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一部分 ------------ 《朱元璋》第一章 (1) 朱元璋剃度,如净不净,十戒不算多,人间物欲如何能割舍?人人都有成正果、成佛之本性,无奈饥肠辘辘何! 一 元朝至正三年是个多事之秋。水旱蝗灾频频光顾的淮右大地又平添了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死人往往死到一村灭绝,无人埋尸的境地。 谁能料到,濠州钟离村的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后来竟会成为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他就是朱元璋。 这一年的四月天,一连降了半个月的大雨,淮河泛滥成灾,瘟死的人顺水漂流,树上、河滩到处有洪水冲来的腐尸,吃红了眼的野狗,都受不了腐肉的臭味,专拣还有一口气的活人下口。 一个霹雷电闪大雨滂沱之夜,骇人的雷声混在恐怖的雨声中撕扯着天地,把淮右大地投入浑浑沌沌的境地。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中,鬼火一样的风雨灯一闪一闪,时隐时现,可以看见一行十几个人影,在泥水中艰难移动。这是朱元璋央求几个穷哥们儿抬着他的父亲、母亲和长兄三具尸体奔本县的皇觉寺而来,希图让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朱家亡灵,能浮厝于庙里,不当游魂孤鬼,可谁知道寺里会不会发慈悲呢?一个月之内,瘟灾夺去朱家三口人的性命,朱元璋已经麻木了,同村人都劝他连尸首也不必掩埋,快快远走他乡以避瘟疫,可他于心不忍,他明白,此时还能抬着父母的遗体,一旦自己噗通一声倒下,就不会再有人来抬自己了。他看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的野狗,蹲在雨地里,两只眼睛像坟地里的蓝幽幽的鬼火,只要自己倒下,它们就会把自己当作美餐。 双脚践踏着泥水,朱元璋那两只硕大的向前罩着的招风耳里仿佛灌进了那首民谣:有旱却言无旱,有灾却说无灾,村村户户人死绝,皇上死了无人埋。 朱元璋咬牙切齿地恨,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他得挺着活下去,他那双深藏在高高的眉棱骨下面的一双明亮有神、愤世嫉俗的眼睛,那足以叫人见了一面就无法忘掉的倔强的大饭勺子一样的下巴,都透露着朱元璋的不服输的气质。 皇觉寺的长老佛性大师会给他面子吗? 电闪雷鸣中皇觉寺檐角的兽头狰狞可怖,单调的木鱼声在喧嚣的雨中隐隐透出。 禅室里,长眉阔口满脸泛着红润的佛性长老手掐着念珠在诵经,风从窗隙透进来,把油灯的长焰吹得歪歪斜斜。 佛性突然停止诵经,侧耳谛听,他坐在蒲团上击了三下掌。 走路有点跛的知客僧空了应声走进来,叫了声“长老”,望着佛性等待示下。 佛性双眼半开半合地说:“有缘客来,去迎一下。” 空了有些不信:“师父,这风雨交加的天气……”佛性又闭目去诵经了。空了只得退出。 空了戴上竹笠,披起蓑衣,向伽蓝殿后面的僧舍叫了声:“如悟,云奇!” 两个小沙弥应声出来,都撑着油布伞。呆头呆脑的如悟看看外面的瓢泼大雨纳闷,这么大的雨,上哪儿去呀? 精明的云奇眨眨小眼睛,拍了如悟的秃头一下,不让他多嘴。 二人不再做声,跟在空了后面冒雨向山门走去。 空了三人站在豪雨如注的山门台阶上,高举着风灯也看不出三步远。忽然一个极亮的闪电划破夜空,照耀如同白昼,三个和尚看到有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村夫抬着用芦席裹着的三具尸体踏着泥水跋涉而来。 云奇说:“抬死人的?是到咱寺院里浮厝的吧?” 空了慌了,忙叫小沙弥快去拦挡!时下淮南、淮北瘟疫流行,别把好端端一个皇觉寺都瘟了。 两个小沙弥正要跑下台阶去阻拦,背后佛性长老从山门里走出来,低沉地说:“慢。” 三个和尚都望着师父等待下文。 佛性大师那双穿着麻制芒鞋的脚,踩着长满苍苔滑腻腻的粗砺条石台阶迎上前去,他连伞都没打,任豪雨淋头,全然不顾,径直走向抬尸人。 空了纳闷地问:“长老,难道您说的缘客就是这几个抬死人的?” 佛性点点头,已来到抬尸人面前。为首的穿麻布孝衫的小伙子,佛性虽不是很熟,却从他那长长的马脸、饭勺一样的下巴和招风耳认出了是朱元璋,佛性问他是什么人殁了。 朱元璋跪在雨水中哀求佛性长老慈悲,他告诉长老,这场瘟疫,几天内父母长兄全伸腿去了,连置办装老衣服、棺材钱都没有,取借无门,裹尸的破芦席还是好心的邻居刘继祖老先生可怜他送给他的,才不至于让老人黄土盖脸。 佛性慨然允诺,寺里后配殿尽可以先浮厝。 朱元璋在泥水中叩头说:“谢谢长老,不孝子元璋替二老感激长老的大恩大德。” 佛性向上抬抬手,让他起来。 空了凑到佛性跟前小声说了句什么,佛性不为所动,他说他家与众人不同。元璋的父亲当年对庙上施舍过,元璋也是半个佛家子,只是未舍身而己。 原来皇觉寺十年前被雷击失过一次火,四乡施主捐资重修庙宇时,朱元璋的父亲朱世珍自己虽不富裕,却像行脚僧一样走遍濠州的山山水水、村村户户,磨破了嘴皮子劝人捐钱。令人惊异的是,他一个人劝捐的钱,竟占了修庙费用的两成,所以佛性大师向来高看他一眼。而且朱元璋七岁时得了一场怪病,大师曾口头答应剃度他为佛门弟子。 ------------ 《朱元璋》第一章 (2) 既然有了这层关系,空了再反对也没有用了。他暗中吩咐僧众,在通往后配殿的路上、墙角多洒些生石灰,他认为这可以灭瘟疫。 朱元璋于是对抬尸的几个小伙伴说:“徐达、汤和,你们抬灵到后配殿吧。” 徐达和汤和年纪不大,却都很魁梧,徐达红脸膛,方面阔口;汤和面孔黧黑,满是络腮胡子。他们答应一声,指挥着大家提灯绕向后配殿,空了、云奇在前引路。 佛性对朱元璋许愿说,过几天会替他找找施主,给他父母化化缘,弄一副薄板棺材,再跟刘继祖说说,看能不能借块地下葬,入土为安啊。 朱元璋说:“穷人没有活路啊,活着难,死也难,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佛性却用参禅的口吻说:“没听说过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说寸土皆无?” 朱元璋却没有往心里去,也不明白这隐含玄机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后配殿里除了朱元璋亲人的三个芦席卷,在浮厝的木台子上还陈放着几具朽烂的棺木,显然都是穷人的尸骨,永远遗弃在这里了。 朱元璋恭恭敬敬地在长明灯前跪下,叩了几个头,然后退出破败的门,和等在门外的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一起消失在暗夜雨帘中。 二 淮河两岸总算又见到了太阳,水退去了,瘟疫却不退,接着是一连四十天滴雨不落,老天好像发誓要和苍生过不去,人们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焰也熄灭了。 只有逃荒。淮河儿女最不陌生的两个字就是逃荒。当劫后余生的人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踏上漫漫途程时,朱元璋走什么路?往哪里去? 龟裂的大地真正是赤地千里,大水退后种下去的庄稼干枯了,划根火能点着。沿着钟离村乡间土道,一群群扶老携幼的难民们艰难地移动着。旱风卷起冲天的烟尘。 朱元璋和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坐在村口井台上,个个满脸菜色。汤和想打一斗水,辘轳响了半天,水斗淘上来的只是半斗泥浆。汤和赌气地把水斗摔到了井台上,说:“连这几十丈深的井都旱得见底了,今年两淮一带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吴良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问他们听说了没有。他说淮北一带饥民造反了,叫什么白莲教、红巾军。 徐达四下看看,说:“别乱说。” 汤和指着用铁链子拴在井台上的一把上了锈的菜刀说:“想反也没兵器。”是啊!哪朝哪代也没有元朝官府防民变防得这么彻底!一个村子使一把切菜刀,铁匠都失业了。 徐达望着朱元璋说:“元璋,从小你就是我们的孩子头、主心骨,主意也多,你说吧,不能等死啊。” 吴桢说:“对,我们都跟着你,你说一声反,我们就挂先锋印。” 朱元璋垂下头沉默片刻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各奔前程吧。” 众人都是一脸的失望。 汤和问:“那你在家守着等死?” 朱元璋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说:“我剃度出家,去当和尚。” 汤和最先笑起来:“你当和尚?你不得把皇觉寺搅翻了天啊!” 朱元璋当然把入空门当作是找碗饭吃的活路,他认为天下人都死绝了,总饿不死和尚的,先去讨碗饭吃吧。 尽管失望,大家却无可奈何,只好各寻生路。 徐达和汤和原以为朱元璋说去当和尚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去了皇觉寺,找佛性大师要求剃度。 知客僧对朱元璋的行为早有耳闻。朱元璋为了报复狠毒而又吝啬的财主,居然想出这样的招儿:他和徐达、汤和等人把东家的小牛犊杀了,在野外吃了烤肉,却把牛角插入前山,把牛尾插入后山,然后把财主叫来,说牛钻山了。朱元璋故意抻抻牛尾巴,躲在山洞里的汤和便哞哞地学牛叫。尽管这骗不了人的恶作剧最终使他遭到一顿毒打,并勒令他父亲包赔,但从此财主对朱元璋不得不怵三分,那年他才十岁。 这样的人一旦进入佛门,这如来的清静之地还会清静吗?所以知客僧空了鼓动众僧起劲地抵制朱元璋入寺为僧。 皇觉寺大雄宝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柏,枝繁叶茂,把大殿顶遮得严严实实,很少有阳光透进来。 已经要举行剃度仪式了,知客僧空了仍不死心。 在这株撑着巨伞的大柏树前,有一幢石塔,塔下设一蒲团,此时朱元璋跪在蒲团上,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油汗满面。云奇和如悟托着剃刀和水盆、面巾在一旁候着。 禅房里,佛性大师穿着簇新的袈裟,手捻着佛珠正襟危坐,空了在一旁一脸愁云地说:“贫僧是为本寺名声着想,这朱元璋顽劣异常,他从不是个安分的小子,怎么能守寺规?长老没听说过他偷吃刘财主家小牛的事吧?” 佛性问他怎么回事。 空了便绘声绘色地把朱元璋吃东家牛又骗人说牛钻了山的故事讲给佛性听。 佛性不禁捻髯微笑,竟为朱元璋开脱:他虽不失为顽劣狡诈,却也是他的聪明过人处。物不平则鸣,倘使财主让他们吃饱饭,他们断然不会这样。这种解释令空了惊诧。 空了还想谏劝,说冷眼看去,朱元璋那双眼睛充满物欲、色欲,与佛门是格格不入的,请长老三思。 ------------ 《朱元璋》第一章 (3) “不就是收个和尚嘛!”佛性有点不耐烦了,“剃度吧。”这是一锤定音了。 空了只得退到禅房外。 三 剃刀在云奇手中刷刷地响着,朱元璋的脑袋片刻之间已成了一颗光葫芦,朱元璋自己摸了摸,哑然笑道:“这就是和尚了吗?” “且慢,”从禅房里传来佛性的嗡嗡的声音,他对朱元璋进行入佛门例行开导:佛门讲究“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依经律论三藏,修持戒、定、慧三学,才能断除人间万种烦恼,以成正果。什么是佛?凡能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者皆为佛…… 朱元璋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只顾乱点头,他此时肚子咕咕叫,想的是快点完事吃斋饭。 佛性说:“你乱点头不行,你现在岂能悟得其中真谛?就是贫僧修行这么多年,也还不敢说能成正果。你既入佛门,就得守佛门十戒。你知道是哪十戒吗?” 朱元璋自作聪明地说:“知道八戒,唐僧上西天取经,给那个好色的天篷元帅起了个八戒的名字,不叫他到处背媳妇。” 云奇、如悟和一群看热闹的大小和尚全都忍不住窃笑起来,知客僧空了则是一脸厌恶。 “你听着。”佛性告诉他,这十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香粉,不歌舞观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问他能自戒否? 朱元璋说:“唉呀,这不是天下所有的好事都享受不着了吗?” 听他一说众僧又忍俊不禁地偷着乐。 佛性说:“不许胡说,你只答,能自戒否?” 朱元璋说:“只要有斋饭吃,别说十戒,再加十戒也行,我能自戒。” “好,”佛性说,“给你起个法号,叫如净吧。寺里的规矩,知客僧、香火僧和各位师父会给你讲,你就先做挑水僧吧。你要合群。僧,你知道梵文是何意吗?就是众的意思。合众,才能深得佛道。” 朱元璋又不懂了,只得乱点头。 佛性又说:“你父亲是个好人,贫僧曾答应过他,教你上进,如今有了报偿机缘,不可荒废了时光。你从小虽念过几天书,毕竟根底太浅,日后做大事是不够用的。”这话也是对他破例收这个徒弟的一个解释。 朱元璋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说什么做大事?师父说什么是大事?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吓得众僧无不瞠目结舌,空了跌足叹道:“皇觉寺从此有了一害了。” 佛性不想多与他纠缠了,只是说了一句:“不得胡言乱语。”站起身走了,剃度完毕。在他看来,他也没对朱元璋抱有什么幻想,一来还算喜欢他的聪颖,二来大灾之年给他一钵粥吃,也对得起他父亲朱世珍了。 到了吃斋饭的时刻,桌子中央有一大筐馒头,每人面前一钵豆腐汤。大小和尚全都默坐到长长的餐桌两侧,都双手合十在默诵,只有朱元璋一边合十,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盯着摆在桌上的白面馒头。趁人不备抓了一个,夹在两腿之间。 祷告毕,众僧一只只手伸向盛馒头的篮子,朱元璋抢先又抓起一个。 最后伸手的如悟却什么也没抓着,筐里已是空空如也。 知客僧眼睛眨了眨,早疑心是朱元璋多拿了。他的阴损招儿是现成的,他拍拍手,众僧纷纷站起来,随着知客僧的手势,全都放下手中的馒头,双臂平举。 朱元璋腿间夹着馒头,因此撅着屁股站不直。知客僧空了胸有成竹地来到他身后,用膝盖向他屁股后一顶,喝令:“直起腰来。” 朱元璋一直腰,夹着的馒头滚到了脚下。众僧的目光刷地投向他,有嘲笑的、有鄙视的。 空了拾起馒头,扔回筐里,对朱元璋宣布处罚令:罚饿三顿饭,念十遍《金刚经》。 朱元璋眼睁睁看着别人开始吃斋饭,自己只好咽口唾沫,乖乖地跟在空了后头走人,肚子叫得更凶了,他用力紧了紧裤带。 四 佛性长老居上座,正在讲经,朱元璋坐在和尚们中间,这是他第一次听讲经,无奈肚子里没食,心里发慌。 佛性讲述的是《金刚经》:金刚经又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比喻智慧,有断烦恼功用。什么是般若,般若即智慧,它在于不著世相,也就是无相…… 朱元璋精力不集中,四处乱看,不时地紧紧腰带,佛性瞪了他一眼,用力咳嗽一下,接着往下讲:无相,也就是情无住,无住即情无所寄……忽然又见朱元璋乱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如净!” 朱元璋一时不习惯,没意识到是叫自己,反倒四处张望。一旁的云奇捅了他一下:“叫你呢,你法名不是如净吗?” 朱元璋忙直起腰来:“弟子在。” 佛性问:“你怎么不用心听老衲讲经?” 朱元璋说:“听是想听,可他们不叫我吃馒头,饿得肚子咕咕叫。” 这下子和尚们再也撑不住了,大笑。 佛性又咳了几声,禅房静下来,他问朱元璋:“如净,你都听明白了吗?有所问吗?” 朱元璋想了想,说:“弟子有一问,佛性大师这佛性是何意?佛之本性吗?佛之本性又是什么?” 和尚们以为他要挨打了,这是对长老的大不敬啊。和尚们大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如悟小声对朱元璋说:“该死,你找打呀?” ------------ 《朱元璋》第一章 (4) 却没想到,佛性丝毫未恼,他平和地说:“问得好。老衲何以叫佛性?佛祖认为,人人都有成正果、成佛的本性,在生死轮回中此性不改,是为佛性。” 朱元璋似懂非懂的样子,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大家都听得见了。佛性显然也听到了,对膳食僧吩咐道:“给他两个馒头充饥。” 朱元璋说:“有了馒头,什么经也吃得进去了。”众僧忍俊不禁,又窃笑。 吃了俩馒头,朱元璋开始自司其职,去挑水,挑水地点是山下的小河。 原来的河床已变成鹅卵石裸露的荒滩,早断了流,只在石缝中有细流涓涓流出。 这可难为了朱元璋,他拿着一只葫芦瓢,一点点地从石缝泥沙中舀出浑浊的水来往木桶里盛。 他看见附近山坡上有几个人在剥树皮吃,认出其中有徐达、吴良、吴桢等人。他叫了一声“徐达”,奔了过去。 看着朱元璋和尚打扮,从小就在一起混的伙伴们都忍不住笑了,怎么看都别扭。徐达说:“怎么,罚你来担水?你多余自找苦吃,你若能当好和尚,我都能成佛祖了。” 朱元璋说:“别的不说,当和尚可以混饱肚子,有斋饭吃。要不我和佛性大师说说,你们几个也剃了光葫芦吧?” 徐达很正经地说:“我不。当和尚就娶不了媳妇了,我娘还等我给徐家接续香火呢。” 朱元璋说:“你以为我真的想敲一辈子木鱼,撞一辈子钟啊!哎,汤和呢?” “饿跑了。”吴良说,“树挪死,人挪活,陆仲亨、费聚也逃荒去了。我们也得出去逃荒了。” 徐达一边嚼着榆树皮一边说:“再过几天,榆树皮、观音土也吃完了,还不得人吃人啊!这叫什么世道!” 吴桢说:“可恨官府还下来派捐派款呢。” 朱元璋不忍心看着伙伴们饿成这个样子,就说:“你们别走,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跑回河滩,担起装了半桶的稀泥汤,丁丁当当地往回赶。 五 朱元璋一口气把浑水挑到斋饭堂后厨,把半桶水倒入瓮中。烧火僧如悟正在灶前拉风箱,添柴草,脸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正在蒸馒头的烧饭僧过来向水桶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尽挑些泥汤来呀!这能吃吗?” 朱元璋说:“小河都干了呀,再过几天,泥汤也没有了呢。” 烧饭僧说:“你不会往远处去找水吗?”告诉他十里地外有一口山泉,水旺。 朱元璋心里想,来回二十里,不要人命吗!他的眼睛眨了眨,说:“太远了挑不动,师傅得赏我几个馒头吃,吃了才有劲。” 烧饭僧真的到大筐里拿了两个馒头塞给他。朱元璋想偷馒头,就必须支开他,就说:“给找块纸包上吧。” 烧饭僧走到隔壁储物间去找麻刀纸。 朱元璋趁机下手,向如悟挤挤眼,他知道傻乎乎的如悟不会坏他事。他手疾眼快地凑到馒头筐跟前,双手齐下,迅速抓了十几个馒头丢到水桶中。如悟惊得站起来,刚要张口,朱元璋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巴子上,吓唬他说:“你若嚷嚷,我可饶不了你,这是佛性长老叫我来拿的。”他想抬出大菩萨来吓唬小鬼。 如悟当然不信,却也不想再多管闲事,坐下去拉他的风箱,装看不见。 朱元璋顺手抓了一块屉布盖到水桶里。烧饭僧回来了,没想到朱元璋弄鬼,递给他两张麻刀纸,朱元璋用来包了给他的两个馒头,担起水桶往外走,生怕走晚了露馅儿。 朱元璋最怕让知客僧撞见,空了是讨厌的克星。可越怕越躲不及,朱元璋与知客僧空了在山门外走了个碰头。 空了打量他几眼,心里犯疑,说:“今儿个你怎么这么出息?担了一担水,没人支使又去担呀!” 朱元璋用讥讽的口气说:“不是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吗?就当皇觉寺的大小和尚都死绝了,贫僧一个人挑。” 空了气得脸色煞白,说了句“放肆!”却也奈何不得他。他无意中看见水桶里盖了一块屉布,他皱了皱眉头,望着摇晃着水桶走去的朱元璋,忽然起了疑心,便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朱元璋,走走停停,不让他发现。 空了一直跟踪到荒河滩上,亲眼看到朱元璋拿出十多个沾了泥的馒头给他的穷朋友吃,他气坏了。 徐达、吴良兄弟几个人如一群饿狼,争相从朱元璋的水桶里抓出馒头,也不管上面沾了泥水与否,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躲在枯树丛后面的空了叫了声:“好啊,寺里出贼了!”从枯树林中转了出来,想治他。 朱元璋开始有点发慌,但很快镇定了自己,大不了还俗,不当这个和尚。他对几个伙伴说:“别怕他个秃驴,吃!” 徐达扑哧一笑,差点叫馒头噎住,他说:“你摸摸自己的脑袋,还骂人家是秃驴呢!” “好,好,你等着!”空了气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见他们人多,他怕吃眼前亏,便气急败坏地往回走。 朱元璋故意气他:“出家人一粥一饭都是别人施舍来的,物归原主,这不是正理吗?”他让空了报告佛性大师,以他为出家人楷模。 吴良虽感到解气,却为他捏了一把汗,认为他可是犯戒了,让他跑,这和尚别当了。 ------------ 《朱元璋》第一章 (5) 朱元璋却说:“大不了挨一顿棍子。你们饿急了,再来找我,我吃干的,不让你们吃稀的。” ------------ 《朱元璋》第二章 (1) 偷馒头给穷伙伴吃,也能“胜造七级浮屠”?大和尚、小和尚讨论帝王之道,是否僭越? 一 佛性大师再偏爱朱元璋,在知客僧等人交相攻讦下,佛性不得不把朱元璋叫到他的经堂里来训诫。朱元璋听他的话倒是如同过耳山风,他的注意力全在挂在墙壁上用蝇头小楷工笔抄写的经文上,那功夫叫人浩叹,他知道那是佛性日积月累的书法集成,不知是赞美师父的虔诚向佛对,还是赞叹他的一手好字对。 佛性抹搭着眼皮,在教训朱元璋:“贫僧问你,偷窃斋食,犯了哪戒?” 朱元璋诡辩,十戒中没有斋食呀,只有不偷盗。 佛性用力敲了一下镇尺,说:“竟敢巧言令色!” 朱元璋说:“师父不是教弟子时刻不忘行善事吗?今见有人快饿死了,拿了寺里几个馒头活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 佛性说毕竟也应当告诉管事的一声。他的心地固然善良,但须知,寺中也快断粮了,如今天下大旱,又是蝗瘟肆虐,饥民遍地,有谁还肯施舍于寺院?从明天起,皇觉寺一天只能管僧众两顿粥了,倘连粥饭也不可得时,贫僧也就无能为力了。 朱元璋调皮地问佛性,二十大棍还打不打了? 佛性不过应个景而已,并不想认真调教他,便挥挥手,让他走。朱元璋面带得意之色地斜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空了,走了出去。 空了埋怨长老太宠着他了,担心日后他不知要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佛性说朱元璋本不是槛外人,给他一口饭吃,为苍生养一英雄,也是佛门善举。 空了不明白长老何所指,怔住了。难道朱元璋日后会发迹吗?不然佛性对他的忍耐、宽容和庇护实在是讲不过去的。 那以后,佛性发现朱元璋爱看杂书,不管什么书,不分良莠,拿过来就如饥似渴地读。而且总是来找佛性探讨,提的问题不俗,有见地,当然都很刁钻。 佛性喜欢他求知的精神,便从头教他四书五经。从前朱元璋家境好的时候,念过三年书,底子不厚,但悟性惊人。不知为什么,佛性总是固执地认定,这是个日后必定腾达、不同凡响的人物。 这一天,佛性带一本《韩非子》来找朱元璋。其时朱元璋正在大雄宝殿如来佛前看经卷,从窗外看,朱元璋极为投入,连佛性很重的脚步声都没能惊扰他。 朱元璋置身于香烟缭绕、经幡重重的释迦牟尼像前,左手执经卷,右手握着木鱼槌,想起来就敲几下。由于看得入神,连佛性大师进来他都没发觉。佛性见他看的是《金刚经》,就说:“想不到如净如此专心致志地读经了,可喜可贺呀。” 朱元璋忙合上经卷,站起来长揖。 佛性早发现经卷里夹着别的书,已露出边角来。他伸手拿在手中,抖出里边的夹带,原来是一本《玉壶清话》。 佛性说:“好啊,你敢在佛面前闹鬼!贫僧将就你,你也得将就贫僧啊。” 朱元璋也觉得有愧,对不住佛性,就说:“弟子再不敢了。实在是因为经书味同嚼蜡,怎样用心也看不进去!” “又胡说。”佛性说,“看不进去,是你浅薄,没缘分。”他抖动着那卷《玉壶清话》,说:“这是专门写宋太祖轶事的帝王之书,你看这个做什么?” 朱元璋不免眉飞色舞起来,他有他的独到见解,宋太祖为什么成为一代明君,这本书里藏有真谛。对人要宽容、仁爱,得人心方得天下。 “这与你当和尚何干?”佛性说。 “只是看看而已。”朱元璋讲起书中的一段,宋太祖即皇帝位,有一回见了周世宗的幼子,问是谁,宫嫔答是周世宗的儿子,太祖问从人该怎么处置? 佛性替他说了下面故事,赵普主张杀掉,潘美不言可否。 “原来师父也看过,”朱元璋说,“不只是徒弟一人不守佛规呀。” “又胡说。”佛性说自己是入佛门之前看过的,没忘而已。他问朱元璋,知道赵匡胤为什么不杀周世宗儿子吗? 朱元璋认为一是仁爱之心,二是廉耻之心。宋太祖不是说了吗?即人之位,再杀人之子,天理难容。所以他让潘美收养了这孩子。 佛性又说了赵匡胤宽厚仁慈的另外一例。有一次吃饭,在碗里看到一条虫子,当时侍者脸都吓白了,御膳房的人都是死罪呀。但赵匡胤对他们说:千万不要让御膳房的人知道吃出虫子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心上不安。 朱元璋不禁点头三叹:“只有这样,才能有天下。”说这话时,眼里闪闪发光。佛性显然注意到了。他说:“你知道赵普这个人吗?” 是宋太祖的贤相啊。朱元璋当然知道。 佛性称赞赵普施行的也是仁政,他的名言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全够用了。 朱元璋称赵普是孔明、张良一流的人物,得之则得天下。 佛性不无揶揄地问:“你想结交这样的贤人吗?” “没缘分啊。”朱元璋说,“一个出家人,更不需要了。” 佛性说他倒知道几位旷世奇才,号称浙西四贤。 朱元璋急不可耐地问都是哪几个? 佛性告诉朱元璋,四贤中尤以刘基、宋濂为优。这刘基是两榜进士,当过县丞,后来做过江浙儒学副提举,他看到朝廷腐败,耻于为伍,便回到青田老家去隐居了。 ------------ 《朱元璋》第二章 (2) “另一个呢?”朱元璋又问。 佛性说另一个是浦江的宋濂,他被朝廷委任为翰林院编修,根本不屑一顾,隐居在龙门山著书立说。 朱元璋喜形于色道:“这不是今世的卧龙、凤雏吗?是不是得一人可得天下?” 佛性笑道:“这岂是你我槛外人所应当论及的话题。” 朱元璋不言语,却拿出纸笔,记下了“青田刘基、浦江宋濂”几个字。佛性意味深长地望着朱元璋笑。 其实朱元璋并不知道底细,佛性原本是世俗中人,是个有宏伟抱负的大儒,他是刘基的老师,亲自教诲三年之久,后来因文字狱犯事,他才躲到寺院里披起了袈裟,难怪他凡缘未了,有机会就想为他的学生刘基物色明主,他认为刘基就是张良、赵普一样的人物,看是不是得遇明君了。 他此时竟看出来朱元璋日后必称雄天下吗?也许连他自己也处在朦胧中,但朦胧的往往会聚而成形,成为现实。 二 几个月的时光,在木鱼和云板声中滑过去了,朱元璋的功夫不在佛经上,他跟着佛性,长了不少知识,变得深沉多了。 这是皇觉寺普普通通的寂寞难耐的长夜。 夜深人静,长明灯也显得暗了,朱元璋还在看书,只是不再用经卷打掩护了。 突然听到有人叩击窗棂的声音。朱元璋放下书本,走到门口,推开红漆木门,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是汤和、徐达、吴良、吴桢等人。 朱元璋一点手,几个人溜进佛殿,朱元璋忙掩上门,问:“深更半夜,你们怎么溜到庙里来了?又是肚子饿了?上回给你们偷馒头,差点挨了二十大棍。” 徐达说:“今天不要吃的,弄点钱。”朱元璋心想,这回胃口更大。 吴良指着汤和说:“他要领我们投军去。没听说吗?天下到处都反了!” 朱元璋似乎心有所动,他不明白,去就去,要钱何用? 汤和说:“总得打造几件兵器呀,不然人家瞧不起咱们。” 朱元璋道:“我哪有钱?这身破袈裟当了也值不了半贯钱。” 汤和岂不知道朱元璋是两袖清风!他的眼睛一个劲儿在佛殿里搜索,最后定格在巨大的铜香炉上。 朱元璋立刻明白了,说:“你打香炉的主意?今天是我守夜坐更,若失了铜香炉就是监守自盗,我不得被乱棍打死呀!” “这好办。”徐达说,“可以把你绑起来,口里塞上烂草,你就没有干系了。” “亏你想得出。”朱元璋走过去,用手拍了拍那个余烟袅袅的铜香炉,说:“它少说也有八百斤,白送给你们,也扛不走啊。” 汤和说了声:“你小瞧人!”大步跨过去,双手抱定香炉,一蹲身,向上一挺,香炉离地二尺,放下后,他说:“徐达比我力气还大呢,我们抬上它走,轻而易举。” 朱元璋默许了,要他们去找条生路也好,这大灾之年,留在濠州也得饿死。 汤和说:“你和我们一起走算了。还真想成佛得道呀!” 朱元璋要他们先去。看看那个起兵造反的是不是个礼贤下士的人物,能不能成大器,到时候再说。 朱元璋不是胆小,也不是没主见,更不会忠于元朝,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也好,你只好委屈了。”徐达把捆在腰间的绳子解下来,与吴良一起,三下五除二将朱元璋绑在楠木殿柱上,又用绳子捆了香炉,徐达对如来佛像说了句:“得罪了,日后再买一个奉还。”他抽了两根粗门闩,四个人抬起香炉出殿去了。 当徐达几个人开启厚重山门时,惊动了还没睡实的知客僧空了,他急忙披上僧衣下床,顺手抓了一根长棍,跑了出来。正看见徐达几个人抬着巨大的铜香炉刚刚下了山门台阶。 空了大惊,追了几步,怕不是对手,只好折回院子,拼命敲起柏树下钟亭里的大钟来。 一时僧众纷纷起床,大多数持械而来,一时火把烧天。 空了大叫:“有贼人盗了香炉去了!快追!” 和尚们奔出山门,只见徐达、汤和四人已经放下了香炉,每人手里都有器械,汤和使鞭,徐达使棍,吴良兄弟二人仗剑,四人如猛虎迎战僧众来了。 只几个回合,和尚们就支撑不住了,有的被打趴下,有的退进山门,有的受伤吐血躺在地上直哼哼,无论空了怎样叫喊,也没人敢上前了。 徐达向和尚们抱抱拳,说:“对不起了,别那么小气,借铜香炉一用而已。日后打个金的供奉殿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空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辨认,突然“啊”了一声。 这时佛性大师也被惊动起来了。他走到山门时,已经看不到徐达一行人的身影了。 佛性问:“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偷盗都偷到佛殿来了?” 空了说:“什么偷,这分明是抢。我方才认出来了,为首方面阔口的和那个一脸胡子的黑脸贼,都是如净的同党,那天他偷了馒头就送给了他们。” 佛性说:“你认得仔细吗?” 空了说:“错不了。没家贼引不来外鬼,这朱元璋一条鱼腥了一锅汤,倘此人留在寺中,贫僧只好另寻栖身之地了。”这回他可是得理不让人了。 这话一落,好几个和尚都说:“我也走。”“贫僧也找个宝刹去挂单。” ------------ 《朱元璋》第二章 (3) 佛性问如净他人在哪里?他在人群里没找到朱元璋。 空了突然想起来了,今夜是他在大雄宝殿坐更啊。他决定去看看究竟,他带头一走,和尚们呼呼拉拉地跟在后面。 三 当和尚们推开大雄宝殿殿门涌入时,发现朱元璋正在那里挣扎,不但身子绑着,口也是堵住的,只呜呜地乱叫。 云奇松了一口气:“原来和如净没关系,他叫贼人绑起来了。” 如悟也说没吃歹徒一刀是便宜了。这寺庙里只有云奇、如悟对朱元璋亲近些。 空了四处打量一阵,心里思忖:我才不信。焉知这不是监守自盗的苦肉计?他走上去,一把扯出朱元璋口中的乱草,冷笑着说:“你给我招,你是怎么勾结你的同党来盗佛殿香炉的?” 朱元璋一见佛性也走了进来,就煞有介事地大叫:“冤枉啊,师父,我吃了苦头,他反说我通贼。” 佛性当众不好过于偏袒,就说:“空了已经认出那几个贼了,正是你送馒头的那几个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元璋的眼珠子转了几下,随机应变地说:“一点不错,我可怜他们,都是一个村的朋友,就不曾防备。他们是穷疯了,非逼我和他们一起盗卖香炉,我不答应,他们就把我绑起来了,我当初真不该可怜他们。” 空了说:“谁信你的鬼话!” 佛性本来就不想深究,朱元璋这样开脱自己也说得通,便对众人说:“算了,贫僧想,如净断不会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来。”他回头命如悟把绳子替他解开,又吩咐众僧都回去歇息,要大家上夜都小心点,天下不太平,匪盗四起,佛门也难保清净太平了。 住持想放他一马,别人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众人只好陆续散去。 这期间,朱元璋抽空回过两次家。破败的屋子只剩了空房架子,连窗户和门板也叫人卸去了,他站在衰草一尺多深的院子里,叹息着,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穷人家也还有更穷的来光顾。想起带着侄儿朱文正远走他乡的大嫂,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心里很不是滋味。 朱元璋最大的心事是让父母和长兄的尸骨入土为安。幸好是佛性大师出面,找了钟离村的同乡财主刘继祖。刘继祖看在佛性的面子上总算答应在自家墓园旁边让出一小块地,作为朱家葬父母的地方。朱元璋一连给刘继祖磕了十个响头,许愿说日后若有出头露日机会,当厚报。刘继祖头也受了,心里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眼前这个几乎不能活命的小和尚还有什么出头露日之时! 坟田是在一块田地中,四周围种有郁郁葱葱的松柏,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湾里一片乱石塘,巨石裸露,荆棘丛生。 在刘家坟山旁边,新立起两个坟堆,较大坟前面一块木牌插在泥土中,上书“显考妣朱世珍、朱陈氏之墓”。 朱元璋在坟前焚化纸钱毕,叩了几个头,又站起来,走到佛性大师和乡绅刘继祖面前,趴下去叩头,说:“朱氏一门没齿不忘长老和刘老爷的大德大恩,使父母入土为安。” 刘继祖叹了口气,抬眼望远处,只见大路上尘埃滚滚,逃难的人群啼饥号寒,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刘继祖说:“连年虫旱瘟灾,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我也得逃难去了。” 忽见一队元朝骑兵在难民中左冲右撞,不断地在抓人。抓到的青壮年,立刻给他们头上裹上红巾。 佛性不明白他们这是干什么。 刘继祖一阵冷笑。原来这是无能官军对付上司的把戏。北边不是闹红巾军吗?官军奉命来剿,不敢去抓捕真的红巾军,就抓难民,裹上红巾送到官府去顶数领赏。 朱元璋冒了一句:“这样的朝廷不亡,有何天理?” 听了这话,刘继祖吓了一跳,元朝可怕的连坐法,会因为这一句话把全村人斩尽杀绝,朱元璋从小的顽劣他是领教过的,入了佛门还这么放肆令他想不到。 刘继祖不禁担忧地看了佛性一眼,佛性说:“这岂是我们出家人所该议论的?快跟老衲回寺院去。” 朱元璋回眸望了一眼亲人的两个低矮的小坟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朱元璋》第三章 (1) 替佛行善却招致寺院的衰败,西天取经未免遥远,浮屠也许就深藏在乱离和水深火热的人世间。 一 佛性大师在转年春天要远行。他是属于那种能对佛经有独到领悟的大师,在南半个中国名气很大,所以连年有古刹名寺的住持来请他去讲经布道。这一次他要去九华山、普陀山和天童寺等寺院。 朱元璋一听到这消息,心中生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没有佛性的关照,皇觉寺还是他安身立命的场所吗?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久旱的大地已经被斑斑驳驳的绿草覆盖,也许是地力已尽,那草不像从前那样茂盛油绿,黄焦焦的。 佛性大师已是一副行脚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锡杖、铜钵,两个小沙弥替他挑着些经卷,正准备长行。皇觉寺僧众上下都来送行。 佛性说他此次去浙东奉贤寺弘法讲学,之后还要去普陀山,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便归,要求各位要谨守寺规,好好修行。 众僧都道师父保重。 佛性就要下山去了,有意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始终未见朱元璋的影子。他很纳闷,照理说朱元璋是他最为关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别人深,他怎么会不来告个别? 当佛性走到长亭时,见朱元璋等在这里送行。佛性露出笑容,说:“你的行事总是与众不同,又何必送到十里长亭呢?” 朱元璋说:“我真舍不得师父走,我愿听长老讲经说法,我更喜欢听您讲佛经以外的南朝北国。” 佛性笑了,嘱咐他,师父远游的日子,切勿惹是生非,闭门读书,选择爱读的去读就是了。佛性深知他的志向根本不在青灯黄卷,也不勉强朱元璋,当初剃度他,也是想给他个安身之处,让他好好读点书。当今天下,群雄四起,有德者居之,捷足者先登,望他好自为之。 朱元璋很感动,他问:“长老此去浙江,必能见到刘基、宋濂了?” “也许吧。”佛性又笑了,“我顺口说了一句,你就如此上心。” 朱元璋说:“大师在讲‘见贤思齐焉’时不是说过了吗?近朱者才能赤呀!” 佛性很觉欣慰,双手合十一揖,说:“保重,后会有期。” 佛性走后不久,皇觉寺越来越难以支撑了。这年黄河决口,灾民潮水一样往南涌,讨饭找不到门,竟把两淮一带刚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个净光,比蝗虫过后还干净,蝗虫毕竟只食嫩叶,饥民连草根都挖出来吃了。 皇觉寺承受了空前的压力,这里成了灾民的避难所。 山门外台阶上下、红墙根、山坡上,到处是难民,个个奄奄一息。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跪在那里磕头不止,口中念叨着:“佛爷慈悲慈悲吧,饿死我不要紧,救救我孙子,给我家留条根吧。” 但见山门紧闭,一些手提哨棍的和尚在庙墙上来回巡逻,惟恐饥民涌入寺中。佛性走后,空了做临时住持,他惟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灾民入寺,也绝不设粥棚,他对寺中和尚们说,要么我们自己先饿死,要么狠下心来,闭眼不看凡间事。 他还说:“不是贫僧不可怜灾民,咱们这么个小寺,实在是杯水车薪啊!救济灾民,这本是官府的事。” 朱元璋说:“佛门不是讲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吗?咱们仓库里不是还有些米吗?开个粥棚吧,师父。” 云奇也觉得不忍心,大人犹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东西的孩子实在可怜。 “住口!”空了拉下脸来说,“佛性大师云游在外,本寺是贫僧充任住持,固然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可是咱们那点粮够什么?自己吃,也挺不了十天半月了,什么叫僧多粥少?大家现在明白了吧!谁也别再多言,再有惑乱人心者,当重罚严惩。”说罢走了。 朱元璋说:“这个空了,真是空了,没心没肺没人味,可不是空了吗?” 如悟笑了起来。 众僧渐渐散去。朱元璋把云奇、如悟叫到石经幢下,说:“你们俩有没有胆量?” 云奇一向知道他诡计多端,就说:“你别把我们往死路上领啊!” 如悟却说:“我不怕,你说一,我不说二。” 朱元璋说:“佛门有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是佛,是佛塔。现在山门外,多少快饿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饭,就能活命,我们救了他们,你们说,佛祖会怪罪我们吗?” 云奇说:“那倒不会。” 如悟说:“你又要偷馒头?” 朱元璋笑道:“哪有那么多馒头。”他一手按着一颗光头,让他俩凑到自己跟前,小声说了几句,把自个的想法和盘托出。 云奇吓得连连后退摇手:“饶了我吧,还不得叫住持乱棍打死呀!” 如悟说:“干了,能不能成正果我都不在乎。我爹说我不好养,才把我舍到皇觉寺来的,跟你干了,只求别再当烧火僧就行了。” 朱元璋忍不住笑,说:“那,咱们俩干。云奇,你不干行,你可不能不够朋友;你若是出卖我,我可饶不了你。” 云奇忙表态说:“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们放心,我是一问三不知,行了吧?” 朱元璋点点头,吩咐如悟,半夜时下手,自己管打开山门放人进来,如悟趁机打开粮仓。 ------------ 《朱元璋》第三章 (2) 如悟答应着却又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仓啊?” “笨!”朱元璋说,“饥民一进来,还不大喊大叫!你听见喊叫就开仓门。” “知道了。”如悟说。 二 夜已深,风猛烈地刮着,寺外饥民的呼号啼哭声清晰可闻。寺里更是如临大敌的样子,空了亲自手执一柄月牙铲带棍僧们在红墙上来回巡逻,墙上火把闪亮。 粮仓门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几个破箩筐后头,侧耳听着墙外动静。 朱元璋手执火把扛一把大板斧来到山门前。守门和尚忙将火把递给朱元璋说:“你怎么才来换我?困死我了。”朱元璋也不言语,站到了门口。 等换班的和尚走远了,朱元璋抡起大板斧向山门猛砸,巨锁粉碎,门闩渐渐脱落了。他拼全力用肩膀顶开大门,向山门外的饥民大吼了一声:“进来吧,皇觉寺放粮赈灾了!” 饥民们纷纷站起来,愣了一下,不知谁带头,喊着“阿弥陀佛”、“佛祖开眼”和“抢粮去呀”之类的话,潮水般涌入寺院。 墙上的巡逻和尚闻变大惊,吆喝着跳下来,试图阻挡汹涌的人潮,但无济于事,有的被挤到一边去,有的挨了打。 朱元璋又吼了一声:“从东夹道往最后面走,粮仓在那里!” 人群便又向东夹道奔涌。 朱元璋一脸的成功喜悦。只有当年偷杀了财主东家的牛,又告诉东家牛钻山了时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与今天的高兴劲媲美。 听见山门那面喊声嘈杂,空了带几个和尚急忙向后院赶来。 此时如悟正笨手笨脚地用大石块砸粮仓大门的铁锁,好歹砸开了,空了也到了,一见大怒,说,好你个佛门败类,抡起月牙铲就是一下,扫在了如悟的腿上,他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没工夫管他,正要重新关上大门,已经迟了,饥民早已涌到,木板粮仓登时挤漏了,麦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饥民们不顾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粮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的人实在饿急了,干脆抓起生麦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觉寺被掏空了,饥民不单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也顺手牵羊把和尚们偷存的私房钱、个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话说,好比是遭了一场蝗灾,蝗虫过后,茫茫大地真干净。 皇觉寺已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俱毁,大雄宝殿和韦陀殿、观音殿前面的香炉、巨鼎东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 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元璋当然难辞其咎。可他干事狡狯,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 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朱元璋杂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云奇可怜地望着如悟。 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他早猜到朱元璋是指使者了。 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元璋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 “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 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他,是如净让我干的。” 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了。” 朱元璋不待别人上来抓他,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 空了叫人绑了朱元璋,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性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 “我一点不悔。”朱元璋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 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去周济别人吗?”朱元璋此举本来就是犯众怒的,空了这一鼓动,立刻群情汹汹。 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 空了却不想担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元璋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着佛性长老回来发落。 朱元璋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又对众僧宣布散伙,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庙宇也残破了,他要求僧众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议论纷纷。 三 朱元璋和如悟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白天绑着,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松绑,外面有人看着。 如悟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 朱元璋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 如悟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 朱元璋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救助。” 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元璋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张望着门口。 来人是云奇,朱元璋马上说:“贵人来了!” 云奇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让朱元璋快跑,他的腿伤了,跑不快。 ------------ 《朱元璋》第三章 (3) 云奇叫他不用着急:庙里的师兄弟全都跑光了,没人来加害他们了。云奇问他们两个打算到哪里去。” 如悟执意要跟着如净师弟。如悟是个很没主见又很窝囊的人。 “我不带你这个出卖朋友的人。”朱元璋对他有气。 “下回不再卖了还不行吗?”如悟可怜巴巴地说。 朱元璋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带了侄儿逃难去了,二哥入赘别人家,他已无处可去。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个饭钵,足够了,他说百衲衣是百家衣,吃百家饭也是佛门的根本。 “好啊,”如悟道,“你能要到饭,我分半钵吃。” 朱元璋又心软了,说:“好吧,先弄点吃的,好上路。” 云奇是守成持重的人,空了吩咐他看守寺庙、寺产,让他在房前屋后种几亩菜地过活,云奇答应了,他本来也不想出去漂泊流浪。 告别云奇,朱元璋和如悟走府过县,先向西游食,吃尽了辛苦,受尽了白眼。在进入庐州地面时,两个人都因贫病交加面黄肌瘦,如悟盼着到了庐州大地方,找家大财主化化缘,能吃一顿饱饭。 庐州过去虽是繁华所在,现在也是一片民生凋敝景象,店铺关门的多,路上行人稀少,讨饭的倒是随处可见。 朱元璋和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的如悟一路行来,如悟说:“怎么庐州城里也这么多要饭的?” 朱元璋很无奈,如今是讨饭的比施舍饭的多。他们又何尝不是个讨饭的?和乞丐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上有个和尚的钵,讨饭就美其名为化缘、化斋而已。 如悟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有九层台阶的富豪朱漆大门让他看,他们决定到那个高门楼去化斋,泔水也比穷人家油水大。 朱元璋二人没走到门口,听见几声清脆的净鞭响,随后有几顶绿呢大轿向大院抬过去,跟班的一大溜。只见院门中门洞开,一个穿戴奢华发福地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在大门口迎接客人。 朱元璋说:“这是往来无白丁啊,一定是官宦人家。” 一个看热闹的老者说:“官倒不是,可是官都得来拜他,财神啊。” 朱元璋说:“哦,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人。” 那老者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你们看见那个富态的胖子了吗?庐州、姑苏到处有他的田产。他叫什么名没人知道,外号却谁都知道,叫钱万三。” 如悟猜,一定是说他有一万三千两银子,由此而得名。 老者说不是那意思,他有一万顷良田,一万两金子,一万间房子,合起来不是万三了吗? 朱元璋说:“那该叫钱三万。”他对如悟说,“走,今天运气好,钱三万说不定给咱一顿好斋饭吃。” 他们边说边往前凑,这时那些达官贵人已经在大门外落轿,被钱万三迎进大门。 朱元璋毫不客气地上去说:“钱员外,我们是游方僧人,久闻施主仗义疏财,今日想来贵府化点斋……” 钱万三甚觉煞风景,像赶狗一样挥挥手,说:“去去去!没看见我忙着接贵客吗?这年头,要饭的都能挤破门了。” 朱元璋道:“我们是僧人,并不是讨饭的。” 钱万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不出你哪点比要饭花子强。”他侧转身簇拥着下了轿的官吏一路谈笑风生地进去了。 朱元璋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觉怒火填胸。如悟还想上前,家仆一边关大门,一边放出几条恶犬,一路狂咬,吓得乞丐们跌跌撞撞四散逃走,尽管朱元璋手里有一根锡杖,防着身,腿上还是被恶犬咬了一口,鲜血淋淋,他掩护着如悟退下来。 四 朱元璋和如悟颓丧而疲惫地坐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望着钱家高门楼,如悟说:“有钱人这么狠!只会巴结官府。” 朱元璋心里暗暗地较劲,心想,我记住了,记你八辈子,好你个钱万三!有朝一日老子出人头地,我会叫天下的富人管穷人叫爷爷。 如悟却以为发狠抱怨都没用。你一个和尚能怎么样?由烧火僧熬到住持,也还是当和尚撞钟,哪个富户怕你! 朱元璋说:“你是胸无大志。你以为我一辈子穿这身袈裟呀?” “你还想黄袍加身不成?”如悟讥讽地笑了起来。 朱元璋说:“皇帝也是人做的。” 如悟用手掌在他脖子上砍了一下,口中“嚓”地一声,说:“说这话要杀头的。我说如净,咱们俩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得想想办法呀。” 朱元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问他:“这是什么?” 如悟说:“一个圈。” “这是一个烧饼。”朱元璋又飞快地勾勒出一只鸡的图案。如悟认出他画的这是只鸡,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朱元璋接二连三画了一串圆圈,扔下树枝说:“这就叫画饼充饥,不饿了吧?” 如悟说:“我更饿了。” 肚子里没食,如悟躺在篱笆墙下不想动弹,朱元璋只得挣扎起来厚着脸皮去化缘,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如悟身边。 如悟昏昏沉沉地睡着,朱元璋从远处走回来,用棍子捅捅他,把半块锅巴扔给他。 如悟三口两口塞到口中,很响地嚼着,说:“就这么点呀!” ------------ 《朱元璋》第三章 (4) 朱元璋说:“咱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塞牙缝的,各寻生路吧。” 如悟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日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朱元璋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儿做你的好梦吧。” 与如悟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要借此机会体察民情,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颖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日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小小的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切。 朱元璋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订成册的记事簿,把一路所见所闻全记到了本子上,他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用,但觉得会有用。他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贱的、壮美的、委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朱元璋在游食生涯里,肚子饿瘪了,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他觉得很充实,称自己是个贫困潦倒的富翁,富在何处?别人岂能尽解其中滋味! ------------ 《朱元璋》第四章 (1) 胭脂痣,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是一团朦胧的美好的影子,足以伴他半生之梦;皇字头,帝字尾,三兄妹的命运之线拴到了朱元璋权力中枢上。 一 在朱元璋即将结束游食生涯的最后日子里,他得了一场大病,除了向路过的寺院讨些草药,他无法就医,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日三餐得不到保证,时常坐下去就起不来。 这一天,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他拄着棍子好歹来到村边,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差不多四天没吃一口正经饭菜了。 朱元璋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土地庙前,想推开破败的木门,没有推开,人却摔倒在庙门槛上。 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浇在朱元璋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远处走来一老一少来避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虽然脸色也不好,却掩饰不住她那天生丽质和很有教养的气质。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少女发现了朱元璋,吓得叫了声:“又一个死倒,是个和尚。”向老者身边靠去。 老头说:“小姐别怕,见怪不怪,见得多了,还怕什么!”他无意中向朱元璋斜了一眼,说:“这人好像有气儿。” 老人凑过去,从地上拾起一片鸟羽毛,放到朱元璋的鼻孔底下一试,羽毛轻轻地扇动着。 少女惊喜地说:“没死,救救他吧。” 老者扶起朱元璋,叫道:“师父醒醒……” 朱元璋无力地睁开眼,努力挣扎着坐起来,看看天上飘洒的雨丝,说:“哦,下雨了,下了雨,旱灾就该过去了。” 少女问他是哪个寺庙的?是不是病了? 朱元璋摇摇头,无力地苦笑一下。 老者明白,叹了一声:“天下人一个病,饿的。” 朱元璋望了一眼少女,发现她十分美丽,眉间那颗红豆般的胭脂痣使她更加俏丽,他说:“不瞒二位施主,贫僧已经四天水米未沾了。” 少女看了老者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带提梁的瓦罐,送到朱元璋面前,说:“你这出家人挺可怜的,这半罐汤你吃了吧。” 朱元璋打开盖子,看见那汤里有白饭粒、绿菜叶,连声谢也没说,仰起脖往口里咕嘟咕嘟地灌,霎时喝光,还伸出两根手指头把罐子里残存的几颗米粒抿到口中吃掉,当他发现少女含笑望着他时,朱元璋才想起道谢,说:“不好意思,谢谢了,我把你们的饭给吃了。” “没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少女说。 老者说:“快快上路去找寺院投宿吧,天都晚了。” 朱元璋吧嗒着嘴说:“方才没工夫细细品尝,现在口中尚有余香。小姑娘,这汤太好吃了,贫衲活了二十多岁,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可口的汤。” 少女望着老者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是吗?” “真的。”朱元璋问,“请问,这汤叫什么呀?” 少女说:“你记住了,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她本是戏谑口吻,朱元璋却浑然不觉。 “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重复着,说,“太美了,最美妙的名字,最香甜可口的味道,将来有一天时来运转,贫僧顿顿做珍珠翡翠白玉汤吃。” 少女带有三分揶揄地笑道:“只怕真到了那时,珍珠翡翠白玉汤会令你作呕了。” “怎么会呢。”朱元璋说。 这时雨已经停了,西天出现了彩虹,少女对她的老家人说:“咱们走吧,天晚了会错过住宿地了。” 老者便担起了挑担。 朱元璋肚子里有了白玉汤垫底,顿时长了精神,就说:“我送送你们吧,不敢说武功盖世,贫僧这条锡杖还挡一点事。” 少女说:“多谢了,不必麻烦师父。你不是真正的和尚吧?” 朱元璋说:“我有法名,叫如净,叫不惯。我是乱世出家,暂避风头而已。” 少女笑吟吟地点点头,与老者走了。 朱元璋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脸上忽然漾起一阵莫名的怅惘之情。朱元璋自己好不惊诧,这种甜丝丝的感情,对他这个出家人来说,几乎没有过,他知道这是非分之想,是那少女的美丽打动了他,还是她的善良感染了他?不管怎么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从此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忘怀的一点珍存,他盼望着有朝一日报答这个救过他的少女,可惜没有勇气问人家的姓名和家住哪里。 二 在朱元璋取道回皇觉寺时,又一次来到庐州地面,因为天气太闷热,他又饿又累,支撑到一户人家的小门楼外,一头栽倒在石鼓旁,昏沉沉睡去。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但庐州市面也还没有散市,很热闹。 黄昏时分,市面上行人渐少。一个四十开外的穿儒士长衫,戴折角儒士方巾的人倒骑在驴背上缓缓而来,他背着个粗布褡裢,手中挑着个布幌,上面有两句话:“风鉴有凭无据,时运亦假亦真,信则有,不信则无。”他的潇洒打扮和举止,一望可知是个术士。他叫郭山甫,是这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平时在小镇占卜六爻课,很有点小名气。 郭山甫并没有注意到自家门前卧着的朱元璋。 郭山甫家后院有几棵柿树、桑树,此时中间空地上,二男一女正在练武,枪来刀挡,打得难解难分,原来是二男战一女。 ------------ 《朱元璋》第四章 (2) 只见这少女手使双刀,左右开弓,杀得使浑铁枪的大哥郭兴、使金枪的二哥郭英一点便宜也占不着。 当他们跳出圈子时,郭兴称赞妹妹宁莲的双刀出神入化,越发不得了啦,哥儿俩的双枪都抵她不过。 郭英道:“我只拿出了三分气力,让着她呢。” 郭宁莲撇撇嘴说:“二哥说这话羞不羞啊。” 有个小丫环探头说:“公子小姐,老爷快回来了,可以洗洗开饭了。” 几个人答应一声向前院走来。 恰在这时,听见门外驴叫声,换好衣服的郭宁莲说:“父亲回来了,不知今天他碰到大命之人没有。”这是玩笑话,郭山甫如果给贵人看了相,会一连高兴好几天。 郭兴说:“你这丫头,只有你敢跟父亲打诨开玩笑,我们若这么说他,非挨板子不可。” 三兄妹开开院门,见郭山甫扛着白布招旗刚刚下驴,那驴兀自大叫,并且在门前石鼓旁打起滚来,那里腾起一阵灰土。 郭宁莲忽然看见那驴再打一个滚,就会压住一个人,那个破衣烂衫的和尚就蜷缩在石鼓旁。说时迟那时快,郭宁莲腾身而起,稳稳跳下,双腿一别,挡住了那驴。 郭山甫也发现了石鼓旁卧着的人,竟然没有被驴折腾醒。 郭兴说:“一个小和尚。” 郭英叫宁莲告诉管家的,弄一碗饭给这和尚端来。他家总是善待出家人的。 朱元璋显然听到了“饭”字,一骨碌爬起来向众人一揖:“阿弥陀佛,善哉,多谢施主赏饭。” 朱元璋的贪吃引发了郭家人的一阵笑声。 郭山甫没有在意,郭宁莲却忍不住笑对两个哥哥说:“好一个丑和尚。” 郭兴暗中扯了妹妹一把:“莫胡说。”他怕言语无忌的妹妹触怒了和尚。 郭山甫偶尔扫了朱元璋一眼,立刻眼睛放出光来。他大步上前,不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朱元璋来,把朱元璋看得不自在起来,自己也忍不住浑身上下察看,以为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怪异。 一见父亲这样,郭宁莲忍不住向郭英耳语道:“二哥,你看,父亲大概从这个讨饭和尚头顶看到有九条龙盘着了。” 两个哥哥都忍不住笑了。 郭山甫终于对着朱元璋频频点头,自己喃喃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咋夜观紫微星从东南升起,果然,果然。” 郭山甫问朱元璋:“师父不知在哪座宝刹住持?” 朱元璋嬉笑道:“哪敢侈谈住持!贫衲不过是个挑水僧而已。所在修炼之寺在濠州。” “是皇觉寺吗?”郭山甫显然知道这座庙宇。 “正是。”朱元璋答,“寺院存粮已吃光,众僧都托钵云游去了,贫僧游方三年,也走过好多个府县了。” 郭山甫道:“记得皇觉寺有个极有学问的佛性大师,他仍在吗?” 朱元璋说:“去江浙弘法未归。先生认识我师父?” “有一面之识。”郭山甫说那是个学贯今古的大师,他一直疑心佛性本是士宦中人。 郭宁莲提醒父亲说:“怎么尽管在外头说话呀,是不是想请师父进去一叙呀?” “当然,当然。”郭山甫对朱元璋说,“请师父到寒舍一叙,务请赏光。” 郭宁莲说:“他可能都饿得不行了,巴不得你请他呢。”话一出口,郭山甫忙瞪了女儿一眼。 朱元璋这才认真地看了柳眉凤目身材健美苗条的郭宁莲一眼,他竟然说:“小姐说得对,贫僧现在是饥肠辘辘,什么礼节都可免去,吃饭要紧,民以食为天,和尚亦然。”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大笑,郭宁莲没反感,反倒觉得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至少不俗。 三 一餐丰盛的菜肴摆在了郭家古香古色的客厅檀香木桌上,郭山甫很正式地招待朱元璋,两个儿子作陪。 朱元璋已经换上了一袭长衫,郭山甫一面请他入座一面说:“明天我叫人给师父做一领质地好一点的袈裟,你那破的就不要再穿了。” 朱元璋觉得可惜,忙站起来:“扔掉了吗?在哪里?” 郭兴说:“我叫人拿去烧了。”他有点厌恶地说:“虱子一团一团的,臭烘烘的,岂能再穿?” 朱元璋说他穿这样的烂袈裟才是游方和尚的本色。走州串县,朝踏尘埃,暮投古寺,乞讨为计,倘若穿一领华贵的僧衣,还有人会施舍残羹剩饭给他吗? “说得也是。这叫真人不露相。”郭山甫忙吩咐郭英去看看,别叫他们把袈裟烧了,拿去叫下人浆洗一下,缝补起来。 郭英答应一声出去。 大家入座后,郭山甫提起白玉酒壶,问:“师父饮酒吗?” 朱元璋:“贫僧是受过戒的。”话说得很不坚决,他真的想喝点酒。 郭山甫说:“先生又不是真正的槛外人,不必这样拘泥,但喝无妨,这里又没有别的释迦牟尼信徒。” 朱元璋便也来者不拒,与郭山甫、郭兴碰杯后,饮了一大口,说:“先生怎么断言贫僧不是真正的槛外人呢?” 郭山甫笑道:“感应而已,我也说不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端详朱元璋的面相。 刚回来就座的郭英对哥哥小声说:“父亲大约从他这面相上看到王气了。” ------------ 《朱元璋》第四章 (3) 郭山甫偏偏听到了,说这位和尚相貌奇伟,他这种相,冷眼一看,是凶相,凶中有善,凶善相辅,恩威并行,必为大器之人。从五官来看,天地相朝,五岩对峙,极少见的。 郭英调皮地问:“能当皇上吗?” 朱元璋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就说:“玩笑岂可这样开?贫衲不过是衣帛米食不周之人,何必嘲弄?” 郭山甫瞪了儿子一眼,对朱元璋说:“师父写个字,我给你测测。” 朱元璋说:“衣帛不周之人,能测什么字?好吧,就测衣帛的帛字好了。” 郭山甫琢磨了半天,说:“回头我得查查《易经》,一时不好断言。” 朱元璋便也不当回事。 郭山甫看着朱元璋的大耳朵,突然说:“可惜呀,可惜,美中不足啊!” 这一转折,令朱元璋很失落,他问:“先生看出我一事无成?” “啊,不,不,”郭山甫说,“好比是万事皆备,惟欠东风。”他放下筷子,仰头望着天棚想了片刻,问:“先祖坟茔在濠州吗?” 朱元璋点点头。 “坟茔走气。”郭山甫拿筷子在桌上划着,对他讲解说,乾坤来气,气走龙脉,虽在脉上,如果漏气则龙脉断,不是可惜了吗? 朱元璋看到了摆在八仙桌上的大小几个罗盘,便动问:“先生不仅占卜,也看风水,是吗?” “是啊。”郭山甫说,从前他给一户两科状元家看过坟山。说也怪,他家接连两科中了两个状元,却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一个点了翰林却暴卒,一个放了儒学提举,走到半路上刮风翻船,也是一命呜呼。这家人请郭山甫去看看坟地风水,他一看,他家坟看上去后有青山倚靠,前有流水环抱,很不错,可那水是漏斗状,沙底河,存不住水。郭山甫给改看了一块地,他家在下一个恩科又中了一个状元,至今已做到礼部大堂堂官了,汉人有此殊荣,叫蒙古人、色目人都眼生妒火呢。 郭兴说:“家父此生的最大心愿是点一块骑在龙脉上的皇帝穴。” 朱元璋问:“有望点到了吗?” “我想为时不远了。”郭山甫说,“那样的坟地,后人必有登大位、面南称孤的。” 朱元璋大口地吃着肉,吃得不过瘾,干脆用手抓起来吃。他不客气地说:“贫衲有句不该问的话,先生别生气,倘或世上真有埋上尸骨就能让后人发迹的坟地,那风水先生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祖上的尸骨埋进去以荣子孙?” 郭兴、郭英似乎觉得朱元璋问得在理,都点了点头,望着郭山甫看他怎么说。 郭山甫自有他的解释,他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在冥冥中主宰着。过去俗话说,命中有八升,不可求一斗。朱元璋说的事,不是没有人干过。刚出道的时候,他一个师兄违背了师父的教诲,给别人看好了一块坟田,却把自己祖父母的坟移了过去,还等着后人出将入相呢,不想那年地震山崩,山整个垮塌下来,尸骨无存,龙脉也荡然无存了,他的后人至今仍在街头卖火烧。所以,这并非人力可强求的。 朱元璋说了声:“对不起,贫僧的发问多有不恭了。” 四 厨下灶火熊熊,下人烧了一锅开水。 朱元璋的烂僧衣扔在角落里。郭宁莲走进来,忽然用力抽了下鼻子,问:“什么味?怎么一股臭烘烘的味呢?” 一个拉风匣的下人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烂袈裟说:“那不?老爷让烧了它,和尚还舍不得呢。”他把烧好的一大锅水倒在木桶中,用烧火棍挑着破僧衣扔到热水中,衣服沾了热水,味道更加难闻,下人急忙掩起鼻子,说:“小姐快别在这儿了,小心熏着。” 郭宁莲也捂起了鼻子。 下人说:“老爷也真是的,相面相出邪来了,把这么个脏和尚请家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若能出息,我都能当宰相。” 郭宁莲说:“也许是真人不露相,人不可貌相啊。” 是不是“真人”,郭山甫也在琢磨。 纸片上大大地写着“帛”字,纸平铺在案上。 郭山甫围着这个字在桌前转悠着,苦苦地思索着。又拿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 郭兴、郭英进来,忽见郭山甫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二人莫名其妙。一见两个儿子进来,郭山甫忙叫他们过来。郭山甫指着纸片上的“帛”字说:“帛字断开来是什么?” 郭兴比划了一阵,弄不明白。 “你呀!”郭山甫很振奋地告诉儿子,这帛字,是皇字头,帝字尾,组合起来暗合皇帝二字,朱元璋了不得呀!日后要当皇帝了! 郭英有三分不信。这可真神了,怎么他随便写个字,就漏了天机呢! 郭山甫十分得意:“怎么样?我说我看不走眼嘛!此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指着刚刚摇出的卦,在纸上画出巽下坤上的图案。 郭英问:“他的生辰八字也有帝王命?” 郭山甫分析说,这是升卦。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简单说,升卦是向上升的象征,下卦巽风,性谦和,上卦坤地,性驯顺,所以能不断上升,所以《象传》上说,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了不得,再看第四爻,这与当年周文王的六四一样,王用享于岐山,顺事也。这是说,王者因亨通于王岐,吉祥而无过错,六四以阴爻居阴位,至柔,能包容下卦三爻。周文王当年顺应时势得以建西周成就王业,这朱元璋竟与周文王一样的运命。 ------------ 《朱元璋》第四章 (4) 郭英、郭兴二人啧啧称奇,郭英说:“这么说,这是一条潜龙了?” 郭山甫说卦象如此,须后事验证的,他嘱咐儿子,这些话,千万不要对朱元璋说破。 郭兴道:“那是,他会以为我们巴结他呢。” 郭家把书房腾出来给朱元璋用。 书房里灯火通明,朱元璋被安排在这里睡太妃榻,他刚洗过脚,光着脚丫子在看书。 门外,郭宁莲和郭英不无淘气地蹑手蹑脚在观看。 郭英说:“这和尚挺能装模作样呢。” 出于好感,郭宁莲说朱元璋谈吐倒不俗,肚子里像有点学问。 客厅里,朱元璋放下书本,从褡裢里拿出那本用纸订成的毛边纸本子,逐页地翻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翻了片刻,朱元璋又光着脚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来,拿起笔筒里的笔,蘸上墨,在自订的白纸本上认真地写起来。 郭宁莲好奇地琢磨开来,这和尚不一般,写什么呢?对了,可能在抄心经。 郭英挖苦朱元璋,说他可能在记流水账,某年月日,某户人家对他施舍了馒头一个、馊饭半碗、泔水半升……郭宁莲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元璋听见有人议论、讥笑他,走到门口望望,郭英和郭宁莲早跑掉了。 ------------ 《朱元璋》第五章 (1) 看《易经》,批八卦,如果能批出个当皇帝的女婿来,还用得着看一块风水宝地先埋他老子吗?百衲衣虽破烂,却不失斑斓色彩。 一 郭山甫认为《易经》是深不可测的,穷毕生精力也未见得能吃透,他认为《周易》是关系人生祸福吉凶预言的天书,无限深奥,它是象数之作,也是社会伦理的义理之作。是不是伏羲氏始画八卦不可考,能否达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从而得到某种启示,郭山甫是深信不疑的。由八卦而到周文王演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实在是包容了阴阳六爻变化的极致,这也许是《周易》居五经之首的原因。郭山甫给人推卦,只要别人报来准确应验的信儿,他会高兴得几天处于亢奋状态,而并不指着占卜来度日,更谈不上奢望发财了。 晚饭后,郭山甫照例做他的功课。 郭山甫正在看《易经》,老夫人进来,埋怨他不该让那个脏和尚睡在客厅里,打发他到西厢房和喂马的小子住在一起,就是高看他一眼了。 “妇人见识。”郭山甫捻着胡须说,“你懂什么!时来运转时,这人非同小可呀。” 夫人坐下,问丈夫叫她来什么事? 郭山甫说日后这个和尚必大富大贵,他想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他,跟着他,也必能拜将封侯。 “你又做梦。”夫人不信,讥讽地说:“你没打算把宁莲也嫁给他呀?说不定将来当贵妃娘娘呢。” 郭山甫却一本正经地说:“夫人高见。正合我意,宁莲许配给他,荣华富贵是注定的。” 夫人火了:“你是不是疯了?我女儿可不是你随便打发去送礼的。”说罢转身往外就走,郭山甫叫不回来,只得摇头,自言自语说她女人见识浅,鼠目寸光。 郭宁莲带着另外的新闻进来了,也是关于那和尚的。 她说方才和二哥去偷看,那和尚在写字,她说可能在写心经,二哥说他在记豆腐账,谁施舍给他馊饭、泔水什么的。 郭山甫摇摇头,他认为不大会是写经,此人心不在浮屠,记流水账更荒唐了,断不可能。 郭宁莲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说:“那会是写什么呢?看不出这个丑和尚还挺神秘。” “那不是丑。”父亲纠正女儿说,那是相貌奇伟,自古奇人多奇貌。 郭宁莲撇撇嘴,不以为然。 朱元璋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郭山甫夫人的关注对象。她带个丫环轻手轻脚来到门口,向里面张望。只见朱元璋已脱了上衣,袒胸露腹地伏案写字,他的一只脚架在椅子上,右手飞快地写字,左手却在搓脚。这令人恶心的习惯令门外偷窥者大为失望。 夫人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迎面碰上郭山甫走来,郭山甫故意打诨地问:“你来相看姑爷了?我没说错吧?相貌奇伟,必有大福。” 夫人啐了一口:“你给我闭上嘴吧。这么个丑和尚,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写字还抠脚丫子!你让我女儿配他,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说罢气冲冲走了。 郭山甫又说了句:“女人见识。” 对朱元璋,郭兴、郭英兄弟俩怎么看呢? 当一轮金盘样的月亮升上中天时,哥儿俩照例在庭院里练武。 矮树冠上晾着朱元璋的百衲衣,在月下闪着斑斓色彩。 郭兴和郭英战了几个回合,郭英停下来说:“爹今儿个说,让咱俩日后跟定这个和尚,你说可不可笑?” 郭兴说:“爹看不走眼的。反正又没有让咱们现在就跟他走。” 不远处,花坛旁的石桌旁,坐着郭山甫和朱元璋,二人品着茶在谈天说地。 二 郭宁莲悄悄推开房门溜进书房,她一眼看到桌底下朱元璋那个油渍斑斑的破褡裢。她蹲下身,在褡裢里掏着,找出了那个厚厚的本子。 她打开来,每一页纸上字迹大小不一,在她翻看的这一页上写着这样一行大字: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 下面的小字写着,某年月日过颖州,百姓被官府逼交五年以后的赋税,索性造反…… 又翻一页,大标题是: 官逼民反,江山动摇。 显然年轻的郭宁莲受到了强烈震撼,她神色凝重地往下翻,越翻越令她敬重,后来合上那本子,仰头沉思起来。 母亲走了进来:“你这丫头在这儿发什么呆呀?” 女儿说:“你吓了我一跳。” 见她手里拿着个本子在看,母亲问她谁抄的?什么书? 女儿说是那个和尚的。 夫人露出不屑神气,一个胸无点墨、粗俗无比的和尚,能写个什么来? 这时父亲进来,问:“你们干什么呢?”他走过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剑,原来如净和尚要演习剑法,他是替和尚来拿剑。 女儿指指厚厚的本子问父亲,他写的这些东西,父亲可曾看过? “这是什么?”郭山甫凑过来,女儿让他先看看这大字的题目。 郭山甫看了几眼便忘掉送剑的事了,坐下来从头翻阅。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拍着本子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凡夫俗子!” 夫人说:“写了些什么呀,值得你们父女俩都给他叫好?” 女儿说,他走了很多地方,颖州、光州、固州,所到之处,他考察民情、民风、民怨,全记录下来了。她母亲不明白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 ------------ 《朱元璋》第五章 (2) 郭山甫说,他通过一路寻访,断言元朝这艘船已经烂了底、破了帮,四处漏水,就快沉了。他对黄岩人方国珍起事、颖州白莲教刘福通、韩山童造反,都一一写明了起义原因和可能预见的结局。郭山甫佩服他很有心计,没有大志的人记这些干什么? 女儿也说:“他看好的是这个自称是大宋皇帝后裔的韩山童。百姓反元,认为是蒙古人入侵中原,举宋旗易于收买人心。” 夫人说女儿:“你也帮你爹胡说。你爹要把你许配给这个丑和尚呢,这么说你一定乐意了?” 由于来得突兀,郭宁莲怔了一下,咯咯乐了,她根本不信,埋怨母亲:“你说些什么呀?” 郭山甫说:“假如为父真有这个意思,你愿不愿意呢?” 郭宁莲说了句:“我不嫁人。”红着脸跑了出去。应当说,她是矛盾的。第一印象,丑陋的相貌,脏兮兮的、散发着臭气的袈裟,都令郭宁莲反感。但郭宁莲也是个志向高远的人,从小风风火火,愿像男子一样去闯荡世界,她历来佩服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眼前这个记录着所见所闻的本子,一下子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当然距离谈婚论嫁还太遥远,更何况他是个落难的和尚。 郭山甫夫人不能容忍丈夫对女儿婚事的轻率。 夫人警告郭山甫:要是对这个和尚提婚事,她可不答应;若嫁他也行,等他成了大事时再说。 郭山甫说:“你倒想十拿九稳!你以为你女儿是金枝玉叶呀!真到了人家称王称帝的时候,天下好女人尽他选,你女儿还送得上去吗?” 夫人说:“话是这么说,谁知道他是个成葫芦还是瘪葫芦啊!我可怕女儿跟着吃苦。” 郭山甫说:“我也并不是说马上就嫁他。他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怎么能有女人家室呢。” 夫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中午,朱元璋的百衲衣晾干了。 一个专做女红的下女在缝补朱元璋的百衲衣。郭宁莲和父亲郭山甫走了过来。 郭宁莲说:“洗一洗,还像件衣服了,爹,和尚为什么非穿这种用破布头缝起来的衣服呢?” “并非都这样,袈裟也有红的、黄的、赭石色等等。”郭山甫告诉女儿这种僧衣俗称百衲衣。百衲本是佛教语,衲是密针密缝的意思,百衲是比喻缝衲之多,有些和尚,为了表白自己苦修苦炼的心迹,特地征用民间花花绿绿的杂碎布片,缝到一起做成袈裟,叫百衲衣。 女儿说:“有些和尚自称衲子或贫衲,就是这个意思吗?” 郭山甫说:“正是。” 郭宁莲问:“他什么时候走啊?” 郭山甫说定在明天。他游食快四年了,想要回他的皇觉寺去好好想一想,郭山甫猜想是想前程吧?大乱之年,有抱负的人不会虚掷光阴的。 女儿说,当和尚想的只能是怎么修成正果,岂有他哉?这断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和尚。 父女俩会意,笑了起来。 三 朱元璋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皇觉寺,由于受到官民和盗贼多次洗掠,大部分佛殿已成残垣断壁,到处是大火焚毁的痕迹。只有伽蓝殿尚完好。 朱元璋见殿门钌铞儿上插一根草棍别住,料定有人住。他抽出草棍入殿来,只见美音、焚音等十八个伽蓝守护神仍完好如初,神供桌上有香火,有一对投碕用的阴阳板,在墙角,有一块门板,上面放着一个卷起来的行李。这会是谁呢?除了云奇,不会有别人。 朱元璋卸下褡裢,向神像拜了拜,拿起扫帚去扫地。 有人吱呀一声推开门,问:“谁到殿里来了?想占卜吗?” 朱元璋正在扫地,一回头,两个人都又惊又喜:“云奇!”“如净!” 云奇道:“一转眼,皇觉寺的僧众星散四年了,你是第一个游食归来的。” 朱元璋问:“这么说,云奇你一直没走?” 云奇说:“可不是。可恨元朝军队连皇觉寺也不放过,抢劫后又放了一把火,就剩了伽蓝殿了。空了师父令我守着寺院残殿,后来佛性长老回来过,也让我守着,说日后等着大施主重修皇觉寺。” 朱元璋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连财主都逃走了,谁肯出钱建庙?” 云奇说:“佛性长老说了,日后重修皇觉寺的大施主自然是皇帝,除了皇帝,谁敢称大?师父说得在理,皇觉寺嘛,自然是皇家寺庙,该皇家修。” 朱元璋说:“那么远的事,谁能知道!”停了一下他问佛性大师又到哪里去了? 云奇摇头,说:“没有定准,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饿了吧?我整治点斋饭给你吃,我学会了做素鸡豆腐,有些来占卜的人都说伽蓝神很灵验呢。” “我帮你洗菜。”朱元璋随着云奇来到殿后一个偏厦,是改建的厨房,朱元璋在地里拔了几棵白萝卜,云奇淘米。 云奇问他濠州有个郭元帅闹得挺大,听说了没有? 朱元璋早听说了,上个月这个定远人和一个叫孙德崖的人在濠州竖起了义旗。 云奇说,朝廷派大将彻里不花率三千骑兵赶来濠州征剿,在城南三十里扎下大营,连咱这一带都驻了兵,这些官军纸糊的一样,打了一仗就落花流水地败了。 朱元璋笑了,说纸糊的一点不错。当今的元朝已是个糟烂透了的空壳,用力一推就倒。 ------------ 《朱元璋》第五章 (3) 把米下到锅里,朱元璋见他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有很多蘑菇、粉丝、面筋之类的吃食,就笑说:“你这小子日子过得不错啊。” 云奇道,占卜的收资有限。这都是郭小姐赏的,她答应如果灵验了,还要来还愿呢,可一直没来。 “你别盼她来为好。”朱元璋说,现在濠州为义兵所占,别闹个通反贼的罪名。 云奇笑了,说郭小姐人长得美,又知书达理,可不像个贼人。 朱元璋说:“你这花和尚,看上人家了吧?看不出你要走桃花运!” 云奇脸红了,说:“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四 过了些日子,安稳下来后,朱元璋到父母的坟地上去看看,坟地本来是人家的荒地角,地势低洼,一遇雨天容易存水,他怕把坟泡塌了。去了一看,还好,坟上已长了一人高的荒草,坟后一棵自生的柳树差不多有碗口粗了。 朱元璋是提了些供品、烧纸和冥币来到刘家坟地边缘祭奠父母的。他把烧纸焚化了之后,开始挖土填坟。 他偶然抬头,只见对面梁上有个人影,样子像在测量什么。朱元璋并没有在意,当他圆完坟,把一沓烧纸压在坟顶上要走时,身后有人开口说:“先生别来无恙啊?” 朱元璋回头一看,万万没想到,是拿着罗盘的郭山甫,不禁又惊又喜,说:“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告诉贫衲一声?” 郭山甫说:“我早告诉过先生的,我说我会来给你看坟山的。” 朱元璋说:“寒素之家,寸土皆无,谈不上风水了。你看我这么一小块边角贫瘠之地,还是刘家施舍的呢。” 郭山甫说,方才在山梁上已纵横看过了。这相阴宅讲左右的风向和水流走势,《葬书》上说,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这是相阴宅的大势。 朱元璋问:“我家这块墓地如何?”他心里明知道风水不会好。 郭山甫指出,他家坟山处在山谷间,属下风口,是存不住气的,所以必须向上移一百步,就恰好避开了下风口,又有河湾养护,骑在龙背上,那就不得了啦。 按郭山甫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心想:先生指的百步之外,那不是一片乱石塘吗?岂能有风水?村里人称乱石堆叫蛤蟆塘,朱元璋记得儿时听到的歌谣:蛤蟆塘乱石沟,埋了祖宗风水流,三代受大穷,五代出小偷。这种地方谈什么风水? 郭山甫也不言语,一直走到乱石塘处。 朱元璋跟他过去,站在石头堆上,这里荆棘丛生,很不像个样子。但郭山甫一口咬定,这是有王者之气的龙脉,让他可择吉日把先人的骨殖移葬于此。 朱元璋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好。这倒是无主地,连最贫贱的人死了都不肯葬于此,况且谁有力气挖动这些石头? 郭山甫说:“我跑了这么远来为你点坟穴,会有害你之心吗?你别忘记了,我的儿子还指望跟从你光宗耀祖呢。” 朱元璋说:“这烂石塘得多大工程才能打出墓圹来呀?” 郭山甫道:“这个你别发愁,银子我出,工匠我雇,迁坟吉日我择,你坐等即是。”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怀疑人家的好心吗? 朱元璋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依允:“我真不知怎么感激先生了。” “不需感谢。”郭山甫说,“我是有侯爵命的,日后你发迹了,别忘了追封我一个空头的侯就是了。”说毕哈哈大笑,又连说:“笑谈,笑谈。” 但朱元璋却深有所感地沉思良久,忽然问:“为什么是追封?” 郭山甫说:“人死了,不追封怎么办?” 朱元璋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自己真能登九五之尊?也许那时郭老先生早已作古,就只好对他追封了。这么一想,朱元璋更高看郭山甫一眼了。 这天早晨,云奇尚在梦中,朱元璋早早起来在院里舞了一会儿剑,然后坐到树下,拿出手抄本的《孙子兵法》认真研读起来。 过了一会儿,云奇煮好饭,出来叫朱元璋吃饭。 朱元璋已端起饭碗,说他今天要到坟地上去看看,墓圹打得差不多了,后天要迁坟了。 云奇说村里人都说他走火入魔了。放着刘家给他的一块好坟地不要,却往乱石堆里葬先人,人家说,那是有名的蛇窟、蛤蟆塘。 朱元璋说:“人家风水先生热心肠,由不得你不信,他那相面卜卦的招旗上写得明白,信则灵,不信则无,我现在是为他的至诚所感,自然也就深信不疑了。” 云奇一边吃饭,一边摇头笑他,知道他的性子,劝不了的。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云奇说:“来香客了。”忙擦干了手跑向伽蓝殿,朱元璋也跟了过去。 五 一行人拱卫着一乘小轿迤逦而来,从人全都骑在马上,且有武器;小轿的轿帘紧紧掩着,看不见里面的人,却看得见帘子底下露出的一双天足。 朱元璋了望着,心里猜测:像是小姐、贵妇人乘坐的轿子,官轿比这要大。 云奇说:“我认出来了,你看那大脚!这是濠州郭小姐的轿,你没看见轿帘底下那双大脚吗?我不明白,她家为什么不给她缠足?那一双大脚,吓你一跳。听她家人说,她的外号就叫马大脚。” ------------ 《朱元璋》第五章 (4) 朱元璋忍不住乐出声来,在他看来,女人本来不该裹脚,好好的脚弄残了干什么?实在是陋习。他问:“她不是姓郭吗?怎么外号又叫马大脚?” “这我就不知道了。”云奇已经迎上前去。 轿子在伽蓝殿前一落下,一个押轿的百户长过来吆喝一声:“我家小姐来还愿了,伽蓝殿的和尚过来!” 帘子未曾撩起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不可这样造次,对出家人要敬重,不可大呼小叫。”随后帘子打起来,走下一个气质高雅有着明亮眸子端庄秀丽的少女来,朱元璋迅速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目光停留在那双大脚上的时间最长。他跟着云奇上前,云奇双手合十说:“贫僧迎候施主小姐光顾敝寺。” 少女眉目含笑地点点头,叫从人把供品、祭牲供到神祗前去。 众人从马背上抬下猪头、羊头、牛头,还有水果、点心和香烛。 少女突然注意到了朱元璋,闪了他几眼,问云奇道:“这位师父上次来未见啊。” 云奇忙说:“他是我师弟,上次施主来问卜时,他尚在淮北云游未归。” 朱元璋赶紧上前一揖,说:“贫衲叫朱元璋。” 小姐忍不住笑了:“你没有法号?” 朱元璋好不难堪,又忙说:“朱元璋是贫僧的俗名,法号如净。” 小姐一边向寺里走一边随口说:“如净这名字不错,佛家讲究六根清净。” 朱元璋对马大脚天生有好感,所以主动搭讪说:“小姐说得不错,所谓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都清净才行。” 小姐淡然一笑说,前五根,清净起来比较容易,意净是很难的,根是能生的意思,眼耳等于色、声。 朱元璋很是惊讶:“没想到小姐对佛经也通!” 小姐说:“略知一二而已。” 马小姐进殿去了,朱元璋在后面听着她身上丁东的环佩声和隐隐飘散过来的幽香,禁不住吸了几下鼻子,他意识到这是心旌摇动了。他并不自责,他从剃度那天起,就没把自己的身子真正无保留地许给寺院,他知道还俗是迟早的事,人间的七情六欲他是割舍不下的。 马大脚也好,朱元璋也好,谁也没想到,危险和一场灾难正向他们袭来。 大路上,一支马队正风驰电掣般向伽蓝殿驰来。 为首者身披铠甲,半蒙着脸,他用马鞭一指,说:“看到马大脚的轿了,快!”说毕扬鞭打马,众骑紧跟,大路上烟尘滚滚。 马大脚马秀英在美音诸神前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在头顶,心里默念着:我马秀英代父亲感谢众位神祗,因前次问卜灵验,致诸事顺利,大事得成,今特来还愿,尚祈神祗保佑。 起身后,马秀英吩咐百户长把银子拿上来。 百户长用漆盘托了十锭银子过来交给云奇,云奇推却说:“这个不敢当。” 马秀英说:“这是家父的一点诚意,留着作庙上的香火钱吧。” 倒是朱元璋越位把银子接过来递给了云奇。 忽然听见殿外一阵人喊马嘶声。 马秀英扭头问:“谁在喧闹?” 百户长跑出去,马上惊慌地跑回来失声大叫:“不好了,小姐,来强盗了!” 没等马秀英反应过来,已有十几个蒙面匪徒冲入伽蓝殿,见人就砍。百户长带几个随从举刀相迎,战了几个回合,因众寡悬殊,几个从人先后被杀死在廊上廊下。朱元璋手中没有武器,拿起一条板凳迎战,云奇也赤手空拳来战。 马秀英一时无所措手足,在一旁吓呆了。 更多的人冲进来,为首的人大叫一声:“绑了马大脚,快走。” 歹徒这一叫喊,朱元璋、云奇和马大脚本人才明白,歹人是有目的来的,是冲马秀英而来的,是劫财,还是劫色?一时还难以判断。 那伙人不由分说,架起马秀英就往外走,临走,把刚刚供到香案前的三牲和果品也抢走了。 朱元璋和云奇追出庙门,匪徒已纷纷上马逃窜,马秀英被横担在马背上,匪徒已驰去。 朱元璋跑到偏厦,摘下自己的宝剑,来到前院,对马秀英剩下的几个兵弁喊了声:“跟我来,去救小姐!” 有三个兵弁跃上马,跟着朱元璋打马上路。 ------------ 《朱元璋》第六章 (1) 和尚救美,并非一般佳话,谁能料到会成就历史上一代名后。走马灯一样美丽的影子,唤醒了槛外人的春梦,春心与雄心同时躁动。 一 掠走马秀英的蒙面强贼扬尘狂奔,朱元璋等人在后面紧追。贼首回头看见了有人追来,更加打马快跑。 横在马上的马秀英也看到了有四骑追来,为首的竟是一个和尚。她心存感激,离得远,又在震荡的马背上,她一时分不清来救她的是云奇还是刚有一面之识那个叫如净的和尚。 朱元璋一直追到三岔路口。他见贼人为了甩掉他,分别从两条道驰去。 朱元璋犹豫了片刻,走了上山的险路。他判断对了,前面是山岩陡峭、树木蓊郁的桃花山,是有名的匪巢。 贼人向着一座山的盘山小路驰去。 朱元璋紧追不舍。 一个兵弁策马追上来,与朱元璋并驾齐驱,他气喘吁吁地劝道:“师父别追了,前面是桃花寨了,是贼窝,官军剿了几回都无功而返,我们这么几个人不是去送死吗?” 朱元璋勒住马,想了想,知道强攻,不是对手。他吩咐马秀英的侍从回濠州给他们家报个信,朱元璋决心潜到寨子里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有办法。 那几个人勒转马头去了。 石头山寨是沿山的走势修成的,每隔十丈远便有一处明堡,有人守望。远观,宛如长城。 朱元璋仰望了一阵,把马拴到了林中树上,背着剑,徐步上山。 此时占据桃花山寨的头目叫赵均用,也打起了反元旗号,但同时也干打家劫舍的勾当。赵均用从前当过县衙里的捕快,因为办人命案吃人家贿赂犯了事,逃亡在外,趁乱拉起杆子占山为王。他曾想与濠州的红巾军郭子兴联手,由于想坐第一把交椅,郭子兴不干,也根本看不上他那獐头鼠目的德性,所以没有谈拢。 话不投机,赵均用却不白去一趟濠州。他惊异地发现,郭子兴的义女马秀英是个美人坯子,便动了邪念,派人四处打探马秀英行踪,总算在她去皇觉寺还愿时如愿以偿地抢上山来。至于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在后面尾随试图夺人的事,赵均用根本没当回事,他自恃桃花山寨是铜墙铁壁。 贼首赵均用正与几个头目在山寨聚义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一个头目说:“赵头领旗开得胜,他郭子兴不献出濠州来,就别想要他女儿。” 赵均用喝了半碗酒,说:“我还真没想到郭子兴有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女儿!现在,他拿濠州城换他女儿,我还不干了呢!” 一个小头目巴结地问:“赵头领是想让这小女子当压寨夫人?” 赵均用说:“你们看行吗?” 几个头目都说江山美人,得一个就行。他们羡慕赵头领真有艳福啊! 赵均用一阵淫笑,说他是江山美人全要。 由于马秀英执意不从,在赵均用喝酒庆贺当儿,她被锁在粮仓里。 这是用原木垒成的库房,里面堆了不少粮食袋子、马草之类。此时马秀英被反绑了双手丢在草堆上。 已经起更了,她可以从木头缝隙看见天上的星星。 摇晃的光亮由远而近,赵均用打着响嗝来到库房前,让两个护兵留在门外,他打开门锁进来。 马秀英警觉地站起来,向后躲闪。 赵均用举着火把照着她,说:“美人儿,别怕,我跟你爹有仇,跟你没仇,我不会杀你的。” 马秀英说:“光天化日下,你抢劫良家妇女,你不怕遭天谴吗?” 赵均用哈哈笑起来:“你怎么能算良家妇女?你是地道的反贼之女,其实我也一样,都是反叛昏庸元朝的义士。” 马秀英正色道:“哪有自称义士的人干抢男霸女的勾当?” 赵均用说:“我是一番好意。你若愿意,我娶你为夫人,明媒正娶,如何?” 马秀英不想吃眼前亏,便说:“那你先放我回濠州去,你再带了聘礼,遣媒人来下聘,这样强娶,我宁死不从。” 赵均用说:“那可不行。你别想骗我,你一回到濠州,必反悔,我难道能发兵去娶你吗?” 马秀英说:“不放我,我至死不从。” 赵均用说:“你不从也得从。我这山寨,鸟儿都飞不进来,我今晚上就要娶你,你不是不从吗?我看你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你若乖乖的,我把你当新娘子打扮打扮,拜天地;你若不从,我就把你剥光了衣服,先睡了你!” 马秀英无奈,只好说:“我就是答应了,你也不能这样绑着我成亲啊。” “早这么痛快多好!”赵均用咧开嘴乐了,喊门外的人进来,让给小姐松了绑,送到他房里去,赶做一身红裤子、红袄穿上。 外面的护兵答应着进来。 二 朱元璋已经潜进了桃花山寨,借着夜暗掩护,避开举着火把来往巡寨的兵丁,渐渐靠近了聚义厅附近。 朱元璋来到聚义厅外,从墙壁缝隙里望进去,有人正给赵均用包扎胸部的伤口。原来马秀英被松绑后,趁他不备,夺下刀来刺了赵均用一刀,可惜力气小,又剌偏了。 赵均用骂道:“小贱人,再捅正一点,就捅死我了。” 二头目在一旁怪他太轻信了,就该把她先睡了再说。 ------------ 《朱元璋》第六章 (2) 赵均用说现在受了伤,动硬的没这个力气了。 二头目出主意,这有何难?先用闷香把她熏迷糊过去,不是想怎么玩她怎么玩吗? 赵均用说:“好主意。你后半夜用闷香把她给我熏过去,我再受用这个小贱人。” 二头目答应了,说:“我得先去找闷香。”说罢走了出来。 朱元璋见二头目出来,就在后面尾随而去。 走了一程,二头目钻进了一间木头房子。 朱元璋便在外面等。 少顷,二头目拿了几支闷香出来,朱元璋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囚禁马秀英那间房子前,门窗紧闭,马秀英在屋子里坐着。门外有匪徒看守着。 二头目扒门缝向里望望,淫笑几声,说:“小美人儿,等着好事吧。”他打着火石,点着闷香,一支支插进缝隙中,然后走开。 朱元璋借树丛掩护,避开看守,迅速靠过去,把闷香拔出来,熄掉,拿在手上,又从原路往回走。 他跟踪山寨二头目,见他又走进了聚义厅,重新筛酒,与包好了伤的赵均用喝第二轮。 二头目说:“等差不多了,你过一会儿就可以去睡那小娘们儿了,我还得回去睡空房啊。” 赵均用说:“别急,下次从山下给你弄一个标致的上来,来,喝几杯酒。” 朱元璋见他二人推杯换盏地喝起来,便把闷香点着,插进了门缝中。 朱元璋迅速离开,向关押马秀英的地方跑去。 朱元璋隐在暗处,趁守在门外的匪徒不注意,猛然跳出来,一剑一个,把他们杀死,把尸首拖到了树林中,快步冲到木屋跟前,看看没人,朱元璋用剑撬开门锁,蓦然出现在马秀英面前,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大喜过望:“是你?如净师父?你怎么来的?” “我是来救小姐的,快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拉着马秀英跑出门,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赵均用和二头目早已被闷香熏昏了过去,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进来几个小头目一见大惊:“这是怎么了?” 有人叫:“闷香味,快开窗户!” 他们连忙打开门窗。等到赵均用翻着白眼清醒过来时,他的新郎梦也做到头了。 三 朱元璋和马秀英在黎明前翻越石头寨墙,逃出了虎口。 朱元璋把马秀英扶到马背上,然后腾身跃上,他对马秀英说:“对不起小姐,没有两匹马,多有不敬了。” 马秀英说:“师父这时候不必说这种话,我已感激不尽了。” 朱元璋双腿用力一夹,那匹马放开四蹄向山下冲去。 马秀英几乎就是在朱元璋怀里,长这么大她从没与男人挨得这么近,更何况是个陌生人。她闻到的是男人特有的气息,混和着汗酸味,想躲也躲不开。马跑得很快,耳畔风声呼呼响,她感激这个小和尚,没有他的仗义,她是没有出头露日那一天了,即或不死,也必被强梁匪徒夺去贞操,朱元璋不是告诉她,歹人使用闷香了吗?想起来真有点后怕。 天已大亮,路上行人多起来。马秀英再三要下马,朱元璋明白她的意思,与一个和尚同乘一骑太不雅。 朱元璋跳下马来牵着马走在前面。马秀英说:“你怎么不骑了?” 朱元璋说一男一女同骑一马,叫人看了不雅。 马秀英笑道:“一个和尚牵马,马上驮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同样不雅吧?” 马秀英希望到前面大一点的集镇,看能不能雇到一顶轿子,她说那就不劳师父远送了。 朱元璋却坚持要一直把她送到濠州去才放心。马秀英便也不再争。 他们进入集镇时,已是辰时。 集镇人烟稠密,集市也兴隆繁华。 一个烤饼的当街叫卖。满街飘香,朱元璋嗅了嗅,说:“饿了,买几个烤饼吃吧。” 马秀英未置可否。 朱元璋牵马走过去,说:“来四个烤饼。” 烤饼的用荷叶包了四个热腾腾的烤饼过来,告诉他两文钱。 朱元璋走到路边,把烤饼递给马秀英,又走回来,小声对卖烤饼的人说:“不好意思,贫衲没带钱来。” 烤饼的不依道:“你是想化缘啊!我可不是舍善的,全家靠我卖烤饼度日呢。” 朱元璋低声下气地央求说:“可我真的没钱。” 那人说:“你这和尚好没分晓。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却说没有钱,岂有此理!” 朱元璋说:“你说得也对。”他挠着光头想了想,走过去,索性把马鞍子卸下来,提到烤饼的面前。 正在吃烤饼的马秀英不知他要干什么,向这边张望着。 朱元璋说:“这马鞍子够几个烤饼钱了吧?” 那人并不买账,没有马的人要个马鞍子干什么? 朱元璋说:“我总不能把那匹马也送给你吧?” “算了,”那人说,“碰上和尚,算我倒运!这马鞍子我不要你的,烤饼白送你吃了。” 朱元璋说了声谢,便又抱着马鞍子往回走,说:“那我在佛祖面前多给你祷告几回。” 烤饼的说:“那我得念阿弥陀佛了,让我今后别再碰到穷酸和尚。” 回到路旁坐下,朱元璋从马秀英手里接过烤饼,大口吃起来。马秀英问他方才抱着马鞍子去干吗? ------------ 《朱元璋》第六章 (3) 朱元璋说拿马鞍子顶烤饼的钱啊。他却不要。 马秀英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银子,说:“怎么不早说!别亏了人家小本生意,把这个给他。” 朱元璋掂了掂那块银子,说:“他可发财了,卖半年烤饼也挣不来这么多。”他走过去,对烤饼的说:“给你,不用找了。” 烤饼的乐得合不拢嘴了:“这我可得真的念阿弥陀佛了。”说着拣了好几个烤饼塞到朱元璋怀里,朱元璋来者不拒,全捧了回来。 吃饱了,两个人又慢慢牵马上路。 马秀英从来没觉得烤饼这么好吃。 朱元璋却说最叫他念念不忘的是珍珠翡翠白玉汤。说话时一往情深。 马秀英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道菜?” 朱元璋充满甜蜜回忆地告诉马秀英,有一回,是在一个土地庙门前,他饿昏了,有一个妙龄少女给了他半罐珍珠翡翠白玉汤,那真是人间美味,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馋,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哪里去了,她也是个逃难的。 马秀英半开玩笑地说:“不是想念珍珠翡翠白玉汤,你是想念那姑娘了吧?” 朱元璋嘿嘿一笑,说:“小姐打趣我。一个出家人,怎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马秀英一笑,先脸红了,是呀,怎么和一个和尚开这样没分寸的玩笑呢?便闭了嘴,不再说什么。 朱元璋忽然问:“小姐到底姓郭还是姓马?” 马秀英告诉他,现在的父亲是养父。她六岁那年,父亲因为刻印一本书,被人告发是反书,下到大牢中处死了。现在的父亲是她生父拜过金兰契的兄弟,他就把马秀英接过来,抚养成人。 朱元璋说:“原来如此。” 远远的,濠州城郭出现了。 马秀英站住,叫他不要再往前送了。 朱元璋说:“救人救到底,剩这几步路了,我送你进城去。” 马秀英说:“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朱元璋说,濠州城里一个郭子兴造反,难道满城的百姓就都成了反贼了吗? 听了这话,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安在马秀英脸上闪现出来,但一闪即逝。她心里想,这小和尚若知道我就是郭子兴的女儿,他会怎么想?还会舍生忘死救我吗?沉了一下,她说:“谢谢师父救命之恩,日后当厚报。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做点功德,把皇觉寺重新修起来。” “谢谢。”朱元璋说,“既如此说,贫衲也就到此止步,不再往前送了,小姐保重。” 马秀英向他道了万福,向濠州城走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朱元璋一脸怅惘迷茫的神色,呆了好一阵,才无精打采地牵马往回走。他忽然想起来,叫了声:“糟了,这马本来是马小姐的呀!” 可碦踵眺望,已看不到马秀英的身影了。 四 乱石丛因为新立起两座很壮观的坟墓,也变了样。 朱元璋见郭山甫拿着几贯铜钱给工匠们交付完毕,他趴在众工匠面前叩了几个响头,说:“不孝子代父母向各位致谢了。” 众工匠说“不谢”,陆续走掉。 坟山前只剩朱元璋和郭山甫二人了,夕阳把他们的身影、墓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河湾里的水也被晚霞照得红彤彤的。 朱元璋对郭山甫说:“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有用得着贫僧的去处,尽管说。” “你是个仗义可信的人。”郭山甫说,“你敢单身闯入贼穴去救人,足见你的勇谋过人。你知道你救下的美女是什么人吗?” 朱元璋说:“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是在养父家长大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郭山甫捻须笑道:“不知道也好。” 朱元璋虽想听下文,见他不说,也不再问。 郭山甫说:“了却了一桩心愿,我明天就回庐州去了。我们还会见的,你不找我,我会找上门来的,你别烦就行。” 朱元璋说:“先生待我这样至诚,我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怎么能谈到烦呢?” 郭山甫又旧话重提,约定如日后他发达了,一定把两个儿子送到他跟前求他栽培。 朱元璋说:“义务当尽,只怕我无德无能,耽误了令郎前程。” “这个不会怪你。”郭山甫又说,“我只有一个爱女,视为掌上明珠,你也见过的,我有意高攀,把女儿送到府上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这可使不得,”朱元璋惶恐地说,“贫衲还是个僧人,怎么可能谈婚娶?况且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万万不敢应承。” 郭山甫说:“这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说这是不是托词,没看上我女儿。” 朱元璋说:“是我配不上她。况且现在真的不行。” “这就是了,我也没说是现在。”郭山甫说过,似乎定了。二人一起走出坟地,向皇觉寺走去。 郭山甫走后,朱元璋心里有点长草。 晚上,一灯如豆,在风中摇曳着。朱元璋坐在床铺上在看一卷《资治通鉴》,不时地在书的天地头上写几句眉批,圈圈点点。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总有点心不在焉,看不进去,总有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影子晃来晃去,一会儿是端庄娴淑的马秀英,一会儿是爽朗健谈的郭宁莲,还有与珍珠翡翠白玉汤的香气俱来的高雅的少女…… ------------ 《朱元璋》第六章 (4) 朱元璋觉得周身燥热,心里也烦躁不安,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苦恼而又甜蜜。他望一眼暗夜中狰狞的神像,长叹一声,青灯黄卷在文人笔下常形容得那么清高,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是苦还是涩。 蒙蒙礑礑醒来的云奇抬头看看朱元璋,埋怨地说都下半夜了,你怎么还点灯熬油地看书?太费灯油了! 朱元璋说:“你睡你的吧。你真是个守财奴,郭小姐给了你十大锭银子,能买多少灯油?你下辈子当和尚的灯油钱都花不了。” 云奇从被子里钻出来,赤条条地往外走,嘟囔着说:“常将有日思无日嘛,别到无时思有时。”他在门口尿了一泡尿,又走回来,向朱元璋的书本扫了一眼,说:“又看《资治通鉴》?我听佛性大师说过,这本书尽讲当皇帝的事,你想当皇帝呀?” 朱元璋还真敢想,上天又没注定哪一家可以当皇帝,谁不可以想!现在四处起事,西边的徐寿辉、陈友谅,姑苏的张士诚,浙江的方国珍,北边的韩山童,哪个不想当皇帝? 云奇钻进被窝,说:“那不都是贼吗?官府天天在剿啊!” “胜者王侯败者贼,”朱元璋说,“刘邦胜了,就是皇上,败了的就是贼。” 云奇头一挨上当枕头的圆木头,立刻打起呼噜来。 朱元璋望着灯火出神,灯火的红晕中,又一次走马灯似的出现不同的女人,忽而出现天真孤僻的小姑娘形象,那是送他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忽而叠化成爽朗健美的郭宁莲的影子,忽而又幻化成端庄娴慧的马秀英的俏影…… 朱元璋很觉有点心猿意马,无法自持,真想大喝一声,喝断自己的邪念。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叩击窗棂,他回头望望,看见窗外有个黑影。 朱元璋腾地跃起,提剑在手,轻手轻脚来到门前,向外张望。 借着月光,朱元璋看见那人仍弓身站在窗下,在敲窗户。朱元璋从门缝里挤出去。 五 朱元璋走出伽蓝殿,定睛看时,原来窗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徐达,一个是汤和,朱元璋见他二人要说话,就嘘了一声,指指伽蓝殿,然后引着二人来到已成颓垣断壁的大雄宝殿。 朱元璋摸索着找到供桌上一盏油腻的灯,点着,问他们这几年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打听不着。 徐达说:“汤和去年回来过一回,说你外出云游没回来。” 朱元璋说:“你们是不是在红巾军里干上了?” 汤和说:“也算是吧。” 徐达告诉朱元璋,濠州城里,郭子兴拉起了队伍,他和汤和都当上百户长了。他们回来就是接朱元璋去入伙。 汤和说:“没你朱元璋没奔头。别看我大你两岁,比你的韬略差远了。我们都跟着你干,日后干大了,你当皇帝,我们当大将军。” “扯哪儿去了!”徐达拍了他一下。 朱元璋问他们,郭子兴这人咋样?成得了气候吗? 徐达的评价是,人不坏,男子汉气差点。在濠州城里自称节制元帅。 汤和却说他没有大丈夫的刚气,尽受孙德崖的气,他小舅子张天佑,两个儿子郭天叙、郭天爵也是吃屎的货,他特别希望结识几个有能耐的人为左右臂膀。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说:“在人屋檐下,总得看人家脸子,他若是个可以辅佐的明主,又当别论。” “屁明主!”汤和说,“白长胡子,女人心眼儿。重八,你领我们拉杆子干吧。” “别叫元璋小名!”徐达说。 朱元璋说:“这是人生大事,你们得容我想想。来,大长的夜,吃点什么?” 汤和说:“有酒有肉吗?老子馋了。” 徐达说:“这是庙里,怎么要起酒肉来了?” 朱元璋也不答话,走出大殿,不一会儿转回来,拿来一坛酒,还有些肉干、卤豆腐之类。 汤和揭开罐子封口,闻了闻,说:“好香啊!看来你当和尚也是个花和尚,酒肉全不戒。” 朱元璋说他守着云奇不喝酒,他不在的时候过过瘾。他给二人各倒了一碗酒,三人边吃边聊。 汤和说,天下现在都反了一半了,据他看,元朝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这时候不干,还等什么时候?反正也没活路了。他怪朱元璋不果断。 朱元璋并不想把心里的大计对他们全说出来,就说:“你又来害我。我可是个出家人,那年给你们偷铜香炉,差点丢了命,这回又来鼓动我造反。” 徐达说:“怎么叫造反!你不是说,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吗?” 汤和说:“对呀!小时候玩,你就回回当皇帝。”儿时游戏,他们常把棕榈叶子撕成一条条的当胡子,弄一块破芭蕉叶子扣在脑袋上当平天冠,汤和他们在底下,一人抱一块木板当笏,对朱元璋山呼万岁,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向下喊: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说起往事,朱元璋和徐达都哈哈地笑起来。 朱元璋喝了几口酒,酒兴上来,舞了回剑,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汤和不懂,问他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这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事时唱出的豪言。 汤和说:“那你就当一回汉高祖,徐达当张良,我呢,只好当韩信了。韩信不怎么样,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也干。” ------------ 《朱元璋》第六章 (5) 徐达说:“你给韩信提鞋人家都不要你。” “小瞧人,”汤和说,“时来运转,大丈夫弄个将啊相的当当,也说不定。” 朱元璋说:“乱世显英雄,如今倒真是英雄用武之时。我再看看。你们先回去,注意多笼络人,万事都要得人心。我什么时候去,到底去不去郭子兴那儿,你们等我信儿。” 汤和一拍大腿,说:“行,我就知道不会白来。” 徐达听出了弦外之音,问:“你是不是看郭子兴的码头太小啊?” “我们要干大事,一开始势单力孤。”朱元璋冷静地分析着形势,他认为开始是要依附于人。依附什么样的人,关乎成败。此前他已经派陆仲亨到徐寿辉那里,派费聚到方国珍那儿去了,他要权衡一下。 徐达说:“好,我们等你消息。” 朱元璋没有注意,云奇早已醒了,此时就在殿外听他们谈话。 朱元璋看看酒坛子空了,说:“我只有这一坛子酒,多少就这些了,喝完了睡吧。你们在佛殿打个地铺吧。” 徐达决定还是连夜回濠州去,这几天官军又来围城了,怕是要打仗,临阵找不到人要砍头的。 朱元璋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 《朱元璋》第七章 (1) ------------ 《朱元璋》第七章 (2) 二 来人原来是徐达。朱元璋关照他们几个照常带兵勇操练,自己向徐达迎过去。 徐达在山门前下马,对朱元璋说:“哈,你都扯旗干起来了?” 朱元璋说:“不,是练乡勇自保。” “别人不会这么看。”徐达是来给朱元璋报信的。昨天郭元帅抓住一个元军的探子,他说这几天他们要派兵来血洗皇觉寺,有人告密,说和尚也造反了。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想,这真叫官逼民反,不反也是反啊。 徐达说:“你一句话,你要单独挑大旗,我和汤和马上过来。” “我没想好。”朱元璋认为这一二百人太单弱了,不堪一击,何况没有城池、山寨依托,很难成事。 “那就去投郭子兴,”徐达劝道,“别等人家刀架到你脖子上就晚了。” 朱元璋还是有点犹豫不决,就让他先回去,一两天内就有准信。 徐达说:“那我走了。” 这时陆仲亨、费聚跑了过来,陆仲亨说:“好你个徐达,听说你当百户长了?管多少兵马呀!” 徐达说:“小声点,偷来的锣敲不得的。百户长嘛,顾名思义,管九十九个兵,加我一百。” 费聚说:“你回去问问郭元帅,我去了,给个千户行不行?” 徐达说:“熬上三年,弄个队长可能有希望。” “队长管多少人马?”费聚问。 徐达说:“九个,加你十个,不少吧?” 费聚撇撇嘴,陆仲亨大笑,费聚说:“明儿个我自个封个元帅、大将军什么的,他郭子兴的元帅不也是自封的吗?” 这话引起大家的共鸣,都把期待的目光移向朱元璋。从小他就是小伙伴们的主心骨、一杆旗,何况现在!费聚对朱元璋可以说是崇拜,当初他葬父后出家当和尚,他认为朱元璋没出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了四年和尚,朱元璋与过去又大不一样了,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真难为他,怎么长进的?难道寺院里除了讲经念经,也长别的学问吗? 三 早晨起来,朱元璋见满天飘絮,是从杨树上飞出来的,状如漫天大雪。云奇也出来了,说今年的杨花柳絮比哪年都多,飞了半月了,还不断,都传这不是好兆头。朱元璋没出声。 自从徐达回去后,朱元璋整日里心事重重,前途未卜,无法决定去留,后来突发奇想,乡民既然都信奉伽蓝的投碕问命,何不一试? 趁云奇不在,朱元璋关严了殿门,恭恭敬敬地给神明上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祷告:若神明以为逃往他乡为大安,当出阳卦;若投濠州郭元帅顺利,揭竿而起大吉,则以一阴一阳报。 祷毕,双手抓起阴阳板,高举头上,一松手,出现在地上的是阴阳卦。 朱元璋喃喃自语道:“这是神明指路让我去投郭子兴的红巾军了。”他又一次祷告,神明在上,弟子祈求保佑,倘投濠州大吉,请出阳卦,如不吉,请出阴卦。又一次掷碕于地,结果是阳。两卦皆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朱元璋再度磕头。 朱元璋走出山门外,此时风飘杨花柳絮,漫天皆白。 不知什么人,在朱漆剥落的大门上贴了一张帖子,几个练勇围在那里看着、议论着。 朱元璋走过来,他已悄悄换掉了僧衣,改穿民装了。拨开人群,只见帖子上写的是:“天雨绒,民起怨,江淮地,天要变。” 朱元璋伸手揭下帖子,对众人说:“都去练武吧。”众人散开。 朱元璋把陆仲亨、费聚、郭兴、郭英四人叫到大雄宝殿前古柏下,大家席地而坐,朱元璋把帖子给大家念了一遍,说:“这种民谣一起,天下就要大乱了。” 陆仲亨说:“刘福通、韩山童起事,也有民谣,传得小孩子都会唱。” 费聚说:“我记得。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郭兴说:“听说有人在淮河底捞上一个石人,只有一只眼睛。” 郭英说:“白莲教说,世上有明暗二宗,如今弥勒降世,明王出世。” 朱元璋说,黄巢起义时,作过一首《菊花诗》;他昨晚上睡不着觉,不知哪儿借来一股仙气,他也作了一首《菊花诗》。 费聚让他快念给大家听听。 朱元璋念道:“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该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陆仲亨称赞是好诗,大丈夫气概。 郭英说,菊花是黄的,可不是穿了一身黄金甲吗? 费聚说,最好的是那句,“我若发,都该杀”。把天下贪官污吏、皇亲国戚,杀个人仰马翻! 借此机会,朱元璋宣布,他即刻就要去濠州投奔郭子兴的红巾军。 这消息对几个伙伴来说,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直至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朱元璋把和尚的袈裟脱了,看上去又顺眼又不顺眼。 郭兴问他是什么原因,怎么说走就走,说脱僧衣就脱了呢? 朱元璋说:“天意不可违呀。不瞒你们说,是神明指路了。昨天我净手焚香,在伽蓝神前占卜过了,两投皆说投郭子兴大吉,我还等什么!” 费聚认为早该造反了,和尚的破钵有什么舍不得的,当和尚连个老婆都讨不得。他要去集合兵丁,说走就走。自己干,何必投别人,受闲气! ------------ 《朱元璋》第七章 (3) 朱元璋说他思忖再三,想一个人先去。 郭兴最先理解了他的意图说:“这样稳妥。” 费聚反对,单枪匹马一个人去了,怕连个队长都不给他,有兵马,腰才壮啊。 朱元璋道:“我们并不摸濠州的底,也不知郭子兴的心胸怎么样,贸然带兵去,万一吓着他怎么办?容我慢慢地对他说,我去招兵,那是为他招,他会高兴的。” 陆仲亨说:“还是咱朱皇帝足智多谋。” 朱元璋说:“别乱讲。” 陆仲亨说:“小时候玩,你不总是当朱皇帝吗?” 朱元璋说:“别没正经的。” 费聚说:“这么说,你把我们都甩了,你一个人去?” 朱元璋说:“我先一个人去。等招你们来时,再去不迟。”他嘱咐大家,他走后,要分散成几股练兵,元军来时,就遣散,归于民间,元军走了再集合起来,始终举着自保的旗号,千万不可造次。 郭兴说:“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郭英说:“你可快点来接我们啊。” 跟云奇告别还真有点依依不舍,云奇又不想跟他走,他这人最忠于职守,长老叫他守住破败的寺庙,他不会轻易离开。 简单的行装已打好,放在地上。朱元璋换上了俗装,更显出威武。长行在即。 云奇很伤感地说:“你就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朱元璋有些不忍,说:“你一个出家人,能干什么?” 云奇说:“你不也是受过戒的出家人吗?” 朱元璋说:“我从今天起,就还俗了,你别难过,我如果日后混出个样子来,我来接你,共享富贵。” 云奇说:“我早看出你不是佛门门槛能挡住的人,你别忘了我。” 朱元璋找了半天,找出一只秃了毛的提斗,蘸着松烟墨,在墙上题了几句诗:“杀尽元朝百万兵,腰间宝剑带血腥,山僧不识英雄主,此去四海扬姓名。” 云奇说:“你的字越发好了。不过,这杀元兵的诗,会给皇觉寺惹祸的。” 朱元璋想想,把“元朝”二字涂去,改成“恶魔”二字。云奇说:“这就没事了。” 朱元璋朗声大笑,说了声:“走了!”与云奇一揖,大步出门去。 云奇送到殿外,一直送到山门台阶下,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四 陆仲亨和费聚一直把朱元璋送到濠州南门外才分手,费聚说朱元璋换了行头像个阔少,陆仲亨吹捧他像个大儒。 原本一身游方和尚打扮的朱元璋确实变了样,戴起了方巾,穿起了青丝衫,显得文气多了,他只背了个印花布小包,没带武器。 守城门的兵士拦住了他,没牒牌不准进城。 “我找我表哥。”朱元璋说。 “我认得你表哥是谁呀!”那兵士说。 “他是郭元帅帐下的百户长。”朱元璋说,“烦你给通报一声。” 兵士说:“你拿百户长吓唬人啊?这濠州城里百户长用鞭子赶。” 朱元璋急了,只好挑大的说:“我要见郭子兴。” “好大的口气!”那守城兵说,“郭元帅的大号是你这草民叫得的吗?” 朱元璋说:“实话跟你说,我见郭元帅有机密大事相告,你挡我驾不要紧,万一耽误了军国大事,你可小心,问问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那兵士多少有点畏惧,跑进城门,跟一个守城门的百户长嘀咕了半天,又跟出来几个人,拿了绳子要绑朱元璋。 朱元璋说:“我是郭元帅的客人,你们胆敢如此无礼?” “谁知你是不是元军的奸细探子!”百户长走出来说,“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是好人,是贵客,元帅会替你松绑的。” 朱元璋无奈,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任他们绑了。 朱元璋一直被押到郭子兴的元帅府门前。 这房子原是知府衙门,虽成了义军的元帅府,却保持着原来的格局。照壁,回避、肃静的大牌子,还有“正大光明”的匾,都一如旧时模样,因此这元帅府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朱元璋被绑着,押在台阶下,久久不见上面传他,很多人进进出出,都鄙视地看他一眼,不把他当回事。 朱元璋急了,扯嗓子大骂:“郭子兴,你小人得志,成不了大气候……”这倒不是他粗鲁,是他的计谋,他看古书看得多了,能人高士都是一身傲骨的,越是做出桀骜不驯的样子,越能赢得尊重。 果然,这一骂奏效了。 里面办公的郭子兴听见了,降阶而出。他穿着军衣,却没披铠甲,个头不高,白白净净,圆面孔,扁鼻子,一脸和气,倒像个秀才。他打量朱元璋几眼,问一个兵士:“是他吗?” 押解兵说:“是他,这人太狂了,该打他一百杀威棒。” 郭子兴说了声:“把他带进来。”自己先倒背着手进去了。显然,这第一眼印象并不特别好。 朱元璋被书办引到了过大堂受审的位置,让朱元璋垂手侍立。 郭子兴坐在过去知府问案的桌子后头,连惊堂木、签筒都在原地方摆着。他背后高悬着的“秦镜高悬”匾也挂在老地方。 朱元璋饶有兴味地看着那结了蜘蛛网、熏黑了的匾。 ------------ 《朱元璋》第七章 (4) 郭子兴问:“你要见我?有什么见教啊?”这口气就透着三分漠视。 朱元璋决定给他个下马威,他说:“亏你也读过圣贤书,你这样对待人,你怎么能成就大事?至多不过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而已。” 郭子兴身旁坐着的内弟张天佑拍案而起:“我宰了你,胆敢出言不逊!” 另一个是郭子兴的长子郭天叙,他说:“你这村夫,口气倒不小,你是不是元军的探子?” 朱元璋不屑地哼了一声,仰天叹道:“本想见见凤凰,却是麻雀而已。” 郭天叙还待发作,郭子兴制止了他。郭子兴说:“给他解开绑绳。”没等士兵上前,他又亲自走下来,为朱元璋松绑,他说:“壮士息怒,不是我郭某人不礼贤下士,实在是元妖屡屡化装进来,防不胜防,多有得罪。” 朱元璋的脸色好看些了,见他回了座位,便说:“我不是你的衙役,没有站班的道理吧?” 郭子兴忙令:“看座。” 这回是郭天叙搬了把椅子在大堂当中。 朱元璋不肯坐:“这不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吗?我不是犯人。” 郭天叙说:“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摆这么大的架子。” 郭子兴笑吟吟地从上面下来,自己也掇了一把椅子过来,与朱元璋的摆在了对面。 朱元璋这才大模大样坐下。 郭子兴说:“先生有话请讲吧。” 朱元璋反问:“我想问问郭元帅,趁乱世起刀兵是为了什么?” 郭子兴道:“也是官逼民反,并非啸聚山林的匪类。” 朱元璋嬉笑道:“其实在我看来,你和占着桃花山山寨的山大王赵均用没什么两样,都是贼,说得好听一点是乱臣贼子。”朱元璋有意狠狠刺激他一下。 郭子兴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张天佑说:“元帅不是来听你骂街的。” 朱元璋阐述他的道理,胜者王侯败者贼,古今一理。汉高祖泗上起兵时,何尝不是贼寇?成了霸业不就是大英雄了吗? 郭子兴又转怒为喜,说:“我当然是想解民于倒悬。” 朱元璋纵论天下:现在天下义军蜂起,一种是趁火打劫的,一种是想成就大业的。既然元帅想当后者,就要往远看,安民心、得民意,令天下贤士八方来归,不愁大业不成。像方才对他那样,谁人敢来效力? 郭子兴说:“你说得对。” 朱元璋认为他的名声并不好,手下的人三天两头去骚扰百姓、抢男霸女,这样的军队还能持久吗? “这也正是我犯愁的地方。”郭子兴说,“与我联手起义的几位,都是只图眼前小利的人,我想约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先生来了就好,愿留下来共成大业吗?” 朱元璋点头,说:“来投奔,就是此意。” 郭子兴道:“你就先委屈当我的亲兵,如何?” 朱元璋颇为吃惊:“亲兵,是何职?” 郭天叙说:“不想当兵,想当元帅不成?” 郭子兴向儿子摆了摆手,说:“跟着我,可以随时讨教啊,你武艺如何?” 朱元璋有点寒心,勉强说:“马马虎虎,防身够了。” 郭子兴说:“我喜欢你这堂堂相貌,你当我的樊哙吧。” 朱元璋只好说:“谢元帅栽培。”嘴上说谢,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自己苦心钻研过《孙子兵法》,到头来是为当个亲兵吗?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亲兵就亲兵吧。 当天朱元璋就裹上了红巾,穿上了军装,急着走上大街。 远远的,有一个人走走停停地跟踪着他,朱元璋毫无觉察。 他来到一座兵营前,向哨兵打听着什么。 跟踪的人站在对面吃食摊前装着买米花糖。 五 朱元璋把徐达、汤和从兵营里约出来,找了一家小酒楼,兴冲冲地喝酒、聊天。 门外的监视者闪了一下,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放下杯子往外走。 汤和说:“你见鬼了?干吗去?” 朱元璋走到门口,看见那人装作低头看卖金鱼的,眼睛不时地向饭馆里溜。正好有一只狗想往饭馆里钻,店小二往外轰赶,朱元璋上去踢了那狗一脚,骂道:“你这癞皮狗,跟着老子干什么!看我不踢死你!” 那狗嗷嗷地叫着跑远了。 跟踪者听出了朱元璋是指桑骂槐,又见朱元璋死死地盯着自己,便没趣地走开了。 回到饭馆里,徐达问:“见着熟人了?” “一条狗。”朱元璋说。 两个人都没太介意。汤和啃着蹄膀,说:“你也太不拿你自己当回事了!这口气你能咽下去?给你个参议都不算大,叫你当亲兵!元璋,别说你这么有能耐的人了,就是我,都不低三下四地给他干。” 徐达沉吟着问:“你答应了?” 朱元璋喝了一大口酒,点点头。 徐达说,亲兵有亲兵的好处,守着主帅,升得也快,不受信任的人,这差事还巴结不上呢。 朱元璋悻悻地说:“是很信任啊,我前脚出来,后头就跟了一条狗来。” 汤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走狗啊!这你更不能给他干了。你一句话,我和徐达跟你拉出去。” 徐达笑了:“你我手下二百人,你能拉出一半,已是不容易的了。” ------------ 《朱元璋》第七章 (5) 朱元璋说:“好在他们占着一座城池。天时不如地利,我们自己干,不占地利。现在是两难啊,我再看看吧。” 跟踪者赶回张天佑、郭天叙的公事房,添油加醋地向他们报告:“那朱元璋出了帅府,一路打听去了兵营。他找了两个人,一见面那个亲热劲就别提了,他们去吃饭馆……” “那两个吃请的人是谁?”张天佑问。 “一个叫徐达,一个叫汤和。”跟踪者说,“都是百户。” 郭天叙说:“我想起来了,他们都是钟离人,可能是老乡。”他松了口气。 “一来就找老乡,也不能不防,”张天佑说,“万一是来使离间计呢?” “对呀!”郭天叙拍了一下巴掌,吩咐盯梢人接着打探,看他们有没有反常。 “是。”那人答应一声,不动地方。 郭天叙又叮嘱他看见什么及时来报。 盯梢者又应了一声:“是。” “是个屁!”郭天叙火了,“不走等什么呢?” 那人涎着脸笑。 张天佑明白了,扔了半贯钱过去,那人抓在手中,才说了声谢张老爷赏,走了。 ------------ 《朱元璋》第八章 (1)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集点渐渐实了,去掉紧箍咒的情爱姗姗来迟。入世难,出世也难,出世者劝别人入世,岂有真正出世者呢? 一 夜幕降临,梆声四起。 朱元璋坐在元帅府院子凉亭凳子上,就着灯笼的光在看书。 一阵清越的琵琶声从对面楼上传出来。乐声先是轻徐、舒缓,后来变得高亢、激越,后来又渐渐归于凄怆、深情。 朱元璋听得入了神,忘记了看书,竟然忘情地低声喝彩:“好!” 这一喊,楼上的乐声戛然中止。一个少女的倩影现于窗口,向下张望。 朱元璋和那少女同时大吃一惊,喊出的是同样的话:“是你?” 原来绣楼上的少女正是他出生入死救下来的马秀英。 朱元璋喜悦无比,有点抓耳挠腮的样子,却又不敢贸然去见,只见窗口的人影忽然消失了,一阵楼梯响后,马秀英风摆杨柳般跑到院子里来了。 朱元璋快步迎上前,说:“万万没有想到,你原来是郭元帅的女儿。” 马秀英含羞带笑地说:“不久前,救我出火坑的还是个佛门弟子,曾几何时变成了武生了?” 朱元璋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投了郭元帅帐下,如今当了他的亲兵。” 马秀英说:“这太辱没你了。依我看,遭逢乱世,还是在佛门里不问世事好,你怎么想起走这条路来了?” 朱元璋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冲着马小姐来的,为你还了俗。” 马秀英的脸腾地红了,别过脸去,说:“你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不雅。你来了也好,我好向父亲、母亲引见引见,叫他们替女儿重谢你这救命恩人,也能高看你一眼。” “不不!”朱元璋却意外地连连摆手,“千万不要说这件事。” 马秀英颇觉奇怪:“为什么?哦,你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 “这倒不是,”朱元璋说,“贫衲想,啊,不对了,在下想……”马秀英笑了:“看样子你的佛缘未了,时不时要露出贫衲的称呼。” 朱元璋说:“我想,一旦你父亲知道是我救了你,必定会赏个像样的官儿,我朱元璋不想靠裙带攀高结贵,要干,我凭本事,挣来公侯也是光彩的。” 这话令马秀英不禁肃然起敬:“好样的。想不到你这小和尚卓尔不凡啊。既如此,我成全你,就先三缄其口,不说与父母听,且看长老能博得个什么样的显宦高官。” 朱元璋说:“小姐奚落我,看不起我了。” “玩笑而已。”马秀英说。 这时楼窗上一个有几分风韵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秀英啊,你跟谁说话呢,聊得这么热乎?” 马秀英抬头看看,笑道:“是父亲新招来的一个亲兵。” 养母张氏说:“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天不早了,该歇着了,丫环把洗澡水都给你烧热了。” “哎!”马秀英答应着说,“就来。” 张氏缩回头去。马秀英说:“这是养母,她弟弟也在父亲帐下。” “她这么年轻,儿子却有二十多岁了?”朱元璋问。 “你说郭天叙、郭天爵吧?”马秀英告诉他那是先房大夫人所生,她是续弦二夫人。 朱元璋点了点头。 马秀英说:“我得走了。”却没有迈步,她见了朱元璋,觉得有很多话要说。 朱元璋更舍不得她走,说:“大长的夜,忙什么?” 马秀英说:“你没听母亲说吗?跟一个亲兵有什么好说的!”说罢咯咯地乐。 朱元璋说:“看来,还是承认救过你的好。” 马秀英问:“为什么?” 朱元璋道:“那样,我就有资格名正言顺地和小姐来往,现在可就不方便了。” 马秀英文静地笑了:“你挺会打算盘啊!不过呢,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朱元璋说。 马秀英又笑了笑,发现了他放在亭子凳上的书,看了一眼,说:“你在看《资治通鉴》?”大有惊讶之色。那含义是:你看得懂吗? 朱元璋平静地说他喜欢看点闲书、杂书。 “这可不是闲书、杂书。”马秀英认为这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之书,一般人是看不进去的。由此更对朱元璋刮目相看了。 “你父亲看吗?”朱元璋问。 “他好像没看过。”马秀英说,“他更喜欢看元曲,《汉宫秋》、《西厢记》什么的。” 朱元璋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马秀英明显听出这笑声里隐含着轻蔑意味。 朱元璋直言,怕这种书不宜元帅,看多了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马秀英看见张氏又一次从楼上探出头来,只好说了声“我该走了”,便进楼去了。 朱元璋拿着书,却看不下去,眼睛一直不离那雕花格窗,只听风吹窗帷沙沙作响,却不见倩影出现,不禁怅然若失。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亢奋不已,他原想静下心来就想方设法打听马秀英的下落,还了俗的朱元璋对马秀英更是割舍不下了,却没想到冥冥中的神灵这样巧安排,马秀英竟离他近在咫尺,使他有朝夕相见的机会,这莫非是天意吗? 此前,马秀英、郭宁莲,还有那个赐予他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奇女子,三个影子走马灯一样在他这个即将还俗的小子眼前转,不时地唤起他对异性的渴望,现在,这三个影子中的一个,一下子拉近了,聚焦变实了,而另两个相对地变得虚幻缥缈了。 ------------ 《朱元璋》第八章 (2) 二 作为亲兵,郭子兴出行时朱元璋是不离左右的卫士,当然亲兵不止他一人,他也要轮班在帅府门前站岗或守更。 朱元璋从小有“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个性,在皇觉寺出家当挑水僧,那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办法,他现在连徐达、汤和都不如,百户都没混上,只是个亲兵。惟一给他慰藉的是,他当亲兵可以随时有机会一睹马秀英的芳颜。 这天,朱元璋手执画戟在门口站立。 进帅府公干的徐达从府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支令箭。 朱元璋问:“领到将令了?” 徐达说:“山寨那里给十石粮,元帅差我去护粮。”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问,“想好了没有?快走人吧!你朱元璋从小胸怀大志,给人站岗当护兵?太丢人,我都跟着害臊。” 朱元璋的情绪却出奇的好,他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韩信那样的人,还甘受胯下之辱呢,大丈夫能屈能伸才行。” 徐达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无奈地说:“你别是中邪了吧?”前几天他还一肚子委屈呢。 朱元璋:“走你的吧,你才中邪了呢!” 徐达怏怏走去,心里纳闷,这其中必有说道。 朱元璋一眨眼便有道道,徐达太了解他了。 朱元璋这几天正试图讨好郭子兴夫人张氏。讨官当,要在郭元帅面前表现才干,而想得到马秀英的欢心,先得扫清马秀英前面的障碍。他知道,张氏虽不是巾帼英雄,可在懦弱无能的郭子兴面前说句话还是管用的。 这天张氏正在梳妆台前卸妆,从镜子里看到郭子兴进来了。见他一脸的愁闷和无奈,张氏问他是不是孙德崖又给他气受了? 郭子兴说:“有什么办法!他除了主张劫掠,根本无大志,他又总防范着我,这不是桃花山的赵君用也过来了吗?他们联起手来,我感到事事掣肘啊。” 张氏却不以为然,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有天佑和天叙、天爵兄弟俩,还能放心些。 郭子兴不好意思说她弟弟是个饭桶,只是说:“光有忠心不行,得有能人,有谋士,有将才,可我没有。” 张氏说:“可以出贤良榜啊,招天下贤士,为我所用。” “我何尝不想。区区之地,有何贤才!”郭子兴道,张了榜出去,只来了一个朱元璋,他又根本不是见榜而来。 “这个朱元璋怎么样?”张氏问,“听天佑说,说起来头头是道,把你都听迷了?”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郭子兴说这个朱元璋城府很深,所言天下大势和雄起天下的大策都对,可施行起来也不容易。 “那你怎么只叫人家当个亲兵?”张氏问。 郭子兴说也不能光听他嘴上说呀。况且他新来乍到,尺寸之功未立,骤然委以重任,别人也会不服。 张氏道:“有一件怪事,不知该不该说。” 郭子兴问她什么怪事? 张氏道:“咱家小姐和他很谈得来。” “这怎么可能!”郭子兴很感意外,说,“就不说他们男女有别,也是素昧平生啊。你还不知道秀英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人吗?” “这还用老爷说!”张氏告诉郭子兴,她已见过两次了,秀英和那个亲兵有说有笑的,谈起来足有一顿饭工夫。 “是吗?”这一说,郭子兴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说,“难道,他真的不是个良善之辈,来者不善?”转念一想,即使他不怀好意,马秀英也不会越雷池一步啊,从小看着她长大,还不知道她的稳重吗? 张氏听他话里有话,就问还有别的可疑处吗? 郭子兴道,他一来,立刻去找底下的两个百户,天叙派人盯了他的梢,他们担心,这个朱元璋是来使反间计的。 “那可得防着点。”张氏说,“没家贼引不来外鬼呀。” 郭子兴也叮嘱张氏,想法从丫头口中探探口气,这朱元璋哪一点叫她看中了,连女孩儿的规矩都不顾了? 张氏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三 贤才是有的,大乱的世道,贤才往往隐于草莽之中。当年佛性大师和郭山甫不约而同提到了浙西四贤是孔明、张良一样的人物,不管郭子兴怎样出贤良榜,朱元璋认定这样的人不会登门的,良禽尚知择木而栖,而况于人? 朱元璋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他的师父佛性大师正在浙江青田县的武胜村拜访当代大儒刘基。 刘家的房子坐落在青山碧水之间,郁郁葱葱的楠竹林拱卫着风火墙的院落,青堂瓦舍,飞檐画栋,整个院子被松柏围护着,一望可知是乡里首户。这家的主人便是在当地号称预知五百年后天下大事的刘基――刘伯温。 今天,刘伯温正在书籍琳琅满目的书斋里接待远游讲经的佛性大师。 刘基四十多岁,面目清癯,星目长髯,因为弃官居家,又喜欢道家之术,所以羽扇纶巾,大有老庄之风。 佛性说:“几年不见,你在这一带已是名声大噪了,听说你对《灵棋经》大有研究,推事极为灵验?” 刘基说:“学生岂能比得了老师?”因为佛性入佛门前教过他,所以他对佛性恭恭敬敬地执弟子之礼。 “那都是过去了。”佛性道,“从前我只是个设塾开馆的教书先生而已,你不过跟我读过几天经书,如今则是分道扬镳了,一个僧,一个道,冰炭不同炉了。” ------------ 《朱元璋》第八章 (3) 刘基道:“佛家也好,道家也罢,殊途而同归。先生是从普陀山归来吗?” “没有去成。”佛性道,“方国珍起兵,封锁了海岛,我就想到你府上混几顿斋饭吃了。” “学生正愁着无法排遣时光呢,老师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聆听教诲。”刘基告诉他宋濂点了翰林,却发誓不去,章溢、叶琛虽当着差,也懒怠与贪官为伍,都赋闲在家,回头要把他们接来,陪老师多住些时日。 佛性称他住的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世外桃源。 刘基却是叹息连声,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哪有真正的桃花源?想过野鹤闲云的日子也不可得了。 佛性说:“说说而已,你不同于我。我垂垂老矣,心早已是槁木死灰,不问世事了。你正值壮年,为天下黎民计,你也该出山,你迟早是闲不住的。” 刘基一面给佛性添茶续水,一面笑道:“这话可不像佛根深植的槛外人所说的。”是啊,佛门讲出世,佛性却劝人入世,岂非反复其道? 佛性自有他离经叛道的见解:说什么六根清净,其实很难做到,无忧禅定,有时只是追求罢了。入世难,出世更难。 刘基说:“说得好。老师何不入世,干一番经天纬地大业?” “这使命只有你刘伯温来担当了。”佛性说,“你不是占卜极灵的吗?你没摆过未来之卦吗?” “我从不为自己占卜。”刘基说,既然老师说起,他现在就摆一卦试试。 刘基在供奉着张天师的神案前上了香,口中念念有词:上启天地,太上老君、张天师,并启四时、五行、阴阳、日月并十二天罡、十二地煞,值日功曹,天地定位,人极肇立,爰有卜筮,维此灵验,吉凶孔昭,启迪隐机。 佛性在一旁摇着扇子笑眯眯静观。 祝毕,只见刘基捧起卦罐轻轻摇了几下,记下制钱阴阳,连摇三次,将制钱散于案上,摆开一看,对佛性解释,这卦象倒是应了老师的话,进取在即,出仕为上,不过也有点滞怠,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恐不能善终。 佛性也有他佛家的说法:善始与善终是善善相因,善故善,善启恶,这是乐极而悲,否极而泰的意思。世间本没有纯正的好与坏。 刘基说:“日后再看吧。” 佛性说:“你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你看天下雄起的各路豪杰里,哪个能成气候?”这也许是他来浙西访刘基的本意。 “皆流寇耳。”刘基一脸不屑神色,除了私盐贩子,就是打鱼的、装神弄鬼的妖教。这一年来,方国珍、张士诚和北边的韩山童、刘福通都派人来找过刘基,请他出山,他都躲开了。不屑为伍,因为刘伯温认为他们成不了气候。 佛性说:“良禽择木而栖呀,你自来清高、孤傲,岂能与等而下之的人为伍。但你终究会遇到明主的,你的卦象里却没有,我疑心你的卦术还未炉火纯青。” 刘基服气,称佛性的话一针见血。 佛性说他已知道未来的明主是谁了。 “是哪一个?”刘基眼睛一亮。 “看你这眼神!”佛性说,“还敢夸口长隐山林吗?” 刘基笑了,他只有在老师面前现出本色,一扫清高、孤傲之气。 佛性说:“此公现在还没于草莽之中,我不是靠未卜先知而行事,这个人我很熟,日后必是他崛起群雄之上,最终登大统。我已把你和宋濂荐给了他。” 刘基说:“老师自己把仕途看成烂泥塘,却把学生往泥塘里推,何如此不公啊?” 二人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四 小小的亲兵居然能啃动《资治通鉴》和《孙子兵法》,不能不令郭子兴另眼相看,他试着与朱元璋对了几回策,自愧不如。朱元璋看书绝不是装潢门面,郭子兴便不时地让他出出主意,尽管内弟张天佑和他的两个儿子十分反感。 这几天郭子兴又很心烦,苦于没人商量,见朱元璋在廊下侍立,就召他上堂,让他坐下,说出了自己的隐忧,问朱元璋怎么办。 原来,自从桃花山寨的草寇赵均用和彭大下山投来濠州后,每人都仗着兵多,全都当了元帅,小小濠州竟有五个元帅了,事事掣肘,政见不一,仗着兵多,不把郭子兴放在眼里,处处与他为难。 朱元璋分析,那个彭大还算讲义气,人也比较正派,孙德崖却很坏,他和赵均用勾搭在一起,早晚是祸害。 “那你说怎么办?”郭子兴问。 朱元璋进言,及早扩充队伍,离开濠州,另辟蹊径。说得干脆。 郭子兴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呀。 朱元璋认为,赵均用当年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抢男霸女,如果不除掉他,有损义军清名。况且,这号人,本来就不该收留,一条鱼会腥了一锅汤。 郭子兴也承认,现在是鱼龙混杂,难分良莠,赵均用手上有兵,要除掉谈何容易,内讧反而不好。所以委决不下。 朱元璋主张不先发制人,必受制于人。 郭子兴只是唉声叹气,他下不了这个决心,没这个勇气,也自认为没这个实力,谈了也是白谈。 从帅府大堂下来,朱元璋没有马上走,他有意在后花园里走动着,希望碰上马秀英,或者吸引她注意。今天没有琴声,朱元璋好不失望,他不时向绣楼上张望。楼上很静,阒无人声。 ------------ 《朱元璋》第八章 (4) 朱元璋拾起一个小石子,向楼上抛去。当啷一声,小石子在朱漆窗上响亮地打中了。 果然奏效,拿着一卷书的马秀英走到窗前来张望,一见朱元璋在下面,冲他笑笑,又想回去。朱元璋不敢大声说话,就打手势让她下来。 马秀英很是犹豫,但还是下楼来了,她没有往朱元璋跟前靠,远远地站下,问:“先生有什么事吗?” 朱元璋说:“没有大事,怎敢来打搅。”他往前凑了几步,告诉她,桃花山抢她的那个匪首赵均用投到濠州来了,而她父亲并不知他的根底,反倒称兄道弟,现在赵均用又想把她父亲架空,由他说了算。朱元璋觉得这个话题选得非常好。 马秀英果然很在意地说:“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有他这种人在,濠州就不是什么义军,倒成了山寨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父帅?” “对,必须除掉他。”朱元璋说。 “你为什么不说?”马秀英问,她有耳闻,朱元璋虽没品级,大事小情,郭子兴倒常问问他的看法。 朱元璋说一则他人微言轻,二则她父亲并不知道他上桃花山救马秀英的事。 “好吧。”马秀英答应马上去找父帅,绝不让父亲与这样的打家劫舍大盗为伍。 说完正事,朱元璋见她急匆匆要走,就说:“小姐这么烦我吗?” 马秀英望着他笑笑:“我何尝烦你了?” 朱元璋当然有说的,干吗不敢多说几句呀?与他交谈时,马秀英也是左顾右盼,像做贼似的。 马秀英嫣然一笑。她岂不知朱元璋的心思?无论出于对朱元璋的感激,还是出于对他有见地、有才干的景仰,她也愿意与他多在一起呆一会儿,但她不得不防着别人的悠悠之口,毕竟是男女有别呀。 不过,她临走时投给他的一瞥温柔的目光,就足够了,朱元璋会不解其中味吗? ------------ 《朱元璋》第九章 (1) 一个要坐第一把交椅,一个要霸占人家女儿,利益均沾,借刀杀人。一张热饼藏怀中,烫烂了皮肤的是热饼,还是那颗滚烫的心? 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子兴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濠州城里,与他一道起兵的孙德崖本来与他明和暗不和,分歧主要是要反元还是搜刮民财。郭子兴虽然眼高手低,毕竟想干一番事业,而孙德崖他们,眼睛盯着的是金银财宝。如果说赵均用、彭大来投效之前矛盾尚未表面化,赵均用一来,就越来越尿不到一壶里了。 这天,孙德崖请赵均用喝酒,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到郭子兴身上。 孙德崖说郭子兴要文没文,要武没武,却要统帅我们,还背地里称赵均用匪性不改。 这当然是明显的挑拨,胆小怕事的郭子兴避还避不及,岂敢主动树敌?赵均用不傻,明白孙德崖的野心是在濠州坐第一把交椅。赵均用先让他当出头的椽子,而自己现在最想得到的是郭子兴的女儿马秀英。他弃了山寨投到濠州来,有一大半原因是冲美女而来。但这心思不能说破,他甚至不能说他抢掠马秀英时就知道她是郭子兴之女。于是赵均用先恭维了孙德崖几句,说他是大将之材,理应坐第一把交椅,附和他说郭子兴是个无能儿,最多能当个书办、刀笔吏什么的。三说两说,他扯到了马秀英身上,这是他与孙德崖的交换条件。 赵均用说昨天到郭子兴府上,无意中看到一个美人儿,原来是郭子兴的千金,真是闭月羞花呀! “你看上了?”孙德崖说,“你说的是马大脚吧?那朵花人人想摘,郭子兴视如掌上明珠,他会给你?” 赵均用说:“不瞒你说,前些天马大脚去皇觉寺上香还愿,我都把她掠到桃花山上去了,差一点把她睡了,可惜,我稍一马虎,叫她逃掉了。你知道帮她逃走的人是哪个?” 孙德崖说:“是谁?” 赵均用道:“就是这个朱元璋,他那时还是个和尚。” 孙德崖笑道:“你是吃他醋吧?” 赵均用说:“这个人诡计多端,听说郭子兴对他言听计从,他在郭子兴面前献计,要除掉你我呢。” 孙德崖火了:“这贼和尚胆敢如此,我可不是好惹的,我一定饶不了他。” 赵均用说也不必费事,用借刀杀人计,就叫那秃和尚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德崖被他点起火来,恨不能立时来个清君侧,除掉朱元璋,让郭子兴失去左膀右臂好听命于自己。 赵均用早已打探明白了,朱元璋得宠,郭子兴的小舅子和两个儿子都很生气,妒火中烧,如果用个小小的离间计,让朱元璋失宠,郭子兴没了羽翼,再收拾他不迟。 孙德崖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赵均用说:“灭了郭子兴,我无二话,拥戴你为王。” “那你就是丞相。”孙德崖表示得极慷慨。 赵均用色迷迷地说:“宰相不宰相的我倒不在乎,嘿嘿……”孙德崖立刻明白了:“放心,郭子兴那个女儿归你,我绝不会争。” 于是达成默契,二人击了一下掌,赵均用让孙德崖等待好消息,他拍胸脯说马到成功。 赵均用看得是很准的,郭天叙和舅舅张天佑早看着朱元璋不顺眼了,凭什么他来了没几天就成了郭子兴的座上宾? 这一天,郭天叙正在签押房里和小丫环调笑。 一个护兵来报告:有一个人要找朱元璋,问他什么事,鬼头鬼脑的又不肯说。 郭天叙立刻起了疑心,跑了出来。 在门口,郭天叙吼了一声:“谁找朱元璋?” 一个小兵扭头就跑,郭天叙追上两步扭住他,问:“跑什么?有事跟我说。” 小兵显得很恐惧,说:“赵元帅叫我必须把信送到他本人手中。” 郭天叙说:“交给我吧。” 小兵不肯交,说怕回去挨军棍,说着又要跑。 郭天叙下令:“把信给我搜出来。” 几个护兵不费吹灰之力,便按牢了那送信小兵,从他怀中截获了一封信。 郭天叙拿过来一看,写着“朱元璋钧鉴”,左上角有“十万火急”四个字。 郭天叙急不可耐地扯开火漆封口,只看了几行,便吼了一声:“好啊,你个朱元璋!吃里爬外!” 那小兵又要溜,郭天叙命令逮住他,先关起来,别走漏了风声。 这可让他抓到了朱元璋的罪证,郭天叙立刻告诉了张天佑,二人联手去找郭子兴发难。 郭天叙和张天佑气冲冲进入大堂时,见朱元璋忠于职守地站在堂前。 郭天叙冲朱元璋哼了一声,大步上堂,把截获的信拍到了郭子兴案上,郭子兴看了看他们俩,拾起信看过,一脸的困惑:“不能吧?” 郭天叙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郭子兴看了廊下的朱元璋一眼,怕他听见议论他,就叫他先下去。 朱元璋应声退出。 郭子兴心想,朱元璋一直在劝我及早除掉这个姓赵的,怎么会和他联起手来加害于我? 张天佑一口咬定,也许这是他的障眼法。 郭子兴疑惑地说:“我待他不薄,这于理不合呀!再说了,朱元璋算个什么人物,值得赵均用重金拉拢?” ------------ 《朱元璋》第九章 (2) 郭天叙说:“父亲到这时候还这么心慈面软!这很简单呀。朱元璋是你的亲兵,随时有机会对父亲下毒、行刺。” 郭子兴说:“再访察访察,别冤枉了好人。”他听儿子说得有理,却又下不了决心。 张天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先下手怎么办?” 郭子兴问:“你们俩的意思是……” “抓起来,一刀宰了,”郭天叙说,“永绝后患。” 郭子兴摇头,说:“我还是不相信朱元璋背我,既背我,又何必投我?这样吧,先把他押到地牢里去,看一看再说。” 郭天叙二人便不再说什么,只要抓起来,朱元璋也就完了,不再是拦路石了。 二 方才还好好的,转眼之间就成了囚徒,朱元璋百思不解,不知犯了哪路神仙。 朱元璋被反绑在柱子上,屋中空空,只有些烂草凌乱于地上。他的表情是沮丧的,大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难堪之慨。 他也猜到有可能是张天佑、郭天叙在郭子兴跟前下了蛆,以朱元璋的精明,会看不出他们眼里冒出来的妒火吗?想想自己又问神灵又派人实地访察,最终才投了郭子兴,到头来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咎由自取吗? 他盼着马秀英来救他。她一定被蒙在鼓里,以她的善良和正直,她只要知道我朱元璋在受难、受委屈,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搭救的。因为心中存了这样一丝希望,朱元璋心里又好过了些。 朱元璋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是赵均用在报一箭之仇施行的反间计。 朱元璋被下牢的消息一传出来,赵均用乐坏了,马上骑马赶到孙德崖家去报喜。 赵均用一进来,孙德崖立刻说:“我们得摆酒庆贺呀,略施小计,朱元璋叫郭子兴关起来了,只可惜没有立即砍头。” “别急呀。”赵均用说他早得到消息了。庆功宴也不忙摆,等把郭子兴这根刺拔掉了,再一起庆贺。 孙德崖问他对付郭子兴用什么计? 赵均用说:“根本不用计,召他来,五个元帅议事,他能不来吗?到时候擒而杀之,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孙德崖说:“好吧。”恨不得立刻在濠州城称王。 与此同时,马秀英急得不得了,她本来约好这天下午拿一本书给朱元璋的,到了约定时间,到了后花园荷花池畔,左等他不来,右等不见影,一个下午过去了,朱元璋始终没来。朱元璋是个守时守约的人啊,今天是怎么了? 她以为是跟着父亲外出了,可一打听,父亲一天没动地方,她问舅舅,问哥哥,都是一问三不知,她不免有点着急了,担心朱元璋出了什么意外。一不打仗,二没有危险的任务,他又会出什么意外呢?她想不明白。她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有时又为自己的坐卧不安而羞臊,朱元璋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为他这么牵肠挂肚?可她又没法控制自己,难道这就是男女间那种感情?一想到这儿,她不禁一阵阵心跳耳热。 直到吃晚饭了,马秀英仍在绣房里等消息。 她的绣房很特殊,没有香艳之气,反倒是书籍很多,像个公子的书房。她在屋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有时就走到楼窗处向下望望,坐立不安。 一个小丫环来叫她,“小姐,老爷、太太请你过去吃饭呢。” 马秀英说:“就来。”却不动地方。 一阵咚咚的楼梯响,贴身丫环金菊上来了,向她报告说,看来朱元璋真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她见人就问,连徐达、汤和的兵营也找过了。 “这可奇了。”马秀英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金菊提示她,去问问元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马秀英没出声,神情恍惚地下楼。 餐厅里,张氏正陪着郭子兴吃饭,小女儿郭惠也在。见马秀英进来,郭子兴说:“吃饭也要人三番五次地请!” 马秀英搪塞说:“父亲叫我抄的榜文没抄完,赶了赶。” 