之人。   之后天运之人被抽魂封入了凡间——   为何要封?   明知天运之人才是转命关键,又为何与那师妹搅和在一起?   方才匆匆一瞥,郑菀也未觉得那师妹姿色如何动人,不过是路边蒲草,只是略柔弱一些罢了。   紫微星君这般模样,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是飞升后,魂识封印在这石棺里,还是干脆从上界下来、魂识降临?   他是来接婆婆上界的么?   所有谜团搅和成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郑菀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感觉,烬婆婆暂时不想杀她,起码,她现在是安全的。   拖到崔望来……   不,崔望也打他不过。   郑菀冷静地评估着双方的实力。   紫微星君最起码也是还虚境,崔望虽然能越阶挑战,可妙法境与还虚境之间还隔了一个无相境,这等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手底下的实力,可不是崔望一个活不到人家零头的修士能抵抗的。   此时,她倒希望崔望不要来。   她死了,崔望看在她面上,对她阿耶阿娘还能照顾一二。   “是,这壳子不错,她和你一样,也是个断命之人,靠着天运之人,苟延残喘至今——”   烬婆婆笑道,“紫薇,看到她,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天道好轮回,这三千界,果然是没有新东西。”   “湄儿——”   紫薇叹了一声,“这些年,我从未有一刻忘了你。”   “这些话,你还是去与菡萏说罢。”   “菡萏?”紫薇似是愣了会才想起来,“那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当日你不喜,我便将她送走了。”   烬婆婆不作声。   她似是被说动了。   紫薇星君向前走了一步:   “我虽将你封印,却留了天地山河图给你,有山河图在,你便不会有事,到现在——你我终于能重新在一起。”   “我算过了,若当日不将你封印,你必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你我之间便再无未来。可若是等一等,我的劫数会过,而你也会在未来某一日归来。”   他神情笃定而真诚,烬婆婆面上隐有动容。   一个男人,在此候了千年万年,只为等一个重新在一块的机会,足以让人心软。   而与这万万年比起来,那昙花一现的露水情缘,便好像真的不值一提。   “当……真?”   烬婆婆问。   “自然是真。”   “你看,我早在玄苍界为你备下了能用之物,养魂木、美人殿,再是这具石棺,你若在这石棺里夺舍,便能与身体彻底融合,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而且,不论何种手段,都测验不出。”   “湄儿,我封你之时,也不知再见之期,竟然这般久,久到我老了,头发也白了。”   烬婆婆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穿过水帘幕,准确无误地落到那张脸上。   “老了。”   她缓缓拂过那张脸。   紫薇按住她:   “湄儿,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么?”   郑菀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违和感。   以烬婆婆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会被人说两句便轻易选择原谅,莫非当真是……   情深难解?   就在她的诧异中,面前的场景突然发生了变化。   “湄儿,你——”   一声爆喝过后,紫薇星君的身体像是被剧烈灼烧一般,开始发生急遽的变化,忽大忽小,忽长忽短,从人形变成了被火焰灼烧的光影。   原来,竟是是一段光魄。   光魄是从人的魂识中抽取一截,以秘法炼制,当主人不便时,便以它代替——   它比傀儡更强,拥有本人十分之一的能耐,唯一的致命点是,它怕火。   光魄一旦损毁,将会使光魄的主人实力大损,短时间内进入虚弱状态。   而此时烬婆婆掌心跳跃着的,便是她的玄冰焰。   “放手!”   紫薇声音不复温柔。   “不放。”   烬婆婆哈哈大笑,她笑时和郑菀不大一样,有些邪,有些癫。   “紫微,你事事料得准,却唯独料不准一事,人心。”   “你疯了?!再不放手,连你也要被这火炼化了。”   还未夺舍,便擅自催动玄冰焰,玄冰焰可是不分敌我。   “怎么,你怕了?可我却等这一日,等了很久很久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每天每夜都在想着,将来的某一日,必要啃你肉、啖你血!你以为,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我还会信?”   “我爱你,湄儿。封印了你后,世间女子于我,都成了红粉骷髅。”   “呸!你以为我会信?……假的,都是假的。什么爱、什么欢喜,从你苦心孤诣地接近我开始,都是假的。我撞破你的好事,你怕我不再庇你,便干脆封住我,抽我气运,好让你紫气缠身,度过大劫……”   光魄被烧得“滋滋”作响,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它成了一团沉默的光影。   “……可惜,今日在此地的,不是你的真身,不过一截光魄……”   “可惜,可惜……”   烬婆婆声音低了下去,郑菀趁势夺回了自己的肉身。   才感觉到脚踏实地,便听烬婆婆在耳边轻声道:   “丫头,婆婆不是说,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么?这便是秘密……”   “婆婆我原本就不安好心,看上了你的身体,让你学《莫虚经》,淬炼元根,全部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夺舍这一日……”   郑菀没吭声。   “……其实大日仙宗里没有《莫虚经》下半卷,消息是假的。不过,等婆婆被炼化了,你便会了……”   “婆婆……”   郑菀五味陈杂。   她翻手想将玄冰焰熄了,可手行到半途,又停住了,只愣愣地看着前方灼灼燃烧的火焰。   “很好,你未行那妇人之事,很好,很好。”   烬婆婆欣慰地笑了,“你比婆婆我强。”   “若当日被封印之时,我但凡舍得一些,便不会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呆呆上许多年。你们这些断命之人,个个都有当舍则舍的决断……要知道,方才你若停下,放过婆婆我、放过这光魄,今日便是你和你情郎的死期了。”   “还哭?哭什么哭?”   烬婆婆骂她,“你一边烧我,一边假惺惺地掉眼泪,有意思?”   郑菀摇头:   “婆婆,我忍不住,菀菀忍不住。”   这几年,日日夜夜的陪伴,不是假的啊。   感情也不是假的啊。   恐惧、悲伤,纠结、痛苦,全都化成泪,一滴滴溅到了地上。   “你以为这石棺只是石棺?紫薇这人,智计迭出,布局万年,难道只为了一点儿早被他抛弃的儿女情长?他是为了你那情郎!若得你那情郎气运相续,他恐怕能再活个万万年!”   “崔……望?”   郑菀一下子想到了梦里被血染就的崔望。   他躺在石棺里。   所以紫薇星君封印婆婆,其实是为了抽取她的气运?   “明白了?傻姑娘,你……就是引你情郎的诱饵啊。”   烬婆婆死死地拽住光团不放,她嘴角咧了开来,“不过,婆婆我替你损了这人一半元气,剩下的,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郑菀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两团胶着的光影,渐渐被冰蓝色火焰烧成无数个光点,如萤火虫般四散开来。   华丽的,梦幻的,美得像一场梦。   无比残酷的梦。   “……心如死灰,为烬……”   “……婆婆多活了几年,出来见识了这花花世界,也不虚了……”   “……丫头,莫哭了……”   郑菀却忍不住。   婆婆这一生,太苦太苦了。   所遇非人,魂魄离体,被封在那暗无天日的须臾之地,最后半疯半魔,明明想养着她做壳子,最后关头却又放弃了。   她曾经,也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啊。   “婆婆,那人说的没错,你……就是心软。”   一部分光点排着队,往她身体里钻,熟悉的、温暖的,融入她的身体,点亮她的灵台。   郑菀只觉得魂识内似是多了什么东西。   一卷……耀耀闪着金光的册子。   她用魂识碰了碰,那册子上方便出现了三个大字:莫虚经。   没有上册,没有下册,是完完整整的莫虚经。   她再碰了碰,《莫虚经》散开,化作无数光点,在魂海遨游一圈,又合成了一卷。   郑菀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像是烬婆婆……将所有的体悟,都汇在了这部册子里。   看着这卷册子,郑菀的泪渐渐止了。   斯人已逝,还是眼前事更重要。她脚一踹,方才还动弹不得的石棺盖被她猛地踹开了一半。   她撑着石棺两边往外一跃,轻轻巧巧便跃到了石棺外。   但见棺外的石阶上,站了一人。   黑袍猎猎,穿堂风吹过他的袍摆,露出金色的滚边,也掀落了他的帽子。   乌发披垂,眉目艳丽得像用妆笔描过,狭长的眼睛微睐,看着她,便是一笑:   “又见面了,好巧。”   “不太巧。”   郑菀看向大殿,魂识内,影影幢幢的人头让她感觉不大妙。   而眼前的七杀,身上的气息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像一座凝实的巍峨的大山矗立在她面前,若说从前,她还能靠自己逃出生天,可此时,却绝无胜算。   “你把傀身都吸收了?”   “恩。”七杀点头,眉目温柔,似藏着数不尽的深情,“其实,我真的不太想杀你。” 第163章 天星球   “不,不对!”   老祖宗看着前边,“小望望,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边怪怪的么?”   宫殿内,危机重重。   从一进门开始,便是接连几重大阵,好不容易闯出大阵,又对上一群万年沙囖兽,闯过沙囖兽群,才到度厄桥索。   度厄桥索,说是桥索,实际是一座环石拱桥,九曲十八弯,每一弯,都是一座迷宫——   而到达度厄桥索,也才确定,此地确实是大日仙府。   传说中大日仙府内有度厄桥索,上古仙门为磨炼门下弟子,特设十八重迷宫,唯有闯过十八重迷宫,才能到达大日仙府真正的府殿。   此时,崔望便踏在这府殿之上。   一身白袍血渍斑斑,鸿羽流光剑像是受了磋磨,不再如从前那般璀璨,唯有那张冷淡的脸,依然是风轻云淡,好似方才的九死一生,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是有些怪。”   历经万万年,大殿依然看去煊赫精致,丝毫没有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拱门、石阶、壁画,甚至大殿中央被四根石臂托起的圆球,也都亮丽如新。   崔望走到了圆球前。   圆球不过成人拳掌大小,通体琉璃色,肉眼看去,还能看到圆球内部一点点银色的液体。   “天星砂?!”   老祖宗沉吟了会,“以前那些个厉害的仙府都会在大殿中央放个球,叫什么‘天星球’,说是谁能得这破球的认主,就能掌握整个仙府——”   “他们管这叫传承。”   “如此。”   崔望抬起手。   “暧暧暧,你干什么呢,放下,放下!说不定有陷阱!那些个老不死的最爱搞鬼了,等等!等等!——”   崔望将手掌搭到球上。   老祖宗见阻之不及,只能悻悻地嘟囔:   “随你,随你,反正你从来不听我的。”   崔望手心才与天星球接触,大殿内便被一道强光笼罩,眼睛都睁不开——   倏忽间,人消失了。   “暧,暧,暧,人呢?!人呢?!”   老祖宗发现,自己居然被丢出来了。   重孙孙不见了。   而他,一个魂体,居然被强迫“蹲”在天星球上,脚下像是有强力的吸附石,将他吸附在球上。   老祖宗蹬蹬腿——   蹬不动。   “喂,喂,人呢?!怎么回事?!”   叫唤了半天,也不见人。   大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偶尔吹过的风,掀动一旁的晶帘。   ……不愧是上古仙门。   居然有将寄魂与正主分开的能耐。   而那边的崔望,发觉自己到了一处极为奇特的地方。   天空一片血红。   远处是血色迷雾,整个天地都被这浓厚的血雾盖住,唯有他周身一块是亮堂的。   落脚点,是一个圆心。   围绕着身体有五面池子,分别呈金色、青色、蓝色、红色、黄色。   而脚下的圆心,也不是真的圆,而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阴阳鱼。   阴阳鱼旋转个不停,耳边没了老祖宗吵吵嚷嚷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   崔望将目光落到了五色池子上,若五色代表五行,那落脚点,便是阴阳眼——   阴阳五行,万物生发。   道生一,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五行。   他盘膝坐于阴阳眼,只觉眼前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天地陷入混沌,清气升,浊气沉,五色华光点染,山川、河流、大地……   人。   不知过了多久,崔望睁开了眼睛,眼中隐有风雷云动、星辰翻涌,半晌才歇了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面前的五色池子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了胸前一颗五色明珠。   崔望抬手一抓,五色明珠“蓬地”散开,无数奥义化作摧残的流光,化入他的丹田。   体内元力在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浩海般的元力在头顶天灵盖汇聚,眼看便要突破——   崔望闷哼一声,生生压了下来。   势不可挡的突破被不人道地强硬打断,反噬之力化作汹汹之气,直接往崔望丹田突,直激得他吐了口血。   崔望不在意地揩了揩嘴角,心中恍有不对,抬目往四周看去,浓重惨淡的血雾依然如故。   心念微动,人已经重新出现在了大殿。   老祖宗耷拉着耳朵、可怜兮兮地蹲在天星球上,一见他,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重孙孙,你拿到传承了?”   崔望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点怪。”   他手一招,老祖宗双腿一蹦跶,直接跳到了他掌心里,又一蹦跶,以一种绝不雅观的青蛙跳姿势,跃入了崔望魂识海。   一进去,便忍不住“嗷呜”了一声:   “重孙孙,重孙孙,你这是要突破了罢?不,不对,五行色义,方才那传承……悟道?”   “天地生五行,”他怪叫了一声,“规则之力?你居然拿到了形意球?”   掌握规则之力的大能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悟性差一些的,摸个外围边儿,算下等。悟性稍好些的,摸个基本盘,算中等。而悟性绝佳的,已经可以触到规则的深层次含义,在这等人手中,规则之力已经能化为己用,算上等。   可掌握五行形意球的,却不算在这三类里。   它是绝类,是超阶,自玄苍界创界以来,出现,可没超过一个手掌——   这些能悟出五行形意球的,无一不是超凡脱圣之辈。   现下,崔望悟出了五行形意球,以区区妙法境——   怎不叫老祖宗惊讶地裤裆都快掉了?   “不对,悟出形意球,起码能突破到无相境中期,你没突破——压制修为?”   “为什么?”   “劫雷会毁了这一方天地。”崔望淡淡道,“何况,我是要转道重修的。”   “乌鸡鲅鱼,管什么转道重修?!”   老祖宗暴跳如雷。   “你悟出了五行形意球,吞了上回拔树时的榈心果,直接突破、顺势转道,一切水到渠成,哪里需要多费功夫?多来之不易的机会,你就这么浪费了!”   若此次抓住机会,夯实基础、转道重修,也不过徒费些时间,说不得,修为直接蹿到与现在平齐、运气再好些,冲到无相境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   悟道五行形意球,这等机会,可是千年难遇、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等不了。”   崔望顺手一招,将方才无论如何都托拿不动的天星球招入手里,“心焦如焚,一刻不能等。”   老祖宗:……   “所以,为了这什么狗屁倒灶的爱情,你就这么白白浪费机会?”   “老祖宗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老祖宗我也不知道,你这大冰块,这么恋爱脑啊!”   老祖宗急了。   “我不过是知道,有些东西,错过了可以再练,而有些,却是一旦错过,再也无可挽回罢了。”   天星球在他元力注入的一瞬间,整个大殿,连同整个宫殿一下子缩成核桃大小,跳到了他身前。   崔望想了想,放入了储物戒。   “怎么,不放丹田?”   “天星球内有一片血雾,”崔望道,“菀菀说过,不到百分百把握,别随便往身体里放东西。”   “……哦。”   小姐姐说的话是话,要听。   老祖宗说的话,就不是话了,不用听。   老祖宗酸溜溜地想。   崔望继续往天星球里注入元力,渐渐的,整个大日仙宗的情形,都在他眼底。   他看见了一个天樽大修和一直鹳鹳鹰打得热火朝天,看见井宿道君在对着仙宗大阵悟阵……   可转了一圈,唯独没见到郑菀。   崔望蹙了蹙眉,正要挪开手,却发现,整个仙府地底深处,出现了动静。   那里居然有个被挖空的地下……祭台?   石棺、金丝阵,而鹿厌道君、书御道君,常妩道君、甚至师尊等大修,竟全部聚拢在祭台周围,与一队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   妙法境以上修士打起来,动辄翻山倒海,可此际约莫是有所顾忌,他们打得克制而隐忍,所有人都未使出全力,尽量控制着打斗的范围。   崔望看出,他们没人愿意去碰触金丝线。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不稳倒地,一脚踏入了金色凹槽里,可怖的一幕出现了:   那人便像是被褪骨了的鸡一样,血肉瞬间松落,只剩下一副骨架子杵着,而这副骨架子,也在几息内被金色凹槽内的液体,融化成了金色液体,流淌入凹槽内。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金色液体,似要比从前更闪亮了。   崔望将元力继续往天星球注入,菀菀,她去哪了——   他突然停住了视线。   但见祭台石棺边,一个绯衣女子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袍修士,扼住了脖子。   那脖子被男人的一只大手箍着,显得分外纤细而脆弱。   可崔望分明记得,那人头上的蝴蝶簪,还是他临出门前亲手替她簪上的。   蝴蝶簪在挣扎过程中落了下来,乌发披散,露出小半张脸,那脸被箍得赤红,一双泪盈盈的眼睛向他看来——   “菀菀。”   崔望心随念动,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第164章 做嫁衣   郑菀也没想到,七杀会突然出手。   她才和他在石棺边对峙,便察觉到从之前的密道里一窝蜂走出许多人。   天鹤道君、常妩道君、明光道君、澄心大师等人联袂而来,鹿厌道君、书御道君也夹杂其内,他们出现的同时,一群黑衣人,也如潮水一般涌现。   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仿佛本来就藏在那儿。   郑菀发觉,这些黑衣人出手,都带了些跟西余罅隙那儿一样的“邪气”。   ……是邪修?   大修士们也都看到了她。   绯色衣裳,这般娇俏俏的一个芙蓉美人,谁能不记得?只是此时谁也顾不得她,唯有天鹤道君边打边往祭台走:   “小娃娃,你怎么来了?