张氏叫丫环替她盛上饭来说:“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急什么!你父亲也是,外面的事拿回来让女儿做,不是有的是幕僚、文书吗?” 郭子兴说不是缺人手,他是有意让秀英历练历练。 郭惠说:“明儿个我也要帮爹爹做事。” “女子无才便是德,”张氏说,“这可是老爷常对我说的,到底是偏向女儿。” “你看看,又派我不是了。”郭子兴说,“人说上阵还得父子兵,真是不假呀,别人,天好,也指望不得。”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张氏劝道:“不值得为一个亲兵生气,他那叫不识抬举,幸亏天佑他们截了密信,否则你这个亲兵取你人头太方便了。” 闻言,马秀英大吃一惊,忙停下筷子问:“你们在说谁?” “和你无关。”张氏说完,冷不丁想起什么,问马秀英:“你看朱元璋这人怎么样?” “诚实、仗义,有智谋。”马秀英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怔怔地看着他们等下文。 郭子兴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马秀英说:“我可以为他担保。”她已经料定,是父亲不信任他,打发走了? “你这丫头疯了吧?”张氏说,“你与他不沾亲不带故,你替他打什么保票?” ------------ 《朱元璋》第九章 (3) 郭子兴说:“他差点来刺杀我了,你还在这儿替他打保票。” 马秀英吃了一惊说:“不可能,这一定是谣传、中伤。” 郭子兴奇怪地望着女儿,张氏说:“秀英,你挺反常啊,你怎么口口声声替朱元璋开脱?莫非……”她闪了郭子兴一眼,没说出下文来,但意思到了。 马秀英虽反感,已顾不了这些了,她说朱元璋想杀谁也不会来杀父亲。 郭子兴的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撂,说:“白纸黑字写着呢,我会诬他不成!” 马秀英问:“你,你把他怎么了?” 郭子兴说:“关起来了,要杀头。”郭惠插了一嘴:“这也太狠了吧?” 马秀英突然满眼是泪,一扭身跑了出去。郭惠追了出去。 张氏看了郭子兴一眼,问:“看出来了没有?秀英这丫头好像看上朱元璋这小子了。怪不得他们在院子里谈得那么投机。” “这太邪了!”郭子兴说,“朱元璋算个什么东西?没有门第,没有功名,一个刚刚还俗的小和尚罢了,秀英那么个心性高傲的人,怎么会看上他?这断不可能,你不要再疑神疑鬼。” “那秀英方才的一番表白作何解释?”张氏说,又叫丫环:“去催催,烙饼怎么还没好?” 郭子兴站起来,烙饼也不吃了,不耐烦地说:“你少唠叨几句行不行!”赌气走了出去。 三 马秀英一口气跑到厨房,她已经弄明白了,朱元璋就押在后院地牢里,那里从前是衙门里的牢房,一直空闲着没有关过人。 这里热气腾腾,几个厨师忙着炒菜、烙饼。 几张葱油饼在巨大的平锅里,油作响,已经熟了。厨师把烙好的饼放到方盘里。一回头,见马秀英进来,面案师傅笑了:“小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烟熏火燎的。” “我等不及了。”马秀英顺手抓起一张大饼,烫得她咝咝哈哈的,厨师拿了一个盘子,把饼放在盘子里,马秀英接了,道了谢往外走。 面案师傅很觉奇怪,对另一个上灶的呶呶嘴,今天马小姐怎么不怕失身份,自己来抓饼呢? 上灶的说:“饿急了吧。”几个人忍不住笑。 刚走到厨房门口,马秀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一抬头,见张氏过来了,她顺手把热饼塞到了怀里,烫得她一咧嘴,又随即把盘子扔下。 张氏把她堵在厨房门口,狐疑地问:“不好好在饭桌上吃饭,跑这里来干什么?” 由于胸部烫得难以忍受,马秀英不自然地扭动着,支吾着:“我,我想来要一碗酸梅汤。” 张氏半信半疑地说:“想喝酸梅汤,叫下人端嘛,也用不着自己下厨房啊。” 马秀英也不说什么,赶紧低头往外走。 张氏一直盯着她,早起了疑心。 马秀英一口气跑到后院地牢,一股发霉的土腥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秀英给了看守半贯钱,看守便乐得放行,反正她是元帅的爱女,乐得送人情。 马秀英来到地牢前,隔着粗木栅栏,看见朱元璋被绑在柱子上,头垂到一旁。 马秀英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叫了声:“朱元璋。” 朱元璋应声抬起头来,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像逐渐对实,他没想到是她,又惊又喜:“马小姐,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他不一直盼着她这救星出现吗?她果然来了,这令朱元璋心里一阵阵热血翻涌。 看守打开牢房大锁,放她进去,说:“小姐快点出来,我可只有一个脑袋呀。” 马秀英从怀里拿出大饼,疼得她皱起眉头。朱元璋心很细,发现了她的痛苦表情,问:“小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马秀英问他,他们为什么抓你? 朱元璋说他叫人暗算了。倒不恨她爹,郭子兴是个没主见的人,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愚人,人家结了套让他钻,他连想都不想就上套,又不听朱元璋陈述。 马秀英要替他松绑,看守在门外说:“小姐,这可不行,千万别连累我……” 马秀英便举着大饼送到朱元璋嘴边,朱元璋一口口地吃着。 这情景,已经被跟踪到这里的张氏看在眼里了。看守回头见了张氏,吓得面无人色,立刻给她跪下,叩头不止。 张氏倒没有为难牢子,踢他一脚,让他起来,张氏什么也没说,返身走了。 这一来看守吓得快没魂了,一迭声催促马秀英快走,还求她在张氏面前为他说好话,否则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马秀英这才知道方才这一切都被张氏看见了。 她勉强安慰那牢子几句,再嘱咐朱元璋放宽心。她必须去见张氏了,过不了她这一关,郭子兴那一关更难过了。 没等走到张氏房门口,张氏的贴身丫环来叫马秀英了,叫她立即过去。 四 张氏正在逗弄笼中的金丝雀,马秀英进来了,小心翼翼地问:“娘,您叫我?” 张氏回过身来,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她,弄得马秀英发毛,心里更没底了。 张氏坐下,说:“你说说,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马秀英说:“您待我胜似亲娘。” “这还是句有良心的话。”张氏说,“我虽不是你亲娘,但你从七岁到了我跟前,是我把你拉扯这么大的,你不该有二心吧?” ------------ 《朱元璋》第九章 (4) 马秀英说:“娘言重了,女儿不知犯了什么大过错,惹您生这么大气。” “倒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张氏说,“女大不由娘,不像小时候,仨瓜俩枣的事都跟娘说。”对马秀英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重的话了,她是个很自重的人,张氏几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马秀英垂下头来:“娘,女儿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娘的事。” “是吗?”张氏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方才到地牢里去干什么了?你先到厨房里偷大饼又是为什么?” 马秀英早知全都露了底,便扑通一声跪下,说:“女儿不敢欺瞒,我是拿了一张大饼送给朱元璋去吃的。” “你好大的胆!”张氏说,“这事若让你父亲知道了,那还了得?这朱元璋人面兽心,你父亲高看他一眼,重用他,他却恩将仇报,和歹人合伙,要杀你爹,你却站在他一边。” 马秀英申辩说:“娘,朱元璋是冤枉的,我还是那句话,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断然不会有害爹之心。” 张氏道:“这就奇了。你跟朱元璋非亲非故,他给你这么大面子?是看上你了吗?这种势利之徒,我会把女儿许给他?” 马秀英含泪说:“娘,我实话对您说吧,我去皇觉寺上香还愿那次,被桃花山歹人劫去,就是这个朱元璋不惧个人生死,凭着侠肝义胆,深入虎穴把女儿救出来的,他会害我父亲吗?” 张氏呆住了,怔了半晌,她起身扶起马秀英,说:“你怎么不早说?况且,朱元璋既是咱家的恩人,他不说,你也不说,咱们亏待人家了呀!” 马秀英说:“我本想告诉父母亲的,可朱元璋不许我说。” “这我倒不明白了。”张氏说。 马秀英说:“这正是朱元璋为人可取之处。他不想利用这层关系邀功,他要凭自己的真本领升迁。” “好样的。”张氏很感动,心想,真是个仗义、有气节的男子汉。她忽然叫了起来:“唉呀,快去找你父亲放人,咱们这样对待恩人,岂不是以什么怨报什么了吗……” 女儿提示说:“是以怨报德。” “对了,”张氏说,“那太没良心了。” 这时郭天叙进来,张氏问:“你父亲呢?” 郭天叙说:“叫孙德崖、赵均用请去议事了,好像商量取滁州的事。”又问:“娘,找爹干什么?” 张氏说叫他快把朱元璋放了。 “放了?”郭天叙说,“父亲回来就要拿他开刀问斩了。他朱元璋太张狂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舅舅他也认为是草包,有他在,我们都靠不到父帅跟前,他早就该有今天了!”这一番话,等于不打自招,出于妒火陷害朱元璋的就是他。 马秀英心里气极了,现在却不能刺激他,就说哥哥误解朱元璋了。 张氏也说他就会小肚鸡肠。 正说到这儿,张天佑满脸是血地闯了进来,大叫道:“姐,不好了,不好了!”越紧张,越是语无伦次。 “什么事呀,吓成这个样子?”张氏拿面巾为他拭着脸上的血迹,问:“怎么弄了个满脸花?” 张天佑说,他陪姐夫到孙德崖那里去议事,哪是他妈的议事呀!是孙德崖和赵均用设的圈套,一进了大厅,刀斧手齐出,把郭子兴拿下了,他若不是跑得快,连个报信的也没有了。 张氏急得团团转,说:“这可怎么办?快想个法子呀!” 马秀英主张尽起本部人马去救人,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郭天叙说:“咱们加起来没有一千兵,那不是去送死吗?” 张天佑也说:“人家早有防备,满城是兵,救不出来姐夫,反把我们也搭上了。” 张氏生气道:“依你们,反倒是不救了?不管元帅死活了?” 二人不敢言语,霜打了一样。 这时马秀英建议说:“娘,去把朱元璋请出来吧,他一定有办法,不会袖手旁观。” 郭天叙出来拦挡说:“不行,朱元璋是孙德崖、赵均用同伙的,说不定设计陷害父亲就是他参与的呢。” “住口!”张氏气得乱颤,“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有脸往人家义士身上泼脏水!走,秀英,我们去请朱元璋。”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郭天叙说:“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五 朱元璋已被松绑,和张氏、马秀英三人就在牢中商议起来。张氏说:“天叙他们说救不下来,只好来求你。你别记恨我丈夫,他是中了奸计,受了人家挑唆。” “这都过去了,不提它了。”朱元璋很大度地说,“无论有多难,都要把元帅救出来,大不了搭上我一条命。” 张氏感激涕零地说:“元璋果然如秀英所说,仗义,你不记仇就好。没时间多说这些了,救了人再谢吧。” 朱元璋沉思着说:“这是赵均用这贼人设计的连环扣,刀对刀、枪对枪地去拼,恐无济于事。” 一听这话,张氏又着急了:“那可怎么办啊!” 朱元璋说:“只可智取,我已有了个主意在此,不过得要委屈小姐一下。” 马秀英立刻明白了:“你是想拿我为钓饵?” 没等朱元璋作答,郭天叙进来了,说:“赵均用欺人太甚,打发人下聘书来了,说让妹子嫁他,就可放父亲回来,并且尊为主帅。” ------------ 《朱元璋》第九章 (5) 说着把一个大红信套递给张氏,张氏看也不看,把它扯了个粉碎,骂道:“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天下的人死绝了,我也断不会把女儿嫁给他这个千刀万剐的贼。” 朱元璋说:“请主母消消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方才我说要委屈小姐一下,也想到了这一层,现在正好将计就计。” 张氏担心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朱元璋说:“不会。我说让小姐委屈一下,只是名声委屈而已,并不会让她抛头露面的。” “这我就放心了。”张氏说。 马秀英却关心地望着朱元璋,说:“这事非同儿戏,万一……” 朱元璋说:“忘了桃花山的事了?你放心吧,那几个贼人捆绑在一起,智慧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马秀英欣慰地问:“你还要什么?” 朱元璋说:“大饼,多拿几张来,我得吃饱了才行。” 张氏便一迭声叫:“告诉厨下,烙大饼,拿几斤酱肉来,还有好酒。” ------------ 《朱元璋》第十章 (1) 被人猜忌,又替人消灾,到头来并不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由阶下囚一跃而为东床快婿,朱元璋与马大脚演绎人间悲喜剧。 一 这正是歹人弹冠相庆的日子。 赵均用用反间计不费吹灰之力把朱元璋送入大牢,一纸公文又骗来郭子兴赴鸿门宴,手到擒来。 赵均用在庆功宴上简直就是狂饮,不用杯不用碗,他和孙德崖一人提一个酒坛子,不是品酒,简直就是往肚子里倒。 孙德崖没想到会这样顺利,马到成功。他说赵大人可是走了桃花运了,除了对手、仇敌,又得了俏佳人,可喜可贺呀。 赵均用说:“我言而有信。明天就号令三军,濠州城全归你节制,我在你手下当个参议,绝无二话。” 孙德崖说:“你纳了郭子兴的女儿为妾,你还忍心再杀死他吗?可是留下郭子兴,他手下有徐达、汤和、耿再成这些悍将,早晚是个祸害。” 赵均用喝干了一大坛酒说:“你忘了无毒不丈夫这句古语了!我睡他女儿该睡就睡,和杀死郭子兴各不相干。” 孙德崖高兴地说:“你果然是大丈夫,公私两清,这我就放心了。这郭子兴也够可怜的了,赔上女儿,又得赔上自己一条命。” 赵均用又拎起酒坛要灌时,孙德崖说:“别喝多了,一会儿人家就把佳人送过来了,你喝得烂醉如泥,可让小娘子守空房了,哈哈哈……” 赵均用说他玩女人,向来是酩酊大醉后,那才有味!他也狂笑不止。 这时一阵喜庆的唢呐声由远渐近。孙德崖说:“来了!快出去迎娶佳人吧。” 赵均用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坛子向地下一摔,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孙德崖扶着他。 赵均用趔趔趄趄地来到大门外,咧开嘴乐了。 郭天叙为首,带了一个鼓乐班子,簇拥着一顶暖轿吹吹打打而来。徐达、汤和等人换了便装,杂在队伍中。他们在赵府门前停下,正好见赵均用在孙德崖搀扶下走出来,侍从卫兵前呼后拥一大群。 赵均用醉眼惺忪地望着掩在红轿帘后的新人,说:“小佳人,叫我好想啊!上回在桃花山,煮熟的鸭子叫你飞了,这回,我看你往哪儿跑!”说罢放肆地狂笑。 郭天叙上前拱手道:“二位元帅在上,小的已遵约将姐姐送到府上,望二位大人勿食言,将家父放回。” 孙德崖说:“这个自然,全包在我身上,就是赵元帅食言,还有我呢。何况,我们与郭元帅共同起事,本是手足一样,岂忍加害!今天,要等郭元帅看着女儿入了洞房,再回去不迟。” 徐达说:“什么时候回去得由郭元帅自己定,现在请把郭元帅请出来一见,小姐也好放心。” 赵均用却借酒盖脸,歪歪斜斜地来到小轿跟前,见轿帘底下露出一双穿大红绣花鞋的大脚,忍不住上去捏了一把说:“真是马大脚,足有九寸金莲了,哈哈哈哈。” 这一捏,那双大脚立即缩了回去。 赵均用说:“还害羞啊?一会儿搂到被窝里,看你害不害羞!”说着动手去掀轿帘。 轿帘掀开,可由不得他了,穿着新娘吉服的却是朱元璋。说时迟那时快,他甩去红盖头,纵身跃出花轿,登时把银光闪烁的利剑架到了赵均用的脖子上。 几乎同时,徐达、汤和和花云、郭天叙等人都从轿里取出事先藏好的利器,徐达没等孙德崖转身逃去,也把利刃横到了他的颈上。其余的人也都逼住了赵均用的从人。 孙德崖说:“有话好好说,别误会。” 朱元璋抖掉头上的凤冠,对孙德崖、赵均用说:“快说,郭元帅在哪里?放不放人?” “放,放,”赵均用早吓醒了酒,一迭声说,“饶命饶命,我怎能害我的老泰山呢……” 朱元璋踢了他一脚:“谁是你老泰山!快说,人在哪儿?” 赵均用说:“在,在石头牢房里。”他扭头对一个校尉说,“快去放人。” 校尉答应一声,引着汤和、郭天叙去了。 孙德崖看着朱元璋的脸色说:“其实,赵均用是色迷心窍,绝无恶意,他怕郭元帅不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就用了这个雕虫小技。” 赵均用等于受了提示,忙附和着说:“小的该死,想郭小姐,不该用这样的手段,请朱壮士留点情面,好在我们都是反元义士,不要叫元贼看笑话。” 这时,汤和等人已经拥着遍体鳞伤的郭子兴过来了。郭子兴指着孙、赵二人说:“同室操戈,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对我,令我寒心。” 孙德崖说:“我是听信了赵均用的话,觉得总归是儿女情长的事……” “住口。”郭子兴说,“我看透你们了。” 朱元璋却出人意料地说:“你们也太欠考虑了。元帅之女不是金枝也是玉叶,你们想用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办事,这不是污辱郭元帅人格吗?” 赵均用借坡下驴说:“我一时糊涂,还请郭元帅看在共同反元大业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没等郭子兴说话,朱元璋道:“这还是一句人话。你们知道,郭元帅是最通情达理的,心里有气,也断不会敌我不分,忘了反元起义的大局。惟望今后二位能洗心革面,顾全大局。” ------------ 《朱元璋》第十章 (2) 说罢,把架在赵均用脖子上的刀拿了下来,徐达也放了孙德崖。二人忙着致谢。 郭子兴却不满地看了朱元璋一眼。 这时马蹄声骤起,一彪人马飞驰而来。朱元璋一见,又靠到了赵均用跟前,刀剑虽未举,气势已逼人。徐达也如法炮制。 朱元璋揶揄地说:“二位,救兵来了,可下令把我们尽行杀掉啊!” 孙德崖忙说:“大丈夫岂能食言!”这时那彪人马已到眼前,正要下手,孙德崖说:“你们马上回去,这儿没你们的事,我们几个元帅议事,你们来干什么!” 来将虽然莫名其妙,见他这么说,也只得说声“得令”,约束队伍走了。 郭子兴松了口气。 朱元璋这才下令:“你们护送郭元帅先走,我和赵、孙二位元帅还有几句话说。” 孙德崖明知其意,却只好苦笑着说:“好说,请到屋里说,这里多不雅!” 郭天叙、花云等人趁机让郭子兴坐了花轿,抬上他一溜烟走了。 二 朱元璋和汤和、徐达、耿再成、花云等人都带着兵里三层外三层戒备着帅府。他们再也不敢大意了,惟恐赵均用起兵作乱。 梆子敲过了三更,郭子兴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身旁的张氏说:“你还没睡着吗?” 郭子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心里乱糟糟的,哪里睡得着。” 张氏便摸索着点上油灯,说:“那就说会儿话吧。” 郭子兴说他这次能大难不死,全仰仗朱元璋了,况且他还是秀英的救命恩人,想起来,真有点对不住人家。 “什么叫有点啊。”张氏说,咱们是太对不住人家了。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义士,你却疑神疑鬼,差点中了离间计,砍了人家的脑袋。 郭子兴连叹几声说:“那可是贻笑大方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我们父女二人都是朱元璋救出来的,没什么可报答的,我想升他为镇抚,别人不会有什么议论吧?” “谁敢不服?”张氏说,“连我弟弟和天叙都服了,称朱元璋是大智大勇,今后你少听我弟弟他们在你跟前吹风,大事干不了,小事瞎添乱,要不是他们,朱元璋能叫你关到地牢里去吗?险些坏了大事。” 郭子兴又问张氏,朱元璋这人怎么样? 张氏扑哧一声笑了:“你真是莫名其妙,说了朱元璋半天好话了,怎么又说车轱辘话?” 郭子兴说:“什么都好,只是人丑了点,那大下巴、一对招风耳朵,看上去不顺眼。”其实张氏早猜透他是看中朱元璋了,故意把丑话说在头里。 张氏说:“你管人家长得丑俊干什么。”她索性挑明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了,你想让朱元璋当你的东床快婿,是不是?” 郭子兴点头承认。不过又担心辱没了秀英,怕秀英不愿意。 张氏告诉他,正好说反了。秀英知道朱元璋被打入地牢,背着人到厨下偷了一张刚出锅的大饼,被她撞见,急忙塞到怀中藏起来,后来她见秀英找大夫要烫伤药,才知道,大饼把秀英的乳头都烫烂了;秀英为了求情,为朱元璋哭着给她跪下了,你说女儿会不愿意? 停了一下张氏又说不是讲郎才女貌吗?朱元璋虽不漂亮,可他这种丑是威风,与众不同。 郭子兴忍不住乐起来:“看来,你是太想当这个丈母娘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氏也笑了起来,她说:“这也是一石两鸟的事。今后,朱元璋成了你女婿,就是自家人了,你不是多了个左膀右臂吗?” 郭子兴说:“那就这么定,你去和秀英说,我去告诉朱元璋。” 三 一泓曲水,一座三孔玉石桥,池中荷花映日竞放,粉蝶和蜻蜓盘旋飞舞。一连五六天的阴雨天总算放开晴了,人们精神为之一爽,朱元璋和马秀英更是如此。 由于这次变故,倒是意外神速地促成了朱元璋和马秀英的婚事,平日办事拖泥带水的郭子兴在张氏的催促下,格外地利落,只筹备了七天,便择了个黄道吉日成亲了。郭元帅嫁女,在小小的濠州城自然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不要说达官贵人和义军将领纷纷来上礼,就连自认晦气、暂时还不得不维系松散同盟的孙德崖、赵均用也违心地来送礼祝贺。 朱元璋整天泡在后花园里,泡在马秀英跟前,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感受过的温柔全在这几天之中尝到了滋味。 这天朱元璋和马秀英又沿着曲径漫步而来。 朱元璋不禁大发感慨,世间的事,真是福祸相倚,很有意思。忽而是阶下囚,忽而成了东床佳婿。 马秀英害羞地闪了他一眼,说他是得了便宜卖乖。 朱元璋说:“其实,你父亲并不是真心把你给我。” 马秀英生气地站住:“你好没良心。” 朱元璋笑道:“娘子别急,听我慢慢道来。他是感到势单力薄,希望把我笼络到身边,没有比招为女婿更划算的了。” “你这贼和尚真可恶!”马秀英伸手去打他,因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向前一扑,几乎摔倒,朱元璋趁势把她抱在怀中亲吻起来。马秀英拼命往外推他,说:“大天白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朱元璋仍不肯松开,他说:“洞房都入了,还怕什么羞!来,我看看热饼烫坏的地方,昨晚上你不让点灯,没看清。”说着去解马秀英的衣带,她推拒着,而且认真生气了,说:“没想到你这么轻薄!” ------------ 《朱元璋》第十章 (3) 朱元璋讪讪地松了手,解嘲地说:“男欢女爱,食色性也,人人都一样。” 马秀英说:“你们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的,越多越好,你将来也一定是这样?” 朱元璋说:“我若说我只要你一个呢?”燕尔新婚,他说这话还是真心的。 “我不信。”马秀英认为他眼下倒可能,她还年轻,还没到年老色衰地步,将来可保不准。 朱元璋说:“不管我有多少女人,你是元配,你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马秀英生气地扭头不理他:“看看,没等怎么样,就说这话了。” 朱元璋拥着她坐到水边的太湖石上,说:“我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 马秀英又笑了,折了一根草棍搔着朱元璋的大耳朵,说:“你当了四五年和尚,是不是那时候没想过女人?” “怎么不想?”朱元璋说,“有一个烧火僧给我讲过一个笑话,你想听吗?” “你说!”马秀英说。 朱元璋娓娓道来:从前一座深山古寺,只有一师一徒两个和尚在修行。这徒弟是从小舍到寺庙来的,久居深山,从没见过女人什么样,师父也从来没说过女人的事,小和尚渐渐长大了,有一回跟着师父到山下去给大户人家做法事,小和尚头一次见到了女人,他目不转睛地看,都入迷了。师父担心徒弟走火入魔,当徒弟指着女人问,那是什么时,师父吓唬他,说那是吃人的老虎。 马秀英笑道:“你编的吧?” “哪是我编的?”朱元璋让她接着往下听。回到深山古庙后,小和尚病了,茶饭无心,老和尚问他怎么了,你猜小和尚说什么?他说,要老虎! 马秀英大笑起来:“你们和尚自己熬不住了,就编这样的故事。” 朱元璋说,虽是编的,却道出了人的本性,不是因为当了和尚就没花心了。 马秀英说:“保不准你本来就是个花和尚。” 这回轮到朱元璋大笑了。 四 朱元璋被郭子兴招了女婿,从感情上一下子把距离拉近了,他自然而然地有机会参与核心机密和重大军情的决策了,尽管这势必引起张天佑、郭天叙兄弟的妒火中烧,可也没办法,谁叫他们出谋划策比朱元璋差之千里呢。 郭子兴对孙德崖、赵均用仍不放心,是一块心病,他知道,暂时的相安无事并不意味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 郭子兴忧虑,这场风波虽过去,今后怎么办?难保孙德崖、赵均用不再起坏心。 朱元璋坦言说,他们不仅是小人,而且是想借战乱发财的强盗,成不了大事。他认为濠州不宜久住,应当相机打下滁州,作为发展之地。 郭天叙说:“好啊,滁州比濠州更富。” 郭子兴底气不足,滁州富是富,可我们手里这不足千人的队伍,打得下来吗? 朱元璋感到机会来了,便提出回钟离乡下去一趟,说自己有几个朋友有几百兵,可以拉出来。他还看中了横涧山有一支队伍,有两万人之众。 张天佑道:“你胃口太大了吧,想蚂蚁吞大象。” 朱元璋说,事在人为。他已经派人打探明白了,这支队伍领头的叫缪大亨,是助元的民军,元朝任命缪大亨为元帅,是元朝的张知院想方设法结交他,才受了张知院的节制。但他并不想为元朝卖命,有起兵自保之意,如果事前派人下书,晓以大义,这支部队唾手可得。朱元璋的语气显得胸有成竹。 郭子兴仍然犹豫,他觉得冒一分险都不值得。 朱元璋不得不摊了牌:原来他当年当行脚僧一路游历时,曾经结交了两个朋友,是兄弟俩,很有学问,有智谋,如今他们就在横涧山,是缪大亨的谋士,只要冯氏兄弟为内应,没有不成的。 郭子兴说:“这样说来,有三分希望了!那就依你的主意,该怎么给冯氏兄弟下书,该怎样攻打横涧山,都由你定,所有部队归你节制就是了。” 朱元璋答了一声:“是。”他也兴奋异常,这是他投到郭子兴麾下后,第一次这样受重用,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英雄用武之地,因此踌躇满志。他暗中思忖,这一仗,只能打好,不能失败,一是要在郭子兴面前展现才干,二是要给他的小哥们儿看看,让他们知道,追随朱元璋错不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朱元璋决心走好这一步。 五 朱元璋在攻打横涧山之前,运用他超凡的智慧,征服了定远县张家堡的驴牌寨,兵不血刃地得到三千壮士,这令郭子兴对他信赖有加,言听计从。 横涧山可不比驴牌寨,这是一座蜿蜒在定远县东面的大山,“义兵”竟有两万之众,一举攻取,谈何容易!他便用了两手,说降为内应,武功为后盾。除了调来郭子兴千余人马,还有驴牌寨三千勇士,他的阵容已经很可观了。但他所面临的战事依然艰难万分。 朱元璋单等横涧山上冯国用、冯国胜二人的消息。 冯国用、冯国胜兄弟都是儒士打扮,虽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却显得老成持重。此时冯国用把刚刚看完的一封信在灯火上烧了,说:“国胜,这一天真的盼来了,朱元璋掌了兵权了。” 冯国胜道:“当年那个小和尚看着就不同凡响,果然。我们怎么办?”他感到当朱元璋的内应,这有点对不起缪大亨啊。 ------------ 《朱元璋》第十章 (4) 冯国用很实际,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明主而事之,古之定理。他认为缪大亨是凡夫俗子,成不了气候的。我们可以晓以大义,劝他一起弃暗投明,这人没更多主见,咱把他引到明主跟前,让他光宗耀祖,也是对得起他呀。 冯国胜说:“这样也好,由哥哥你去跟他说吧,我做另一种打算,届时里应外合。只要那个张知院不捣乱,就一定顺利。” 说办就办,兄弟俩把缪大亨请到他们的下榻处饮酒,缪大亨虽与他二人有交情,却因为他弟兄俩都不胜酒力,很少在酒桌上相聚,所以今天缪大亨来赴宴,多少有些不寻常。朱元璋从濠州出发,大有吞并横涧山之势,缪大亨会没有耳闻、没有防备吗?他多少猜到可能与此有关,冯氏兄弟没少在他面前说朱元璋的好话。 冯国用今天真破例地喝了半碗酒,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后,连脖子也红了,青筋直跳。缪大亨暗笑,心想,你为朱元璋真卖力气呀。 冯国胜喜欢相马,说了些相马的事,又说他得了一匹大宛宝马,打算给缪大亨。缪大亨说冯国胜是马伯乐,爱马胜于爱女人,自己怎么好掠人之美?三碗酒下肚,渐渐扯到了正题。 冯国用说起濠州兵马前几天收复了驴牌寨,下一步有可能来攻横涧山。 缪大亨不以为然,濠州五个元帅十个心眼,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再说,他们把上灶的、提尿壶的兵都凑上,也不够五千兵马,不值一提。 冯国用说,兵不贵多而贵精。缪大亨也不相信濠州兵马精到哪里去。 冯国胜告诉他,濠州城里厉害的人不是郭子兴,而是一个和尚,叫朱元璋。这人文武全才,又会收拢人心,这是不可小瞧的人。 缪大亨冷笑,心里想,不就因为朱元璋与你们哥儿俩有点交情,就想把我卖给他吗?但缪大亨犯不着伤他们,只顾低头吃菜、饮酒,并不插言。 冯国用猜到了他的心思,就说,他们不是因为与朱元璋有交情就替他张网,实在是公允地看待这一切,也是替缪大亨着想。冯国用强调,朱元璋这人的仁义敦厚不必说了,又很有韬略,日后必是成大业者。我们靠着摇摇欲坠的元朝,有什么前途?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这正是机会,我们不能随着这条烂船一起沉没呀。 缪大亨说:“你们想叫我投降朱元璋?” “不叫投降。”冯国胜说,“朱元璋仰慕先生,特地派人送信来,希望能合兵一路,共图大举。” 缪大亨虽未首肯,却也没表示激烈反对。他又不是个糊涂虫,岂不知元朝没有几天可以苟延残喘了?但缪大亨不战而降,总觉得太屈辱。他也想看看朱元璋的本事,凭三五千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兵,怎样撼动横涧山精兵两万。想叫缪大亨服,必须兵戎相见而后定尊卑。 ------------ 《朱元璋》第十一章 (1) 主帅出征,部下打他旗号却受斥责,为一个败军之将痛打光屁股朋友,买的是人心。“马伯乐”会相马,更会“相人”。老王婆卖瓜,也得吃瓜人识货。 一 当朱元璋、徐达、花云等人率队出城时,只见前面军旗飘飘,队伍齐整,从乡下赶来的陆仲亨、费聚、郭兴、郭英等人带的七百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朱元璋下马,欣慰地与大家见面,朱元璋说:“有苗不愁长,这不是有了咱自己的兵了吗?” 朱元璋忽然发现,最醒目的蓝色帅旗上大书一个金色的“朱”字,特别醒目。朱元璋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皱起了眉头,正要说什么,城里又冲出十几骑,为首的正是郭天叙。 郭天叙驰马到朱元璋跟前,在马上拱手说:“父亲叫我来历练历练。” 朱元璋说:“好啊,打仗还怕人多吗?”话是这么说,朱元璋心里还是不痛快。他心里有数,郭子兴的心胸太狭窄,派郭天叙来“历练”,不能说是假话,但充当事实上的监军是不容置疑的。女婿到底不如儿。方才他见钟离的七百子弟兵,居然打出了“朱”字帅旗,这等于给自己上眼药,给人以口实。他已经注意到了,郭天叙眼睛一直盯着那面帅旗,眼神是挑剔的、怀疑的、不满的。 朱元璋不由得更为恼火,他大声斥责:“谁的主意,打出了我的旗号?” 费聚看不出眉眼高低,说:“咱这七百子弟兵,本来就是朱大哥你拉起来的呀!狗肉还能贴到狼身上去吗?” “住口!”朱元璋紫胀着脸,下巴显得更大了,他下令,“马上把旗卷起来,不,毁了!” 费聚偏不依:“那不行,这是我们哥儿几个合计的。” 朱元璋气冲冲地走过去,从掌旗兵手中夺过帅旗,一脚踹断了旗竿,把旗揉成一团,扔到了附近的水塘中。朱元璋威严地发令:“今后再有这么干的,斩不赦。”他这样激烈,一半是生气费聚他们做事不动脑,同时也是做给郭天叙看的,叫他无法在郭子兴面前下蛆。 费聚和陆仲亨几个人悻悻然,不服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徐达、汤和、花云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都看看郭天叙,发现郭天叙脸色好看多了,便催朱元璋:“快进兵吧。” 朱元璋下令:“花云打先锋,大队跟进。徐达左翼,汤和右翼,天亮前埋伏好,天亮后以火为号突袭横涧山。” 众将齐声说:“得令。” 部队以花云的队伍为前锋,向横涧山进发了。 黄昏前后,朱元璋的五千兵马到达了横涧山下,朱元璋在临时中军帐里召集将领议事,决定这天夜里三更进攻,花云正面突进,其余各将领按部就班,只埋伏在预定地点就行了。 费聚道:“万一人家不出来呢?” 朱元璋说:“那不怪你们。” 这天夜里,缪大亨一直处于警觉状态,前半夜四处去查哨,后半夜困极了,便和衣而卧。刚刚进入梦乡,忽闻嘈杂喊声,忙坐起来,大声问:“怎么回事?” 外面有人来报:“濠州兵攻上来了。” 缪大亨急忙披挂起来,提了大刀往外冲。 此时外面呐喊声如雷,乱箭如蝗射来。花云骑一匹黑马,带兵猛烈攻寨。但寨里的抵抗却很弱,有些守军本来是当地没经训练的农夫,无心打仗,加上冯国用弟兄这几天一直晓以大义,这些人更无心卖命了,一见外面的兵攻上来,他们便纷纷弃械而逃。 冯国用知道不战而降,缪大亨怕丢面子,所以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办法,让他打不赢,只好降服。 冯国胜早已买通了守门官兵,此时就在铁皮包着的城门口,花云一叫阵,他立刻指挥士兵大开寨门,放下了吊桥。 花云一马当先,喊了声“杀呀”,奋勇杀入横涧山大营。仓皇迎战的士兵挡不住凌厉攻势,纷纷后退。 这时缪大亨纵马来战,花云迎上去,二人打得难解难分,花云边战边劝:“缪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吧。” 缪大亨见抵挡不住,底下的人已纷纷弃械投降,只好带领一支亲兵杀出城门落荒而走。 但缪大亨很快意识到失算了,前面是山涧,高山耸峙,中间的峡谷是仅能通过单列兵的羊肠曲径,朱元璋会放过在这里设伏的机会吗? 当缪大亨意识到危险,急令后撤时,为时已晚,一声鼓响,杀声震天,徐达在山谷之东,汤和在山谷之西,更有费聚、陆仲亨如天兵突降般从两侧山上俯冲而下,缪大亨仅有的千余兵立刻陷入重围,被团团围在核心,左冲右突出不去,缪大亨正要弃马步行逃离,徐达使了个拖刀计,回身大刀用力一拍,把缪大亨拍下马去。 天亮前,横涧山已落入朱元璋手,山寨城门上升起了写有“郭”字的帅旗。 缪大亨被徐达绑了来见朱元璋,他昂着头,不肯屈服。朱元璋一见,亲自下来为他松绑,并且斥责徐达说:“你这厮,明明告诉你去请缪将军,怎敢如此无礼!” 缪大亨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在于收买人心。 缪大亨哼了一声。朱元璋叫了一声:“来人啊!” 立刻进来吴良为首的一伙军汉。 朱元璋下令:“把不守军令、对缪将军不恭的徐达拖下去痛打二十军棍。” ------------ 《朱元璋》第十一章 (2) 汤和上来求情:“饶了徐达吧!” 陆仲亨也说:“这又不是损兵折将!” 费聚说:“大不了为了一个败军之将,这不是亲疏不分吗?” 朱元璋厉声道:“住口!军令如山。”他回头问徐达:“你挨打服不服?” 没想到徐达说:“服。” 朱元璋说:“拖下去,打。” 缪大亨原以为朱元璋在做戏,岂能认真?一见真的下手,他便感动了,觉得对方大将因为慢待了我这个败军之将而挨军棍,我脸上更无光了。 徐达下去了,棍子声一响,缪大亨受不住了,上来叩头说:“朱将军,手下留情,为了我一个不值得的人责罚徐将军,我于心何忍?” 朱元璋说:“既然缪将军说情,就减半,打十军棍了结。” 少顷,打完,徐达一瘸一拐地上来谢恩。 朱元璋说:“徐达是谁?是我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可军法不饶人。众将切记,我朱元璋公私分明,功过分明,日后即使我的儿子、侄子犯了法,一样严惩不贷,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众皆肃然。 缪大亨没想到朱元璋小小年纪,用兵如此军纪森严,内心由衷佩服。他被朱元璋拉到一起坐下,缪大亨说:“难怪冯家兄弟说朱将军日后必有成就呢,果不虚传。” 朱元璋说:“今天下大乱,有识之士有保全百姓的责任,希望将军把所部完整带过来成为朱某人同道。” 缪大亨说:“我缪大亨何德何能,值得将军如此错爱,愿在帐下效犬马之劳。我有两个谋士,明天也把他们引荐过来,他们早就劝我弃暗投明了。” 这时冯国用、冯国胜二人从帐外进来,冯国用笑道:“我们早来了。” 缪大亨恍然大悟,苦笑说:“看来,我早被二位卖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二 朱元璋杖打亲如手足的徐达,在军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有赞扬他治军严不徇私情的,也有私下里骂他“小人得志”的。 当天晚上,朱元璋来到徐达的营帐里,拿来了治棒疮的赤红色药粉,要给徐达敷药,徐达倒没什么,说不敢劳动朱元璋,开始侧过身子解腰带。 徐达伏在床上,露着脊梁和半个屁股,朱元璋托了一碗治外伤的药,从上到下细心地涂抹。 汤和在一旁不满地说:“你还不是个元帅呢,就发起威风来了,你若真当了皇帝,我们还没活路了呢。” 徐达说:“你少说两句吧,严明军纪,这是军队取胜的根本,我是该打该罚的。” 汤和哼了一声,出去了。 冯国用、冯国胜兄弟进来了,这两人目睹徐达挨打,根本没求过情,这会儿也是笑嘻嘻的,毫无同情之意。 朱元璋说:“快请坐,你们二位是来探病来了?” 冯国用却说他不是探病,倒是祝贺。 徐达与朱元璋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朱元璋已涂完药,放下碗,替徐达盖上袍子,他说:“国用先生幸灾乐祸?” “非也。”冯国用说,朱将军的苦肉计天衣无缝,不是连部下都大为不满吗? 朱元璋否认道,何谈苦肉计?徐达未听将令,理应受罚,就这么简单。 冯国胜说:“倘人人看穿了,也就不灵了。朱将军初次带兵,不立个规矩,来个下马威,谈何威望!徐将军愿挨,朱将军愿打,我们犯不着说没用的话。” 朱元璋于是说:“二位果然是明察秋毫啊。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打徐达,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树个军规而已。” 经这一说,本来猜透朱元璋用心的徐达更加一点委屈没有了,也从心底佩服朱元璋的精明,只要树了军威,自己的屁股吃点苦倒也无所谓。 冯国用说理应如此,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朱元璋趁机说:“现在天下纷乱,我想请问,如何安天下。” 冯国胜说:“将军是为谁问计?” 朱元璋说:“我是郭元帅麾下,当然替他问计了。” 冯国胜说:“那你何必多劳!让郭元帅来问好了,况且他来问,我们说不说也未可知。”这话像是卖人情,但朱元璋却从他兄弟二人眼神里看到了真诚。 朱元璋看了徐达一眼,知他二人的用意,便诚恳地说:“倘是我朱某人问呢?” “这就对了,”冯国用说,“我们是投你而来,并不是为讨口饭吃。” 冯国胜说:“若想成就大业,先要有根基,才好纵横发展。” 朱元璋道:“正合我意。我想取定远,下滁阳,以滁阳为根基,再做打算。” 冯国用却一口否决,认为滁州不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不是开宗明义就说了吗?环滁皆山也,无水利舟楫之便,古来非战略要冲,攻守都不利,取滁州为倚托,是没有眼光。 “庐州如何?”朱元璋又问。 “也不行。”冯国胜认为是五十步笑百步耳。 冯国用肯定地说,必取金陵而后安。金陵是虎踞龙蟠之地,前有长江,又倚钟山之险,可攻可守。西可控楚荆,南可控两广,东可襟带吴越,这是历代帝王在那里建都的原因。 金陵与滁州孰轻孰重,朱元璋岂能不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 《朱元璋》第十一章 (3) 所以朱元璋说,好是好,现在是望梅止渴,纵有所想,也是力不从心。 冯国胜强调事在人为。朱将军虽初起,却要目光远大,切勿贪图金帛女子,蚀了锐气;官安民,使百姓得到好处,便有人拥护,便有不竭之源,百战百胜,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 朱元璋额手称庆道:“说得极有道理,倘有可能,当尽力而为。” 朱元璋与冯氏弟兄走出徐达营帐时,朱元璋说:“二位来辅佐我朱某人,是天赐良才呀,先委屈二位做个幕府参谋,可行?” 冯国胜更想带兵上阵。朱元璋却说他不缺良将,缺谋士。 冯国用说:“名义都在其次。今天我很高兴,更替我的朋友高兴。” 朱元璋颇为奇怪,不知他所说的朋友为何人? 冯国用说他的朋友也是定远人,叫李善长,字百室,已届不惑之年,是里中长者,很有智谋,少习法家之说,曾托他兄弟二人代寻明主。 朱元璋很高兴,忙问这位李善长先生比他们兄弟二人如何? 冯国用一指门口的精壮战马笑道:“如良马与笨牛耳。” 朱元璋说:“先生太过谦了,可否将李先生代为引见?或者我登门去造访?” 这时冯国胜早对他们的交谈没有兴趣了,他走过去,在十几匹咴咴长嘶的战马中巡视着,拍拍这匹马的脊背,看看那匹马的岁口,甚至跳到一匹马背上试试。 朱元璋发现了,问:“令弟好像很喜欢良马。” “对了,他会相马,自称马伯乐。”冯国用弟弟善骑术,为买一匹名马,把房子都卖了,拉着那匹宝马去睡古庙! 朱元璋说:“这也是一奇。”他高兴地凑过去,对冯国胜说:“有相中的吗?这几匹马尽先生挑选,相中哪匹牵哪匹。” “是吗?”冯国胜说,“你不心疼?” 朱元璋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冯国胜早就选中目标了,一把扯过一匹杂色马的缰绳,这匹马表面看并不好看,毛色不纯,个子偏小,他却执意要这匹。 朱元璋很有点心疼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冯国胜果然是马伯乐。这匹杂色马叫百花虫,是西域良马,徐达花重金买来,又请驯马师训练出来给朱元璋的。 冯国用说:“你怎么夺人所爱呀!” 朱元璋说:“送他了。我之所爱,就是他之所爱呀。” 冯国胜说:“谢谢。将来主公得了天下,我希望给我个户部养马的官。”冯国用道:“那不成弼马瘟了吗?”说得几个人大笑不止。 冯国用见冯国胜早跨上那匹百花虫去遛马了,他对朱元璋说:“明天我就叫人去请李善长先生来。” 朱元璋说:“太好了。”舍掉一匹千里马,如能换得一位治国之良材,那不是太划算了吗? 三 回师的路上,朱元璋一直很亢奋,他得了冯氏兄弟如获至宝;特别看好冯国用的不苟言笑,沉稳干练,朱元璋恨不能立刻把他肚子里的学问、谋略全掏个精光。 天气闷热,青蛙在池塘里荷叶下呱呱地叫着,蜿蜒行进在大路上的军队,脚步践起的尘埃形成一条土黄色的长龙。 朱元璋与冯国用并马走在中军,望着旗帜如林的长蛇阵,朱元璋很有感触地说:“一下子拥有两三万人马,竟像在梦中。” 冯国用道:“敢做梦的人能把梦变成真的。” 忽然冯国胜骑着朱元璋赏他的百花虫战马从前军返回,说:“李善长先生在前面瓜棚里等朱将军。” 朱元璋说:“还等什么,快带我去!”双脚一磕马肚,与冯国用、冯国胜策马飞驰而去。 他们后面的张天佑目送一股黄尘,说,朱元璋这回翅膀硬了,吹气儿似的一下子有了两万多人马。 郭天叙说:“朱元璋也确实行,原来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千把人去打几万人,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张天佑担心朱元璋羽翼一丰,就不听郭元帅调遣了。 “不会,”郭天叙说,“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谁,我姐夫!一家人还会胳膊往外拧?” 张天佑说:“你真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你听新归服的缪大亨,一口一个朱元璋是明主,把你父亲往哪儿摆?” 郭天叙说,朱元璋手下的人用了朱字的帅旗,不是让他扔到水塘里去了吗? “那是掩人耳目,你都看不出来?”张天佑说,“有了冯国用、冯国胜当谋士还不算,又去求什么贤人,他能是为你父亲求的吗?” 郭天叙有点皱眉头了,但还是说:“他总不会抢老丈人的交椅吧?” 张天佑讥讽地说,古往今来,为抢大位,儿子杀亲爹的不是都大有人在吗?隋炀帝不就杀了父亲杨坚吗? 郭天叙不出声了,有点听进去了,本来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是啊,万一朱元璋势大力强不听调遣,那父帅不成了牌位吗?一旦大权旁落,我郭天叙还有可能子承父业吗? 朱元璋和冯国用、冯国胜二人纵马急驰,已经望见前面有一个瓜棚,正是瓜熟季节,天热难当,部队从瓜园过,尽管人人又馋又渴咽唾沫,可没人敢下瓜田去勒索吃瓜。 朱元璋远远望见瓜棚空荡荡的没人看瓜,只有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人坐在瓜棚下,手执羽扇,他有一双有神的睿智的细长眼睛,儒巾儒服,透露出一种不凡的气概。 ------------ 《朱元璋》第十一章 (4) 冯国胜用马鞭一指,告诉朱元璋瓜棚下的就是李善长。 冯国用不肯陪朱元璋一起进瓜园,朱元璋立刻领悟了他的用心,想让自己单独与李善长一晤。朱元璋早早离了大路,跳下马来以示恭谨,牵着马向瓜棚走去。 朱元璋在瓜棚外拴了马,整整袍甲,托着头盔走向李善长,问:“先生可是百室先生?在下朱元璋特来讨教。” 李善长站起来,也拱拱手,上下打量朱元璋一眼,面露喜色,说:“朱镇抚有一股少年老成之气,冯家兄弟没有看错。” 他们席地坐于瓜棚下,李善长挑了几个瓜切开,说:“这瓜现在无主,我们来瓜分它。” 接着,他一边切瓜一边说,如今天下也无主,正有无数英雄豪杰、歹徒贼人都想操刀瓜分天下呢,看谁刀快、刀法纯熟了。 朱元璋会意地一笑,从他手上接过一块红瓤黑子的瓜来。 朱元璋尝了一口,说:“好甜。怎么会没主呢?是不是主人吓跑了?” 李善长说当然是。瓜固然难舍,脑袋更难舍,万一因为舍不得几个瓜而丢了脑袋瓜,岂不是大赔其本了吗? 朱元璋想了想,说:“如果主人几天不回来,这瓜岂不全烂在地里了?”他对站在瓜园外的千户说:“你去找一个百户来,把地里的西瓜全摘了,分给士卒解渴。”说罢又补充:“叫吴桢拿银子来。”他问李善长:“这地里的瓜,一共能值多少?” 李善长笑道:“我也没卖过瓜,既然将军要昭彰军纪安民心,何必细算,又何必锱铢计较?” “先生说的是。”朱元璋又嘱咐那千户,叫吴桢送十两银子来。 李善长抚掌笑说:“瓜园主人发财了,西瓜成了金瓜,十两银子能买这样大小的十块地呢。” 朱元璋说:“这么说我吃亏了。” 李善长说:“你便宜占大了。十两银子买个好名声,那不是太廉价了吗?”二人不免会意地笑起来。 不一会儿,队伍进了瓜地,士兵们抱着西瓜往道上运,很快在路旁堆起了瓜山。就地休息的士兵开始吃瓜解渴。 朱元璋对李善长说自己最爱听儒士议论,开发神智。他想请教,不知天下何时能定? 李善长说:“鄙人非诸葛孔明,坐在隆中就预知天下三分。但在下却敢说,元朝气数已尽,用上点力气,摧枯拉朽,亡国是必然的,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 朱元璋又问起在目前割据称雄的人当中,哪个可有天下? 李善长模棱两可地说有德者有天下。 朱元璋说:“天下有德者太多了,岂能都成霸业?” 李善长是这样解释的:德有大德小德之分,修身之德、齐家之德与治国之德都是德,只有具备治国大德之人才可有天下。 朱元璋又问:“韩山童行吗?徐寿辉行吗?还有张士诚、方国珍,濠州的郭子兴……” 李善长一脸不屑神色,认为他们当中无英雄,不过是乱世中混水摸鱼者,都不值一提。 “他们可都是割据一方的大股势力呀!”朱元璋说,“他们都不行,还有人行吗?” “有啊!”李善长笑吟吟地说。 “哪个?”朱元璋问这话时,心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 “足下是明知故问。”果然李善长说,“足下不正是怀有雄心大志意欲驰骋天下的人吗?” 朱元璋心里很受用,却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说:“没有高人指点,也是枉然,请先生教我。” 李善长说,古往今来,成就帝王霸业者很多,他劝朱将军哪个都不要学,只把汉高祖的文韬武略学到手,足够了。汉高祖家在沛县,将军家在濠州,相距不远,山川王气,千年不易,应在将军身上,一切都应效法汉高祖的法度,王业必成。 朱元璋心里甜滋滋的,这正是他心底所想,便动问,首先要做什么? 李善长说汉高祖与将军一样,起自平民布衣,他有三条,得以击败项羽取天下,一是召天下贤士为他所用,张良、韩信、萧何,缺一不可,这叫知人善任。二是不嗜杀,宽以待人,得人心,这是根本。三是扬长避短,在乱世中觅生存,合纵连横求扩展,再各个击破,统一天下势所必然。 朱元璋一拍手掌,深感他剖析得透辟,就说:“谢谢先生教我,先生如肯委屈到我这里,可做幕中的掌书记。回头我去向郭元帅说,当有个像样的官职相委。” 李善长摆手道:“我不做别人的官,我是冲你朱元璋来的,如果为了做官,刘福通给过我平章的官儿,不比这大?” 朱元璋便不说什么了,这是他最感欣慰的,难得的是贤良之士把自己视为英主,这也无形中增强了自信力。 这时吴桢拿了银子来了,他指着李善长问:“银子给他吗?” 朱元璋说:“这是新来的书记,你怎么看成卖瓜的了呢!” 李善长道:“卖瓜人总是自卖自夸,方才我不是自夸了好一会儿了吗?也和卖瓜差不多的。”这一说,吴桢闹了个大红脸。 朱元璋叫吴桢用绳子把银锭一个个拴起来挂到瓜棚梁上。 李善长弦外有音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朱将军在定远、滁阳一带种下的瓜,一定会结下大甜瓜。 ------------ 《朱元璋》第十一章 (5) 郭天叙陪着马秀英过来了,朱元璋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李善长冷眼观察着,想不出朱元璋如此敬重的端庄女子为何人?对了,是贤慧的夫人马大脚吗? “我给你备了点肉干,”马秀英递上个蓝布包袱说,“行军打仗保不住有吃不上饭的时候。” 朱元璋笑了,说:“难为你一片心,只是千军万马的,你这一包肉干不够塞牙缝的呀。” 李善长问:“这位是尊夫人了?” 朱元璋忙说:“正是拙荆,这位是新请来的李百室先生。” 马秀英忙道了万福,说出了一句很不寻常的话,她说,汉将兴,才有萧何、韩信、张良出现,这真是天下幸事。经这一说,李善长当然也很自得,他在乡里间,不得志时也常以张良自居呀。看起来投朱元璋投对了,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智囊,这就有了施展才干的余地。 李善长打量着马秀英连连说:“好面相,好面相。” 朱元璋满心欢喜地问好在哪里? 李善长说,一言以蔽之,这是旺夫的相,夫以妻贵,夫以妻荣。 听起来是司空见惯的客套,其实是李善长发自内心的话。他对马秀英早有耳闻,今天初见,见她的谈吐果然不俗,他不由得在内心感叹,朱元璋有这样的妻子,真是福分啊。 朱元璋说:“依先生说来,我今后所有的好事都因她才有?” 李善长说:“差不多如此。” 朱元璋开了句玩笑:“看起来,自己的运气好,不如靠着夫人的命运佳呀。” 几个人都笑了。 ------------ 《朱元璋》第十二章 (1) 没生养过的少妇一次领养三个儿子,且要承诺,五年后推出三员大将。天外飞来一个不肯为妾的人,元配夫人愿与她易位,是宽容还是陷阱? 一 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统兵向滁阳进发,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几乎兵不血刃地占了滁阳,一时军威大振。 朱元璋在李善长、冯国用陪同下统兵入城,旗帜鲜明,马步军雄壮。朱元璋极为兴奋,没想到这样顺利地占了滁阳,守军几乎是不战而弃城。 李善长也说是好兆头。 忽然前面吵嚷起来,不一会儿,花云带着两个十几岁左右的小男孩过来,他们一见了朱元璋,一齐大哭,一个叫叔叔,一个叫舅舅。 朱元璋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你是文忠外甥?你是文正侄儿?”二人点头。 朱文正说,叔叔走了以后,他跟着娘逃难,第二年母亲就饿死了,他只好去盱眙投姑姑家,没想到姑姑也去世了,文忠弟弟正没人抚养,他们就来找叔叔了。 “好,好,”朱元璋见他们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就问:“那是谁?” 李文忠说那是他们半路上认识的,他叫沐英,父母双亡,他希望舅舅把他也收留了。 “儿子不怕多!”朱元璋大声叫:“马秀英!” 马秀英的小轿过来了,她下了轿,朱元璋对她说:“我一次给你认了三个儿子。”他挨个介绍,指着朱文正,说是大哥的孩子;这个叫李文忠,是他妹妹的孩子;这个叫沐英,捡来的。从今往后,都改姓朱,都由你管。三个孩子交马秀英了,并说五年后,管她要三员大将! 三个孩子立即懂事地跪在马秀英面前磕头,齐声叫娘,弄得马秀英大为不好意思。 李善长说:“尊夫人自己尚未生育,你却一次为她认了三个大儿子,她够有福气的了。” 朱元璋笑道:“李先生也多费点心,你是大儒,给他们上上《四书》《五经》课。” 李善长说:“责无旁贷。” 但马秀英替李善长挡了驾。她说,几个孩子是蒙童,用不着起用大儒,过两年再请李先生传道授业,眼下,识字启蒙阶段,她就可以应付了。 李善长说,三娘教子,极好的事。 马秀英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进城安顿下来后,就在居住的镇抚衙门后进院子办起了学堂。 院子竹林前放了四张书桌,朱文正,朱文忠和朱沐英三人已换了新衣服,马秀英正给三人上课,旁听的还有郭惠。 马秀英正在上《论语》,今天讲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马秀英领读,四个孩子复诵:“……子路率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接着又念了一句:“夫子哂之。” 马秀英说:“我先倒过来问,孔子对子路的回答,为什么哂之?什么叫哂之?” 沐英抢先答:“哂之是生气了。” “不对,”朱文正说,“是怪罪之义。” 马秀英说:“哂是嘲笑的意思。为什么嘲笑子路?因为子路说,他用三年的时间,就能够把一个受到大国威胁又加上灾害严重的中等国家治理好,你们说能吗?” “不能!”几个孩子一齐喊。 丫环金菊悄然来到马秀英身后,说了几句悄悄话。马秀英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对孩子们说:“你们先自己学,文正,你大,你领着念,把课文念熟了,再默写,不准淘气,晚饭给你们做好吃的。”孩子们答应了。 说罢,马秀英和金菊向房子里走去。 二 一路走着,马秀英很感纳闷,是什么人这样大的口气,口口声声叫朱元璋的名讳呢?听金菊说,这个老头相貌不凡,还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姑娘是武将打扮,背两把宝刀,难道这就是朱元璋的“未婚妻”?他什么时候定的亲?朱元璋可从没说起过呀?她觉得蹊跷,必须赶在朱元璋回来前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朱元璋会去拈花折柳,更不相信他出家当和尚时有人会与他定亲。 她和金菊来到前院会客厅门外,马秀英有点犹豫。 马秀英没有马上进去,却从门缝向里张望,见一长髯老者坐在春凳上看书,不时品茶,很有点仙风道骨气概,这正是给朱元璋看过风水坟地的郭山甫。他对面坐着一个长相俏丽且有几分凌厉的少女,她正是郭山甫的女儿郭宁莲。 马秀英把金菊拉到一旁问:“老人家到底怎么说的?” 金菊说:“他只说了一句,叫我去通报朱元璋,说当年许配给他的媳妇送来了。” 马秀英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没奈何。 金菊说:“这太不像样子了,他这么大事居然瞒着小姐。” 马秀英说:“如果是他当游方和尚时的允诺,倒不能太怪罪他,那时他还不认识我呀。”可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愿将女儿嫁和尚? 金菊怪她的小姐就是心慈面软。主张不管真假,绝不可开这个先例,猫吃惯了腥,那还收得住吗? 马秀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妮子,小小的人儿懂这么多,谁教你的?” 金菊说:“小姐真没良心!人家向着你说话,你倒派我的不是,我不管了,明儿个朱元璋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我看你怎么办!” ------------ 《朱元璋》第十二章 (2) 马秀英说:“那不成皇帝了吗?金菊,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老天长眼,正巧赶上他不在。咱们一口回绝了那老头,说他已经有了夫人,给他点钱,打发他们上路,人不知鬼不觉的,等到朱元璋回来,知道了也晚了,他若压根不知道,就永远别告诉他这回事。 马秀英说:“看不出,金菊你这丫头还真有点鬼点子。你这办法不失为良策。可我觉得对不住这个老头,人家风尘仆仆地把女儿送来,就这么打发了,传出去不是对朱元璋的名声不好吗?” 金菊说:“你这人可少见!那好,你去认吧,替朱元璋多认几个小老婆回来。” 马秀英说:“我去见见再说吧。” 马秀英刚一走进客厅,正在看书的郭山甫肃然起敬地站了起来,打量她几眼,说:“这才是母仪天下的人。” 马秀英听明白了,只有皇后才能称母仪天下呀!这个仙风道骨的人怎么信口开河!她却装着不懂,连说:“快请坐。”并且亲自续茶,她发现郭宁莲正冷眼看着自己,就笑吟吟地说:“这位俊俏的小姐是令爱了?” “是。”郭山甫说,“正是小女。” 郭宁莲不很客气地对马秀英说:“你就是朱元璋的夫人了?想不到这小和尚袈裟一脱,还真有艳福呢。” 马秀英被说得面红耳赤,颇不自在。 郭山甫说这事不能怪朱元璋,更不能怪夫人。 郭宁莲言语犀利地说:“这么说应该怪我了?我娘早说过,路上捡来个小和尚靠不住,怎么样,不幸言中了吧?” 这话让马秀英暗吃一惊。还真是他当和尚时的越轨之举。更叫她吃惊的是郭宁莲,不但打扮,就连言谈举止都有一股侠气,三从四德的礼仪在她身上踪影全无。 郭山甫想换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你认识郭兴、郭英吗?” “认识呀。”马秀英说那是两个很好的人,如今都跟着朱元璋领兵操练呢。 郭山甫说:“他们都是犬子。” 这又是个意外。马秀英已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人物关系了,只本能地意识到,这更不能慢待了。 “失敬,失敬,”马秀英连忙说,“等一会儿我叫人去请他们兄弟来,你们父子兄妹团聚一下,这是大喜事呀。” 郭宁莲却说:“我可要回家了,谁爱团聚谁团聚。”显得很任性。 马秀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郭山甫脸上挂不住,喝斥道:“休得胡言,婚姻大事,岂是这样草率的吗?” 女儿顶撞说:“父亲倒不草率,把女儿许配人家,连人家有没有老婆都不知道,贸然送来,这多有面子呀!” 郭山甫气得脸都白了。 马秀英说:“姑娘且莫着急,总会有个办法的。”她也只能这样说。 郭宁莲却掉过身去看窗外了。 一时气氛相当尴尬,马秀英连忙吩咐站在门外的金菊,快快到兵营里去请二位郭将军。 三 父亲、妹妹迟早会来,郭兴、郭英二人心里有数。但郭兴一直心里揣着个小兔子,他并不赞成再把妹妹送来嫁给朱元璋,他既已被郭子兴招了女婿,妹妹再来,算怎么回事?可他也知道他爹的执拗,担心将来有难堪的日子,这一天不是来了吗?为朱元璋成亲的事,他已给父亲写信了,他怎么还来呢?让妹妹给人家做小? 一阵喧嚷后,郭兴、郭英回来了,都问候了父亲,然后问:“妹妹不是来了吗?怎么不见?” 郭山甫说:“方才还在。大概出去方便了。”随后又埋怨两个儿子说:“你妹妹跟我耍脾气了,都怪你们,朱元璋既已成了亲,该写封信告诉我呀!” 郭英道:“父亲不是会占卜吗?这么大的事难道没算出来吗?”郭兴扑哧一笑,又见父亲生了气,忙捂住嘴。郭兴说:“我们真写了信了,一报平安,二说了妹妹的事,十多天了,还没接到吗?” 郭山甫说,兵荒马乱的,可能耽搁了。 郭英说:“那现在怎么办?妹妹那脾气,也不能给人家做小啊!” 郭山甫感到两难,说:“现在是双手捧个刺猬了。我是看不错的,你妹妹是国母相,现在即使做小,也不能悔婚。” 郭英说:“这可便宜朱元璋了。” 郭山甫问起朱元璋口碑怎么样? 郭兴说,他这人,大事看得准,小事能忍让,知道怎样得人心。只是,冷眼看郭子兴还是不会放心,别看做了他女婿。 郭英也说,郭子兴的心眼比针鼻儿都小。前天来滁州视察,汤和因为说了句“朱镇抚领我们打下滁州”,郭子兴就闷闷不乐了,别人在他面前夸不得朱元璋,再加上他小舅子和白吃饱的儿子在背后下蛆,郭英预感到日后也是难办。 郭山甫却不以为然,说这不要紧,郭子兴这种妒贤的人不会持久的,要他们尽心尽力辅佐朱元璋,有事提个醒,不能看他的笑话,说自己如果正当年,都会前来效力的。 郭英说:“别说那么远了,妹妹这事怎么办吧?” 郭山甫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当妾吧。你们两个人劝劝你妹妹,千万不能火上浇油。我冷眼看去,马秀英这个人敦厚、宽容,绝不会为难宁莲的。” 外面有人报:“朱镇抚回来了。” ------------ 《朱元璋》第十二章 (3) 三个人都起身向外迎,朱元璋军服未换,显得威武干练,一进来就说:“郭先生远来,有失迎迓,得罪了!你该说一声,我派人去接就是了,怎好让你这样奔波受苦!” 郭山甫说:“没有多少路,何必麻烦你。” 朱元璋请他们坐,又喊人上茶。马秀英进来,朱元璋问:“准备酒宴了吗?” 马秀英说:“这样的小事我都办不了,要我何用?酒宴已备停当,马上可以入席了。” 朱元璋开始脱军装。 这时金菊拿了一封信和马秀英咬耳朵。朱元璋看见了,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马秀英说郭小姐在门房留了一封信给郭老伯,她回庐州老家去了! 人们大惊,这无异于在众人头顶上响了个炸雷。 郭兴要去追他妹妹。 郭山甫说:“你去没有用,那倔丫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追不回来的,除非我去。” 人们都很为难,没想到马秀英笑吟吟地说:“我去吧。” 朱元璋摇头道:“最不合适的是你,你去了,等于火上泼油。”大家都认为朱元璋的话有理。 马秀英胸有成竹地说:“不会的。”她对金菊说,“备两匹马,你跟我去。” 郭兴也说:“不行。若不,谁也不用去追了,随她去吧,过一段消了气再说。” 朱元璋说:“不用追也罢。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悔婚。郭先生在我家迁坟时说此事,也只是说说,虽有个红帖子,我并没过聘礼,也就可以不算退婚,就当没这么回事。” 朱元璋本心并不想这样,一来郭宁莲显然已动怒,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他又必须顾及马秀英的感受,也只好放弃了。 郭英表示,这也说得过去。 不想郭山甫却不答应:“不行。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母做主,天经地义,由不得她的性子,就是给元璋做妾,也认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这一来又僵了。马秀英拉了金菊一把,二人悄悄溜了出去。 四 马秀英、金菊两人骑马出了城门,一路拍马疾行,马秀英有信心追上,郭宁莲是步行,她走不多远。 金菊说:“我真不明白小姐是不是犯糊涂,你自告奋勇追她干什么?没有你这样的,你得意你丈夫小老婆越多越好哇?” 马秀英说,元璋接过人家的庚贴,现在怎么好悔婚?郭老伯又那么执拗,他两个儿子又在元璋这里帮扶,从哪儿看,都得玉成。 金菊说:“我看小姐是专往有刺的地方抓!我冷眼看去,郭家小姐是沾火就着的性子,处处拔尖、任性,弄到一起,日后怎么处?她要不骑到你脖梗上才怪呢。” 马秀英说:“只要我处事公平,待人真诚,石头心也会感化的,你就别跟着瞎唠叨了。” 金菊气得不再搭言,她认为马秀英心地善良到这地步就是窝囊了。 又走了一程,在接近一座村庄时,金菊发现村口小河边有个人特别像郭宁莲,此时正坐在石桥栏上歇息。 金菊说:“你看,前面小桥上有个女的,是她吧?” 马秀英手搭凉棚一望,欣喜地说:“没错,走累了,在那儿歇着呢。” 在桥上休息的的确是郭宁莲。她身上的汗消了后,走到桥下,在小溪边浇湿了手帕在擦脸。她突然发现水中有两个人影倒映出来,一激灵,从背后嗖地抽出长剑,腾地倒退两步转过身来,拉开了攻击架势,当她发现身后站着的是马秀英主仆时,不由得怔住了。 “姑娘好身手啊!”马秀英笑呵呵地说。 郭宁莲把剑收回鞘,冷冷地说:“身手好与坏,与夫人没有关系吧。”说罢夺路要走。 “小姐请等等。”马秀英拦住她说,自己是特意代表大家追出城来接小姐回去的。 “你?”郭宁莲打量着她,冷笑着说:“接我回去干什么?在你的治下,给朱元璋做小?” 马秀英说:“姑娘不要生气,都好商量,回去再说。” “是吗?”郭宁莲高挑凤眉,挑战似地说:“真的好商量,你把正夫人的位置让给我,我当夫人你当妾,如果行,我就去。” 这一军将得够狠的了。只要是个有自尊的女人,谁都受不了这样带有污辱性的挑衅。说过了,郭宁莲得胜似的用揶揄的目光直视着马秀英,嘴角挂着冷笑。 金菊气得要上前说话,马秀英拦住了她。马秀英不愠不火地说:“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姐妹们处好了,谁正谁偏、谁大谁小本来没什么大关系。” 一听这话,金菊在一旁跺脚道:“小姐!” 马秀英不是走嘴,也不是一时的敷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是她在决定出城追赶郭宁莲时就想好了的,她真的并不把偏正看得那么重,她想的是朱元璋的大业。既然这位风水先生连占着龙脉的坟茔地都肯点给朱元璋,舍得打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来辅佐朱元璋,这份心意就很感人,何况他的占卜术如果真的灵验,日后朱元璋登上九五之尊,人家郭山甫是功不可没的,退居次位,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所以她对金菊的强烈不满一点都不在乎。 马秀英仍旧笑眯眯地说:“你看这样行吗?就同我回去,你做夫人,我为妾。” 郭宁莲有点蒙了,不认识地打量着马秀英,那眼神似乎是想洞穿她的五脏六腑看看她的承诺是真是假。郭宁莲镇定一下自己,说:“我这人,是不受人骗的,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是啊,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把自己的正夫人位子让给别人,甘心退居妾位,她图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只有一种理解,是圈套,是陷阱,或者是一种虚伪的姿态,她一定以为她这一让,我就会受了感动,就会乖乖地就范了!哼,你还不认识我郭宁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 《朱元璋》第十二章 (4) 马秀英说:“天地良心,我有骗你的必要吗?到时候不把你扶正,你不嫁元璋就是了嘛,你并没有什么损失呀。” 郭宁莲咄咄逼人地说:“既然夫人这样大度,我也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口说无凭,你须出个字据。” “这个自然。”马秀英口吻平和地答应了,说:“我来追你之前,已立好了字据。”说着向拴在桥头的坐骑走去。这可急坏了金菊,她三步两步赶到前面去,直愣愣地冲马秀英发起火来,“你是傻呀,还是疯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把元配正位让给她!说什么也不行。”她急得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好丫头,我没白疼你。”马秀英十分感动地望着金菊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傻也不疯,我自有我的道理,有空再跟你详细说。” 她从马鞍上的皮套里找出一张写好的且按了手印的契约纸,送到郭宁莲手上,说:“请小姐过目。” 郭宁莲看过,惊诧莫名地望着马秀英,问:“你这是真心?可没人逼你呀。” 马秀英说:“若不是真心,我会亲自来追你回去吗?” 郭宁莲低头沉思片刻,说:“你可不兴反悔呀。反悔我也不怕,有你的字据在!” 马秀英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郭宁莲长叹了一声:“难道这就是命?是老天在冥冥中精心安排的吗?” 金菊气得对马秀英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叫人看不上。”马秀英却说:“是我和她换,又不是你,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金菊更气了:“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 眼前发生的戏剧性一幕,也真的把郭宁莲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她再拒绝跟马秀英回滁州去就理亏了。但她无论如何不相信马秀英会善良到这种地步。也好,跟她回去,看她布的是什么样的迷魂阵!能让我郭宁莲上套的人还没出世呢。 ------------ 《朱元璋》第十三章 (1) 卦中既有雷出地奋之象,岂甘寄人篱下?妻妾易位的契约,未尝不是真诚心灵的碰撞,契约毁于这碰撞的火花。忍世上难忍之事,大谋不乱。 一 郭山甫了却了嫁女的心愿,一身轻松,特地把二男一女叫到一起,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佐主相夫,他这次更加明确地向儿女们宣示,日后朱元璋必成大器,他把儿女们领上了一条光宗耀祖的路,自己也颇自得。儿女们未必全信,但事已至此,又都对朱元璋寄予厚望,便都不再持有异议。惟一让郭山甫不安的是,女儿回来后以得胜者自居,妻妾名份尚有争议,郭山甫和两个儿子都极力劝郭宁莲放弃荒唐的想法,但她嘻嘻哈哈不往正路上说,郭山甫没办法,又去劝马秀英,甚至说他女儿没有正宫的命,要马秀英不要纵容她,马秀英只是一笑而已,这是郭山甫惟一焦心的事。 他悄悄卜了一卦,从卦象上看是令他放心的,女儿办不成这件事,又是个祥和的结局。这令他稍感轻松。正巧朱元璋进来,见郭山甫正要收起卜卦的钱币,就要求给他占卜一下。 郭山甫爽快地答应下来,连掷三次,郭山甫开始琢磨。 朱元璋认出这是豫卦,就问怎么样。 郭山甫说这是坤下震上卦,豫,利建侯行师。 朱元璋很高兴,但马上又问:“是郭子兴建侯行师,还是我?” 郭山甫不屑地说:“我吃饱了没事干了?给别人测什么卦。” 朱元璋心里热乎乎的,他又问:“怎样才有利无害?” 郭山甫说他只就卦象而论。此卦上卦为震,下卦为坤,坤为地,震为雷,是雷出地奋之象。豫本是喜悦之貌,震卦于人为诸侯之象,坤卦于人喻众,为师役之象。这是说起兵会顺利。 这正是朱元璋求之不得的。他接着问起了爻解。 郭山甫讲解道,这是豫卦第四爻,九四,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什么意思呢?指自己快乐,也让大家一道快乐,因而大得人心,这种事不用怀疑,一定会众望所归。从卦象看,六爻中其余五爻都是阴,此爻为独阳,为此卦之主,而得众阴所宗,故有大有得的爻象。 朱元璋说:“好是好,可我现在是寄人篱下。”这是他的心底之叹。 郭山甫道:“那有什么!守拙、藏拙,必有后福。” “谢谢岳父大人,”朱元璋由衷地说,“小婿懂得了。” 其实,不劳郭山甫指点,朱元璋的守拙之术已很精到,他从不露锋芒,不招摇,惟恐受人猜忌,自从当了郭子兴的女婿,境况虽有好转,他也仿佛看到了暗处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必须保持警惕,保持低调。 但这并不能排除厄运,他万万想不到,此时郭天叙、郭天爵还有张天佑几个人正共同攻击朱元璋。张天佑说:“从前,朱元璋只身一人来投元帅,现在你封了他总兵,管好几万兵马,他权太大了不是好事。” 郭子兴倒还厚道公允,好几万人也是朱元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呀。 郭天叙认为他手下猛将如云,徐达、汤和、吴良兄弟、郭兴弟兄,还有花云、陆仲亨、费聚,不是朱元璋的同乡、光腚朋友,就是他笼络过去的,这些人都围着他转,把他当主公了,长了,这不是篡位了吗? 郭子兴不悦道:“你们别吃饱了没事专说这些,人家朱元璋在我危难时挺身而出,你们干什么去了?都吓得尿裤子了。” “朱元璋挺仗义不假,可也得防他渐成羽翼。”张天佑仍不罢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问郭子兴可能有耳闻吧?朱元璋连续起用了几个谋士,冯氏兄弟,还有那个李善长,号称张良、孔明一样的人物,这些人在一起,谈的都是如何得民心、取天下的事,他朱元璋可不是把自己当成张飞的,而觉得自己是刘玄德。不然,为什么不把这些谋士送到郭子兴跟前来替主公谋划? 这句话起作用了,郭子兴皱着眉头半天没作声。 他觉得,人心隔肚皮,也不能说张天佑说的全没道理。郭子兴也看出朱元璋是个很能忍的人,如果他是个沾火就着的一勇之夫,反倒不用担心了。最让郭子兴心里嘀咕的就是他广招天下贤士,却为他自己所用,这多少有些可疑。 张天佑见他听进去了,忙献计,说他有一个办法,一来可翦其羽翼,二来也试试他的真心。 郭子兴问是什么办法? 张天佑鼓动他向朱元璋要人,把他手下的七梁八柱,不分文武,全要到元帅帐下来,看他干不干?他没二话,也就没二心,他若是推三阻四不乐意,那就证明他有二心。 郭子兴显然默许了,只说:“你们先去吧,别到处嚷嚷,朱元璋不管怎样也是我的女婿,家里内讧,传出去不好听。” 这话在张天佑听来,已是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了,不由得暗喜。 二 马秀英在后院书房课子未归,金菊估计朱元璋快回来了,就赶回卧房来。 金菊帮马秀英放下了蚊帐,拉好窗帘,正要往外走,朱元璋回来了。金菊说了声:“姑爷回来了?” 朱元璋哼了一声,无意中瞥了金菊一眼,觉得金菊一夜之间长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很动人,朱元璋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便忍不住说,“从前我怎么没注意,你挺标致呀,长得越来越水灵了。” ------------ 《朱元璋》第十三章 (2) 金菊羞红了脸,说:“你拿一个丫环开什么玩笑!”朱元璋嘿嘿地乐了。 金菊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说:“姑爷听说了吧?夫人要把元配的位儿让给那个新来的野女人。” 朱元璋一边脱长袍一边说:“人家也是有根基的良家女儿,怎么叫人家野女人。” 金菊说:“她一来就想把别人踩在脚底下,这种人好得了吗?听姑爷的口气,看上人家了?” 朱元璋说:“真是忠心的好丫环。向着你的主子,生怕马秀英吃亏。其实,谁妻谁妾,都无所谓。” “你当然是喜欢新来的了。”金菊说,“男人不都是喜新厌旧吗?” “你好大的口气。”朱元璋说,“太没规矩了,我朱元璋长到二十几岁,还从来没人这么教训我呢,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金菊不服气:“我怕什么?不就是个侍候人的丫环吗?” 朱元璋忽然平心静气地问:“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这得你拿主意。我知道你舍不得放那女的走,两个都要,我家小姐没说的,可你得小心点,你若真把新来的扶了正,我看你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元璋索性坐下来:“倒杯茶给我,请慢慢道来,我有什么祸吗?” “不但有祸,还是大祸呢。”金菊煞有介事地说,“郭元帅,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小姐的舅舅,你怎么交代?你可是端人家饭碗的呀。” 抬出郭子兴来压朱元璋,金菊认为是惟一的办法,朱元璋喜新厌旧把元配夫人置于妾位,郭子兴这一关能过得去? 这话其实正好说到朱元璋心里去了,他再蠢,也不会不有所顾忌,何况他怎么忍心把贤惠的马秀英降格为妾呢。 朱元璋正要说话,听见了脚步声,金菊走前嘱咐说:“你千万不能依着小姐,她心太软了,你不答应,她也就死心了。” 朱元璋只是笑笑。 马秀英进来,问方才金菊跟他说什么呢,走到窗下都听见她嚷嚷了。 朱元璋说:“你调教出来的丫头对你够忠心耿耿的了,生怕你降为妾,那样子像要吃人。” 马秀英笑了,金菊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到马秀英跟前时才八岁,她认的字全是马秀英教的,她能不向着主子吗? 朱元璋问:“听说你要主动退守妾位?”这话明显带有戏谑成分。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马秀英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 “这你可冤枉我了。”朱元璋说,“我再昏头,也不会做出这样乱纲常的事呀。” “是吗?”马秀英说,“那你是舍得放郭小姐走了?” “不一定是放走啊。”朱元璋说,“她为妾,你总会容下她吧。” “你看看,来不来就要坐我一个不容人的罪名了。”马秀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字据都给她了,明天她再按上个手押,就成了,她是夫人,我是妾。” 朱元璋正色说:“这事你不与我商量,实在荒唐,让我居中无法调停。” “对你来说,怎么的都没损失,”马秀英说,“谁上谁下,谁先谁后,你都是两个夫人,一点亏不吃。” 朱元璋吃吃地笑起来,他说:“别闹了,这事不能这么办。况且,你真这么换了位,我夹在中间多难堪!我怎么对你父母、兄弟讲啊!” “这倒是你的真心话,”马秀英说,“你怕惹火了我父亲赶走你,是不是?你现在腰杆已经硬了,手握重兵,挟天子以令诸侯都可以了,还把他们当回事?” 朱元璋悚然心惊地说:“这话可言重了!别人这样猜忌我,我尚可忍受,如果夫人也这样看待我朱元璋,我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马秀英说:“你那么把我当回事吗?” 朱元璋说:“像你这样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的内人,四海难寻。有人说过,我的福气一多半来自你,你是旺夫的相,没有你,我也许事事受阻,一事无成。” “这话谁说的?谁会把我抬这么高?”马秀英说,“对了,那个李善长。你可从来没当我说过呀。” “对了,李善长当你面说过的,今天,又说这话的是郭山甫先生。” “郭山甫?”马秀英也觉得不可思议。 朱元璋说:“他是精通《易经》的人,他是据理而论。如果出于私心,他应当把这些溢美之词用到他自己女儿身上去。” 马秀英叹口气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朱元璋说:“天下佳丽还怕没有吗?” 马秀英说:“我倒不是怕失去了郭小姐,她的两个哥哥都是你的左膀右臂,如果得罪了人家,岂不是轻重不分因小失大了吗?” 朱元璋好不感动,他拉住马秀英的手,把她拥到怀中,说:“我的好夫人,你的心真是太好了,水晶一样纯!我对你说一句真话,你想听吗?” 马秀英仰起头来:“你说。” 朱元璋说:“我是很喜欢郭宁莲,她率真、美丽,又有其父、其兄的友谊,我乐意结亲。但今天这一闹,我寒心了,我有点讨厌她。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自重呢?明明知道人家有了元配夫人,却硬要挤掉别人,自己越位上去,这样的女人我宁可不要,也宁可得罪了她的父亲、哥哥,我不能昧着良心,更不该对不起你。” ------------ 《朱元璋》第十三章 (3) 他说得很动情,马秀英听得也很动情,她把朱元璋抱得紧紧的,流着泪说:“元璋,有你这一番话就够了,我为你做什么都在所不辞。” 三 郭山甫要走了,女儿的事并没四脚落地,人是追回来了,可郭宁莲这两天嘻嘻哈哈的,放出风来,说她已在私下里与马秀英达成默契,对换偏正,这让郭山甫十分难堪,他几次对朱元璋表示,决不可以这样,朱元璋的态度似乎有点暧昧,不置可否。 这天,朱元璋置酒招待郭家人,菜早上了三道,却不见郭宁莲的影子,给大家筛酒的马秀英吩咐门外的金菊,再去请一下,不然郭小姐来了时饭菜都凉了。 郭山甫说:“夫人你快坐下吃吧,没有外人,不要管她,我这女儿叫我宠坏了。” “我怎么叫你宠坏了?”恰这时郭宁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接话茬说,“爹你怎么专门在外人跟前贬你女儿呢?” 马秀英拉开一张椅子待她坐下,自己也挨她坐了,把斟好的酒送到她跟前。 郭山甫忙说:“她从不沾酒的。” “谁说的,”郭宁莲却不给父亲的话作脸,她说,“若是想喝,三斤二斤都无所谓。” 朱元璋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见她一仰脖喝干了一碗,马上又斟上,说:“小姐太爽快了,是里外透亮的灯笼,我喜欢交这样的朋友。” 又干了一碗酒后,郭宁莲说:“大家都在这儿,正好了结了这件无头案。”她从怀里取出马秀英出具的契约,抖开让大家看:“这是昨天马小姐具结的文书,白纸黑字,她愿把元配正位让给我,我为正,她为妾。现在,只要我再按上个手印,就成真了。” 郭山甫如同被人掴了一记耳光,脸上热辣辣的,都红到了耳根了,郭兴、郭英也颇不自在,又不能制止这个任性的妹妹,只是瞪着她。 郭山甫几乎是震怒地对女儿说,这种乾坤颠倒的事不可为,郭兴也趁机劝妹妹,有话从长计议。 “不,好坏得失,在此一举,”郭宁莲说,“我办事不喜欢拖泥带水。” 朱元璋早放下了筷子,望着天棚蓄势待发。 马秀英说:“你按手印吧,按了就作数了。” “是吗?”郭宁莲左手拿着契约,看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嘻嘻哈哈地说,“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按上一个手印,我就是朱总兵的正室了。”说毕她纵声大笑起来,没人敢劝她,也无法支持她。 笑着笑着,郭宁莲的泪水夺眶而下,大家正百思不解时,她突然说:“马大姐,你一定骂我浅薄,一定骂我是泼妇了。我初时听到朱元璋又娶了娘子,怪他言而无信,才决定悔婚回家,后来马小姐追到十里开外,又那样坦诚相待,甚至愿易位,我心里能不感激?我逼你立字据,是试试你的真心。马大姐,天下的女人堆里,有你这样心胸和修养的人,千古难觅啊!就冲这个,我也愿留下来,不全是为朱元璋,而是为了小姐这片情。”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张契约扯了个粉碎。 马秀英早已涕泗交流与她拥到了一起,门口的金菊也珠泪纷纷。郭山甫长吁了一口气,为他的女儿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朱元璋虽不便表态,也很觉欣慰,一场危机过去了,无论对郭家,还是对朱元璋,这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四 纳妾虽是小事,朱元璋仍然觉得无法向郭子兴启齿。还是马秀英看出了他的难处,也不与朱元璋商量,主动告诉了父亲。她竟然说是她做主,让朱元璋纳妾的原因有二,一是说在朱元璋有难时,人家对朱元璋有恩,又有过口头承诺;二是这郭宁莲武功超群,可以当个心腹保镖用,总比别人上心。 郭子兴心里本来不痛快,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见马秀英这么开通,他也就乐得做顺水人情了。这一来,郭子兴不好再装聋作哑,他出面招待了郭山甫,还答应挑个正日子办喜事。朱元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马秀英更加敬重了。 这天午后,朱元璋被郭子兴召见。 朱元璋走进帅府,恭恭敬敬地行礼后,说:“岳父大人召小婿来,不知有何大事?” 郭子兴说:“快坐下,一家人客气什么。” 朱元璋落座后,郭子兴问:“喜事操办得怎么样了?我冷眼观察,这个郭小姐快人快语,是个女中豪杰。” 朱元璋说她自幼习武,书自然读得少,狂放外露些,心地是善良的。 “那就好。”郭子兴说,“我叫天叙他们帮你筹办一下,大家也热闹热闹。” 朱元璋说:“谢谢岳父费心。现在兵荒马乱的,不宜大操大办,何况又是纳妾,郭宁莲和她父兄都同意不操办。” “这就好,”郭子兴说,“只要她家不挑理,我就放心了。”他端起茶杯,突然说他明天打算回濠州去,眼下元朝丞相脱脱又率兵来攻,孙德崖和赵均用顶不住了,天天告急求援。 朱元璋毫无思想准备,他也认为是该回援,姑且不念是一道起兵,从唇亡齿寒道理上,也该回师,就不要去计较过去他们的恶行了。 “这正是我心里要说的话。”郭子兴说,“三万兵,我带走两万,少了解不了围。”他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朱元璋的脸色变化。 朱元璋稍稍怔了一下,马上变得自然了,他说:“岳父年事已高,不宜鞍马劳顿,还是小婿带兵回援濠州吧。”他不知郭子兴本意,只好试探着说。 ------------ 《朱元璋》第十三章 (4) “不必争了。”郭子兴道,“濠州毕竟是发祥地,丢不得的。只有我回去,能镇邪,孙德崖、赵均用这等小人才不至于太过分。你回去恐有不虞,上回你伤他们伤得太重了,仇疙瘩一时难解,你回去我不放心。” 朱元璋忍着不快答应了:“也好。” 郭子兴说:“人呢,我得带几员猛将,徐达、汤和、耿再成、花云、陆仲亨、费聚、吴良、吴桢都跟我去。你可留下郭兴、郭英弟兄。” 朱元璋还是忍着,说:“行。” 忍归忍,朱元璋已经感受到由于猜忌而形成的压力了,人家不明说,他又没法表白,只能逆来顺受,别让郭子兴看到自己有任何反感。 郭子兴又说:“从前,都是你在我跟前出谋献策,你不在了,我就让李善长、冯国用、冯国胜早晚为我谋划吧,回头你告诉他们一声,这往后跟着我。” 这话简直没有商量余地,朱元璋又惊又怒,这已是明显的釜底抽薪了。如果朱元璋一口回绝,或稍有犹豫,都会被郭子兴视作有二心,他不能留这个把柄,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况且要看看下一步棋才好下定论,说不定又是有人在郭子兴面前进了谗言。朱元璋尽管心里既伤心又愤怒,但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甚至是笑着应承:“其实岳父都不用说,叫他们跟着就是了。” 郭子兴说:“好歹都是你招的人,哪能不告诉你一声。” 朱元璋道:“人虽是我招来的,还不是为元帅在广招天下贤士?” 郭子兴放了心,显得十分高兴,说:“你去歇着吧,我离开滁阳后,好好守住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元军接战,新纳小妾,好好乐呵几天。” 朱元璋恭谨地说:“谢谢岳父关切。” 朱元璋走了,郭子兴大功垂成般地仰在太师椅里长吁了一口气。他多少感到有点慰藉,看来朱元璋并不像张天佑说的那样野心勃勃,不然会这样痛快地缴枪吗?这么一想,自己心里反倒有点抱愧了。 ------------ 《朱元璋》第十四章 (1) 新婚之夜不入洞房的新郎,却到另外一个女人跟前号啕大哭,却不是因为一个情字。一棵大树剪光所有的枝叶,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这树干就是朱元璋。 一 由于朱元璋毫无二心的表现,这几天郭子兴很高兴,他昨天特地设宴为郭山甫送行。他对郭山甫说,他指望朱元璋为他打天下呢,可不止是民间所期望的养老送终。 心情好的时候,不论怎么忙,郭子兴都会约人弈棋。 郭子兴摆出了棋盘,张天佑来了。他看了郭子兴一眼,说:“姐夫气色不错啊,朱元璋没有表现出二心?” “没有。”郭子兴坐下来,先执黑下了一子,占了右上角。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们几个总是疑神疑鬼,人家痛快得很。” 张天佑紧贴着它,紧了黑棋一口气,下了一子,他问:“你要人,他都肯放?” 郭子兴说:“我一窝给他端了,他二话不说,全答应。我倒心里有愧了,人家一片忠心,咱这样对待人家,人家会寒心的。” 张天佑说:“真奇怪呀!现在看,朱元璋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什么大忠大奸的?”郭子兴问。 张天佑认为,他是出于真心,那当然是大忠,如果他看破了我们的用心,却来个逆来顺受,换得我们的信赖,等待时机再动手,那可就是大奸了,十分可怕。 郭子兴说:“不可能是后者,你和天叙他们多琢磨点正经事吧,都老大不小了,没有真本事,只靠我这棵大树,何日是个了结?” 张天佑不好再说什么,用心下棋。 但朱元璋却有如走了一局被动的棋,仿佛郭子兴在自己的眼中下子,破坏了朱元璋的眼位,步步败局。 最后一缕夕照的余晖已经移下了西窗,屋子里开始昏暗起来,朱元璋一个人直挺挺地坐着,目光呆滞。门口的护兵笔直地站在那里。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朱元璋一抬头,是徐达、汤和、陆仲亨、费聚、花云等人气呼呼地闯了进来。 朱元璋察颜观色,立刻明白他们来干什么,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一扫悲愤的表情,热情洋溢地先发制人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准备置酒为你们壮行呢!” 这一说,众将都愣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看徐达。徐达问朱元璋:“这么说,你乐意?”他指的当然是郭子兴挖墙脚的事。 没等朱元璋表态,汤和粗鲁地说:“乐意个屁!这是没安好心!我说元璋啊,把我们这些人都从你跟前弄走,你光杆一个,可就好摆布了。” 朱元璋心想绝不可在部将面前流露怨情,他说:“你喝醉酒了吧?怎么胡说八道呢?” 陆仲亨说:“我们是心里有气。打横涧山,打滁阳又不是他郭元帅打的,我看他是担心你功高震主,想收拾你。” “胡说!”朱元璋用力一拍桌子,训斥道:“说轻了,你们这是惑乱军心;说重了,这是离间我们翁婿之间的关系!” 话说得这么重,大出众将意料。一时大家情绪都很低落,汤和说:“真是多余,闹了这么个下场。”转身要走。 “回来!”朱元璋一喊,汤和只得站下。 朱元璋缓和口气说:“你们真能小题大做。让你们跟元帅杀回濠州去破围,是我提议的,你们怎么倒打一耙,归罪于别人呢?” 这更令众人吃惊,徐达也忍不住要问:“原来不是别人向你施压?” 朱元璋责备他连大道理、小道理都分不清。濠州与滁阳是一条藤上的两个瓜,濠州城一旦有失,滁州必难独存,救濠州即是保自己,他不把精壮之师、能征惯战之将派上去,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费聚头脑毕竟简单,不禁拍了一下大腿:“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徐达毕竟老到些,他问:“既如此,为何不让你带兵去解濠州之围?” 朱元璋机敏地回答说:“郭元帅自然希望我代劳,这不是因为我新纳个小妾吗?我再三请战,他都要照顾我……” 众人都是释然的表情。汤和这才说:“这就一天云彩都散了,谁要拿咱朱总兵不当回事,那咱可不客气了。”又回过头来叫嚷:“摆酒席呀,元璋你可别说大话使小钱呀!你都有两个老婆了,我还一个没有呢!”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二 李善长正在低头写什么,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朱元璋来了。 李善长离座相迎,说:“我算计你该来了。” 朱元璋坐下问:“算我此来何事?”他没处说掏心话,思忖李善长定能洞察一切。 李善长说:“你不言,我也不说。”没想到他卖了个关子。 朱元璋说了句:“没什么,随便走走。”俯身望望,问,“先生写什么呢?” “八条军纪呀!”李善长说,“你说了六条,我又加了两条,一条是不准破坏祖坟,另一条是不准在回民地区吃大荤,这两条弄不好,也会失民心。” 朱元璋说:“周到。今后军纪条规可以随时添加,凡是骚扰百姓的,都要严禁,不扰民而安民,是得胜之本。” 接下来是静场,两个人都不说话。 李善长一直观察着朱元璋,说:“没事我可要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今天不是吃朱将军的喜酒吗?” ------------ 《朱元璋》第十四章 (2) 朱元璋说:“摆酒的主人还没去,你忙什么。现杀猪宰羊,总要一个时辰才成席。” 李善长悠悠地笑着,说:“那我们就干坐着?” “为什么干坐着?”朱元璋说,“你说话呀。” 李善长道:“并不是我请将军来说话的,而是将军找上门来跟我说话的呀。”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你猜我有什么事找你?” 李善长说:“来告诉我,叫我率文武之众都跟了郭元帅去,这是朱将军的主意。” 朱元璋顺水推舟道:“是呀,倾城之兵出动,才有望解濠州之围呀。” 李善长说:“那将军又何必愁肠百结呀?”这真叫一针见血。 朱元璋忍不住苦笑了:“这是从哪里说起!我好好的,怎么叫愁肠百结呢!” 李善长说:“既这样,咱们没话。” 朱元璋说:“你想说什么?” 李善长道:“反了,是你想说什么。你对徐达他们说的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也只能瞒他们就是了。” 朱元璋起立,向李善长毕恭毕敬地一揖,说:“还求先生教我。” “你何须我教?”李善长说,“你走了一招很高明的棋呀。” 朱元璋说他言过其实了。他说自己并没有动什么心计。元帅要尽起精兵良将去解濠州之围,他理应全力相助,并不含权术呀。 见他仍不肯说真话,李善长生气地站起来,说他要去出恭,不陪他了。朱元璋这才拉住他的袖子,说别再打哑谜了,他是倾吐苦水来的,心里憋得好不难受啊。 这一来,李善长也就不用迂回暗示了。 李善长说:“郭子兴怕你,怕你什么?功高震主是古来通病,郭子兴夺去你赖以支撑的全部人马,一石两鸟,一可削你权柄,断你爪牙,又可试探你有无二心。你的高明处不在于委曲求全地全部答应郭子兴的无理要求,而在于你在最信任的将领面前也一点怨言不露,一般人很难做到,你把危险摆脱了,应当高兴,干嘛又发愁呢?” 朱元璋说:“先生对我真是洞若观火呀!请你千万别说破了。并非在下连生死与共的朋友也信不过,他们多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惟恐走露了风声。” “我自然不会说破,”李善长说,“但冯国用、冯国胜岂能瞒得过?” 朱元璋一惊:“他们也看破了?” 李善长说:“他们刚从我这里走。” 朱元璋问:“他们怎么说?” 李善长道:“他们不让我告诉你,装糊涂,跟郭子兴去。但他们说,郭子兴这种心地偏狭的人,非但成不了霸业,寿命也长不了,人心归向,并不是外力所能阻断的。” 朱元璋也知道,这些朋友不会因为到了郭元帅身边就背弃了他。但他周围没了他们这些人,好比一棵树,砍去了所有的枝叶,剩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不是非枯死不可吗? 李善长说:“好在不会长久的。你实在不让我走,我留下就是。” 朱元璋说:“不好。你是他最看重的人,你留下,他会不放心的。” 李善长说他自有办法。 三 夜已深,外面的鞭炮声仍此起彼伏。 朱元璋踏着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的爆竹纸走来,显然酒喝得多了,脚步有些不稳,几个护兵上来要搀扶他,又都被他推开。 路过披着彩绸红花,窗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他停顿了一下,却绕开了,径直上楼,这怪异的举动令守在新房门口的丫环七巧不解,立刻跑进去报信。 郭宁莲一直在洞房里等朱元璋罢酒散席。 高高低低几十支红烛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新人郭宁莲并不像别的新娘那样安静地坐在床头等待新郎到来。她在灯下擦拭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 丫环七巧跑进来报告,说总兵大人不知怎么回事,路过新房门口看了一眼,没进来,上楼去了。 郭宁莲皱了一下眉头,却故作镇定地说:“别大惊小怪的,他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丫环只得退出去。 朱元璋并非忘了今天是喜日子,他心头像压了千斤重石,透不过气来,尽管李善长称赞他“忍为贵”、“不露为上”,并不能缓解心头的悲愤之情,连自己的岳父都视自己为异己,时时处处防范,今后怎么办?不是要步步荆棘、处处掣肘吗?越想心里越堵,越堵越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阵,而能让他宣泄的人,除了通情达理的马秀英,还能有谁? 马秀英在灯下写大字,金菊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说:“该洗脚睡觉了,今天再也不用点灯熬油等他了。” 马秀英知她指何而言,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妮子,你比我还在乎呢。” 金菊也笑了:“我是替小姐抱不平啊。” 忽然一阵楼梯响,马秀英停下笔侧耳谛听,说:“怪呀,他怎么回来了?” “谁回来了?”金菊马上想到她说的是朱元璋了,便说,“怎么可能?这工夫和新娘子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 话音未落,朱元璋真的掀开门帘子进来了,像往常一样,往椅子上一坐,说,“金菊,打洗脚水来。” 金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笑吟吟地说:“你喝多了,走错门了,你该到新房去。” ------------ 《朱元璋》第十四章 (3)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朱元璋固执地说,他见旁边有一盆水,就脱了鞋袜伸进脚去。 马秀英着急了,觉得这样会伤害郭宁莲,就像哄孩子似地说:“听话,你怎么能使性子呢?你今天是和人家郭小姐成亲的好日子,你把人家扔下,那成何体统了?那会伤人家心啊。” 朱元璋突然一阵阵悲从中来,眼里涌出泪来,哽噎着说:“谁知道我的心苦不苦?我伤不伤心?我把心掏给人家,人家还不饶我呀!” 他越抽噎越厉害,以至于放声大哭起来。 马秀英慌了,金菊更六神无主了,一劲儿问:“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马秀英制止了金菊。只有马秀英知道丈夫的苦衷。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啊。他有了天大的委屈,不到爱妻跟前来哭,谁会看重他的廉价泪水?这么想了,马秀英反倒心里阵阵发热。 马秀英吩咐金菊先出去,叫她把门窗都关上。 金菊麻利地关紧了门窗,躲了出去。 马秀英坐到朱元璋旁边,拿面巾为他擦泪,柔声说:“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要紧,不是没天塌地陷吗?有什么苦恼事说出来,我替你担一半。” 朱元璋只是流泪不语。 马秀英这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如同一只巨大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抚平、温暖了他那颗冷得发抖的心。 马秀英平静地走到案前,拿了一幅刚写好的中堂叫朱元璋看:“你看,这是我写给你的。” 朱元璋一看,是“能屈者能伸”五个隶书大字。 朱元璋眼睛一亮,故意问:“什么意思?” 马秀英说:“你明白,我又何必说穿?” 朱元璋突然觉得自己太没分量了,怎么好在女人面前作女人状?他倒不怕马秀英笑自己儿女情长,倒是怕她笑自己英雄气短。 朱元璋渐渐平静了,多少有点失悔,便说:“其实也没什么。多喝了几杯酒,我也不知怎么的了。”他的掩饰也是很不周严的。 马秀英说:“方才你哭,是真情流露,现在这话就是敷衍了。我不强求你说,你也不必为难。” 朱元璋问:“你说我会有什么烦恼事?” 马秀英说:“被人猜忌,当然烦恼了。” 朱元璋说:“你听到什么了?” 马秀英说:“父亲很得意地告诉我,他认为你对他忠贞不二,他把你的四梁八柱全都要走了,你都没有怨言。” 朱元璋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只要他还认为我忠诚于他,我也不白为他出生入死了。” “这还是有怨言嘛!”马秀英说,“你别怪他,他耳朵软,没主见,我弟弟他们又总是容不得人,在他耳边吹阴风,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有我呢。” 四 朱元璋半夜三更在外面游荡不入新房,彻底激怒了新娘子。 郭宁莲大步走出新房。七巧从后面追出来:“小姐,你上哪儿去呀?” 见她要上楼,七巧急了,上来拉她:“你这么去了,闹起来多没面子呀?” 郭宁莲也不理睬她,已举步上楼了。 此时朱元璋心里亮堂多了,他解嘲似地说:“行了,哭几声好受多了,你一定笑话我了。” “不,”马秀英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愿意在我跟前哭一场,诉诉委屈,说明你不仅把我看成是夫人,也看作是红颜知己。我为什么写这五个字给你?其实响鼓何用重槌,你什么都明白。” “谢谢夫人。”朱元璋很感动,说,“有机会你多在你父亲面前美言,我就无忧了。”他拿起她写的字幅,反复看,那才是语重心长啊。 马秀英说:“其实你够小心的了。去打横涧山时,部下用了你的旗号,你连忙制止,这都为了大局。我知道,那些名人志士都是看你朱元璋肯招天下贤才众望所归的,我父亲没有这个魄力,也难成大业,这我知道。” 朱元璋忙表白:“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没有一点僭越的念头。” 马秀英说:“你看,你我虽为夫妻,你还是防我三分啊。也难怪,谁让我是元帅的女儿呢。”她认为向理不能向亲,有德者方能有成,否则费尽心机,天也不佑,她虽看不准朱元璋的日后到底会怎么样,但他踢的头三脚还是令人信服的,她让朱元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她都与他共生死。 朱元璋眼含热泪地拥抱了马秀英。 恰在此时,房门突然推开,郭宁莲出现在门外。马秀英怕发生不愉快的误会,忙从朱元璋怀中挣脱出来,朱元璋也忘记了脚还在水盆里,往起一站,带翻了铜盆,水洒了满地。 郭宁莲讥笑地说:“这怎么说!早知你们俩躲在这里如胶似漆地缠绵,我不该来呀。” 马秀英带笑说:“妹妹快请坐,我正要催他快回新房去呢。” 郭宁莲四顾打量着房中的陈设,说:“我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马秀英一本正经地说:“真对不起,今天他到我这儿来,完全不是儿女情长,我也不该瞒妹妹,他是受了委屈,只能到我这儿发泄发泄。” “是呀,”郭宁莲分明看见了朱元璋脸上的泪痕,说,“难舍难分到哭一场的地步,也着实叫人同情。早知这样,又何必要我呢?我不是个多余的人吗?” ------------ 《朱元璋》第十四章 (4) 马秀英说:“妹妹误会了。” 朱元璋很气恼,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夹枪带棒的!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了吗?” 这一说,郭宁莲扭身就走,说:“你永远留在这里才好呢。” 她一阵风地走了后,马秀英说:“真是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行了,你快过去吧,服个软,今天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呀。” 朱元璋索性开始脱衣服,往床上一躺,说他偏不去,今天就要睡在这儿。 马秀英板起面孔说:“你若这样,你永远别到我屋子里来。” 朱元璋坐起来:“怎么你也是这句话?” 马秀英说:“新婚之夜你睡在外面像话吗?” 朱元璋说:“你听听方才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什么!” 马秀英善解人意地说:“换成我,也会像她一样。人家知道你和元配夫人怎么回事?说不定是元配挑唆的呢,不生气才怪,你不回去,不是连解释的余地都没了吗?” 朱元璋这才懒洋洋、迟疑着站起来。 金菊过来,把朱元璋的袍子往他身上一披,向门外一推,立刻把房门关上了。 朱元璋只得往外走,才发现还光着脚呢。又回去敲门,里面两个女人咯咯笑着,又把一双鞋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 《朱元璋》第十五章 (1) 新婚之夜约法三章,红颜不愿深闺藏娇,要陪丈夫驰骋疆场打天下,送给丈夫的是铠甲,第二件礼物是两员上将军。 一 后半夜的院子里有了凉意,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叫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新房里已经熄了灯,窗上黑漆漆一片。门口的红纱灯还亮着,在风中摇来晃去的。 朱元璋站在门外,推了推门,从里面锁了。伸手想拍门,却又犹豫着缩回手来,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终于,他伸手去敲门。 里面没有回音。朱元璋再次敲时,惊动了在院子里巡逻的上更士兵,朱元璋感到丢人,忙躲到一棵树后,待巡逻兵走后,才又出来敲。 其实郭宁莲并没有睡,她只是气。 丫环七巧一直站在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她小声说:“在门外转呢,若不,给他开开吧。” 郭宁莲不点头,她脸冲里躺在床上。 三星已经平西了,院子里除了小虫在草间唧唧地叫,阒无人声。 朱元璋蜷伏在树下睡着了。 马秀英也没睡,担心性子刚烈的郭宁莲会让朱元璋难堪,就打发金菊去探个究竟。 金菊悄悄走来,一见他睡露天的可怜样子,赶紧往回跑,在楼梯口碰上下楼来的马秀英,向大树下一指说:“咱把他叫到楼上来吧,多可怜啊。” 马秀英既心疼丈夫,又生郭宁莲的气。可她还是冷静了下来,为了今后家庭的和睦,她必须狠下一条心。 马秀英说:“不行。人家郭宁莲有气,撒够了气就好了,咱这个时候兜揽他,那是火上浇油了。”她狠了狠心,又回楼上去了。 这一切,都在七巧的侦察范围里,她把这一切都报告了郭宁莲,郭宁莲的气消了一大半,口气却不能软。 郭宁莲翻了个身,七巧说:“叫他进来吧,怪可怜的。” 郭宁莲说:“你可怜他你去叫,可不是我心软了。” 七巧忙出去开门,不禁偷着笑了起来。 七巧来到大树下,摇着朱元璋,叫道:“姑爷快醒醒,在外面睡会着凉的。” 朱元璋揉揉眼睛,站起来:“小姐不是拒绝接纳我吗?” 七巧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小姐就能开心了。我家小姐吃软不吃硬,你一服软,她什么仇都不记你了。” 朱元璋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说:“好吧,人硬气起来难,服软容易。” 当朱元璋跟进新房时,七巧一连点燃了好几支大红烛,郭宁莲明明听见脚步声了,仍然面向墙壁和衣而卧,视而不见,她必须严守被动立场。 朱元璋向七巧摆摆手,七巧会意,转身带严房门走了。 朱元璋走到帐前,低声说:“小姐,朱元璋给你赔罪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好日子里惹你生这么大的气。”这招儿即使七巧不教他,他也会。 郭宁莲毫无反应。 朱元璋又说:“朱元璋也真不是个东西,像郭宁莲这样的美女天下打灯笼都难寻,你不借两条腿跑回洞房来守着人家,反倒惹她生气,该不该打?实在该打。”说着真的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听见打嘴巴的噼啪声,郭宁莲呼地翻身坐起来,见朱元璋跪在床头,正在自己惩罚自己,她心软了,一把扯住他的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女人面前这么低三下四,你不怕丢人。” 朱元璋说丢人丢在自己老婆面前,也就不算丢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顶天立地,在家里本应比夫人矮半头。 郭宁莲撑不住笑了:“快起来吧,大男人跪在那儿多难为情。” 朱元璋说声“谢夫人恩典”。起来坐在床沿上。 郭宁莲说:“谁是夫人?我可不配,你夫人在楼上呢。” 朱元璋说:“你这人也是,人家马秀英把夫人的正位让给你,你又不要,又说这种酸话。” “我是酸啊!”郭宁莲下床来,给朱元璋倒了一盏茶,说:“我若是会甜哥哥蜜姐姐的,你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跑到她房里去,难分难舍地哭啊。” 朱元璋啜了一口茶,说他的哭,与儿女情长一点都挨不上。 “那你为什么哭?”郭宁莲问。 朱元璋迟疑着不想说。 “你怎么不说?难以启齿?还是信不过我?”郭宁莲说。 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我既为夫妻,告诉你也无妨。我受主上怀疑,尽收我兵权,将那些投奔我来的文士武将全都带走,我能不伤心吗?我难过的不在于受屈辱、受猜忌,而是这猜忌的人……” 郭宁莲快速抢接说:“这不容你的人是你的老泰山,对不对?” 朱元璋说:“夫人真是一点就透啊。” 郭宁莲叹息着说:“怪不得你找马秀英去倒苦水呢,做人真不易呀。但是你不必灰心,宜用韬晦之计,日后曲直自然分明。” 朱元璋说:“说得是。你不生我气了?” 郭宁莲说:“我生气也不过夜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这人,从小跟两个哥哥耍枪弄棒,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温柔,她问朱元璋会不会怪她? 朱元璋说他喜欢她的快人快语率真个性。 郭宁莲说:“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 《朱元璋》第十五章 (2) 朱元璋说:“几个都行。” 郭宁莲道:“你千万不能把我养在深闺中,我会憋死的。你得答应让我冲锋陷阵,跟随你征讨四方。” 朱元璋说:“好啊,你与马秀英一主内,一主外,文武相济,我求之不得呢。” 郭宁莲高兴了:“我去给你弄洗脚水。” 朱元璋说:“叫丫环弄吧。” “这个时候,我不希望有别人在。”郭宁莲这一说,朱元璋欣慰地笑了。 郭宁莲打开她的陪嫁衣箱,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袱来,说:“我送你一件礼物。” 朱元璋故意打诨:“黄金白银多少两啊?” “你就认得黄白之物。”郭宁莲说,“我们升斗小民,哪有金银。” 包袱一打开,朱元璋差点照花了眼,原来是一副铠甲,里银外玉,做工极为精巧。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往身上比试着,说:“这是宝物啊,一定很有来历。” 郭宁莲告诉他,据传这是杨六郎的银盾玉甲,是她祖父传下来的,这次嫁女儿,父亲当作陪送给她了。 朱元璋很过意不去,这东西理应她两个哥哥继承啊,他们又久战沙场,最用得着的。 郭宁莲说:“我父亲说,他占卜过,这副甲胄,他们都承受不起,就像没福气当皇帝,坐上金銮殿也要烧屁股一样。” 朱元璋说:“感谢你的一番美意。我怕也没这个福气的。” 郭宁莲道:“我父亲把它当作陪嫁,是要给谁,这还不明白吗?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朱元璋重复了一句“借花献佛”,马上说:“好,好一个借花献佛。” 二 回援濠州已准备停当,只等誓师出征了。 郭子兴及众将全副戎装打扮,门外帅旗飘飘,队伍方阵整齐。 郭子兴说:“今天我们就要誓师出征,大家要踊跃向前,滁阳就留朱总兵把守。” 众将都称:“得令!” 郭子兴站起来,说:“那么我们就去阵前祭旗出师吧。”众将陆续起立,徐达、汤和等人都有不快神色,不时地目视朱元璋,朱元璋没事人似的,他叫人捧来一个包袱,说:“元帅稍等。” 郭子兴问他包袱里是什么? 朱元璋打开,是一副银光闪烁的嵌玉铠甲,郭子兴不禁脱口叫道:“真好铠甲呀,从没见过。” 朱元璋说这是有名的银盾玉甲,这是和田玉,穿上它上阵,冬暖夏凉,据说是宋朝大将杨延昭穿过的,不过不可考。他说这是小婿特意孝敬岳父大人的。 郭子兴特别高兴,当场披挂,不住地夸赞,还是元璋对我至忠至诚啊。 听了这话,在一旁的张天佑很不是滋味,对郭天叙道:“这小子城府很深,他这是给老爷子灌迷魂汤呢。” 徐达一伙也很不满,汤和小声说:“怎么一点刚气都没有了?一副好铠甲也送给了他,见了郭子兴避猫鼠似的?跟这么个窝囊废,还有什么指望。” 冯国用听了,只是哂笑。徐达注意到了他笑得不寻常,就知道先生这笑里有讲究。 冯国用说:“我只告诉二位,你们若能一下子看明白朱将军,他也就不值得你们舍生忘死地去辅佐了。” 徐达很信服地点了点头,知道看似水浅,里面深得很呢。 郭子兴突然四顾,问:“李善长先生怎么没到?”他转身问张天佑,“你没有告诉他行期吗?” 张天佑说:“告诉了,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郭子兴一脸不悦。 郭子兴被众将前呼后拥着刚走到帅府大门口,丝袍葛巾的李善长才姗姗而来。 郭子兴脸色好看多了,他很客气地站下,说:“知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今后有幸得以朝夕求教,还望直言。” 李善长不接这个茬,拱拱手说:“我是来为元帅送行的,但愿马到成功。” 不但郭子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郭子兴立刻起了疑心,掉头去看朱元璋。 朱元璋连忙道:“百室先生,元帅寄厚望于你,你若不去,大煞风景。况且我这里没什么事。” 李善长却说:“不瞒各位,想去,身子不为我做主,我今天是来告假的,家父日前在定远老家亡故,我岂能不尽孝子之礼?” 这一说,郭子兴脸色好看些了,勉强说:“人子尽孝,天经地义。天佑,你着人拨些银两给李先生,聊表一点祭奠之意,李先生回家奔丧是正理。” 朱元璋看了李善长一眼,半信半疑,他父亲什么时候亡故的?好像很久了啊! 李善长深深一揖:“谢主公恩典。” 郭子兴不悦地说:“我看,成殓后你就回来吧,过去皇上有夺情之说,就是朝廷用人之际,不准重臣告丁忧在家守制三年。” 李善长说:“是。” 一边往前走,郭子兴忽然说:“元璋一个人守滁阳,有事没个人商量,我看天佑、天叙你们两个留下吧,不要自作主张,大事小情同朱总兵商量着办。” 二人似乎早有这个准备,愉快允诺。 李善长有意无意地与冯家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朱元璋早注意到了。 三 大队人马一走,滁阳顿时安静下来,朱元璋一日三餐也都能在家里陪妻妾同吃了。 ------------ 《朱元璋》第十五章 (3) 这天中午,郭宁莲特地弄了一坛老酒给朱元璋喝。 饭菜摆上来,郭宁莲对七巧说:“去楼上请夫人下来,一起吃吧。” 七巧说早请过了,大夫人说她今天要吃斋,和大家吃不到一块儿。 郭宁莲目视朱元璋:“是借口吧?” 朱元璋早拿起了筷子,说是真的。她每逢初一、十五、释迦牟尼生日、观音大士生日什么的,都要吃斋。 见朱元璋喝了一大口酒,夹起一大块肉吞下去,郭宁莲笑道:“人家比你这个真的和尚都虔诚!你瞧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哪像个和尚。” 朱元璋心里很反感,不悦地说:“今后请你不要再和尚长和尚短的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郭宁莲说:“唉哟,没等怎么着,就觉着当过和尚不光彩了?好了,既然你不喜欢,我今后不再提和尚两个字,连与和尚有关的僧、钵、寺、庙一律不提,行了吧?对了,还有秃呢,光和亮怎么办?” “光和亮怎么了?”朱元璋大口喝着酒。 “和尚不都是秃子吗?秃必光、光必亮,”郭宁莲说,“这也犯忌讳呀!” 朱元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算了,你爱怎么叫都随你,别人叫不行,我会恼的。” 郭宁莲说:“这我可得格外谢恩。”她吃了一口饭,审视着朱元璋粗犷的脸孔,说,初见你这副尊容的人,断不会想到你会有那么深的城府,有那么多的计谋。 朱元璋稀溜溜地喝着菜汤,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在骂我?” “都有。”郭宁莲突然问,“我送你的银盾玉甲呢?” “干什么?”朱元璋反问。 “还给我吧。”郭宁莲说,“我两个哥哥知道了,和我闹个没完。” 朱元璋说:“哪有送了别人又往回要的道理?太小家子气了。不要紧,你哥哥那里我去说。” 郭宁莲冷笑着说:“你别又使花招了,我谅你也拿不出银盾玉甲来,你早巴结别人了。”心爱的东西,就是被人送给了皇上,她也会恼的。 “你都知道了?”朱元璋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无论是从上司和长辈哪一面说,人家要,我也不能不给呀,算是孝敬吧。” “你拿我的东西孝敬人?”况且郭宁莲断定他又骗人。郭子兴并不知道他有银盾玉甲,还不是他上赶着送上去的。 “这样好,这样好。”朱元璋说,“你别心疼,花钱买平安比什么都强。” “你倒会做好人,若讲拍元帅马屁,应该让我两个哥哥去送、去拍,也轮不到你朱元璋。” 朱元璋有点不耐烦了,说:“你还有完没完了?我不傻又不苶,我不知道上战场时自己用方便啊?再说了,东西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怎么支配是我的事,送人也好,毁了也好,都是我的事,你的情我早已领过了呀。” 郭宁莲忍不住笑了:“这话倒也公平,我又准备了一份厚礼,你要不要?” 朱元璋说:“和尚不贪财。” “这可是你自称和尚的呀,我可没提。”郭宁莲说。 朱元璋忙问,这回的礼物是不是比银盾玉甲还要贵重啊? “那还用说。”郭宁莲说这礼品不是物,而是人。 朱元璋不禁喜形于色,他坦言,时逢乱世,人才是本,有了人就有了地盘,有了军队,有了所有该有的。他问是将军还是谋士? “是两个武人。”郭宁莲说,一个叫胡大海,和朱元璋年龄差不多,虎背熊腰,膂力过人;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将叫邓愈?熏有勇有谋,都是虹县人。 “那你怎么认识的?”朱元璋问。 郭宁莲说,早年这胡大海教过她半年武艺,算是她师父呢。日前她托父亲捎信给他们,果真就来了。 朱元璋洋溢着喜色的脸渐渐变得灰暗起来。他唉声叹气起来,说:“你念过曹植的那首诗吗?其中两句是: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郭宁莲很理解他,这倒很像他目前的处境,他是为别人做嫁,给别人赶网,大鱼小鱼都进了人家的网,他闻点腥味而已。 朱元璋说:“比喻得很贴切。所以有时我很厌烦,多余再广纳贤良,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郭宁莲说:“既如此,我也多此一举了,幸好我有预见,把人打发了。” “什么,打发了?”朱元璋不由得发火了,“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打发了?” “反正你早就伤心了,”郭宁莲故意怄他,“还招惹这些烦恼干什么?” 朱元璋唉声叹气道:“鼠目寸光,鼠目寸光。” 郭宁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元璋立刻醒过腔来,用筷子点着她的鼻子说:“你骗我,根本没打发走,对不对?” 郭宁莲说:“这证明你说的伤心都是假的,你心里早有打算,虽然你招来的贤良被别人夺去,人心是夺不走的,迟早是你的人。” “真不敢小看你了。”朱元璋由衷地说,“我朱元璋何幸,有了一个贤惠豁达的马秀英,又来一个刚烈忠心睿智的郭宁莲,我还到处去求贤,贤就在家里呀!” 郭宁莲也很受用,笑着说:“今后有大事小事别越过我这个门槛去,不要以为我只是个女流。” ------------ 《朱元璋》第十五章 (4) “不敢不敢。一定朝夕就教。”朱元璋问,“人呢?两个将军何在?” 郭宁莲说:“被李善长先生劫走了,藏起来了。” “这是何故?”朱元璋问。 “不藏起来,不又要被郭子兴征用了吗?”郭宁莲说。朱元璋笑起来。 郭宁莲说:“你不给李善长先生送点奠仪去吗?他不是要赶回定远去葬父吗?” 朱元璋说他疑心,并没有这回事。 “什么?他父亲没死?”郭宁莲不信,岂有红口白牙咒自己父亲的道理? ------------ 《朱元璋》第十六章 (1) 夹着的尾巴露了,是不是野心也昭然若揭了?没有人愿意打败仗,但有时打了败仗反而更安全。想称王的人胃口并不大,只拥有一小山城的“滁阳王”权力与欧阳修差不多。 一 朱元璋的猜测没有错,大队人马走了,李善长既未穿丧服,也没星夜回籍奔丧。 朱元璋一走进李府,见李善长仍是平常装束,就说:“先生居丧,怎么不穿丧服?” 李善长告诉他丧服早已穿过了,不是今年而已。 朱元璋不禁又惊又喜,果然不出所料,奔丧是先生的金蝉脱壳计。不过他以为,瞒过初一岂能瞒过十五? 李善长说:“家父是三年前过世的。过几天我要回去迁坟,也是办丧事,不为欺骗。” 朱元璋松了口气哀叹,不知是什么人给岳丈出了这么个歹毒的主意,把自己架空起来,再放到炭火上去烤。 李善长称赞他是很高明的。这是一劫,这一劫并没过去,郭子兴是个懦弱又多猜忌的人,周围进谗言的人又恰恰是小舅子、儿子,对他这女婿――还是个义女婿就很不利了。 朱元璋说他的办法是退避三舍。 “很对。”李善长主张不与之争锋,要装傻、装憨,让人看不出他有半点野心,也就安全了,然后静观其变。 朱元璋带有三分解释地说:“其实,我很希望辅佐岳父成就大事,他收留了我,又把女儿许配给我,我怎么会背弃他?”即使在他最亲近、最信任的谋臣面前,朱元璋也不肯把夹着的尾巴让人看见,他不能让人感到他有野心、有非分之想。如果水到渠成,被人架着、拥戴着登了大位,那就光彩得多。 李善长一眼就看穿了朱元璋的内心,他也不去点破,反而用冠冕堂皇的话为他开脱,哪怕他弑父弑君,也都可以“名正言顺”。 李善长说,亲归亲,政归政,二者不可混淆。你岳父实在掌不起舵来,你就是把他捧上天,也是徒劳,那是有负苍天,有负后土,有负天下苍生的事。 这一说,朱元璋果然五脏熨帖。 接着李善长又说起,一切都拗不过命运的摆布,争是争不来的,郭子兴没有这样的鸿运,他说早有人夜观天象了。 “谁?”朱元璋问。 “你的另一位老泰山。”李善长笑道,“一座泰山倒坍,另一座犹在呀。”他哈哈大笑。 随着笑声,只见戴瓦楞帽的郭山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朱元璋离座行礼:“岳父什么时候到的?哦,我知道了,你是送胡大海、邓愈来的吧?” 郭山甫说:“正是。你的烦恼我都知道。现在送你一个字,忍!忍为贵,和为高,记住就行了。方才百室先生不是说了吗?我夜观天象,郭子兴不会很久了。” 朱元璋很吃惊:“但愿并不灵验。”也不能说朱元璋这话违心,他总不至于希望岳父短命吧? “失去岳父固然不好,”郭山甫说,“但你那时就可以放开手脚,不用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尿尿了。”说得李善长大笑起来。 朱元璋问:“胡、邓二位在这里吗?” 李善长走进屏风后头,少顷带了一个黑铁塔似的胡大海进来,他身后的邓愈白白净净,倒像个书童。 胡大海上前施礼,他说:“我来投奔朱大哥,跟你打天下,日后也封个侯什么的。”这粗鲁而直率的表白,博得一阵笑声。 邓愈说:“晚生拜见朱将军,愿在麾下效力。” 朱元璋很喜欢,说:“这么小年纪就征战沙场了,可敬。” 胡大海说:“邓愈人小心气高,久经战阵呢。” 郭山甫向他介绍,邓愈的父亲邓顺兴,哥哥邓友隆,都与他有过交情。爷仨都参加了红巾军起事,父兄相继阵亡,是郭山甫叫他来这里的。 邓愈还把他父亲的部队也拉过来了,有七八百人之多。 朱元璋说:“大家一起富贵吧。” 二 回援濠州马到成功,围城的元军不堪一击。郭子兴很高兴,在城外对孙德崖、赵均用几个人说了几句大话,恐进城又出危险,便功成而退,连夜班师回滁阳,他已不再把濠州当作自己的领地了。 一回到滁阳,郭子兴马上召见朱元璋和李善长,他没想到李善长这么快就回来了,夸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他对部下们说,这次回援濠洲,众将踊跃向前,元军大败。他对得起孙德崖、赵均用他们了,他们要犒军,让自己进城去,他怕又有阴谋诡计,星夜回来了。 朱元璋道:“这就对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是小人。” 郭子兴夸奖他手下的人个个勇猛善战,徐达智勇双全,花云和汤和打起仗来如猛虎下山,陆仲亨、费聚也都能独当一面,说朱元璋的人马立了头功。 朱元璋看了李善长一眼,说:“岳父大人这话说得不对了。连我都是元帅的人,何况他们?大帅有令,他们能不奋勇向前吗?” 这话太中听了,郭子兴哈哈大笑,有点晕晕乎乎的了,他准备论功行赏,回头请冯国用先生拟个大略他看看。 冯国用答应着。 但朱元璋和李善长下面的话,很快使郭子兴头脑降温了。朱元璋说起六合的不妙形势。原来元军在濠州失利后,又拼凑了百十万人马,在元朝太子秃坚和脱脱丞相、民军元帅陈也先率领下占了新塘、青山、鸡笼山等要地,对六合义军发起了合围攻势。那里的红巾军一日派出三个信使,飞马来请郭子兴援救。 ------------ 《朱元璋》第十六章 (2) 郭子兴坚决不管,红巾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当初元军来攻,我们说好联手作战,战利品均分,共同占领六合,结果他们脖子一缩,说话全不算数。现在又来说软话了。 朱元璋正待说话,吴良喊了声:“元帅,六合红巾军又来下书求援兵了,他们说,我们再不发兵,六合必陷元军之手了,请看在共同反元的情面上……” 郭子兴说:“叫他们先把吞下去的粮饷吐出来再说,我这次是要先小人后君子的。”主帅器量如此偏狭,很多将领都看不下去。 朱元璋苦口婆心地分析,六合与滁阳,对我们同样是唇齿相依,从地理方位看,六合恰是我滁阳之屏障。他们言而无信,固然是不对,现大敌当前,如我们不伸出救援之手,六合一旦顶不住,元朝脱脱丞相的大军就会全部压到我们滁阳头上,有六合在,至少能减轻一半压力。 郭子兴不表态。 李善长说他更看重打几个胜仗,振奋一下军心,也让两淮百姓看看,有这样一支抗元义军,好生了得,别把我们混同于打家劫舍之徒。 他用的是激将法,比朱元璋正面大义凛然地宣扬“共同抗元”更能说动郭子兴。 郭子兴果然有点活动气了,他说:“认真要打,也不是吹气儿的,你们知道脱脱带了多少大军前来围剿红巾军吗?” 张天佑说:“号称百万之众,去了水分,四五十万总是有的。” 郭子兴其实也是怕众寡悬殊,把仅有这点家当都折腾光了。 朱元璋却认为征战是壮大发展良机。当初不打横涧山,岂能一下子拥有三万兵马? 郭子兴说:“我走了一趟濠洲,体力难支,去救六合,谁敢挂帅出征?” 朱元璋站了起来:“末将愿领军令状。” 张天佑道:“光有勇气没用。我担心引火烧身,救不下六合,反倒把元军引到滁阳来。”他这话正是郭子兴没说出来的忧虑。 朱元璋说:“有这个可能。那更好,我们就在滁阳城外大打一场,打出威风来。” “这可不是吹气儿。”郭子兴问李善长,“先生以为如何?” 李善长支持朱元璋,认为以攻为守是上策,才能守住滁阳。我军可进至瓦梁垒,与元军战,如果得手,则在六合重创元军,如果失利,就在城外清水涧侧设伏,击败元军。 事到这地步,郭子兴只得说:“那就打打试试吧。” 三 元军围困的城池,已被朱元璋攻入南城。 朱元璋和冯国胜、徐达站在城门箭楼上,全副披挂的郭宁莲也在一旁。放眼望去,只见白色毡帐篷一望无际,如同雨后出土的蘑菇。 朱元璋对徐达说:“你看,元军连营几十里,我们虽然进了六合,却保不住这座城的。” 徐达说:“是这样。”人人都看得出,六合成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朱元璋分析,现在脱脱不敢贸然攻城,是因为城外有汤和、耿再成、花云几支部队,起到了牵制作用。朱元璋想主动退出,掩护全城百姓向滁阳撤。 徐达担心扶老携幼的,走不快,那不是等着吃败仗吗? 冯国胜倒表示赞同,恰好用百姓当个诱饵,这是好计,如果他们追,我们正好在山涧处设伏,打起来后,城里胡大海、吴良他们攻出来,里外夹攻,一定大获全胜。 “我正是这个意思。”朱元璋吩咐队伍分头去说服全城百姓,一定要跟上他们突围,六合在元朝军队眼里是反贼的窝,一旦攻破城池,肯定屠城,男女老少非杀个精光不可。 冯国胜说:“这事我去办。” 朱元璋又命令徐达和汤和、耿再成各带本部兵马埋伏在清水涧,等待伏击。由花云、缪大亨、费聚、陆仲亨各率本部人马护卫百姓沿官道缓缓向滁州撤退,他要大家记住,打起来后切不要扔了百姓,如果百姓有失,他们便不得人心了。 徐达说:“记住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朱元璋的队伍总算带领着六合百姓的队伍从南门涌出来,向滁阳方向运动了。 元军发现了,认为这是朱元璋走得最臭的一步棋,便举兵来追击,没想到朱元璋早有防备。在通往清水涧的大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百姓队伍在山谷间蠕动着,他们被朱元璋的队伍夹持着、护卫着,但百姓中有老有少,肩扛手提、车推、驴背驮,队伍乱糟糟的,根本走不快。 在队伍尾部,花云、郭宁莲、缪大亨、费聚、陆仲亨等将领跃马横刀在与追来的元军厮杀,保着百姓队伍向滁阳撤退。 因为他们阻击得勇猛,元军冲上来又败退下去,再冲,又一场厮杀,只见郭宁莲越战越勇,驰马来往冲突,双刀左右砍杀,不断有元兵丧命刀下。大路上烟尘冲天,几个将领的身影在烟尘中忽隐忽现。 元朝丞相脱脱骑马立于山坡上,用马鞭指着山下厮杀的战场,说:“不能这样拉锯!他们舍不得丢下老百姓,正好为我们的攻击留下机会,要冲过去,把百姓切成几段,他们的阵脚就会乱了。” “得令。”一个将领领命而去。 随后,牛角号和战鼓声骤然加急响起来,山谷间呐喊声有如地裂山崩,震天动地。 花云带兵边打边撤,渐渐进入清水涧了。 ------------ 《朱元璋》第十六章 (3) 元军潮水般冲上来。 花云、缪大亨他们打打退退,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百姓也似乎慌了神,包袱、锅碗瓢盆,甚至鞋子丢了满道。 一个元军将领大叫:“冲上去,谁抓的人多,归他当奴隶,女的为婢!” 元军更加奋勇追击。 徐达和士兵伏在山坡树后,冷静地注视着山谷。朱元璋亲自坐阵。元军越追越深入,有些甚至冲进了百姓的队伍中开始抢东西,花云他们的队伍也开始了与元军的混战。 徐达一挥手,一面黄色旗帜从树海里伸出来,摇晃着,接着,一面面黄旗开始摇晃,这是信号,骤然间,像是山崩地裂一样,呐喊声震撼山谷,埋伏的军队从山坡上源源不断地滚下去,切断了元军的退路,人喊马嘶,刀枪相击,山谷间开始了大战。 脱脱一看,忙勒住马,说:“中埋伏了。”他下令鸣金,快撤。 但为时已晚,胡大海、邓愈率城中之兵开城门冲了出来,也加入了战斗。 元军乱了套,纷纷夺路而逃,兵械、辎重丢得到处都是,好多人匆忙中跳入清水涧,大多淹死,大路旁尸横遍野。 老百姓反倒轻松地站在一旁观看这场厮杀了。 残余的元军在脱脱率领下,没命地奔逃。 四 当朱元璋率部胜利班师时,李善长、张天佑等人在城门口迎接,百姓举着酒犒军,朱元璋从张天佑手上接过酒杯,郭宁莲怕他喝,在马上用膝盖碰了他一下,朱元璋没有喝,却向天空洒去,他说,“祭奠那些亡灵吧。” 一旁的郭天叙小声说:“他是不敢喝,怕有毒,这人比狐狸都狡猾。” 因为朱元璋离得很近,张天佑捅了郭天叙一下,不让他说下去。 张天佑对朱元璋说:“元帅本来要亲自出来犒劳你们的,因为偶感风寒,让我和天叙代劳了。” 朱元璋说:“自家人,不必客气。”又问:“元帅没事吧?回头我再去探望。” 众人簇拥着朱元璋向前走,城中百姓夹道欢呼,乐声高奏,鞭炮齐鸣。朱元璋在马上频频挥手,向百姓致意。 走在后面的郭天叙对张天佑说:“你看他得意的样子,打败了脱脱,朱元璋更不可一世了,我爹根本就不该给他露脸的机会。” 张天佑道:“原来你父亲是不想救六合的,朱元璋想出风头,非要去打,我以为他会败得落花流水而归,没想到风头真让他出了。” 郭天叙说:“我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看得的是痨病。万一不行了,这天下不成了姓朱的了吗?” “那还用说!”张天佑说,“你我谁有力量回天?他现在羽毛丰满了,弄不好我们都有性命之忧啊。” 郭天叙咬着牙说:“我们不能等到人头落地那一天,让他人头先落地。” 张天佑用眼神制止了他,小声说:“回去再从长计议。” 朱元璋处事小心,且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他虽未听到张天佑、郭天叙说什么,也多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凶兆。方才郭宁莲不让他喝那杯酒,说明郭宁莲也意识到危险是存在的。 如果这次兵败而归,或许反而安全。朱元璋不能不悲凉地在心底叹气。他和郭宁莲去探望郭子兴的病后,刚回到总兵府坐下,护兵报李先生和冯氏兄弟到了。 朱元璋忙起身迎到门外。 朱元璋说:“不知先生急急忙忙来有何见教?” 李善长说:“你已经处在危险中,你还不觉得吗?” 朱元璋说:“先生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方才我去探病,我岳父精神尚好,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心里话,很是推心置腹。” 冯国用问:“他都说了什么?” 朱元璋说:“他想称王,称滁阳王。” 李善长讥笑地说:“幸而胃口不大,只想称王,倘要称帝,那更有趣了。他不觉得滁阳王太寒酸了点吗?” 冯国胜问:“他问你,是要你拥戴呀,你怎么回答的?” 朱元璋说:“我说不可。” 郭宁莲当时就听着别扭,他要称王,你不让,他也许怀疑朱元璋自己要称王呢。 “不会。”朱元璋说,滁阳是个山城,弹丸之地,船只不通,商业不振,是一座孤城,不称王,尚不显眼,一旦称王,那目标大了,可就引人注意了,不要说元朝不能容忍,就连势力大得多的各股义军都尚未称王,也会有众矢之的之危,出头的椽子先烂,太招风了。 李善长认为很有道理,但郭子兴听得进去吗? 朱元璋说:“虽然心里不太痛快,也知道我说的在理,又是为他好,他也没有再坚持。” 郭宁莲告诉李善长,朱元璋又把帅印缴回去了。 冯国用说:“这又何必?元帅逼你交印了吗?” 朱元璋说:“何必要人逼?同住一城,有元帅在,我权太重了不好。” 冯国胜说:“你真是君子呀。” 李善长却笑笑而已。他说:“交了也好,有征伐攻战,尽力就是了。” ------------ 《朱元璋》第十七章 (1) 不让老泰山称王,朱元璋把王冠留给自己吗?女儿给母亲行贿,买的是平安。有在爱妻面前也不能袒露的私密吗?不是花心而是野心。 一 房中只有李善长、朱元璋两个人时,李善长的话就少有顾忌了,既然他全身心地来辅佐被认为是明主的朱元璋,就必须竭尽全力。他托着一杯热茶,在客厅里踱着优雅的方步,李善长说:“一味退让,也不是办法,你想过了吗?郭子兴活不了多久了。”这话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李善长说冷眼看郭子兴病很重,他又是心思很重的人,芝麻大的事会琢磨七天七夜,这种性格,对养病不利。郭山甫早已测定,郭子兴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李善长劝朱元璋倒不如顺着他,让他称王,过几天孤家寡人的瘾。 朱元璋说:“这岂是儿戏?如果因为满足他的私欲而坏了义军大事,太不值得了。” 李善长是从大局考虑的,不让他称王,他身边的小人又会去搬弄是非,一定说朱元璋不让他当王,是自己想当。这话郭子兴又一定相信,所以李善长才说朱元璋已处于险境。 朱元璋很苦恼,他说自己不争权,到出力时舍生忘死,怎么还换不来真心呢? 李善长说:“你不是反反复复地看过《资治通鉴》吗?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还用我说吗?” 朱元璋说:“那现在怎么办?我已退无可退了呀!原本想躲开濠州,打下滁州站住脚,他又跟了过来。” “这里并不算好,”李善长说,“我们必须另立门户,去打和州。”朱元璋说:“现在时机倒是很好,听说元朝丞相脱脱被贬,后又被处死了?” 李善长说:“是由于内乱,有个叫亚麻的丞相向至正帝进了谗言。现在,我们滁阳兵民陡增,又来了六合难民,你算过吗?粮食还能吃几个月?” 朱元璋说:“没来得及过问。” 李善长说他倒问了,最多能吃到明年一月,粮荒一起,军心民心必大乱。和州是靠近长江的富庶之地,如果打下和州,就与太平隔江相望了,可以大展宏图。 朱元璋说:“我恨不得早一日摆脱这里,只有先生知我心,我们先谋划着,不宜过早说出去,夜长梦多。” 诚如李善长所言,郭子兴由于心里憋闷,病势日重。他也不能否认,朱元璋说的有道理,以现在的几万人马,仅占滁州一山城就称王,确实招风,是险事。可是内弟和儿子交相攻讦朱元璋,说他不让父亲称王是想虚其位取而代之,尽管郭子兴驳斥了他们,心里未必不犯寻思,他也知道,人心隔肚皮呀。 郭子兴病恹恹地卧于床上,不断地咳着,张氏正服侍他吃药,郭天爵、马秀英、郭惠都在房中。 张天佑、郭天叙进来了,站在床头。郭天叙问:“父亲好些了吗?” 张天佑说庐州有个名医,他已花重金去请了。 郭子兴吃过药,抹抹嘴,半倚在床栏杆上,有气无力地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我总感到胸闷气短,四肢无力,这病来得不轻啊。”说罢又一阵阵剧咳,脸憋得通红。好些后,他问:“城里都安稳吗?” 张天佑点点头:“只是叫朱元璋拔了头筹……”他刚说了半句,猛然发现马秀英在场,立即转舵,“朱元璋也确实谋勇兼备,姐夫没白器重他。” 马秀英感到自己在这不方便,拿起空药碗出去了。 张氏埋怨弟弟说:“你怎么说话看不出眉眼高低呢?” 郭天叙说:“你们出去听听吧!全城军民快把朱元璋捧上天了,没有一个人称颂父亲。” “又来了!”郭子兴很生气,又咳个不停。 “快别在这儿气你父亲了。”张氏说。 张天佑拉了郭天叙一把要走,郭子兴却摆手不让他们走,二人只得往前凑了凑。 郭子兴说:“你们省点心吧,你们这样疑神疑鬼的,一旦我一口气上不来……你们怎么办?你们斗得过朱元璋吗?如果你们相安无事,他也不会赶尽杀绝。” 这是郭子兴积存在心底的话。他虽无大才智,却也比常人聪敏,他岂不知内弟和两个儿子口袋里有几升米?他只求日后朱元璋能容得下他们就烧高香了,他曾指望过将来把权柄交给郭天叙,又怕朱元璋不肯,他深知两个儿子捆在一起,也不是朱元璋的对手。 郭天叙还要争辩,张天佑又拉他一把,不让他说下去。 表面上,张天佑、郭天叙顺着郭子兴的意思点头,但心里想的却和郭子兴全然不同。 二 从郭子兴房中出来,张天佑把两个外甥叫到他家,关紧门窗,摆上酒菜小酌,郭天叙知道,喝酒不过是个幌子,舅舅有大事相商,除了对付朱元璋,岂有他哉! 郭天叙说:“我爹好糊涂,心又软,方才我要把话说明白,你为什么拦我?” 张天佑说:“他在病中,怕气。再说,他并不是对朱元璋放心,而是朱元璋羽翼已丰,没办法。想从他口中逼出一句破釜沉舟的话来,太难了。” 郭天叙说:“父亲担心的是他百年之后,怕咱们受制于朱元璋。哼,这步棋傻子都看出来了,现在朱元璋只是碍于面子而已。” 郭天爵说:“兵权不是又都收回来了吗?” 郭天叙认为那只是形式,人心都在朱元璋那边,到时候振臂一呼,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 《朱元璋》第十七章 (2) ------------ 《朱元璋》第十七章 (3) 果然只有金菊一个人在窗下刺绣。郭天爵撩开门帘子进去,故意问:“我姐不在?” 金菊站了起来:“不在。” 郭天爵不想走,在书橱前浏览着,时而胡乱翻一翻书,又随手乱扔。金菊过来制止说:“二少爷又乱翻,上回害得我挨了一顿骂,你不知道你姐姐的书从来不喜欢别人动吗?” “你怕她,我可不怕!”郭天爵涎着脸,竟伸手在金菊脸蛋上捏了一下,“你不是我姐的,我动总可以吧?” 金菊打了他一下:“别又动手动脚的,你快走吧。”郭天爵还往跟前凑,这时门帘子一掀,马秀英回来了,郭天爵好不晦气,赶忙往外溜。 马秀英看了他一眼:“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啊?” 郭天爵说:“我有事。”走了。 马秀英问金菊:“他来干什么?” “哪有正经事,胡搅歪缠呗。”金菊说。 马秀英心里猛然一动,忽然问:“他是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 金菊脸红了:“小姐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马秀英说,“你若是也看上他了,我给你做主。” 金菊说:“我虽是个下人,也看不上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儿,小姐若真这么做,我就去死。” “不干就算了,用得着死呀活的吗?”马秀英沉了沉,说:“你去跟他探探口气,也许能问出天叙和舅舅想怎么对朱元璋下手。” “什么?对他下毒手?”金菊叫了起来,“这不是没有天良了吗?” “我也只是疑心。”马秀英说,“没这事更好,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好有个防备呀。” 马秀英这一说,金菊上心了,她说:“交给我吧,我若肯给天爵一个好脸色,他连祖宗都能卖了。” 马秀英不禁大笑起来:“你这疯丫头,嘴这么阴损。” 四 朱元璋回来时,马秀英正在灯下看书,她看了朱元璋一眼,说:“你今天有什么喜事吗?一脸喜气。” 朱元璋今天心情确实比平时好。他说:“很怪呀,今天见到你娘,别提她有多客气了,说了一大堆好话;我去看望你父亲,他也和往常大不一样,让我放开胆子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本来反对我攻和阳,今天也点头了。” “本来应该这样啊。”马秀英心知肚明,是送给张氏的珠宝起作用了,她嘴上却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朱元璋说:“不对。我听你娘说我总是惦记着她,又说太破费了什么的,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背着我干什么了?” 马秀英轻轻叹口气:“能干什么?还不是替你堵窟窿什么的。” 朱元璋有点惊奇:“你给你娘送礼了?你们娘儿俩,用得着这个吗?” 马秀英说不是她送礼,是他这姑爷孝敬丈母娘,送点礼也应该呀! 朱元璋心里又不痛快了,他说:“你什么意思?是怪我朱元璋不懂人情世故,慢待了你家人?我不收礼,你又不是不知道,征战回来,战利品我除了上交,也都分给部下了,我分文不取,我没有东西可送,你是怪罪于我,才替我送礼,反过来又奚落我让我难堪?” 马秀英一直笑吟吟地望着他,等朱元璋发作完了,她才实话告诉他,她是给娘送了些珠宝,而且是以朱元璋的名义送的,她没有别的意思。好多将领在征战之后都拿些战利品送给娘,她每次都展示给马秀英看,送礼的人惟独没有朱元璋,马秀英是什么滋味?娘也不是圣人,她偶尔在爹跟前说朱元璋几句不咸不淡的也是正常啊!马秀英说替他送礼,是拿她的私房,是一片好心,却没考虑有损他清廉的名声了。 朱元璋好不惶愧,她最后一句明显是讽刺,他朱元璋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他忙过来拉住马秀英的手说:“我错怪娘子了,我混账啊!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秀英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也很难,我夹在中间也不好过。听说你马上要领兵打和阳?” 朱元璋点点头,他说滁阳是个小山城,坐吃山空,不是久守之地。况且马上会闹粮荒,不能等着坐困愁城啊。 马秀英问他打和阳有没有别的想法?光是忠心耿耿?她意识到朱元璋想另立门户。 朱元璋很敏感地盯着她,问:“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你都怀疑我有贰心?”即使在爱妻面前,他也不想把心底最隐秘的东西掏出来,虽然他也有几分抱愧。 马秀英也不想逼他,叹口气说:“你至少是一石两鸟吧?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看你尽快攻下和阳为好,最好离开这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朱元璋经她点破,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说:“知我者夫人也。” 这时金菊进来了,她点手叫马秀英出去,朱元璋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二人笑而不答。原来金菊奉马秀英之命,主动地约会了郭天爵,郭天爵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答应马上来。 马秀英便借故和朱元璋出去了,说去看看小妹惠儿,她正练画。 他们走后不久,金菊就看见郭天爵的身影出现了。 郭天爵在窗下转来转去,不时地仰望楼窗。 金菊的头露出来,郭天爵说:“你下来,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金菊嘻嘻地笑着说:“我忙着呢。”她故意拿他一把。 ------------ 《朱元璋》第十七章 (4) “有什么好忙的!不是你约我来的吗?”郭天爵说,“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金菊缩回头去,一阵楼梯响后,金菊跑了出来:“有事快说。”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 “在这儿不方便。”郭天爵说,“咱到假山那边去。” 金菊迟疑一下,没有表示反对。 郭天爵和金菊来到假山后,这里树大叶茂,藤萝披拂,很静,郭天爵见四周没人,立刻上来搂抱想亲嘴。金菊忙用绣花绷子挡住他的嘴。 郭天爵涎着脸说:“想死我了,你就答应我吧。” 金菊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供你们爷们儿玩乐的烟花女子。” 郭天爵说:“我是真心想娶你呀。” 金菊说:“我一个丫头,哪配呀!” “我不嫌就行了嘛!”郭天爵说,“我娘一定能听我的。” “我可是你姐姐的陪嫁丫头啊!”金菊开始把话题往这上头引,“你姐夫若不发话,你也休想办成。” “他算个什么东西!”郭天爵果然上套,不屑地说,“他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金菊说:“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谁不知道你姐夫屡立大功,滁州城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是你姐夫大权在握?”她在用激将法。 郭天爵不知是计,就说:“你不用怕他阻拦,他自己的事还没管好,说不定哪天脑袋搬家呢,倒有心思管别人!” 金菊心里暗吃一惊,心想他们背地里果然要下毒手,马秀英真是精明,一眼看破了。她故意说:“我才不信呢。你爹是他的老泰山,你们都是一家人,是亲三分向,谁敢欺侮到他头上。” 郭天爵说:“谁跟他一条心!我爹一死,他不得抢着当元帅呀!我们早看到这一步棋了。” 金菊为了进一步套出实底,再度激起他的醋意,说:“实话告诉你,朱元璋对我也有那点意思,碍着你姐的面子,暂时忍着呢。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能争得过他吗?他至少是近水楼台呀。” 这一说,郭天爵的火气上来了,恨恨地说:“这王八蛋,难道天下好女人都得叫他霸占了吗?金菊,我告诉你个实底,你不用担心,他活不了几天了!” 望着他那恶狠狠的眼神,金菊故意说:“我不信,你别在这里买我好。” “我敢发毒誓!”郭天爵说,“有一句谎话,下雨天我叫响雷劈死!” 金菊问:“你们想怎么制他呀?” 郭天爵说:“你可不能告诉我姐呀……”神魂颠倒的郭天爵早已成了金菊的精神俘虏了。 ------------ 《朱元璋》第十八章 (1) 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太上老君帮朱元璋免了杀身之灾。活着未能封王,死后封号写在墓碑上不知是给谁看。捡个鸡毛当令箭,放牛娃发号施令管不管用? 一 朱元璋早上起来就说右眼皮跳,跳得他心里发慌。金菊劝他今天躲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她说这是躲灾。金菊说,男人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朱元璋断然不信这个,但心里别扭。 果然,还没装束好出门,郭天爵来了,传达张天佑的话,说请朱元璋到张天佑府上去,请他喝酒。 没等朱元璋表态,马秀英过来挡驾,一不过年,二不过节,摆什么宴席!况且一家人,更用不着,师出无名,她说朱元璋有大事要办呢。 不一会儿郭天叙又来请了,朱元璋心里想,这定是鸿门宴无疑了。他怕马秀英担心,就说,一定有要事相商,喝酒在其次。一听这话,郭天叙便顺水推舟地说一点不错。 见拦挡不住,马秀英出去了。等朱元璋走到帅府辕门时,看见郭宁莲来了,一看她那有点臃肿的着装,他就明白了。 郭宁莲已经穿上了盔甲,又在外面罩上了宽大的长衣,背起了宝剑。 朱元璋已知她的用意,就说:“你不用去,自然会逢凶化吉的。” “我就是你的樊哙,”郭宁莲说,“什么鸿门宴我都敢去。”她倒是一针见血。 朱元璋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赴的是鸿门宴?” 郭宁莲说她能掐会算。 朱元璋说:“一定是马秀英让你去的,对不对?” 郭宁莲也不否认,她说:“你有两个夫人,一文一武,保护着你,你是哪辈子修来的呀!” 朱元璋说:“当然是前世尽做好事修来的。” 这时门外有人喊:“朱将军,张将军在元帅府大门外等你呢。” 朱元璋应了一声,迈步往外走,郭宁莲紧紧跟上。 朱元璋从辕门出来,见张天佑、郭天叙、郭天爵几个人在上马石旁等他,早有点不耐烦了。朱元璋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张天佑说这是元帅吩咐下来的,他说他身体有恙,不能躬逢,要我们几个好好请你喝几杯,以表达元帅的感激之情。 朱元璋说昨天去看他老人家了,气色不错,看来无大碍。 郭天叙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郭宁莲,说:“姐姐就不必去了吧,我们不会把姐夫灌醉的。”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松,显得平平常常。 郭宁莲坦言自己不光是他的夫人,还是保镖的,走到哪儿我必须跟到哪儿,并且申明这是他姐姐吩咐的。 张天佑忙打圆场说:“请便,请便。” 路上,一行人走着,朱元璋不时地观察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越看越不自然,尤其郭天爵,肌肉都很紧张,他几乎不敢正视朱元璋的目光。 朱元璋心里由犯疑到警觉,他意识到自己正向刀山火海走去。他走着走着忽然停步,仰起头来看天,看得很专注,很投入,很莫名其妙。 张天佑不知他在看什么,便也抬头望天,这一来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天空,天上飘过来几朵白云,像一片片丝棉,轻轻舒卷着,仅此而已。 张天佑看不出什么名堂,先收回了目光,敌视地在朱元璋脸上寻求答案。 郭天叙悄声问张天佑:“他看什么呢?” 张天佑摇摇头。 朱元璋忽然双手合十望空拜了几拜,大声说:“谢谢太上老君救命之恩。” 几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都不解地望着举止怪异的朱元璋。朱元璋忽然怒目圆睁,剑眉倒竖,招风耳朵和大下巴也显得狰狞起来,他手指着张天佑三个人厉声说:“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凭什么要在酒里下毒害我?” 张天佑吓了一跳,这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除奸之计,朱元璋怎么会知道?他忙说:“这是从何说起?” 朱元璋说:“你还敢狡赖!如果不是太上老君现身来告我趋吉避凶,我朱元璋今天就叫你们几个小人害了!” 郭宁莲刷地抽剑在手。气氛更紧张了。 郭天叙忙说:“姐夫息怒,我们一片好心,代父置酒,绝无害姐夫之意。” 朱元璋说:“你们的丑行瞒得过神明吗?太上老君告诉我,你们把毒药下到了酒里,还说趁元帅死前毒死我,以免我篡权。”后半句是他的推测,但他以为不会猜错。 郭天爵先筛糠了,郭天叙也吓出了汗,指天咒地地说:“我们若有歹意,不得好死。” 郭宁莲说:“不跟他们废话了,走,回去。” “不,”朱元璋却说,“郭元帅赏的酒不去喝,那不是不识抬举吗?走,去喝酒,我倒要品尝品尝毒酒的滋味。” 张天佑早软了下来,他不得不相信,确有神灵在庇佑着朱元璋。他泄气地说:“走吧,到了地方就知道了,我们怎么会不分里外,加害于你呢。” 朱元璋利用太上老君成功地保护了自己,没让张天佑的毒酒烧烂了他的五脏六腑。张天佑几个人吓破了胆,不得不放弃毒杀朱元璋的计划,几个人吃了一顿谁也不知滋味的饭,各怀心腹事,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朱元璋一口酒都没沾。 朱元璋没把这事告诉病入膏肓的郭子兴,没事人似的在他的总兵衙门召集将领宣布攻打和阳觅生存的计划。 ------------ 《朱元璋》第十八章 (2) 朱元璋的攻取方案稳妥又大胆。他说这次取和阳,只能胜不能败,他准备智取。停了一下,他从案上拿起两枚号牌,上面有“庐州路义兵”五个字。朱元璋令郭兴马上找工匠,照这个号牌打造三千枚,选择勇士,由缪大亨、陆仲亨率领,全部穿青衣,扮成民军,去犒劳和阳元军。另一路由汤和、花云率领,穿红衣,两路分先后,趁和阳守敌麻痹,可一鼓而破城。 众将领命。 朱元璋分析道,我们攻和阳,元军必来夺滁阳,以断我后路,令我恐慌,故滁阳也免不了一场大战,应当在滁阳城下消灭敌人,因而也在滁阳城外布了重兵。 李善长又叮嘱大家不可大意,元军几十万就在这一带,要打,就痛痛快快,不可久拖。 二 这一天,郭子兴病势稍轻,坐于榻上,郭天叙陪侍。张氏和小女儿郭惠进来,张氏用方盘托了一个碧玉盏,是刚熬的燕窝汤,让他用一点。 郭惠此时已有十岁左右,长相秀丽,她用调羹喂郭子兴喝了几口。郭子兴问:“和阳方面有消息吗?” 郭天叙皱了皱眉头说,好像并不顺手,有探子报,倒把大股元军引到滁阳来了。 “是吗?”郭子兴心里立刻像压了块巨石,这正是他担忧的,这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吩咐马上去叫朱元璋来,燕窝汤也喝不下一口了,不住地唉声叹气,郭惠怎么撒娇哄他,也没见笑脸。 朱元璋此时也在生气,是因为缪大亨误了战机。 朱元璋、李善长、徐达几个人正在议事,郭宁莲引着个探马进来,探子道:“启禀总兵大人,汤将军有信报来。” 朱元璋看了信,气得把信摔了:“这个缪大亨!如此之笨。”李善长拾起信看着。 郭宁莲问:“怎么了?” 原来缪大亨、陆仲亨本是带青衣兵先行的,他们过陡阳关时,和阳哨兵得知消息,报告说庐州路义兵来支援和阳了,和阳父老备酒肉出城迎接。由于他们在路上吃了一顿饭,把时间耽搁了。 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幸好汤和、花云领的红衣兵倒是老老实实按规定路线抵达和阳城下,元朝守军出城迎战,但单兵深入,又只有三千人抵什么,吃了败仗,后退二十里,才碰上青衣兵酒足饭饱地上来。后来合兵一路,好歹打败了元将,到底占了和阳。 徐达说,这就好。这叫有惊无险。 这时又有探马来报,元军在平章帖木儿率领下来协助攻打滁阳了,围得水泄不通。 朱元璋说:“来得好快呀!走,我们上城看看去。” 他们刚出屋,郭天叙来了,说:“父帅请姐夫过去呢。” 朱元璋只得让徐达他们先去看敌阵,自己与李善长一起来见主帅。 郭子兴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带病坐在帅座上,问刚刚进来的朱元璋:“你说怎么办吧?都是打和阳惹下的祸,现在元军几十万兵临城下,已经派使者来劝降了。”他手里抖着帖木儿的劝降信一筹莫展。 朱元璋尽量用自己的镇定和胸有成竹来影响他,指出我们已如期占了和阳,这就不怕了。我们可关闭三座城门,把兵力集中到南门把守,坚守待援,等和阳兵返回来,里外夹击,敌人必退。 张天佑主张把元军使者杀掉,把人头挂在城门旗竿上以示拒降。想叫我们投降,帖木儿想得太美了。 朱元璋坚决反对杀掉使者,杀了他,帖木儿会以为我们胆怯了,才杀使者,只能加速敌人增兵。 李善长也说:“朱总兵的话很对,可用城中固守的阵势吓唬他,使他们不敢攻城。”既然他们这样有把握,郭子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也没精力过问更多了。 大战就在滁阳城下展开,郭子兴整天提心吊胆。 战鼓声、喊杀声阵阵传来,郭子兴已在弥留之际,不时惊厥。当又一阵厮杀声透入重帷时,郭子兴神经质地坐起来,两手向空中抓着:“元璋,元璋救我……” 张氏扶他躺下,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朱元璋已经打退了元军,保住了滁阳不说,又占了和阳。” 郭子兴安静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看看周围,除了妻子儿女,没有别人。郭子兴喃喃地说:“去叫朱元璋,我有话说。” 马秀英说:“他在城外作战,我叫人去找他。” 滁阳城外,双方在厮杀,天昏地暗,尸体堆得过多,常常把战马绊倒。 朱元璋骑马立于帅旗下,郭宁莲执双刀立于侧,另一侧是郭英。 只见徐达挥舞长枪在元军中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朱元璋说:“徐达是一员猛将啊。” 忽然乱箭飞蝗一样向朱元璋射来,头上的罗伞、旗帜纷纷中箭,被射得七零八落。郭宁莲举双刀快速挥舞,挡着箭矢射向朱元璋,箭矢纷纷坠地,不一会儿,她脚下的箭矢堆成了小山。郭英则率部下放箭回击。 又一股元军骑兵冲过来,有人高喊:“抓穿绿袍的,那是朱大耳朵!” 朱元璋一回头,为首的头上戴貂绒的蒙古将领已挺枪刺来,朱元璋舞剑去挡,还是中了一枪,几乎栽下马去,郭宁莲死命冲过来救护,拼死与元将交锋,她虽越战越勇,但敌骑太众,一时难以制胜。郭英环顾四周大叫:“快来救主!” ------------ 《朱元璋》第十八章 (3) 徐达正力战敌将,听见郭英呼救,抛下敌手,回马而来,挺长枪大叫,“我来了!”连挑几人落马,他挡住围上来的骑兵,掩护郭宁莲、郭英簇拥着朱元璋撤回城中。 朱元璋却不走,他说:“我一进城,等于宣告败北。”他下了马,亲自擂鼓。 士兵一见主帅不顾安危,竟下马亲自擂鼓为他们助战,顿时个个振奋,呐喊着复又冲向敌阵。 朱元璋忽见敌兵溃退,原来从和阳方面来的汤和、花云兜了元军后路。 朱元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郭宁莲见朱元璋右臂有血迹,说:“你伤了?” 朱元璋看看,说:“我这副铠甲不行,被挑开了,剐伤了皮肉。” 郭宁莲很不满地说:“有银盾玉甲你拿去溜须拍马了呀,活该。” 朱元璋一笑,也不跟她计较。 这时,朱文正骑一匹快马奔出城来,直驰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叫道:“文正?你不好好在城里读书,跑出来干什么?” 朱文正说:“娘说,郭元帅不行了,叫父亲马上回去。” 朱元璋只得把战事交代给郭英,现在元军已溃,可告诉徐达追击十里左右即归,小心中埋伏。 郭英答应一声是,飞马去找徐达。 朱元璋带郭宁莲、朱文正向城中驰去。 三 朱元璋连铠甲都没来得及卸下,就带着伤赶到卧房来了。此时郭子兴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早已束手,催促他们赶快预备后事。 张氏立即哭了起来,郭惠陪着她掉泪。 朱元璋坐到床头小凳上,拉住郭子兴的手,轻声叫着:“岳父,岳父,元璋回来了……” 很灵验,郭子兴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似有挣扎着坐起来的意思。朱元璋按住他,说:“不要动,别着急,会好起来的。” 郭子兴眼角滴出几颗清泪,在枕头上点了点头,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元军退了吗?” 朱元璋说:“岳父放心,已大获全胜了。” 郭子兴的目光巡视着,落在他的右臂上,发现了血迹,他说:“你伤着了?这副甲太薄、太脆。”他回头叫张氏,手乱指乱摇。张氏不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甲,甲……”他含混不清地咕噜着。 还是朱元璋最先明白了,他说岳父可能要自己送他的那副铠甲。 张氏抱来那副银盾玉甲,堆在床边,果然对了,郭子兴用手抚摸着那铠甲说:“物归原主吧,你在战场上厮杀用得着。我……再也用不着了。”语气极度悲凉。 朱元璋说:“岳父不要往窄处想……” 郭子兴伸出苍白颤抖的手,拉住朱元璋的手,轻声问:“你恨我吗?怪我吗?” 朱元璋说:“你这样说,小婿真是无地自容了。三年前,我孑然一身,来投效岳父,没有你,我也许冻死饿死路旁了,哪会有今天。” “有你这句话,我也能闭上眼睛了。”他喘息了一阵,又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郭惠,对朱元璋说:“我死后,你就袭了我的元帅吧,天叙、天爵不懂事,也不成器,还有惠丫头,你好歹看在我的面上,给他们一碗饭吃,我在九泉下也安心了。”朱元璋知道他的心事,他最希望的是朱元璋能像辅佐他一样辅佐他的儿子,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如果朱元璋无此心,他说了也是白说,两眼一闭,管得了身后事?他也知道两个儿子不成器,倒不如先做个人情,朱元璋日后尚能善待他们。 他没想到,朱元璋竟然把郭天叙当成了幼主看待,这令一个垂死的人感动莫名。 朱元璋泪流满面地说:“岳父放心,我一定好好辅佐天叙的,我不会背主……” 郭子兴似乎得到这句承诺放心了,攥着朱元璋的手渐渐松开了。 屋子里立时掀起一片哭声。 四 朱元璋在部下们一片埋怨和责难声中埋葬了岳父郭子兴。最高兴的是郭天叙,他连让都没让一下,便坐上了发号施令的帅椅,但他也看出来,他说的话等于放屁,没几个人理他,朱元璋还是实际上的主子。这令张天佑、郭天叙十分忌恨,他们决定去请尚方宝剑。朱元璋也好,已故的郭子兴也好,表面上不都保持着与龙凤皇帝小明王韩林儿的友好关系吗?如果在那里讨来封号,不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吗? 郭天叙没等烧完“头七”,就去投小明王讨封去了,朱元璋后来才知道。 这天朱元璋来到滁山脚下郭子兴墓前为他烧七。 郭子兴的墓碑上刻上了“已故滁阳王”字样,这是朱元璋的主意。刚刚摆上祭物,李善长迈着方步走来。 朱元璋迎过去,难得李先生也来祭奠他。李善长向来对郭子兴没半点好印象的。 “我两手空空,是神祭而已。”李善长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真的连纸帛、冥钱都没有备。 马秀英知道他们要谈事情,就先回去了,她说文正、文忠他们还等她讲《论语》呢。 她走后,李善长说:“朱将军是为这位滁阳王而悲呢,还是为自己悲?” 朱元璋说:“人死了就不要苛求了。这都是他儿子的主意,当然对我怨怒,如不是我力阻,他也就加冕为王了。” ------------ 《朱元璋》第十八章 (4) 李善长问:“张天佑和郭天叙到亳州去了,你知道吗?” 朱元璋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李善长说,刘福通和杜遵道等人已正式拥戴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登极为帝了,国号宋,建元龙凤。张天佑就不该去,去干什么?讨封而已,无非是想借钟馗打鬼。 朱元璋长叹了一声。 李善长承认朱将军善于守拙,别人很难做得像他那么好。不过,他认为朱元璋不该在郭子兴临死时答应辅佐他的儿子。 朱元璋很无奈地说:“我怎么办?我知道他那口气迟迟不肯咽,不就是等我这句承诺吗?”他确实感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想让他死不瞑目。 李善长说:“人情你倒是做了,可你想过别人吗?现在滁阳、和阳舆论汹汹。” 朱元璋问:“都议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李善长告诉他,连徐达这样忠心不贰的人都觉得心灰意冷,好多人要另寻出路呢。这倒令朱元璋大吃一惊。 “当然。”李善长说,连他都寒心。大家投奔你朱元璋来,为什么?因为看你能成就大业,能带着大家荣华富贵,能叫他们封妻荫子!你把他们转卖给一个废物,他们会怎么想?这一说,朱元璋立刻后悔了,很感羞愧。 朱元璋说:“是我不好,我只是想自己了。” 李善长道:“想你自己也不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于你,郭子兴不在了,连这样一个摇摆的中间人也没有了,如果你不改弦易辙,一败涂地的日子不远了。” 朱元璋问:“那,现在怎么办?话我已经说出去了。” 李善长早想好了对策:郭子兴一死,朱元璋事实上是这支军队的统领者,可以不把郭天叙当回事,最多有事告知一声。 朱元璋又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 决心好下,做起来还是相当棘手的。 这天,朱元璋正在召集众将领议事,有人报,张天佑从亳州回来了,要马上见朱将军。 朱元璋看了身旁的李善长一眼,李善长冷笑,那意思是说:等着称臣吧。 少顷,张天佑、郭天叙昂首挺胸地进来了,张天佑拖长声喊道:“龙凤皇帝有诏书,朱元璋听宣!” 朱元璋没有动。众将议论纷纷,汤和大声说“捡了根鸡毛当令箭”,众人故意大声哄笑。 汤和随后又站了出来:“龙凤皇帝?龙凤皇帝是什么东西?正经的元朝皇帝我们都不听,却听龙凤皇帝的?” “对呀!”费聚也叫了起来,“是不是在亳州称帝的那个放牛孩子?” 人们都乐了,自然是轻蔑。 李善长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他说:“且听听张将军怎么说。”他又转向张天佑,说:“你也不用先要谁接圣旨,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张天佑便展开托在手上的黄绫表,说他拿着的是大宋国丞相杜遵道颁发的文凭,皇上谕令郭天叙为都元帅,他自己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说着把一卷黄绫诏书放到了朱元璋面前。 众皆哗然,有说“岂有此理”的,有讪笑不以为然的。 汤和说:“怪不得人家诏令一到,你们二位抢孝帽子似地去了呢,讨到的封赏还压过朱元璋一头呢。” 陆仲亨喊:“不受,若当皇帝,自己当!”真喊得痛快淋漓!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朱元璋。 朱元璋站起身,把诏书掷于地上,愤慨地说:“我不稀罕这个副都元帅!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这是朱元璋一次总爆发,他内心的压抑实在无法忍受了。 由于他的强硬态度,众将全都高兴得喊起来,张天佑和郭天叙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 《朱元璋》第十九章 (1) 千艘战船,三万水师,竟是拱手相送,先锋印就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了。常遇春舟中一跳,跳到了朱元璋心头高位上,他的粗鲁便可淡化了。 一 谁也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朱元璋为受封一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朱元璋自幼抱负远大,又不得不在人家屋檐下低头,从本心来说,他怎么会愿意称臣?且又是向一个放牛娃娃称臣!更可气的是张天佑、郭天叙矫诏想把他永远踩在脚下,他发火,一大半是冲张天佑他们。 只剩李善长、朱元璋二人在场时,李善长拾起地上的黄绫绍书,说:“你看怎么样,你在郭子兴临终前的一句承诺,便成了今天的样子,张天佑讨来了皇封,他是主子!” 朱元璋决心不再令众将失望,他摔诏书就是当众表白,不接受韩林儿之封,也自然摆脱了张天佑、郭天叙的节制,一石两鸟。 李善长倒又改了主意,作为权宜之计,他劝朱将军倒是可以暂时委屈一下,接受封赏,启用龙凤年号。 朱元璋说:“你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李善长分析形势说,刘福通的红巾军,比我们的势力大不止几十倍,咱们何必与他们作对!他们在北方对元军作战,等于为我们竖起一道屏障,有利无害。 朱元璋一下子醒悟过来:“先生不提醒,险些误了大事。是啊,有了韩林儿在北面挡风遮雨,我们可放心地向南扩展。” “对。”李善长此前已和冯国用兄弟为朱元璋谋划了――马上渡江,他早说过,金陵才是宝地。 朱元璋这才拾起黄绫诏书,请李善长为他起草一份谢表,不妨先使用韩林儿的龙凤年号,总比使用元朝的有号召力吧。 这等于暂时与北方韩林儿结盟,也等于暂时承认屈居郭天叙之下的现实。朱元璋一感到委屈时,就用韩信钻人家裤裆的故事激励自己,尽管受过胯下之辱,韩信还是为后世敬仰的大英雄嘛。 接下来是谋划渡江,在用兵大计方面,朱元璋从不请示张天佑、郭天叙,连过场也不走,他们也不敢认真,比郭子兴在时收敛多了。 这天朱元璋站在和阳江边巨石上眺望长江,但见波宽浪阔,汹涌东流,一片汪洋。朱元璋不禁想起了历史上的苻坚、曹操,不免长叹,心想,渡江作战,谈何容易,难怪古人称长江为天堑呢。 徐达也很发愁,他们连一条兵船都没有,过江作战也要训练水师才行,也要时日,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效。 冯国用却笑呵呵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想,用不了几天,就会有舟师送上门来的。”众人都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来。 朱元璋惊喜地问:“先生快快明言,用什么办法会有舟师上门。” 冯国胜告诉朱元璋,他哥哥有两个拜把子兄弟,叫廖永安和他弟弟廖永忠,还有一个叫俞通海的,都是水寨英雄,如今拥有庞大的船队、水师,屯居巢湖。 朱元璋好像听说过,这廖氏兄弟是为地方自保结水为寨编练水师的,是巢湖里一支很大的势力。 朱元璋不觉怦然心动。冯国用是不会打诳语的,不十拿九稳,断不会说大话。他忙问廖永安那边的情况。 冯国用说他们有上万人,舰船千艘。但现在日子不好过,元朝并不信任他们,他们的水道为元将左君弼所阻进出不得,如果这时候助他们一臂之力,大有希望。倘不是他们有难,也未必肯依附于我们,真是天赐良机。 朱元璋不禁额手称庆道:“真乃天助我也。不知巢湖水师何日能到?” 冯国用说:“恐怕主公得亲率大军到巢湖去接才是。” 朱元璋痛快地说:“这有何难,马上点兵入巢湖就是了。” 原来冯国用是想让朱元璋发兵去接应,为廖永安他们打开通道,镇住元将左君弼,既有恩于他们,他们过来投效就顺理成章了。 朱元璋大喜过望,连夜整顿军马,先叫冯国用给廖永安下了书,然后亲率大军赶赴巢湖,扎营在马肠口。这里叫马肠口真是名副其实,弯弯曲曲的河道确实像一根马肠子。 入夜,月色下巢湖似海,马肠口一带是细长水域,对面有元军水师高大的楼船扼住了巢湖出口。 朱元璋站在巢湖边上,与廖永安、廖永忠交谈。廖永安身高不足六尺,干枯瘦小,不像武将,说是店小二差不多。廖永忠却长得又黑又敦实,二人都是水中蛟龙。 朱元璋看到元将蛮子海牙凭仗着高大的楼船和马肠河口的有利地势扼守,对义军极为不利。 廖永忠说多亏朱元璋发兵,使元军不敢妄动。如果不是他们那里的赵普胜通敌,也不至于这样。他劝朱将军勿忧,元军水师的楼船看上去威武吓人,行动起来却不方便,他们可用偷袭的办法,用小舟围攻大船。 朱元璋又说了很多仗义的话,听起来,好像朱元璋不是为收拢廖永安水师而来,他发兵巢湖纯粹是为别人两肋插刀的义举。廖氏兄弟和另一个头领俞通海都很感动,他们早从冯国用的书信里知道了朱元璋的大气、远见卓识,谁不想在这乱世投奔一个英明之主呢!相见之后,从谈吐上看,朱元璋果然不俗,他们私下商议一下,从此便把一生的赌注押在了朱元璋身上。 二 转眼之间,巢湖的舰队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和阳长江边上,但见旗帜飘飘,帆樯如林。他们攻击的目标是对岸设防的采石矶,不拔下这个兵家必争的据点,攻打太平,进军金陵,都是空话。 ------------ 《朱元璋》第十九章 (2) 正待进发,有一身高八尺,面目威猛的人,身背硬弓,同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秀青年飞舟而至,被廖永忠带到了朱元璋面前,廖永忠疑心他是奸细。 那大汉说:“你才是奸细,我常遇春来投明主,你敢拦我!”他在众将中搜索一圈,目光聚焦在朱元璋脸上,便跑过来,拉着那青年跪下去叩头:“朱将军,你叫我好找。” 朱元璋命廖永忠把常遇春拉起来,很欣慰地问:“足下怎么一下子从这么多人里认出我来,你我又素不相识。” 常遇春说有一个和尚告诉他,朱元璋最好认了,一对小蒲扇一样的招风耳朵,饭勺子一样的大下巴。他一阵哈哈大笑,说果然不错…… 朱元璋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在场的人全都斥责常遇春,李善长说:“你这汉子,口出狂言,如此粗鄙不堪,下去吧。” 常遇春还不识趣地说:“我是来挂先锋印的,请朱将军允诺。”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是欺我这里没人吗?”他用手一指徐达等人,说:“我阵中似关羽、赵子龙一样的猛将何止几十个,你一来就要当先锋官,也不问问我信得着你吗?” 常遇春并没意识到这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是他言语无忌的代价。他却并不恼,抱抱拳说:“也说得是。那这样吧,我什么也不要,我和蓝玉随军作战,你如果看我够一个先锋的料,再委任如何?” 朱元璋方才的不快大大减轻了,觉得他忠勇可嘉,只是性格粗鲁而已,于是他说:“好啊,军中无戏言,我的先锋印托在手上等你来拿。” 常遇春拱了拱手,对俊秀小将蓝玉说:“走!”二人走了。 汤和说:“哪来的大胆狂徒,我真想一刀宰了他。” 徐达说他粗鲁,是因为没读过书,不等于人不好,也许有点本事。 朱元璋赞同徐达的看法,张飞、李逵也生性粗鲁,但为人正直,忠心不贰。 朱元璋上了帅船。他和冯国用等人仔细地察看了采石矶敌方部署后,深感越过宽阔的巨浪卷涌的险滩攻击设防的采石矶,容易失利,倒不如先拣薄弱环节攻击。 李善长立刻想到朱元璋要先攻牛头渚。 朱元璋说,牛头渚前临大江,周围被河塘环绕,难以防备,我们能较容易攻克。 李善长和冯国用都赞成这出其不意之举。朱元璋马上让徐达发令。 号令从一个船传到另一个船上,全是一句话:“目标牛头渚!” 一声号炮,千船竞发,乘风举帆,舳舻齐进,漫江是船,是帆,由于伸进江中的桨太多,竟在江面搅起翻滚的泡沫,江水如同开了锅的滚水。 江对岸的元军守着采石矶堡垒,看热闹一般对待发自江北的攻击,他们自恃巨石巨礁的工事是天然屏障,根本不相信北军攻得上来,只在脚下堆放起足够的箭矢就足够了。 牛头渚真像一个巨形的牛头昂首江中,到了跟前,才意识到攻牛头渚也不易,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去处。 朱元璋的座船快到岸边了。只见登陆处是一块凸出江中的巨石,又高又大又陡,许多小船在下面团团转,人们无法登上牛头渚。 而牛头渚上只有七八个元军弯弓搭箭而立,只要朱元璋的船一靠近,牛头渚上立刻箭如流星雨一般泼下来,密密麻麻,人根本无法靠上去,更不要说往牛头渚悬岩上攀登了。 廖永安采用迂回法,绕到巨岩侧面。 廖永安下令放箭,那几个守卒便暂时躲到大石头背后去,停止射箭,之后又出来。 朱元璋和李善长都一筹莫展,没想到这牛头渚会是这个样子! 郭宁莲建议,现在的办法是竖云梯为好。 可这大江之中,上哪里去弄云梯? 正在着急时,只见上游飞一样冲下一条小船来,撑舟人正是常遇春带来的青年蓝玉,而常遇春手里拄着一根两丈长的竹竿,立于舟中,稳如泰山。 当飞舟距离牛头渚只有几丈远时,只见常遇春凌空起跳,双手撑着竹竿,把自己撑到半空,然后双手一松,人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上了牛头渚,双脚稳稳落地。他太神速了,守军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常遇春早从背后抽出大砍刀,左右开弓,一眨眼工夫,已将几个守卒尽皆砍杀到江里去了。 朱元璋看得目瞪口呆,继而高叫:“真是我的急先锋啊,壮哉,常遇春!” 四周兵船上也是一片欢呼声。 常遇春随后奔下牛头渚,与蓝玉一起扫清了岸上敌人,朱元璋忙令击鼓,大军得以飞舟登岸。 敌人未敢接战,早已望风而逃。本来已毫无胜利希望的朱元璋水师,在常遇春神奇的攻击带动下,转瞬间大获全胜,全军欢呼不已,随后水陆两路一举攻下了采石矶重镇。 士兵们扛着粮食等战利品登船,一路欢声笑语。 朱元璋站在采石矶上,常遇春和蓝玉在徐达引领下过来见朱元璋了。 常遇春问:“我可以夺得先锋印了吗?” “我说过了,军中无戏言。”朱元璋说,“牛头渚、采石矶之胜,你是头功。”他向身旁的郭宁莲伸出手去,郭宁莲把一颗包在红绸中的大印递过去,朱元璋双手捧给了常遇春。 朱元璋这才问他带来的青年叫什么?称蓝玉也是智勇兼备。 ------------ 《朱元璋》第十九章 (3) 常遇春介绍说是他内弟,叫蓝玉,今年十六岁了。 朱元璋说:“好,好,就留在你帐下当偏将吧。” 二人走后,李善长过来,告诉朱元璋,这一次从采石矶得了不少粮食,可不必为粮荒忧心了。 徐达也称守住和阳一年都不愁了。 汤和说:“以后有了水师就不怕了,缺粮就出来打一场,不愁不满载而归。” 朱元璋绷着面孔一语未发,并无嘉奖之意。几个人都不明白朱元璋为什么不开心,他在想什么? 三 人人都归心似箭,全军上下一个心思,有了粮食心里不慌了,好好回和阳去过安稳日子,几乎没有人想到过一鼓作气拿下金陵。 朱元璋不动声色,当全军上下欢天喜地地登上战船,准备过江北返时,朱元璋突然叫郭英传他号令,就地把所有大小船只的缆绳一律砍断,把船放入激流。 郭英大为不解,所有不得不执行命令的将领也都大惑不解。一旦砍断了缆绳,船队就会顺入激流,靠不了岸,只好一鼓作气顺江东下了。李善长很快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就问他想一鼓作气东下取金陵? 朱元璋说,如今最忌鼠目寸光。不要说士兵,就连将领也都是这样。渡江作战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劫粮吗?这次渡江成功不易,正好借此机会来个趁热打铁,直捣金陵。他下令砍断船缆,其实是砍断将士退缩和图安逸之心。 李善长点头说:“有远见啊。”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士兵们毫无思想准备,顷刻间战船已全部砍断了缆绳,大小船只一下子失去控制,冲入大江激流中,只能顺江而下了。好多船上一片恐惧叫声。 朱元璋这才大声说:“传我的话,前面是太平,比采石矶富多了,应有尽有。” 李善长称赞这破釜沉舟之举,全军只好踊跃夺取太平了。不过他担心既以太平、金陵富庶为钓饵,到时候士兵烧杀抢掠就不好制止了。 朱元璋早虑到了这一层。他便约李善长一起,就在船上草拟禁约榜文,把从前的八条再补充几条上去,抄写几百份,让每个将领随身携带,进城后立即沿大街小巷张贴。奖励归奖励,不能把军纪也搭进去。 李善长说:“这我就无忧了。” 朱元璋用的是背水一战的战术,士兵既无退路,便都勇往直前,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太平府。元朝平章完者不花、佥事张旭和达鲁花赤普里罕忽里早都弃城逃走了。 骑马入城的朱元璋命令四处贴榜约,不管是谁,抢劫杀人者一律斩首。 徐达应声而去。 朱元璋没想到许多乡绅儒士率民众在城门口迎接。朱元璋受到了欢迎仁义之师的箪食壶浆的待遇,心里热乎乎的,土气也因此而高涨。 朱元璋在城门口下马,花云引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和四十多岁的举人陶安过来,介绍说:“这位是太平路耆儒李习先生,这位是举人陶安先生。” 朱元璋本来从未听说过李习和陶安,但脸上却现出神交已久的景仰之情,并且夸张地说他二位大名如雷贯耳。谁也看不出朱元璋的破绽,只有李善长、冯国用相视一笑,他们佩服朱元璋的机灵,抬举了别人,也让人看重自己,何乐而不为。 陶安目视朱元璋转过脸对李习说:“我辈今有明主了,大军未到,禁约士卒的布告已先贴遍全城,你看,街上店铺照开,连女人也敢出门,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 李习也说,军不爱民,民岂能拥军?这是得胜之本。 陶安问朱元璋下一步是不是必取金陵。 朱元璋反问:“先生以为如何?” 陶安认为金陵乃帝王之都,龙蟠虎踞,又有长江之险,若据其形胜,出兵攻略四方,所向无敌。 朱元璋十分高兴,陶安说到他心坎上了。他给了肯定答复,随后宣布废了太平路,改为太平府,置太平兴国翼元帅府,他自领元帅事,善长先生为帅府都事,汪广洋为帅府令史,请陶安先生参幕府事,李习先生屈尊为太平府知府,他问二位儒士不知可否俯就。 李习说:“老夫今年八十有二,尚能为足下办点事,这是对我的鞭策,敢不用命。” 突然前面有叫嚷声,朱元璋向那里望望,郭宁莲会意,打马前去察看。 四 当朱元璋一行来到太平府丁字街口时,在郭宁莲监押下,抓来一个士卒,押他的人把一个包袱扔到地上。 郭宁莲报告,这个士兵违犯禁令,抢了百姓包袱,当场被捉住。 朱元璋含笑对李习说:“太平知府都有了,这断狱的事,理当归你吧?” 李习说:“即使老朽上任,也只管百姓而不管军啊。再说,不教而诛,不为宽仁,念他初犯,又没有人命,饶了他吧。” 朱元璋一笑说:“你这知府不合格。”他大声问:“这个犯禁士兵归谁统辖?” 郭英回答是费聚。 费聚从队列里出来,说:“是我督之不严,我有过失。” 朱元璋说:“未曾入城,即有明令。费聚,你是亲自带人张榜的,却纵容下属扰民,该当何罪?” 李善长说:“按律当斩。”他知道费聚与朱元璋不仅是同乡,又是光腚娃娃朋友,李善长故意说得重些,看看朱元璋舍不舍得拿他开刀。 ------------ 《朱元璋》第十九章 (4) 费聚吓了一跳:“什么?连我也斩?” “当然一样,斩!”朱元璋手一挥,众人都愣了。陶安第一个出来说情,“将军明令是对的,也不可太过,费将军不过是失察之过,几万兵士,岂能保证个个守法?” 李善长很佩服朱元璋的冷面无私。但他必须出面保这费聚,一句话送了一个将军的命,李善长于心不忍。 李善长愿以官职为费将军担保。 “我愿担保!”“我愿!”哗啦啦在当街跪下一大片将领,连郭宁莲也在其中。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匪一家,兵匪勾结,百姓从没见过这样军纪严明的队伍,他们的感激之情是发自内心的。 百姓一边围观一边感动地也跪下一片,喊着:“请饶将军性命。” 朱元璋这才说:“那一百军棍是免不了的,拉下去打吧。” 费聚自己走了过去,主动伏在地上。 在一阵乒乓杖打声中,朱元璋与陶安、李习等自去。 费聚扮演的是当年徐达一样的角色。朱元璋执法常拿自己的亲信开刀,这有两宗好处,挨打者不会生怨,不会为此离心离德,峻法不分亲疏自然会赢得好名声。 李善长当然像看一碗清水一样洞穿了朱元璋的用心。 李善长说朱将军赢得了好名声,得了民心,只是费聚皮肉吃苦了。 朱元璋说:“既如此,当时你为何也跪下为他求饶啊?” 李善长说:“我是给你一个台阶呀,如果不给你这个台阶,我不相信你舍得杀了费聚。所以费聚无须谢我,倒是主公你应该谢我。” 朱元璋笑道:“什么事你都知道。” 这时郭宁莲进来说,他们把费聚抬来了,问抬到哪屋去呀? 李善长立刻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 朱元璋:“事未谈完,怎么走啊?” 李善长说:“我在这儿,有碍主公做人情。”说罢狡黠地一笑,走了。 望着李善长的背影,郭宁莲问:“他说什么呢,半吞半吐的。” 朱元璋说:“这老狐狸,什么事都不容易瞒过他。” 郭宁莲说:“那是你过于宠着他了。” 朱元璋说:“再清醒的皇帝也免不了有宠臣,何况,你得用人家呀。” 费聚被安放在一间客房榻上,趴着,从腰往下,一片青紫,血淋淋的。 朱元璋从后面走进来,费聚并未发现。 朱元璋从侍者手中接过药碗,用棉花蘸着一点一点地替他擦拭伤口。费聚龇牙咧嘴地说:“你轻点,你再轻点,你以为你是在擦地板啊!哎哟哟,这朱元璋,打我都这么狠,打别人更不在话下了。” 郭宁莲知他没看见朱元璋进来,故意逗他,说他背地里充英雄,在朱元璋面前就熊了,屁也不敢放一个。 费聚被激怒了,充英雄地嚷了起来:“屁!小时候,我发起威来,朱元璋哪次不趴在地上管我叫祖宗!” 朱元璋忍着不笑出声。费聚突然大叫起来,训斥地说:“我说你几遍了,你他妈找打呀!”猛回头,一下子哑了,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元璋说:“骂呀,怎么不骂了?我什么时候趴在地上管你叫祖宗了?” 费聚扮了个鬼脸说:“再骂,又得加一百军棍。” 朱元璋说这治棒伤的药方是郭宁莲家祖传的,涂上去好得快。 费聚见他亲手给自己涂药,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朱元璋是不得不拿他试法。他问朱元璋,若是没人求情,真会拿他开刀吗? 朱元璋反问:“你说呢?” 费聚说:“我想不会,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 朱元璋说:“那也难说。有时讲人情,有时讲法,法大于人情,人情又有时重于法,法乎于情上,情乎于法上,相伏相倚。” 费聚说:“你越说越玄了,我这一百军棍吃得也值,打出军威来了。” 朱元璋说:“不然,我能亲自为你涂药吗?” 费聚撇了撇嘴,表示委屈,原来他替自己涂药,不是因为从小的感情,而是因为帮他打出了军威,费聚心想,狗屁,你朱元璋真出息了。可这回不敢骂出声来了。 ------------ 《朱元璋》第二十章 (1) 借刀杀人,又不承担借刀杀人之过,又可从容地落下几滴同情之泪。变敌兵为亲兵,是冒险还是怀柔?一介书生手提三颗人头来晋见,换来个应天知府,举座皆惊。 一 朱元璋刚刚与李习、陶安等人筹划过太平府安民劝农的各项事宜,郭宁莲来了,她说家里人从和阳捎来信,马秀英为朱元璋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且说长相英俊,有马秀英的相貌、朱元璋的威仪,取了父母双方所长。郭宁莲还开了个玩笑,说若完全像朱元璋,那可不敢恭维了。 朱元璋打了胜仗又喜得贵子,心情好,玩笑怎么过分都不恼。他回应郭宁莲说,我朱元璋肯定不丑,不然郭宁莲怎么上赶着巴结送上门来呀!郭宁莲一听,拿起扇子要打他,朱元璋忙躲闪,他要郭宁莲与他马上乘船回和阳去看儿子。 朱元璋和郭宁莲坐在船甲板上。郭宁莲告诉他都传说马秀英生孩子时,满院红光,儿子将来一定是大命之人。 朱元璋不由得想起有关自己出世时的种种传说,有说他降生时满室芬芳扑鼻的,有说红光四射的,也有说巨蟒盘于房脊的……这个岂能当真! 朱元璋说:“你也信这个?人都有阿谀奉承之心,倘我还在凤阳的小村里放牛,我生个儿子,谁会编出红光照耀的话来?” 郭宁莲说:“也说得是。” 朱元璋对郭宁莲说,一直盼着她生个儿子呢,一定是文武双全的。 “我怎么好越过元配夫人呢?”她笑道。 “又来了,”朱元璋说,“当年让你当元配,你又让贤,现在却又耿耿于怀。” 郭宁莲说她给孩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她拿出一个碧玉长命锁,说是她请一个最好的工匠打的,这块玉,也是最好的和田玉。 朱元璋托在手上看看,正反两面刀工不错,阴阳纹刻的都是篆字“长命百岁”,他说,意思不错,俗了点,谁能真正活过百岁呢。 郭宁莲说:“我让你给拟个长寿的词儿,你没当回事呀。” 朱元璋说:“谁知道你是干这个呀!” 二 朱元璋占了太平,等于在江南元军心腹处插了一把刀,他早料定元军不会善罢甘休。果然,元将蛮子海牙、阿鲁灰为防止朱元璋东下取金陵,竟然想出个极其笨拙的办法,将大船装满巨石,凿沉在采石矶江底,堵塞和封闭了姑苏口,截断了通往金陵的西南门户。这步棋对朱元璋来说是很凶险的,弄不好会进无可进,退无归路,在尴尬境地被消灭。 更不利的是趁元末乱世崛起的追随元朝的民军领袖陈也先、康茂才又率五万之众趁火打劫,水陆之师进逼城下。在这危急之时,朱元璋出奇地冷静,他派徐达、汤和、邓愈出奇兵绕到北面夹击陈也先,并在襄阳桥设伏兵,结果一举歼灭这股敌人,生俘了陈也先。尽管朱元璋以礼相待,不忍心杀掉陈也先,但陈也先不想真降,来了个假投降。不过,陈也先的败北,令蛮子海牙胆怯,屯兵于裕溪口观望。 八月,朱元璋派将领分路出兵,连续占领了溧水、溧阳、句容、芜湖等州县,做好了攻打集庆路(金陵)的准备。 也许朱元璋不该心软放了陈也先,还当面告诉陈也先,人各有志,从元从我,不相强。陈也先随后网罗残部屯兵板桥,暗里与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勾结,迷惑朱元璋,装出为朱元璋谋划的架势,来信说金陵右环长江,左枕高山,三面有水,很不利于步兵作战,他举历朝成败的例子,说来说去是阻止朱元璋攻南京。 朱元璋识破了陈也先的阴谋,也写了一封回信,说明自己已渡其上游,扼住了金陵咽喉,胜券在握,非晋、隋各朝所比。朱元璋断然发起了金陵攻城战。 陈也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竟与守金陵的元将福寿联手,在秦淮河上拼命抵抗。 朱元璋在派出张天佑、郭天叙与陈也先对阵后,马上后悔了,明知这是一对酒囊饭袋,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不计前嫌”还是用了他们。 冯国用最先提到应派人去接替张天佑二人。 朱元璋面有难色,他说,这两个人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并不是自己的部下。 李善长却发出一声冷笑。他怀疑朱元璋是故意把这两个草包送上死亡线,让陈也先的刀沾上他们的颈项之血,这也未尝不是消灭异己的良策。 冯国用担心,这次用张天佑、郭天叙为先锋去与陈也先作战,会不会误事?这是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朱元璋说:“哪是我派遣呀,他们执意要立这个大功,况且,从韩林儿龙凤皇帝那儿下来的诏令,郭天叙是正帅,我不过是个副的,副的岂能指挥正的?” 冯国用便不再说什么了。 李善长仍是冷笑,不置一言。 三 草包毕竟是草包。贪功冒进的张天佑、郭天叙二人已经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等到发现上了当时,为时已晚,被元军拦成几段厮杀,结果大败,张天佑和郭天叙只带了少数残兵后撤,正逃走间,一声炮响,陈也先的伏兵从两侧掩杀过来,张天佑慌了,对郭天叙叫:“你快走,我掩护你。” 话音未落,一支箭射向他的喉咙,他翻身落马,被乱马踩死。郭天叙大惊,伏鞍打马快逃,被几个骑兵截住,在混乱中被杀死,跌于马下。剩余的兵一哄而散。 ------------ 《朱元璋》第二十章 (2) 朱元璋的座船刚刚靠岸,耿再成来报:“不好了,二位元帅都在葛仙台战败身亡,陈也先让我们上了个大当。” 朱元璋眼里涌出泪来:“都怪我,本不该让他们二人去抢这个头功的,明知他们不行,结果送了命,我怎么对得起郭元帅的在天之灵啊!” 身后的郭宁莲对李善长说,他这人心就是软。郭子兴活着时,张天佑、郭天叙一次次地加害于他,现在又都忘了。 李善长说:“人死了嘛,宽容也是一种美德,元璋向来是这样以德报怨的。”最后的一句他有意提高声音,既让朱元璋听到,也让耿再成等将领听到。 朱元璋答应给耿再成再拨三千马步兵,杀回去,无论如何要把天佑和天叙的遗体找回来厚葬。 耿再成说:“是。” 人们退去后,只有朱元璋和李善长二人了。李善长一直担心的事,今天总算了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朱元璋早已明白他的所指,却故意装傻问是什么了结了? 李善长说:“张天佑、郭天叙呀!他们是郭子兴的亲人,郭子兴临死托孤,你左右为难,现在不是一阵大风乌云全散了吗?” 朱元璋绝不能让人有这样的误解,赶紧声明,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再不好,他也不希望他们死。 李善长诡秘地笑着,将恶意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这倒是我的本意,这是最好的结局。明天就向亳州上表,请求正式封你为元帅吧。”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朱元璋不能不佩服他的工于心计。其实,他的话正中朱元璋的要害,只是不能承认而已。朱元璋有个做人的准则,即使杀人,手上也不沾血。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这个话题显得很淡然,不太感兴趣地说:“随你怎么办都行。” 徐达走来,朱元璋命令他全力破袭江宁,把陈也先活捉过来,他要用陈也先的头祭奠张天佑、郭天叙。 徐达传达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也先已经被葛仙台的民军杀死了。 朱元璋关心地问,他的军队现在由谁统帅? 徐达说是他的独生子陈兆先。 听后朱元璋下令,荡平江宁,扫清金陵的外围,福寿在金陵城里也就是瓮中之鳖了。 徐达和汤和、常遇春三路大军合围江宁,很快就攻克了。得一座城池还在其次,朱元璋更看重的是陈也先的队伍,这支队伍骁勇善战是远近闻名的。郭宁莲来告诉朱元璋,俘虏的三千六百人个个强悍,但这些人轻易不会降服,常遇春主张杀掉,不为我所用,留下就是祸害。 朱元璋想得更远,征伐大仗还在后头呢!对待俘虏,必须要有个妥善办法。灾害频仍的年代,百姓惧怕当兵,有谁愿意无谓地去送死!朱元璋看中的兵源就是俘虏,这些人都经过训练,历经沙场洗礼,有些兵痞就是吃当兵这碗饭的。如果朱元璋优待战俘的名声远播海内,那无疑等于向全国布告了招兵榜,有利无害。 这一来,朱元璋突发奇想,他叫郭宁莲去找常遇春,从降卒中挑五百人送过来。郭宁莲答应一声,又有点不解,不知他要干什么。 朱元璋让她只管去,并没说明原委。 朱元璋把冯国用请来,讨论对金陵城发起攻击的部署。 朱元璋被一阵吆喝声惊动,与冯国用从中军帐里出来,只见常遇春亲自押送五百名降卒过来了。 常遇春报告元帅,遵令绑来降卒五百个,请元帅发落,问是不是在这里杀? 跟着过来的充当刀斧手的人已经跃跃欲试,人人扛一把大砍刀。 朱元璋哭笑不得,他问谁说我要杀他们?这是我请来的客人,这是我挑选的亲兵! 朱元璋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俘虏都能听到。准备被杀头的降卒们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常遇春、花云他们也瞠目结舌。花云劝谏朱元璋要三思,这都是陈也先的亲兵死党,宽纵了他们,等于放虎归山,将来必是祸害。这善心是发不得的。 郭宁莲也说:“你疯了吗?” 朱元璋大声喊:“松绑,松绑!”他的命令不可违。 被松绑的士兵也有点莫名其妙。朱元璋又吩咐马上给他们开饭,做最好的饭菜。 没人理解朱元璋,又不得不执行。 四 初秋的夜晚仍然热不可当,空气中的湿气很重,人们打赤膊也是不行,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有如坐在蒸笼里。 在众多营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帐篷,外面旗竿上有一串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朱”字。 朱元璋坐在帐篷里挥汗如雨,在看兵书。 朱元璋营帐四周,睡了五百个降兵,有十几个降卒取代了朱元璋原来上夜的亲兵,担负起护卫朱元璋的使命。 这太不寻常了,不但郭宁莲、徐达他们胆战心惊,就是那些受宠若惊的降卒也提心吊胆,不知道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他们的过度“放心”会不会是毒计? 好些人交头接耳,面带恐惧之色。朱元璋面带笑容地与郭宁莲在大帐中间聊着,谈着《孙子兵法》,特别大讲“置之死地而后生”。 汤和、陆仲亨、常遇春几个人来了,汤和气呼呼地说:“你疯了?自己的亲兵都打发了,却弄五百个新降的人守护你,我看你是活腻了。” ------------ 《朱元璋》第二十章 (3) 朱元璋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汤和成什么样子了,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常遇春认为汤将军说的没错,这太危险了。新来的人岂可重用? 朱元璋问:“你不是新来的吗?你不该信任吗?”常遇春张口结舌,朱元璋笑了,冲门外喊:“来人啊,给几位将军倒茶。” 应声进来一个新降士兵,倒茶的时候不敢看任何人,由于紧张,手都抖了,茶水洒了出来。他退出去后,汤和怕降卒投毒,抢过朱元璋的茶杯,说:“你别喝,我先尝一口。”他一口把一盏茶全喝下去了,还用力吧嗒半天嘴。 朱元璋说:“你们都看见了吧?方才那士兵吓得手都发抖了。我让这五百人来当亲兵,是表示我信任他们,我不信他们反会杀我。” 陆仲亨说:“可你这么冒险有什么意义呢?” 朱元璋说:“得人心啊!这若传出去,我们的对手就头疼了,底下的人会纷纷投降,因为投降了他们不会被杀掉,不会受歧视,反而受重用,只有这样,我们才得人心。” 常遇春一听有理,佩服极了,认为这确实很高明,自己怎么没想到。 朱元璋忽然想起常遇春在攻破江宁时杀了一些降卒,就问他有无此事。 常遇春承认有这事,因为他们想逃走。 朱元璋说:“想逃走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是不主张杀降卒的。你新来,不知道;你可仔细点,别因为这个犯在我手上,我是不会留情面的。这次不追究了,不知者不为罪。” 常遇春只好说记在心里了。 朱元璋分析形势说,现在金陵几乎是一座孤城了。本来元将阿鲁灰听说我们来攻金陵,率苗军来援,但发生了内乱,他本人反被苗军所杀,这支队伍也就不会再从扬州来援了。 汤和说守城的是个行台御史大夫,这人是个文官,值得一打吗? 朱元璋说,李善长已经打探明白了,御史叫福寿,他也有些招法,他让老百姓自备粮食守城,但兵力有限,只好紧闭四门,只留东门出入,再困几天,势必支撑不住了,金陵是志在必得呀。 汤和道:“李善长再三说,金陵是历代皇帝坐金殿的地方,打下金陵,我们拥戴你当皇帝。” 朱元璋斥责他:“又胡说。” 汤和不解:“又不想当皇上,那你打天下干什么?连郭子兴都想称王呢!” 朱元璋转移话题说:“你们都去吧,马上要攻城了,注意约束部队。” 汤和离开中军帐后和常遇春商议,由汤和带精壮亲兵一千,在暗中保护朱元璋,以防万一。 夜已深,军营中灯火通明,柝声阵阵。 汤和带一队士兵巡逻着,对朱元璋的大营形成了外围警戒。 朱元璋在营帐里把银盾玉甲都脱去了。郭宁莲说:“你真想大脱大睡呀?” “为什么不睡?”朱元璋奇怪地反问。 她小声说:“作为赢得人心的策略,用降卒当亲兵,也是可以的,可你不能真不防啊!人心隔肚皮,你知哪个人包藏祸心?” 朱元璋说:“放心睡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好心总是能换来真心的。” 郭宁莲突然说:“我有点饿了,你饿吗?叫他们生火弄点吃的?给你弄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你又打趣我。”朱元璋说,“半夜三更,别麻烦厨子了,我这儿有吃的。”说着在行囊中掏出一个口袋,从里面倒出些肉干来。 郭宁莲扔一块到口中,说:“好硬啊。” 朱元璋让她别急,慢慢嚼,越嚼越香。 郭宁莲嚼着说:“真香,哪来的牛肉干?” 朱元璋说这是马秀英的手艺,五香牛肉干。她总是给我备一点,行军打仗,饭不应时就嚼上几块。 郭宁莲说:“你有这样知道疼你的夫人,真是福气呀。” “有你护驾不更是福气吗?”朱元璋说,“那次元军射箭,你用双刀挡箭,救了我一命,我有一文一武两位夫人,这岂不是大福吗?” 郭宁莲道:“你挺会说话呀。” 朱元璋早已钻到被中,头一挨枕就打起呼噜来。 郭宁莲却很紧张,不敢卸甲,双刀不离手,在帐篷里来回走动着。 五 黎明时分,地动山摇的喊声震撼着钟山,徐达、汤和、常遇春、陆仲亨、费聚、郭兴、吴良、吴桢、缪大亨各率本部人马呐喊着攻城,云梯一架架竖起来,朱元璋的士兵奋勇攀援而上,敌人用滚木?石向下倾泻,推倒一架架云梯,但又有新的梯子竖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率先奋力攻入城中的竟是朱元璋以礼相待的五百亲兵,是降卒,他们不怕死,组成一支敢死队,高喊着口号竖云梯,冒箭矢攀上城垣,他们报的是朱元璋知遇之恩。 徐达也好,汤和也好,全都服了朱元璋。李善长说,这不是智谋取胜,而是胸怀包容了天下。 东门,徐达率队跟在敢死队后攻到城下,几百人奋力用原木撞击,轰隆一声,城门撞开了,徐达率众杀入。 其他地方的将士也杀入城中。 福寿犹负隅顽抗。他指挥作战很特别,弄了一张宽大的胡床,摆在凤凰台下,赤脚盘腿坐于其上,耳畔是兵器相撞的金属声、人的呐喊声,附近多处起火,福寿坐在那里已看到台下双方士兵在拼杀。 ------------ 《朱元璋》第二十章 (4) 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执刀过来,向他报告康茂才的水师投敌了,敌兵就在台下,再不走来不及了。 福寿半闭着眼说:“你走吧。我是集庆路守臣,城破我理当死难。” 达鲁花赤达尼达思便也坐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时一个小吏带了几个军士上来,福寿认出他来,他叫杨宪,在行台御史衙门当着簿曹的小官。杨宪五官端正,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个儒士。 福寿很感动地说:“是杨宪?在这危急时刻,你一个汉人能来护卫我,我日后要厚待你。你比康茂才强多了,他统水师十万众,却背主投敌了,不然集庆怎么会这样快破城?” 杨宪提刀上前大喝一声:“你还做梦吗?我是来取你人头献新主的。” 福寿没动地方,吃惊地望着这个书生,此时杨宪五官移位,脸都扭曲变形了。 杨宪一刀砍倒福寿在胡床上,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明白过来挺枪来刺时,已经迟了,也被砍翻在地。 杨宪凭这两颗人头,就会在朱元璋那里得到进身的阶梯,比苦读寒窗十年要迅捷得多,乱世出英雄,他已等不得按部就班地走仕途的升官图了。 在杨宪提着人头直奔朱元璋的新衙门时,朱元璋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朱元璋踌躇满志地坐在殿上,李善长以下众将领列坐两边。 朱元璋说:“我们终于有了金陵这样可进可退的地方了,我们必须爱护百姓,使之安居乐业,后方基石打牢,出战才无忧。”他掉头关照李善长再次下安民榜,再重申约束士兵的禁约。 李善长说安民榜陶安先生已经草拟完毕了。 这时徐达带了一个高颧骨大腮、满脸胡须的人进来,一上殿就叫:“元帅,我把你要的人毫毛无损地带来了。” 朱元璋忙降阶相迎,说:“不用问,一定是水师大将康茂才将军了?早闻你勇冠三军。” 大胡子双手抱拳:“不才正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朱元璋执着康茂才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说,将军主动投诚,使金陵百姓免受屠戮,又使五十万官军投降,将军是立了大功了。 康茂才说他早听说元帅是体恤民情的人,今天相见,果不虚传,往后愿为元帅牵马坠镫。 “客气了。”朱元璋掉头对李善长说,集庆这名字不好,不如恢复叫原来的金陵或叫应天府。 李善长称赞:“应天好!也可仿着太平府的办法,改集庆路为应天府为好,应天顺人嘛。” “好一个应天顺人。”朱元璋很兴奋,说金陵这城市大、繁华,不比太平府,可设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他回头叫廖永安。 廖永安站了起来:“末将在。” 朱元璋吩咐他水陆都要管,金陵三面据水,要守卫好,将来要成为固若金汤的大本营,朱元璋委任他为统军元帅。 这时汤和来报,有一个自称叫杨宪的人,非要见元帅不可。 朱元璋扭头问康茂才:“听说过这个人吗?” 不但康茂才,金陵人都知道杨宪,此人中过举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刊刻过几本诗集,有才,有点怀才不遇,是个簿曹。 朱元璋说:“治国就是要儒士贤人,快请。” 人们谁也没想到,上殿来的杨宪竟手提三颗人头,还在滴血,众人吃了一惊,这哪像个文人儒士!他把人头咚的一声丢到地上,说:“儒生杨宪参见大帅。” 朱元璋忙问这几个人头都是谁。 杨宪认出了康茂才,机灵地说:“康将军认得,请他指认。” 康茂才降阶一看,摇头三叹,连说可怜。他指认有白发的是福寿,脸上有疤的是达鲁花赤达尼达思,长脸无须的是治书侍御史贺方。 朱元璋问杨宪,这三颗人头是先生亲手斩得,还是捡来的。 杨宪说:“贵军突入内城时,我带了几个家丁,赶到凤凰台,福寿坐在胡床上还想顽抗,我出其不意,斩得首级。” 朱元璋大喜:“谁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杨先生是榜样。”他走到台阶下,说,“快把血衣换去。”并把自己的战袍脱下,替杨宪披上。 杨宪说声“谢元帅”,坐在了末座。 朱元璋说:“就请杨先生为应天知府,怎么样?” 杨宪自己都感到意外,怀才不遇的他,这不是平步青云了吗?他四下看看,包括李善长在内多有不忿之色,他连忙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居此要位。” 朱元璋笑道:“一介书生敢杀人,提着人头来见我,你什么事还干不了呢?” 杨宪一时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没敢应答。但他在内心里一下子被折服了,朱元璋果然是个有魄力的不寻常人物,值得效力。 ------------ 《朱元璋》第二十一章 (1) 旧时王谢堂前燕,今朝不知飞到谁家?汤和恭维上司的用语很独到:你总比阿猫阿狗强吧?印度香料什么时候在少女心上散布芬芳? 一 占了金陵,朱元璋反而寝食难安,日夜忧心,他惟恐上上下下到了秦淮河这样的声色狗马之地染上恶习,丧失了战斗力。 他派了各种名目的稽查司员下去巡访,对违纪者严惩不贷。但任何稽查队对高官都没有约束力,朱元璋还是不放心。他怕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了他的根基,使他的大业功亏一篑。 这天朱元璋和穿男装的郭宁莲在街上走着,过了镇淮桥来到三山门一带,又到了热闹的夫子庙,但见各种店铺都在营业,秦淮河里画舫如梭,坐着调笑的歌女、富绅,处处笙歌,处处市声。 郭宁莲见了市面,从小就听说过的秦淮河,今日得见,果然繁华无比。她俯身在栏杆上,望着河上画舫里弹琴吹箫的女子,问:“那都是卖唱的吗?” 朱元璋说:“我想是吧。杜牧有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 郭宁莲嗤之以鼻,妓女知道什么?不管昨天是谁的天下,也不管今天江山姓谁,她们照旧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这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她问朱元璋从前来过吗? 朱元璋说她明知故问。一个和尚怎么会光顾秦淮河?何况在行乞度日、食不果腹的日子,更不可能了,他每天想的只是吃饱肚子。 郭宁莲忽然颖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私访秦淮河了。” 朱元璋故意遮掩,说是慕名而来,并无目的。 “你的眼神不对。”郭宁莲说,“你是不放心你的部下,怕他们到这地方来,学坏了。” “是呀。”朱元璋很欣赏她的聪明,他说这地方是销金窟,更是销魂地,好人到这里也完了,还能打仗吗?所以他明令,不管将士有多大功劳,嫖娼宿妓者斩! “苛法也是管用的。”郭宁莲说,“反正一路上没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我更怕见到熟面孔。”这是朱元璋的心里话,他不想当那个挥泪斩马谡的诸葛亮。金陵为什么这么快安定了人心,市面照样繁华?不杀不抢不扰民,这是根本。 郭宁莲问起另一件事,亳州的小明王不是升朱元璋为江南行中书省平章了吗?她问这行中书省是个什么省?到底有多大? 朱元璋说可大可小,小大由之。也就是说,他的兵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就是他这行省的边界。 郭宁莲说,这比憋在滁阳、和州可好多了。又问什么时候把马秀英他们接过来住啊? 朱元璋答应过些天安定了以后,等房子都收拾好了就派人去接。 郭宁莲叫他不用派人,她去就是了。 “也好。”朱元璋嘱咐她别忘了把郭元帅的夫人张氏一起接来,她连续丧夫丧子,弟弟也没了,实在可怜。 “用得着你特地叮咛吗?”郭宁莲说,“我把谁丢下,也不敢把你的丈母娘丢下呀!” 朱元璋说:“你父母也是我的丈人、丈母娘啊。” “那你可从来没想着接他们出来享福。”郭宁莲故意说,看起来,当妾的就是不行啊。 朱元璋觉得委屈,天地良心,他不但希望把郭山甫接出来,还想请他当军师呢,他又懂《易经》、占卜,可他百般不干啊。朱元璋也没奈何。 “我开玩笑,你还认真了!”郭宁莲说。 忽然朱元璋停住了脚步,侧耳谛听着什么。 “你在听什么?”她问。 “钟鼓之声。”朱元璋说,“你没听到吗?” 郭宁莲侧耳细听一回,忍不住笑了,像有那么一点,似有若无。她说,到底是当过和尚撞过钟的人,对钟鼓之声格外有感情。 朱元璋顿时不悦起来,说:“你又忘了!我不喜欢提和尚之类的旧事。” “对不起,”郭宁莲说,“好像有的部下因为议论你当和尚的事犯了忌,你拉下脸子来了。这又何必呢?当和尚并不丢人,一个当过和尚要过饭的人能创下丰功伟业,不恰恰证明他有才干吗?” 朱元璋说:“人人都有门第等级观念在心中作梗,你说你要过饭,他就看不起你,不来投奔你,你说你是豪门旺族、门阀巨富,他就上赶着来巴结你,就这么回事。” 郭宁莲说:“你不该这样。你在别的事情上很有气量啊,你别学陈胜啊,陈胜的故事你听过吗?” “哪个陈胜?”朱元璋问,是秦朝末年和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吗? “对呀,”郭宁莲说,“你天天看史书,岂能不知道陈胜的故事?” 朱元璋辩解,陈胜称王之前,种过田,但没当过和尚。 他又注意谛听起来,稍顷,他称道这木鱼声敲得不一样,有乾坤震荡之绝响,他说他的师父佛性长老就这么敲。 郭宁莲说:“你的师父那么看重你,为什么不出山来辅佐你呀?” “真正释教、道教中的高人,总是很怪异的。”朱元璋说,“今天晚了,明天我到这座寺院里去看看。” “和尚守不守规矩也在你私访之列吗?”郭宁莲打趣地说。 朱元璋笑笑,没有答言。 二 ------------ 《朱元璋》第二十一章 (2) 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站到了朱雀桥上,但见夕阳残照,燕子飞来飞去,望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旁的青堂瓦舍,他感慨地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衣巷了。” 郭宁莲问乌衣巷怎么有名? 朱元璋说:“刘禹锡的诗,不是有一首《乌衣巷》吗?” 郭宁莲说:“哦,想起来了。”她小时候背过。“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朱元璋接着背了后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说唐代的刘禹锡看到了东晋时王导、谢安这些门阀大族住的乌衣巷,现在长满了野草,感慨世运无常、人世沧桑。同是乌衣巷,刘禹锡对王谢抚今追昔,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又想到了刘禹锡,后人会不会想到有个朱元璋带着爱妻郭宁莲在此感慨万千呢? 郭宁莲不禁讥笑刘禹锡的诗不通,东晋的燕子会活到唐代吗? 朱元璋笑了,这就是诗的妙处,至少,这燕子是从前燕子的后代吧。 忽见有一乘官轿过朱雀桥来,一直抬进了乌衣巷中。轿子颤悠悠轻飘飘,没有分量,一望可知是空轿。不知为什么,朱元璋竟快跑了几步,跟着轿子下了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又回来。 郭宁莲说:“你跟着轿子跑什么?你没见轿夫抬起来一颠一颠轻飘飘的吗?里面没人。” 朱元璋是想看看,这是谁的轿子。郭宁莲笑了:“你真神了!你手下那些大官全是这样的轿子,你怎么分得清?” 朱元璋说,凡有品级的轿子,他都认得,方才这一乘是李善长的。 郭宁莲很是惊讶,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朱元璋不无得意地告诉她,定做这批官轿时,按他的意思,在每个轿的底座上都漆了个不显眼的记号,只有朱元璋分得清。 郭宁莲纵声笑道:“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朱元璋说功夫不负苦心人,他能认出轿子主人,又能知道李善长的轿子去干什么,去接谁。 郭宁莲说:“你真神了,我不信。”于是二人下了桥,追踪轿子向巷子里走去。 乌衣巷黑漆门楼前,李善长的轿子停住。 这是一个大宅子,门前有一对石狮,有上马石,还有考中举人立的旗杆。 朱元璋玩笑地说,说不定当年谢安就住在这宅院里。走过去看,小铜牌上刻刘宅二字,看来与谢安毫不相干。 朱元璋感叹道:“时过境迁了!” 几只燕子在门楼上呢喃,郭宁莲说:“也许,这燕子就认得谢安宅子呢。” 只见李善长的大轿抬进大门里去了。 朱元璋问路过这里的一个模样像读书人的老者:“请问先生,这小院现在是何人之居呀?” 老者上下打量朱元璋、郭宁莲,捋着胡须告诉朱元璋这个外地口音的人,君子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吗?可不知是哪座房子。只听说宋朝时,这里是名妓李师师的故居,如今住在这里的也是秦淮河的国色天香人物,唤刘思思的就是,可以说是色艺双绝。说毕老者看了朱元璋一眼,说:“足下莫非动了买春之念吗?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一掷千金却还要看人家高兴不高兴呢。”说罢频频摇头蹒跚着脚步去了。他显然瞧不起朱元璋。 郭宁莲笑着说:“怎么样?叫这个刘思思来试试?那老头小瞧人,以我们家的朱平章,天下哪个女子敢不来呀!” 朱元璋叹息着,说:“老头固然是以貌取人,所言也未尝不是道理。” 这时已见李善长的大轿出来了,这次是沉甸甸的了。 郭宁莲很纳闷,还真请动了。 朱元璋说:“李善长是谁呀!在应天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什么事办不到。” 见朱元璋脸色不好,郭宁莲小心地问:“你不会是想拿李善长开杀戒吧?” 朱元璋显得很费心思,他说,如果换成别人,他会眉头都不皱一下,杀无赦。李善长是他的谋士,须臾不能离开的,又屡立功劳,杀了他,等于自残臂膀。 郭宁莲说,那就放他一马,两眼一闭,装看不见算了。 朱元璋拒绝了她的建议。岂可两眼都闭上?至少让他知道,我朱元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三 第二天,朱元璋在江南行中书省衙门里召集文武大员议事。 平章衙门参议李善长、汪广洋、杨宪,总制都指挥使冯国用、同佥枢密院事徐达、汤和等人都早早来到。 大家落座后,朱元璋不说正事,先说天气:江南三月,草长莺飞,金陵果然是个好地方……他问大家,没出去玩玩吗? 徐达说他已向部队约令,无事不得外出,惟恐扰民,坏了章法。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能带这个头。 费聚他更不敢了,一百军棍不是闹着玩的,他天天到兵营里看着士兵们,他说他可没长着铁打的屁股啊。众皆大笑,朱元璋也撑不住笑了。 朱元璋把脸转向李善长,弦外有音地问:“你知道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故事吗?” 这一问,李善长的脸腾地红了,心里毕竟有鬼呀。 汤和不知缘故,还傻乎乎地问,燕子飞到谁家去了? 冯国用和杨宪、汪广洋都偷着乐。 ------------ 《朱元璋》第二十一章 (3) 朱元璋说:“我听说秦淮河有个色艺双绝的佳人,叫什么思?” 杨宪赶快补充,说叫刘思思。 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了李善长一眼,李善长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已经如坐针毡浑身上下不自在了。 杨宪不知深浅,还说平章大人如有雅兴,可以把她叫来,一展歌喉。 朱元璋说:“天下未定,现在就被声色狗马迷了心窍,还了得?我不敢啊。” 李善长垂下了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杨宪很后悔自己搭言不看火候。 朱元璋点到为止,又转了话题:“汤枢密昨天在常遇春那里喝了几杯呀?” 汤和大惊,心想平章怎么知道我去了他那里?我没告诉任何人啊!幸亏我没干坏事,只是喝两杯酒。他不敢说谎,也不想承认,含混其词。 冯国用不由得与李善长交换了一下目光。最聪明的是杨宪,他马上借题发挥,凡天下贤主,居于室中便能控驭百官,事无巨细,这是兴旺之兆。 朱元璋又是点到为止。他问在座的人:“前几天我让你们献策,有无良策啊?” 冯国用说,我们既用龙凤年号,完全可以与小明王合兵一路,更加声势浩大,一举攻破大都,当不是遥不可及的。 李善长暂时摆脱了窘态,料想朱元璋只是敲山震虎,没有让他当众出丑的意思,便打起精神报告北方战事。自从刘福通杀了大宋丞相杜遵道后,受到元将答什巴都鲁攻击,已从亳州迁往安丰,最近刘福通派兵攻克了胶州、商州,直杀向汴梁,元军知枢密院事达理麻失理战死,小明王一鼓作气占了汴州,现已迁都中原了,我们可以依靠他们,在南面按兵不动,他们也不会打我们,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向江南发展。 朱元璋说:“正合我意。西面的鱼贩子陈友谅,我倒不在乎,徐寿辉称了皇帝,不过是个牌位。东面的张士诚,现在也称王了,国号叫什么?” 李善长察颜观色地说:“国号大周,建元天佑,都高邮。” 朱元璋冷笑一声,这年月,阿猫阿狗都称王称帝了。 李善长趁机劝进说,金陵是有王气之地,我们又有了几十万兵马,主公现在可以称帝了,或者先称王,这是万民百官之福。 杨宪借机说:“说的是,别人称得,主公为什么称不得?” 朱元璋说:“不可,不可。”却没说理由。 “怎么不可?”汤和闷声闷气地说,“你总比阿猫阿狗强吧?”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幸而朱元璋未恼,他说:“此事不议。”接着又分析形势说:“元朝的灭亡,是迟早的事,皇帝荒淫,奸臣当道,百姓啼饥号寒,这样怨声载道的朝廷岂能持久?当今元朝皇帝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着?” 冯国用道:“鲁班天子。” “对,鲁班天子。”朱元璋说,“自己当木匠,自己设计宫殿,自己打造模型,自己监工,这样没正事的皇帝要他何用?” 杨宪插了一句,他听福寿说,他应诏进宫,见皇帝正在观看十六天魔舞,以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十六名宫女扮起来,戴象牙佛冠,裸体,整日宣淫,连福寿都说,元朝气数已尽。 汪广洋说,最近有消息,元朝已没有了兵源,便出了个新招,不管是谁,凡能出壮丁义兵五千人的,封为万户,五百的为千户。 朱元璋说:“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打败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想,有小明王在北面对元朝作战就够了,我们向南发展。” 李善长说:“很是。等到元朝势力进一步削弱,到了一推就倒的时候,我们如果已经拥有江淮、湖广、闽浙的大片土地,那我们就无敌于天下了。” 朱元璋决定就这么办。他当即令徐达,率汤和、廖永安进兵镇江,然后分兵取丹阳、金坛。 徐达说:“是,遵命。” 朱元璋又令邓愈、华云龙统兵攻打广德。对张士诚,他主张先不加兵,不能同时树敌,他想与之修好,问计于僚佐们。 冯国用说,从长远看,贩私盐出身的张士诚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可结盟。 朱元璋说,盟有兄弟之盟,也有同床异梦之盟,更有城下之盟。我只不过希望我们南下、西进时张士诚别趁机到我后院放火。 “可以修书一封。”李善长说。 朱元璋说:“也得有个晏子那样的使者才放心。” 杨宪站出来说:“不才愿往,不知平章大人能否信得过我。” 朱元璋说:“参议能言善辩,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杨宪问什么时候动身去高邮? 朱元璋今夜要亲笔写信给张士诚,叫杨宪明天就走。 四 平章衙门后花园是个凉爽的地方,外面尽管热气未退,林木森森的后花园里一点都不感到热。 傍晚时分,马秀英、张氏、金菊,还有张氏的小女儿郭惠都在院子里纳凉。金菊逗着朱元璋长子朱标玩耍,孩子已四岁了,长得白白净净,脖子上挂着郭宁莲送他的长命锁。 沐英从外面回来,抱了一套盔甲,见了马秀英说:“娘,我想出征去了,你跟爹给我求求情吧!” 张氏笑说:“你还不到十五岁,就要上阵了?” ------------ 《朱元璋》第二十一章 (4) 沐英说:“文正、文忠哥哥早都得到父亲同意,可以从军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还有我陪你呀!”同样十四五岁已出落得很俊俏的郭惠笑着,一笑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更是孩子话。”张氏说,“人家沐英是男子,怎么会天天和你在闺房里厮混?” “我也能上战场啊!”郭惠说。 “又要说梁红玉、穆桂英了!”马秀英说。 “我不说那么远的。”郭惠说,“郭家的二姐姐不是跟着姐夫上阵的吗?” 张氏说:“坏了,有一个郭宁莲的榜样,今后闺门里也得开棍棒课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沐英向郭惠使了个眼色,他自己说了声:“我把铠甲送房里去。”先走了。 少顷,郭惠也找借口,说:“我口渴了,回去喝杯水。” 金菊要去给她倒茶。 郭惠却说她不喜欢喝茶,已用井水镇了酸梅汤了,要回房去。金菊便没动地方。 沐英跑回书房里等郭惠,他一脸讨好的神气。 郭惠从廊下过来了,沐英推开门冲她笑。 郭惠进来,说:“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给我买来了?” 沐英调皮地说:“想买,银子不够。” “你又想昧我银子!”郭惠说,“你这坏小子越来越长坏心眼,二两银子还买不来一盒茉莉香粉?今后你别想让我对你好。” “我哄你玩呢!”沐英说毕,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粉盒,在她眼前一晃,她抽了几下鼻子,盒盖没打开都闻着香味了。 沐英说这可不是茉莉粉,是印度来的香料。他又把银子还给了她。 “怎么,白来的?”她问。 沐英说是蓝将军给的。她不是挺崇拜蓝玉的吗?蓝玉也确实值得崇拜,高高的个子,大眼睛,直鼻子,又年轻,又能打仗!没人比得过他。沐英说这是蓝玉的战利品,一听说郭惠要香粉就白送了。 郭惠说:“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你拿回去吧。” “算我欠他人情还不行吗?”沐英这么说了,郭惠才不说什么了。沐英说:“他还问起你了呢,说见过你一面就忘不了。” 郭惠不好意思地说:“谁要他记着!” 沐英笑她口不对心,“你不也总让我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吗?”郭惠的心事叫他说破了,一阵耳热心跳,说了句“别胡说”赶快走了。 ------------ 《朱元璋》第二十二章 (1) 乾坤里有大空门,空门里有大乾坤。佛性、人性合而为一,这是长老在新主登极前洒下的菩提水?美女如云,堕人斗志,小将的办法是化美女为一缕冤魂,以励斗志,是耶?非耶? 一 朱元璋和郭宁莲又一次微服出访。朱元璋打扮成儒士模样,丝袍葛巾,手拿一把画着兰草的折扇,步履款款,而青衣小帽的郭宁莲倒真像个清秀的书童。她揶揄朱元璋下巴太大,与小白脸的秀才相去甚远,不像。朱元璋则说,他见过的丑陋的翰林就有好几个,用她父亲的话来说,是相貌奇伟,并非丑陋。二人说笑着在坊间、集市走了一圈,见民间平和安定,秩序井然,朱元璋心里很高兴。后来他们践行诺言,来到鸡鸣寺山门前,但闻钟鼓之声中混合着诵经声,朱元璋照例是沉醉地半闭着眼睛凝神倾听着。 郭宁莲说:“你是很奇怪的,别人说你当过和尚,你杀人的心都有,见了寺庙又这样流连不舍,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清。”朱元璋说。也许,因为他的人生学问都是从寺院里学到的,处世的练达世故,是当走方和尚时学到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和佛门有着不解之缘。 “又从钟鼓之声中听出不同凡响的木鱼声了吗?”郭宁莲带有几分揶揄地问。 “你说得不错,这寺里有高僧。”朱元璋不由得大发感慨。人们插科打诨时喜欢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他们不了解和尚是怎么回事,那钟什么人都能撞响,却不能撞出上品清音来。 “我是凡人,你可别同我谈禅了。”郭宁莲说。 进了鸡鸣寺,二人在古柏参天的院子走了个遍,各处都看了看,连不让看的僧舍也混进去看了。 二人又向天王殿走来。郭宁莲突然问起前几天的私访结果:“李善长轿子的事,你没有追究吗?” “响鼓不用重槌。”朱元璋说,“我只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就够了。” 郭宁莲佩服地点点头:“怪不得你这个和尚会有那么多人拥戴,你果然有驭人之道。”忽然又问,“你对我是不是也用这样的手段啊?” “那不是不灵了吗?”朱元璋笑道,这好比是跑江湖卖艺人的戏法,她是站在人家身后的讨厌鬼,看穿了,那就没法再让人有神秘感了。 “这是什么?”郭宁莲指着一张贴在柏树上的弘法告示让朱元璋看。朱元璋说:“我猜对了,果然有一个高人在这里讲经弘法,可惜我现在忙,没时间来听。” “你还听得进去吗?”她问。 朱元璋认为佛门与世俗虽然有一道很高的门槛阻隔,其实又是相通的。 一位看上去像知客僧的和尚冲他们走过来,长揖后说:“有劳朱施主,法师请你去经堂小坐。”郭宁莲大吃一惊,他连朱元璋姓什么都说出来了,莫非有耳报神? 朱元璋问:“法师怎么知道我到了宝刹?” 知客僧道:“这有何难?天下人都似曾相识。” 朱元璋又问:“不知来弘法的大师是哪一个?原在哪个圣地修行?” 知客僧又说,贫僧连自己何处来、何处去尚且不知,何况别人? 郭宁莲看着朱元璋笑。 到了经堂前,郭宁莲也迈步上台阶。知客僧单手一揖,挡她的驾,道:“女施主请留步,法师不见的。” 本来穿着男装的郭宁莲大为惊诧:“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知客僧也不正眼看她,只是冷漠地回答:贫僧只知道阴阳可以易位,却不可易性。 朱元璋便让她不要进去了,在庙里随便走走。 知客僧说:“如果品茶,请随我来。” 郭宁莲说她不想喝水,心里很不痛快,感觉受了轻慢,佛祖也如此重男轻女不公平吗?她说自己转转,捐点功德钱。 朱元璋推开门进了经堂。 二 经堂里没有点灯,朱元璋一走进去,只觉眼前漆黑一团,定睛细看,才看到有几十条扯天扯地的经幡飘在屋中,更像灵堂。一个和尚坐在晦暗的经堂一角,整个身子缩在阴影中看不清眉目。 朱元璋向上一揖,说:“弟子来拜见长老,恭请指点。” “请坐。”长老的声音有些喑哑,显得苍茫遥远。 朱元璋坐在地下的蒲团上。他觉得二人相距十分遥远,长老说话带着空旷的残响和回声,嗡嗡的,以至于失去了声音的本真,朱元璋听着像很熟悉又像很陌生。 法师道:“施主是有缘而来抑或无缘而来?” 朱元璋道:“弟子是有备而来,非缘也。” 法师道:“缘非缘,非缘而缘,是缘也。” 朱元璋道:“弟子闻,缘在偶然中,缘又在必然中。” 法师说:“正是。必然之缘与偶然之缘合而为缘。” 朱元璋道:“弟子只是循钟鼓之声而来,法师何以知道弟子已到山门?” 法师道:“黄昏时分,当有紫微星临于寺庙上方,施主不是来了吗?” 朱元璋说:“弟子不过凡夫俗子,承蒙错爱,还请法师指教一二。” 法师道:“施主不必一口一个长老法师地叫,法师不在寺中,寺中没有法师。法师是和尚,和尚为法师,法师当不了皇帝,皇帝却是和尚,寺院非宫殿,宫殿是寺院,皆是一个缘字。” ------------ 《朱元璋》第二十二章 (2) 朱元璋心有所动,问:“此是何意?法师是指弟子当过和尚吗?” 法师道:“你吃荤饮酒,屡犯戒规,何时当过真和尚?真和尚未必是和尚,假和尚却是真和尚,假和尚可济天下,真和尚空守空门,空门是空,佛门不空,乾坤里有大空门,空门里藏大乾坤……” 一个小沙弥送了一杯水,放到了朱元璋坐的蒲团前。 朱元璋借题发挥,一杯清水,乃江河湖海之源,江海中有汹涌之波,杯底也能掀起万丈狂澜,下了肚子也是浪涛翻滚,服用此水,可驭天下吗? 法师道:白水、佛水、甘露水,都是菩提之水,既是空门之水,也是皇上之水。佛门甘露不能润泽苍生,皇上圣水能够养育芸芸众生。佛性、人性归而为一,是人性。人性主导众生,人权不解人性,望日后善待之。 朱元璋忽有大彻大悟之感,说:“弟子都记住了,当以众生、人性为上、为本,让百姓感受佛光普照,佛光无量。” 法师问:“你真的懂得了吗?那贫僧也就放心了。” 朱元璋越听越觉得长老的声音耳熟,实在忍不住了,便说:“还请法师现真身,弟子听出来了,法师即我师父佛性长老,为何不肯认弟子呢?” 沉了一下,法师真的从阴影里走出来,正是佛性大师,他更加神采奕奕了,红光满面,须发飘然。 朱元璋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说:“师父让我好找,转眼间我们已快十年没见了,弟子有今天,全归功于皇觉寺的教诲。” 佛性说:“你我相识是偶然,你成大器并非偶然。有因有果,果是因,因是果,先果后因,与先因后果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无论如何请师父赐教,告我正途。” 佛性道:“该说的方才的禅机里全有了,你悟性好,自然领悟。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开杀戒,不杀戮降卒,不杀戮民众,也不要杀戮与你同荣辱、共进退的兄弟。这样,可大展鲲鹏之志。” 朱元璋问得越来越具体了。北有小明王,西有徐寿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徒弟想以他们为屏障,向南进取,不知可行否? “这个贫僧不懂,”佛性说,“况且你已定了,又何必再问。你最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朱元璋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师父慧眼。得了金陵,兵强马壮,部下纷纷劝进,有劝我称王的,有劝我登极为帝的,不知可否。” 佛性道:“说什么别人劝进,你自己不是已经把持不住,心旌摇动,想称王了吗?” 朱元璋不敢说谎,说:“是。” “我送你九个字。”佛性说,他做到了,则前途无量,反之,自取其亡。 “请师父教诲。”朱元璋谦恭地说。 佛性说出的九个字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朱元璋心里虽不快,还是表态说:“徒弟记在心里了,一定奉行不渝。” 佛性又打禅语道,非王不王,是王非王,王者不王是王,先称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称王者未必非王,非王而王非王也。 朱元璋说:“弟子懂了。”停了一下,他说:“我不但要重修皇觉寺,如师父肯留在金陵鸡鸣寺住持,也当出资重修,弟子好有机会朝夕求教。我知道功名利禄对大师来说如浮云,但屈就国师,不知可否?” 佛性却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贫僧诵经时间到了,请勿打扰功课。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到阴影中,坐在蒲团上,木鱼声声中,诵经声起,再不理睬朱元璋。 朱元璋只得怏怏而出。 三 回城路上,郭宁莲问朱元璋:“是个什么和尚,这么神秘,不让我见?” 朱元璋说:“一个高人,讲的是天机,以参禅方式告我。” 郭宁莲问:“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告诉她,统而言之,三句话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我听着怎么有点像童谣呢?”郭宁莲道,不称王,筑那么高墙,存那么多粮做什么?朱元璋说:“积存力量,厚积薄发。我想,缓称王不是永远不称王,只是不到时候,所以他说,王者不王是王。” 郭宁莲大不以为然,这么大的事,就凭一个和尚胡诌几句你就信了?她知道李善长、陶安、杨宪这些人在写劝进表呢,连礼仪上的事也都着手了。 朱元璋说:“劝进是他们的事,劝而不进是我的事。” 郭宁莲说:“你不称王,恐寒了将士的心。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谁不求封妻荫子?” 朱元璋给她讲明利害:不称王,与小明王、刘福通是一家人,他们在北面挡住元朝大军;如果称王,这个盟友便可能成为仇敌,咱们刚刚占有金陵,比起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的势力,差远了,一旦他们都来攻打我们,是无法支撑的。将来,在他们的缝隙里做大了,那就无所畏惧了。先称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称王者不一定非王,这也是和尚教他的。 回到平章衙门,朱元璋刚换了衣服,李善长来了。 李善长告诉朱元璋,有消息说,杨宪被张士诚扣住了。 朱元璋道:“真是个小人!我提出与他睦邻守边,通使往来,他竟敢这样无礼!” 李善长说,他不但不理睬我们,还发舟师攻镇江,徐达倒是把他打败在龙潭了。 ------------ 《朱元璋》第二十二章 (3) 朱元璋说,既如此,可命徐达攻他的常州。 李善长提醒朱元璋,向浙西发展是要务。那里相对比较薄弱,容易得手。 朱元璋赞同,他随后决定命朱文忠从安徽向浙江出击,在攻取青阳、旌德各县后,元将阿鲁灰防守在万年街、昌化,必起兵救援,可乘势歼灭,如能顺利攻取,就可与胡大海、邓愈合兵攻打建德路。 李善长说:“朱文忠今年才十九岁,已经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了,初出茅庐就这样能征惯战,前程不可限量。” 朱元璋说:“这都是马秀英调教有方,我那侄儿朱文正也不逊色。” 不一会儿,冯国用、陶安带了一大批文武官员捧着劝进表来见朱元璋了,他们跪了一地,苦口婆心,辞恳意切,朱元璋却出奇地冷漠,像听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陶安说金陵向来有帝王之气,如今更应在主公身上。 朱元璋说他不想称王。 冯国用善于鼓动,他说称王有称王的好处。称王便可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也使人感到这是有别于腐朽元朝的,人们有个奔头。 朱元璋说:“我意已决,不要再提此事。过去郭子兴想称滁阳王,我劝他不要做这种事,今天想来,这话仍未过时。不称王,不显山不露水;称了王就招风,就是元朝和各路诸侯的打击目标。找个水深的地方藏拙,是最好的办法。” 陶安说:“这么考虑也对,不过,各有各的好处。” 朱元璋说:“有人送给我三句话,九个字,我说出来你们听听: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李善长最先醒悟过来,立即说:“高,这叫韬光养晦,不是不称王,而是缓称王。” 几个人不再劝进,都释然了。 这天晚上,朱元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他很兴奋,佛性大师的才智和学问是无与伦比的,在他的禅机里若隐若现,时时处处都在暗示,他朱元璋日后有帝王之尊,这与郭山甫的预言一样,听起来不像是恭维话。那九字真言,也就成了通向登极之路的铺路石。朱元璋想要留住佛性大师,即使不能长伴左右,只要他在鸡鸣寺,总好朝夕请教。 朱元璋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准备去迎接佛性长老进城来,哪怕跪三天三夜,一定恳请他不要再云游天下。 朱元璋带着卤簿仪仗,隆重地来到山门前迎接佛性长老。 但一个知客僧出来挡驾,说佛性大师已知今日施主来迎他入城,昨夜便走了。 “到哪里去了?”朱元璋好不失望。 知客僧道:“这却不好说了,佛门弟子四海云游,没有定准。他行前留下一封信给施主。”说罢双手奉上。 朱元璋看过信,交给李善长看。在这封信里,佛性大师向朱元璋推荐了浙西四贤,为首的刘基字伯温,佛性称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如能得到他辅佐,等于刘邦得了张良,刘备得了诸葛亮。他并且允诺,见到刘基时会代为说项,因为他们有师生之缘。在佛性大师未入空门前,曾在庐山脚下的白鹿书院讲学,刘基负笈从师,跟着佛性做过几年学问。 李善长看了信,也颇为惊喜,他没想到刘伯温是佛性的学生。李善长早知道,刘伯温是浙西四贤之首,当代大儒,既然佛性荐了刘伯温来辅佐朱元璋,当然是幸事呀。 李善长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中带着明显的崇敬。朱元璋很少听到文人会这样推举别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文人相轻。 朱元璋认真审视着他的脸,问:“这刘伯温比起你来,如何?” 李善长说:“十个李善长抵不住一个刘伯温。”他说得很真诚。 “怕不是真话吧?”朱元璋还是半信半疑,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李善长说,为国选贤,就要去掉妒嫉之心。现胡大海、邓愈正在浙江,可令他们去寻访刘伯温,既然佛性大师有话,刘伯温必会来的。 朱元璋想了想不免摇头,胡大海做这种事,怕未必胜任,弄不好倒得罪了人家,过一段时间他倒想去一趟浙江,他该亲自去请,才算恭敬。 李善长认为那更好了,可再造一个三顾茅庐的佳话。 四 朱文忠虽然年轻,却很有心计,能听从来自不同方面的意见,一路征战下来,屡战屡胜,接连攻克了青阳、石埭、旌德各县,势如破竹地从安徽杀入浙江,去实现朱元璋先归取浙江的目标,建立一个巩固的后方。 龙凤四年二月,朱文忠在万年街击败了元将阿鲁灰,又破官方的苗、僚军于昌化,俘获了大批俘虏,其中很多是妇女。女人,在征战中是很具吸引力的,有时超过金银珠宝,常年转战沙场的久旷之夫们见了女人,顿生非分之想,于是在万年街连续出现抢女人、奸淫女俘的事。 十九岁的年轻将军朱文忠虽然杀了几个违反军纪者,效果并不明显,仍有铤而走险的人以身试法。 朱文忠思忖再三,使出一个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的绝招。 这天,受朱文忠指令,俘虏的女人全都集中到万年街校场上,用绳子拴了一大串。 朱文忠率一批将校骑马而来。 朱文忠身旁有一个文人模样的人,他叫胡惟庸,二十七八岁年纪,他指着被看管着的年轻女子,悄声对朱文忠说:“将军,我方才粗粗地看了一下,这群女子当中还真有几个有姿色的,你应当挑几个给你舅舅送去,也尽一片孝心。” ------------ 《朱元璋》第二十二章 (4) 朱文忠很反感,一口拒绝,一来舅舅并不好色,二来也对不起这几年抚养他的舅母。 “也是。”胡惟庸眨了眨眼又劝小将军留几个在身边,侍奉起居,比那些大兵要周到细致些。 朱文忠斜了胡惟庸一眼,问:“将士们是不是对女人也都有兴趣呀?” 胡惟庸笑笑发表见解说,这是不言而喻的。金钱、美女,是人人所好啊。若能体贴下属,他们会生感激之情,战场上会更加不惜性命。 “是吗?”朱文忠冷笑一声,说,人人贪图美色、金钱,还有心思打仗吗? 胡惟庸的聪明在于他会察言观色。他从朱文忠眼里看到了隐隐的杀机。胡惟庸心里一动,试探着凑过去小声献计,如果不想让将士分享美色,便该一律杀掉,以绝不轨之心。 这句话说到朱文忠心里去了,他很欣赏地看了胡惟庸一眼,他平时只知这个充当文书的读书人学问不错,没想到治军也有成谋在胸,而且会使杀手锏。 朱文忠面对将士大声说:“听本帅号令,把掳来的年轻女子全部斩绝,辎重全部烧掉!” 众将士愕然,那些年轻女人一听,一齐大哭求饶。 只有胡惟庸暗自庆幸,他毫厘不爽地把对了小将军的脉。 郭英急忙过来劝朱文忠,千万不能这样,理由是他舅舅向来是以宽大为怀,连降卒都不忍心杀,何况手无寸铁的女人!郭英是朱元璋派来跟朱文忠的,他是事实上的监军,又是另一种亲情关系上的监护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引导初出茅庐的小将走正路。 吴桢也劝,不过说得更委婉,他说他知道小将军的用心,惟恐将士骄奢淫逸之风滋长,失去斗志,但这样做未免太过。 小小年纪的朱文忠却不听劝告,依然不收回成命:“听好,马上执行。” 吴桢无奈,只好挥挥手,郭英也很觉心寒,不再多嘴。 一队骑兵冲入妇女群中,如砍瓜一样在马上左右挥刀,一声声惨叫,血喷如注,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倒在血泊中,许多人不忍看,背过身去。 另一边,大火引着了缴获的物资。 朱文忠铁青着脸,说:“各位将士,不要鼠目寸光,打下一座城,叫几个女子和财物照花了眼睛,这算什么?这有什么可惜的?你们只要奋勇作战,将来打下杭州,打下苏州,打下元朝大都,美女如云,金银车载斗量,封侯拜相也是迟早的事,现在你们就是要什么都不想,什么金钱、女人,都一边去,一心为打胜仗!” 胡惟庸带头呼喊起来:“效忠!效忠!” 战阵中的“效忠”呼声与女人们的哀号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声浪。 ------------ 《朱元璋》第二十三章 (1) 不战降,战而降,战败而降,战败而不降,一律对待,这不止是大度。你也私访,我也私访,朝野都在私访,这是巧合。 一 不管郭英、吴桢怎样百般维护,朱文忠在万年街杀降妇的事,还是传到了南京。 朱元璋震怒了,他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外甥,竟有一颗如此狠毒的心!五百多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顷刻之间变成了冤鬼孤魂! 朱元璋先把郭英调回金陵,大加训斥,先时郭英支吾搪塞,后来才不得不实话招认。 朱元璋处理别的杀降将领从不手软,现在轮到朱文忠了,他又恨又痛,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下令给费聚,去万年街捉拿朱文忠归案。 这消息是沐英透露给马秀英的,他知道只有她最疼他们几个,虽不是亲娘,却胜过亲娘。 一听说朱文忠犯罪要被锁回金陵,马秀英像被人摘了心肝一样难受,几天来茶饭无心,一天到晚流泪。她明白,这事不好劝,朱元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这个狠心,一旦下了,那又是万牛莫挽的。 这一天,马秀英又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伤心地哭泣,她已听说,这天午后朱文忠就要被带回金陵,听说路上还上了二十多斤的铁镣,一想起孩子那细皮嫩肉受此折磨,她的心都要碎了。 朱文正刚从前线回来,听说这事,也很闹心,回来看娘,正好在门口碰上沐英,就骂他几句,埋怨他不该告诉娘,人不大,嘴倒快,跟快嘴丫头似的。 沐英不服,说:“我怕父亲要捉拿文忠哥哥回来治罪,早点让娘知道,也好想个办法救他呀。” 这话能说没道理吗?况且瞒了初一也瞒不过十五啊,马秀英迟早会知道的。 朱文正和沐英进去,马秀英忙拭泪,强作笑脸叫金菊拿水果给他们吃,问寒问暖的,可掩饰不住的泪水还是不住地流。 朱文正劝了几句,说要去见父亲,还想鼓动李善长、徐达、汤和几个有地位的人去为朱文忠仗义执言。 马秀英拭泪道,从他们父亲领兵打仗之日起,他就号令严明,从不杀降兵,更不杀无辜百姓,因此威名远扬,很得人心。他最恨的是滥杀,文忠这么干,岂不是自找苦吃吗? 朱文正也不理解,认为文忠弟弟确实过分了,怕女人勾引坏了将士,远远地打发了就是了,何必这么狠!平时看不出他有这个狠劲呀! 沐英说:“善长先生不是说,无毒不丈夫吗?”他认为杀就杀了,有什么错? “别说了!”马秀英怕他二人再犯同类过错,就说,文正也是领兵出征的将领,千万要学会爱惜百姓,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总归都是来到世上的一个生命,告诫他们千万不要学文忠。 朱文正说:“孩儿记住了。” 沐英问:“娘,总得救救文忠哥哥呀。” 马秀英长叹一声,她何尝不想救,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 其实朱元璋一点也不比他们轻松,心里像压了一块磐石,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正体会到了捧着烫手的山芋是什么滋味。 天已黄昏,朱元璋仍然没有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走来走去,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门外,几个卫士肃穆地站着,也都不敢动。 郭宁莲用方漆盘托了一碗汤进来,说:“你不回家,总得吃点什么呀!再说了,文忠今天能押到,也许后半夜,也许明天早上,哪儿有定准?” 朱元璋问:“什么汤?” “珍珠翡翠白玉汤。”郭宁莲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说,“你尝尝,和你当年要饭时那位仙女送的有何区别?” 朱元璋吃了一口,立刻扔下勺子,说不对,太难吃了!根本不是这个味道。 郭宁莲说:“我拍马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停了一下,郭宁莲让他消消气,这事最好冷一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文忠那么处置固然不对,也许是万不得已! 朱元璋说:“你还为他辩解?这样大开杀戒,今后谁还敢投诚?不是把军民全都推到与我为敌的地步了吗?” 正在这时,马秀英带着金菊来了。朱元璋看见她的眼睛都红肿了,气就不打一处来,问:“你来干什么?准备为朱文忠收尸吗?”他这么狠心地刺激她,就是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求情。 马秀英哇一声哭起来,郭宁莲很生气,指着朱元璋的鼻子骂他没人味,六亲不认,血是冷的。 马秀英哭得泣不成声,她知道自己不该公私不分来求情,可她做不到。她求朱元璋看在文忠亲生父母双亡的可怜份儿上,看在他是你亲外甥份儿上,饶他一死吧…… 朱元璋说她女人见识。 郭宁莲也跪下了,打他罚他都可以呀,只求留他一条命。 朱元璋又痛又急,又气又恨,正告她们:这是国事、军中事,不是家事,你们跑到公堂上来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 马秀英哀哀地哭着,不肯起来。 这时郭英走来,向朱元璋报告说朱文忠押回来了,在午门外头等着呢。 朱元璋大声说:“给我立即――”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马秀英、郭宁莲全都大哭。 朱元璋茫然地停了片刻,再出口的话变成了“先打入大牢,等候发落”。他马上要亲征婺州了,回来再说。这总算是由斩立决变为秋决了。 ------------ 《朱元璋》第二十三章 (2) 郭宁莲搀着马秀英起来,小声劝道:“别哭了,不立即问斩,总有生的可能。” 朱元璋气恼地要金菊把马秀英弄走!又瞪了郭宁莲一眼,“你也走,远远地走开。满以为你久经沙场,会和她不一样,原来还是女人这一套。” 郭宁莲说:“走就走,也不能因为打仗打红眼了,就六亲不认了。” 二 龙凤四年三月,胡大海、邓愈率所部由徽州昱岭关进兵建德路,大败元将遂安洪元帅,元朝参政不花、院判庆寿、长枪元帅谢国玺、达鲁花赤喜伯都刺弃城而逃。 朱元璋下令将建德路改为建德府,升邓愈为同佥枢密院事,胡大海为判官。因胡大海久围婺州而不下,乘此机会,朱元璋亲自领兵十万攻打婺州,想彻底占领浙江是此行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是去迎取浙西四贤回金陵。 在攻下兰溪后,胡大海率其子胡德济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申明,他这次率十万大军亲征婺州,足见其重要。不知道胡大海围婺州一个月有余,为何攻不下来?话中有明显的责备意味。 胡大海禀报守婺州的元将是参知政事石抹宜孙,他手下有两个能人,一个叫胡深,一个叫章溢,他们造了很多狮子战车,是婺州的援兵。 “章溢?”朱元璋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正要找此人呢!我师父佛性长老推荐浙西四贤,除了刘基、叶琛、宋濂,就是这个章溢呀,想不到在这里。” 胡大海说平章元帅亲自来了就好了,石抹宜孙怕不闻风丧胆! 朱元璋笑道:“我又不是吓唬孩子的马猴子,他们凭空会怕我?你跟前有可靠的当地人吗?” 胡大海道:“有,王宗显是本地人,博览群书,现在在我帐下。他与守城的枢密院同佥宁安庆是生死之交。” 朱元璋让他派王宗显去探听婺州虚实,回来报告,如果宁安庆开城门投降,给他知府做。朱元璋准备再给章溢写封信。 章溢接到了朱元璋的信,并没当回事。这天他把胡深约到家里小酌,刚喝了一杯酒,门上的家人来报,青田刘先生到。二人乐得拍案而起,一齐迎出大门。只见戴瓦楞帽,执一把羽扇,一副道家打扮的刘基笑吟吟跨进院来,牵着一头青牛。 章溢道,骑青牛过函谷关,伯温兄真的和老子一样仙风道骨了。 胡深问:“不知伯温兄所来何事?你每次来,都是事先几个月就有书信至的呀,这次何其突然?” 刘基说:“到屋子里再说。” 这刘基四十六七岁的年纪,面目比从前略显清瘦,高高的眉棱骨下,那双凌厉的眼睛更加有神,三绺稀疏的长髯,是一副让人肃然起敬的相貌。他在浙西文人骚客当中,毫无争议地高居尊位,他的人品和文章一样享誉天下。 章溢把刘伯温请进客厅,刘伯温洗过脸,坐到桌前,章溢为他斟酒。 章溢举杯为伯温兄洗尘。 刘基却说:“为二位解忧。” 章溢说:“我们好好的,忧从何来?” 刘基饮干杯中酒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闭着眼睛往快沉的船上跳,不是忧反是福吗? 章溢看了胡深一眼,为他辩解,他是婺州的参谋,在其位总要谋其政,今朱元璋统大兵来攻,也不好不为家乡尽一份力呀。 刘基说他昨日夜观天象,北方星暗,南方星亮,且渐扫东南,这是大势,朱元璋的兵将席卷南中国,你们何必螳臂当车? 二人又相互看了一眼。 章溢拿出一封信来,说他们也犹豫,这朱元璋素昧平生,却写了一封诚恳的信来。这真是一封很奇怪的信。 “拿来我看,怪在哪里?”刘基伸手要过信来,粗略一看,哈哈笑着说果然奇特,不同凡响,连说这朱元璋有趣。 “他有这么大度吗?”章溢问。原来朱元璋在信里开出这样的条件:不战降,战而降,战败而降,战败而不降,结局一样,他要得到并尊奉浙西四贤,为黎民造福!这会是真的吗? 刘基说起四年前他的老师过浙西,提到过朱元璋,那时他还是无名小辈,可老师已预言,此公日后将继大统,成为一代明君。 章溢道:“你是想投朱元璋?” “没想好,”刘基说,“我懒散久了,不愿再过拘谨日子。你们是知道的。” 胡深道:“是啊,多大的官你都辞了,张士诚、方国珍拿多大聘礼你都不为所动,怎么偏偏为名不见经传的朱元璋来当说客?” 刘基道:“这叫鬼使神差吧!”几个人都笑了。 三 刘基在章溢府上做客的几天里,朱元璋正统兵猛攻婺州。他以胡德济为诱敌之兵,诱胡深兵马到梅花门外,一鼓而歼之。也许是被来势凶猛的朱元璋吓住了,也许是刘伯温给他打了破头楔,胡深的车兵根本没有出来的迹象,城中更孤立无援了。朱元璋很兴奋,认为是他写给章溢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他严令全力攻城。 朱元璋高兴地说:“我的信起作用了。”随即下令:“全力攻城。” 婺州城下,号炮响过,朱文正呐喊着率兵攻南门。城上滚木?石齐下,朱文正不顾一切猛打猛冲,云梯很快竖上了城墙。 东门,胡大海率兵强攻,呐喊声如雷。登上城的士兵与守城兵厮杀。 ------------ 《朱元璋》第二十三章 (3) 西门,当郭宁莲率兵攻到城下时,城门忽然洞开,只听城墙上有个官员大喊:“我是枢密院同佥宁安庆,我已献城,请大家不要再为暴政当朝卖命。” 郭宁莲所率军队趁机掩杀过去,驰马入城。 朱文正率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冲入南台御史衙门,只见有一个官员吊死在大堂梁上。 一群妖艳女人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里。 随后进来的胡德济告诉他,这是南台御史帖木烈思的官邸,并让他看满院子的美人儿。 朱文正看了胡德济一眼,问他这些美女怎么办? 胡德济说:“反正杀不得,忘了朱文忠了?为了在破建德时杀了一群美女,现在还在大牢里,弄不好还要掉脑袋。” “不杀怎么办?”朱文正当然不会像朱文忠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把美女全杀掉。 胡德济说:“何不给你叔叔挑几个?” “他万一不要呢?”朱文正没有把握。 “你不会悄悄送?”胡德济说,“他不想要,会一气之下要处死朱文忠吗?朱文忠若是留着那些美女,给你叔叔送去,会是这样结果吗?” 朱文正说:“你帮着选几个。” 胡德济挤挤小眼睛,说:“剩下的你我也享受几个。” 朱文正说:“我不要。”朱文正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而触怒了朱元璋。 朱元璋随大军入城,来到南城门,立于马上。胡大海驰马来到跟前,滚鞍落马:“平章大人叫我?” 朱元璋问:“听说只有胡深逃走了?” 胡大海报告,元军的前锋之帅南台御史帖木烈思、院判石抹厚孙被活捉,浙东廉访使杨惠、婺州达鲁花赤僧住都被杀死。 “好,大获全胜。”朱元璋下达指令,婺州是浙西重镇,四通八达,决定在此设置中书分省,改婺州为宁越府。他叫胡大海去请开城门的宁安庆,还有去探听虚实和送信的王宗显,都委以重任,决不食言。 胡大海说:“是。” 朱元璋兴奋不已,他以为得宁越仅次于占金陵,这里可为重要防地,可进可守,他叫胡大海就不要在这里主事了,可马不停蹄地去攻取诸暨。 胡大海说:“可守诸暨的并不是元军,这座城在张士诚手中。” 朱元璋说,不管它!张士诚是个无赖。好心与他订君子协议,他却扣押我的使臣杨宪。 “杨宪放回来了吗?”胡大海问。 朱元璋嘲笑张士诚不识抬举,后来徐达去攻打常州,把他打得惨败,派了个孙君寿到南京请和,答应每年给二十万石粮,五百两黄金,白银三百斤。朱元璋抬高了价码,不给五十万石粮,不算完,还得把杨宪放回来。他也乖乖应了,朱元璋以为对于这种人,要打,有时也要拉,最终是要靠武力收拾。 胡大海说他会马上向诸暨进发。儿子就不带了,请主公照顾,他做事有些莽撞。 朱元璋说:年轻人不能十全十美,看大节。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问抓到那个叫章溢的了吗? 胡大海反问:“章溢是哪个,领兵的吗?” 朱元璋说不是,是个读书人。 “找他容易。”胡大海说,他可以下令叫士兵挨门挨户地搜,把所有念过书的人都一条绳绑来,朱元璋从里面挑就是了。 朱元璋哭笑不得,说:“算了,不用你办了,我自己去找。” 胡大海:“你总捧着那些臭文人干什么,说话之乎者也的,一上阵先吓尿裤子了。” 朱元璋挥挥手:“你懂什么,你去吧。” 四 一进入山明水秀的武胜村,朱元璋立刻断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的山水,不出刘伯温才怪呢。 刘基家的房子好找,几乎不用打听,见着有风火墙围着的大宅院就是刘家无疑,那建筑的风格,也是没有文化的人设计不出来的。 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等人来到刘基家的风火墙大宅院。 朱元璋叫郭宁莲去叩门。 少顷,一个庄头出来,打量着朱元璋一行人问:“客官找谁?” 朱元璋上前诚恳地说:“我叫朱元璋,专门从婺州赶来,来拜见你家伯温先生。” 庄头道:“他外出去了,不在家。”话说得冷冰冰的。 朱元璋很失望:“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庄头说:“这可难说了,他常和朋友们聚会,有时半年,有时一年才归。”说罢关门进去了,一句客气话没有。 朱元璋很泄气地说:“我可没有刘玄德的运气了。” 郭宁莲让他别灰心,刘玄德也是三顾茅庐才请得诸葛亮出山的呀。 朱元璋说:“军务缠身,哪能学刘玄德呀?走吧,我会再来的。” 几个人怏怏而去。 其实朱元璋也想到刘基有可能在家,故意不露面。他想,这是抬高身价待价而沽呢,还是不愿为朱元璋所用,不肯出山?既然佛性大师力荐,又一定与刘伯温有过交流,他不出来又是何故? 反正急不得,人家说不在,你又不好派兵进去搜。 回到婺州后,朱元璋给了郭宁莲一个差事,叫她再度化装成男子去私访,在这小城里,朱元璋不便亲自出去,怕人认出来。郭宁莲领受了使命,官吏军民,都在访察之列。 ------------ 《朱元璋》第二十三章 (4) 郭宁莲化装成男子,悠闲地走在街上。但见市面平静,市声如旧,人来人往很繁华。 此时刘基和章溢也在市上闲逛,用心体察民情。刘基问一卖瓜果蔬菜的老者:“老人家天天出来卖菜吗?” “是呀。”老人原以为婺州城战事一起,半年不得安宁,没想到,这支军队文明,来买菜,一分一厘不少给,军纪严明啊。 刘基点点头,又凑过去问一个在街上行走的女眷:“满城是兵,你一个年轻女人敢出来走?” 那女人说,人家朱家兵不抢不掠,见着女人客客气气的,怕个什么? 刘基又点点头,他的举动引起了郭宁莲的注意,便跟在后面。 她也同时引起了刘基的注意。刘基悄悄对章溢说:“看见后面那个年轻人了吗?是朱元璋放出来的探子。” 章溢不由得看了郭宁莲一眼,也觉得有点像。如果朱元璋放出探子是为惩办违纪者,那朱元璋就真的能成为最有竞争力的一代明主,因此刘基故意要传个话给郭宁莲。 刘基向章溢挤挤眼说:“丈八的烛台,有时候难免灯下黑,朱元璋白白精明一回。” 章溢会意,说:“是啊,到四牌楼去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这话听在郭宁莲耳中,她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那里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那里有人乱纪违法?她决定赶到那里看个究竟。 郭宁莲走走停停地来到四牌楼下,见左面是一处高大门第,门口有兵把守,行人走到这里都要绕行,一个老太太从门前经过,立刻挨了一鞭子。 郭宁莲刚往跟前靠,立刻有人吼:“别过来,从别的地方绕行。” 她只好停住,问一个愤愤不平的老头:“这里面住着什么人啊,这么威风?” 老人摇摇头不满地哼了一声,还用问吗?不是朱元璋,也是朱元璋的大将。 “他们这不是扰民吗?”她故意这么问。 “民是什么?蚂蚁而已。”老人哼了一声走开。 郭宁莲望着深宅大院出神。她不能不佩服朱元璋远见于未萌,稍一放纵,民心就会尽失啊。 四牌楼大院原来是元朝院判庆寿的府第,修建得富丽堂皇,如今成了胡德济临时征用的宅子,他自恃是胡大海的儿子,又是攻下婺州的功臣,未免有点忘乎所以。 掌灯以后,院里灯火通明。 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轻盈跃下,原来是郭宁莲。她悄悄躲过巡逻兵的视线,从夹道墙下走过去,来到正房外,已听到一片丝竹管弦之声。 因为院里站满了士兵,她无法靠近,便绕到房后,趁人不备,上了房顶,伏在屋檐上,双手抓着檐瓦向下看。 只见胡德济正在大开宴席,怀里抱着个女子,左右还坐着两个,不时地与她们狎昵调笑,大厅里有二十几个半裸的舞女在跳舞。 一个赤红面孔的人坐在打横处,他也抱着个女人在调戏。外面打更的梆子声起。 赤红面推开那女人,说:“不好,都三更天了,我得回去了。” 胡德济说:“急什么!难道半夜三更朱元璋还盖大印不成?”原来他是朱元璋身边的掌印吏黄初,本是朱元璋打太平时捡到的孤儿,后来和胡大海攀上了乡亲。他能到朱元璋身边掌印,也与胡大海推荐分不开,所以他们之间走动频繁也就不奇怪了。 赤红面黄初可吃不准朱元璋的脾气。 “也说不定。”赤红面说,“去年攻镇江时,我就被半夜叫起来过,半夜用印的时候虽只有一次,也够怕人的了。” 胡德济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朱元璋虽然是和尚出身,也不是不吃荤腥的,他才不会在这时候启用大印呢!他保证正搂着美人销魂呢! 赤红面说:“将军胡说吧?怎么会呢?” 胡德济说,他为什么非要杀他外甥李文忠?李文忠那小子太蠢!放着绝色佳人自己不用,又不肯献给舅舅,却一刀一刀地都宰了!朱元璋能不气吗?能不心疼吗? 赤红面说:“这么说,是你先把美人给他孝敬去了?怪不得你这么明目张胆。” 胡德济喝了一口酒,说:“还用得着我去献殷勤吗?人家的侄子朱文正早捷足先登了。唉,可惜咱没这个艳福。”他说朱文正送给朱元璋那个,真是倾国倾城,会写诗,会作画,又会弹琴,刻过文集,是什么“江南楚苏”中的一个呀!是浙西有名的女才子,谁见了都得动心。 既然朱元璋也一样搂着美女寻欢作乐,黄初就放心了,乐得开怀畅饮,完了搂着美人儿过上一个销魂之夜,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房上的郭宁莲一听说连朱元璋跟前的掌印吏都敢如此嚣张,且又给朱元璋头上泼污水,气得咬牙切齿,她马上要回去报告,顺便也要查查,朱元璋是否真的搂了那个江南才女在行巫山云雨? ------------ 《朱元璋》第二十四章 (1)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朱元璋开创了看上去愚笨而实则英明的治国先河。儿子进献美女,杀;冒大将可能反叛的危险斩其子,朱元璋会不会算账? 一 朱元璋的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他伏案写了很多小纸条。这是他近来的一项发明,把军政大事、官员遴选、民间疾苦,事无巨细,全写成纸条粘在屏风上、书架上,一样一样地办,办完一件扯掉一个。 夜已很深了,朱元璋才把近几天要办的事弄出个头绪来,把一张张写好字的纸条贴到屏风上去。马秀英进来,方盘里托着点心和汤,把一碗汤放下,说:“再不休息,天都亮了。” 朱元璋说:“你看,有这么多事等着要做,睡下了也不安枕啊。” 马秀英奇怪地看着那些纸条,问:“这是什么呀?”她一张张看去,有的写着“婉拒张士诚之子为人质,诚心来归,便应推诚相交……”,有的写着“应令胡大海再攻绍兴,进占浙东重地……”,“近日当返应天……” 马秀英笑他下的是笨功夫,用得着都写在纸条上吗? 朱元璋道:“天下大事都担在我一个人身上,事无巨细都要我决断,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疲于应付。”他是信奉这八个字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要办的事全挂在这里,便不会忘了。 马秀英不由得叹息,他也够可怜的。 朱元璋端起碗来喝着,一口气喝个精光,又吃了几块点心。 马秀英问:“味道好吗?” “啊,好,”朱元璋吧嗒一下嘴,又反问,“什么汤?” 马秀英笑他真是食不甘味。吃下去了,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汤。朱元璋不禁长叹一声。 马秀英问,郭宁莲呢?她怎么不陪你?倒自己先去睡了。 朱元璋说她也不容易。委派她女扮男装出去私访了。 马秀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她冷眼观察,朱元璋的部下对他都是有令必行、百依百顺的。 “人心隔肚皮呀。”朱元璋说,李善长又怎么样?一切法度皆出于他之手,他不也背着我到秦淮河去狎妓吗? 马秀英说:“可你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呀。” 朱元璋道:“那也对。从长远看,宁可谁都不信,也不可偏听偏信。我作为你父亲的女婿,他都信不过我,你说世上有不变的真情吗?人都趋于利,所以才有人向我投诚,所以才有人为我驱使。”这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却也让人心寒。 马秀英说:“你太累了,休息吧。” 这时门开了,郭宁莲轻盈地进来,一见马秀英在,就说:“有吃的吗?饿死我了。”马秀英拿出那盘点心,说:“这是我做的小点心,你最爱吃的。” 郭宁莲抓起一块,整个吞进口中。马秀英说:“又一个可怜虫。” 朱元璋问:“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此行有收获吗?” 郭宁莲叹道:“当然有。不过现在不到说的时候。你有一个管印的人是赤红面吗?” “啊,黄初。”朱元璋问她怎么忽然提到了他?这是朱元璋打下太平时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孩子,很可怜,就收留了他。 “现在他可不可怜了。”郭宁莲冷冷地说,显然话里有话。 “他怎么了?”马秀英问。 郭宁莲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朱元璋不假思索,当然是在被窝里睡觉。他身边的人哪个不像避猫鼠。 郭宁莲说这怕是要打脸了。她说今天碰上两个斯文人,也像在私访,他们说丈八的烛台灯下黑。 “灯下黑?”朱元璋说,“灯下黑是最可怕的,听你这口气,黄初背着我在干坏事?” “不止是他。”郭宁莲说她一直觉得朱元璋疑心太重,现在看,不重还真不行啊。 朱元璋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宁莲说:“先出去看看你的掌印官哪儿去了吧。” 朱元璋马上站起来:“走。别弄成灯下黑,我这丈八的烛台也就没用了。” 二 由于朱元璋的夜查,小吏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衣衫不整地站在地上,个个发抖。 朱元璋指着一个铺盖叠放整齐的铺位问:“是黄初的铺位吧?人呢?” 没有人回答,都摇头。 朱元璋对一个中年簿曹说:“你是管理者,你的下属有漏宿者,该怎么办?” 那人抖抖地说:“听凭发落。” 朱元璋说:“打你五十大板不冤吧?” 那人跪下:“我有罪,甘愿受罚。” 朱元璋挥挥手,他被拖到院中,立刻传来乒乓的杖责声。 朱元璋伸手按了按黄初的床铺,又去捏他的枕头,却发现枕头很重、很硬,便用力撕开,随着米糠泻出,露出一大堆银锭和珠宝首饰。 在场的人全都瞠目结舌。 恰在这时,喝醉了酒的黄初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一踏入官舍房门,立刻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一下子醒了酒。 朱元璋恨恨地哼了一声,并没有下令杖责,这下,黄初绝望了,如果打几十大板,也就过去了,不打不罚,看来脑袋保不住了,他跪在那里长号起来。 朱元璋回到官衙,更无睡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 《朱元璋》第二十四章 (2) 忽然,朱文正来了,朱元璋问:“天都快亮了,难道你一夜没睡?” 朱文正说:“父亲不也没睡吗?” 朱元璋深深叹了口气,问:“有事吗?” 朱文正说:“我看父亲实在是太劳累了,我想……”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朱元璋警惕起来,说:“有事就说嘛。” 朱文正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尽孝心的。我得到了浙西有名的奇女子……” 朱元璋打断他:“是不是工于诗词歌赋的苏坦妹?” “父亲也知道此人?”朱文正受到了鼓舞。 朱元璋说:“我见过她的诗文集,听说是才情不逊色于李清照,名噪天下的人啊。” “不止才情呢。”朱文正仿佛受了鼓舞,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她够得上是国色天香的人物了。 朱元璋道:“听你这口气,你见过了?” 朱文正道,岂止是见过?就在他手里。他不敢私自留下,特把她奉献给父亲,带在军旅中,也省得寂寞。 朱元璋没有发作,不动声色,似乎很平静地说:“你和文忠各走一路。他得了美女,统统杀掉;你得了美女留给老子,你们俩,哪个是最孝?” 朱文正有点发毛,审视着朱元璋的脸,一时无法猜度朱元璋的真实用意,不敢作答。 朱元璋问他人在哪里? 朱文正说:“人,我带来了,在外厅候着呢。” 朱元璋说:“先让她休息吧,我累了,明天再见。” 朱文正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不会怪我莽撞吧?” 朱元璋扔给他一句话:“你自己去想想吧。” 三 净鞭三响,婺州大堂里上下鸦雀无声。文武官吏分列两侧,人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朱元璋的脸毫无表情,腰间的玉带向下压,压到了肚子下面。这通常是他发怒要杀人时惯有的动作,他身边的人都怕见到这个动作,不知道今天要拿谁开刀。 朱元璋扫视帐下,忽然问:“胡德济来了吗?” 胡德济站了出来:“末将在。”他上前几步,小心地溜了朱元璋一眼,心里直打鼓,这种气氛里,叫谁谁都吃不消。 朱元璋绵里藏针地问:“婺州一仗,你有很大收益吧?” 胡德济胆怯地向上望望,说:“末将谨守军规,未敢造次。” 朱元璋劈头便问:“你抢了几个女人啊?” 胡德济大惊,急忙否认:“这是有人诬陷,求大人做主。” 朱元璋说:“若讲诬陷,那就是我诬陷你了?”这话说得更重。 他随后叫了声:“把人带上来。” 当大门外带上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子时,胡德济傻了,扑通一下跪下去,连连叩头:“求主公饶命。” 朱元璋问:“你自己说说,你该当何罪?” 胡德济镇定一下自己,稍稍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一下子看到了朱文正,这是他惟一的靠山,便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朱文正自顾不暇,扭过脸去,他正为给朱元璋送去美女而后悔呢。 胡德济只好自救了,他弦外有音地说:“我胡某人是犯了军条,前有车,后有辙,犯这一条的不止我一个。”他这话是暗敲朱文正的,假如朱文正真的把江南才女苏坦妹送给了朱元璋,他还怕什么?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别人不知道,许你州官放火,就得让民户点灯。 “说得好!”朱元璋不愠不火地说:“也有人献给我一个美女,现在也请出来让大家看看。” 他一摆手,士兵拥着苏坦妹上殿来。她的美丽和高雅气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想看,又不敢直勾勾地看,不知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朱元璋转向胡德济,问:“你说前有车、后有辙,是不是指这个江南女才人苏坦妹呀?” 大概在场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此时不免悄声议论起来。 苏坦妹这时开言道,人都说朱元璋军纪严明,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抢男霸女! 朱元璋不理睬她,说:“知道是谁把这个美女献给我的吗?是我的亲侄子,我的养子朱文正!” 朱文正吓得魂不附体,从座位上惊起,跪到了地上,连说:“我该死,我该死。” “这也是一种孝心吗?古书上没有记载吧?冯先生。”朱元璋掉头看冯国用。 冯国用尴尬地一笑,未置可否。 朱元璋说:“我的外甥,另一个养子朱文忠还押在金陵的牢中,他的罪过是什么?是滥杀无辜,他在江西破建德时,为了激励将士忘掉眼前小利和女色,竟杀死了许多年轻女人,为此,我原打算将朱文忠正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很多人为他求过情。”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朱元璋接着说:“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能杀朱文忠,甚至可以说,他的狠毒是事出有因。” 坐在旁边的郭宁莲长长地吁了口气。 朱元璋说:“金银财宝,人人所爱;美女,也是人人所爱。可因为美女而毁掉了我的大将,毁掉了大业,就非同小可了,就从我做起吧。” 众人都不知他要干什么,朱元璋先命令把黄初拉出来! 黄初被拉上大厅,人都快瘫了。 朱元璋说:“这是我身边小小的掌印吏,他也敢贪赃枉法!来人啊!” ------------ 《朱元璋》第二十四章 (3) 早已预备好的刀斧手整齐有力地吼了一声,从殿外上来,分别站到了胡德济、黄初身后。 朱元璋下令把胡德济、黄初拉出去斩首,将尸首放在十字街口暴尸示众三天。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胡德济好不后悔。他何必临死抓垫背的要咬朱元璋一口呢?这不是不识好歹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惟一能救他一命的是他父亲这杆大旗,胡大海为朱元璋南征北讨,是不可不倚重的大将。 于是胡德济大呼:“主公,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饶我一死吧。” 这一喊,朱元璋确实怔了一下。他下此令前,并不是没考虑过胡大海的感受如何。经胡德济这么一喊,朱元璋不能不悚然心惊,他能不想到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后果吗? 冯国用看出朱元璋内心动摇了,便不失时机地劝说朱元璋网开一面,可改死刑为杖刑,念他是初犯,其父勇猛善战,大功屡建……他还没敢说出过格的刺激话来。 但这一会儿,朱元璋又变得镇定了。 朱元璋说功是功,过是过,其父之功也不能买其子之罪。 这一来,冯国用不能不晓以利害了,否则会因小失大。 冯国用附在朱元璋耳边小声提醒,要防止事急生变,胡大海统十万大军,在浙东征讨,他的儿子却在这里被正法,他万一想不开,负气叛乱,不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吗? 朱元璋早已将这顾虑放到脑后了,所以他的心不为所动,他明显看到了胡德济脸上的得意之色,更加愤恨。 这话本是悄悄话,朱元璋却公布于众了,他向众人说:“你们知道冯先生跟我说什么吗?” 众人颇为紧张,冯国用更是紧张而又尴尬。 朱元璋承认冯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他怕手握重兵的胡大海因儿子被杀而反叛。 真是语惊四座,好多人吓了一跳,冯国用更是有无地自容之感。 朱元璋道:“如果是这样,我宁可冒着胡大海反叛的风险,也要执法如山,非杀胡德济不可。” 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更不要说犯颜直谏了。 朱元璋于是下令:“将犯人推出去斩首示众!” 卫兵押着不停叫嚷的胡德济和半瘫的黄初出了大门。 四 那里已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一见胡德济、黄初被推出来,往前拥来。 刽子手把二人分别踹了一脚,让他们跪下,在背后举起了刀。 杀了这两个人,人们并没有松口气,堂上还站着那个久负盛名的才女苏坦妹呢!人们实在想不出朱元璋会怎样发落她。 当朱元璋的目光转向苏坦妹时,镇定自若的苏坦妹说:“原来你就是朱元璋,你方才执法如山,倒也痛快。你想对我怎么办?你既知我是谁,请你马上放了我。” 朱元璋说:“我读过你的诗,才情确实可与李清照齐名。我也很敬重你,但是,今天时间、场合的需要,都让我必须对不住苏小姐了。” 众人疑虑地看着朱元璋。 苏坦妹问:“你要把我怎么样?” 朱元璋说:“我也知道,我对不起苏小姐。你是无辜的,但我不能不这么做,否则无法约束将士。我不得不借苏小姐人头一用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得背后冒凉风。朱文正甚至以为父亲疯了。李善长表示反对,朱元璋没理睬。 苏坦妹冷笑,原以为朱元璋军纪严明,得人心,想不到如此狠毒,与匪类有何区别? 朱元璋要杀苏坦妹,令在座的人大为骇异,连一向崇拜朱元璋的郭宁莲都接受不了,她说了一声“慢”,站起来为苏坦妹辩护,这太不公平了!不可以这样借人头用。苏坦妹有什么罪?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吗?就因为她长得美吗? 朱元璋一时怔住,没想到郭宁莲起来反对。 朱文正也求情说:“我愿替苏坦妹伏法!请父亲不要屈杀她。” “住口!”朱元璋大怒,叫道:“先把朱文正拉下去杖五十!” 立刻上来两个士兵,拖起朱文正,在堂下开打。看着朱文正挨打,朱元璋对众官说:“你们记住,永远不要以身试法。” 郭宁莲挺身而出:“下一个是不是该打我了?”她倒毫无惧色。 朱元璋说:“你并无实在官职,你下去吧,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苏坦妹在一旁又一次冷笑说,可怜啊,站了一屋子的须眉男人,枉为官,都不如一个女子仗义。 “好啊!”谁也没想到,郭宁莲使起了性子。把头上的官帽往地下一掼,不顾而去。 这举动又引发了一场骚动不安。 朱元璋气得呼呼直喘,但依然不饶地高叫:“把苏坦妹拉出去正法!” 苏坦妹这时说话了:“朱元璋,你是个懦夫!你连女人、连美丽都惧怕,美丽也是罪过吗?你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住口,拉下去!”朱元璋又喊。 苏坦妹被押出去了。朱文正又被扶回了大堂,他大有不忍之色,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说:“求父亲杀了我。” “不,”朱元璋说,“你是出于孝心,并无罪过;我不接受这种孝道,也是对的。你并没有像胡德济一样以身试法,我并不是徇私。” ------------ 《朱元璋》第二十四章 (4) 众人都不敢出声。 朱元璋说:“好自为之,今天什么事都不议了,散了吧。” 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都感到脚下生根了一样,动弹不得。 朱元璋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大声吩咐冯国用,要以礼厚葬苏坦妹,请陶安为苏坦妹写一篇漂亮的墓志铭,到时候他要亲自去祭奠。 朱文正弄不明白,朱元璋到底是残忍呢,还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只是为了一种表白,杀了苏坦妹,向天下人昭示他的清白,可这代价不是太大了太残酷了吗? ------------ 《朱元璋》第二十五章 (1) 一幢石碑压在一个人的心上,能否承受得住?自己再加一块反而会抵消。将才,脑后却有反骨,他看准的猎物是危险的信号。 一 苏坦妹被拥出门外,走向十字路口。 围观者愤愤不平的大有人在,人们往前拥着、喊着,响起一片“放了她”“她有什么罪”的呼喊声。 士兵们组成一道人墙,往后面推搡百姓。 一些本地的生员们闻信结伙赶来,现场写出长长的申诉状,想让朱元璋收回成命。“秀才造反,不用怕。”这是朱元璋对冯国用扔下的一句话。 众人悄无声息地相继退出大殿,只有朱文正还跪在台阶下。朱元璋走下去,扶起他来。见他哭得满脸是泪。朱文正说:“你不如杀了我,那个才女有什么罪?你这样残忍?” 朱元璋说他心里也很难过,残忍有时是不得已的,残忍有时和宽容一样必要。他希望朱文正记住今天,永远不要以身试法,记住古训: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另一个反应强烈的人莫过于郭宁莲了。 郭宁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耳畔回响着苏坦妹的呼喊声:“……朱元璋,你是个懦夫,你连女人、连美丽都惧怕,美丽也是罪过吗?你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她仿佛看到了被绑在街口行刑前的苏坦妹,鬼头刀高高地举起,一缕鲜血随着鬼头刀划过的弧线飞溅出去。 郭宁莲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泪水充满了眼眶。 有人在外面推门,郭宁莲不理睬。朱元璋在轻声叫了:“宁莲,把门开开。” 郭宁莲大声说:“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朱元璋说:“你放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郭宁莲说:“这时候你又低声下气了!你杀人的时候人味到哪里去了!” 朱元璋说,那是关系到治国平天下的大事,是男人的事情。 “我不是男人。”郭宁莲说,“我也不相信天下的男人都这样残忍。” 朱元璋用力撼门:“你到底开不开门?”声音里已含有怒气。 “不开,你杀了我吗?”她抗声说。 朱元璋用力踢了几脚门,气哼哼地走了。 门外,马秀英正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她的表情也很痛苦。 郭宁莲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七巧每隔一会儿都去找马秀英,哭着让她去劝。 马秀英对金菊说:“走,你跟我看看郭宁莲去,这个倔强丫头,两天不吃东西了。” 金菊说,二夫人真是个烈性子。她若是男子,一定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刚认识她的时候,我看不上她那个狂样,后来一品,这人心地善良,只是性子急、不饶人。 马秀英也说郭宁莲心地最善良,里外透亮。她见金菊带上了水果,就跨出门去。 郭宁莲卧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马秀英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叫着:“宁莲!起来了吧?” 连叫几声没人应。她小心地推开房门,却见朱元璋在里面站着呢。 马秀英问:“宁莲呢?” 朱元璋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马秀英说:“昨天晚上你不是在这儿歇息的吗?” 朱元璋说他处理公务,昨夜根本没睡。 “大清早,莲丫头跑哪儿去了?”马秀英吩咐站在门口的金菊,“你去找找。” “找什么!”朱元璋说,“她死在外面才好呢。” 马秀英问:“这是怎么了?干吗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呀!” 朱元璋说:“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大闹公堂不说,在家里也敢使性子。” 马秀英说:“那不都是你宠的吗?你也不能全怪她。她跟我哭过好几回了,因为她没能救下那个浙江才女而痛心。” “你也派我的不是?”朱元璋说,“你到军中去打听打听,杀了胡德济和那个女才子,军中肃然,百姓都会喊我青天,这种事会一阵风传出去,传遍江浙,传遍全国,我朱元璋就无往而不胜。” 马秀英叹口气:“百姓看你军纪严明,叫好,可你杀女才子,势必冷了读书人的心。你用这种杀无辜的办法树立军威,你和文忠不是一样了吗?你离开金陵前还要杀他呢。” 朱元璋说不杀文忠,是他悟出一个道理,这样做,虽说残忍了点,却不再有人向他进献美女,也没人敢强占别人妻女。 马秀英辩不过他,但总要去找找郭宁莲啊。 “不用找了,她留下话给别人,她走了。”朱元璋说。 “走了?”马秀英大吃一惊,“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朱元璋说,“或者回老家庐州去了,或者去当尼姑了,她走了好,我已经受够了!她竟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她别想再回来了。” 马秀英半晌没言语。 二 朱元璋的临时平章府里静悄悄的。 只有朱元璋和李善长两个人在。朱元璋说他好像无精打采。 “没有打得起精神的事。”李善长当然是话中有话。 打下婺州,胡大海又攻下了诸暨,占绍兴也指日可待,怎么说没有打得起精神的事呢?朱元璋故意摆了一大堆功劳堵他的嘴。 李善长不语。 朱元璋不得不主动挑明:“我知道,为了杀那才女的事。” ------------ 《朱元璋》第二十五章 (2) 李善长说他更担心的是胡大海,一旦逼急了,就会坏了大事。 朱元璋说:“你说他真的能反?” 李善长反问:“你是看透他不能反才下决心杀他儿子的?” 朱元璋说:“我是要杀一儆百。你不是不知道。我曾想用我的亲外甥祭刀的。不是我心软了,而是通过朱文正给我挑选美女的事,我认为朱文忠杀美女以绝将士贪图眼前享乐之心,是高瞻远瞩之举。” 李善长说,从浙东传来消息,胡大海不是借酒盖脸,大骂朱元璋祖宗三代了吗?如果因为杀了胡大海的儿子而逼反一个大将,这是亏本的账。 朱元璋是另一种算法:但是杀了一个胡德济,让众将领都不寒而栗,从而奉公守法,就不亏,是大赢家。一个是短暂的,一个是长远的。 “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吧。”李善长也知道驳不倒他。 朱元璋后来说想派他替自己走一趟浙东。 李善长问:“不会是去下罪己诏吧?” 朱元璋想在浙东设置分省,再令胡大海攻下处州,文治武功全交给胡大海管辖。 李善长提醒他,这种时候宜收不宜放。 朱元璋问他怎么讲? 李善长是从大局着眼的。他主张马上召胡大海回师,如果他拒不回来,反心毕露;如果他处在反与不反之间,回到朱元璋跟前就好控制了。而朱元璋现在却把富庶的浙东交给他,使他有足够的力量来抗衡,这是很危险的,一旦他反了,几乎无法征服。 朱元璋断定胡大海必不反,才委以重任,他一定要反,浙东就送给他了。 李善长说:“既然这样,我就走一趟绍兴。常遇春攻衢州不知怎么样了?” 朱元璋说:“我想,这几天该见分晓了。” 李善长说常遇春造吕公车、仙人桥、懒龙爪,又用穴道攻城,本来是能奏效的,可衢州守将廉访使宋伯颜不花也很狡猾,他们用一捆捆灌上油的芦苇烧吕公车,架千斤秤钩懒龙爪,用长斧子砍仙人桥,从前奏效的老办法都叫他破了。 朱元璋说,但宋伯颜不花万万想不到,他的枢密院判张斌已经要献城了。 正说间,年轻气盛的蓝玉一身热汗地来了。 朱元璋一见就说:“有好消息来了。” 李善长也忙问:“蓝玉,衢州攻下了?” 蓝玉递上一封信,这是枢密院同佥常遇春的信函。三天前,元帅陆仲亨攻入衢州小西门,张斌在城中举火为号,里应外合,拿下了衢州。这次蓝玉已把宋伯颜不花和院判朵粘都押来了,请主公发落。 “好!”朱元璋说常遇春是福将,放在哪儿都放心。 李善长问蓝玉得了多少粮食?衢州可是个富庶之地呀。 蓝玉回答,粮食八千石,还有很多草料、布匹,火药不计其数。 朱元璋问:“这衢州改个什么府为好?” 李善长灵机一动,问叫龙游府如何? 朱元璋问他有什么出处吗? 李善长道:“主公离了应天府,不是游龙吗?” 朱元璋很受用,大笑,说:“好,就叫龙游。立金斗翼元帅府,叫常遇春驻屯宁越,兼管龙游,下一步,该取处州了。谁去为好?” 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已决定派胡大海攻处州,为稳妥,他提议加派耿再成。 朱元璋表示同意。他嘱咐蓝玉好好在这里休息几天,又无意中提起,听说他是沐英的师父? 蓝玉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笑了:“怎么敢称师父,唬孩子罢了。” 朱元璋说:“你可把沐英糊弄得不轻啊。他那天问我,蓝玉是多大的官,我说不大,仅仅是常遇春帐下的先锋官。沐英不高兴了,说我不识人才,让升你为枢密院的什么官。” 几个人全都乐了。 朱元璋说:“我告诉沐英,连我这个平章还是大宋小明王封的呢,我能封个比我大的官吗?”几个人又乐了。 朱元璋对蓝玉说:“去找你徒弟切磋武艺去吧,在我这儿拘束。”蓝玉称谢后跑了。 朱元璋称蓝玉也是个大将之材,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不在汤和之下。 李善长稍有微词,说人小胆子不小。他传令责打将士,一点不手软,打起仗来敢自做主张。 朱元璋说:“大好、大坏的人都与众不同。” 三 朱元璋准备明天为才女苏坦妹举行下葬礼,陶安把墓志铭也写好了,读起来很凄婉,连朱元璋也不免泫然涕下。他即使心软了、后悔了,也绝不愿意表现出来,大丈夫永不言悔。他所以要厚葬苏坦妹,是要洗刷一下自己留给人们的残忍名声,给浙西那些对自己有微词的文人骚客们看看,说是收买人心也行。他自己知道,这也未尝不是内心的追悔和自责,一种心灵深处的赎罪。 正在这时,徐达来报告了一个令他恼火的消息,有几个文人公然违抗命令,替那个才女盛殓了尸首,又大张旗鼓地在婺水河畔为她立碑建墓。朱元璋所以恼火,不完全因为他们敢违抗命令,而是因为他们抢了先,陷朱元璋于尴尬境地,他惟一的补救机会也丧失了。 朱元璋追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徐达说,为首的叫刘基,还有一个叫宋濂,一个叫章溢。 朱元璋与李善长对视一眼,真是苦不堪言。照理说,他踏破铁鞋寻觅不得的刘基、宋濂出现了,是一件喜事,可他们的出现,时间、场合、事由全不对,朱元璋意识到,是自己把这些经国济世之材推到了敌对的立场上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朱元璋》第二十五章 (3) 朱元璋有气无力地问刘基在哪儿。 李善长语含讥讽地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就怕失之交臂呀。 这话朱元璋最不爱听,这显然是后发制人,把板子往朱元璋屁股上打。 徐达说:“你要找他们?我用一条绳把他们绑来就是了。” 朱元璋气恼地纠正,不是绑来,是请。他到青田去干什么,不就是去请贤吗? 徐达说:“那我用轿把他们抬来。” 朱元璋点点头,又说:“还是我亲自去吧,这才是待人以诚。”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毫无底气,他知道,此事一出,伤了读书人的心,要请出刘基那真是渺茫了。 李善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问朱元璋,没预感到什么吗? 朱元璋无法自欺欺人了,他承认,麻烦来了。杀苏坦妹原来只想到一面,忘了刘伯温、宋濂这些人的感受,他们是不会容忍杀苏坦妹的。 “你现在后悔也迟了。”李善长这话不仅仅是谴责,更多的是悲哀。 朱元璋长叹一声:“这才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呢,树了军纪,却开罪了文人骚客。” 现在怎么办?朱元璋不想破罐子破摔,还想尽力挽回,他决定亲拟碑文,也为苏坦妹立一块碑。李善长问他碑上写什么?朱元璋回答一要颂扬苏坦妹的人品、文品,二要忏悔误伤了她的性命,向她的在天之灵赔罪。 这令李善长大为高兴,称这是过而能改的壮举。朱元璋想的不是改不改过,而是如何挽回失去的读书人的拥戴,进而得到刘伯温。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滔滔婺水绕山而流,在山与水交汇处的沙洲上,新立了一座新坟,墓前的香还未燃尽,墓碑上写着苏坦妹的名字。 朱元璋带着徐达等人到了坟前,徐达说:“来晚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元璋说:“你看,香尚未燃尽,人走不多时。”扭头看见一个放牛娃牵着牛在婺水中饮牛,就走过去问:“你看见上坟的几位先生了吗?” 牧童说:“看见了。他们给你留了一封信。你是叫朱元璋吧?” 徐达申斥牧童:“好大口气,敢叫人名讳。” 朱元璋道:“取了名字就是要人叫的嘛,快给我看看,信在哪里?”原来信就吊在牛角上,牧童解下来,交给朱元璋。 徐达说:“这姓刘的真挺神,他能掐会算吗?怎么知道你朱元璋会来?” “这不算什么。”李善长说,推断而已,谁都会,他虽不在青田乡下,可断不了来往,肯定知道朱平章去乡下求贤,又有他老师佛性大师的推荐,理所当然想得到,朱平章必来寻他。 朱元璋已经看过信,神情沮丧,又去看墓碑上的碑文。 墓碑是一块巨大的黑云石,刻了几百个字,字漂亮,好一手工整的柳体字。文更漂亮,读起来音韵铿锵、荡气回肠,连朱元璋都忍不住要流泪,虽然那碑文是骂他的。 徐达问他,信里说什么难听的了吗?何以这样垂头丧气。 朱元璋把信递给李善长,想想,又缩了回来,将信三把两把扯烂,随手丢入河中。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信他不愿让第二个人知道,你自己去猜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李善长明白他的心理,暗自思忖,你可以毁了信,这幢石碑,你也能轻易推倒吗?这总是压在心头的重荷吧? 李善长望着在水波上打着漩的纸屑,什么也没问。朱元璋解释了一句:他们因为我杀了才女,这才女是他们的文友。所以刘基不愿与我为伍了。我这次征婺州,其实大可不必亲征,不就是为亲访刘伯温而来吗?没想到,人没请到,反倒得罪了人家。 朱元璋怏怏地爬上河坡向坐骑走去。洗了一把脸的李善长落在后面,徐达说:“就这么几句话也不至于怎么样啊,生那么大气干什么?” 李善长小声说:“别再说了,如果仅仅是这么几句话,他就给我看了。” 徐达说:“他们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还拿大,不用他们就是了,天下是打出来的,不是念书念出来的。” 朱元璋听到了,跳上马背说:“上马打天下,下马还得以文治国呀。” 徐达说:“听你这意思,吃一百个豆不嫌腥,还要去三顾茅庐了?” 朱元璋赌气说:“我不是刘玄德,他们也未必是孔明。我有一个李善长,有冯氏兄弟,足够了。” 但他心里却有另一本账。他非得到浙西四贤不可。既然人家已经在苏碑上骂他了,他索性来个自罪碑,坦然承认失误,这未尝不是人间美谈,说不定会打动刘伯温和他的伙伴们。 四 蓝玉巴不得朱元璋让他去找徒弟沐英切磋武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可以借机去见见郭惠了。他们见面的机会虽不多,却是一见如故,分开了,彼此思念牵挂,他们的感情像沙漠底下汩汩流淌的地下河,虽没有喧哗,却一样的生气勃勃。 郭惠这次执意要跟朱元璋到浙江来,心里打的谱就是想见见蓝玉,她知道蓝玉在浙江作战。 郭惠当然住在朱元璋府上,这座有小花园的宅子从前是元朝南台侍御史帖木烈思的,集江南园林精巧之大成,建筑别具一格。 园中有一湖碧水,玉石桥跨于水面窄处,园中种植了许多南国乔木、灌木,很多树正在开花,园中绿阴婆娑。 ------------ 《朱元璋》第二十五章 (4) 蓝玉正在一招一式地教沐英剑法,心却不在练武上,眼睛总往别处溜。 马秀英路过这里看见,说:“这不是蓝玉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蓝玉收住剑,向马秀英施礼,说:“我刚从衢州回来。” 马秀英问:“打下来了?” 沐英说:“打下来了。陆仲亨打了一个月没攻下来,我师父十天就攻克了。” 马秀英笑了:“你真能替你师父吹,他连个副将都不够,打胜了也记不到他名下呀。” 沐英说:“我师父答应了,明天他回去时,带我走,他说在兵营里更有意思,比整天念子曰诗云有用处。” 蓝玉忙说:“我可不敢这么说呀。” 马秀英说:“你们练吧,别太累了,晚饭在我这儿吃。” 蓝玉巴不得这样,忙说:“谢谢,真不好意思打扰。” 马秀英走后,蓝玉问:“上回的那盒印度香粉,你给你小姨了吗?” “她可喜欢了,要当面谢你呢。”沐英说。 “可惜她在金陵,见不着了。”蓝玉故意这么说。 “她也来婺州了。”沐英说,“我去叫她。”他向前面的房子跑去,一路大叫“惠姨”。不一会儿,郭惠跟在他身后出来了,她是小跑着的,不停地问:“快去弄船啊!怎么会掉湖里去呢!”原来沐英骗她,说她的翡翠猫掉湖里去了。 她猛一见蓝玉,傻了,飞红了脸,说:“哟,蓝将军在这儿,沐英没跟我说呀。” 蓝玉问是什么东西掉湖里了?要下水替她捞上来。 郭惠一边往湖里张望一边说:“沐英说,我养的那只猫掉湖里去了。” 沐英哈哈大笑起来。郭惠这才意识到上了当,追打沐英说:“好啊,臭小子,你骗人!看我怎么处置你。” 沐英跑得快,已跑过玉石桥,绕过假山,从月洞门钻到前院去了,他精明着呢,当然是有意躲开。 这倒遂了蓝玉的心愿,他走近郭惠说:“自从金陵一别,快十个月没见了。” “可不是。”郭惠站在花树下,手指头卷着花手帕,说:“谢谢你的印度香粉,到现在还没用完呢,放在妆奁盒里,满屋子都是香味,姐夫说我的屋子是香斋,还题了这两个字。” “哪个姐夫?”蓝玉问。 “我有几个姐夫?”郭惠说,“朱元璋啊。” “你敢直呼其名?”蓝玉问。 “我才不怕他。”郭惠说,“你不敢叫他名?起了名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蓝玉摇摇头说不敢,那是犯上。 “你不是挺敢犯上的吗?”郭惠说。 “这话从何说起?”蓝玉说他很守本分啊! “得了吧。”郭惠口无遮拦地说,她听朱元璋说起过蓝玉,说他是大将之材,不过小小的人儿,专断、跋扈,是脑后长反骨那一类的人,用好了是鹰犬,用不好是祸根。 蓝玉吓了一跳:“真这么说的?” “我编得出来吗?”郭惠吓唬他,叫他小心点,她说朱元璋开起杀戒来,狠着呢,差点杀了朱文忠,到底把胡大海的儿子问斩了,还杀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才子,为这事,二姐郭宁莲气走了。 蓝玉眨眨眼,说:“求你个事,行吗?” 郭惠说:“什么事?” 蓝玉说:“有机会,你得在你姐夫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 郭惠咯咯地乐了:“你花多少钱雇我呀?” “那不是说远了吗?”蓝玉深情地望着她,说,“我不打仗的时候,眼前总有你的影子。” “是吗?”她羞涩地闪了蓝玉一眼,说,“我干吗要你来想,你坏。” “那我以后就不想了,”蓝玉说,“实在戒不了,一想的时候就打自己嘴巴!” 郭惠咯咯地乐起来。 蓝玉顺手在花丛中采了一支红白相间的花替她簪到云鬓上,她没有躲闪。蓝玉问:“朱元璋没张罗给你找婆家吗?” “你该死呀!”她更加羞臊了。 蓝玉说,这有什么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郭惠说真要找人家,有娘做主,他说了也不算。 蓝玉问:“你娘看上谁了?我能猜个差不多。” “你怎么尽胡说呢!”她口气是责备的,脸上却并无愠怒,“那你猜。” “首先是朱文正,其次是朱文忠,”蓝玉说,“你们从小在一起,熟啊。” 她咯咯地乐起来,说:“那不是差辈儿了吗?他们虽比我大,可得叫我小姨呀!” 蓝玉恍然大悟地拍着自己脑门说:“你看,我忘了辈分了……”两个人都笑了。 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到了马秀英房间,原来后窗开着。 马秀英向外张望了一下,只见树影中有他们的影子,却看不清面孔。 沐英进来,说“渴了”,拿起茶壶喝凉茶。 马秀英问他怎么不和蓝玉他们一起玩?剑练完了吗? 沐英说:“一见着小姨,他就没心思教我剑了。”马秀英想了一下,怕他们单独在一起有闲话,就说:“外面太晒,你去请他们到凉亭里坐,我也过去。” 沐英答应一声出去了。金菊在一旁笑道:“你是怕蓝玉把你妹妹拐走了吧?” “拐走了可以,别叫人说出不好听的来。”这倒是马秀英的心里话。 ------------ 《朱元璋》第二十五章 (5) 金菊说:“我看他们是互相看中了。” 马秀英称赞蓝玉倒是一表人才,又能领兵打仗,朱元璋说他日后不亚于常遇春。 金菊乐了,打趣地说,看,你不也相中了吗?马秀英也乐了。 ------------ 《朱元璋》第二十六章 (1) 你杀了我儿子,我恨你,但不会背叛你,这也是一种忠诚。红杏不出墙,其奈有人越墙而入何!富可敌国的人当年放恶犬伤人,如今自己就是低三下四的狗。 一 从军事上讲,胡大海和邓愈率领的军队势头正劲,所向披靡。章溢的朋友胡深投降后,他们得以在樊岭和葛渡连战连捷,看来攻破处州已不是难事,石抹宜孙的末日到了。 但是主帅胡大海的情绪一直在波峰浪谷间动荡,窝在他心口的那口气始终吐不出来,他天天喝酒、骂娘。 胡大海心里难受,自己在前方流血征讨,后边儿子被杀,他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心寒。 邓愈只能和稀泥说,也是胡德济闹得太不像样子了。朱元璋不得不杀一儆百。 胡大海最在乎的、最不能容忍的是朱元璋那句话,宁可让胡大海造反,也要杀他儿子。他把我胡大海还当成个朋友看吗?自己在他心中还有半点分量吗?连我造反他都不在乎了。 他有时喝着酒就起无名火,摔碗摔罐子,真想反一个给他看看!他对邓愈发牢骚是经常的,他不是不怕我反吗?我真反了,浙东浙西他全丢了。我儿子犯法,他不徇私,我不怪他,别人求情,怕寒了领兵征战的胡大海之心,他竟然说,宁叫我反,也不饶恕我儿子! 邓愈劝道:“他不是差一点把亲外甥都杀了吗?” 胡大海抓住了理,可毕竟没有杀。 这时部下来报:主公派李善长来了,已经到了丹桥了。 胡大海忙问邓愈:“他此来何干?” 邓愈也吃不准,是替朱元璋犒劳军队?还是来探探风声?应该是来安抚胡大海的,可也有更坏的可能。 胡大海想得更远,也许是来收军权的。 邓愈分析,如果调他去宁越见朱元璋,那就凶多吉少了。 胡大海问:“那我怎么办?” 邓愈说:“只能相机行事了。我看他是来者不善,一定是你大骂朱元璋的话传过去了。你也是,喝了酒,也得嘴上有把门的呀。” 胡大海说:“吃那个后悔药干什么?别逼急了我,逼得走投无路,我就反一个给他看看。” 邓愈说:“别说没用的了。你这人,别人给你个甜枣吃,什么都忘了。快换换衣服,赶到丹桥去接李善长呀。” “不去。”胡大海又上来倔劲了,就是朱元璋来,也不去接,他还没当皇帝呢。 胡大海说到做到,到底没去丹桥迎特使。李善长知他心情郁闷,也不怪他。 当邓愈陪着李善长来到胡大海的帅府时,胡大海大模大样地坐在帅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善长,根本没起身,连句问候话也没有,张口便问:“你来干什么?” 李善长说:“替平章大人督军,还有代他赔罪。”这话大出胡大海、邓愈二人意料。 胡大海冷笑着问:“赔罪?赔什么罪?” 李善长说:“平章说,人人都有爱子之心,他虽然不得已杀了你的儿子,你心上的创伤是永远不能弥合的,你在前方打仗,他却在后方杀你儿子,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别雨后送伞了。”胡大海说,“别指望他说几句好话,我就原谅他了。” “他没这么指望。”李善长说,“平章说,这件事会让他一生一世都不安宁,他不求你在心中赦免他。” “我大骂朱元璋了,他知道吗?”胡大海梗着脖子问。 “知道。”李善长说,“还知道你想反,为此委决不下,到庙里抽过签,喝了三坛子酒,喝了个烂醉如泥,醒来大哭一场。” 胡大海大惊,与邓愈交换眼色,他说:“这么说,他不会饶恕我了?” “将军说反了,”李善长说,“朱平章反倒希望你原谅他。他说,胡大海真的反了我都不能怪他,人人都有舐犊之情啊。” 胡大海被打动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下,问:“你不是来缴我兵权的?” “恰恰相反。”李善长说,“朱平章让你管理浙东到处州这一大片土地。” 胡大海哈哈大笑:“朱元璋可失算了。我拥有这么大一片膏腴之地,我一旦反了,他朱元璋可后悔不及了。” 李善长说:“有人这样提醒过他。可他说,他真的要叛我,就叛好了。浙东就送给他了,谁让我欠他儿子一条命呢。” 胡大海眼里蓄了一汪泪水,喃喃地说:“朱元璋啊,朱元璋,你杀了我儿子,我还要死心塌地为你卖命,我这不是发贱吗?” 二 李善长真是不虚此行,胡大海稳住了。他佩服朱元璋胆大和识人,朱元璋说过,让他反,胡大海也不会反,这不是让他言中了吗?胡大海不但不反,反倒对朱元璋的自责深为感动,李善长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住了三天,便动身回婺州去了。 这次胡大海不像李善长来时那么倨傲无礼了,他一直送到城外。 路上行人渐稀,前面是接官亭了,李善长说:“就别再远送了,请回吧。” 胡大海也跳下马来,问他什么时候再来? 李善长说,如果不是跟着平章打天下,浙江这地方真能留住人,山明水秀啊,也许,永生也不会再来了。他说此行一直忐忑不安,将军是个爽直的人,总算顾全大局。还有什么话捎给平章的吗? ------------ 《朱元璋》第二十六章 (2) 胡大海深深地叹息一声,说:“你告诉他,他杀了我儿子,我一生都恨他。可我不会背叛他。”这便是胡大海掏心的话,令李善长心弦震动。 李善长感叹地说,将军真是坦荡君子,爱恨分明,但如果这样转告不方便吧? “我当面也会这么说。”胡大海告诉他但说无妨,自己不怕朱元璋。反而佩服他,在那种时候,敢杀我儿子,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 李善长叹道:“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他停了一下,说:“主公还有一事相托,行前不得不交代明白。” 胡大海说:“朱元璋交代的事可够多的了,又让我攻打哪里?不会是去打方国珍吧?” “说起来容易,但也可能很难。”李善长说,“还是让你去请浙西四贤。” “屁四贤。”胡大海说,一个胡深投降了,一个章溢和那个叶琛在攻破处州时弃城逃往建宁了,只剩一个叫什么伯温的没有踪影。这些人全是我手下败将,朱元璋却把他们捧这么高,叫我低三下四去请。 李善长说,那胡深不在四贤之列。本来刘伯温是可以请到的,现在又难了,咱们杀了女才子苏坦妹,惹恼了刘基,他们为苏坦妹修了墓立了碑,放出话来,不肯与主公为伍。 “穷酸秀才又拿大。”胡大海说,“你多余跟着张罗这事。不请别人,日后朱元璋若当了皇帝,你可就是丞相了,你再请他们出山,他们不跟你争锋才怪。” 李善长说:“我愿为贤者让路。大海呀,这事不能轻慢。主公为什么亲自到青田去请刘伯温?你该知道分量轻重了。” 胡大海不耐烦地说:“别再嗦了,我去请就是了。他若不来呢?可别怪我。不来抓不抓?” “绝不能抓。”李善长叮嘱他不可莽撞,若克制不了自己,就不要去,我回去告诉主公,再选别人为使。 胡大海说:“行了,我低三下四还不行吗?我不信请一个酸秀才比打下一座城池还难。” 李善长笑了:“那你就试试看吧。” 三 安抚了胡大海,浙江的事放了心,朱元璋率众回到应天府。一路上他就盘算着如何重修南京城墙,他时刻记着佛性大师送给他的九字真言,而“高筑墙”是头一句。 这天,他带着冯国用、陶安等人去视察金陵的城垣。 玄武门附近的城墙已多破损,女墙则多有崩坍。朱元璋带着冯国用、陶安等人在城墙上走着,朱元璋拾起两块砖,相互间一磕,一块完好如初,另一块则粉碎了。 朱元璋问他们,同样的砖,硬度为什么相差这么多? 陶安回答,烧砖时火候和喷水闷窑的时间很有说道,不细追查,有人就用次砖充好,鱼目混珠。 朱元璋倒想出个办法。这次重修金陵城墙,要让窑户、监修人都把名字刻在每一块砖的侧面,墙砌起来也可以看到名字,既永志不朽,也可顺藤摸瓜追查责任,谁以次充好,一目了然,日后要重罚。 冯国用称赞这真是绝妙的好主意,这一来谁也不敢偷工减料了。 朱元璋说:“那冯先生就总揽起来吧,高筑墙,广积粮,高筑墙是第一步。” 冯国用说他不吝惜力气,却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元璋说:“你是说,公库里银子不够?” 冯国用苦笑,不是不够,是缺得太多。所占之地,主公又主张休养生息,为民减赋,本来收缴税赋有限,连年征战的兵饷又很惊人,主公心里是有数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朱元璋发愁地远眺着玄武湖,忽然眉头松开,他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你们听说过吗?他叫钱万三。” 陶安当然听说过,这是富可敌国的人啊!他知道钱万三早年是贩私盐起家的,后来又混上了宫中茶叶的供奉,确实富得流油。 冯国用说:“传说,他家锅灶都是金砖砌起来的。怎么,在打他的主意?” “既然富可敌国,就该为国家出点力吧?”朱元璋用的是讥讽的口气,目光又是发泄的。冯国用看了他一眼,问:“主公认得他?” 朱元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头:“啊,不认识。” 陶安认为朱元璋的主意好,如果钱万三肯出钱,别说修金陵城墙,重修一座金陵也出得起银子。 朱元璋叫陶安去找他来,就说朱元璋请他。这种靠巧取豪夺发家又为富不仁的人,就该让他们出点血。 陶安答应马上派人去传他来,他用的不是请字了。 四 朱元璋走在后花园甬道上,他难得回来这么早,却没找见马秀英。迎面看见郭惠从池塘中小船上下来,采了一大把莲花,见了朱元璋说:“你看,这花开得多艳?” 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越长越漂亮的少女,说:“花好人更好。” 郭惠笑了,说:“再过几天,花就全凋零了,你看,池中的荷叶都枯黄残破了。” “那也有另外的意境,”朱元璋说,“没听人说吗?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听过。”郭惠不以为然,雨点打在黑色的枯枝败叶上,又沉闷又凄凉,那声音有什么好听? 朱元璋走到石凳上坐下,说,“来,坐一会儿。” 郭惠问:“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她发觉朱元璋很少有笑脸,每天皱着眉头。 ------------ 《朱元璋》第二十六章 (3) 朱元璋反问:“你每天都感到有意思吗?” “是呀!”她说有趣的事太多了,吟诗、作画、弹琴、吹箫,到池中划船……她更说起金陵的山水没有浙江的美,她在婺州一点也没住够。朱元璋当然不知道浙江山水里寄托着她与蓝玉的悠悠情思呀。 “那就再去。”朱元璋说,“反正也不远。” “坐十七八天车,还不远?”郭惠说,“骨头都颠散架子了。”她斜了朱元璋一眼,忽然问:“你是不是没找见我姐?” 朱元璋说:“是啊,她到哪儿去了?” 郭惠说:“你若想让我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朱元璋问:“那要分是什么事。” “那我不告诉你。”她说。 “好吧,我答应。”朱元璋说,“你先告诉我,你姐姐干什么去了?” “她出城去找宁莲姐姐了。”郭惠说,“她不让我告诉你。” 朱元璋“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郭宁莲出走好多日子了。 郭惠说:“你是不是想宁莲姐姐了?她整天鞍前马后地跟着你,又救过你的命,你不该把她气跑了。” 朱元璋叹口气,说是她自己跑的。 郭惠说:“若让你赔礼道歉,你干不干?” 朱元璋说他又没有错,赔什么礼? “那她就不回来,看你怎么办。”郭惠站了起来。朱元璋说:“你还没说你的要求呢。” 郭惠咬着嘴唇羞涩地一笑,说她想去一趟建德。 朱元璋一怔,立刻有所悟,建德守将不是蓝玉吗?他有耳闻,说蓝玉对郭惠有意。难道他们私订终身了?朱元璋没露,只说:“那很远啊。” “你给我派车派兵呀!”她撒娇地说。 “你去建德干什么?”朱元璋说,“山高路远,又有强盗,我不记得你那里有亲戚呀!” 郭惠当然会严守心中的秘密。她编瞎话骗朱元璋,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神人指点她,只要到建德的法华寺里烧香许愿,就会保一生平安。 朱元璋说金陵的鸡鸣寺更灵。 “我就去建德。”她固执又撒娇地说。 朱元璋说:“好吧,你什么时候去,我派兵丁护送。等一等也好,现在那里正要换防。”后面的话是他临时编出来的,是在试探她。 “换防?怎么个换法?蓝玉还在那里吗?”郭惠到底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朱元璋说打算叫蓝玉回来戍守金陵。 郭惠显得很高兴:“是吗?” 朱元璋故意问:“那你还去建德吗?” “先不去了。”郭惠说完,也觉得太露骨了,忙遮掩地说,“唉呀,我得回去写字了,今天的功课没做呢。” 朱元璋望着她远去的倩影,又是爱慕,又有点好笑,更不放心起来,蓝玉的手竟然伸进朱元璋的墙里来了。 五 朱元璋没事想到江南贡院走走。这座贡院是宋朝始建,里面立了几百块碑石,上面分朝代、科次记载着每一科乡试中举人的名字和籍贯,很壮观。 由于战乱,江南贡院一连废了两科,六年来,院子里荒草都没膝了,一片凄凉景象。 李习陪着朱元璋来到江南贡院门前,虽然牌坊巍峨,金匾却已失辉,似乎在诉说着昔日辉煌。 朱元璋望着大门正中悬着的“贡院”匾,说字写得瘦劲有力,李习告诉他这两个字还是宋徽宗题的呢。 朱元璋肃然起敬,他称道宋徽宗的字写得好,画也画得不错,就是皇帝当得不怎么着。 李习有同感,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他们从大门走入龙门,沿着至公堂观看着尘封已久的两侧号舍,如一条长巷。 