离微带你来的?”   澄心大师眼观鼻,鼻观心,浑似被徒弟求着带她进来的不是他一样。   郑菀正欲张口,直觉不对,下意识用青空闪往后一退,人直接退到石棺另一侧,原地留下了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   她使造幻诀从未这么利索过,甚至那具幻影凝实得几乎跟本人一模一样。   郑菀心知,这当是烬婆婆在她丹田内留下的那卷《莫虚经》的功劳,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到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连着幻象,想来能拖一会。   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未在梦里出现过——也或者,出现了,但被她忽略了。   郑菀只记得,这个梦里,是遮天蔽日的血雾,再出现时,崔望便带着大日仙府归来了。   可此时血雾没出现,大修士们却与邪修们战成一团,邪修们悍不畏死,大修们束手束脚,一时间,竟然也战了个平手。   正想着,周围空气突然陷入迟滞,耳边有万鬼在哭,郑菀心道不好,再要反应,却已经来不及了。   喉间一阵剧痛,她被人卡着脖子从暗处硬生生拖了出来。   “你以为,凭着那具假的不能再假的东西,能骗过本君?”   七杀面孔突然欺近,“天真。”   “唔——”   郑菀掌心燃起玄冰焰,扯着那双牢牢桎梏住她喉咙的双手,试图往外掰开,“放、放手!”   “不、放。”   七杀笑眯眯地道。   “哦,你别白费力气了,在本君的域里,任何手段,都不起作用。”   玄冰焰被他随手拍灭了。   青空闪使不出来。   连冰儿都从郑菀头上跳下来帮忙,可冰蓝色火焰还没到那人面前,便哑火了。   大修士的“域”,相当于在一个空间内再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次空间,在这个次空间内,他几乎无敌——   起码还未掌握规则之力的低阶修士,是无能为力的。   “道君真的想杀我?”   郑菀放柔了声音。   “哈哈哈,尽欢,你真的跟本君很像……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本君可不是书远和书晋那傻小子——”   七杀另一只空着的手,缓缓滑过她的脸颊,“不吃你这套。”   “可、可我从道君眼里看出,道、道君并不想杀我……”郑菀让自己笑。   不管如何,笑总比哭好。   “是不想。”   七杀幽幽叹了口气,“本君向来怜香惜玉,可没办法,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他的手,开始一点点收紧。   喉骨被一点点地挤压,郑菀再吸不进一口气,她拽住他的胳膊,大脑开始晕眩。   没想到临了,她的死法居然这般丑,只希望阿耶阿娘不要太过伤心,崔望……   也莫要难过才是。   郑菀慢慢闭上了眼睛。   “啪嗒——”   发上的蝴蝶簪,随着她脖子的后仰一下子落了地,滚到了一边。   剔透的紫簪一下子吸引了七杀的注意力,他愣了愣,掌间的力道不由一松:   “这支蝴蝶簪……你还带着?”   他空着的那只手将地上的蝴蝶簪摄了过来。   大量的气体穿过火辣辣的喉道,重新进入郑菀的身体。   她大喘着气,感觉自己从濒死的状态里重新活了过来。等看到七杀手中的蝴蝶簪,才明白过来,他是把这支蝴蝶簪误认成书晋给她的了。   尊者大典那日,她同书晋一起逛了风妩城的灯市,书晋确实送了她许多个玩意儿,蝴蝶簪便是其中之一——   可书晋送她那支,早被崔望毁了。   现在这支,是崔望送的。   郑菀开口,声音哑得像粗粝的砂纸滑过耳膜:   “是、是啊,我一、一直带、带着。”   “看来,你对他,也不是全然……无心。”   七杀眸中滑过一丝迷惘,郑菀惊讶地发觉,这一刻,他面上的表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是……是书晋?!   “书晋”嘴角一扬,朝她便是灿烂的一笑:   “玉美人儿,你也在啊。”   “你、你先放开我——”   郑菀指指他禁锢住自己脖子的手。   “书晋”似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可手才松开,立马又箍紧了,郑菀痛苦地呜咽了一声,这一下的力道,比之前的哪回都重。   可她发觉,那个卡着她脖子的那个人似乎更痛苦。   他另一只手捂着额头,额头青筋直跳,就在这短短几息,已经换过几个表情:   “滚哪!”   他吼道。   最后他所有的表情都定格成了七杀该有的模样,嘴角上扬,眼神邪肆。   郑菀看着他,喉咙“咯咯咯”笑:   “看、看来这寄、寄魂术也不是没有后遗症。”   “本君也未曾想过,不过区区两个傀身,竟然想左右本君的感情。”   七杀迫她仰起头来,“美,绝美,本君活了一万多年,也未曾见过你这样的绝色。难怪那俩小子念念不忘……可你为何要杀那人的心爱之人?”   “那人?谁?”   “不可说。”   七杀指指头顶。   他一脸戏谑:   “一万年前,本君生屠六城,试炼寄魂,谁料……不过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郑菀听在耳里,突然觉得,那团成乱麻的线,好像突然抖出了一根清晰的线头。   “那、那人是紫微星君,对不对?道君杀、杀我,也是他、他下的命令?看来道君,不、整个邪盟,都、都在那人的手、手下……”   七杀说他的寄魂术不过是妄自做了他人嫁衣,郑菀想起更可怕的一种可能。   正盟,正盟里绝对有紫薇星君的傀种!   而且,就混在那些大修士里!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凭崔望的能耐,怎可能那般轻易就躺在石棺里,他可是要做无情道主的人啊。   还有七杀……   七杀当是一万年前,被十二正盟联手打败的那位邪修,只不知,为何实力下降如此之多,又为何会听紫薇星君的话……   也或者,他实力大降后,被紫薇星君也当成了傀种?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你说的没错……”   七杀着迷地摸过她乌鸦鸦的睫毛、水盈盈的眼睛,“那人在我身上种了一部分魂种,我二人一体双生,他死,我也死;我死,他就要去掉半条命……”   “我是真的不舍得杀你。”   七杀手蓦地攥紧了。   这回,他完全没有留力。   郑菀感觉到喉骨被他用外力一点点碾碎,血沫子从喉间一路往上窜。   温热的血落了下来。   一滴。   两滴。   三滴。   溅到七杀手上,他手颤了颤,又若无其事地收紧——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万鬼嚎哭,周围浓重的黑雾突然散了些许。   这动静,便好似有人在外破“域”。   七杀手松了开来,快得郑菀以为他几乎是迫不及待:   “你那情郎来了……”   “啊——”随着他这一声,暗无天日的黑雾被一道刺目的白芒劈开,“来得还挺快。”   七杀转了转手腕。   郑菀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的眼睛,被强光刺得睁不开。   可她却一刻也不舍得闭,就这么迎着光,仰着头看着面前踏剑而来的男人,喃喃道:   “崔望……”   她怕他不来,   可又怕他来。 第165章 二选一   崔望提剑闯进了千杀的域里。   万鬼同悲,呜呜咽咽的声音在耳边不断,老祖宗叫着“你死了你死了又自曝元力了”,他却只看得那抹绯红色身影。   她仰着头,细白颈子上的一条红痕尤为刺眼,张牙舞爪得像条蜈蚣。   一张小嘴张着,好似在说什么,却只听见一声呜咽。   崔望喉咙动了动。   “哟?情人见面泪千行啊?!要不要本君腾出地儿,给你们哭上一哭?”   七杀杵到了郑菀面前。   三人都在他的万鬼域里,现下,是他的主场。   郑菀没动,她看着崔望,他白袍染了污渍,鸿羽流光剑好似受了重创,剑芒比之从前的羽白,显得黯淡无光。   她看向崔望,他却敛目不看她,反倒看向七杀:   “你伤她。”   鸿羽流光剑感应主人心意,剑芒突地暴涨,一下子刺到七杀颈间——   七杀抬手便灭了。   “死了死了,上次见,这帅小伙还是妙法境吧?现在都无相境了,蹬矮子乐也没见长这么快啊!小望望,咱们还是快点劫了小姐姐走人。”   “劫不走。”谁知七杀似是听见了老祖宗喊话,弯了弯眼睛,“奔雷仙君,久闻盛名。”   郑菀一愣,这奔雷仙君……   不是归墟门创派祖师?   ……哪有人?   待目光落到崔望身上,才隐约想起,梦里他的魂海中确实住了个老爷爷。   “奔雷仙君?谁啊……”   老祖宗漂浮在魂海里,头枕双手,翘起了二郎腿。   “好似在说你,老祖宗。”   “……哦?那不是我,不是我。”老祖宗顺溜道,“老子可不是那被雷劈死的倒霉蛋儿。”   七杀的笑越发深:   “传闻中的奔雷仙君不苟言笑,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似是笃定对方身份,不再多纠缠,转向崔望:“打一场?”   “打。”崔望看向郑菀,“不过,你先放了她。”   “她?”七杀摇头,“不行,放不了。”   “那便只有战了。”   崔望提剑便斩,七杀却抬手将郑菀一摄,带着她连连急退,两人迅速掩入黑暗里。   无边无际的黑雾弥漫开来,冤死的魂灵此起彼伏地向持剑人发起攻击。   周而复始,绵绵不绝。   郑菀一眨不眨地看着,崔望是雷元根,加之剑术卓绝,这些黑雾一时还近不得他身。   七杀凑近郑菀耳边:   “崔望他投鼠忌器,不敢用尽全力出剑,生怕不小心伤了你。你猜……最后是他先找到本君,还是本君先累死他?”   “……哦,本君忘了,美人儿你喉骨碎了,说不了话了,啧啧。”   郑菀勾了勾唇,并未搭理他这等挑衅言语。   “本君就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春花烂漫,满室华光啊。”   七杀嘴上说着调侃的话,手上动作却规矩得很,轻轻将她往地上一带,待鬼雾将她行踪完全掩住,便飞了出去。   “离微,本君来会你一会。”   他哈哈大笑。   郑菀的魂识都被这黑漆漆的鬼雾给蒙住了,完全看不见外面交战情况,只听剑吟与鬼哭一声高过一声,翻起的气浪,饶是她在远处,依然能感觉到。   “轰隆——”   一道白光乍破,鬼雾短暂散去。   她见白袍剑修踏于半空,神情无波无喜,唯有滴滴答答的血,自剑身往下流淌。   鸿羽流光剑又黯了一层。   另一边,七杀拄着一支形似弯月镰的法宝,捂着胸口咳出了口血,却浑不在意:   “再打一场。”   “不打。”   空气荡开涟漪,郑菀只觉得腰间一烫,人已经被揽住了。她惊愕地抬头看,却见方才还跟七杀对峙的崔望竟然已经到了近前。   而那边的崔望……   被七杀一镰刀给斩出了漫天飞舞的桃枝。   “人,本君劫走了。”   崔望垂目看了郑菀一眼,视线在她颈子上凝了凝才移开:   “对不住了。”   他右手一指,方才还黯淡无光的鸿羽流光剑倏地发亮,当空一落——   极清极冽极细的一抹光,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这黑漆漆的鬼雾,爆了开来。   “轰——”   七杀被爆开的气浪推了出去。   他不憋反笑:   “不愧是那人看中的种子,可惜,可惜……也是个为他人做嫁衣的……”   郑菀敛目不听,可那刺耳的笑声却不断灌入耳里,正在这时,一边的耳朵被人摁住了。   “不必听。”   崔望将她头摁到怀里,“走了。”   他带着她,从才斩裂的缺口一步踏了出去。   唯有后方的笑不断传来:   “没曾想,刚正不阿的离微道君,竟然也会耍心机了。桃枝傀儡人、移形换影术……为了你那情人,你倒是煞费苦心、煞费苦心哪。”   “只可惜……美人乡,是英雄冢,从无例外……”   郑菀被崔望揽在怀中,仰头,只能看见崔望紧绷的下颔线。   他一言不发地抱着她落到祭台,既不看她,也不与她说话。   郑菀知道,他生气了。   气她偷偷溜来。   “离微,你总算来了!快来帮忙!”   天鹤道君抬头见自家徒弟出现,紧拧的眉头松了松。   这短短的一刻钟里,正盟已经开始出现死伤。   这些邪盟修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悍不畏死,跟讨厌的蟑螂似的,一个一个地冲过来,也不求打伤他们,全不计代价,拼死也要将他们拖入旁边的金液里。   那东西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即使是妙法境修士,一掉进去也全无办法,方才驭兽门一位道友落进去,丹心门道友去拉,两个一起赔了。   这下,正盟修士打得更束手束脚,反倒助长了这堆邪盟修士的士气。   郑菀看着凹槽里的金色液体,隐隐觉得,它好像又漫上来了一些——   她隐约有种感觉,等那金色液体盛满凹槽,便会发生可怕之事。   “人祭——还是非一般的人祭。”   崔望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不对,黑衣修士意在将人逼入凹槽,甚至他们将自己也欣然当作祭品,面上甚至有种圣光。   天鹤苦笑:   “澄心大师,被你们佛修普度了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这般?”   “阿弥陀佛,天鹤小友,你这话便不对了,我们佛宗,讲的是仁爱世人,扫地不伤蝼蚁命,可不是将人命当作工具。”   “天樽那位道友,可看得出,这是什么玩意儿?可是阵法?”   天樽门一共来了两位,一位化成了这金色液体,一位愁眉紧锁,在旁策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郑菀则趁机观察那些正盟大修的表情。   奈何这些大修都是千年狐狸成的精,面上滴水不漏,她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谁有可能是被种下傀种的那位。   正思虑着要告诉崔望小心,紧咬着的嘴唇便被人掰开了。   “……是这里。”   崔望抚了抚她的喉骨,伸手一招,从储物戒里招出个白玉净瓶,拔开瓶塞往下一倒,郑菀嘴里便多了样东西。   那物入口即化,流入腹部,引起一股暖意。   她张口:   “崔望你——”   声音还是哑的,却不再是“嘶嘶嘶”的那种气音了。   “在这等着。”   崔望指尖微动,竟只手凭空画出道道剑锋,剑锋几下便在郑菀周围设下五行大阵,连带祭台都包围起来,   他抬脚要走,却被郑菀眼明手快地拽住:   “怎么?”   郑菀抬手设下隔音罩:   “崔望,正盟里还有傀种人,应该是大修士,你千万当心……还有,千万别靠近石棺,紫微星君还活着,意在借你气运,七杀和邪修也是受他辖制……这个大阵有古怪,你别靠近那金色的东西……”   她颠三倒四的表述,竟然被神奇地理解了。   崔望紧绷的声音松了些: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恩。”   崔望深深地看她一眼,凌空一跨,便跨到了大殿半空。   天鹤抬头一看:   “嘿,徒儿,你怎么能飞得起来?”   天樽门那位一看,却是一愣,继而起了艳羡和敬慕:   “此地虽设下禁空之制,可若是五行要义深明,得窥规则之源,便可不受规则所限……”   “你神神叨叨的,什么意思?”   天鹤没听明白。   “就是你那徒弟,恐怕是窥得五行形意了!了不起,当真了不起!若此次能回去,飞升在望啊……”   井宿道君吃力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瞬间,他一个失察,竟被连着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带,共同拖入凹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剑芒突地打弯,圈住他腰,往上一提。   井宿道君顺势沉身,接力站稳了:   “多谢离微道君!”   他拱手道。   有崔望加入,邪修几乎节节败退,损了十来个人,却连人家衣角都没沾到,眼见事不可为,竟齐齐对视一眼,怒吼:   “为了星君!”   “为了星君!”   齐齐冲入金液。   崔望阻之不及,只圈住三个,连同其他人,带住了两个,其余邪修,义无反顾、如泡沫一般消失在了凹槽里。   金色液体又往上漫了一层,几近于满。   全场被这壮烈的、如同祭祀一般的场面震住。   这时,七杀从石棺后一步步走了下来。   崔望看向他:   “你也要投?”   “本君若投,这金液便满了。”   七杀满不在乎地蹲了下来,他甚至伸手撩起那金液,熔骨烁血的金液竟然就这般穿过了他的手掌,“诸位,本君若是用手将这玩意儿泼向你们——”   他作势甩了甩手。   其余人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七杀耸了耸肩:“你们正盟,隔了一万年还是一样无趣,开不起玩笑。”   “你、你、你是当年那个——”井宿道君蓦地睁大眼睛,“仇戾仙君?”   称仙君者,唯有还虚境。   整个正盟,如今唯一一个还虚境未来,还在闭死关。   “仇戾仙君?一万年前屠灭六城那位邪盟仙君?他没死?”   天鹤道君年纪小些,还不知道这人厉害,“那他骨龄……”   “你们不知道,狡兔有三窟?何况,傀种寄魂术只要有分身在外,便能千里移魂……”   看到有人听到这话露出的狂热眼神,七杀咧嘴一笑,“哦,骗你的。”   崔望注意力却未放在此时大放厥词的七杀身上。这人亦正亦邪,看起来与他们为敌,实际上做的事儿,却让人摸不透。   他将魂识落到正盟那些大修士上。   “你信你媳妇的话?”   老祖宗问。   “信。”   头顶的穹庐透进来丝丝日光,崔望心中一凛,竟见书御道君猛地丢出一书,书卷蓦地放大,遮住头顶的光——   不好!   他要伤人。   他胼指射出一道剑意朝书御道君袭去,可不料,剑意却断在了半途。   书御并未伤人,反而……   将自己投入了金液。   如沸水滚油,   “噗噗噗——”   金液开始冒起气泡来。   谁也阻止不了一位妙法境修士求死。   头顶的穹顶开始打开,无数血雾自上而下,如江河倒灌。不一会,便充满了整个大殿。   七杀无奈地摊开手:   “你瞧,并非本君不帮你,是你们自己人害了自己。啪,背叛者,死喽——”   “无耻!”   常妩骂他。   七杀掏了掏耳朵:   “这血雾,就和这金液一样,沾骨即熔,吸入则使人神智狂乱,莫要侥幸,除了还虚境,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没命。”   “现在,该做出选择了,”他笑眯眯地指着崔望,“他死,你们活;也或者,他死,你们也死——”   “——二选一,你们选哪一个?” 第166章   “放你娘个屁!”   旁人还未答,天鹤道君先是爆了粗口,“当我等吓大的?”   常妩抚掌:   “是极是极,你这嘴皮子一碰,便要我等将人交出去,算盘倒是打得好。”   七杀倒也未恼,只手里还掬着一捧金液翻来覆去地玩:   “算盘好不好,还是要看本事大不大。”   “诸位如今已经入了瓮,莫非还做着那和和气气、坐下商谈的美梦?”   此时的大殿,已经大变样了。   血雾充斥在除祭台外的每一个空间,而血雾的效力,几乎在瞬间就被证实了。   大修士们各显神通,避开血雾。   可血雾便像是无处不在的吸血虫,沾到一星半点便甩不脱了,吸收元力极快,一个妙法境修士撑开的元力罩不到两息,便被腐蚀出一个洞。   所有人都聚拢在了祭台上,郑菀被崔望从阵法里拎了出来,与其他人一起站在了井宿道君设下的梵天阵法里。   “这阵法撑不了太久。”   井宿道君面色肃穆,“此雾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阿弥陀佛。”   澄心双手合十,“贫僧闻到了万万冤魂的浊气。”   郑菀则脸色煞白,自从所有人围拢到这祭台之上,她的心脏便又开始“砰砰砰”乱跳——   仿佛有人往里投了把火,烧得她又辣又疼,坐立难安。   她从前以为,修了道,自己的心绞痛便不药而愈了:如今看来,只不过是情势不够紧张。   “凡间帝王打猎时,会先行让兵属将所有猎物围猎到一个地方,再一个个射死。”   郑菀突然开口,她喉骨刚愈合,声音还带着未恢复完全的沙哑,回荡在这大殿时,刺得刮人耳朵。   “我们现在,就是被围堵到祭台的猎物。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指了指凹槽:   “金液,可还未完全满呢。”   众人随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金色液体还差了那么一丝,才能完全填满凹槽。   而就在刚才,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血雾上,倒未曾注意这个细节。   “女儿家就是心细。”   天鹤道君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要将这金液填满,恐怕还要死上两三个,你们——”   他铜铃大的眼睛转了一圈,“——谁愿意?”   自然是没人愿意的。   若牺牲品是旁人,且还与己无关的话,实在迫不得已,这些人恐怕也只会将那人推出去——   可一旦有可能危及自己,那便谁也不肯了。   “我等还是莫要上他的当,这贼子是想离间我等,让我等窝里斗呢。”   “精彩,不愧是本君曾经看中的女人。”七杀拍了拍手,“一句话,便化解了危机。”   “只可惜,这还只是第一关。一旦那人亲自出手,恐怕你们一个活口都留不下了。”   “那人是谁?”   在场的修士们,谁也不是傻的。   事情进行到这儿,大家都明白,大日仙宗里,明摆着就是一场提前摆好的鸿门宴,只是不知……   幕后人是谁。   “是……星君?”   有人想起,那些邪盟修士自祭时狂热叫着的一个名号。   “星君?”井宿道君一愣,“指使你的,是位星君?”   玄苍界有史以来,能被称星君的,实在少数。   星主斗罗,卜卦那一脉的最高荣誉。   而如井宿道君这般,还只能称个道君,要被叫星君,首先,修为必须到还虚境——   且,还得十卦九准。   十卦九准是什么概念?   那近乎于先知了——这可是仙人的领域。   卜卦这一脉,大都命短,高阶修士本就不多,修为臻至还虚境本就极为罕见,北冕门这一脉,传承万万年,也就出了两位星君。   一位,是创派祖师,一位……便是半途失踪的紫薇星君。   “是紫薇前辈?”   井宿道君当场起卦,谁知龟甲才抛到半空,便被一股五行之力化为齑粉。   他面色大变,手指都开始哆哆嗦嗦了:   “断命……逆天……是紫薇前辈,他、他要作甚?不、不对,若紫薇前辈未登仙,此时岁寿……未免也长了些。”   早该往生、登极乐了。   众人面面相觑。   在场大修士,年纪最大的是归墟派的明光道君,他将将一万八千岁,已近迟暮,可也都是听着这位道君传说长大的。   紫薇道君在史载上,着墨不多,却唯独做了两件事,被一直记到现在。   一是以断命之身,晋升还虚境。   断命之人,修路比之一般人,要崎岖些,可崎岖也意味着际遇,若是心性坚毅、升阶也比一般人快。   二,便是他在无妄境时便曾预言过,大日仙宗的出世,时间、地点,无一不错。   而最后一桩,却只有正盟那些核心人物知道了。   紫薇道君在失踪前曾预言过,五万年后,玄苍界会出现一个真正的天运之子。   此子秉承天运,气运惊人,只是早年磨砺艰辛,却会在十二岁后一飞冲天。   有此子在,玄苍界繁华可期——   而那天运之子,在五万年后,也确实出现了:也就是归墟门这位离微道君。   他们正盟这些核心大修士,时不时关注着这位天运之子,一路暗中为他保驾护航,生怕有哪一点儿折了这位会给玄苍界带来繁荣的天运之子。   现下,却是留下预言的紫薇星君,要这位天运之子的性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紫薇前辈,他、他意欲何为?”   井宿道君弄不明白了。   七杀嗤的笑了声:   “这不明摆着么?”   “哦,第二关——来了。”   随着七杀这一声戏谑,方才还毫无动静的金色液体竟是开始冒起了气泡。   气泡一点点飞腾起来,与空中的血雾融合在一起,渐渐地,融出……   一个个血人。   “是方才那些自祭的邪修?”   有眼尖的认出来。   那些血雾作皮、金液作里的怪物,仿佛凡间攻墙的兵士一样,整整齐齐地列队,拾级而上,而后一拳又一拳地——   “轰隆隆”   “轰隆隆”   轰到了这看似牢不可破的阵法上。   北冕门堂堂妙法境修士设下的八阶梵天阵,不到十几息,便被轰出了密密麻麻一圈大洞。   “不妙,散开!”   天鹤怒斥一声,拔剑便上。   谁知这一下,竟是被崔望阻了,他一手揽着郑菀,一手捞着师尊往半空踏,唯有那一处,是没有血人怪物的。   “莫要用兵器!”   可已经晚了。   常妩道君一剑斩下去,“噗”,方才还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血人一下子爆开了。   金色液体像天女散花一样溅了开来,溅得到处都是。   机灵些的,已经闪了开来。   可还是有两人沾到了。   常妩道君猝不及防之下被泼了满头满脸,元力罩一下子被腐蚀出无数个小洞,不一会儿,一位英姿飒爽的大修士便被融成了一滩液体。   而更快的是,这滩液体被血雾包裹着重新站了起来,成了个形似“常妩”的怪物。   另一个倒霉蛋,则是自猜出“紫薇星君”后,便一直有些木愣的井宿道君。   白发白须的老修士想去拽常妩,才拽到,手腕上便沾了一点金液。   “……老夫替人卜了一辈子卦,却唯独卜不准自己……原来出门那一卦,是死卦啊……”   金液融骨。   “井宿!”   “井宿!”   接连几个大修士都叫出了声。   井宿道君在玄苍界威望甚高,从来都是老好人,性子慈蔼,在场几位,有哪几个没有受过他的好处?   天鹤眼睛都红了:   “这、这该死的——”   郑菀沉默地看着。   她与这位老修士无甚交情,却也记得初入山门时,他率先朝她递出的橄榄枝:   “这位女娃娃,可要入我北冕门?”   她拒绝,他也不生气。   这样一个人,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常妩、书御……   包括那些被洗脑了的邪修们。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一个人的野心。   那边崔望则在短短的十几息内,以剑气化绳,圈着几位大修士一同站到了半空。   七杀站在血人堆里,一拍手:   “大阵已成。”   血人回流,汩汩的金色液体重新汇入凹槽,金液——   满了。   金光与血色交融,一条条凹槽合拢,化为一个巨大的罗盘,以祭台为中心,罗盘开始高速旋转。   “轰隆隆——”   穹顶的天,合上了。   祭台中央,石棺竖起。   七杀一脸遗憾:   “你们大约是忘了,紫薇星君从来算无遗策。”   他站在地上,仰头看向天空中的崔望:   “离微道君,你还要像缩头乌龟那般……躲在后面么?”   短短时间内,崔望已经以剑气绳在半空织成了个“蛛网”,所有人都站在这蛛网上,自上而下俯瞰。   他推开众人:   “你意欲何为?”   “进石棺。”   七杀眯起眼,流转的目光穿过众人,最后落到中间的郑菀身上,“本君可以保证,必定放了其他人,包括你师尊和这位……美人儿。”   “不许去。”   郑菀一下子揪住了崔望的袖子,“崔望,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你不许去。”   她想到了那个梦。   崔望无知无觉地躺在石棺里,鲜血,成了他的葬品。   郑菀没想到,当她费尽心思进来,最后还是看着事情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背后操纵着命运的大掌太过强悍,让人完全找不到破局之法。   “哎,你这女娃娃怎么回事?”   鹿厌道君站了出来,“不过进一下石棺,生死还未可知,还能救其他人,有何不可?”   “你们也这么想?”   郑菀看向其他人。   “自然不会。女娃娃,你放心,人要脸,树要皮,我等必是与离微道君一块的!”   “是啊是啊,若无离微道君,我等早就成了怪物。”   值得欣慰的是,只有鹿厌道君对崔望进石棺表示了赞成。   “菀菀,”崔望拂开了郑菀的手,“若继续僵持下去,反倒于事不利。”   “区区一个躲在背后装神弄鬼的老朽之辈罢了。”他淡淡道,“有何惧之?”   “再说,我若不去,如何能揪出他来?”   “崔望!”   就在郑菀打算拿出匕首威胁他不准去时,崔望传音入密过来:   “菀菀,我已有应对之策,反倒是你,在外千万注意,一定跟着师尊,保护好自己。”   郑菀知道,他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这人性子拗得很,一旦下定注意,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不会传音入密,只扬声道:   “你记得,我之性命,全系于你,你死,我亦死。”   许是近来情蛊的存在太浅,之前……   和烬婆婆那一遭,竟是忘了,情蛊还未解,只是母蛊再压不住子蛊、失却了使人神智昏昏的效用罢了。   郑菀意在提醒崔望保重,谁知他竟是一捏诀,一只白色羽蝶蓦地从他掌心放了出来。   羽蝶徘徊一圈,翩翩落于郑菀头上。   郑菀只觉得心脏一揪又一松,好似一直禁锢着她的某样东西解了开来。   有点轻,有点空,还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惶恐。   她茫然地看着崔望。   “情蛊已解,各自无忧,你……且宽心。”   崔望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一步步向石棺走去。   此话不亚于诛心!   郑菀一下子揪紧了匕首,一股凉气与怒意从脚底板升了起来:   他……竟然不信她!   不信她肯与他同生共死,将她的话,曲解为不想与他一块死?   “崔望,你、你混蛋!”   郑菀红了眼眶。   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崔望染血的白袍。   崔望回过身,他安静地躺入石棺,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深邃如星海,穿过人群望向她时,难得弯了弯。   “哐啷啷——”   倒立的石棺,合上了。   郑菀的心,也像跟着被埋入了暗无天日的地底。   她想,等他平安出来,她一定、一定要狠狠骂他一顿,骂他不信她,骂他在这关头解蛊,狠狠晾他一个月,再亲亲他,与他和好。   闹别扭的时间,一定不能太长。   最多一个月,一个月就好了。   那边七杀则懒洋洋地靠着石棺:   “你们坐,你们坐。”   “鬼才坐得住!”   天鹤当时没阻止,现下肠子都悔青了,“本君那小徒儿进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条乌龟王八活得太久,老天爷瞧他不顺眼,他当然得找个护身符喽。”   七杀耸了耸肩,“你们替他养了这么久的护身符,也是蠢。”   “那我等怎么出去?”   鹿厌插话。   “你要出去?”七杀瞄他一眼,嘴角一扯,邪性四溢,“行啊,本君这便送你出去。”   他手一挥,本来在剑气网上呆得好好的鹿厌道君,如风筝一般飘了出去,精准地砸到祭台。   “噗嗤——”   堂堂一位妙法境大修士,脑袋竟然跟软趴趴的凡瓜一般,烂了。   鲜血流向石棺,被石棺一滴不漏地吸了进去。   “你——”   饶是看不惯鹿厌,可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其他人纷纷握紧手中法宝,如临大敌:   “你这是何意?不是说离微进了石棺便放人么?”   “哦,本君跟他啊,这是旧怨。”   七杀眼光似有若无地拐过郑菀,“他以前那个女儿,哭唧唧的忒讨人厌了。”   “……”   这等心性不定的邪修,在情势未明之下,不惹为妙。   郑菀定了定神:   “道君的意思,是等石棺内胜负出现后,再放人?”   “正确,美人儿就是机灵。”   七杀看着她,可惜地道,“虽然出来的九成九都是那人,不过那人对其他人性命没兴趣,放不放,无所谓,只是你嘛……”   “美人儿,本君先送你出去如何?等出了去,你要有多远就躲多远,莫被捉着了。”   “不走。”   郑菀一下子闭紧了嘴。   她一定要让崔望看看,她是肯的。   她肯的。 第167章 白衣人   石棺内。   崔望一进石棺,就察觉到这是个人为开辟出的异空间。空间规则不算完善,但奇异的是,架构很完整,他指尖放出一道剑意,呼啸着冲向前方——   水帘幕只荡漾开一片水波,却纹丝未动。   “厉害。”   老祖宗鼓掌,“此等空间造诣,小望望,你确定自己能抵得过?”   崔望未答。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帘幕——   老祖宗冷哼了一声,自方才解了蛊,他这重孙孙就一直这副鸟样。   “老祖宗我知道,你自己没把握,要有把握,你才不会解蛊,对不对?”   良久,崔望才道:   “……是。”   “往前一步,便是入魔,小望望,心思莫要放得这般深。”老祖宗提醒他,“心魔难解,错一步,便是道毁人灭,想当年……”   “奔雷仙君也是这般毁了的?”   崔望突然接话。   “你提他作甚?那就是个不争气的,一时想茬了!”   老祖宗摆摆手,“不提旁的,你进这石棺,可是有想法了。”   “是有一些。”   崔望只觉得,身上与生俱来、伴他良久的某样东西,确实在一点点流失,且速度越来越快——   可用魂识,又察觉不出什么东西来。   袖间鸿羽流光剑剑尖在不断震颤,轰鸣示警。   “有想法,那就快行动啊。”   老祖宗急得团团转,这当口,却见重孙孙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交握于腹前,躺得笔直笔直——   真跟那些死了、躺棺材里接受子孙后代香火的死尸似的。   “真他妈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老子才不是太监,老子可是铮铮铁骨的男人!”   老祖宗骂了会,不见人搭理,只能蹲在魂识海里一下一下地用手舀水玩。   未过十几息——   方才还毫无动静的崔望却突然睁开眼睛,他双手往外一探一握:   “抓住你了。”   老祖宗死瞪眼都没瞧出他抓住什么,正要问,却见重孙孙足间一踢棺材盖子,人已经电射向水帘幕。   似穿过一层薄膜,人已经落到了另一处。   这一处,绝了鸟语花香,灭了蓝天绿地,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血茫茫。   微微的腥臭钻入人的鼻子。   这绝不是一个叫人愉快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不详和压抑。   “妙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进石棺,是想直接与那老不死接触?不得不说,小子,你有点刚啊。”   老祖宗赞了一句,“不过,你打不过那老不死。”   他遗憾地叹道。   崔望头也不回,凌空往前踏了一步:   “打不过,也得打。”   “剑修就是这点不好,宁折不弯,都喜欢‘砰砰砰’硬刚,退一步海阔天空懂不懂?”   “不懂。”   崔望话落的当下,凌空的双脚似是找到方向,一步、两步,三步——   他停住了脚步。   老祖宗惊叫一声:   “当真是那个贼老头!”   前方血雾浓得几乎化为实质,却唯独在正中央空出一个圈儿,血雾一下一下地往正中圈内蜂涌,其势如浊浪排空。   而圈内,一片空雪茫茫处,一棵歪脖子老树,一张圆桌,一壶清酒,还有一位……白衣。   白衣酌酒,清雅出尘。   “未曾想,竟是故人来。孩儿们,让开一条路。”   血雾不情愿地涌动着,可到底还是往两边挤挤挨挨,让出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道。   这道一直通向崔望的脚底。   “哟,还有位小客人。”   “莫上,这厮惯会装模作样、给人挖坑!”   老祖宗愤愤不平。   崔望一握剑柄,抬脚上了小道。   “奔雷,这么多年,你还是小孩子脾气。”白衣慢悠悠道,“还不及小客人稳重。”   崔望站到了桌前。   近一些,才发觉这人额心有道米粒大小的疤。疤痕形似一轮弯月,落在那张清雅出尘的脸上,反倒显得他一双眼睛温柔似水。   “坐。”   白衣拎起酒壶,将对面的酒盏斟满。   崔望目光落到那酒盏上,一对儿青玉杯,白衣手上是龙杯,而他身前是凤盏。   明显是女人喜欢用的东西。   “本来,这是本君准备用来喝合卺酒的。这青叶红,埋了许多许多年,开封时,连十里外的蜂儿都醉了。可惜、可惜了……”   他声音里满是怅然。   “这里没有蜜蜂。”   崔望道,“你,离不开这里”。   “哟?这都被你发现了?小娃娃很敏锐啊。”白衣弯起眼睛笑了笑,“长夜漫漫,这地方,待了万万年,难得见人,倒叫人开心。小娃娃,可否陪本君手谈一局?”   “我来一战。”   “你们年轻人啊……。”   白衣摇摇头,白如雪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倒让他有股圣洁之感。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就是火气重,太过焦躁,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狗东西在拖延时间——”老祖宗突然道,“小望望,快快,拔剑砍他。”   “奔雷,多年不见,不如你也出来,与本君喝杯水酒叙一叙?”   白衣伸手一招,原来在崔望魂海里叨逼叨个不停的老祖宗一下子滚了出来。   小小的魂识光魄一暴露在外,便缩成了手掌大一团:   “艹!格老子的!”   他骂。   崔望神情一凛,出手如电,迅速将老祖宗捞了回去,重新往魂识一拍,还加了道锁。   “手脚很快嘛。”   白衣眉毛微挑,显然对崔望能从他手里抢东西感到惊讶,“不愧是本君在天寓中看到的人物,未来的——”   他顿了顿,举杯:“——无情道主。”   崔望却不耐再说,提剑一下斩了过去。   浮浪层叠,和着无匹的剑芒往圆桌上落,白衣动也未动,“轰隆隆——”   一阵涟漪荡开,白衣与圆桌一动未动。   崔望却被爆开的气浪掀出了三丈之遥。   这在过去,简直是前所未有。   崔望一下子攥紧了剑柄,剑柄处的白流苏轻轻蹭过他的手掌。   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   白衣摇头喟叹:   “现在的年轻人,太心急了啊……”   “说起来,你该感谢本君才是。”   他慢悠悠地看向一旁的歪脖子树。   奇特的是,这棵歪脖子树从树杈、树干,到焦枯的弧度,都与凡间界梅园那棵连接两界的雷击木一模样。   “若不是本君当日点化,你岂能有今日的情缘?”   崔望心咚得跳了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虎口握紧又伸开,握紧,又一剑斩落。   一阵更大的气流爆开,将他几乎一下子弹到血雾的边缘。   “不敢听?”   白衣支着下巴,“小娃娃,你当真以为,你那位心上人是通明之人?不过是本君送她一场梦……只是本君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女娃娃比本君想的,还要有本事,竟然撬动了你这颗万年铁石心。”   “无情道主,若有了心,可怎生是好?”   “放你娘个屁!”   老祖宗暴跳如雷,看魂识海内翻起惊涛骇浪,忙不迭安慰道,“小望望,小望望,冷静,冷静,莫要听这老贼秃的,他以前就爱卖这些关子,专门哄那些傻子的!”   崔望目光沉沉。   白衣好整以暇:   “何必自欺欺人,想知道你那心上人梦里有什么么?有你。”   “……她是不是告诉你,她不知你会在那棵树上,在尚不知你身份、只你在梅园曲池救她时,便心慕上了你?不、不,她一早便知,那是你。”   “雷击木下一场好戏,让你注意到她,曲池英雄救美,让她顺利靠近你;石舫一舞,让她顺利跟着你入了须臾之地;啊,还有什么,还有那鸡血石簪……这些,通通都是计谋。你那心上人,不过是搭上你这驾车,从此青云直上,她对你,从头到尾都是算计……”   崔望指甲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血一滴滴落入地板,溅起了一汪血泊。   白衣瞥了一眼地面,摇头:   “其实……你心里早便察觉不对劲了,对也不对?小伙子,自欺欺人,可不好。”   “……梦?”   崔望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梦?”   “本君将你之经历,灌输成册,置入那女娃娃脑中,一旦时机成熟,她便自明。她看到了你的辉煌,又怎甘于成为地上的爬虫?一个心计这般深沉的女子,你又如何相信,区区一个英雄救美,就能打动她铁石般的心?”   “……闭嘴。”   崔望咬牙道,“你闭嘴。”   “小望望,莫要受了蛊惑!”   