朱元璋看着那局促的狭小号舍,不禁摇头叹息,这么小个地方,躺不下伸不直,一熬好几天,这读书人也真不易。 李习说:“要不怎么说是十载寒窗苦呢!我今年八十多岁了,考了二十多场,每次都是名落孙山。” 朱元璋不以为然,他说李习没考上过举人、进士,不也老来做官了吗? 李习说:“那是托你的福了。” 朱元璋问:“好几年没举行过乡试了吧?” 李习道:“可不是。战乱年月,顾不得了。” 这时陶安走来,说他把钱万三带来了。 朱元璋回头一看,立刻认出面前这个表现谦卑的脑满肠肥的人,正是当年放恶犬咬伤他的人;一想起旧事,腿上的伤疤好像立时敏感地疼起来。 朱元璋打量着油光满面的钱万三,冷笑了一声,说:“听说你很有钱,比皇上都有钱?” 钱万三说:“都是民间误传而已,我辛辛苦苦经营,不敢说大富,总是有几个积蓄吧。” 朱元璋说:“我要重修金陵城墙,拔高三尺,公家修南城、东城,你修西城、北城,如何?”这口吻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钱万三不敢不依,说为国出力,这是应该的,回去就筹措银子,他还煞有介事地问什么时候开工? 朱元璋说:“总要等你买砖吧,一个月以后,我们同时动工,怎么样?” 钱万三满口应承:“小民一定尽力。” 朱元璋不屑地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陶安质疑,主公以为他肯出这么多银子为金陵修城吗? ------------ 《朱元璋》第二十六章 (4) 朱元璋说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陶安说:“他家口又不住在金陵城里,他躲起来你上哪儿找去?这次找到他费了许多周折,到过苏州、庐州,最后在宁国才找到,狡兔三窟啊!” 朱元璋说:“我不信我找不着他。” 李习也断定他会从此消失了踪影,你想啊,现在天下大乱,谁问鼎华夏尚属未知,他肯花这个冤枉钱吗?除非大局已定,主公登了大统。 朱元璋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人一富了就更可恶。”这一句是他发自内心的解恨的话。 ------------ 《朱元璋》第二十七章 (1) 一个暴死,一个疯了,这是当今世上两大贤人,无缘对面不相逢。有舍命吃河豚的人,自然也有舍命烧河豚的厨子应运而生。 一 依山傍水的青田县武胜乡还是像从前一样恬静。平静的山村传出和谐的鸡鸣犬吠声,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中车水、插秧,山坡上几个牧童在放牛。 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几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手搭凉棚了望,只见百十个骑兵一阵风似的向武胜村冲来。马蹄声惊动了乡间劳作的农夫,纷纷躲入林中,悄悄张望。 只有一个人没走,在河边垂钓,他正是刘基,头戴凉帽一派超然气概,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驰来的马队在武胜村旁放缓了速度,为首的正是胡大海、邓愈。 邓愈说:“我说不该带军队来的,你看,村中百姓都吓跑了。” 胡大海跳下马,拉马进村,果见家家关门闭户,鸦雀无声。 胡大海沮丧地命令士兵都撤到村外去。 跟他来的骑兵都陆续退了出去。 半卧半坐的刘基并不怎么专注钓鱼,凭着头上大竹笠遮阳,却在看一卷书。胡大海来到他身后,听刘基吟道:“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胡大海正要发话,忽见水面的鱼漂猛地向下缩了几下,鱼儿咬钩了,胡大海奔过去,提起竿来,真有一条尺把长的鳊鱼钓上来了。这种肉质肥嫩的鳊鱼是这条小溪里的名产,远近驰名,鳊鱼常在刘基的诗词里出现。 刘基忙笑着说:“多谢。”胡大海把鳊鱼摘下钩来,丢进鱼篓,在溪水边洗了把手,说:“你这钓鱼的怪,不看鱼漂看书,一心不可二用啊。” 刘基道:“我是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说钓鱼的,”胡大海坐下去,问,“跟你打听个人。” 刘基问:“打听什么人?” 胡大海说:“听说你们武胜村有个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叫刘伯温?你认识他吗?” 刘基说:“认识,不过你来晚了。” “没在家?”胡大海有些失望。 “死了。”刘基说,“上个月得暴病死了。” 胡大海不相信地看着他的脸:“怎么我烧香佛爷把屁股冲着我呢!这么巧?” 刘基说:“同一个村住着,我岂能红口白牙地咒人家?不信你问问他。”顺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又有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扛着鱼竿,提着鱼篓走来。这人正是宋濂。 宋濂问:“问我什么?” 刘基抢先说:“他们来请刘基出山,我说上个月刘基得急病死了,他们不信。” 宋濂说:“既然死了,便不能再活。”这话有点不着边际。 邓愈比胡大海心细,小声提示他,应当去看看刘伯温的坟墓,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胡大海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主公只叫我来请活人,我去看死人干什么!”邓愈便不再坚持。 忽听竹林后头传来一阵货郎鼓声,胡大海扭头望去,一个看不清年岁的疯子手里摇着个孩童的货郎鼓,一路傻笑走来,烂草一样的头发上插了不少野花。 恰好这时胡大海正在追问他们:“那宋濂总没死吧?”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说:“他活着。” 胡大海便问这个宋濂怎么样?他在哪里?他心里暗自高兴,不管阿猫阿狗,请回一个总比一个没有强,省得朱元璋骂他没用。 宋濂问:“你想请他干什么吧?” 胡大海说:“当然是当军师啊,我家主公朱元璋深明大义,替天行道,吊民伐罪,总得找几个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啊。” 宋濂说:“你们听谁说的宋濂贤明?你们若真见了宋濂准后悔。”这时疯子已走了过来,从鱼篓里抓出一条鱼就生吞活剥地啃,邓愈上去夺了下来。 胡大海问:“为什么?” “你看,”宋濂指着满身污垢、一头野花的疯子,说:“他就是宋濂,从前倒是认几个字,后来疯了,你不信去问问。” 疯子坐到了河岸上,望着胡大海咧开嘴笑。 胡大海向那疯子走过去,疯子正扒下破烂的上衣捉虱子。 胡大海厌恶地问:“你是宋濂吗?” 疯子说:“是,是,还是玉皇大帝呢。”说着把虱子扔到口中咯嘣嘣地咬着,笑嘻嘻地望着胡大海。 胡大海别提有多晦气了,他对邓愈说:“大老远的来求贤,这倒好,一个暴死,一个疯了!以后告诉朱元璋,打听明白了再叫我来请,我真该把这疯子给他送回应天府去。” 刘基、宋濂一边有滋有味地钓鱼,一边窃笑。 邓愈捅了胡大海一下,说:“走吧,别在生人跟前什么都说了。” 刘基把大竹笠背到身后,说:“将军,不吃点鱼再回去呀?江水煮江鱼,最鲜了。” 胡大海说:“你那一条鱼还是我帮你钓上来的呢。等着吃你的鱼得馋掉大牙呀!”说罢悻悻地走了。 二 宋濂钓鱼比刘基专心,到了黄昏时分,鱼篓里有七八条了。老规矩,他们还是在江边吃鱼。 三块石头支起的灶上煮着鱼汤,火上烤着几条鱼,宋濂和刘基席地而坐,一壶酒喝得津津有味。 宋濂说:“这回朱元璋死心了,一疯一死,哈哈哈。” ------------ 《朱元璋》第二十七章 (2) ------------ 《朱元璋》第二十七章 (3) 朱元璋吩咐,以后还是老规矩,一顿饭只准有一个荤菜、三碟素的,一碗白饭,这就够了。 马秀英说今天若不是母亲张罗,她也不会破这个例。 朱元璋见张氏脸上讪讪的,忙说:“是不是还有菜没上来呀?叫孩子大人都解解馋,我也馋肉了。” 这一说,张氏有了面子,菜又一道道上,孩子们欢欣鼓舞。 几天来,朱元璋头一回到马秀英房中歇息,彼此都有心事,又都不往那上头说。 还是马秀英撑不住了,引入了正题,说:“郭宁莲是个烈性子,可她心地善良,她若不是病着,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朱元璋说:“不对吧?她有什么病?你是在替她遮掩。” 马秀英劝他:“郭宁莲对你是最忠诚的了,你领兵打仗在外,她既是你的夫人,又是你的保镖,你应当体谅她,去接她回来。” “这不可能,”朱元璋说,“她想用这办法把我拿下马,那她是打错了算盘。” 马秀英说:“你不是说过吗?顺情说好话的人有的是,而肯于说逆耳忠言的人不多见。郭宁莲正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特别感激她父亲吗?当年你不过是流浪的乞讨者,他能那样看重你,把你待为上宾,如今他女儿即使有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不该小家子气呀!” 朱元璋说:“此风气一开,我朱某人成什么了!” 马秀英明白,他是放不下架子,就说:“你不是去接她,你也师出有名,你去接岳丈大人不该吗?” 朱元璋眼睛亮了,心里盘算,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本来想着接郭山甫到金陵来住些天的。 “这正是个机会呀!”马秀英说,“至于郭宁莲跟回来,也无所谓,那不是你接的,是她自愿回来的。”她又给了朱元璋一个台阶。 朱元璋说:“不管怎么说,郭宁莲可是争足了面子了。” 四 几天前胡大海捎口信来,今天借报告军情的机会,邓愈又亲自来禀报武胜乡之行详情。他详尽地描绘了溪边奇遇,连疯子头上插花、吃生鱼的细节也说了。最后邓愈总结似地说:“胡元帅说,死的不能从地里挖出来,领个疯子回来岂不成了笑话?” 朱元璋问他们见到刘伯温的坟了吗? 邓愈摇摇头。 李善长说:“说暴死、疯了,我想这都是刘伯温的托词。” “对呀。”朱元璋对邓愈说,说不定那两个钓鱼人就是刘基、宋濂,人家在耍弄你们。 陶安说:“我想也是。” 邓愈大惊:“我们又上当了?主公放心,我和胡大海再去武胜村,拉一遍大网,也要把刘基找出来。” 朱元璋已对胡大海失去了信心,他摆摆手,叫他们不要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亲自去请。 李善长说:“这刘伯温的身价也和诸葛亮不相上下了。”朱元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李善长不反对朱元璋请贤,可屡屡出笑话却令他渐渐反感。传扬出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像朱元璋跟前一个像样的谋士都没有了,只有没请到的人才是张良、诸葛亮。 因为李善长脸色不好,管家想让他高兴,就想做顿河豚鱼让他开心。李善长最讲究吃,又最爱吃烧河豚,可苦于没人会烧,会烧河豚的厨子回乡去了。 大清早,李善长的家人、仆役来来往往出入。 一个机灵的青年在门外徘徊。他正是暂时落魄的胡惟庸。当他看见一个挑担子出来的买菜人时,胡惟庸迎上去。 买菜人一眼认出他是胡惟庸,就问他,不是去投效朱文忠朱大人了吗?看他这身打扮,也没有进身啊! 胡惟庸说:“胡三大哥,不瞒你说,我被朱文忠杀女人的事连累了,朱文忠倒没事,他却不要我了。想来想去,我还得投李府来,好歹有你这个同乡啊,别的我不能干,早起帮你去买买青菜,总还干得来的。” 胡三说:“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我知道,你是有功名的人,在咱家乡,也是有名气的人,我只是李府里一个买菜的,我能给你帮上什么大忙?” 胡惟庸说:“我不奢求,有碗饭吃就行。” 胡三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可不是个甘居人后的人,你趁早走正道,向平章大人毛遂自荐,混个文书当当也行啊。” 胡惟庸说:“干什么都不低贱,我不在乎。”两个人边说边沿着热闹大街向菜市场走去。 菜市、鱼肉市、瓜果市都拥挤在秦淮河左侧狭长地带,人来人往,市声震耳,十分热闹。 胡三买着青菜,成交的,胡惟庸便帮他往挑担里装。 旁边一个卖河豚的大声叫嚷着:“吃河豚了,最肥最美的河豚,舍命吃河豚咧……” 胡三看了一眼河豚鱼,说了声“真肥“,又叹了口气。胡惟庸问他叹什么气,胡三说出原委,管家的想让李善长开心,想烧一顿河豚鱼给他吃,厨子又回老家奔丧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三已经走过去了,胡惟庸却叫住了卖河豚的,叫他等一下,要买。 胡三回过头来:“你一个人,自己做饭?”他以为胡惟庸要买。 胡惟庸对胡三说:“我观察你十多天了,你每天都要买二斤河豚回去,看来你们家的老爷喜欢这一口。” ------------ 《朱元璋》第二十七章 (4) 当卖河豚的端了一秤盘子河豚过来时,胡三却挡了回去。那人说:“都是活蹦乱跳的!二斤半,算你二斤。” 胡三说:“你算我半斤我也不买。” 胡惟庸说:“我明白了,你家老爷没在家。” “不是老爷没在家,”胡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会做河豚的厨子回老家为父亲奔丧去了。河豚这东西,毒性这么大,谁敢上手做呀!万一出点事,不得丢了脑袋呀!” 胡惟庸眼珠子转了转,问:“你先告诉我,你家老爷爱不爱吃河豚吧。” “那还用说!”胡三说,“才几天吃不上河豚,饭量也少了,人也不精神了,我们正张罗着请一个会做河豚的厨子呢,可一时半会儿没找着。” 胡惟庸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大个金陵,找个会烧河豚的还不容易?在八个城门上贴张告示不就完了? “老爷不让,怕张扬。”胡三说,朱元璋吃饭,不是白菜豆腐,就是萝卜豌豆,别人谁敢大张旗鼓贴告示找做河豚的厨师? 胡惟庸说:“你也不用四门贴告示了,我跟你去,我会做河豚。” 胡三说:“我怎么没听说?你可别鬼迷心窍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点差错,你可是要丢小命的。” 胡惟庸笑道:“既然是舍命吃河豚,也就有舍命做河豚的,我都不怕丢命,你怕什么?” 胡三说:“你可别连累我。你若是药着了我家老爷,我不得连坐呀!” 胡惟庸笑道:“你放心吧,我是想出人头地的,只是没有机会,我不会忘了你的。我告诉你吧,只要我给你家老爷做过一回河豚,他就不肯放我走了。” 胡三半信半疑,胡惟庸已经自做主张地向鱼贩子发令了:“二斤不够,再来二斤,从明天起,拣最新鲜的河豚每天早上送到我们府上去。价钱不会亏你。” 鱼贩子兴高采烈地应承下来:“好咧。” ------------ 《朱元璋》第二十八章 (1) 每个人都在兜售自己,就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君子以自昭明德,坤地为母,性温驯,离火中女,性依附,于是刘伯温该出山了。 一 朱元璋打着接岳父到金陵做客的名义亲自到庐州来了,这是马秀英给他出的主意,实质是来接负气出走的郭宁莲,这样做,朱元璋就不会太丢面子。郭山甫也早想到了朱元璋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不影响他高高兴兴地接待远来的女婿。 郭山甫以最高礼遇接待朱元璋,岳母跑前跑后上水果、上茶。 朱元璋很感慨,想起上次蒙难时到岳父家来,恍如昨日,一切都历历在目。 郭山甫拈须一叹,深有同感,倏忽之间,人事皆非,从前饿倒门前的乞讨和尚,如今已是统领百万人马,据有东南半壁河山的一路诸侯了,今非昔比了。 朱元璋说:“那时小婿是穷途末路,饿昏在你门前,再也想不到有今日。” 岳母说:“那时他弄个要饭花子到家来,别提我有多讨厌了。你还记得不?你那破袈裟上虱子一串串的,你也不嫌咬得慌。” “虱子多了不咬嘛。”郭山甫说,大丈夫要做出顶天立地大业之前,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然后才能降大任于其肩。 岳母说:“怪不得你那么看重他,又给他看坟山、点穴,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搭上了。” 郭山甫道:“这叫什么话?这是说反了。咱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是跟着元璋去享福去了,是借他的福去了。” 朱元璋看见门外人影一闪,认出是郭宁莲在门外偷听。 朱元璋这话就是给郭宁莲听的了,他说自己性情急躁,有时办事也过于苛刻,难免有使宁莲他们难堪的时候,还望父母大人体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郭山甫赶忙说,“宁莲不好,或打或骂,甚至休了她,也都是你的事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岳母可不那么好说话了,她说,“宁莲马上马下地跟你打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把她气得跑回家来,你也不闻不问;我还在想呢,看你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去,你的良心总算没全叫狗吃了。” 这话令朱元璋十分窘迫。 门外的郭宁莲差点笑出来。 郭山甫打圆场说:“你别跟着瞎说了。你以为元璋这次是来接你闺女的呀?”他这是给足朱元璋面子。 “不是吗?”老太太大为诧异,望着朱元璋问,“不是接她,你来干什么?” 郭山甫说:“他是来接我的。他接我,不是来接岳父,而是来接一个谋士,对不对?” 朱元璋忙笑着点头,又补充说:“不过,也顺便把宁莲接回去。其实她不是生气跑回来的,是我看她在军中太苦太累了,打发她回来住些日子,和母亲亲热几天。” 岳母根本不信:“朱元璋,你可不能瞪着眼睛胡说呀!你既是打发她回来歇歇,为什么不派兵护送?” 朱元璋手指门外说:“岳母如不信,可以叫宁莲进来问问,我是要派人护送的,你女儿太明事理了,她怕讲出去不好听,人家会说我朱元璋徇私,她宁可一个人走,谁也不惊动。”他这是给郭宁莲一个体面的台阶。 郭山甫说:“这就对了,夫妻间就应当互相担待,互相体谅。” 岳母犹自不信,向门外叫:“宁莲,你进来。” 郭宁莲走进来,冲朱元璋说:“你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是不是?” 朱元璋说:“你不给我贴,我自己再不贴,那怎么办?” 郭宁莲笑道:“总是你对。”既然朱元璋服软了,自己也有了面子,她乐得借坡下驴,所以她又转向母亲说,“娘你别跟着瞎操心,这次我回来,元璋还叫我访察民情呢。农夫一年有多少税赋,重不重?怎样抽税合理?怎样才能损有余而奉不足?” 朱元璋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看了郭宁莲一眼。岳母笑了:“既是这样,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我在旁边跟着瞎着急,急得上火,牙都肿了。” 既然和解了,朱元璋就不用睡书房了。 郭宁莲给朱元璋端来一盆洗脚水,朱元璋正在看书,两脚下意识地往热水里一伸,烫得“啊呀”一声叫起来,他说:“你想害我呀!” 外面的七巧忙跑进来又兑里一瓢冷水。 看着他洗脚,宁莲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朱元璋问她乐什么? 郭宁莲说她想到那年朱元璋落难,睡在父亲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抠脚丫子,那时她可无论如何看不出朱元璋会有今天这么出息。 朱元璋说他是真人不露相。 郭宁莲说:“得了吧,那时爹有意招你为婿,我娘看你一眼差点呕了!”她拨拉一下朱元璋的耳朵,说:“一对大招风耳朵,一个大下巴,真丑。” “丑,你不是抢着嫁我吗?”朱元璋故意说,“没听人说吗?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这不是应了吗?” 郭宁莲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天机。” “那好吗?”朱元璋说,“天机不可预泄呀。” 郭宁莲说:“我父亲说,从面相上看,从前他只看出你贵不可言。自从给你家改迁了坟茔,他说你有九五之尊了。” 朱元璋眼一亮:“真的吗?”郭宁莲用力点点头,她说:“我又盼你当皇上,又怕你当。” ------------ 《朱元璋》第二十八章 (2) 朱元璋问她这是为什么? 郭宁莲说他一旦掌管天下,怕没人能管得住他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屈死、冤死。 朱元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杀人魔王?幸亏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若换成别人——”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 郭宁莲却接住话茬说:“若是别人这么说,你会杀了他,是不是?”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说,历代王朝,都有一条规矩,不准后妃参与朝政,他问郭宁莲,知道为什么吗? 郭宁莲说那不见得,汉代的吕后、唐代的武则天,不都是女中豪杰吗?还有唐太宗的长孙皇后。 朱元璋说吕后和武则天恰恰是篡权的人,历史上留有骂名的。 郭宁莲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未必当得上皇帝,我也不想当你的皇后、贵妃。” “别说气话了,”朱元璋说,“我这么远跋涉而来,来亲自接你,给足了你面子了。” “我可不领情。”郭宁莲说,“你说得明白,你是来接你岳父的。” 朱元璋说:“你父亲这么说,也是给我一个面子,你爹你妈,还有你自己,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来接谁的。” “我没给你面子吗?”郭宁莲说,“我说是你让我回来看看娘,还有访察民间疾苦。多么冠冕堂皇啊!” “你是我的好夫人啊。”朱元璋搂住她,伸嘴去吹灯,她却挡住了他的嘴,嘻嘻一笑说:“今儿个不行。” “来那个了?”朱元璋说,“这么不巧?” 她拉着朱元璋的手放在肚子上,说:“你摸摸,你儿子在里面练武呢。” 朱元璋索性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呀!” 二 李善长走进餐厅,用力吸了几下鼻子顺口问,阿九回来了吗? 管家说:“阿九不是回家奔丧去了吗?” “那我怎么闻到河豚鱼的香味了呢?”李善长说,“除了他,谁会做?” 管家禀报,胡三一个同乡会做这道菜。 李善长坐下,喝着酒说,河豚不是谁都会做的。说是舍命吃河豚,如果明知吃下去会死,再香也没人舍命。 管家说:“是,老爷。” 丫环端了一盘色香味俱佳的河豚上来了,摆到了李善长面前。李善长为香味所诱,却又犹豫着不敢下筷。 这时,胡惟庸从厨下走出来,说:“老爷先不要品尝。”李善长一愣,问管家,他是谁? 管家报告说,他就是新来的会做河豚的厨子。 胡惟庸说:“我愿为老爷先试尝河豚,过一会儿我没事,老爷再吃,以后可每顿如此,一旦有毒没弄干净,有我死全顶了。” 李善长说:“这当然再好不过。不过,这对你似乎不大公平,让你冒这样的风险。” “能为老爷尽一份绵薄之力,是在下求之不得的。”说罢,胡惟庸恭恭敬敬上前,用筷子和勺子从两条河豚鱼身上各取一块肉,端到一旁,吃了下去。之后站在一旁静等。 李善长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开始喝酒,吃别的菜。 胡惟庸问:“从前的厨下师傅做河豚鱼,从来不先试尝吗?” 李善长摇摇头,表示没有过。 “那太冒险,也太侥幸了,”胡惟庸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小心收拾干净了,是不会中毒的,河豚的毒素全在肝脏、血液和卵中,收拾时要下手快,不可割破任何一点内脏,这就万无一失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一次稍有疏忽,那不是要铸成大错了吗?所以必须要有人尝毒。 李善长不免赞扬他这人心地真善良。他有点喜欢这个相貌端庄的人了。 胡惟庸进一步告诉李善长,除了鲜吃,他还会腌制乌狼鮝,到时候请老爷品尝,极好吃的。 “这我倒没有吃过。”李善长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家里是打鱼的吧?怎么吃河豚这么有讲究? 胡惟庸称自己是吴县人,并非渔民,只是家里常吃,也就会做了。说到这里,胡惟庸说:“老爷可以放心地品味了,我安然无恙。” 李善长便夹了一筷子烧河豚,有滋有味地吃着,说:“一绝,一绝呀!我从前吃过的河豚,都没有你做的香。”他一高兴,对管家说:“就留他在厨下,专门烹制河豚,工钱别亏了他,人家是舍命做河豚哪。” 胡惟庸说:“谢老爷。” 三 在青田县武胜村恬静的田园风光中,最近增添了特别的色彩,在村外竹林中多了几顶帐篷。 朱元璋践行诺言,又一次来到青田纳贤,且有破釜沉舟之概。 朱元璋此时在帐篷外的竹林中漫步,偶尔用小铲子挖一棵竹笋。陪他在林中走的是郭惠。 郭惠很感兴趣地欣赏着手里鲜嫩的竹笋,说:“原来这就是竹笋啊。”她原以为竹笋像大葱一样,都是一片一片长在地里的呢。 朱元璋笑道:“照你这么说来,那猪肉也本来是一片一片长在猪身上的了?” 郭惠天真地笑了起来。她问:“蓝玉在这里驻防吗?” “在建德。”朱元璋说,“离这里不远。” 郭惠说:“你告诉过他,说我要来吗?” 朱元璋一听她提蓝玉,心里就不痛快,他说:“没有。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眼界,和他没关系。” ------------ 《朱元璋》第二十八章 (3) 郭惠噘起了嘴。朱元璋不理睬她。 郭惠说:“上次你说蓝玉要回金陵戍守,可根本没这回事,你骗人。” 朱元璋说:“将士征战戍守,朝令夕改,这是常事。你想见他不难,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他私订终身了?” 朱元璋这样关注此事,是耐人寻味的。 “那倒没有。”郭惠说,“因为他是沐英的武功教习,常到后花园去,他对我很好,常给我写信问候。” 朱元璋说:“女孩子找婆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没打听过,人家有没有妻子呀?” 郭惠说:“他一定没有。” 朱元璋说:“有空我替你问问。” 郭惠问:“咱还要在这帐篷里住几天啊?蚊子咬得我都受不了啦。” 朱元璋道:“这没准儿,那刘伯温、宋濂一天不出来,我一天不走。” 郭惠说:“你要请的人真的这么要紧吗?” 朱元璋说:“是的,是足以立国兴邦的大儒。” 郭惠说:“我看这几个人也太不识抬举了,再不露面,我有一招。” 朱元璋说:“我倒要听听咱们惠儿的计谋。” 她要朱元璋把那刘伯温的爹妈孩子全抓起来,带回金陵去,看他要不要爹妈了!他一定老老实实听朱元璋的了。 朱元璋笑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个计谋,这招有人使过。当年曹操想得到徐庶,知道徐庶是大孝子,就派人把他老娘抓到了曹营中,徐庶果然乖乖地到曹操那儿去了。” 郭惠道:“这不是成功了吗?” 朱元璋说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徐庶人是归了曹操,可心却在刘备那里,心里虽有千条妙计,却一条也不给曹操出,要这个人有什么用?一个木头人。 郭惠说:“这我没想到。” 朱元璋说她还小,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征服一个人、征服一个城市都容易,征服人心才是最难的。 郭惠说:“所以才说得人心者得天下,是吗?” 朱元璋说很对。他在这帐篷里喂蚊子,他这样苦苦地等待,这求贤的举动,也不比当年刘关张三顾茅庐逊色了,他终究会感动刘伯温的。 郭惠说:“可他人不在,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呀!去感动谁呀!” “知道,他全知道。”朱元璋说,“我的一举手、一投足他都看着呢!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上次胡大海叫他骗了,一个诈死,一个装疯,我一眼洞穿了,这次我来了,马上去找刘基的坟,一下子不就露馅了吗?” 郭惠说:“你对他这么好,又这么心诚,他为什么要拿糖呢?” 朱元璋说,凡是有大才的人架子都大。另外,他们都在乡间闲散惯了,不愿到官场过拘束的生活。 郭惠又问:“刘伯温若是出山,你给他多大的官?” “给多大的官都不过分。”朱元璋说,“也许,不给官更能保持他的高洁和狂傲。” 郭惠不懂,也渐渐失去了兴趣,发现一株新笋,跑过去挖。 四 茅屋搭在茂密林中,一条潺潺山泉银链子一样从山岩中渗出,飞珠溅玉般跌下山岩,透过树隙可见朱元璋的帐篷。 刘基和宋濂正在茅屋前的青石上下棋,棋枰就是刻在青石上的。 宋濂下着棋,自然离不了朱元璋的话题。宋濂说:“这朱元璋是破釜沉舟了,竟在你这里扎下营盘了,应当说,心是够诚的了。” 刘基说:“他倒是值得我们花一生心血去辅佐的人;但一想起倒在他屠刀下的苏坦妹,我就心灰意冷。” 宋濂下了一子,叹道,这么不战不和地久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 刘基说:“咱们这局棋,也是不战不和呀。” 这时刘基的儿子刘琏从羊肠小径走来,对刘基说,朱元璋来咱们青田之前,去了婺州,给苏坦妹重修了大墓,又立了一块大碑,真没料到,他写了这样的碑文。说着拿了一卷纸,打开,这是刘基找人去拓下的碑文。 宋濂看了说:“你看,他在碑文里隐隐约约地承认错杀苏坦妹了,这一句:美貌何罪,文才未能免其灾。这是在自责。” 刘基抢过来看过,叹了口气:“朱元璋知道我们为苏坦妹之死而不去辅佐他,所以来了个自打五十大板,这未必不是掩人耳目,是投我所好,收买我心。” 宋濂说:“你这人,这就太苛求于人了。姑且不说他认错是不是真心的,毕竟在苏坦妹的碑上刻了,千古流传,这也不容易了。” 刘基说,那怎么办?把自己卖给朱元璋? 宋濂哈哈大笑起来,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在兜售自己,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说得刘基也笑了,拂乱了棋局,又是一局没有胜负的棋。 宋濂说:“何不占一卦?” 刘基说:“自己的事,我向来不问卜,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 宋濂说:“正因为不滥卜,才更灵验。” 刘基一笑,拿出三枚制钱,连摇六次。宋濂凑在一边看,原来是晋卦。 刘基说,是晋卦。坤下离上,此卦下经卦是坤地,为母,性驯顺,上经卦是离火中女,性依附。《象传》说,明出地上,晋。意思是说,太阳升上天空,大地一片光明,万物得以生根发芽,引申其义,是暗指人的前进、升迁。《象传》还说,君子以自昭明德,君子要自己显示内在的光明正大的品德,让君主和天下黎民都知道。 ------------ 《朱元璋》第二十八章 (4) “好啊,这正应了你的抱负啊。”宋濂击掌道。 再看晋卦的第三爻,六三,众允,悔亡。 宋濂道:“这是指众人应允,就可消除后悔之心了?” “正是。”刘基解释,“六三为阴爻,体性柔弱,却处在阳刚位置,不当位又不中,因此可能有后悔之心,这正是我出山与否举棋不定的原因。不过,这里表明,如果六三以其德干出丰功伟业,得到天下人认可,就很值得了。” 宋濂说:“既如此,就不必犹豫了,投奔朱元璋,是天意人心合而为一呀。” ------------ 《朱元璋》第二十九章 (1) 给他多大的官都不稀罕,是对他人格的亵渎,索性什么也不给。夫子庙里住进刘伯温,他却不相信灵气,半部《论语》能治天下吗?至少赵普没有讲真话。 一 胡大海陪朱元璋在竹林茅棚里住了几天,挨了不少蚊子叮咬,早不耐烦了,他见朱元璋脸上都让蛟子咬出了大包,就劝朱元璋还是回金陵去吧。这刘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是个姜子牙,这么端架子也太可恨了。 朱元璋让他不要急,人心总是能感动的。 正说到这里,门外有人高叫:“平章大人,刘伯温府上来人下书了。” 朱元璋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得到刘伯温了!” 胡大海不屑地看了冯国用一眼,说:“说不定那刘伯温又玩什么花招呢。” 冯国用说:“这回不会是花招了,必是婺州立碑的事让刘伯温知道了。” 进来的人正是刘基的儿子刘琏,他双手捧上一封信,说:“家父请平章朱大人到家里去。” 朱元璋喜不自胜,一叠声叫:“拿衣服来,换吉服。”又吩咐胡大海、冯国用等人也换衣服。 胡大海不情愿:“我这不是很好吗?见皇帝,这身戎装也说得过去了,是新的呢。” 冯国用也催他马上去换礼服,见高人贤者,是不能穿军服的。胡大海悻悻地说,“说道还不少!” 朱元璋悄声问冯国用:“礼品带着吗?” 冯国用有几分犹豫,他听说方国珍、张士诚聘他的礼重得很。言下之意,比富贵比不过人家。 朱元璋受了启发,便说:“什么礼品都不带,只带我的聘书。” 冯国用会意地笑了,这反而格外清高,以清高对清高。 少顷胡大海已换了吉服,看上去像个抬轿的轿夫,很不顺眼。他向侍从吩咐,“快备轿!” 朱元璋忙摆手:“不用轿。” 胡大海说:“那就备马。” “马也不要,”朱元璋说,“我们走着去。” 胡大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赶上去见皇帝了呀!” 朱元璋不理他。 刘基家风火墙大宅院宛如多少年不遇的喜庆日子到了一样,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 刘伯温、宋濂大开中门迎接朱元璋一行,但见大门两侧有楹联: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华夏天。当朱元璋一行步行来到时,刘基说:“乡人刘基大有不恭,多有得罪。”说罢又把宋濂介绍给朱元璋:“他就是你要请的宋濂。”宋濂忙拱手。 朱元璋向他二人深深一揖,谦恭地说:“朱元璋不才,当此天下黎民生灵涂炭之时,愿解民于倒悬,为安天下,特来请二位贤人帮扶。”说着竟要跪下去,被宋濂一把扯住了:“这如何使得!” 刘基也说:“我和宋濂不过是山野草民,粗通文墨,哪值得先生这样隆重施礼,叫一声,我们去就是了。” 朱元璋身后的胡大海忍不住了,说:“你这酸秀才也太难缠,上次好心来请你,你说你死了,他说他疯了,这会儿又说叫一声就去!” 朱元璋忙制止胡大海,并且笑着对刘基说:“先生别介意,他是个武夫,说话不知轻重,但心肠好。” 刘基哈哈笑道:“又是诈死,又是装疯卖傻,也怪不得胡将军恼火。宋濂啊,今后可得小心了,端了人家饭碗,别惹怒了胡将军,会新账老账连本带利一起算,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众人都笑起来。刘基在前引导,一行人沿着青石板甬路向正房走去。 二 大厅里正面墙上挂着宋徽宗的真迹《写生珍禽图》,房中图书汗牛充栋,有很多是孤本,他的藏书在江浙一带是很有名的。一进屋胡大海就吸鼻子,说:“好大的臭油墨味。” 冯国用纠正他,这叫书香气。 “这么多书。”胡大海说他小时候念一本《三字经》,头都疼好几天,若把这些书都念完了,不是早没命了吗?说得人们都笑。 朱元璋说治国、治家,都凭着书啊。刘先生的高祖就是宋代有名的大儒,他们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呀。 大厅正中有一长案,是写书法用的,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案前摆着几只大红包金箱子。 分宾主坐定后,刘基问朱元璋:“先生所带的聘礼怎么不见?一定很重了?” 朱元璋离座,双手捧上一个大红封套,说:“我的聘礼,是世上最轻,又是最重的。” 刘基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接在手,抖开,脸上掠过满意的笑,他转递给宋濂。宋濂看了说,一两银子都没有,一张薄薄的纸,这聘礼确实太轻。然而这里面称刘基为江山柱石,这四个字是万金难买的,难道不重吗? 刘基哈哈大笑,他命家人:“把那几只箱子打开。”然后对朱元璋说,这两只箱子的聘金是方国珍送的,当时他不在家;这三只箱子的聘礼,是张士诚差人从姑苏送来的,昨天刚送到。 五只箱子全打开了,屋子里立刻焕发出夺目光彩,照得人眼花。胡大海叫了声:“天哪!这两个人真下工本啊,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了!” 刘基却视珍宝如粪土,他更看重的是人品才干。天下是有德者的天下,不是有钱者的天下。说毕他又对家人吩咐,把箱子封好,差人护送退还他们,告诉张士诚、方国珍,他跟朱元璋走了。 ------------ 《朱元璋》第二十九章 (2) 朱元璋感动得热泪盈眶,忙站起来:“先生肯出山,不仅是我朱元璋的幸事,也是天下苍生的福分啊。” 刘基说:“我怕你日后后悔。说不定我自己也是一念之差,悔恨终生。” 朱元璋问:“先生是什么意思,请指教。” 刘基道,大凡请人出山,都是请时恭敬,过后便吆喝来吆喝去不当回事了。 朱元璋忙说:“先生放心,我朱某人今生今世奉先生为师长,朝夕求教。” “那又抬得太高了。”刘基说时间久了,言语冲撞是免不了的,他不听不好,听,心又不甘,他怕自己有善始而无善终。 朱元璋说:“看起来伯温先生还是信不过我朱元璋啊,我可以发誓,立血书。” “我相信你此言是出自内心。”刘基道,“只怕到后来,你自己也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了。” 朱元璋问:“此话怎讲?” 刘基说:“不说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说也无益。”他看了宋濂一眼,问:“想给我个什么官呀?我办事,是喜欢丑话说在头里的。” 朱元璋显得很费踌躇,说:“我深知先生是清高的清流大师,向来不把官位看在眼里。” “不,不,”刘基故意说:“我是凡人,岂有不贪图荣华富贵之理?” 朱元璋沉了一下,说;“我决定不给先生任何官职,因为多大的官你也不稀罕,都是对你人格的亵渎。我终生称你为先生,朝夕请教,先生以为如何?” “此话当真?”刘基乐了。 “当然,只要先生无异议。”朱元璋说。 他们的对话令胡大海大为惊奇、纳罕,有这样傻的人吗?不要名也不要利?他悄悄地问冯国用,冯国用告诉他,这样的高士,是不能用世俗眼光看待的。胡大海仍是摇头,他无法理解,这样的清高太不实惠了。 刘基说:“这样最好。日后你给我官职,我可不要,你不要感到没面子。” 朱元璋说:“一言为定。” “宋濂呢?”刘基又问。 宋濂忙说,他更不宜为官了,也没资格当先生,他当个幕中食客,吃一碗闲饭足矣。 刘基说:“你呀,就重操旧业,当教书先生,朱平章的孩子归你教了。” “太好了,”朱元璋说,“我没念过多少书,从前是刘先生的老师佛性大师教过我几天,今后要拜宋先生为师了。” 宋濂说:“这可不敢当。” 朱元璋说:“浙西四贤我已有其二了,另外两位,还望先生为我请到。我走前,已令人在金陵修了礼贤馆,是专为你们预备的,希望择日启程。” 刘基说:“章溢、叶琛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三 李善长家又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胡惟庸又像每次一样,亲口尝了河豚之后立在一旁等待。李善长抿了一口酒,突然说:“你坐下。” 胡惟庸说:“我不敢坐。” 李善长说:“你也是个读书人,不要太折了身份。” 胡惟庸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读书人?胡三说的吗?他告了声罪过,却只坐了椅子边儿。 李善长说:“从明天起,我不能再用你下厨了。” 胡惟庸吓得站起来,极为不安,不知是菜烧得不可口,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善长和善地说,他用一个举过乡试、中过江南第一名解元的才子给他来当厨子,又要冒性命之险尝毒,于心不忍。 胡惟庸大有良马遇伯乐之喜,眼里放出亮光来:“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大人怎么知道的?” 李善长也是偶然得知。前几天他奉命清理江南贡院,在碑林石碑上发现了胡惟庸中解元的名字,先时还以为重名,随后又在卷库里翻到了他的卷子,文章写得好,可圈可点。 胡惟庸说:“谢谢大人夸奖。”心里有得见天日的感觉。 李善长说:“你是当地有名的刀笔,最擅长写讼状,是吧?” 胡惟庸脸红了,刀笔吏并不是褒义,他说是偶亦为之,都是气不公,才代人打打官司,哪敢称刀笔。 李善长笑道:“你在至正十二年一纸状子,杀了三县令、二平章、一左丞,轰动江南,你还不够刀笔吗?” 胡惟庸说:“大人把我胡某人说成讼棍了!” 李善长说:“那倒不是。以你的才学,是可以进士及第的,你为什么半途而废?熏没有进京会试?” 胡惟庸说,天下这么乱,即使成了两榜进士又能怎么样?倒不如看准时机求进取。 “聪明人。”他的选择已暗合了李善长的心志,他不也有类似经历吗?李善长知道他想走终南捷径,于是煞费苦心,来给自己当烧河豚的厨子。 胡惟庸也不否认,他听说大人爱才、广纳贤人,他虽是无名小辈,也想求得提携,便找了这么个差使,不然怎么可能接近声名显赫的李善长。 李善长叹道:“难为你一片苦心了。我想过了,不能让你久居人下。你可先在我这里帮办点文牍上的事,有机会荐你到平章那里去,那里才有你施展才干的机会。”他认为,朱元璋一定会看中胡惟庸的才干、学识和机敏的。 胡惟庸感激涕零地跪下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李善长拉他起来。胡惟庸指着盘子里的河豚说:“可以吃了,没事的。” ------------ 《朱元璋》第二十九章 (3) 李善长玩笑地说:“我当一回伯乐,却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河豚了。” “我还可以来烧,”胡惟庸说,“不然,我把手艺传给我的同乡胡三。” 李善长笑了:“也好。” 四 朱元璋的平章衙门公堂里惟一悬挂的条幅,就是马秀英所题的“能屈者能伸”,已裱好了。他的桌子上、背后屏风上到处贴满了纸条,他伏在案上写着,冷丁想起什么,便站起来浏览屏风上的纸条。 朱元璋叫:“来人!” 上来一个听差,朱元璋把写好的东西交给他,叫他差人飞马快递浙江胡大海,叫他先不要攻打方国珍。 这人下去后,朱元璋又看桌角粘的纸条,马上又叫人:“来人!” 又上来一个书办,朱元璋吩咐把太平府收税的底册子拿来,谁叫他们又加了丁税?他把一个札子递过去,勒令太平知府马上把丁税免掉。 这个书办下去后,朱元璋又看了一张字条,再次唤人:“来人。” 又上来个书办,朱元璋问应天府修建学堂的钱到了没有? 书办说:“还没到,我昨天去催了。” 朱元璋让他告诉陶安,三天之内不能开学,让他把大印送回来。 书办说:“是。” 朱元璋自语:“没有人才,国家怎么能兴旺?” 书办答应着下去了。 朱元璋又开始看粘在桌子上的纸条,揭下一张,又向阶下叫:“来人啊。” 半天无人应答。廊下的侍从快叫他指使光了。朱元璋站起身向外叫:“有人吗?” 这才跑上一个人来,是胡惟庸。 朱元璋觉得面生,就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胡惟庸恭敬地禀报,说自己叫胡惟庸,是新来的奏差,是李善长李大人荐来的。 朱元璋问他是什么地方人? “原籍吴县,”胡惟庸说,“后来搬到宁国。” “那你对府县赋税一定很知道了?”朱元璋说。 “知道一点。”胡惟庸说。 朱元璋百思不解,他在所占区域内不断减税,可百姓仍然不肯交税,是何道理? 胡惟庸不经思索便对答如流,战乱经年不息,土地多被豪绅大户兼并,农民无地,想缴税也缴不着,而有地的大户又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瞒报土地,这就形成了有钱的不用交税,穷人没地没钱交税的局面。穷人实际上得不到减税赋的好处。 朱元璋问:“那你说怎么办?” 胡惟庸献计,丈量土地,把瞒产的大户惩治了,让世代盼地的农民有地种,天下粮仓有粮了,国家也有税收了。向来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而不是损有余而奉不足,天下不会太平。 朱元璋大为惊讶,说:“你谈吐不俗啊!你既然这样体察民情,我派你到县里去当个县令,按你说的办法去做,如何?” 胡惟庸并无受宠若惊的表示,但当县令总比当奏差强,便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朱元璋又站到了屏风前面,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人名。他找到了宁国县字样,勾了下面一个人名,把胡惟庸三个字填上了。他说:“就派你回你家乡宁国去当县令,回头我让李善长给你办理。” 胡惟庸说:“谢平章大人。” 五 长江边上码头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朱元璋亲率文武百官来迎接刘基等人。 一条官船拢岸,刘基、宋濂、章溢、叶琛四人站在甲板上,没等船停稳,朱元璋便带李善长等人踏上跳板。 乐声大作,列成方阵的舞女翩翩起舞,变幻着队形。在乐声中,人们簇拥着四贤人分别上了四乘大轿。 朱元璋一直把浙西四贤送到了为他们而修葺一新的礼贤馆。 在悬挂着礼贤馆泥金巨匾的大门前,刘基惊慌地让轿夫停下,他跳了下来,心里很不安,他认出这是南京有名的夫子庙,是供奉大成先师孔子的圣殿,朱元璋这人怎么想的,怎么让他住在孔子的享殿? 但朱元璋的解释听起来也很合乎逻辑。他说,刘伯温等人就是师承孔夫子学问的薪火传人,住在这里,可随时接受孔圣人的灵气,也可在孔圣人跟前做学问,这是大敬,而非大不敬。 刘基与同伴们相互望望,便也不再争辩。 朱元璋仰望着门前“礼贤馆”三个大字,刘基问朱元璋,这是谁的字? 朱元璋开玩笑地说:“这可是大书法家的字,一字斗金,请先生猜猜。” 刘基看看宋濂,问:“这字如何?” 宋濂不夸字好,只笑道:“挺有个性。” “个性谈不上。”刘基说,只有霸气。此人够不上书法家,再临十年帖也许有希望。 宋濂发现朱元璋脸色已不太好看,便捅了刘基一下,悄悄提示他别再贬了,有可能是朱平章的手笔。 刘基早猜到出自朱元璋之手了,他不但不留面子,反倒扭头问朱元璋:“真的是你写的吗?” 朱元璋不自然地笑道:“献丑了,因为是礼贤馆,大家都不敢题,我便不揣冒昧题了。” 刘基哈哈大笑:“你不必附庸风雅,这样的字,今后千万不要各处去题,以免贻笑大方。” 这话令在场的人大为震惊,人们无法想像,这话他怎么能说出口,朱元璋会是什么感受?李善长不断地看朱元璋脸色,陶安、李习、杨宪等人也都惴惴不安,不知怎样收场。 ------------ 《朱元璋》第二十九章 (4) 朱元璋干笑着说:“是,很是。”他心里虽然反感,也不好在这请贤的好日子里发作呀。 不识时务的刘基仍不算完:“对于你来说,人们只看你的文治武功。倘你不留字,说不定人们以为你书法不错,你留了,不恰恰倒了胃口吗?” 朱元璋已经装听不见,扭头与章溢搭话了。 冯国胜对冯国用道:“这刘伯温如此讨厌,主公能容忍他吗?” 冯国用道:“那要看他有无真本事了。” 他们一行人沿着青石甬道走入柏树森森的庭院,依次通过五道大门,但见上下两层的魁文阁高耸松柏之上,油饰一新,左面是碑廊,大成殿里尊奉着孔圣人的塑像,旁边是七十二弟子像,巨匾是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题的“万世师表”四个大字。 他们在第二进院子的天井停住,这里有凉亭和几株大柏树。 刘基在这万人敬仰的圣地,又一次不安起来。朱元璋却执意不肯为他们另择居所。 朱元璋又恢复了自信的常态:“我把四位大贤请到孔圣人的所在朝夕供奉,不正应当吗?” 朱元璋说刘基未免把孔圣人过于神化了,他说孔夫子的后世弟子多为官,《论语》成了升官的书。他认为孔子比孟子强,孟子有些话莫名其妙,是混账话。 人们不知道他为何要贬孟子,也没人敢问。 刘基却对孔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孔夫子一生并未认真当过官,他的《论语》也不过是和弟子们坐而论道的记录。他就很怀疑,如果宋朝的赵普真的是用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那岂不是说,背熟了《论语》,人人都可以得天下吗?可见赵普没有讲真话。 这话倒对了朱元璋的脾气,他说:“太对了,我就曾试过在《论语》里找治国之方,可是没有找到。做人嘛,不妨学学《论语》。” ------------ 《朱元璋》第三十章 (1) 一主一仆,出于同一师门,为得到刘伯温,只得为苏坦妹立碑,实则是朱元璋的耻辱柱。后花园里出现鬼影,明知鬼在何处,却又不能捉鬼,谁解苦衷? 一 朱元璋与四贤以及随侍官员来到魁文阁二楼大厅坐定,朱元璋先向李善长等说:“刘伯温先生是天下大贤,我们能请来,实属不易,今后不要用繁文缛节来打扰他们,我连官职都不敢委屈他,永远称先生。” 刘基说:“端人饭碗,总不能什么也不干。我们在舟中试着草拟了治世十八策,请过过目,不知有用否。” 朱元璋接过来,说:“这一定是良策,回头我细细地揣摩。” 刘基看到门口旗上有“大宋小明王”字样,很不以为然,就说:“你们迄今为止还用着小明王龙凤年号,不知想用到何时?” 朱元璋向他解释,虽用小明王的年号,我们的事,他并不管,这总比树敌为好,如果这个时候废了龙凤年号,反目为仇,便在北方又多了一个劲敌。 刘基认为既是权宜之计,就更不该在各处画小明王像,对他顶礼膜拜。 朱元璋岂愿意永远向别人称臣?这不过是事出无奈,他不想与刘基探讨这个问题,他心中有数,到时候他会设法摆脱小明王的,现在箍在头上的也不是紧箍咒,头不会疼,羽翼未丰时先戴着也不妨。 他们的话题很自然地涉及到了佛性大师。朱元璋称他是自己的蒙师,刘基既在白鹿书院师从过他,二人居然可称师兄弟了,关系又近了一层。佛性向朱元璋力荐刘伯温,反过来再劝刘伯温出山辅佐朱元璋,他是个搭双桥的人,怎能不叫他们怀念。 朱元璋想起佛性留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问刘基的看法。 “韬晦之计很需要,但不是不思进取。”刘基说。 朱元璋向他问计,对陈友谅、张士诚两股势力,先除掉哪个为对? 刘基分析,张士诚不过是个暴发户,盐贩子出身,没有远大目光,这种人不足虑。陈友谅本是徐寿辉部下,却把徐架空,此事很不得人心,但时下陈友谅地广藏富,兵强马壮,威胁最大,他主张先打强者,一旦平了陈友谅,张士诚就孤掌难鸣了。 朱元璋不太理解,按常规做事应先拣软柿子捏,相比之下,张士诚较弱,易于击垮,为什么要先打强者呢?万一打不动,就会挫折士气,一蹶不振。 “这是明公攻打绍兴的理由吗?”刘基想起了朱元璋在浙东用兵。 “正是。”朱元璋说。 “你以为你围攻绍兴历时三个月不下,是因为什么?”刘基问。 朱元璋说是因兵力单薄。他正想再派二十万兵助攻,他不信绍兴是铜墙铁壁。 刘基却说再派三十万兵也未必能攻克。 朱元璋问:“为什么?” 刘基说:“不知己知彼。” 朱元璋不服:“这倒不是。” 刘基分析说,绍兴既有张士诚防守,又有元军助战,张士诚表面看弱,他却投靠了元朝,不管真假,他有狐假虎威之势。陈友谅占地广大,野心勃勃,此敌不除,必是大害,拔去大钉子,小钉子就随手可拔了,所以必须有拔大钉子的气魄。况且,要在二敌有联合迹象前下手,各个击破。 朱元璋沉思着去看李善长,李善长向他点头,再去看冯国用、陶安,也都向他点头,于是朱元璋说:“方才听了先生一席话,顿开茅塞,请先生为我谋划攻取陈友谅的计划。” 刘基说:“愿为明公效力。” 朱元璋说:“章先生、叶先生可否屈就营田司佥事,专管水利屯田事务,也是大军征战的支柱。” 章溢、叶琛说:“愿为明公效劳。” 朱元璋目光扫向宋濂时,宋濂急忙说他是戴不惯乌纱帽的,他愿去教书,明公不有好几位公子了吗? 朱元璋很高兴,说还要加上他这个学生。他请宋先生屈尊做江南儒学提举,管的正是文章教育之事,不违他的愿望。至于刘伯温先生,还是什么都不任,做不是军师的军师。 朱元璋向外望望,问:“宴席准备好了吗?” 外面有人答:“可以开宴了。” 朱元璋第一个站起来,拉着刘基的手说:“请,先生,我为你接风洗尘。” 朱元璋与刘基亲密地并肩走在柏树成阴的夫子庙院中。朱元璋说起上次在婺州误杀江南才女苏坦妹,实在后悔,几天睡不着觉。 刘基并不饶恕他,误杀,是什么意思?恐怕口不对心吧?他质问,难道明公这样的人,不知道那女子非但不该杀,反该重用的吗? 朱元璋说他当时更偏重于把她当美人看待了,是有意借她人头压下军人好色的欲望。 刘基重重叹一口气,说他为此事已经决心不出山为朱元璋效力了,就是朱元璋这种勇于悔过的精神,又打动了他,不过他又说朱元璋在苏坦妹坟前立的碑,可是耻辱之证啊,朱元璋今天也许不觉得怎么样,将来会不会又后悔? 朱元璋说:“怎么会呢!” 刘基说:“明公力戒杀戮,却又杀妇女,这不好。四海纷争,惟不嗜杀者成大业,请明公时刻牢记。” 朱元璋不住地点头称是,随后又说:“久闻先生精通《周易》,我不敢唐突,很想请先生为我占卜一卦。” ------------ 《朱元璋》第三十章 (2) 刘基笑着告诉他,昨夜已为明公占了一卦。 朱元璋忙问:“吉凶如何?” 刘基说,很好,是损卦,兑下艮上。损,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此卦下经卦是兑泽,为少女,性欢悦,上经卦是艮山,为少男,性静止。《象传》说,山下有泽,损。减损泽中的土,增加山上的土。损,有损失,但是损下益上。 朱元璋说:“损总是不好吧?” “你听我说。”刘基解释道,损之道,以诚信为本,就能大吉大利。没有过失,可以坚守中正之道,有利于施展。损道用二簋盛的菲薄的食物,足以奉献且有益于群王,用损之道,要随着时间、条件的变化而增益、减损。过于刚,需适当减损;过于柔,就应适当增益。总的来说,诚信会取得一切。 朱元璋很满意,再三表示,请出先生这样的大贤,正是要以诚信待天下人,有先生的点拨,他越发信心倍增了。 二 夜已很深,侍从提灯引路,朱元璋回到住处。却是郭惠匆匆迎出来,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 朱元璋反问:“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还睡呢!”郭惠说,“宁莲姐姐病了,你怎么不回来看看?” “唉呀,太忙。”朱元璋说,“不就是肚子疼吗?我已叫人找医生了。” 郭惠说:“你快去看看吧,还哭呢。” “怎么了?”朱元璋问。 “流产了!”郭惠说,“是个男孩呢,多可惜,再有一个多月就成人了。” 朱元璋三脚两步向宁莲房中奔去。他好不后悔,她都有五个月身孕了,却远征安庆,一定是动了胎气。郭惠在后面叮嘱:“你多赔个不是!” 推开房门,见郭宁莲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七巧在忙着端汤端水,一见朱元璋进来,便悄悄退了出去。 朱元璋把门关严,走到床前,柔声说:“我给你下跪,行不行?你千万别生气,坐月子生气是要坐病的。” 郭宁莲非但没发作,反而拉住他一只手,问:“你不怪我吗?我这么没用!马秀英生了三个都顺顺当当,我生一个还没保住。” 朱元璋说:“这怎么怪你?要怪,都怪我太宠着你了,安庆一战,无论如何不该让你上阵去厮杀的。” 郭宁莲说:“上阵前,我本是给徐达送信的,正赶上俞通海攻安庆失利,被陈友谅部将赵普胜追杀败走,我赶上了,能不助一臂之力吗?” 朱元璋说:“我今天是准备你发雷霆万钧之怒的,你今天却这样体谅我。” “你别得意。”郭宁莲说,“你今后是不是不准我上阵了?”这是她最担心的。 朱元璋说:“还用我说吗?” 郭宁莲说她是闲不住的人,一听到战鼓声,就想跃马挺枪。她说,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君子协定,一旦扫平各路群雄,天下一统,她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朱元璋说:“若没有那一天呢?” “那也没什么,最多我不生育。”她说有马秀英一个人生就够了。 二人都笑起来。朱元璋拿起汤匙喂她糖水喝。 郭宁莲一口口喝着,说:“你若能常常这样喂我有多好!” 朱元璋说:“那你不该嫁我。嫁到平民百姓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能天天守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 郭宁莲问他,和陈友谅快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吧? 朱元璋说,这陈友谅现在是兵多将广,野心很大,又扣留了徐寿辉,自称汉王了。 郭宁莲说:“你还没称王,他倒先称王了。你不是有刘伯温了吗?还怕陈友谅吗?” 朱元璋说,再好的计谋也要一刀一枪地打天下。 郭宁莲问他这个刘伯温怎么样?真的像说的那么神吗? 朱元璋说自己原来想先攻张士诚,先易后难,刘伯温却主张先搬大石头,小石头就不在话下了,他是对的。 郭宁莲问:“你不是说过得一个刘伯温等于得了一半天下了吗?” “这当然是溢美之词。”朱元璋说,“不过这人确是非凡之才,只是为人苛刻一点。” “你说苛刻我倒想起来了,”郭宁莲说,“听说他看你题了礼贤馆的匾,把你挖苦得没个人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朱元璋说。 “我有耳朵呀。”郭宁莲说,“他也欺人太甚了,他又不是太上皇,你不能容许他这样诋毁你,时间长了,别人会看轻了你。” 朱元璋说:“人有能耐,总是狂傲。现在是我求他,就得忍气吞声,不管怎么说,他是在为我谋划,为我打江山啊。” 三 天上月牙弯弯,繁星满天,轻风扫过湖面,像碎银在闪光,岸边苇荻飒飒作响,除了上夜的兵丁走动,园子里静无人声。 朱元璋从郭宁莲房中出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去议事厅与刘基讨论如何破陈友谅的事,听见有脚步声从假山后响起,朱元璋有意躲进了一株银杏树阴影里看个究竟。 他看见一个人影前瞻后顾地走走停停,拐到了后进院子,看来此人很熟悉府中情形,总能顺利地绕过上夜打更的哨位。 朱元璋怕脚下出声,惊了那人,便脱掉鞋,悄悄尾随而去。他分析,这人不大像窃贼。 ------------ 《朱元璋》第三十章 (3) 走到后进院郭惠房前,那黑影走到窗下,蹲到了木槿树的黑影里。 朱元璋也躲起来,他看到郭惠的窗上有灯光,人影在窗上晃动。 窗下那人学了三声青蛙叫,一扇窗子应声打开,探出头来的正是郭惠。 这不是里外呼应吗?朱元璋的头嗡的一下胀得老大。这太可怕了,郭惠竟不守少女的贞节,与淫徒私通吗?那这色胆包天的人会是谁呢? 朱元璋眼前倏然出现了蓝玉的影子。 朱元璋自己倒吓了一跳。从前郭惠在朱元璋面前急切地盼望与蓝玉相见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果那时只是疑心,现在得到了印证。 朱元璋仍躲在树后暗处静观。 只见郭惠向木槿树丛里张望了一下,她向灌木丛摆了摆手。黑影从树丛中站起来,极其敏捷地跃上窗台,正要钻进去时,朱元璋故意大声吆喝一声:“打更的别打盹啊,小心有歹人!” 这一吓不要紧,那黑影又跳了下来,重新藏入灌木丛中,郭惠也把窗子关闭了。 朱元璋追了几步,又停住了。如果真是蓝玉,抓住了他又能怎么样?处死他?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蓝玉有勇有谋,是一员良将,更何况他是常遇春的内弟,打狗也得看主人啊。更不能不顾忌的是郭惠的名声,闹开了,朱元璋一家人的面子也不好看,所以他暂时忍住了。 几个提着灯笼的更夫和亲兵过来,一见是朱元璋,有的问:“主公还没歇息?”有的问:“主公看见什么了吗?” 朱元璋说:“方才好像看见个黑影,你们往前院去搜搜看。”故意把人支走了。 黑影还在灌木丛中,朱元璋给那人留了个空隙,装作往房子里走,黑影迅速蹿起,飞越高墙,消失了。 朱元璋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看这矫健的身手,更像蓝玉无疑了。再回头看,郭惠的窗子,已经熄灭了灯光。 四 早在龙凤三年四月,陈友谅就派手下悍将外号双刀赵的赵普胜从枞阳起兵来攻朱元璋的池州。朱元璋的守将刘友仁从太平驰援,战死,池州守将赵忠也被陈友谅活捉。朱元璋急派徐达、俞通海去攻打赵普胜,夺回了池州,徐达因功升为奉国上将军同知枢密院事。后来几年,朱元璋部与双刀赵的争夺战几乎没有停止过。转年正月,赵普胜击败了元朝淮南行省左丞余阙,占领了淮南重镇安庆,安庆也是朱元璋垂涎已久的军事要地。 朱元璋命徐达率部将张德胜自无为登陆,夜至浮山寨,在沙河击败陈友谅的参政郭泰,攻克潜山;但俞通海却攻不下安庆,双刀赵顽强抵抗,朱元璋军伤亡极大,手下诸将一提起双刀赵,人人畏惧,不敢上阵。朱元璋很生气,亲自督军到了安庆前线。到达前线后,他与刘基骑马绕城一周,察看了安庆城防,险些叫飞蝗一样的箭矢射伤。 回到中军帐,已是半夜时分。 外面柝声阵阵,此时只有朱元璋和刘基两个人在。朱元璋说:“陈友谅手下的这个赵普胜是一员悍将,很能打仗,一提到与赵普胜交战,人人害怕。” 刘基说:“那就智取。” 朱元璋说:“苦于找不着智取之门,先生一定有了良策。” 刘基说,陈友谅生性残忍又多疑,可利用他的猜忌之心先除掉赵普胜,不费我一兵一卒。 朱元璋立刻领悟了,他想用离间计。这当然好,朱元璋不明白用什么办法去离间?派谁去离间啊? 刘基听说赵普胜跟前有个谋士,此人又贪又无德行,可用重金收买,再令他到陈友谅那里搬弄是非。 可此人既在赵普胜营中,怎么能弄他出来呢? 刘基已打探明白,此人好色,他在安庆城外养了个姘头,每天天黑他就溜出城去,在姘妇家过夜。 朱元璋大喜道:“先生真神算啊。看不出你什么时间下的功夫,连这样的事也都摸得一清二楚,看来赵普胜合该命丧你手了。” 二人大笑。 送走了刘伯温,朱元璋睡不着,忽然想起了府中夜半令他不快了多日的黑影,他决定去看看蓝玉,也是个试探。他的营寨离此不到半里地。 朱元璋只带了几个随从来到蓝玉帐前,把随从留在了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蓝玉一见朱元璋半夜三更进来,吓了一跳,站起来说:“主公,要我出击吗?” 朱元璋示意他坐下,见有士兵上来倒茶,门口也有士兵侍立,就对他说:“叫他们回避。” 蓝玉有点发毛,还是照办了。难道那天晚上他认出了自己吗?那又为什么不发作? 朱元璋只吩咐他晚上带人去捉一个俘虏来。 蓝玉放下心来,问:“不就抓一个人吗?” “这个人叫邹林,是赵普胜左右的谋士,他天天晚上宿在安庆城外姘头家。”朱元璋说。 “在城外就更容易了,”蓝玉说,“手到擒来。主公放心吧。” 朱元璋目光扫视他放在案上的一本书,蓝玉急忙拿另一本书去盖,朱元璋手快,早拿到了手中,一看,是《淫尼外传》。 蓝玉十分难堪,遮掩地说,这是没收士兵的书。 朱元璋说,不管是谁,都不该看这些淫秽的书,看多了会移心性。 “是,”蓝玉说,“回头我烧掉它。” ------------ 《朱元璋》第三十章 (4) 朱元璋问:“听说安庆一战,好多将领都害怕陈友谅和赵普胜,不敢应战?” 蓝玉说:“别人怕,我却不怕,常遇春更不怕!潜山之战,我阵斩陈友谅大将郭泰,克服潜山,何惧之有。” 朱元璋称赞了蓝玉并说多有几个他这样的猛将就不发愁了。也不可掉以轻心,陈友谅兵多将广,他手下的守江西的胡廷瑞、康泰、张定边,都有万夫不挡之勇。 蓝玉并不把陈友谅当回事,陈友谅不会用人,底下怨声载道,他却整天玩女人。蓝玉问朱元璋听说了没有?陈友谅有个小妾,姓达,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友谅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朱元璋轻慢地说他的小妾漂亮与否,与打仗有何关系?蓝玉便不敢再说。 朱元璋又漫不经心地说:“前几天我见到你姐夫,他很关心你的婚事,托我为媒呢,你也二十五六岁了,该成家了。” 蓝玉说:“整天在马背上,哪顾得上呀。” 朱元璋又突然说:“你最近没回金陵吧?” 蓝玉一愣,吓了一跳,心怦怦直跳,马上避开他凌厉的目光,矢口否认,说:“没有啊!没有主公之命,我焉敢擅离职守?” “我谅你也不会。”朱元璋说,“我这次来安庆前,一天夜里在府院中看见一个越墙而入的人,身段、面目和你太相像了。”他这是在敲山震虎。 蓝玉怯声问:“没有捉住吗?” 蓝玉也猜到他是旁敲侧击,自己岂能承认?不经主公调遣,擅离职守回金陵已是一大罪过,又夜闯主公后宅,更罪加一等。他也分析过,即使朱元璋认出是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这牵涉到朱元璋妻妹和家庭的名声。 朱元璋说:“跑了。不过他下次再来,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蓝玉不敢做声。心里却庆幸躲过了一劫,却也后怕,今后可不能莽撞了,色胆包天可能带来天塌地陷之祸。 ------------ 《朱元璋》第三十一章 (1) 狗容易交人难,给一根骨头狗就会摇尾巴。害人害己,小人有时也并不得意小人。杀人并不是仁慈或残忍的标志,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是一样的。 一 蓝玉办事麻利、迅捷,朱元璋刚刚下达命令两个时辰,蓝玉就把邹林从他情妇的被窝里抓出来,送到了朱元璋营帐中。 朱元璋正要就寝,已经洗漱完毕,一见邹林被推进来,朱元璋故意问:“这是何人哪?” 邹林吓得有点筛糠了,衣衫不整,衣带拖地,连鞋都没穿,十分狼狈。 蓝玉不屑地回答,是赵普胜的狗头军师邹林。 朱元璋立刻板起面孔训斥:“混账东西!邹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早就耳闻了,我都敬重的人,你敢给绑了来!”说罢亲自为邹林解绑,又拿自己的靴子让他穿。 朱元璋又怒不可遏地下令:“把蓝玉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 上来军士要拖蓝玉时,早已松了一口气的邹林求情说:“看在我邹林面上,饶了他吧。” 朱元璋这才做了个顺水人情:“下去吧,不看在邹先生面子上,本不该饶恕的。”蓝玉走后,刚刚闻讯赶来的刘基说:“我们主公一向仰慕足下大名,只是无缘相见。”说罢向里面喊:“来人啊!” 立刻进来八个兵士,抬着四口沉甸甸的箱子进来,士兵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盖,里面是白花花的官银。 朱元璋说:“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请笑纳。” 邹林受宠若惊,连连拱手说,素昧平生,又无尺寸之功,怎好受此重礼? 朱元璋说:“我对敬仰的人都是厚待的。还有几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也留在先生跟前伺候。” 说罢又一拍手,果然进来四个打扮妖冶的女子,直把邹林看得眼睛都瞪圆了。 刘基吩咐先请小姐们去休息。 女人下去后,邹林说:“明公思贤如渴,早有耳闻。传闻扎下帐篷求见刘伯温,我还不信,这回是眼见为实,信服了。我想,主公一定是有用我尽力之处,我不能无功受禄啊。”他还算明白,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给他。 朱元璋说:“战场征伐之事,不说足下也能明白。实不相瞒,想除掉赵普胜,这是个反复小人,本来投了我,投而复叛。” 邹林顺着他说:“他是个成不了大事的人,匹夫罢了。我并不真心实意地辅佐他,他对我也很苛刻,我跟了他四年,他给我的银子不到你们给我的十分之一,我凭什么为他卖命?”势利小人的嘴脸毕现,他自己并不以为耻。 朱元璋说:“先生果然仗义、痛快。”他向外发话道:“快,大摆宴席。” 邹林受宠若惊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人家养一条狗,这狗也得看家望门呢,请明公放心,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 朱元璋见邹林不住地看箱子里的银子,就说:“你可仔细看看,都是足色纹银。” 邹林真的不顾脸面凑过去,拣起一锭银子在亮处看了一阵,又用牙咬。 朱元璋悄声对刘基说:“看来交狗容易交人难啊。” 刘基不屑地笑起来。 二 陈友谅营中帐篷的幕布揭起一角,阳光均匀地投射进来。有一个俏丽的少妇半躺半坐在极为精致的镂金榻上,旁边放着一只琵琶。 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坐在侧面三步远的矮凳上正为她画像,他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李醒芳,他的画兼采写意与工笔之长。此时画已经接近尾声了,画上少妇那楚楚动人的神韵与贵妃榻上的真人相映成趣。这少妇便是陈友谅的爱妾达兰,陈友谅称王后,封她为王妃了。 达兰一个姿势维持得太久了,累了,便问:“我可以换换姿势了吗?” “请便,”李醒芳说,“马上就好了。” 达兰走下地来,蹲到画师旁看画像,说:“画得真好,比哪一张都好。” 这时五短身材、有一双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的陈友谅进来了,走到画像前伸头一看,不禁拍手叫好:“像,真像,从她脸上扒下来的一样。李画师,我得重重地赏你。你叫什么?” 画师答:“在下李醒芳。” 陈友谅说:“大男人怎么起了个女里女气的名字!”他向外面大叫:“来人,给李画师拿二十锭银子来!像,真他妈的太像了。” 李醒芳说:“画得像很容易,那是形似,真正难的是神似,介乎于似与非似之间。” “我不懂这些,像就好。”陈友谅见银子搬上来,就说:“你还要来画。明儿个打下金陵,我要在那儿建都,六朝古都嘛!到时候你多给她画几张像,所有的宫殿都挂一张。对了,下次你来,也给我画一张,当了王了,还没有一张画像呢。你画好了我赏你。” 李醒芳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在乎银子。画你就更容易了。要画,得看我高兴。” 陈友谅粗鲁地说:“有钱赚,当孙子都行,还说什么高兴不高兴!” 达兰觉得丈夫伤了画师的自尊,忙打圆场说:“画画本是清高的事,岂是为了钱?” 陈友谅又来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还有错吗? 李醒芳早不理睬他,自顾低头收拾画具。 李醒芳牵着马与达兰沿着河边小路走着,达兰是送他。 ------------ 《朱元璋》第三十一章 (2) 达兰说:“他不该伤你自尊,你不会再来了吧?” 李醒芳说:“我不是他的奴仆,不来了。” 达兰轻轻叹了一声,若有所失地低声说:“我替他赔个礼,你也不再来了吗?” 李醒芳站住,望着她那楚楚动人的一双眼睛,笑道:“我给你画了那么多画像了,还不够吗?” 达兰说:“最好是每天画一张,一直画到老。”这话里是藏着依恋之情的。 李醒芳说:“画到老可就没意思了,满脸褶皱,谁要看。”两个人都笑起来。 李醒芳说:“快请回吧,你再送,你家的王爷会不高兴了。” 达兰这才站住,目送他远去。 入夜,陈友谅营中灯火通明。明亮的灯光照着挂在营帐四壁上的画像,各种姿势的都有。陈友谅一边不时地欣赏,一边听达兰在弹琵琶,声音软绵绵的,含着几分幽怨伤感。 忽然,一根弦崩断了。达兰吃了一惊,神情沮丧地放下琵琶,说:“琴弦断了,是不是不吉利呀?” 陈友谅说他不在乎。对他汉王来说,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不怕。 达兰说:“我总在想,现在不是称王的时候,连你父亲都认为不可,为此宁可呆在乡下,不肯出来享福。” 陈友谅说:“他们是死脑筋。”原来陈友谅的父亲怕儿子折寿,本是渔家子,打鱼的出身,屁股坐不住金銮殿。陈友谅却不信邪,打鱼的怎么了?当年汉高祖没发迹时,不是还卖过草鞋吗?还不如他这个打鱼的呢。 达兰跟着陈友谅整天提心吊胆,他刚愎自用,粗鲁凶残,但对达兰却再好不过了。达兰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耳朵太软,轻信,你手下的人未必都对你真心。我总是为你担惊受怕。” 陈友谅把她拥在怀里说:“今生今世,你就等着跟我享福吧!用不了多久,我还要登极做皇帝,那时我册封你为皇后。” “妾不求那么显贵,能平平安安地跟你过一辈子,就知足了。”达兰说。 这时一个侍从进来禀报,邹林从安庆过来,说有紧要事求见。 陈友谅在达兰腮上吻了一下,让她先回避一下。达兰袅袅婷婷地从侧门走了出去。 面对邹林,陈友谅打量他一阵,才问道:“你不在安庆呆着,跑来见我干什么?是不是赵普胜又差你来要银子了?我给他够多了。” 邹林谄媚地笑着:“可不是!汉王您对他够好的了,可他并不知足。” 陈友谅说:“我知道,他在背后夸口,说我汉王没有他赵普胜冲锋陷阵,早败亡了。” 陈友谅为此极为恼火,可打仗之时,要他卖命,故忍着这口气呢。 “比那要难听呢。”邹林说,“他说,他说……”他故意吞吞吐吐。 “怕什么,说!”陈友谅说。 邹林添油加醋地说,赵普胜说主公背主,想害徐寿辉,天理不容,不仁不义。 “这王八蛋,看我不宰了他!”陈友谅大怒,但他马上又警惕起来,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听说你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是不是因为分赃不均闹翻了?” 邹林说:“不是。我是觉得,人总得有良心,不能吃里爬外,他赵普胜先前降了朱元璋,不几天又反叛,归降了主公您,现在朱元璋给了他银子,许愿封他王,他又要卖主求荣了。这次潜山兵败,就是他和朱元璋约好了的。” 陈友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朱元璋都不敢称王,反倒许愿封赵普胜为王?” 邹林说:“朱元璋受大宋小明王节制,他答应事成后奏请小明王加封。” 陈友谅审视着他的脸,问:“你不是在用反间计吧?” 邹林说:“主公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啊!我有证据,他私下里与朱元璋密信往来,商议反叛的事,有一封信落到我手中了。” “是吗?拿来我看。”陈友谅从他手上拿过信,看了后咆哮道:“好啊,你个狼心狗肺的赵普胜,你居然要设计陷害我。老天有眼,叫你败露了。我要先发制人,看谁死在谁手里。”随后又对邹林说:“杀了赵普胜,他的军队交你统帅。” 邹林说:“谢谢王爷。” 陈友谅说:“今晚我设宴款待你,你先下去休息一下。” 邹林走后,陈友谅叫进一个随从佥事,叮咛说:“要监视邹林,不准他跑掉。”他对邹林也并不放心。 佥事答应了。 三 刘基在弹琴,这是一种古老的六弦琴,曲子也是古曲。朱元璋进来,说他听琴音里有幸灾乐祸之音韵。 刘基一笑:“怎么个幸灾乐祸法?” “不动刀兵,制强敌于死命,这还不值得幸灾乐祸吗?”朱元璋说。 刘基一笑。朱元璋说:“此计必成,我犯愁的是邹林怎么办?他这种反复小人,我重用他不行,不用他也不好。”他深怕两手捧刺猬。 “主公勿忧,”刘基说,“他不会活着回来的,陈友谅不会饶过他。” “为什么?”朱元璋问。 刘基说:“有时候小人也不得意小人。”朱元璋咀嚼着这话,会意地笑了。 朱元璋告诉刘基,陈友谅取赵普胜人头就在这一两天内,他已得到消息,陈友谅已带兵连夜去了安庆,去干什么?必是锄奸。 ------------ 《朱元璋》第三十一章 (3) 二人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竟叫了小菜小酌起来。 安庆城里的赵普胜毫无察觉,听说汉王要来督军、劳军,他很高兴,正为迎接陈友谅来安庆准备宴会。他对身边的邹林说:“汉王亲自来督军,这就无忧了,两军合一,一定报潜山之仇。” 邹林心里暗喜,他对赵普胜说:“大军一到,可能在雁汊登岸,主公应到那里去迎才是。” 危险正悄悄向双刀赵逼近,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赵普胜亲率众将在岸上迎候陈友谅,鼓乐、鞭炮齐鸣,十分隆重。 赵普胜走到跳板下,陈友谅与达兰携手笑吟吟地从跳板上下来,与赵普胜热情寒暄:“辛苦了。” 赵普胜说:“汉王此来,声势大振,定能把朱元璋诛杀于安庆城下,然后乘胜直捣金陵。” 陈友谅向旁边闪开,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手一挥,突然从身后拥上几个将领,不由分说将赵普胜按住拿下。 赵普胜大惊:“汉王,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友谅说:“督军是假,亲自来诛杀反贼是真。我最痛恨你这样的无耻小人。” 赵普胜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叫人暗算了,他挣扎着大叫:“汉王你是中了离间计了,自从投效大王,我赵某人忠心耿耿,不信你可以问问邹林啊。” 陈友谅冷笑:“正是你的邹林出于义愤把你出首了,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 一听此言,赵普胜猛地向邹林脸上啐了一口,虽然上身被绑着,还是平空跃起几尺高,飞起双脚将邹林踢倒在地,他大骂:“你这恶棍!我瞎了眼,怎么没看透你是个卖主求荣的混蛋!”他又转身对陈友谅说:“汉王千万别信他的,他肯定是拿了朱元璋的银子了,不信,你放了我,我与朱元璋、徐达决一雌雄,我要亲手斩了朱元璋,以洗刷我的名声。望汉王给我这个机会。”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陈友谅突然翻脸,下令:“把邹林也给我绑起来。” 邹林向后缩着,惊叫:“啊,不,这,这是怎么了……”由于退得太猛,竟翻入水中。他在水中挣扎着,忽而蹿上来,忽而沉下去,含混不清地喊着求救。达兰吓得躲到了陈友谅身后。 陈友谅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遭灭顶之灾,谁也不救。 陈友谅说:“我没工夫评判你们俩的是非了。邹林也不是良善之人,他是自己跳水结果自己的,省得别人费事。赵普胜,你也学学他,别让我动手,还能得个全尸。” 赵普胜仰天大叫:“陈友谅,你如此偏狭,你成不了大业。你死期不远了。” 陈友谅飞起一脚,说声:“你去会邹林吧。”将赵普胜踢入水中,赵普胜身子绑着不能动,很快沉下去了。 陈友谅转身对众人说:“这就是背主的下场!赵普胜的军队今后本王自领,大家勿忧。今后但有生异心者,当以赵普胜、邹林为戒。” 军中人人侧目,不敢正眼看陈友谅。 消息很快传到朱元璋中军帐,朱元璋和部下将领弹冠相庆。 朱元璋笑对刘基说:“又让我们不幸言中,陈友谅果然一石两鸟,连邹林也除掉了。” 刘基说:“这正合主公之意呀,省得对这样的小人提心吊胆。” 朱元璋趁劲敌赵普胜死去的机会,令徐达轻而易举地攻取了枞阳水寨。陈友谅惊失这一前沿阵地,亲率大军出安庆,实际是想夺回池州。刘伯温早看出了这步棋,朱元璋急调常遇春、蓝玉会同徐达共同抵御陈友谅,并为他们设计好了战术,以五千兵力守城,以一万人作伏兵埋伏在九华山,等敌军到了池州城下,伏兵起,截其后路。 刘基怕陈友谅不上当,令徐达仍做出攻取枞阳的样子,但速度要放缓,暗中派常遇春去设伏。 陈友谅上当了。他也在声东击西,以一部分兵力大张旗鼓去夺枞阳,自己却率精兵奔袭池州,自以为得计,却不想早钻入了朱元璋的套子。 陈友谅率军来到池州城下,忽然一声炮响,城门洞开,伏兵尽起。蓝玉纵兵从城中杀出,席卷而来。陈友谅忙拍马来接战。蓝玉抖擞精神,缠住陈友谅,杀得陈友谅汗下如雨,节节败退。看看士兵队伍已被切成数段,正遭杀戮。陈友谅大叫一声:“快鸣锣退却。” 锣声在城外旷野震荡,陈友谅已退至九华山了,前面常遇春又率伏兵加入攻击。陈友谅好不容易被几员将领救出,杀出重围,正待后撤,徐达又从枞阳方面回师,截住厮杀。陈友谅落荒而走,跟随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四 池州城下遍地尸体,遍地是丢弃的辎重,陈友谅的降卒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黑压压一大片。 常遇春和徐达、蓝玉等人骑马过来,蓝玉说:“哈,抓了这么多降卒,有三五千吧,怎么处置?解散还是编入我军?” 常遇春说,陈友谅的部下都是顽寇,不可留,他主张全杀掉,省得麻烦。 “不可,”徐达说,“主公一再申明,不嗜杀者得人心,既已投降,杀之不仁,日后谁敢来降?你就不怕主公怪罪吗?” 干脆,常遇春说来个先斩后奏,不必禀报,杀了再说。 徐达说:“那更不行了。背着主公杀降,这罪过更大,你又犯老毛病了。你一定要杀,我派人去禀报主公,他有令才杀得。” ------------ 《朱元璋》第三十一章 (4) 常遇春只得说:“好吧,派人去禀报好了。” 徐达走后,蓝玉问:“怎么办?” 常遇春说:“徐达那年挨了一回军棍,胆小如鼠了;我不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去拉队伍过来,杀!” 蓝玉响亮地答应一声,驰马离去。 朱元璋从外面进来,他已得到了捷报,对刘基说:“先生神算,陈友谅兵败池州,折损了几万人马。” “恶仗还在后头。”刘基说此役没伤着陈友谅筋骨,伤了点皮毛而已。 不一会儿,吴良拿信进来:“禀主公,这是陈友谅派人送来的信。” 朱元璋看了刘基一眼。刘基笑道:“必是来求和的。” 朱元璋抖开信看过,说:“果然。他说池州之战是一场误会,是巡边者挑起的偶然冲突。” 刘基说:“好啊,他装傻,我们也装糊涂,但不能不防着他一手。” 这时一个偏将进来,报告朱元璋,徐将军、常将军让他来请准杀降的事。 “杀降?”朱元璋吃了一惊,“为什么要杀降?这还用请准吗?向来不准杀的呀。” 偏将解释说,常将军认为,这五千多俘虏都是陈友谅的悍兵,轻易不降,招降后恐有后患。 “那也不能杀。”朱元璋说:“传我令,把这些降卒放掉,不愿走的可收编入我军中。” 偏将说:“是。”刚要走,刘基意识到这事不那么简单,他说:“也许明公到场,才可避免一场杀戮;你不去,这五千士兵肯定没命。” 朱元璋认为有理,大叫:“备马,去九华山。” 外面应了一声。 九华山下正上演着杀降的血腥一幕,几百个士兵挥舞着砍刀比赛一般砍降卒的人头,尸体一片狼藉,血流把附近的山溪都染成了红色。 山坡上,常遇春、蓝玉泰然地看着。蓝玉看见一个降卒正要脱逃,忽然来了兴趣,弯弓搭箭,嗖地射出一箭,战俘应弦而倒,箭正中后心。又一个降卒企图逃走,蓝玉却引而不发,待那降卒已经逃到树林边缘了,他才射出一箭,那降卒扑倒了,像一截朽木桩子。 常遇春夸奖他的箭法越来越精了。 这时突然有人大叫:“主公到。” 常遇春一惊,回头一望,烟尘里,果然是朱元璋带着吴良一行驰马而来。常遇春对蓝玉说:“他一来,凶多吉少。”二人不得不迎过去。 朱元璋跳下马,看着这血腥场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元璋对常遇春吼道:“你这个杀人狂!我非严办你不可,我要砍你的头!” 常遇春说:“我杀他们是为主公好啊!” “什么为我好?你是陷我于不仁不义。”朱元璋说,“你既已派出信使去请准,为什么不等我回复便开杀?” 常遇春只得狡辩,本来要等的,一伙降兵叛乱,杀起我们的人来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看着蓝玉问。 蓝玉说:“是呀,他们夺了兵器,放火烧营。” 朱元璋叹口气,问:“五千人全杀了?” 蓝玉说:“刚刚叫他们停手,还有三四百人。” 常遇春不敢再杀了,很不情愿地让蓝玉传令,把这些剩下的都放了。 朱元璋说:“十八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吗?怎么又发善心了?” 蓝玉有点莫名惊诧,转身去看常遇春,又在朱元璋脸上寻求答案。朱元璋此时想的是一不做二不休,开了这么大的杀戒,传出去还了得?全灭了口,也就传不出去了。但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说罢不忍再看,骑上马走了。 蓝玉太感意外了,对常遇春大发感慨,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局,怪不得有人说,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是一样的。 常遇春也觉得侥幸,幸亏朱元璋赶到时还剩几百人,若全杀光了,就没这么便宜了,他俩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蓝玉说:“姐夫,我看杀与不杀,并非是仁慈与残忍的区别。” “那是什么呢?”常遇春有点困惑。 忽见朱元璋又打马回来,常、蓝二将忙迎过去。朱元璋问:“陈友谅如今在哪里?” 蓝玉说:“算他幸运,叫他溜了。” 朱元璋说:“他的家眷呢?不是说他上阵都必带家眷的吗?” 蓝玉似乎明白了朱元璋的心思,便表态说迟早会抓到陈友谅那国色天香的妃子。 朱元璋怏怏地走了。常遇春问:“他问家眷是什么意思?” 蓝玉道:“他听说陈友谅有一个艳冠群芳的妃子,他问起这个,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他是动了心思了。” 常遇春说:“既是这样,当时在婺州又何必杀了那个才女呢?收到家里当小妾不好吗?” 蓝玉说:“此一时彼一时吧。” ------------ 《朱元璋》第三十二章 (1) 先送美人图,美人还愁不送上门来吗?替别人答卷中过举人的女子有感于江南贡院长了荒草,有意披荆斩棘去博得个金榜题名,视科举为儿戏。 一 出师顺利,杀降违纪又得到了朱元璋的宽大,常遇春感到庆幸,便约蓝玉到他营寨中饮酒。蓝玉总有点心不在焉,眼睛常常走神。常遇春看在眼里,却没捅破这层纸。喝过三杯,蓝玉说过几天他想回一趟金陵,要找名医看看病,伤口痛,又有胃寒,常常疼得睡不着觉。 一向纵容他的姐夫常遇春说:“你可要小心点,我再也不敢准假让你回金陵去了。” 蓝玉问:“有什么风声吗?我是去看医生啊,腹部的刀伤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 常遇春说:“你这鬼精灵,别以为我傻。你是不是有了女人了?有了女人明说呀!昨天朱元璋还说要帮你订一门亲事呢。” “我的事不用他管。”蓝玉赌气说。 “把你烧的!”常遇春说,朱元璋真的为他主婚,他还身价百倍了呢。 蓝玉郁闷地喝着酒,不出声。 常遇春说:“你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事吗?你跟我说,姐夫给你做主。” 蓝玉说:“也不知道我猜得准不准,我有可能要在女人身上犯克。”常遇春并没往心里去。 “什么样好女人没有,偏找个犯克的。” “不是女人克我,”蓝玉说,“我是犯在朱元璋手里了。” 常遇春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没什么,”蓝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为向姐夫求助了,“姐夫,我求你个事,行吗?” “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客气了?”常遇春说,“你都敢假传我的将令,换个人我早砍他头了。” 蓝玉说:“你出面为我提亲,行吗?” “你果真看中了谁。”常遇春说,“这事我糊涂,外行,回头我叫你姐姐出面,别人的事她都热心肠,你的事更不用说了。” “千万别告诉我姐,”蓝玉说,“只准你知道。” “这么神秘!”常遇春问,“这里面有什么说道吗?” “倒也没什么。”蓝玉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要娶的人是朱元璋的小姨子。” “好啊!你挺会攀高结贵呀!”常遇春说,“这若真成了,你岂不和朱元璋平起平坐了?”他想了一下,说:“是郭惠吧?你很有眼力,上个月我回金陵见了她,越来越水灵了。” 蓝玉有几分忧郁,朱元璋好像不愿把小姨子嫁他。 “不会。”常遇春说,就凭蓝玉,一表人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莫非他小姨子等着去当皇后吗? 蓝玉说起上次夜间闯入朱家后院去会郭惠,不巧叫朱元璋冲散了。自己原以为他未必看清是谁,可前几天他对蓝玉旁敲侧击,又说他看见那个潜入他家的黑影长得像蓝玉,这不是敲山震虎是什么? 常遇春说:“难怪朱元璋有气,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你却像偷鸡摸狗一样,能叫人看得起吗?行了!这事你不用操心,他小姨子总归要嫁人的。我去当媒人,保管水到渠成。” 蓝玉却不自信:“我总觉得心里不落底,凶多吉少。” 常遇春嘲笑他怎么像女人似的,疑神疑鬼起来?要他拿出打仗的劲头来,所向无敌才行。 蓝玉拧着眉头突发奇想地问常遇春,朱元璋会不会是自己看上了郭惠,想留着自己收房啊? 常遇春哈哈大笑,笑他胡思乱想,怎么会有这古怪念头?再说,他真这么想,老丈母娘会乐意把两个女儿给他一个人吗?马秀英也不会答应的。 蓝玉说他是听郭惠说的,她说朱元璋对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亲近。 常遇春说:“不管真假,我见了朱元璋就见分晓。你小子鬼头鬼脑的,你是不是和郭惠有事了?” “没有啊,”蓝玉矢口否认,“姐夫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常遇春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二 朱元璋正在看《孙子兵法》,偶尔写几个字记在纸条上,贴在屏风上。 小校来报,宁国知县胡惟庸要见平章大人。 朱元璋心里思忖着,宁国离此地这么远,他来干什么?想不出子午卯酉来,便吩咐让他进来。 胡惟庸风尘仆仆地进来,朱元璋怀疑地审视着他,近于挖苦地说,这地方不归宁国县管辖呀! 胡惟庸说:“宁国却有义务来为大军供应粮草啊!平章大人,我怕不稳妥,亲自押运五万石粮来的。” 朱元璋脸上的疑云被笑容取代,一迭声说:“快坐,坐,请坐。”又招呼外面的从人上茶! 胡惟庸坐下,朱元璋说:“听说你的宁国县令当得有声有色?” 胡惟庸回答得很得体,说他不敢有负主公的信赖,尽了力,不亏心就是了。 朱元璋说:“还没吃饭吧,我叫他们收拾饭菜给你吃。” “先不忙。”胡惟庸说。他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竹筒,双手奉上,说:“这是我偶然从一个同乡手上得到的。特来献给明公。” 朱元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竹筒里是什么东西?情报吗?” 胡惟庸诡秘地笑笑:“主公一看便知。” 朱元璋接过竹筒,拿刀子切去蜡封,从里面倒出个纸卷来,打开,是一张风神秀逸的女人像,工笔重彩画法,笔触细腻,女人乌黑的眸子炯然有神,呼之欲出。朱元璋颇为心动,看了又看,问:“这女人是谁?你见过吗?” ------------ 《朱元璋》第三十二章 (2) “我也没见过。”胡惟庸说,但她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她叫达兰。 “噢。”朱元璋说,这不是陈友谅的王后吗?真有画上画的这么美吗? “我朋友说,真人比画更美。”胡惟庸说,再神奇的画师,也不可能把美人的神韵十全十美地展现出来。 “你朋友见过?”朱元璋问。 “岂止见过。”胡惟庸说,“我的同乡朋友和在下一起得的功名,他是个秀才,画技十分出色,陈友谅多次召他去为达兰画像,这是我这朋友私留下的一张,叫我要来了。” 朱元璋又反反复复地由远及近,换着角度欣赏着达兰的画像,问:“你以为这女人如何?” “倾国倾城。”胡惟庸说,“当之无愧。” “陈词滥调。”朱元璋说,那是酸腐文人最低能的形容。要他用自己的话形容一番,这女人怎么个美法? 胡惟庸说:“我想听听明公大人如何形容?” 朱元璋说:“我若形容这女人啊,我一见了她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憋住这口气,不忍心大喘气。” 胡惟庸笑了:“主公的文采谁比得了。” “你别夸我,”朱元璋说,“我有什么文采,叫刘伯温奚落得一文不值。” 胡惟庸说:“他是姜子牙呀?说什么都对?” 朱元璋说:“刘伯温,还真是我的姜子牙。你们小看不得,有时他一句话、一个计谋抵得过千军万马。” 胡惟庸见朱元璋不断地忽而远忽而近地端详那张画,就不失时机地说:“达兰在陈友谅那里,好有一比。” “哪一比?”朱元璋问。 “好比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胡惟庸说。 “世上哪有尽善尽美、尽如人意的事。”朱元璋叹息地说,“颠倒乾坤的事也是时有发生啊,叫人无奈。”想想笑问,“你为何弄画像送我?” 胡惟庸说他已下了决心,把这个美女送给明公,光送一幅画像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心里巴不得的,却告诉他这海口不要夸。谈何容易? “事在人为。”胡惟庸说,他会记在心上的。 朱元璋卷起画像,说:“说说你们宁国县的事,我很爱听。” 三 常遇春在中军帐外来回走动着,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对守门的小校发牢骚,一个破县令,也跑来唠叨起来没个完!主公把他轰走算了。 小校说,别看是小小的七品县令,主公还赏酒喝了呢。 总算见胡惟庸红光满面地出来了,见了常遇春,忙打躬:“常将军,耽误您的大事了。” 常遇春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朱元璋一见他进来,忙站起来带有歉意地说:“叫你久等了。” 看着一桌残席,常遇春说:“主公真高看这小县令一眼啊。” 朱元璋请他坐。他说小县令不可小视。这胡惟庸把一个宁国县治理得很好。朱元璋听了都很佩服他。 “没有我们沙场征战,他宁国县好得了吗?”常遇春说得很直白。 朱元璋说:“反过来说,没有他们,大军吃什么?这次他就送来了五万石军粮。” 常遇春这才不说什么了。 这时吴良进来,说:“主公不是要去巡夜吗?马备好了。”见常遇春在,又与他打了个招呼,“你来了?九华山之战,打得真痛快呀。” 常遇春说:“托主公洪福。” 朱元璋站了起来,对常遇春说:“没什么事,跟我一起去巡营。” 常遇春说:“我说几句话就回去了。” 朱元璋复又坐下:“你还是有事。我看你打仗霹雷闪电,平日里却期期艾艾。” 吴良知趣地退出去了。 常遇春是来为内弟提亲来了。他告诉朱元璋蓝玉从小没父没母,一直跟着他姐姐,在他们跟前长大的,他姐姐总为他的亲事操心,前几天又捎信来,叫他上心。 朱元璋淡然一笑:“蓝玉比你要精明十倍,用得着你为他找媳妇的事发愁吗?” 常遇春只能借机兜底:“我正是为此而来。他是个主意很正的人,一条道跑到黑,我劝过他几回,拗不过他,不得不来求主公。” 朱元璋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却拿起了方才看了一半的书卷:“你说吧。” 常遇春又没了勇气,不知怎么说了。 朱元璋问:“怎么不说了?难于启齿吗?” 常遇春鼓起勇气说:“他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看上主公的妻妹郭惠了,我骂他,可他非让我来找你提亲,我知道这是高攀,不般配的。” 朱元璋并无惊讶表示,他说:“这也不能说高攀,蓝玉英武干练,其实很般配。” 常遇春没想到这么顺当,脸上绽出了笑容:“这么说主公应允了?” 朱元璋的话显然是推托了,说自己毕竟是姐夫,怎能越过岳母这一关去? 常遇春满怀希冀地问:“主公的意思是,一定要征得老夫人的首肯?” “难就难在这里。”朱元璋说他早看出蓝玉的心思了,为此他也想成全他们,并向老夫人问过口风,结果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常遇春心凉了半截:“没看上蓝玉?” 朱元璋说:“那倒不是。我们蓝玉这样的少年英才,打灯笼也难找啊。” ------------ 《朱元璋》第三十二章 (3) “不会是许配了人吧?”常遇春又问。 朱元璋说:“真叫你说对了。” 常遇春一脸的失望:“怎么我们都从没听说过她许过人家?” “别说你们,连我也是刚刚听说。”朱元璋道,“老夫人告诉我,郭子兴临死时写了一份嫁女的遗嘱,密封起来交给了老夫人,这谁敢违拗啊?” 常遇春问:“不知许配的是哪个?” 朱元璋说:“再过两年才能见分晓。郭子兴咽气前吩咐,只有当郭惠到了十八岁时,才能将那遗嘱拆封。” 常遇春长叹了口气,好不灰心丧气,他说:“早说啊,我那傻小舅子还傻等呢。” 朱元璋说:“我早关心着他的事呢。我已经给他看好了一门亲事。” 常遇春问:“谁家的姑娘?” 朱元璋说:“她父亲叫傅友文,你认识吧?” 常遇春说:“知道,他不是大将傅友德的弟弟吗?是当着镇江知府吧?” “对,”朱元璋说,“他家是宿州书香门第,我问过了,姑娘很美貌,又很贤惠,你把蓝玉的生辰八字要来,过几天下聘礼,就算定了。” “谢谢主公这么关心蓝玉。”常遇春说,“蓝玉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我回去问问他再定,行吗?” 朱元璋很不高兴:“我做主,不至于辱没了蓝玉吧!况且,傅友文那里我已经下定了,人家没二话,我不能出尔反尔吧?” 常遇春咬咬牙,说:“那就定吧,回头我和他姐姐备好聘礼就着到镇江去。” 朱元璋点点头。 没想到蓝玉根本不领朱元璋的情,他冲姐夫发了顿脾气,骑上马朝河边奔去。 常遇春骑马追到河边,看见蓝玉的马闲散地在草地上吃草。他跳下马来,走过去,发现蓝玉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草棍,正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流云。 常遇春松开马,也走过去,坐到蓝玉跟前,说:“跑这儿来生闷气了?” 蓝玉说:“你不用来逼我了,我非郭惠不娶。” 常遇春说:“你真是疯了!你违拗朱元璋的意愿,不是自找苦吃吗?” 蓝玉呼地坐起来,说:“我为他舍命征讨四方还不够吗?为什么他连我的婚事也要管?” 常遇春驳不倒他,只能婉转相劝,他已托人打听过了,傅友文的女儿知书达理,人也长得很端庄,人家朱元璋也没有对不起蓝玉呀!劝他别不识抬举。 “我不要他抬举!”蓝玉说,就你常遇春那么好骗吧,他不相信朱元璋的话,郭子兴临死留下过遗嘱?那为什么到现在不公开?这里头有鬼。 “这能有什么鬼?”常遇春说,“早晚会真相大白。不管郭惠日后嫁谁,嫁阿猫阿狗也与咱没关系,你总不能把她抢过来吧。” 蓝玉说:“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别跟着操心了。”他气呼呼地站起来。 常遇春说:“我和你姐姐把聘金都备好了,择吉日就去下定了,你这样任性可不行,这点小事你都不给朱元璋面子,他能对你好吗?” “你不就是怕因为我的事吹掉了你的乌纱帽吗?”蓝玉咄咄逼人地说,“你现在行啊,除了徐达就是你声名显赫了,连汤和都比不过你了,你若担心会因为我影响了富贵前程,我去找朱元璋说,把你择清,与你无关,行了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常遇春也生气了。 蓝玉从草地上抓过自己的坐骑跨上去,打马不顾而去。 四 李醒芳坐在窗下的葫芦架下品着箫,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诉。 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走来,她正是当年周济过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少女楚方玉,现在完全出落成婷婷玉立的美女了。 楚方玉从葫芦架后面绕到李醒芳身后,静静地听他品箫,李醒芳太投入了,一点都没发现。过了片刻,楚方玉说:“别吹了,我都快哭出来了。”李醒芳侧过头去看她,她果然眼中含泪。 李醒芳说楚方玉太多愁善感了,听见品箫,也至于落泪? 楚方玉说她是听不得箫声的。她十三岁那年,遭受离乱,一家老小全死于战火,只有一个老仆陪她逃出来,记得出走那天晚上,就听见一阵阵凄凉的箫声,她那时觉得,这箫声就是她的哭泣。箫声就是乾坤末日。 李醒芳说:“怪不得你说你喜欢我的箫声胜过我本人呢。” 楚方玉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了。她问这次给那个美人画了几张像啊? 李醒芳记不清几张了,他都画木了。 “你又赚了许多银子吧?”楚方玉讥诮说。 李醒芳跑回房中,拿出一个大背囊,提着向下一倒,丁丁当当倒出一大堆银锭,说:“你看,当御用画师收入颇丰吧?” 见他脸色不好,楚方玉说:“我猜,这几天气不顺,是你的自尊受了伤害,是那个美人给你气受了?” 李醒芳说,倒不是她,她倒通情达理,人也文静。李醒芳受不了她那个自封为王的丈夫。在陈友谅看来,世人都是为财而生,所以理所当然地把李醒芳当奴隶驱使,因为他有银子。 楚方玉劝他,这又何必!你喜欢呢,就去画,不耐烦呢,就走人,你又没写过卖身契,何必自寻烦恼呢。 李醒芳说:“不说它了,我还饿着肚子呢,你是不是发发慈悲?” ------------ 《朱元璋》第三十二章 (4) 楚方玉说:“你只是饿肚子才想到我,我是你家的厨子呀?” “那我可雇不起。”李醒芳说,她的文章已经四处刊刻、声名鹊起了,谁敢小瞧? 楚方玉说:“我来给你做汤泡饭吧。” 李醒芳说:“你就是给我泔水泡饭,我也会认为好吃。” 楚方玉舀了米,一边淘米一边想起小时候逃难常常挨饿,有一回要了半罐泔水,在一座破庙前碰上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和尚,全给了他。楚方玉戏弄他,告诉他,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说,这是他从没吃过的佳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李醒芳笑了,问她最近还在圈点文选吗? 楚方玉说她总认为《昭明文选》的缺憾太多,她若重编,一定把那些干瘪无聊的文章删除,不管是什么大家之作。她说李醒芳可是答应帮她的呀。 “我一定帮你,”李醒芳说,“从前刻书,愁的是没钱,这回我有银子了,好好刻它几部传世。” 楚方玉生火煮饭。她说李醒芳的画是景物逼真。一般的风景画虽也讲究高远法什么的,全用线条,却没有李醒芳的细腻逼真。 李醒芳认为,画画只画山水不行,画人画出神韵来,是魅力无穷的。 “你不想考功名了?”她说江南贡院都长了荒草,停了好几科了。 李醒芳以为做元朝的官可耻。为什么天下到处起义反元?是因为他们荼毒文明,元人的初夜权之说就骇人听闻。 “什么初夜权?”楚方玉不明白。 李醒芳告诉她,一个村的人,不管谁家娶媳妇,新郎都无权在新婚之夜入洞房,必须是蒙古人或色目人的头头去陪新娘过夜,享有初夜权。 楚方玉说,如此霸道,与禽兽何异?哪有不败之理? “所以我才无意于科举。”李醒芳是很佩服楚方玉的,她若不是个女子,凭她的学问,连中三元也轻而易举。 楚方玉还真代人写过卷子,据说是打小抄夹带用的。有一年她代写的文章出彩了,那小子中了举人,这不等于她中过举人了吗? 李醒芳说:“你既女扮男装通过了院试,有了秀才身份,想不想再进乡试,考个女举人出来呀?” 楚方玉道:“那要看我心情如何了。而今都不如唐代,武则天还开女科呢。” 李醒芳说,那是因为武则天是女皇帝,女人才有此便利。” 楚方玉见李醒芳一直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就把脸转了过去。 李醒芳说:“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又一直不敢说。” 楚方玉故意打岔,你如今有钱了,不用向我告借了呀!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问我干什么。 “你真不明白我的心吗?”李醒芳问。 楚方玉故意气他:“你的心,我怎么会知道?” 李醒芳说:“还这样下去吗?再有一年,我就父丧满服了,你我相识这么久了,我从没催过你婚事,我想……” 楚方玉红了面孔,打断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不好?” “又来了,”李醒芳问,“那谈什么?” “谈学问,谈你的画呀!”她说。 李醒芳有几分惆怅地望着忙着煮饭的楚方玉。 夜,烛光暗淡,烛光下,桌上的一堆银锭闪着昏暗的光。 李醒芳又品起箫来。箫声中,款款出现的是楚方玉的笑靥,这影子刚刚淡去,眼前又飘来达兰那含情脉脉的影子。 李醒芳又点上几支明烛,在桌上铺起一张画纸,开始勾勒作画。 画面上很快出现了两个人,楚方玉和达兰。 李醒芳端详着,忽然全用炭笔涂黑了,画面变成了一片混沌。 他面前这两个女人,一个像清香淡雅的茉莉,一个像热烈娇艳的牡丹,清淡的令他神往,永远有够不着的感觉;香艳的倒是唾手可得,但他未免感到俗气,且有风险。 楚方玉有一种怪僻的想法:她认为神交最圣洁,与他在一起谈诗论道,是一种享受;而谈及婚嫁,她便了无兴趣了。李醒芳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肌肤,他已经习惯了,尽管她那姣好的脸庞、凝脂般的肌肤也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 ------------ 《朱元璋》第三十三章 (1) 治乱世用重典,朱元璋造就了胡剥皮和陈烙铁,也同时创造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既然能在韩林儿膝下称臣,为什么不能对陈友谅顶礼膜拜?权宜之计耳。 一 尽管池州、安庆之战并没能从根基上动摇陈友谅,但几年来陈友谅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他不得不向朱元璋“示好”,以求得喘息时间重整旗鼓。 不管怎么说,朱元璋打出了威风,胜利班师。 朱元璋率大军回师途中,路过宁国县界,想起了主动向前方送粮的胡惟庸,还有他一定要替朱元璋把倾国倾城的美人达兰弄到手的承诺,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几分。朱元璋在马上指着界碑问刘基听说过宁国县有个县令叫胡惟庸吗? 刘基当然听说过,并且知道他外号叫胡剥皮。 朱元璋说:“建德出了个陈烙铁,这里又出了个胡剥皮,咱们去看看?” 刘基说:“主公知道他们这么清楚?” 朱元璋笑笑而已,大小官吏,事无巨细都在朱元璋的屏风上有记载。那个陈烙铁叫陈宁,专门用烧红的烙铁审问拷打犯人;这胡惟庸更狠,对罪大恶极者,不是砍头了事,而是剥了人皮,里面填充稻草,放在衙门前面示众。 这真是亘古未闻的骇人苛政,刘基听了骇然。 朱元璋以为治乱世用重典,也不为过。据说宁国和建德两地,真的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呢。 刘基说:“如果有意暗访,就别兴师动众,我陪你微服进城,如何?” 朱元璋点头:“最好。” 朱元璋关照徐达带兵返金陵,他和刘基只带少数从人下船,悄悄向宁国去了。 朱元璋和刘基都化了装,粘上了胡须,他们来到县衙前,只见衙门前围了很多百姓。 果见有三具剥皮的干尸立在县衙左侧,刘基说:“这太恐怖了。” 朱元璋笑笑,说:“只看他审案公平不公平,有时治乱世是要一点恐怖的。” 攒动的人头都在向里面张望,议论纷纷。 朱元璋问一个县民,县太爷审什么案子这么轰动啊! 那县民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沈家可是遇着克星了,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吧?这沈家是不倒翁,仗着有钱,哪朝哪代都没人敢惹,是宁国一霸,走私贩盐、聚赌、抢男霸女、杀人,什么事都干。 一个女人凑上来帮腔,说这回犯在胡大人手里,沈家可栽了,一下子抓进来十来口! 这时锣声响了,人潮又往前拥,好多人喊着:“出来了”,“是不是杀头啊?”“看头上有没有夺命牌子……” 在锣声中,从大堂里推出十来个年龄不等的人,个个背后插着“招子”,上面有用朱笔勾决的名字,由一溜儿几十个穿红衣服戴红帽子的刀斧手押解着出县衙来。稍后才是县令胡惟庸,带着县丞、主簿等一干县吏跟出来监刑。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感谢胡青天为民除害”,接着“胡青天”的喊声此起彼伏响起来。 朱元璋很满意,并不想惊动胡惟庸,他与刘基离开了县衙门,又向闹市区走去。 宁国的闹市人来人往,热闹而有秩序,糕饼店、金店、估衣店、布店、当铺、钱庄栉比鳞次。 朱元璋附刘基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刘基点头,按朱元璋的意思当起诱饵来。他装作走路匆忙的样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后来一路小跑,他的莽撞引来很多人鄙视的目光。朱元璋则坐在绸缎庄的门廊下看着刘基表演。 刘基一路小跑,“不小心”从腰间掉下个口袋,沉甸甸地落在路上。 后面一个老太太看见了,弯腰拾在手中向前面喊:“哎,客官,你掉东西了!” 刘基仿佛根本没听见,很快消失在人丛中。 老太太便坐在原地,把口袋放在膝上等待。 朱元璋凑过来,说:“老人家,我看你方才捡了一个口袋,是钱口袋吧?” 老太太说:“可不是!那人耳朵大概背,我那么大声叫喊,他头也不回。” 朱元璋怂恿地说:“打开看看,是银子吧?” 老太太说:“那怎么行?人家的东西,我看它做什么?” 朱元璋说:“那如果有人来冒领,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到底是多少,你给还是不给?” 老太太听他说得有理,便又招来几个人,对大家说:“方才一位客官丢了这口袋,我在这儿坐等他回来取,为有个证明,几位一起来看看,口袋里有什么。” 那几个人都说,“行”,“你打开吧,我们替你证明。” 老太太打开,里面是五个金元宝,金元宝上錾着一行字。围过来的人都惊讶地大叫:“这么多金子!”“人家一定有急用,丢了不急坏了吗?”“说不定是婚丧嫁娶用的呢。” 老太太又把金子装好,耐心地坐着等。人们逐渐散去,似乎没有人有非分之想。 朱元璋蹲在老太太跟前帮她判断,估计这人不会回来找了,他有可能记不得丢在哪儿了。 老太太说不会,他家又不是开金矿的,会不在乎这一大注金子? 朱元璋问:“他若一直不来,你就这么傻等?” 老太太说:“少不得我吃点辛苦呗。” 朱元璋又问:“到天黑不来,你怎么办?” ------------ 《朱元璋》第三十三章 (2) 老太太说那就等到明天天亮,再不来她只好交到县衙门去了。 朱元璋小声说:“老人家这么死心眼,索性拿回家去就是了。” 老太太不认识似的看了朱元璋一眼,用斥责的口吻说:“你这人心肠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能贪占呢?” “又没有人知道。”朱元璋说,“你若担心我出首,咱们俩平分。捡的东西又不是偷的,不犯法呀。” 老太太说:“那人总得讲良心啊。” 朱元璋说:“说不定这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取之无罪呀。” 老太太说:“义与不义,那是他个人的事;天地良心,谁犯法,有官府处置他。无凭无据,我怎么会知道人家的金子来路正不正?” 朱元璋直起腰来,十分感慨,他故意说:“宁国百姓够可怜的了,叫那个剥人皮的县太爷吓成这样子。” 老太太不干了,霍地站起来:“客官这可不公平了,胡青天上任以来,宁国连小偷、盗贼都绝迹了,坏人害怕他,好人怕他干什么?” 朱元璋说了声“对不起”,他看到刘基已躲到一家当铺柱子后头张望,就举手打了个手势。 刘基装作慌慌张张四处乱看,一路小跑过来。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她对朱元璋小声说:“失主来了,看着像他,慌里慌张的。” 刘基走到老太太跟前,问:“老人家,看到我的钱袋了吗?黑绒布缝的。” 老太太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把钱袋背到身后。 刘基说共有五个金元宝,上面有至正十九年字样,共五十两。 老太太看了朱元璋一眼,笑笑,又板起面孔用教训的口吻训斥刘基说:“你这人,也老大不小了,看上去也像个有身份的,办起事来这么马虎,你的东西在这儿呢!”说着把口袋还了他。 刘基说:“哎呀,老人家可积了大德了,这若落在别人手里,还会给我吗?” “这话不对,”老太太有几分骄傲地说,“别的地方我不敢保,在宁国,我敢说,你这东西放在大道上三天三夜没人拿。” 刘基摸出一个金元宝递过去:“谢谢老人家,拿去买杯茶吃吧。” 老太太好像被他吓了一跳,直往后躲:“这是干什么?” 朱元璋劝道:“他谢你的,这是他的好心,你不必拒绝呀。” “那我不成希图人家钱财了吗?”老太太一扭一扭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朱元璋对不远处暗中护卫的侍从招招手,指指老太太,吩咐跟上她,把她住在哪里,姓甚名谁记下来,但不要惊动她。朱元璋显然要奖赏她。 侍从跟踪老太太而去。 朱元璋显得很兴奋,他说:“如果我有五百个胡惟庸这样的县令、知府,还愁天下不治吗?” 刘基用探讨的口气问:“你说,是这里百姓民风好呢,还是叫胡惟庸的严厉惩罚吓住了?” 朱元璋说:“恐怕是吓住了,或说是镇住了。” 刘基也百思不解,为什么从前宁国并不如此,别的府县也不如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千百年来天下大治的象征。 “苛政、峻法还是有用的。”朱元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把坏人镇住了,把人心中的贪欲震慑了,不管你是不是因怕杀头而不敢做坏事,市面安定了,总是好事,时间久了,民风也就淳朴向善了。 刘基点了点头。 二 陈友谅为报一箭之仇,在一番谋划后,挟持徐寿辉率舟师东下,抢攻朱元璋赖以起家的水陆重镇太平府。朱元璋没有想到他这一手,守太平府的军队仅有三千人,花云、朱文逊平时用以一般防守是无虞的,面对陈友谅这样排山倒海的攻势,就显得势单力孤了。 陈友谅大军来得突然,攻得猛烈,太平城下,战鼓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夜空被无数火把烧红了。陈友谅和张定边骑马立于城东南隅,看着他的部队攻城。太平城就在长江边上。 陈友谅军以大船靠近城垣下,在船尾架起云梯,士兵攀援呐喊而上。 陈友谅举起鞭子扬言,攻下太平,就报了池州之仇。这太平府是朱元璋金陵上游的门户,门户破则堂危。 张定边说:“可惜呀,这样一座重要城市,朱元璋只用花云三千兵马守城。这是天助我也。” 最先告急的是东南城,敌人的攻势十分凌厉,先用土炮炸开豁口,继而驱动大军猛攻,花云带着守城士兵拼杀,格斗,愈战愈勇,连续砍倒许多敌人。 这时知府许瑗和副将朱文逊都来了,许瑗说:“北城也快守不住了,怎么办?” 花云给他们鼓气,等待援军来解围。 朱文逊却不乐观,金陵就是有救兵来也来不及了,贼势太众。他们很难支撑几天。 花云说只有决心一死,与城共存亡了。他想了想,决定自己带兵在这儿顶着,让朱文逊护着许知府、王鼎院判火速出城,没有必要都搭上性命。 许瑗却不愿逃生,丢失太平府,他这知府岂有脸面独生?说罢从地上拾起一把刀也参加了搏斗。但他本是文人,年纪又大,不上几个回合便被敌兵砍死,花云来救时,为时已晚。 东城火起,敌兵已打开城门涌入,百姓纷纷逃难。 花云的妻子郜氏和奶娘孙氏抱着三岁的儿子随着难民向南城奔来,郜氏一眼看到了写有“花”字的帅旗,花云妻子扯着奶娘的手,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奔去,一路呼喊着:“花云――” ------------ 《朱元璋》第三十三章 (3) 花云正与五六个敌兵拼杀,猛听妻子叫他,蓦然回首,大声喊着,叫她快出城。 郜氏未及出城,已有一群敌兵围上来,狼哭鬼号地叫着“抓美人”。花云妻子吓得不知所措。 花云企图过来救,敌将张定边已登上城墙,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花云中箭倒地,头抬了抬,似乎想对妻子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胸口血流如注死去。花云的孩子吓得大哭不止。 花云妻郜氏眼看自己要被人捉住,为不受辱,她向孙氏大喊:“我随花云去了,好好抚养我的孩子,我在九泉下也感恩了。” 孙氏凄厉地大叫:“夫人!”想上去拦阻。 花云妻子已跃上城垣,一纵身,跳入浩浩长江。孙氏抱着孩子拼命跑,钻入人群。 陈友谅骑马入城,身后有一顶大轿,里面坐的是达兰。她不时地掀开帘子看看,但见城中四处起火,大兵正在抢劫民宅,大包小裹,公然与土匪无异,陈友谅却不闻不问。 张定边过来问他还是老规矩吗? “老规矩。”陈友谅说,“你不让兵士得点油水,谁肯卖命。何况满城百姓都是追随朱元璋的叛民,都是有罪的。” 张定边趁机劝进,既占了太平,更是声势浩大了,主公已拥有湖广、江西,这时不称帝,就有违民心了。这话说到陈友谅心里去了,皇帝玉玺他都珍藏好几年了。 陈友谅阴阳怪气地说:“还有一个想当皇帝的老东西在采石矶呀。” 张定边会意,知道是指徐寿辉那个老朽。张定边说他有办法,明天就启程去采石矶,打下太平,下一步是不是攻金陵,总得向徐寿辉禀告一声啊。 他说话时挤眉弄眼,那“禀告”的后面含意,陈友谅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来,由着张定边去做就是了。 陈友谅说:“你去准备吧,要干净利索。” 张定边再三让汉王殿下放心,这事他和张必先一定办得滴水不漏,事成之后,有罪名他顶着,汉王手上反正不沾血腥。 陈友谅许愿事成后封他为太尉。交易就做成了。 三 陈友谅的军队连普通逃难百姓也不放过,全都拦截下来,驱赶到大船上。陈友谅早发过话了,男的强壮劳力强行充实军队,当民夫,年轻女子拉回武昌分给士兵淫乐享用。 孙氏与花云的孩子也挤在人丛中。 士兵们不明白弄这些男男女女干什么。 一个千户说:“干什么?男的去当苦役,修城,女的分给弟兄们玩。”这一说,船上的士兵淫笑起来,高声欢呼。 花云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孙氏怎么哄也哄不好。 一个士兵过来吼叫:“号什么丧,再号,扔江里喂鱼吃。”这一吓孩子更哭得厉害了。孙氏拍哄着孩子:“不怕,不哭,人家是跟你说着玩的……” 孩子仍是哭个不住,千户过来了:“你这个号丧的丧门星,你别给大伙带来灾呀!”他从孙氏怀中夺过孩子。孙氏大惊扑上去夺:“老总啊,我哄他不哭不行吗?” 千户狞笑着说:“到龙王爷那里哭去吧。”一举手,咚的一声把孩子扔入江中。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孙氏惨叫一声“孩子”,也一头扑入水中。 大浪起伏的江中,花云的孩子挣扎着。 孙氏从水里浮起来,挣扎着四望,她看见了孩子在浪中忽隐忽现,她手刨脚蹬地靠近了孩子,抓住他一只胳膊,孩子死命地抱住孙氏的腰,这一来两个人又向下沉了。孙氏拼命挣扎着,在她已经绝望时,对孩子说:“这是命啊。”又仰天大叫:“花将军、夫人,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在天之灵,怎么不保佑你们的儿子呀?” 正巧这时从上游漂下一块门板来,孙氏伸手拉住,先把孩子放到门板上,自己推着门板缓缓沿江河漂流而去。 大江浩瀚,浪卷起千堆雪,在这茫茫水中,一块木板上载着两个小黑点仿佛漂到了天的尽头。 大平府失陷令朱元璋痛惜不已,特别是又损失了花云这样的良将。他虽出兵去驰援太平,但费聚的船队距太平还有三十里的时候,就看到太平府城门上换了陈友谅的旗帜,只得无功而返。 于是朱元璋召集文武官员开重要会议。 朱元璋首先分析局势,承认陈友谅贼势猖獗,占了太平,花云、朱文逊、许瑗、王鼎全部战死,陈友谅就要在采石矶称帝了,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这是心腹之患。原以为攻下安庆,池州一战伤了他的元气,不料他反变本加厉了。他问各位有何良策? 人们先去看李善长,又去看刘基。刘基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毫无表情。 冯国用显得消极,他认为现在贼势大张,我们无力与其争锋,不如用权宜之计,对其称臣。 汤和的络腮胡子气得乍了起来,他怒目吼道:“向陈矮子称臣?这是惑乱军心!” 冯国用来了个反唇相讥,现在不也对大宋的小明王称臣吗?陈矮子不过是个子矮,而小明王韩林儿才是个放牛娃,既可向放牛娃称臣,就不在乎向陈矮子称臣,这是保全实力的良策。 徐达不赞成未曾交战先投降,未免太窝囊了。这与对小明王称臣不一样,那不是打败了,而是自愿。 李善长说:“金陵临水,陈友谅的战船高大,攻城便捷,我们可退守钟山,放弃金陵。”他虽没说投降,也是退避三舍,上下一片悲观论调。 ------------ 《朱元璋》第三十三章 (4) 朱元璋扭头去看刘基,刘基闭目不语,朱元璋说:“刘先生有何高见?” 刘基仍未睁开眼,他为什么不睁开眼?不忍心看着一朝文武在这儿喊投降。 宋濂与章溢邻座,二人窃笑。 这时有人来报,花云家的奶娘抱着孩子来见主公了。 朱元璋站了起来,兴奋无比:“快抱来见我!” 孙氏抱孩子上来,立刻哭倒在地,说:“花将军只有这根独苗,上天有眼,大难不死,望我主善待他。” 朱元璋眼含热泪走下台阶,抱起孩子,回到座位,说:“你们看,虎头虎脑,十几年后又是一个花云!这是将门虎种,我给起个名字吧,就叫花炜。炜是光明之义,他的父亲就是光昭日月的君子,伯温先生想想气壮山河的花云,还不敢睁眼睛吗?” 刘基果然睁开了双眼,抱过花炜,说:“面对猛将花云,我敢睁圆双目。我以为,轻言投降者,当立斩不赦,军心摇动,能取胜也胜不了。” 李善长忙说:“伯温之言很对,那就议一议抗敌办法吧。” 刘基慨然说,天道后举者胜,取威制敌以成王业。大敌当前不可先挫自家锐气,不可畏敌如虎。 冯国用颇为不悦地说:“我想的是退敌之策,我虽主降,也不是真降,权宜之计罢了。” 刘基力陈自己的见解,认为骄兵必败,陈友谅正是骄兵,他架空徐寿辉自己称王,既是骄的标志,又是不得人心之举,我认为可用诱敌深入之法。 常遇春主张先夺回太平以雪耻。 朱元璋认为,陈友谅得了太平,刚刚新筑堡垒,新挖了壕堑,我们很难取胜。 徐达说,主公可统大军亲征,必然威风八面,令敌丧胆。 刘基冷笑,打仗不是吓唬人。主公出战就能吓退了强敌?除非那敌人是纸糊的。 这话引起了一片笑声。 费聚火了,有什么好笑的?他刘伯温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打仗还不得我们武将冲锋陷阵。 朱元璋打圆场说:“不要争了,文武好比左右手,缺一不可。没听说吗,兵书上讲,当年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都尊崇伯温先生,你们再无礼,我可不客气了。” 众将不服也不敢再顶撞。 刘基说:“最怕的是陈友谅与张士诚联手夹攻我们,而现在有可能出现这种局面。” “很对,”朱元璋说,“必须抢在他们联合之前,打击一个,震住一个。” 刘基笑吟吟地建议可先令胡大海出兵,出其不意地直捣陈友谅江西门户信州,牵制他的兵力。既然贼兵声势浩大,难以力取,他想再一次用反间计,诱陈友谅上套。 李善长嬉笑道,利用邹林杀了一个赵普胜了,陈友谅再傻也不会再上当了吧? 刘基说:“那也难说。他也像你这么想,就必然再次中计。” ------------ 《朱元璋》第三十四章 (1) 五通庙通金木水火土,贯东西南北中,是陈友谅的圣地,却是徐寿辉通向地狱的走廊。万鸟腾空,也正是朱元璋好运腾飞之时。 一 太平一仗的得手,膨胀了陈友谅的野心,他再也不能满足于当王爷,再也不能容忍他上头有个草包太上皇了。他从太平匆匆赶往采石矶的五通庙,要在那里定乾坤。这是因为他在太平城里找一个自称半仙的人测了一卦,说他的大运鸿运在五通庙。五通是暗指阴阳五行,说他的运势与金木水火土并行。陈友谅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即带着达兰赶往五通庙,那也是他与徐寿辉作个了结的地方。 这天早上,天色阴霾,乌云盖顶,江风凄厉,卷起小山样的波涛,涛声震耳,泊在五通庙水域的舟船剧烈地摇荡着。此时陈友谅藏在庙里,张定边、张必先带众将领站在江边迎接徐寿辉的到来。最大、最华丽的旗上仍然大书着“徐”字,与往日无异,但江边阴惨惨的气氛让人深感不安。 不一会儿,一艘同样挂有“徐”字的豪华大船渐渐泊岸,张定边等人上前迎接。 徐寿辉在众侍从簇拥下走下船来,毫无察觉,还东张西望地问张定边,汉王在哪里? 张定边用手一指:“你看,他在那儿。” 徐寿辉扭头顺他手指方向望去,这时有四个武士出其不意地冲上来,抡起大铁锤,几下子就把徐寿辉打得脑浆崩裂,倒在了地上。徐寿辉的侍从有试图反击的,也立刻遭了毒手。 张必先杀气腾腾地对众人说:“大家不要动,我奉上天之命,只诛杀首逆徐寿辉,与他人无关。” 这时在五通庙前竖起了早已准备好的黄龙旗,大书“陈”字。那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五通庙本不是香火很盛的庙宇,但这一天却是人声鼎沸,军人为主,间或有几个看热闹的老百姓。 陈友谅亲自来看布置登极大典的地方。 张必先说,临时以五通庙为登极大典行宫,无论如何匆忙了些,在安庆、武昌也会好些。 陈友谅却坚信测卦人的话,认为五通最为吉利。五通,可说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五通,也可说是直贯东西南北中。五通庙,这是天赐的登极地。 张定边说:“既然我主认为吉利,再好不过了,早登极早发号施令,早定天下。” 张必先说:“只是太匆促,礼仪、规章都来不及草拟。” “事后再补。”陈友谅说,有皇帝,有丞相、太尉,有皇后、太子就齐了。他随口封张必先当丞相,张定边为太尉,邹普胜为大将,别的官一时想不全,说过几天再封。 二人都说:“谢皇上大恩。” 陈友谅说:“今天还不是皇帝呢,四天后才是黄道吉日呀。” 张必先问:“皇后还在沔阳老家吧,接,已来不及了,先封吧。”陈友谅皱眉不语。 张定边说:“我主是不是有意封达兰王妃为后啊?” 陈友谅说:“不行吗?何必非封那个黄脸婆?” “行,当然行。”张必先说,“只是恐有非议,何况皇上的长子陈理已经快成年了,立不立他为太子?” “立他为太子可以,”陈友谅说,“皇后断然不能是他娘,她还在家侍奉公婆呢,哪里懂得怎样当皇后?” 张定边向张必先窃笑,知道他早已在达兰面前许愿了。 二 采石矶的皇帝行宫就在五通庙的配殿,达兰很不乐意与那些残肢断臂、裸露着黄泥稻草的泥像为伍,她说害怕。幸好她出的主意被陈友谅欣然采纳,既然皇帝登极,不可无画像,她建议把画师李醒芳请来。其实达兰是想见李醒芳,打发难挨的光阴。 于是几经周折,李醒芳来到了五通庙,达兰几乎要欢呼雀跃了。 陈友谅在正殿里与丞相、太尉们忙着大典的礼仪安排,达兰便要李醒芳为她画一张弹琵琶的像。 达兰在泥像前弹着琵琶,墙壁上挂着李醒芳为她画的画像。此时李醒芳正在为她画弹奏的像。 李醒芳说:“听说你家汉王要称帝当皇上了?” 达兰说:“明天是正日子。” 李醒芳说,再见她就不容易了,她是娘娘了,宫禁森严,不知有多少宫女、太监簇拥着。 达兰说她本意并不希望过这种日子。陈友谅对她挺真心的,他有元配夫人,却越过她封自己为后,大臣们纷纷起来反对,可陈友谅通通把他们骂了回去,再有敢谏的,他就要开杀戒了。 李醒芳说:“那我得祝贺娘娘了。” 达兰显得有几分悒郁,过去听说书人讲过,宫里很闷,不能自由出入,若真那样,不如不当皇后。 李醒芳的话里含有几分讥讽意味,他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岂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达兰说:“那今后你进宫画画也不容易了吗?”这话里明显地流露着爱慕的情愫。 李醒芳说:“我不能一辈子给娘娘作画呀,我总该干点什么呀。” 达兰说:“画画多给你银子就是了嘛。” 李醒芳说:“你也要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吗?” 达兰说:“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若真的不能常来见我,我更寂寞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是他惟一准许我见的男子,这都因为你会画画。” ------------ 《朱元璋》第三十四章 (2) 李醒芳说:“进了皇宫,后宫里有的是太监、宫女,不会寂寞的。” “你挖苦我?”她放下琵琶,有点生气了。 这时陈友谅进来了,一进门就大叫:“画师来了吗?快给我画像,明天登极要用。”李醒芳忙站了起来。 达兰说:“他来半天了,闲着没事,又给我画了一张弹琵琶的像。” 陈友谅看了一眼,依然是“像,很像”。他走到里间,很快换上了皇帝的袍服和平天冠,坐到了椅子上。 外面起风了,风刮得门窗砰砰乱响。达兰走过去关好窗户说:“起风了,云也越堆越厚,可别搅了明天的好日子呀。” 陈友谅说:“你放心,我洪福齐天。” 铜钱大的雨点开始敲打窗户,不一会天上雷鸣电闪起来,雨越下越大。 正在静坐供李醒芳作画的陈友谅沉不住气了,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瓢泼大雨犯愁了,心情顿时变得很恶劣,烦躁不安起来。 达兰说:“改个日子吧,这大雨,天亮肯定停不下来。” 陈友谅说:“下刀子也照常登极,之后我还要率师东下去打朱元璋呢,拿下金陵,我给你盖一个最豪华的宫殿……” 三 朱元璋料定陈友谅五通庙称帝后必尽起水陆舟师来犯金陵,他与刘伯温商议,要再用一回反间计。他们估计,陈友谅上过一回当,误杀了双刀赵,他做梦也不会相信,朱元璋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复使用同一手段,朱元璋恰恰利用他这一错觉。 康茂才过去与陈友谅有多年交情,他被朱元璋请来,已猜到了七分。 朱元璋、李善长、刘基三人正式接见水师大将康茂才,显得很隆重。宽腮大胡子的康茂才一进来,朱元璋便问:“大战在即,你知道找你来什么事吗?” 康茂才说:“我想是让我去赚陈友谅。” 朱元璋目视刘基一笑,刘基问:“他会上当吗?” “会。”康茂才说,“陈友谅这人毫无计谋。我过去又与他友善,我若说我做他内应,他必信无疑。前不久他还从安庆来信约我为内应呢。” 朱元璋说:“你写信托可靠人送到采石矶去,约他在江东桥会合。” 康茂才答应下来,康茂才家里有个看门老人,从前侍奉过陈友谅,因忠厚老实,很受陈友谅信赖,派他带信前往,必有成功把握。 朱元璋同意派这老头当信差前往。 陈友谅一见这老头来,很亲热地招待他,问他来干什么,他说受康将军之托来送信,随着呈上了康茂才的密信。康茂才约作内应,说他守的江东桥不过是快朽烂的木桥,届时陈友谅巨舰可直冲木桥杀入朱元璋水寨,能一举成功。 陈友谅丝毫不疑,款待了老翁,且规定了暗号,到时候喊“老康”为号。 这边朱元璋下令改建江东桥。 江东桥本是一座木桥,此时李善长正督俞通海、廖永忠等人拆桥。李善长限定拆桥、建桥要在一夜间完成,这谈何容易。 廖永忠不明白拆木桥建石桥是为什么? 李善长说:陈友谅到此,船再硬也不敢撞击石桥逃生啊。 廖永忠这才明白了。 朱元璋、刘基带了一大批将帅过来了。 刘基感慨地说:“我们的诱敌之计并不高明,陈友谅居然没有识破,这就因为他是骄兵。” 朱元璋命令身后的冯国胜、常遇春二位率帐前五翼兵三万人马埋伏在石灰山侧。又令徐达带兵守南门,杨景驻兵大胜港,张德胜、吴良统师出龙江关外,朱元璋坐镇在卢龙山,约定到时候若见他那里举红旗,是报敌兵至;举黄旗,便起伏兵截杀。 将领都说:“遵命。” 刘基说:“陈友谅丢盔卸甲之日到了。” 陈友谅竟未识破朱元璋的计谋,仍按原计划督水陆舟师沿江汹汹而来。陈友谅坐在指挥船上,到了大胜港,河道很窄,船速放缓,张定边对陈友谅说,大胜港水道过窄,只能同时通过三条船,太危险。 陈友谅一看,也怕中埋伏,马上命令水师退出大江,用大船冲击江东桥,从那里过,康茂才在那里接应呢。 张定边立即传令调铁甲大船冲江东桥,打开通路。 一夜间已变成坚固石桥的江东桥静悄悄地卧于江中,像条巨蟒。 陈友谅的先头船只扯满帆向江东桥撞去,只听轰隆隆几声巨响,几条船全解体了,进水的船开始下沉,士兵纷纷落水。 陈友谅大惊:“不是木桥吗?怎么变成石头的了?康茂才呢?见到他了吗?” 张定边说:“没有康茂才的影子。” 陈友谅站到船头直着嗓子高叫:“老康,老康!你在哪儿呀?”没有回音。陈友谅这才大梦初醒,说:“可恨康茂才骗我!”他急令回船,在龙湾靠岸,令水师上岸立栅为营,叫陆路军队马上过来接应。 张定边挥舞着旗子,指挥船队迅速撤出。 可惜为时已晚,陈友谅军已陷入朱元璋张着的巨大网中,他尚且不知。 此时朱元璋正冒着酷暑站在卢龙山上督战,一把巨大的青伞罩在他头上,前面大旗上有八个大字特别醒目:吊民伐罪,纳顺招降。刘基、吴良、郭英立于身边。太阳如火,酷热难当。 侍者吃力地从山下弄了水来,郭英对朱元璋说:“洗洗脸凉快一下吧,天太热了。” ------------ 《朱元璋》第三十四章 (3) 朱元璋回眸众人,人人汗下如雨,士兵伏在骄阳下,更像烤焦了一般难耐。朱元璋下令把伞收起来。 侍者收了伞,朱元璋也暴露在太阳底下,立刻汗出如洗。他叫人把一桶水给兵士送去了,自己忍着饥渴。这情景,被将士们看在眼中,谁不佩服,连刘伯温投向他的目光也是赞许的。 四 太阳底下,石灰山上晒得半焦的灌木和草丛中,全是埋伏的士兵,常遇春、蓝玉也耐着性子等待战机。 远处赤旗终于从卢龙山上升起来了,蓝玉捅了常遇春一下。他们看见,陈友谅的军队已弃船登陆,与陆师合兵,正浩浩荡荡开来。 黄旗升起来了。平地一声雷一样,呐喊声震天动地,冯国胜、常遇春、蓝玉首先从地上跳起来,率部冲下去。 敌将张志雄、梁铉、俞国兴大惊,张志雄几乎傻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伏兵啊! 他们慌忙迎战,但常遇春部攻势太猛,陈友谅军支持不住,纷纷后退。 背后又有徐达率兵截住去路,张志雄喊了声:“快上船。”一些兵士刚刚上船,未来得及升帆,朱元璋的水师将领康茂才、廖永忠等早已率舟师左右拦截,飞箭如蝗,许多陈友谅的兵士中箭而亡,跳江的多溺死。 漫山遍野是杀声,满地是死尸,江中也漂着死尸,少数敌船望风而逃。 陈友谅正着急时,张定边坐了小舟过来,呼喊着:“陛下,不好了,张志雄、梁铉、俞国兴全投敌了,百余艘战舰也落入敌手。快下来,朱元璋杀过来了。再不走,性命难保了。” 陈友谅说:“小船怎么能行?还是你上这混江龙上来吧。” 张定边说大船掉头不便,目标又大,不如小舟灵活。陈友谅无奈,刚下到小舟中,急忙又爬上大船,跑下底舱,拖着惊慌失措的达兰出来,这时廖永忠的水师已围上来了。 幸好张定边亲自执桨,划着小船,绕开主江道,从芦苇丛中钻走了。 朱元璋站在“吊民伐罪,纳顺招降”大旗下高兴地看着眼前水、陆战场的厮杀,对刘基说:“如无先生闭着眼睛的举动,没有今日大捷了。” 刘基说:“有人出主意,得有人听才行。还是主公英明,能够决断。你看,号称不可一世的陈友谅,不是一瞬间土崩瓦解了吗?” 朱元璋正要说话,胡惟庸过来了,报告说新降的张志雄说,安庆之兵这次全叫陈友谅带来了,安庆只有一千守卒,是一座空城。 “这真是良机呀。”朱元璋说,“我意马上派蓝玉率轻骑进占安庆,命徐达、冯国胜、常遇春尽行追击,不给陈友谅以喘息之机。” 胡惟庸说:“我已擅自做主,令徐、常等将军做追击准备了,只等一声令下了。” 朱元璋不无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不这么下令呢?你可有越权、擅专之罪了。” 胡惟庸从容不迫地说,主公如果想不到轻取安庆,那不是有悖常理了吗? 朱元璋不但没怪罪他,反而笑了。他们对话时,朱元璋一直有几分惊疑地盯着胡惟庸看,又是佩服,又有点讨厌。 刘基问:“他是谁呀,如此斗胆?” 朱元璋说:“忘了宁国之行了?他就是把宁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县令胡惟庸啊!我把他调回来,当了都事了。”都事与县令同级,还是七品,但地位显赫。 胡惟庸向刘基点头示意:“今后请先生多多教诲。” 刘基说,峻法严刑治民他很欣赏,但剥皮的恐怖做法,不敢恭维。 胡惟庸强调矫枉必过正,世风正过来,即可废止,这也是权宜之计。 胡惟庸走后,刘基对朱元璋说:“明公看样子很赏识胡惟庸。” “你不也一样吗?”朱元璋说,“宁国之行,我们合演的一出戏,不是很成功吗?” 刘基说,这人很聪明,或者说是过于聪明。这话隐含着复杂的含意。 朱元璋问他是什么意思? 刘基说:“我听说他很会烧河豚,并且舍命为李善长尝毒,这才逐渐被提拔起来的。” 朱元璋哈哈笑道:“会做官又会烧河豚,又有什么不好呢?” 刘基见朱元璋听不进去,便不再多言。 五 朱元璋先南后北的策略已经旗开得胜,趁陈友谅新败,他本人换上了龙骧巨舰,主桅上依然高挑着“吊民伐罪,纳顺招降”的大纛,率雄师乘风溯江而上,直向安庆进发。这天,只见几万只白翼水鸟围着朱元璋的坐船鸣叫,久久不肯离去,朱元璋以为怪异,刘伯温说这是吉庆之象。朱元璋便叫士兵拿了粟米向空中抛洒,那些有灵性的水鸟竟然在空中啄食粟粒,不待粟粒落于江中便衔到口中,它们上下翻飞,如天女散花一样,朱元璋一直仰头看着它们。 陈友谅已成惊弓之鸟,固守安庆不敢出战。朱元璋命徐达以陆师为疑兵迷惑陈友谅,令廖永忠、张志雄率水师攻击陈友谅水寨,破舟船八十余艘,一举攻入安庆。大军追到小孤山,陈友谅率残部逃回武昌,朱元璋洋洋得意地进了九江城,临时以原来的知府衙门为平章府。 胡惟庸今天值班,早早来到了鄱阳湖畔的营帐。 胡惟庸进来时,见屋中无人,案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屋中央有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 《朱元璋》第三十四章 (4) 胡惟庸便在房中等。从这里望出去,可见鄱阳湖一角,湖上风大,狂涛万丈,白浪掀天,这是一年岁尾的寒冷时节,天空飘洒着雪花。 胡惟庸无意中看到了一幅女人画像,压在一叠公文下,他抽出来一看,是一幅美人图,正是他给朱元璋的达兰画像。不知什么时候,朱元璋在空白处题了一行字:何日得睹芳颜,于愿足矣。 胡惟庸脸上露出惊喜,看起来自己并未猜错,朱元璋既不是克己复礼不近女色的圣人,也不是因守清规而疏于情感的准和尚。他下决心,非替朱元璋把达兰弄到手不可,这是比什么都来得快捷的投注。论才学,他不缺;论计谋,他不少;但比起美人来,也许只有江山可与之媲美,别的都不在话下。 胡惟庸若有所思地将达兰画像又放回了原处。 一阵脚步声传来,胡惟庸退到门口,谦恭地站好,朱元璋跺跺脚上的雪进来了,抑制不住兴奋地说:“好大的雪,明年当是个丰年,瑞雪兆丰年,鄱阳湖上下这么大的雪,不多见啊。”忽见胡惟庸立在那里,问:“是你?有好消息吧?这几天真是捷报频传啊。” 胡惟庸说,大军攻到小孤山,陈友谅部将傅友德、丁普郎投降了。 “傅友德?是傅友文的哥哥吗?”朱元璋问。 “正是。”胡惟庸说:“主公不是特地让傅友文从镇江赶来,写信去劝降他哥哥了吗?果然奏效。” 朱元璋说:“可惜让陈友谅跑了。听说他带了达兰坐小船得以逃脱。我原以为这次必能俘获陈友谅呢。” 胡惟庸善解人意地说,抓到陈友谅尚在其次。只是达兰跑了可惜。可惜达兰这样的美人,跟了陈友谅这么一个獐头鼠目的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朱元璋一下子把心底的话说露了馅:陈友谅对她不薄啊,不是没有封元配,反倒封了她为皇后吗? 胡惟庸言外有意地说,封皇后,也是短命的,带伪字的;跟上明主,封正牌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正牌的不是明显地指他朱元璋吗? 朱元璋心里很舒服,正要说什么,杨宪进来了。朱元璋问他有什么军情吗? 杨宪报告,常将军已乘胜攻下南康、黄州、广济、兴国,陈友谅的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来投降了。 朱元璋说:“快请,这胡廷瑞也是一方豪杰呀。快,请到客厅去。” 胡廷瑞与其说是将军更像个儒士,举止文雅,谈吐斯文,也没穿戎装。他坐下后,说:“在下代表江西平章祝宗前来见明公,愿举江西而报效。” 朱元璋说:“足下深明大义,真是百姓的大恩人,如果用兵攻伐江西,不知兵祸要涂炭多少百姓,我不会亏待你的。” 胡廷瑞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刘基,说:“不过,我们有个要求,不好意思说出口。” 朱元璋道:“但说无妨。” 胡廷瑞道:“江西上上下下的人相处久了,不想分开。我们投效后,不知可否仍各安其位?”这当然是不拆散的意思。不拆帮,恰恰是朱元璋忌讳的。 朱元璋皱起眉头,沉吟着,脸上明显是不快的表情。一见朱元璋有拒绝的可能,刘基表面上不动声色,脚却在桌子底下踢朱元璋,示意他别因小失大。 朱元璋这才醒过腔来说:“好哇,这没什么,只要足下肯使江西免遭干戈,我朱元璋什么都不计较。” 胡廷瑞大喜过望,说:“那太谢谢主公了。我们欢迎明公即去洪都,见见大家。” 朱元璋说:“好,好。” 胡廷瑞又问,不知明公会派哪位大将去镇守洪都。 朱元璋说:“就近派邓愈就行了,可任他为江西省参政,在南昌留守;知府呢,派叶琛去。” 胡廷瑞有感于朱元璋的仗义,他沉吟着,说:“有一件事,我不能瞒着明公。江西平章祝宗和我外甥康泰本意是不想投降的,经我百般劝说,才勉强首肯,但我终究不放心。所以把这事说出来,明公有个预防为好,省得到时候一旦有事,措手不及。” 朱元璋说:“先生真是诚实君子呀,谢谢你!但愿他们识大体,不再反叛为好。” 刘基不失时机地提醒朱元璋,康泰是有兵权的,留在南昌不利,可派人去传令,叫祝宗、康泰率所部前往湖广,归徐达统一指挥。 朱元璋说:“你看,最终还是不能一点不变地保全江西旧制。” 胡廷瑞说:“主公对我这样好,我不能不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日后相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 《朱元璋》第三十五章 (1) 海不能枯,石不能烂,所以爱情也是能变的。嫁女的遗嘱,不给妻子、儿子和女儿,却藏在女婿手中,令多少人生疑。 一 这是一个飘洒着霰雪的冬日,细碎的雪粉像碾碎了的米粉,刷刷拉拉地从天空大把大把地抛洒下来。 斗胆的蓝玉又悄悄溜回了金陵,他是乘朱元璋尚未回来的空当,乘快船顺流东下,回到金陵他的宅子,急忙差人去给郭惠送信,约她在外面一见。 郭惠向张氏说了个谎,坐了轿出了平章衙门。暖轿停在贡院街,郭惠下了轿,披着御寒斗篷仍然觉得冷,她四下张望着。 一个卖饼的走过,她上前问文昌巷在什么地方? 那人向身后一指:“那不是吗?” 郭惠到巷口,立刻有一扇角门开了,蓝玉一把将她拖进了院子。 郭惠笑着说:“好啊,你养外宅!” 蓝玉说这外宅就是她郭惠,郭惠打了他一下。 蓝玉把她拉到室中,地中间生着红红的炭火盆,蓝玉抓住她的双手,呵着气,说:“冻坏了吧?” “今天格外冷,”她说,“你真是胆大包天!把我弄到这地方来了。” “我是色胆包天!”蓝玉拥着她坐到火炉前,拿了些瓜子、干果之类给她吃,他倒是想上郭惠那儿去,受过一回惊吓,还敢去吗? 郭惠说:“本来光明正大的事,谁叫你偷偷摸摸的!” “我不是在信中告诉你了吗?”蓝玉说,“我托姐夫到朱元璋那儿去提亲,叫他一口回绝了。” 郭惠嗑着瓜子,并不把这事看得太重,说:“我还有娘在呢,他朱元璋还到不了支配我的地步,你干吗不去找我娘啊?” 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归你娘管,我可是归朱元璋管啊,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操着,我敢越过他去吗?” 郭惠说蓝玉这次夺回安庆,又立了大功,说不定朱元璋能回心转意。 蓝玉摇摇头:“没有用的,他把话说绝了。” “他到底是哪一点看不上你呢?”郭惠说,“你蓝玉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呀!” 蓝玉说:“他倒也不是因为我蓝玉不好。” “那是为什么?” 蓝玉鼓起勇气反问:“你父亲临终前把你许配过什么人吗?这事你知道吗?” 郭惠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这是谁编排出来的?有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蓝玉告诉她,这是朱元璋亲口对他说的,说谁都不知道,是她父亲临死时交代的。 “胡说,”郭惠说,“爹咽气时我一直在,我怎么不知道?” 蓝玉说:“会不会是头几天你不在时,你父亲写的遗嘱?” “不可能。”郭惠说,“真有这事,我娘也不会一直瞒到今天。”朱元璋想要干什么呢? 是啊,如果她父亲真有关于郭惠终身大事的遗嘱,第一个该告诉的应当是她娘,而不是朱元璋。退一步说,就算是没来得及告诉娘,他朱元璋有什么必要长期隐瞒呢?如果是子虚乌有,他朱元璋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蓝玉断言,若真的没这事,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他自己打算娶郭惠,她不是说他看她的时候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吗? 郭惠说:“我才不嫁他,我们姐妹干吗非嫁他朱元璋一个人?看上他的招风耳朵了,还是饭勺子下巴了?” 蓝玉大笑起来,他问:“假如朱元璋向你娘提亲,要娶你,你娘会不会答应?” 郭惠偏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说:“能答应。” “这不是完了吗?”蓝玉泄气地问,“为什么?” 郭惠说:“有一回娘跟我说,她听一个术士说,朱元璋是帝王之相,日后定会登九五之尊,她就动心了。” “她已经有一个女儿嫁给朱元璋了呀!”蓝玉找理由说,“就是朱元璋真有皇帝命,你姐姐也就可以当皇后了呀!何必再搭上一个女儿?” 郭惠说:“我姐姐毕竟是娘的养女呀,她说过,隔层肚皮总归不一样。” 蓝玉更失望了,张氏这话也很合乎一般妇道人家的心态。 蓝玉说:“你越说我心越凉了。” 郭惠问:“那你想怎么办?” 蓝玉说朱元璋这一手真狠,他不让蓝玉娶郭惠,又给他指定了一个姑娘,是镇江知府傅友文的女儿。 郭惠怔了一下,旋即口是心非地说:“那多好啊,你还犹豫什么?” “你何必这么刺我!”蓝玉说,“我对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是想结这门亲事,早去下聘礼了,我姐姐把聘金早早备下了,我借口打仗分不开身,一直拖着呢。” 郭惠说:“拖下去不是办法。看来,我们两个今生没缘,你别苦苦地等我了。”说到这里伤心地落了泪。蓝玉心疼地拥她入怀,说:“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心不变,大不了咱们私奔。” 郭惠的眼一亮,直视着他问:“你不是说着玩的吧?我可敢私奔,眉头都不皱一下,顶多舍不得我娘,但日后平静了,我还能把娘接出来,你就不行了。” 蓝玉叫她将了一军,怔住了。男欢女爱时最容易出口的就是“海枯石烂心不变”或“大不了私奔”的话。对常人可以,对有着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的蓝玉来说,这话是儿戏吗?为了一个女人,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值得吗?当然他犹豫不等于他不爱郭惠,鱼和熊掌得兼不是更好吗? ------------ 《朱元璋》第三十五章 (2) 蓝玉瞬间的表情令郭惠很伤心,她说:“我可不敢逼你,让你私奔。你有锦绣前程啊,现在已经是大将军的副将了,将来封侯拜相都是有可能的,倘你为了一个女人把这一切都断送了,你舍得吗?” 郭惠倒是把话说白了,把蓝玉肚子里深藏不露的话全抖出来了,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激将法,也隐含着不屑。 蓝玉转弯道:“我是极而言之罢了。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走这步棋?”他说他希望有更好的万全之策,私奔不是不行,是最后的抉择。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郭惠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天寒,她在发抖,是心在颤抖。 郭惠苦笑了,看看窗外,说:“雪停了,你帮我叫一顶轿,我得回去了。” “忙什么,天还早啊。”蓝玉挽留她。 郭惠说:“自从上次出了那回事,可能朱元璋对我娘说了什么,我娘对我看得可紧了,一会儿不见都要找。” 蓝玉说:“我是探明朱元璋还在九江,才偷偷回来的,你又不给我面子。” 郭惠说:“我不是来了吗?” “可你着急要走啊!”蓝玉央求说:“你别走了,在我这儿陪我一夜吧。” “你说什么?”郭惠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郭惠是有心嫁你,但苟且的事我不干,也请你放尊重一些。” 蓝玉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清醒了不少,他说:“对不起,我昏了头了。”不知是悔过还是难过,他眼里汪着泪。 郭惠又心软了,口不对心地劝他说:“你不要因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毁前程。你本来可以位居公侯,到最后沦为平民百姓,我也会一辈子不安的,那有什么乐趣?” 蓝玉渐渐动摇了,他问:“这么说,你也不再等我了?” “是呀,”郭惠忍痛说,“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虽未下定,是你的主子朱元璋指婚,那比父母之命更不能违拗,这道理还用我说吗?” 她多么希望蓝玉说几句掏心的话给她呀,哪怕是“海枯石烂”那样的官样文章也好啊。然而蓝玉什么也没说。郭惠向门外走去,她觉得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身子发飘,心也像追逐着飞舞的雪花一样居无定所了。 一直呆愣着的蓝玉如梦初醒,追上来说:“我用我的轿子送你。” “人多嘴杂,”她说,“我怕招摇,还是帮我叫一顶吧,车也行。” 蓝玉点了点头。 二 郭惠回家后,整整哭了一天,茶饭不思,丫环晓月怎么劝也不行,只好去报告马秀英,请她来劝。 外面风嘶雪吼,白茫茫一片。 郭惠望着窗外的风雪暗自流泪。 马秀英和晓月走到门外,马秀英侧耳听听,屋里面有嘤嘤哭泣声。晓月悄声说:“她昨天外出了,回来就锁了门,谁也不见,也不吃饭。” 马秀英说:“娘也着急了,叫我来劝她。”她轻轻地叩门:“惠妹,你开开门。” 里面没有回应。马秀英再敲,郭惠在里面说:“天这么冷,我睡下了。” 马秀英说:“冷才挤到一起睡呀!你小时候不总爱钻到我被窝里取暖吗?” 静了片刻,郭惠开了门,马秀英见她也没梳洗打扮,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马秀英吩咐晓月去找金菊,去给她们弄点清淡饭菜来,说她也好几顿没吃了,饿了。 晓月应声离去。郭惠有些诧异地望着马秀英,问:“姐姐为什么几顿不吃饭啊?” 马秀英说:“妹妹躲在屋子里绝食哭泣,我咽得下去吗?你这丫头不懂事,娘跟着操心也好几顿水米没沾了。” 郭惠坐到妆台前拢着散乱的头发,说:“你们真是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马秀英用脸盆盛水,绞了手巾把,帮她擦了脸,又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马秀英说:“自从你长大了,好久不来找姐姐梳头了,小时候梳头我全包了,一天耽误我两个时辰。” 郭惠的眼圈又红了。马秀英说她现在是人大心也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有大事小情,总是跟姐姐讲,现在早忘了姐姐了。 郭惠很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也没什么事好说呀,我可从来没跟姐姐疏远啊。” 头梳好了,金菊、晓月带几个丫环把饭菜也送过来,给火盆里加了炭,出去了。马秀英给郭惠盛了饭,说:“吃吧,我陪你。你看,咸水鸭,栗子烧肉,都是你爱吃的。” 郭惠拿起筷子,只挑了几个饭粒到口中,心里发堵,咽不下去,便又放下,长叹了口气。 马秀英说:“你到底碰上了什么烦心事?不能总憋在心里呀!” 郭惠凄然一笑,说:“咱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你说对了,”马秀英说,“去了吃穿,那只有男女之情最叫人牵肠挂肚了,对不对?”她早猜到了必是男欢女爱的事。 郭惠闪了马秀英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马秀英进一步说:“你悄悄地喜欢上了一个人,是不是?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万一我的力量都达不到,我替你去求你姐夫,在这世上,他够得上一言九鼎了。” 这一说反倒勾起了郭惠心中的委屈,一时撑不住,反倒哇一声哭起来。这令马秀英大为不解,忙放下饭碗,过来安慰她,替她拭泪:“快告诉姐姐,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伤心啊?” ------------ 《朱元璋》第三十五章 (3) “你帮不上忙的。”郭惠抽抽噎噎地说:“姐夫更指望不上,事情就坏在他手里。” 马秀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这我更得过问了,怎么又把你姐夫扯在中间了呢?” 郭惠扑到马秀英怀中哭起来。 郭惠知道,告诉她也没用,她也做不了朱元璋的主。但向姐姐诉诉衷肠、倒倒肚子里的苦水,毕竟也能痛快一点。 但说了又怎么样?除了令马秀英也心事重重之外,能帮上什么忙? 三 朱元璋志得意满地坐着他的巨舰,率领水陆舟师返回金陵,浩浩荡荡。 他的座船在几十条兵船夹持围护下顺流而下。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空是白的,只有大江还是蔚蓝的。 朱元璋兴致特别好,坐在船甲板的巨大伞盖下,慢慢地品着茶,陪他坐着的是郭宁莲,她披着灰鼠皮红色斗篷,十分抢眼。她因为小产身子弱,一直在金陵养病,这一仗接近尾声时她才赶到九江。 望着滔滔大江,朱元璋抚今追昔,发起了英雄之慨:在这条大江上,有过多少英雄折戟沉沙,孙权、刘备、曹操,还有周瑜和大乔、小乔,自己今天又在这条江上重复着古人的征战,江还是这条江,人却是一代代走马灯一样更替了。长江后浪催前浪,几百年后,也许又有一个英雄坐在大船里议论,当年有个叫朱元璋的,与陈友谅争锋,身旁坐着个梁红玉一样的女将,后人会怎么给他定论? 郭宁莲笑答,一句话就行了,胜者王侯败者贼,你如果胜了,后人会说,当年有个大英雄,叫朱元璋,曾创大业建盛世;如果你败了,那你就会被人说,有个贼和尚,行过乞,后来又反叛,不齿于人。 朱元璋说:“你又犯忌!什么贼呀和尚的。幸好我今天心情好。” 郭宁莲不以为然地笑笑。 忽然,看见一条小船插着白旗白幡逆水而来。朱元璋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差人快去问问,是谁殁了? 胡惟庸急忙跳上舢板船摇过去。 胡惟庸和船上的甲士拼力划桨,很快靠近了那条船。 船上一个年轻人喊:“我是胡三舍,是胡大海的儿子,特来向主公报丧。” 胡惟庸领着一身缟素的胡三舍来到朱元璋坐船上,胡三舍在朱元璋面前跪下大哭。 朱元璋大惊,呼地站起来:“这是怎么了?是谁殁了?你是谁?” 胡三舍哭道:“我是胡大海的儿子,我父亲几天前在金华被降将蒋英害死了。” 朱元璋一阵眩晕,几乎跌倒,幸有郭宁莲、胡惟庸扶住,朱元璋眼中滴下泪来:“这是北天折柱啊,天不助我,夺去我一员大将。” 这绝对是朱元璋的真心话,眼泪也是真的。几年来胡大海几乎一直在马背上征战,所到之处,必有捷报。他生性莽撞,却从来没在打仗方面让朱元璋忧心过,忠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让李善长传话给朱元璋,虽然朱元璋杀了他的长子胡德济,让他恨朱元璋,但却承诺不会背叛主公。每想起这话,朱元璋都心酸,今天他人去了,朱元璋怎能不落泪痛心! 胡惟庸扶朱元璋坐下,替朱元璋说:“快向主公说说,是怎么回事?” 原来蒋英是胡大海攻下严州时投降的,他甜言蜜语说得好听,胡大海就没有防备他。二月七日那天,他去见胡大海,说请胡大海到八咏楼去观看弓弩比赛,胡大海答应同往,出门刚要上马,蒋英趁他不备,用铁锤打碎了胡大海的头,胡三舍的二哥胡关住也同时被害了。 朱元璋问平叛了没有?又谴责朱文忠是干什么的? 胡三舍禀告,朱将军已经把反叛镇压下去了,捕杀了那个蒋英,报了仇。 朱元璋问:“你是老三?你今年多大了?” 胡三舍说:“我今年十六岁。” 朱元璋痛苦地说:“我对不起胡大海呀,他三个儿子,大儿子胡德济为我所杀,二儿子一起死难,只剩老三了。三舍,你不要再出去征战了。” 胡三舍说:“那我跟着主公吧。”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朱元璋说,“如果你再有个山高水低的,将来我有何脸面去地下见你父亲!你胡家全靠你接续香火了,你在我跟前也有危险。”他转对胡惟庸吩咐:回应天后,找个偏远乡村,替三舍和他娘好好盖一所房子,给他们足够的银子,买几十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一听这话,三舍哭了:“主公不要我了?” “傻孩子!”朱元璋说,“日后我若是有所成,天下太平了,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派人去接你们母子。若是我不成器,垮了,落花流水了,你们母子也不至于受牵连,有一笔钱,有房有地,也可以安然度日了。” 这一席话感动得胡三舍呜呜直哭,胡惟庸也觉心酸,背过身去拭泪。当胡惟庸领走胡三舍后,郭宁莲红着眼圈对朱元璋说:“你方才说得我心里又酸又痛。真怪,有时我觉得你是铁石心肠,有时又比谁都重情义。” 朱元璋长叹一声:“其实人都一样,好人也不全好,坏人也不全坏。或者说,人都是阴阳两面善恶并存的。” 郭宁莲问:“你也一样吗?” 朱元璋说:“概莫能外,我也一样。” 郭宁莲有感于他的诚实,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 ------------ 《朱元璋》第三十五章 (4) 四 此时郭惠不哭了,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向马秀英说明白了。马秀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往杯里倒水,水溢出来了还在倒,郭惠替她扶正了茶壶,小心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马秀英淡然一笑,渐渐恢复了常态。她嘱咐郭惠说,朱元璋说她父亲临终前把郭惠许配给人的话,既不要去问姐夫,更不要去问娘,马秀英让她答应自己。 