老祖宗在旁呐喊。   可似乎无用了。   道心本便不固,此时,所有的冲击、疑虑,以摧古拉朽之势,冲碎了那颗勉强黏黏合合在一块的道心。   崔望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身体却在崩毁。一丝一丝、化成雾气。   她骗他。   她总骗他。   她从头到尾,都不爱他。   “小望望!”   老祖宗急得从魂识海里跳出来。   白衣朝他举杯:   “老友,喝一杯!”   “滚你妈个蛋!老子当年眼睛瞎,才跟你称兄道弟!”老祖宗也顾不得魂魄飘于外,有散轶的迹象,不住地在崔望面前蹦跶。   反倒是白衣伸指,替他捏了下,悠悠道:   “咱们那一辈,死的死,都走了啊,也只剩下咱们了……”   老祖宗那散轶的魂魄被捏实了。   “呸!活该你孤家寡人没人要!活着水性杨花,死也不肯死得安生,非要来祸害后辈!”   白衣眉眼温柔:   “你这等幸运之人,如何知道,我们这些断命之人的痛苦。”   “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老天爷从头到尾,都不曾厚待过我,我又何必顾惜它?”   “歪理邪说,我们就害你了?水湄被你害得不够惨?她可是我们当中天资最好的一个,若不是你,早在天上快快乐乐当神仙了!”   “本君就知道,你暗恋她。”   “暗恋个鸟!老子要喜欢谁,自己就会轰轰烈烈地追。”   白衣对这等对话,竟然半点不恼,他拨开老祖宗,看向快要完全雾化的崔望:   “……本君发觉,这气运太好,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一个个都耽于情爱,这结局……也甚是无趣。大太阳底下,无新事啊。”   “真真叫人失望。”   白衣叹声刚落,便“咦”了一声。   但见方才还在飞速雾化的崔望,竟然又一点点重聚起来。   且每重聚一次,实力便似凝实一分。   脚。   手。   身体。   头。   白衣并未阻止。   他眸中异色连闪:   “不,还是有些新鲜事的……”   “借助大日仙府力量,重聚道心,五行形意球在心,可这次凝聚的道心……”   白衣不打算打断。   他活得太久太久了,难得有些新鲜事,便兴奋得跟孩子似的:   “奔雷,你看看,这都什么?”   崔望墨发狂舞,元息节节升高,妙法境、无相境,直到……   还虚境。   一路到还虚境大圆满。   “是什么?什么道心?”   白衣快活得像个孩子。   “你心上人她骗你,不爱你,莫非是你无情道碎后重聚,有情转至无情,更无情?”   崔望睁开了眼睛。   眸中隐有风雷闪动:   “与你何干?”   老祖宗倏地冲到他魂识里。   “小望望,老祖宗我以为你死定了,”他嚎啕大哭,眼睛骨碌碌转,立马又话锋一转,“所以,你到底——啥情况?”   “莫非是大彻大悟,成和尚道了?”   “不,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   “她不爱我。”   “所以呢?”   “我爱她便是了。”   “特么煞笔么?人不爱你,你还非得巴着?”   老祖宗反倒替重孙孙委屈,“小望望,咱放弃,啊?”   “老祖宗——”   崔望眉目淡淡,“这世间至难之事,莫过于两情相悦。”   相爱,是很难的。   老祖宗突然安静下来。   半晌才喃喃自语:   “莫不是……至情道?”   此道,亦是先天道,只是迄今为止,不曾有人走过。   生而为人,便注定了杂念丛生,先爱己、再爱人,至情至性者,寥寥无几。   “我不懂什么道,从心罢了。”   “哈哈哈哈,当真是三千界第一大情种!”白衣在外抚掌而笑,“本君从未想到,未来的无情道主,竟然、竟然是个情种!”   “本君这颗棋,妙啊。”   白衣顿了顿,“在本君吸净你气运前,再替你上一课,世间至刚至硬、无坚不摧的,是无情。”   “有情,便有了软肋。”   他拈指一笑,几乎在须臾间,七杀出现在了眼前。   而郑菀的脖子,又一次落到了七杀的手心里。 第168章 白首约   小半柱香前,石棺外。   “美人儿,你觉得待会儿,是谁先出来?”   七杀背靠石棺,百无聊赖地拈了根三叶草玩。   鹿厌道君的尸首还趴在祭台上。   这三叶草,是那蓬血被石棺一滴不漏地吸进去后,从石棺与祭台缝隙中一瞬间长出来的。   厚厚一丛,像人茂密的毛发。   毛绒绒的叶子边缘,还坠了一颗颗绿油油的露珠儿。   郑菀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叶草,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见过……或听见过。   正盟那些大修士们,纷纷盘膝坐在崔望离去时织成的剑网上闭目养神。   鹿厌触了个霉头,被当成杀鸡儆猴的对象,其他人也没不识趣地在场地失优时再去挑衅这个一看就阴阳怪气的仇戾道君。   “暧,美人儿,你怎不理我?”   郑菀被打断思路,下意识蹙眉道:   “一半一半。”   “看来离微那小子在你心中很不一般,居然有一半。”七杀道,“可按本君看来,胜算不足半成。”   “呸!你奶奶个熊!本君徒媳妇说五成就五成!”   天鹤道君按捺不住回了嘴。   七杀抬头,盯了他一会,又低下头撸了把草:   “这年头的莽夫,就跟这草一样,一茬一茬割不完。”   他指尖轻轻地将三叶草上的露珠儿弹开了。   露珠儿掉到地上,碎成了三瓣,一瓣像嘴,一瓣像手,还有一瓣,像人的眼珠。   这三瓣儿不到一息,又化成碧油油的水,流到了石棺与祭台的缝隙里。   这一幕,除了郑菀,无人发觉。   ——福至心灵间,她忽然想起,此为何物。   “古有鸠秃,含冤而亡,化骨入地,生‘鸠明草’。‘鸠明草’生有三叶,平平无奇,唯所渗之珠,有除厄之用……”   这是当年她入藏经阁、查找一味植株时,烬婆婆告知于她的。   当时烬婆婆还奇怪,一本《玄苍奇株录》,其他都还完整,为何却单单少了一页“鸠明草”。   有关“鸠明草”的记载并未流传下来,是以现今修士,无人认得。   鸠明草无用,可鸠明珠,却是厉冤之地,于阴眼之中为己而生的武器,它浴血而生,旨在复仇。   非万万亡魂的怨气,非极愤之血的浇灌,非极阴之眼,催生不出此物。   “不——”郑菀突然抬起头来,“我觉得,胜算可以提到八成。”   “八成?”七杀笑得诡异,“美人儿,你莫不是在做梦?”   郑菀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看明白了这阴晴不定的男人真正的意图。   没有人想当一辈子的傀儡。   桀骜之人尤甚。   “道君一人独坐无聊,”郑菀起身,“不若菀菀来陪你。”   言罢起身,足间在剑网上轻轻点过,腰身一扭,人已经到了石棺旁。   “喂你这女娃娃——”   天鹤道君愤怒地瞪着她,“本君徒儿才为你进了这石棺,你、你、你……”   他手指都气得哆嗦了。   大修士们纷纷睁开了眼睛。   临时变节之人,他们不是没见过,此时已见惯不惯,看一眼郑菀,连句指责都懒得,就又闭上了眼睛。   “哈哈,”七杀抚掌大笑,“美人儿这般知情识趣,本君就欣赏你这样的性子。不像正盟这些人,顶着张大义凛然的面具,磨磨唧唧瞎矫情。”   郑菀落落大方地坐到七杀身侧,绯红色裙摆展开,恰恰好遮住那一蓬鸠明草。   “道君过誉。”   郑菀整理了下裙摆。   裙摆下一蓬鸠明草迎风而颤,碧绿珠儿离叶而落,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悄悄收了起来。   “美人儿还未回答我之前的问题,缘何这胜算到了八成?”   郑菀支着下颔,作天真状:   “崔望说他有本事对付,我便信他。而且我猜……”   “猜什么?”   郑菀转过头,看着七杀:   “我猜……若紫薇星君当真如传说那般智巧,为了省力,怕是会将我带去要挟他。”   聪明人,总喜欢走些省力的捷径。   “……道君,到时候你可要保下我啊。”   美人儿一双水眸微微眯起,笑得明媚动人。   七杀眼眸闪了闪:   “本君不过一介傀儡,可没法为自己做主。”   对话就此不欢而散,整个空间陷入一片寂静。   无人说话。   大修士们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有天鹤道君时不时瞟来一眼,再冷哼一声,跟孩子似的。   郑菀则背靠着石棺,看向半空。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便看到崔望生死不知地躺在血泊里。   可睁着眼,此处没了那人,又觉得空荡荡的。   连心口也空。   解蛊后,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安静。   羽蝶还在发间飞舞,牵线的另一头,却已经断了。   他此时正独自经历着自生以来最大的浩劫,可她只能等。   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她全然不知。   想象将恐怖格外扩大化。   郑菀坐了会,便站起来,绕着石棺细细地看。   棺身不知是何物雕成,经历了这多年的岁月,依然如新。棺盖上雕着一只独眼蛤蟆,那只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你在不安?”七杀嗤笑一声,“不是说信他?”   “自然信,崔望从不说大话。”   郑菀笑眯眯地道。   饶是知道猜测之事十有八九会发生,可等待的时间,依然格外的漫长,仿佛在久不见天日的黑夜里穿梭,只能慢慢地熬。   “美人儿……”   七杀突然开口,“你欢喜书远多一点,还是书晋多一点?”   郑菀一愣,这算什么问题。   正要开口,却见七杀突然神色一厉,元力化掌,才捏住她脖子,两人便被一前一后拖入了石棺里。   “这、这……可如何是好?”   天鹤刚才削尖着耳朵听,自然听到了郑菀的“要挟论”,本来还不信,一见事情果然发生,不禁为自家徒弟担心起来。   “要不我等……也去石棺旁看看?”   “是啊,这般干等也不是个办法,若能助离微道君一臂之力,倒也不错。”   几人议罢,便踏着剑网去了祭台。   可左敲敲,右敲敲,棺盖都盖得严严实实的,一点缝隙都没有。   不论火烧水浇刀砍,棺盖都纹丝未动。   “是异界。”澄心大师双手合十,叹了一声,“等吧,时机还未到。”   ——   郑菀被七杀卡着脖子,提到了一处白茫茫的地方。   幸得是修道者,若是凡人,早死几回了。   她一眼便看到了崔望。   他白袍血渍斑斑,与之相比,跟他对峙而立的那人,身上的雪袍才真正算得上不染纤尘。   这是第二位、能将白袍穿出真正风姿的人。   第一个是崔望,崔望穿白袍,那是清凌如霜月,而这位,却似一捧清澈的、流动的、温柔的水。   他明澈的眸光扫来,好似要将你内心的污浊都涤荡干净一般。   紫薇星君。   真人要比方才那抹随手捏的光魄好看太多,也比烬婆婆那记忆中的清雅郎君俊上许多,难怪那般骄傲的水湄道君……也栽了。   “来了?”   紫薇温柔笑了笑,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过,“不愧是水湄看中之人。”   他似并未对烬婆婆被郑菀炼化,而产生刻骨仇恨,待她只是寻常。   甚至对她过分娇艳的姿色,在七杀掌中楚楚堪怜的模样,也无甚关注。   “星、星君要杀我?”   郑菀脖子被捏得“卡啦卡啦”响,还不忘抬起头,给崔望一个安抚的笑容。   崔望面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黑漆漆得吓人。   “哦,杀啊……”   紫薇星君摇头,“打打杀杀不好。”   “你欲为何?”   崔望攥紧了手中之剑。   “无欲则刚,有情啊……”紫薇遗憾地叹道,“就容易办错事,本君说,要给你上一课的。”   “若要她平安,自废丹田。”   “不、崔、崔望,不行——”   郑菀摇头,情急之下攥住七杀的手猛地发力,青空闪使过,竟然让她找到机会脱开了身,只是落脚点不大好,在紫微星君的后方。   “不论你如何做,他一定会杀我。”   郑菀道,“我杀了他心爱之人。”   “七杀,你怎么办事的?”   “哦,这可不怪我。”七杀耸了耸肩,“是星君说打打杀杀不好,我七杀杀人是强项,可困人,便一般般了。”   “区区一个知微境罢了。”   七杀死猪不怕开水烫,吊儿郎当地道:   “反正人呢,我已经替星君提过来了,星君若想干什么,不若自己来。”   一阵风过。   崔望迈出一脚,缩地成寸直接落到郑菀身旁,伸手要将她带走,旁次里一道掌风排山倒海般过来——   将他吹偏了的同时,另一只元力掌,已经化成藤蔓,将郑菀腰间一扯,往回带。   紫微星君出手了。   崔望只来得及捉住郑菀的衣袖一角——   “撕啦”,法衣经不住还虚境修士的一撕,整个儿碎成了碎布条。   郑菀感觉自己像风筝一样被人扯着往后倒,眼看快要碰到紫薇星君,便被他一甩,固定住了。   她下意识看向崔望——   她希望他继续攻击,最好将七杀也卷进来。   浑水才好摸鱼。   原本不抱希望,谁知崔望竟然好像懂了。   出招越发凌厉,频度也加快,只每每在紫薇将她丢出去时,才收敛住。   若还是妙法境,崔望还没发逼得紫薇星君出手,可他现在是还虚境,频度的加快让紫薇星君暂时分不出心来。   而在旁看戏的七杀,也被崔望毫无章法的攻击打到了,他一抹嘴角,骂了声,也加了进来。   郑菀像只风筝,被丢来丢去,显然紫薇星君还想留着她拖延时间、好对付崔望,而在七杀毫不顾忌、敌我不分的狂犬作风中难免束手束脚。   崔望也投鼠忌器,三人一时僵持住了,郑菀被晃得头晕眼花——   一炷香过去,终于被她等到了机会。   紫薇星君将她丢出,挡崔望的攻击,而七杀的无差别攻击后发而至,直接削断了连接郑菀与星君的元力藤蔓。   而另一重来自崔望方的气浪恰到好处地接上,在星君重新幻化出滕蔓拉着她往后拽时,袭到了郑菀的腰间,推着她轰隆往后,撞入了紫薇星君的怀里。   郑菀浑身冒出了玄冰焰。   玄冰焰与紫薇星君周身的元力罩接触,瞬间将其烧出了一个洞。   郑菀趁机将一把鸠明珠丢了进去。   “哒哒哒——”   鸠明珠一半落到了他袖口,一半落到了地上。   三瓣碎珠儿。   一瓣嘴,一瓣手,一瓣眼睛。   落地上的珠儿,化出无数双手,勾住了紫微星君的脚踝,他雪白的袖口上长出了无数张嘴,无数双眼睛,嘴巴、眼睛,不住往外蔓延,很快满布他的白袍、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裸露在外的眼睛。   在圈外徘徊的血雾骤然呜咽一声,似被冥冥之中某种东西召唤,猛地冲了进来,再不攻击崔望、郑菀、七杀,反倒一门心思地往紫微星君头顶的天灵盖上往下灌。   血雾嘶鸣:   “杀——”   “杀——”   “杀——”   “鸠明珠?!”   紫微星君微微笑了,笑得温文儒雅,只他面上如今满布嘴巴与眼睛,看上去可怖极了。   “本君,千算万算,漏算了你……这世道,竟然还有知晓鸠明珠的。”   “鸠明珠是烬婆婆告知于我,星君有此下场,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而已。”   “水湄?这倒也是。”   紫薇星君歪着头,“那你呢?你与我陪葬,也是因果报应?”   郑菀抿紧了嘴巴。   她腰间被藤蔓捆着,丢出鸠明珠的一刹那,紫薇星君便将两人以藤蔓锁在了一起。   她的脚跟也被那些手困住了,虽然不明白……为何这些手,要抓她。   只是眼珠、和嘴巴没长到她身上,幸好。   “是因果报应。”   紫薇突然笑了,“毕竟,若非本君点化,你也该入土了。承本君之命,自然也要担因果,甚好,甚好。”   “本君便带你走吧,黄泉路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   他胸膛鼓胀起来,看起来打算自爆。   这样境界修士的自爆,莫说郑菀,连崔望都抵不住。   崔望拔剑过来,意图将困住郑菀的手斩断,谁知却斩到了空处。   他一遍遍发狠地斩,却无论如何,都像挥在空气里。   崔望又试图将郑菀抱走,可她的脚,却像生在了地上。无数双手,在扯着她的脚跟,让她动弹不能。   “没用的。”   郑菀摇头,“此手名为鸠罗手,以万万冤魂临终时怨气所化,无因果之人,触不到。”   “我不信。”   崔望眼眶发红,“这世上,便无我剑斩不断之物。”   “没用的。”郑菀温柔地看着他,“崔望,你抬头,你瞧我一眼。”   崔望充耳不闻,只发狠地挥剑。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鸿羽流光剑的白光,几乎将整个视野都遮住了。   “崔望,莫砍了。你抬头,你瞧我一眼。”   郑菀声音越发温柔。   崔望抬起了头。   郑菀这才发觉,他那双黑漆漆的、从来冷如霜、锐如刀的眼里,竟然染满了水渍。面上是纵横交错的的泪水。   她有点高兴,   又有点难过。   “菀菀,我斩不到。”   他几乎手足无措,“这样,你等着,会有点痛,我把你腿砍了,再去丹心门求药。你等着……”   “——没用的。”   “鸠罗手攀住的,不是我的腿,而是我的魂魄,是我的精血。”   临近死亡,郑菀反倒不哭了。   “你脑袋里的老前辈,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对不对?”   修道是万能的,可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郑菀笑得很灿烂,她希望,崔望记住的,永远是她最漂亮的样子。   “崔望,你回去后,要骗我阿耶阿娘,说我去游历了,就算他们猜到了,也要瞒他们一辈子。他们以后还要靠你摔盆送终……还有,我死了,你莫要太伤心,算了,还是伤心吧……希望你以后,不会再碰见我这样坏的女子了……不,还是不要别人了……”   “还有,”郑菀顿了顿,“我没骗你。之前怨你解蛊,此时却觉得……解得很好。”   总不至拖累。   紫微星君的胸膛,鼓成了一个球。   “……我郑氏菀娘,愿与崔氏望郎,结白首之约,恩爱到老……”   郑菀遗憾地感叹,“到底还是有个愿望没达成。”   崔望环住她,头顶着头,哽咽难忍:   “我,崔氏望郎,愿与郑氏菀娘,结白首之约,恩爱到老。”   唯有此时,他们才真正看懂了彼此,也真正拥有了彼此。 第169章 往生咒   “好了,你走罢。”   郑菀推崔望,“你应了我的,要替我照顾阿耶阿娘,给他们摔盆送终。”   崔望一动不动。   他抱着她,整个身子绷得像一具僵硬的石雕。   “崔望!”   郑菀斥他,“你愽凌崔氏子素来一诺千金——”   “——啧啧。”   旁边看热闹看了一会儿的七杀走上前来,拍掌大笑,“真是郎情妾意,好生感人。”   紫微星君整个身体鼓胀成了一个球。   七杀负手踏近,直到距离郑菀和紫薇大约一丈,才停了。   他抬头看着郑菀,那眼神有些奇异,让她一时辨识不清,像是书远,像是……书晋,可再看,却是七杀。   “我再问你一句,书远和书晋,你喜欢谁?”   七杀问得轻轻的。   紫薇星君鼓胀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他整个人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清雅出尘的模样了,遍布的眼睛、嘴巴,让他看起来活像个圆形的怪物。   “七杀?”   紫薇突然间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你背叛我,选择与这女娃娃合作,你也欢喜她?难道你不知道,本君魂灭之时,便是你消亡之日?”   “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能想到,当年眼睛不眨便能屠灭六城的仇戾仙君,居然会爱上一个女娃娃,还为了她自寻死路,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紫薇星君险些笑岔了气。   “星君错了。”   “哪儿错?”   紫薇星君好整以暇地问。   怨气所化之口,与不尽的血雾在他体内肆虐,内脏被一点点啃噬,可他的声音似乎听不出什么痛楚。   “你将那山羊胡子在石棺前摔个稀巴烂,造出一堆鸠明草,不就是为了点化这女娃娃?是本君大意了,自以为胜券在握,竟未发觉你二人在暗中的勾当……”   “错了。”   七杀挑眉,“星君,你不急着死了?”   “不急,听完再死。”   “星君对万事有求知之欲,不喜欢谜团。而我七杀,平生最厌恶之事是什么,星君可知?”   “鸟儿。”   七杀颔首:   “是,鸟儿。”   “……鸟儿多美啊,双翅一振,便可翱翔天地,这等自由快活,我七杀却求而不得。所以,我每每见之,必要掐其脖颈,断其羽翼,另其再不能快活,方能泄恨。”   “你是本君这万万年来,见过最奇葩之人。”   紫薇星君点评。   “这万年来,我颈戴枷锁、羽缚缰绳,再不能肆意——我七杀,可不欢喜头顶有人站着。”   “那为何又忍本君这许久?”   紫薇好奇道。   “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七杀一摊手,唇角勾起的笑邪肆又得意,“你瞧,这不,让我等到了机会。你一命,我一命——”   “哈哈哈果然够疯!不愧是本君当年看中的人物。”   紫薇星君半点不见恼。   “现下,我还要做件让你不快活的事儿。”七杀乐呵呵地道,“小修士,你还未说,喜欢书远多一点,还是书晋多一点儿?”   郑菀看着七杀,猛然间意识到什么。   若要算因果,七杀亦是承紫薇之因,一万年前,怕是紫薇从必死之局里救了仇戾、也就是现在的七杀——   七杀已是必死。   但若他肯出手,砍断这些鸠罗之手——   郑菀定了定神:   “都不喜欢。”   这人心思诡谲,实在难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个厌恶被人控制的狂妄之徒,同样也会厌恶被人欺骗。   崔望显然也意识到了。   他紧盯着七杀,环住郑菀的胳膊收了回来,甚至还退后了一步,将自己掩入一片球状的阴影里。   “都不喜欢?”   七杀咬着字,笑眯眯地道,“都不喜欢啊……那挺可惜的。”   他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哟,热闹看完了,走罢。”   话音方落,紫薇星君鼓胀的速度猛然间增快,眼看便要自爆——   崔望上前一步,抱住了郑菀。   “砰——”   一声冲天巨响,血雾滔天,气浪翻涌,以摧古拉朽之势将空间内的所有都夷为平地。   桌、椅、树,还有人……   只剩一片空茫茫。   石棺外,盘膝而坐各自调息的大修士们猛然间睁开眼睛,连连踏空后退。   剑网被冲成齑粉。   棺盖“砰的”一声掀开,吐出一道人影。   天鹤道君当先冲上去,一抖袖,排开气浪。   其他人也各施神通,帮着天鹤将人裹了过来,放于祭台。   这人血渍呼啦一团,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了。胳膊往前伸着,仿佛在环抱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法袍七零八落,浸泡了血水,紧紧裹在身上。   一身的血寸口,面上一片血污,依稀能看出轮廓。   有人施了个涤尘诀。   那人俊挺的五官露了出来。   面如净雪,丰鼻薄唇,乌鸦鸦的长睫下,一双眼睛死死闭着。   “离微……道君?”   几人面面相觑。   进去的是玉清门那女娃娃和仇戾仙君,怎出来的,是离微道君?   而且看样子,情况不大妙。   “徒儿?徒儿?”   天鹤道君手指抖抖嗖嗖地伸了过去,还未触到,便又闪电般缩了回来。   “道君莫担心,离微道友吉人自有天相,承天之运而生,如何会有事?”   有人安慰。   “是、是,本君那徒儿命硬着呢,岂会那般轻易便出、出事?”   天鹤色厉内荏,心一横,手指往徒儿鼻下一递,待触到那若有似无的一丝鼻息,立马松了口大气:   “没,没事,没事,活着,还活着。”   他一下子往后坐倒在了地。   “元丹,八阶的复洛丹!快,快!”丹心宗大修从储物袋里取了一颗出来,“就一粒。”   “知道,承你的情。”   天鹤道君立马坐起,夺了他丹便往小徒儿嘴里塞。   谁知徒儿牙关紧咬着,怎么塞也塞不进。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莫不是还醒着?”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底下那人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那双黑漆漆的、从前盛满了浩瀚星辰的眼眸,此时仿佛含了薄翳似的冰层,空茫茫一片。   “徒儿啊,醒了怎么不吱一声?吓死为师了,快,把丹丸吃了。”   天鹤把元丹往崔望眼前递去。   谁知只碰到紧紧闭着的嘴唇。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天鹤急了。   崔望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突然捂住眼睛:“师尊,菀菀、菀菀……没了。”   “菀菀没了。”   “我这手什么也捞不住……”   “好,好,没事啊,没事,等过几年,过几年,忘了便好了。”   天鹤道君笨拙地拍他,跟婴儿一样劝哄他。   那边却没了声响,只余一殿空寂。   崔望一动不动地躺着,单手覆额,胸膛都好像没了起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活似一具死尸。   天鹤道君心跳骤停一拍,下意识去拽他手:   “徒儿?徒儿?”   等崔望手被拽开,所有人都安静了。   那般强硬的万物不萦于心的一个剑修,竟然在流泪。   泪水在他面上肆意流淌。   这人竟连悲伤都如此安静,学不会发泄,天鹤道君倒情愿他和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鼻尖一酸,“徒儿你……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便放弃自己?起来,给老子起来!”   天鹤道君拽他起来,就在这时,一物从崔望破破烂烂的袍子口掉了出来。   “咦——”   就在这时,一位面白无须的修士手指一摄,将那东西摄了过来,“这是什么?”   一只焦黑的僵直的小鸟儿,被他提了出来。   “烤鸟儿?”   “这鸟,怎么觉得像传说中的凤凰?”   “冰儿?”   方才还怎么催都催不动的崔望站了起来,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焦黑的小鸟儿直接就到了他掌中。   “冰儿?”   天鹤道君傻眼地看着自家小徒弟,突然间捧着一只焦枯的烤鸟儿说话,跟个疯子似的,连忙控制住他:   “徒儿,徒儿,你清醒点!”   “不,”崔望甩开天鹤,突然笑了起来,“师尊,师尊,菀菀她没死!菀菀她没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声音低了下去,看着烤鸟儿的眼神,便像看着一块稀世珍宝。   “复洛丹呢?”   天鹤道君愣愣地摊开手,还没说话,就被小徒儿一把抢了过去:   “哎,你慢着点……”   天鹤道君傻眼地看着,小徒儿将那几千块上阶元石都买不来一颗的复洛丹直接塞进了烤鸟儿的嘴里:“……吃。”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刚才明显死透了烤鸟儿竟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随着她跳起的动作,焦黑的羽毛开始褪黑,在落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冰蓝色的羽毛。   冰蓝色火焰在羽毛上跳跃。   “冰……凤凰?”   大修士们眼力不错,须臾间便认出了此物的真身。   冰凤凰一落地,小小的鸟喙一张,便“噗噗噗”吐出两个人来。   大修士们还没看清,便见一阵风过,方才还疯疯癫癫的离微道君怀里已经抱了一个人。   绯色衣裙,乌墨长发下,露出的半张侧脸莹光致致,似一块上等的美玉。   “女娃娃?”   天鹤道君瞪大了铜铃大的眼睛。   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儿在后面,小冰鸟一蹦一跳,直接跳到了绯衣女修身上,鸟喙一张,口吐人言:   “坏叔,你真没用。”   崔望看着它,微微笑了:   “冰儿,多谢你。”   冰儿双翅一下子拢了起来,捂住两颊:“啊啊啊啊,坏叔,你不要笑。不许偷偷对冰儿施美人计,冰儿是属于阿娘的。”   “坏叔?阿…娘?”   天鹤道君一会看看冰凤凰,一会看看小徒儿,只觉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旁边人却在议论方才一幕。   “所以,这是凤凰提前涅槃,趁涅槃之机,利用腹内本身的空间,将小修士和仇戾仙君吞了进去……”   “不对啊……仇戾仙君明明死了,死得还挺蹊跷,浑身上下没一点伤痕。”   有人翻检着另一具尸身。   七杀脸颊泛白,嘴角微微上翘,似是办了一件平生最得意之事——   只是已经没了呼吸。   几乎在同时,所有人看向了崔望怀中的郑菀。   “菀菀没事。”   崔望轻轻抚着郑菀的脸颊。   她浑身上下无一点伤痕,鼻息虽微弱,却还稳定,只双目紧阖,不见醒的迹象。   崔望想了想,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碧油油的冻团往郑菀嘴里塞,就在这时,有人惊诧出了声:   “榈心果?竟然是万年难得一见的榈心果?可修丹田、复神魂,保一切重来、采自万万年尼桑树的榈心果?”   “阿弥陀佛,离微小友,这位小修士没受伤,恐怕还用不上这般珍罕的果子。”   澄心大师善意地提醒。   崔望却顿也未顿,直接将榈心果塞进了怀中人嘴里。   他看着郑菀,眼神出奇的温柔:   “不,她比世间一切都珍贵。”   郑菀睁开眼时,对上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粼粼的温和的,似三月春波里的静湖。   他看着她,好像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郑菀朝他笑了笑:   “崔望,虽然我没死,但你还是要为我阿耶阿娘摔盆捧灵的。”   “好。”   崔望还欲再说,冰儿却猛地用小脑袋怼过来,蹦蹦跳跳道,“是冰儿救的,冰儿救的。”   郑菀摸了摸冰儿脑袋上新长出来的一根翎羽:   “是冰儿的功劳。”   她转向另一边,目光复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七杀:   “多亏了……冰儿。”   紫微星君自爆的一刹那,七杀斩断了缠绕她的鸠罗手,她记得的最后一刻,是他突然朝她狡黠一笑:   “蝴蝶簪是假的,对不对?”   “只有那傻子才信……那晚的蝴蝶簪上,明明刻了一个小月牙。”   崔望也跟着看向七杀:   “请澄心大师念一念往生咒罢。”   修士不能往生。 第170章 因果论   澄心大师双手合十,念起往生咒。   所有大修们敛容肃穆,齐齐站于一旁。郑菀也跟着崔望,站到了南向处。   往生咒起。   九幽门开,大殿内忽起一阵清风,刮过弥漫的血雾,血雾打着转、乘着风,一缕一缕,似轻烟般盘旋上升。   它们排着队,穿过大殿、透过穹顶,往西飘摇。   冥冥之中,仿佛有歌声场和:   “祭灵台,往生池,人来人去、莫停留,过九幽……”   血雾渐渐稀薄。   澄心大师的往生咒,对不入轮回的修士无用,却超度了这一整殿徘徊不去的冤魂。   整个大殿内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这一超度,便是一日夜。   所有人,也都陪着站了一日夜。   这时,本显得可怖而诡异的大殿,已经恢复了赫赫威仪,连纵横交错的凹槽内,金色液体也消失殆尽。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问。   澄心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才道:   “寄魂之主已不在,往生咒下,自然不复存在。”   “那井宿道君和常妩仙君就……”   “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自然也化为虚无。”澄心大师面容慈悲,“我等早已脱离五谷轮回,死,便是永寂。”   “多谢大师。”   郑菀谢了一声,她看向七杀,短短一日夜,他竟化成一具白骨,好似每一句往生咒,都像是刮肉的钢刀,将他的皮肉都剐蹭了下去。   澄心大师随着她视线看去,唱了声佛号:   “非老夫不尽力,仇戾仙君一万年前生屠六城,身具万万怨力,阖该有此因缘果报。”   “……阖该有此因缘果报。”   郑菀琢磨着这句话,大师之意不外乎是七杀此人平时作孽太多,以至于怨力入身,往生咒除怨超度,自然也会将浸润了怨力的血肉一并除去。   虽事实这般,可承救命之恩的是她,她便再不能将他当作那不痛不痒之人看待。   “其实这般也是干净。”澄心大师面容慈悲,“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怨力缠身……”   崔望握住了她手:   “一会将他厚葬了便是。”   他们一同出自凡间,尚有人死后该入土的认知,至于没有来世,早在踏上这条道时,早就有了共识。   郑菀颔首:   “也是。”   “行了行了,别磨磨唧唧了,反正这地方的怨气都给扫净了,该走了。”   天鹤道君催促。   他这人性子刚直,向来认定一个人若拥有撼天之力,不思更进一步、为天地秩序效力便罢,还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练术法,就是歪门邪道,该被唾弃。   现在在这站这么久,已是看在小徒儿的面子,仁至义尽了。   “是极,时候不早,该走了。”   大日仙宗一行,叫这些平日无所不能的大修们屡屡受挫,早不想呆,此时能走,便也纷纷想走。   “诸君稍等,本君一月后,会于归墟门举办双修大典,诸君若是有意,敬请参加,请帖会在稍后奉上。”   双修大典?   还是一月后?   上次虽说等大日仙宗回来便办双修大典,可以修道界动辄以年来计的体量,郑菀还以为,起码要等到半年后。   她掐了掐崔望手心,被他一把捏住不让动。   冰儿不干了,一下跳出来,拿翅膀扇崔望掌心:   “坏叔,坏叔,不许你捏阿娘手心!”   大修们:“……”   崔望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冰儿拍打,诸位大修们被他“殷切”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连忙应道:   “离微道君的大喜之日,我等自然不会错过,一月后必会上门讨杯水酒喝……”   崔望这才满意了。   大修们趁此机会一一与他别过,并许诺之后一定会拖家带口来参加,务必让双修大典办得热热闹闹,才离开。   最后,崔望、郑菀、天鹤,和看他们都不走、也留下的明光道君面面相觑。   天鹤道君张口:   “徒儿,你要办双修大典?一月后?是不是有些快了?”   尊者大典才办没多久。   “夜长梦多。”   崔望不欲多解释,只翻手送出一间手掌大小的小屋。   白玉小屋落地便长,在他心随意动下,长到了半个大殿那般大,门上雕镂栩栩如生。   “徒儿你这是……”   天鹤道君不禁想起了一种可能,看着白玉屋的眼神蓦地变得炽热起来。   明光道君识货:   “大日仙府,是大日仙府。”   崔望颔首:   “确实是大日仙府。”   “你、你……炼化它了?”   天鹤道君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传闻中,得大日仙府,则得登天梯,飞升铁板钉钉。   “师尊,紫薇星君这万万年来一直呆在大日仙府内。”崔望面不改色地扔下了一颗雷弹。   “这是何意?”   天鹤不懂了。   郑菀也不明白,明明是在石棺内的异空间,怎会在大日仙府。   若紫微星君得了大日仙府,为何还不飞升?   “得大日仙府,不日便会飞升,是紫微星君自己放出的诱饵——”   崔望道,“目的便是为了吸引修士们一代代前来探索,好为他设阵提供足够的怨力。”   “所以,这大日仙府……没用了?”   天鹤道君口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倒也不差,大日仙府内,有阴阳五行池,若得悟五行形意球,便能窥得完整的规则之力,自然也就有了登云梯。”   天鹤道君这才注意到,自家小徒弟身上的元息完全不同了,深厚到以他现在的修为都探知不得。   “徒儿你现下……什么境界了?”   “还虚境。”   “……”   天鹤道君摸摸鼻子,嘟囔了一句什么,没人听得清。   “所以呢,他呆在大日仙府里,最后大日仙府却被你炼化了?”   郑菀对崔望突破跟吃饭一样,早没了感觉,反倒关心起其中究竟。   “……大日仙府内,除阴阳五行池外,其余地方都被血雾笼罩,且我明明炼化了仙府,却总觉得有些隔阂,当时便猜测,紫微星君当年误入大日仙府,想将其占为己有,却一直未得到它认可,以至于只能从外围开始逼近——其实若非我出现,也许他不日后便会成功。”   “你的意思是,石棺内的异空间,便坐落在大日仙宗内?”   郑菀瞪大了眼睛,“所以你之前进棺时,说有些想法,便是指这个?”   崔望颔首:   “是。”   “紫薇星君消失时,大日仙府于我,便无隔阂了。”他转向天鹤道君,“师尊,仙府内有七部仙经要卷——”   “七部?还是仙经要卷?”   天鹤道君一脸发了发了。   “师尊,我打算将这七部仙经要卷,与所有修士共享。”   “你疯了?”   天鹤道君不能理解,反倒是明光道君一下子明白了崔望的意思。   “万修之师,自有仁德恩义在。”   道修讲因果,在某种方面上来说,与佛修殊途同归。   崔望这般,大约还是为了……   明光道君将目光落到旁边的绯衣女子身上。   断命之人,命运常多舛,可若是有天运之子为其保驾护航,走到哪一步,也未可知。   “你得来之物,自己做主便是。”   天鹤道君似是也想明白了,这一想明白,心里便像下起了一场酸酸果雨。   果然是……重色轻师。   该逐出师门,逐出师门。   “走了走了,该走了。”   天鹤道君背过身去,“空忙一场啊。”   不过比起井宿、常妩两位老友,捡得条命已是大幸,想罢,那点子悻悻顿时没了。   脸上不由有些沉默,此次大修损了一共六人,丹心宗一位,天樽门两位,太白、北冕、浩然宗各一位……   正盟格局,怕是要改写了。   天鹤道君低落之时,郑菀也在想事儿。   此次来大日仙宗,目的已经达成,崔望活得好好的,还得了大日仙府,突破到还虚境,她不仅得了《莫虚经》全卷,还得了一位积年还虚境修士的魂力——   烬婆婆是被她玄冰焰炼化的。   庞大的魂力现下还储存在她魂识海,慢慢地汇入她的魂识,假以时日,待全部魂力汇入,她魂力这一块,便可比肩还虚境修士。   而且烬婆婆临去前,还毫不吝啬地将自己修习《莫虚经》的全部心得灌入金册,每一境界都详而又详,只等她回去细细体悟参照,以后她修炼起来,只会事半功倍——   起码,在还虚境前的瓶颈,微乎其微。   可这泼天的好处,一点儿没让她感觉到兴奋。   她失去了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若可以,她情愿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力量修炼。   紫微星君有句话说得一点没错:   烬婆婆的心,太软了。   “该走了。”   崔望提起郑菀手,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另一手剑指地面,瞬息间剜出一个大坑。   七杀的尸骨被他以元力掌小心放了进去。   尘土一点点落到七杀洁白的骸骨上,郑菀出神了一会,突然道:   “那晚上,书晋送我的那支蝴蝶簪,就是被你毁了的那支,簪头上是不是有一个小月牙?”   “是。”   崔望的记忆力向来极好,他颔首,“我送你那支原来也有,被我抹了。”   “莫想他,”他有些不大高兴,可对着人的尸骸,又说不出重话,“想我。”   “走了。”   郑菀被他揽在怀里,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厚厚的一抷新土。   她转过头去。   到得大日仙宗外,才发觉大修士们都走光了,只一个极其意外之人正袖手而立,似在等人。   郑菀盯着那人眉间的五瓣莲:   “发生了什么事?”   浮生真君双手合十,慈悲满目,在这一刻,他面上的表情,竟渐渐与澄心大师有了重合:   “山山归位了。”   “我阿耶阿娘呢?”   “真君父母无事。”浮生真君道,“山山承你救命之恩,受你父母哺育之情,如今,以命相抵,也还干净了。” 第171章 大典(一)   柳依走到台阶尽头时,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前方的白璧匾额。   “归墟门”三个字,铁画银钩,带着巍峨磅礴之气冲入人眼帘,激起眼球的一阵刺痛。   她下意识垂下眼睛,再抬头看时,却没了方才那种感觉。   “道友是第一次来罢?”   旁边一位圆滚滚的玉成境修士乐呵呵道,“说来也怪,归墟门这门匾,从前还是第一任掌门人奔雷仙君所写,一个月前,被从大日仙宗归来的离微道君替换了……这块匾额,可是离微道君以鸿羽流光剑所写……”   柳依看了眼山门前熙熙攘攘来的人群。   前来道贺之人形形色色什么都有,有着门派袍服,有着散漫袍服的,队伍排出去老远,一时半会还轮不上自己,便干脆与那人搭话:   “突然换匾,这其中是有什么讲究?”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圆滚滚修士一拍大腿,“正巧,我那七大姑的八大姨的侄子在归墟门当守卫,他可说了,这匾额,含了一丝离微道君的先天剑意,能刺探人心!”   “刺探人心?”   柳依可不信有这般神。   “你方才是不是觉得眼睛疼,后来才好了我也是瞧着姑娘你心思正,才与你搭话。那些个心思不正,意图蒙混进归墟门捣乱的,被这匾额一照,轻些的便是眼睛充血,重些的,便是,呶——”   这人努了努嘴,示意她往前看,“你瞧,抱着脑袋在那打滚呢!”   柳依定睛看去,果见一位尖嘴猴腮的灰衣男修突然抱着脑袋大叫起来。他眼下溢血,痛得满地打滚。   列队的修士纷纷远离了他。   两位归墟执事突然出现,抬手便将这人丢到了台阶之下:   “今日是我归墟门大喜,且放你一马,他日若再来,小心我等刀剑伺候!”   那人见此不敢多言,一瘸一拐、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似是对这一幕见惯不惯,不一会儿便又恢复了正常。   “就不会误判?”   柳依好奇地问。   她近几年都在闭关,出关时听闻那人要办双修大典,便连忙乘了传送阵过来——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非要来瞧上一眼,到底是什么心态。   “此话甚是无礼!”   谁知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是将这圆修士得罪了。   他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双手朝归墟门方向拱了一拱,“一月前,离微道君自大日仙宗归来,为保佑我修道界永世昌荣,大公无私地将七卷得自大日仙府的仙经要卷在免费上刊登……无论散修、正修都只需付小小一份的钱便可得仙经要卷赏玩修习,此举高义,实乃我辈修士楷模……”   “而且今日来道贺之修士,许多都是承离微道君之恩义……本以为道友也是,如今看来却是我误会了……”   柳依脸一红:   “是承、承了些……情。”   圆修士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道君还未三十的年纪,已经突破还虚境,取先天一缕清气为剑罡,对善恶最是敏锐,自不会出错。”   柳依看得出,这位圆修士对国师大人甚是推崇,甚至见不得人说上一句不好。   “知、知道了。”   她点点头,“不过……传闻中,这位离微道君最是不萦于外物,没想到,竟也会花心思做这等事。”   圆修士叹了一声:   “听闻是离微道君去大日仙宗那几日,有邪修混进了归墟门,还害死了一位孩子,这才惹得道君大怒,还追到西余山脉,一路直挑邪盟大本营,连斩十位恶人……最后还是玉清门尽欢真君赶去,才将人带了回来。   柳依一听郑菀道号,便是一愣:   “尽欢……真君?”   圆滚滚的胖修士瞥了眼这年轻女修,眉清目秀、弱质纤纤,只当她跟玄苍界那些做梦都想与离微道君在一块的女修一样,不禁语重心长道:   “这位道友,离微道君这般人物,自是叫人心折,不堪忘怀。可玄苍界谁人不知,道君对尽欢真君那是痴心一片、爱逾性命,尔等那些妄想,还是尽早收一收的好。”   柳依讷讷点头:   “离微道君这般人物,自然不是我能肖想的。”   对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门槛边。   “请出示请帖,以及身份玉牌。”   归墟白袍们一丝不苟地道。   柳依将出门前,自师兄那得来的请帖与身份玉牌给白袍修士们一起验过,才跨过门槛,跟着领路修士往里走。   今日的归墟门,一改从前的清冷古朴,里里外外都套上了红布条,十分喜庆。   连接待的白袍弟子们,也都在腰间系了个红腰带。   柳依一路走来,只觉得那颗心,像泡在了苦水里,酸得厉害,也涩得厉害。   其他人也许看不懂,却唯有同出一界的她看懂了其中的意味。   国师大人,与郑菀结亲,没有用玄苍界的那套规矩,用的还是凡人界的礼节。   叶落归根,人这一辈子,根系扎在哪里,便认的哪边规矩——   即使以后走得再远,也不会忘。   这些规矩,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国师大人,当真对郑菀爱惜得很。   柳依抬头看去,红布条以九瓣花型连接,每九瓣花朵后,必有一封红宣写就的小诗。   每一首诗,都在坦荡地论情述爱。   无数红宣小诗荡在廊下、屋舍、广场,被风吹得一荡又一荡,密密麻麻,若波涛起伏。   柳依一眼便认出来,这小诗上的字,与门口匾额上的字是一样的——   “这些,可都是离微道君所写?”   字字句句,都情切意浓,动人之至。   她忍不住问。   领路修士瞥了她一眼:   “不仅是离微师叔亲自所写,还是师叔亲自所挂。”   柳依袍下的手,忍不住一颤。   即使是在凡人界的世家,成婚当日要用到的红宣小诗,也极少是由新郎亲自书写,大多数时候,出于对未来妻子的真心爱慕,郎君们会亲自动手写上一首两首——   其余,都是贴身书童代劳,而这,已算难得。   可这几乎铺满了整个归墟门的红宣小诗,却全是出自那人之手。   柳依无法想象,那般不苟言笑到近乎冷酷的男人,是如何在一个个黑夜里,将无数情感宣泄成诗,写入这一纸一纸的红宣里,又如何一张张地,亲自挂了上去。   她的心,都被这想象鼓噪得热烫了起来。   “到了。道友,大典会在暮间开始,请耐心等待,莫要到处走动。”领路修士将人引到广场,才提出告辞。   柳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等她转开头,看到不远处那人时,表情更是怪异:竟然是……明玉真君。   明玉真君看上去清减了不少,原先棱角分明的脸型,因过分削瘦、两腮竟凹了下去,看上去很有些憔悴,此时正目视高台,痴痴地发呆。   丹心门与天樽门离得不远,是以柳依虽出关未久,却也知道天樽门这天之娇女近来日子不大好过。   井宿道君在大日仙宗身魂俱灭,以至于他那一脉,少了个领头人,而明玉真君素来眼高于顶,脾气是又臭又硬,在派内自是没以前得意。   柳依对她,既有些同病相怜的真切,又觉着,这人委实没用了些,只知横冲直撞,没了靠山,便从高处掉了下来,对生活毫无应对之法。   不过,明玉显然是不认识这么一位名声不彰的小修士的,瞥了一眼过来便挪开视线,神思不属地盯着虚空发呆。   见此,柳依也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她今日,不过是来见证……   凡间那个郑氏女儿的,又一次大获全胜。 第172章 大典(二)   凤妩城,郑家院子。   此时,院外的长街杵满了各路慕名而来的仙士,他们各自并未交谈,不约而同地在路旁静静守候。   偶有凡人经过,都会被这浩荡的声势吓一大跳,众所周知——这可是凡人的聚集地,平时仙士可是稀罕物,一个都看不见的。   凡人们噤若寒蝉地走远,生怕一不小心招了仙士们的眼,只好奇心促使他们没走远,隔了一条街在那围着看。   “哎,老李,你可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儿?仙士们全都聚在那,莫不是有异宝出世”   那老李头素来消息灵通,见众人都瞧他,不由捋了捋胡子:   “非也非也。当初建城之时,仙士们早就掘地三尺,哪里还能有什么异宝出世……”   “那仙士们来咱们这作甚?老李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快些说!”   这精瘦老头儿享受了一番众人的恭维,才慢条斯理地道:   “大家伙知道,如今咱们玄苍界最有名之人是谁?”   “这还用说?自是归墟门的离微道君。”   “是啊,我每回经过无涯榜,都能看到离微道君的名字高挂榜首,只是也不知为何,最近一个月突然消失了……”有人一惊,“可是离微道君出了事?”   老李头给了这人一个毛栗子:   “胡沁什么?”   “……仙人与仙人之间,也是分阶级的,无涯榜只记录到妙法境,再往上的无相境、还虚境却是不会收录的……离微道君他啊,是突破了。”   这些知识,对许多凡人来说,还是头一回听闻:   “突破了?”   老李头哈哈一笑:   “自然。以后啊,咱们可是要称仙君了。离微仙君如今已是还虚境,只差一步便可羽化登仙!实实在在,是咱们玄苍界名副其实第一人。”   “今日之事,便是与离微仙君有关。”   旁边一位扎着未婚发髻的小娘子酡红着脸道:   “说起仙君,有几回我去泾七街卖花,还见到过仙君与一个木头人在一块,有一回,他还从我手里买了一支千叶海棠……仙君,仙君甚是伟岸。”   她还记得那时心一直“砰砰砰”乱跳,只觉世间怎有如此完美之人,当他视线落到自己这儿时,她连脸都不敢抬。   其他人哄堂大笑。   “秀儿,你当我等不知道,你最近天天去那附近卖花,还专门选千叶海棠,不就是为了撞大运,再能瞧仙君一眼”   “你、你们胡说!”   “行了!仙君之事,岂是你们所能编排的?”   老李头脸一板,“还有,秀儿,以后那地方,你可千万莫去了。”   “为、为何不能去”   “你当今天是何日子离微仙君大喜!那些仙士们聚在这儿,就是为了亲向离微仙君道声喜。”   “仙、仙君要娶亲了”   秀儿一脸失魂落魄。   “可不是你啊,莫要痴心妄想了,仙君那等人,是天上的云,你哪时见云低下来过?”   “那仙君,娶的是何等样女子?”   秀儿想象不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天上流云一般的仙君。   “你们最近可曾看过无涯榜?无涯榜无妄境上,最近跳到第二位、刻着‘尽欢’二字的女仙便是。”   老李头梗着脖子,“而且听闻,仙君曾为这位女仙冲冠一怒为红颜,闯了邪盟,连斩邪盟数十位……”   在凡人对今日这场大典议论纷纷时,郑菀正坐在梳妆镜前,任阿娘拿了干帕子一点一点替她绞干头发。   早在双修大典前夕,阿耶和阿娘便从归墟门搬了出来,住回了玉清门一开始分给内门弟子的院子。   按照凡间规矩,新嫁娘是要从父家出门子的。   “你们这些仙人,但凡有什么事儿就捏个诀,虽省了功夫,却少了许多情调……”   王氏看头发擦得差不离,才丢开帕子,“咱们女人呢,男人不在时,要学会独当一面,可若男人在时,有些事,该丢给他们去烦的,就该丢给他们去烦。就跟养猫似的,你得先让他付出,付出得多了,才会不舍得……”   郑菀看着镜中喋喋不休的女子。   服食了极品美颜丹,阿娘面貌并未有甚变化,只眼中依稀有些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苍青色,昭示着近来低迷的气色。   “阿娘昨晚又没睡好可是做噩梦了?”   王氏叹了口大气:   “哪里来的噩梦?昨天你阿耶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一直唉声叹气的,搅和得阿娘也没睡好。”   “阿耶?阿耶叹什么气?”   兴许是男人心大,郑菀回峰后,将“山山是浮生真君轮回之魄”之事告诉阿耶,阿耶便再释然了。   反倒是阿娘,偶尔还会做梦,梦到那一日之事。   “就唠叨呗,说什么‘抱在怀里的乖囡囡怎么一眨眼就要嫁人了,就只剩下咱们老两口……”   郑菀:“……”   这时,郑斋掀袍进了门槛:   “又编排我什么呢?”   王氏笑盈盈转过头:   “都安排妥了?”   “安排妥了。”   现下没有人能比郑斋更满意这个未来女婿的。   且不提诚意十足地邀请他们老两口去一块住,说是怕女儿冷清寂寞,还有那满门派挂着的红宣小诗,以及一定要按照凡人界世家结亲的古礼走一遍流程的诚意——   郑斋是男人,最知道男人疼一个女人入心坎时是什么样子。   当年他对夫人一见钟情,可也做不到这未来女婿的一半周到——再考虑到对方冷清到让人觉得麻烦他都是一种亵渎的性子,便更满意了。   “行了,妥了就行,你先出去,我还要给女儿梳妆……”   王氏赶人。   郑斋这才悻悻出门,出门前还不忘了把门阖上。   郑菀含笑看着镜内,突然道:   “幸好那日,阿耶阿娘都没出事。”   山山出事,她不愿;可若一定要在两者之间选一个,她情愿是山山。   王氏眼皮子一下红了:   “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作甚?”   郑菀侧过身,将头枕到阿娘的腹部,环住她腰:   “阿娘莫要难过了,你和阿耶,再生个弟弟罢。山山……便当我们与山山无缘。”   那个小生命是她从狼口里捡出来的,从小追在她身后“阿姐”长、“阿姐”短,机灵又聪明——   他们之中,没人真的能把山山和浮生真君视作一人。   明明连性子都完全不同。   王氏摸了摸她头:   “那日多亏了山山,也是阿娘我鬼迷心窍,心里总觉得你出事了,非要下山去找你那师兄问一问情况,这才着了人的道……”   山内的大阵,防外不防内,也是为了万一他夫妇二人在山上呆得无聊,可以在门内逛上一逛,谁能想到,会有邪修完全不顾惜性命也要对两个凡人出手?   要不是山山在紧要关头,及时捏碎崔望留给他的防身玉佩,还抢上去,抱住人大腿,为他们争取了一点儿时间,现下,他们早下了黄泉、入了轮回。   “那人一脚便将山山踢飞了……女婿那师兄赶来得很快,只是山山五脏六腑都踢坏了,他太小、没熬过去……”   王氏说起此事来,还忍不住含泪,“山山死的时候,张着嘴一句话都没说上来,不过阿娘我知道,他在喊‘阿姐’。山山平时最依恋你,你前些日子冷淡他,他还说,必定是自己太淘气了,以后一定要乖一点……”   “……恩。”   郑菀张了张嘴,“是我平时……待他太差了。”   “不过,那日之事,也不能怪阿娘。”   她估算了下时间,阿娘感觉自己出事,大约就是紫薇星君拉着她要自爆那会,而那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杀了阿耶阿娘的,却是七杀的一位女下属,那下属当时应是感应到七杀死亡的消息才会如此。   “行了,大好的日子,可莫在说丧气话,再过小半时辰,我那未来女婿便要来接人了。”   王氏推她对着铜花菱镜,打开妆奁,从里面取出一把篦尺梳,“原想寻个妆娘来替你梳妆,可阿娘想亲自来。”   “恩。”   郑菀点了点头。   镜中女子,着了一身大红,红色中衣、立领霞帔,肩头与袖口重工绣着凤凰盘绣,冰儿一双小爪子抓着她肩膀,正好奇地探着头往镜子里照。   它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染料,将全身都染得赤红一片,连黄黄的鸟喙和爪子都染了红色,收敛起火焰,乍一眼看去,倒像是火凤凰似的。   王氏捋起她一缕长发,让象牙篦一下梳到尾。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她念了起来,虔诚的,仿佛在记忆里念过无数遍般顺畅。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郑菀的心,随着象牙篦一下下穿过长发,也开始静了下来。   “当年你外祖母送阿娘出阁时,也是这样梳的头,没想到一眨眼,竟然轮到阿娘替你梳了,现下才明白,当年外祖母的心。不过幸好……这里的女儿家,不像咱们那儿,全指望着男人过。”   王氏利落地替她梳好发髻,带上凤冠,“若哪一日过得不开心了,也不必委屈自己,和离便是。阿娘瞧过了,这女婿虽然是个冷清的,但人品很过得去——”   “阿娘!”郑菀不依了,“今日你说这些作甚?”   王氏好笑道:   “好好好,不说,不说!阿娘这不是怕你钻牛角尖嘛,这一番话,你且记着,反正甭管谁来——就是老天爷亲儿子来,也不能叫我女儿受了委屈。”   院外,崔望收回了视线,叫旁边人:   “去敲门。”   李司意哈哈大笑:   “小师弟,你这未来丈母娘,甚是彪悍啊。”   整个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白衣剑修们不约而同地拽停身下独角兽——   阳光下,一行纯白色独角兽不约而同地翘起了高高的晶莹的独角,发出“哞哞哞”的叫声。   路边的修士们,看着向来高高在上的离微仙君,穿了一身大红色郎袍,胸前戴了一朵格外花枝招展的红色千叶海棠,不约而同地想:   仙君行事,真真与旁人不同!   以后,我等若是办双修大典,必也要束红冠、披红袍、骑白马,英姿飒爽、打马过街才是!   “谁呀?”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头儿见乌泱泱一片白色独角兽,以及一片纯白里的一点红——   “是、是仙君来了?!”   郑斋听闻,忙叫看门老头儿关门:   “吉时未到!再过半个时辰来!”   话落,门“哐当”一声,关了。   从来到哪儿都是座上贵宾的离微仙君,生平第一次,吃了个闭门羹。   众修士:“……”   “咱未来岳丈很是个性啊。”   李司意哈哈大笑,笑声响遏行云,在崔望的一拽缰绳里,才停了下来。   “我的岳丈。”   崔望慢吞吞地道。 第173章 大典(三)   “吉时已到!开门!”   郑家小院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长街两旁的众修士不约而同地揖首喝道:“恭喜仙君喜得良缘!大喜!”   “大喜”二字传出老远,崔望一拽缰绳,掀袍从独角兽上落了下来。   身后无数白衣弟子也同时落地,他们仗剑划一,高喝:   “恭贺仙君大喜!”   年轻人喊得气势磅礴、声震五岳,传到闺房内,引得王氏一笑:   “看来这未来女婿请了不少人来。”   言语中似也对这未来女婿极之满意。   凡间界娶亲,不论世家还是平民,都讲究“大场面”,场面越大,便代表对女方越重视。   郑菀魂识早看到了外边儿的情况,崔望大约是将他们门派所有长得过去的年轻剑修都领了过来,一眼看去,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都排不完。   不禁莞尔:   “也算难为他了。”   “是啊,这般清冷的性子,却忙前忙后将婚礼上的琐碎事全给包圆了,没舍得让你动一根手指头,想当年你阿耶也做不到这样。”   王氏感慨。   郑菀伸出一根手指头,笑嘻嘻道:   “谁说的?嫁衣可是我自己做的。”   “行了,当阿娘不知道你?”   王氏一拍她肩,“当初你才起了个头,剪了两刀,突然间说要突破了,跑去一闭关便是大半个月,这嫁衣啊——还是女婿做的,瞧瞧,这绣样,凤凰于飞、栩栩如生,阿娘啊,就没想到那拿剑的手,竟然还能绣花,还绣得那样好。”   郑菀第一次听,连忙摇头:   “那不可能,崔望至多画个绣样,他都是将衣裳给绣娘铺子绣的。”   “怎不可能?”   王氏眸光柔软,“他还寻我问了几次针法,手指上刺了好些个针孔……阿娘问他,为何要花这功夫,他说,婚礼一生只有一次,嫁衣,也是一生只有一件。既然你没法做,那便他来。”   “我那未来女婿啊,嘴笨,”王氏感慨,“阿娘估摸着,他大约是想说,希望你以后想起这个婚礼来,不会觉得有一丝遗憾。”   嫁衣,历来是新嫁娘亲自绣,它代表着对未来的浓浓期许,连贫家女都知道,要亲自绣一件红衣裳嫁人;更别提讲究些的世家——让绣娘做的,到底隔了一层。   郑菀看着镜中的红嫁衣,对襟海棠盘扣,肩部绣了凤凰于飞图,细小的流苏将整个嫁衣都点缀得灵动而娟美。   这是一件即使放到成衣铺,也丝毫不逊色的嫁衣。   她眼眶微湿,笑骂了声:   “呆子。”   院外李司意略欠身一步,跟在崔望身后进院子,听闻此言,忍不住笑:   “师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刺绣?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   “不过什么?”   崔望朝院内站首位的郑斋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站着,叫了声“岳丈”。   “不过你离微仙君已是还虚境,一身的钢筋铁骨,十指被针戳个洞,捏个诀便愈合了,怎还留着针孔去见未来丈母娘?”   崔望头也不回:   “忘了。”   “哦——”李司意拉长声音,“忘了啊?”   “自然是忘了。”   崔望淡淡瞥他一眼,“看来师兄近来练剑颇有心得,打算与师弟我切磋一二。”   