郭惠说:“我怕办不到,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能问?我不能总蒙在鼓里呀!姐夫能把我怎么着!” “傻丫头!”马秀英说,“你姐夫是不能把你怎么着,蓝玉可就毁在你手里了!那话,你姐夫只对蓝玉说过,你怎么知道的?不明显是蓝玉告诉你的吗?既然你姐夫决心拆散你们,他又私自回来与你幽会,他丢了前程事小,弄不好性命都不保,你既爱他,就不该害他。” 其实这并不是马秀英制止妹妹声张的最重要的理由,但她明白,只有危及蓝玉这条理由对郭惠有约束力。 郭惠又流出了眼泪,但又说:“不问我姐夫行,我不能不问我娘,我娘真有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不对,我心里话瞒着她,也憋闷。” 马秀英说:“也许遗嘱这件事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不管怎么说,必定有隐衷,又必定是捅开来对谁都不好,不然有什么必要瞒呢?朱元璋不是说了吗?到你满十八时,就真相大白了,也等不了多久了。” “我会天天想这事,天天睡不着觉。”郭惠说。 马秀英说:“如果娘不想告诉你这事,你问了她也会否认;如果她什么也不知道,你问了,就会惹出大麻烦,老太太去质问朱元璋,家里乱了营,叫外人看笑话好吗?” 凭直觉郭惠猜十有八九没这回事。她说爹生前对马秀英最好了,连姐姐都不知道影儿,怎么偏偏跟姐夫说? “男人之间当然又不同。”马秀英只能这样说,“也许,根本没这回事,那就更不该说破了。” “为什么?”郭惠追问。 马秀英认为,如果是朱元璋编出来的,一定是编给蓝玉听的,无非是叫他死了这份心。不然为什么亲自张罗给他订亲? “那更怪了,”郭惠说,“蓝玉那么好,也没抱谁孩子下井,怎么惹着姐夫了,必定要把好事给搅黄?” 再往深了想,马秀英也说不清,她劝郭惠别胡思乱想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也别叫蓝玉再来了,对她不好,对蓝玉就不是好不好的事了。 郭惠说:“我那天赶他走,太狠心了,话也说得太重,他一定恨我,我连解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她又流泪了。 马秀英倒有另外的看法,一痛才能决绝,不然还得藕断丝连。劝郭惠别再想这些了,蓝玉要想通了,痛痛快快地娶傅知府的千金,又讨得朱元璋的欢心,多好的事情啊。 郭惠说:“姐姐,你叫我好失望。我原以为,你在姐夫面前是最有面子的,他从不把你当一个普通女人看,大事小情都来问问你。你若肯在他面前为我求求情,一定能行,可你是不肯帮我了。” 马秀英的眼神有点呆滞,她的眼前是飞旋的雪花,耳畔是奇怪的杂响。 郭惠说:“姐,你想什么呢?” 想什么?马秀英当然想得更深。她已经想到,朱元璋是要把郭惠留给他自己,那就必须斩断任何伸向郭惠的手。至于为什么不马上名正言顺地娶她?恐怕他也有所顾忌。纳妾,张氏不会甘心情愿,郭惠也不会答应,何况还有马秀英这一关。但假如日后朱元璋称王或登极为帝,那就大不相同了,王妃、贵妃,那是有多少都不为卑贱的。 她能把这些告诉妹妹吗? 马秀英说:“妹妹,你毕竟还小,涉世不深,你不知道,任何人都有他不能的,我也一样,这件事我就帮不上你,也许越帮越乱。真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郭惠茫然地望着更加茫然的马秀英。 ------------ 《朱元璋》第三十六章 (1) 借刀杀人古亦有之,自己手上不沾血,不失为上策。那么假他人之手施恩活人一命,也不该是赔本生意吧?挑水僧为朱元璋跛了一条腿,终有了回报――表哥。 一 胡廷瑞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本来不情愿放弃江西投向朱元璋的外甥康泰,现在更加后悔了。没想到刚刚归顺,朱元璋便食言变脸,令他率部前往陌生的湖广,去听候徐达节制和调遣,他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这已是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天了,康泰和祝宗带兵行至女儿港,二人在酒桌上三言五语就对了心思,不谋而合,决定拒绝前往湖广,就地竖起反旗。 布幔把舱门堵得严严的,一丝灯光不透。 舱中,祝宗正和康泰密议。祝宗说:“原来说好的,投降后什么都是原来的样子,现在怎么样,调我们去湖广,归徐达节制,我们就等于解除兵权了。” 康泰更是归罪于舅舅胡廷瑞,说他心软,心猿意马;他说陈友谅成不了大事,可陈友谅毕竟拿我们当回事,江西的事不怎么管。现在好,一夜间,我们成丧家之犬了。 “是呀。”祝宗说,现在朱元璋把他的爱将邓愈派驻南昌来了,我们处处受他监视,不是太窝囊了吗? “现在反也来得及,”祝宗说,邓愈在洪都城里兵不多,我们可以杀个回马枪,他必定措手不及。 “好。”康泰拍案而起,决定立即召集可靠的将领,马上带兵杀回洪都。 一切布置完毕,才想到所有兵船早已易帜,挂的全是朱元璋的旗。 康泰正发愁来不及筹办自己的旗,部下来报,对面一条很大的商船张挂满帆,亮着灯笼正顺江而下。 这条商船被康泰的部下拦截了。由于外面传来争吵声,祝宗就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校来报告:“我们拦劫了一条商船。” 祝宗说:“做买卖的拦他干什么?放了。” 康泰却问:“船上装的什么?” 那小校报告:“全是布匹。” “布匹?”康泰眼一亮,说了声天助我也,命令把布匹都卸下来,扯做旗帜。 那小校说:“全是黑布。” 祝宗皱起眉头,黑布怎么行? 康泰却说,黑布就黑布,做黑旗,当一回黑旗师。 商家和水手们哭丧着脸看着康泰的士兵把一捆捆黑布扛到小船上。 一片裂帛声汇成的声浪有如波涛。士兵们都在江滩上扯布,一面面黑旗陆续张挂到各条兵船上。 当康泰的水师调头杀回洪都时,守卫南昌的邓愈毫无察觉,正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呢。 邓愈睡梦中听到号炮声,他坐起来,见窗上红光一闪一闪的,外面传来呐喊声。 邓愈警觉地跳下地穿衣服,一边高叫:“来人!” 进来的侍卫惊慌地说:“邓大人,不好了,康泰反了,又杀回洪都了。” 邓愈强作镇定,叫侍从备马,集合队伍守城。 侍卫刚拉来战马,一个受伤的千户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叛军已经破城了。” 邓愈没想到这么快,他叫了声跟我来!飞身上马,带随从冲出府门。 此时康泰正指挥部队冲进城来,邓愈部下仓皇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少数抵抗者被杀得七零八落。 邓愈打马迎来,喊了声:“康泰,你为何降而复叛?”说着挺枪跃马与康泰厮杀。 二人大战几十回合,康泰的队伍越聚越多,邓愈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邓愈已战得力竭,只有招架之功了。 康泰忽然收刀,勒住马,对部下说:“放邓愈一条生路,叫他给朱元璋报信去。” 混乱的人群裂开一条缝,邓愈狼狈地打马而去。 身后竟是一片嘲笑声。 邓愈没有马上出城,却来到洪都知府叶琛的府邸。他见大门洞开,一路上到处是尸体,房子也起火了,他加速冲了进去。 叶琛已满身血污地躺在台阶上,一个老妇人坐在一旁哭,见邓愈来,老妇人说:“叶大人一家都被害了……” 邓愈下马,向屋子走去,心情很沉重,叶知府是朱元璋三顾茅庐请来的浙西四贤之一,却因他的失职而丧命。 邓愈进了屋子,与一个幸存的老仆吃力地抬出一口大箱子,把叶琛尸体装了进去。他嘱咐:“无论多难,都要把叶琛运回应天府去,主公请来浙西四贤,我给折了一贤。”他痛苦得泪水满脸。 这时街上喊杀声又起,举目望去,南昌到处是大火。邓愈只得上马而去。 消息传到湖广沌口徐达中军帐,徐达还正等着派员去迎接康泰呢。 徐达正奇怪康泰为什么迟迟不到,汤和进来报:“大将军,那祝宗、康泰并没有向我们这儿开拔,半路杀回洪都去了,洪都失守了。” “邓愈呢?”徐达惊得站了起来。 汤和说:“邓将军下落不明,知府叶琛、都事万思诚都死难了。我们怎么办?动不动?” 徐达说:“能眼看他们反叛吗?” 汤和说:“得禀报朱元璋吧!” “死脑瓜!”徐达说,“再派人到金陵,往返又是几天,什么都耽搁了!不管金陵怎么处置,我们马上杀过去,夺回洪都。” 汤和说:“我去就行了,大哥歇着吧。” ------------ 《朱元璋》第三十六章 (2) 徐达说:“不能轻敌,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救江西吧。” 二 徐达大军一到,康泰、祝宗有点慌神,接连出城打了几仗,都被徐达重创。第四天夜里,徐达四面攻城,康泰守不住,祝宗逃到新淦,被部下杀死;康泰逃到广信,被徐达追兵打得落花流水,康泰本人也当了俘虏,上了镣铐和三十斤大枷,送到应天去报捷。 朱元璋很有点为难。他考虑到胡廷瑞的面子,又爱惜康泰的才华,有心留在帐下效力,又怕部众伤心,康泰归而复叛,毕竟让叶琛等将士丧了命,康泰还不该偿命吗? 后来朱元璋灵机一动,召来刘基,叫他审此案。 刘基老大吃惊,不知朱元璋这是何意,他从来管不着发落犯人的事,他一无官职,二不管刑名,这不方便吧? 李善长却想到这是主公给他个出气的机会。浙西四贤,在这次叛乱中折去叶琛一贤,刘伯温当然最心痛。 刘伯温却洞穿了朱元璋的肺腑,如果说朱元璋是借刀杀人,把得罪胡廷瑞的恶名推给刘基,那也不能推干净,即使刘伯温不讲情面,你朱元璋总有权刀下留人吧?这个否定了,只有相反的推断,那就是朱元璋想做个人情,既给了胡廷瑞面子,又留下了一员良将,又是刘基发落的,有人要骂街,骂刘伯温好了。刘基又有点吃不准,很快又否定了这推断。 刘基看了朱元璋一眼,答应了,不过,他又申明,自己是不用审案、断案的,只当堂发落。 朱元璋说:“随你便。对了,除了要发落康泰,还有一个人要一起发落,失掉洪都的邓愈也一并发落。” 刘基又有几分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不过他说得想想,要求明天再发落,问朱元璋可否。 朱元璋又说了一次“随你便”。 刘基所以要拖到明天,是要好好想一想。如果说朱元璋想假刘基之手宽大康泰,那损兵折将,丢失城池的邓愈呢?朱元璋也想让刘基免他一死吗?刘基把这个疑点提给了陪着自己在柏树森森的院中漫步的宋濂。 宋濂说:“朱元璋确实给你出了个大难题。不过,我以为更是他自己的难题,他推给你,并无恶意,也有希望你为他解脱的意思。”这与刘基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刘基说,丢洪都,损兵折将,邓愈败得这么惨,很少有先例的,按理说,朱元璋不用拖这么久,早该取他人头了,可为什么不取? 宋濂分析是不忍心。这原因有二,邓愈可算是元老了,当初同胡大海一起投他,屡立大功,胡大海死了,再杀胡大海的生死弟兄,于心不忍。 刘基说:“于是借我之手杀人?” 宋濂说:“差不多。” 刘基说若持相反看法呢?他是想借刘伯温之手放人,这样,人情也送了,徇私的骂名他就不用担着了。 宋濂说:“他真能这样,倒也值得为他担这个骂名,这是仁慈的骂名。” 二人坐到了树下长椅上,花圃间繁花似锦,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宋濂说:“你知道为什么朱元璋把并不棘手的康泰也交你处置吗?” 刘基说这里也大有学问。 宋濂认为,如果不想让邓愈死,是借刘基的手网开一面;这必杀之人让刘基手上沾血,却是不想得罪胡廷瑞了。 “不会吧。”刘基不以为然,胡廷瑞在这里没有根基,也没有党羽,杀康泰很容易,也名正言顺,不存在得罪胡廷瑞的事。” “不然。”宋濂有自己的看法,胡廷瑞有学识、有声望,在江西是鼎鼎大名的,朱元璋轻易加害他,会惹怒了江西上上下下,对巩固江西不利。 刘基忽然拍大腿道:“你这几句话提醒了我,方才我也曾想到过这一层,朱元璋哪里是把得罪人的事让我替他承担啊?他是借我之手放掉康泰。” 宋濂瞪圆了眼睛说:“这可有点匪夷所思了。” 刘基说:“你想啊,如果他放了康泰,众将会不会服气?叶琛不是白死了吗?叶琛又是你我的好友,如果是我赦免了康泰,就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刘基、宋濂都不追究了,别人管什么闲事?” 宋濂说:“这么说,放一个康泰,最终还是为了收拢胡廷瑞的人心?” “难道这样做不高明吗?”刘基反问。 宋濂说:“这朱元璋真不简单啊!” 刘基说:“好像你刚刚知道他不简单!你我拒绝了势力强大的方国珍、陈友谅,也不肯应小明王之邀,专门来辅佐一个相比之下力量很弱的主儿,是为了什么?” 宋濂扼腕一叹。 三 胡廷瑞听说朱元璋不亲自过问康泰一案,却假铁面判官刘基之手,这明显是借刀杀人,原本对朱元璋推崇备至的胡廷瑞在心里对他大打了折扣。胡廷瑞明知道杀外甥是给自己看的,但他早把生死看淡了,竟然到午门外去看望示众待决的康泰。 康泰在午门外的站笼里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满面黑紫色,口唇全部干燥破皮了。 是有人引着胡廷瑞来的,手里提着水罐。 康泰一见,立刻劝舅舅尽早逃命,他们会连他一起杀的,叫他赶快走吧。 胡廷瑞倒了一碗水,端过去喂他,康泰一口气喝干,又说,“舅舅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朱元璋不会放过你的。” ------------ 《朱元璋》第三十六章 (3) 胡廷瑞平静地说:“我既已投他,就死心塌地,绝无二心,如果他不放心我,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我不会跑的。” 康泰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舅舅,不觉一阵愧疚、难过。 胡廷瑞黯然神伤道:“我离洪都前就苦口婆心劝过你,你到底不听我的,致有今日之祸。” 康泰说他也不悔,不就是杀头吗?只可怜娘没人养老了,他求舅舅多费心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如雨下。 胡廷瑞说:“明天是刘伯温审你,朱元璋想杀你,又顾及到我的面子,所以让刘基担这个名儿,我会求刘伯温赏你个全尸的。”说到这里也泣不成声了。 早有杨宪赶到鸡鸣寺向朱元璋报告,说胡廷瑞竟然敢去午门外给外甥送水,又“窃窃私语”良久,言下之意他们有订攻守同盟之嫌。 朱元璋是带着家眷来鸡鸣寺上香的,马秀英、张氏、郭宁莲、郭惠等人的轿子刚在山门前驻停。朱元璋很不耐烦地对杨宪摆摆手,告诉他不要在佛门净土说杀人的事。 杨宪摸不准朱元璋的真实心理,也只好退下。 知客僧大开山门,与众和尚迎出来,双手合十向朱元璋拜过后,在前引导,朱元璋与他并肩而行。 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担着水桶走来,他是个跛子,看见朱元璋一行过来,忙闪到一旁,他的目光是惊喜异常的。 原来这个担水和尚就是当年留守皇觉寺的云奇。他几次想上前问讯,却没机会,也没勇气。朱元璋并没注意到他。 云奇是上个月才从河南嵩山云游归来的,他听说朱元璋发迹了,坐镇金陵,就晓行夜宿地赶回来投奔,没想到朱元璋果然出息了。云奇想他对自己是有过甘苦与共的承诺的,还没等自己鼓起勇气进城去见朱元璋,他竟到庙里来上香了,这岂不是天从人愿? 朱元璋问知客僧,佛性大师没有来吗? 知客僧回答,听说在五台山上讲经,好久没到鸡鸣寺来过了。佛性临走时曾告诉过他,施主是有很深佛缘的。 朱元璋说:“谈什么佛缘?若真是很深,怎么能脱去僧衣还俗?但我总是不忘佛门就是了。” 知客僧说:“这就是缘啊。”他忽然发现担水的云奇和尚不去担水,却挑着空水桶丁丁当当地跟在旁边,便斥责说:“去,担你的水去,这么不懂规矩。” 朱元璋无意中向云奇瞥了一眼,觉得这个挑水僧很像他的师兄云奇,又不敢确定,就向知客僧说了。 知客僧只是笑笑,并没介意。 他们先进了大雄宝殿。 在如来佛像前,郭惠抢在最前头,跪到蒲团上磕头后闭着眼睛祷告。 正点燃藏香的张氏对马秀英说:“你看把她急的,连香都没上就去许愿了。” 郭宁莲说:“惠丫头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圈,你们没问问她?” 张氏说:“惠儿也大了,我寻思给她找个人家,刚一提头,她就发火,顶撞了我一顿。我无意中和元璋提了,元璋说还小,早着呢,秀英你们姐儿俩上上心吧。” 马秀英答应下来:“好吧。”但心里很郁闷,这已成为她的一块心病了。 当郭惠爬起来后,马秀英冲她笑笑,问她许了个什么愿? 郭宁莲说:“当然是择个好夫婿了。” 郭惠飞红了脸,走到一边去看十八罗汉。 马秀英跟过来,小声问她还想和蓝玉好吗? 郭惠说她等他,他一天不来等他一天,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大不了等他一辈子。 马秀英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说他为金钱地位迷住了眼睛,不值得你爱吗?” 郭惠说:“冷静下来想想,我也太急了。冷不丁一下子提出私奔,谁也接受不了啊!” 马秀英沉思着没说什么。 四 朱元璋被知客僧引到一间洁净的禅房里,满屋子飘着藏香的味道。 三面墙壁都是空的,有一面挂满了用蝇头小楷抄写的金刚经。 朱元璋净了手,上了香,屏气静心地端坐于蒲团上。 知客僧轻轻掩了门,出去了。 朱元璋在这青烟缭绕之间渐渐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开始了默经。 朱元璋这次来鸡鸣寺默经,是因为前天夜里搅扰他的一个梦。他梦见师父托着一个舍利塔,从半空里破窗飘入,骂他是佛门败类,要把他压到塔下。 醒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又失眠,这才决定到城外寺中静室里过上几天,念念经,求得佛祖的宽恕。 担水和尚云奇吱呀一声推开门,见朱元璋闭目诵经,便没出声,坐到了门口地上。 朱元璋的眼睛欠开一条细缝,看见了云奇,他忽然把眼睛睁大了:“云奇?你是云奇?” 云奇哭了,说:“如净啊,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朱元璋刚入静,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为云奇来得不是时候,甚至向他发了火。但看见云奇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出去了,又觉得于心不忍,把他叫了回来。 朱元璋想起当年他对自己的好处,自己投了红巾军,连累了云奇被抓去拷打。于是后悔自己方才发火,就缓和了一下,说这些年,自己常常惦记着他,那年打下滁阳后,叫汤和回皇觉寺接他,汤和回来说,连仅存的伽蓝殿也叫元军烧了半边,云奇也没了下落,朱元璋还说他也找过如悟,更没人知道下落了。他问云奇这一向在哪里? ------------ 《朱元璋》第三十六章 (4) “一言难尽啊。”云奇说,朱元璋到濠州城造反,元军就把他抓去,说他是同党,把他的一条腿都打断了。 朱元璋说:“你看,我连累师兄了。” 云奇说他好不容易从嵩山上下来,打听到他在金陵坐了殿,就来找他了。 朱元璋笑了:“我没坐殿。你愿意还俗吗?愿意的话,那你就脱了这身袈裟;你若不愿意,我和住持说,不能让你瘸着一条腿当挑水僧啊。” 云奇说:“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最多,你若不嫌弃我,我就跟着你,给你端茶、倒水、洗脚、倒马桶……” 朱元璋笑了:“行了,明天你就跟我进城去。不过用不着你干这些,有人干。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呀。” 云奇眼里含着泪说:“我可算超脱苦海了,如净啊……” 朱元璋打断他说:“往后,你不能再叫我的法名,你也不准对任何人讲我们一起出家的事,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表哥,记住了吗?” 云奇点点头,问:“为什么?” 朱元璋说:“不为什么。你听我的没错。” 云奇说:“那我是你的姨表哥呀,还是姑表哥?” 朱元璋说:“随你便。”随后又嘱咐会叫人给他点钱,先置一套衣服,把头发养长了再去找朱元璋。 云奇又答应了一声。 ------------ 《朱元璋》第三十七章 (1) 既是真戏假做,又是假戏真做,朱元璋满意的和担忧的都是刘伯温这个导演太称职了。“朕”的称谓,明黄色,龙,都是皇帝专用,那么美女呢? 一 不管是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刘伯温在一种严肃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中粉墨登场,当上了主审官。而朱元璋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轻松地坐在一旁。 好多人都猜不透朱元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刘伯温怎样随机应变,好多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真正难受的、受着煎熬的是胡廷瑞,他连官服都没穿,省得戴大枷时叫人家剥去袍靴,他已做好了待罪、待决的心理准备。 除了朱元璋,李善长、宋濂、冯国用、徐达等都在座,气氛很严肃。今天坐在主位的是刘基,他板着面孔叫带反叛贼子康泰! 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子声,几个刀斧手押着蓬首垢面的康泰上殿来。 刘基问康泰:“你有什么话说?” “有一个头给你杀够了,”康泰哑着嗓子说,“嗦什么?” 刘基说:“你出尔反尔,反叛杀人,你说你是不是死罪?” 康泰梗着脖子说:“我都说我是死罪了,你还问什么?” 刘基说:“你知道你造反不成,要连累你舅舅胡廷瑞吗?” 康泰一震,目光投向胡廷瑞,众人也都看胡廷瑞,连朱元璋也有几分紧张。只有宋濂泰然自若,他心里有底,知道谜底。 康泰说:“朱元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种,冲我康泰来,一人犯罪一人当,如果你们不杀我舅舅,我还能为我的反叛懊悔,如果你们株连我舅舅,我下了地狱也不会原谅你们。” “这句话说得好。”刘基说,“胡廷瑞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早警告过你不要举叛旗,这事与他无涉,他没有半点罪过。” 在场的人都吁了口气,朱元璋几乎是用赞叹的目光看刘基的。这也是胡廷瑞事先所没想到的,想不到向来以峻法严刑著称的刘伯温怎么会这样有人情味了呢? 忽然衙门外有人嚷嚷,刘基忙命一个都事下去看看,他担心是邓愈在骂街。 倒不是邓愈,被铐住手脚站在廊下候审的邓愈倒是一声不吭地等待治裁,丢了洪都,等于丢了江西,他说什么也没用了。原来吆喝的是朱文正的旗牌兵们,正在开道,向平章衙门赶来。 朱文正的轿子落地,朱文正下来,来到邓愈跟前,安慰邓愈叔不要着急,他要为邓愈申辩。 “有什么可申辩的!”邓愈说这是咎由自取。 朱文正道:“我去同父亲说,你立了那么多大功,就不能将功折罪?胜败乃兵家常事呀。” 邓愈说:“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主审官是刘伯温,他是有名的铁面,况且洪都之败,他最好的朋友叶琛死在乱军中,他能饶了我吗?” 朱文正说:“你不要急,我上去保你。”说罢大步上殿。 刘基此时在平章衙门大殿里潇潇洒洒地走来走去,他侃侃而谈,若论罪,康泰死十回都不为过。不过康泰并不是跟随明公多年的故旧,对新主并不了解,怀着对旧主陈友谅的一片情义,降而再叛,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这不是为罪囚开脱吗?这还了得!都去看朱元璋脸色,朱元璋脸上却露出笑容。这太奇怪了。惊疑的胡廷瑞又一个没想到。 这时朱文正进来了,朱元璋向他点点头,手点了点空着的椅子,令朱文正坐下。 刘基走动着,接着发挥,他最看不上背主的小人,但康泰不能说有背明公,因为他们尚无隶属关系,又无感情,他不忍心背叛陈友谅,说明康泰很仗义,这样的人可交。 朱文正竟然喊了出来:“好!” 刘基又为康泰开脱,何况,这次举反旗的主谋并不是康泰,而是祝宗,祝宗被杀,已经有了了结,所以可免康泰一死,让他军中效力。 大出意外的康泰竟然傻了一样呆立着。 大为感动的胡廷瑞热泪盈眶地看着刘基,但又担心朱元璋会不依不饶。 刘基故意问朱元璋:“这样判可行?” 朱元璋极为宽厚地说:“你是主审,不必来问我。你既已这样判定,我已无法更改,谁让我给你权了呢?你可是把我定的法度破坏了,依我,绝不会轻饶。” 刘基说:“那今后再处分我破坏法度,这已是后话了。给康泰松绑,叫他舅舅胡廷瑞领回去严加管教。” 于是当场卸去镣铐,胡廷瑞带着外甥给朱元璋、刘基叩头谢过,下殿去了。 最先松了一口气的是刘基和宋濂,总算号准了朱元璋的脉,没有南辕北辙。 朱元璋更是在心里暗自高兴,他感慨万千,一来为自己识人而高兴,二来为刘伯温对自己的意图心知肚明而欣慰。不过也不能不有三分隐忧,这人聪明到如此地步,今后在他跟前还有手脚可做吗? 直到这时,李善长、冯国用才拨开云雾见了青天,知道朱元璋用了一手高招,既不由他本人破坏法度,人情也做了,如若执意想杀康泰,刘伯温的宣判就不会有半点约束力。 这么一想,李善长知道,连邓愈也是有惊无险的。 冯国用对李善长耳语:“刘伯温断案,出了奇了,闻所未闻,主公却默认。” ------------ 《朱元璋》第三十七章 (2) 李善长说:“说默认,不如说是授意。” 冯国用说:“噢,是了,我懂了。这样也好,传出去也好令投效者踊跃而来。” 这时刘基又发话了:“带邓愈上来。” 下面轮到大将邓愈了。他方才已在殿外亲眼看到康泰安然无恙地活着出去了,心里惊疑不止,这时刘基传令带他上堂了。 邓愈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上殿来,站好,看着刘基。 刘基又一次离座,走到台阶下,问道:“邓愈,你知罪吗?” 邓愈说,破城之羞,无可推脱。 刘基说:“如果因众寡悬殊或弹尽粮绝而城破,可说你无罪。但洪都是新降之地,左右都是陈友谅旧党,你身为江西参知政事,却疏于防范,临变处置不当,这你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邓愈梗着脖子不吭气。照理说,刘伯温历数的罪状,他无话可说。但你刘伯温把反叛者、杀人者放了,却来怪罪我,岂不有悖常理? 刘基下面的话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了:当年邓愈随胡大海投奔明公,转战南北,久战沙场,开拓了大片疆土,应当说功大于过。如果因为兵败一次就砍头,那我们的将军,包括徐达大将军在内,恐怕早都人头落地了。 朱文正救人心切,吼了一嗓子:“这话公道。” 朱元璋笑出声来,气氛愈加轻松了,大家已料到了会有不错的结局。 刘基又说,主公向来反对不教而诛的,这次让邓愈留守洪都,事先明公并未指明利害和责任重大,这是不教,如有过,明公也无法推诿。 汤和不服:“怎么反推到主公身上去了?” 朱元璋却说:“伯温先生说得对,我确实应引咎自责。” 刘基说:“这一来,都清楚了,邓愈可当堂开释,戴罪立功。” 徐达和汤和都说:“好!”“得人心!” 朱文正也说:“不然谁肯卖命!” 朱元璋见刘基亲自去为邓愈松绑了,却故意用埋怨口吻说:“这刘伯温啊,菩萨心肠,以后我可不敢再叫你断案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松了绑的邓愈说:“谢先生不杀之恩。” 刘基却小声说:“烧香烧错了佛了!你是聪明人,主公若想杀你,我能做成这个顺水人情吗?”这话朱元璋偏偏听到了,很高兴。 邓愈过来,给朱元璋叩头:“谢主公不杀之恩。” 朱元璋扶起他来,说:“哎,拜错庙了!是人家刘伯温先生慈悲为怀呀!” 那面,站起来的李善长对冯国用说:“很默契吧?”冯国用会意地笑了。 本来人们认为不可避免的黑云猛雨轻松地被一阵风卷走了,露出了明净的蓝天,皆大欢喜。 朱文正已经走下台阶了,朱元璋叫住他:“文正。”朱文正忙又跑回来。 朱元璋说,丢了洪都,丢了江西,陈友谅不会甘心。叫他马上去守洪都。 朱文正问:“不用邓愈不好吧?” 朱元璋说:“再用他为主将,别人会有议论,你去了,我才放心。” 朱文正说:“请父亲放心,有我在,定有江西在。叫邓愈随我去吧。”朱元璋说,“也好,从跌倒之地再爬起来,是好汉。” 二 三个月过去,云奇的秃头长出了头发,找上门来,朱元璋认了这个失散多年的“表哥”。既然是亲属,安插在内府办点杂事,谁也不好多嘴。 这天,换了官服的云奇显得精神焕发,一瘸一拐地在书房里忙着,外面久雨初晴,阳光充足,云奇正指挥几个小厮把图书搬出去晒。 一个小厮不小心把书掉在地上,云奇责备说:“小心点,这书可是主公的命根子呀!” 郭宁莲和郭惠款款走来,看见晾满院子的书,郭宁莲说:“新来的这个小厮可真勤快,几年没晾的书也晾出来了,有些书都叫虫子咬了。”她顺手翻弄一套被虫蛀的书。 “还小厮呢!”郭惠说,“我看他都快有四十岁了。姐夫也真是的,上哪儿弄了个瘸子表哥来!” “你别小瞧这瘸子。”郭宁莲说,“绝对地忠诚,对我都什么都不说,一问三不知,只忠于你姐夫一个人。” “是吗?”郭惠说,“我看他傻乎乎的。” “他可不傻。”郭宁莲说。 云奇在书房里又打开了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是一些朱元璋的笔记之类,还有两张字画,一张是马秀英题的“能屈者能伸”,一张是美人图,正是达兰的。云奇动了好奇心,捧起那张画,看了又看,不知为什么,他笑了。 这时郭宁莲二人已进了书房,问:“云奇,是一幅什么画呀?” 云奇忙把画卷起来往箱子里塞。 郭宁莲伸手去拿,云奇挡住她,说:“这可不行,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乱动,这是主公吩咐的。” “是吗?”郭宁莲揶揄地望着他。 郭惠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她是我嫂子,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呢?” 郭宁莲已经不客气地从云奇手中夺过美人图,打开一看,大为震惊。郭惠伸头看了一眼,郭宁莲连忙用手盖住朱元璋的题款。郭惠说:“这画的是谁呀?” 郭宁莲故意平淡无奇地说:“一幅仕女图。”随手扔进了箱子。 ------------ 《朱元璋》第三十七章 (3) 郭宁莲随手翻着一本书,问云奇:“听人说,你和元璋是表兄弟?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两姨表弟呀,还是姑表弟?” 云奇说:“是姑表弟。” 她又问:“你从前为什么不来找你弟弟?” 云奇说找不到,不知道他发迹了。 郭惠问他:你这腿怎么瘸的? “叫人打的,”云奇说了又马上改口说是狗咬的。 郭惠咯咯地乐起来。郭宁莲说:“你好好干吧,朱元璋一直想找个贴身的仆人,一直相不中,你够幸运的。” 郭惠挖苦地说,找来找去找个瘸子。 她们都确实有点纳闷,觉得这人来历不明,肯定不是什么表亲,却又这么受朱元璋青睐,令人不解。 三 正如朱元璋所料,陈友谅战败后憋足了一口气准备报仇,为夺江西,必与朱元璋在长江和鄱阳湖上有一场水战。陈友谅欺朱元璋水师不精,战船小而陈旧,特地造了百余艘巨舰,每只舰有几丈高,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有马厩,可藏战马百余匹,人住的舱更壮观了。这船大到上下层说话听都不见的地步,巨大的橹都用铁皮包裹,大船涂以红漆,十分醒目。 朱元璋得到情报,称陈友谅是破釜沉舟而来,把文武官员带到战船上不说,连官员家属也随船出征,号称空国而来,其势汹汹。 朱元璋知他是背水一战,来拼命的,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朱元璋已令朱文正率部死守洪都城,说要用分城拒守之策。 刘基建议,必要时可令徐达、常遇春撤庐州之围去救援洪都。 李善长却反对,庐州指日可下,现在撤围,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们不宜自乱了阵脚。 朱元璋说:“看看再说。” 朱元璋忙完公事,呆呆地望着屏风上随风飘动的纸条,有一张写的是一个“惠”字,不禁心有所动,耳根也有点发热。他有时对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萌生的对郭惠的占有欲感到吃惊、脸红,却又不能罢手。以他现在的权势,他尽可以大张旗鼓地纳她为妾,一来他怕刘伯温这样的诤臣非议,二则怕马秀英伤心。如果等到自己登了极,那就不用有什么遮羞布了。可恨不知进退的蓝玉居然想火中取栗。 朱元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郭惠的房前,忽听里面有人说话,听出竟是张氏。朱元璋有点扫兴地走开了。 张氏在教郭惠刺绣,指点她说:“不对,要这样勾住,不然底线松,容易脱套。” 马秀英进来说:“又教惠妹女红了?” 郭惠说:“娘指望我将来给人家当老妈子呢。” 张氏笑她干什么都不上心。女儿家,针黹女红不行,将来叫婆家人笑话。 “又来了,”郭惠说,“我不嫁人,不用学了吧?”顺手把绣花绷子扔到了一边。 “真拿她没办法。”张氏说,“一提找婆家就跟我撂脸子,真叫我发愁。” 马秀英劝娘不用愁,妹妹这样出众的人,就是选宫女都选得上,还愁嫁不出去。 张氏说:“你也不劝劝她?” 马秀英说:“行了,我劝她就是了。” 张氏出去后,郭惠示威地将了马秀英一军说:“你可打了保票的,你现在劝吧,看你能不能劝动我?” 马秀英说她知道郭惠在等蓝玉,可最终的结局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那我不嫁人就是了。”郭惠说,“蓝玉若非我不娶,我为他死都行,他若是背叛了我,我看错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马秀英也有点束手无策了。她问:“你那天在庙里许愿是不是和他有关?” 郭惠说:“是啊。我倒不是许愿叫他马上来娶我,我是盼他写封信来,这不是什么难事。” “有信来吗?”马秀英问。 郭惠从百宝匣里拿出用红绒绳捆扎的厚厚一沓信,很骄傲地在马秀英面前晃晃,嘱咐她千万别告诉娘,更不能告诉姐夫。 马秀英点点头,又忧虑地说:“我是怕这事最终无结局呀。” “怎么会无结局?”郭惠说,不是好的结局,就是坏的结局,反正她都认了。 马秀英无可奈何。 ------------ 《朱元璋》第三十八章 (1) 为主子送情书,意外地官升几级,是喜是忧?不见棺材不落泪,送了人情不图报,却隐藏着杀机。 一 平章衙门里静悄悄的,朱元璋到廖永忠的水师去看操练去了,不久将率师迎战野心勃勃的陈友谅。朱元璋事必躬亲。 衙门里只有胡惟庸在值班。他最感兴趣的是朱元璋挂在屏风上的纸条,但他从不敢走到屏风跟前去看,云奇那些人会告诉朱元璋的。幸而胡惟庸的眼力极好,他可以看清二十尺以外的蝇头小楷。他常常故意走近屏风,不经意地看上几眼,便对朱元璋所关注的、焦虑的、犹豫的、气恼的各种大事小情了若指掌,常常出些切中要害的主意,令朱元璋十分满意,依赖他竟然到了须臾不能离开的地步。 他刚刚选好了不背光的角度想看屏风上的纸条,有人来报:“蓝将军信使叶碖从庐州有信捎来。” 胡惟庸见了像个农夫的叶碖,接信在手,说:“平章大人去视察外城水师了,你明天再来听信儿,或者他有话要转告蓝将军。” 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不肯走。他问胡惟庸,“郭惠小姐在吗?我想见见她。” 胡惟庸警觉地打量着他:“你一个外差信使,见内眷干什么?连我们都见不到的,不方便吧?” “不是我要见。”叶碖解释,蓝将军再三叮咛,必须见到本人,才能将信交割清楚。 “噢,”胡惟庸眨眨眼问:“我替你转也不行?” 叶碖果决地摇了摇头。 胡惟庸说:“这样吧,你回到驿舍去等,过一会儿我找到郭惠,叫她去取,怎么样?” “谢谢都事。”叶碖施礼后走了。 叶碖住在玄武湖畔的驿舍,他此行并无公事,只是专程送信。他作为蓝玉从士兵提拔起来的令史,对蓝玉既崇拜又忠诚。蓝玉派这个其实很木讷的人来办这种机密事,并不稳妥。 晚饭后,蓝玉的信使叶碖正在荷花盛开的玄武湖边坐着看老翁钓鱼。 远处过来一伙人,一看那仪仗,叶碖就不得不肃然起敬地站起来。 果然,来人是朱元璋。朱元璋下了轿,打量一眼肃立一旁的叶碖,问:“你是蓝玉派来的信使?” 叶碖大吃一惊:“是啊!信我已交给值班的都事胡某人了。” 朱元璋说:“不是还有一封没有交吗?” 叶碖由惊讶转为惶恐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朱元璋缓和了一下,问他叫什么? 信使说:“我叫叶碖。” 朱元璋问他现居何职? 信使答,任蓝将军帅府令史。 朱元璋说:“我看你很精明啊,前途无量。走,我们沿玄武湖走走。这时节是玄武湖最宜人的,你看荷花开得多艳,连风都是香的。” 叶碖只得忐忑不安地跟随。他弄不懂,朱元璋是与他偶然遇上,还是特意来找他。侍从们只是远远地跟着。 朱元璋与叶碖临风站在石桥上,朱元璋说:“蓝玉让你交给郭惠的信,是什么内容你知道吗?” 叶碖连忙摇头:“小的怎么会知道。”他心里开始打鼓了。 朱元璋说:“假如我要你把信交出来,你会怎样选择?忠于我?还是忠于你的蓝将军?”话说得很温和,并无疾言厉色,这更叫叶碖心里发抖。 叶碖说:“忠于蓝将军即是忠于您,这是一样的。”愚人也有狡狯的时候。 朱元璋哈哈大笑:“你很能随机应变,不过在我这儿过不去。你明白,我专程找到驿馆来见你,这并不寻常吧?” 叶碖感到事态严重了,心里凉冰冰、沉甸甸的不落底,不敢应答。 朱元璋说:“我逼你交信,你一定左右为难:交吧,有卖主之嫌;不交,也是抗主。我有个两全的办法,你看可以吗?” 叶碖抬眼望着朱元璋等下文。 朱元璋说:“你把信给我,看完后再还给你,我允许你去面见郭惠,你当面交信。” 叶碖动心了,明知这是背主,可又一想,不背小主,就得背大主,那更糟。交信吧,也有担心:“万一蓝将军知道我给您看过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朱元璋笑眯眯地许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两个不说就是了,君子协定。” 也只好如此,叶碖知道抗拒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对不起蓝玉了,于是从怀里取出信来奉上。 朱元璋打开信,当场看起来。叶碖注意审视着朱元璋脸色的变化,忽而生气,忽而惊讶,忽而忌恨……他的手都在抖动。 看完信,朱元璋早又恢复了常态,他把信纸按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套,没事人似的说:“好了,没事了,你回头跟我走,去当面交信给郭惠。” 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摸不透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朱元璋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男女之情吗?我是防范万一……” 朱元璋说话算话,真的带叶碖去见郭惠了,但却警告他,不可说出朱元璋看过信,要他守口如瓶。 叶碖长几个脑袋胆敢不依! 朱元璋把他交给云奇就走了。 只有云奇陪叶碖坐着,云奇给他倒茶,说:“将军请用茶。”叶碖说:“我还不是将军。” ------------ 《朱元璋》第三十八章 (2) 门外脚步声响起,是郭惠来了,她问:“云奇,是你找我吗?” 云奇说:“不是我。” 叶碖站起来,说:“郭小姐,我是蓝将军的信使,我从庐州前线来。” 郭惠显得很慌张,气急败坏地说:“谁告诉你到这里来找我的?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她心里连蓝玉也骂了。 叶碖张口结舌答不上,云奇说:“不怪他,是表弟叫我领他来的。” 郭惠更显得恐惧了:“你表弟知道这事?” 云奇说:“是啊,还知道他替蓝将军送信。” 郭惠呆了半天才问叶碖:“信呢?” 叶碖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她把信按在心口上不敢看,却问:“他看了吗?啊,朱元璋,他看了吗?” 叶碖连忙回答:“平章大人没有看。” 这又是个意外。郭惠问:“他没看?也没问你什么?” 叶碖摇摇头:“他问的都是庐州战事,再说,我这次主要是来送军情要件的,给你捎信是顺便。”这是朱元璋授意这么应对的。 郭惠有点六神无主,抽出信来看了几行,心跳耳热起来,不敢卒读,又装了回去,走到门外又踅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庐州? 叶碖说明天早上。 郭惠又问他住在哪儿? 叶碖回答住在玄武湖驿馆。 郭惠说:“我晚上去找你。”想想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走你的吧。” 望着她的背影,叶碖摇了摇头。 朱元璋进来,见叶碖正要走,朱元璋说:“我已委任你为总管了,你去胡惟庸那里取印鉴。” 叶碖张大了嘴巴,顿时汗都流下来了。 朱元璋问:“怎么了?嫌官小?” 叶碖所以心里害怕,是这太离谱了,一下子官至六品,他……蓝将军会怎么想? 朱元璋早料到了,他叫叶碖放心当他的六品官,升迁的理由他已在公文里写了——叶碖出了个很好的破敌良策,自然破格提拔。 叶碖依然是诚惶诚恐的样子。 二 大战在即,鄱阳湖上战云密布,首当其冲的洪都守将朱文正不敢掉以轻心,加固城墙,操练攻防,又连夜召集将领布置御敌。他说:“陈友谅这次是起倾国之兵杀来,来者不善。我们能不能守住洪都,仰仗各位了。”他有意看了邓愈一眼。 邓愈说:“都督分城而守的办法很好。末将力保抚州门万无一失,上一回丢了洪都,本该处死,这次敢不尽力!” 朱文正令薛显将军守章江门、新城门;牛海龙将军守琉璃门;李继先守瞻台门;赵德胜将军守宫步门;程国胜守士步门;他自己率两千兵居中防守,并严令诸将各司其职。 邓愈认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建议先派探马出去探明敌军实力和使用何种武器,才好防备。 朱文正正要说此事。他已派出三拨探马,全都查明了。陈友谅大舰百余艘,攻城士兵每人有一面簸箕大小的竹盾,很难对付。 邓愈早已想好对策,就用火铳破它,竹盾容易打着起火。 众将都认为邓愈的办法可取。 陈友谅攻城开始后,攻势猛烈,城中四处告急,朱文正意识到敌情远比他估计的要严重得多,他几乎整天奔跑在前方,很少坐在衙门里。 水关那里敌人得手了,朱文正亲自来到水关,城外喊杀声震天,敌军用火铳开路,一路破木栅攻入,这里是牛海龙防守地。 牛海龙亲领士兵手持长槊从栅内刺敌,对方夺槊,双方战斗激烈。 朱文正下令:马上告诉铁匠营,锻造铁戈铁钩破敌。 牛海龙立刻命人去找铁匠,朱文正与牛海龙刚钻到水关栅栏口去鼓舞士气,没等说上几句话,有人来报:“朱都督,不好了!”新城门、琉璃门方面都打得很苦,总管李继先,万户程国胜,还有百户徐明都战死了,赵德胜的宫步门也吃紧了。 朱文正只得叫人备马,再去宫步门。 朱文正赶到宫步门时,已有少数敌军攀上了城头,赵德胜领兵与其厮杀,将很多敌人砍杀,尸体扔下城去。 赵德胜站在城头,向城外一看,陈友谅的华盖下,竟并肩坐着美人达兰,二人谈笑风生。赵德胜弯弓搭箭要射,却被华盖旁的张定边抢了先,他向赵德胜射出一箭,正中赵德胜左胸,他血流如注倒在城垣。千户张子明扑上去救他。 恰此时朱文正上城来,下令:“放箭!” 士兵们一阵乱箭射出,陈友谅的华盖不得不退。 朱文正去看中箭的赵德胜,已气绝身亡。 朱文正站起来,看见敌人又排山倒海地上来开始攻城。 张子明说:“都督,现在与外面音信不通,万一守不住怎么办?应当及时派人去金陵求援军。” 此前朱文正已连续派出三个信使,两个被杀死,一个被活捉,下落不明,很难出去。 张子明毛遂自荐,请任信使。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但朱文正对他并不太熟。 朱文正担心地说:“出得去吗?” 张子明决定化装成渔民,趁夜从水关出去,如果能混过石头口,就行了。 朱文正说:“好吧,千万当心,全城的安危系于你一身了。” ------------ 《朱元璋》第三十八章 (3) 张子明借着硝烟的掩护,成功地撑着渔舟出了水关。张子明一身渔民打扮,为了装得像,他还备了一张旋网,边走边向水中撒网。 这一网还真网上几条大鱼。 岸上的陈友谅兵叫他:“过来,你是不是城里出来的奸细?” 张子明说:“水道都封死了,城里一只木盆也放不出来吧?我是城外打鱼的。”他把刚从网里摘下来的鱼甩到岸上,说:“拿去尝尝鲜!” 几个兵七手八脚忙着在草地上抓鱼。 张子明趁机点了一篙,小船顺入激流,他回首洪都,城上城下硝烟滚滚,喊杀声不绝。 三 朱元璋亲自将马秀英写的条幅挂到了书房正面墙上,云奇问他是哪个书法家写的? 朱元璋说:“马秀英。”恰好马秀英来了,她问:“说我什么呢?” 云奇笑了:“说夫人这字呢。我真没想到,马小姐后来嫁了主公,想起你到皇觉寺还愿,被贼人抢上山,他只身上桃花山营救,好像是昨天的事。” “可不是,”朱元璋说,“没有她给你十锭银子,我也练不了几百兵勇啊。” 马秀英说:“这几天郭惠、宁莲都问我,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表哥。我说一表三千里呀,表哥多得很。其实明说,不是更显得有情有义吗?” 朱元璋说了句:“不要提皇觉寺的事。”一脸的不快,低下头去写他的纸条,马秀英知趣地走了。 朱元璋写过的纸条,就由云奇用浆糊贴到屏风上去,那里已有十多张了。 他又写了几张,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又写一张字条,是“召蓝玉面见”五个字,字很大。 云奇赶紧把这张纸条粘在最显眼处。 一个影子在窗下一闪。朱元璋看见是郭惠,他故意装看不见,装作看书,却从书页上头不时地向外溜几眼。他灵机一动,又把方才写的召见蓝玉的纸条扯下来,在后面又加了两个字:关?杀? 郭惠再次出现,为引起朱元璋注意,还轻轻咳嗽了一声。朱元璋视而不见,头也不抬。 郭惠忍不住了,从窗口探进头来,说:“我姐没在这儿吗?” 朱元璋说:“来过,走了。” “又看书啊?”郭惠趴在窗台上说,“你真成了书虫了。那天晾书,真的看见了很多蛀书的小虫。” 朱元璋说当书虫也不易,要把学问吃到肚子里去容易,像春蚕那样吐出丝来,这就不容易了。 郭惠望着那些粘在屏风上的字条说:“你这人做官真怪,天天写纸条,书里记载过你这样的人吗?” 朱元璋说:“没有。如果宋濂把我粘纸条办公的事写进史书,那后人不就知道了吗?” 郭惠嘻嘻地笑着说:“我若是太史令啊,专门记你的坏事。” “我有坏事吗?”朱元璋说,“你今儿个兴致这么好?你见我总是躲着,今天是怎么了?来,进来坐会儿。” 郭惠说:“你不是连姐姐都轻易不让进来吗?” “什么事都有特例,你例外。”朱元璋说。 郭惠便风摆杨柳般进到他的书房。 朱元璋问郭惠是不是找他有事? “没有啊。”她在书橱旁浏览着,一会翻翻这本,一会翻翻那本,根本没心思看。 朱元璋又去看书,但也看不下去,始终从书页上偷看她。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发觉郭惠越来越漂亮迷人了。郭惠发觉了,说:“你看人就正经看,从书本上头偷看,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你好难缠啊。” “我怎么难缠了?心里没有鬼,怕人家难缠?”她说:“这几天,我就等着你审我呢,什么时候升堂啊?” 朱元璋说:“这可是没影儿的事了。在咱们家,上上下下谁敢惹你?更谈不上审你了。” “你别装傻!”她说,“你做的事你知道。” 朱元璋说:“我做什么事了?”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她痛快淋漓地奚落朱元璋说,“你心肠不错呀,办了好事,送了人情还装着没那么回事,你安的是什么心?” 朱元璋猛然发现云奇还不识时务地坐在那儿听呢,便向他怒冲冲地“哼”了一声,云奇赶紧走了出去。 朱元璋说:“我送人情也送出不是来了?人家派人来见你,我把信使带到家里,这么做可以了呀。” 郭惠索性挑明了:“我不明白,我和蓝玉的事,你为什么从中作梗?” “这真是天地良心。”朱元璋说,“我向着蓝玉还是向着你?你说?” “我不知道。”郭惠说。 朱元璋突如其来地说:“你若肯给蓝玉当妾,我就禀明你娘,成全你。” 朱元璋有意要刺激她一下。他不相信郭惠会心甘情愿给人做妾,至于蓝玉有没有妻室,朱元璋不相信郭惠能查得清。 “什么?做妾?”郭惠说,“你胡说什么!蓝玉从未成亲,说什么妾不妾的!” 朱元璋说:“你在闺门里知道什么!几句甜言蜜语就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也刚知道,蓝玉早已成亲,妻子在乡下,孩子都好几岁了!我能让你给他当小妾吗?” 她说:“不可能,他若有这事,他不会不告诉我。” 朱元璋说:“好啊,他敢骗你?骗到我家里来了?好,这事我来办!只要我查实他确已有了妻子,我就严办他,先罢了他的官,然后下到大牢里!” ------------ 《朱元璋》第三十八章 (4) 郭惠呆住了,莫非他真的成过亲?她半晌说:“你不能那么做。” 朱元璋说:“那除非你告诉我,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郭惠气馁了:“你千万别处置他,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那就又当别论了。”朱元璋敲山震虎地说,“只要他再来纠缠你,我一定严办他。” 郭惠一筹莫展,斗不过朱元璋。她正要出去,不经意地看见了朱元璋新粘上的字条:“召蓝玉面见,关?杀?”她吓得一抖,一把扯下纸条,问,“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朱元璋说,“只要他敢打你的主意,非关即杀。” 郭惠哭着说:“求你了,姐夫……” 朱元璋走近她,伸手去替她拭泪,她没有躲,朱元璋伸手揽她的腰,她躲开,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朱元璋总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件心爱的宝物,一直被别人觊觎,而今那觊觎者已烟消云散了一般。 ------------ 《朱元璋》第三十九章 (1) ------------ 《朱元璋》第三十九章 (2) 云奇带几个厨子端了几个方盘来到门外。他推开门,几个厨子便端着菜走了进去。 盛怒之下的朱元璋夺过方盘,连续摔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响,满地是瓷器碎片和菜肴。 郭宁莲也不示弱,她也抢过一个方盘摔在地上,汤汁溅了朱元璋一身。 朱元璋对云奇等人喊了声“滚”,他们几个屁滚尿流地走了。 随后,朱元璋也狠狠踢开门,扬长而去。 外间,金菊和丫环们默默地扫着地上的瓷片、菜渣。 里间,赶来劝解的马秀英正在安慰仍流泪的郭宁莲。 郭宁莲说:“我可不像你那么好性子,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年打下婺州,文正送给他一个美女,他不要,把人家杀了,我当时虽认为他太狠了,但过后觉得他心不花,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依靠,现在你看他私藏美人图,夜夜相思!证明当年是收买人心,做个样子给下面看。” 马秀英说:“不就是张美人图吗?别说画张图,就是真的把人弄回家来,你又能怎么样?也不值得这么大动肝火。有些男人表面上老实,在外头逛青楼,花天酒地,女人在家里也不一定知道啊。” 郭宁莲说:“你倒站在他一边!” 马秀英说:“你不听我的你就闹,你若能把他管得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那我太高兴了。” 郭宁莲说:“我也知道我管不了,可我知道了,也不能装软柿子。你知道那美人图上画的是谁吗?我早打听明白了。” “是谁?你认识?”马秀英问。 “我倒不认识。”郭宁莲说,是陈友谅那个能歌善舞的皇后,叫达兰。 “我也听说过这人。”马秀英说,“不会吧?他又没见过,拿着美人图也是望梅止渴呀。” “这不是又去打陈友谅了吗?”郭宁莲说,大家都劝他,不必亲征,他执意要去,这么大劲头,冲谁?还不是冲那狐狸精? 马秀英笑起来,这能扯得上吗?他率兵亲征也不是一回半回了。 “不一样,”郭宁莲说,“他每次上阵都带我,这次我怎么央求都不带,明明是怕我碍眼嘛!” 马秀英又笑了:“上次你因为上阵流了产,他是心疼你,为什么不往这方面想呢?” 郭宁莲说:“我没你那么好的涵养,也不会当顺情说好话的贤妻良母。” “你真不知好歹,又冲我来了。”马秀英笑道,“消消气,呆会儿我去跟他说,带你上阵。” 她说:“我还不稀罕去了呢。” 郭宁莲不肯服软,马秀英无奈。 三 七月初六,是朱元璋誓师出征的日子。他穿上了银盾玉甲,盔缨闪烁,英姿勃发。出发前他召集将领,振振有词地说,此次率师出征是应天顺人,陈友谅不顾天谴人怨,胆敢来犯我江西,是“累败不悟”,是“天夺其魄而促其亡”。这次出师,他率众二十万,又把围庐州的徐达也调了回来,手下大将徐达、常遇春、汤和、冯国胜、廖永忠、俞通海都在从征之列,真可谓猛将如云。 江中大小舰船挤满了码头,桅樯如林,陆上大军整齐,方队前帅旗飘飘,每个方队前都有骑马的统帅威武站立。 朱元璋在部将、侍从前呼后拥下来到阵前。方阵中地动山摇一阵呐喊。 徐达大喊一声祭旗,鼓乐齐鸣,军旗请到了将台下,献上三牲。徐达为首,汤和、常遇春、蓝玉、冯国胜、廖永忠、俞通海依次祭拜。 朱元璋说:“我以二十万众水陆舟师去援救洪都,我们克日出征,溯江而上,将与陈友谅决一死战,望将士们共勉!” 阵中又是山摇地动一片喊声。 朱元璋在刘基陪同下,登上了帅船,各船桅杆全是红色的,只有帅船为白色。 朱元璋上了船,还在向岸上张望。 刘基发觉了他的目光,问:“明公在等谁?二夫人怎么不来?” 朱元璋道:“她会来的。”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骑马飞驰而来,在码头上,身披红斗篷的女将下马,甩下缰绳,飞步上船,她正是郭宁莲。 朱元璋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朱元璋的水陆大军溯江而上,过新河口、小孤山时,夜间江中大浪翻腾,有人传说,是两条特异的大鱼夹舟而行,所以虽是上水船,走得特别快,于是又说那是两条龙。这当然对鼓舞士气有用,朱元璋听之任之。 朱元璋统水陆舟师经过十天的时间到达了湖口。 朱元璋立于帅船前甲板大旗下,纵目望去,眼前水面骤然开阔起来,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边界,浩浩荡荡,一望无涯。 朱元璋说:“看来,到了湖口了,你们看,眼前已是汪洋一片了。” 胡惟庸说:“是的,我们已进入鄱阳湖。” 这时刘基从底舱上来,笑吟吟的。原来到达湖口前刘伯温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卜了一卦,看他一脸的微笑,朱元璋知是好卦。 朱元璋说:“这一卦如何?” 刘基道:“巧了,恰是师卦,是坎下坤上,师,贞,丈人吉,无咎。” 胡惟庸问,怎么叫丈人吉? 刘基讲解说,此卦下经卦为坎,坎为水;上经卦为坤,坤为地,为地中有水之象,我们这不是来水战了吗? ------------ 《朱元璋》第三十九章 (3) 朱元璋说:“妙,丈人是大人之义吧?” 刘基说,正是。坎为险,坤为顺,这是行险而顺之象。师是军队,丈人之师是王者之师,大人统率军队,有吉利而无灾祸。 朱元璋说:“好啊,看来鄱阳湖一仗,我们必胜无疑。这第二爻怎么讲?” 二爻同样吉利。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是说将军领兵在外,因深得朝廷君主信任,而获吉利,并获得君主三次诏命赏赐。 胡惟庸说:“这不对了,谁是君啊?主公岂能受制于人?” 刘基说:“既不受制于人,为何受龙凤皇帝之封?”语中明显带有讥讽。 朱元璋说这卦很准,自己时下不正是受着小明王节制吗?不管怎样,能胜就好。 这时一传令小船驶到帅船下,小校递上文书,高声报告,廖永忠将军已指挥所部水师屯驻于泾江口和南湖嘴,正连舟为寨,已切断了陈友谅的归路。 “好。”朱元璋令告诉俞通海,调一路人马防堵武阳度,防着陈友谅从那里逃走。 胡惟庸答应着上了小舟去传令。 四 此时仍在全力攻打洪都的陈友谅尚不知朱元璋已神速地开到了湖口,他万万想不到朱元璋会舍弃到口的肥羊肉,抛下庐州来救洪都。陈友谅已下令三天内拿下粮尽援绝的洪都,活捉朱文正。 张定边进来报告:“抓住一个探子,看样子是从金陵方向来的,想潜入城中,可怎么打他也不招供。” 陈友谅说:“叫他来见我。” 张定边向外一挥手,军士押进来的竟是张子明。 陈友谅问:“你是到城里给朱文正送信吧?你带百万大军来也许有用,不然谁也救不了他,洪都城指日可下。” 张子明道:“我也知道城破是迟早的事,万一救兵来呢,又当别论。” 陈友谅说:“你是金陵派来的?” 张子明说:“我是朱都督手下的千户,到金陵去求援兵回来。” 陈友谅:“援兵在哪里?不都粘在庐州吗?” 张子明顺着他说道:“可不是,主公说无兵可派,叫他们死守。” 陈友谅让他劝朱文正开城门投降,大家可免一死,又可安享荣华富贵。 张子明说他怕朱文正不愿意。 陈友谅说:“你告诉他援军到不了,你的话他会听。” 张子明说:“好吧,我去试试。” 张子明怕的是见不着朱文正的面就被陈友谅打入牢中或是砍了头。只要到了城下,喊什么就由不得陈友谅了。 张子明被带出去后,陈友谅叮嘱张定边,叫张子明去喊话,不能放他进城。 张定边又来到洪都的抚州门下叫阵了。 朱文正、邓愈等人个个都是袍服不整,满身硝烟,他们来到城楼上,向下一望,见华盖下坐着陈友谅,左右战将如云。他们推张子明向前走了几步。 张子明仰头大叫:“大都督!” 邓愈认出他来,小声对朱文正说:“是张子明回来了,可能被俘了。” 朱文正说:“听听他怎么说?” 张子明向城楼上喊道:“大都督,他们让我来劝你们投降。你们要顶住,主公已尽发二十万水陆之师来解洪都之围,马上就到,千万顶住啊。” 话刚说完,恼羞成怒的陈友谅亲自拔剑从张子明的后心刺了进去,他一松手,张子明带剑翻倒在地。 城楼上的朱文正眼含热泪下令:“放箭!” 城上箭矢如雨,陈友谅开始后撤。 五 湖口小镇处在大战前的平静之中。百姓视云集的大军如不见,照样慢条斯理地从事农桑、商贾之事,捕鱼的船照样出湖。 郭宁莲带着七巧和几个侍卫闲逛,附近全是卖水产的,倒也热闹。她听见有一个渔民高叫着:“鲜美河豚咧,舍命吃河豚!” 郭宁莲凑过去,总共也没有几条,她犹豫着,想买,又有点担心,忽听背后有人说:“我全要了。”她一回头,笑了:“好啊,你来抢我的先!”原来要买河豚的竟是胡惟庸。 胡惟庸说,买东西,就得爽快,看准了就买,你犹犹豫豫的不行。 “这鱼好吃却有毒,”郭宁莲说,“我所以犹豫,是怕为吃鱼丧了命。” 胡惟庸说:“你忘了我会做吧?” “对呀!”郭宁莲拍手乐了,“我好像听人说过,你是靠给李善长尝河豚飞黄腾达的。” 胡惟庸说:“让你这一说,我也太不值钱了。” 连七巧都笑了起来。胡惟庸付了钱,把鱼交给侍从提着。 回到帅船上,胡惟庸下到底舱灶间,扎上大师傅的蓝围裙,还真像个地道的厨师。 胡惟庸在精心地收拾河豚鱼。几个厨子在一旁观看。胡惟庸说:“千万不能碰到肝胆,毒全在脏器中。”他做着示范动作。 胡惟庸扎着围裙在烧河豚,他向灶前几个厨师传艺:火候要正好,不放盐,用酱油和糖来烹才新鲜。 一个厨师说:“你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亲自上灶炒菜。” 胡惟庸说:“别弄错了,我多大官?你说的大官是主事,我是都事,差一个字差好几品呢。” 那个厨师说,在他眼里,都事的官也够令人眼晕的了,几个人见他没架子,都开怀大笑。 ------------ 《朱元璋》第三十九章 (4) 笑声伴随着鱼香味飘到朱元璋的座舱,他正与徐达交谈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好像谁家在烧河豚。 一旁的郭宁莲说他有专闻腥味的猫鼻子。 徐达接着向朱元璋报告消息,主公亲统大军来解南昌之围,咱们水陆舟师前锋刚到湖口,陈友谅就吓得撤围,南昌没事了。 现在解洪都之围已不是朱元璋的目的了,他要一口吞掉陈友谅的几十万大军,胃口大着呢。不过这个砣砣太大,弄不好会撑破了肚子,硌坏了牙。 朱元璋说:“南昌没事了,却都压到我这儿来了。陈友谅大军兵临城下,围困南昌八十五天之久,现在解围,他是怕我们断了他的归路。” 徐达说:“陈友谅正东出鄱阳湖来迎战,来者不善啊。” 朱元璋说:“你说的对,他是要与我死斗,来拼命。我估计了一下他们的船速,有可能在康郎山与我军交锋。你传我令,各路水陆舟师向康郎山逼近,可分成十几队,不要一窝蜂。” 徐达说:“我马上去传令。” 徐达走后,胡惟庸亲自来请朱元璋去吃饭。郭宁莲这才告诉他,她买了河豚。 菜陆续摆上来,都是鱼虾。厨师说,全是鄱阳湖里刚捞上来的鲜鱼、活虾,味道极鲜的。 朱元璋夹了一筷子鱼,问郭宁莲:“你不是买了河豚了吗?” “还没做好吧?”她话音刚落,胡惟庸端着盘子上来了,朱元璋立刻说:“好香啊,好几个月没尝过河豚鲜味了。”他承认自己是猫鼻子。 胡惟庸放下盘子,拿起一双筷子,夹到食碟里一块,自己先尝。 朱元璋说:“不必了吧?” 胡惟庸说:“主公不让我尝,我可不敢让主公吃。”朱元璋心存感激,露出满意的笑容。 胡惟庸吃下去后,站在一边,说:“河豚若是发毒,快得很,所以人家说,它就是断肠散。行了,主公可以进餐了。” 朱元璋先给郭宁莲夹了一筷子。 她笑着摇头:“我可不为河豚舍命。” 朱元璋招呼胡惟庸:“你也去用餐吧。”胡惟庸说了句“慢用”,恭敬地倒退出去。 朱元璋自己夹了一大块,说:“我再为你尝毒,我不死,你再吃。” 郭宁莲笑道:“这我更不敢当了。你的命比我的命可值钱得多。” 朱元璋放下筷子说:“宁莲,我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我五脏六腑都熨帖,还是夫妻呀。” 郭宁莲奇怪地问:“我说什么话了,值得你这么刻骨铭心?” 朱元璋说:“你在信里说,不要记恨你的率直,别因为夫妻间拌嘴气坏了身子,你说我担着一家人的饱暖,也担着天下人的饥渴,天下没有你行,不可无朱元璋。” 郭宁莲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而大惊,好在朱元璋说时感情很投入,并没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听到后来,郭宁莲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禁摇头苦笑。 朱元璋说:“有你这几句话,你就是打我一顿出气,我也乐意,还会生你气吗?” “所以你就下帖子请我随你出征?”郭宁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消了火吗?也因为你信中的一句话。” 现在轮到朱元璋惊讶了,他的表情变化可没逃过郭宁莲的眼睛。她说:“你说,即使当了皇帝的男人,也得宠着自己的老婆,给自己的女人下跪也不低贱。” 朱元璋极为聪明,立刻说:“是啊,是这么回事,吵归吵,好归好,家和万事兴嘛。” 朱元璋又说:“放心吃吧,你看我什么事没有。” 郭宁莲笑笑,吃了一点河豚鱼。 也许现在朱元璋还不明白真相,郭宁莲根本没给朱元璋写过那封感情缠绵的信;从朱元璋的表情看,他也绝没有“在自己女人面前下跪”的高风亮节。谁在中间做的手脚?除了马秀英再不会是别人。郭宁莲不得不承认,马秀英真是一个难得的贤惠女人啊。 ------------ 《朱元璋》第四十章 (1) 火烧战船,再演诸葛亮借东风的故事,江上大雾和硝烟里,令人心跳的那团美丽的影子会不会香消玉殒?被人卡住脖子吊在半空,要你说自愿,这是什么滋味? 一 康郎山水战拉开了序幕,双方投入战船之多,搏杀之烈,大概史无前例,令赤壁之战逊色不少。 陈友谅巨舰茫茫一片,桅橹旌旗,望之如山,首尾相连,鼓浪而来。朱元璋迎战的全是小船,须仰攻、仰射。 战鼓声中,朱元璋身穿银盾玉甲立在楼船上,大声激励各船将士:“将士们,决战在此一举,有进无退,消灭陈贼,正在今日。不要害怕他大船巨舰,他们巨舟首尾连接,不利于进退。大家努力杀敌,有功者重赏!” 郭宁莲则亲自在朱元璋身旁擂鼓不止。 徐达率所部舟船冲上去,兵士在船中站一排,蹲一排,依次向敌船发箭,全是火箭。敌船相继起火,敌兵忙于扑火,无暇应战。徐达便令士兵驱船靠近大舰,攀援而上。 近身战在敌船上展开,一个个敌兵被砍下湖去。 朱元璋看了大声叫好,鼓声更急了。 朱元璋忽见几条大船同时攻击徐达座船,向徐达船上连射火箭,帆篷立即起火。朱元璋大叫:“快救徐达。” 徐达指挥军士扑灭船甲板上的明火,摇橹急退。 敌舰指挥张定边发现了朱元璋,高声下令:“全力攻击白桅杆的座船,那是朱元璋,活捉朱元璋!” 这一鼓噪,几十条敌船蚁附蜂拥般向朱元璋快速攻来,只有他的船桅漆成白色,目标明显,一时箭矢如蝗;郭宁莲忙扔下鼓槌,手舞双刀拨落箭矢,刹那间,脚下落了一大堆箭矢。 郭宁莲大叫不好!推了朱元璋一把,叫他快下去,在舱里不要出来。胡惟庸也说:“主公躲一躲吧。” 朱元璋很镇静,他说:“不要怕,我此时一退缩,就会动摇军心,不败也得败。”他岿然立于楼船上,一动不动,尽管一大群人为他拨箭,还是有一支箭嵌进了他的甲片中,朱元璋不在乎,好在扎得不深,他拔了下来,箭头带血,他说:“幸亏是银盾玉甲。” 朱元璋严令各船挺住,绝不准退却。 但他看见有十几条船还是逃走了,朱元璋气得跺脚大叫。 张定边的船已经冲到离朱元璋几丈之遥了,张定边大笑:“朱元璋,你的末日到了,鄱阳湖就是你的坟场。”他向朱元璋瞄准,准备发箭。 忽然一支箭飞向张定边,张定边应声而倒。救了朱元璋的原来是飞舸而至的常遇春。 张定边只是受了点伤,很快爬起来,指挥大船疯狂围攻,漫天飞矢,落在水中如开了锅一样。 廖永忠、俞通海也飞舟来救朱元璋,常遇春大叫,呼喊朱元璋的帅船要加速向东走! 可是胡惟庸一头大汗地说:“船搁浅了,走不动。” 朱元璋再度陷入险境。 在飞蝗一样的箭雨中,郭宁莲和云奇一人持一块盾牌,立于朱元璋前面,另一只手用刀剑拨矢。 一支箭射中了郭宁莲左臂,盾牌当的一声落地,朱元璋一惊,说:“你快下去。” 郭宁莲一声不吭,一弯腰拾起盾牌,重又举起,遮挡着朱元璋。朱元璋看到,血顺着她的胳膊流下来,染红了盾牌,船甲板上积了一摊血。朱元璋一双眼里蓄满了感动的泪水。 由于廖永忠、常遇春、俞通海将张定边的船团团围住,张定边开始指挥退却,他连续中箭,浑身被扎得像刺猬一样,仍在战斗,直到冲出包围,也没有倒下。 朱元璋感叹道:“真是骁将啊。”随后下令吹号角,集合船队。 号角在苍茫的水面上响起。 大小船只向朱元璋靠拢来,敌船已无影无踪了,湖中漂着无数死尸。 朱元璋见郭宁莲兀自举着盾牌,脸色白如纸,他一把抱住她,心疼地叫了声:“宁莲!” 郭宁莲站立不住,倒在了他怀中。 二 众将齐刷刷站满了朱元璋的坐船甲板。 有十多个千户、百户和队长被绑在船头,他们都是临阵退却的首领。 朱元璋挥挥手,刀斧手一声喊,十几个人头滚下湖,脚一蹬,尸首也随之下水。 朱元璋对众将说:“今后有临阵退却者一律斩不赦。不是我朱元璋心狠,你只顾自己活命,你一退,乱了别人阵脚,危害全局。我朱元璋被几十条舰船围着,我也没有跑啊!” 众将都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朱元璋临危不惧,确实做出了榜样。 郭兴认为,临阵退却者,是该问斩。不过,我们失利不是将士不肯用命,而是战船大小过于悬殊,仰攻无法奏效,攀上大船也不容易。 刘基看看天空,试试风向,对朱元璋说:“郭兴说的对,不能这样拼,拼不过,我看可用火攻。” 朱元璋也伸手试试风:“先生欲学诸葛亮借东风吗?” 刘基却说有风没风无所谓,他要朱元璋征几条渔船,上面装满芦荻、火药,再泼上油,开到大船底下再点火。 朱元璋说:“那不是连我们的士兵一起烧死了吗?”他不想留下残忍的骂名。 刘基另有主意,每船后可拖一条小船,点火后士兵即跳到空船上逃脱。 ------------ 《朱元璋》第四十章 (2) 朱元璋说:“好,就用火攻!常遇春,你去准备。” 常遇春答应下来,众将陆续下船。 当众将分头去执行任务时,朱元璋叫住了徐达,让他等等。 徐达回身等他吩咐。 朱元璋意外地令他马上点本部军马回金陵。 徐达说:“这个时候让我撤出去?”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刘基称赞朱元璋远见于未萌,是要防备张士诚这时候趁火打劫。 朱元璋说:“若是张士诚杀奔金陵,李善长和费聚、陆仲亨带的那点兵肯定守不住,如金陵有失,我们可就无家可归了。” 徐达说:“好,我马上回应天。” 底舱里,船更显得晃晃悠悠,浪滔声不绝于耳。 受了伤的郭宁莲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血把缠裹左臂的白布都洇透了。朱元璋端着一碗汤在喂她。她喝了一小口,便摇摇头不喝了。 她问是什么时辰了? 朱元璋告诉她快天亮了。 郭宁莲说:“你一夜没睡?”朱元璋笑笑。郭宁莲对门口的七巧说:“你怎么能让他熬一夜?这么险恶的大仗,没有他怎么得了!” 朱元璋说:“一宿不睡觉算什么?只要我能陪着你就行了,别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郭宁莲挣扎着坐起来,说:“你不走,我也不养伤了,我上甲板上去。” 朱元璋这才说:“那你睡一会儿。” 郭宁莲点头,马上闭上眼,见他悄悄脱下鞋,手提着鞋光着脚上了顶舱。 郭宁莲有感于他的体贴,泪水夺眶而出。 三 鄱阳湖上,新的大战帷幕又拉开了。 陈友谅亲自出阵,他的巨型楼船更高更大,劈波鼓浪,汹汹而来。陈友谅坐在楼船顶层杏黄罗伞下,达兰坐在一边,还悠闲地弹着琵琶。这是陈友谅用以安军心之举。 朱元璋远远地看见了,对刘基说:“上阵带美女,弹着琵琶助战,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啊,陈友谅这个打鱼郎是为一绝呀。” 胡惟庸附他耳畔说:“瞧见那弹琵琶的美人了吧?那就是倾国倾城的达兰。” 朱元璋一时心动,手搭凉篷仔细看着。脸上五官看不大清,但那是一个美丽的影子,叫人销魂的影子,看得朱元璋心猿意马。刘基说:“这一仗,弄不好陈友谅真的要倾城倾国了。那他一定怪这美人。” 朱元璋说:“关这美人什么事?” 刘基说,周幽王失国不是怪褒姒吗?殷纣王灭亡不是归罪于妲己吗?安史之乱不是非要勒死杨贵妃这个祸首吗?以成败论英雄的同时,也是成败归罪女人。 朱元璋说他此论切中要害,透辟,很少有人这么想过,看来得为女人鸣一回不平。是不是也关照陈友谅一声,万一他这个大汉皇帝短命,最好别委过于达兰。 刘基哈哈大笑起来。 鄱阳湖面上,战鼓和着浪涛声轰响着,双方千船齐发,呐喊声排山倒海。这同时是一场胆魄之战、气势之战。朱元璋的甲壳虫一样的小舟,虽多却总有点寒酸之感。 突然,掩护在船阵中的七条快船脱颖而出。 装满了火药和浸油芦荻的船伪装得很巧妙,每船船头都有人喊着号子鼓噪,后面十几个摇橹手拼力划船,船速如飞。而众多穿了盔甲的不过是稻草人而已。 陈友谅注意到了飞速前进的七条船,他站了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几条小船为什么单兵突进?可疑,快拦住。” 但为时已晚,七条船分别划到了连接着的敌人巨舰下,士兵们轰的一声点燃芦荻,然后飞快跳上拖着的救生舟,砍断缆绳,飞一样逃回本阵。 风卷火舌,火势越来越大,敌船一片慌乱,都想尽快躲开,但船尾大不掉,已陆续被火船引燃,湖上顿时烈焰腾天。 在敌舰上一片鬼哭狼号时,朱元璋阵中战鼓齐鸣,万箭齐发,烧死的、中箭的、落水的敌兵不计其数,湖水都被血水染红了。 陈友谅的船好歹向后逃脱了,有人从小船上攀援而上,原来是一个小校,他带着伤,满身焦糊,向陈友谅报告说:“陛下……陛下的弟弟陈友仁、陈友贵,还有平章陈普略……都被大火烧死了。” 陈友谅惊魂稍定,仍在喊:“杀,杀!我不信大舰船杀不过他的小船。” 朱元璋的损失也不小,院判张志雄在作战时桅樯折断,敌船上铁钩丛刺搭上来,眼看要当俘虏,他横剑自刎了。除他以外,丁普郎、余昶、陈弼、徐公辅也都战死,最令朱元璋感动的是丁普郎,眼睁睁看着他身受十多处重创,已经被敌兵砍去了头,身首分离了,双手却仍然死死抓住一杆长枪不倒,目睹邻船这惨烈场面,朱元璋几乎要号啕大哭。 撤回到驻地后,朱元璋马上召集将领研究应对之策。 不管怎么说,形势对朱元璋有利。 由于陈友谅的左右金吾将军投降了朱元璋,对陈友谅的打击更大。朱元璋鼓励将领必须不计伤亡,一鼓作气。 陈友谅没处出气,把捉去的战俘全都绑上石头沉到湖里去了。 朱元璋问:“我们抓了他多少降卒?” 刘基说:“总数在一万以上。” 朱元璋宣布了与陈友谅截然相反的策略:一个不杀,要回家的,发给盘缠;要留下当兵的,发给安家费。 ------------ 《朱元璋》第四十章 (3) 常遇春说:“这么一比,太便宜他们了。”他有点愤愤不平。 “士兵无罪。”朱元璋说,“事情怕比,一比,我们就得人心了。” 大家都服气地点点头。 朱元璋想给陈友谅写一封信。这举动很令将领们不解。 常遇春说:“打沉他的大船,叫他喂鱼,写信干什么?” 朱元璋慨叹地告诫部将,一纸公文,有时胜过十万刀兵。他要告诉陈友谅,是你先攻我,并非我犯你,你不去与元朝斗,却来消灭同是反元力量的兄弟,这是逆潮流而动。我要警告他,他不配当皇帝,趁早自己脱去龙袍。要决战就快点,别学女人腔。 刘基拍手叫好,这封信,必然激怒他。现在怕的是他保存实力逃走,如能激他再战,把兵力全毁在鄱阳湖上,陈友谅就算完了。 廖永忠说:“趁热打铁,怎么个打法吧。” 朱元璋胸有成竹,先令常遇春、廖永忠即刻率舟师出湖口,横截湖面,让陈友谅无逃归之路。 二人答:“遵命。” 朱元璋再令蓝玉带两万人马,在湖口陆上立寨栅,控扼湖口至少十五天,把从陆路逃跑的口子也堵住。 朱元璋随后又命俞通海率舟师去占兴国,令朱文正从后面攻击陈友谅。时间久了,陈友谅困在湖中,没有吃的必大乱,那时就是他全军覆没的时候了。 刘基说:“陈友谅只有困死鄱阳湖了。” 四 朱元璋带着随从登岸后视察蓝玉所部陆师新建寨栅,脸上露出满意笑容。 蓝玉从对面跑来,神情很紧张:“主公来巡营,也没告诉在下一声。” “告诉你,你好准备吗?”朱元璋说,“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蓝玉领他看了初具规模的营盘,他用的是网式立寨法,反正陈友谅是水师,不论从哪儿上岸,都不给他留空子。 朱元璋点头称是。他忽然发现,蓝玉的士兵人人屁股后头有个口袋,问是干什么的?他还开玩笑地问,不是预备抢钱的吧? 蓝玉说:“是装炒米的。”他解开自己屁股后的袋子,倒出一把焦糊的米,递到朱元璋手中。蓝玉说,在水中作战,有时一天吃不到一粒米,没法生火做饭,如果人人带五斤炒米,就挨不了饿了。 朱元璋大受启发,回头关照胡惟庸,让他告诉各路水师,人人仿照蓝将军的办法,背一个炒米口袋。 胡惟庸答应连夜督办此事,保证明天人人有米袋子。 蓝玉说:“主公在这儿用餐吧,我叫底下人去抓点鲜鱼来。” 朱元璋说:“不行,我得回去。平时在哪儿吃都一样,现在郭宁莲在养伤,我不回去陪她,她太寂寞。” 蓝玉叹道:“她真了不起,那天她举着盾牌护着主公,临危不惧,好多男子都做不到。” 朱元璋笑笑,说:“我单独与你说几句话。”这等于下令回避,胡惟庸和众卫士全站住了。 他二人向长满蒲苇的塘边走来。 茂盛的蒲苇在风中摇曳着白花花的穗头,白鹭在天空中鸣叫着飞翔。 朱元璋和蓝玉慢步走来。蓝玉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时地溜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突如其来地问:“最近没派信使给郭惠送信吗?” 蓝玉额角顿时沁出了汗水,心怦怦乱跳。他说:“我知道,主公对我的不争气很恼火。” 朱元璋说:“可我给足了你面子。我亲自把你的信使请到家中,明知他是替你送信,我看都不看,让他当面把信交给郭惠。” 蓝玉说:“这更叫我无地自容了。” “你真有这个脸面,就不至于这样了。”朱元璋声音不高却很严厉,“我早就告诉过你,为什么让你不能再打郭惠的主意,你却当耳旁风。” 蓝玉说:“我想……若从郭惠口中说出她父亲临终前遗嘱的事,我也就死心了。” 朱元璋咄咄逼人地说:“这么说,你信不着我,以为我是骗你了?” 蓝玉的脚盲目地搓着脚下的沙子,说:“卑职倒不敢这么想。” “想过,只是不敢而已,”朱元璋说,“是不是?我把那件事只告诉你一人,是想让你清醒,是对你好,你去打听打听,除了你,我给谁当过红媒?” 蓝玉只能心口不一地说自己辜负了主公一片心意。 “这更是言不由衷。”朱元璋并不买账,“什么辜负?你不在心里骂我,我就烧高香了。” 蓝玉说:“我哪儿敢啊。” 朱元璋不依不饶:“还是想骂我个祖宗八代,只是不敢而已。” 蓝玉垂下了头。朱元璋说:“就算根本没有郭子兴的临终遗嘱,我不让你娶郭惠,行不行?你就敢违拗吗?”这话已有强梁霸气的味道了。 “卑职不敢。”蓝玉心里又委屈又怨恨,可表面上只能恭顺。 朱元璋说:“你主意很正,敢阴一套、阳一套,你以为这事瞒得过我的眼睛吗?你要一意孤行,下决心拐走郭惠也不是办不到。” 蓝玉说:“我怎么敢……” 朱元璋说:“有什么不敢,古往今来,为了一个情字,连江山都不要了的大有人在呀。你蓝玉果然有这样的胆魄,我也佩服。” 蓝玉头垂得更低了。 ------------ 《朱元璋》第四十章 (4) 朱元璋说:“你让我寒心。你投我时是个什么?一个不能混饱一日三餐的穷小子,你现在是谁?是指挥水陆大军的元帅!我可以让你由元帅再升为大将军、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剥个精光,让贫穷和死亡伴着你和你的美人,那一定很快意。我可以让你生,也能让你死!”还有比这话更重的了吗? 蓝玉惊得汗下如雨,后背直冒凉风。看着他的狼狈可怜相,朱元璋很感惬意、满足。他说:“你自己选择吧,你知道该怎么办。” 蓝玉被彻底击垮了,他说:“我……我想打完了这场仗,就带着聘礼到镇江去。” 朱元璋还要刺他一下:“那不太委屈你了吗?” 蓝玉说:“都是我,鬼迷心窍,不识抬举。” 朱元璋说:“这可是你蓝玉大将自己的选择,你也可以不听我的。不要在后面说,朱元璋以势压人,毁掉了你的美满姻缘。” 蓝玉恨恨地想,明明是以势压人,又逼着人家否认,但却只能这样说:“主公若这么说我,卑职真的无地自容了。” 朱元璋问:“郭惠那里怎么办?她可是在你的诱惑下傻等着你呢。” 蓝玉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他说:“我想写封信给她,当然这真的是最后一封了,我告诉她,我马上娶傅知府的女儿了,让她死了心。” 朱元璋问:“信里说,是朱元璋逼你这么做的?” “卑职哪儿敢啊!”蓝玉说,“本来也不是主公的意思呀,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口。”这句话正是朱元璋要的。 “也好,”朱元璋冰冷如铁的脸色好了一些,他说,“你马上写,正好明天有船回金陵,你把写好的信送到我那儿去。” 蓝玉痛苦地点了点头,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想拖着不办都不可能了,想瞒过他的眼睛也办不到,信要过他手,由他派信使送,蓝玉有被人卡住脖子吊在半空手脚不能沾地的感觉,窒息、绝望。 ------------ 《朱元璋》第四十一章 (1) 舍弃所爱,官升一级,谁知个中滋味?不管陈皇帝生死,带上三牲去祭奠,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帝去了,妃子来了,到手的是美色还是仇恨种子? 一 蓝玉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有时他恨不得提刀闯入中军帐,一刀结果了朱元璋。可他并不是那种不顾命的血性汉子,他不能因小失大,这正是他苦恼所在,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泄,也许就不难受了。 蓝玉一个人躲在营帐里喝闷酒,也不吃菜,一大碗干下去,再喝一大碗,一忽儿哭,一忽儿笑。 侍卫进来说:“元帅,别喝了,明天也许要打仗呢!” “打仗好啊!”蓝玉端着酒碗站起来,“像丁普郎、张志雄那样乱箭穿胸,死了倒也干净!” 侍卫又小声劝他别喝了,万一叫人禀报给平章大人怎么办? “去报告啊!”蓝玉发泄地掴了侍从一个耳光,怒冲冲地指着他鼻子骂:“你去告!你敢拿朱元璋来压我?朱元璋是什么东西?别人怕他,我才不怕!叫他来……见我!”他忽地抽出宝剑,奋力砍下去,桌子砍掉了一个角,桌上的杯盘震得稀里哗啦摔了满地,侍卫吓得不知所措。 这时常遇春掀门帘进来了。他不怒而威地看着蓝玉。这一刹那蓝玉酒也吓醒了,举在半空的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常遇春不动声色地说:“你蓝元帅很出息呀!就你这个德性,你配吗?朱平章真是瞎了眼,又给你升了一级。” “什么?我升了?”蓝玉乜斜着醉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侍从们这才敢过来收拾碎碗碴儿。 常遇春对侍从说:“你们先下去。”侍从们都走了。 常遇春拣了张椅子坐下,说:“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啊?我刚从平章那里来,他当着刘基、廖永忠的面,升你为右副都督了。” 蓝玉嘻嘻地傻笑。常遇春急了,用力一拍桌子:“你笑个屁!” 蓝玉转而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赢了,我升了,我靠出卖良心升了官了……哈哈哈……” 望着又哭又笑的小舅子,常遇春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说:“我不用问,就猜到又是为了郭惠那件事!我什么都不愿意说了,也许你是对的。” 蓝玉说:“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常遇春说:“也不能那么说。为了一个女人,丢了官,获了罪,值得吗?” 蓝玉说:“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常遇春又气又怕,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又走到门口向外望望,回来低声呵斥蓝玉说:“你这混蛋,再敢胡说,我一刀宰了你!” 蓝玉不作声了。常遇春说:“蒙上被睡觉!” “我睡不着,一连几夜睡不着了。”蓝玉说,“他等于用刀架在我脖子上写那封信,我给郭惠的信,等于用刀挖她的心……” 常遇春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就什么也别想了,让郭惠恨你吧,她恨你也好,能让你死了这条心。” 蓝玉瞪着网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天棚,说:“我心有不甘啊!我有预感,他不让我娶郭惠,他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是这样。” 常遇春反倒有了劝阻的借口。如果真是这样,他更应当退避三舍了!与主子争风吃醋,岂不是活腻了吗?他劝蓝玉不要再想了,就当没这回事。天下美人有的是,保住荣华富贵,就什么都有。 二 郭宁莲在住处养伤,左胳膊吊着,在案前练毛笔字。 朱元璋满脸堆笑地进来,问:“好多了吗?对呀,一只手可以写大字呀!我看看写的什么?” 郭宁莲说她是随便写的。 原来她写的是“却帝名而待真主”。 朱元璋心有所动,喜不自胜地问:“很奇怪,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一句?这太奇了!你真是随意的吗?” 郭宁莲是从朱元璋信中摘下来这么一句,她说:“我是随意的,你就不是了。你忘了你给陈友谅写的那封信,最后一句不就是却帝名而待真主吗?你看他当不了皇上,让他让位。” 朱元璋笑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那封信的精髓所在,也是陈友谅最恼火、最不能接受的。 “那真主是谁?”郭宁莲明知故问。 “这是天意,不可预知。”朱元璋故意隐忍不说。 郭宁莲说:“这是说你自己,你不用不承认,我看你一会儿让宋濂搜集各朝官制,一会儿让陶安搜集典章制度,又让李善长拟定律令,这都像是为登极做准备的。” 朱元璋却制止她这样说。他此时牢牢地记得佛性大师的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才得人心。陈友谅倒是黄袍加身了,他会有好下场吗? 正说到这儿,有人叩门。朱元璋问:“谁?” 胡惟庸在外面说:“主公,有一个和尚想见见你。” 朱元璋皱起眉头说:“和尚?”他有点烦,哪儿来的不识时务的莽和尚! 郭宁莲打趣道:“和尚不可怠慢,阿弥陀佛,人不可忘本啊。”朱元璋又气又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走了出去。 他万万想不到,来的和尚竟是佛性。朱元璋真是大喜过望,向他作了个长揖,说:“师父,我到处找你,却无缘见面。”忙请佛性坐下。 ------------ 《朱元璋》第四十一章 (2) 佛性说他是去南岳,偶过此地,见天空阴云密布,知这里有大战,顺便来看看朱元璋。 朱元璋说他方才还说起佛性大师告诫他的九字真言,不想师父就到了。他说正与陈友谅大战,陈氏占据荆襄湖广富饶之地,兵多将广,时时威胁金陵,侵我土地,不得不来讨伐。 佛性笑道:“他侵扰你的安庆、洪都,原也非你所有,你所有者,皇觉寺一床一磬一钵罢了。”朱元璋不知佛性是讥讽他,还是非难他。 朱元璋哑了片刻,似有所悟,问道:“老师以为我贪得无厌吗?” “贪婪,人的本性。”佛性说,“你既已堕入其中,只能随波逐流了。” 朱元璋这才多少放下心来,未来胜负如何,如何克敌制胜,他请师父点拨一二。 佛性道:“这个你去问刘伯温,我不问这些。但陈友谅不足虑,他死定了,拖不过今天。” 朱元璋大惊,问道:“这怎么可能!昨天陈友谅率水师企图从南湖嘴逃回武昌,在那里还打了一场大仗呢。” 佛性说:“信不信由你。” 朱元璋叫来胡惟庸,命他马上派探马去弄清陈友谅死活。 佛性提醒他别忘了礼尚往来。 朱元璋问:“怎么个礼尚往来?送礼给他?” 佛性道:“人家死了,总得献三牲去祭奠一回亡灵吧!” 朱元璋拍了一下脑门,说:“这比派探子要好得多,不过万一陈友谅没死,也能把他气死。”他说这有三气周瑜之功效。 佛性替他打算,如果陈友谅活着,去送祭礼的人会活着回来,他不杀他们,是来报信给你,也是辟谣。若是把使者杀了,那就证明陈友谅必死无疑。 朱元璋看了胡惟庸一眼,认为很高明。胡惟庸说:“我马上叫人去备三牲。” 朱元璋却要他亲自去。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心领神会,立刻想到了倾国倾城的达兰,朱元璋怕覆巢之下无完卵。胡惟庸说:“那我得活着回来才行。” 朱元璋会意地笑了。 胡惟庸走后,朱元璋对佛性大师说:“我当初有个心愿,或重修皇觉寺,或扩建鸡鸣寺,以便迎师父去当住持。现在我能办到了,千万别拒绝弟子一片心。” 佛性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到我走不动那天再说吧,好自为之。” 朱元璋又说:“昔日师傅告诫我的九字真言,迄今不敢忘怀。” 佛性淡然道:“什么九字真言,老衲倒不记得了。” 朱元璋知他故意这样说,就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佛性问:“现在心痒难耐了,是吗?” 朱元璋笑道:“徒弟不至于。” 佛性重申,缓称王,不是不称王,是时机未到。现在,小明王那里江山日蹙,自从刘福通被杀,朱元璋从安丰把小明王救出来,他事实上已在朱元璋的羽翼之下了,此时称王也无妨了,谁也奈何不得朱元璋了。但他要朱元璋记住:得道四海归心,无道天下大乱。 朱元璋不觉喜上眉梢,一再表示,弟子记在心上了。 三 陈友谅躺在泾江口镂金大床上,胸前一片血渍,他的伤势危重。达兰和张必先、儿子陈理等人围在跟前。 陈友谅吃力地吩咐,要尽快拔寨起行,大船走不了的都烧掉,不能在鄱阳湖久停。 张必先说:“如今太子下落不明,万一……是不是立陈理为太子?” 陈友谅点点头,他喘了一阵,说他不要紧,让他们都下去吧,只留达兰陪他就行了。 众人陆续退出。 陈友谅握住达兰的手,说:“我在他们面前不愿说泄气的话,我不行了,撑不过一两天了。” 达兰垂泪道:“你别这么说。我们回武昌去养,那里好郎中多……” 陈友谅说:“你不必安慰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力可强求的。我这一生,活了四十四岁,由一个打鱼的登了皇帝位,知足了;我只是不甘心败给小和尚朱元璋。如果再给我三年阳寿,我一定能报仇雪恨。” 达兰说:“陛下好好养伤,才能报仇啊。” 陈友谅说:“朕惟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呀。满以为能够天长日久,这都是不可能了,朕走了,扔下你孤孤单单的,朕闭不上眼睛,可怜啊。” 达兰抽泣着说:“我虽跟陛下只有几年时光,却终生不忘陛下的好处。” 陈友谅想起一件事,昨天上阵前,达兰好像有件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又说打胜了仗再告诉,陈友谅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呀? 达兰说她为陛下怀上孩子了。 “你怎么不早说!”陈友谅说,“朕多么希望能看到这个儿子呀,可惜与他只能是梦会了。朕会告诉陈理,我不在了,要善待弟弟。” 达兰又哭起来,陈友谅下了这样的遗嘱,他死后,叫他们秘不发丧,省得朱元璋趁乱攻击。一定不要声张,悄悄把他运回武昌后再举行葬礼。 达兰说:“你别说这话吓唬我了,你不会有事的,老天也会保佑你。” “朕知道朕的路走到头了。”陈友谅说,“别忘了,把你的画像放到朕棺材里一张,陪陪朕,省得朕一个人做孤魂野鬼。”说到痛心处,他流出了浑浊的泪水,达兰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 《朱元璋》第四十一章 (3) 陈友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办到,喘了一阵,伸手指着床头的一个铁皮箱子。 达兰问他是不是要打开? 陈友谅从手腕上解下一把钥匙。达兰接过来,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嵌螺甸檀香木匣子。 达兰知道里面装的是皇帝玉玺,不知他此时拿出来要做什么。 陈友谅点点头,达兰把匣子捧到他面前,陈友谅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方很大的玉玺,达兰早就听陈友谅说过,这是用和氏璧打造的皇帝之宝,是汉高祖的,后来宋徽宗得到,又偶然传到了陈友谅手上,他才做了皇帝。他让达兰带着它,日后交给陈理,并告诉陈理,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一定让他传位给达兰的孩子,传弟不传子。 达兰说:“口说无凭啊。” 陈友谅说:“朕写下来,拿纸笔来。” 达兰马上去找纸笔。 四 刘基下榻的营中,一灯昏然,屋中四壁皆空,只有几卷书和一壶清茶摆于案上,刘基与佛性大师分坐桌子两侧,师徒二人一边品茗,一边叙旧。 佛性啜着茶说:“看你的气色,知你一帆风顺,很得宠啊。” 刘基说:“老师荐我来辅佐他,敢不尽心尽力?” 佛性说:“倒不是因为我与他有过一点槛外之缘,我是替天下苍生选主啊。他能器重你,你便有施展平生抱负以利天下的机会。” 刘基说:“是的,事无巨细,他都来问我,有时我觉得李善长都被冷落了,我心里并不踏实。” 佛性问起他现在官居何职。 “一先生而已。”刘基说。 “这叫什么官职?”佛性大为不解,对尊敬的人皆可称先生啊。 刘基告诉佛性,朱元璋当众说过,先生是最被敬重的至尊,天下可称先生者,孔子、孟子而已。朱元璋说,给刘伯温位极人臣的一品官也是对他的亵渎,索性免俗,什么都不给,先生到底。 佛性说:“阿弥陀佛,倒也别致。伯温,我虽已出世,却又时时入世管你们的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刘基岂能不解先生之心?佛性想把他平生的大志交付与学生,由刘基替他完成,这大志是利国利民利苍生的。 由于说到佛性心坎上去了,佛性眼中竟涨起了泪潮,频频点头。 有人来报:“长老,先生,平章大人着人来送夜宵了。” 佛性说了句多有叨扰。 门开处,几个厨师鱼贯而入,菜肴摆满了一大桌。佛性说:“替贫僧多谢你们主公。”刘基给了厨师们几贯赏钱。 厨师退去后,佛性说:“送了这么多!” 刘基说朱元璋对老师真是破例。他平时自己吃饭,一碗饭,一碗汤,几碟小菜而已。 佛性说,苦命人出身,总是知道节俭,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也不全因为受过穷。”刘基说,他也有做给下面人看的意思,他都如此俭朴,别人谁敢奢靡! 他们又说起陈友谅的结局,佛性执意说他已亡,刘基深信不疑,单等胡惟庸回来证实真假了。 此时胡惟庸那条船借着暗夜和芦苇荡的掩护悄然滑行在湖面上,下弦月昏暗,湖上一片灰茫茫,只有远处陈友谅水寨的船上张挂着高高低低的灯笼,梆子声,巡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为了壮胆。 这条船钻进了可以没人的芦苇荡中。原来是胡惟庸带从人来吊唁陈友谅的,船上摆着猪头、羊头和牛头。 一个侍卫问:“咱们偏离泾江口大营了吧?” 另一个说:“可不是,船掉头吧?” 胡惟庸却说:“我把船开到这儿来,是想救大家一命。” 众人狐疑地望着他。直到此时,胡惟庸才告诉从人,这是必死无疑的差使。他让大家想,我们有无活路?如果人家陈友谅根本没死,或者只是受了点伤,我们大张旗鼓地带着三牲来吊祭,这不是当面咒人家死吗?陈友谅生性残暴,马上得把我们剁成肉泥。 一个侍卫说:“说得在理呀。” 胡惟庸接着分析,如果他果真死了,也不会放我们回去,大战之际折主帅,会动摇军心的,他们必定要瞒得铁桶似的,怕我们走漏了风声,能不杀我们吗? 一个侍卫不平地说:“这哪里是来刺探情报,这是叫我们来送死呀!” 胡惟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想要的情报只一条:陈友谅到底是死是活。我们弄到准信不就完了吗? “对啊!”“幸亏胡大人为我们做主。” 有人问:“现在怎么办?我们听胡大人的。” 胡惟庸下令,把三牲都推到湖里去,算祭龙王,求龙王保佑他们。 一阵隆隆声,众兵士把猪头、羊头等供品全掀入湖中,湖里开了锅一般,水花四溅,胡惟庸带众人跪在船头,口中都念念有词。 起来后,胡惟庸说:“一切都听我的,我先带一两个人去看看,别人在二里以外的关帝庙里藏身。” 众人答应着。 夜色浓黑,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泾江口镇街市到处是陈友谅的兵营。 胡惟庸带着两个随从,都披着雨衣顶着雨笠,踏着泥泞跋涉着。 偶尔有巡街兵士提着风雨灯走过,还有敲梆子报平安的戍卒。胡惟庸几人走走停停地尽量躲闪着巡逻兵。 ------------ 《朱元璋》第四十一章 (4) 又一队巡逻兵过来,他们三人藏身牌楼后。 一个侍从问胡惟庸:“我们找这个人,会不会出卖我们呀?” 他要找的是为达兰画像的李醒芳,胡惟庸知道他在陈友谅帐下当着闲散的翰林。 胡惟庸告诉随从们放心,说李醒芳是他的同乡,又和他同年参加乡试,现在虽在陈友谅这里挂个翰林的空招牌,不过是个御用文人,李醒芳会画画,就用他这一技之长。 敌兵远去了,胡惟庸几个人又开始往前走。 ------------ 《朱元璋》第四十二章 (1) 江南两个才女,杀了一个苏坦妹,另一个楚方玉在泾江口露面。他给登极的皇帝画完御影几个月,便来画遗容了,喜歌哀歌一人唱。 一 已是掌灯时分,朱元璋正在写纸条,照例把纸条往屏风上、案上贴。 常遇春和蓝玉进来。朱元璋立刻面露喜色,顺手揭下一张字条,在手中揉烂,说:“你们来了,这张条子没用了!怎么样?大捷?” 常遇春说:“若是相反呢?”溢于言表的兴奋是瞒不了人的。 “不可能。”朱元璋说,“你这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呢,蓝玉倒显得比你老到些。” 这显然不是褒奖的话,一下子扫去了蓝玉脸上的笑容。常遇春为冲淡不快,急忙接过话茬来说:“这一仗,打得过瘾!陈友谅的平章姚天祥叫我们生擒不说,连他的太子叫陈善儿的也当了俘虏,我可没敢杀呀!” 朱元璋笑了:“你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这次收降卒多少啊!” “真叫人山人海呀!总共有五万之众。收降的事是蓝玉管。” 蓝玉感到很怪,这些降卒一点都不害怕,发给盘缠回家都没有几个动心的,都愿留下来为朱元璋效力。 朱元璋有意看了常遇春一眼:“怎么样?这就是我们不杀降卒的功德。” 常遇春说:“伪太子也不杀吗?” “不杀!”朱元璋说,“不是二儿子陈理跑了吗?不杀才能感召他们。杀了,只能逼他们破釜沉舟顽抗到底,我们就要多费时,多费银子多费力,要多死人,算算账就明白了。“ 朱元璋忽有所思,像自语似地说:“这胡惟庸怎么不回来?凶多吉少吗?“他问常遇春:“你们弄明白没有?这陈友谅到底死没死?” 蓝玉也吃不准,这一仗下来,敌人都散花了,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连个准信儿也没有。 常遇春倒是派人打探了,陈的部下也说法不一,有说中流矢受了伤的,有说掉水里淹死的,也有说回武昌去搬兵了。 蓝玉认为陈友谅必死无疑,不然部下能作鸟兽散吗?朱元璋点了点头。 常遇春和蓝玉起身,说:“我们回去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蓝玉,说让他先走你等等。 蓝玉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常遇春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朱元璋心情不错,竟然约蓝玉出去走走。 傍晚倒是天晴气朗,晚霞尚未散尽。朱元璋很轻松地与蓝玉漫步而来,蓝玉相当紧张。 朱元璋答应,打胜了这一仗,给他一个月假。蓝玉忙说他不用休假,自己年轻…… 朱元璋提醒他,不是要去镇江相亲吗? 蓝玉说:“主公不提醒,我倒忘了。其实也不必大动干戈,相不相都错不了的,叫人把彩礼送过去就是了。” “那不妥,”朱元璋说,“这是人生大事,不是儿戏,况我又是红媒,更不可草率。到时候你先回金陵,我派德高望重的李习、陶安陪你前去相亲。” 蓝玉推托着,那未免太惊动了,恐过于张扬。 朱元璋说:“怎么叫张扬?我手下大将办终身大事,就是要风光嘛。回头我叫李善长从公库里支五千两银子给你作安家之用。” 蓝玉诚惶诚恐地说:“受此隆恩,我蓝玉实在惶惶不安啊。” 朱元璋说:“你好好干就是了。” 蓝玉口不对心地说:“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效万一呀。” 蓝玉觉得他的心就像沉到湖里的朽木,水淋淋、沉甸甸,永远也浮不起来了,他只能在心底哀叹。 二 李醒芳的翰林当得既潇洒又别扭,说潇洒是不用做事只拿俸禄,这全是达兰的作用,几乎是她把李醒芳拖到战火中来的。李醒芳根本不关心战局,似乎也不关心陈友谅的成败与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有何牵连,叫他到行宫去画画,他就去,不叫,就与好友楚方玉游历山川,谈诗论文。 他在泾江口租了一幢房子,这天晚上,起更后,李醒芳在灯下画“湖口烟雨图”,他站着挥毫,楚方玉则坐着观看。 楚方玉品评说,既是湖口烟雨图,就该画上陈友谅万船倾覆的场面,光画烟雨,不是白跟他到战场上来一回了吗?当然有点揶揄味道。 李醒芳说:“那应当改为湖口硝烟图。你别忘了,这是应达兰皇后之邀画的,我画那么丧气的场面,不是找死吗?” 楚方玉道:“你这种文人,只能替人家点缀歌舞升平,毫无骨气。” 李醒芳说:“有骨气的都不在文人堆里。” 楚方玉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此时胡惟庸等三人已来到窗下,用手指捅破了窗纸,向里观看着。 楚方玉趁李醒芳去倒笔洗里的水,她抓起一支笔,飞速地在画中船上填了几笔,画的是口大棺材。她忍不住恶作剧的喜悦,若无其事地去看书。 李醒芳给笔洗里注入了新水后,又提笔时,发现画上多了口棺材,大吃一惊:“楚方玉,你给我乱画了什么?啊?一具棺材?你这不是坑我吗?这还能交卷吗?” 楚方玉说这叫未卜先知。陈友谅不是快死了吗?死了不是要用船把棺材运回武昌去吗? 李醒芳生气地揉烂了那张快完成的画:“你尽给我添乱。” ------------ 《朱元璋》第四十二章 (2) 楚方玉说:“我就是不让你再给陈友谅当吹鼓手。明儿个他死了,你这翰林还跟他到阴间去吗?我看都该作鸟兽散了吧?” 李醒芳说:“这不是给陈友谅画的,我告诉过你了。” “是了,”楚方玉故意气他说,“这是为你的红颜知己所作。若是陈友谅一命呜呼了,你是不是要接收可怜的皇后啊?” 李醒芳说:“你真可恶!”趁她嘻嘻哈哈笑时,他抓起笔来,在她脑门上重重地画了一笔。她哎哟一声,赶快去照镜子,成了三花脸,二人大笑。 窗外的侍卫对胡惟庸小声说:“听他们的话,陈友谅真的快死了。”另一个说,“咱这不是得到准信儿了吗?可以回去了吧?” 胡惟庸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他说的重要事,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 胡惟庸仍在向房中窥视。 李醒芳问:“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 “让你跳下这条快沉的漏船。”楚方玉说。 李醒芳说等船全沉了再逃生也不迟,他说做人不能太势利。 “我势利?”楚方玉说,她可没拿过陈友谅一粒俸米、一两俸银。 李醒芳说:“你想拿我也不让。那个大色鬼,若见了你,三宫六院顿失颜色,连达兰都会失宠,我怎么办?” 楚方玉咯咯地笑起来,她声称自己和李醒芳井水不犯河水。 窗外一个侍卫说:“这女的真美,从没见过这样叫人心动的美人!” 胡惟庸踢了他一脚,说:“在这儿等着,我去会会朋友。”他走到门口,摘去竹笠,脱去蓑衣,伸手敲门。 李醒芳在里面问:“这么晚了,是谁呀?” 胡惟庸大声说:“你连老同乡胡惟庸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李醒芳显然大为惊讶,看了一眼楚方玉,一时怔住。楚方玉问:“胡什么?是谁呀?” 李醒芳小声说:“我跟你说过的,同乡,最有才干的那个,刀笔很厉害,一纸状子杀了三个县令,两个平章,一个左丞,一个右丞,在前几年轰动江南啊。” 楚方玉说:“这种心术不正的人,你斗不过的,不必交往。” “人家雨夜来访,岂可拒之门外?”李醒芳欲去开门。楚方玉说:“那我要回我下榻处了。”说着拿起桐油纸伞,从后门走了,李醒芳说了句“明天再见”,也不挽留。 三 李醒芳万万想不到,会是胡惟庸闯来。时下陈友谅与朱元璋兵戎相见,同乡胡惟庸正是在敌方供职,他来此何干? 李醒芳还是很热情地把他迎了进来。 李醒芳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是在客中,居无定所,亏你能找上门来。” 胡惟庸抖抖身上的雨珠,说:“仁兄又低估了我胡某人的本事。” 李醒芳请他坐下,说:“不敢,不敢。不过,那年乡试时,在江南贡院门外,你我打过一次赌,你可是输了。”原来他们打过赌,胡惟庸夸下海口,说二十年后自己要当宰相。 胡惟庸说:“我说的是二十年为期,现在才六年啊,我说我二十年后做丞相,还有十四年,你等着吧。” “可你连中书省的七品都事还没当上呢。”李醒芳说,“距正一品的中书令不是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吗?十四年何其短?” “我并没说限于元朝的官职。”胡惟庸说,“我现在就是都事,正七品,不过是朱元璋那里的。” 李醒芳哈哈大笑,笑他虽是七品,却是个带伪字的,草寇而已。 胡惟庸也反唇相讥:“你虽为翰林,不也是个伪的吗?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胜者王侯败者贼,我看醒芳兄是上了贼船了。” 这话说得李醒芳的脸很不是颜色。胡惟庸见他认真了,马上打哈哈说:“玩笑,玩笑!” 李醒芳揭开茶壶盖看看,说:“茶凉了,我去烧一壶开水。” 胡惟庸说:“方才在外面还听到嫂夫人的声音,怎么转眼不见了?” 李醒芳说:“我尚未娶妻,哪有夫人?方才走的是一位朋友,与苏坦妹齐名,并称楚苏的楚方玉,想足下亦有耳闻。” “她呀,不得了的人物。”胡惟庸说,“大名如雷贯耳,你怎么不替我引见一下?” “改日吧。”李醒芳说:“反正她不走。” 胡惟庸犹念念不忘:“原来李兄有幸与楚苏之楚交往,令人羡慕。据说,她的姿色也是艳冠群芳的。” 李醒芳道:“苏坦妹也是色艺双绝呀,不是叫你的主子砍了头吗?” 胡惟庸尴尬地一笑,不敢再说这个话题。 李醒芳和胡惟庸喝着茶,李醒芳问:“你来此地是公事还是私事?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当然是来看望老同乡、老朋友了。”胡惟庸言不由衷地说。 李醒芳当然不相信。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胡惟庸说:“这你又忘了我的本事了。我不但知道你在陈友谅大皇帝御前供奉翰林,还知道你又是宫廷画师,你忘了给过我一张达兰皇后的画像了吗?现在我们主公朱平章手上。” “我当初就不该给你。”李醒芳有些后悔,说他未必安好心。 胡惟庸一笑,话锋一转说起这里很快就要树倒猢狲散了,大难临头各自飞,问他有何打算啊? ------------ 《朱元璋》第四十二章 (3) “你是来当说客的呀!”李醒芳说,“早了点吧?大汉尚有湖广之地,精兵良将几十万,谁输谁赢还不见得呢。” 胡惟庸说:“你不过是个门客而已,何必为人家张目。陈友谅不是快死了吗?他一死,还不是旗倒兵散?仁兄还不该早做打算吗?” “谁说他快要死了?”李醒芳不想说出实情。 胡惟庸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带着祭祀三牲前来吊唁的。也许这会儿他已经寿终正寝了。” “不可能!”李醒芳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也不必说服我去倒戈。” 胡惟庸显得很诚恳,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人也一样。朱元璋为人敦厚、仁慈,文韬武略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我已向朱元璋推荐了阁下,现在去,总比陈友谅灰飞烟灭了再去好些。 “谢谢你的美意,”李醒芳说,“我本来无意于官场仕途,也无意在他这里混,很快就回乡下去了,写诗作画,过我的自在日子。” 这时门外灯火一片,车声、人声嘈杂。一个官员推门进来,说:“李翰林,宫中有请。” “现在?”李醒芳问,“谁请我?” 官员道:“自然是皇帝陛下。谕旨请带上画笔画纸。” 李醒芳更觉惊奇不解,他一面换衣服,一面对胡惟庸说:“真是对不起,官身不由己。明天我请你饮酒。” 胡惟庸说:“你快去忙吧。”他决定跟在李醒芳后面,见机行事。 四 李醒芳坐进了华贵的大轿,被人簇拥着抬走了。胡惟庸三人紧紧地尾随而去,他们在暗处,没有人注意。 陈友谅临时营帐岗哨林立,李醒芳下轿时还听见有一个值夜高官在叫:“皇帝圣谕,各将士不得松懈斗志,防止贼人来劫营!”声音传递下去,此起彼伏。 李醒芳被人引进帐中。 已经混入了敌营的胡惟庸三人,此时已穿上了陈友谅军的号衣,正混在人群中。 大帐空空荡荡,一块大幕把中军帐辟成了两半,大幕前端坐着丞相张必先。 李醒芳向张必先施礼:“丞相大人安好。不知深夜召我何事?皇帝陛下可好?” 张必先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说:“好,好。想请你再画一张像,皇帝陛下久有此意,一直因鞍马舟车劳顿,总是没有画完,今天总算空闲下来了。” 李醒芳很纳闷,正在打仗,用得着这么急迫吗?也妨碍皇上休息呀。 “这倒无须担忧,你怎样做也打扰不着他了。”张必先向内宫摆摆头,两个太监刷一下拉开帷幕,李醒芳吓了一跳,里面停放着一张灵床,床头点着长明灯,陈友谅穿着皇帝的衮冕,静静地仰卧在灵床上。 李醒芳看见达兰扎着孝带,坐在灵床前,眼都哭肿了。 李醒芳大惊:“这是……” 张必先说:“皇帝驾崩了。”这可不是“怎样做也打扰不着”了吗? 李醒芳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连连说:“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他的目光直视着达兰。 达兰告诉他,本来中了一箭,并不伤筋动骨,没想到是毒箭。她说着又哭起来。 此时再不画下御容,日后就没有机会了,张必先要求他要快,问天亮前行吗? 李醒芳说:“行。” 张必先又叮嘱,已决定秘不发丧,不能让朱元璋知道,也不让汉军知道真相,那会使人心涣散,不可收拾,所以李翰林必须守口如瓶。 李醒芳说:“请放心。”打开卷笔帘,走过去。张必先命人在尸体旁摆了一张桌子。 人陆续撤出了,灯火通明的灵堂里除了死人,只有李醒芳、达兰二人。 李醒芳铺陈渲染,开始作画。 帐篷后面毗连一棵大槐树。此时胡惟庸藏在树后,他用匕首将帐篷挑开一道口子,向里张望,见到了尸体和对照遗容绘画的李醒芳。 只听达兰幽怨地说:“天塌地陷,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正在画像的李醒芳头也不回地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皇后不要过于悲伤,自己多保重为好。” 达兰问道:“我想,李翰林再也不会到宫中来了吧?你想干什么?我现在还有能力资助先生,今后怕就不能了。” 李醒芳说:“我一个读书人能干什么?我想到名山大川去游历,画遍天下大湖大泽、名岳名山,我要钱也没用。” 达兰说:“你不屑于用我的钱,是吗?” 李醒芳说:“那倒不是。这几年,你和皇上对我很好,我结识你也深感荣幸。过几天我就告辞了。” 达兰说:“我知道,人去不中留,明天我到府上去为你饯行。” “那可不敢当。”李醒芳说,“再说,听张丞相的口气,天亮前你们就可能护送灵柩走了。” 达兰说:“为缩小目标,人不与灵柩同行,灵柩先走,人分批陆续撤走。” 李醒芳又低头作画了。 已经亲眼目睹这一场面的胡惟庸别提有多振奋了。他知道,张必先所以秘不发丧,一是要稳军心,二是迷惑朱元璋,防止他趁火打劫。胡惟庸正好利用这个弱点,他要把陈友谅的兵营搅个地覆天翻。 在他们下榻的小客栈里,胡惟庸准备了几刀纸和文房四宝,插好门,胡惟庸决定天亮前让泾江口遍地开花,贴满惑乱军心的揭帖。 ------------ 《朱元璋》第四十二章 (4) 几个随从裁纸的、研墨的,忙个不亦乐乎。他们把胡惟庸写好的帖子拾到一起,另一个人在熬制糨糊。 胡惟庸仍在快速地写着帖子。 一个侍卫喜气洋洋地说:“这一招,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们不是怕下面知道陈友谅死讯树倒猢狲散吗?咱来个遍地开花,搅散他的军心。” 胡惟庸得意洋洋地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都立了功,等着回金陵领赏吧。” 一个随从说:“就怕到时候都事大人早把我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胡惟庸说:“不会忘。我要把你们名字列上,让主公赏赐!” “糨糊好了!”一个侍从提着锅进来。 胡惟庸命令:“快出去张贴,军营里,船上,大街小巷都贴。”几个人领命而去。 ------------ 《朱元璋》第四十三章 (1) 躲了显赫的权势,也就远离了猜忌和危险,共患难易,共享富贵难。这是佛性大师九字真言后的又一忠告,足能左右刘伯温一生。 一 佛性离开湖口前,刘基来向老师告别,话题很自然扯到朱元璋身上。 佛性问他看朱元璋能成大器否? 刘基肯定地说能。他说此人能忍。现在他的势力已达安徽、江苏、江西、浙江,但他连称王都不愿,甘愿在小明王旗下为臣,这是他的高明处。当然这得益于老师为他定的三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佛性点头三叹,引而不发才能后发制人,厚积才能薄发,他说朱元璋是个聪明人。相比之下,陈友谅就很蠢了,羽翼未丰,急急忙忙在五通庙称帝,这是本末倒置,这不是很快败亡了吗? 说起朱元璋的精明,尤其让刘基佩服,他举了不杀康泰、邓愈的例子。他说朱元璋虽没念过多少书,却有韬略,又工于心计。他本来自己想办的事,却常常假别人之手,譬如为笼络胡廷瑞之心而让刘基审案,放他外甥康泰,为了安将士之心,不杀害胡大海的至友邓愈,也让刘基出面枉法。 佛性也承认这是一个人的优长之处。 刘基又称赞他重义气,有时也大义灭亲,他差点杀了外甥朱文忠,不怕胡大海造反,杀了他儿子,反过来又厚待胡大海的小儿子、花云的儿子,很得人心。但杀害无辜的苏坦妹,却伤了很多文人的心。 佛性笑了,公开在苏坦妹坟前立碑认错,不又收回了人心吗?不然刘伯温怎么又会应召而来? 刘基说,他很坦然,不深奥,有时又让人看不透,也许因为他出身微贱吧,他特别怕人看不起他,忽而自卑,忽而目空一切,叫人摸不准他的脉。 佛性道,如果能一辈子不要他的官,恐怕就能自保,但难以办到。 这话听起来是随随便便说的,但却分外有分量,以至于令刘基悚然心惊。这是老师对他的忠告,未尝不是一种预见,这短短的几句话,像烙铁一样在他心中烙下了印痕。 刘基说:“不当就是了。”也说得平平淡淡。 佛性说:“你知道吗?人,容易共患难,却不容易共享富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他惟恐刘基不明白,又深入了一层。 刘基道:“老师,我想我明白了。” 佛性说:“现在尚无忧,还是我说的共患难,同舟共济之时,到了功成名就时,躲一躲为好,躲了显赫的权势,也就躲了猜忌,远离了危险。” 刘基咀嚼着这话,若有所思。 送走了佛性,朱元璋神情总有几分恍惚,已经击垮了陈友谅,敌手大势已去,他怎么反而这样呢?就连刘伯温也猜不透他有什么心事了。 朱元璋这天又来催促刘基打一卦,刘基不肯,前天刚占卜过。可朱元璋执意要再测,刘基无奈,只好答应。 刘基净了手,认真打卦,朱元璋虔诚地在一旁静观。 审视着落在案上的几枚制钱,刘基说:“这是坎下艮上,我早说过的,卦不能反复打。你看,这是初筮吉,再三渎,渎则不告。” 朱元璋不明白什么意思。 刘基告诉他第一次卜筮往往会得到神灵的告示,次数太多,就有亵渎神灵的嫌疑,神灵就不告诉你实情了。朱元璋灰着脸,有点不悦。 朱元璋说:“但这坎下艮上总有个解吧?” 刘基讲解说,亨,匪我求童蒙,蒙是万物萌芽状态,幼小、蒙昧,此卦上经卦艮的物象代表山,为山下有险之象。 朱元璋一惊说:“怎么?陈友谅会反扑过来?” “那倒不是。”刘基说,“征讨必胜,前几天的卦象里已有了。山下虽有险,但险因山而阻,这正应前几天主公船上遇险,有险无难。” 朱元璋认为这是很准的。 刘基道:“向来只有学生备礼去请教先生,没有先生反过来去求蒙童的。”他沉吟了一下,忽然说:“奇怪呀,这蒙卦的第二爻怎么有纳妇之事呢?” 朱元璋也很惊奇:“纳妇?是女人吗?” “正是。”刘基说,九二,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包蒙,是大人能包容童蒙,为吉兆,此爻为阳,初爻为阴,故有纳妇的喜庆,男子娶妇而成家,才说是子克家。 朱元璋显然想到了梦寐以求的达兰,不禁面露喜色,脱口而出:“准,真准!” 刘基反倒愣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想不出,在这征战之时,主公难道会有桃花运吗?” 朱元璋喜滋滋的,笑而不答。 二 夜已很深,朱元璋仍未休息,写了些小纸条,往桌子上贴。 郭宁莲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你是想熬个通宵不睡呀?” “我在等消息。”朱元璋说,“你先睡吧。古人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呢,改几个字,友谅不死,我心不快。” 郭宁莲说:“你派人去探风也罢了,偏听老和尚的歪主意,带三牲去吊唁,明知去了会被杀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朱元璋说:“你不知道,只要胡惟庸去了,就会有办法。” 郭宁莲说:“他这么好,怎么才给他个七品小官啊?”朱元璋并无责备之意地说:“你又干政了。” ------------ 《朱元璋》第四十三章 (2) 她说:“我说过,将来你当了王,当了皇帝,我就什么都不问了。” “一言为定!”朱元璋说,“你可是不止一次说胡惟庸的坏话了。其实这个人绝顶聪明,又很善解人意,办事滴水不漏,我想问问你,对他有何成见。” “说不上。”郭宁莲说,就是不喜欢他。也许因为他太世故、太精明了! “难道傻瓜才好吗?”朱元璋这一说,她也笑了。 这时一个浑身沾满泥水的人被云奇带了进来,朱元璋吃了一惊,问:“你,不是跟胡惟庸一起去的吗?” 那人说:“是。”又说,“给我一杯水。” 朱元璋亲自递水给他,很没有底气地问:“胡惟庸呢?出事了吗?”那随从喝干了一杯水,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管,一抖,抖出信来,说这是胡都事让呈报主公的。 朱元璋一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好样的胡惟庸,足堪信任!真是天助我也,陈友谅已经死了!”他冲门外大叫:“叫众将领过来,马上出击,这是良机,良机岂可失?” 同样兴奋的郭宁莲伸手去要那封信:“给我看看。”朱元璋却十分警惕地缩回了手,说:“我不都把内容说了吗?何必再看?”胡惟庸在信里还说他一定设法把达兰弄回来献给朱元璋,这怎么能让郭宁莲看见? 郭宁莲奚落道:“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使命吧?” 朱元璋笑道:“又来了。”支吾过去,趁她不注意,将信藏起来。 郭宁莲这份警惕并未放松,她说:“陈友谅一死,美人皇后达兰可就是名花无主了,何不掠来享用?也省得珍藏着一幅画,毕竟是画饼充饥呀。” 朱元璋不敢就此深谈,急忙找托词:“你换了药就先睡吧,我得连夜派遣水陆舟师乘乱出击。” 郭宁莲哼了一声,向里面走去。 三 郭惠呆呆地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封信,她满面泪痕,傻了一样。 蓝玉的信几乎要了她的命。这封经过朱元璋斧正、润色,再由蓝玉誊抄,由朱元璋封缄,亲自派人送到郭惠闺中的信,对于花季少女来说,无异于一场寒霜,她的心立时枯萎了。 她整天泪流不止,茶饭不思,这可吓坏了丫头晓月,赶忙背着主子去搬救兵。 此时马秀英正在书房里陪着宋濂先生课子。 宋濂正给朱标、朱、朱、花炜等几个孩子上课。孩子们正在朗读《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 宋濂用戒尺拍拍桌子,问:“朱标,你明白孟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朱标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好天气不如好地方,好地方不如大家齐心协力。 坐在后面的马秀英微笑,又轻轻摇头。 宋濂说:“很好,但不完全。天时是时令、天气,地利是说地理位置形势,而人和不是只知同心协力,而指人心归向。” 朱标说他父亲带兵在鄱阳湖上大败陈友谅,这就是人和取胜。 宋濂表扬了朱标,说读书就该这样举一反三。说朱元璋不杀降卒,爱护百姓,因此深得民心,受到拥护,才节节胜利。 金菊进来,附马秀英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马秀英随她走出去。 马秀英见了郭惠的丫环晓月,以为她小姐找自己有事。 晓月说:“夫人快去看看吧,小姐不吃不喝的,一整天了,人像痴了呆了一样。” 马秀英一惊:“因为什么呀?” “怎么问也不说。”晓月说,好像什么人捎来一封信,没看完就哭起来了。 马秀英猜,又必是与蓝玉有关,真是冤家!她没细问,便大步流星地向郭惠房子走去。 郭惠房中,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把信纸吹落地上,又呼啦啦地满屋飞起来。郭惠痴痴呆坐一隅,迟滞的目光望着窗外。 脚步声响了,郭惠也不回头。马秀英来到她身后,说:“惠丫头,走啊,我们去玄武湖划船,怎么样?” 郭惠无动于衷。 几张信纸刮到了马秀英脚下,她低头拾在手上,越看越紧张,终于变得表情凝重了,低低地说了句,“蓝玉真混蛋!” 马秀英把信折起,压在砚台底下,对金菊说:“走,把小姐扶出来,我们到外面去,别憋在屋子里。” 郭惠挣扎着不肯走,她对马秀英说:“你们别管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马秀英说:“尽说傻话,你是为一个男人活着吗?他变心了,不要你了,并不损你什么,这是好事,这样朝秦暮楚的男人,不值得你这样。” 她和金菊生拉硬拖地把郭惠拖了出去。 四 泾江口成了恐怖的世界。部队逃的逃,走的走,更有不听命令的,大白天行抢,百姓吓得四处逃难。 街上到处是抢掠的大兵。码头上战船争相开动,营地里拆掉了帐篷,只剩了埋锅灶的残灰、三块石。这都是胡惟庸揭帖的功效,泾江口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任何人对变成匪徒的溃兵都无约束力了。 李醒芳在经过十字街石牌坊时,看见了毛笔字写得很圆熟的揭帖,才明白为何局面突然失去了控制。 ------------ 《朱元璋》第四十三章 (3) 那揭帖是这样写的: 天茫茫,水茫茫, 皇帝死了不发丧, 灵柩偷运回武昌, 替死鬼儿留泾江…… 李醒芳刚一走回租住的院里,立刻发现门前停着华丽的宫中大轿,十多个武装侍卫在门外等待着。他料定是达兰来了,忙向正房走去。 他当然不会知道胡惟庸正张网以待,而猎物正是达兰。 不远处,胡惟庸带领着他的十几个人隐蔽在十字路口处,他们也都穿着陈友谅军的军服,全副武装。 李醒芳一迈进门槛,一直站在客厅里的达兰惊喜地迎过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达兰已是行色匆匆了,怀里抱着装玉玺的匣子。她连坐都没坐,说:“我马上要上船走了。我希望你跟我走。” “不了,”李醒芳并不感到突然,他冷静地说,“我们就此分手吧,望你能保重。” 达兰眼里含着泪,说:“谈什么保重?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但我决计不躲不藏,不管陈友谅对别人怎样,他对我是百依百顺,别人都可以骂他,惟我不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她那悲伤至极的脸庞,蕴藏着凄凉的美。 “可惜呀,”李醒芳心里一动,长叹一声,说,“如果日后你有了难处,就去找我,我好歹是你的朋友。” “谢谢,”达兰的泪水流了下来,说:“我再恳求一次,跟我一起走吧……”眸子里闪着炽烈的光。 这时,楚方玉及时地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不能不出来救急了,她说:“这位是达兰皇后吧?” 达兰惊疑片刻,问:“这位是――” 李醒芳说:“是我的文友,江南女才子,楚苏的楚,楚方玉。” “我知道,我知道,”达兰的心一下子凉了,她说,“我看过你的《南国赋》呢,真有文采,更想不到是这样一位美女。”她看了一眼李醒芳,似乎明白了一切,她说:“就此别过了,也许是天人永隔了。”说罢,泪水哗哗流下。 楚方玉说:“请不要悲伤,愿冥冥之中的神护佑你。” 达兰说了声“多谢”,抱着玉玺匣子,毅然掉头而去。 李醒芳、楚方玉送到屋外。 李醒芳和楚方玉将达兰送到院外,又一次道了珍重,他二人目送着达兰上轿。 轿子抬起来时,达兰又一次掀开轿帘,投过来凄伤哀怨的一瞥。 李醒芳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向她摇着,直到轿子走远,消失在十字路口。 当十几个带刀侍卫护送着达兰的大轿走到十字路口时,忽见一个疯子在路中间躺着,挡住了轿子去路。其实这是胡惟庸安排的。 胡惟庸等人都藏在左右两侧树后蓄势待发。 轿子不得不停下来,疯子不怕带刀侍卫的驱赶,张牙舞爪地抓住轿杠,说:“我是玉皇大帝,你们不让我坐轿,谁敢坐!” 一个侍卫用马鞭子抽他:“臭疯子,滚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疯子嘻天哈地乱说,并且掀开了轿帘:“这不是玉皇大帝的玉女吗?我这金童来了!”竟然要往上登,吓得达兰尖叫。 早已混入围观人群中的胡惟庸等人开始趁乱往前挤。胡惟庸忽然高喊:“打人了!” 护卫轿子的人一时四顾,不知出了什么事,长官还催促踢开疯子,快抬走轿子! 但为时已晚。胡惟庸的人纷纷亮出兵器,发一声喊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已有几个侍卫遭了毒手,另外一些人醒过腔来急忙招架迎战。但寡不敌众,死的死伤的伤。胡惟庸一挥手,手下人抬起大轿。 达兰几次想从轿里跳下来,但胡惟庸跳上轿,用刀逼住了她。 达兰问:“你们是山贼吗?为什么劫我?” 胡惟庸在颠簸的轿子里说:“达兰皇后息怒,我们绝非歹人,我们是奉命来接皇后到一个享福的地方去。” 达兰大叫:“胡说,放开我!我哪儿也不去!”并且要夺胡惟庸手里的刀,刀没夺下,手却被割破,满手鲜血直流。 五 为了让郭惠散散心,马秀英陪她去逛玄武湖。玄武湖静静地躺在淡蓝的天穹下,由于是寒冷季节,水面宽阔又很少有游船画舫,四周黄了的芦荻丛集,倒有几分荒凉。在这游旅人稀少的湖中,只有马秀英她们一条画舫在慢慢划着。 马秀英和郭惠面对面坐着,郭惠仍然是不时地流泪,目光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凝望着。总是念念不忘蓝玉的誓言,他不是说,海可枯,石可烂,他对我的心不变吗?现在这是怎么了? “这倒不一定是他变心了。”马秀英安慰她,既知道她已名花有主,那他有什么办法? “你是说他没有变心?”郭惠痴痴地问,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想是的。”马秀英为让她一痛了断,又补充说,世上的事也难说,人心隔肚皮呀,也别相信海枯石烂的誓言,一转身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也不是没有。不然就不会有薄情郎的说法了。 郭惠说:“你是说,蓝玉也是这种人?” 马秀英说:“是不是这种人姑且不论,他告诉你,他马上动身去镇江相亲、下彩礼,这是什么意思?” 郭惠坚持说这不是他本心,是有人逼他这么做的。 马秀英说:“你说你姐夫逼他?可他在信里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谁也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权衡的结果。” ------------ 《朱元璋》第四十三章 (4) “他不敢说出真相。”郭惠说。 “你这丫头是迷了心窍了。”马秀英说,“退一万步说,就算蓝玉是有人逼的,是万不得已,是委屈的,可他毕竟去娶另一个女人了!你怎么办?还能赖着人家吗?” 郭惠当然也没有那么下贱。她只想当面问他一句,蓝玉若心里还有她,她就为他死。若心里没有她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马秀英说:“这又何必呢!人家信都写得那么清楚了,还有必要问吗?” 郭惠的手伸在船舷外,撩着碧绿的水,固执地说:“我要问。” 望着固执的郭惠,马秀英也一筹莫展了。看着她那真情痴迷的样子,马秀英觉得她又可怜又可敬,这使得自己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了。 ------------ 《朱元璋》第四十四章 (1) 画中人会倒在朱元璋的怀抱里吗?不占天时地利,却大胜鄱阳湖,只有人和为上了。穷寇勿追,兵贵无常。同一条江,流淌着几对男女的恩恩怨怨,这是一条怨江。 一 被朱元璋誉为“混江龙”的廖永忠率他的水师大获全胜后,来向朱元璋禀报,陈友谅的军队彻底土崩瓦解了,战船没跑了几艘。 朱元璋问起张定边的下落。 廖永忠已经查明:张必先、张定边保着陈友谅的二儿子陈理连夜逃回武昌去了,他们的小船差一点叫廖永忠部拦住;陈友谅的尸首是头一天偷着运走的,根本没敢发丧。 常遇春也来报告,听降卒说,好像是天意,他们一觉醒来,兵营里到处是无头帖子,人们奔走相告,陈友谅已死,这一下就乱了营了,不攻自乱。 朱元璋问他们知道这帖子从何而来吗? 众人都说不知道。 刘基早猜到了,无疑,这是胡惟庸所为。只有他有这样的心计。 “正是他。”朱元璋说,“这人胆大心细,立功不小啊。”胡惟庸虽没回来,已先后派出两伙人回来禀报了。 正在这时,云奇进来报告胡惟庸回来了。 朱元璋兴奋地站了起来,迎到了门口,一见疲惫不堪的胡惟庸露面,立刻拉住他的手,说:“辛苦了,方才还说到你立了大功呢。” 胡惟庸矜持地说,虽说此行九死一生,可我并没有像佛性大师预料的那样必死无疑,已把十几个人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了。 朱元璋从屏风上揭下一张纸条,说他早已有准备,宣布从现在起,升他为从五品郎中,并已行文到滁阳去报告小明王了。 胡惟庸说了声:“谢主公。升不升我事小,我已答应替我的随从请赏了,望主公成全。”说着送上名单。朱元璋说:“这个自然,一定重赏!” 刘基说:“提升这么小的官职也要报小明王,主公不嫌麻烦吗?” 朱元璋说:“我还是他治下的臣子呀。” 廖永忠说:“连不可一世的陈友谅都完蛋了,小明王算个屁!爱理他理他,不爱理他废了他,告诉他回家放牛去得了。” 朱元璋说:“不得胡说。一日君臣一日恩情,怎么可以君不君臣不臣呢。”但廖永忠并不往心里去,知道朱元璋并不认真生气,是不得不做表面文章。 灭了陈友谅等于有了半壁江山,得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在朱元璋看来,不亚于有了另一半江山。他连刘伯温都瞒着,先让胡惟庸将达兰秘密藏到一处民宅中。 民宅看上去很普通,但院里院外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朱元璋和胡惟庸率随从骑马而来。在大门口下马后,胡惟庸说他为了弄到达兰,和老朋友李醒芳也反目了,差点搭上了性命。这当然是邀功了。 朱元璋说他心里有数。 胡惟庸说达兰夺刀想自杀时,手受了伤,叮嘱主公可体恤她一点,为防她自杀,他用了四个丫环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她呢。 朱元璋说:“这样一个美人又这样烈,难得。” 达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身后藏着包玉玺匣子的包袱。面前放着冷了的饭菜,一口未动,两个丫环一左一右地站着。她并不害怕,早已料定朱元璋是“劫色”而已,并不想伤害她。 门开处,胡惟庸先进来,满脸赔笑地说:“达兰皇后,我们主公来看你了。” 朱元璋走进来,见了她,眼睛一亮,她本人远比李醒芳画的还要妩媚,虽然看上去脸若冰霜,又没施脂粉,可比浓妆重彩还要楚楚动人。朱元璋庆幸自己有艳福,上天赐予他这样美的绝代佳人。他喜不自胜,满脸堆笑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达兰闪了朱元璋一眼,问:“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丑男人就是朱元璋吗?”口气盛气凌人,目光也似两把刀,她反正无所惧,倒先给朱元璋一个下马威。 胡惟庸怕朱元璋脸上下不来,忙向两个丫环使眼色,带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朱元璋没有恼,却说:“这都是他们办事糊涂,我是对皇后神往已久的,想一睹芳颜,本想把你从离乱中请过来,却没想到这帮蠢材,这样没礼貌,看,把你的手也弄伤了。”他靠近达兰,试图拿起她的伤手看看,达兰躲开了。 朱元璋说:“你知道吗?这次大兵压境,我早已料到陈友谅大限已到,我惟一担心的是达兰皇后的安危,才特地派我身边最能干的胡惟庸去接你,真怕玉石俱焚啊。” 达兰冷笑一声说:“是接我,还是去抢劫我呀?陈友谅死了,你连我守丧的机会都不给我,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一个仁人君子所为吗?” 朱元璋有他的说法,陈友谅是个暴君,是个不识时务的人,皇后对他一定比朱元璋更清楚,他死了,这也是天意,她这如花似玉的人,何必为了一个匹夫而委屈自己?朱元璋称自己是替她着想。 达兰道:“他再坏,毕竟是我的丈夫。朱元璋,你明说吧,你想怎么样?” 朱元璋回答,想把她护送回金陵。她从前是皇后,日后一样是皇后。 达兰讥讽地说:“就你?一个癞头和尚,也想当皇帝?”她竟然肆无忌惮地纵声狂笑起来。 朱元璋的脸紫胀起来,这是对他最大的污辱了,如果别人这样对他,他会杀人!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发作。他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 ------------ 《朱元璋》第四十四章 (2) “你抢人妻女,不准别人守孝,你这叫有德者吗?”达兰咄咄逼人地问。 朱元璋许愿,到了金陵,她尽可以为陈友谅守孝,愿守多久都行。 “那你白养着我不是亏了吗?”达兰问。 朱元璋说:“我朱元璋仰慕你非一日了。”他从宽袖里抖出一张画像,在达兰面前展开,说,“你看,我费尽心机,弄到你的画像,每天都要虔诚地看上一回,过去,只是非分之想,这次有缘,朱元璋愿终生服侍你。”这倒令达兰很意外,脸色平和多了。 达兰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不会放我回武昌的。不过我提个条件,你能答应,我就随你回金陵。” 朱元璋说:“你提什么我都答应。” 达兰的条件够苛刻的了:安排一处静室,准许她为陈友谅守三年孝,到服满时再说。 朱元璋一口应承:“我答应,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朱元璋虽然仰慕你,可绝无勉强的意思,只要你不愿意,我永远不存非分之想。” 达兰看了他一眼,说:“我希望你是个君子。”对他的恶感减了几分。 朱元璋总算吁了口气。 二 帆樯如林的江面上,朱元璋的大楼船格外威风,这是夺了陈友谅的龙凤船改造成的。 朱元璋正率得胜之师返回金陵,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江而下。 在楼船顶上,朱元璋与刘基悠闲地弈棋,吊着伤臂的郭宁莲在一旁观战。 刘基执白,他把四个白子连成了一条线。 朱元璋说:“哎哟,你一连成棍子,就有十口气了,接成棍子气最长啊。” 刘基一指右角的两个棋子,说:“我这无忧角才更厉害,我是占了地利的。” 朱元璋下了一个黑子,说:“我下这一个夹,你这两个子已无法逃生。我这棋局是金角银边草肚皮,我靠地利,更靠人和。” 刘基又说起这次的鄱阳湖大战,他问朱元璋以为凭什么取胜?讲天时、地利,我们都在下风。自古以来,水战不得天时、地利,不可能取胜。周瑜破曹,就是借风水之利,陈友谅强大水师据鄱阳,处在上游,先得地利,人家是在等我们来攻,以逸待劳,又占优势,结果却一败涂地,这是好多人百思不解的。 朱元璋暂不下棋了,品着茶说:“先生一肚子烦忧,战前为什么不说。” 刘基笑笑,那时说了,会动摇军心,挺也得挺着,心里却在打鼓,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他问朱元璋,“主公心里不惧吗?” 朱元璋也后怕。古人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们是靠人和取胜。陈友谅虽人多势众,却上下不同心,各怀心腹事。他对部下刻薄,又是远征疲惫之师,刚刚围困洪都三个月,又来迎战我二十万大军,能无怨言吗? 刘基对这次班师持有异议,鄱阳一仗得胜,本不应给敌人苟延残喘之机,为什么不直下武昌,反而班师回金陵?等到武昌养精蓄锐后,岂不难攻了? 朱元璋讲起穷寇勿追的道理。兵贵无常势,本可以一鼓作气打下武昌,不过,此时我军过于疲劳,不是锐气正旺时,敌人也一定估计我会直下武昌,必有戒备,所以不再进攻武昌。我返回,且已放出风去,伤亡过大,要休整半载方能恢复元气。这一来,他必松懈斗志,我们回金陵,要大赏有功之人,连士兵也都要从胜仗中得到好处,下次誓师再来,不是猛虎下山一样吗? 刘基很服气,称他把孙武子的兵书用得活了。 胡惟庸踌躇满志地坐在后面一条普通船的甲板上。 舱中布置得很华丽,已经穿上重孝的达兰坐在舱中,眼望着外面涌动的江水。到现在为止,刘基、郭宁莲都不知达兰随军回金陵的事,瞒得铁桶一样。 朱元璋的座船上,一盘棋的残局还摆在那里。刘基已不在舱面上,朱元璋站在帆篷下,回眸望着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船,看得见胡惟庸坐在船头。他多少有点疑惑,胡惟庸不守候在自己跟前,很可疑,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忽然郭宁莲来了,打乱了他的思绪。 朱元璋转移话题说:“你看,陈友谅花了这么大力气修造的高大楼船,现在都成了我的水师了。” 郭宁莲说:“很奇怪呀,胡惟庸怎么没在咱这条船上?他可是你寸步不离的人啊。” “有云奇就行了。”朱元璋说,胡惟庸如今是行中书省的郎中了。意思是他官大了,不宜当侍从。 “你不说我倒忘了。”郭宁莲说,“他这次泾江口一行,回来你给他升了两级。” “他的功劳可太大了。”朱元璋说,他趁乱在敌营中散发陈友谅死讯,一下子弄成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我们省了很多力气。 “功劳不止这些吧?”郭亭莲说。朱元璋分明从她那带有嘲弄神色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疑心。他只能装不懂,说:“也不知蓝玉到没到镇江,他总算去相亲了。” 郭宁莲:“你对蓝玉够特别的了。” “是啊,爱屋及乌啊。”朱元璋说,“他是和常遇春一起来投奔我的,又是亲戚,从常遇春那边论,我也得多关照他呀。” “可我看蓝玉并不高兴你为他择婚。”郭宁莲说。 朱元璋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看他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等于是我当大媒,我还从公库里拨五千两银子给他,谁有这个殊荣?” ------------ 《朱元璋》第四十四章 (3) 郭宁莲说:“投这么大本钱,不赚点什么,不是太亏吗?” 朱元璋怕再说下去,便用笑声打断了。 三 与朱元璋班师同时,在同一条江上,一条船在江中向下游行进,舱中坐着换了民装的郭惠和她的丫环晓月,船夫摇橹声咿咿呀呀地响,江水无声东流。她们正向镇江方向驶近。 晓月说:“小姐这么一走,老夫人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子呢!唉,将来都得怪罪到我头上,不揭了我皮才怪。” 郭惠说:“原来你关心我娘是假,怕你自己挨鞭子才是真的。” 晓月说:“其实……我不该说的,到了镇江又能怎么样?那个负心汉还能回心转意吗?” 郭惠不耐烦地说:“你闭嘴吧,不知人家心里烦不烦。” 郭惠做梦也想不到,在同一条江上,她的心上人也正乘坐着一条官船,泛舟东下,只不过演绎着不同的悲喜剧罢了。 这顺水船的船速很快,不断把渔舟、民船甩在后面。 脱去了盔甲的蓝玉临风站在帆前,瞩望着两岸移动的青山、绿树,佛寺、宝塔,满肚子惆怅,他将要去拜谒他的老泰山傅友文,还有提不起兴致的新娘子。 一个侍卫从舱下走上来:“都督,开饭了,有新鲜江鱼。” “我不饿,不吃。”蓝玉懒懒地说。 侍卫说:“你上顿也没吃呀。” “别嗦了,”蓝玉说,“饿了我自己会吃。” 临时雇的摇橹船工悄悄问一个侍卫:“从打开船,你家老爷脸上就没开晴。这到镇江去干什么,莫非去奔丧吗?” “你该死呀!”侍卫低声吓唬他说,“我们老爷是去相亲,下聘礼,你敢胡说八道!” 摇橹的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叫你多嘴!” 已是傍晚时分,长江上雾茫茫一片,偶尔有萤火虫一样的亮光在过往小舟上闪烁。看江北面出现一片灯火,丫环晓月问艄公:“那是什么地方?” “瓜州啊。”艄公说,“离镇江很近了,只是夜晚不好走,问问你们小姐,我们在瓜州过夜行不行?” 郭惠已经听到了,从舱里走出来,说:“就依你,摇到岸边。不过不用去投宿,我们在船上将就一夜就是了。” 老艄公说了句“也好”,便咿咿呀呀摇向北岸。 蓝玉所乘坐的大官船如飞驶来,与郭惠的船已相去不远,只是彼此并不知道。 到了瓜州渡,在众多大小舟船中,郭惠的小芦篷船挤了个地方停下,艄公和晓月上了岸,晓月关照郭惠说:“小姐,我去买吃的,你可哪儿也别去呀。” 郭惠说:“你去吧,我能上哪儿去。” 晓月和老艄公上岸后,消失在人群中,码头上人来人往很热闹。 郭惠闲得发慌,便走出舱来,站在船前看邻船的船主抬着大秤在卖鱼,不时与买主讨价还价。 忽然她受到了剧烈的震荡,小船乱摇乱晃,她险些被晃倒,连忙扶住船篷的门柱子。对面大船上射过来的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便抬起一只胳膊挡着光。她逐渐看清,是一条点着无数大灯笼的官船,正向岸上停靠,又恰恰停靠在小船的右侧。 郭惠决定回舱里去,一只脚已经踏到梯子了,忽然惊愣地停住,她看见,每个大灯笼上都有副都督蓝的字样。 她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踮起脚尖张望,蓝玉不是副都督吗?难道是他?对了,他在信里不是说,他近日要带聘礼到镇江去相亲吗?想不到在这里碰上!她本想到镇江去见上他最后一面,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明白,也就死了心,没想到在这里猝然相逢,她反倒有点张皇不知所措了,不知是喜是忧还是惧。 官船上人声嘈杂,侍卫和随从们频繁上下。郭惠在船上搜索着,企图发现她所要找的人,却没有。她鼓足了勇气,问站在船舷边的一个士兵:“请问,这条船是蓝玉将军的吗?” 那士兵很惊讶:“是呀,你认识将军?” 郭惠急切地问:“他在吗?” “上岸去了。”那士兵说罢不再理睬她,走了。她的心怦怦跳着,回到小船舱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像长草了一样。 小小的舷窗开着,正对着对面大船,那里也有一扇窗,舱中无人,绿色的窗帷随风摆动着,舱中豪华陈设历历在目。郭惠坐在窗前小桌旁,手托香腮出神。 忽然她听到了对面有说话声:“请都督用茶,晚餐一会就到。” 郭惠激灵一下,举眸望过去,只见一个人正把窗帷挽起来,也坐到了窗前,喝着茶,漫无目的地向外看着。 郭惠的呼吸一下子几乎停止了!那不是蓝玉吗?她实在无法控制了,带着哭声叫了出来:“蓝玉!” 蓝玉向对面一望,惊得手中茶杯落了地,他探出半身问:“郭惠,你去哪儿呀?” 郭惠掩面呜呜地哭起来。蓝玉大声说:“你别哭,我马上过来!” 郭惠急忙说:“不,不,你别过来!”本来想见他,现在却又怕见他了。 但对面大船窗子里的蓝玉已经消失了,郭惠双手捂着胸口,又惊又怕,又喜又忧,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郭惠觉得小船像要倾翻一样拼命摇荡起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在头顶舱板响起,不一会儿,蓝玉出现了。 ------------ 《朱元璋》第四十四章 (4) 二人像不认识似地怔怔地看着对方。郭惠扭过头去说了句:“你既已负心,还过来干什么?我不想见你,你走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 蓝玉坐在舱梯上,双手抱头,说:“你骂吧,我是个狗都不如的负心汉。” 郭惠仍不理他,说:“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你到镇江来不是相亲来吗?你还有脸来见我?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吗?” 蓝玉说:“你杀了我吧,只有这样,你才解气,我才能剖白我的心。”说着从身上抽出宝剑,当地一声扔在舱中,滚到郭惠脚下。 郭惠真的拾起那剑,挥了个闪光的弧形,嗖一下架到蓝玉的脖子上,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以为我没有杀你之心吗?” 蓝玉丝毫不惧,闭上眼睛说:“你动手吧,我死了,也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也不会再恨我了。” 当啷一声,利剑被郭惠掷到了地下,她又失声痛哭起来。蓝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她,良久,一步步走下舱梯。 伏在桌上哭泣的郭惠感到手背湿了,抬头一看,是蓝玉掉下来的泪水。她心软了,她说:“你还来见我干什么?我们本来不该再见了,你那封信已经把我们最后一根相连的情丝也砍断了。” 蓝玉突然忘情地把郭惠紧紧抱住,在她耳后、腮上、口唇疯狂地吻着。 郭惠手足无措地拼命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对不起。”蓝玉像霜打了一样,垂下头说:“我该死。”他默默地转过身,一步步踏着舱梯往外走。当郭惠只能看到他的一只脚时,她撕裂人心地叫了一声:“你就这么走了?” 那只脚停下了。 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她不能放过,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水里漂来一根木头,他会不去伸手抱住吗? ------------ 《朱元璋》第四十五章 (1) 先当皇帝再占有女人,与胡惟庸的“生米煮成熟饭”异曲同工。纯真爱情与富贵前程在哲学的天平上孰轻孰重?在人心的一杆秤上却是各有各的称量法的。 一 早晨起来,马秀英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她不大迷信,不信鬼神,却免不了心里犯疑。她查验了各处,都没什么不对,朱元璋得胜班师,正在犒赏将士,整个金陵都沉浸在洋洋的喜悦气氛之中,会有什么不妥吗? 早饭时她没看见郭惠,她没在意,午饭、晚饭时又没见到郭惠的影儿,她心里有点不落底了,忙叫金菊去看看,自己来到学堂,她一有空,就来为孩子们监课。 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写文章,花云的儿子花炜也在。宋濂倒背着手在巡阅,时而说朱标:“心正,字正,这字怎么是歪的?” 朱调皮地说,手不正字才歪呢,和心有什么关系? 监课的马秀英嘘了一声,低声说:“写你的文章吧,别到时候挨板子。” 宋濂说:“这篇文章的题目是《鱼我所欲也》,孟子的《告子》上篇我讲过了,意思都明白了,文章先要破题。” “我破题了!”朱说。 “你念念!”宋濂说。 朱向弟弟朱嗤嗤鼻子,念道:“鱼我想吃,熊掌更想吃,两样都吃,不是比吃一样好吗?” 几个孩子大笑起来。 宋濂拍了一下戒尺,说:“罚站,站起来。” 朱看了马秀英一眼,不得不站起来。 马秀英说:“你这么顽皮,你父亲回来饶不了你。” 这时,金菊回来了,站在门口摆手示意。马秀英悄悄出去。 “她在吗?”马秀英急切地问。 金菊说:“坏了,小丫环说,半夜和晓月悄悄走的,谁也没告诉。” 马秀英皱起了眉头。 金菊说:“不会去寻短见吧?” 马秀英说:“那倒不至于。我看,是上镇江会蓝玉去了。不是说蓝玉最近要去相亲吗?” “这可麻烦了,”金菊说,“告不告诉老夫人?平章班师也快到了,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马秀英叫她沉住气,先别声张。 郭宁莲带着七巧拿了几包东西进来了,马秀英说:“哎呀,你是受了伤的功臣,理应我去看你,你怎么倒先来看我了?” 郭宁莲说:“伤都快好了,没事。”又指着七巧手里的纸包,说这是鄱阳湖的一点土产,让你品品滋味怎样。 “你总是惦念着我。”马秀英叫金菊给她倒茶,拉着她的胳膊,问伤口还疼不疼? 郭宁莲说刚伤那时候疼得她直想哭,晚上睡不着,用牙咬着被子,也挺过来了。 马秀英说:“元璋也是,我捎信去,叫他送你回金陵来养伤,可他一拖再拖。” 郭宁莲说这不怪他,是她自己不想回来,在外面打仗,惯了,听不到号角声、战鼓声,心里空落落的。 马秀英说:“这可坏了。将来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你还受不了啦?” 几个人都乐。郭宁莲问:“怎么没见惠丫头?” 马秀英遮掩地说:“前些天张罗要回老家去给父亲上坟,也许去了。” 郭宁莲便没再说什么。 马秀英问:“元璋在哪儿?回来一天了,我还没见他人影呢?” 郭宁莲说:“谁知道,也许张罗称王称帝的事吧!陈皇帝死了,朱皇帝该接过平天冠了!”说毕咯咯地乐。 马秀英埋怨地说:“疯丫头,什么玩笑都开。” 二 瓜州渡的夜市十分热闹。 老艄公和晓月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着肉粽、板鸭和水果,在拥挤的人群中东瞧西望。 老艄公建议再买点鱼圆,瓜州的鱼圆天下第一,不吃等于没到过瓜州。 不远处有人在叫卖:“鱼圆!鱼圆咧!” 二人向那里走去。 不一会儿,手里又多提了一瓶酒的老艄公十分高兴,说:“你们这个主顾不错,还供我酒喝。” 晓月说:“你可别喝醉了,把船弄翻呀!” “这姑娘,江上不能说这话。”老艄公说他不管喝多少酒,从没误过事,何况今晚还要住一夜嘛。 晓月说:“快走吧,小姐大概饿坏了。” 此时小船上的郭惠对蓝玉说:“你快回你的官船上去吧,晓月出去买吃的快回来了。” “我不走。”蓝玉说,“你私自离开金陵来干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下镇江才来的吗?” 郭惠心里怦怦乱跳,却故意赌气地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出来干什么和你无关。你无情我也无义,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何苦呢!”蓝玉说,“我知道你的心,可你却不知道我的心。” “你什么心!喜新厌旧的花心!”她恨恨地说。 “我对不起你,却对得起我自己的心。”蓝玉说,“我真不如一死心净。”他的目光痴呆呆的。 郭惠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去娶傅家的小姐呀!你死了,朱元璋不是北天折柱,少了个大将军了吗?” “你不要提朱元璋!”这话蓝玉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我告诉你,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朱元璋,你信吗?” ------------ 《朱元璋》第四十五章 (2) 吃惊之余,郭惠很受震动,也深为感动,他为什么杀朱元璋的心都有?还不是因为我吗?她忽然缓和了口气,说:“你坐吧。”蓝玉刚要坐,郭惠想到了上岸去买吃食的艄公和晓月,便叫了起来,“不行,他们马上要回来了。” 蓝玉说:“走,我们把船摇到别的地方去,躲开任何人!”他咚咚地跑了上去。 蓝玉在舱面上拾起老艄公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开始摇橹。 郭惠也跑了上来,口中说着“你别胡来”,跑过去夺橹。她没有力气,大橹照样在蓝玉手中用力地摇。 芦篷船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挤出了船丛,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驶了出去。这时郭惠也不再阻挡了,生气地坐在他脚下,心跳得不行了,她捂住了心口。 当艄公和晓月提着食品赶回停船码头时,晓月东张西望,找不到他们的船,便说:“船在哪儿?我怎么看着每条船都一个模样呢?” 老艄公喝了一大口酒,吹嘘说:“在我眼里可就大不一样了。我这船,在几百条船里混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像谁都认得自己孩子一样。” 他二人沿着码头走着,老艄公渐渐着急了:“怪呀,明明是停在这里的呀!” “找不着了吧?”晓月说,“方才还说大话呢。慢慢找,船上还有大活人呢,丢不了。” 老艄公又认真地转了几圈,颓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船丢了,这可怎么好!这是我一家人吃饭的本钱啊!” 晓月生气了:“你一条船知道心疼,你船上的人你不当回事?快找船,找不着船我冲你要人。”她扯着老头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老头也顾不得吃喝了,颠踬着来回跑,把吃食都撒了满地。晓月则一路大叫:“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拥挤的码头一片嘈杂声。 三 掌灯后的平章府里静悄悄的,朱元璋有饭后办公的习惯,或批公事或看书,很晚才回去休息,有时就睡在公事房里。 朱元璋又在往屏风上贴纸条,胡惟庸进来,见他新写的一条是“问宋濂,改正朔否?” 胡惟庸面露惊喜:“改正朔?恭喜呀,早该有自己的年号了,早该登极称帝了,我们都等不及了。” 朱元璋说:“称王与不称王,各有利弊,我还没有想好。李善长、陶安、徐达、汤和,几十人的联名劝进表都递上来了。” 胡惟庸说:“这是天意。天意予而不取,也是大不敬的。” 朱元璋笑笑,他更关心的是达兰那里安排得怎么样了。 胡惟庸禀告,他已把从前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的宅第弄过来了,派了几十号男女去服侍达兰,这排场也不比她当大汉皇后时差呀。 朱元璋叮嘱他,人家毕竟是惊弓之鸟,又是新寡,要好好待人家。 胡惟庸说:“主公盼了这么久,才把她盼到手了,就这样让她守孝三年?” 朱元璋说:“我不过说说而已,那就由不得她了。我顾忌的倒不是达兰从不从,她又不是个黄花闺女,我这样对她,已经是捧上青云了,发点小脾气邀宠,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胡惟庸眨眨眼,问:“主公担心的是大夫人、二夫人那里不好交代,对不对?” 朱元璋笑了:“知我者胡惟庸也。” 胡惟庸献策,如果主公很快称王、称帝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后宫广置妃嫔,置它一千个也不为过,谁也不好说什么了。 朱元璋笑吟吟地站起身,这话显然打动了他。胡惟庸料定说到他心里去了,马上鼓动朱元璋该去看看达兰,以免人家有受冷落之感。 又是正中下怀。朱元璋意马心猿起来,便叫马上备轿,嘱咐轻车简从,胡惟庸当然心领神会,只叫人开后角门,不惊动侍卫们。 几乘轿子来到行台御史豪宅前,打前站的云奇对把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大门开启。一片灯笼移近,簇拥着朱元璋的大轿进去。 朱元璋在第二进院子落轿后,骑马的胡惟庸说:“主公自己进去吧,我们在门房那里等。” 朱元璋点了点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静悄悄的。 豪宅大厅里几乎成了灵堂,这令朱元璋很不快。靠墙一张桌上供奉着“大汉皇帝陈之灵位”,点着香,供着果品,达兰穿孝衫,面无表情。她见朱元璋进来,也没站起来。 朱元璋勉强露出笑容问:“这里怎么样?满意吗?” 达兰说,这么一所豪宅一个人住,像一个空旷的坟墓。 朱元璋说他是怕不安静。 达兰讥讽他花这么大工本,会后悔的。 朱元璋说:“后悔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达兰淡然一笑,没有解释。 朱元璋说:“你要什么,叫他们来告诉我。你如果感到寂寞,我可以把你家人接来陪你。” “有我一个人当人质就够了。”达兰冷冷地说。 “这你误会了。”朱元璋说,“我是一片真心对你。” 达兰说:“你不要报偿吗?如果要,你现在告诉我。” 朱元璋沉吟一下说:“我实在渴慕你,如果你愿意,我会好好待你,陈友谅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陈友谅做不到的我也能。”这是他对达兰的又一次表白和许诺。 ------------ 《朱元璋》第四十五章 (3) 达兰说她已是残花败柳了,不敢承蒙错爱。 朱元璋说:“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 达兰问:“我若不答应呢?” 朱元璋一时没法回答。达兰说:“你可以杀死我,可以放逐我,对不对?” 朱元璋说:“我想我能感化你。” “用你的权力吗?”达兰说,“我现在是你的笼中鸟,是你的阶下囚,你想干的事情肯定能干成。可是一个人心不在你这儿,给了你一个空壳,那有用吗?” 朱元璋感到无比沮丧,他向外走的时候,达兰连站都没站起来。 朱元璋简直受不了这种打击,这是对他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权威的挑战和蔑视,幸而他只栽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果是在文武百官面前令他如此难堪,他会杀了她。 朱元璋受了冷遇,便出来坐在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听雨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苍茫河汉出神,他感到失落,而更多的是颓丧。 云奇奉上茶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开。 胡惟庸过来,悄声问:“她不识抬举?” 朱元璋悻悻地说,他不明白,陈友谅给了达兰多大的好处、多少恩典,值得她如此为他守节。 胡惟庸劝慰他,过些天就好了。他听说,陈友谅救过达兰的全家人性命,在家乡买了房子置了地,所以感恩戴德。 朱元璋说他可以做得更到家,将来甚至可以封他们公、侯。 胡惟庸认为,她口口声声要等三年孝满再说,这是推托之词。难道这样白养着?白养一个贤士,还能图个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名声,而养她这么一个人,时间久了,没有传不出去的,反倒会坏了主公的名声。 朱元璋向他问计,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移船就岸呢? 胡惟庸一笑,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不会再闹了。 朱元璋有几分意外:“你的意思是……” 胡惟庸笑了起来。 