李司意被他话中威胁之意唬了一大跳,与他师弟切磋固然进步飞快,可那日子,也委实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忙不迭摆手:   “行了行了,我闭嘴、我闭嘴,咱不提这个话题。”   崔望这才满意了。   那边郑斋也满意地看着进门来的一众人,确切地说,是为首那位穿着大红新郎袍的男人。   这是个连骨相都极之好看的年轻人,宽肩窄腰长腿,脸不必说,虽比自己年轻时候差上一些,却也足够傲视群雄。   最关键的是,人家简直疼自家乖囡疼到了骨子里。   他可从没见过,哪一个郎君肯亲自为新嫁娘写满庭院的红宣小诗,也没见过哪位郎君肯为新嫁娘制衣,更没见过哪位郎君会因为凤冠上的东珠不够完满,而亲下沧海捞珠。   这几个月里,崔望的表现完全颠覆了郑斋从前的臆测。   他像是渐融的冰山,看着冷冰冰,触之却另有一番滋味——这人在笨拙地向他和琅琅示好,而这一切变化,只因为他郑斋的女儿。   世间难得,不是低位向高位匍匐,而是高位因爱屋及乌,向低位屈就。   不过,虽说满意,接下来的程序,却不得不过。   郑斋一拍手:   “杀威棒!”   身后涌出一群修士,男男女女都有,他们提着棍棒,拦在了通往中庭的道路。   青霜扬起声:   “仙君,对不住了!”   玄苍界人人受惠于离微仙君公开仙卷的举动,可他们玉清门是尽欢真君的娘家人,自然要帮着杀一杀新郎官的威风——   这可是尽欢真君阿耶的原话。   最关键的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玄苍界第一人如今便站在面前,他们能有提棍还不会被记恨的机会,只此一次。   “抄家伙,上!”   玉清门师兄弟们一哄而上,提棍乱打。   归墟门白衣弟子早先得了嘱咐,知道这“杀威棒”只能逃,不能回击,只能狼狈奔逃。   青霜提着棍子打得兴奋,见面前杵着一动大红宽袍,下意识便一棍抡了上去——   “不好!”   青霜下意识要收,谁知那棍子竟然打了个实,重重砸在了离微仙君的背上。   青霜脸都吓白了,他、他居然打到了离微仙君!离微仙君还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其他人也被这一幕吓到了,尤其玉清门人,提着“杀威棒”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这时,一道红色身影蓦地从里院落到了人群中央。   郑菀一身凤冠霞帔,红得煊赫又热烈,一把团扇半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曼妙潋滟的眼睛:   “崔望,你要不要紧?”   崔望一下子弯了眼眸。   如冰雪渐融,春光乍泄,刺得在场众人挪开视线,又忍不住偷偷一瞥再瞥。   “不要紧。”   他道。   这一幕,叫郑斋吃味了。   立马就看这千好万好的女婿不顺眼了,他开始赶人:   “菀菀,你瞎凑什么热闹?流程还没过呢。杀威棒完,还有催妆诗,催妆诗完,还有却扇诗,你给我进去!”   郑菀摇头,只作不肯:   “阿耶,杀威棒也打了,女儿人在这、妆也扮完了,莫不如直接作却扇诗。”   郑斋:“……”   古人说的没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行,既然闺女都这般说了,阿耶也不便作那恶人。”郑斋捋了捋胡子,慈蔼一笑,“古有曹植七步成诗,贤婿你可是仙人,自然不能比那肉体凡胎的差。”   “不若——限定七步,一步一成诗,如何?”   李司意:……   他瞥了眼小师弟,据闻那挂满了归墟门的红宣小诗都是小师弟亲自所作,可那些也不知徒徒耗费了多少工夫,兴许早在几年前,便开始积累起了?   而这一步一成诗,难度未免太大了——   小师弟聪明是聪明,可也没正儿八经地去学文啊。   “老丈人,老丈人——”在崔望瞥来的视线里,李司意梗着脖子道,“咱都是练剑的糙汉,只练剑,不吟诗,不若您让我小师弟来为你舞一次剑?”   “剑为道,不以娱人。”   郑斋还未说话,崔望便硬邦邦地否定了。   郑斋并未着恼,相反,他更喜欢这样有原则、有坚守的年轻人。   他摆摆手:   “那便换一换——”   “不必换,”崔望声音淡淡,“便这样吧。”   他看着郑菀,她便站在他身前,团扇半掩芙蓉面,露出的一截肌肤晶莹似雪,沁红耳铛在耳畔一荡,一荡。   崔望一步踏了出去。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二步: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静台。   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清风飒飒,男子着一身热烈的绯红袍,却依然如朗月清辉,他一步一成诗,渐渐朝那女红妆靠近。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装卸——”   第七步,止。   崔望垂目看着郑菀,一字一句道,“——留着双眉待画人。”   郑菀的团扇落了下去。   露出一张比芙蓉更娇、比牡丹更艳,穷尽世间一切诗歌、所有笔墨,都难以描画的脸容。   两人视线相接,似乎不约而同地想起,在凡间须臾之地时,他第一次替她描眉时的场景。   世界兜兜转转了好大一个圈,最后,似乎回到了原点,可又不是原点。   郑菀眉眼弯弯:   “你便是崔望?”   崔望想起了长大后的第一次见面。大雪纷飞,她瑟瑟跪于青石地,他问她,“你便是郑菀?”   “是,我是崔望,好巧,郑菀。”   我,崔氏望郎,愿与郑氏菀娘,结白首之约,从此后,恩爱不相疑。   我,郑氏菀娘,愿与崔氏望郎,结白首之约,从此后,恩爱不相疑。 第174章 大结局   却扇诗完,郑菀和崔望便被领着一同进了正房。   郑家小院的正房不大,两开的门面,正首位两张八仙椅并排,椅后是四扇落地屏风。   郑斋和王氏并排坐于正首位,老怀大慰地看着一对新人进门。   “阿耶,阿娘。”   郑菀一下子跪了下去,正儿八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女儿今日便要嫁人了。”   崔望也同她一起跪了下去:   “岳父,岳母。”   他接过旁边仆役递来的一杯茶,微微颔首,茶盅齐眉:“请吃茶。”   李司意在门外瞧着,忍不住拍了下大腿:这叫什么事儿?一个还虚境大修士,眼看一步要登仙了,竟然给一对儿凡人磕头?爱屋及乌,也不是这般、这般……   这对从小在玄苍界长大的他来说,是极其不可思议的。   郑菀这一跪,郑斋和王氏还能受着,可崔望这一跪,却是再坐不住了,忙不迭起身,欲扶对方:   “女婿实不必如此——”   “菀菀之父母,便如我崔望之父母。岳父岳母生养了菀菀,又将她托付于我,自然当得起这一跪,请——”崔望顿首,“岳父岳母吃茶。”   “暧,暧,好,好,吃茶,吃茶。”   郑斋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王氏眼皮子泛红,揩了揩眼睛:   “贤婿,我与你岳父,也不甚懂你们仙人之间的事儿,但夫妻之间过日子,左不离那些琐碎,上嘴唇磕了下嘴唇也是常有之事,万事莫要计较,放宽心。”   郑斋也道:   “你二人姻缘曲折,定了又退,此时再续,万万记得‘珍惜’二字……”   他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感伤,“我与你阿娘也陪不了你们太久,以后的日子,还是要你们自个儿过的。”   “阿耶!”   郑菀一下子没绷住,眼泪便落下来了。   “菀菀,新娘子可不能这么哭,”王氏起身,将他们二人搀起来,“行了,老头子,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作甚?”   “是是是,阿耶错了,阿耶错了,菀菀莫哭。”   郑斋像郑菀孩时那样逗她,一下子把她逗笑了。   “行了,你们在这也耽搁得够久了,师尊们不都在等着?快去罢。”   入乡,总还要随俗。   依凡人古礼在郑宅迎了亲,自还要去郑菀师门那一趟。   郑菀坐上了红轿子,由崔望领着仪仗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风妩城,往玉清门而去。   无数慕名而来的仙士们集结成队,在仪仗队后跟着,像是一场盛大的送嫁队伍,直到跟出城,才渐渐散去。   玉清门早已是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紫箫峰峰主府更是府门大敞。   紫岫道君一改前些日子的颓废,连胡渣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端端正正地坐在府内等人。   他着一身庄重大气的紫缎袍,满头白发以紫玉冠束好,整个人肃穆得像是变了个人。   其余四峰峰主领着亲传弟子,早早便一同候在了紫箫峰峰主府。   “紫岫师兄,你那些徒儿呢?”   “都去风妩城送嫁了。”   “像我玉清门,婚嫁都格外困难,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那小徒儿……先结了亲。”   翠微峰峰主叹了口气,“只是,尽欢真君凡心未免过重,婚嫁都要自父母那出,凡人春秋不过几十载,若去了,你那小徒儿可……”如何是好。   “本君那小徒儿,柔而有韧,看着糊涂,心里自有方圆,莫担心。”   见其余人还待再说,紫岫道君道,“行了,本君这师父都不担心,尔等瞎操什么心?”   其他四峰峰主:“……”   正说着,门派守卫便传信过来,紫岫精神一振:   “来了!”   话落不过须臾,郑菀和崔望便相携而来。   紫岫拄着下巴,看着这一对儿红彤彤的人儿,嘴角微弯,眸光悠远,仿佛透过他们,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师尊。”   郑菀屈膝,福了一礼。   崔望也跟着拱了拱手:   “师尊。”   “好,好,坐。”   紫岫抚掌大笑,笑到一半,竟出了眼泪,他揩了揩,看着台阶下并排跻坐的一对儿璧人,道:   “师尊这辈子活得不太好,没什么特别好交代的,唯独一句,尔等记着,‘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是。”   “是。”   郑菀崔望齐齐应是。   “去罢。”   他挥挥手。   郑菀、崔望揖首拜别,在即将走出峰主府时,从后闪电般飞来一物。   崔望抬手摄了,发觉是个储物袋。   紫岫道君声音远远传出:   “无甚相送,此物便当双修贺礼。”   “多谢师尊。”   崔望传音过去。   “我师尊送了何物?”   郑菀稀奇地道,师尊那一毛不拔的性子……   莫不是又是桃花露?   崔望不动声色地将储物袋收了:   “晚些再看。”   郑菀看他神色不对:   “不对,你脸红了……”   崔望一把捞起她手:   “仪仗队还在山下等着,还要去我归墟门,莫要耽搁了。”   郑菀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崔望那漂亮的白玉似的耳朵尖尖红得跟沁了红的玉髓似的:不对……   “莫不是……避火图?”   她问。   崔望脸一下红透了:   “不是。”   这时,一位生得玉雪可爱的童子追出来:   “道君说,未免仙君气力不济,特地备下此物……”   崔望脸一下黑了。   童子懵懂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坚持将最后半句说了出来:“此物助兴,最是舒畅,且无后患。”   郑菀:“……”   崔望:“……”   师尊……果真神人。   “走。”崔望恶声恶气地牵起她手,“时辰不早了。”   青青碧树下,男子着红衣,面涩然,实在动人之至,郑菀心软乎乎的,像浸在了一汪温泉里:   “好。”   两人相携而去,一行人打了个弯,又浩浩荡荡地去了一江之隔的归墟门。   ————————   归墟门大殿上。   薄暮冥冥,一盏盏千叶海棠灯次第亮了起来,将归墟门的夜晚,都照得亮如白昼。   柳依已经站了许久。   当海棠灯盏掠过眼睛,她突然想起,凡间界的国师府,曾经种了一整院的海棠花。   那海棠花是国师大人亲自打理的。他不肯假他人之手,从移栽,到剪叶、修枝到浇水,悉数亲力亲为。   那一院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美极了。   可这些海棠花在国师大人带她上界时,被暴怒摧毁了。   那时,她是第一次知道,何谓仙人一怒,雷霆万钧。也是第一次窥见,那淡漠如冰之人,如何为了另一人牵丝动情。   “很美,是不是?”   正想着,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清丽秀雅,着一身青色道袍,一看便教养极好。   “是很美。”   柳依喃喃道。   “听闻,离微仙君最爱那千叶海棠。”   那青衣女修看向高台,高台上空无一人,台下人头攒动,“连带着你们玄苍界的千叶海棠也都身价倍增,不过……一凡花罢了。”   柳依听出她话中古怪:   “真君不是本界之人?”   “不是。”暮江摇头浅笑,“我本该早些回去,却一直在此界停留,如今,也来凑一凑热闹。”   柳依一下子从她怅惘的眸中感应到什么,张了张嘴,忽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来……与她一样的失意人,竟有如此之多。   她下意识往周围看,隐在千叶海棠灯明灭的灯火里,藏了那么多那么多悄然的失意。   柳依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一点儿都不特别,她比这些伤心失意人,强不出什么。   “是啊,”她勉强笑笑,“我该走了。”   正欲转身,高台之上却突然落下一位白衣弟子:   “时辰已到,双修大典正式开始!”   “请离微仙君与尽欢真君上台来!”   火麒麟开道,赤凤凰随后,孔雀在空中划出一道五色霞光,万剑轰鸣里,无数洁白的独角兽排列成队,从天际浩浩荡荡而来。   柳依瞳孔蓦地放大,看着当头那着红袍、宛若神仙中人的崔望和郑菀,久久出不了声。   这一刻,她终于肯对自己承认:这二人,确实极为相配。   暮江闭了闭眼睛:   “走罢。”   明玉怔立当场,从前往后的一切浮上心头,她确确实实……自大了。   浮云遮眼,一叶蔽目。   “师尊,你说得没错。”   她轻轻地道,“我该走了。”   郑菀并不知台下杵了无数伤心失意人,即便知道,恐怕也不大在意。   司仪在那高声唱:   “一拜天地。”   “二拜道祖。”   “夫妻对拜。”   郑菀对着崔望那双深邃的星眸,弯下了头颅。   “拜礼成——”白袍司仪道,“——结契!”   台下一阵嗡嗡作响。   “结契?什么契?”   “双修大典还能有什么契?同心契!”   “同心契?”   有人咋舌。   这年头,办双修大典的本就少,结同心契的,从古到今,也出不了十个。   情蛊尚且得解,而同心契,却是比情蛊更要霸道的一种死契,一旦结下,便无可再解。   结下同心契的道侣双方,不得对任何除道侣之外的人动心,哪怕任何一丝动摇,都会立刻暴毙当场,结局极其酷烈,非爱到极致,无人愿意结这契。   且一方死,另一方也立刻追随而去。   修仙者,寿岁绵长,有的甚至以万年计,谁能保证,在未来,不会对其他人动心?   “真真是一对疯子。”   天鹤道君在台下抹脸。   “离微仙君距离登仙只一步之遥,若成道主,恐与天同寿,若……若一个不好……你这做师尊的,便不劝劝?”   “劝?怎么没劝?劝不动。”   天鹤道君想起那属驴的小徒弟,便忍不住叹气,“至情至性……自然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说话间,台上同心契已成。   在司仪的高喝中,那一对儿璧人突然消失了踪影。   低阶修士没看清,天鹤道君却看得真真的:他那小徒儿是不愿招待宾客,自己撕开空间,跑了。   他磨了磨后牙槽,对着来来往往道贺之人,笑得灿烂无比:   “来,来,我等去喝一盅,不醉不归。”   而在天鹤道君招待宾客之时,崔望已经带着郑菀回了峰。   峰内僻静,空无一人。   崔望的房间,早被布置成了红彤彤的喜房,一对儿龙凤高烛摆于桌几之上,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合卺酒杯滚落到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水银色月光透过窗纸,落到床前,照见一双人影,如缠绵的交颈鸳鸯,起起伏伏、明明灭灭,一双菱角般的赤足如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不住地摇摆。   离微峰,一月无眠。   再出峰时,郑菀只有一句:   “师尊,真真是老不羞!”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结局章啦~   菀菀和望崽的故事,是我期望中的理想爱情~   后面还会有几章番外~ 第175章 、番外(一)   归墟门,离微峰前的一棵抱朴树前, 围立着一群小萝卜头。   他们年纪不大, 扎着双髻, 穿着归墟白袍, 拼命仰头朝郁郁葱葱的峰头看。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来,同他们一起仰头看了一会,问:   “你们在看什么呢?”   “我们在看离微仙君和尽欢仙君的家啊。”   齐刷刷的声音, 稚嫩得仿佛地里初生的青草。   “看清楚了么?”   “没!”   小萝卜头们转过头,看见笑眯眯的少年,唬了一大跳:   “师兄, 你怎么来了?”   少年脸一板,挨个抽了一顿:   “这地方是你们能来的么?!让离微仙君瞧见——”   “——我们去求求尽欢仙君就好啦。”   小萝卜们七嘴八舌地道,“上回在路上,我们瞧见尽欢仙君,仙君甚是可亲,还与我们一人一颗糖哩。”   “是极, 是极,尽欢仙君当真是三千界里最最貌美可亲的仙姑,可惜,偏偏许给了那凶巴巴的离微仙君。”   少年:“……”   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作为李司意偶然得之的亲子,少年与离微师叔、尽欢师叔早混了个脸熟,朝离微峰拱了拱手,为这帮口无遮拦的小萝卜们求情, 便赶鸭子一般赶他们。   小萝卜头们不乐意:“再一个月,离微仙君便要与尽欢仙君一同登仙,我等以后可再看不见仙君们了。”   “你们以后修炼若争气些,也可以上界寻仙君们啊。”   玄苍界无人不知,离微仙君与尽欢仙君乃一对神仙眷侣,从来形影不离、鹣鲽情深——   离微仙君执掌大日仙府那年,便可顺利登仙,可他硬生生压制修为百年,只为等尽欢仙君一同升仙。   玄苍界女修哪个不歆羡尽欢仙君得道侣如此?   而尽欢仙君也争气,以先天道种入道,短短百年,便入还虚境大圆满,一手《莫虚经》一法以造天,寻常大修十个连手,也对付不了她。   玄苍界男修,又有哪个不羡慕离微仙君艳福?   小萝卜头们不忿离去,而这时被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此时却在吵架。   当然,吵是小萝卜头们眼中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尽欢仙君单方面在吵。   “我不想要海棠了。”   郑菀将足上的鞋履踢了,一双洁白如雪的赤足伸到崔望眼皮子底下,蔻丹红艳艳,一朵朵海棠花悄然绽放。   “一年年的,你就光画海棠了,红的、紫的,粉的、白的,还有金的!腻不腻歪?!能不能换个花样?”   崔望看着那雪白的赤足,喉头咕哝了下:   “海棠甚美。”   “……”   郑菀翻了个白眼。   作为女人,她腻歪。   一百年了,天天一个花样,看都看厌了。   这人简直爱海棠成痴,连衣角都要绣上一模一样的海棠花——   导致现在,整个玄苍界生生把海棠花捧成了界花。   人人以绣海棠为荣。   “我不喜欢跟别人重样的。”   郑菀耍赖,“你换个。”   崔望绷紧了脸:   “不换。”   郑菀将手指也伸到他面前:   “望郎,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这花样,已经过时了一个月了……”   她丧着脸,眼睛湿漉漉的,看人的眼神像门前守着的鲁鹿犬,饱含期待,又藏着失落——   连耳朵都颓然地耷拉下来。   崔望对自己叹了口气:   “想换什么?”   郑菀一下子就开心起来了。