朱元璋说:“总有点强梁之嫌,不好吧?” 胡惟庸说:“主公别管了,你今天别走了,我一会儿把轿子、车马都打发回去。” 朱元璋心存感激,却故意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胡惟庸说,此事须快刀斩乱麻。主公也可以慢慢感化她,她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终会移船就岸的。但是,时间久了,怕大夫人、二夫人来发难,就不好收拾了。 “怎么会有辱名声呢?”朱元璋问。 胡惟庸点拨他,人家会说主公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卑躬折节太不自爱。 朱元璋显然心动了,他说:“她若是不从呢?传出去反而更不好吧?” “想做,就必须做成。”胡惟庸说,“只须交给我办就是了。” 朱元璋还有点犹豫:“这样不更让她反感吗?” “有几个女人不是水性杨花?”胡惟庸说,等到木已成舟,她就服服帖帖了,不巴结主公才怪呢。 朱元璋不禁笑了:“你倒像个偷香窃玉的老手。” 胡惟庸说:“那倒不敢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着,尽琢磨这事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憋出这么个法子来。” 朱元璋笑了,算是默许。 胡惟庸早有准备,对云奇说:“快点请主公到抱厦里去用茶。” 云奇答应着,引着朱元璋向左面走去。 四 瓜州渡江南特有的大水车,巨大的轮叶慢悠悠地转动着,底下有一星灯火的水磨坊里隆隆地响着。 小芦篷船就停在大水车下面不远的地方,这里是江水转弯的地方,没有浪涛,水面平静。 小船舱中,两个人现在平静得多了。郭惠滴着泪说:“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问完了,死了也行。” “那你问吧。”蓝玉说。 “还用我问出来吗?”她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你一句什么,那我真的白认识你了,也全都不值得了。” 蓝玉当然知道她会问他,扔下心上人另娶别人是出自本心,还是为人所逼迫。 郭惠满意地点了点头,泪珠如断线珠子一样流。她很感动,她没有猜错,蓝玉给她写那封绝情的信,是违心,是让她死了这条心。 蓝玉说:“我是让你恨我,只要你恨我,就不会再难过了,为了你不再为我牵肠挂肚,你把我当坏人我也认了。” “你不是坏人,也并不是什么好人。”郭惠说,天下有大路、有小路,他都不走,却走一条死路。 蓝玉长叹一声:“在你看来,我走的是死路;可别人看,我走的是一条活路。” 郭惠说:“你告诉我,你的信是不是朱元璋逼你写的?是不是?” 蓝玉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凶焰。他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眼前蓦然再现了朱元璋与他在湖边谈话的情景,朱元璋的话打雷一样在他耳畔震响:你投我时是什么?一个不能混饱一日三餐的穷小子!你现在是谁?是指挥水陆大军的元帅!我可以让你由元帅再升为大将军、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剥个精光,让贫穷和死亡伴着你和你的美人! 蓝玉脑门冷汗如雨,两眼发直。朱元璋不是危言耸听,他是办得到的。 “你怎么了?”郭惠问,“你不舒服吗?” ------------ 《朱元璋》第四十五章 (4) “啊,没有。”蓝玉说,“朱元璋除了说你父亲有那个遗嘱以外,什么也没说过,更没逼我写信给你,他也是一片好心……”他一下子又变得软下来。 郭惠说:“这么说,是你自己要娶镇江的姑娘了?” “是。”他只能这样应承。 但她不信:“你怕朱元璋,是不是?不就是要丢官吗?你若是真心对我好,现在就一起摇着这条小船,从这个世界消失,你有胆量吗?” “我倒无所谓,”蓝玉言不由衷地说,“你是金枝玉叶,今后让你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一生都不会安宁。”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一生,要紧的是看是不是舒心。”郭惠打开一口包金木箱,里面是满满一箱银子,她说:“好日子过不上,温饱是可以的,我只要你一句话。”她的目光利剑一样刺着蓝玉的双目。 蓝玉不敢看她,耳畔又响起朱元璋的声音:这可是你蓝玉大将自己的选择……不要在背后说,朱元璋以势压人…… 他好像一下子又清醒了,他说:“不,不是有没有银子的事,我也不怕贫穷,我不能连累你……” 郭惠蛾眉倒竖,说:“我并不怕你连累,是我甘心情愿。我问你,你是不是舍不得扔掉荣华富贵?” 蓝玉咬了咬牙,说:“是,我觉得不可能两全了……”他只有这样彻底冷了她的心,才能让她恨自己。 郭惠仿佛冷静多了,她冷笑着一指岸上说:“你走吧,就当你我是路人,我从来不认识你!”郭惠果然把他当负心汉了。 蓝玉显得很狼狈,连叫了几声“郭惠”。她急了,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把船弄沉,咱们一起死。”她真的找来一把斧子,开始凿船。 蓝玉吓得倒退着上岸,说:“别,别这样。” 蓝玉上了岸,没有马上离开,他听到小船里传出一阵哭声。此时他又后悔了,也许不该这样伤一个女孩子的心,可不这样,他就得永生永世在火上煎熬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他猜得不错,朱元璋看上了自己的小姨子,那他蓝玉就随时有杀身之祸。退一步说,为了一个女人,断送锦绣前程,那也实在是不值得的。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再也不敢回眸看那小船一眼,大踏步走了。 伤心已极的郭惠一直哭着,岸边的芦苇凄凉地摇曳着,飒飒作响。 忽听岸上有人喊:“哎呀,我的船在这儿呢!”“认准了吗?”“错不了,这不跟自儿个的孩子一样有记号吗?” 郭惠揩了一把泪,向舷窗外望去。 她看见晓月跑下堤坡,喊着:“小姐――” 郭惠擦干了泪水,走出舱来,见一大群官府衙役打着灯笼来寻找。 一见她出来,晓月说:“天呐,可找到你了,你怎么把船弄这儿来了?” 郭惠支吾着,说她睡着了,可能船顺水漂走了吧。 老艄公上船看了看缆绳,说不可能,缆绳没断,怎么能是风刮的? 衙役说:“找着就好。” 晓月拿了些散碎银子给衙役们买酒吃。 那些衙役走了。 老艄公埋怨连声地说:“你这姑娘,害得我不浅,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上。” 晓月让他把船往回摇,再一起上岸去找地方吃饭。答应多给他买些酒喝。反正明早才上镇江呢。 郭惠说:“什么镇江,回金陵!” 晓月审视着她的脸,说:“小姐,风一阵雨一阵的,你这又是犯的哪股风啊?” 郭惠平静而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了,回金陵去。” “阿弥陀佛,”晓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好歹醒了腔了。” 老艄公已经摇着船又向拥挤的码头驶来。 站在船舱上面的郭惠看到,蓝玉乘坐的那条灯火通明的大官船已经起锚,此时正顺水向镇江开去。 一丝冷笑浮上她的嘴角。 她打开一个小箱,里面有厚厚的一沓信。 郭惠拣起一封,一点点扯碎,一松手,碎纸片雪片一样飘洒到空中,又落到水中,漂走。 后来她连撕的兴趣都没有了,将所有的信一古脑扔入江中,那些信在江面上打了个漩,渐渐沉入了江底。 晓月看着她,不敢问,只是说了句:“早该这样了,天下好男人有的是。” “好男人?”郭惠呆呆地说,“是呀,这就是我看中的天下最好的男人。” ------------ 《朱元璋》第四十六章 (1) 政声好,不如河豚烧得香,但二者比起沉鱼落雁的美女都尽失颜色。国之所重,莫先庙社。兰者为王者之草,芝兰生于深山,朱元璋称王前得的是王者之草吗? 一 朱元璋不久前还很在乎的尊严此时已让位给普通男人的欲望了。他放任胡惟庸为他做偷香窃玉的准备。 漆黑的夜,金陵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到第二进院子正房窗下,捅开窗纸向里面张望着,这人正是胡惟庸。 朦胧的微光下,只见达兰仍没睡,呆呆地面壁坐着,屋子里的灯火半明半暗。 黑影向身后的人摆摆手。一个丫环托着方盘,上面有茶壶、茶碗。她敲敲门,说:“我来给夫人送茶来了。” 胡惟庸在茶里下了蒙汗药。 丫环推门进去后,听里面说了声“谢谢”,随后拿着空方盘出来。 胡惟庸又走近窗子向里窥视,只见达兰拿起茶杯,喝着茶。 显然蒙汗药迅速发作了,她晃了晃头,又试着站起来,却踉跄欲倒,她喘息着扶着床栏,伸手抓起茶杯摔碎在地上。 这时她已支持不住,扑倒在床上。 胡惟庸大步离去。 这间睡房里流淌着氤氲之气。在床上睡着的达兰显然已失去了知觉。 门开了,朱元璋轻手轻脚走进来,他端起床头的灯向床上照去,达兰憨态可掬的睡相使他忘乎所以。 他噗一下吹灭了灯,来到床边,动手去解达兰的衣服。 也许是鸡鸣寺吧,响起了沉闷而又凄凉的云板声。 门外的胡惟庸像完成了一件关乎一生荣辱的大事一样,心满意足地走了。如果说烧河豚使他得以进身的话,那他送给朱元璋一个令人销魂的达兰,就足以令他平步青云。这么一来,他在宁国县造就的轰轰烈烈的政声也就相形见绌了。 朱元璋恣意地享用了他梦寐以求的美女。 天已大亮,达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望望天花板,忽然记起了什么,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全被剥光了,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坐起来,又惊又怒又羞,她看到了桌子底下昨晚上摔碎的茶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刷一下流出来,她大叫一声:“朱元璋,你这个猪猡!” 听见叫声,胡惟庸推门进来。达兰连忙用被子盖住身子,说:“胡惟庸!你这个为虎作伥的畜牲,你不得好死。” 胡惟庸却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娘娘息怒,气大伤身啊。其实,我们主公实在是太爱慕你了,这不关他的事,主意是我出的,我也是一片好心,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这样,我宁愿死。”达兰哭着说。 “蝼蚁尚且贪生,而况于人?”胡惟庸说,“陈友谅已经不在人世,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了,娘娘不为自己后半生着想?我告诉你吧,当今崛起的天下群雄中,惟有朱元璋一枝独秀,很快要当皇帝了,那你不又是娘娘、贵妃了?” 达兰说:“你们用这种卑污的手段,与禽兽何异?” 胡惟庸劝她,不管怎么样,木已成舟,你若想得开呢,就高高兴兴的,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不然,既委身于他,又让他讨厌,岂不是更不合算吗? 达兰沉默片刻,问:“他想拿我怎么办?玩一玩呢,还是――” “包在我身上。”胡惟庸明白她的意思,马上表态,告诉她朱元璋不久就要称吴王了,她不是元妃娘娘,也是妃子,将来他是皇上,达兰就是贵妃,凭她的模样、才气,还不得宠!胡惟庸说他还没见过朱元璋对哪个夫人这样痴迷呢。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况且达兰也并非冰清玉洁的人,她贪图的是荣华富贵,并不想为谁守身如玉。只是她由一个贫贱民女到了拜封皇后的地步,她真正感激的是陈友谅。陈友谅狂妄、凶残,惟有对她百依百顺,且救过她全家。她自从怀了他的孩子,就决心为他守节,今天守节是守不成了,她面临的是荣与辱、生与死的考验,既然朱元璋也喜欢自己,何不暂且安身,何况终究又找回了丢失了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呀。 这么一想,她便对胡惟庸表白,她要求朱元璋亲口向她许诺,而不是由他来转告。 胡惟庸说:“我这就去说,今晚上他再来时,会亲口说给你听,只要你哄得他高兴,天下会有你一半。”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胡惟庸退出去了,达兰顿时又哭得泪流满面。 二 朱元璋显得容光焕发,他把一份用黄绫装裱的劝进表拿给刘基看,刘基面露微笑,不看他也知道,这是李善长联络了七十多人上的劝进表,希望朱元璋登极,朱元璋征询刘伯温的意见,问行得行不得。 刘基心想,你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早已把一切准备停当了,问自己的意见,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从大局来说,刘基也赞成,认为水到渠成了,称王后可凝聚人心,所以刘基回答说可以了。 “这么简单一句话,”朱元璋笑道,“我却等了这么多年,都是你老师的九字真言闹的。” “说缓称王,不等于不称王。”刘基说。 朱元璋说:“小明王还在,我不忍心看人家衰落时乘人之危,所以想来想去,先不登极只称王,还在小明王治下,如何?” ------------ 《朱元璋》第四十六章 (2) 刘基说:“这样也好,这是应天顺人之事。称王后即可分封百官了,大家也有个奔头。” 朱元璋果然早有准备,他从屏风上揭下一张字条,他说国之所重,莫先庙社,明年为吴元年,他想在钟山之阳建圜丘,冬至那天祭祀昊天上帝。再建方丘于钟山之阴,每年夏至祭地神。 回手又揭下一张字条,他认为太庙也是不可少的。李善长已经谋划好了,建王城内三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左右为文武楼。 他又揭下一张图,是王宫图式,他指给刘基看:殿后为后宫,前面称乾清宫,后面为坤宁宫。 “名字起得好。”刘基说,“乾坤清宁!这官制也该有个想法了。” 朱元璋又从屏风上揭下一张大单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朱元璋说这是陶安、宋濂他们琢磨了好久才写出来的。 刘基大略看了看,说:“好。” 朱元璋征询地说:“在你和李善长之间,我是很费一点周折的,亏了哪个都于心不安。” 刘基早明白他的心思了,便说:“咱们不是有君子协定吗?你永远称我为先生,不是免于流俗吗?” 朱元璋强调,那是先生初来之时,这几年先生屡建大功,应当不受原来的约束了。 刘基表示他绝不会接受品位,李善长老成谋国,拜相非他莫属。停了一下,刘基又建议,当务之急是攻下武昌,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可全力对付东面的张士诚了。 朱元璋也正忧虑武昌,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胡廷瑞诸将虽扫除了汉阳、德安各州郡,但武昌久围不下,朱元璋决定再次亲征。 刘基点头。朱元璋说:“等建吴国大事毕,就启程。还留李善长、邓愈守金陵。” 刘基又点点头。 三 郭宁莲卧房里,朝霞透窗而入,屋中暄红一片。 郭宁莲拿了一张弓,一开一合地练着臂力,她怕箭伤会影响她的武功。 七巧进来了,郭宁莲放下弓,问她打听明白了没有? 郭宁莲不像马秀英那样好说话,她不时地在调查着朱元璋的行踪,当她得知朱元璋一连几夜行踪诡秘后,立刻警觉起来,把这怪异与胡惟庸的鬼祟联在了一起。 七巧说朱元璋没在大夫人房中过夜,金菊没必要骗她。 郭宁莲问:“不会通宵达旦处置公务吧?” “没有。”七巧说,“反而这几天他走得比往常要早。” 郭宁莲问:“你没去问问云奇?” “那个狗腿子!你把他牙都掰掉了,他也不会吐一个字出来。”七巧说,云奇一口咬定,公事办得多,天太晚了,怕打扰夫人休息,就在书房睡了。 郭宁莲冷笑一声,知道底细的人除了云奇,还有一个胡惟庸,他是个牵线的、搭桥的。不过他更不会说。郭宁莲已猜到八九分了。 “真的把那个倾国倾城的人弄回来了?”七巧问。 “我早就疑心过。”郭宁莲想起在湖口时,朱元璋指派胡惟庸到泾江口去探听陈友谅是死是活,准信有了,胡惟庸却不回来,在那里耽搁了好几天,不是去抢人家皇后是什么? “不会吧?”七巧认为,天下什么样好女人没有,非得去抢一个亡国克夫的女人,也不吉利呀。 “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郭宁莲认定他早就存心不良了,不然箱子里藏着那骚女人的画像干什么?这一连串的疑点,会都是巧合吗? 七巧建议去告诉大夫人,她也许有好主意。 “没用。”郭宁莲说,“那是一尊佛。咱们先把事儿探听明白再后发制人。” 七巧问:“怎么办?跟踪?” 郭宁莲叫她盯住云奇,晚饭后他一动,就来告诉自己。 “我一个丫头,盯他也不方便啊!”七巧说。 “死性!”郭宁莲说,“我给你几贯钱,你买通跟着云奇的那几个人,不就有耳报神了吗?” 七巧点了点头,又告诉郭宁莲,郭惠回来了,吵着要出家当尼姑去。 “这可奇了!”郭宁莲对郭惠与蓝玉的事也早有耳闻,只是自己与郭家隔着一层,人家不告诉她,她不便多问。 这时候最犯愁的莫过于郭惠的娘了。郭惠说到做到,从瓜州渡回来后,立刻变了一个人,不施脂粉,不苟言笑,屋子里也经过了一番更迭,从前所有女孩子喜欢的色彩顿时全无,墙上多了个佛龛,供着一尊观音像,佛灯长明,青烟缭绕。郭惠虽未出家,早已是尼姑打扮,只是带发修行而已。 她此时正安静地在看一卷佛经。 见女儿这样,张氏劝不了,又气又急又痛,在房中滴泪闷坐。马秀英在一边劝解,不允许郭惠在家修行,她就吵着要出家,不然就要去死,闹到这地步,还不如先这样。 张氏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老天这么折磨我。这该死的蓝玉,你既与惠儿好一场,为什么半路上又娶了别人?” 马秀英说,这也不能全怪人家蓝将军,原本不是明媒正娶,况且蓝玉现在的亲事,是元璋为媒。 “我去问元璋!他就这么对待我们母女吗?”张氏说,“忘了当年子兴收留他的时候了?”她确实对朱元璋憋了一肚子火。 “娘你消消气。”马秀英说,“我想,元璋他并不知道惠妹和蓝玉的私下恋情,不然能不成全吗?现在木已成舟,咱们还是慢慢劝妹妹回心转意吧。” ------------ 《朱元璋》第四十六章 (3) 张氏叹了口气:“听说元璋称吴王了?当年你父亲要称王,他百般不让,敢情这王位是留给他自己的。”这是她以妇道之心又一次发泄不满。 马秀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张氏说,“你当然是向着他说话了,他称王,你就是王妃了。” “您也是气糊涂了,”马秀英纵横捭阖地给她解释,天下大事,都有个成法,都有个公论。当年父亲仅仅占了滁州、和州,就想称王,那不是自己树敌吗?而今时过境迁,朱元璋势力是那时的十倍百倍,称王也是顺其自然的。如果父亲活到今天,朱元璋一定不会跟他抢这个王位的。 张氏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叮嘱她多开导开导惠丫头,别因为一个蓝玉毁了自己一生啊,那太傻了。 四 奉天殿已初具规模,朱元璋带着胡惟庸饶有兴致地来到工地视察。 蓝玉走了来,对朱元璋行了个大礼。 朱元璋道:“来谢我这大媒了?怎么样?我听说新娘子品貌双全?” 蓝玉笑吟吟地说:“还不是殿下的恩典?” 朱元璋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现在不准叫我殿下,大典还没举行啊。” 蓝玉说,大家都等不及了,恨不得让殿下直接登极,省得再费事。 朱元璋心情特别好,说了声:“好饭不怕晚,你们跟着我,不会有亏吃的。” 蓝玉禀报从镇江带来一个人,一个殿下最恨的人。 “是谁?”朱元璋问。 “钱万三。”蓝玉是偶然发现他躲到镇江去了。 朱元璋果然动了气,他倒不是因为这个富可敌国的富豪不肯掏银子修城墙,恨的是他狗眼看人低,竟敢藐视他朱元璋,不把他当回事。 朱元璋下令把钱万三“押上来”,用的不是“带”,更不是“请”,钱万三在他眼中就是个有罪的人。 胖得流油的钱万三被押上来,朱元璋忍住怒气,没发雷霆之怒,只是讥讽地说:“别来无恙啊!钱大老爷!”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钱万三叩头如捣蒜。 朱元璋对云奇说:“给他个座位,人家是富可敌国的大富翁,我得看他脸色行事呀。” 钱万三从地上爬起来,说:“大人若这样说,小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凳子搬来,钱万三却不敢坐。 朱元璋问他:“你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钱万三说,“您是平章大人,不,不,马上是吴王殿下了。其实,黎民百姓都拥戴您做皇帝呀。” “你倒会送空人情。”朱元璋说,“有人告诉我,你说你钱多得超过皇帝,你买个王也是容易的事?” “没有这话!”钱万三说,“这是有人陷害我,殿下明察呀。” 朱元璋说:“方才你说认得我,你不过认得现在的我,我问的是你认不认识二十年前的我?” 钱万三被问得晕头转向,不知朱元璋何出此言,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 朱元璋对六神无主的钱万三说:“至正五年,你我在庐州相遇过,你忘了吗?” “至正五年?”钱万三眨着小眼睛,努力回忆着,今年是至正二十七年了,唉呀,二十二年过去了,他可怎么也记不得了,在哪里见过主公,又是怎样冲撞过朱元璋。 朱元璋说:“你那时是狗眼看人低,自然记不得一个穷要饭的。” “我该死!”钱万三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自己是有眼无珠啊!他只记得至正五年黄河决堤,灾民遍地,朝廷遣礼部尚书泰不华奉?玉、白马祭河神,他当时实在应付不过来,多有得罪。他说他实在没想到,在饥民里还有主公哪! 朱元璋揶揄地说:“是啊,早知我有今天出人头地的机会,你怎么也不至于放狗咬我,会赏我一碗粥喝呀!” 说毕,他卷起裤腿,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疤,朱元璋说,这就是钱家恶犬给他留下的印记。 钱万三吓坏了,又一次跪下了:“饶命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朱元璋挥挥手,说:“起来吧,世上的人都是锦上添花,有几个肯雪中送炭的,这我并不怪你。但我上次要修金陵城墙,你一口应承,却藏起来不再见我,这却不可原谅。钱万三,我问你,你是不是看我朱元璋成不了气候?” “不是,不是,”钱万三说,“主公若肯给我一个改过机会,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履行诺言,修半个金陵城的城墙。”他这次说的是真话,他想不到几年间朱元璋势力陡增。 朱元璋说:“你不是说过,你的银子、粮食比国库还多吗?那你答应修半个金陵城,不是太小看自己了吗?” 钱万三道:“那……我听主公安排。” “四面城墙,八个城门,你都包下来。”朱元璋命令他包工包料,说自己马上率师再征武昌,等打下武昌回来,若修不好城墙,可别怪他不客气了。有本事就再逃走。 钱万三汗流浃背地说:“我有几个脑袋,还敢言而无信啊!这次蓝玉将军不去找我,我内弟也再三劝我来谢罪了,好歹我内弟是朱大人手下当差的呀!” 朱元璋问:“你内弟是谁呀?” “杨宪啊。”钱万三说。 朱元璋大为意外,他口气缓和多了,说:“哦,杨宪比你明白事理。不过你不要仗着他的势力胡作非为,我是不讲情面的。” ------------ 《朱元璋》第四十六章 (4) 钱万三说:“我知道,我知道。” 五 朱元璋的大轿在马队簇拥下走在金陵大街上,前面有四面大锣开路,不时有净鞭响起。 云奇骑着马,紧贴着大轿向前走着。 一箭路之外,有一乘民间小轿悄悄跟着。轿里坐的是郭宁莲,她不时从轿帘的缝里向前面张望。 再后面,又有一乘民间小轿跟踪而来,说来也怪,郭宁莲的轿停,它也停,郭宁莲的轿子走,它也走。这是马秀英的轿子,她是发现郭宁莲行动诡秘而不放心才跟来的,她出了府门才恍然大悟,郭宁莲是在监视朱元璋。 此时又换上了白衣孝衫的达兰恭恭敬敬地给陈友谅的神主上过香,她在心底默念着:陈皇帝,你死了,我也不是皇后了。你会不会怪我背弃了你,失身于人?我本来可以一死以全节,可我不能,我肚子里有你的骨肉啊,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让灯花爆一下吧。 灯花真的叭一声爆了,眼前骤暗。 她拿起剪刀剪了一下灯芯,复又明亮。 达兰耳畔仍在延续她内心的独白: 我要忍辱负重地苟活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把你的孩子生下来,要让朱元璋以为是他的骨血。报仇,还用去杀朱元璋吗?友谅,你不是跟我说过,希望陈氏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断吗?你死了,你的梦没有破灭,我要让你的儿子接下朱元璋的皇冠!你知道吗?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现在已经是吴王了,平了张士诚,就登极做皇帝。友谅,还有比暗中篡了朱元璋皇位这种报仇更解恨的吗? 灯花又一次爆裂开来。 这时院里响起锣声,随后是嘈杂声。达兰撩开窗帘一角,看了一看,马上返身把遮挡陈友谅灵堂的幕布拉上,迅速脱去孝衫。 这时朱元璋已从轿里走下来了。 达兰带着待女出迎时,朱元璋见她打扮得十分光鲜,头戴珠钗,鬓插鲜花,含羞带笑地迎到大轿前,向朱元璋道万福。 朱元璋下了轿,拉起达兰的手,说:“你穿了孝衫是素面美人,上了妆是花仙子,还是这样好。”他回头吩咐云奇,叫他们挑娘娘爱吃的菜,整治一桌来。云奇答应着。 达兰说:“谁是娘娘啊,奴家早不是了。” 朱元璋把她揽到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说:“你就是娘娘,从前是,今后也是。我告诉你,我已经是吴王了,不久呢……哈哈,天机不可预泄,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达兰撒娇地说:“你说过的话太多了,我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呀?” 朱元璋提示说:“我说,陈友谅能给你的――” 达兰笑着接过话茬说:“我朱元璋也能给你;陈友谅不能给你的,我朱元璋也能给你。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朱元璋搂着她的腰进屋去了。 刚走到门口,朱元璋忽然停住步,用力地吸着鼻子:“好香啊,这是什么花香?” 达兰一指摆在廊道两侧的几盆兰草说:“你怎么忘了,这不是你特地派人送来的吗?” 朱元璋俯身嗅着兰花,说:“你知道我不挑菊花、不选牡丹,为什么单单送你兰花吗?” 达兰撒娇地说:“还不是因为妾的名字叫达兰?” “太对了。”朱元璋说,“孔老夫子说过,兰为王者之草,芝兰生于深山,不因人不识而不含香。” 达兰说:“你不喜新厌旧把妾抛弃就烧高香了,岂敢以芝兰相比?” 朱元璋哈哈笑了起来。 ------------ 《朱元璋》第四十七章 (1) 先充实后宫,再行登极,还准备着妻妹为候补,这是与仇富心理并存的好色癖。聚宝盆埋在城门下,才不会倾坍,南京从此有了聚宝门。 一 郭宁莲的轿子紧跟朱元璋之后来到行台御史豪宅前,她从轿中出来,不远处,跟踪她的轿子也停在一株柳树下,但轿子里并没走出人来。郭宁莲也没注意,更想不到马秀英也在跟踪她。 郭宁莲正要向大门走,云奇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一见是她,心里不免发慌。 郭宁莲灵机一动,大步上前,厉声叫:“云奇?选”云奇吓得一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宁莲问:“你这是来干什么呀?芽”她用手一指行台御史宅第,明知故问:“这是什么人家呀?芽” “我不知道。”云奇打马虎眼说,“也许是哪个大将的居宅吧。” “你这个坏东西?选”郭宁莲狠狠地拧住云奇的耳朵把他拉到巷子口,问他:“我这几天没干别的,天天盯着你呢?选你说,你把你主子领到这儿来干什么?芽” 云奇见事情败露了,只得耍滑脱干系,他说自己真的不知道是谁家,送来就走。 郭宁莲吓唬他说:“你敢不说实话,我制不了你,是不是?芽”她回头喊:“来人,给我打?选把那只腿也给他打残了?选” 抬轿的几个,还有跟班的一拥而上,把云奇按倒在地上,正要打,云奇求饶说:“娘娘饶命,我说还不行吗?芽” 郭宁莲说:“说吧,这是什么人家?芽” “是,是一个新娘娘。”云奇说。 “屁娘娘,”郭宁莲说,“烂货,不就是克死了陈友谅的那个臭寡妇吗?芽" 云奇很吃惊:“娘娘都知道了?芽” 这时后面轿里的人已来到他们身后,原来是马秀英。 郭宁莲说:“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呀?选我不但知道朱元璋天天来会这婊子,我还知道你和胡惟庸怎么把她弄来的。” 云奇说:“这是娘娘自己知道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呀?选万一殿下问起来,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呀。” 这时马秀英插言道:“行了,别在路上扬家丑了。”郭宁莲又惊又喜,忙说她来得正是时候。 一见有了机会,云奇扭身要跑,郭宁莲手快,早一把扯他回来,吓唬说:“你今后有大事小情都得来报,听见了没有?芽” “听见了。”云奇不得不这样应付。 “你别想应付我。”郭宁莲说,“你若不答应,我就找朱元璋去大闹,我就把你供出来,说是你来告的密,从我这儿讨了十两银子去。” “天哪,”云奇吓坏了,“娘娘这不是往死里害我吗?芽行了,我认了,这往后,他放个屁,我也来说说这屁有味没味,行了吧?芽” 马秀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有心思笑?选”郭宁莲踢了云奇一脚,说:“滚?选”云奇拐着腿跑了几步,又回来,说:“娘娘,主子叫我去给他下菜单子,他要和你说的那个婊子喝酒,你说我去不去呀?芽” 这次连郭宁莲都撑不住笑了,又骂了一声:“滚。” 云奇走后,郭宁莲对马秀英叫板说:“你来了正好,也不用我费口舌了,你都亲耳听、亲眼见了,怎么办吧?芽” 马秀英反倒问她想怎么办?芽 郭宁莲说:“你不是也觉得有鬼,才跟踪来的吗?芽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索性打进去,闹黄了也比叫人家欺骗好过?选” 马秀英说:“好。咱们先合计一下,怎么个闹法,得占上风才行。” 郭宁莲高兴了:“我认识你这么久,总算有一句硬话了。” 二 达兰的客厅里温馨而和谐,朱元璋正把水果喂到达兰口中,云奇闯了进来。朱元璋很不高兴:“你发昏了?芽进门怎么不出声?芽哑巴了?芽” 云奇急忙退出去,在门外喊:“殿下,有要事禀告。” 朱元璋说:“进来吧。”达兰说:“他倒挺乖。” 云奇不进来,在门外说:“请殿下出来才好讲。” 朱元璋悄声对达兰说:“你别在意,这人脑子有毛病,从前在一起时,什么好经一到了他嘴里,全念歪了。”他一不留神,把皇觉寺的底露了。 “什么,念经?芽”达兰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元璋自知失言,马上解释:“哦,这是比喻。” 显然云奇为了自己脱干系,抢先报告了马秀英、郭宁莲跟踪拦劫和盘问自己的事。云奇说:“殿下可别以为是我告的密呀。” 朱元璋说:“你是锯了嘴的葫芦,在我周围,对我最忠实、最无贰心的除了胡惟庸就是你了,你不必开脱自己,我有数,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云奇这才放了心,他担心她们一起来大闹,达兰娘娘的面子上就过不去了。 朱元璋说:“你忙你的去。我不怕她们来闹,闹也就闹出头来了,我这又不是偷来的锣不敢敲,我明媒正娶地封达兰为偏妃,谁能怎么着?芽今后我说不定还要再娶几个呢?选” 云奇见他如此强硬,似乎很意外,眨了半天眼,说:“咱们是一个庙里出来,一个师父带的,男女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你敢说这话。” 朱元璋说他现在早还俗了,也不再受佛门十戒约束了。答应明儿个给他说一个老婆。 ------------ 《朱元璋》第四十七章 (2) “我不行,我不行。”云奇连连摆手,如遇见鬼了一般。 朱元璋未尝不是色厉内荏,他即使不担心马秀英,也不能不防着脾气暴烈的郭宁莲。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 他的两个夫人也认为这件事很棘手,不能等闲视之,决定借附近一间茶肆商讨对策。 马秀英随着郭宁莲走进一家挑着“碧螺春”幌子的茶肆,跑堂的忙上来招呼。 郭宁莲大大方方坐下,说:“来一壶碧螺春,两方枣糕。”跑堂的拖长声应了一声下去了。 马秀英说:“看样子你常来茶馆,这么老到。” 郭宁莲附在马秀英耳畔小声戏谑道,除了没去逛青楼,什么都试过。 马秀英在她手上打了一下:“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出口。”郭宁莲咯咯乐起来。 少顷茶点上来,郭宁莲挥手叫跑堂的下去,自己斟茶,为的是说话方便。 马秀英、郭宁莲慢慢品着茶,旁边几个茶位上也有客人,商贾、儒者、阔少,各色人都有,一个卖唱的少女在座间起劲地唱。 马秀英说这是三教九流聚会、鱼龙混杂的地方,责怪她这地方也敢来。 “我从小就不是侯门千金?选”郭宁莲小时候跟哥哥们使枪弄棒,饿了渴了就跑到茶馆来,一壶茶、几块糕,喝透了,出一回通身透汗,特别解乏。 卖唱女孩唱到她们面前来了,刚唱了一句,郭宁莲忙扔给她几个小钱,摆摆手,女孩谢了,拾起钱自去别的桌唱。 书归正传,郭宁莲说,朱元璋刚刚称王,就忙着充实后宫了?选他找六宫粉黛三千都可以不管,找个别人扔下的寡妇,叫人笑话,也晦气,克夫丧国的女人,怎么也能迷住他?选这事绝不行,趁他还没封这个妖精,她主张打上门去。 马秀英却以为没那么简单。 郭宁莲说她单枪匹马,力量单薄,有马秀英出马,胆就壮了。 马秀英是这样分析的:如果在普通人家,出了这种事,大家撕破脸皮闹一场,男人认错的,女人被休的,都有。如今元璋称王、称帝之后,就不一样了,后宫佳丽三千的事,在南朝北国并不是新鲜事,我们再闹,也不会改变这个纳妾男人的一统天下,最终倒霉的是我们。 “我今天才看出来,”郭宁莲说,“你的敦厚其实就是软弱。” “不软弱又能怎样呢?芽”马秀英说。 郭宁莲说:“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用不着和你联盟,行了吧?芽闹得好,好处有你的,我闹坏了,与你无关,你当你的王妃,我卷铺盖走人,我也不稀罕这个偏妃什么的。” 马秀英想得更为长远,自己怎么样倒无所谓。她觉得为这事闹起来,会两败俱伤,让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会坏了朱元璋的名声,他连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婆都管不好,怎么会叫人相信,他能治理好天下?芽更何况,闹的结果,天下臣民都会说你我是泼妇、悍妇,是最大的提醋罐子的女人。 这一说,郭宁莲也有几分犹豫了,她说:“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芽” “我把丑话说到头里。”马秀英断言,往后,这种事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咱们一天天老了,人老珠黄,尽失颜色,朱元璋的花心不老。就算朱元璋老实,念及旧情,那些大臣们也会劝他选妃、立妃,充实后宫,如果你每次都大闹,那不是成了中国后宫里的一大丑闻了吗?芽 郭宁莲恨恨地说:“都是我爹,非让我嫁他,做小也不在乎。这若是在小家小户的民间,夫妻白头到老,那有多好。” 马秀英说:“你爹不是从面相、卦象上算出朱元璋有帝王之命吗?芽宁莲啊,其实若讲忠诚,你对他是最忠诚的,你连他的命都救过,两次为他负伤舍命,还在乎他找不找女人?选” 郭宁莲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一阵阵心酸,不禁滴下泪来:“他的良心叫狗吃了。” 马秀英提议先回去,等他几天,看他自己说不说。他如果真想立达兰为偏妃,他就不能永远这样偷偷摸摸的。如果他一直这么遮遮掩掩的,也就不用担心了,他必无接到宫中之意。马秀英说她先探探他的口气再说。 郭宁莲妥协了,叹了一口气。 三 朱元璋与达兰坐到了丰盛的餐桌前,朱元璋亲自给她倒了一盏酒,达兰故意闻了闻。 朱元璋说:“这是陈酿好酒,我叫云奇酿的。我们家乡丰年便家家自己酿酒。闻出香味了吧?芽” “我是怕闻出蒙汗药的味道来。”她笑道。 朱元璋说:“又来了?选那都是胡惟庸干的荒唐事。” “胡惟庸荒唐,只下了药,”达兰说,“殿下可是趁人家昏迷来行事的呀?选” 朱元璋厚着脸皮说,那也是出于至爱,再也不会这么唐突了。 “当然不会再下蒙汗药了。”达兰说,“现在人已经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你捏圆搓扁?选” 朱元璋说:“你放心,我对你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芽这几天我天天都在你这儿过夜。” “谁知道殿下是不是三天新鲜?选”说到这里,达兰忽然滴下泪来。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芽”朱元璋过来为她拭泪,把她抱到了膝上。达兰说:“现在说得甜言蜜语,你天天来我这儿,还不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芽你从来没把我当成明媒正娶的人,不然,为什么不让马妃、郭妃与我相见?芽你怕她们,对不对?芽你惟独不怕我。”她正好趁此机会达到目的。 ------------ 《朱元璋》第四十七章 (3) 朱元璋说:“这不是太匆忙吗?芽我在后宫广储佳丽,她们谁也管不着,我并不是惧内之人,只是……” “那你怕什么?芽”达兰步步紧逼说,“你拿我当风尘女取乐,是不是?芽” 朱元璋并没有深想,他也低估了一个女人的心计,只以为她是怕被自己遗忘,弄个始乱终弃的结局。 朱元璋亲吻着她,说:“看你想哪儿去了?选我这是金屋藏娇啊?选你得给我点时间,你毕竟曾是陈友谅的皇后,现在我正发兵攻武昌,一直攻不下来,过几天我可能去亲征,拿下武昌,我会善待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那时候,就水到渠成了。” “你纳我为妃,和大汉灭亡有关?芽”她问。 朱元璋告诉她,真的有关啊?选他得防着百姓悠悠之口,说朱元璋与陈友谅争雄,只是想霸占人妻,这多难听?芽 她说:“话只是难听而已,难堪的事你不早就干了吗?芽” “又揭我短?选”朱元璋说,“还有一层,过早封你,对你也不好,总得叫这事过一过,冷一冷,好饭不怕晚嘛?选” 达兰说:“反正我现在是在你手心里了,我只能听你摆布了。” 朱元璋给她强饮了一口酒,两个人调笑在一起。 四 钱万三这回真的吓破胆了。他从小舅子杨宪口中得知,朱元璋不日称王,势力遍及江南,非草寇可比,巴结还巴结不上,却敢骗他?选钱万三后悔不迭,他倒不是心疼钱,上次他哄骗朱元璋,那是因为他实在没看出来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会成什么气候。这次他可不敢怠慢了,几乎不敢离开修城工地,事必躬亲,不管从哪里运来的砖石料,他都要一一过目验收,惟恐出纰漏。但老天爷仿佛与他有仇,专门跟他过不去,修好的南城门两次坍塌,无缘无故,真是神鬼莫测,叫他胆战心惊。 这一次,南城门又巍峨地挺立起来了。 钱万三住在简易房子里,不时地拍着蚊虫,从这里望出去,南城门已经巍峨立起来,他心里没底,一个劲儿打鼓。 钱万三跪在神像前祷告着:“天神土地保佑,这次南门稳如泰山,不要再与我为难了。” 当他爬起来时,发现杨宪来了,就唉声叹气地说:“这京城南门连着坍了两回,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了,你也不来帮帮我,我一点也沾不上光。” 杨宪埋怨他本不该说出他们的亲戚关系。说出来,反而不好为他讲话。 钱万三说:“这又不是假的?选你在他手下当这么大官,他总得给点面子吧?芽又要我出钱,又像冤家一样不拿我当人看。” 杨宪说朱元璋是穷人出身,有一种天生的仇富心理?选让他千万小心点,别夸富。杨宪又专门为他请来个高人,会看风水,看看这南城门是怎么回事。 杨宪复又走出门去,向外面说:“先生请?选”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钱万三惊得面如土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门口一看,好多民夫赤背光脚站在那里向南门看,那里黄尘冲天,早已不见了南门的影子,南城门第三次倾倒。 钱万三叫苦道:“怎么又塌了?芽这是不祥之兆啊,是老天与我钱万三作对,非要取我这人头呢,还是另有说道?芽” 民夫们也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须发皤然的老者被杨宪请进来,问:“谁是钱万三?芽”这人挑着卜卦的布旗,正中一个“卜”字。 钱万三打量他一眼,马上作揖道:“请仙人救我。”那人原来是郭山甫,他说:“我可不是仙人。不知你碰到了什么麻烦?芽” “一言难尽啊。”钱万三说,“吴王令我建八座城门四面城墙,时限快到了,可这南门屡建屡坍,不知是在下冲撞了什么神灵,请仙人为我卜一卦。” 郭山甫说:“我们去看看。” 他们一起来到南门废墟前。 砖石烂瓦,堆积如山。钱万三随着郭山甫在废墟中走着,民夫们跟过来,前呼后拥地看热闹。 郭山甫支起水平支架,用罗盘定了一下方位,又盘腿坐于断砖上,摸出两枚铜钱,在地上掷了三回,他说:“还好,这是坤下坎上,水性润下;今在地上,更相浸润,应比附于良善之人从善如流,这才可免灾邪。” 钱万三问:“那怎么办呢?芽” 郭山甫说,费尽心机聚敛钱财,万金难买一生平安,千金散尽则有百利而无一害矣。 钱万三说我听不懂,请你明示。 郭山甫站起来,问他这门叫什么门?芽 “是吴王赐名。”钱万三说叫紫金门。 郭山甫叫准备一百颗上等珍珠,一百粒翡翠,一百粒红宝石,一百粒玛瑙,一百粒琥珀,装在一个一百两金子打造的金盆里,埋到城门地基正中,将此门改个吉利的名字就行了,这门基石稳了,会不会倒坍,还要看他的造化。 “怎样才算有造化呢?芽”杨宪问。 郭山甫叫钱万三他把自家的钱捐给贫民一些,多做些善事,这个聚宝盆可保此门千秋万代永立,也不用担心有杀头之祸了。 钱万三说:“谨遵教诲,那,我从此不就是乞丐了吗?芽” 郭山甫说:“没听说吗?芽千金散尽还复来,要相信善有善报。” 钱万三陷入苦恼中,杨宪劝他按高人说的办吧。 ------------ 《朱元璋》第四十七章 (4) 五 郭惠的卧房真的成了经堂。 郭惠一丝不苟地用心抄写《心经》。 朱元璋走了进来,在她后面看她写字。郭惠一直没有发现。 朱元璋说,信奉佛教得有缘分,光抄经书是不行的。 郭惠头也不回,仍在抄经,她回答说,心诚则灵。 朱元璋认为,她就是把一千零七十六部佛经五千零四十八卷经卷全抄一遍,如不能深悟,也是枉然,这信佛是讲究缘的。 “你倒有缘。”郭惠挖苦他,你当和尚不算有缘吗?芽可你当不了,佛门不会要你这样不干不净的人。 朱元璋并不恼,索性坐下来,大谈佛学,小乘佛教也好,大乘佛教也好,都讲究觉行圆满,有的人修炼一世,也达不到。有些人一有了烦恼,就想出家,把佛门当成避难出世的场所,不可能觉行圆满。 “这是说你自己。”郭惠说她早听人说了,朱元璋当和尚时,从不守清规。 “不假,”朱元璋说,“师父让我烧戒疤,问我能不能守戒时,我就说不能。” 郭惠冷笑起来:“你这花和尚想来动摇我的心吗?芽” 朱元璋说到正题,因为一个蓝玉,便万念俱灰,不值得。他说郭惠若不信他话,日后也会后悔,青灯黄卷打发日子,是常人的地狱,因为你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郭惠说她不明白,蓝玉在他眼里到底好不好?芽 朱元璋说蓝玉已经是他手下十员大将之一了,他不好,能这么重用他?芽我能一再升他的官吗?芽 “那你为什么偏偏不让我跟他?芽”她问。 朱元璋说:“是蓝玉自己不肯娶你呀。” “你胡说,”郭惠说,“你别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 朱元璋说:“既然他那么中意你,为什么从来没去找你娘说呀?选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娶了傅友文的女儿呀?芽” “那是你逼的。”郭惠说,“是你的大媒,他不敢违抗你的意志。” 朱元璋说:“这就不对了。傅友文的女儿和我一无亲二无故,我见都没见过,我为什么非逼蓝玉娶她?芽” “那只有你知道。”郭惠说。 朱元璋道:“我听蓝玉说,他的这个夫人人长得标致不说,又通琴棋书画,他们日子过得可美满了,原准备让他带援兵西上武昌,他都推三阻四地不想去呢。” 郭惠半信半疑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能一概而论。”朱元璋说,“我就是好人。” “你更坏,”郭惠说,“你刚称王,就要广储后宫了?芽听说把陈友谅的皇后也封了妃子了?芽” 朱元璋很惊讶:“你从哪儿听说的?芽” “有没有吧?芽”她问。 朱元璋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先念几天佛,收收心也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希望蓝玉娶你。” “为什么?芽” 朱元璋说:“我遇上过一个异人,他给咱家的人都算过命,他说你是贵妃之命。” 郭惠觉得荒唐,没当回事,开玩笑地说:“谁是皇上啊?芽让我嫁小明王吗?芽” 朱元璋说:“天机不可预泄,你等着吧。” 究竟是什么天机,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罢了。 ------------ 第四十八章 (1) 砸碎无比豪华的镂金大床,不是因为它上面曾躺过一个亡国之君。“我是你儿子,长大了一定比你强”,如果刘伯温真的预知五百年后事,当嘉许朱棣所言不虚。 一 转年二月十七日,朱元璋亲征武昌。今非昔比,他这次是戴着吴王冕旒坐在大黄伞下出征的。 武昌的太尉张定边一方面向岳州的丞相张必先告急求援,一方面率军在洪山下寨对抗。但经不住朱元璋的攻势,只一战,就被常遇春击溃。 朱元璋大军把武昌围得铁桶一样,城外尽是兵营帐幕,旗帜林立,但见早春的原野黄草接天,大江苍茫。 “吴王”大旗猎猎,朱元璋乘马与常遇春、蓝玉、廖永忠、胡廷瑞等在城下视察。 常遇春已令军士分守四门,立了寨栅,他声称鸟也飞不出来,困上几个月,也困死陈理、张定边他们了。 朱元璋令廖永忠水师在长江里连舟为长寨,断绝城内出入。他说,汉阳、德安已在我手上,张必先从岳州来援,也无济于事。 蓝玉愿带本部人马在洪山击败援军张必先。 朱元璋说:“好。” 朱元璋胸有成竹,十分潇洒,在帐篷里正与郭宁莲下棋。胡惟庸和傅友德进来禀报,张必先本人已被俘,蓝玉问杀不杀。 朱元璋说:“他怎么不先问常遇春?” “常遇春说不杀。”胡惟庸说,但蓝玉怕常遇春是因为害怕殿下责难他嗜杀,所以该杀的也不敢杀了。 朱元璋说,这是好事,常遇春终于金盆洗手,不滥杀人了。降将降卒最好都不杀,他们放下屠刀,虽不能立地成佛,毕竟没有还手之力了,不杀能争取人心,有时争得敌心变友心,也利我而不利敌呀。 傅友德说:“是呀。蓝玉绑着张必先到城下向城上喊话,城上都害怕了。” 郭宁莲认为城里不投降也难攻下,而且武昌东南的高冠山在他们手里,既能俯瞰武昌全城,也能控制我们的营地,取武昌,必先夺得高冠山。 傅友德愿带三千精兵攻下高冠山。 郭宁莲也说愿与傅将军同往。 因郭宁莲伤好不久,胡惟庸劝郭娘娘就不要去了。 “我不是娘娘,”郭宁莲说,“我是战将。”她转向朱元璋,“这次仗打完,我得实受一个官职了,我不是你的私人保镖。” 朱元璋说:“好,好。” 高冠山上呐喊声震天动地。傅友德、郭宁莲带兵左冲右杀,奋力杀上高地。 敌军全力抵抗,双方在阵前交锋。 一支利箭飞来,穿透了傅友德的面颊,他几乎栽下马来。郭宁莲飞马来救,已经拖于马下的傅友德忽又挺身,带着箭追杀敌兵,对方一见,吓得望风逃窜。 朱元璋再次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必先来到武昌城下劝降。朱元璋声称,自己大兵压境,本可一鼓作气把武昌夷为平地,但为免生灵涂炭,希望陈理来归。并派陈友谅的旧臣罗复仁入城劝降。陈理见大势已去,也不愿再战,两天后陈理决定投降。 朱元璋兴奋地来到武昌城下受降。 军阵整齐,众将环列,旌旗飞扬。 在鼓声中,陈友谅的儿子陈理赤膊背了一根大木棒,率张定边等文武群臣,来向朱元璋肉袒请罪。到了军门前,陈理跪伏于地,不敢向上看。 朱元璋起身走到军门,伸手拉起陈理,解去他背上的棍子,把自己的袍服给他披上,说:“不必这样,你年龄小,没有罪过,不必害怕。” 陈理希望吴王殿下能放过他祖父母,并一再解释,当初家父称王称帝,祖父大为生气,以为这是家门不幸,是招祸。 朱元璋说:“更与令祖父无关了。”他回头命胡惟庸、汪广洋他们马上进武昌宫里,把老人家好好接出来,有他朱元璋,就有陈家的衣食。 这话说得陈理心头阵阵发热,朱元璋与他手拉着手回到中军帐里。 陈理说:“都传吴王是以德御天下,果然。” 二 朱元璋拉着陈理的手回到帐中,二人并排而坐。朱元璋说:“也别说什么投降不投降,我派罗复仁去劝足下,不过是不想让武昌百姓再受战乱之苦。现武昌既已和平,我发话,你可随便取府库中财物,想拿什么拿什么,想拿多少拿多少。” 陈理说,亡国之人,没有奢望,只求放归故里,或打鱼,或种田,孝敬祖父母以尽天年,这就是陈理所愿,当对殿下感恩不尽了。 朱元璋说:“这不行。你不怕人说,我朱元璋还怕被人讥笑呢。你可带家眷随我回返金陵,你愿住武昌也听便。” 陈理说:“谢谢殿下,不杀已是大恩了,不敢有奢望。我还是想奉二老回乡下去。” “也好。”朱元璋说,“恭敬不如从命,既如此,就封你为归德侯,你们收拾好行李,我派军队护送你们回荆州。” 这时张定边向后面摆了摆手,只见六十四个人抬着张镂金大床走到军门前,每个人都累得满身大汗,那床实在是太重了。 众将都为这金光四射的大床所吸引了,东通体是金不说,其雕工之精美简直令人瞠目。 陈理说这镂金床是他父亲在时所打造,没人有这个福分享用,如今把它献给殿下,也算他陈理一点心意。 ------------ 第四十八章 (2) 朱元璋面带笑容地走过来,伸手摸摸床头龙凤纹图案,赞道:“这才叫巧夺天工,是什么人的手艺呀?” 张必先答,是荆襄四州八十多个银匠琢磨了一年才打造而成,这是为贺大汉皇帝……说到这里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皇帝,就是给陈友谅准备的金床。” 朱元璋宽容地笑了:“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陈友谅确实当过大汉皇帝,当过多久啊?” 刘基说:“至正二十年五月在五通庙称帝,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在泾江口薨逝,前后当皇帝三年又两个月。” “不算短嘛。”朱元璋说,“当一天皇帝也是皇帝,不用回避。” 陈理说,在大臣们进献这张镂金龙床时,就有术士说过,有德者卧此床,高枕无忧,无禄者睡其上必招其祸。这不是祸来了吗?所以,他说吴王殿下才是可以在金床上高枕无忧的有德者。 朱元璋坐了上去,又欠起屁股颠了颠,他说:“软硬适中,听说金子养人呢。” 冯国用悄声对刘基说:“看起来,金床打动殿下了,用这种旷世奢侈之物,不是好兆头。” 刘基泰然道:“不必忧虑,我断定他不会要这张床的。”冯国用却不大信。 果然,当胡惟庸下令“抬到殿下房中”时,朱元璋制止了,并且问众人:“你们知道五代十国时有个后蜀吗?” 刘基与冯国用会意地相视一笑:“怎么样?要借古喻今了。” 朱元璋说:“后蜀有个小皇帝名叫孟昶,你们听说过吗?” 武将们都摇头。朱元璋说:“都是不读书之过,这孟昶喜欢搜罗天下奇宝,他用玉石、翡翠、玛瑙装饰打造了一个金尿壶,价值连城。” 郭宁莲忍不住笑起来。 朱元璋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尿滋到金玉尿壶里另有一番滋味?尿也不臊了?” 众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朱元璋来了个借古讽今:这样一个只想享乐的皇帝哪有心思治理国家?果然过了不久,亡国了。 大帐中奇静。人们似乎在默想什么。朱元璋又说:“远的不说说近的。在大都的元朝皇帝,到朝鲜去弄了些女人来,大白天在宫中脱了衣服与皇帝跳舞,他也打了个金玉床,不亡国才怪呢,这叫什么,这叫玩物丧志!” 众人都悦服地望着朱元璋,知道他是不肯睡这个金床的了。 果然,朱元璋下令把金床打碎,珠宝玉石归国库,用这做床的金子打造一块警示碑,铸上“玩物丧志”四个字,就立在他的王宫门前,他要天天看着它,告诫自己。 陈理由衷地说:“这才是明主,英主。” 几个军士上来,迅速卸去镂金床上的珠宝翡翠,当着众人的面,抡起大锤很快将它砸成了一堆碎金块。 三 朱元璋在挂满纸条的屏风前踱来踱去,看看这张纸条,又看看那张,眉头越皱越紧。 马秀英进来了,领着刚刚四岁的朱棣,蹦蹦跳跳地进来。朱元璋喜爱地抱起这个有一双黑亮大眼睛、宽额头的儿子,说:“我这老四越长越漂亮了,他的气魄、风度像我。”在他的儿女中,他格外喜爱老四,远远胜过封了世子的老大朱标。 “你又夸他。”马秀英道,“四岁的孩子,有什么气魄、风度可言。” 朱元璋说:“从小看大嘛。咱家老大,虽已封为世子了,我觉得他太孱弱,太优柔寡断,缺少点帝王之尊。这老四不同,小时候就不同凡响。” 朱棣爬到高背椅上抓起笔来就往纸上写。他对朱元璋的话提出异议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父亲为什么说从小看大呢?” 朱元璋喜不自胜,与马秀英相视而笑,马秀英说:“问住了吧?” 朱元璋问朱棣今天学什么课呀? 朱棣答是荀子的《劝学篇》。 朱元璋说:“好,我考考你。知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怎么讲吗?” 朱棣张口就来:“就好比说,我是你儿子,长大了一定比你强!” 朱元璋抱起他来亲了一口,说:“好儿子,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若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不是完了吗?”朱棣挣扎着跳下地,“人家写字呢。” 他跑回桌边接着写,朱元璋过去看,他用手挡住。写好了,朱棣走到屏风前,朝那张纸上吐了口唾沫,往屏风纸条丛中空隙处一拍,已赫然在目了。朱元璋和马秀英过去一看,上面写着“换老师,宋濂讲的乏味!” 朱元璋和马秀英大惊,朱元璋虎起脸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宋濂可是天下最有学问的老师呀!” “不好,就是不好。”朱棣说,“我贴屏风上,你别忘了换他。”说罢跑出去玩了。 马秀英说:“这老四叫人不省心,这么小就有自己的点子。” 朱元璋说:“朱棣不人云亦云,将来必是经营天下的大才,可惜呀……”马秀英知他肚子里没倒出来的话是什么,支吾过去,问:“你叫我来有事吗?”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到屏风跟前去,从密密麻麻的纸条中揭下一张颜色特别、字又特别大的字条,递到马秀英手中。 马秀英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的是:“派谁去洪都私访?” 马秀英问:“去洪都?不是文正在那里当大都督吗?有事叫过来问问就是了,为什么要派人私访?”朱元璋说:“若能一问就得,我又何必如此伤脑筋?” ------------ 第四十八章 (3) 马秀英惴惴不安地问:“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马秀英急得眼里都有泪了。 朱元璋叹口气,告诉她有御史奏了朱文正一本。 “重吗?”马秀英问,在她看来,文正从小内向,办事有板有眼,不至于出大格呀。 朱元璋提起打下婺州时他送来美女的事,这也是有板有眼吗?自己当时杀了人家苏坦妹,无意中救了朱文忠,却也有对文正敲山震虎的意思在。文正这几年手里的权柄重了,年轻轻的在外做一方大员,谁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你找我来,是为什么呢?”马秀英问。 “你把他抚养成人,我不能越过你去呀。”朱元璋这一说,马秀英竟哭了起来。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口气,朱文正不是凶多吉少吗? 四 要处置本是亲侄、如今又是养子的朱文正,朱元璋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也是他找马秀英来的意思,派谁去办案,至关重要。 两个人坐在那里,相对无言。 金菊进来上茶后退了出去。 马秀英说:“别人我都不挂念,文正、文忠,还有沐英,虽不是我亲生,因为从小在我跟前长大,我总是担心他们出事。文正到底出了什么事?状子上怎么写的,我能看看吗?” 朱元璋说,没有坐实,口说无凭,劝她先别看了,在心里装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该做噩梦了。 马秀英说:“那你多余告诉我。这么说,肯定要派人去查了?” “这是不消说的。”朱元璋说,“而且不是装装样子的。” “那你找我干什么?”马秀英说,“就是为了让我着急吗?” “你这么精明贤惠的人,怎么糊涂起来了?”朱元璋说,朱文正不出事则已,出事就是轰动朝野上下的大事,谁不知他是朱元璋的亲侄子,又成了他膝下养子?如在他身上枉法,那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马秀英不寒而栗。朱元璋说:“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有私心。我先和你商量,是想让你提个人选,派谁去访察。” 马秀英心想,这还用问吗?若对文正有利,当然是文忠、沐英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不好,人家会说有偏私。 “你否了,我就不说什么了。”朱元璋说。 “徐达、汤和怎么样?”马秀英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武将岂能去处理这样的事?”朱元璋说。 马秀英提议派宋濂去,在她看来,这个老夫子平和、公道,为人正直。 朱元璋笑了:“咱俩想一块去了。宋濂是个谦谦君子,你从来不会从他口中听说别人的不是。” 马秀英也有同感,你问宋濂别人怎么样,十有八九说好话,实在不能说好话的,他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朱元璋说她选了这么个好好先生去保文正,倒是用心良苦。不过他一个人去,仍会惹起非议。你我知道宋濂的为人,别人同样知道,所以朱元璋想再把刘伯温配上,便可平息一切舆论。这人可是黑白不论,铁面无私的。 “我怕他与宋濂相左。”马秀英承认,刘伯温固然是难得的好人,但这人不会拐弯,不好通融,和宋濂相反,谁的坏话都敢说。也正因为如此,又担心他对文正不利。 “是呀。”朱元璋说,刘伯温对自己都是软中带硬、绵里藏针的,只有李善长的坏话他不说。 “那是为什么?”马秀英问。 “避嫌。”朱元璋叹息连声,他秉公而论,若讲当军师,当丞相,只有刘伯温可与李善长一争高下。刘伯温若在人前背后说李善长坏话,别人就会怀疑他想抢左丞相的位置,这是刘伯温清高个性所不屑的。 马秀英说:“那就派这两个老夫子去江西吧,要不要事先给文正通个消息?” “那我干脆不派人去不就得了吗?”朱元璋说,“你可仔细,绝不准走漏半点风声。你惟一能做的是向上天祈祷,希望我们的文正本来就没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马秀英深深叹了口气。 五 钱万三已经几次上书禀告吴王,说他承办的修筑城门、城墙的工程完工在即,希望朱元璋能去视察。 朱元璋便带着刘基、宋濂登城巡视新筑的城垣。连最挑剔的刘基也认为这城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了。 朱元璋向下看看,问:“城基有多宽?” 刘基道:“基宽四丈二尺,顶宽不到一丈,墙高两丈。” 底座是大条石,上砌大砖,很结实。 刘基说,这些大砖来自江西、两湖、苏皖各省,钱万三定了一百二十五个州县开窑烧制,每块砖都按殿下的意思,打印了府县名、监制人和窑工的名字,想以次充好,难逃其咎。 刘基忽然看见朱元璋正逐一细细察看每一块墙砖上的印字,而且皱着的眉头越来越紧。刘基也躬腰细看,对宋濂小声说,这个钱万三,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 宋濂问:“不就是在城砖上刻了钱万三的名字吗?这是吴王殿下准许的,也防备以次充好,日后便于查处。” “写上名字无妨,你看看他怎么写的?”刘基指着一块虎头砖说。 宋濂细看,砖上写着:吴元年,钱万三为国捐助监筑墙。下面的小字才是出砖的州县名及窑工名字。宋濂承认钱万三犯忌,这口气太大,有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之嫌。 ------------ 第四十八章 (4) 刘基说,在别人看来,倒也不会大惊小怪,人家掏自己腰包为公家修城墙,刻上个名字,想千古流芳,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用头点了点已走在前面的朱元璋说:“他是最恨富人的,抓来钱万三,殿下是想出气,这钱万三不识相,迟早掉脑袋。” 在太平门城楼上,侍从们为朱元璋备了石桌石凳,云奇早叫人摆好了茶。 朱元璋说正好口渴了,要坐下喝碗茶。刘基与宋濂坐在他左右,几个人边喝茶边看风景。 这是金陵北门,附近的城垣正好跨过富贵山与钟山之间的山脊,形势险要。 刘基说,这里俗称龙脖子,城墙跨过富贵山、钟山山脊,是攻守必争之地。 朱元璋说:“高筑墙,广积粮,我都办到了,可筑墙积粮不是等着挨打的吧?” 刘基笑了:“明公有心收拾张士诚了吧?也确实到时候了。” 朱元璋点头,现在是到了收拾张士诚的时候了,朱文忠率胡深、夏子实大战义乌,打败了张士诚部将谢再兴,浙东暂时相安无事。朱元璋觉得天下很有意思!他是吴王,张士诚也自称吴王,等于天上出了两个太阳。 刘伯温认为张士诚还不如陈友谅有操守,一会儿写信来安抚我们,一会儿又派他弟弟去找元朝的行台普化帖木儿向朝廷请封,想封个真正的王爷,结果元朝不给,只好自封。 朱元璋纵观天下,河北有元朝孛罗帖木儿的兵,但军纪败坏,无法打仗;河南有扩廓帖木儿之旅,军心不振,内部争权,难有作为;关中李思齐、张良弼的队伍处在大山闭塞之地,又无粮饷,对我们构不成威胁。现在惟一必须荡平的劲敌就是张士诚,消灭了他,天下有了一半,他问刘基、宋濂怎么看? 刘基道:“殿下已了如指掌,还要我们说什么?我意倾举国之兵,一举歼灭。徐达、汤和、常遇春、胡廷瑞、蓝玉、冯国用等各支劲旅可同时出动,先取淮东、泰州、徐州、宿州、泗州,最后夺取他的老巢高邮、姑苏。” 朱元璋说:“我的老家濠州在我忙于同陈友谅作战时被张士诚占领了,使我圆不了重修皇觉寺的梦。既然你们都认可,我就先命徐达进取泰州了。” ------------ 《朱元璋》第四十九章 (1) 一个土财主居然想与朱元璋一道千古流芳,杀头的罪名便成立了。穷人心、富人心,都是人心。金山银山换个虚名,有什么舍不得? 一 聚宝门已经初具规模,城楼和瓮城雄奇壮美,城楼彩绘一新,只有门上那块匾尚未题字,是空的。 钱万三亲自督工,让民夫们快把碎石烂瓦扫净,吴王殿下马上来巡视了。 一个跟班的骑马跑来,气喘吁吁跳下马,钱万三问:“殿下到哪儿了?” “正在太平门城楼上喝茶,一会儿就到。” “快,快,”钱万三喊着,“快干,晚上给酒喝,每人加半贯钱。”他卷起宽袖,自己也捡起碎瓦片来。 在太平门上,朱元璋忽然又说起陈旧的话题,他说自己在大家的拥戴下,已称孤称王了,而刘基、宋濂有大功于社稷,但如何给二位官职,却实在费踌躇,高了不是,低了不是,实了不是,虚了也不是…… 宋濂首先表态:“我有衔呀!殿下家中的西席呀,我给你的世子们讲四书五经,这是正经事,别的我也干不来。” 朱元璋说:“照理这也应有封号的,少傅、少保啊,太傅也不为过,我朱元璋不也听先生你为我讲《春秋左氏传》吗?” 宋濂说殿下的第六子也已出生了,他是不怕失业的。将来总得有人修史吧?他想日后去修史。 “你不能夺我饭碗啊!”刘基说他早想好了,日后他当太史令,和司马迁一样。 朱元璋却不喜欢刘基自比太史公。《史记》虽写得好,太史公本人却太凄惨,何况,人们不是说:如果左丘明不瞎了眼,就写不出《左氏春秋》;司马迁不被人阉割了投入狱中,也写不出《史记》来。他希望在他治下的史官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修史。 刘基说:“秉笔直书的史官是要被杀头的,好在修史都是隔代修史,我修《元史》,碍不着当今。” 宋濂说:“也不尽然,借古讽今而被杀头的也不少见啊!” 刘基说:“看来我这碗饭也吃不安稳了。” 朱元璋大笑说:“其实伯温先生当丞相、当太史令都是驾轻就熟的,我冷眼观察,先生最能胜任的当是监察御史。” “殿下这可找错人了。”刘基说,“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份天才?” 宋濂说:“你还真行。” “你害我呀?”刘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朱元璋说:“眼下就有一桩案子,这次统兵去打张士诚,伯温先生就不要去受鞍马劳顿了。” 刘基笑着猜,一定有比鞍马劳顿更苦的差事让他干。 朱元璋说:“人都说先生料事如神,请猜猜看。” 刘基故意打诨:“不会是让我到大都去当说客,劝元朝至正皇帝让出金銮殿给别人坐吧?” 朱元璋说:“先生真能开玩笑,那不成了与虎谋皮了吗?”停了一下,他说,“二位先生想已有所耳闻,有几个御史联名告了朱文正。”他的目光在二人脸上盘旋,显然要听个说法。其实刘基早猜到朱元璋兜圈子必是为此事了。 宋濂故意轻描淡写,说朱元璋未免小题大做,文正年轻有为,也可能在小事上疏于检点。殿下也不能不想到有人妒嫉,树大招风,这是常识。 刘基却在一旁笑。朱元璋问:“先生笑什么?” “我笑宋濂说人好话说惯了,张口就来。”刘基说。 宋濂不悦道:“这叫什么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岂可强求一律?” 朱元璋问刘基:“先生以为如何?” 刘基说:“这好比一支毛笔,上面刻着四个字:‘小大由之’。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但要大要小全看殿下的意思了,岂可问我。” 朱元璋颇为不快道:“我是要秉公执法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生都忘了吗?”他听这“小大由之”特别刺耳。 刘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同样是古训啊,这不也是小大由之吗?记得当初殿下因朱文忠滥杀美女事,已经把他下到牢中准备问斩了,后来不是也放了吗?”他揭这个老底,未尝不是对朱元璋的讽谏。 “先生你不能这样说呀。”朱元璋强调当年放了朱文忠,实在是因为自己觉得应从大局着眼,不是杀几个人的事。 刘基不想深谈下去,笑道:“所以连我也是小大由之呀。” 朱元璋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是啊,可能犯法的是我的亲人,投鼠忌器,派谁去都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差事,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合适。” 宋濂立刻替朱元璋圈定了人选,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当是胡惟庸、陈宁当中的一个。 刘基对宋濂说:“你这人好呆。” 宋濂说:“我怎么呆?那胡惟庸怎样被殿下看上的?不是由于剥人皮剥出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宁国县吗?陈宁不是因为用酷刑整饬吏治,才有个陈烙铁的绰号吗?这都是不徇私的廉吏呀。” 刘基说:“酷吏并不等于廉吏。我说你呆,是因为殿下选的两个人,一是我,另一个是你。” 宋濂不信,目视朱元璋,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朱元璋大笑。 宋濂问:“真让他言中了吗?” 朱元璋说:“一点不错,我想我不用多费口舌,再说什么了吧?” ------------ 《朱元璋》第四十九章 (2) “不用,不用。”刘基抢先说,“就看这搭配法,便尽在不言中了。” 朱元璋又笑了,是满意的笑。 宋濂却哭丧着脸,他平生不爱招惹是非,却偏偏派他这么个注定不会讨好的差事。 二 朱元璋喝足了茶,同刘基、宋濂来到竣工的聚宝门。朱元璋看过有四层门券的聚宝门和瓮城、千斤闸、藏兵洞,表示满意,工程浩大辉煌,望着这城楼,有一种庄严感。 钱万三介绍,二十三个藏兵洞可埋伏甲兵三千人,万无一失。 朱元璋登上了华丽的城楼,他认为通济门、朝阳门、正阳门各有千秋,还是这座门最宏伟。 钱万三说:“这都是按皇上亲手绘制的外城四门图啊,在下不过是施工罢了。” 朱元璋笑呵呵地说:“你也辛苦了。”他心想,你到底摧眉折腰了。 钱万三毕恭毕敬地在城楼上设了一桌,铺上红条毡,上面放着要悬在门楼上的巨匾,蓝地已涂好,只待题字喷上金漆。 朱元璋仰观画栋飞檐的城楼,问:“这楼倒塌了几次?” 钱万三禀报说倒了三次,都是建好后什么征兆也没有,轰隆一声便坍了。幸亏后来杨宪请来高人指点,地基里埋了聚宝盆,才顺利建成了。今天单等着殿下题匾了。他亲手摆上砚台,又把一支提斗递到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抖了抖腕子,突然说他的字不行,有圣人门前念《三字经》之嫌。他看了刘基一眼,说有人告诫过他,字写得不好,如果不题,别人还以为深藏不露,到处题字,贻笑大方。 刘基说:“殿下在这儿等着我呢。但我也说过,会写字的君王不一定会治国,南唐后主、宋徽宗都是这样,相比之下,对于君王来说,不会写字便不是大缺憾了。” 朱元璋听他这么说,心里痛快些了,他说:“伯温的字比王羲之都不逊色,你来题吧。” 刘基说他不能题。题字,要讲身份、名气,是字以人贵。将来人们品评此门的大匾,会因为是殿下的字而感到珍贵,并不是因为字写得如欧柳颜赵。 朱元璋笑道:“伯温先生是懂辩术的。好吧,这座门叫什么门啊。” 钱万三说:“原来殿下赐名叫紫金门,取紫金山之义,后来我给改了,叫宝金门,底下有宝又有金啊。”这一说,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钱万三真是斗胆! 朱元璋一脸不悦,他看也不看钱万三,接过提斗看看,拔去几根杂毛,又掷笔于地,钱万三慌了,递上一大把各种规格的笔。 朱元璋选了一支湖笔。 刘基在一旁悄声对宋濂说:“这土财主又自讨苦吃!王城的门,他不经层层禀报,竟擅自改名,无知而妄为。” 朱元璋想了想,在匾上写了“聚宝门”三个大字,但宝字少了上面一个点。 不识趣的钱万三还说:“不对了,不是聚宝门,是宝金门。” 刘基忍不住窃笑。朱元璋根本不理睬,掷下笔,好歹没有发作。 偏偏这个蠢头蠢脑的钱万三还要卖弄文墨,他走近题好的大匾,端详一下,说:“殿下,这宝字少了一点。”他拾起笔递给朱元璋,意思是请他添上一笔。朱元璋怒冲冲地说:“我就是要夺这一点!” 钱万三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刘基怕他再触霉头,说:“快拿去喷金粉吧。” 看不出好歹的钱万三凑上来说:“殿下,这聚宝门三个字您题了,我也不跟您争。外城还有三个门,内城门更多,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内城的正阳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不拘哪一个,殿下发发慈悲,让我也题上三五个,在青史留留名,我好歹也出了一大注银子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元璋忽然暴跳如雷了,厉声道:“你这狗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竟骑到我的头上来了!来人啊!” 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等待指令。那钱万三尚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惊愕地望着震怒的朱元璋,不知所措。 朱元璋命令侍卫把他押下大牢! 侍卫按住钱万三的肩膀,把他推走了,钱万三一路走一路大叫:“冤枉啊!我出了钱还有罪了吗?老天啊,这不公平啊!” 朱元璋一转身,才意识到他最敬重的两个贤士在场,自己未免失态,没胸怀,便带有三分解释地说:“这等刁民,你给他脸他不要脸,人富了心肠黑,自古皆然。” 刘基却像没听见一样,对宋濂品评地上的一根野草,他说:“这草叫踩不死,不管千人踩万人踩,转年春风一起,照样出新绿。” 宋濂不置可否地笑笑,掉头去望大江。朱元璋一脸无奈。 三 钱万三被扔进没有窗户的黑牢中,没有床铺,地上只有一堆烂草,臭气熏天。钱万三央告牢头说:“求你了,给我家个信,给我送铺盖来,还有吃的,也别忘了尿壶……” 牢头嘲笑地说:“你以为你还是大富翁啊!你是犯人!你有钱也没用了!还要尿壶呢!要不要把女人也接来呀!” 受了抢白的钱万三说:“牢头大爷,给我捎个信吧,给中书省的杨宪大人捎个信也行,他是我小舅子!我给你五两银子,不,十两,二十两也行。” 牢头一本正经地说:“谁敢要你的银子!吴王早料到你会使钱的。吴王说了,叫你尝尝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谁敢拿你一文钱,立刻砍头。谁肯为几两银子陪你掉脑袋呀!” ------------ 《朱元璋》第四十九章 (3) 钱万三一屁股颓坐下去,恨恨地也是无奈地想,这朱元璋和有钱人有仇怎么的?不就是放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吗? 同样的话,几乎同时出在宋濂口中。 “真有点与富翁为仇的意思。”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今天处置钱万三太过,传出去好吗?天下富人谁还敢来巴结吴王?” 刘基也不喜欢钱万三,浑身上下铜臭味,也着实可恶!他利令智昏,居然想和吴王争高下,要在城门匾上留下墨宝……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玩笑归玩笑。”刘基说,从国家长远大计看,杀不杀钱万三事关重大。必须免他一死。倒不单单是为了救他。 “你去劝吧。”宋濂抢先说,“况且他又与杨宪是亲戚,你若说服不了吴王,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事我不行,”刘基说,“你得费费心。” “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我只不过是教书先生。” “我也一样,一个先生而已。”刘基说,“不过你我碗中还是有肉的。”二人又一齐大笑。 刘基早打好了主意,他二人都不必出面,他要宋濂再进宫里给世子们讲课时,顺便请马王妃向朱元璋进言就行了。 宋濂说:“亏你想得出,真是个好主意。吴王对马妃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是要仔细考虑的。吴王对我说过,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说他有今天,多是马妃之功。” 刘基说:“这就成了。如果凭一时之义愤杀了钱万三,将失去江山大鼎的一足啊。” 宋濂问:“吴王何以对钱万三如此嫉恶如仇呢?” 刘基道:“当年他行乞要到钱家门口,钱万三不但不给一碗剩饭,还放恶狗咬伤了吴王,腿上伤疤至今犹在,就等着出这口恶气呢。” 宋濂叹息连声,连朱元璋这种英明睿智之人,也会因为个人的私仇而忘记大局呀。二人不禁嗟叹不已。 四 朱元璋又在书房里忙。 一张刚贴上去的字条是用朱笔写的:杀钱万三,大张旗鼓。 杨宪垂手低头站在他面前。 朱元璋说:“这个面子我不能给你。我马上要派人去查朱文正了,对他,我都不会徇私,何况别人!我到时候不让你去监斩,已经是对你的宽待了。” 杨宪还想求情,他说:“我只是……钱万三是个糊涂人,他可怜就可怜在他不知什么是香的,什么是臭的。” 朱元璋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我杀他头,他就记住了,下辈子不要重蹈覆辙。” 杨宪无奈,说了声:“谢殿下。”走出去了。 杨宪一脸沮丧和不平地离去。马秀英与他走了个对面,杨宪也没打招呼。马秀英站住,皱眉沉思了片刻。 马秀英走进书房后,她首先把目光投向屏风。 朱元璋正忙着写另外的字条:“有事吗?我还有事要找李善长他们议一议。” 马秀英说:“我没事。”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像突然发现似地指着纸条说:“杀钱万三?这人不是富甲天下吗?” 朱元璋反应冷淡,他说李善长正在起草律令,可没有富人免死这一条。 马秀英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是这个钱万三出巨资修了金陵的外城、内城和八座城门,他犯了什么过失非要杀呢?” 朱元璋扔下笔,恨恨地说:“他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支配天下了!他竟然要我留出几个城门的匾额,由他来题写,他想和我一起千古流芳!可笑而又可恶。” 马秀英笑了起来,说:“是可恶。可恶不等于可杀呀。他这种人,胸无点墨,他说出这无礼无状的话来,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犯了什么大忌。殿下何必与这种愚人计较呢?” 朱元璋说,他到处称他富可敌国,这就不是祥兆。一个国家为有钱人左右,大家都崇拜金钱而不畏官,不畏王权,那还了得!朱元璋非杀他不可。每到阴天下雨,钱万三放狗咬他腿留下的伤疤就会提醒他,不能轻饶了为富不仁者。 马秀英说,法律严明,杀不法者、犯法者,却没听说杀不祥者、杀夸耀财富者。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殿下怎么没想过? 朱元璋顿时怔住,忽然有所悟,问:“你是有备而来?是来替人当说客的?除了杨宪,没有别人。” “真不是他。”马秀英说,方才在门外我倒是看见他了,垂头丧气的。他连招呼都没打,天下现在还没到最后定局,殿下不再需要人心了吗?不管穷人心、富人心,我看都不可少的。钱万三所求,不过是虚名而已,人家花了那么多银子,给个虚名,既满足了人家的虚荣心,又显示了殿下的大度、宽容,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刻意去求都求不到,送上门来的非但不去做,反倒要杀人,这真不像你朱元璋所为。马秀英只说到这儿,再多朱元璋会烦了。 说罢马秀英走了出去。朱元璋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呆了良久。 他一点都不怀疑马秀英有私心。她与钱万三无亲无故,又素不相识,为他求情何用?钱万三不同于朱文正,真正与她无涉。这么一想,她是真心为社稷江山而来进言。换句话说,是替他朱元璋的得失成败着想的。 朱元璋必杀钱万三的念头开始一点点瓦解了。 ------------ 《朱元璋》第五十章 (1) 你怕她带着肚子里的小王爷跳玄武湖吗?那就封她为妃。富字少了一笔,是朱元璋得意之笔,可测人心有几分忠诚。孔夫子一定是受了老婆的气,才冒出了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一 达兰有每天睡前沐浴的习惯,而且喜欢把采摘的鲜花花瓣丢到热水中去,在那流荡着色彩、飘溢着花香的水中泡上半个时辰。 又到了沐浴的时辰,一筐筐花瓣洒到木桶里。内室里水气弥漫,几个丫环忙着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倒热水,不时地兑冷水,伸手调试温度。一个丫环冲外面说:“水好了,娘娘请过来沐浴吧。” 达兰答应了一声。 当达兰袅袅婷婷地步入浴房,一件件脱去衣衫时,云奇骑马而来,由于跑得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吃力地下了马,他把马缰绳往侍从手上一扔,一瘸一拐地往第二进院子里走去。 门半敞着,随着飘出来的雾气香气,也同时飘出婉转动听的歌声: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他虽听着悦耳,也觉得有几分凄凉,便倚在廊柱上呆呆地出神。 歌声停了,里面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人呢,怎么人不见了?都跑哪儿偷懒去了?” 云奇来不及细想,三脚两步从半开着的门挤过去,侧身而入。 浴室里朦朦胧胧的,隐约可见达兰半浸水中的玉体,她不时地往身上撩着水。 云奇进来了,因为视线不好,还揉了揉眼睛。香气令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时达兰听见脚步声来,叫道:“跑哪儿去了,叫人都不应!” 云奇向前迈了几步,忽然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眼睛,几乎不会动了。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看到了达兰那裸露的身体,那柔滑雪白的肌肤,那两只硕大颤动的乳房,云奇的心跳骤然加速,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他几乎晕了,无法自持了。 达兰也看见了云奇,吓得高声惊叫,迅速缩身入水,只露一颗头,她叫着:“滚出去,你是谁?” 云奇这才如梦初醒,返身向外跑。 在门口,他被迎面进来的几个端水、拿搓身浴巾的丫环堵了个正着,几个丫环先时也是一阵惊叫,随后大叫:“抓坏人啊!” 云奇没命地向院外跑,因为瘸,跑不快,后面十多个男仆拿着棍子、铁耙在后头追,很快把他围到了一棵枣树底下。云奇一劲儿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又结结巴巴地声明他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越描越黑。 一个丫环说:“娘娘都吓得不会说话了!打他,往死里打!” 棍棒齐下,云奇左躲右闪,他带来的侍从上来拦阻,也被打得满脸是血。 这事惊动了朱元璋,达兰说他手下有这么不懂规矩的歹人,不依不饶。 朱元璋赶来安慰她时,达兰听见脚步声就故意在头上裹了一块手帕,钻到被子里,说吓着了。 朱元璋说:“别生气了,云奇傻乎乎的,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调戏你呀!他也叫大伙打得他头破血流了,也怪可怜的。” 一听说云奇可怜,达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达兰说:“怎么宽大他,是殿下的事,你身边的三等奴才自然也比我的身价高三倍呀。”一边说一边流泪。 朱元璋叹口气,说:“那你说怎么办?把他处死?别人会怎样说我?” “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达兰说,“我是轻贱之躯。若是你的马秀英、郭宁莲洗澡让他看了个够,你也会不当回事吗?” 朱元璋说:“不知者不为罪,以后我不再用他就是了。回头我叫人一顿乱棍打出去,这回行了吧?” “那又何必!”达兰说,“我可不做这个恶人。把你的瘸子心腹赶走了,你不得拿我出气呀!” 朱元璋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他告诉达兰,云奇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答应一定赶他走。 朱元璋说:“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人心隔肚皮,你的心是红是黑,我哪儿看得见啊?”达兰越发不饶了。 “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朱元璋有点不耐烦了,“云奇无意中冒犯了你,到现在还在马厩里绑着呢,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样?” 达兰呼一下坐起来:“我要你怎么样?我要你说话算数。你现在王也当上了,王妃也封了,我呢,我算什么?难道我只是你养在外面的外室吗?” 原来病根在这儿!朱元璋总算明白了,打死云奇也去不了达兰的心病,她不过拿云奇冒犯的事做由头来讨封就是了。 朱元璋说本来是要封她的,后来听说郭宁莲来过这里,有大闹的可能,只得暂时引而不发,他是想缓一缓,并不是不办。 达兰限他三天之内封她为王妃。 这太过分了,连马秀英也不敢这样对他发号施令呢。朱元璋的忍耐到了极限,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嘴唇也在抖动。 达兰索性蒙起头来,示威地说,不封也行,不后悔就行。 这没来由的话又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便忍着没有发作,想探知她有什么王牌。 朱元璋说:“三天无论如何太短了。有许多军国大事,再说……” ------------ 《朱元璋》第五十章 (2) “别说了,你不后悔就行,”达兰说,“三天后你不封我,我就去跳玄武湖,带着你的儿子去跳玄武湖!” 朱元璋吓了一跳:“什么,你说和谁一起跳?” 达兰示威似地拍拍肚子说:“和你的儿子一起跳啊!你不后悔吗?” 朱元璋先是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继而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有身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达兰说:“问你自己呀!也许就是你下蒙汗药那次呢。”话里带着讥讽意味。 朱元璋坐到床边去,把她拥在怀中说:“宝贝,你若真是有了身孕,你就是功臣了,谁想不要你也不行了!” “这叫什么话!”达兰说,“要不要我,封不封我,不是你吴王的事吗?怎么推到别人身上?” 朱元璋叹口气,身居高位,也得防人悠悠之口啊。如果做得有失检点,御史们会最先跳出来反对,他一直想等到风平浪静时再接她进宫。 “什么时候叫风平浪静?”达兰说,“等我老了的时候吗?你一直在骗我。” 朱元璋说:“别生气,现在就到时候了,你等我好消息吧。” 达兰这才有了笑模样。朱元璋趁机说:“那个云奇,娘娘是不是高抬贵手放了他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你反正对他比对我更看重。”达兰噘着嘴说。朱元璋说:“他嘛,是我一条腿而已,你呢,是我的心肝呀,没了腿,瘸子罢了,没有心肝怎么能活!” 达兰说:“你尽拣好听的说。” 二 钱万三被宣上殿了。他糊里糊涂地大出血,拿出了一大笔钱为官府修城,又糊里糊涂地被丢到黑牢里去喂臭虫、吃霉饭,现在又糊里糊涂地上殿来面见吴王,这是怎么回事?他埋怨该死的小舅子杨宪,也不来搭救他一把。 穿着火红囚衣的钱万三颤着一身肥肉上殿来时,好多臣子和侍从们都忍不住笑。 钱万三扑通一下跪在阶前连喊:“大王饶命,愚民知过,再也不敢胡来了。”说完溜一眼杨宪。 朱元璋环顾左右说:“这是谁干的?怎么把钱员外弄成这副样子了?这是我的功臣啊!”这话大出众人意料,钱万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善长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胡惟庸从座位里急趋上前接在手上,适时地给钱万三披上。 钱万三更是糊涂了,一时不知所措。 杨宪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钱万三忙跪下去叩头:“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元璋喊了声“赐座”,便有人搬了张矮脚凳放在阶下,钱万三更受宠若惊了,不敢坐。 李善长说:“坐吧,殿下赐座,是你的荣幸啊。” 朱元璋说:“钱万三富甲天下,却又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悭吝之徒。为了修金陵王城,他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功劳很大呀。”他把头掉向李善长:“怎么个褒奖法呀?” 钱万三总算松了口气,一下子由罪囚又变成功臣了,这叫什么事!他真想冲朱元璋脸上啐上一口,猫脸、狗脸都是你,在你跟前当差,不累死倒先得吓死。不过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李善长道:“他不缺银子。在他家乡立个牌坊吧。”说罢又征询地看杨宪,朱元璋问杨宪:“你看这样行吗?” 杨宪说:“我和他是亲戚,我该回避。” “举贤不避亲嘛!写什么字呢?”朱元璋同意立牌坊题匾了。 杨宪道:“可否题上‘为富而仁’?”他知道朱元璋最恨“为富不仁”,也常挂在嘴上。 朱元璋说:“好,反其义而用之,新鲜。来,拿纸笔来。” 侍从们很快端来笔砚。朱元璋揎腕捋袖,写下了“为富而仁”四个大字。李善长站在一旁说:“这字有唐太宗遗风。” 朱元璋四下看看,说:“你可别恭维我,幸亏刘基不在,不然又得叫他奚落一回。” 杨宪道:“他若仍敢像从前一样戏侮殿下,那可是大逆不道了。” 朱元璋显得很宽厚:“也不能那么说。当君王的,字不一定写得好嘛。都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到底写得如何?” 众人陆续上前,有人说“笔走龙蛇”,有人称赞“龙飞凤舞”,其实人人都看见富字少了一横,大家相互看看,却无人点破。这情形早在朱元璋眼中了。他又问:“没什么不妥吧?那就让他们去镌刻吧。” 李善长欲言又止。 侍从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张宣纸要走了,朱元璋忽然夸张地叫道:“等等。”侍从停步。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又去端详自己的字:“我怎么看着有哪儿不顺眼呢?有没有笔误啊?”他的目光扫过臣子们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没有人出声,汪广洋干脆避开朱元璋目光。 朱元璋作戏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啊,原来笔下有误,富字的宝盖底下少了一横!”连忙抓起笔来添上。 朱元璋不无埋怨地冲李善长等人说:“幸亏我自己发现了,少一笔,岂不是出丑吗?” 李善长称自己倒是看出来了。但书法家为了显示个性,是可以添减笔画的。听起来有理有据,毫无讨好之嫌。 杨宪的补充更妙,他说武则天皇帝自己还造了个字呢,上面是日月,底下一个空字,是日月当空的意思,所以无所谓。 ------------ 《朱元璋》第五十章 (3) 汪广洋说:“我以为殿下是故意少写一笔,谁会相信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写出个错字来?” 众人都笑了,朱元璋也笑。 朱元璋少写一笔,却是他最得意的一笔,这一笔可以测人心,鉴定忠与不忠、驯服不驯服,他不想玩赵高指鹿为马的伎俩,却依然对自己驾驭人心的力量充满信心。 朱元璋忽然突发奇想地说:“钱万三,你不是有个愿望,想流芳千古吗?” 已经不再害怕的钱万三又紧张起来,连说:“不敢,不敢。” 朱元璋说:“这有什么,城门的匾我题得,别人也题得。这样吧,东安门、西安门,你选一个题写,好让天下百姓臣民,凡入金陵者,都知道有一个钱万三。” 此言既出,举座皆惊,众臣不禁面面相觑。 李善长委婉地劝阻道:“一定要他题,可以在他的家乡城门题写,那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 没等朱元璋表态,早已变乖的钱万三连忙说:“行,我可不敢给王城的城门题,那天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朱元璋替他铺好了纸,又把蘸饱了墨的大提斗递到他手中,执意破这个例,“题吧,东大西小,你就题东安门吧。” 诚惶诚恐的钱万三又激动又害怕,手筛糠般乱抖,墨汁洒了一地。朱元璋在一旁笑吟吟地鼓励。 钱万三憋住一口气,真的写下东安门三个大字,又在底下落了款:钱万三奉旨书。 放下笔后,一脸大汗。朱元璋说:“字如其人,胖乎乎的,有一种富得流油的味道。” 众官大笑。 李善长说:“钱先生并不傻,还知道落上奉旨的款儿。”众人又笑。 三 朱元璋称王后,原来的平章府经过修葺、改建、扩建,王宫和后宫各房都改了名字,从前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也改叫文楼了,与它对应的是对面的武楼,朱元璋取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含义。 这几天,因为开课的宋濂外出去了江西,由陶安代了几堂课,余下的时间马秀英亲自照料几个孩子写大字、温课。 这天,几个孩子在写大字,马秀英监堂一样坐在一边,自己也在写字。 郭宁莲坐过来了:“你真有耐心啊。” “有什么办法。”马秀英说,“宋先生奉王命外出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呗。”二人都笑了。马秀英说:“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呆着,别像上回,又流了产。”原来郭宁莲又怀上孩子了,这几天直想吃酸的。 郭宁莲说过几天殿下要亲征姑苏,她不能不去呀! “你疯了不成?”马秀英说,“你不是早就盼着生个孩子吗?上马打仗的事,你再也不要干了。” “那我会憋死的。”郭宁莲说她这人从小野惯了,当不了大家闺秀。她问马秀英是不是在着手订立后宫规矩呀?千万手下留情,别把后宫变成监狱呀! “瞧你说的,”马秀英说,“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 朱棣举起手来:“娘!”又马上改口:“先生!” 马秀英笑了:“什么事?” “我要尿尿!”朱棣说。 “过来!”郭宁莲招手叫他,领他来到门口,帮他解裤子,在树底下尿了一泡尿,又送回座位上。 马秀英说:“等你的孩子到了四岁,我也给你教,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这时金菊来了,她向马秀英说:“打听信儿的人回来了。”马秀英忙问:“怎么样?” “人放了,”金菊说,“殿下还亲自题了匾,要在钱万三的家乡立牌坊,让他风光风光呢。” 马秀英欣慰地笑了。郭宁莲知道这是马秀英力谏的结果,她说:“差点砍头的人,一下子又得此殊荣,人世间的事真是难说。这都是马王妃相夫教子之功啊。” 马秀英戳点着郭宁莲说:“你这张嘴呀……” 到了吃饭时间了,马秀英宣布下课,看着下人照料孩子们洗了手,才向膳房走去。 朱元璋倒先来了,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一个月也难得和家人同桌吃一餐饭。 朱元璋落了座,马秀英、郭宁莲才带孩子们入座。朱元璋把朱棣抱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问:“今天讲的什么课呀?” 朱棣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说今天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朱元璋先是哈哈大笑,继而虎起脸来,申斥儿子长幼不分,怎么可以把母亲比为猴子? 朱棣不服,说是娘自己这么说的。朱元璋不信,郭宁莲说她可以作证。 朱元璋又说起刘基、宋濂去江西办差,说这也是按马秀英的意思,是同她商量过的,他明白派刘基她是不情愿的,但这件事宋濂一个人办不好,容易引起非议。 马秀英的脸色又沉重了。 朱元璋见仆人给大家都盛了饭,便举了举筷子,示意儿子们:“说吧。” 儿子们参差不齐地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之后朱元璋下了第一筷子。 朱棣站起来看看摆上桌的四个菜,问:“怎么没有肉?” 马秀英哄他:“下顿才有。” 朱元璋说:“不能顿顿有肉。我小时候一年都吃不上一顿肉,你们现在一天总能吃一次呀。” ------------ 《朱元璋》第五十章 (4) 朱棣噘着嘴往口里挑了一点饭,忽然仰头问:“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是什么意思呀?”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几个哥哥都悄悄笑了。 朱元璋说:“下去再讲,我们桌上有女人啊!” 马秀英说:“没关系,讲吧。孔夫子的话,都对,就这一句不太对。” 郭宁莲说:“非但不对,简直浑账,孔子一定是受了老婆的气,再不然叫哪个野女人甩了,才生气地冒了这么一句。” 朱元璋、马秀英和已经十二岁的朱标都笑了起来。 朱元璋是这样讲解的:小人,人人都知道不好,有时女人也具有小人的劣根性,你对她太亲近了,她就忘乎所以,什么都要管,你对她冷淡了,她又哭又闹,唉,总之没办法。 朱棣眨着黑眼睛说:“那我娘,还有二娘也难养吗?” 朱元璋忍不住想乐:“这你得问她们自己呀!” 马秀英见孩子真的把脸冲着自己,就说:“快吃饭吧,孔夫子说的不包括咱们家。” 朱元璋趁马秀英给他盛汤时说:“一会儿你到我书房去。”马秀英点点头,十分敏感的郭宁莲早听到了。 ------------ 《朱元璋》第五十一章 (1) 为出家,曾剃去过烦恼鬓毛,为当朱元璋近侍,他付出的是传宗接代的本钱,那是忠诚与屈辱的一刀。 一 朱元璋从前的书房现在改称奉先殿了,除了平日办公,也在这里接待重臣。 朱元璋正伏案写着什么,从敞开的窗子传来阵阵木鱼声、诵经声,朱元璋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从郭惠院子里传出来的,诵经成了她早晚的功课,朱元璋暂时顾不到她了,只好听之任之。他示意廊下的宫女过来关严了窗户。 朱元璋背着手扯下屏风和书橱上的几张纸条,如今又有一张醒目的纸条从里面“跳”出来,上面写的是“接达妃进宫事宜”。 马秀英悄悄进来了,顺着朱元璋的视线,首先看到了这张纸条。她的表情由讶然变为平和,一切已在意料中。 朱元璋十分客气:“你坐。”并且喊:“来给王妃上茶。”金菊在门外打发小丫环进来上了茶。 马秀英说:“殿下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 朱元璋说:“你知道我由一个行乞的走方和尚,到了今天称王,有半壁江山,靠谁吗?” “一半是殿下有德,”马秀英趁机说,“一半是那么多好人辅佐你。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这些元勋老将,别亏待了人家。” “那是。”朱元璋说他已在城外建了功臣殿,胡大海、花云都入祀了,他也会善待他们的儿女,请王妃放心。他今天说的是家里话,如果没有马秀英的贤惠,为他主内,为他谋划,他也不会有今天,朱元璋称马秀英就是他的长孙皇后! “我怎么敢和唐太宗的贤后长孙氏相比。”马秀英说:“殿下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干什么?” 朱元璋今天所以嘴上抹蜜,说的都是甜言蜜语,那是因为摊牌的日子到了,只有过了马秀英这一关,郭宁莲才好应付,朱元璋当然可以强行把达兰弄进宫来,但后宫不睦,也是不省心的事。 朱元璋说:“今天我又有事来求你了,这事不得不办了。”他把屏风上“接达妃进宫事宜”那张纸条扯下来,放到马秀英面前。 “达妃,达妃是谁?”马秀英故意说,“殿下什么时候又封了个达妃?” 朱元璋说:“其实,我知道此事你早已知道,只是怕我难堪,才一直没有问我,我心里就更领情,更为不安。” 既然他已捅破了这层纸,马秀英也不好装聋作哑了,她笑了笑,算是默认,她早知道,只要朱元璋想办,她是拦挡不了的。 恰在这时,郭宁莲带着七巧经过奉先殿前的长廊,在长廊下坐着的金菊站起来,笑着说:“王妃和吴王在里面呢,我去通报一声啊?” 郭宁莲说:“你这挡驾的花样挺特别,又不惹人烦。”金菊笑了:“什么事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那可不一定。”郭宁莲说,“天大的事都在我眼皮底下做出来了,我可不敢夸口。”她顺手拿了金菊方才坐的板凳,摆到了窗下,对金菊说:“忙你的去吧,你主子叫,有我呢。” 金菊说:“我可不敢。”也不制止她,自己远远地站到一边去了。 郭宁莲向奉先殿里张望一下,只见朱元璋、马秀英二人相对而坐,谈话声清晰可闻。 只听马秀英说:“这事,宁丫头最先发现的,我怕她闹出来不好听,拦住了她。” 朱元璋很吃惊:“她既知道了,岂有不闹之理?” 马秀英一笑而已。朱元璋说:“是了,是你说服了她。我不明白,你用什么魔法可以把女人的醋意压下去?” 在外面听着的郭宁莲气得直咬牙,差点推门闯入。 只听马秀英说:“这你可不对了。人家宁丫头没有错,这并不是什么醋意。殿下领着千军万马平定陈友谅,举着吊民伐罪、替天行道的旗帜,是师出有名的,所以得到民众拥护,百战百胜。可是你若把人家的美艳皇后掳来,并且堂而皇之地扶上王妃的宝座,天下臣民会怎么想?你南征北讨,死了那么多将士,不都成了为殿下猎取美色了吗?” 表面上,马秀英脸色平和、语句平缓,朱元璋却感受到了令他如坐针毡的犀利、尖刻,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不自在,又不好发作。 外面的郭宁莲一脸的解气,差点叫好了。 朱元璋承认,这件事,做得有点对不住她和郭宁莲,他说要封的这个达妃就是达兰,陈友谅的皇后,他带回来很久了。 马秀英问他登王位时为什么不一起封? 朱元璋说:“我虽有生杀予夺之权,也不能不顾忌舆情,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好或坏都必须做了,她怀了孕。” 这确是个大难题,也是一张王牌,足以令马秀英的一万条阻挡理由冰消瓦解。 马秀英说:“都到了这地步,你不封的确也不好办了。但是大臣们如有微词你怎么办?” 朱元璋说:“那也顾不得了。人家怀了我的孩子,总不能对不起人家呀。” 马秀英问他都有谁知道他把达兰弄回来的事? 朱元璋回答,这事是胡惟庸一手办的。除了他和云奇,没人知道。 马秀英认为这就好办了,可以给达兰改个名字,对外完全不提陈友谅皇后的事,就说新选了一个王妃就是了,择个日子,悄悄抬进宫来,谁也不惊动,对殿下名声也好。 ------------ 《朱元璋》第五十一章 (2) 朱元璋长吁了口气:“我怎么没想到!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真是古往今来后妃中最有德者。” 没想到这时郭宁莲笑嘻嘻地闯入,说:“怎么,她是最有德者,我在你眼中一定是最没有德行的了?” 朱元璋吃了一惊说:“你都听见了?” 郭宁莲说:“我听见了一个不敢相信的阴谋。占人家妻子还要逼她改名换姓,永远遮住世人耳目,天下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 马秀英说:“你这疯丫头又来说疯话。不这样怎么办?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朱元璋对郭宁莲作了个揖:“求宁妃高抬贵手,成全了我吧。” 郭宁莲说:“你是王爷,你想纳多少妃子都是没人管得了的,要我来成全什么?” 朱元璋说:“话是这么说,你二人与别人不同,是与我风风雨雨过来的,枪林箭雨,九死一生,我什么事都不该越过你们去。” 这话说得郭宁莲心中酸楚,眼中热泪滚涌,不好再说什么了。马秀英也感动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二 清晨,满江大雾,罩着两岸如烟的绿色。 雾中隐隐透出桨声和船头犁水发出的哗哗声。渐渐的,一条官船从雾中现出轮廓,刘基、宋濂奉王命正在前往洪都的路上。 刘基、宋濂站在船上,透过渐渐散去、变得稀薄的雾气,眺望着朦朦胧胧的浩荡长江和两岸青山、田畴。 宋濂对刘基说:“你这人,偏偏拉上我去当什么钦差,这是什么好差使吗?” 刘基说:“只不过是我嘴快说出来罢了,至于朱元璋为什么希望你去――”他灵机一动指着岸边引水渠说,“――你好比那引水渠的闸,水大了你可以关闸,不至于发大水。” 宋濂说,反正他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到了洪都,就去探幽访古,找那里的耆宿大老们吟诗作画去,叫刘基一个人去办案。 刘基说:“好啊,我乐得耳根清净。” 宋濂问:“你看吴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有对你单独面授机宜吧?” 刘基摇摇头,说没有。这倒是朱元璋值得人敬重的地方。如果为了杀一儆百,为了树立威望,必要时借儿子的人头一用,朱元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你别一口一个朱元璋地叫。”宋濂说,“隔墙有耳。他是吴王了,你这么叫他,他虽不会对你治罪,心里也不会舒服。” 刘基笑道:“你这样小心地活着,将来会善始善终、有个好结局的,我就不一定了。”他经常用这样调侃的口吻挖苦宋濂,宋濂早习以为常了。 “祸从口出。”宋濂说伴君如伴虎,既要为人家做事,又不让人家心里痛快,这是图什么呢? 刘基笑道:“秉性使然。”停了一下,他用赞叹的口气说:“可惜你我行色匆匆,没来得及赶上朱元璋大赦钱万三的场面。” 宋濂说:“赦也就赦了,又准许他给京城门题匾,又给他在家乡立牌坊,忽而天堂忽而地狱,叫人哭笑不得。” “这就是权力的妙用,”刘基说,“就是我说的小大由之。钱万三应该感激你,是你救了他一命,他肯定不知道怎么回事。” “真正救他的是你刘伯温。”宋濂说,“你是始作俑者。马王妃说情也是一方面,马到成功,我都没有想到,她在朱元璋面前有这么高的威望。” “你可犯忌直呼其名了!”刘基笑道,“朱元璋是谁?并不是神明,岂能无过?他的聪明在于一点就透,不是个糊涂人。陈友谅、张士诚所以不能持久,因他们身上缺少朱元璋的气质、胆魄和胸襟。” 宋濂点头称是。 三 按着朱元璋的点拨,云奇带着伤来给达兰妃子赔礼请罪,因为伤痛,他显得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 遍体鳞伤的云奇趴在地上给达兰叩头,不敢抬起眼睛来正视她。他总觉得她那全裸的、两个乳房颤动的样子就在眼前,令他又惊又怕。 达兰说:“若不是我心软,你就没命了。你昏了头了,竟敢闯入我的浴室!我这儿也是后宫,王宫的规矩你懂吗?” 云奇说:“我今后学着点儿,求娘娘跟王爷求求情,别把我弄走。” “你还想在他左右啊?”达兰说,“你做梦吧!你这么个瘸子跑前跑后的给他丢尽了脸面了,他要你,我也不让他要,你走吧。” 云奇直挺挺地跪着,说:“我瘸,我到后宫来服侍娘娘,还不行吗?可以来回给王爷传个信,我死也不离开他,他答应过我的。”说着,云奇伤心得呜呜哭起来,哭得好不伤心。 达兰哭笑不得地说:“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你一个大男人能到后宫去?” “我从前也去呀,”云奇说,“马娘娘、郭娘娘那儿我天天跑好几趟。” “那时候还没有后宫!”达兰说,“今后不同了,管理后宫的人虽是男的,却不是真正的男人,太监怎么回事,你懂吗?” 云奇张大了嘴巴,半晌闭不上。 达兰纵声大笑起来:“傻了吧?你若还想像从前一样到后宫去侍候王爷,那你就把下面的东西一刀剁了去。” 云奇感到受了屈辱,爬起来,痴呆呆地往外走。 他并不是不知道太监是怎么回事。最近,吴王宫确实严了,不知从哪里招来许多十来岁的孩子,据说一律割去了尿尿的家什,那往后尿尿不得像女人一样蹲下了吗?更要命的是不能传后了呀! ------------ 《朱元璋》第五十一章 (3) 朱元璋并没有强迫或暗示他割去那个根,他这几天在外面养伤,倒也没见到朱元璋。 他有点犯愁了,自己不当太监又想不离朱元璋左右,是万万不能了。 他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新打造了大门的吴王宫前,那里警戒森严,非从前可比。 朱元璋不食言,他用打碎的陈友谅镂金大床的金子真的打造了一块巨大的金碑,上面大书“玩物丧志”四个字,是给他自己看的,也未尝不是告诫百官的。 朱元璋过来了,见了云奇,吩咐住轿,轿子一落地,云奇从旁边一瘸一拐地过来,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伤好了?” 云奇憨憨地一笑,说:“没伤筋动骨,没事了。” 朱元璋说:“你真冒失呀,我若不给你求情说好话,还不得叫人活活打死。” 云奇说:“娘娘在里头喊来人,我就跑进去了,哪知道她在洗澡啊。” 朱元璋迈步入宫门时,云奇也跟了进来,但他被把门的侍卫用交叉的方天画戟挡住了。 云奇说:“挡我干什么?我是跟王爷的呀。” 一个门卫说:“不准男人擅入,正是王爷下的令啊!” 朱元璋回过头来对云奇说:“现在这里是王府后宫了,和从前不一样了,只有太监可以出入。” 云奇说:“我再也不能跟进去伺候您了吗?” 朱元璋说:“明儿个,我给你找点别的差使干吧。” “不,”云奇固执地说,“您半夜三更要写字,谁给您研墨呀!” 朱元璋笑笑说:“那自有太监干了。”说罢进去了,把云奇晾在了门外。云奇好不伤心。 云奇舍不得离开朱元璋,他习惯追随朱元璋的生活了,况且他是发过誓的。 他对传宗接代并没有多大兴趣。当和尚时也没动过杂念,何况他丑、他瘸,从来没有吸引过女人的目光,如花似玉的女子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团美丽的影子、一个虚幻的梦。既然根本得不到,不如干脆割去那个徒生邪念的根!他特地去问过太监的领班,据领班讲,人若没了那玩意儿,就万念俱灰了,见了女人和见了一根木头一样没感觉。他忽然记起了当年和朱元璋伙盖一条被子睡在庙里的情景,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骂了他,还恨恨地说:真想拿小刀把那玩意儿给你割了去。今天这不是应验了吗? 云奇决心当太监。他到集市上买了一把锋利的尖刀,是屠户杀猪用的那种,又尖又长又快,亮闪闪的,看一眼都令人心里打颤。 云奇痛苦地蹲在宫墙脚下的荒草丛中,这里很少有人来,只偶尔有都督府巡逻的兵士走过。 云奇在给自己壮胆:别怕,疼也就是疼一会儿,就过去了,其实,割去这烦恼之根,就和剃去烦恼鬓毛一样,一了百了!朱元璋对我这么好,万一他赶我走,我到哪里去存身?难道再一次半路出家去当和尚吗? 他咬咬牙,抓起尖刀,解开了裤子。 他左手抓牢那玩意儿,用力一闭眼,右手用力,切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惨叫了一声,血喷了他一脸,痛得昏死过去。 所幸恰巧有一队巡逻兵沿着墙脚走来,听到云奇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叫,以为出了命案,立刻拔步向发出叫声的地方奔去。 巡逻队发现有一个人躺在那里昏了过去,手里握着尖刀,刀上有血,有人喊:“自杀的?” 可看看云奇的脖颈,完好无损,正奇怪,又有人叫:“看,一裤裆血!”又有人说:“自杀怎么不抹脖子砍下头。” 围上去的几个人突然嘻嘻笑起来,笑归笑,还得救他呀,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走了。一个士兵用手提起草丛中血淋淋的生殖器,问队长:“这玩意儿还要吗?能不能接上? 队长说:“扔大道上喂狗!” 士兵果然用力一甩,把那一串东西扔到了官道上,他们嘻嘻哈哈地抬着云奇走了。 四 这天朱元璋从外面回宫,刚来到“玩物丧志”的金碑前,只见一人骑马飞奔而来,骑手大叫:“王爷!” 朱元璋一见是沐英,高兴地说:“快进来,你娘想你,天天梦见你。” 沐英跳下马,与朱元璋并肩而行。 沐英是前几个月“放飞”的,朱元璋让他离开宫中,到军营里去历练,而且教他别死守着一个将军学本事。 朱元璋问:“学会打仗了吗?” 沐英说,打法不一样。徐达稳,常遇春急,汤和猛,蓝玉狠,他说自己不知学哪一家好。 朱元璋说:“那你自己拿主意呀。” 沐英说:“我把他们的长处都揉到一起,这就是我的打法。” “有出息!”朱元璋夸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每个将军都跟一段时间的原因,这和学艺一样,要学会看艺、偷艺,光看《孙子兵法》可当不上将军。” 沐英说:“是。” 朱元璋问:“说正事,你一定带回好消息了?” 沐英报告说,徐达将军带兵在海安坝上打败了张士诚军后,围住泰州,把来自湖北的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把他们的元帅王成也活捉了,但元朝的佥院严再兴在泰州城里拒不投降,相持不下。最近得到消息,张士诚率大军去攻我们的江阴了。徐将军请示,是去援江阴,还是接着围攻泰州? ------------ 《朱元璋》第五十一章 (4) 朱元璋说,上午康茂才已从江阴派人来告急了,说张士诚亲率四百艘战船出大江,已到达范菜港。朱元璋分析,这是张士诚的一个计策。 沐英问:“声东击西吗?” 朱元璋说,张士诚知我大兵压境,绝不敢轻易犯我江阴。定是疑兵,无非是逼使我们陆师去守水寨,这样他便攻击我陆寨。朱元璋令沐英马上返回,告诉徐将军,千万别上当。 沐英问:“我马上走吗?” 朱元璋说:“可以喝一口水。” 沐英面有难色地说:“到了家门口,我得看娘一眼啊。” 朱元璋说他娘今天陪外祖母到鸡鸣寺还愿去了,如果等就得几个时辰,会贻误军机。不是要做大将军吗?大将军是不为个人私情所累的。大禹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我懂了。”沐英眼含泪水,从怀里掏出一尊带链子的小玉佛说,这是开过光的,是用他自己的钱买的,不是战场所得,送给娘,让佛保佑她。说到这里,沐英流出了泪水。 朱元璋拥抱了沐英,说马秀英也天天叨念他,想他,但儿子成了材,才是最大的孝心。 沐英懂事地点头,他连一口水都没喝,也没进宫,便骑马踏上了归途。 ------------ 《朱元璋》第五十二章 (1) 那只变得陌生的雏鹰就是她自己亲手调教和放飞的吗?是人固有的劣根性让他折羽,还是她训导无方?她枕了个一百万两银子的玉枕也没让自己清醒。 一 刘基和宋濂来到江西已经几天了,他们没有惊动官府,只住平民小店,朱文正也没有丝毫觉察,他们做到了名副其实的私察暗访,越访查下去,他们的心情越沉重,宋濂几乎想逃回金陵不当这个差了。原因很简单,朱文正罪不容诛,宋濂不忍心让他死在自己手中。 可刘伯温不放过宋濂,这天又拉他到城郊附近来暗访,其实也是根据御史举报线索,追踪而来的。 刘基和宋濂带着三五个随从,步行来到一个叫“樟树”的地方。 眼前是一大片良田,正有一群穿同样衣服的男女在田间插秧,田埂上居然有人拿着鞭子监工。 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直起腰来向监工求饶说:“行行好,让我到地头歇一会儿吧,实在挺不住了。”她一边说身子一边直摇晃。监工过来,狠狠抽了她几鞭子,骂道:“贱人,又想偷懒!” 女人被打得左躲右闪,脸上、胳膊上顿时现出条条鞭痕,周围几个干活的人想过来搀扶女人,监工大声说:“干活,少管闲事!”接二连三地又抽打那女人。 女人终于倒在了泥水中。 刘基说了声:“不准打人!”他手下的人也都拥了过去。 打人的监工说:“她是我们大都督的家奴,打死也不关别人的事。” 受伤的女人从泥水中爬起,躺在田埂上呻吟。监工见刘基等人怒目而视,又不像等闲人,也知众怒难犯,挥挥手,说:“你先去歇歇吧。” 女人被搀扶到一棵大樟树下,半倚着树干,大口地喘息着。 宋濂给这女人喂了点水,问:“他说你是大都督的家奴?在我们吴王治下,怎么会有家奴呢?” 女人说他们原来是元朝平章巴辛帖木儿的家奴,换汤不换药,现在不又成了大都督的奴隶了吗?穷人就是这个命啊。 谁都知道,按朱元璋的法律,农奴一律废除,不论什么人家,都不准像元朝那样蓄养奴隶,一旦违犯,就处以重罚。这朱文正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原封不动地把元朝官吏的奴隶收过来役使,难怪御史不顾一切地参他。 劳累了一天的刘基、宋濂并不在乎身体的不适,心里的不舒服更叫他们情绪低落,他们奉王命来查处的毕竟不是一般官吏呀。 他们住的地方在洪都北郊,挑着“天碖客栈”的罗圈幌,就是人称“鸡毛小店”的那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过夜,谈不上雅静、安适,赌钱的吆五喝六,嫖娼的买春调笑,整日不得安宁,可只有在这地方,他们才能做到真人不露相。 刘基身心疲惫地骑驴归来,身后有两个随从。到客栈门口下了驴,自言自语地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好累呀!”他忽然注意到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在门口晃悠,眼睛盯着他。 他觉得官差形迹可疑,便与宋濂耳语了几句,两人都有同感,看起来惊动了朱文正了,这官差一定是他派来探风的。 不管它,刘基什么没见过! 刘基走了进去,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账房先生:“请问,有人来找过我吗?” 账房先生回答,倒是有人来查过店簿,问他们几位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刘基问:“先生怎样回答的。” 账房先生说:“我说我只管开店,客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与我无关,不欠店钱、饭钱就行。 刘基笑了:“这话有理呀。” 店伙计打来两盆洗脸水,他二人卸去外衣,开始洗脸,刘基洗了几把脸,铜盆里的水就变得浑浊了,他开玩笑说,这盆水能施一亩地的肥,宋濂大笑。 说起这几天查证家奴的事,刘基说,蓄奴罪大,朱文正公开卖官,更叫人不敢相信。证据确凿,各个品级明码实价,他们很纳闷,这些官在吴王的簿子上有没有?如果没有,那就是假的,是黑官,那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说起朱文正强占民田一万多亩,再加上把没收的元朝大臣的田地窃归己有,一共三万多亩,还在庄园里私自设卡设税,公然蓄奴,没人敢问,宋濂直摇头。 刘基说:“怪不得李善长说江西虽是富庶之地,税赋却有限。” 宋濂说:“还查下去吗?朱文正怕要没命了。” “就现在这些,你以为他还有命吗?”刘基说:“究竟怎么处置,看朱元璋的了。” 宋濂说,吴王已经宣布永远废除私蓄奴隶的制度了,这朱文正却敢把元朝贵族的土地和家奴原封不动地转到自己名下,实在太不给吴王长脸了。 刘基主张要尽快离开这里,这几天他总发现有人在客栈跟前转,说不定是朱文正派来的探子,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宋濂更怕惊动朱文正,见了面,一口一个伯伯地叫着,怎么说话?说真的不是,说假的也不是,左右都是尴尬,反正证据足够判朱文正死十回了,不如尽早打道回府。 吃过晚饭后,从城里方向来了一大群人,灯笼多得数不过来,形成灯海,这引起了店家注意,掌柜的和伙计都跑出门去看,只见远远的有一片红光移动,红光后面是大片移动的黑影。 ------------ 《朱元璋》第五十二章 (2) 客栈的一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晃着,风过树梢,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附近倒是一片静谧。 店掌柜心不落地,忙叫伙计通告赌徒们收起赌具,万一是官家来抓赌的,小店会连带遭殃。店掌柜万万想不到江西一省大员会来他这鸡毛小店会客。 二 刘伯温和宋濂早都宽了衣,光着脚丫子,在灯下品茶夜话。宋濂说:“我看,吴王称帝的日子不会久远了。我离金陵前,他让我把历代官制考证出来,看得出他对元朝的这一套不感兴趣。” “是啊,得陇必望蜀。”刘基也说朱元璋是在悄悄做登极准备,连历法都令陶安他们准备了,还责成刘基确立司法。 宋濂说:“你看,日后执掌国事权柄的会是哪一个?” 刘基说非李善长莫属。 宋濂说起旧事,李善长投奔朱元璋早,与他有交情。当初郭子兴为折其羽翼,把他身边所有的文武大员全要走了,只有一个李善长死活不肯跟郭子兴去,这事让吴王念念不忘,跟宋濂就提起过两回。 刘基也称道这人学问不错,李善长们来前,他是朱元璋主要的谋士。 “品行操守呢?”宋濂问。 刘基故意说:“听你这口气,对李善长颇有微词?” “不,他很好。”宋濂说,“更多的我不知道。” “你嘴里的不知道就是不敢恭维。”刘基这么说了,宋濂只是淡淡一笑。 刘基说李善长惟一的毛病是对钱看得重。 “这是你最客气的话了。”宋濂会意地一笑,话锋一转,他认为真正可以辅国安邦,帮朱元璋创建盛世的人是他刘伯温。 “他不会用我。”刘基淡然说。 “我看他事事离不开你。”宋濂说。 刘基说:“凡是他认为正大光明的事,一定来问我。他私自把陈友谅的皇后弄到金陵养起来,到现在他也没提起过。” “有这事?”宋濂大吃一惊,“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刘基说:“确实没几个人知道。迟早他会把达兰接到宫中去。” 宋濂跌足叹道:“苏坦妹白死了!当初他要了苏坦妹又何妨?” 此一时彼一时也,刘基认为那时他杀美女是一种谋略,让人知道他朱元璋一心为民,不为金钱美女所动。这也确实为他赢得了口碑。现在,不需要再打这张牌了。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朱文正已来到店外,掌柜的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江西大都督会光顾他的小店。 一顶大轿,还有几十个兵弁拥在门口,被惊动的店主人和账房先生提灯上前,刚问了一句“客人要住店吗”?立刻吓坏了,分明见大灯笼上写着“大都督朱”的字样。 轿帘挑开,朱文正威严地走下轿来,店主慌忙下拜:“不知都督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也不敢问是为何事而来。 此时刘基和宋濂依然谈兴正浓,话题始终围绕着未来宰相的人选。 宋濂用探讨的口气说:“李善长今年五十岁了,毕竟老了点,你看他之后谁会受宠走红?” 刘基一连串说了几个名字:汪广洋、杨宪、陈宁,认为他们都有拜相的机会,但最受宠的莫过于胡惟庸了。 宋濂点头承认胡惟庸是个人才,他是谄媚的高手,别人又看不出来。 刘基说:“我可从来没听见你说人坏话,终于忍不住了。” 对于胡惟庸,刘基看得更是入骨三分。他很佩服胡惟庸,这人有学问,有谋略,又谦恭,最难得的还在于是佞臣而貌似忠臣,谁都看不出破绽。大奸即大忠,这是不容易的,赵高、秦桧、杨国忠、贾似道,他们都一眼就看得出是奸臣,而胡惟庸是很难让人指出不是的人。 宋濂说刘基不入相,而把江山托付给胡惟庸,对社稷是一大损失。 刘基说自己这种人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好是摆在那里当点缀,用时摆一摆,不用时收起来。 两人不禁惬意大笑,笑里实则隐含着辛酸和无奈。 门突然推开,有人说:“二位前辈什么事说得这么开心啊?” 二人大惊,忙站起来,朱文正进来了。 刘基处变不惊,笑问,怎么把大都督惊动来了? 朱文正摆手请二人坐后,说他是刚刚知道二位大人来洪都私访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把洪都土地犁了一遍,总算找到了。又说二位前辈过家门而不入,叫他伤心又寒心啊。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言不由衷地说:“本来想公事一完就去拜望的,没想到公务缠身,一拖多日。” 刘基反倒觉得实说更好。既是吴王殿下交待的事,又是私访,就不好惊动官府,请都督谅解。 朱文正说:“这不是说远了吗?我不是糊涂人,派二位前辈这样举足轻重的人来,一定是牵涉到小侄的,我是吴王的养子,我岂有不遵王命的道理?你们二位是瓜田不纳履,我也是李下不整冠啊。” 这才叫明白话!刘基心想,这样一个精明人怎么办起事来那么糊涂呢! 说起访查,宋濂说是例行公事,都督可以直接奏闻吴王,该说的也要说说。 “我不用说,”朱文正说,“脚正不怕鞋歪。二位既来查办小侄,我连一句辩白都不说,我相信二位带回去的结论,与状告我的人所说必不一样。” ------------ 《朱元璋》第五十二章 (3)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觉得朱文正很厉害,言外之意是他本来没有贪赃枉法之事,刘、宋二位理应按这个口径去复命,否则就有诬指之嫌了。 刘基也想探探底,就明明白白地问朱文正:“这么说都督知道告你的是什么人了?” 朱文正自悔失言,马上改口:“也不过是猜的。我经营洪都和江西有几年了,见了点成效,打击大户,必招怨谤,他们背地里参我一本,在情理之中。” 刘基说:“你养父靠争取人心解民于倒悬才逐步有了半壁河山。我相信你作为他的骨肉,比别人会看得更深远,不会被声色狗马所蒙蔽。” 宋濂很佩服刘基,这是在堵朱文正的嘴,我先说你不会有事,又以你朱文正的角度去推理,至于我查到了什么,你就无法问了,也就省去了麻烦。 朱文正有点不自在,他只得说,大事小情他向来都是派专差去向父亲报告的,他不敢自专。 刘基便顺水推舟道:“这就好,这就好,有吴王为你做主就万无一失了。” 朱文正说:“不管我有罪无罪,抛开官差,作为侄儿,我请两位长辈吃顿便饭,二位总不会拒绝吧?” 宋濂很担心吃请会犯口舌,正在犯难,不料刘基早轻松地接话说:“吃请还会推托?你不来请,我们也准备临走前打上门来讨酒喝呢。” 朱文正高兴了,说:“谢谢二位大人赏脸,洒宴定在明天,到时候我派轿子来接。” 二人答应后又谢。 宋濂太了解刘基了,吃请归吃请,办案归办案,他心里是泾渭分明的。 三 云奇躺在床上,望着梁上正结网的蜘蛛出神。身下胀乎乎的,已经不像头几天那样巨痛了,那几天他痛得用头撞墙,跳井的心都有,多亏一个野郎中,给他那地方插了一根鹅毛翎管,才没让尿道封死,万一肉长死了,还得割第二刀,更受不起罪了。 门开处,一束阳光射到云奇脸上。他扭头一看,竟是朱元璋,不禁委屈得哭起来。 朱元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大堆点心、水果,放在床头,挥挥手,侍卫出去了。朱元璋掏出手帕替云奇拭着泪,心疼地说道:“你真是个傻瓜!怎么能这样干呢?” 云奇抽抽噎噎地说:“我在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你若不要我,我只好去死了。再说,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想来想去,也只得当太监,你才会让我天天跟你出入后宫了。” 朱元璋说:“你真想当太监,也和我商量一下呀,不能自己下手啊!若不是有人看见,不疼死你,也流血流死了,那是男人的命根子,这还了得。” 云奇说:“罪我也受了,殿下不会再不要我了吧?” 朱元璋很受感动,说:“你真是个忠诚的好人啊。你其实用不着这样自残。我会忘了皇觉寺里的交情吗?你这一来可就不是男人了,你连后人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要,”云奇说,“能跟着你就行,不就是不要女人吗?其实也没有女人喜欢我,这回可戒了,咱佛门的十戒里有戒奸淫妇女,也没有戒男女之事这一条啊。” 朱元璋苦笑,手拍着他胳膊说:“我会待你好的,好好养几天,我就叫他们带你到后宫去,马秀英听说这事,还特地叫我来看你。”他指指一盒点心说:“这盒芙蓉糕就是她亲手做的。” 云奇双手蒙面说:“这事怎么能告诉她呀,羞死人了。” 朱元璋说:“傻瓜!你不当太监怎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她早晚会知道呀。” 云奇又问:“达娘娘还恨我吗?我怕她不原谅我。” “她早不怪你了。”朱元璋说。 “我能下地了,就上行台御史衙门找她磕头去。”云奇说。 “她昨天进宫封为真妃了。”朱元璋说,“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达兰改名叫真妃了,不许再叫旧名了,更不能提陈友谅的事,朝野上下都不知道。” “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云奇说,“这不是殿下说的吗?还有胡惟庸知道啊,你得嘱咐嘱咐他才是。”朱元璋点点头。 封了真妃,自然不是假的了,达兰这几天春风得意。 黄昏时分,廊上廊下静悄悄的。达兰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逗弄一会笼子里的画眉,手扶着肚子来到梳妆台前,取出里面的一个嵌宝盒子,打开来,露出那颗包在红绸布里的和氏璧大印。她把印托在手上,又看了看遗书,眼前浮现出陈友谅的影子。她在心里暗暗叫道:陈友谅啊,你听见我对你说话了吗?再有几个月,你的儿子就要在吴王宫里降生了!我想他一定是个儿子。如果是个郡主,那算是老天不佑我们。如果是个男儿,我一定让他得宠,让朱元璋传位给他,实现你的梦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姓陈,我也不白受辱一世了…… 镜子里出现她珠泪涟涟的脸。 忽然有人敲门。达兰吓得急忙收起玉玺,揩干泪痕,又匀了点粉。宫女引着马秀英和郭宁莲进来了。达兰满脸堆笑地道了个万福,说:“妹妹可实在不敢当,劳动姐姐们来看我。” 大家坐下后,马秀英说:“都是一家人了,今后有话就说,有难处去找我们,谁对你有不恭处,你就处罚,别宠着他们。” 达兰说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知道,若不是身怀六甲,无颜进宫来。 ------------ 《朱元璋》第五十二章 (4) 郭宁莲说:“你再不要提有颜无颜的事。你和陈友谅毫无瓜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真娘。”这等于责难她给朱元璋抹黑。 达兰说:“对对,我总是忘不了从前的噩梦。” 马秀英强调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虽不能帮助王爷上马打江山、下马治天下,可咱们管好后宫的事,不给他添麻烦也就是尽心了。 达兰目视郭宁莲道:“宁妃不是随王爷上马打江山的一员战将吗?我早听说了。” 郭宁莲说自己是特例,因为从小舞枪弄棒的惯了,也没什么真本事,呆不住,愿意上战场去热闹热闹。 马秀英说:“你听,她把血淋淋的沙场说得像玩儿似的有趣。”几个人全乐了。 马秀英指指她们俩一对大肚子,让她们比比看,谁先生?谁先生王子? 达兰恭维说宁妃积德,一定是生王子。 “这和积德有什么关系?”心直口快的郭宁莲说,“万一你生个郡主,能说你没德吗?可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达兰闹了个不自在。马秀英打圆场让她别介意,宁丫头说深了说浅了也别往心里去,这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对人可没坏心眼,一片热心肠。 达兰说:“我早听王爷说过了。”她也尽量表示亲善、友好。 四 沐英又一次返回金陵,登上刚刚竣工的金碧辉煌的华盖殿来报捷。原来泰州打下来了,他已押着守将严再兴以下九十四名军官,五千士卒,一百六十匹战马,四十艘战船回到了下江口。 朱元璋说:“打得好,怎么样?我说的准不准?” 沐英说:“徐将军说殿下料事如神。我回来报捷时,我军已攻克兴化,正向高邮挺进。” 朱元璋目视李善长,没马上表态。 李善长觉得应当小心,他担心徐将军进军过快,有孤军深入之险。 “正是。”朱元璋命令沐英马上返回,传他命令,命冯国用所部节制高邮诸军,让徐达火速回兵,去围攻淮安、濠州和泗州。 沐英答应一声,问:“还是马不停蹄往回赶吗?这回总得见我娘一面呀。” 朱元璋说:“军令如山,以后有的是机会。” 沐英明显不高兴,含泪下殿。他甚至怪朱元璋过于没有人情味了,可又不敢违拗父亲。 令沐英惊喜的是,刚一出殿门,他正要去侍卫手里牵马,猛然看见马秀英领着朱标在那里等他呢。马秀英颈上戴着沐英送她的小玉佛,这更叫沐英感动。他扑过去,热泪滚滚地叫了声“娘!”说这一回又差一点见不到她。 马秀英也怕朱元璋又让沐英一刻不停地回前线去,听见信儿就赶来了。她把一个包袱递给沐英,说:“这是几件换洗衣服。” 沐英问朱标:“天天上课吗?” 朱标说:“这些天先生不在,放假。你打仗怕不怕?” 沐英说,一开始怕。大砍刀砍人头跟砍萝卜似的,能不怕吗?时间长了,一点都不怕了。 侍从牵了马过来,沐英问:“文正、文忠两个哥哥都是一方大员了,他们常来看娘吗?” 这一问,马秀英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刷刷流下来。沐英问:“娘,怎么了,谁出事了?” 马秀英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文正可能出了点事,还不清楚。 沐英愣了一下,说:“娘,他最有孝心啊,你可得救文正哥哥呀。” 马秀英说:“没什么大事,你安心打仗吧。记住我的话,到啥时候都得学好。” 沐英给马秀英鞠了一躬,说:“儿子只能在战场上祝娘平平安安了。” 马秀英托起挂在颈项下的白玉佛,说:“有你为娘请的玉佛,娘会平平安安的。” 沐英跳上马,向马秀英招招手,驰去。 马秀英又一次泪流双行。 和沐英告别后,马秀英回到后宫,想起吉凶难料的朱文正,心里一阵阵难过,便到园子里走走,一直呆到四更天,金菊催了几次,她都没有回去。 忽见朱元璋慢慢地踱来,马秀英正等他呢,忙迎过去。 马秀英问:“你怎么还没睡?都四更天了。” 朱元璋说:“你不也没睡吗?” 马秀英说:“你夜不能眠,操劳的是国事,我想的尽是家事……”她有意把话题往朱文正身上引,朱元璋当然心知肚明。 朱元璋叹口气:“又是文正的事?等刘伯温他们回来就见分晓了。” 马秀英说:“你派了刘基、宋濂去了,就不再过问了?” 朱元璋说:“我比你更不希望他出事。我能只听凭刘伯温两个人去处置吗?我看是凶多吉少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马秀英说:“文正为人文质彬彬,仁义忍让,又有孝心,真没想到会如此。” 朱元璋说:“说到孝心,我忘了问你一件事,他送给你一个凉枕?” 马秀英说:“是啊,枕着冰冰凉,夏天用很舒服。是去年我过生日他送的。” 朱元璋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枕头吗?” 马秀英说:“不就是普通的玉石片串起来的吗?” 朱元璋告诉她,那是上好的玉石磨的,有一万多片,用金丝串起来,是当年江西参知政事花一百万两银子用四个手工艺人,花三年工夫制成的,是准备进奉皇帝用的御凉枕,后来落到文正手里了。 ------------ 《朱元璋》第五十二章 (5) 马秀英大惊:“一百万?” “是呀!”朱元璋说,“你天天枕着一百万两银子的枕头都不知道?朱文正的胆子有多大!” 马秀英垂下了头。 事实总是胜于合理想像的,马秀英最不能接受的也许早已是事实。她弄不明白,一个离开她的监护没有多久的雏儿,怎么会这样迅速地染上恶习?是他本来就不是个好坯子,还是自己的训导无方? 马秀英陷入噩梦般的痛苦折磨之中。 ------------ 《朱元璋》第五十三章 (1) 爱马的将军昼夜兼程五百里来报告攻城失利,主公却让他弃马步行回去,令他知耻而后勇。杖打朱文忠的屁股是为公事而打,敷棒疮药却是为亲情,这也叫公私分明。 一 这几天朱元璋一直在策划攻取濠州,并且想率师亲征。他征询李善长的意见,现在他是王了,一举一动常受李善长的左右,倒不如以前那么自由了。 李善长笑道:“我知道,濠州是殿下家乡,只是濠州并非关系大局之战,宰鸡焉用牛刀?”这是委婉的反对之词。 朱元璋声辩,不但家在濠州,起事也在濠州,把家乡都丢了,这不是有国而无家吗?况且他一直想回去重修父母之墓,重修皇觉寺,却拖了这么久,总是失望。 李善长主张采用兵不血刃的法子。 朱元璋忽然想到:李善长有个熟人是濠州守将不受张士诚重用,李善长莫非要劝降他? 李善长的朋友叫李济,不止是熟人,还与李善长是同乡、同宗,他决定写封劝降信试试看。 朱元璋当然希望不战而胜,他不愿看到故乡遭兵燹涂炭。 李善长更关切的是高邮方面的战事。对张士诚作战并非易如反掌,朱元璋军虽然攻克了泰州,占了宜兴,但张士诚屡屡出击,袭扰朱元璋的后方,使他不得不分兵拒敌。龙凤十二年正月,张士诚又以数百艘兵舰载大军出君山、马驮沙,意欲攻打朱元璋的江阴,这是朱元璋东南方门户,不容有失。朱元璋闻讯,曾亲自督率水陆之师援救江阴,到达镇江时,张士诚军已焚烧了瓜州,并且抢掠西津后退走。朱元璋一面命康茂才率水军出大江追击,又别遣一军埋伏在江阴山麓,结果大胜,仅康茂才部就俘敌五千,将校四百,得舟船四百多艘,令张士诚元气大伤。 令朱元璋不放心的倒是围困高邮的冯国胜,他总是报告好消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自恃有别于其他将领,是少有的文韬武略兼备的人,为此而骄敌,这越发使朱元璋不放心。果然,他偏偏久攻高邮不下,见到康茂才告捷,他更加立功心切了。 正巧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了“馅饼”。 冯国胜正在与偏将们议事,有小校来报:“高邮城里派人来了,要见冯将军。” 冯国胜对部将们说:“徐将军去援宜兴,各位要加紧攻城,不要等徐将军回师的时候我们还在高邮城外。” 众将领命而出,冯国胜这才叫把高邮城里派来的信使带进来。 信使出现在冯国胜面前,他递上一封信,自称是高邮守将俞同佥的门人,现特送密信于冯将军。 冯国胜看过信,心中暗喜,他说:“好啊,你们城里不是还有粮草吗?俞将军为什么主动投降啊?” 信使说,张士诚不爱惜下级,大家都很寒心,不愿再为他卖命,希望早投明主。 冯国胜深信不疑,决定就照俞将军的约定办,按约,半夜时分,城里以推倒女墙为号,冯国胜派康泰、沐英率兵攻进去里应外合。 信使一口允诺,带了复信回高邮城里去了。 冯国胜一高兴,又来到马厩前,亲自给坐骑刷鬃毛,很耐心。 康泰、沐英来了,康泰说:“冯将军可真是少有的爱马将军,一有工夫就刷马毛。” 冯国胜说他曾经相过马,从那以后养成了毛病,金银无所谓,见到良马却不肯放过。 沐英问起今天夜袭高邮城的事有没有把握。 冯国胜说,城里的俞同佥熬不住了,派人来接洽投降。冯国胜令他二人各带一千精兵,一见城里推倒女墙,就从那里突击登城。 康泰觉得太便宜了,就说:“不会有诈吧?” 沐英也说:“困了这么久,都不肯投降,现在怎么突然要投降了?”连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提出这样的质疑,这本应引起冯国胜的警觉,可他太想一举攻克高邮了,因而一叶障目,认为敌人已人心崩溃,投降是惟一的明智之举,他又举了昨天才得到的消息为例证,濠州不也投降了吗?大势已去,谁愿意跟着张士诚一起倒霉呀!从大局着眼,这也不无道理。 当天晚上,康泰、沐英分两个梯队向高邮城下运动。 沐英带着马步兵埋伏于黑暗之中,他盯着高邮城楼上,不时有巡城的灯火晃来晃去的。 在一处明亮的女墙上,似有人影走动。 忽听轰隆隆一声响,女墙冒起一阵烟尘,随后看见那里倒坍了一大片,露出缺口来,这是城里内应动手的明证,沐英精神为之一爽,单等灯光出现了。 一个灯笼左右摇摆发出了信号。沐英尚未发令,康泰伏兵已震天动地地呐喊着从女墙缺口冲上去了。 沐英大喊一声:“冲啊!”也带伏兵跟着冲向城墙缺口。 康泰率兵冲入城墙豁口后,没等站住脚,一条绊马索把他的马绊倒,随后,四面八方乱箭齐射,康泰没来得及爬起,已身中数箭,浑身上下扎了几十支箭,如同刺猬一样了,他强忍着喊了一句:“叫沐英快撤,上当了。” 康泰的兵想后撤已无退路,从城墙两侧掩杀过来的军队把他们逼到了城墙死角,箭矢如雨,康泰部下相继倒下去。 幸而沐英及时撤退了部队,敌人出城追杀了一阵,鸣金收兵了。 ------------ 《朱元璋》第五十三章 (2) 损兵折将的冯国胜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迭,他用两个拳头轮番敲自己的左右太阳穴,痛骂自己混蛋,白吃这么多年咸盐,会上这样一个当! 发昏当不了死,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不敢派沐英去金陵禀报了,也怕沐英添油加醋乱说一气,便骑上他的追风神驹,急急忙忙连夜奔金陵去向吴王报告了。 二 有些事,往往是有先兆和预感的。头一天朱元璋还对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说起过,他弟弟可别“玩马丧志”,那是冯国胜给朱元璋奉献了一匹西域良马而引出的话题,当然一半是玩笑,也未尝不反映出朱元璋对冯国胜的不放心。 果然,出事了。很晚了,朱元璋刚刚睡下,他又是睡在了奉先殿里间屋子,独自一人,只有外间云奇在照料他。 朱元璋的床头贴着些纸条。其中可看见“濠州建墓”“高邮不可强攻”等字样。朱元璋是和衣而卧的,睡得不实,门外刚有一点轻微脚步声,他便醒了。 他推开门,见云奇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就问:“有急事?” 云奇点点头说冯将军从高邮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朱元璋心里怦怦乱跳,料定没好事。 “我想让殿下多睡一会儿。”云奇说。 “我早说过了,如有特急军情,无论是什么时候,立刻要叫醒我。”朱元璋发了威。 “是。”云奇说,“他在宫门外站半个时辰了。” 朱元璋皱着眉头想,他一定吃了败仗。他以为自己有军师之才,一向自负,早为他算过,他必撞南墙。云奇拿了件袍子替他披上,“殿下怎么断定他打了败仗?” 这不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吗?若打胜了,派别人来报捷就是了,用得着自己跑来,又是深更半夜? 云奇听来句句在理,跟在朱元璋后面往外走时心里想:朱元璋当小和尚时就不安分,一眨眼一个鬼点子,现在看来,鬼点子少了,还真干不成大事,当不好王,更当不了皇帝呢! 冯国胜也够可怜的了,这是正月天,虽是江南,也是呵气成冰的时节,何况是晚上,宫门外冷风飕飕,宫门的卫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可怜的冯国胜笔挺地鹄立在门外,像一根木桩子。侍卫拉着他的枣红雪里站良马,马通身是汗,汗又结成了霜花,白花花一片。 一片灯笼移近了,一见朱元璋出来,冯国胜立刻跪下了。朱元璋说:“起来吧,冯军师,夤夜归来,必有捷报啊!”他越是这样说,冯国胜越惶愧。 冯国胜叩头说:“我该死,上了俞同佥的当,他假作内应献城,却是诈我上钩,先进去的康泰千余人,全都死难了。” 朱元璋半晌未语,他围着冯国胜的马转了一圈,问:“这叫什么马呀?你的坐骑都是名马。” “这是大宛马,”冯国胜站起来,“因为四个蹄子各带一块白,叫追风神驹雪里站。” 朱元璋问:“你有几匹好马呀?” 冯国胜说:“不多,有十几匹。”他流了一身冷汗,心冷得发抖。 朱元璋说:“我听说,你平时有闲心给马梳洗鬃毛,给马鬃编辫儿?” 冯国胜不敢言语。 朱元璋怒斥道:“你是什么将军!爱马胜过爱人!康泰是一员良将,他在洪都反叛毁了我那么多人,我都没舍得杀他,却丧在你这刚愎自用之人手里。” 冯国胜说:“我一日飞马五百里,就是来请罪的。” 朱元璋说:“你亲自带兵前,曾当过我的谋士,出过不少良策,现在是怎么了?你常嘲笑汤和、费聚这些人不通文墨,是一勇之夫,可他们却不打败仗!” 冯国胜请求殿下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拿下高邮,雪耻报仇,争一口气。 朱元璋说他急于求成,才会吃败仗。高邮是当年张士诚啸聚起家的老巢,他岂能不拼力来救。朱元璋已得到消息,张士诚派部将徐义自海道来救高邮,王保保策应他南攻两淮,朱元璋怕他再轻敌冒进,指令他必须等徐达回兵后再战。 冯国胜说:“拿不下高邮,我提头来见。” 朱元璋说:“我可不想要你的人头。” 冯国胜伸手去拉马:“那我连夜回高邮。”这当然是一种决心的表白。 “马留下。”却没想到朱元璋让他步行回去。 冯国胜大吃一惊:“步行?” 朱元璋已掉转身回宫去了。 冯国胜只得扔掉马缰绳。随从问:“这是什么意思?” 冯国胜说:“蠢才!这是处罚!我不是爱马吗?他罚我有马不能骑,步行回高邮!” 三 刘基、宋濂二人征尘未洗便来复命。 朱元璋已听过了他们二人洪都之行的报告。宋濂又把一沓文件呈上,都是一些证据。 朱元璋看也不看。 刘基说:“殿下还是过过目吧。” 朱元璋说:“你们二位先生的话,不比任何证据都重要吗?” 宋濂说:“我们只是据实而言,决断在殿下。” 朱元璋强调罪证就是决断。他沉吟片刻,问:“你们二位以为如何办为好?” 刘基说:“小大由之。” 朱元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倒不是。”刘基说那殿下会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 ------------ 《朱元璋》第五十三章 (3) 朱元璋说:“我不懂,请先生明示。” 刘基说:“当年殿下因朱文忠杀美女一事,将他下了大牢,也想过处死他,但是出了朱文正向殿下献美女事,不是又放了他吗?” 朱元璋问在一旁陪坐的李善长:“这两件事可类比吗?” 李善长说:“并非不可。”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并不想杀朱文正,只是苦于找不到不杀的理由。 “你们害我!”朱元璋一拍桌子,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我杀与不杀,全是从得人心与否,整饬军纪入手思考的,没有私心。这次怎么能牵强附会?说朱文正违法蓄养私奴是为了国家?卖官鬻爵、强占民田是为了军纪?草菅人命是为得民心?” 刘基哈哈笑了。朱元璋问:“你笑什么?” 刘基道:“方才殿下一席话,令我放心了。上梁正,下梁必不歪。” 李善长说:“殿下亲者严、疏者宽是对的,不过朱文正屡有战功,可将功折罪。” 朱元璋说,有功是应该的,有罪却是不能原谅的,功过岂能相抵? 宋濂说:“我倒担心马王妃会受不了。”见朱元璋要动真格的了,他又心软了。 朱元璋显得很激动,他说:“你以为我就受得了啦?大义灭亲,这四个字的分量不是谁都可以扛得起来的。”沉了一下,他突然问:“朱文正请二位先生吃过饭?” 刘基和宋濂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目光。没想到他的耳报神这么厉害。刘基坦然回答:“是呀,是请过。” 朱元璋追问:“你们没有去?” “去了。”刘基说。 朱元璋问起朱文正是否向他们求过情? 宋濂坦然回答,一席饭间私访的事没提一个字。也幸亏是这样,否则跳黄河也洗不清。 刘基说:“朱文正何其聪明,用得着求情吗?求我们不如求他老子,求他养母。” 朱元璋说:“那他纯粹是尽地主之谊了?” 刘基说:“还有对长辈的尊敬。” 朱元璋什么也没说,眼里含着泪水。 两天后,朱元璋下令,监押朱文正上路,解送京城。此事轰动了江西,也震动了朱元璋势力范围内各府县。 消息传到浙江朱文忠耳朵里,他先哭了一场,他与朱文正都是自幼饱受离乱之苦,又结伴来投朱元璋,分别以外甥、侄子的身份成为朱元璋养子,一起念书,一起出道为将,想起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年的情意,朱文忠不顾一切地驰马进京,来救朱文正了。 由于他不分昼夜赶路,进了京城玄武门时,马都累得直摇晃了。 朱文忠驰马到奉天门外,没等跨下马来,那马打了个前失,猛然跌倒,口吐白沫。朱文忠看看它,浑身水洗一样的,马活活累死了。 朱文忠一瘸一拐地上殿。 此时朱元璋正与群臣分享着冯国胜攻下高邮城的喜悦。 高邮这一仗,证明了朱元璋“响鼓也要重捶”的理论。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冯国胜一用心,不是攻下高邮城了吗? 李善长说:“殿下太狠了点,几百里路程,让他徒步往回走。” 朱元璋说:“这不是惩罚,我是要让他记住,什么叫知耻而后勇。” 汪广洋刚从高邮回来,他报告,攻破高邮,所获甚多,光库中粮食就有八千石,他们问降卒怎么办? 朱元璋说:“这还用问吗?一个不杀。连常遇春都不再杀降了。” 李善长建议可将降卒发往沔阳、辰州,在那里垦荒种粮,有妻女愿回家者发路费。 朱元璋表示同意。他预言张士诚的末日不远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拿下张士诚的老巢姑苏了。 这时忽听殿外鸣登闻鼓,众皆面面相觑。 原来这登闻鼓是朱元璋即吴王位后的一项得意之作。他在宫门外悬一面大鼓,取名为登闻鼓,允许臣民百姓有冤情不能从地方官那里得到公正处理的,可以直接来击打登闻鼓喊冤,任何人不得拦阻。这也是朱元璋避免受到下属官员蒙蔽达到兼听的一项措施。 他却没有想到,设立登闻鼓才两日,怎么就有人敲?他立即命人去殿外看看,有何冤情? 拼命击鼓的原来是朱文忠。 云奇过来拉他:“不要击了,这登闻鼓不是随便击的。你想见你父亲什么时候不能见?用得着击鼓吗?” 朱文忠连鼓槌都没有放下,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台阶。 疲惫不堪的朱文忠一上殿,众人都吃了一惊。朱元璋绷着脸,威严地看着朱文忠,他已猜到了八九,必是为朱文正而来。 李善长说:“你什么时候从浙江回来的?快坐。”侍从引着朱文忠坐,朱文忠却推开了侍者。 汪广洋说:“看你这样子太疲劳了,有军情大事回头再说吧。”这当然是开脱他。 却不料朱文忠说:“我没什么军情大事!我怎么不累,我跑了三天三夜,累死了三匹好马!” 朱元璋终于震怒了:“朱文忠!你作为镇守一方大员,没有旨令,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朱文忠举着手里的鼓槌摇晃着,说:“没有旨令,就不能回来了?眼看着我哥哥人头落地,我也不能回来吗?” 众官交头接耳,知道朱文忠是要触霉头了,这不是飞蛾扑火吗? ------------ 《朱元璋》第五十三章 (4) 就在朱文忠击登闻鼓闯殿为朱文正求情的时候,马秀英正在文楼里陪读。 宋濂又开始授课,孩子们正在背诵《齐桓晋文之事章》中的一段: 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门外人影一闪,坐在后面的马秀英看见是金菊点手叫她,便走了出来。 金菊说:“云奇捎信来,说文忠从浙江回来了,连战马都累死了。” 到了家门口,这信还用得着捎吗?这云奇显然是在报凶信,朱文忠擅离职守,这是大罪呀! 马秀英一听,慌了,心里暗自叫苦,这孩子也不省心,没有王命,擅离职守,这不是以身试法吗? 金菊说:“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夫人也这么当回事。” 马秀英说:“他一定是听说文正的事,专门跑回来求情的,这正是元璋气头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叮嘱金菊说:“一会儿下课,给孩子们吃点心。” 刚走出门外几步,马秀英又想起另一件事:郭宁莲和真妃达兰都是前几天生的孩子。达兰倒是如愿以偿生了个王子,郭宁莲却生了个公主,脸上下不来,心情不好,奶水就不足,孩子昼夜哭闹,太监们到民间去雇奶娘,一时没有特别可心的,也叫马秀英操心。所以她临出门又叮嘱金菊,宁妃那里奶水不够,叫厨房弄点鱼汤下奶。 金菊说:“真妃那边呢?” “一样,别偏向,”马秀英说,“有奶没奶喝点鱼汤总是好。我得马上去那边看看。”说罢匆匆往外走。 金菊说:“等等,我叫他们抬轿子。” 马秀英连轿子也等不及了,拔开腿就往前宫跑,这一回,两只大脚可起了作用,若是缠了小脚的达兰,累死也跑不快呀。 此时盛怒的朱元璋站了起来,下令:“谁准你如此放肆!把鼓槌夺下来。” 立即上来几个内侍,夺去了朱文忠手中的鼓槌。朱元璋说,“无旨令擅离职守,杖五十,徇私情杖五十,大闹公堂,杖五十,数罪并罚,拉下去打!” 内侍一时没敢动,按理,该有人出来求情豁免的。 李善长说:“殿下,看他累成这个样子,免打吧。” 汪广洋也说:“何况他是一片救兄之心……” 杨宪说:“即使打,也可暂寄,先让他下去。” 朱元璋怒不可遏地说:“再有求情者,杖五十。” 大殿哑然。朱元璋又令立即拖下去,打了再说。 朱文忠被拖了下去,殿外立刻响起沉闷的杖击声。忽然殿外传来女人哭声。 朱元璋问:“谁在哭?” 云奇在殿阶下报:“是马王妃到了。” “谁走漏的风声?这还了得!”朱元璋更气了。 李善长悄声对刘基说:“先生最有面子,为什么不求求情?” 刘基说:“盛怒之下求情,无异于火上烧油,我又不想买好。” 李善长不悦地转过头去。刘基点手叫来云奇。刘基附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云奇跑下殿去。 外面乒乓之声可闻,朱元璋却说:“接着说破姑苏的事。” 众臣皆哭笑不得,又违拗不得。 殿外,云奇把负责行杖的士兵叫过来,小声说了几句后,又叮嘱:“这是伯温先生告诉的,出了事,也不怪你们。” 几个行杖者回来,这次的棍子不是打在朱文忠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一堆破衣服上了。 马秀英惊讶地望着他们。 四 外面在乒乒乓乓地杖打爱子,殿内,朱元璋却若无其事地与重臣、大将们在决策攻取姑苏的大事。朱元璋一再声称,必须快刀斩乱麻消灭张士诚,再对张士诚慢慢来等于放纵!他同时在侧耳听着杖打声。 他忽然皱起眉头来,“怎么还打?已经超过两下了。” 胡惟庸忙向外喊:“住手!”跑下殿去,杖打声才停下了。 李善长说:“人都说一心不可二用,殿下神人啊,一边与我们议军国大事,一边还能记住杖打的次数。” 朱元璋一笑置之,照旧议正事,他说:“看起来,赞同李善长者为多数。” 李善长是不主张急切灭张士诚的。 汪广洋也以为急不得,张士诚所占地域,土沃民富,又有多年积蓄,想一朝一夕连根拔掉不易。 徐达却说:“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张士诚什么时候吃不上饭再去打吗?张士诚为人骄横,对百姓横征暴敛,民怨很大,趁占高邮之机,一鼓作气才是上策。” 朱元璋说:“徐达是急性子,我也是。不知伯温先生是个什么想法?” 刘基成了举足轻重的力量,他认为我们已有实力打大仗,张士诚虽兵多粮广,却是惊弓之鸟,此时不打,难道等缓过气来再打吗? 朱元璋露出了笑容,又多了关键一票。 “正合我意。”朱元璋马上下达军令,命中书左丞徐达为大将军,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蓝玉为先锋,给他们二十万众,出征时,朱元璋要亲自赶到戟门发布谕令,为他们壮行。 徐达起立:“谨遵旨令。” 朱元璋为灭张士诚,他亲自草拟了《平周榜》,他还要请伯温先生为他改改。 刘基已看过了,他奇怪,朱元璋在《平周榜》里提到了张士诚八大罪状,却只有两条是说对不住我们的,不知殿下为什么把张士诚害元朝江浙丞相达识帖木儿,不向朝廷纳贡也说成罪状。 ------------ 《朱元璋》第五十三章 (5) 朱元璋笑了,他是想凭这篇檄文布告天下,我们是代天伐罪,元朝曾为正统,我们即将成为正统,反正统即是有罪。 刘基摇摇头,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有些费解。 马秀英带着朱标守着白白挨了一顿打的朱文忠。朱文忠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朱标替朱文忠哥哥叫屈,为这点小事打了一百五十棍?父亲太狠了。 马秀英说:“你文忠哥哥也有不是,没有谕旨擅自回金陵,这是犯军纪的。” 朱标问朱文忠:“屁股都打烂了吧?我看看。” 朱文忠说,若不是刘伯温出了个主意假打了几十棍,说不定打死了。 门帘子一掀,朱元璋进来了,这大出朱文忠意料。 朱文忠想挣扎着爬起来,朱元璋说:“别动。”他从云奇手中接过一包药,说:“这种粉末止痛效果最好。”他亲自动手给朱文忠上药。 马秀英说:“我来吧。”朱元璋坚持由他上药。 朱标说:“你不打哥哥,屁股不会有伤,又何必来上药?” 朱元璋说:“打他,是为公事;上药,是为亲情。二者不能混同,公私不明,良莠不分,怎么能公平?” 衣服褪下去后,朱元璋看了看伤口创面,立刻说:“有人做了手脚。”他目视马秀英,“杖打他时你不是赶来了吗?至少有一半的板子不是打在文忠屁股上的,你敢在我眼皮底下徇私?” 马秀英很窘,说:“我没有……” 朱文忠说:“别为难母亲,是伯温先生吩咐下来的。” 朱元璋脸色好看些了:“这刘伯温,倒会送人情。”倒没有深究的意思。他又开始往伤处抖药粉。 朱标故意问:“父亲要把刘伯温也抓来打一顿吗?” “那是打不得的人啊!”朱元璋煞有介事地说,“他连我的官都没当过,即使有过,也不好意思打哟。” 朱标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朱文忠说:“父亲,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有话还得说。” 朱元璋坐下来,两眼痴呆呆的。他说:“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清楚。” 沉默片刻,朱元璋又说:“文正是谁?是我侄子,却比儿子还亲,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是啊,他会不心疼吗? 朱元璋不由得想起了朱文正早亡的生父。 朱元璋从小和他父亲相依为命,冬天给东家放牛,没有鞋穿,脚冻得不行,哥哥就让他把脚伸到他怀里去暖着。他把东家的牛放丢了,哥哥揽过去,说是他放丢的,替他挨打……他曾发过誓,一定好好待文正,这是报答他的哥哥呀。 朱标、朱文忠都看到了朱元璋眼里的泪水。 朱标摇着朱元璋的腿说:“那父亲肯饶恕文正哥哥了?” 朱元璋没有回答,突然痛哭失声,一家人全都哭了。 朱元璋此时想说又不能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能办,却不能办。这是痛苦的渊薮。 ------------ 《朱元璋》第五十四章 (1) 我能救你,却又不可救你;我能让你活,却不得不让你死,这是混合着最大限度爱与恨的情愫吗?让幼年王子们看着亲人被吊死,这是残酷的以儆效尤吗?让此吴王去处置彼吴王,究竟谁是伪吴王? 一 转眼间,云奇已是太监中的元老了。后宫日益扩充,原有的太监不够用,便决定在民间招用,当然第一关是可靠,然后才谈得上阉割。 经过严格筛选又经统一阉割后的小太监们,进宫前还要最后一次“验明正身”,云奇就充当这个检验官。 后宫太监房门口,新竖起一块牌子,朱元璋亲笔手书“内官干预朝政者斩不赦”。这是一条明训,朱元璋是汲取了历代宦官干政,致使朝纲崩坏、天下大乱的教训,才有此严格限制的。 眼下这群刚刚割去了生殖器的毛孩子,虽然已步入阉者行列,却没人理会那块戒匾字面的含义。 一群半大孩子排成一列长队。 云奇威严地坐在院子里一张桌后,旁边有人在纸上做笔录,有人站在一边唱名:“李玉――” 一个孩子出列,走到云奇跟前,红着脸解开裤子,云奇向裤裆里一望,平平的,只有一块疤,他说声:“过!” 做记录的人便在名字下画一个对号。 唱名人又叫:“朱二!” 朱二是个憨头憨脑的小子,他也把裤带敞开让云奇看。云奇看过说“过”,朱二提上裤子要走,云奇说:“回来!你叫什么?” 朱二说:“朱二,我在家是老二。” “不能姓朱。”云奇说,“你不能跟主公一个姓。” “那我姓什么?”朱二说。 “猪马牛羊,除了朱,随便姓!”云奇说。 朱二说:“那我挑个大的,姓马吧。” 云奇关照记录的:“改过来,叫马二了。” 马二忽然问:“是当了太监就不能娶媳妇,不能留种了吗?”这话立刻引起了一片哗笑声。 云奇说:“下辈子想美事吧。” 有人来叫云奇,说主公找他,问他给真妃的孩子找奶娘的事有无定准,要他自己去回。 云奇把新入宫的小太监都验过了,又讲了讲宫中规矩,这才往达兰的宫中跑。 朱元璋早他一步进了达兰的仁和宫,云奇不敢冲撞,便在外面等。 真妃正逗着孩子玩耍,朱元璋进来了。达兰逗着儿子说:“快来参见父王!” 朱元璋抱过孩子亲了一口,端详着,说:“这孩子像我吗?” “不像你像谁?”达兰说,“你看那两个招风耳朵,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 朱元璋摇摇头说:“不像我,耳朵比我的小多了。长大了再看吧。” 达兰说:“这孩子的躁脾气都与殿下一样。” “是吗?”朱元璋笑了,“日子过得好吗?” 达兰说:“有什么好?我是半路来的,人家谁会正眼看我。我受点气没关系,谁拿我儿子不当回事,我可不能饶,他好歹也是王子,不是野种。” 朱元璋说:“谁会给你气受!马秀英为人最厚道,恨不得走路把脚扛起来,生怕踩死了蚂蚁。郭宁莲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上午说的下午就不记得了。你别自寻烦恼,没事多和她们说说话。” 达兰便说起找了几个奶娘都不好,不是一副穷酸相,便是脏兮兮的,再不,奶水稀薄,她一连打发四个了,达兰怪办事的人是看她下菜碟。 朱元璋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奶娘的好与坏,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宁妃那里不也没找到合适的吗? 达兰这才不说什么了,又说起孩子还没起名呢。 朱元璋说:“都忙忘了。我早起好了,叫朱梓,桑梓的梓。”朱元璋起名是有讲究的,名字全是木字旁,有木才能植根,才能枝叶繁茂,多木才能成林。 达兰给他倒了茶,问:“殿下什么时候登极为帝呀?” 朱元璋说:“你怎么问这个?马秀英从来不问。” 达兰噘起嘴来说:“在家里问问也不行吗?我说人一到了手,就不再甜言蜜语了吧?动不动就给脸子瞧。” 朱元璋说:“别生气呀,问就问吧。你是希望我当皇帝呢,还是不希望。” 达兰说:“这还用问吗?日后你可不能偏向,不能对我的朱梓另眼相看啊。” 朱元璋说:“那怎么会,手心手背都是肉,等朱梓到了五岁时,好好去念书,那时你就是母以子贵了。” 二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清早起来,马秀英就无端的心悸,总感到有灾祸降临。什么灾祸?除了关在牢中的文正,还能有什么事叫她忧心如焚?她去看望过朱文正几回,送什么好吃的也无人拦挡,也不会有人对他用刑,牢子们知道朱文正的身份,都以笑脸相对,马秀英不担心他在牢中受苦受屈。 她担心的是能不能保住他一条命。她只能指望朱元璋回心转意了。李善长以下文武要员,几乎都上疏请免,都不例外地碰了钉子,连从不为人说情的刘基也终于建议贬为庶人、终生不用,朱元璋只是说了句:“行啊,好人你们做,恶人我来当!” 这不是不肯饶恕的意思吗? 朱元璋头天晚上告诉马秀英,叫齐家里人,明天一起去牢中看望朱文正。 ------------ 《朱元璋》第五十四章 (2) 是福是祸?朱元璋打的什么主意?马秀英问了几回,朱元璋都没有正面回答,这更叫马秀英心里没底了。 朱文正在牢中倒也安静、平稳,这几天,他一直在默默地写着什么。 狱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朱文正站起来,狱卒跑步过来开门。 朱元璋、马秀英、郭宁莲、郭兴、郭英、朱文忠、沐英、朱标以及朱、朱、朱棣等其他王子全来了。 朱文正眼中的泪哗一下下来,他似乎预感到了末日来临了,忙跪到了地上,问:“今天是孩儿的大限吗?” 没有人做声。侍从们抬来长桌,摆在了牢房正中,后面的人摆上了带来的酒菜。 朱元璋挥挥手,大家环桌而立。 云奇给每个人都倒了酒。朱元璋哽噎着对朱文正说:“家里人来陪你吃一顿饭。” 朱文正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把写好的一沓纸送到朱元璋面前,说:“这是孩儿写的《劝戒表》,如父亲认为可以,请刻印出来,日后发给我的弟弟妹妹们,以我为诫……” 朱元璋一阵阵心酸,这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话他说不出口,只把他的《劝诫表》接到手中,然后端起了酒杯,众人看着面前的酒杯,都不动,只有朱文正抖抖地端起了杯。两个人相互看着,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远方传来了寺院的钟鼓之声,似有若无。 朱文正忽然问:“父亲,你为有我这么个养子、侄儿而感到丢脸、后悔,是吗?” 朱元璋泪流满腮他哽噎着说:“不,孩子,你活着的时候,南征北讨,为我争了光,你的死,为以身试法者立了一个榜样,我不丢脸;我惟一不能自慰的是,我能救你,却又不可救你,我能让你活,却不得不让你死……”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一次痛哭失声,他一哭,全家人哭成了一团。 胡惟庸进来了,悄声对朱元璋耳语,朱元璋回头一看,牢门外跪了一地臣僚,大家都来替朱文正求饶:“请殿下饶文正一死……” 朱元璋无动于衷,低头往外走。 胡惟庸向侍从摆手,侍从用漆盘托着一条白练过来。此时马秀英已泣不成声了。 朱文正把酒泼在地上,接过白练,说:“把弟弟妹妹们带走吧,别让他们看这场面,这太残酷了。” 朱元璋见胡惟庸要带朱标等人走时,他说:“不,让他们经历一下这惨痛的人间一幕,他们会永远记住教训的。” 当朱文正将白练投到梁上,自己踩着方凳上去时,哭声又起,孩子们不敢看,大人们纷纷把孩子搂在胸前。 方凳踢倒了,一双脚在半空摇荡着…… 远近的钟鼓之声又起。 三 徐达统帅诸将攻克高邮后,乘胜攻略淮安,于马漯港击败张士诚守将徐义,四月七日后,几天内,连克兴化、徐州、宿州。 淮东各郡既平,徐达着手部署对张士诚的最后歼灭战,这已经是龙凤十二年的七月了。 徐达召集众将军,说:“我们围困姑苏已经很久了,吴王殿下用声东击西之计,已使张士诚疲于应付,主上给张士诚写了一封劝降信,希望他能认清大势,昨天张士诚正式拒绝了。现在,我们绝不再等,明天就最后攻城。” 康茂才忧虑敌将熊天瑞的飞炮太厉害,攻城士兵中炮受伤的太多。 徐达料定他们造飞炮的木石快用光了,姑苏城里哪有那么多木石! 果然被徐达言中了,城中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姑苏城中一片混乱。士兵们正在扒祠堂、庙宇,拆下木料做飞炮。最后没的可拆,连文庙、关帝庙也拆了。 百姓隐于暗处在议论:“怎么把文庙都扒了,不怕得罪神灵?” 人们不能不担心,再过几天,没庙可拆,该拆民房了。 最后的总攻令已下达。 徐达下令明天五鼓时分,同时攻城,常遇春从虎丘发兵攻娄门,华云龙攻胥门,汤和攻阊门,王弼攻盘门,康茂才攻北门,耿炳文攻葑门。 众将领齐声道:“得令。” 徐达又命令利用搭好的木架,从上面向城中射弓弩、火铳。 汤和说:“我新造的襄阳炮很有威力,可对付他的飞炮。” 徐达说:“好。各自去准备吧。” 城墙上的张士诚见徐达兵已攀梯登城,着急大叫:“打,打下去呀!” 枢密副使刘毅上城来,张士诚问其他城门怎么样? 刘毅说好几个城门都攻破了,唐杰、周仁、徐义、潘元绍都投降了。他劝张士诚赶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士诚抽出宝剑厉声喝道:“你不要动摇军心!你手上不还有两万兵吗?打巷战也要打到底。” 刘毅不得不下城去。 张士诚一转身,已从城外拥上来一群兵,徐达为首,大叫:“张士诚,你大限已到,还不投降!” 张士诚急忙舞剑来战徐达,徐达只战三个回合便把张士诚手中的剑挑飞了,张士诚吓了个跟头,摔到城墙上,徐达已用一只脚踩住他,刀架到张士诚脖子上,问他降不降? 张士诚说:“死而已,不能降。” 徐达说:“想不到你张士诚还挺有骨头,是条汉子。”他一抬脚,放张士诚起来,说:“我放了你,重整旗鼓再战,下次再抓到,可没这么便宜了。” ------------ 《朱元璋》第五十四章 (3) 费聚见放走了张士诚,说:“一刀宰了,就斩草除根了,大将军怎么放了他?” 徐达说:“我要叫他心服口服。” 张士诚仅带十几个侍卫仓皇跑回来,宫中已如汤浇蚁穴一般混乱,上上下下各自逃难,搬东西的偷拿细软的……乱成一团。 张士诚好歹见到了王妃刘氏,刘氏问:“不行了吗?”张士诚叹口气,“你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刘氏说:“我早想好了,不会给殿下丢脸。” 说着一挥手,带一群王妃、宫女奔齐云楼而去。 此时齐云楼下已经堆积了很多柴草,太监们正往柴草上浇油。 这时宫外杀声震天,刘氏登高一望,见各路大军潮水般涌入宫门。 刘氏已带姬妾宫女们站到了楼上。 张士诚呆呆地望着,他没想到刘氏会如此壮烈。刘氏向他最后看了一眼,随即摆手下令。 太监手里一支又一支火把扔向齐云楼下的柴草堆,顿时烈焰冲天,不一会儿齐云楼便淹没在浓烟大火之中。 张士诚如呆如痴地凝望着大火,缓缓地举起宝剑,向脖子抹去,但并未致命,被随后冲入后宫的常遇春活捉。 入城的朱元璋军开始救火。 城中百姓躲在屋中从门缝向外观看,他们想出城逃难也走不成了。 徐达骑马在街上走,只见一群士兵过来,每人腰中挂一木牌,上面写着“掠民财者杀,拆民居者死”。 徐达下马,叫过几个士兵,看了木牌,问他们是谁的队伍? 士兵答是平章常将军所部。 “好,小木牌挂得好。”他回身对汤和说,“下令全军,人人腰间必系这一木牌,叫百姓放心。三天后,我要看姑苏城和从前一样繁华,店铺开业,百姓安居。” 他这安定民心的一招,很快奏效,由于军纪好,没有扰民现象发生,很冷的雨天,朱元璋军睡在民宅屋檐下,半夜冷得搓手跺脚,没人敢擅入民宅,更没人敢拆民居生火烤衣服。 朱元璋军在张士诚的老巢姑苏得了民心,这以后,好多市民为他们送茶送水、送干衣,徐达打下姑苏没受嘉奖,倒是军纪严明大得人心,受到了朱元璋大加褒奖。 只是怎么处置张士诚让徐达犯了难,最后他决定,把不吃不喝不说话等死的张士诚弄回应天府去,叫吴王朱元璋去处置这一个吴王张士诚,是杀是放,都听凭朱元璋的了。 四 得到了活捉张士诚、占了姑苏城的喜讯,朱元璋真正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就跑回久违的故乡濠州去了,一是要重修祖先墓地,二是了却宿愿,重修对他人生有不可估量意义的皇觉寺。 朱元璋一到濠州,马不停蹄地带着马秀英、郭宁莲、朱标几个人来到墓园,只见坟墓四周松树已成林。 朱元璋待侍从们焚过纸钱后,自己先趴下去叩头,站起来后,朱标叩头,其后是马秀英和郭宁莲。 郭宁莲叩头起来后,告诉朱元璋说他岳父等着他哪。 岳父?朱元璋此时有三个岳父,郭子兴早已作古,达兰的父亲从未见过面,只有一个可能,郭山甫来了。 他看来真的能掐会算,他怎么知道朱元璋回来修坟? 郭宁莲笑而不答。 祭了坟,朱元璋心里盘算着如何扩建,这关乎风水,老岳父即使不来,他也正要去请教呢,他真是及时雨呀。 朱元璋从坟山回来,立刻赶往皇觉寺。皇觉寺断了香火很久了,大殿倾倒,山门荡然无存,只有当年朱元璋受戒的那株大柏树依然枝叶繁茂。 现在的伽蓝殿仅存半边,山门铜饰一半脱落,殿庑石级长满绿苔,静穆而荒凉。朱元璋带着云奇一路拾级而上,他无限感慨,当年,这里是他和云奇安身立命之处,夏可遮阴挡雨,冬可取暖栖身,想不到破败到这地步。 云奇说:“殿下久有重修皇觉寺之愿,今番可以办成了。” 朱元璋早已许下宏愿,要把皇觉寺修成天下最大最辉煌的庙宇,还要派人请真传大法师来当住持。 云奇说:“早知有今日,我回来有多好。” 朱元璋笑了,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再回佛门,就有玷污之嫌了,他说云奇就在后宫呆着吧。 朱元璋的目光开始在粉壁上搜寻,壁上到处结着蜘蛛网,日久天长的烟熏火燎,使白墙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朱元璋脸色极不好看,叫道:“云奇,我当年在墙上题的诗怎么不见了?是你擦去了吗?” 云奇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是别的高僧用水冲洗去了,我是挡不住的。” 朱元璋动怒道:“他狗胆包天!你说出他的姓名法号,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恨。” 云奇不慌不忙地告诉朱元璋那高僧不仅洗去了他的诗,还留下了他自写的一首,并叫他日后背给朱元璋听。 朱元璋有些诧异,料到这必有来头,便说:“你背一背。” 于是云奇背诵道:御笔题诗不敢留,留时常恐鬼神愁,故将清水轻轻洗,尚有毫光射斗牛。 朱元璋听了,一扫脸上的阴云,禁不住心花怒放。这是藏着玄机的诗无疑,他称朱元璋的题壁诗是御笔,就是看透了他日朱元璋能称帝,类似的有玄机的语言,除了郭山甫,只有佛性大师隐约透露过,莫非这高人就是佛性吗? ------------ 《朱元璋》第五十四章 (4) 朱元璋对云奇说:“好诗,好一个‘尚有毫光射斗牛’,你不说这高僧姓名,我也十拿九稳地猜到了,是咱们的佛性大法师,对不对?” 云奇笑了:“你真是聪明绝顶,怪不得师父对你那么宽纵,你猜得一点不错。” 朱元璋叹息着故意说:“只有一个字师父用得不确,怎么能说是御笔?我还不是皇帝呀!” 云奇说:“那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吗?” “你这么看?”朱元璋明显抑制不住喜从心来的激动。 云奇说:“这是三岁孩子也知道的事,你早该黄袍加身了。” 朱元璋没说什么,一脸得意是藏不住的。 这时见一伙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走来,抬物件的全是士兵。 到了跟前,一个千户说:“禀报吴王殿下,徐将军听说重修皇觉寺,派卑职替他还愿。” 朱元璋问:“还愿?徐达还什么愿?” 千户令士兵撬开大木箱,里面是一个金灿灿的巨型鎏金香炉。千户说:“徐将军说,当年起事时,他盗走了寺中的铜香炉,打造兵器用了,他许过愿,日后还一个新的,这个是鎏金的呢。” 朱元璋说:“他偷香炉,是我当内应,才偷得成的,难为他在打仗,还记得这件事。好吧,修好皇觉寺,就把这香炉放在大雄宝殿。” 千户指挥士兵们把大香炉抬走了。 朱元璋正要离开伽蓝殿,忽听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只见须发皤然的郭山甫从伽蓝殿后的柏树林中转了出来,说了声“恭迎王爷”。 朱元璋忙上前去要跪下磕头。郭山甫挡住朱元璋,说:“如今你是王爷,我是草民,我可承受不起你的跪拜之礼呀。” 几个人站在废墟前看了一会儿,朱元璋说:“我朱元璋有今日,多亏两个人,一是老泰山您,一个是我的师父佛性大师。我想,现在安定多了,我想接你们二位到金陵来。” 郭山甫却表示他绝不受这种拘束,并且预言佛性大师也不会答应。 朱元璋说起要在原址上重修父母墓地,想请岳父代为操心。 郭山甫说他正是为此事而来,责无旁贷。既然光复了濠州,他就猜到朱元璋该回来了。 朱元璋说:“我常想,岳父为什么不把这块龙脉上的坟田留给自己家呢?” 郭山甫说:“不瞒你说,不是没试过。”从前他看中这块皇帝田后,把自己祖上的坟迁过来了,不上十天,天下暴雨,霹雷闪电,天晴之后去看,石头都霹裂了,亲人的骨殖撒了一地。他从那以后不再作非分之想了。不是你的,勿伸手;是你的,不要也会来。 忽然见几骑马飞驰而来,朱元璋望去,见下马者是李善长和胡惟庸,正向山门走来。 朱元璋不知道他们又追来干什么?他真想在家乡安静地住几天。 郭山甫猜测他们是来劝进的,拥戴他当皇帝。 朱元璋却无可如何地叹了口气。 他非但没显得怎么高兴,反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 郭山甫说:“老夫知道你心里的障碍是什么。” 朱元璋说:“请岳父猜猜看。” 郭山甫一语道出:是小明王。现在他是皇帝,你自愿在他下面称臣,自己突然称帝,怕史书上不好写这一笔吧?这话令朱元璋心惊,却是一语中的。 朱元璋不得不点头道:“岳父啊,你真不该只是我的岳父,你若出山,又比别人不同。” “那可是家天下了。”郭山甫哈哈大笑。 症结虽找到了,岳父并没有替他寻到两全的办法,这还得他自己来圆自己的梦啊。 李善长首先说起张士诚真不识抬举,好言相劝,他却出口伤人,骂不绝口,给饭也不吃。李善长怕他寻短见,把裤带都搜走了,他用扯碎的衣服拧成绳,还是上吊死了。 朱元璋说:“死就死了吧,这才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下面,称得上对手的已经没有了,可以计议北伐,打到大都去了。” 李善长这才说到正题,百官让他来,是劝殿下于北伐前称帝登极,顺应人心。 胡惟庸说:“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已在分头准备,希望殿下莫伤大众之心。” “你们比我都急。”朱元璋笑笑,说:“等我回去再议吧。” ------------ 《朱元璋》第五十五章 (1) 如果小明王老老实实呆在滁阳,有碗饭吃,又可过皇帝瘾,却非要到金陵来,弄得连吃饭的家什也丢了。卦象虽主龙凤皇帝无缘到达金陵,宫殿还是要修的。 一 朱元璋心中挥之不去的那块心病本来就是小明王,这个不识时务的龙凤皇帝偏偏不识趣,像模像样地隔三差五来一个圣谕,尽管都是不咸不淡的鸡毛蒜皮小事,也够烦人的了。 这天朱元璋与百官正在议事,礼仪官又来报:“龙凤皇帝有圣谕到。” 刘基看到,朱元璋脸色登时变得煞是难看,但也只是瞬间的事,马上又变得泰然平和了,并且显得很谦恭,弹冠振衣起身降阶迎圣旨,李善长等虽不情愿,也都跟在后面,只有刘基未动,端着茶杯像在看热闹。 宋濂碰了他一下:“走啊。” 刘基说:“我从来没拜过小明王,他也从来不是我的主子,我只认朱元璋。”宋濂没奈何,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众臣一起跪到了朱元璋身后去接旨。 来使对跪在香案前的朱元璋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吴王新克姑苏,实力日增,已有半壁天下,可喜可贺,今朕欲迁都金陵,谕令吴王前来迎驾。钦此。 朱元璋说了声“臣朱元璋领旨”,从地上爬起来,接过圣旨。他说了声“好好款待钦差大人”,转身往座位走来。 一个人的忍让都是有限度的。朱元璋几乎要脱口而出骂祖宗了。这小明王不是得寸进尺,登着鼻子上脸吗?他以为他是谁?马打江山驴坐殿,他居然要跑到金陵来骑在朱元璋头上作威作福了。从前离得远,朱元璋尊奉龙凤皇帝,用他的年号,尚无大碍,人人只是把小明王当成个牌位,是个象征而已。一旦把他接来,一城二主,那岂不是作茧自缚了吗? 刘基注意到朱元璋脸色极不好看,朱元璋拿着圣旨走到座位上,随手一掷,那圣旨从案上滚到了地上。 刘基用胳膊碰了宋濂一下,说:“小明王太不明智,这是加速其亡啊。” 宋濂点头,是啊,圣旨掉在地上,吴王殿下都没有捡起来。 趁朱元璋不在意时,还是李善长悄悄拾起圣旨,悄悄放在案上。 杨宪问:“殿下真的奉旨去接小明王吗?” 朱元璋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奉旨。” 汤和说出了朱元璋不好说出口的话:“天不可有二日,他来了算怎么回事?” “放肆!”朱元璋拍了桌子,“这叫什么话?什么时候一天有二日?我朱元璋本来就是龙凤皇帝的臣子呀!”表面文章他还是要做的。 李善长陈言,殿下对得起龙凤皇帝了。从前他在安丰被人攻打得危在旦夕时,是我们出援兵救了他,把他安置在滁州的。 下面的话是常遇春说的:“好好在滁州呆着得了,得陇望蜀,又想上金陵来。” 朱元璋心里很高兴,有众人这些话,他觉得五腑熨帖。见他哭丧着脸,这给李善长以鼓舞,他说:“当初不如听伯温先生的话,与龙凤小朝廷一刀两断也就好了,现在成了两手捧刺猬,不再听命于他吧,天下人会说长道短,捧在手里吧,又名不正言不顺,我们成了为他效力的。” 汤和说:“那真成了马打江山驴坐殿了。” 朱元璋又斥了一句:“不得无礼。” 陶安冒了一句:“迎来小明王,怎么安置呀?还要修宫殿才行吧?” 朱元璋眉头忽然舒展开了,他显得很大度,强调不能忘本。当初我们势力不大时,龙凤皇帝收留了我们,这么多年从来没过问过我们的事情,且一直在北面与元军作战,等于为我们筑起一道藩篱,现在不能因为我们强盛了就忘本。他一锤定音,接不接驾已不必争辩,他向众人当中张望,叫廖永忠。 廖永忠从后面站了出来。 朱元璋把接驾重任给了他,接龙凤皇帝来金陵,自然要走水路,派他做接驾护驾大臣,要他多带舟师,要安然无恙地接皇帝到来。不可有半点差池。 廖永忠说:“臣遵命。” 朱元璋扭过头来目视刘基说:“想麻烦伯温先生做一次监工,委屈了。” “我本是闲人。”刘基无可无不可地说,“不知让我做什么?不会是大兴土木,为龙凤皇帝修宫殿吧?” 朱元璋道:“先生果然有先见之明,正是要你做宫殿监工。” 刘基煞有介事地说:“这差使我可不敢接,殿下想杀我,找个别的名目才好。” 朱元璋笑了:“我是认真的,先生何出此言?” 刘基说得很在理,去一趟滁州迎驾,走得慢,往返半个月也够了,别说修宫殿,即使是筑一马厩也来不及呀! 本来因此举大为不满的群僚们借机大笑起来。朱元璋不笑,他说并没有逼先生在半个月内造出一座宫殿来,先生可先选好殿址,再找人画出图样来,龙凤皇帝驾临金陵后,可先住在吴王的旧宫中,待新皇宫落成再乔迁。 刘基说:“既是不急,那我就当一回监工。” 朱元璋的一切恭顺和忍让都很反常,反常得令臣僚们都憋了一口气,不知主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众臣僚陆续往外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廖永忠已经走到奉天门了,胡惟庸追了上来:“廖将军!”廖永忠站住。 ------------ 《朱元璋》第五十五章 (2) 胡惟庸说:“吴王殿下请你单独去见他。” 刘基看了他们一眼,自去。 二 回到礼贤馆院子,刘基下了轿,没有回房的意思,等宋濂也落了轿,刘基说:“在外面坐坐风凉。”便朝大柏树下的凉亭走去。 宋濂便也随他坐到亭中,说:“伯温今天捡了个好差使。” 刘基说:“是呀,闲人闲差。” “这可不是闲差。”宋濂道,“又要筹措银子,又要购买砖石木料,又要去聘请工匠,恐怕是世上最冗杂的事了,我一听都头疼,你还说是闲差?我真不明白,他怎么相中你了!你怎么是干这个的料呢。” 刘基见侍者来送茶,便暂不说话,侍者走后,刘基说:“你说对了,若真想大兴土木,他决不会委派我。他明白,只有我会深悟他的意图。” 宋濂问:“什么意图?”他一时没悟出其中的奥妙。 刘基大笑,什么也不用干,这还不是天大的闲差吗? 宋濂大惊:“依你这么说,他压根儿就没想给小明王建宫殿。” “对呀。”刘基说,“这一切都是做样子给文武百官们和天下百姓看的。大家轻视、贬低小明王,拒小明王于门外,正是朱元璋心里所想、所愿,但他必须做出虔敬、忠诚的姿态来,他不会背上叛主的骂名。” 宋濂表示怀疑,如果这才是他的本心,他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小明王总是要接来的。拖过初一,还能拖过十五去吗?发昏总当不了死呀。 刘基笑而不答,越发显得这其中有大文章。 “你笑什么?”宋濂问。 “你会看到的。”刘基抚着茶杯长叹一声,“这小明王也是多事。他以为他是谁呀?老老实实偏安在滁阳有碗饭吃,又能过过皇帝瘾,很不坏了,却偏偏要到金陵来,他不知道,这个想法会让他把吃饭的家什也丢了。” 宋濂大惊失色:“你是说――”他忽然意识到小明王死期已到。 刘基说:“我什么也没说。”说罢又笑。 宋濂摇摇头,忽有所悟地说:“这朱元璋,真天生是个驾驭天下的人啊!历代帝王所有的他都有;历代帝王所不具备的,他也具备。” 刘基道:“你这迂夫子怎么忽然比我都明白起来了?”二人相对大笑。 三 在廖永忠领了吴王命,浩浩荡荡地率船队前往滁州迎驾的同时,朱元璋在吴王宫华盖殿里召集了一次文武重臣的军事会议,拉开了最后推翻元朝统治的战争序幕。 面对文武臣僚,朱元璋发出北伐的动员令:“我们平定了陈友谅、张士诚两大劲敌后,东南面的方国珍已不足畏了。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元朝已腐烂透顶,稍加打击,便会完结。” 停了一下,朱元璋分析局势,认为近年来龙凤皇帝的红巾军虽然力量削弱了,但这几年的征战已把元朝势力切割成南北两半,漕运受阻,南方粮食无法北运,连大都都闹粮荒,已无实力。第二,当今元朝皇帝荒淫无耻,又与太子派、丞相集团明争暗斗,互相倾轧,人心涣散。他粗略计算了一下,元朝宫廷所能直接控制的地盘只有河北、河南、山东、陕西而已。第三,在对付纷起四方的起义过程中,元朝各大将只顾扩充自己力量,中央已无法统一调动,容易各个击破。第四,元朝轻视汉人、南人,让蒙古人、色目人高人一等,一村人一把菜刀,蒙古里长对新娘有初夜权……这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人民的心,人心向背,这是元朝注定灭亡的根本所在。 李善长说:“殿下所说,切中要害。” 常遇春拥护北伐,他说,我们现在兵多将广,所占之处让百姓休养生息,深得民心,现在正是元朝上下丧胆之时,我们可乘胜长驱北进,直取大都。 朱元璋告诫部下,不可以骄兵之态北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捣元都,不是不可以,但难度大。元朝经营大都已近百年,城池坚固,守备森严,如果悬师深入,不能及时破城,时间一久,粮饷一旦接济不上,敌人援兵从四面八方而至,那就很危险了。 刘基认为朱元璋的分析高瞻远瞩,他建议可先取山东,后攻河南,翦其羽翼,使大都成为一座孤城,那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朱元璋说:“正合我意。兵法说,庙算者胜,得算多也。” 李善长说:“殿下说的是。” 朱元璋当然也不想倾全力北上,还要兼顾福建、两广等地。他随即呼叫徐达、常遇春。 二将起立。 朱元璋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征虏副将军,率二十五万甲士,由淮入河,北取中原,以攻占大都为终极。冯国胜、蓝玉、傅友德随征。 二将洪亮答道:“得令。” 朱元璋又叫:“胡廷瑞、何文辉!” “末将在。”胡廷瑞站起来。 朱元璋命令胡廷瑞为征南将军,何文辉为副将军,命他二人率安吉、宁国、南昌驻军,还有袁州、赣州、滁阳、和州等卫军由江西向福建进军,并令湖广参政戴德随征。 胡廷瑞、何文辉大声喊:“遵令。” 朱元璋又叫湖广平章杨、左丞周德兴听令。 二人起立:“到。” 朱元璋命他们带湖广和武昌各部南下征广西,克日出征。 ------------ 《朱元璋》第五十五章 (3) 二人也道了“遵命”。 朱元璋环顾左右,命其余各地守将暂不动,守土尽责。他再三申明,我们是奉天命吊民伐罪,平祸乱、安民生是我等历来所遵循,所以必在得人。他说众将当中,徐达识大体,从来让他放心,攻无不克。常遇春不愁不能打仗,是他的赵子龙,不过有轻敌的毛病,切记。 常遇春说:“我原来有两个毛病,一杀降卒,二轻敌,现在改了一个了。” 众人都乐了。 朱元璋视北伐一路二十五万众为精英,他放心的是冯国胜、蓝玉、傅友德已都能各挡一面,徐达可专主中军运筹帷幄。 徐达等人起立:“谨遵教诲。” 朱元璋上溯前史,感慨良深,十年之前,中原之内,有三个皇帝两个王,豪强四起、群雄割据,天下不能总这样乱下去,百姓不能总在战乱中痛苦地活着,总有一天,天下归一,这一天终于快到了,他鼓励大家共勉。 李善长带头起立,高呼:“大家共勉!”众人复诵:“大家共勉!”声音豪迈有力。 朱元璋决定明天在应天北门七里山设坛为祭,他要亲自送徐将军大军北上。 四 为龙凤帝选中的宫殿地址离莫愁湖很近,是朱元璋亲自定的,破土那天,他还亲自主持了奠基仪式,做得轰轰烈烈,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下面的戏,就该刘伯温来唱了。 几天过去了,奠基过后的工地上死气沉沉,唯有那个写着“奠基”二字的石碑半埋在土中。 这里是一片枯草地,有几个工匠砍了些木橛子楔入泥土中,干活慢慢吞吞。怎么能快?刘基不给预支工钱,一日两餐,全喝稀的,工匠们说稀饭里的米粒一个粒跟着一个粒跑,都能数得过来,哪有心情干活。刘基也不怕挨骂,整天躲在临时搭的席棚里,脸上扣着草帽呼呼大睡。 偏偏是朱元璋还隔三差五来皇宫工地视察。这天,他又带着李善长、汪广洋、杨宪、胡惟庸等人坐轿而来,卤簿仪仗摆了一条街,够兴师动众的了。南京百姓都说朱元璋心眼好,善良,对小明王都能这样,对百姓错不了。这话传到朱元璋耳朵里,他感到很受用。 锣声渐渐响近,吓坏了工地的领工,他急急忙忙跑进席棚摇醒刘基:“刘大人,快起来吧,吴王带人来了。” 刘基一甩袖子,说:“去,谁来了我也一样睡觉。”急得随从没有办法。 朱元璋等人下轿,朱元璋看了一眼冷清、荒芜的工地和寥寥无几的工匠,脸拉得老长。 汪广洋说:“这也没动啊?何年何月能建成宫殿?” 李善长道:“刘伯温先生呢?” 领工的小心翼翼地用手一指席棚:“在,在里面……” 朱元璋便向席棚走去。 朱元璋一行进来,刘基仍在睡。 从人上去摇醒了他,刘基坐起来,看了朱元璋一眼说:“不恭了。”打了几个哈欠。 朱元璋尽量控制着愠怒情绪,问:“伯温先生这里冷冷清清,小明王圣驾不日就到,你不行,不该接这个差使呀。” “建不建无所谓。”刘基说。 “这怎么讲?”朱元璋问。 刘基说:“我所以不上心,怕是龙凤皇帝他到不了江南了。” 朱元璋大惊,看了看别人,用责备的口吻说:“先生怎么可以乱说!” 刘基说:“这是天意,不可逆转。我昨天为小明王测了一卦。” 朱元璋忙问:“卦象如何?” 刘基说:“一阴五阳。”他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图案,然后分析道:“乾下兑上,六爻爻词,无号,终有凶。《象》词曰:无号之凶,终不可长也。” 朱元璋问:“不可长是何所指?” 刘基是这样解的:意指到了最后终了之时,时间不会太久,上六乃坤阴消退的最后一爻,迟早要被刚爻取代。 朱元璋听了,脸上显出欣慰之色,但他马上意识到在群臣面前太露,是失态,便说了句:“但愿先生的卦不准。” 刘基嘻嘻笑着说:“我也这样希望呢。” 李善长与汪广洋、杨宪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当然也不希望同时有两个主子。 朱元璋又加重语气说:“不会的,龙凤皇帝洪福齐天,多少难关都闯过去了,不会有难的。不过你倒也提醒了我,再派几条船去接应一下吧。” “路上不会有刀兵之危。”刘基说的当然不错,所过之地,都是自己的辖地呀。 朱元璋再次重复,但愿刘先生的卦象不准。他说虽然如此,这宫殿还是要昼夜兼程才好。并且要审看图样。 刘基献上一图,朱元璋煞有介事地看着,与李善长等人指点着。连什么地方设影壁墙,墙上画几条龙,朱元璋都有具体指令。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1) 沉船弑君,当然不能留下活口,那等于留下自己的掘墓人。可悲的是廖永忠没有把自己摆进去,忘了自己与他要毒死的人是同病相怜的。漫天飞雪,是为旧皇帝送葬,还是为新皇帝添彩? 一 长江上,廖永忠迎驾的舟船编队而来。大旗上大书特书:“吴王恭迎龙凤皇帝圣驾”、“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廖永忠迎风立于船头,他身后的长幡上写着: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小明王的国号不是大宋吗? 几条战船护卫着一艘飘扬着巨大“宋”字旗的圣驾船,船头甲板上竖立着曲柄黄金伞,顺江而下。 天上滚动着浓云,像撕扯棉絮一样飞散着雪花,雪把两岸山丘堆得像馒头,雪花静寂无声地被江水吞没。天色已晚,视野开始朦胧。 前面已经到了六合县境的瓜步山水域了,一直站在御舟甲板上的廖永忠下到底舱。 廖永忠跺跺脚上的雪,来到一片明黄色的中舱见龙凤皇帝。只见小明王身子很单细羸弱,脸色灰白,一副病容,瑟索着肩在烤火取暖。 小明王问:“廖将军,快到了吧?” 廖将军说:“启禀陛下,我们已到了瓜步山,再有一天就到金陵了,我已派了打前站的回去,到时候吴王会亲率文武百官到浦口迎驾。” 小明王说:“这么多年,只有吴王对朕最忠诚,救安丰、护驾到滁阳,现又接朕到金陵,吴王功不可没呀。” 廖永忠说:“吴王常说,不孝不忠的人,人人得而诛之,他最恨欺君罔上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并不理直气壮,不由得他想到担着的使命。出行前,他曾十分感恩,朱元璋单单选中他,把这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兄弟的差事交他办,这无疑是视他为亲信手足,他除了感激涕零,不能有半分杂念,尽管他并不认为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好在朱元璋早已面授机宜,连李善长、刘基都要瞒过的事情,应当说是天衣无缝的,忠于主子,又不担风险,他想到似锦的前程,总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小明王当然不会想到瓜步山的波涛底下将是他的归宿了。他见连日来侍立船上的廖永忠实在辛苦,还一劲儿劝他下去歇着,不用总站在外面呢。 廖永忠说他正好有些小事要回自己的座船去办一下,便告辞出来。 小明王说:“你去吧。” 天已黄昏,雪停了,满江是绛红色的夕照,如流淌着一江血水。在底舱,廖永忠正与两个海盗一样的人密谋。 这两个人是他精心挑选的水鬼,水性好,杀人不眨眼,都是只认钱不认爹娘的主儿,从前结水寨时,他们本是巢湖上打家劫舍的水盗,后来被廖永忠收伏,在他帐下效力。正因为他们是有奶便是娘的没有操守的人,才更有利用价值,多给银子就是了,有钱能买鬼推磨。 络腮胡子问:“在这儿下手吗?” 廖永忠说:“再不动手,不就到金陵了吗?就在前面瓜步山凿船。” 另一个鹰勾鼻子把准备好的手摇钻、榔头拿了出来,说:“干这事,不是一回了,跟玩儿似的。干是干哪,将军说话可得算话呀。” 廖永忠说:“你二人跟我不是一年半年了,我什么时候亏待过弟兄?每人一百两银子不是给二位了吗?事成之后再给一百两,回到金陵,就每人升为副将,给一幢房子,一个女人。” 络腮胡子捧出一坛子老酒来,用力捅开盖子,天太冷,水太凉,他要多喝点暖暖身子。他咕咚咚咚地喝了半坛子,又递给鹰勾鼻子,鹰勾鼻子把剩下的半坛酒也喝下去了,用袖子一抹嘴巴,说:“准备下水吧。” 这时天已发暗,左右船上都不见人影。人都缩进了舱中避风。 廖永忠跟在他们后面来到船尾。络腮胡子二人脱得赤条条的,手扶着船舷吊在半空,络腮胡子说了句:“等好消息吧。”一松手,没入水中,另一个也滑了下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络腮胡子和鹰勾鼻子像白鳍豚一样在水下游着,很快,前面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正是小明王座船的船底。 络腮胡子打了个手势,二人迅速游到底部,一个扶钻,一个用力摇钻,钻头向船底钻进去。水中不时地升起气泡。 络腮胡子二人已把小明王的座船底下钻了一个大窟窿,再用榔头把洞凿大,顷刻间江水拧着漩涡从洞里吸向船中。 二人飞快游离此地。 小明王已在侍从、宫女的服侍下躺到了龙床上,小明王问:“船快开了吧?” 一个宫女说:“快了。” 小明王忽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咕噜噜地响,他问左右是什么声音? 宫女都说:“是风声吧?”“是江水声?” 小明王细辨说不对,怎么他听到了船漏水的声音? 大家细听,果然哗哗声越来越大。 小明王坐了起来,因为船晃得好厉害,他问是不是外面起大风了? 侍从答:“风平浪静啊,我去看看。”他刚迈步,只听小明王“啊”的一声大叫,从床上滚了下来,一股汹涌的水柱喷涌而出,很快把底舱灌满了。 在一片惊叫声中人们搀扶着半裸着的小明王没命地往甲板上跑。“来人啊!”“救命啊!”“快来救驾呀!”呼喊声此起彼伏。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2) 在龙凤皇帝的座船进水倾斜,一片慌乱之际,廖永忠并没露面。他躲在自己座船的船舱里,正撩开舷窗帘向前面看,小明王的圣驾船正在倾斜,速度很快,他看见太监、宫女们有仓皇跳江的,有抱住桅杆的,哭喊声震天。 廖永忠关闭了舷窗。 有人来报:“将军,不好了,圣驾船要沉了!” 廖永忠说:“别胡说,那是最好的三层楼船,无风无浪怎么会翻?” “真的,快去看看吧。” 已经丧失了救援良机,廖永忠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向上舱走。 江面上早乱了营,前后左右的护卫船上的人都在呼叫,提着灯笼、点着火把,在灯火映照下,此时小明王的大船只剩了一个翘起的船尾了,只见小明王和几个妃子抱住船尾的大舵惊恐万状,这个时候要救,还有希望。可廖永忠不能让他活,他本可以命令水手们下水去救人,他却调动离得较远的几条船往上靠,他口中大叫“救皇上”,却是干打雷不下雨,结果没等救援船靠过去,大船已经完全沉没了,小明王在水里冒了几下头,没再浮上来。 廖永忠直到这时才带头跳下去营救,他扎了几个猛子上来后,只捞到了一顶皇帝的冕旒。 湿淋淋的廖永忠上船后,冷得发抖,痛苦万分地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向吴王交代呀?”这等于宣告小明王死讯了。 二 在同一时刻,朱元璋在奉先殿里等消息,天知道他在等什么样的消息,但他安排的却是明天早上盛大的接驾仪式,宫里宫外的人几乎忙了个通宵。二更时分,朱元璋带酒来到马秀英住的坤宁宫,天将黄昏,厅中开始昏暗了,只有金菊在,她正一根根点燃堂上堂下的蜡烛。 朱元璋问:“你主子呢?” 金菊这才发现朱元璋,忙说:“是殿下呀!王妃到宁妃那去了,宁妃病了,王妃给她请郎中呢。” 朱元璋便坐下,让金菊给他泡杯好茶。 金菊向外叫太监和宫女们:“给殿下泡茶。” 朱元璋说:“不用他们,我要你泡茶。” 金菊只好亲手沏了茶,用茶盘托到朱元璋跟前,朱元璋嗅嗅鼻子,说:“好香!是茶香还是你香啊?”他趁势把金菊拉到怀中,在她脸上、胸前胡乱闻起来。金菊忙推开他:“殿下,你喝醉了!” 朱元璋说:“我没醉,我想你想多少年了,今天是个好机会……”不由分说逼过去,直把金菊逼到墙角。 金菊说:“殿下这是干什么?你有那么多女人,我一个下人……” 朱元璋涎着脸说:“后宫里哪一个女人不是我的?” 正闹时,外面脚步声响起,马秀英进来,蓦地发现了朱元璋正在扯金菊裙带。她站在门口咳嗽了几声。 朱元璋松了手,三个人都很尴尬,朱元璋遮掩的办法是继续装醉,耍酒疯,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马秀英早看出他是在遮丑,也不点破他,只叫小太监去拿香醋醒酒,却打发金菊到郭宁莲那里去送点心,明明是支走她。 朱元璋甚觉没趣,便借故说要准备迎驾的事,要到奉先殿去睡,连醒酒汤也不等了。马秀英也不说留他,放他走了。 回到奉先殿,朱元璋也觉得索然无味,他看看屏风上的纸条,最醒目的是“登极大典”和“廖永忠消息”两条,都用的是朱笔。 朱元璋似乎有点焦急,在地上来回走动着。 朱标来了,叫了声父亲,恭立一旁。 “你怎么还不睡?”朱元璋说,“明天一大早要去浦口迎龙凤皇帝驾呀。” “父亲不也没睡吗?”朱标说。 朱元璋说:“我每天睡觉的时间不到两三个时辰,就是这样,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呀!你将来治理天下时就知道其中甘苦了。没有人会为你把万事想在头里,你却得把所有的事情替天下人想清楚,不然,这个国家就乱了。” 朱标说:“宋先生给我们讲贾谊的《过秦论》,我记得书上说,一夫作难而七庙碢,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就是因为仁义不施。” “说得对。”朱元璋同意这说法。秦朝灭亡于不施仁政施暴政,元朝马上要崩坍了,同样崩于暴政。 “这是父亲在各处实行减赋养民之策的来由吗?”朱标由古及今了。 朱元璋做了肯定回答,若想让天下安稳,首要是要让百姓温饱,想达此目的并不容易,就要限制豪强兼并民田,就要惩治贪官,贪官多了必招怨,天下百姓揭竿而起,皆因天下不均,穷人没法活。 朱元璋心里有事,不想同儿子多纠缠,便推说自己多喝了一杯酒,要早点睡,朱标这才道了晚安走了。 朱元璋在奉先殿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云奇把壁炉烧得很热,他开了门窗还觉得热,他知道,这是发自心肺的燥热,是急的。他生怕廖永忠有闪失,他担心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让天下人耻笑。论理,这样举足轻重、牵涉到他朱元璋人格操守的大事,轮不到廖永忠,徐达、汤和,又是光腚朋友,又是同乡,哪个都比廖永忠近。但朱元璋正是为了避免给人以口实,才起用相对疏远一些的人,否则,只要徐达这些亲信一出面,即使小明王是自己失足落水毙命的,大家也会说是朱元璋指使,是阴谋。他所以选中廖永忠,是因为这人鲁莽,却又有个愚忠的劲儿,只要他干了,他就会终生胆战心惊,反而保险。那天对他耳提面命之后,廖永忠果然说,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有一天你我反目成仇了,也不会兜出这件事来。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3) 于是朱元璋心里落了底。 朱元璋走后,马秀英让一个小太监去郭宁莲那里叫回了金菊。金菊感到委屈,一回到坤宁宫,就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马秀英问:“白天的事,你还放在心上呀?” 金菊说:“你不是说他喝醉了吗?” 马秀英苦笑了一下,从前他也不是没喝醉过呀。 金菊不解地望着马秀英。 马秀英说:“你从八岁起到我跟前,如今也大了,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也不能伺候我一辈子呀。” 金菊说她情愿伺候马秀英一辈子,等她百年了,也跟她去。 “傻丫头。”马秀英说,一个女人呢,来到这世上,都想有个好的归宿,吴王现在不比从前了,江南半壁江山他有一半,日后更会发达,其实,被他看中,那也是荣幸的事。 金菊很感惊异:“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马秀英说,日后,朱元璋会有很多妃嫔,这不是一个人好色不好色的事,这也是规矩。与其说他弄了很多别的女人进来,倒不如…… “不,不,”没等她说完,金菊连连摆手,说,“打死我也不干,那我成什么人了!”说到这里她哭了。 马秀英审视着金菊,说:“我明白,你是觉得对不起我。你不用管我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我什么话都没有,你不好意思说,我去说。” 金菊用双手捂起了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马秀英问她:“你不想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别人做梦也梦不见啊。” 金菊说:“我……是卖到你府上的一个丫头,我可没那么大的福分。” 马秀英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他名正言顺地纳你为妾,日后封你个妃嫔什么的,这不比偷偷摸摸的强吗?” 金菊有点生气了:“王妃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偷偷摸摸,我是那种贱人吗?” 马秀英苦笑了:“我不是说你。你每天在吴王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他看上你了,那是迟早的事。” 金菊说:“那我就去死。” 马秀英看着她的坚决神态,不禁点头赞叹,她问:“你可是真话?” 金菊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马秀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咱们的缘分也就尽了。” 金菊问:“王妃不要我了吗?” “不是我不要你,”马秀英说,“一来你躲不过去这一关,二来你年岁也不小了,我想放你出去,我给你些银子,出去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你愿意吗?” 金菊显然愿意,但她说:“可我舍不得王妃呀,从你当小姐时我就伺候你……” 马秀英说:“你想当一辈子丫环呀?” 金菊憨厚地一笑,点点头。 “我可不用你。”马秀英笑了,“等你七老八十了,走路直打晃,是我伺候你呀,还是你伺候我?” 说得金菊扑哧一声笑了。 这时殿外有宫女报:“殿下到。” 马秀英忙向金菊使了个眼色,金菊便从侧门溜出去了。 马秀英动身到起居室里去。 三 朱元璋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又坐了起来。 朱元璋显然有点焦灼,手里拿着一本书,却看不下去,不得不站起来走动。 门外人影一闪,朱元璋叫:“云奇。” 云奇进来,低声说:“我去问过了,几座宫门口还是没动静,没有消息来。” 朱元璋说:“你进来,陪我坐会儿,或者下盘棋。” 云奇说:“我可不跟你下,你偷子儿,光想赢,输不起。” 朱元璋说:“是呀,这和人生一样,输不起呀,弄不好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云奇说:“没事我下去了。有事叫殿上小太监喊我。” “好啊,你成气候了是不是?”朱元璋说,“你学会躲清净了?” “哪敢啊!”云奇说,“这不是金菊明个出宫吗?我答应帮她收拾东西,找辆车,王妃吩咐过的。”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出宫?出宫干什么?是王妃派她的差事吗?” 云奇说他不该多嘴,金菊再三叮嘱他守口如瓶呢,她这次出宫,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元璋一脸怒容,故意装傻,她在宫里呆的好好的,干吗要出去呀? 云奇说:“我听她的口气,是呆腻了。她说,不是天下人都贪图荣华富贵的。” 朱元璋哼了一声,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了,他对云奇说:“她不能不告而辞呀!我总得赏她点银子呀。你去带她来见我。” 云奇没想到朱元璋半夜三更要见金菊,也不敢违拗,便去找金菊。金菊真的没睡,临走了,正和从小在一起厮混的七巧话别呢。 云奇带着金菊来了,金菊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说:“给殿下请安。” 朱元璋满脸含笑地说:“进来,快进来,你要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好像我怎么薄待了你似的。” 金菊放了心,蹭到门里,说她是怕打扰殿下,王妃开恩放我出去,还不是殿下的恩典吗? 朱元璋说:“你还是这么会说话,来,进来坐。”他向云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开,云奇会意,悄然离去。 金菊说:“奴才可不敢坐。”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4) 朱元璋说,你一出宫,就不是奴才了,再来我这儿,就是贵客了,哪有让贵客站着的道理? 朱元璋一笑,说起了旧事。时间过得真快,他刚到郭子兴那儿当红巾军时,多亏金菊给他和马秀英传信,她那时才是个小丫头,后来还给朱元璋做过两双鞋呢。一晃这么大了,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女了。 金菊说:“什么美女?一个粗使丫头罢了。” 朱元璋说:“不能不走吗?王妃对你不薄吧?你走了,她会舍得?” 金菊说:“是王妃放我走的。” 朱元璋问:“你也愿意走?” 金菊点了点头。 朱元璋说:“人去不中留,好离好散,我总得赏赐你点什么吧?” 金菊说,不用了,王妃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足够用了。 “二百两银子就把你买下了?”朱元璋笑了起来,“我可以给你两千两银子、两万两银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金菊怕他纠缠,就站了起来,说:“我得回去收拾东西了,天太晚了。” 朱元璋却说:“慢。”他围着她兜着圈子,打量着她,说,“我听别人说,你很有骨气?” 金菊不知他什么意思,有点害怕了:“我……一个下人能有什么骨气?” 朱元璋咄咄逼人地说:“你不是说,不是天下人谁都贪图荣华富贵吗?” 金菊垂下头不出声,心里怦怦乱跳,恨不得马上逃出去。 朱元璋说:“我不信有这样的人。金菊,我这么多年就想证明一下,天下有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你知道,我是一个讨过饭的人,几次大难不死,我没服过输,你看,我今天是王了,明天,我还会是一国之尊,是皇帝,我没有办不到的事。” 金菊迎合地说,那是呀,吴王都拥有天下了,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朱元璋说:“可我栽到你手上了。我想要你,你却让我碰了壁,你想想,我能让你这样走出去吗?” 金菊突然从朱元璋眼中看到了她极为陌生的眼神,那是贪婪、攫取的,她吓得向门口退,口中说:“你不是答应放我出宫了吗?” 朱元璋说:“放可以,那是以后的事。”说着他带严了门,把她揽到了怀中。 金菊吓坏了,向外挣扎着,她说:“殿下再不自尊,我要喊了!” 朱元璋说:“你喊吧!哪个宫女、太监听见了敢进来救你?就是马秀英听见了,你说,她敢进来吗?” 金菊顿时泪如雨下,苦苦哀求说:“殿下何必与我过不去呢?你有的是高贵的女人……” 朱元璋哼了一声,把她强行拥到屏风后的床上,去解她的衣带。 朱元璋未必真心爱一个宫女,金菊的反抗和高傲激起了朱元璋的逆反心理,他要证明,他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 床上的金菊反抗着,灯也被她踢倒了,屏风后一片黑暗,朱元璋到底把金菊压到了身底下。 四 东天已现出鱼肚白色,曙光爬上窗子。 金菊哭着走了以后,朱元璋似睡非睡地歪在床上。 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云奇小声叫着“殿下,殿下!” 朱元璋一骨碌爬起来,三脚两步跑到门口问:“是不是廖永忠有加急行文?” 云奇说:“殿下猜得太准了。”说着递上一份用火漆封了口,上面粘了一根鸡毛的信。 朱元璋手有点莫名其妙地抖,扯了好几下,才扯去了封口,打开一看,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但旋即发现云奇正盯着他呢。朱元璋立刻现出紧张痛苦的样子,说:“这怎么说!廖永忠这个笨蛋,去接圣驾,把皇帝沉到江底了,这叫我怎么向臣民交代?” 云奇诧异地望着朱元璋,不敢问。 朱元璋说:“信使没走吧?叫他转告廖永忠,必须把龙凤皇上的圣体打捞出来,运回金陵,啊,不,在当地择一风水地埋葬吧。” 云奇正要走,朱元璋又吩咐:“你叫人去找李善长、刘基、胡惟庸他们,天亮后召文武官员到殿上来。” 云奇匆匆出去。 朱元璋把风雨灯点亮,走到屏风前,把朱笔的“廖永忠消息”那张纸条扯下来,揉烂在手中。 廖永忠当然不会让龙凤皇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雨后送伞的行动在小明王不可能活过来的时候,悲壮地展开了。船队环形排列,围住出事地点,所有的迎圣船水手都下水了,一些水手穿梭般跳水、出水,不断把宫女、侍从们的尸体从江里打捞出来,唯独不见皇帝遗体。 站在大船上的廖永忠下死命令,无论如何必须把皇帝圣躬找到,找不到谁也别想走。找到的有重赏。 络缌胡子和鹰勾鼻子抱肩站在廖永忠身后,络缌胡子碰了同伴胳膊一下,说:“怎么样?这赏银要不要?下去捞他上来?”说话时冻得直哆嗦。 廖永忠说:“别太贪了,大钱小钱都要?分给别人点机会呀。” 络腮胡子说:“我是开玩笑。方才在水下憋这一口气憋得太长了,小肚子都憋疼了。” 廖永忠一指后面的一条小护卫船,说:“走,咱们上那条船喝酒去。一来让你们暖暖身子,二来也给你们庆功。” 二人高高兴兴地跟着廖永忠上了跳板。 这时朝霞已经在水上抖动了。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5) 他们上了一只小芦篷船,这是一只拴在大船后头的小船。舱中狭小得只能放一张桌,廖永忠和络腮胡子、鹰勾鼻子已换了干衣服,正推杯换盏地喝酒。 络腮胡子自吹地说:“怎么样?马到成功吧?老子在水里憋一顿饭工夫也玩儿似的。” 鹰勾鼻子讨好地说:“这本事还不是跟廖将军在水寨时练的呀。” 络腮胡子又喝了一大碗,说:“廖大哥,你答应的条件不会说了不办吧?” “包在我身上。”廖永忠说这话时,已在桌底下做了手脚,把一包药末倾入另一坛酒里。他回答说:“吴王既下密令除掉小明王,你们二位就是头功。副将是当定了,回金陵就办。” 络腮胡子喝得半醉了,大着舌头说:“副将太小了!等于我们帮他抢来了江山,小明王在,他不得给人家磕头称臣吗?” 鹰勾鼻子一拍桌子:“对呀!给个左丞相、右丞相干也不为过。” 络腮胡子借酒盖脸,说:“廖大哥,你也是大功臣,你去找朱元璋说,咱们哥仨,别争也别夺,你当左丞相,我们俩一个当右丞相,一个当平章,怎么样?” 廖永忠已经把搀了毒药的酒给他们二人满上了,他说:“要价太高了,万一朱元璋不给怎么办?弄僵了就不好了。”他心想,果然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这样的人岂能留着?早晚得坏事,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居然要与朱元璋平分天下,看起来朱元璋是对的。无毒不丈夫,不能留这两个活口,留下他们,就等于留下了自己的掘墓人,那太可怕了。此时廖永忠并没想到自己与他们是否大同小异? 络腮胡子仰脖灌了一大口毒酒,鹰勾鼻子与廖永忠碰了一下,说:“干!”也干了半碗。 络腮胡子乜斜着醉眼,口流白沫说:“他不给?那他不后悔就行!我就向全天下散揭帖,我就说他派人凿漏了小明王的船,把皇帝沉到江中淹死,他抢人家的皇帝宝座。” 鹰勾鼻子比他聪明,忙说:“他不仁,咱也不能不义呀,给多大官算多大吧,这件事,早烂在肚子里了,今生今世也不会说的。”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踢络腮胡子的大腿。 醉了的络腮胡子反踢了他一脚:“你他妈踢我干什么?”他两眼已睁不开了,忽然口中白沫掺血,吐了一桌子,他咚一声倒下。 “不好,我肚子疼!”鹰勾鼻子仿佛明白了,想站起来,却站不住,他拿起酒坛子想击打廖永忠,面前的人影却早已重重叠叠、模糊不清了,掷出去的酒坛子反砸在了自己脚上,他也口吐鲜血伏在了桌上。 廖永忠从芦篷船里探出头去,正听外面在大声吵嚷。 廖永忠把剩下的几个坛子酒全磕碎,酒倒在了二人身上和小船舱中。他退到舱口,打着火镰往船中一丢,砰一声大火腾空而起。 廖永忠跳上顶舱,三脚两步攀上大船,用斧头砍断了缆绳,着火的小船在江水里转了几个圈,猛然顺入大江急流,快速漂走了。 站在大船上的廖永忠听见有人喊:“皇上捞出水了,快报告廖将军啊!” 廖永忠从大船帆下钻出来,大声说:“我来了!” 这时有人叫:“火!火!”“谁的船起火了!” 人们望着一团火的小船已越漂越远。廖永忠发脾气说:“怎么弄的?又是沉船,又是起火的?”他此时已经无后顾之忧了,喊叫、发脾气都是表面文章了。 五 马秀英刚刚起床,正在梳妆台前梳妆,一个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不好了,金菊跳井了!” 马秀英手里的簪子当一声落在地上,折为两段,她忽的站起来,问:“这怎么可能!今天要送她出宫,昨天还高高兴兴的呀!”一边说一边往外急走。 金菊跳的那口井在太监住的后进院子里,是早晨打扫院子的太监发现的。 一群太监围在井台跟前,议论着,地上躺着金菊,身上的衣服湿了,头上有伤,并没有死,此时在呜呜地哭着。 一个太监说:“快别哭了,这是你阳寿不到,阎王爷不收你,你才大难不死呀。” 也有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有什么想不开的,值得搭上命啊!” 有人喊:“王妃来了!”人们回头一看,马秀英带了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太监们闪开,马秀英蹲下身,扶起金菊,哭着说,“傻丫头,你怎么寻短见啊!” 一个太监说,幸好这是口半枯的井,水没有半尺深,她若是投另外几口,可就没救了。 她把金菊送回坤宁宫,安慰了她一番,因为范孺人有事找她,马秀英只得把七巧叫来陪金菊,再三叮嘱要看住她,怕金菊还是想不开。 在宫门口,马秀英碰到了宋濂的轿子。这老夫子刚从浦口回来,是到宫里来打探消息的。原来他是赶到浦口去迎圣驾的,结果白跑一趟。 马秀英笑了,说朱元璋给她约定的,不准过问政事,言下之意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濂又回到了礼贤馆,发现刘基刚刚起床,正在大柏树下悠悠然地打太极拳。刘基一见宋濂回来,就打趣地说:“白跑了吧?我劝你不要去的。” 宋濂说:“你这么沉得住气!本来说好平明时分到浦口去迎龙凤皇帝圣驾的,可到了地方,又告诉不迎圣驾了,让马上进宫去。这是怎么回事?”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6) 刘基平淡无奇地说:“小明王死了,就这么回事。” 宋濂说:“你真敢咒他呀!好好的,都让百官去接驾了,怎么会突然驾崩?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都方便啊!”刘基说,“翻船啊,不小心掉江里呀,船上失火呀,什么不成!” 宋濂想起来了,廖永忠走时,刘基就说过,小明王活到头了,皇帝也当到头了,当时宋濂还不信,难道真的应验了? “走吧。”刘基收起剑,他要先去换换衣服,恭迎圣驾变成送葬,红白喜事嬗变,天下的事真是难说呀。 宋濂说:“依你的说法,这回吴王该同意登极改正朔了?” “那当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啊。”刘基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真是上天有眼,朱元璋这皇帝当得名正言顺,既不是抢的,也不是夺的。” 宋濂说:“好在李善长他们早把登极大典的一切准备停当了,衮冕加身就行了。看起来你不肯修皇宫,又走对了一步棋,替朱元璋省了银子。” “但他心里未必高兴。”刘基说,“你不能总是一眼把别人五脏六腑都看透了,想想曹操为什么杀杨修?你多好,总是个好好先生。” 宋濂说:“我并非有意当好好先生,实在是没你那份才智呀。不过,说实在的,你过于锋芒外露,未必是好事,佼佼者易折呀。” “我何尝不知?”刘基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呀。” 二人都大笑起来。 小明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从群雄角逐场上消失了,人们关心的是朱元璋登极称帝的大举动。 六 朱元璋听云奇说金菊投井了,大吃一惊,说:“你胡说。” “是真的。”云奇说。 “死了吗?”朱元璋问。 “她命挺大。”云奇说,她投井没选对地方,那是太监院里的枯井,只受了点伤。 朱元璋吁了口气,在云奇面前故作镇定,说:“没听说,她为什么投井?今个儿不是要出宫吗?该高高兴兴的呀?” 云奇只会顺着他说:“可不是,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她表面上乐意出宫,出宫上哪儿享这样清福去?一定是不愿意出去,想不开,投了井。” 朱元璋说:“对,对,一定是这样。谁问起来,就这么说。” 云奇狐疑地看了朱元璋一眼,答应了一声:“是。” 傍晚时分,坤宁宫小太监传话,说请吴王殿下过去。朱元璋知道没好事,也得硬着头皮去。 朱元璋冒雪来到坤宁宫院里,跺跺脚上的雪,对跟随而来的云奇等人说:“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吧。” 众人乃留在院中,或到廊下听候。 朱元璋向宫里迈步,立刻有人打帘子,宫中管事太监高呼:“吴王殿下到!” 坤宁宫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两个宫女在门口站着。 朱元璋问:“王妃呢?她不是找我吗?” 宫女说,王妃在起居室等殿下呢。 朱元璋想想,装得若无其事地进去。 朱元璋进来时,马秀英连站都没站起来,脸色少有的冷峻。朱元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镇定了一下,他问:“我正忙着,有什么大事叫我?奉先殿挂匾你都不去。” “我没心情。”马秀英冷冷地说,“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忙什么?忙着给小明王发丧啊,还是忙着自己登极呀?” 朱元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两宗毫无瓜葛的事呀。” “你自己清楚。”马秀英说,小明王不死,你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吗?小明王真有眼力见,真会挑死的时候。 朱元璋不敢与她叫板了,便息事宁人地说:“你怎么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呢?” 马秀英说:“这么多年,我有一次跟你过不去吗?我事事为你斡旋,帮你收拢人心,为你抚养孩子,我哪一点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她流下泪来。 朱元璋坐过去,拿出手帕替她擦泪,马秀英躲开了。她说:“我一直不相信我错看了你,你还是那个仗义质朴的小和尚吗?” 朱元璋说:“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记着你的好处,我们总算熬过来了,就快共享荣华富贵了,你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马秀英说,有时她真愿意再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人没发迹时还有几分真情在。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能跑到她房间来大哭一场,现在都不需要了,他不再需要庇护、同情了,他一言九鼎,可以支配天下了。马秀英痛感以往的相濡以沫的朱元璋走远了。 朱元璋面上现出惭愧之色,他说:“想不到你这么伤心,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你还装!”马秀英说,“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觉得亏心吗?” 朱元璋实在下不来台了,忍耐到了极限,他火愣愣地说:“你太过分了吧?你说了这么多,我一直好言相劝,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样?你想说什么,说吧。” 马秀英说:“金菊投井了,你知道吗?” 朱元璋悻悻地说:“那是她短见,想不开。怎么,你原来是为这个?为一个丫头对我发难,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丫头也是人!”马秀英提高了嗓音,“政争铩羽,你与他们怎样火并,使用怎样的权谋,我都不管,你对我的人不能这样!你明明知道我已经答应放金菊出宫,你为什么那么霸道地占有了她?她自杀不是你逼的吗?”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7) “你倒派我的不是。”朱元璋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上了金菊,你为什么不劝她顺从,反倒帮她逃走?” 马秀英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说:“这话你居然也能说出口!你还知道天下有羞耻事吗?” 朱元璋不屑地笑了:“原来我的马王妃吃醋了。” “你别胡说,”马秀英说,“我若是吃醋,就不会容许你把达兰弄进宫来。如果金菊愿意,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特意问过她,她百般不乐意,你不要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一样的贱。我敬重她,才让她出宫,可你打了我的脸,你也把你自己变得臭不可闻!” 朱元璋诡辩,日后他登了极,三宫六院就成了规矩,历代如此,她难道天天大闹一场吗? “那是两回事。”马秀英说,对待金菊这样,是她不能原谅的。 朱元璋说:“已经这样了,怎么办?我认个错,行了吧?多给她点银子,让她出宫去,遂了心愿,这样总可以吧?” 马秀英说:“她被你破了身,怎么有脸再出去嫁人。” 朱元璋说:“那就留下。” 马秀英说:“留下可以,你必须善待她,马上封她为嫔,过一段再加封为贵妃。” 朱元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马秀英说:“你疯了吗?她是谁?一个丫头,叫我封她为妃?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日后写进大明史书,也贻笑千秋啊。” 马秀英更加怒不可遏了:“这么说,你只把她当成秦淮河的妓女玩玩了?” 朱元璋说:“话何必说得这样难听?你也得为我想一想,我把她封了,大臣们会怎么想?那个刻薄的刘伯温第一个会讥笑我。不是我舍不得一个封号,我对她好点不就行了吗?” 马秀英占不了上风,很伤感地说:“你叫我太失望了。” 朱元璋坐过来,把手搭在她肩上,说:“还得你包容我呀。”马秀英甩开了他的手。朱元璋又一次把她揽在怀中,他说:“你好好劝劝金菊,别闹;闹,对她有害无益。我日后不会亏待她,我真亏待了她,你这个主子也不会饶过我呀。” 马秀英说:“你变得我快不认识了。” “你也一样啊。”朱元璋说,“今天这声严色厉的样子,跟审贼一样,只有你马秀英有这个胆量吧?就是你,也从来没这样叫我下不来台呀。” 马秀英从他胳膊里挣脱出来,走到窗前去,外面落雪纷纷。 朱元璋说:“叫她们给我弄点水,洗洗,我今天睡在这了。” “你快走!”马秀英忽然厉声说,“你爱到哪里去到哪去?” 朱元璋厚着脸皮笑着:“好,好,你别生气就行。”快步走了。 走到坤宁宫门外,他仰面望了一阵天上落雪,一时没地方去,想来想去,只能到达兰那儿寻求点安慰。 达兰住的院子经过重新修葺,正殿挂上了“仁和宫”的蓝底金字大匾。昏黄的灯也映照出飞扬的大雪。 这天晚上,朱元璋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达兰再三哄劝、挑逗也无济于事,在达兰意犹未尽时,朱元璋早睡着了。半夜时分,朱元璋忽然惊叫起来:“你别来,你别来,小明王……”他用力抓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过气来。 身旁的达兰忙推醒他:“快醒醒,你怎么了?” 朱元璋猛地坐起来,兀自翻白眼,满头是汗。达兰拿起手帕为他拭干,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喊小明王干什么? 朱元璋脸上有一丝恐惧:“我喊了吗?”但马上镇定下来,诡称他梦见自己到浦口去接小明王的圣驾,他的船没有沉。 达兰点起灯来,外面风声吼叫着,雪打在窗户上飒飒作响。达兰说:“好冷啊。”又钻回被窝,和朱元璋挤在一起,她说,“你这几天怎么愁眉不展哪?你要当皇上了,天大的喜事呀!” 朱元璋说:“是喜呀,大家同喜,你也要被封为真贵妃了。” 达兰问:“东宫太子封不封啊?” 朱元璋说:“告祭太庙后就封皇后、太子。” 达兰又问:“别的王子呢?也该封王吧?” 朱元璋说其余的还没想好。 达兰撒娇地说:“历朝历代都封王啊!你不封自己的儿子,江山谁替你守啊?” 朱元璋说她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封王有封王的好处,也有弊端。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都是因为封王太滥,诸王争权,引发了骨肉间自相残杀,如果那样,不如不封。 达兰很失望:“你是不想封了?” “过一二年再说,”朱元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就想着朱梓!他才几岁,封了王也穿开裆裤啊!” “我怕皇上偏向!”达兰勾着朱元璋的脖子说。 “别叫皇上,早了点。”朱元璋说,“封了别人,也不会丢下梓儿的。” 达兰满意地笑笑,忽然问:“外面传说小明王沉船沉得不明不白,你听到了吗?” “谁说的?”朱元璋十分紧张,“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从哪儿听。”达兰说,“昨天在饭桌上听跟你一起打江山的那位说的。” “郭宁莲?”朱元璋说,“她这破嘴,又没有把门的了。” 达兰说:“不是我说,你也太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这话外人说,是善意、恶意,咱堵不了人家的口,自己人也跟着说,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吗?” ------------ 《朱元璋》第五十六章 (8) 朱元璋气得哼了一声:“你不要多谗言。” “我哪敢啊!”达兰说,“我大气儿都不敢出,在宫里还不是受欺负的角儿。” 朱元璋说:“又胡说,谁能欺负你。” 达兰说:“我比宁妃早生了七天孩子,我生了王子,她生了个郡主,她一天到晚看我不顺眼,用小话敲打我,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朱元璋说:“行了,行了!”他披衣下了地,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已是积雪盈尺,不禁愁苦地长叹一声。老天也跟他过不去,漫天皆白,有人说上天感应,那这大雪经久不停,是为小明王的丧礼。这不是要搅朱元璋的登极大典吗?这是天意吗? 现在,朱元璋关心的只有开国大典,早把金菊忘到脑后去了。对朱元璋来说,金菊的事太小了,而对金菊来说,那却是天大的事呀。 金菊虽没有再寻死觅活,却一直在哭。 金菊的眼睛都哭肿了,摆在面前的饭菜一口没动。马秀英拉着她的手,百般哄劝。事已经出了,谁也没办法挽回了,只有想开一点。 金菊央求她别叫人看着她了,死了干净。 “别傻了!”马秀英说,“你的小命那么不值钱吗?我已经替你讨回公道了,我把朱元璋骂得抬不起头来。这么多年,我没跟他红过脸,为你的事是头一回,你不信吗?” “我信,”金菊说,“你也犯不上因为我这样一个人跟他翻脸,那我心里更受不了啦。” 马秀英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一女还能嫁二夫吗?你别难过,等他登极做了皇帝,我替你讨个封,不封妃,也总能封个昭义、美人什么的。” “我不要他封!”金菊说。 “不要不是白不要吗?”马秀英说,“在宫中若是没个名分,谁都能欺侮你;有了名分,人们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我知道你觉得这事挺丢人的,这是你心气高,才这么看,别的宫女巴不得让他看上呢。” 金菊低头不语。 马秀英说:“我希望你的肚子争气,万一生个一男半女出来,你可就高人一等了。” 由于害羞,金菊双手捂起脸来。 ------------ 《朱元璋》第五十七章 (1) ------------ 《朱元璋》第五十七章 (2) 朱元璋放下心来,他目睹元朝暴政,早已体会到必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才能国富民安,岂能滥施酷政? “这就好。”郭山甫申明他的观点,秦朝用酷政对付百姓,结果官逼民反,元朝亦然;汉唐用体恤百姓的黄老之术,得以无为而治。他劝朱元璋好自为之。 朱元璋长吁了口气,又去望窗外的飞雪。 郭山甫预言,到了好日子,自然雪霁风晴,日朗风和。又问起国号定了没有。 朱元璋说:“国号大明,明朝,如何?” 郭山甫手捋长髯道:“大明,好,好啊。”他想起《易经》上说,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有日有月岂不是有天了吗? 朱元璋大喜说:“岳父大人这一说,这‘明’字更是辉煌无比了。岳父千万不能走,要参加大典才是。” 郭山甫没有答应,称自己不惯热闹。只等到初三晚上,见了明月,当即告辞。 奉先殿已装潢一新,家具也都换了新的,金碧辉煌。 陶安领着胡惟庸等人捧来了登极的衮冕,前圆后方外玄里,前后各有十二旒和五彩玉十二珠的冕,玄衣黄裳十二章的衮服上织有日月星辰和山、龙、华、虫六章,做工极为考究。 陶安还说这是奉旨简化做的。 朱元璋说:“简化了还这么复杂。平时上朝可穿不得这个,礼仪太繁要不得。平日就穿常服,乌纱折角向上巾,盘领窄袖袍,金束带,就行了。” 陶安说这都是参照历朝历代典制制作的,也不可太简,太简了便没有了威仪。 朱元璋一指身后的新匾,上面是“廉生威”三个字,他直言不讳地说,威从何来?廉生威,一个人当皇帝、做官,首先是廉洁,廉洁奉公,就得民心,得民心就有威望。 陶安说:“陛下说得切中要害。” 这时郭宁莲在院子里忘乎所以地大喊着:“天晴了,天晴了!” 朱元璋大步跑到门口,仰头一看,乌云正向天边滚散,一弯新月如钩,升上东天。 院子里,马秀英、达兰、朱标和皇子们及宫女、太监全跑出来了,在雪地上蹦啊,跳啊,好像雪停了是更值得庆贺的事情。 陶安连称陛下洪福齐天啊,一连十天风雪交加,明天大典,今日骤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大家都附和着说预示国运昌盛。 朱元璋仰看着如钩月牙,忽然说:“宁莲,去请你父亲,我要先谢他。” 郭宁莲说,月牙一现,他已经出了金陵城门,连夜走了。 朱元璋不胜嗟叹。 三 奉天门外,晴空下卤簿排列,旗仗林立,甲士列于午门之外,文武百官在李善长率领下穿上了新朝服立于两厢,通赞、赞礼、宿卫官及尚宝卿等侍从官进入。 这时已是三鼓时刻,丹墀下大乐齐鸣,告祀天地后的朱元璋升御座,衮冕吉服,格外威武,雄视大殿内外。只见汤和上来卷帘,尚宝卿汪广洋把御宝放于御案上。 拱卫司鸣鞭三响,引班官陈宁随着大乐声引领李善长等文武百官进入丹墀拜位。 之后,李善长率百官舞蹈,山呼万岁。 乐声中,捧表官郭兴跪地捧表,站在御案前的受表官胡惟庸将笏板插入腰间,跪下接表,再放到表案上,之后抽出笏板起立后退,面东而立。内赞官陶安大声宣布:“宣读贺表!” 宣表官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上前,将笏板插入腰间跪下,展表官费聚也跪下来帮他展开表文。 李善长朗声宣读:“……吾皇应天顺人,君临大位,苍生咸仰。吾皇秉聪明睿智之资,备圣神父武之德,首出庶物,卓冠群伦。初无尽地一人之阶,而致普天率土之会,东征西讨,犹大旱之望云霓,外攘内安,措颠连而执衽席,兵威所向,靡坚不摧;德意所加,无远不服;平群雄而潜乱息,扫六合而烟尘清,拯其涂炭之氓,布以宽仁之政……人心所属,咸鼓舞于讴歌,偃武修文,开太平于万世;制礼作乐,妙化育于两间……” 在黄袍加身,接受百官朝贺的当儿,朱元璋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游戏的往事。他总是孩子王,用芭蕉叶子折成平天冠,扣在头上,让徐达、汤和这些小伙伴拿着竹板做成的笏,对高坐在土台或粪堆上的“朱皇帝”山呼万岁,顶礼膜拜。 想不到今天演化成了真的,他坐的不再是粪堆,而是金灿灿的龙椅,一切恍如在梦中。可以说,普天下都尽归他朱元璋了,山川林木,飞禽走兽,还有这块国土上的男女百姓,他真正体会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滋味了。 什么是权力?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想干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他对全天下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没有第二个人敢与他抗衡。 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彪炳青史的好皇帝,唐尧禹舜,汉皇唐祖,应当都在自己之下。他愿意为天下百姓做好事,让他们醒里梦里把朱皇帝视为大恩人……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记起功臣的后人,他差点忘了一个人,那就是胡大海的儿子胡三舍。他下了殿,第一件事就是召来李善长和胡惟庸,叫他们到乡下去接胡三舍母子。 李善长记不起来了,说:“陛下说的这胡三舍是何人啊?” 胡惟庸说:“当年是臣安排的,我能找到。” ------------ 《朱元璋》第五十七章 (3) 朱元璋说:“是胡大海的小儿子呀。他也该长大成人了。当初朕答应过他,有朝一日我取了天下,接他母子来同享富贵。胡大海忠心耿耿,为朕而死,三个儿子叫朕正法一个,另一个战死……”说这话时,眼含热泪。 周围的臣子们都很感动。胡惟庸说:“臣这就派人到乡下去找。有皇上这样仁慈之心,部下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呀。” 好天气持续了三天,到了正月初七,又阴上来,朱元璋已不在意了。开国之初,千头万绪,要办的事数不胜数。随朱元璋打江山的多是粗人,礼仪上的事大多不懂,如果没有李善长、陶安、刘基、宋濂这些人操持,不知要出多少笑话呢。朱元璋开玩笑地说:这比玩儿游戏做皇帝要繁琐多了。 这天朱元璋把刘基召到了宫中御花园。 天上飘着雪花,朱元璋很有雅兴地同刘基踏着积雪漫步,欣赏着冒雪盛开的梅花。 朱元璋说他想封王的事想了几天了,想就教于先生。 刘基问:“是封功臣吗?” 朱元璋说,他想先封皇子们。 “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刘基不客气地说,文武百官出生入死跟着皇上打天下,谁不求个荣华富贵? “也要封的。”朱元璋说,“只是有个轻重缓急。” “哪个轻哪个重?”刘基说,“比起功臣来,皇子们算什么?” 朱元璋很不高兴,忍着没有发作。 刘基站到了白玉石桥上,问:“皇上知道汉高祖分封的故事吗?” 朱元璋没听说过,让他讲讲。 刘基当然是借古讽今了。刘邦有了天下,不忘旧臣,经常请大家喝酒,头几次赐宴,功臣们都高高兴兴地来了,后来气氛就变了。 朱元璋说:“不会是菜不好吃吧?” 刘基一笑,说那真是百态俱出,有人喝闷酒,一喝就醉,有人借酒盖脸骂天骂地,后来再招臣下赐宴,没人来了。 “这不是抗旨吗?”朱元璋说,“都是汉高祖太好说话,惯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刘邦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就私下里问张良,张良也一肚子气,为将士们抱不平,就赌气说,他们在底下商量造反呢。刘邦一听急了,又惊又怕,说自己天天宴请他们,赏锦缎、女子,并没有亏待大家呀! 朱元璋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说:“看起来,汉高祖忘了封这些功臣了。” “正是。”刘基说,张良告诉汉高祖,谁都不是圣贤,跟着明主打江山,都求的是封妻荫子、封侯拜相,不满足他们,岂能高兴?于是汉高祖五天后大封功臣,于是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朱元璋笑了:“好一个天下太平,看来朕不先封功臣,天下是不会太平了!好吧,朕也仿效汉高祖就是了。” 刘基淡然一笑。 四 天下就很难有一碗水端平的事。你本心想端平,手发抖还是不平。朱元璋面对那么众多的同乡、亲戚和勇猛的战将,封得再细,也会挂一漏万,何况他开初的封赏又是很有节制的,他唯恐封赏太滥会不值钱,刘基也建议宁缺毋滥。 也许他不该遗忘一个帮了他大忙的人,那就是为他登极铺平道路的廖永忠,照理说,廖永忠封了德庆侯已经够得上显赫了,可他觉得与自己的功劳不相匹配,于是他称病不上朝,派他去广东征讨他也拖着不去。 廖永忠一个人在喝闷酒,脸显得更黑了,他旁边放着诰命铁券,上有“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和中书省平章兼同知詹事院,德庆侯”字样。 其兄廖永安拄着棍子驼着背被下人搀扶着进来了。本来个子就小,一驼背更显得枯干了。廖永忠急忙起身,把哥哥扶坐到桌旁,一边叫人:“添双筷子来”,一边埋怨,“从东城到西城这么远,有事说一声,我到哥哥那儿去就是了。” 廖永安推开酒杯,说:“我不喝酒,你自己喝吧。” 廖永忠说:“哥哥来,是有事吧?” 廖永安拿起他的金书铁券,说:“我是来祝贺呀,你封了德庆侯,又有了世代可以世袭的诰命铁券,咱们廖家也光宗耀祖了。” “你倒知足。”廖永忠说,“封个侯算什么?人家有六个人封了公啊!我在侯里也是二等侯,一等侯俸禄一千五百石,我才九百石。” 廖永安说:“那天封侯仪式一完,你跟我说的一番话,我很忧心,一夜没睡。” “你怕什么!”廖永忠说,“这次没封你公,没封你侯,我心里就来气,这不是飞鸟尽良弓藏吗?想当年朱元璋要向江南进军,连一条船都没有,若不是我们兄弟二人带一百多艘战船,两万多人马投奔他,他能攻下采石矶?能占了太平?能据有金陵?” 廖永安说:“这两年我上不了阵,不是身残了吗?无功不受禄啊!” 廖永忠说:“你还不是为他打仗而残废的吗?”再想想,在鸡鸣山下立的功臣庙里,一年四季享受香火的有多少人?二十一个,他兄弟二人都没有。“徐达、常遇春、朱文忠、汤和、邓愈这些人不敢比,死去的胡大海,也可不攀。和咱一起投效他的俞通海为什么入了功臣庙?有些人投奔他在咱之后,功劳没咱们多,像什么曹良臣、孙兴祖、张德胜,都成了功臣庙里的人,能叫人服气吗?” ------------ 《朱元璋》第五十七章 (4) “知足者常乐,比你我委屈的也有。”廖永安说,“宁国守将花云又怎么样!他全家死得那么壮烈,主公把他独生子抱着膝上,哭着说这孩子是将种。现在,花云不也是榜上无名吗?” 廖永忠说:“别说封我公爵,就是封我王,我都受之无愧!” “你疯了?”廖永安用拐杖顿地,说:“难怪有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呢!你去看看人家刘伯温。若讲功劳,他最大,事无巨细,他都要出谋划策,可他既未封公,也没封侯,连伯爵也没沾边,更没入祀功臣庙,一个布衣先生而已。” “那是他清高。”廖永忠说谁也不敢和刘伯温的高风亮节比。 “那你能和李善长、徐达比吗?人家也没敢喊出封王啊!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会给咱廖家惹事的。” 廖永忠又仰脖喝干了一壶酒,说:“我说我要封王,自有我的道理,他也应该封我个王,我敢当面去和他理论!问问他,没有我廖永忠,你能登极当皇帝吗?还不得趴在人家小明王脚底下称臣?” 廖永安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弟弟,忽有所悟,他抖抖地站起来,说话也结巴了:“这、这么……说、说……那传、传说……是真、真的?……” 廖永忠又喝了一大碗酒,得意洋洋地说:“是真的,你没吓一跳吧?” 廖永安吓得抓住弟弟的手,说:“你喝醉了,你胡言乱语,你不可能干出弑君的事来!” “看你吓的。”廖永忠说,“不就是杀一个放牛娃韩林儿吗?有什么大不了!” 廖永安吓得面如土色:“你怎、怎么干这种事,你真是利令智昏啊。这事都有谁知道?” 廖永忠倒很坦然,凿船的两个人都叫他处置了。“现在嘛,除了天知、地知,也就我知、他知了。” “他是谁?”廖永安更加惶惶不安了。 “朱元璋啊!”廖永忠像说一件有趣的事,说毕哈哈大笑。 廖永安上去捂住他的口,说:“你可不能乱说呀,这若传出去,诛灭九族的大罪呀。” 廖永忠说:“谁诛灭九族啊?首先不是我。”他告诉哥哥,朱元璋派他去接小明王,行前就找他密谈了,让他半路上把船凿沉。若说弑君犯上,是他朱元璋,而不是他廖永忠。他问哥哥,“现在你明白了吗?他这江山该不该有我一半?” 廖永安吓得茫然四顾,本来门是关着的,他又艰难地走过去,重新关好,他对弟弟说:“完了,完了,你的人头不过是暂时寄放在你脖子上而已,迟早会杀头的。” “谁杀我?”廖永忠问,“是小明王的人吗?我才不怕。” “愚蠢之至!”廖永安说,“小明王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人再为他卖命了。” “你是说他?朱元璋?”廖永忠轻蔑地说,“他不敢。他生怕我说出去,他不得不笼络我。” 廖永安说:“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还喝!”伸手夺过他的酒碗,砰一下摔碎在地上,带着哭声说:“你是怎么处死两个凿船人的?你不是怕他们把你供出来才杀人灭口的吗?朱元璋就不会灭你口吗?” 这一说廖永忠的酒醒了,呆了半晌,问:“哥,那我怎么办?” 廖永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相对叹气,相对默然。 稍顷,廖永安说:“可以找刘伯温去问问计。” 廖永忠很犹豫,“这不是不打自招,更蠢吗?告诉了他,可就不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了。” 廖永安说,伯温先生是神机妙算的人,连朱元璋藏在肚子里的事,他都能一猜就中。小明王的事,他一定是了然在胸,瞒不过他眼睛的。 廖永忠还是觉得不能去找他。万一他没猜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廖永安说:“你可以试探地跟他谈。他若压根儿不往这上说,你也就不用露了。倘若他猜到了,你就明说,让他给你指一条路。” 廖永忠低下头不出声。哥哥说:“你呀,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都不知道,还把这事当成要挟他的手段呢。如今他是皇帝了,一句话,就能灭咱全家。” 五 金菊病了,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痒,就是浑身无力,马秀英知道她的伤在心里,她是一棵不禁摧残的花草,一场苦霜就把它摧垮了。 金菊恹恹地卧在床上,窗帘全掩着,屋子里黑漆漆一团,几乎看不清金菊的脸孔。多少天以来,她都足不出户,没脸见人。 郭宁莲没等进屋,小太监就喊:“皇后和宁贵妃来看你了。” 金菊忙坐起来,手胡乱地拢拢头发。 郭宁莲跨进屋子说:“好黑!怎么,金菊你见不得人怎么的?”她走过去不由分说,哗哗地拉开窗帘,强光陡然射入,金菊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双手遮脸,说:“你看我这样……”挣扎着下地,跪下:“我给皇后、贵妃请安了。” 郭宁莲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说:“你跟我不用来这个。”把她拉到亮处看了看说,“个把月没见,怎么把一个水灵灵的人弄成这个模样了呢。” 金菊说:“我没事,一点小病。” 几个人坐下后,马秀英说:“这丫头心思太重。” 郭宁莲说:“可千万别这样,心广才体胖,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你病死了,谁可怜你呀?还是自个儿可怜自个儿吧。” ------------ 《朱元璋》第五十七章 (5) 马秀英说:“什么死呀活的,乱说一气。谁像你呀,想干什么干什么。” 郭宁莲说:“所以我不坐病啊!来了气,皇上老子我也敢骂,骂过了,心里痛快了,也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那是你的活法。”马秀英面对金菊说,“听见没有?学学她,保证病就去了三分。” 金菊苦笑了一下,又咳个不停,宫女托着痰盂过来接,她连吐了几口痰,金菊说:“你们快走吧,我这不干净。” 马秀英问她想吃什么,尽管说,叫御膳房给她做。 “我哪有那么大的谱。”金菊又苦笑。 “怎么没有谱?”郭宁莲说,“你好歹也是皇上的人了,跟我们也可以平起平坐。你若有本事,把皇上哄得团团转,我们都靠不上前了呢。”这话说得金菊抬不起头来,又咳。 马秀英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我说的是真话。”郭宁莲对金菊说,“从明个儿起,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多涂脂粉,香出二里地去,见了皇上要会哄人,别像现在这样,噘着嘴,像谁欠你多少钱似的,谁会喜欢你?” 马秀英忍不住乐:“怪不得你怎么发脾气他都拿你没办法,原来你有这个窍门。” “我不靠这个。”郭宁莲说自己是出生入死,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命也救过他好几回了,他总得有点良心吧?若没有这一层,我这年老色衰的人,说话又不中听,早叫他打入冷宫去了。 马秀英笑个不住,连金菊也笑了。 马秀英说:“金菊你别苦着自己,宁妃的话虽然糙,可理不糙,我们俩没把你当外人,我们也不会跟你争宠,你得要点强。” 郭宁莲说得更露骨:“金菊,这后宫越来人越多,狐狸精、妖精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你要受宠,我们俩不是又多了一个帮手吗?”大概马秀英认为她说得过于直白了,给了她一个制止的眼色。 这话金菊好像多少听进去了,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我一个下人出身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得到皇上欢心的。” 马秀英说:“那是因为你恨他,恨一个人,当然提不起兴致去讨他欢心。” 郭宁莲说:“他那样对你,皇后更伤心。她从来没有同皇上吵过,为了你的事,差点吵翻了天,到底逼他认错了,也给你争够面子了。” 金菊说:“为我这么个人,皇后太不值得了。” “又来了,”郭宁莲说,“你这人,真是一摊狗屎,扶不上墙。行了,来,我打扮你。”说罢向门外喊宫女拿水来,让她们去她宫里拿最好的脂粉、钗环来,她要好好打扮打扮金菊。 金菊:“别,别……” 郭宁莲已经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马秀英趁机吩咐,告诉御膳房,要些清淡的饭菜来,她们三个一起吃。 ------------ 《朱元璋》第五十八章 (1) 少知道别人的隐私、阴谋,自己的安全系数就增了几分。当你变得无足轻重、从人家视野中消失时,你更安全。屏风上贴纸条,这是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这不表明他比别人记忆力差。 一 朱元璋发誓要做一个勤勉的皇帝,事无巨细必躬亲,他不容许自己被蒙蔽。 这一天,朱元璋着皇帝的皮弁服正与李善长、刘基、宋濂等人议事。 朱元璋最看重开科取士,他认为,没有贤才,万事不举。于是下令把江南贡院收拾出来,请刘基、宋濂先生为这一科的主考官。江南贡院的乡试尽早举行。 宋濂说:“我们下去就着手筹办。” 朱元璋又说,现在天下一统之日不久了,徐达、常遇春大军一路斩关夺将,下益都,占济南,克滕州,昨日又打下寿光、临淄,各州县望风归附。我们不能等了,开国后,百废待兴,他问大家应如何着手治理? 刘基认为元朝所以败亡,败在法度松弛,没有严法治世,才有天下大乱,所以立国之初,应诉诸严法,约束百姓。 朱元璋问李善长:“丞相以为如何?” 李善长赞赏伯温所言。他近读《韩非子》,觉得扁鹊见蔡桓公几次说他的病,很有教益,病在腠里,在肌肤,在肠胃,都可治,病入骨髓,就无药可医了。所以,治世开始就要严,要下大药量,甚至投虎狼药,以毒攻毒! 朱元璋有另外的看法,他们只看到了老百姓造反,却没想到为什么造反,如果一个人没有饭吃,再重的刑罚也没用,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所以,当今最重要的是让老百姓活下去,给百姓实惠,使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经过战乱,让百姓休养生息还来不及,若再施以苛法,社会必动乱。 章溢说:“陛下深知民情,这真是天下苍生之幸啊。” 朱元璋拿出几张纸,这是他写的《农桑学校诏》。朱元璋以为,农桑是衣食之本,办学是道理之源。 李善长看着说:“这说到根上了。” 根据朱元璋的旨意,这几天刘伯温闭门不出,躲在礼贤馆里草拟大明王朝第一次开科取士的方案。早晚便是在大柏树下练练太极拳。 早春的院子里开始有了新绿,有几种花也开了。 这天刘基在打太极拳时,他看到有一条人影投到树下,侧身一看,是廖永忠。 他收住步说:“这不是德庆侯吗?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因为他们素无来往。 “伯温先生怎么这么说呢?”廖永忠说,“好多人有了不解的烦难事,都来找先生,我也不是没找过呀!” “来,到亭子里坐坐。”刘基说,“早晨这里有阳光。” 刘基的锐利目光一直在廖永忠脸上扫来扫去,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这目光让廖永忠感到不舒服。 刘基请廖永忠坐下,问:“有话请吩咐。” 廖永忠几次想张口,又犹豫着咽了回去。 刘基笑笑,说:“看来将军有难言之隐。既然信不过我刘伯温,又何必白白虚耗光阴,忙你的去吧。”说着起身。其实他已猜到了几分。 廖永忠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刘基忙伸手扶住,说:“侯爵大人这不是要折杀我了吗?” 廖永忠仍旧不肯说。只是求刘基救他。 刘基说:“你又不说,我怎么救你。”他审视着廖永忠的脸,说:“你呀,印堂发暗,确实有大灾祸,轻则杀身,重则灭门。” 刘伯温说这话并非是未卜先知。他早就疑心,当初廖永忠是领有不可告人的使命,替朱元璋杀害小明王的,不然风平浪静,一条完好无损的大船怎么说沉就沉了?朝野上下不也有种种议论吗?看了今天廖永忠这副活不起的样子,刘伯温心里印证了猜测的一切,那是真的。 廖永忠惶恐地说:“难怪我哥哥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救救我吧。” 刘基说:“是小明王的事吧?” 两人都在打哑谜,求人的和被求的都隔着这层没捅破的纸说话。这样更好,事后朱元璋追究起来,刘基也有可以搪塞的,他们什么也没说。此时刘基倒生怕愚蠢的廖永忠会向他和盘托出,那就坏了,因此他制止廖永忠道出隐情。 廖永忠又跪下了:“先生神算,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刘基拉他起来:“不要这样,隔墙有耳,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廖永忠起来后,刘基含混其辞地说,做事不可太过。那小明王本是个虚设的牌位,不伤害任何人,其实满可以相安无事。 这等于认定是廖永忠杀了小明王,却又没有说破,说的人明白,听的人也会意。 廖永忠说:“我不说先生也能猜得到。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无怨无仇,我下这个毒手干什么。” “你不要说出底来,我不听也不猜。”刘基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起他的身体如何? 廖永忠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身体一直很好啊。” 刘基像是不经意地说:“你哥哥可是不行了,像他那弯腰驼背的样子,人们再也想不起他来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 廖永忠突然大彻大悟起来,他说:“先生是说……”刘基立即打断他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我要吃饭去了,吃完饭要上早朝,我虽无官职,却得天天早朝,纵观二十一史,史无前例呀。”他哈哈大笑着已走出了亭子,留下廖永忠在那里呆想了好一阵。他想,哥哥没有说错,刘伯温果然是高人,肯于下水救人,又绝不会让垂死的人把他拖下水去一同灭顶。 ------------ 《朱元璋》第五十八章 (2) ------------ 《朱元璋》第五十八章 (3) 富户们都说愿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当皇上面说。 朱元璋对那个老农说:“朕给你十两银子,回去过过六十六大寿。” 老农趴下磕头:“万岁爷,我是哪辈子积德了,让皇上赏我呀。皇上给了这十两银子,我回去买牛买田,哪舍得吃了啊,那不是香香嘴巴臭臭屁股吗?” 好多富户大笑,又忙捂嘴。云奇在一边喊:“放肆!” 老农吓得直叩头。朱元璋说:“你们别吓唬他。农民多老诚,多可爱呀。这十两银子,就是赏你做寿的,朕再给你十两,你拿去买牛、买田。” 钱万三说:“皇上这样怜贫惜老、怜悯百姓,这国家没有不富足太平的,我们再为富不仁也不好意思了。” 朱元璋笑了:“这话朕爱听。” 三 累了一天的朱元璋傍晚时分来到坤宁宫。一进门他就吵着快找便装换换,他说皇上不好当啊,这繁琐的礼仪、三脱三换的衣服,叫人不胜其烦。 马秀英说:“别换了,反正陛下也坐不了多久,还要到别的殿去。” 朱元璋坐下来自己扒掉靴子,扔出去好远,然后光着脚在地上走,说:“这多舒服,朕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住你坤宁宫。” 马秀英说:“我人老珠黄的,在我这儿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有多少回,朕心里憋闷时就愿意到你这儿来,你什么都不说,朕心里也觉得踏实。” 马秀英替他拿来便服换上,说:“谢谢你从来不忘记过去的患难情意。” 朱元璋品着茶让她开一个单子。把她娘家那边还有什么亲人一一写上,他记得有个叔叔,还有表舅、表哥? 马秀英问:“陛下问这个干什么?若讲亲戚多了,远的、近的、表的,总有几十个吧。” 朱元璋说明了,把名单开出来,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他说不能太亏了皇后。 马秀英说:“这我可得好好谢谢陛下。你心里有我,比什么都强,封我亲戚的事就免了吧,千万不能办。” “你生气了吧?”朱元璋审视着她的脸解释地说,登极过后,先追封朕的上四代祖先,这是规矩,没有厚此薄彼的用心。 “陛下想哪儿去了!”马秀英说,他的养父郭子兴,你追封他,谁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亲属,如果是有功劳的,有才干的,也倒无所谓,他们本是平常百姓,突然因自己当了皇后而平步青云,那可真应了平时那句话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朱元璋说:“你可要小心啊!这话可是冒犯天子的,有杀头之罪呀。” 马秀英笑道:“你要杀我,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当初跟了你呢!” “你越来越放肆,这可是君前失礼罪呀!”朱元璋说,“不叫我陛下,一口一口你,了得吗?” 马秀英说:“你方才不也说‘我’了吗?你应当称朕啊!” 朱元璋说:“可不是,当皇帝还没当惯。”二人大笑,这一笑,仿佛时光倒退到了小家小户的从前,倒也别有一番恩爱滋味在心头,令人留恋。 马秀英说:“陛下封了我的亲戚,对我没什么,人家会说陛下有私。基业刚刚开始,不该这样,我知道皇上是一片好心,可我真心劝你不要这样。” 朱元璋感叹地说:“你真是朕的贤内助啊,都说唐太宗的长孙皇后贤德,我看未必有你这样通情达理。你既这样说,那就不封;不过,这一来,别人的也不好封了,你会惹人不高兴的。” “不会吧。”马秀英说,“我早听说了,你要封你的会算卦的老岳父为侯,人家逃之夭夭,根本不稀罕。郭宁莲的两个哥哥倒该封,你却没有封。” 朱元璋说:“这,朕倒有意避嫌,日后还会封,有机会你替朕在郭宁莲面前解释一下。” “我不管,”马秀英笑道,“陛下又不是不认识她。” 朱元璋说:“还有真妃的亲戚呀。”这才是他放在心上的,他答应过达兰。 马秀英大不以为然,前有车后有辙,连她这皇后的亲戚都免封,别人的更不用提了。 朱元璋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下,他对马秀英说,他过几天要动身去开封,冯国胜大军已打入潼关,徐达已进至陕州,北伐大军平齐鲁,下河洛,战绩煌煌,不久即可攻下大都,元朝京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 马秀英赞成,陛下亲自到前线犒师,对将士是莫大鼓舞。 朱元璋他不单是去犒师,也想看看开封这座城的气势。作为国都,南京虽有虎踞龙蟠之势,又是六朝故都,但他总是觉得有点犯忌。 马秀英问犯什么忌? 朱元璋认为在南京建都的六朝,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五代的南唐全是短命的。况中原才是腹地,西安、开封、洛阳这才是华夏中心。 四 朱元璋正聚精会神地批答奏章,已经快到子时了,当值的小太监们早都困得哈欠连天、东倒西歪的了。 云奇引领着金菊悄悄走来,云奇高抬腿轻放步的样子很好笑。来到廊柱后,已经看得见灯下忙碌的朱元璋了,有个小太监在给他添茶水。 云奇小声嘱咐金菊说:“你可别弄夹生了呀!正好今天皇上没说上哪个宫里去呢,宁妃把这差使交我了,说我要弄坏了事,剥我的皮呢。” ------------ 《朱元璋》第五十八章 (4) 金菊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我心口跳得打鼓一样,快从口里跳出来了,我不行,还是回去吧。”说着真的掉头往回走。 云奇一把拉住她,说:“你真不中用。怕什么?再说,皇上跟你都有过一回了呀!”这一说,羞得金菊推了他一把,羞臊地说:“你不是个好人。”云奇哧哧地笑。 云奇从黑影里走出去了,径直上殿,他只在门口摆了摆手,在殿上当差的四个小太监先后溜了出来。 云奇又对他们耳语几句,小太监们便四散走了。 云奇向殿柱后面的金菊招手,金菊犹犹豫豫地来到殿门前。 云奇说:“看准机会,别冒冒失失地进去。” 朱元璋写着字,左手拿起茶杯,想喝茶,却没有水,把茶叶沾到了嘴上,朱元璋把杯子往案上磕了磕,示意小太监倒茶,头也不抬地接着写字。 云奇推了金菊一把,金菊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提起水壶给朱元璋的杯子里注满了茶水。朱元璋仍未抬头,喝了一口茶,突然嗅嗅杯子:“嗯?怎么有一股香粉味?”他一抬头,看见金菊在那里,吃了一惊:“是你?你怎么来了?” 金菊无助地向殿外看了一眼,云奇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早走远了。金菊只得说:“我来伺候皇上。” 朱元璋说:“这算什么规矩,你怎么能随便到这里来呢?” 金菊惶惑了,放下水壶,说:“皇上不需要我,那我走了。”真的转身就走。 “你回来。”朱元璋又叫住了她,他索性放下笔,站起身,打量着金菊说,“你不是恨朕吗?” 金菊更六神无主了,吓得直抖。 朱元璋说:“天下多少女人想看朕一眼都不可得,朕看上了你,你反倒去跳井!跳了枯井死不成,还有不枯的井啊!为什么又不跳了?” 金菊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她双手蒙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朱元璋在后面喝令:“站住。” 金菊不得不站住,垂着头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朱元璋说:“是什么高人给你出了高招啊?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是来讨朕喜欢,是不是?” 金菊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斜睨他。 朱元璋说:“你打的是什么算盘?让朕猜猜。”他那揶揄犀利的目光让金菊胆寒。 朱元璋说:“你想一本万利,是不是?讨得我欢心,封个妃子,再生个皇子,你就不是一个宫女、丫环了,你就身价百倍了,是不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呀?” 金菊说:“没有人出。” “没有人出?”朱元璋冷笑,“没有人指使,你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闯殿?” 金菊说:“我回去还不行吗?” 朱元璋走过去,端起她的下巴,说:“既然来了,急着回去干什么?” 金菊委屈得又哭了,越哭越咳个不住。朱元璋厌恶地看着她,说:“朕当皇帝了,朕成了一块肥肉,人人想来咬一口,连你这样的人都来做梦。”他上去揽住金菊的腰,说:“朕满足你,但你什么也得不到,我要告诉你,凡是费尽心机钻营的人,休想在朕这儿讨得半点便宜。” 在金菊眼里,朱元璋变得十分狰狞可怕,她挣扎着、后退着,拼命地咳着,突然喷出了一口血来,全喷到了朱元璋龙袍上,朱元璋又惊又怒,大叫:“来人啊!” 金菊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掏出手帕想替朱元璋擦拭,朱元璋甩开了她。 云奇和几个小太监跑上殿来,朱元璋衣服上的血吓了他们一跳,云奇以为金菊行刺了,忙问:“伤着了没有?”又斥责金菊,“你敢对皇上行刺?” 朱元璋说:“是她吐的血,快把她弄走吧。” 几个小太监把咳着、哭着的金菊弄走了。 五 自尊心、羞耻心几乎彻底把金菊击垮了,她那天晚上从朱元璋的奉先殿逃回住处,一路哭,昏昏沉沉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了。 七巧来看她,坐在床边难过地拉着她的手,劝她千万别往窄处想,难得皇后和宁妃把她当亲人一样待。 金菊说:“我这病好不了啦,白费了她们的心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跑来说麻太医来了。 七巧给她打气,这麻太医的医术可高明了,专门给皇上大臣们看病的。 没想到惊动这么大,陪麻奉工太医进来的是马秀英和郭宁莲,七巧忙站起来。金菊也挣扎着坐起,说:“皇后,我这病不用治了,好不了啦。” 郭宁莲说,小小年纪,别说丧气话,麻太医给开几副药,一定能药到病除。 麻太医坐在床边,给金菊号了脉,又扒开她眼皮看看,又叫她“伸伸舌头”,都看过,他说没大事,吃几副药就能好,不过不能胡思乱想,要静养才行。 金菊在枕头上给麻太医磕了头。麻太医接过七巧递过来的笔,在小几上写了个方子。 郭宁莲看了看,命小太监回头到御药房去抓。 麻太医走后,有个太监来禀报:“皇后,宋先生请皇后到文楼去呢。” 马秀英说:“又是哪个皇子淘气不服管了?叫人操心。”她关照郭宁莲先在这照应一下,她回头再来。 马秀英走后,郭宁莲坐在床边,笑着说:“你呀,真是个笨人,连勾人的本事都没有,好事都叫你办坏了。” ------------ 《朱元璋》第五十八章 (5) 金菊说:“快别再提了,羞死人了。” 郭宁莲叫她别灰心,等把病养好了,再想办法。上次若不是她吐了皇上一身血,他也不会恼。 金菊说:“不全因为这个。因为我跳井,他恨我,他把我说得一钱不值,说我巴结他为了得宠,想生皇子。” “这也不是丑事呀!”郭宁莲说,“哪个宫里人不想得宠?谁不想为皇上生皇子?你当时就该顶他几句,你该说,我就是想当皇妃,这有什么大逆不道吗?” 金菊心灰意冷地说:“我压根儿就不该去,自讨没趣。” 郭宁莲给她剥了个橘子,送到她手上,劝她好好养病,会时来运转的。 宝 书 网 ( w w w . ba o s h u 2 . c o m ) 金菊说:“你饶了我吧,就是真的治好了病,我也什么都不求了,在宫里伺候你和皇后,当个粗使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六 天亮后,胡惟庸早早地在谨身殿外等待,朱元璋一出现,他便上去躬迎。朱元璋说:“上朝,你与朕是最早的。” 胡惟庸说:“谢陛下。” 二人一前一后到殿上,胡惟庸准备好了文房四宝,朱元璋背手看屏风上的昨天贴的纸条,看哪一条已办,哪一条要先办,哪一条缓办,这已成定例。 朱元璋要在开封召见徐达、常遇春,问他派人去送信了没有? 胡惟庸为保险起见,同样的文件派两个差官隔半天起程,以免误事。 朱元璋看着他,表示满意。良久,朱元璋问:“你现在是太常寺少卿,是不是大材小用啊?” 对他的封赏,确实不高,朱元璋也是有意的。难得的是胡惟庸毫无怨言,照样勤于王事,比起廖永忠来真是天上地下。 胡惟庸笑道,官不在大小,能受皇上器重,就是一个没有品级的差役,像云奇那样,也是荣幸的。他说得平和、实在,一点都不矫情。 朱元璋故意说:“有人说你背地里有怨言,这么卖力,才弄个四品官。” 胡惟庸说:“说这话的人一定是嫉妒臣,他们看我整天围着皇上转,又生气又无奈,就来中伤我。” 朱元璋又笑了,没再说什么。 朱元璋在纸条中检视着,从里面挑出一张写有“廖永忠”三字的来。朱元璋问:“好像廖永忠从广东回来了就没走?” 胡惟庸说,廖永忠本来托病,后来勉强去了,打了一仗,自元朝广东行省左丞何真投降后,廖永忠便又告病回来了。 朱元璋问:“他想见我?” “是。”胡惟庸说。 朱元璋问:“他封侯,有没有什么议论啊?” 胡惟庸说:“有。有人说他功劳比俞通海大,却没有进功臣庙,也有人说……”他突然不说了。 朱元璋问:“怎么不说了?” 胡惟庸说:“臣不敢说。” “朕又不割你舌头。”朱元璋说。 胡惟庸说:“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了。有人说,他手里有皇上的把柄,不敢不封他侯。也有人说,他应当封公,进功臣庙,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又问:“听说廖永忠也不大高兴?嫌官小了?” 胡惟庸说得模棱两可,谁不想官做得更显赫呀? 朱元璋又问:“他是不是找朕来要官呀?” “那怎么会?”胡惟庸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朱元璋没再说什么。 胡惟庸问:“陛下见不见他?” 朱元璋说:“不见。”脸色很不好看。 忙了一天的朱元璋下了朝,朝达兰的仁和宫走去。 朱梓放学后哭着回来了,达兰迎出来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跟随上学的小太监李玉说,背书背不下来,叫先生罚站,打了手板。 朱梓说他再也不去文楼念书了。他恨宋濂那个老狗,偏向,干吗不打朱棣他们? 达兰说:“别哭。这宋先生凭什么连皇子也打起来了?别看我们梓儿年幼,可是封了潭王的,他连王爷也敢打?” 这一说,朱梓哭得更厉害了。恰这时朱元璋和马秀英走了来。朱元璋问:“怎么了?我们潭王爷还哭鼻子呀!” 达兰抓过朱梓红肿的手心让朱元璋看:“皇上看,这宋濂也太霸道了!三天两头打孩子,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 朱元璋看着孩子的手,有点心疼,火愣愣地回头对云奇说:“去叫那个蠢才来!” 云奇刚要走,朱元璋又叫:“不用来了,轰他走,叫他滚回老家抱孙子去吧。” 云奇刚要迈步,马秀英说:“皇上在气头上,才说出这气话来。当年皇上亲自几顾茅庐,把浙江四贤请了来,把夫子庙改成了礼贤殿接纳人家,处处请教,无比敬重,这是天下人都传诵的美谈,现在却赶他走,不好吧?” 朱元璋说:“正是朕太宠着他,才宠出这毛病来,连皇子也打起来了。” 马秀英几乎是在开导朱元璋了,在宋濂眼中,没有皇子,也没有太子和王爷,有的只是学生、顽童。哪有先生不罚学生、不打学生的道理?玉不琢不成器,人也一样。这和裁缝一样,请了裁缝,把布料交给人家,只能听凭人家剪裁,岂有心疼剪下的边角废料的道理? 达兰说:“敢情没打皇后的孩子。” ------------ 《朱元璋》第五十八章 (6) 马秀英说她的孩子,都挨过打,她从来没说过什么。如果因为老师管教孩子而赶走老师,这可是贻笑大方的事呀。连民间都忌讳,何谈尊师重教? 朱元璋顿时醒过腔来,说:“算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我方才也是一时糊涂了。”他给朱梓揉了揉手心,说:“听老师话,刻苦读书,自然就不挨板子了!朕小时候倒想挨板子去上学,可没机会呀。” 达兰很不高兴地领孩子走了。 当天晚上,朱元璋就睡在了仁和宫。 灯光朦胧,达兰在被窝里勾着朱元璋的脖子问:“我听说陛下在选妃子。” 朱元璋说:“你听谁说的?” “那陛下就别问了。”达兰说,“有没有这事吧。” 朱元璋说:“这也是规矩。朕倒没这样的旨意。他们到民间去选秀,充实后宫,也是为大明江山考虑的。” 达兰撇撇嘴,说:“说得好听。陛下有了年轻好看的妃嫔,再也不会到我这仁和宫来了吧?” 朱元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还不知足,你这儿朕来得最频了。” 达兰说:“陛下说话怎么不算话呀?” 朱元璋说:“朱梓这么小,也已封王了。还有什么事又惹你不高兴了?” 达兰说:“陛下亲口答应,要封我的亲戚的,名单我可备在这儿了。”她跳下地,从梳妆台上拿来一个很长的人名单子。 朱元璋看也不看,告诉她这得从长计议了。 “为什么?”达兰问,是她不配还是她的亲戚不配? 朱元璋说:“连皇后的亲戚都不封,能单封你的吗?” 达兰愣了一下,嘤嘤啜泣起来。 朱元璋气恼地说:“你再哭,朕马上走。”说着真要下床。达兰这才不说话了。 ------------ 《朱元璋》第五十九章 (1) ------------ 《朱元璋》第五十九章 (2) 李善长说:“不必了,几句话的事。”他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刘基的袖子向八角亭走:“我们到亭子里去,何必在屋子里!” 宋濂说了句:“我去出恭,失陪。”赶紧溜了,他觉得自己不便参与此事,他既不能徇私,又劝不了执拗的刘伯温。 落座后,李善长关切地说:“皇上走前,我向皇上说了,开国的赏赐名单中漏了先生,即使你不要显官,给一点田亩总是应该的,你指一指,在老家浙江要田,还是在南京附近要。” “谢谢丞相。”刘基说他在家乡武胜村,祖上留下的几亩田,足够一家人口谋生了,要那么多地干什么,又不想当财主。 李善长说:“先生总是这样清高,叫我们不好做人了。” “人各有志。”刘基说,“我这人,这些事上历来不上心,我也并不妨碍别人。” 李善长沉了一下,说:“皇帝这是登极后的第一次出巡,委托我二人监国,我们应当和衷共济才好。”李善长的话已有一点绵里藏针的味道了。 “诸事还请丞相多拿主意。”刘基客气地装傻。 “这不是说远了吗?”李善长说完又沉默下来,话不好出口,就说,“这几天天气太热了,田地旱得都龟裂了。” “是啊,”刘基说,“丞相无大事,我得换换衣服该办公事去了。”他真的站了起来。 李善长忍不住了,说:“伯温,我是来求足下的。” “你这相国有事求我?”刘基说。 李善长说:“你把都事李彬下到牢里去了?” 刘基并不否认是自己干的,圣上正想杀一儆百呢,他竟敢卖官受贿,如果不是广东方面行贿人犯了事,也牵不出李彬来。 李善长问:“先生想怎么处置他呀?” “当然按律。”刘基说大明律是圣上御批恩准的,不管是多大的官,贪污、受贿六十两以上的处以极刑。这李彬竟一次收赃银五百两,死几回都够了。 李善长言不由衷地称道伯温秉公执法是一丝不苟的。 “我是御史中丞啊,”刘基说,“专司纠劾百官。这得罪人的倒霉差事没人干,皇上给了我,我少不得替皇上充当黑脸判官了。” 李善长见话不投机,刘基根本不买他账,只好摊牌说:“伯温没听别人说过什么吗?李彬是我亲戚呀。” “倒是有人吹风。”刘基装傻说,“可我不信,现在有些人惯会攀龙附凤,借以抬高身价。” “是真的。”李善长说李彬是他妹妹的儿子,是他外甥。 刘基听了,非但不买人情,反而拍着大腿说:“唉呀,你实在不该戳破这张纸。你不说破呢,我做个人情,皇上就是怪罪下来,最多说我办事马虎,是非不分。知道是你外甥就难办了,我若从轻发落,那就是徇私枉法了,我看不但对丞相不好,对皇上的威望也有损害。” 李善长的脸拉得老长,没想到他用这种办法堵他,没好气地说:“不至于这样严重吧。我看是先生怕自己的声誉受损。” 刘基借坡下驴地说:“你真说对了。我放了李彬,别人会说我刘基畏权势,向丞相低头,说得再难听,还可能说我取媚丞相,想升官,我刘伯温名声不值钱,也不能这么糟踏。”这等于变相宣称,他绝不通融。 李善长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口气变硬了:“这么说,中丞大人是不肯通融了?” “不是我刘基不肯通融。”刘基也强硬起来,“实在是大明律不肯通融!” 李善长说:“那好吧,我们把这案子报给皇上吧,等他回来,不要说问斩,就是凌迟、剥皮实草,我也认了。”说罢气呼呼上轿扬长而去。 刘基拱拱手,说了声“不送”。 两顶大轿已停在礼贤馆门口。刘基和宋濂并肩走出来,二人各自走到自己轿前了,宋濂又走到刘基跟前说:“你决心与李善长作对了?我看大可不必。” “怎么叫与他作对!”刘基说,“他如徇私,倒是与大明律作对了。” 宋濂说他有一计,孩子哭抱给他娘。 刘基明白是上报朱元璋裁决。 “你倒滑头。”刘基笑了,说:“让皇上去开这个杀戒,我当好人,对不对?你别忘了,通常是我替皇上得罪人。我若当好人,最好在皇上回銮前就放人。” 宋濂不理解他,李善长权力炙手可热,门生故吏满朝野,何苦当这个恶人。 刘基说:“朱元璋,啊,又叫名字了。皇上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对贪赃枉法者恨之入骨。他拿自己的儿子朱文正开了第一刀,这么一比,李善长算什么!贪官不会没有,有震慑,使他们时时感到有利剑悬于头上,天下就能太平,这是朱明王朝能否造福于万民的根本,我岂能逆其流而动?” 宋濂摇摇头:“我多余废话。我早知道你是个万牛莫挽的性子。” 与此同时,李善长也在紧锣密鼓地动作,他只有搬动朱元璋,讨来尚方宝剑,才能救得外甥一命,他再三斟酌,派了能言善辩又在朱元璋跟前有面子的陈烙铁陈宁替他走一趟开封去见驾。 三 正是麦子成熟季节,江淮大地放眼望去尽是黄灿灿的颜色,近几天天气好,农夫们都忙着在田里割麦。 一条夹在无垠麦田中的黄土路上,有两骑马不慌不忙地走来。 ------------ 《朱元璋》第五十九章 (3) 两骑马沿大路走来,马上是李醒芳和楚方玉。楚方玉是扮了男装的,俏丽而又潇洒倜傥。眉间的胭脂痣却掩饰不住她的妩媚。 他们结伴赶往南京,是为了大明王朝开国后的第一科乡试而来。 李醒芳早就听说江南这场乡试,连朱元璋都极为重视,要亲自当阅卷官呢。 楚方玉却嗤之以鼻,一个小和尚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也敢阅卷。 李醒芳说朱元璋不可小瞧。曾几何时,他横扫天下,听说他的大将军连大都也攻下来了,元朝已不复存在了。 楚方玉说:“你不是也说朱元璋是个品行不好的人吗?打败了陈友谅,占了人妻。” 李醒芳还是很客观地说,后来他想,这也是平常事。当年曹操还不是占了张绣的妻子吗?只要他是个治理天下的明君就好。现在看,他令官府劝民垦荒,实行减租减赋,这都是明智之举。 楚方玉问他,这是他决心来应试做官的原因吗? 李醒芳并不否认,大丈夫不能白来世上走一遭啊,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楚方玉说:“怕另有所图吧?”边说边乐,她是指达兰而言。 李醒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明知故问。 楚方玉说:“你的可人儿陷在深宫,若考上个进士做了官,去叙叙旧情,也方便些呀!” “多久了,你还记着这个事呀!”李醒芳说,“她对我心存感激,是因为我给她画了很多像。” “她对你没感情?”楚方玉追问。 “也许蒙蒙礑礑有点。”李醒芳说,“你不认为那是很荒唐的吗?”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条大河边。 大河拦住去路。他两人下马,让马喝水,楚方玉坐在草地上,拿出带来的干粮和熏肉,两人吃着。 李醒芳对楚方玉真要来一次恶作剧,考一回举人,终觉不妥。 “举人?”楚方玉说她若进了贡院考场,就得拿它个三甲,殿试拿个一甲也未可知。 “凭你的学问,你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李醒芳清楚地记得,那年楚方玉考秀才进学,不就是这么得来的功名吗?不过,科举并不是一切凭学问的。 忽见另一方向大路上又来了一伙人,前呼后拥有二十几个人,有挑行李的,驮书箱、带金银细软的,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用马鞭一指大河,说:“歇歇,这进京赶考太难了!谁出的馊主意!当官考什么卷子,谁有钱出钱买就是了。” 一个奴仆说:“就是。就凭我们家大爷,连皇上都向咱家老爷借钱,还不赏个官儿?” 又一个老仆说:“咱公子是必中的。有杨大人一手包办,不中个状元,也是榜眼、探花。” 公子哥道:“那是,除了这三样,不要。” 不远处的楚方玉、李醒芳听了,差点笑得喷饭。 公子哥一行也下马了,饮牲口,吃饭。 公子哥在河边席地而坐,吃着卷肉大饼,喝着米酒,无意中发现了不远处的李醒芳二人,就站起身,信步来到楚方玉二人跟前,因为看到了马背上的书箱,很有兴致地说:“哎呀,你们也是进京赶考的吧?” 李醒芳说:“是呀!公子家住哪里、尊姓大名啊?” 公子回答家住苏州。他姓钱,叫钱大。 楚方玉笑起来:“这名字实惠,官大不如钱大。”极富讽刺意味的话却并没引起钱大反感。 钱大说:“我们家,钱大,那不是吹。骑上好马跑七天七夜跑不出我们家的田地。说出我爹的名字,我怕吓死你们。” 楚方玉说:“公子千万别说,我可胆小。” 李醒芳说:“只要不是皇上,吓不着我。” 钱大说:“南京皇城谁出钱修的?我爹!谁在南京聚宝门底下埋的无价之宝?我爹!连皇上都召见我爹,皇上缺钱花了就冲我爹借。你见过我家苏州宅子门前的牌坊吗,皇上御笔题的‘为富而仁’,就是为我爹题的。” 楚方玉不屑地说:“这钱是够大的了。” 钱大问他们来赶考准备文章了吗? “准备什么文章?”李醒芳不明白他的意思。 大概怕钱大泄密,一个老家人过来,在背后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说下去。 钱大大咧咧地对他二人说:“到了南京,有什么难处找我去,我住中书省杨大人府上,那是我舅舅。咱们三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都给它占了!将来宰相也由咱们当。” 李醒芳和楚方玉相视而笑。 钱大走后,楚方玉说:“这样的人来应乡试,朱皇帝实在应该感到悲哀。” “还有你这样的江南才女呀!”李醒芳说,“你只要考,是一定中的,那你可就永远不能脱男装,一生一世不能嫁人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楚方玉说:“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不后悔。” 李醒芳说:“我劝你别弄这个恶作剧了吧。” 楚方玉说:“看我的高兴了。” 四 陈宁赶到了皇帝仪仗林立的行在,他向守卫说了几句,守卫进去不久,胡惟庸出来,说:“哎呀,是你?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跑来惊驾呀?再有三五天,皇上就回京了。” 陈宁说“丞相有封信给你,你看了再说。”说着递上一封信。 ------------ 《朱元璋》第五十九章 (4) 胡惟庸说:“走,先到我那去,别叫皇上看见费口舌。”他早猜到陈宁不明不白地跑来,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事。 果然,叫他猜着了。胡惟庸沉思片刻,好心地劝他别太冒失,千万不能说是宰相派他为赦免李彬的事而来,要见机行事才行。吃过了饭,胡惟庸才带他去晋见皇上。 朱元璋见胡惟庸领陈宁进来,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多少有点意外。 陈宁跪下去行了大礼,诡称是丞相派他来接驾的,陛下北巡这些日子,京中秩序井然,一切都好,丞相请陛下不要惦念。 朱元璋有些奇怪李善长没有信? 陈宁说:“他说我口头禀报就行了,江南乡试筹办就绪了,贡院、舍号都修葺一新,单等皇上拣选吉日开科了。” 朱元璋忽然说:“你和胡惟庸凑到一起很有意思,一个胡剥皮,一个陈烙铁,哈哈哈哈。” 陈宁脸上很不自在,一时弄不明白朱元璋的本意,忙说:“那是臣初当地方官时,不知天高地厚,地方不清静,臣太着急了,便苛以重法。” 朱元璋正色地说,并没有非难他的意思。但告诫他记住,对百姓要宽,对官吏要严。对官吏宽了,放纵了,他们就会扰民、害民,百姓不堪其苦,就要揭竿而起。百姓并无他求,吃饱饭穿暖衣足矣,当官的连这个都不给,这官员就十分可恶,所以今后对贪官枉法者要处以重刑,这是根。官不贪则民无怨,民无怨则天下太平。 这些话听起来平常,却是朱元璋的切身体会,他不就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铤而走险的吗?他所虑的,也是民不得安生,也会有人效法他揭竿而起,再来推翻他手创的大明帝国。 陈宁和胡惟庸都说:“圣上所说真是至理名言。” 朱元璋问陈宁:“没有别的事了吗?” 陈宁说:“啊,没有了,没有了。”他犹豫再三,始终没敢把李善长求情的事说出口。朱元璋一见面就说痛恨贪官的话题,他再不识时务地为贪官说情,这不是往虎口里送吗? 走出行在后,胡惟庸埋怨他:“问你还有什么话,你怎么不说了?” 陈宁说:“皇上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没开口,他就说了一大堆对贪官要处以重刑的话,这时候替李彬求情,那不是往套子里钻了吗?” 胡惟庸说:“你不说,怎么能救了李彬?你回去怎么向丞相回复?” 陈宁说:“再找机会吧,我想,有丞相的面子,又没皇上手谕,刘伯温不至于下手先斩了李彬吧?” 胡惟庸说:“那倒是。” ------------ 《朱元璋》第六十章 (1) 杀人,是圣上赋予刘伯温的职责,因为朱元璋说过,连刘伯温都胆怯时,天下就没有铮铮铁骨的谏官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悟和尚始终不明白朱元璋何以翻脸不认人。 一 在等开封消息的几天里,李善长再没有开口求过刘基,二人每天同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好像从没发生过龃龉之事,刘基也不再提李彬这个茬儿。李善长私下里与当着太常寺丞的弟弟李存义议论,认为这是好兆头,一定是刘基醒过腔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惹恼了当朝首辅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没想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早上,李善长吃过饭,正走出来要上轿,他的弟弟太常寺丞李存义说:“这刘伯温也太目中无人了,今天午时,要在午门外杀李彬了。” “不可能,”李善长说,“他纵然越过我这个门槛,也得怵惮皇上的嘱托吧?我们二人共同留守南京,我又是首辅,他敢这么做?” 李存义把行刑的布告都揭来了,说着从宽袖里抽出一张纸,李善长抖开一看,果然有朱笔勾决人犯的字样。 李善长气得胡须直抖,说了句“无法无天!”便上了轿,他要去礼贤馆破了脸去理论。 刘基执意妄为,在李善长看来,已不是奉不奉公的事了,而是对他李善长的挑战和欺侮,他岂能忍下这口气? 与此同时,他派出的陈宁也在等待时机讨皇上赦免的旨意。 从昨天起,朱元璋一行已经取道南返了。 正是收小麦的五月天,骄阳似火,农夫们三三两两在田中割麦,牛驮马拉,将麦子拉到打谷场上。 远远来的一彪人马很显眼,在很远的树林边停住了。 一个赶牛驮麦的小孩看见了,对割麦的大人们喊:“看,官府来人了!” 一个老农揩汗直腰说:“今年不怕了,朱皇帝有令,不准预收三年后的税赋了。” 原来是朱元璋路过此地,顺便考察民情来了。他穿的是一般官服,随从人员,包括十五岁的太子朱标,都是民装,他们步行向田间走来。 他们一出现,引起了农夫们的注意,大家趁机休息,纷纷到地头喝水,乘阴凉,实际是看热闹,想看看官府又有什么新花样。 朱元璋走到一块麦田里,掐了一个麦穗,捻了几粒麦子在手中,吹去皮儿,把麦粒放到口中嚼着说:“真甜啊!成色不错,籽粒很饱满。” 朱标十分惊奇:“陛……”见朱元璋使眼色,又改口:“父亲生吃?” 朱元璋说:“麦子生吃也甜啊。” 一老农说:“这位大官人看样子种过田?” “种过。”朱元璋关切地问起今年收成怎么样? “托当今皇上的福,”那位老农说,“让种田人垦荒,让富户减租,又不提前抽税,今年能吃饱饭了。” 朱元璋问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 一个老农民说:“生猪税收的不合理。” 朱元璋说,养猪总得交税呀。 老农民告诉朱元璋,生猪税是按户交,一年三斗米,大户人家养几百头猪,交三斗,我们穷户养一头过年的猪,也交三斗,便宜了大户,苦了小户。 朱元璋纠正说,便宜了大户,亏了社稷!户部堂官们不会算账,各府州县的官员也都不会算账吗?为什么不按猪的头数收税? 陈宁在一旁说,一定是嫌麻烦,谁知道哪户养几头猪?户口却是死的。 “不行,要改。”朱元璋断然说,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他让胡惟庸记下来,回去就改,颁布法令。 胡惟庸答应一声:“是。” 那老农民对朱元璋说:“哎呀,这位老爷可是个大清官啊,一听就懂,说改就改,是不是新来的父母官啊?”他把朱元璋当成县太爷了。 胡惟庸笑道:“是,是。” 朱元璋从老农手里接过镰刀,要来磨石,蘸点水,嚓嚓几下磨快了刀,又把刀刃在指甲上立起来试了试,便下地割起了麦子,农民看呆了,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种田的好手! 朱标也看呆了,他可是分不清五谷的。朱元璋回头说:“标儿,拿刀下来试试。” 朱标从胡惟庸手中接过刀,走过去,弯不下腰,一割一秃噜,差点割了手,朱元璋把手教他,朱标很快大汗淋漓了,朱元璋说:“馒头好吃,割麦子要流汗的。” 朱标直起腰来,老农忙递上一条又黑又脏的面巾让他擦汗,朱标不肯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他说,过去父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并无切肤体验,今天知道了。 朱元璋借机说出要爱惜民力的道理,这些农夫,平时多老实淳朴!可逼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会造反。 朱标难以想象,如今叱咤风云的徐达、汤和、陆仲亨这些人从前也是这样种田的吗? 朱元璋笑了,那还有什么两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粮食千滴汗,种田岂有两样? 陈宁也拿了一把镰刀下地割麦,很快追到了朱元璋跟前。朱元璋直起腰,看了陈宁一眼,说:“你好像有事。” 陈宁见是机会了,便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圣上的眼睛。他这次来,想顺便求个情、讨个旨意。 朱元璋马上问他是给什么人求情啊。 ------------ 《朱元璋》第六十章 (2) 陈宁只得实说,是中书省的李彬,广东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了他,伯温先生非要拿他问斩。 朱元璋问:“赃银多少啊?” 陈宁说:“听说有五百两,可是……” 朱元璋生气地哼了一声:“听说,你也敢来说情?你这陈烙铁过去断案也这么心慈面软吗?你该知道,大明律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贪污受贿六十两处以极刑。” 陈宁吓得不敢再说,心里后悔不该来讨这个没趣。 朱元璋忽然问:“是不是李善长打发你来说情的呀?” “啊,不是,不是。”陈宁说,“这事和相国大人毫无关系。”他不能里外不是人了。 “错不了。”朱元璋说,“朕想起来了,李彬是李善长的外甥。当初朕就不赞成把他外甥放在中书省。” “圣上明察,”陈宁满头是汗,还想说动朱元璋,他说,“李丞相真的什么也没说,下官想,李丞相有功于社稷,不看僧面看佛面。” 朱元璋冷笑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历代君王没有几个做到的,朕做到了。朕不得已杀朱文正的事,没有多久啊,你们都忘了吗?” 陈宁吓得跪在了麦田中,连连说:“陛下息怒。” 旁边看热闹的老农忽有所悟:“他叫陛下,天哪,这是当今皇上来了!”他振臂高呼起来:“乡亲们,快跪下见驾,这是皇上圣驾呀!” 于是附近的农民全都跪到了田间叩头。 朱元璋双手摆摆,说:“乡亲们平身吧。” 老农泪痕满面地说:“小时候听说书,南朝北国,没听说过到田里来问问百姓死活、温饱的皇帝呀。” 朱元璋说:“以后有冤情,地方官不管或不公平,你们就到南京去,朕的奉天门外有一面登闻鼓,是预备叫百姓喊冤的。你敲了鼓,朕就宣你上殿。” 老农说:“皇上才是我们头上的青天啊。” 二 陈宁在麦田里碰了朱元璋的钉子,李善长并不知道,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赦免诏书的到来。 诏书没到,凶信却来了。他得到了刘基已把李彬押出午门要问斩的消息,气得差点发昏。 李彬身穿红色囚衣,被绑在午门外柱子上,背后插着亡命招子。刘基和几个监斩官站到了席棚下。 京城围观者如堵。 一骑马飞驰而来,大叫“刀下留人”。刘基待那骑者近前,问是怎么回事?那公差递上一份公文,说:“丞相请缓刑几天,待皇上回来再发落不迟。” 刘基把公文向高处一扬,看也不看,回头问其他几位监斩官:“你们要看吗?” 几个监斩官摇摇头。刘基对那公差说:“杀人,惩治贪官是我刘基的职责,这职责是圣上所赋予的,自有我替圣上负责,难道都要推给圣上去审案吗?” 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已到位,站到了李彬身后,有人送上一碗酒,刽子手给李彬灌进去一半,另一半浇在了刀锋上。 一声炮响,刘基把令箭丢在了地上。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喷溅起老高。 杀掉李彬后的第七天,朱元璋回京了。第二天在华盖殿上早朝时,朱元璋打算从这次访察农户的体会把租税制加以完备。 文武官员在鹿顶外分东西站立,鸣鞭三响后,李善长为首,山呼万岁。 礼赞官高呼:“四品官以上入殿内!” 李善长又率文武两班进入华盖殿内。东西站列着六部、都察院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应天府、翰林院、光禄寺、钦天监等官,西面是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各卫掌印指挥、给事中、中书舍人。各官按丹墀下写有名字的牌位站班侍立。 又是净鞭三响。 李善长出班奏报,江浙税粮加征上谕已经发往各州县了。 朱元璋问每亩加征多少? 李善长奏道,比宋代多加征粮五合,但比元朝时大有减低。 朱元璋又问加收后,有无民怨? 李善长说:“回皇上,百姓悦服,他们得到的实惠远比这要多,故乡间太平。” 对于他所说的太平,朱元璋并不认同。他说起江淮之行,听百姓诉说收生猪税的收法,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他叫李善长、胡惟庸马上制定新法,改弦更张。 李善长忙答应下来。 朱元璋忽然说:“告诉浙江处州知府,它所辖的青田县就不要加税了。” 李善长大为不解,臣不懂这是为什么。众臣也都莫名其妙,难道青田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朱元璋笑吟吟地说:“这有什么不懂?青田不是伯温先生的老家吗?这算是对刘伯温的褒奖吧。” 众人相互看看,不敢反驳,但又不敢苟同。 刘基忙说:“不可,臣不愿让故乡人感到特别。” 朱元璋说,伯温说对了,他就是要让青田人感到特别,因为他们那里出了个刘伯温,本该加征的税都不加了。这事,会传到后世,成为美谈的。 刘基还要争辩,朱元璋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说说开科取士的事吧。” 刘基只得作罢,复又出班奏道,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已定,皇上恩准开科,这是天下士子众望所归的大事。而今江南贡院已修葺就绪,江南乡试可先行一步,随后他将密封考题呈上,恭请皇上圣裁。 ------------ 《朱元璋》第六十章 (3) 朱元璋拆封看了片刻,脸色极不好看。 宋濂与刘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朱元璋把试题反扣在案上,说:“题目不行。君臣如手足,什么意思?又是孟轲这一套!朕最不能容忍的是孟子,他教唆士子们君不君、臣不臣,重民轻君,这还了得!朕已说过,今后将孟轲从圣人祠中赶出去,科考题目不准出《孟子》里的章句,读书人也不必再读《孟子》。” 这一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在场的自幼熟续《孟子》的大臣个个瞠目结舌,无人敢应。 刘基也很下不来台,只有他敢鼓足勇气说:“孔孟自古并称二圣,为天下读书人所尊崇,从我朝起废孟子似不恭,如《孟子》书中有不妥处,则可商量,不出题目便是,请圣上定夺。” 朱元璋一听火了:“你还让朕把话说白了吗?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什么话?天下人信奉了他的,不是都要造反了吗?” 这一发火,刘基也不好再抗上了。 朱元璋断然把手往案上一拍:“定了,赶孟轲出享庙,我朱元璋不惧后人评说。” 众臣无人敢谏,大殿里气氛极为紧张,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片刻,朱元璋忽然问:“那个李彬埋了没有?” 李善长低头不语,偶尔斜视刘基一眼。刘基答:“还在鼓楼前示众。” 朱元璋叫:“胡惟庸!” 胡惟庸快步出班:“臣在。” 朱元璋说:“当年你当宁国县令时剥皮实草的办法不错,能起震慑作用。这事交你去办,把李彬的皮剥了,里面塞上稻草,放到应天府大堂里去。” 汪广洋出班奏道:“这怕不好,威严大堂上,光明正大匾下,弄个剥皮的死人天天摆放,对我朝廷面子不雅,恐伤官员自尊,恭请圣裁。” “朕看这不丢人,”朱元璋说,“出了赃官都不怕丢丑,摆个贪官之尸,倒嫌丑了?朕为什么要在大堂上摆?府州县衙门里今后都要摆,就是要让官员天天看到剥皮罪官,大家都胆战心惊,才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奉于国事,才能时时自律。” 没人敢再反对,朱元璋似乎有意看了李善长一眼,他把笏板向上举了举,挡住了面孔。 三 为了让儿子在秋闱榜上有名,钱万三舍出多少银子都乐意。本来杨宪是不赞成外甥钱大来应这个景的,他还不了解自己这个连粗通文墨都称不上的外甥吗?秀才就是别人代考的,若想考上举人,就得作弊,只要出事,他知不知情都逃脱不了干系。无奈老姐姐也来逼他,骂他忘本,他只好硬着头皮为他们想办法。钱万三富可敌国又怎么样?见到未入流的县吏都得赔小心,动辄受人戏辱,这也是他发誓让独生子进取的原因,花多少银子他不在乎。 有钱就能办妥一切,这不,连代写卷子的人都雇了来吗? 杨宪亲自出面宴请两个饱学秀才,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杨宪来回殷勤劝酒,说:“这次借两位大儒的如椽大笔,倘我外甥高中,当不忘各位的恩情。” 胖秀才说,杨大人说远了,别说您还给我们润笔、赏格,就是不给,也应尽力。 那个瘦子更会恭维,他说杨大人是仅次于李丞相、徐丞相的国家柱石了,其实不用通过科场,举贤任用令甥也是理所应当的。 杨宪说:“那不好,瓜田不纳履呀。” 胖秀才说:“举贤不避亲嘛。通过科举弄个两榜出身也好,门楣荣光。只是这题目……”他以为是下场前弄夹带进去。 杨宪说:“若能摸出题目,也就不敢有劳两位大驾了。这是大明王朝第一科,殿试题目是圣上自己出,谁问得出来?乡试题是刘伯温、宋濂、章溢、陶安这几个人出,这是几个不能通融的人。” 提起刘基,胖秀才也有耳闻,听说趁皇上不在,他把李丞相的外甥都给斩了,赶上黑脸包公了。 所以杨宪只好想另外的办法。反正考生在号里要住三天,题目出来也来得及,几位是倚马可待的神手,一样奏效。 瘦秀才担心地问:“那,把题目送进送出的,露了馅可是死罪呀。” 胖子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说:“你太操心了。” 杨宪一挥手,家人托上两个沉甸甸的方盘,上面蒙着红布,放到桌上后,杨宪揭去红布,盘子里是码放了几层的金元宝。两个秀才眼中放出光来。 当了秀才,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他们也难得见到这么多金子呀,能不动心?杨宪早访听明白了,这两个人的学问、文章都是一流的,只是命途多舛屡试不中罢了。 真难为杨宪了,如何把试题从舍号里弄出来,再把答好的卷子传送进去,这是个大难题,杨宪居然想到了用他家神奇的信鸽充当信使。 院子里,仆人正把笼养的信鸽放出来。 钱万三担心这鸽子送信有准没准,万一它迷了路,可全完了。 公子钱大说:“我看先试试。”他正是进京赶考时与李醒芳、楚方玉邂逅的那个公子。 驯鸽仆人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这只鸽子叫万里飘,从金陵带到南海放飞,都找回家来了。 这时杨宪送两个秀才出来,上了轿离去后,钱大对舅舅说:“看,轿都快叫金子压破了。” ------------ 《朱元璋》第六十章 (4) 杨宪却没心思开玩笑,他无论如何以为这风险太大了。这两个秀才,自己不考,帮我们,为的啥?再不图点银子不更亏了吗? 钱大说他们不敢下场,怕考不上吧! 杨宪说:“考试无常,难说。其实呀,妹夫你真多余争这个,有钱的财主多舒服,非要弄个纱帽扣在头上当紧箍咒。” 钱万三说得直白极了,再有钱,也不如当官,总比人低一头。当官搂钱比他省心多了。 杨宪心里总是不落底,这事若是露了馅,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呀。 钱大说:“谁敢斩你这么大的官。” 杨宪说:“你懂什么!” 钱万三断定出不了事,一半靠他,一半在银子上找齐。他问杨宪金子、银子够不够?不够尽管说,这个两榜进士他是给儿子要定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南京的城门、城墙都是他修的,差点没叫人家砍了头。他发誓,倾家荡产也要让儿子考个进士,当个京官,那时看你朱元璋再瞧不起人! 杨宪瞪了他一眼:“你找死呀!怎么叫起皇帝名讳来了!” 钱万三吐了吐舌头。 四 这天正是上早朝的时候,奉天门外肃穆异常,附近早净街了。皇宫门前武士林立,过往行人都屏息低头远远走避。 一个衣衫破烂的和尚走来,他正是与朱元璋一起讨过饭的和尚如悟。 没等如悟走到跟前,早上来两个武士,用画戟交叉成十字,拦住了他:“去!癞头和尚,竟敢来闯圣殿!” 如悟从画戟底下钻了过去,说他来见皇上。又从台阶上跑下来两个武士,一人按住如悟一个肩膀,武士喝道:“你见皇上?皇上岂是你这个野和尚随便见的?” 如悟用力挣扎着,说:“我是野和尚?我和你们皇上是师兄弟!不信你去问问他,我法名如悟,他法名如净。” 一个武士说:“快轰他走,他是个疯子。” “你才是疯子呢!”如悟趁他们不注意,身子向下一缩又一次逃脱,他飞快地向登闻鼓奔去。这可吓坏了武士们,十多个人上来围堵他。 如悟早已跑到登闻鼓下,操起鼓槌“咚咚咚”连敲了几下。 登闻鼓声清晰地传进华盖大殿,大臣们都向外望,交头接耳,朱元璋也听到了,他问:“什么人在敲登闻鼓?” 值殿官急忙跑了下去。 如悟已经被武士制服,按在台阶上,就用鼓槌击打他,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 值殿官上来报告圣上,说有一个和尚,疯疯癫癫非要见圣上,不让见,他就击鼓,现已拿下。 朱元璋说:“这不好。出家人淡泊名利,不要对他们这样。你下去,把这和尚带上殿来,朕要问问他。”自己当过和尚,容易动恻隐之心。 值殿官下去了,站在殿门前拖长声唱喏:“宣那击鼓和尚上殿喽。”这声音一殿一殿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如悟被几个武士押着出现在大殿台阶下。 如悟举目向上一望,忽然拍手开口大笑:“天哪,真是你坐了龙庭啊!别人说是我师弟当了天子,我还不信呢!你从前就说过,皇上也是人当的,真他妈叫你当上了!” 这一喊,举座皆惊,都不安地去望金銮殿上的朱元璋。如此受辱,朱元璋显然生气了,大有被掘了祖坟的感觉,他忍耐着问:“僧人是谁?你的话朕怎么听不懂呢?” 如悟摆脱了武士,大步跑上殿,吓得武士在后面追,幸而在离御座只有十步远的地方,胡惟庸出班拦住了他。 如悟笑嘻嘻地说:“天哪,真是你呀,朱元璋!你那俩大招风耳朵,走到哪儿我都认识。你不认得贫僧了?我是如悟啊,和你是一天剃度受戒的呀!” 众大臣听了,想笑不敢笑,全用笏板挡脸,或深深埋下头。 朱元璋窘迫得无以名状,他说:“这和尚是不是有病?快弄他下去吧。” “我好好的,怎么你也说我疯了呢?”如悟说,“你忘了,咱俩打开皇觉寺的粮仓济贫,差点叫人家处死!你忘了,咱俩一起游方化缘,富户放狗出来,把你腿咬去一块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元璋终于忍不住了,喝令:“把他弄走!” 如悟仍然看不出好歹,还在说:“你忘了,要饭的时候我饿得不行了,你在地上画了个圈,说那是烧饼,说是画饼充饥。” 好多大臣都在窃笑。朱元璋再次喊:“给朕轰出去!” 如悟被拖着,他使劲往下坠不肯走,他说:“你忘本啊!再不,你记仇了,那年给灾民放粮出了事,我把你供出来了,你记仇记了这么多年?” 朱元璋忍无可忍了,玉带拉到了肚脐下面。 胡惟庸亲自出来了,说:“哪来的疯子!快,拖下去,灌狗屎,去去邪气!” 几个士兵把如悟拖到殿外台阶下,按着如悟的头,强行把粪汤往他口中灌,如悟大骂:“朱元璋,我日你祖宗……”因为灌了粪汤,呜里哇啦已听不清。 华盖殿里,朱元璋的好心情已破坏殆尽,户部尚书还不知趣地出列奏道:“户部启禀圣上,关于全国户口查验造册事宜……” 朱元璋早已一甩袖子站起来,从后面走了。 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值殿官早已高叫:“退朝。”众人悄然离去,只听见一片杂乱脚步声。 ------------ 《朱元璋》第六十章 (5) 五 朱元璋带着几个小太监偶然路过坤宁宫,便走了进去。太监们忙挑门帘子,喊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问皇后在不在。 一个承值太监答,皇后不是回皇觉寺去进香了吗? 朱元璋拍了拍脑门,说:“可不,朕给忘了,朕还请她代朕上香呢。” 这时金菊躲在大厅屏风后面不敢出来,她的病已经好多了。 朱元璋坐下,宫女上了茶,朱元璋说:“一个坤宁宫,也有上百号人,小心灯火,皇后走了,谁管事呀?叫来见朕。” 一个太监答:“是金菊娘娘管事。”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金菊吓得直抖。 朱元璋哼了一声,说:“叫她来见朕!哪里来的金菊娘娘,朕怎么不知道?” 管事太监已经走到屏风后,往外推金菊,金菊只得出来,战战兢兢地拜见了朱元璋。 朱元璋打量着她,质问她,是谁封她的娘娘?他怎么不知道啊?即封了,穿过大彩鞠衣吗?有圭、册吗? 金菊吓得跪下了,再三请皇上息怒,她说都是太监们顺口胡说,开玩笑的。 朱元璋说:“在朕跟前都敢这么叫,背地里不知什么样子呢。” 太监宫女们一见皇上发怒,都跪了下去。 朱元璋说:“别指望这么一叫,就叫成了真的,到时候朕不得不封。”他哼了一声,站起来,对身后的云奇说,“去告诉宁妃,告诉尚宫女史,不准金菊留在坤宁宫。” 金菊申辩,并不是奴婢要留在坤宁宫的,是皇后要奴婢在这儿住,自己本来就是她的丫头。 “你还敢顶嘴?”朱元璋更怒了,“马上下旨叫她立刻搬出去,去打扫御花园,去干粗活。” 说罢,朱元璋怒冲冲地起身走了。 金菊听不见脚步声了才站了起来,云奇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又得吃苦了,等皇后回来给你说说情吧。” 金菊不用谁再说情了,她说去干活就是了。 金菊从此拿起了扫帚,与那些在宫中地位最低的杂事太监为伍,天天早起宴眠吃苦。叫她心里更感凄苦的是七巧被放出宫去了,她们俩是同时进宫的,如今七巧得见天日了。 一辆铜饰宫车停在门外,七巧换了民间女儿的打扮,要出宫去了,马秀英和郭宁莲来为她送行,七巧落泪了,哽噎难言。 马秀英叫她出去好好找个人家,常捎个信报个平安。马秀英也酸心掉泪了。 郭宁莲说:“你多好,是飞出樊笼的小鸟,可怜金菊就不行了。” 七巧向宫墙里张望着,说:“二位娘娘多关照她点吧,我若能和她一起走多好啊,她在宫里还不得憋屈死呀。” 马秀英说:“她和你不一样,毕竟是皇上的人了,皇上的人岂能再放回民间?” 郭宁莲说:“你放心去吧,金菊那儿有我呢。” 这时宫门里跑出金菊来,把门的宫门官死活不让她出来,急得金菊大喊大叫:“七巧,七巧!” 郭宁莲告诉身边的太监:“去跟宫门史说,放她出来。”太监跑过去,很快放行了,金菊跑了过来。 郭宁莲拉了马秀英一把,说:“咱们走,叫她们小姐妹说说话吧。”她二人回宫去了。 金菊未曾说话,抱住七巧便痛哭失声。 七巧也哭,她说:“好姐姐,不哭,二位娘娘答应,会好好照顾你的。” 金菊说:“咱俩从前做梦都想出去,想不到,你一个人走了,把我丢在这里了。” 七巧说:“你别难过,你也许会时来运转的,万一皇上哪天开恩想起你来就好了……” “别说这个了,我活着也和死人差不多了。”金菊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件首饰,塞给七巧,说,“这都是娘娘赏我的,我没用,你拿去变卖了,买几亩地吧,日后若是听到我死了,若能蒙娘娘开恩,就把我接出来,弄块地埋了,不让呢,就什么也不用了。” 这一说,二人又抱头大哭起来。 ------------ 《朱元璋》第六十一章 (1) 即使是圣人,也不愿别人揭他的短处,何况圣人也都是为非圣人所用的。这就是亚圣在洪武皇帝面前的下场,不好用,便弃之,如弃敝屣耳。 一 令朱元璋颜面扫地的如悟和尚也搅了文武百官的雅兴,本来大家有好多大事要启奏的,现在却不得不早早散朝。 出宫的路上,刘基与宋濂落在后面,边走边谈。 宋濂说:“可怜的和尚,太不识时务了。” 刘基说:“看起来,即使是圣人,也不愿别人揭自己的疮疤。” 宋濂说:“从前皇上自己也常说他当和尚、行乞的事呀。” 刘基看得更透辟,有些大人物,自己可以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但别人只用十分之一的言辞说他,他也会恼羞成怒。自己说,可以视为自谦、自省,是美德,别人说了,却难免有攻击、毁谤之嫌,那是感情上接受不了的。 宋濂有同感,所以他从不说人之短。 刘基认为,皇上从前说自己是苦出身,是激励将士,那时他还没称帝,还不需要绝对的尊严。现在毕竟不同了。这话说得宋濂不胜嗟叹。走了一段路,宋濂突然说:“我看李善长有失宠的可能。” “因为李彬吗?”刘基问。 “是呀,”宋濂说,“今天皇上够不留面子的了,而且从李彬开头,把贪官的皮剥下来填上草,摆在公堂上,这够凶残的了。不过,你倒是风光了。” “你又来说风凉话。”刘基说,“我这风光是用冒犯别人和树敌换来的,我不过是对了皇上要惩贪官的口味,有一天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 说起朱元璋对孟子的深恶痛绝的态度,特别是公然要删削《孟子》的想法,令他心痛,令他惊讶,却又无可奈何。 宋濂说:“我一向以为皇上通情达理,没料到他对孟子如此仇恨!怪不得我给太子和皇子们讲《孟子》时,他总是刁难,限定章节,只是那时并没有这样发狠。”他认为唐太宗李世民相对来说更可亲些,他懂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刘基虽也不赞成朱元璋这样对待亚圣孟子,却认为朱元璋敢于搬开任何挡他路的石头,哪怕冒天下文人反对的风险,这是需要勇气的。 刘基明白,孟子的重民主张,特别是暴君放伐论,他更是不能接受了。皇上对于历史上的汤放桀、武王伐纣,肯定认为是弑君,但孟子说杀一独夫,不是弑君。既然皇上这么在乎孟子,这就是信号,至于是什么信号,他没有明言,宋濂知道不是什么好信号,他不免浩然而叹。 一石激起千层浪,朱元璋发出的信号,在另外一批人当中同样有不比寻常的反响。 散朝后,胡惟庸、陈宁和杨宪不期而然地来到丞相府,聚到了丞相周围安慰,也未尝不是同病相怜。这并不能扫掉李善长的一脸晦气。 杨宪万万没想到,皇上要把孟子牌位从圣人庙里赶出去,他认为这会使天下读书人耻笑、心寒。他主张要设法谏劝。 胡惟庸却认为多此一举。孟子,死人也,哪有闲心去过问死人的事!他倒认为今天丞相受委屈了,大家脸上都无光。 这句话勾起了这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境。会说话的胡惟庸无形中把李善长抬举为魁首,至少李善长听了是舒服的。 李善长无可奈何地说:“这刘基不给面子倒也罢了,皇上也信他的,害得我成了庇护贪官的人,皇上今天是给我颜色看呢。” 胡惟庸劝丞相不必放在心上。皇上不单对别人严苛,对朱文正又怎么样?不犯到他手上最好了。 陈宁也劝李善长不必烦闷,丞相是国之栋梁,皇上不可一日不仰赖之人,皇上是在气头上,不会因这件事怎么样的。 杨宪建议丞相不妨上个谢罪表,来一番自责,皇上的气也就消了。 李善长认为这个主意好,便点点头,说:“找个文笔好的人代我写。你们看谁行?” 杨宪说:“胡兄就是如椽大笔呀。” “我比不了杨兄的弟弟杨希圣,他才是当今的曹子建啊。”胡惟庸又把球踢了回去。 李善长也赞成请希圣代笔,他的文字华美而委婉,看上去舒服,谢罪表不能平淡如水,刻板了像寡妇脸不好。 杨宪说他弟弟正张罗成亲呢,怕不方便。 “这点时间总有吧。”李善长有些不悦。 “好吧,”杨宪说,“即使拖几天婚期也要写好这道谢罪表。” 陈宁问:“我听说,令弟媳是熊宣使的妹妹?” 杨宪说:“是。” 胡惟庸夸张地说:“啊呀,京城无人不晓,都传说熊宣使有一个绝代佳人的妹妹,想不到花落贵府。” 杨宪却不以为然,百姓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人都喜欢美女,古往今来,因美色而招祸者太多了,翻开史书,比比皆是。 陈宁说,这如同当官一样,人人都说官场龌龊,却又人人往里钻营。 李善长叹道:“不然怎么会有逐臭之夫这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胡惟庸恭维说,还是丞相看得透。 李善长说:“你胡惟庸很得宠啊,升了参知政事,又派你去剥人皮。” “丞相这么说,学生真无地自容了。”胡惟庸说,“学生有今日,全是丞相栽培,提携,没齿难忘。至于那恶心的差事,不干也不行,上命不可违呀。” ------------ 《朱元璋》第六十一章 (2) 陈宁说:“但愿日后我们别被剥实草,摆在公堂里吓唬百官。” 杨宪说那也是请君入瓮的事。你们二位,一个是剥皮圣手,一个是烙铁大王,小心日后史书上把你二位和唐朝酷吏周兴、来俊臣并列在一起呀。 李善长说:“别开玩笑了。你们都要小心点,不比从前了。你们没见今天那个憨和尚的下场吗?” 这一说,众皆沉默不语了。谁不想想自己未来的安危? 二 此时,如悟稀里糊涂地坐在刑部大牢中,望着木栅外的一线光亮,听着隔壁拷问人犯的惨叫声,他有点恐惧,大声冲外面叫:“放我出去,我要见皇上!” 一个狱卒过来,用木棒当胸捅了他一下:“再喊,打死你!你个臭无赖和尚,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你也配和皇上是旧相识?” 如悟怎么喊,狱卒也不再理他,早锁了牢门走了。 如悟思前想后,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却知道朱元璋是不念旧情,翻脸不认人了。可朱元璋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自己?也许自己这些年受尽苦楚变了模样,真的叫他认不出来了?不然他不会这样啊!不认也罢了,何必落井下石,把人关进大牢呢?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如悟被强光刺痛双眼从草堆里坐起来时,发现有一群小太监提了些吃食和茶具、马桶进来。他惶惑四顾,一下子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又惊又喜:“云奇!是你吗?云奇!” 云奇说:“是我,我来看你了。” 如悟如见亲人,跳起来抱住他大哭。 云奇一边安慰他“别哭,别哭”,一边挥手示意,让小太监们退出去。 小太监们退出后,云奇摆出吃食,说:“你一定饿了,吃吧,吃饱了再说。” 如悟抓起一个烧饼,一口咬去半个,咽不下去,噎得直打嗝。云奇又递给他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如悟用水冲下那一大口饼后,打量着他那身内廷服,这才想起问他当了什么官? 云奇想起令他耻辱的空荡荡的裤裆,老大不自在,说他什么官也不是。内廷十二监,最大四品,他才七品,这是内廷服饰,他们是不准穿外官官服的。 “那你混的不怎么样啊。”