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就画上回我们在玄机界看到的那株玲云花。”   “……好。”   玄苍界人人皆知,离微仙君有一手神乎其神的画技,偶尔流传出的几幅风景图,已在黑市飙到一万块上阶元石一幅的高价,几与上阶法宝媲美。   却无人知道,这样一幅丹青炒到一万块上阶元石、都懒得动笔的离微仙君,却愿意低下头颅,为她月月画丹寇、时时换花样。   更无人知道,在人人崇惧、清冷如雪的离微仙君府中,有一座专门开辟的暗室,那暗室,挂满了一室的美人图,而所有的美人图,都只画了一个人。   美人嬉笑怒骂皆成景,这景,被人细细珍藏,汇于笔尖——   连郑菀自己也不知道。   她此时坐在床沿,翘着一双赤足,踏在男人的膝上,任他取了丹青细细描绘:   不一会儿,一朵四瓣铃云花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漂亮的指甲盖上。   凤仙花的颜色,是特意调制的。   浓得纯粹,颜色仿佛要从指甲上流出来。   郑菀看着他,忽忽想起这百年,阿耶阿娘去时,她本以为自己会崩溃,会随之而去。   可她没有。   他一直伴着她,像一棵高大的梧桐,从未离开,以沉默却隽永的力量支撑她。   “升仙时,我们回一趟凡间,如何?”   到还虚境,已经有撕开界门的能耐了——虽然要费些功夫。   崔望一愣,抬头:   “你想回去?”   “我阿耶阿娘始终留恋故土,我想回去一趟,若后人中能有修炼之人,便带他们过来,也算全一份血缘之亲,还想……再看一看,你我曾经生长过的土地。”   郑菀眉眼弯弯,因着现在的幸福,再想起过去的欺骗、情动、折腾,便另有一番滋味。   崔望似也想起了过去:   “去便去罢。”   可去凡间后,才发觉凡间已然大变样了。   不过区区百年,已经换了两朝。   大梁旧朝早已过去,后起的大陈立朝不过二十年,便被晋朝取而代之。   此时正是晋二世在位,其人励精图治,国泰民安。   而郑家和崔家,早已在王朝更迭中泯然众人,郑菀和崔望并未现身,见后人里没有能修炼之人,便悄然而去,回了玄苍界。   “你不大高兴。”   回了府,崔望才道。   郑菀枕着他胸膛,落落寡欢:   “故人都去了,连容怡……”   她闷闷道:   “若我那时,能多带一个人便好了。”   在人人恨不得离她十万八千里时,唯有容怡还愿意在她身边。   这次回去,却只找到一个小小的坟墓,史上记载,也不过短短一句:   “死于叛兵之围,跳城不降。”   “菀菀,”崔望亲了亲她发顶,安抚似的道,“你那时问她,她也不会应你。”   “……也是。”   郑菀不过一会儿,便想开了。   一月后,劫雷如期而至。   两人选了远离大陆的深海渡劫,在整整三日八十一重先天雷劫不停轰炸后,终于成功渡劫。   彼时玄苍界人人瞩目,在惊天动地的雷劫过后,不约而同向深海俯首:   “贺离微仙君、尽欢仙君,度九九八十一重先天劫,升大乘仙!”   浮生真君眉间八瓣莲,双手合十,朝深海一福:   “阿弥陀佛。”   起身时:   “愿得自在天。” 第176章 、番外(二)   阙云升仙台的守卫们,已经将近五千年没有接收到新人了。   他们在台边搭了个桌, 无聊地聚众打桥牌——   说起来, 这桥牌还是新晋登仙的一位小仙带上来的, 打发时间颇为不错。   “哎, 你说这闲出鸟儿来的破地方,还天天让我等守着、半步不能走,有甚必要?”   王五已经在这守了快百年了。   “是啊, 这都将近五千年没新人上来了……说起来,碧落台前些日子上来个好苗儿,上来便直升入第六罗浮天, 被罗浮仙府收入,可把赵四给喜的哟,你知道,他得了哪个数?”   赵四是和王五同属一个仙府的。   “多少?”   另一人神秘地比了个“一”字。   王五瞪大了眼睛:   “一百仙石?”   “一百?”那人笑了声,“一万!罗浮仙府招仙处那仙官儿,给了赵四他妈一万仙石!”   “一万仙石?”   一万块仙石等于什么?   等于一百年花销不愁, 等于可以日日躺在销金窟混吃等死。   接到一个直升第六罗浮天的大罗金仙,能得一万仙石,那……   王五看着天,算了算:   “要是接个直升第七重天如意天、第八重天青云天的, 能得……多少?”   想了想可能得到的仙石,王五顿时连打牌的心都没了。   “真亏得你敢想!还什么如意天、青云天,你怎么不再想得更高点儿,来个第九重天, 大自在天?!”   那人朝九天之上拱了拱手。   仙界分九天,自下而上,敬畏分明。   上重天可以自如出入下重天,但下不可跃上。   最高为第九重天,大自在天。   大自在天,居住的,都是先天道道主,传闻中,第九重天一共住了九位天仙道主,而这九位,已经将近亿万年不曾出现在仙前。   曾有第八重天青云天之仙试图打破结界,去往第九重天,最后却身死在了焚仙勠火里此后——   至此后,再无人敢挑战规则,以身越界。   而九重天里,最低的,则是第一重天维摩天,便如这些守台仙士,小道成仙,没旁的去处,只能依附在各家仙府做个外围跑杂的,统称为——“仙沫”。   仙沫在九重天里,便如蝼蚁一般。   仙界的一块瓦片砸下来,能砸到一堆儿,既不起眼,又不值钱。   王五捉牌,打了个杠上开花,才悻悻道:   “如意天和青云天几率虽然小,但还有机会实现,这大自在天——”   “——他-妈没门!”   “你也知道?”   那人一顿笑,一推桥牌,“清一色,胡了!”   “行了行了,什么如意天、青云天、罗浮天,我也不求这些上重天的,随便来个什么都成,好歹开个张。”   另一个稍清秀些的,无奈道。   仙界升仙台遍布各处,统共九九八十一个。   各升仙台都连着许多大界、小界,阙云升仙台是里边最偏僻的,连的大界小界,物资也不算丰饶,从前接到的,也大都是小道成仙,近五千年,更是压根没来人。   这人话一出,王五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是极,来个仙沫儿也成,虽说只有十块仙石,可蚊子腿儿,也是肉啊。”   光靠着驻守升仙台那点子薪饷,可什么都干不成。   做了神仙才知道,神仙也发愁。   几人一顿话完,正要重新和牌,升仙台上一阵电闪雷鸣,云蒸霞蔚——   无数气浪轰隆隆荡开,将桥牌台子整个儿掀开,桥牌在瞬间被轰为齑粉。   几个仙沫儿只来得及往外跃,直到跃到千丈方圆,才惊魂未定地用仙识往回看:   但见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整一片雾蒙蒙,阙云台已经看不见了。   “这……是有人登仙了?!”   “登个鬼仙啊,你哪回见登仙有这般大动静?前阵子那碧落台升第六天的大罗金仙,也才十二金雷云,这——你数数,这多少雷了?上百个都不止了,云都快把天遮住了。”   “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位仙沫儿面面相觑,谁也对面前情况说不上来。   要说如今固若金汤的上下九重天,有什么恶势力会看上这要什么没什么的阙云台,还弄出这般大的动静,他们谁也不信——   隔壁碧落台油水可大多了,地理位置也要紧。   “不行,还是得往上报,说不得是哪个魔仙偏生就喜欢……咱们这样的?”   王五一颗心砰砰乱跳,赶忙拿出传信仙符,往上头递信。   其余人亦是一脸戚戚然,这等声势,可是前所未有,可不是他们几个仙沫儿能兜住的。   不过须臾,平时贫瘠得压根连鸟都不稀得路过的阙云台上空,突然来了九位金仙——   这九位金仙,可是这仙界九重天九大仙府对外的窗口。   每一重天,都有这九大仙府的势力,而每一仙府,都对应着九重天某一先天道,据闻仙府之仙主,更是那第九重天高高在上的九位先天道主。   几位仙沫儿敬仰地看着半空突然而至的九位金仙,却发觉,这九位金仙面上神色越来越凝重,竟似是……风雨欲来。   仙沫儿本事不济,但底层的磨炼,让他们早就学会了看仙脸色。   连王五在内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看来这回的祸事……不小啊。   仙沫儿看不明白眼前是何情况,金仙却能隐约看见登仙台中央被烟云、雷罡笼罩着的一对儿男女。   一剑一佩,一白衣飘飘,一红衣妩媚,清冷与热烈相和,两人配合无间,竟然将遮天蔽日的雷云挡了下来。   “这是九重天劫?!九九八十一……”   “不,不对——”   其中一位女金仙摇头,她心细些,一眼便发觉了其中不同,纤手在空中一招,不一会,竟招来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   这老者一来,不独那仙沫儿一呆,连金仙们也都愣住了,这可是第八重天青云天出了名的“镜通使”。   而“镜通使”的出现,才是个开头。   仙沫儿看着平时暌违一面、只能在传说中见到的八重天仙使,像萝卜白菜一样出现,而最后——   竟然出现了九位……   “仙主?!”   他们异口同声道。   仙主们没有以幻象遮掩,面貌与通天塔内挂着的画像一般无二——   仙沫儿们自然不会认为他们是假的。   先天道主们的一举一动都暗合天道,让人见之神迷,隐隐生出一种感觉:就是他们了。   “真的是仙主!”   王五声音都变了。   ……仙主们怎会来此?!   仙沫儿们面面相觑,谁也想不明白,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挂在通天塔壁上的九大仙府之主,为何会来到这么个贫瘠无聊的阙云台,且个个眉头紧锁、眼含……紧张?   仙沫儿们怀疑自己看错了。   王五下意识随着仙主们的视线往回看,但见方才还云蒸雾蔚的登仙台上,已经隐隐能瞧见两道人影。   男子挺拔若修竹,女子袅娜似杨柳,一白一红,于云中,比那神仙中人,还似神仙中人。   雷云散去,天朗气清。   登仙台上,暴戾的烟云一扫而空。登仙台外,以九大仙主为首,层层叠叠围了无数上重天仙人。   他们齐齐看向阙云台,确切地说,是看着台上相携而立的一对璧人。   仙沫儿们似懂非懂,隐约觉得:   要变天了。   而郑菀挽着崔望的胳膊,莫名其妙地看着台下:   “望郎,怎么了?”   九大仙主们不约而同地哈哈一笑:   “看来,我第九重天,终于又多出了两位小友了!”   “是极,是极,整天看着你们这些老脸,日子过得也忒无趣了!”   “去,打个招呼!”   九位仙主们齐齐召唤,九道流光凭空闪现。   崔望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拂,鸿羽流光剑在空中发出一阵骄鸣,骄鸣——   “嗡——”   “嗡——”   “嗡——”   郑菀指尖弹过半空,凤珑羽翼一振,仰天长啸——   “锵——”   “锵——”   “锵——”   剑鸣、凤唳,与九位先天道主随身仙器之鸣汇成一线——   巨大的声浪上攀云霄,直冲九重天。   九重天外,十二声钟磬长鸣——   “咚——”   “咚——”   “咚——”   仙界皆知,这是第九重天,对两位新晋登仙之人的认可。   “恭喜第九重天,再迎二位道主!”   仙沫儿们齐齐垂躬作揖,声震寰宇。   “恭喜第九重天,再迎二位道主!”   金仙们齐齐垂躬作揖,声震寰宇。   “恭喜第九重天,再迎二位道主!”   通使们齐齐垂躬作揖,声震寰宇。   九大仙主们抚掌大笑而去。   郑菀和崔望,在登仙当日,直入第九重天,得大自在天,成大乘仙。   自此后,在仙界,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177章 、番外(三)   第九重天,自郑菀和崔望到后, 也才住了十一仙——   生活在第九重天上的仙主们, 在对新来的两位小友新鲜了一阵后, 发觉日子比从前更难过了。   他们都是孤家寡仙——   当然, 也有那风流的仙主,会去下重天撩些小仙们,纳妾、纳夫侍, 可那些小仙们仙力低微,通通上不了第九重天。   原本,这日子大家都这么过, 也就比较不出好坏。   可新来的一对儿,居然是道侣,还是如胶似漆、锤打都不散的道侣!   前脚才邀离微道主去喝酒,后脚离微道主便要将他那娇滴滴的道侣当挂件一样带上——   道侣眼睛一瞪,离微道主便只敢沾个酒盅边儿。   要说些男人之间的荤话,离微道主又闭紧嘴当个蚌壳, 只偶尔会说上两句:   “我家菀菀自是极好的。”   抑或,有那女仙主邀尽欢道主去赏花,尽欢道主也会将她那道侣拴上,明明是赏花, 赏着赏着,那女仙主就落了单,再找到人——   哦,那一对儿正插着花, 你侬我侬了。   于是,半年后,九位仙主单独抛开那对儿丧天良的道侣,齐齐聚在一块,集思广益,想要打破现在的僵局。   分裂感情?   分了,没分成。   那俩就是现成的一对儿磁石,谁来都分不开。   那便只能再造个乐子。   “不如……让他们生个孩儿?”   仙主们在别界虽会纳妾、纳夫侍,但因规则之力的存在,是无法留后的,勉强留了,那孩子的人生也会凄惨无比,堪比人间小白菜。   活了亿万年了,看厌了彼此的老脸,突然想起,若这一潭死水的第九重天,能有个活泼伶俐的小娃娃玩儿,这些老怪物们不约而同地对生活有了期待。   “都先天道主了,要留后……难了吧?”   修士从人到仙,本是逆天,修为越高,越难留后,到先天道主,基本上能留后的希望几乎寥寥无几。   “暧,有了!”   活了亿万年的老怪物,若当真强烈希望做成一件事儿,便会不计代价去做。   于是,九重仙府之仙发现,仙主们都想生孩子想疯了。   他们放着许多除魔卫道的正事不干,锲而不舍地从各处捣鼓生子偏方不说,还命令下属仙府们也四处淘换——   终于,一千年后,第九重天唯一一对儿道侣有了第一个男娃娃,崔漓。   崔漓是个不太像娃娃的娃娃。   他缔结了第九重天两位先天道主之精血,落地便是大罗金仙修为,可性子却谁也不像。   既不像他那花样迭出的娘,也不像那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冷清爹,稳重得跟个老头子一般。   若不是那张脸完全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惊人,郑菀险些怀疑,自己孩子给人中途掉包了。   《崔漓日记》   一、   我有个透明的总喜欢将自己淋得湿湿的老祖宗。   老祖宗喜欢叫我崽崽,虽然我不太喜欢——   不过,随他去吧,崽崽都三岁了,是大孩子了,就应该学会包容一切不开心的事。   (今天阿耶又将崽崽的奶糖没收了,生!气!)   崽崽有个全仙界最漂亮最漂亮的阿娘。(阿娘说,这句话一定要写,不然她就要哭给崽崽看,崽崽不喜欢阿娘哭,阿娘一哭阿耶就会打崽崽屁股,崽崽屁股痛痛还没好呢。)   崽崽还有个全世界最凶最凶的阿耶,阿耶每次看崽崽的时候,都是他要揍崽崽的时候(请问阿耶,下次可以轻点吗?)   综上所述,崽崽活得不快乐。   崽崽要离家出走!   不过,如果阿耶能少打一点儿崽崽屁股,让崽崽多吃一颗糖,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呢?   ————————   红字批注   (离微仙主章)   1、你阿娘确实是全世界最美的阿娘,这毋庸置疑。   2、你上门牙蛀了两颗,下门牙蛀了一颗,牙齿嚯了一个大洞,以后不仅奶糖不能吃,糕点、甜食一律不许吃。   3、离家出走前,你可爱的屁股恐怕还要挨一顿揍。   另外,你藏着的仙石,我已全部取走,助,旅途愉快。   ——————   崔小漓第一次离家出走,卒。 第178章 、番外(五)   (三)   崔小漓六岁时,成功地拥有了一个妹妹。   妹妹皮肤雪白, 眼睛大大, 睫毛长长, 长得跟阿娘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然后,崔小漓难过地发现,他再也不是所有人的小宝贝了。   小宝贝变成了他那个蠢蠢的、只会吮指头的妹妹了——虽然妹妹很可爱很可爱。   他将他的难过写在了日记里。   “今天, 崽崽很难过很难过,晚饭时,连牛奶鲜花饼都觉得不好吃了。”   日记率先被崽崽的阿娘发现了。   尽欢仙主章:   “崽崽为什么难过?”   粗心大意的阿娘, 没有发现崔小漓难过的原因,崔小漓更难过了。   不过崔小漓习惯了。   干爹干娘们都说,一孕傻三年,阿娘已经傻了八年了,这都是因为崽崽的错。   崔小漓决定大度地原谅阿娘。   他告诉阿娘:   “今天阿娘只看了崽崽三次,却看了妹妹十次。阿耶一直拿着铜锣鼓逗妹妹玩, 抱了妹妹三个时辰,陪了阿娘五个时辰,却一眼都没有瞧崽崽,连崽崽的屁股都不打了。”   尽欢仙主:……   离微仙主在不久后发现了。   离微仙主章:   “1、崔小漓, 晚饭时的牛奶鲜花饼,你多吃了两块。   2、装可怜,并不能让你逃避惩罚。”   崔小漓如愿以偿地挨了打,抽抽噎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四)   崔小漓在一个月后, 成功地和妹妹崔小芜达成了和解。   “今天,崽崽决定,要做个好哥哥。”   他在日记里下定了决心。   尽欢仙主章:   “崽崽终于长大啦,可喜可贺。”   离微仙主章: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诚实,是崔小漓从不遮掩的优点:   “因为崽崽发现,妹妹有点儿……不太聪明。”   为了表示怜悯,他不仅用上了省略号,还用上了“有点儿”和“不太”。   他极力表达得含蓄,如果可以,崔小漓其实更愿意用老祖宗教的一个词儿:“智障”。   老祖宗说了,关爱智障,人人有责。   离微仙主章:   “来我这。”   之后,崔小漓痛彻心扉地领悟到一个事实:诚实,也许是美德,但不一定会带来美的结果,比如说,一顿竹笋炒肉。   “你小时候也经常将脚趾放嘴里啃。”   阿耶告诉崔小漓一个可怕的事实,吓得他“哇的”一声哭了。   崔小漓哭得格外伤心:   因为他发现,自己也有可能是个智障。   这真是个可怕的事实。   (五)   两个月后,崔小漓成功地晋级为妹妹奴,并且乐此不疲地与下界的小伙伴们吹嘘:   “崔小漓的妹妹,是世界第一小可爱。”   “崔小漓的妹妹,会拉粑粑。”   “崔小漓的妹妹,会吹泡泡。”   “崔小漓的妹妹,会…………”   他甚至在日记上写下了豪言壮语:   “崔小漓将来,要娶崔小芜作道侣。”   这一番豪言壮语,很快被阿耶阿娘发现了。   尽欢仙主章:   “为崽崽的小屁股点蜡。”   离微仙主章:   “勇气可嘉。”   勇气可嘉的崔小漓,捂着开花的小屁屁,在寒风中哭成了个小傻-逼:   老祖宗明明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错了吗?!   (六)   在离微仙主的棍棒教育下,崔小漓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于是,他日日废寝忘食地苦练,在十一位先天道主的倾囊相授下,很快成为仙界九重天新一霸。   可很快,他又发现,在他家,这个道理不适用:   他家最大的,明明是事事不操心、娇嗲嗲的阿娘,然后是傻乎乎的妹妹,第三位是阿耶,最后,才轮到他。   阿娘一句软绵绵的撒娇,就能指使他那铁骨铮铮的阿耶软了骨头,还指哪打哪,绝不带打折。   妹妹一哭泣,就能让他冷冰冰的阿耶露出软乎乎的笑。   而他的小拳头,只能打打外面那帮不长眼的小伙伴。   “为什么呢?”   崔小漓在日记里,发出了人性的拷问,“为什么阿娘用大眼睛一瞪我、妹妹朝我笑出洁白的小门牙时,我崔小漓,九重天第一纨绔,竟然会怕得像老鼠见了猫?”   尽欢仙主章:   “崔小漓,你长大了。”   离微仙主章:   “崔小漓,莫非你还想打你阿娘和妹妹?”   “演武场见。”   崔小漓:“……”   沉稳老实、阿耶说什么是什么的崔小漓,在这一刻,突悟福至心灵般领悟到了某种东西。   他拿出狼毫,一挥而就:   “阿耶,我不会告诉阿娘,前几日你去第三重天看望太师公时,有位漂亮姐姐拦你路的事儿的。”   离微仙主:……   尽欢仙主:   “崔望,演武场见。”   演武场上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崔小漓蹑手蹑脚、心满意足地回了屋。   从此后,他再也不怕不怕啦。   (七)   《崔小漓日记最终回》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   家里有阿耶、阿娘,和妹妹。   但是,阿耶和阿娘又偷偷抛下我和妹妹,下界游玩去了。   被逼提前继承干爹干娘们家业·万界第一美男·九天第一霸·崔小漓:   仙、生、不、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异世界番外考虑篇幅,只能中止~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