如悟说,“朱元璋全不念过去一起吃过苦,不念旧交情,错看他了,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他一边埋怨朱元璋,同时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真的是朱元璋没认出他来,不然最差也会是云奇这个样子,有个小官做,有碗饭吃呀。 云奇说:“你也太冒失了,你该先来见我,更不该乱击登闻鼓。” “我不击鼓,那帮虎狼衙役不让我进啊。”如悟边吃边说。 云奇说:“我听说,你在大殿上大呼小叫,尽说些当和尚、讨饭时的事,你这不是当着文武百官打他的脸吗?” 如悟说:“我又没胡编啊!我不说那些共患难的旧事,他更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云奇说:“你呀,走到这一步都怪你自己。” “不认就算了,我也不稀罕。”如悟边吃边说,他可以照样去乞讨,遇着寺庙去挂单,乐得自在。 云奇听了他这冒傻气的话,心底好可怜他,一阵酸楚,不禁滴下泪来。 “你怎么了?可怜我呀?”如悟说,“你不用可怜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云奇说:“你这可怜的傻子!你还走得出去吗?” “什么?”如悟大吃一惊,饭碗一墩,转而愤怒了,“他还想把我押在牢里不成?” “你小命都保不住了。”云奇小声说,“你这张臭嘴,一旦出去依然乱说,那不是把屎盆子往皇上头上扣吗?” 如悟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他愣了半天,忽然发作地一脚踢开饭碗,骂了声:“朱元璋,我日你祖宗,你也太狠毒点了!” 云奇吓得去捂他口,回头看看外面。 如悟发泄完了,又抱住云奇的胳膊说:“求你了师哥,救救我,我不想死呀!” 云奇说:“都怪你不知深浅。” 如悟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年在庙上抢粮,他让我开仓,后来我把他供出来了,他一定为这事记恨我。” 云奇说:“那有什么记恨的,你是因为揭了他的短。没听说吗?人怕揭短,树怕剥皮。” 如悟这才明白,当年的事,在朱元璋看来,都是不光彩的了,自己百般回避还来不及,你却来揭老底!这回他真的急了,便央求地说:“你快救我出去吧。” 云奇说:“我怕救不了你。” “你大小也是七品官呀!”如悟说,“从前,县太爷多威风啊,县太爷不就是七品官吗?” 云奇苦笑说:“你不知道,皇上不准我们多说一句外面的话,他说我们不过是耳目,是奴才,他在后宫门口立了块铁牌子,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我每天都看着这个牌子。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内官,因为说了一句胡惟庸太霸道,皇上喝令当场打死了。” 如悟道:“那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官啊?什么叫内官?” 云奇叹了一声:“就是太监,没听说过吗?” 如悟没想到内官就是老公、太监,他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云奇,说:“你没了那玩意儿?叫人劁了?朱元璋,你可真歹毒,和你一个庙里修行过的师兄弟,一个你不认,要杀,一个你劁了,男不男女不女,我怎么就没看透他是个这德行的人呢!” ------------ 《朱元璋》第六十一章 (3) “你又乱说。”云奇说朱元璋对他不错,是念旧的人,割去那东西是他自己下的手。他一无文才,二无官德,什么也干不了,想来想去,只有当太监,不然进不了宫啊! 这话说得如悟恨恨不平。他咬着牙,用最解气的话说:“不就怕长着那玩意儿给他串了种吗?他朱元璋天生该当皇帝呀!当年钱万三家的狗若咬正道一点,怎么不把那玩意儿咬掉呢,我看他江山传给谁?” 云奇生怕他给自己惹祸,伸手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你再这样,我不救你了。” 如悟说:“你不是说,你这太监救不了我吗?” “我救不了你,我可以求别人救啊!”云奇说。 “你去求谁?”如悟问。 “你这破嘴,我不能告诉你。”临走时,云奇站在牢门口告诉他:若他有造化,可能救他出去;若没那个命,也别怨别人了。 如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狱中漆黑的长廊尽头,牢卒又来上了牢门大锁。 三 秋风吹落树叶,满地飘飞。金菊在御花园玉石桥附近扫落叶,像个麻木的人,两臂一左一右机械地来回摆动着。树叶刚扫到一起,一阵风吹来,又吹了个七零八落,金菊只得重新扫起来。 朱元璋带着云奇脚步匆匆地走来。金菊没注意他来,低头扫时,扫帚恰巧扫到了朱元璋脚上,朱元璋火了,跺了一下脚:“蠢才,没长眼睛吗?” 金菊惶惑地抬起了眼睛,一见是朱元璋,也没有特别的表示,显得麻木。云奇官样文章地喝令:“还不跪下。” 金菊眯着眼看他,也不跪。云奇要来按倒她。 朱元璋向云奇摆摆手,示意退下。也许他记起了那一夜,或许还有那一夜情带给这丫头的阴影。朱元璋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看了金菊一会儿,问:“累不累呀?” 金菊说:“习惯了。” 朱元璋说:“云奇,从明天起,不要叫她扫园子了。是谁叫她干粗活的?” 金菊说:“不是皇上下的旨意吗?” 朱元璋:“有这事吗?有,也是一时气话。金菊,你从前在哪儿住?好像是坤宁宫吧?” 云奇代答:“是,住皇后那里。” 朱元璋说:“还住坤宁宫吧。” 金菊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说谢,朱元璋刚一迈步,她又机械地扫起地来。朱元璋很觉奇怪:“朕不是不让你扫园子了吗?” 金菊说:“皇上说是从明天起,没说今天可以不扫了。” 朱元璋反倒被她逗乐了,他说:“好,好,朕再改一次,从今天起,从此时起,你不必扫园子了。” 金菊依然不吭声。云奇悄悄说:“快谢恩啊,你傻了呀?”金菊依然不动,朱元璋也不计较,大步向前走了。 回到奉先殿,朱元璋又在审视屏风上的纸条,其中有一个纸条上写着“如悟”两个字。他看来也颇伤脑筋,扯下来又粘上去,反复几次。 马秀英进来了,说:“新选来的秀女共五百八十人,我和宁妃粗粗筛选了一遍,留下三百零二个,其余的遣送回原籍。” 朱元璋告诉她先不忙遣送,他要一一看过才算数。 马秀英顶了他一句,这是选宫女,不是选妃嫔,皇上国事冗繁,有必要一一过目吗? 朱元璋见马秀英很严肃,便妥协了:“好,好,你是母仪六宫的,本是你的事,朕多劳了,朕也相信你们不会把好的放走,坏的留下。” 马秀英忽然问起皇上怎么发善心,又赦免了金菊了? 朱元璋说:“朕一见她扫园子的样子,一下子心酸得不行,你知道朕想起了什么?朕小时候冬天给财主扫雪,他不让我等雪晴了再扫,非得边下边扫,永远扫不净。” 马秀英话外有音地说,皇上常想想从前就好了。 朱元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朕忘本吗?” 马秀英说:“哪敢。你如果不健忘,你该记得,金菊从前没少帮过你忙,好像给你做过几双鞋吧?” 朱元璋说:“你来替金菊讨公道了?” “打狗也得看主人吧?”马秀英不明白,皇上看上金菊什么了?皇上本不该看上她的,既然看上了,就不该始乱终弃,害得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她怎么做人? 朱元璋明白马秀英是想给她个名分,多封几个妃嫔,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封了一个丫头,总是面子上过不去,恐有非议,那些专爱嚼舌头的御史们令朱元璋头疼。 马秀英冷笑,说来说去皇上顾的是你的脸面,她是丫头,不体面,可皇上发迹之前就体面吗? 朱元璋十分尴尬,几乎要发作,终于忍住了,他说,封妃嫔断然不行,本来宫中传闻就够多了,不能给人以把柄。他觉得,不如求其次,倒可以给她个差使干,现在女宫不是设了六局吗? 马秀英说,六局,每局四司,共二十四司。 朱元璋问,都有什么司可干?什么司适合金菊干? 马秀英说,尚宫局下面的司纪、司舍,尚仪局的司籍、司乐、司宾,她都不合适,尚寝局的司苑、司灯是轻闲差事。 朱元璋笑了:“那就司灯吧。后宫的灯火归她管,这也很体面吧?” 马秀英虽不满意,觉得总比现在这样子好。 ------------ 《朱元璋》第六十一章 (4) 马秀英没有再说下去,她向外招手,有宫女进来送了茶。 从那以后,金菊白天在宫中消失了,每天到后半夜,她与蝙蝠一同出来行动,带几个宫女,走在空空荡荡的宫中。她们有特制的工具,一根长长的竿子,竿子尽头绑着个扣斗样的东西,能扣灭高处的烛火。 金菊反倒坦然了,免去了见人的尴尬,她走过的地方,随即是一片浓黑,这黑暗追随着她,她习惯了。 这天金菊来到奉先殿外,见里面灯火通明,廊下殿外的灯也很亮。她看见朱元璋在殿里走来走去,像在思索着什么。 金菊愣了片刻,开始与宫女逐一灭灯。 外面变得骤暗,朱元璋感觉到了,他走到殿门口,向外看着,发现了金菊。这一刹那间,金菊也正往殿里看,二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朱元璋看到了她眸子里的哀怨与消沉。朱元璋张了张口,似乎想叫住她,但金菊头也不回地走了,朱元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暗中。 四 云奇想搬的救兵是皇后马秀英。此时马秀英正在坤宁宫里办公事。 马秀英和郭宁莲召来女史范孺人,马秀英说:“我虽母仪后宫,但你这后宫女史才是皇上派你来管理后宫的官吏,你要用心才是。” 范孺人说:“娘娘放心,我会尽全力,听从娘娘旨意,有事就吩咐。” 马秀英强调,如今立国了,后宫不可小觑了,皇上已立下规矩,连皇后都在内,绝对不准干政,要时刻约束后宫妃嫔,尤其不能与亲属勾结,历代的祸事,常由此起。 女史说:“是这样。外戚借后妃自重,常常滋事,甚至造反。” 马秀英说她想写点什么,譬如宫规之类,叫后宫人人学好的榜样。范孺人是精通历史之人,历朝历代中,哪个朝代的后妃最贤惠、最方正、最本分她都清楚。 “唐代的长孙皇后堪为表率。”范孺人补充说,但大多贤惠的要属宋朝,干政的少,又提倡俭朴之风。 “好。”马秀英便命她将宋代的后妃传抄录下来,刻印成书,在后宫分发。 范孺人说:“其实还用学古人吗?娘娘就是师表,你看你的衣服,从来都是洗得发白了还在穿。”她说得很平实,毫无谄媚之嫌。 马秀英说:“奢侈糜费是亡国之根啊。”她说自己是在做力所能及的本分事。 范孺人说:“没事了吧?我先走了?” “等等。”郭宁莲叫住了她,问皇上是不是从开封带来个妃子? “还没封妃,也没封嫔。”范孺人说,时下只是个宫女,皇上叫她来叩见娘娘呢,这几天皇后忙,她也忘了。 郭宁莲说:“外面不是在选秀吗?要招多少宫女进来呀?” 范孺人说:“这是地方官的事,由内廷派人去监办,这个我不知道。” 马秀英说:“你去吧。” 女史走了出去。 郭宁莲愤愤地说:“太不像话,他从外面带回个野女人来,居然压根儿不告诉我们。” 马秀英劝她省点事为好,现在不比从前了,咱们是皇家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后宫粉黛三千,这话大家又不是没听过。如果你不能容忍这些,你当初就不该嫁他呀。 “可那时他不是皇上。”郭宁莲辩解说。 “可你父亲那时断定他能当皇帝,”马秀英说,“这才叫你两个哥哥和你全都死心塌地跟了他。” “你又揭我短。”郭宁莲说,“坏了,总改不过口来,我该口口声声叫你娘娘才对。” “人前不失礼就是了。”马秀英说,“我们姐妹是共患难过来的,分什么彼此。” 郭宁莲开玩笑地说:“不分彼此,你把皇后让给我!” “疯丫头!”马秀英说,“这可怪你自己了。当初我再三让你当元配,我为妾,可是你自己让出来的呀。” “翻这陈年谷子旧年糠干吗!”郭宁莲说,“好像我真要跟你抢皇后似的。”停了一下,她说:“咱们彼此贴心,那个人可得防着点。” “你说真妃?”马秀英问。 “这人我看着就不舒服。”郭宁莲说。 “皇上看着顺眼就行啊。”马秀英笑道,“你不喜欢人家,不就因为她曾是陈友谅的皇后吗?” “不完全是,”郭宁莲说,“你瞧她那水性杨花的眼睛!这人心术不正。我听宫女们说,因为她的亲戚没得到封赏,一肚子怨言。” 马秀英说:“她只要不出大格,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后宫平静,皇上也能省一条肠子。” 郭宁莲走后,云奇来了,他向马秀英求救来了。 云奇垂手站在马秀英面前,眼泪汪汪,一五一十地把如悟下狱的事说了,他说:“我想来想去,能救如悟一命的,只有娘娘了。” 马秀英说她影影绰绰听人讲过,这几天一直没见到皇上,也没问。她不知道这如悟怎么会去击鼓闯殿呢? 云奇说,他过去在庙里当烧火僧的时候就傻乎乎、愣头愣脑的,谁装药他都放炮,缺心眼儿,可是个好人。他跟皇上讨过一年饭。他若是有心眼,能在百官面前揭皇上这个短吗? 马秀英说:“其实这也不叫揭短,人穷,遇到过危难不丢丑,我能不能救下他来,真说不准;你去吧,我尽力就是了。这事别跟别人说,你常给他送点吃的去,别跟他说我要为他求情的事,他露了风声不好。” ------------ 《朱元璋》第六十一章 (5) 云奇又跪下去叩头:“我替可怜的如悟给娘娘磕头了。” 五 朱元璋料定,他虽声严色厉地下令删削《孟子》,贬斥孟子,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目中的亚圣,是不易从他们心目中连根掘出的。他也明白,他不能学秦始皇,不好把《孟子》付之一炬,他不愿担个焚书坑儒的骂名。他虽知他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必须按自己的意旨去做。可恨那个山东道御史游义生,居然为孟子被逐出圣庙的事,吞金死谏!这确也够令朱元璋恼火又挠头的了。无论如何,他认为,《孟子》的君轻民贵思想,确实是对他的皇权和尊严的挑战,不能容忍,那就如敝屣一样弃之。 他决定亲自动手对《孟子》大杀大砍。 朱元璋伏案删削《孟子》,书中用朱笔画了个乱七八糟,写满了眉批、行间批,结果越砍越多,脸色也越不好看。 天已向晚,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从大殿滑下去了,他仍在工作。 他实在累了,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身,站在屏风前看他的纸条出神。 廊上廊下静悄悄的,武士、侍从们各司其职,站在岗位上如木偶一样。 朱元璋忽然转过身来,命值殿官把陈宁叫来,胡惟庸也行。 没想到胡惟庸应声从殿下出来,说:“臣在。” 朱元璋很奇怪:“晚朝早散朝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胡惟庸应对说,皇上没走,臣不敢走,怕皇上万一有事,来不及。 朱元璋十分满意,点点头,问李彬剥皮的事办好了没有? “办好了。”胡惟庸答,实草皮人就摆在了应天府大堂进门处。他盛赞皇上这一招高明。其实,贪心人人有,惧怕惩处而时时自戒,虽不是良策,毕竟是好事。能吓住有贪欲的人,逼他们当清官。 “你说得对,贪心人人有。”朱元璋又指出他说的不够全面,还有一种人,不是因为怕严法酷刑而不贪,他们心中有一个德字约束,这就是古人说的君子。 “皇上训诲的是。”胡惟庸忽然瞥见屏风上有一张醒目的朱笔字条,是“苏坦妹”三个字,他的脑海里立刻转开了:这个时候,他怎么又想起了他几年前杀掉的江南才女?一时不得要领,需要对朱元璋察言观色。 朱元璋问:“为杀李彬的事,李善长怎么样啊?很丢面子是不是?” “他很懊悔。”胡惟庸说,“他不是上了谢罪表了吗?” “做个样子谁不会!”朱元璋说,“他是老糊涂了。他是你恩人,你自然为他说话。” 胡惟庸有几分心惊,忙说:“臣最大的恩人是皇上啊。” “你很会说话。”朱元璋说,“李善长三天不上朝了吧?” “他不是告病了吗?”胡惟庸说,“他真有心口疼的病,皇上不是派御医去了吗?” “也许他该颐养天年了。”朱元璋望着大殿彩绘棚顶,像自语似的说,胡惟庸吓了一跳,眨着一对小眼睛思索了半天,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人老了是犯糊涂,人家刘基决心替皇上惩贪除恶,他李善长应当站出来拿亲戚开刀才是,皇上杀儿子已有楷模在嘛。他这么一来,自己失了威望事小,叫皇上多寒心啊。” 朱元璋扫了他一眼,他显然说到朱元璋心里去了。 胡惟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那本批乱了的《孟子》,便问:“皇上在批孟子?臣已遵旨,下令天下圣殿里拆除孟子像了。书禁不禁?” 朱元璋叹了口气,说:“禁了不好。为禁《孟子》一事,山东御史游义生不是宁可吞金来死谏吗?不过,今后不能让天下人再念从前版本的《孟子》了,回头你把朕亲手删改的拿去印行。” 胡惟庸答应着,看了看一片朱红的《孟子》,简直像腰斩活人鲜血淋漓一样,令人怵目惊心。他问删了多少? 朱元璋回答得很平淡,不多,删除八十五章谬种流传的言论,还剩一百七十余章。 胡惟庸吓了一跳,这不是删掉三分之一了吗?还不多! “这都便宜他了,孟子教唆人对君不逊,岂可容忍?剩一半也行,就叫《孟子节文》。” 胡惟庸唯唯。 胡惟庸犯不上像迂腐的山东御史那样,用自己的性命去捍卫孟夫子。别看他从小是喝孔孟乳汁长大的文人,如果朱元璋执意要把这两位圣人全铲除,他也不会吭一声的。 还嫌不解气,朱元璋又说:“如果孟轲这老儿活到今天,朕非杀他头,剥他皮填上草示众不可。” 这更令胡惟庸瞠目结舌。 朱元璋说:“你听孟子说的是什么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还有君臣了吗?” 胡惟庸随声附和,说自己过去都白念一回《孟子》了,不走脑子,没往深里想,不知其害如此之深。 对他的表白,朱元璋并不全信,毕竟听起来不逆耳,不逆耳总是舒服的。 ------------ 《朱元璋》第六十二章 (1) 天从人意,带有罪己诏味道的石碑神秘地不翼而飞,与廖永忠的疯傻异曲同工。对小和尚的宽免是皇后促成的意外。 一 孟子的话题未免过于沉重,胡惟庸及时地换了个轻松、快慰的话题,谈到了后宫选秀一事。他早有耳闻,没有出类拔萃的秀女脱颖而出。朱元璋言辞之中,大有怪罪司官办事不力的意思。 胡惟庸对朱元璋说:“我听内廷人说,这次选秀不甚中意。” 朱元璋说:“朕还没来得及一一过目。” 胡惟庸趁机奏报,有两个色艺双绝的人,他觉得应侍奉皇上。 “比达兰如何?”朱元璋问。 此时提起达兰,当然是一种暗示,表示朱元璋没忘记胡惟庸为献美所付出的辛劳和忠诚。 胡惟庸笑而不答。 “光笑是何意?”朱元璋有点心痒难耐,催问是哪两个。 胡惟庸道:“一个叫楚方玉,萍踪不定。” “楚方玉?”朱元璋早听说过,这不是与苏坦妹并称楚苏的才女吗?朱元璋还读过她的诗呢。 胡惟庸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过去战乱,天地阻隔,现在天下一统,想找个人,应当不难,不过总是费时日,他已在着手访察。 “好。”朱元璋说,“你知道朕不光看姿色,也重仪态,更重才华。另一个呢?” “另一个唾手可得,就在南京。”胡惟庸说,“她是熊宣使的妹妹。” 朱元璋很惊异,也很生气,想不到熊宣使家倒有一颗夜明珠。 在朱元璋看来,家有美女,作为臣僚,应当及早送入宫中,而不是逃避、隐匿。于是他下了口谕,叫胡惟庸去宣熊宣使的妹妹进宫应选。 “还有一点周折。”胡惟庸说。 朱元璋敏感地问:“已经许配人家了?” “是。”胡惟庸说,“但并未过门。夫家是杨宪的弟弟杨希圣。” 朱元璋说:“这就不好了。朕如强要,不是有君夺臣妻之嫌了吗?” 胡惟庸献计道:“皇上怎么知道熊家女子已许配于人?陛下装不知道,对熊宣使面谕就是了,那杨家还不明智地退避三舍?” 朱元璋露出了满意笑容。 这时胡惟庸的目光又溜向了屏风上写有“苏坦妹”的纸条。 朱元璋发现了他的目光,问:“你看它干什么?认为苏坦妹杀得可惜?” “人死不能复活,”胡惟庸说,“陛下是不是把苏坦妹当成了一桩心事呀?” “朕会有什么心事?”朱元璋显然在支吾搪塞,他说,“正如你所言,人已死了。” 胡惟庸道:“人死碑在呀。” 朱元璋惊疑而又高兴,心想,这胡惟庸真是善解人意呀。 从前,朱元璋为了取悦浙西四贤,使他们为他所驱使,朱元璋不惜立碑勒石,曲意晦言,承认自己错杀了无辜,并有向天下读书人忏悔之意,那是收到了良好效果的,不但刘基、宋濂尽释前嫌来归,天下人也传为美谈。 但这件事,一直是朱元璋一块心病,那块沉重的石碑如泰山一样压在他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是他的耻辱之碑呀。过去未称帝时,这种耻辱感还不那么强烈,现在却日渐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这又恰恰是不能对人说的,想不到胡惟庸这样精明、善解人意。 胡惟庸说的话正是朱元璋所焦虑的,碑上有罪己之意,留在世上对皇上不利。人活百岁而已,石碑可是万年不烂的呀。 朱元璋沉吟片刻问:“你说怎么办好?” 胡惟庸说的再简单不过了,派人去把那块碑砸了,扔到江里不就完了吗? 朱元璋说:“这若传出去对朕不利,算了。由它去吧。” 胡惟庸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便暗示他,这也不用陛下发谕旨,臣去办,一旦有过,臣来承担,陛下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 朱元璋虽未置可否,眸子里那默许和感激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 少顷,朱元璋又问起了廖永忠:“廖永忠还想见朕吗?” 胡惟庸说,最近没消息了,听说得了个怪病,有点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的,什么都记不住了。 朱元璋问:“你是说他有疯傻的迹象?” 胡惟庸说:“看不准。”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指令他,一定要查实,看他是不是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二 云奇是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来救他的师弟如悟的。他俩和朱元璋是一同托钵游食四方的师兄弟,如今朱元璋要处死如悟,云奇央求马秀英,好歹算是求下情来了,如悟可以活命了,但云奇却高兴不起来。朱元璋说,可恶的如悟口无遮拦,舌头惹祸,谁能保住他今后不会背地胡说八道?朱元璋答应网开一面,但却是有条件的,你不是管不住你的舌头吗?那就把舌头割了去,他虽活在世上,朱元璋也放心了。 这是残忍的仁慈!用朱元璋的话说,割去了舌头,总比割去脑袋要幸运,不得已而求其次吧。 宫里派人来割如悟舌头这天,云奇早早来到刑部大牢前等着,云奇来回走动着,远远地驰来几匹马,是几个太监。见了云奇一齐下马,向他施礼。 云奇看着他们手上的刀子,皱紧了眉头,问:“治红伤的药备了吗?” ------------ 《朱元璋》第六十二章 (2) 一个小太监说:“回大人,备了。” 云奇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了,自己仍在门外走来走去,他不忍心看那血淋淋的场面。 一阵丁丁当当开锁声把蜷缩在草堆上睡觉的如悟惊醒过来,他打了个哈欠,问:“又是馊饭吗?我不吃!” 牢头阴阳怪气地说:“你等着吧,有肉吃呢,等着咬自己舌头吧。”几个跟在后面的小太监不怀好意地笑,如悟显然什么也没听出来。 几个太监闯进来,不由分说扑上去,七手八脚把如悟按倒在地,用绳子捆他。如悟挣扎着、反抗着大嚷大叫:“干什么?你们敢杀我?我要见云奇!” 这时云奇从外面跑了进来,说了声:“慢。”几个太监只好松开手,站在一边。 如悟从地上爬起来,眼里充满恐惧地问:“云奇,这是怎么回事?皇上要杀我吗?” 云奇默然地摇摇头,叹口气,说:“不,不杀你,你能活命了。”他告诉如悟,他求了皇后,皇后在皇上面前磨破了嘴,才算求下情来。 如悟不满地目视几个动手绑他的小太监,问:“那他们几个不男不女的混蛋绑我干什么?” 云奇好难张口,为难了好一会儿,他说:“师弟,是这么回事,皇上不是怕你嘴上没把门的吗?你呀,惹祸都惹在舌头上了,所以……” 如悟看见了小太监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子,明白了,吓得向后躲:“不,不!是不是想把我的舌头割掉?那我怎么说话!” 云奇叹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没了舌头总比没了脑袋要幸运。叫他别怪师哥,师哥就这么大本事了。他不敢再看如悟的眼睛,低下头往铁栅栏外走。这等于是无声的命令,几个小太监又一次扑上去捆绑如悟,如悟便杀猪一样的嚎叫,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牢牢地绑在了铁栅栏上。如悟撕裂人心地喊了一声:“师兄!云奇――” 云奇不忍,又回过头来,心如刀绞,眼中有泪。 “先别让他们割。”如悟哀求着,让我再说几句,成了哑巴,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了。 云奇心酸得不行,用眼神制止了急于要下手的小太监们,走到如悟跟前说:“师弟,有话说吧,你说上一个时辰我也等你。再不说,就永远也说不成了。”说到此处,他不禁呜咽出声了。 这一说,如悟反而安静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云奇说:“说呀,你怎么又不说了?” 如悟悲凉地说:“多说一句,也当不了割舌头当哑巴呀,不说了。” 云奇安慰他说:“你别难过。我向皇上请准了,过几天送你回濠州皇觉寺去,如今修的可好了,回那里是根本,不愁吃不愁穿的,别再惹事生非了,人怎么还不是过一辈子呢!” 如悟近乎绝望地说:“行了,动手吧。” “你不是要说话吗?”云奇问。 他摇摇头:“不说了。” 云奇闭了一下眼睛,几个小太监便走上去,其中一个说:“别让我们费事,把舌头伸出来,我给你多留一截,说不定你还是个半语子。” 如悟顺从地伸出了舌头,当小太监伸手扯住舌头要动刀时,他又突然缩了回去,吼叫起来:“朱元璋,你这个贼和尚!我早晚宰了你!你割我舌头,我割你秃头!”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上去踢他,打他。由于他反抗,刀子扎偏了,把腮帮子都扎漏了,鲜血淋漓。云奇说:“他快疯了,说的都是疯话,你们都当没听见。”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云奇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忽然惨绝人寰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云奇打了个哆嗦,靠在石墙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牢中又陷入了死寂。 几个割完舌头的小太监鱼贯而来,一个小太监用一根麻绳拴着割下的少半个舌头,血淋淋的。 三 受了高人指点的廖永忠得“怪病”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不胫而走,有奇怪的,有嗟叹的,有可惜的。有好多人目睹了廖永忠的傻相。 但在深宅大院里,在他亲哥哥廖永安面前,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这天,行走很不方便的廖永安又来看他,兄弟俩在密室里喝着茶。 说起杀李彬,廖永忠更加痛恨朱元璋卸磨杀驴了,他说杀李彬是杀鸡给猴看,李善长是宰相啊,他都摇摇欲坠了。 廖永安却认为这账记不到朱洪武身上,李彬并不是皇上杀的,他当时在开封。这是刘伯温与李丞相过不去。 廖永忠说,如果皇上不想借机整治李善长,为什么拿李彬开剥皮实草示众的先例?这不明显是杀鸡吓唬猴吗? 廖永安认为他说的有理,所以呀,常言才说伴君如伴虎啊,他认为廖永忠终究是在刀刃上走来走去呀,当初就不该应承那样作损的事。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廖永忠说,“我要见他,他左推右推不肯见我,是有意冷落我,我迟早有灭顶之灾,他不会容忍我这个活口存于世上。” 廖永安认为他装疯卖傻,这是上策,装得把什么都忘了,他就不在意你了。 说起自己的名字,廖永忠道:“你看爹给我起这个名字!永忠,我忠于人家,人家却把我的忠心当成驴肝马肺。” 这时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皇上驾到。” ------------ 《朱元璋》第六十二章 (3) 这消息来得好不突兀!二人都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意识到凶多吉少。装疯前,廖永忠一直请求陛见洪武皇帝,朱元璋始终不给他机会,似乎有意冷漠他。那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反倒屈尊移驾上门来看他呢? 除了“刺探虚实”,不会有别的解释。廖永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弟弟发愣,廖永安拄着棍子站起来,说:“快,去接驾。”他悄声对弟弟说,“一定要装得像,皇上可不像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好骗的。” 廖永忠点点头。 廖永安躬着腰一瘸一拐地出来迎驾时,大门已洞开,朱元璋已经下了轿子。他拉起跪地艰难叩头的廖永安说:“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了,不必行此大礼。” 皇上走中间甬道,廖永安走旁边便道。后面有胡惟庸跟着。 朱元璋问:“永忠怎么样啊?听说得了怪病?” “可不是,”廖永安说,“能吃能喝,就是人发傻了。什么都忘了。” “太医不是来看过吗?”朱元璋问。 廖永安道:“太医来过三四位,都说不准这是什么病,有的说是癔病,有的说是冲撞了神灵,有的说是狐仙给迷住了……我看,整个人是废了。” 朱元璋一边说了些慰勉的话,一边随廖永安走进廖永忠的卧房。没等迈门槛,朱元璋便皱眉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令他喘气都不匀。 廖永忠正在吃饭,朱元璋进来时,见廖永忠正把手伸进粥盆里抓粥吃,也不怕烫,手烫得红了,稀饭糊了满脸,下人忙去制止:“我用勺喂老爷吧,看手都烫坏了。” 朱元璋站在门口,显得很忧伤地说:“几天不见,病到这地步了吗?” 廖永安说:“永忠,皇上来看你了!快下跪!” 廖永忠不认识似的望着朱元璋傻笑,不下跪也不说话,只顾去抓粥吃。廖永安想按着他跪下。 朱元璋走过去,制止了廖永安:“他都这样了,还拘什么礼节。”他抓过廖永忠的手看看,烫起了水泡,朱元璋心疼地说:“快,弄点酱来抹上,他都不知道疼了。” 朱元璋坐在廖永忠对面,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是谁?” 廖永忠嘻嘻地笑着说:“认识,你不是玉皇大帝吗?我给你的金童玉女梳过头。” 朱元璋叹了口气,说:“好可怜。”又转对廖永安说,你们兄弟俩,投奔我也十几年了,立下过汗马功劳,今天落得这样惨,心里很难过。问他们老家是在庐州吧? 廖永安回答是在庐州乡下。 朱元璋面谕胡惟庸,让户部支出银子来,在他们老家修房子,给他们置办一千亩地。又转对廖永安说:“回去吧,好好颐养天年。有什么需求,随时来见朕。” 廖永安又要叩头,朱元璋制止了他。朱元璋起身,廖永安推了弟弟一把:“永忠,皇上要走了,说句话呀!” 廖永忠咧开大嘴一笑,说:“天篷元帅要出征了?那我打先锋!” 朱元璋摇头叹了一声,向外走。他看了一眼跟在侧后的胡惟庸说:“病得不轻,这不是废人一个了吗?” 胡惟庸说:“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廖永忠了。这样也好,干净。” 朱元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正是朱元璋的心里话,出于胡惟庸之口,又令他讨厌、生疑。是啊,廖永忠一疯,谋杀龙凤皇帝的无头案将真的永远无头了,让火眼金睛的太史们去望洋兴叹吧。朱元璋心底其实在为廖永忠庆幸,他这一疯,成功地躲过了一劫。不然,尽管朱元璋不忍心,也不会留下这个活口在人间,就如同廖永忠没有让那两个凿沉了小明王坐船的水贼存下活口一样。现在朱元璋放心了,心安了,这是他最期望的,两不相伤的结局。 四 无独有偶。不是为孟子遭贬而有吞金死谏的山东道御史吗?今天又来了一个抬着棺材冒死上疏的刑部尚书。 上朝时分,他把一口黑漆闪亮的棺材摆在了奉天门外,这令朝臣们人人侧目。 侍卫们全都围过来,不准抬棺者再往前走。 一顶大轿里下来一位官员,他就是刑部尚书钱唐,一脸正气,毫无惧色,见皇宫侍卫们想把棺材弄走,他大吼了一声:“住手!” 侍卫们又惶惑又无奈,钱唐说:“老夫是刑部尚书钱唐,今天来冒死上谏,一死而已,这是老夫的棺材,你们谁敢拦挡?” 这一说,没人上前了。 一宫门使迅速跑入殿中。 钱唐迈着方步徐徐上殿。 朱元璋正与群臣议事,宫门使上殿来报:“刑部尚书钱唐抬着一口黑棺材摆在了奉天门外。” 朱元璋大惊,众臣更是惊得转身向殿外张望。这时钱唐已大义凛然上了殿,朗声说道:“陛下,臣钱唐有大事要奏。” 朱元璋沉静下来,满脸怒气地问:“你抬着棺材是来死谏?你把朕当成昏君了吗?” 钱唐立于阶下,说:“抬棺自随,自不怕死。臣岂愿意死!但如陛下不纳臣谏,臣愿一死以谢先贤。” 朱元璋一下子明白了:“你是为孟子而来?” 钱唐道:“正是。”接着他慷慨陈词,孔孟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目中的圣贤,其书是志士欲救世弊所必读,儒学大师朱熹将其编入《四书》以来,在读书人心目中神圣无比,今吾皇将其删得体无完肤,且将孟子赶出享庙,这是对先贤的冒犯,他叩请皇上三思,收回成命。 ------------ 《朱元璋》第六十二章 (4) 朱元璋大怒,怒的不惟是他为朱元璋讨厌的孟子说话,更在于他胆敢藐视朱元璋,向他逐步完善的皇权的堡垒挑战,如果低了头,今后将无法收拾,即使他所谏是对的,也不可容忍。 朱元璋说:“你不是抬了棺材来死谏的吗?朕今天就成全了你。” 这一说,全殿大臣们大惊,个个面无人色,钱唐可是个为官清廉,口碑极佳的重臣啊! 钱唐道:“臣能够为孟子而死,死有余荣。”说罢哈哈大笑下殿。 朱元璋先时下令将他斩首,由于受不了他的大笑,又改令用乱箭把他射死。 当钱唐走到台阶中央时,乱箭齐发。 中箭的钱唐摇晃了几下,倒地,乱箭仍然飞蝗一样射来,顷刻间他犹如一个刺猬。 大殿上的大臣们个个垂下了头。 只有一个没低头的是刘基,双目平视,脸上是冷然麻木的表情。 杀了钱唐,朱元璋偏偏不准用他自备的棺材下葬,别出心裁地赐了一张芦席,令他家人卷了去埋了,朝中没人敢谏阻。朱元璋认为这已是宽大了,否则应当剥皮实草,让他的干皮囊永远耻辱地立于人前,这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了。 杀了钱唐,果然没有人再谈孟子的是非曲直了。 说来也怪,朱元璋杀钱唐,不怕百官心生怨艾,当年却独独忧虑过江南女才子苏坦妹会给自己带来坏名声。 如今时过境迁了,也不知胡惟庸办了那件事没有,朱元璋有理由相信,他在办,又一定办得漂亮,人不知,鬼不觉。 他没有猜错,这一天,胡惟庸重金役使的几个人正在婺水河畔大行其事。 月色朦胧,坐落在婺水河畔的一幢石碑在静穆中披着月色闪着青幽幽的光。落款处有朱元璋的名字。墓碑上可见“苏坦妹之墓”字样。 几个黑影走来。 他们来到碑前,四下看看,先后抡起大铁锤,顷刻间把青石碑砸得七零八碎。 随后,他们拾起碎碑石,扑扑通通地投到了婺水河中。 坟前只剩了一块墓碑。 几个黑影已经消失了,朱元璋的心病也从此消失了。当胡惟庸把这消息带给朱元璋时,他是不能明言自己指使的,这是他聪明的一面,朱元璋更乐得是“无头案”,他也知道胡惟庸的良苦用心。 朱元璋正在看奏疏,胡惟庸对朱元璋说:“皇上忘了那回事吧。” 朱元璋问:“什么事?” 胡惟庸说:“浙江婺州的苏坦妹墓前碑呀。” 朱元璋说:“你不要胡来,别陷朕于不仁不义。” 胡惟庸眨着小眼睛说:“天下有这样遂人愿的巧事!昨天婺州知府来报,说不知什么人把苏坦妹坟前的御碑给偷走了。我已限令他们破案呢。” 朱元璋一怔,喜上眉梢,却马上一本正经地说很对!并且严旨责成浙江府县通力合作,一定抓获元凶。这事要大张旗鼓地办,他问刘基他们知道不知道?他说当年立了这块代表他悔过的碑,他们四贤才肯应诏而来呀,可见非同小可。 胡惟庸说他第一个告诉了刘基和宋濂。 朱元璋问他们说什么?有何反应? “没说什么。”胡惟庸说,“刘基只是说,这事蹊跷。”朱元璋便没再言语。 胡惟庸说:“今天要有一个画师来,给圣上画像。” 朱元璋说:“别又像上两个似的,画功太差,根本不像。” 胡惟庸说这个是岭南有名的画像师,但是不是名副其实,他也不得而知。 朱元璋说:“你不是认识那个给达兰画像的人吗?那才是个圣手,达兰的眉毛、头发丝都画得一丝不苟,太传神了。” “他那是细腻的新画派。”胡惟庸说他叫李醒芳,自从陈友谅败亡后,李醒芳便没了下落,胡惟庸多次派人去武昌、九江他常落脚的地方去打听,一无所获。若真找到他,连那个女才子楚方玉也一起找见了。 “他们是夫妻?”朱元璋问。 “他们是至交,也是情侣,诗画往来,过从甚密。”胡惟庸说,“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直没有成亲。据说那楚方玉人很怪僻。” 朱元璋没再说什么,有一种怅惘若失的心情,如很多小虫子在爬。胡惟庸早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五 令他心神不宁的“廖永忠”和“苏坦妹”两张纸条从屏风上消失了,也永远从他的心头消失了。还有一个棘手的人,令他难下决心。 朱元璋又在审视屏风上的纸条,其中有一个纸条上写着“如悟”两个字。他看来也颇伤脑筋,扯下来又粘上去,反复几次。 马秀英这时不请自到,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进门就说:“我听说,皇上把你在皇觉寺里的一个师兄弟抓起来了?” 朱元璋一听立刻火了,把笔叭的拍在案上,说:“这可不是后宫的事!朕跟你三番五次地申明,后妃不得干预朝政,你也不例外。” 马秀英针锋相对地说:“这不是朝政,此事关乎皇上的名声、威望。” 朱元璋气愤地说:“如悟这狗东西!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你不知道他疯狂到什么样,他不光是说我当过和尚,讨过饭,他把我说得不成个样子,叫朕无法在百官面前抬起头来。” ------------ 《朱元璋》第六十二章 (5) 马秀英辩解,他是个没有知识的人,皇上跟他计较,自己不也低了吗?再说,陛下的文武大臣,都是跟你十几年一起打江山过来的,陛下的底细、出身,哪个不知道?他们能因为陛下出过家、讨过饭而瞧不起你吗?不照样为你冲锋陷阵、洒血捐躯,不照样山呼万岁拥戴陛下当皇帝吗? 朱元璋的气似乎消了一些,他说,虽然马秀英说的也都在理,他还是无法消这口气。他现在一听见谁说起他当过和尚、讨过饭,就生气,那是明显的不忠、不敬。他连听见谁说光、秃,都不乐意听。 马秀英笑笑,恶意的又当别论,有几个是恶意的呢?人啊,都愿意叫人家提起五关斩六将的壮举,没有人喜欢别人揭他走麦城的短。 朱元璋平静些了,他说:“这倒也是,连圣人也不能免俗。” 马秀英笑吟吟地说:“民间有一个关于陈胜的传说,陛下听说过吗?” 朱元璋摇摇头:“你想影射?” 马秀英说:“听听故事总不妨吧?” 朱元璋往椅子上一靠,半闭起眼来说:“你讲吧,朕洗耳恭听。” 马秀英便娓娓道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前,也种过田,后来陈胜称了王,小时候的两个伙伴就去找他,第一个进去的不会说话,和这个如悟差不多。他说:小胜子呀,你不认识我了?忘了咱夏天铲地,你把汤罐子打碎了,汤洒了,咱俩一起在地里捡汤里的黄豆粒吃…… 朱元璋听得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 马秀英接着说,陈胜一听大怒,说这人胡说,叫人拉下去斩了。第二个伙伴会说话,也吸取了教训。他说,想当年跟着大王作战?穴铲地?雪,胯下骑着青鬃马?穴青苗?雪,手使钩镰枪?穴锄头?雪,打到?穴倒?雪灌?穴罐?雪州城,跑了汤元帅,捉住窦?穴豆?雪将军。 朱元璋睁开了眼。 马秀英接下去讲,陈胜一听,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却好听得多,风光得多,于是龙颜大悦,厚赏了这个人。 朱元璋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站住说:“借古讽今,你很厉害。唉,这故事好像就是为朕而编的。” 马秀英趁机劝他放了那个无知的小和尚,这也是体现皇上恢宏大度人格的呀。其实皇上还是很念旧的,对云奇那么好,不是因为一起在皇觉寺共过患难吗? 朱元璋说:“我要谢谢你,用讽喻之法来谏朕,别人是不肯这么做的。” “别人谁敢冒着杀头之罪说这个?”马秀英说。 朱元璋说:“我不管了,你叫云奇把他送到皇觉寺去吧,已经重修过了,不在乎多一个和尚。不过你得警告他,封住自己的嘴巴,如果再有这种话从他口中溜出来,定斩不赦。” 马秀英脸上漾出笑容。 两天以后,如悟被放了出来,云奇在狱门口等着他,还备了一匹马,马鞍上挂的皮囊里装了些吃的、用的,云奇告诉他,这都是马秀英娘娘为他准备的。如悟绝处逢生,好不感动。 云奇送如悟出了城门,把马缰绳递到他手中,说:“若不是皇后慈悲为怀,你小命早没了。” 如悟“啊,啊,……”叫着。 “你也不能全怪皇上。”云奇说,“他若不发话,皇后也不敢放你呀!今后可要守口如瓶,谁再说什么,你也不要逞能,说你认识皇上了。” 如悟说:“我……我恨……” “又来了!”云奇拍了他的马背一下,说:“快走吧,回到皇觉寺,好好闭门修行,早成正果,别像我……”说到这里眼眶湿了。 跨上马背的如悟啊,啊……着,又用手指指云奇,指指自己,意思是叫他常常来看自己。 云奇凄然地一笑:“我带着这耻辱的身子,怎么敢再去玷污佛门?” ------------ 《朱元璋》第六十三章 (1) 高文健笔科场手,白发青衫宦路人,利禄之梦也许躺到棺材里也不会醒。腮帮子有一撮毛的周先生预言日后的胡惟庸,非大奸即大雄,今日可露端倪? 一 杨宪和熊宣使同时被洪武皇帝召见是不寻常的事情。熊宣使是钦天监上的官,初时官居佥太史监事,应属于刘基手下,后改制时为少监,是正四品,他掌管的是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的变化,须及时奏报,定其吉凶之占,甚至宫中漏刻报更,以钟鼓警晨昏之事,也是他司职所在,一般是不会随侍皇上左右的。 杨宪在东安门碰上了应召从淮河工地上赶来的工部员外郎张来硕,三人便一同赶往谨身殿。 杨宪和员外郎张来硕还有熊宣使三人来到阶前。胡惟庸奏报,杨宪、熊宣使和张来硕来了。 朱元璋向下看了一眼,问:“张来硕来干什么?” 张来硕见问,向上奏道:“陛下不是召臣来问河工之事吗?现淮河河堤已修完一半,正是农忙之时,尚要缓些时日。” 朱元璋摆摆手,说:“你的事先等等。”张来硕只得退到一边去。 朱元璋转对杨宪说:“你有个弟弟叫什么?” “臣弟杨希圣,”杨宪说,“在翰林院做编修。” 朱元璋唔了一声,又把他扔到一边。问熊宣使:“你在钦天监供职,要小心才是。”熊宣使马上说了些敢不竭诚尽心的话。 朱元璋说起不着边际的话,说因为钦天监是术业专攻的,监官一般不得改授他官,子孙也不得转徙他业,但也有好处,岁满不考核,属于非调官之列。朱元璋问起熊宣使有几个儿子,是否自幼训练有素。 熊宣使回答不敢疏忽,两个儿子虽未弱冠,已开始习天文、刻漏和大统历法。 朱元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他随声附和地哼了几声后忽然问:“宫中在选宫女,再从宫女中选妃,你知道吗?” 熊宣使一怔,说:“有耳闻。选妃不是钦天监的事,所以臣不得参与。” 朱元璋说:“岂有让钦天监参与选妃之理。据有的御史说,有些官员逃避选妃,做手脚,你听说了吗?” 熊宣使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了,他急忙摇头说:“臣不知。” 朱元璋说:“听说你有个妹妹很贤淑,为什么不在所选之列呀?” 熊宣使这一下听明白了,脸刷一下白了,吓得跪下说:“启禀皇上,臣是有个妹妹,可是,可是,她已经与翰林院编修杨希圣订亲了。” “是吗?”朱元璋目视杨宪,“这可真巧了。” 直到这时,杨宪才算明白,为何召他与熊宣使一起来晋见了,这才发觉大事不好。 杨宪忙答道,是三年前就下定了,只是还没有迎娶。 朱元璋说:“谁知道你们不是做好了扣,抗拒选宫女呢!” 这一说,杨宪也吓得跪下了:“臣不敢。” 这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来硕上前奏曰:“皇上,连臣也知道熊宣使妹妹许配杨希圣之事,这事是不好退婚的,请圣上三思。” 朱元璋一听大怒,一拍桌子大叫:“武士!” 立刻上来两个武士,朱元璋说:“这个张来硕竟敢教训起朕来了,给我打。” 两个武士当廷大使拳脚,打得张来硕满地滚,满口是血,牙也打掉了。 杨宪与熊宣使交换个眼色,说:“圣上,张来硕犯上,该打,念这事与他无干;臣回去便退婚,将熊宣使妹妹送进宫中。” 熊宣使立即附和说:“这也是臣之意。” 朱元璋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是想霸占臣妻吗?不要了,还叫杨希圣娶你妹妹就是了。想欺骗朕是不能容忍的。” 几个人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朱元璋早已拂袖而去。 走出谨身殿时,杨宪摸摸胸口,心还在狂跳不止。虽然朱元璋赌气说不要熊宣使的妹妹进宫应选了,却也埋下了祸根。假如事先知道朱元璋的本意,他就不会说已许配人家的话,朱元璋也未必打听不到,朱元璋要的是大家装聋作哑,他也不背上主夺臣妻的骂名。 这一来,全砸锅了。 二 朱洪武大明王朝的首次乡试将在古老的、出过几百名举人的江南贡院揭幕了。以刘基和宋濂的身份,怕也是几朝几代以来最为显赫的主考官了。 这几天他二人早起宴眠,天天在贡院转,生怕大考之前有什么疏漏。 这天胡惟庸陪着刘基、宋濂在贡院检查号舍。胡惟庸说:“二位大人先去检查号舍,我在门口等等皇上,皇上说要来亲自检查的。” 刘基、宋濂向贡院深处走去。 门前应考的人很多,都在看揭示板上的布告。 胡惟庸突然看见了依然潇洒如故的李醒芳,他如获至宝,大步奔过去大叫:“醒芳先生!” 李醒芳回过头来,说:“是你呀!”看了看他的补服,说:“了不得了,士三日不见,须刮目相看,先生已是三品大员了。” 胡惟庸说:“为皇上当差罢了。醒芳这一向在哪里高就啊?” “混饭吃罢了。”李醒芳说,“四海飘零。” 胡惟庸说:“画还常画吗?” 李醒芳说,靠卖画连肚子也混不饱,不过是一种消遣而已。 ------------ 《朱元璋》第六十三章 (2) 胡惟庸说:“你到了南京也不来找我,你是来做什么呀?” “没见我来看场子吗?”李醒芳说他是来应乡试的,万一中个举人,混个前程也未可知。 胡惟庸有点不信,就凭他的才干,在万人之上,还用考吗?只要他肯屈就,胡惟庸愿向皇上荐他。 “考上考不上好歹是个人的本事,”李醒芳说,“靠人情终究会被人指指点点。” “你还这么清高。”胡惟庸很高兴,这一向他到处打听李醒芳行踪,一直没找到,想不到他送上门来了。 “你找我什么事呀?”李醒芳说。 “还是我从前说过的事。”胡惟庸很早以前就想让他给皇上画一张像,那时倒也不急,朱元璋尚未称帝,现在皇上登极了,非有画像不可了。 李醒芳说:“你别害我,我不去画。” “这是抬举你呀。”胡惟庸让他别清高过分了,别人想见皇上一面都有如上青天,不要说一坐几个时辰让你画了,当今皇上知道他给陈友谅画过,如不应召,岂不是要怪罪李醒芳有反骨? 李醒芳早就知道朱元璋画像的事,他所以不想应召,是事出有因。他有几个画画的朋友都进宫给皇上画过御影,有的挨了板子,有的下了大牢,都是吃力不讨好,他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胡惟庸说:“那都是庸才。你没事,你画人物细腻,又给达兰画过,皇上看过你给达兰画的像,非常满意。” “那是因为达兰长得美,怎么画怎么好看。”李醒芳说,“我得去看场子了,回头再见。” 胡惟庸留不住他,便指着李醒芳的背影吩咐一个侍从,待他看完了场子,要盯住他,寸步不离,记住他住在什么地方。 侍从答应着,跟随李醒芳而去。 此时刘基和宋濂在检查号舍,他掀开一块桌板,说:“这上面好像有字。”回身令随从将板子重新刷上漆,要深色,以免有字。 随从答应了。 刘基长长叹息一声,很觉沮丧,皇上把孟夫子从享殿里请出去了,这次咱们出的《孟子》里的题目也一律勾掉了,钱尚书也为孟子殉节了。这是读书人的耻辱。 宋濂他以前给皇子们讲《孟子》,他不高兴但并没有反对,昨天朱元璋通过太子正式告诉他,今后停掉《孟子》的课。删节本也不准讲了。 刘基说:“以前你讲孟子的鱼和熊掌无关紧要,况且那时他尚未称帝。《孟子》里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这是皇权所不能容忍的。” 宋濂说他原不知病根在这里,难怪他们的科举题里《君之视臣如手足》,被皇上删去了呢。 二人不禁长叹。 又走了几步,刘基冷丁想起一件事,站住。 刘基说:“昨天,胡惟庸来告诉我,皇上已令浙江巡抚、布政使和婺州知府限期破案,你知道是个什么蹊跷案子吗?” 宋濂摇摇头:“我不是御史中丞,不关心案子。” 刘基说这个案子他准关心。光天化日之下,苏坦妹墓前的御笔碑石丢了。 宋濂吃了一惊,谁会偷碑呢?一块石头也值不了多少钱。 刘基冷笑,“对别人都无所谓,但那碑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宋濂恍然大悟,朱元璋等于在碑上刻了一篇罪己诏,那时没称帝,倒也无所谓,现在是不是觉得授人以柄了?他问刘基,是不是怀疑皇上指使人弄走了它? “这是你说出来的,怎么推到我身上?”刘基狡狯地说。 “那也是你诱供诱出来的。”宋濂哈哈大笑。 刘基联想起廖永忠平白无故疯了、傻了,这里肯定大有学问。疯了也好,他可以苟活于世了,不失为聪明之举。他想起廖永忠跪在他面前求活命之路,刘伯温曾暗示过他,廖永忠是个一点就透的人,真的按他的暗示做了,总算保全了性命,却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一个功臣竟落到这般下场。 宋濂担心危险已开始像影子一样伴随刘伯温,他知道得太多了,不如学学自己真正的糊涂。 刘基认为开国后皇上为恢复国力所做的一切,都十分英明。他断言,洪武帝将是与汉高祖唐太宗齐名的帝王,他太精明了,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在他跟前就十分危险。 “你想急流勇退吗?”宋濂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才是个小小的太史令,御史中丞,没事的。”刘基说他如果是左、右丞相,他早完蛋了。他让宋濂记住他的话,谁坐在丞相的位置上都很可怕,李善长不会有好下场,继任者也一样。这位置给他,他也不做,更何况朱元璋不会给他。 宋濂说:“你这人真怪,一肚子怨言,皇上问你,又是有问必答,倾其所能尽职尽责,这是怎么回事?” “这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刘基说朱元璋毕竟是一代明主,刘基一半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并非矫情。 他们走到贡院门口了,见一个胡须全白的老者来报名应考,他是七十二岁的刘三吾,刘基礼貌地与他交谈了几句。 宋濂说:“这一科你我当主副考官很有味儿,小的神童十五岁,大的七十多,我们的门生差好几辈呀。” 刘基说:“记得古人的诗吗:高文健笔科场手,白发青衫宦路人。这也可能是在科场里混了一辈子,头发都混白了的白发青衫人,到这时利禄之梦还没醒呢。” ------------ 《朱元璋》第六十三章 (3) 宋濂说:“也许躺到棺材里也不会醒。” 三 谨身殿内外静悄悄的,只闻刻漏的漏壶声均匀地响着。 朱元璋老老实实地端坐着,只偶尔拿起案上的书看上几眼。离他三尺以外,有一个留长髯的老画师在为朱元璋画像。这已是七易画像师了。 因为紧张,画师的手抖得厉害,不时地抬起袖子擦汗。他能不害怕吗,在他之前,因为画像惹怒了皇上,获罪下狱的已经好几个了。他笔下的画像已基本成形,倒酷似朱元璋,一对招风耳,饭勺子般的下巴。 他想尽办法把饭勺子般的下巴改得尺寸小些,却越改越不像,只得重新把下巴加长,却又怕朱元璋嫌丑,真是左右为难。 胡惟庸站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皱眉头。 画师讨好地向胡惟庸笑笑,问:“像吗?” 胡惟庸模棱两可地说:“画完了才看得清楚。”他心里暗自为画师叫苦,又是一个倒霉蛋。 画像已完成,画师跪在地上,双手举画过顶呈上。胡惟庸把画接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正在揉腰的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但他忍着暂时没有发作,扭头问胡惟庸:“这是朕吗?”他没有直言画丑了他,在像与不像上做文章,胡惟庸一听便懂了。 胡惟庸察言观色地品评,虽有几分像,总的说来失真了,把皇上画丑了,一点威仪没有。这一说,画师登时面如土色。 朱元璋三把两把扯烂了画像,掷于画师头上,说他是有人指使专门来丑化皇上的,说他是陈友谅、张士诚的死党,或是元朝的余孽。 画师吓得筛糠,一迭声大叫:“冤枉啊!小民是一番好意呀,皇上不满意,小的可再画十张,八张,不会嫌烦的。” 朱元璋说:“你不烦,朕烦了。来人啊,把这狗东西关大牢里去!” 上来两个武士,一人扯住一只胳膊,拖死狗一样把大嚎大叫的画师拖下去了。 朱元璋还不算完,追究是谁推荐的。 胡惟庸说:“是李善长。他也是一番美意。” 朱元璋说:“都没安好心。” 胡惟庸劝慰朱元璋,圣上别急,也不必生气,最好的画师已经找到了。 朱元璋惊喜地问:“李醒芳吗?他在哪里?快叫他来。他一定能画得好,达兰的像画得比真人都好看,那才叫栩栩如生。” 胡惟庸说他这人生性清高,不畏权贵,希望皇上对他以礼相待。 朱元璋倒很有几分礼贤下士的味道,有能耐的人,不怕他清高,也不怕他尖酸刻薄。刘基清高不清高?刻薄不刻薄?朱元璋不是从来不说一句重话吗? “这样就好了。”胡惟庸说他已派人跟踪他好几天,才摸准了他的下榻处。皇上如能亲笔手书一信,那就是天大的荣耀,他会欣然前来。 “这是极容易的事,朕马上写。”朱元璋早打算好了,如果画好了,让他为朱元璋的父母亲、祖父母、曾祖父母都画一张,好供奉在太庙里。 四 李醒芳和楚方玉在鼓楼后面靠近兵马司的客栈租了毗连的两间房子,乡试前他们就在这蜗居中准备文章,其实他们除了作画、吟诗和品茶弹琴,几乎没认真备过功课,自信是他们的共性。 屋子虽简陋,却挂了很多出于李醒芳手的山水画。 这天楚方玉正在写文章,一手工整的蝇头小楷。 李醒芳过来看看,说就凭她这一手绢秀的绳头小楷,高中准没问题。告诉她这一场的主考、副考果然是刘基、宋濂。 楚方玉说:“朱皇帝如果善于用人,本应在刘基、宋濂、陶安几人中圈选。” 李醒芳说,当年会稽山下的吟咏盛会上,他们对楚方玉的诗文大加称道,可惜当时楚方玉人没去,从那以后才有楚苏之称。所以他断定,她的文章一定受他们青睐。 楚方玉倒不是迷恋仕途,她是要为女人争一口气。一旦她中了两榜,她就申明自己是女的,让那些须眉男子蒙羞。 “那你可是犯了欺君之罪。”李醒芳拿起她的文章看着,称道文章既有风骨?熏又有沁人心肺的清新之气,一扫腐尸味。 楚方玉说:“多可怜啊,没有别人夸我,只好你来包办。” 李醒芳说他这几天眼皮总是跳,他担心胡惟庸会找上门来。自从那天在贡院门前与胡惟庸猝然相遇后,他就担心被胡惟庸纠缠不休。楚方玉更反对他去为朱元璋画像。 楚方玉说:“你千万别去。那是杀头的差使。” “可不是。”李醒芳说前天他到栖霞画派鼻祖魏云鹤老先生家中去,老先生正收拾行李准备逃亡。 “怎么了?”楚方玉问,“犯了什么罪?” “哪有什么罪!吓的。”李醒芳说,京城先后被叫到宫里去的画师有六个了,两个挨了板子,四个下了大牢,罪名都是丑化当今皇帝。 楚方玉很不解一个睿智英武的皇帝,怎么也这样糊涂呢?丑就丑嘛,丑人即使被人画成了美男子,也是画饼充饥而已。 李醒芳说这是人的本性啊,人都愿听美言,忠言逆耳,过于逼真的画像也刺人眼目。 楚方玉说:“这一切都因为他太丑了,是吗?” 李醒芳哈哈大笑:“一语破的。” ------------ 《朱元璋》第六十三章 (4) 客栈的店家又惊又喜地跑来:“李先生,楚先生,恭喜了,朝廷三品大员来看你们来了,还提了很多礼物,我们小店也蓬筚生辉呀!” 楚方玉看了李醒芳一眼,知是胡惟庸上门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她决定躲开为好。 胡惟庸笑吟吟地进来,对李醒芳拱拱手,说:“李兄深居简出,真难找啊。” 李醒芳开了一句玩笑,调动三千御林军,挨家挨户一搜,不就落网了吗?这有何难。 “你真会开玩笑。”胡惟庸一指下人放在屋中央的几担礼品,说:“先生别看不起这些东西,这都是贡品,皇上才吃得到,我们都没这个口福。” 李醒芳说:“快请坐,无功受禄,不好意思呀。” 胡惟庸坐下,李醒芳为他斟了茶。他斜了一眼铺在案上的文章,说:“仁兄真的在备考啊!有终南捷径不走,却要吃这份辛苦,何苦呢!” 李醒芳说他想试试运气。他当然明白,科考不一定有学问者胜,有学问的又不一定会做官。 胡惟庸端着茶杯,走到壁前去看画,忽然指着一张抚琴的画,称赞那张《高山流水》最有神韵。不过,画的不是俞伯牙、钟子期,他猜好像是李醒芳自己。而那一位仕女,是不是才女楚方玉啊?胡惟庸一眼就认出了。 李醒芳却不承认,说是随便画的,哪有定指? 胡惟庸说:“不知楚方玉现在何处,她与你形影不离,又不结为伉俪,江南文人中已传为佳话了。” 李醒芳说已经几年没见到她了,不知她现居何处。 胡惟庸拿出一个黄绫裱的折子,放到桌上说:“请过目,这是圣上的信。” 李醒芳说客居于此,他这儿没有香,没法焚香接旨呀。又是玩笑的口吻。 “这非圣旨。”胡惟庸说,圣上是出于仰慕和器重,是以朋友私交身份写的信,皇上说,绝非圣旨。因为他知道,像李醒芳这样的清高之士,不是圣旨所能召之即来的。 李醒芳对这话很有好感:“皇上真是这样说的吗?” 胡惟庸说:“我有几个脑袋敢假传圣旨。” 李醒芳说:“我还没恭喜你呢!你现在已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了,除了李善长、徐达、汪广洋、杨宪,就是你权大位高了。你记得小时候先生怎么说你吗?” 胡惟庸问是不是那个腮帮子有一撮长毛的周先生?他可不记得周先生怎么说他了。 李醒芳告诉胡惟庸,周先生说,胡惟庸其实不庸,庸是平常,他说胡惟庸不平常,日后非大奸即大雄。 “有这话吗?”胡惟庸抚掌大笑。 李醒芳说:“现在你官够大了,只是不知你是大奸还是大雄。” 胡惟庸称自己是最本分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这样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阵,胡惟庸才又书归正传,又说起请他进宫画像的差事。 李醒芳却有意打断他:“来,喝茶,小客栈的茶可不怎么样。” “来。”胡惟庸从礼包里拿出几盒茶来,说是真正的西湖龙井,一年贡给圣上才二十盒,他给李醒芳拿来了两盒。 嗬,多大的面子、多大的荣耀啊。 李醒芳对胡惟庸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咱们又是同乡,又是同窗,你不够仗义吧?” 胡惟庸说他不识好歹。得近龙颜,且是皇上御笔亲书来请他,多大的恩宠啊!别人求之不得,他却说是害他! 李醒芳不想因为给皇上画一张像而升官发财,更不想因为一张画坐牢,杀头。 胡惟庸说,那些蠢头蠢脑的画师所以坐牢,是因为他们画技太差,更重要的是脑袋不灵活。他称赞李醒芳擅长人物画,又头脑灵活,不但不会有坐牢杀头之厄运,还会得宠。他说自己这是给足下送来平步青云的天梯,可不是害他呀。 李醒芳说:“这么说我躲不过去了?” “我看是。又不是灾,躲什么呀。”胡惟庸这么说了后,李醒芳说:“好吧,明天你来接我,进宫去一试,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这个来自民间的皇上是怎么个样子。” 胡惟庸笑道:“那自然是不同凡响了。” ------------ 《朱元璋》第六十四章 (1) 口头遗嘱既可伪造,书面遗嘱补写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好人不一定能当官,当了官的好人也不一定会当,这是不是奸佞之人执掌权柄的原因? 一 郭惠不是出家又是出家,在香闺里摆香堂,对佛祖顶礼膜拜,一天三顿吃素,从早到晚没有笑模样,也说不上几句话,这令母亲张氏大伤脑筋。 这天张氏又来看女儿,见她好几天没洗头了,就帮她洗头、梳头。张氏说:“你呀,真叫为娘的操心,你就这样下去了?那修行的事,要有慧根、有缘分才行,不是谁都可以成正果的。” 郭惠嫣然一笑,露出可爱的小酒窝,她说:“又来了!烦不烦人啊。” 张氏说,为了蓝玉那小子不值得。当初不知怎样甜言蜜语呢,自从人家娶了亲,从此无踪影了吧?人家守自己媳妇还守不够呢。 女儿开脱地说:“蓝玉一直在北方打仗,现在又远征蒙古人的上都去了,哪像你说的那样。” “你还不死心!”张氏说。 “我也恨蓝玉。”郭惠说他为了当官,无情无义。在瓜州渡,如果他答应什么都可放弃,郭惠就和他远走高飞,她当时把银子都带去了,可他打了退堂鼓。 “傻丫头!”张氏不赞成蓝玉带她私奔,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都当了一品官了,前程似锦,会因为一个女子,因为儿女情长什么都丢了?这样的人连张氏都看不起。 郭惠不语,认为母亲太世俗。 张氏劝她好好听话,老大不小了,叫她姐夫帮着找个好女婿,封侯拜相的,不辱没了她,她父亲地下有知,也会放心了。 郭惠说,封侯拜相不行,要嫁,嫁皇帝,我得当皇后,当皇妃。这话像是玩笑。 张氏笑道:“看把你狂的。你能有你姐姐的命吗?天下可只有一个皇帝呀。” 郭惠忽然问:“娘,我父亲临终前有什么遗嘱吗?说让我十八岁时再拆封?把我许配了什么人?” 张氏愣了一下,问:“谁告诉你的?” 女儿说是朱元璋告诉蓝玉的。 张氏说她不知道。也许丈夫临终前跟朱元璋说过什么了?她很纳闷。 郭惠冷笑了一声。这冷笑背后藏着的是狐疑、不满,是她娘所无法理解的。郭惠此时本能地想到,那临终遗嘱之事纯系子虚乌有,是朱元璋阻止郭惠嫁人的挡箭牌,那他的目的是什么?除非准备让郭惠嫁给朱元璋。但她暂时并不想对她娘说破,她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还要再看一看。 这时云奇进来了,他宣旨说:“老太君,皇上说,他晚饭后过来看您。” 张氏有点受宠若惊,皇上日理万机,那么忙,有事说一声就行了,千万别拘礼节。如今的朱皇帝再也不是在岳丈面前低三下四的小人物了。 云奇说:“皇上说一不二的,我走了。” 云奇走后,张氏对女儿说:“你父亲没白疼他,他也真对咱母女有情有义。照理说,你爹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你舅舅和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总疑心朱元璋有贰心,你父亲本来心眼小,有一回都把人家关起来了。可朱元璋一点不记仇,后来你爹有难,还是人家不顾生死去救。” “行了,行了!”郭惠说,“没人抢他的皇帝宝座呀,你说他这么一大车好话干什么!” 二 朱元璋果然准时来到张氏的永寿宫,还带来很多稀罕的礼品,穿的、用的、吃的一应俱全,乐得张氏合不拢嘴。这时节送礼叫御赐,可与当年张氏的索贿不能同日而语了。 张氏说圣上日理万机,还要来关照老身,实在过意不去。这么多年,皇上一直不忘她,他岳父在九泉下也会含笑啊。说到这里她抹起了眼泪。 朱元璋说:“咱本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我朱元璋有今日,不全是岳父大人栽培的吗?对我有再生之恩,没齿难忘。”朱元璋说得也很动情。 张氏更感激的是,郭子兴他活着时想自立为滁阳王,没有办成,死后皇上不是真的封他为滁阳王了吗?又在滁阳立庙祭祀,连她的两个儿子也从祀庙中,她每次去庙上祭祀,一看见皇上亲笔题写的《敕赐滁阳王庙碑》,看见朱元璋称颂的“王之恩德,注在朕心”,张氏都忍不住要大哭一场。这是真心话。 说到此处,她又哭了。 朱元璋善解人意地递上面巾让她拭泪。 话题由军国大事、家事渐渐扯到了儿女情长上来。 朱元璋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中没有说出来,在滁阳王病危时,他曾拉着朕的手,说把小女儿郭惠托付给朕,不知他对岳母大人说过没有?” 由于此前郭惠已有铺垫,张氏总算没有感到过分吃惊和意外,她马上迎合,声称对皇上说,比对我说更好,更算数。但不知这遗嘱是几句什么话?怎么个托付法? 朱元璋告诉她,岳丈对他说,他死后最大的心事是郭惠,他认为女婿日后能成就大业,如果有那一天,希望朱元璋纳郭惠为妃子,共享富贵,岳母也有个依靠了。 张氏心里想,怪不得惠儿问这事……即有这念头,郭子兴怎么不对我说? 朱元璋说:“是头两天他清醒时说的,弥留之际,你们赶到床前时,他说话费力了,又当着很多人,这可能是他没说的原因。他本来要写一份遗嘱的,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 ------------ 《朱元璋》第六十四章 (2) 朱元璋的这几句解释听上去也说得过去,但事关女儿终身,张氏还是觉得突兀,没有任何精神准备,说不上是喜是忧,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张氏说:“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对我说起过,直拖到今天。” 朱元璋是这样解释的,岳父说得明白,只有朱元璋成大业,当了皇帝,他才肯把郭惠嫁他,登极以前,他怎敢提出此事? 张氏信以为真了,这是站得住的理由。她又发问,这就是皇上千方百计不准惠丫头嫁给蓝玉的原因吗? 朱元璋说:“正是。” 张氏问起朱元璋现在怎么办?皇上想怎么办? 朱元璋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自己做主的?而今岳父不在了,当然听凭岳母大人做主。这话说得张氏心里很舒服。让亲生女儿给人家“做小”,本非所愿,可这“小”不同于民间,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如不是前世修来,怎么可能有此殊荣!她想到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女儿,心情又沉重起来。 张氏说,亲上做亲,这是郭家的荣幸,谁家能出两个皇后呀!惠丫头跟了皇上,也是她的造化。只是,这事冷丁一张扬出去,朝野上下会不会有什么说法?更叫她忧虑的是郭惠。 朱元璋说:“别人议论还在其次,朕也担心惠妹会反感。” “是呀,”张氏说,“她本来任性、倔强,心里又割舍不下那个蓝玉,这才任性地在家里带发修行。不瞒皇上说,老身怕是扭不过来她呀。” 朱元璋说:“这且不论。朕只想讨个明白,岳母大人是不是打算按岳父的遗嘱办?” “瞧皇上说的,”张氏说,“别说是郭子兴临终前有话,就是没话,皇上提出来,老身会不答应吗?这得祖上积多大的德,才有这样的殊荣啊?” “岳母这样说,朕就放心了。”朱元璋说,惠妹知书达理,劝动惠妹是有指望的,她不会不遵从父亲的遗命吧? 张氏还有另外的忧虑。父亲有遗嘱,郭惠一定会遵从,只是口说无凭啊。就怕惠丫头上来倔劲较真儿,倘真有个文字备在那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少费多少口舌。 与其说这话提醒了朱元璋,不如说伪造一份遗嘱的念头与他不谋而合,看来不费周折就水到渠成了。 朱元璋说:“岳母大人所说极是。朕也是这么想,岳父当时只是来不及写就是了,如果现在补一个,只要惠妹认可,朝野的舆论也就自然平息了。” 张氏先时有点吃惊:“弄个假的?” 朱元璋已稍显不悦,岳父有了遗言,只是没落到文字上,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张氏明知无可挽回,不顺水推舟,不会有好结果,便说:“是这个理,那皇上就准备一份吧,让惠丫头心里过得去。”她不知为什么,眼中滴下泪来,总觉得有与人合伙蒙骗女儿的内疚感,但想想既可以结束惠儿的出家生涯,又可以跟着皇上享天下之福,也就释然了。 朱元璋加重语气说:“岳母何故伤心?如果不愿意,朕不勉强。” 张氏急忙换上笑脸:“皇上多心了。这是千家万户求之不得的事,我能不愿意吗?我只是想,惠丫头从小被我宠惯了,说不得碰不得的,陛下也都知道;我把她交给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希望陛下能对她好。”说着再次泪流双行。 朱元璋说:“岳母放心,这么多年朕是个什么品行,想必岳母也有耳闻,也是亲眼见。” 张氏说:“还有一宗,不知老身当说不当说。” 朱元璋说:“朕虽是君,你毕竟是长辈,有话尽管说。” 张氏说:“你虽当了皇帝,可以有成百上千的妃嫔宫女,我还是希望皇上能爱惜身子。” 朱元璋笑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朱元璋岂不知她的弦外之音?她未必有多么关心朱元璋的龙体,她劝朱元璋爱惜身子,是告诫他少纳几个妃嫔,少近女色,这样她的女儿才会独得专宠,才不会受冷落。 这个时候朱元璋当然不会违拗张氏的。 朱元璋笑了:“朕明白,朕不会耽于酒色的,充实后宫,不过是仪礼所需,更不会对惠妹冷落。”张氏要的就是这句承诺,她说:“这我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了。” 朱元璋走后没多久,彩礼就神奇地来了。 云奇带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一个很大的彩礼盒子进来了,盒子上的双喜字令张氏明白了,朱元璋把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她想不干也不行。 云奇说这是皇上叫送过来的彩礼。 张氏叫宫女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里面放有很多个小盒,小盒子一一打开,是闪闪烁烁的珠宝,尽是张氏从前没有眼福见过的,又比白天朱元璋送来的礼物不同了。 张氏对宫女说:“放赏!” 宫女拿出几贯钱给了小太监。小太监们忙说:“谢谢老太君。” 送走了云奇,不知为什么,张氏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叫宫女们把彩礼收好,并嘱咐不要让郭惠知道。她犯愁的是怎么过女儿这一关。 她能借重的只有马秀英,马秀英虽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毕竟从小在她膝下长大,不隔心,有了大事小情,张氏总是去找马秀英讨主意,现在又必须去拜马秀英这个真神了。 ------------ 《朱元璋》第六十四章 (3) 张氏是在御膳房门口碰上马秀英的,知道她正伺候朱元璋吃饭。自从朱元璋登极以来,朱元璋的膳食都是由马秀英亲自过问,从定菜谱到尝试,全归她管,这当然是朱元璋自己的主意,马秀英是他最可信赖的人。 马秀英见张氏过来,就问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张氏有几分神秘地说:“有事。你先伺候皇上吃饭吧,回头我再来找你。” 马秀英却让她有事现在就说,有什么事这么难张口。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张氏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马秀英,皇上这几天没跟她提起惠丫头的事吗? “没有啊。”马秀英说,“还是让我劝她吧?我昨天又跟惠妹长谈了一次。有说有笑的,也不再坚持出家的事了,时过境迁,会好的。” “我不是说这事。”张氏说,“回头你到我宫里来吧。” 马秀英有几分狐疑地点点头。 三 马秀英今天在御膳房里格外费心张罗,是因为朱元璋要设便宴招待刘伯温。这是很不寻常的,朱元璋的节俭,不尚奢华是出了名的,他很少摆宴席,自己在吃饭上也是素荤搭配,从不忘把盘子里的菜汤用馒头片擦净吃掉。郭惠笑他,说朱元璋省了刷碗水。 御膳房里大雾腾腾,水雾中忙碌的身影中,有胡惟庸。胡惟庸被火烤得咳嗽着走到门口透透气,对跟过来的御厨领班说:“你可要仔细,这次再做不好珍珠翡翠白玉汤,你摸摸脖梗子,问问自己的脑袋还长得牢长不牢。” 朱元璋是念旧的人,他总是不忘讨饭路上少女那半罐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美味,他固执地认定,那是世上珍馐美味中的极品。可是他一连撤换了几个御厨,也无济于事,没有人能烧出朱元璋记忆中的美味汤来。今天他关照胡惟庸和马秀英,再试一回,用以招待刘伯温,这实在是高看他一眼。 御厨领班诚惶诚恐,他问过师傅、师叔,他们从没听说过珍珠翡翠白玉汤,试过多少回,朱元璋都说不对,也不会是真的把珠宝放在汤里煮啊。 “傻瓜!”胡惟庸嘲笑他,再珍贵的宝石也是石头,能煮出味来吗?他想,是用宝石形容汤的色香味,就像霸王鸡不会是用西楚霸王的肉炖出来的一样。 领班带领御厨们备下了鲍翅汤、鳇鱼汤、甲鱼汤、燕窝汤,他就不信兑不出美味的汤来。 “你可小心点,”胡惟庸说,“今天皇上单请刘伯温一个人吃饭,这道菜可别现了丑啊。” 御厨领班央求胡惟庸说:“万一皇上吃了还说不对,您可得替我们说句话呀。” “我马上得走。”胡惟庸说,“有刘伯温在,我不方便出面。”其实他是逃避干系,好在有马秀英顶着,朱元璋的火不发在他身上就行。 在御膳房餐厅里,云奇也在忙活。 云奇领着御厨在摆碗碟杯箸。马秀英进来,告诉他今天只摆两副,家人不在这儿吃。 云奇说我早知道了,是请刘基吃饭。 已经摆好了两份杯箸,马秀英又拿来一大堆勺子、筷子摆在了朱元璋位子上,还拿来了纸笔、砚台。 云奇很奇怪怎么拿这么多筷子? 马秀英说:“一会儿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朱元璋和刘基正沿着御花园甬道向御膳房缓步走来,朱元璋问:“你看李善长这人如何?” 刘基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就来了个推磨法,说他跟皇上多年,皇上还用问别人吗? 朱元璋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刘基据实而言,他才学不错,为人平和,善良,有韬略,也有人缘,很多事不好办的,他一张口,大家不再有异议,这是难得的威信。 朱元璋不大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你一口气说了李善长这么多好处,那他是个完人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刘基说,“人岂能没有缺陷?他有时优柔寡断些,但不关大节。”这样的评价出自刘伯温之口,朱元璋多少有点意外。 朱元璋说:“他包庇李彬的事,你不是很恼火吗?他专门派陈宁到开封行在去找朕求情,你不也知道吗?” 刘基说,一个人一点私心没有,那是圣人了,岂能用圣人尺度去衡量常人?何况李丞相后来都没办成,他也没对他刘伯温加害,他是有能力为他设陷阱的。 朱元璋心里暗忖,刘基真是个君子呀,相比之下,李善长就逊色多了。朱元璋告诉刘基,他还是说了刘基不少坏话的。比如跋扈、怪异、乖张等等。 “我确有这些毛病,不怪人说。”刘基哈哈地笑了起来。朱元璋很欣赏地望着他,刘基的气度、潇洒和诡谲,都曾是朱元璋暗暗仿效的对象。 进了御膳房,朱元璋在主位坐了,让刘基坐在对面,拿起筷子之前,朱元璋像念经似的说了一串话,刘基只听清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一句。一个皇帝过着穿金裹银的膏粱锦绣生活时,仍能牢记贫寒的往事,刘基觉得这是天下苍生之幸。 这时,他已注意到了朱元璋碗筷旁多摆了那么多勺子、筷子,一时不知何故。 端上来的只有两素两荤四碟小菜,还有一个汤,侍者只给刘基倒了一杯酒。朱元璋则端起米饭喝汤。 刘基说:“皇上不用酒,臣怎么好喝。” ------------ 《朱元璋》第六十四章 (4) 朱元璋说:“朕白天从不饮酒。这规矩不是给卿定的,你但喝无妨。” 朱元璋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放下筷子,拿起餐桌旁的笔,写了几个字,把方才的筷子往旁边一丢,又拿起一双新筷子。 哦,刘伯温明白了,原来多余的匙、箸是备用品,他即使用餐时,脑子也不会休闲,一旦想起什么来,会立刻投箸提笔,写在纸条上。 刘基又一次投去敬佩的目光。 站在后面的云奇也才明白了奥妙。 刘基推开酒杯,说:“我也不喝。皇上平时也是四个菜,两荤两素吗?” 朱元璋说:“今天你来了,多了一荤,平时朕一个人用餐只是一荤两素而已。” 刘基说,这若说出去,也许会没有人相信。 朱元璋说,能吃饱便好,从前穷的时候,常常想,一旦有了钱,天天吃大鱼大肉,现在反倒吃不下了。 他又扔下筷子,在另一张印有龙纹的纸笺上写了几行字,手指头染了墨,云奇递上湿巾,他擦了去,又换了一双新筷子。 刘基说:“怪不得陛下面前多摆了这么多筷子,原来吃饭时也在操劳国事。” 朱元璋说他下的是笨功夫,有时半夜想起来什么事,也必定点上灯记下来,才能安枕。不像先生饱览史书,运用自如。他问刘基,古往今来,像他这么笨拙的皇上有吗?他又在写字了。 “前无古人,”刘基说,“怕也是后无来者。难怪皇上说自己食不甘味,这么吃东西,能吃出香味吗?还请陛下保重自己。” 朱元璋放下筷子又忆起了往事。那年讨饭路上饿昏在土地庙前,一个姑娘给了他半瓦罐汤,她告诉朱元璋,叫珍珠翡翠白玉汤,真是从来没品尝过的美味,他很想再尝尝,可叫御厨们做了几回,味道都不对。为了招待先生,今天特意又关照他们再商量着做一次,看有没有那个味道。 刘基说,陛下不忘根本,这是国家之福啊。这是他发自肺腑之言。 朱元璋最恨糟蹋粮食、暴殄天物的人。停了一下,他又忽然问:“朕想问问先生,你看汪广洋这人怎么样?可以当丞相吗?” 刘基回答,汪广洋为人胆小怕事,不敢担责任,小吏而已,非宰相之胸襟。 朱元璋又问:“杨宪呢?” 刘基的评价是,才干有余,品德不足,这种人如果当了丞相,会带坏中书省、六部。 朱元璋有些不以为然:“那么胡惟庸你总不至于贬得太过了吧?”他又一次扔下筷子写字。 刘基这次用语更苛,汪广洋、杨宪为相,尚不足以害国家,干不好也干不坏。惟这胡惟庸最不能用。 朱元璋一惊:“先生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有何证据呢?” “没有。”刘基坦诚道,只是凭直感,有时候看一个人正不正,完全凭第一眼,并不需要与他相处、深交。 朱元璋说:“哦,你是看面相、看卦象吧?” “也不是”。刘基承认,胡惟庸是他见过的官员里面最聪明的一个,他聪明到可以让你完全不防备他的地步;他没有办不到的事,即使把白的说成黑的,别人还以为这是天经地义。这如同拉车,别人拉,或拉不动,或不用力,胡惟庸会把车给你拉翻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玄了。在先生眼中,岂不是没好人了吗?” “好人有。”刘基说好人不一定能当官,当了官也不一定当得好。像宋濂、章溢,都属于这一种。 “先生说了别人一大堆坏话,你不怕朕疑心你要当宰相吗?”朱元璋此言具有挑衅性。 刘基哈哈大笑说:“不会。陛下不会用我,陛下也知道我不会当的。” 朱元璋摇摇头,说他是最坦直、率真的人,只是有时失之于偏颇。他坦言,还真想过任他为相的事。不过没说为什么没用他。 刘基说自己是一根椽子的料,一定要当房梁来用,会坍了房子的,他说自己真的不行。 朱元璋不禁叹息道,选贤难,选相尤难。 刘基说,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有贤相,皇上会省很多心,若选人不当,又相权过重,就会危及皇权。其实不设宰相也罢,把权力分给六部,由皇上直接掌管六部,不是一样吗? 朱元璋暂时还没有接受这个建议的心理准备,他说:“你是惟恐朕不累呀,设相虽有弊端,毕竟能为朕分解许多重任啊。” 这时侍者端了一个品锅上来,热气腾腾。 朱元璋嗅嗅鼻子:“珍珠翡翠白玉汤来了。来,我们尝尝,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侍者盛了两碗,放在二人面前。 刘基用汤匙在里面搅了搅,白的面粒,绿的菜叶,还有几种颜色,不知是什么,十分好看,他说:“不愧这个好名字,已是香味扑鼻了。”他舀了一匙放到口中,立刻说:“好鲜的汤,这里面有鲍翅汤味道。” 站在一旁的云奇说,这是胡大人亲自和御膳房几个厨子琢磨了半个月,改了十多次配方才烧出来的,是用鲍翅汤加上燕窝汤一起煨的。 朱元璋也舀了一勺,吃下去后含在口中,半闭起眼睛细细品味着,眼前浮现的是当年楚方玉的倩影。 刘基问:“是陛下当年吃的白玉汤味吗?” 朱元璋终于沮丧地叹气,连说差远了,根本不对。那个汤比这要好吃多了!”说着用手一推,推开了汤碗。 ------------ 《朱元璋》第六十四章 (5) 门外的御厨领班吓得连忙说:“我转告胡大人,请陛下容我们再重新琢磨。”忙着下去了。 当着刘基的面,朱元璋好歹没有处罚御厨。 ------------ 《朱元璋》第六十五章 (1) 一幅皇帝御影可让画师坐牢,也能解救同行。一大锭银子买一桶泔水,此人不疯不傻,是洪武皇帝的得意之笔,阴沟里的泔水可照出贪与廉的影子。 一 晚饭后,马秀英想起养母张氏找过自己,便径直去了永寿宫,张氏在客厅里等她呢。这阵势让马秀英纳闷,她知道,在后宫里将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马秀英进来后,张氏对宫女们说:“都下去吧,不叫不用上来。”看她那严肃样,马秀英也对带来的几个小太监和宫女说:“你们也到园子里去等吧。” 众人走后,张氏亲自闩了门。 马秀英笑道:“娘,什么事这样神秘呀。” 张氏没说话,她打开上了锁的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珠宝匣,再打开锁,这才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郑重地送到马秀英手中。 马秀英展开看了,脸上现出无比惊疑的表情。原来是郭子兴的一份遗书,看字迹,倒也像父亲的手笔。她不由得想起从前郭惠说过的话,心里想,果然有这么个东西,难为她藏了这么久。她问:“怎么忽然冒出来这么个遗嘱?娘从来没说过呀!” 张氏的解释也不无道理,这上头不是写得明白无误了吗?只有元璋当了皇帝才能将惠儿选作妃子。” 张氏说完,不断地在马秀英脸上找答案,并且试探地说:“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先告诉你呀。” “惠丫头知道吗?”马秀英问。 张氏摇摇头,得四平八稳了才能叫她知道。 马秀英故意问:“皇上还不知道吧?” 张氏察言观色地问:“若皇上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把这事压下?” “我看该这样。”马秀英说,“天下美女多的是,他一定要选,外面选去,干吗我们姐妹都得跟他一个人啊!” 张氏长长地叹了一声:“晚了。” “你已经告诉他了?”马秀英故作惊疑地问。 “还用我告诉吗?”张氏说,“他压根儿就知道这回事。你爹写这份遗嘱的时候,他也在场。” 一丝无奈和忧虑的阴影掠过了马秀英的眸子。 张氏问:“不知你有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马秀英说,“有遗嘱,皇上又知道,那就办吧。” 张氏说:“你好像不痛快,能不能找个两全的办法,又顾全了面子,又不惹皇上生气呢?” “除非元璋本人放弃。”马秀英说到了根上,是呀,他是皇上,他下一道谕旨,可以让江河倒流,不用说这点小事了。 张氏也在明知故问:“你看皇上能放手吗?” 马秀英说:“我们联起手来反对,也许行,可那有意思吗?再问问惠妹妹吧。” 张氏说:“我透过风了。” “她怎么说?”马秀英存有一线希望地说。 张氏说郭惠先前不干,后来张氏亮出这份遗嘱来,她不说什么了,哭了,哭得很伤心。 马秀英不大满意地说:“既然你们都通了光,娶的愿意,嫁的高兴,我多余当这个仇人了。” 张氏听了有点讪讪的,她说:“好在,你妹妹不是外人,再不好,也不会同你争宠,你又是六宫之首……” “没有事,娘我先回去了。”马秀英心里发堵,已无心听她唠叨了。 二 李醒芳到底叫胡惟庸拉来为朱元璋画像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遭遇同行们一样的厄运,反倒有心用自己的画技救他们出水火,这也是一件善事,这也是楚方玉肯放他宫中一行的原因。 这天,他早早来到华盖殿等候,朱元璋散了朝,正好不用换衣服,就来到殿里,见了李醒芳,满脸笑容,优渥有加的样子。 朱元璋穿着上朝用的衮冕,端坐在金殿龙椅里,一动不动地让李醒芳为他画像。 李醒芳虽然钉好了画布?穴他是油画的画法?雪支好了画架,却不画。朱元璋说他的画法果然与众不同,这是什么画法?不是画在纸上,而是布上?他说这和民间的湘绣、苏绣差不多了。 胡惟庸在一旁敲边鼓,说李醒芳作画讲究神韵,讲究层次和光,别人画人像平平的,没有眼神。 李醒芳说那叫眼神光,有了眼神光,人才是活的。 朱元璋说:“怪不得先生给达兰画的像那么传神。早请到先生,就不劳那些庸才耗费朕那么多时光了。怎么样,可以画了吗?”朱元璋正襟危坐,摆好了姿势。 李醒芳手掐着画笔,抱着肩,说:“陛下,有一事不办,气难平,气不平不顺,没法作画,陛下该知道的,写字作画,全靠的是丹田一口气。” 朱元璋问他要怎么个气平、气顺法呢? 胡惟庸大约已经猜到李醒芳要说什么,忙借口去催茶点,下殿去了。 李醒芳说他来这里为皇上画像,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朱元璋觉得他未免危言耸听。 李醒芳说同行们怕夺了他们的饭碗,因为画师们画不好陛下御影,连着关进牢里好几个了,他如果画不好关进去,就无所谓了,若画好了,别人怎么办?牢里的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朱元璋的脸不自主地拉长了。他明白,这个画师是想救那几个关在牢中的画师,这令朱元璋恼火,这种要挟手段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他尽量忍着没有发大脾气。 ------------ 《朱元璋》第六十五章 (2) 朱元璋对李醒芳说:“你画好了有封赏,关别人什么事!” 李醒芳说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封赏不管同行死活呀。 “你这人,又是一个刘伯温,朕受够了!”朱元璋不耐烦地说:“你想怎么样。说吧!” 李醒芳于是直言,请皇上颁御旨,把关在牢里的几位画师全放了,他说如果我画得好了,他们也不会怪罪我了。又会对皇上的宽宏大量感恩。 “你这么胸有成竹?”朱元璋说,“你画不好,不怕朕也把你关起来吗?” “那一看本事,二看运气了。”李醒芳说,“既来了,也就不怨。” 朱元璋便说:“来人啊!” 走进来的是陈宁。朱元璋说:“传朕旨意,将那几个画师放掉。” 陈宁答应一声下去。 朱元璋这么痛快,令陈宁和躲在廊下的胡惟庸都暗自称奇。照理说,李醒芳如此要挟皇上,肯定会凶多吉少,没想到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皇上不但没怪罪他,反倒做顺水人情,放了那几个人,难道这是李醒芳的才气所致吗? 李醒芳已在作画,他用炭笔三两下在画布上勾勒出朱元璋的头像轮廓来。他对朱元璋说:“皇上不必太拘束,走动走动也可,也可宽宽衣。” 朱元璋便首先卸去了平天冠。他活动一下腰腿,问:“朕听胡惟庸说,你这次是来应江南乡试的?” 李醒芳说:“是啊,早已报了名,单等后天进考场了,皇上却要我来画像,到时候耽误了考功名,我可亏了。” 朱元璋说:“你满可以不考,朕向来不把科举当成取士选贤的惟一途径。” “这倒说到我心里去了。”李醒芳说,有的人,文章写得漂亮,却是纸上谈兵,我不信哪个治国的贤才是靠子曰诗云管理国家的。 这与朱元璋一拍即合,他说:“很合朕意。朕一向疑心,宋代名相赵普说没说过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 李醒芳开始画眉眼。他也有高论,即使说了,也是口是心非,《论语》里有治国之道吗?不过是孔夫子和他的弟子们说几句话罢了。孔子只有一句话说得中肯:天下无道已久矣! 朱元璋很赏识他的真知灼见,认为不同凡响。 朱元璋说:“你不必去应乡试了,让朕想想,你先去翰林院,先做个侍讲,这已是四品了;你就是两榜出身,一开始能有个六品官也到头了。” 李醒芳却不愿意,考上进士,就是放个七品县令,也是凭本事,他不愿凭恩赐。 朱元璋有些不悦,却不勉强:“好,好啊,你果然清高。那朕等着点你的状元了。”这话却没有几分真诚了。 这时胡惟庸上来,说:“陛下,常大将军在军中暴卒了,郭兴将军赶回来报丧,在殿外。” 朱元璋大惊,说了句:“这不是损我长城之将吗?”眼里立时涌出泪来,不顾画像了,急步奔下殿去。 三 果然是郭兴带从人等在殿外台阶下。他是昼夜兼程从塞外赶回京城报丧的,人马俱着丧服,也都是全身汗湿,显得十分疲惫,脸是土黄色,颧骨突出,两腮也塌陷了。 见朱元璋降阶而下,郭兴大哭起来,跪下去叩过头,朱元璋拉起他来,问:“好好的,怎么会暴卒呢?”朱元璋也满眼是泪。 郭兴奏报,常大将军带着偏将蓝玉和郭兴,已打到锦州,击败了元将江文清和元朝丞相也速,一路屡战屡胜到达开平,蓟北已全部平定,他们正回军庆阳时,没想到刚到柳河州,常将军忽然说全身疼痛,从前的箭伤复发了,不到一天就不行了。蓝玉将军让他星夜回来报丧,问皇上旨意。 “这还问什么!”朱元璋说:“失掉常遇春,这是北天折柱啊,可惜他才三十九岁!传朕旨意,着蓝玉为征北大将军,统帅这支兵马。郭兴你连夜返回柳河州,护送常遇春灵柩回来,朕谕令沿途州县关照。” 郭兴说:“臣遵旨。” 朱元璋又令胡惟庸去叫李善长、汪广洋、杨宪、刘基他们来。朱元璋要用宋太祖祭赵普的规格为常遇春举行葬礼。请人到钟山原去看一块墓园。朱元璋略加思忖,说他死在开平,就封他开平王吧。 胡惟庸说:“臣遵旨。” 朱元璋对李醒芳感叹地说,常将军是常胜将军,这么多年领兵打仗,一直是徐达的副将,却从无怨言,再找这样赤胆忠心的大将没有了。 说到此处,朱元璋又一次泪出痛肠。 四 李善长罢相的传闻在朝野上下不胫而走,朱元璋抓紧物色丞相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李善长因袒护李彬的事失宠,他无话可说,又何况朱元璋以他年迈为由让他致仕,没有理由赖着不退,他倒还想得通。最为懊丧的莫过于杨宪了,本来他自视是胜券在握的,却不想因为弟弟聘熊宣使妹妹为妻的事得罪了朱元璋。他本来当着朱元璋的面承诺,让弟弟解除婚约,送那女子进宫的,没想到弟弟却上来牛脾气,他说皇上也不能无道。这事更僵了,直接危及杨宪。李善长来看他,他也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李善长坐在一旁安慰他,徐达一直带兵追击元朝余孽到大漠以北,他挂丞相也干不了事,徐达日前自己上奏疏,希望选一个文官担当此职。李善长听说,这几天皇上正在向十三台御使们询问,杨宪是右丞相的人选,还是有希望的。 ------------ 《朱元璋》第六十五章 (3) 杨宪说:“但我得罪了皇上。” 李善长说:“你弟弟也是。为了一个女人,把前程都搭上了,值得吗?” 杨宪说连他这当哥哥的前程也要搭上了。 李善长更看不上那个不识时务的熊宣使,若及早把妹妹送进宫去,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嘛。 杨宪犯难,即使劝动了弟弟,可皇上又说不要了啊!他断定又是胡惟庸在皇上耳旁吹阴风,不然皇上怎么知道熊宣使有个色艺双绝的妹妹? “这是没法考证的。”李善长说,“现在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是我力荐的人,又沾了亲,你为这事开罪于皇上,我又因李彬事抬不起头来,弄不好,可不妙啊。皇上说不要熊宣使妹妹,那是气话。” 杨宪说:“开国以来,我看皇上疑心比从前重多了,你说廖永忠是真疯假疯?” 李善长对此事讳莫如深,叫他千万别去议论此事,管好自己的事吧。 能说李善长说的没道理吗?他想立即勒令弟弟把未婚妻送进宫去,却又怕已成僵局,无法挽回了。 李善长忽听到一阵悦耳的鸽哨声,便循声向外张望了一下,恍惚看见有几个人在放信鸽,没太在意。 原来是杨宪的妹夫钱万三和儿子钱大正在往一只信鸽脚上拴苇子秆儿,然后一松手放飞。鸽子带着鸽哨声起飞后,在大宅院里飞了一圈,向远处飞去。 钱大仰着脸说:“可别迷了方向,飞不到贡院呀。” 钱万三倒信心十足,已经试了好几遍了,没事,这鸽子比人都灵。到时候你别在号舍里睡着了就行。 钱大说:“我考上进士能放我个什么官?能有舅舅的官大吗?” “你真能做梦,你舅舅如今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仅比丞相小一点,你就是中了进士,最多点个翰林,有苗不愁长啊。” 信鸽饲养人又抱来一只信鸽,钱万三又把卷好的纸卷塞进苇子秆儿里,再次绑到信鸽腿上放飞。他说:“为保险,有两只足够了。” 李善长无意中又被好听的鸽哨声吸引后,不由得向窗外张望一眼,他说:“那个胖子是谁?我好像见过。” “是我妹夫。”杨宪说,“你当然见过,他就是当年出一笔好钱修南京城墙,差点掉了脑袋的钱万三,你怎么会没见过?” 李善长说:“怪不得眼熟呢。他不是住苏州吗?来京城干什么?” “陪儿子来应乡试。”杨宪说,“后天秋闱就要开场了,题目一点风没漏吗?” 李善长说:“怕只有刘基、宋濂和皇上三个人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杨宪说,“丞相是主考就好了,我们也能沾点光。” “你可要小心。”李善长提醒他,刘伯温是个六亲不认的人,现在我们不走字儿,更要谨慎从事。 杨宪说:“我知道了。”他说:“丞相今天在我这吃顿便饭吧。” “不了,”李善长说,“我得回去张罗常遇春葬礼的事,真是可惜了一员猛将。” 杨宪说:“前几天他们从山海关外弄来几个熊掌,我叫人送府上几个,美味呀!我有个厨子专会做熊掌,从前给元顺帝当过御厨,我派他过去为丞相烧熊掌。” “你真是美食家呀。”李善长一笑说,“但别本末倒置了。官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你怎么办?” 杨宪笑了。 五 穿大朝服的朱元璋再次摆好姿势让李醒芳画像。 朱元璋显然脑子里并未停止工作,他对面坐着好几个臣子。 朱元璋问户部堂官詹徽,户部今年用于赏赐的军用布匹怎么办啊? 詹徽奏报,请皇上恩准,令浙西四府在秋粮内征收三十万匹布。 朱元璋断然说不行。不能随意加重浙西农民负担。松江为产布之地,理应由松江征。浙西四府如果都用粮顶布,那么当地市民吃什么? 詹徽只得说:“是。” 陈宁报告说,据陕西巡抚报,在原有每亩地一斗的基数上再加收六升盐米。不然从海边运盐到内陆花费太大。 朱元璋也予以否定,不能出尔反尔,更不能朝令夕改。他让陈宁告诉陕西,六升盐米捐不准开征。 陈宁答:“我们遵旨办理。” 朱元璋又说起今年淮河两岸灾情很重,除准备下免税诏书外,再给灾民发放抚恤粮,他令中书省会同户部拿出个办法来。 杨宪有异议,免税已是皇恩浩荡了,再发放抚恤粮,怕是不妥,国家尚不足用,每年官员的俸禄也很拮据。 朱元璋说他正想减官员俸米呢!得天下者得民心,从前我们做到了,得天下后还要得民心才行。失了民心,得到的天下也会丢掉。 杨宪只得说:“是。” 这时朱元璋已溜到了李醒芳身后。他见画上的朱元璋已初具规模,朱元璋的形象威仪丰满,且在威武中透着慈祥,耳朵大,却不刺眼,下巴长,却显得刚毅。 朱元璋大为高兴,连声拍掌说:“你真是第一国手啊,你们来看!这才把朕的风采、神韵画出来了。” 众人先后过来观看画像,詹徽说“画得像”。陈宁说“神笔”,也有人说:“比皇上真人还差点,谁也难画出天子所有的风采来。”说这话的是胡惟庸。 ------------ 《朱元璋》第六十五章 (4) 朱元璋要重赏李醒芳,回头叫云奇,太监总管说圣上不是派他公干去了吗?朱元璋这才想起,是派他捞泔水去了。 这是突发奇想,却也是朱元璋的得意之笔。当年他讨饭的时候,就从富豪人家的泔水口捞过剩饭菜,他那时能够准确地从每户人家的泔水口判断出富裕的程度。 他决定把这一手绝活用于考核他的臣子们是否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 执行这个任务除了交给云奇,似乎委托哪个大臣都叫人难堪,传出去也不雅。 杨宪是朱元璋指令考核的要员之一,云奇也第一个拿他开刀。云奇带人来到杨宪家高墙外,他们推个独轮车,上面放着两个空桶。 有几个穷人模样的人在阴沟出口用大铁勺捞里面流出来的泔水,泔水很稠,里面有大量的剩饭、肥肉,油腻腻的。 云奇心想,他们倒先来了一步,看来这里油水不小。这朱元璋鬼点子就是多,人家的泔水他都不放过。但云奇只管听从旨意,绝不会打半点折扣的,朱元璋叫他干的,准没错。 一个淘泔水的一只眼警惕地过来问:“你们是来淘泔水的吗?” 云奇说:“是啊,听说这里的泔水肥得流油,回去喂猪上膘快。” “那倒是。”淘泔水的独眼龙说,不过,这个脏水口他们包了,别人不能到这儿来淘泔水。 云奇说:“嗨,这可新鲜!泔水还有包的吗?” 一只眼说:“你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我们包下来,是掏了银子的。” 云奇想了一下,说,好商量,答应给他一锭银子,让他给灌满两桶泔水,要干一点的,别尽是汤水。 一只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与几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什么,一锭银子买两桶泔水?不是你疯了,就是我大白天撞鬼了。” 另一个淘泔水的说:“他的银子准是假的。” 云奇摸出银子说:“笑话,你看,这有印记,是官银。” 独眼龙接过银子,凑到惟一的一只眼下看了半天,又用牙咬了咬,用手掂了又掂,说:“是真的。”他对云奇说:“看来你是个财主,财主来挑泔水,这犯的是哪股风啊!你知道吗?你这一大锭银子能买十石粮,你却跑这来买泔水?你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 云奇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装啊,装满了,银子就归你了。” 独眼龙把银子掖到怀中,对几个伙计说:“给他装,完事帮他送到地方。”又对云奇说,有了这大锭银子,他们哥几个也不淘泔水了,这泔水口让给云奇了,独眼龙要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没想到花了一大锭银子的云奇说,他只要这两桶,下次再也不来了。 这是独眼龙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不禁又拿出那锭银子翻过来掉过去地查验,总疑心这是假货,不然,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 ------------ 《朱元璋》第六十六章 (1) 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朱元璋首先就怀疑孔夫子有这么神,他更倚重峻法严刑。他不背玩物丧志的骂名,神鸟海冬青便是殉葬品。 一 朱元璋打算让郭惠开颜一笑的举动,就是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万春宫来,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是希望郭惠应那句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佳句。 这是从前没人住的宫殿,在马秀英的仁寿宫邻院,这里正大兴土木,内外油饰一新。 朱元璋走来观看时,几个工匠正把一块大匾吊起来,安装到正门上,匾上写的“万春宫”三个字。 朱元璋正在欣赏,郭惠来了。朱元璋笑道:“你来了正好,你看万春宫名字起得好不好?” 郭惠并不买账,说陛下是想万寿,万寿自然是万春了,我们不敢僭用这名字。 朱元璋说:“这并不是为我而起。万紫千红才是春,我的惠妃正是万紫千红的春啊。” 郭惠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出声。 朱元璋说:“你看这字,遒劲有力,你知道朕请谁写的吗?” “还用请吗?谁不巴结皇上啊!”郭惠说。 “这个人可从来不巴结人。”朱元璋说,“朕如果求他为我的爱妃题个宫匾,他一定找个借口不题。朕是分别叫他单题一个字,再拼起来的。” “他不题,那你杀他呀!”郭惠揶揄地说,“皇上不是随便杀人吗?” “你是存心气朕啊!”朱元璋说,“皇上也得讲道理呀!这刘伯温可是杀不得的。” 郭惠有点赌气地说:“皇上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理也能讲出理来。” 朱元璋说:“你今天是存心和朕过不去呀!走,朕陪你到里面去看看。有几间厅、殿朕没让他们动,等着听你的安排呢。” 郭惠说:“我要一间房子,一个蒲团,一个木鱼,一卷经够了。” 朱元璋说:“好啊,朕天天陪你念经。” 郭惠说:“对呀,你才是个正经念过经的和尚啊。”说着自己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朱元璋并不生气,也跟着她笑。 二人站在万春宫正殿回廊前看着匠人们登在梯子上仰脸彩绘,人人都是一脸一身颜色。 郭惠忽然问他是怎么弄出个遗嘱来的?话中有刺,并含着鄙夷味道。 朱元璋说:“怎么是朕弄的?有你娘为证啊,又是白纸黑字。” “我娘也不敢得罪皇上啊。”郭惠说,“如今我们母女孤苦无依,在人屋檐下,能不低头吗?” 朱元璋说:“天地良心。这么多年朕是冷落过你呀,还是让你们衣食不周过?有马秀英、郭宁莲的,从来也有你娘和你一份呀。” “那是你没安好心。”郭惠言语犀利如刀,怪不得他百般不让蓝玉娶她,原来给自己留着呢,郭惠说她早猜到了。 朱元璋说:“这并不是朕抢他的人,而是不准他抢朕的人啊!朕既知道有你父亲的遗嘱在,朕自然要当仁不让,何况朕早就对你心仪已久了。” 郭惠说他对蓝玉也够狠的了。 朱元璋为自己申辩,一没贬他官,二没罚他俸,反而为他找了个好夫人,又升他官,这叫狠吗?朱元璋告诉她,常遇春死后,蓝玉现在是率领二十五万大军的统帅了。他问郭惠听了这消息,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郭惠反问:“皇上希望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朱元璋说:“你曾爱慕于他,朕虽是权力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能强迫别人无情!”这回答出于郭惠意料,也多少博得了好感。 郭惠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想不到他的心也有宽容的时候。 二 自从如悟被割了舌头送到皇觉寺后,云奇心里总是放不下,做梦也常梦见他。云奇常给他捎过钱去,有人去进香,总要给他带点好吃的,可从来没得到过如悟的回音。他不会写字倒也是事实,云奇总疑心他连自己也怨恨。 云奇动了回皇觉寺去看看如悟的念头,吞吞吐吐地好几回没说出来,朱元璋追问出来后,反倒很生气,说云奇把他看成个无情无义的人了,云奇想看看师兄弟,人之常情嘛,他怎么会阻拦?这一说,云奇可高兴了,那天晚上多吃了一个馒头。 第二天他就上路了,直奔阔别多年的皇觉寺而来。 到了皇觉寺,他没惊动寺里的长老,一打听,他们让如悟当挑水僧,云奇老大不满,他来的时候,如悟不在,又出去担水了。 云奇便坐在山门外溪边的小桥上观望等待,只见远远的一个走路蹒跚的身影从竹林后闪现出来,那是个担水的和尚,走路很吃力。 云奇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担水的正是脸上留下一道疤痕的如悟。云奇大叫:“如悟!” 由于激动,如悟趔趄了一下,水泼了一地。云奇帮他把水桶放下,问:“你怎么还是个挑水僧?” 如悟眼中掠过仇恨的阴影,他含混不清地说:“皇上……叫挑……水,不挑行吗?”他应该感谢那几个割他舌头的人,有云奇的面子,他们手下留情,给他留了大半截舌头,使他没成为纯粹的哑巴,是个半语子。 “你能说话了?”云奇还是很高兴,抱住他的肩,晃着说:“你受苦了,你叫我日夜惦念着啊,我给你捎的五贯钱你收到了吗?” ------------ 《朱元璋》第六十六章 (2) 如悟伸出一个手指头:“就一贯。” 云奇说:“可恨,又是从中间打劫了。”如悟哈腰想担水,云奇替他担起来,如悟去抢,云奇说:“你看你,担水都直打晃,你病了吗?” “打摆子,没事。”如悟说。 云奇担起水来,因为瘸,水不断往外泼洒,如悟还是夺了过来。 快到山门前了,一个管事和尚向水桶里看一眼,申饬如悟说:“你这贼和尚真会偷懒,怎么只挑了半担水?” 如悟不敢顶撞,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服?”那管事和尚当胸就是一拳,把如悟打了个趔趄,正要打第二拳时,云奇托住了他的拳头:“你怎么随便打人?” “这是我佛门的事!”管事和尚说,“你一个凡夫俗子,多管什么闲事?” 云奇说:“你别仗势欺人,我是皇上派来进香的,要整治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恶僧。”说着亮出了宫中腰牌。 管事和尚吓坏了,连连作揖:“小僧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云奇又说:“告诉你们方丈,今后给如悟个好差事,不当挑水僧了。” “是,是,”管事和尚说,“打扫经堂行不行?管上香的行不行?” 云奇指令说:“到藏经阁管经卷。” 管事的和尚唯唯:“是,是,贫僧回去即向长老禀报。” 云奇还不解气,命令管事和尚:“这水,你来挑。” 这胖和尚敢怒不敢言,他哪干过这样的苦差事,挑起水来佝偻着腰,直喘粗气,云奇和如悟在后头忍不住发笑。来往的僧众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好奇地议论不休。 傍晚时分,住持长老和管事胖和尚亲自把云奇送到僧舍来,这间僧舍宽敞明亮,一尘不染,被褥也干净。云奇打量一下房间,问这间僧舍平日谁住? 长老告诉他平时是空着的,朝廷二品以上大员来进香,才有资格临时下榻于此。 云奇说:“去,把如悟和尚的行李取来,叫他与我同住。” 长老慌了:“这可使不得,他是何等样人,敢与钦差同榻而眠?” 云奇说:“从前我们本来是师兄弟,常挤在一起睡的。我方才去看了他的住处,连狗窝都不如。” 长老答应可以给他换地方,但与钦差同住,断断使不得。 “那我去与他同住。”云奇说罢往外走。长老和管事的无可奈何,长老说:“既然钦差大人执意如此,那就听便吧。” 云奇进一步吩咐说:“我走后,这房子就归如悟住了。” 长老与管事和尚不禁面面相觑,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最终拗不过云奇。有人认出了他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太监,这还得了?谁敢得罪,得罪他等于得罪皇上,谁知道他在皇上跟前会说什么?他说几句坏话,皇上一怒,把每年拨给皇觉寺的修缮银子卡去,那损失可大了。 如悟的住处真不如狗窝,那不能叫房子,是借着庙的后墙搭起来的一个茅草棚,房顶都长了斑驳的绿苔。 低矮、潮湿的半间屋中,黑漆漆的,一灯如豆,蚊子嗡嗡叫,如悟正坐在那里光着脊梁抓虱子。 如悟听到有脚步声,一抬头,见云奇和管事和尚来了,忙披上破僧衣。 云奇说:“卷起铺盖,走,跟我一起住!” 不知为什么,如悟很不情愿,趴在又脏又破的行李卷上,呜呜地说:“不去,不去。” 云奇对管事和尚说:“师父自便吧,我来劝他。” 胖和尚作了个揖,自去。 云奇说:“你这人,天生愿意吃苦受罪呀?走,跟我住好房子去。” 如悟仍趴在行李上不肯走,云奇生气了,过去把他提起来,又顺手去提破烂行李。如悟“啊”的怪叫了一声,扑过去想遮掩什么。 云奇发现了秘密,一把推开他,原来有一个小木头人藏在枕头底下,那木头人刻得很简陋,用黄布做成的龙袍,上面写着“朱元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木头人从头到脚钉了十多根钉子。 云奇大惊,这是民间咒人的妖术啊!他把木头人拿在手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悟啊啊叫着过来夺。 云奇闪身躲开,回手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悟的嘴角流出血来,恐惧地望着他。云奇打他,是恨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这妖术有屁用! 云奇说了声:“你这不是找死吗?”打过了又后悔,觉得他好可怜,他扑过去,抱住如悟大哭起来。他一哭,如悟也哭,云奇说:“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万一叫人告发了,你还有命吗?” 如悟也不认错,梗着脖子。 云奇拔去了木头人身上的钉子,把写着朱元璋名字的黄布也扯烂了,把木头人扔到了大墙外。他拉着如悟出去,说:“你得保证,今后别再干蠢事,皇上那里,我替你说,他会原谅你的……” 如悟却用力挣脱了他,不认识似的瞪着他,用力喊了几声“不,不”! 三 新建的文楼是太子讲经处。明媚的阳光从门窗射进来,此时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宋濂和太子朱标二人对坐。 朱标发问:先生说仁政可安天下,仁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宋濂这样讲述:仁政是孔夫子所倡,是与苛政相对的;孔夫子痛恨苛政,所以才有苛政猛于虎的说法。 ------------ 《朱元璋》第六十六章 (3) 这时朱元璋悄悄从侧门进来了,因在宋濂身后,宋濂并未发现,朱标刚要说话,见朱元璋向他摆手示意,便未出声。 朱标问:“先生,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是这样吗?” 宋濂说,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确是赵普说的。不然赵普怎么把大宋开国之初治成了盛世? 朱标问:“那一定是仁政了?” 宋濂说:“当然。” 朱标提到父皇在衙门旁边设立皮场庙,杀了贪官剥皮实草摆在大堂上,这是不是仁政呢? 宋濂一时答不上:“这个……” 朱元璋插话说:“也是仁政。” 宋濂这才发现了皇上,忙站起来:“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朱元璋说:“快请坐,朕也是先生的学生啊。”这话太谦,反倒令宋濂不安。 宋濂落座后,朱元璋接下去陈述他的观点,不用严法对付贪官,他们就会用苛政欺压黎民百姓,让官吏们奉公守法,百姓就得实惠,可以安居乐业,这不是仁政吗? 宋濂笑道:“虽拐了个弯,也说得通的。”他指着面前的《春秋》说,《春秋》是孔夫子褒贬善恶的一本书,倘能悟透,永远遵行,就会天下太平。 朱元璋说他虽没用《春秋》治军、治国,却也相契合。先生每天教太子仁政?熏这固然是儒家思想的精髓?熏但仁政不等于同情之心、妇人之心。 朱标问:“父皇认为帝王不该讲人情吗?” 朱元璋认为,如果一味地心软,动不动洒下同情之泪,断然当不好一国之君。 朱标问:“当皇上一定要心狠手辣吗?父皇也是这样吗?”这话戳了朱元璋的肺管子。 “胡说!”朱元璋不无埋怨地看了宋濂一眼说:“看看,在先生陶冶下,太子成了一个女人。朕施以严刑峻法,比如杀你哥哥朱文正,那确是心狠,狠心杀了他,天下震服,几年之内没有敢以身试法者。” 宋濂替朱元璋打圆场说:“那天太子不是亲眼所见吗?大将军常遇春的灵柩从北面运回来,皇上哭得那么伤心!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皇上怜悯天下贫苦人,一再免税捐,赈灾抚恤,这也是同情之心啊。” 朱元璋告诫太子不可一味地发善心,那就会把人放纵了,会诱发人的恶性,恩威并用,这四个字要他永远牢记。 朱标说:“这样看来,孔子的仁政不完全了。” 宋濂说:“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写的一首绝句,写得好,大有山河一统再造盛世的气魄。” 朱标说:“我怎么没看过?” 宋濂便抑扬顿挫地背起来:“腊前三白少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 朱元璋说这不过是偶亦为之。写诗终究是雕虫小技。他打算把这几年来亲自草拟的论、记、诏、序和诗文收集到一起,还想请宋濂先生给斧正一下。 宋濂很是称道,认为正好可以编一部《御制文集》,圣者不可无言。 朱元璋可称不上什么圣者。 宋濂说皇上的《皇陵碑》、《朱氏世德碑》文,都堪称佳作,可以传世的。 朱元璋说:“恐不足为后世凭。先生和刘伯温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时,本朝之史也该留意了。” 宋濂说:“隔代才修史呀。” 朱元璋说:“本朝人、当代人如不留下文字凭证,后来人怎么写,也不好杜撰吧?”他这是在暗示,让本朝人多留下颂扬文字。 宋濂说:“那是。” 这时陈宁进来说:“陛下,蓝玉从北方进贡一种神奇的鸟,叫海冬青,日飞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吗?在西鹰房。” 朱元璋对宋濂、朱标说:“走,都去看看。” 西鹰房里,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的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盛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翼展丈余,是蓝玉刚刚贡进来的。 朱元璋兴冲冲地赶来看海冬青,饲鹰人适时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稳稳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众人无不称奇。 朱元璋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朕特别友善。” 宋濂对这种北方神鸟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灵性,知道长幼尊卑,金朝诗人赵秉文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唐代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唐时规定,凡是流放到辽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赎罪,传驿而归呢。 朱元璋逗弄着肩上的大鸟,那鸟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点不眼生。 朱元璋问宋濂,“本来是白鹰,为什么叫海冬青?” 陈宁说:“蓝玉附来一纸条。他不附上这几行字,臣也不懂。过去称它是从鲸海飞来的青色之鸟,鲸海在东面,故称海东青,也有写冬天的冬的。得此鸟为天下吉兆。” 朱元璋不觉喜出望外。 四 国人瞩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就要在江南贡院拉开帷幕了,这给繁华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气,全城百姓都如逢佳节一样兴高采烈。 从夫子庙?穴今日礼贤馆?雪到贡院这几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来应江南乡试的人开始经过严格检查入考场。 ------------ 《朱元璋》第六十六章 (4) 钱万三带着家人送钱大来到了考场门口,钱万三再三叮嘱:“千万要抄明白,别丢了字。” 儿子说:“等着我中状元吧。” 父亲说他四六不懂,这才是乡试,怎么就说中状元的话,别叫人笑话。 杨希圣告诉他,乡试考中举人的榜首叫解元。 钱大说:“那我就先来个解元。”杨希圣又解释,解元、会元、状元全拿,才是连中三元。 杨宪也来了,却并没上前,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钱大。 风度极其潇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拥挤的考生中间出现了,二人表情轻松,说说笑笑朝贡院的正门走来。 他们看见了刘三吾,望着他白发皤然走路颠踬的样子,楚方玉说:“官场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家好好抱孙子多好。” 李醒芳说每一科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考了一辈子,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举人、进士就是绑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看着青草离得很近,用足了力气去够,又总是够不着。 楚方玉笑了,这譬喻虽挖苦,却深刻。 这时锣声响了,仪仗开路,几乘大轿缓缓而来。 考生们见到“回避”“肃静”和“江南乡试主考刘”“副主考宋”的招牌,连忙闪开道。 李醒芳说:“刘伯温和宋濂来了。有他们二位主考,说不定这一科会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脱颖而出。”他认定这二人为官清廉,不会为银子污了眼目。 楚方玉说李醒芳如果不受赏识,那太亏了,就不如答应朱皇帝,当翰林院侍讲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 李醒芳表白自己,要用清高的人格去夺得清高的职位,恩赐和阴谋夺得没有区别。 钱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号舍,恰在拐弯处,监考视线不容易关注的地方,正合他意。 李醒芳、楚方玉也归了位。 毗连的号舍像是监舍一样密集。此时贡院里蝉鸣声震耳。天热难挡,树叶子全都晒得卷曲了,号舍里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不断地擦汗。 刘三吾刚刚得了试卷,工工整整地填写贯籍、姓名及三代,然后有人过来“糊名”,即把这二尺长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认出。 隔不远处是李醒芳,他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题目。 再隔几个是楚方玉,天再热她也不敢脱衣服,汗水满脸。 钱大已把题目写好,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纸卷,小心地送进苇子管中,然后抓耳挠腮地等待,不时地从狭小的号舍里探头望天。 忽然,鸽哨声响了。钱大乐不可支,他趁监考人走开,两个指头往口中一伸,打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直奔钱大的号舍飞来。 当信鸽稳稳地落在考桌上时,钱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题的苇子管绑在了信鸽红腿上,又轻轻的打了一声口哨,信鸽腾空而起,在大柏树上飞了一圈,飞出了贡院。 钱大半躺半卧,悠闲地拿起了蒲扇。 五 一阵锣声响过,皇帝的卤簿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街行进。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居后。 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象辂,右革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压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仪仗绚丽夺目。 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 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 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他一见如故,怎么赶它也不下去。 刘基抓住理不饶人,一点不给他面子。朱元璋历来对玩物丧志者深恶痛绝,今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 刘基说,玩物丧志,皇上一定深以为戒,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床,不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赤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 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 朱元璋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尔玩玩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 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他请求皇上息怒。 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 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是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 ------------ 《朱元璋》第六十六章 (5) 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 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 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 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 宋濂望着刘基笑了,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 “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杀主考官,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吗? 宋濂点头,表示赞许。 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望天,抓耳挠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 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 “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 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 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讥笑的。 “也说的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说:“这是个好主意。” 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匆匆走了。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 钱大吹口气,将苇子秆儿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 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老翁啊。” 刘三吾站了起来:“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之年还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又问他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我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痴心不改。屡试不第,是因为文章不好吗? 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他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他还会落第,这就是他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 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奸相。” 朱元璋又大笑:“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 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 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 “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 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 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朱元璋叫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 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里也散热。” 李善长不主张这样做。这时节,只是宫里有冰藏在窖里,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 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 李善长答应了。 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 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 ------------ 《朱元璋》第六十七章 (1) 科场里皇上赞不绝口的老到文章却冒出“后面还有”四个字,钱大的状元梦破灭了,却成全了靠喝犯人血的牢头。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亘古未闻。 一 赶散了为他打扇子的宫女,侧耳听听,蝉鸣已骤然消失,朱元璋回头一看,小太监们正在树下赶蝉,朱元璋乐了。 他来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丝不苟地写着卷子。朱元璋见她是惟一一个衣着整齐的考生,就特别喜欢。他走上前去,说:“这么热,大家都脱得打赤膊了,你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凉快凉快?”他又对李善长夸奖楚方玉,称赞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可谓一表人材,太出众了。 李善长说:“皇上说的是。” 楚方玉一抬头,认出是皇上。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见过,至少那饭勺子样的下巴和大马脸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时没能记起在哪里见过。 朱元璋发现了她的目光,说:“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吗?” 楚方玉未置可否。陈宁已经将卷子拿起来,托给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说:“好一手字,这文章也写得精辟。”他示意把卷子还给楚方玉。说了句“朕希望在殿试时见到你”。 楚方玉嫣然一笑:“借皇上吉言。” 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别注意到了她眉间的一颗胭脂痣。对宋濂说:“朕怎么看着他面熟呢!你看他,文文静静,怎么越看越像个女孩。”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乔装打扮的士子,便是当年他几乎饿死在土地庙旁,用珍珠翡翠白玉汤救过他命的那美丽少女。 朱元璋转到了考舍转角处。 钱大的卷子已经抄了大半,忽见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夹带于裤腰里,惶恐地站起来,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后的杨宪一眼,杨宪却把目光掉向了别处。 朱元璋问他:“初次下场吗?” “不是初次了,这秀才都不好当,学正啊,教谕呀,训导啊,年年来考,不送礼不行……”他忽见杨宪用严厉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说:“我学问好,不用送礼。” 朱元璋说:“朕看看不用送礼的生员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 当汪广洋把卷子递到朱元璋手中时,他先是皱了眉头:“你的字可不怎么样。”看了几行,显然被吸引了,看了钱大一眼,接着往下看,终于露出了喜悦神色,说:“你小小年纪,文章写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认真往下看,他突然惊叫起来:“啊!” 刘基凑上来,问:“怎么了?” 朱元璋气得发抖,他指着这页卷子尾部的几个字,是这样写的:后面还有。原来替他拟卷的老学究为了便于携带,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写到薄纸的正反两面,唯恐钱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后面还有”四个字提示他。谁想到,这饭桶抄卷子抄蒙了头,连“后面还有”也抄到正文里去了,一下子露了马脚,怎不惹得万岁爷发万钧雷霆之怒。在天子脚下,这是对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戏侮啊。 刘基忍俊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宋濂上来一看,也大笑不止。杨宪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急忙伸头过来看,立刻惶恐得发抖了。 朱元璋把卷子兜头掷到钱大的脸上,说:“你斗胆,竟然在朕首次开科取士的时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们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后面还有’也抄上了。” “我没抄,我没抄。”钱大吓得往后躲。 汪广洋命令属官马上搜,把夹带搜出来! 杨宪过来说:“别搜了。惊动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这里看,没心思答卷了。” 朱元璋更坚决,非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在他看来,没有贪官污吏,他是怎样把夹带弄进来的? 最没面子的是主考官刘基。头一科就出此丑闻,且在皇上眼皮底下,无法交代,刘基连连谢罪,说是自己的过失。 朱元璋想起入考场时为海冬青的事,刘基在群臣面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杀掉心爱的海冬青,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来你刘基屁股底下也不是没屎的! 朱元璋说:“刘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这样代朕广选人才的乡试交给先生,却出了这样败坏风纪的事,只要查实了,别怪朕不客气了。” 刘基说:“陛下放心,如果考场不严,我当引咎辞职,自己入监坐牢。” 已经上去几个武士把鬼哭狼嗥的钱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个角落,一无所获。 杨宪怕外甥把他供出来,想缓一下,就主张先押回牢里慢慢审吧,再这么闹下去,考场都搅了。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行,非搜出证据来不可。” 李善长命人:“撬开他的嘴。” 嘴撬开了,满口是血,刀子在里面乱搅,没发现什么,钱大大叫大哭。 刘基上去扯下了钱大的裤子,夹在隐秘处的小纸团落在了地下。钱大傻了,开始筛糠。杨宪更是一脸惊恐。 刘基抚平了那张纸,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结尾处,果然找到了“后面还有”字样,他指给朱元璋看:“皇上看,‘后面还有’在这儿呢。” 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让刘伯温和宋濂也回避,由不相干的人来审。 ------------ 《朱元璋》第六十七章 (2) 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说:“丞相太忙,就由杨宪会同审理吧。” 杨宪简直是喜出望外,急忙应允:“臣一定尽职尽责,审个水落石出。” 刘基说:“皇上,我现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适了?” 朱元璋说:“罢免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审完了再说。”众皆默然。 这时见胡惟庸带着大小太监抬着盛满大冰块的木桶从外面进贡院来了。 因为看热闹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监忘记了轰赶树上的蝉,一时蝉鸣又起。朱元璋一跺脚,指指树上,小太监们忙举起竹竿,顿时像闭了开关一样,贡院里鸦雀无声。 垂头丧气的钱大已被押走。 二 杨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一边宽衣一边令人快找钱大他爹来! 钱万三脚步匆急地进来,也不看杨宪的脸色就问:“这鸽子真灵啊,飞来飞去全办了!怎么样?我儿子一准高中榜首了吧!” 杨宪气急败坏地说:“你儿子在斩首的布告上高居榜首还差不多。”钱万三这才看出他脸色铁青,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杨宪连声长叹说:“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 钱万三想不出会露馅,道:“不能啊!只要鸽子没被抓着就没事。再说,鸽子抓住它也不会说人话呀,也供不出实情啊。” “你那宝贝儿子简直是一头猪,比猪还笨!”杨宪一屁股坐到太师椅里摇头长叹说:“皇上看他卷子,先时还夸他文章老辣呢,后来发了雷霆之怒。” “抄错了字也不至于呀!”钱万三说。 “他倒没抄错,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杨宪说。 “那怎么会出事?”钱万三说,“一字不落地抄才对呀。” 杨宪说,“他把‘后面还有’四个字都抄上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是打小抄吗?天下有这么笨的人吗?” 钱万三傻了,捶着胸骂了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还指望儿子考上个进士呢,也在钱家大宅院门前立个旗杆,挂上“进士及第”的金匾,看谁还敢欺侮。这下子不是全泡汤了吗?他好不泄气,看来,没这个命啊。 杨宪不屑地说:“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这个茬呀!弄不好,你儿子,你,我,还有咱雇的人,全都得掉脑袋。” 钱万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不会吧?大不了我们不考了呗,不就是打小抄吗?至于杀头吗?” “你懂什么!”杨宪恼恨极了,他到如今还说浑话!科考是谁开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还不是杀头之罪吗? “孩子他舅,你可别吓唬我呀,”钱万三说,“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银子,去问问谁主审,咱多塞银子不就完了吗?” “谁主审?我。”杨宪说,“好歹我跟皇上把这个差事争来了,幸好没人知道钱大是我外甥。这若落在刘基手里,不但钱大没命,你我都完了。” 钱万三说:“老天长眼,真是谢天谢地呀。” 杨宪想的是尽快把钱大的卷子控制在手,当然这要很费周折。钱万三却不理解杨宪的用心,他认为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屁用。杨宪的一席话把他说开窍了。原来入考场后,考生填上姓名、籍贯和祖宗三代后,要把这部分糊起来密封,省得阅卷人徇私,这叫“糊名”。如果审案时把卷子调出来当众一拆封,钱万三不就露了吗?钱万三一露,杨宪还藏得住吗? 钱万三一听也有点着慌,他想的倒简单,雇上个偷儿,把卷子偷出来就是了,实在不行,雇人去抢。 哪有那么容易!卷子现在封存在阅卷库中,有锦衣卫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昼夜把守着,抢得出来吗? 主意只靠杨宪拿了。他问代答题的先生还在不在。钱万三说没走,好酒好饭地供着呢。 原来杨宪已想到了掉包计,反正只有皇上和刘基几个人看过一眼钱大的卷子,也记不准字体。找人摹仿钱大的笔迹,把先生的文题底稿再抄一遍就是了。杨宪怕知道的人多了坏事,他只吩咐抄一份卷子,空白卷纸他想办法弄来,至于干什么,他没有说。 三 天色已向晚,考生们在吃饭。 刘基从外面回到主考官公事房,宋濂在洗手,侍者已把饭菜摆在了桌上,说:“二位大人快用餐吧,菜该凉了。” 刘基也净了手坐下,拿起筷子,说:“不坏呀,有鱼有肉,是借了秀才们的光了呢?还是他们借了你我的光?” “加鱼加肉是皇上吩咐的。”宋濂说,“皇上亲自过问考生们的饭食,从没有过。” 刘基很兴奋,他随便看了几张卷子,那个给皇上画像的画师,还有那个和女孩一样妩媚秀气的童生,卷子都有惊世骇俗之风,这一科你我当主考很幸运,江山要出大人才。更庆幸人才出自他手。 宋濂称赞那个考过十七八场的老头,文章也很老到。 刘基哈哈笑着说:“人都老掉牙了,文章能不老到吗?” 宋濂提醒他别高兴得过早,他的心一直还提着呢!两个主考官很可能因为那个科场舞弊案而丢了前程。 “这我倒不在乎。”令刘基百思不解的是,他们查得这么严,怎么夹带进来的呢? 宋濂嚼着饭猜测,会不会是考场里有人接应? ------------ 《朱元璋》第六十七章 (3) 刘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说了声:“不好!” 宋濂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刘基对不让他们插手这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他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有人做手脚,来个杀人灭口,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宋濂说:“你也疑心背后有贪官把持?” “这我说不准。”刘基觉得必须保住考生这个活口,一旦他没了,就成无头案了。 宋濂问:“那你想怎么办?” 刘基想了想,只好找人买通牢头了。他自嘲说,自己也是贪赃枉法之人。既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说罢大笑。 此时刘基担心会被灭口的犯人钱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挠腮地坐在那里发呆。牢头过来了,问他:“听说你想吃好的?还想有张床?” 钱大吹嘘自己家有钱,皇上没钱了都得冲他家告借。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给他们银子罢了。 牢头根本不信,远水解不了近渴,谁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钱?几个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 钱大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很重的长命玉佩,叫牢头先拿去,声称五百两银子也值。 牢头接在手里,掂了掂,说:“谁知道是不是假的,回头拿到首饰铺子里去验验,若是真的,那亏待不了你。” 这时门外有人叫:“牢头呢?开门,中书左丞杨大人到!” 一见来了救星,钱大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劈手夺过玉佩,说:“你们知道吗?中书左丞是谁?是我亲娘舅!他来了就好了。我用得着巴结你们几个臭牢子吗?” 一听此言,牢头气得上去踢了他一脚,因为杨宪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边。 “你可来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钱大说。 “胡说!”杨宪厉声呵斥道:“谁是你舅舅!”他恨这个不通文墨的外甥,连利害攸关也不懂。 钱大吃惊而不解地看着杨宪,见杨宪向他拼命使眼色,才安静下来。这一切都被牢头看在眼中。牢头是谁?个个都是势利场中的老奸巨猾之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是他们敲诈银子的看家本事。方才杨宪和钱大的对话和眼神,已叫他心里有底了,只是装着不在意。 杨宪喝令牢头和牢子们走开。 牢头只得吆喝牢子们:“走开,别影响大人审案子。” 牢头断定这里面有鬼,抓住鬼就等于抓住了大把的银子,这机会岂能放过!既然杨宪想避人耳目,牢头无法在门外偷听,他也有办法。 牢头老鼠眼睛眨了眨,从长廊尽头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进了天棚气眼,再匍匐着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里的一切从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杨宪正大声训斥钱大:“你这个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这是他在做官样文章。 钱大此时也学乖了,大声说:“小民知罪了。” 杨宪怎么会想到牢头就在他们头上的天棚里,正从缝隙里往下看。 杨宪向外面看看,见走廊无人,快步走到钱大跟前小声告诫他,叫他记住,不要乱咬,不能说出他爹是钱万三,问起来就说叫李大。更不能说出他舅舅是他杨宪! 天棚上的牢头不禁狂喜,他可抓到大筹码了,真是天赐啊,这能敲来多大一笔银子呀,你杨宪可是个有油水的主啊。 钱大说:“那不是更没指望放我了吗?” 杨宪叮嘱他不能说出信鸽带题的事,更不能说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卷子的抄本是在贡院里白果树下捡的,叫他记住了。 钱大点点头,说:“记是记住了,可怎么救我出去呢?” “这你不用着急。”杨宪给他讲明了利害,捡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杨宪咬出来,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来,就没人救他了,他就得杀头。 “我记住了。”钱大惶惑地点头。 杨宪走了。 棚上的牢头咬牙切齿地狞笑:“活该我发一笔大财呀。” 送走了杨宪,牢头把几个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听来的机密说了一遍,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金榜题名了。他眉飞色舞地问几个同伴:“你们说,我上门去敲杨宪一大注银子,他敢不给?不给,我就去向皇帝出首。” 一个小牢子说:“对!敲他一千两银子也不多!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分点打酒的钱呀!” 牢头答应他若得一千两,拿出一百两给他们哥几个平分,然后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干这牢头、牢子的差使了,当财主逛青楼去。 几个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赌、狂吃、逛窑子是他们最高愿望。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牢子却泼了一瓢凉水,劝大家别乐得太早,依他看哪,这事干不得。弄不好银子一两弄不来,倒会把命搭上了。 一个小牢子问:“不会吧?他敢不给,告到皇上那,他杨宪也得掉脑袋。” 老年牢子说,杨宪是谁?马上要当丞相的人了!谁能扳倒他?你敲诈人家,人家说你是血口喷人,先把你抓起来,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个蚂蚁一样容易!他会让你吓住?谁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谁能保证皇上信你的?本来官场就是官官相护的呀。 生姜还是老的辣呀,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才的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 《朱元璋》第六十七章 (4) 牢头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到手的银子飞了!又不甘心。 老牢子点拨他,若想得银子,不是这么个得法。 牢头说:“你快说,事成了,若能得到银子分你一半。” 老牢子说,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远,天子是那么好见的吗?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护,你知道谁是和杨大人好的。 牢头说:“你别七拐八拐了,痛快说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 老牢子认为想办成事,扳倒杨宪,得找清官,还得是敢骑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谁? 牢头眼一亮:“刘伯温!” “对。”老牢子称赞刘伯温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惧的人,连皇帝都得让他三分。皇上的过房儿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么没命的?还不是刘伯温到南昌走了一圈,回来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话说,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会轻易要他小命啊!看这刘伯温厉不厉害?他是贪官们天生的克星! 牢头虽相信告到刘伯温那儿,杨宪是非趴下不可,可他们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会两手空空,刘伯温既是清官,能给他们银子吗? “大把大把的别指望。”老牢子说,“奖励是必然的,说不定能升你官儿,给你个从九品什么的。” 牢头显然动心了,拧着眉头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四 与朱元璋同姓,因犯讳而被云奇随意改了姓的马二如今长高了半尺,像个小伙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说话也细腔细调,一副娘娘腔,他自个儿都感到不舒服。 马二很乖巧,本来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为惠妃后,万春宫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马二赏给了郭惠。但马二有事没事总爱往这头跑。 这天云奇正关照摆桌子的小太监多摆几双筷子,至少十双筷子,十把勺子。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的马二觉得好生奇怪,就纳闷地问云奇,十个人来吃饭?这桌子也不够大呀。 “一个人吃。”云奇又把文房四宝摆在了右首。 马二更不解了,一个人吃饭,摆十双筷子干什么? “嗦!”云奇这才告诉他,皇上有边吃饭边想事的习惯,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马上放下筷子提起笔记下来,筷子脏了,当然得换双新的。 马二吐了吐舌头,他说这皇上看上去威风八面,也挺不好当啊。云奇笑了起来。 马二说,这几天他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宫里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两口粳米粥。 云奇不由得叹气,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会儿山东造反了,一会儿山西大旱了,哪儿不得他操心,你以为像你呀,吃饱了去挺尸,天塌了也不管。 马二说,其实有啥愁的!当皇帝多好啊,想娶几个媳妇娶几个,这不又把小姨子封为惠妃了吗?他算了算,都封了快二十个妃嫔了。 “你该死!”云奇狠狠踢了他一脚,“就凭你方才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干脆把舌头割去。” 马二吐了吐舌头,忽然问云奇,皇上是不是想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想得吃不下饭啊? 云奇拿不准。再说,是也没办法。换了十多个御膳房的大厨了,怎么做,皇上都说不对,就是弄不出当年那个香味出来。 马二说他有个主意,准行。 云奇说:“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 马二说不妨给它来个四门贴告示,谁能做出来让皇上满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来,升他的官,多给银子,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吗? 云奇说:“你小子这主意还真有点门儿。万一当年那个给皇上吃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能见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 马二说:“那咱们干吧!” 云奇担心,这事让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干,只能偷着贴。万一出了事,两个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说不知道这回事。 马二发誓把它烂到肚子里。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说吗?万一皇上高兴升他一官半职呢? “升你为内廷总管,行了吧?”云奇开玩笑地说完,还要随皇上赶到贡院去,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天,朱元璋要听刘基奏报。 刘基站在江南贡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监们仍忠于职守,在柏树下挥舞长竹竿吓唬知了,不堪其苦,好在这已是第三场了。 烈日炎炎,童生、贡生们汗流浃背地在答题。 宋濂走了进来,立刻脱去官服。 刘基问他是不是又给太子授课去了? 宋濂说:“皇上又去听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 刘基说这样勤勉的帝王亘古无有啊。 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听他讲而外,他总感到皇上有另一层意思,也许是他多心了。 刘基喝一口凉茶,他早猜到了。看来皇上对他这谦谦夫子有点不放心。一个好端端的太子,是日后大明江山的继位者,他净教他些仁义礼智信,皇上怕他把太子教成宋濂一模一样的人。 宋濂苦笑:“我这样的人不好吗?如果帝王都像我这样,天下一定安定。” “错了。”刘基说,宦海之中,险恶多于平和,阴谋多于友善,有时要心狠手辣,哪怕杀掉自己的亲人、朋友,心都不颤抖一下,没有这样的气魄,岂能治国平天下?那将一事无成,教教孩子可以。 ------------ 《朱元璋》第六十七章 (5) 宋濂笑了:“你说得也是。”他说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口。 这时一个下属进来,手里拿了一张黄纸,笑嘻嘻的。 刘基问他拿的什么?他觉得属官笑的背后有文章。 果然,属官说是下面的人揭来的皇榜,南京城里到处都有。 刘基说了句:“新鲜。”接过来一看,立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连说了几个“荒唐之至”。原来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烧出珍珠翡翠白玉汤并能让皇上开胃口的人,将得到重赏。 宋濂也说太荒唐。这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这种勾当,昏君都办不出来。 刘基想不到居然贴皇榜重赏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他冷笑,看这事怎么收场。 宋濂分析,这事必定是背着皇上的。 “你以为我会疑心是皇上所为?”刘基冷笑,他当然也不相信朱元璋会这么蠢,皇上知道了,非发雷霆万钧之怒不可。 “会不会是胡惟庸干的?”宋濂以为只有寡廉鲜耻的人才想得出来这样阿谀奉承又离谱的主意来。 “不会是他。”刘基判断,如果胡惟庸蠢到这地步,就不足畏了。 宋濂问刘基拿不拿给皇上看? “用得着你我去献殷勤吗?”刘基说,“省点心吧。”宋濂笑了。 ------------ 《朱元璋》第六十八章 (1) 稍宽一寸,民得益不止一寸;多取一分,国受损不止一分,这是朱元璋写在对联上的国策。李善长借用汤和三百亲兵修相府,与为自己修坟墓不相上下。 一 自从李醒芳为朱元璋画了那幅威仪有加的画像,朱元璋便命人悬挂在华盖殿龙椅后面的镂金屏风正中,且又亲手撰写了一副自省的对联,那对联的上联是:一丝一粒,朕之名节,稍宽一寸,民得益不止一寸;下联是: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多取一分,国受损不止一分。 由于全京城到处出现“招汤皇榜”一事,本来因开国首科带来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此时朱元璋正在生气,桌子上放着好几张皇榜,陈宁和李善长都在。 胡惟庸来了,手里也拿着一张刚揭下来的皇榜,一见龙案上已有,便站在了台阶下。 朱元璋严旨切责,大骂成何体统!叫他去查一查,一定要严办肇事者。 李善长分析,出此下策者必是皇上身边的人,是一番好意。他主张不去追究也罢。 “不行。”朱元璋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决不息事宁人,要一查到底,即使不是恶意,也是恶果;这是陷天子于不义,让天下人耻笑的事。当今皇上不是为求贤、求治国良方而出榜,却为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这哪里是为皇上好! 胡惟庸说:“这个容易,皇上息怒,很快就会查明白的。” 朱元璋又问起那个夹带抄卷的人是怎么回事?杨宪查明了吗? 李善长说:“回头他会把案卷呈奏上来。那个童生叫李大,有点傻。” 朱元璋说:“怎么,傻子能中秀才?”朱元璋不免犯疑。 李善长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奏报,这李大一口咬定,他没带夹带进场,是在贡院院子里捡的。 朱元璋断然不信,谕令杨宪再审。把刑部大堂和都察院衙门堂官也都加上,三堂会审。 李善长只好领旨。 直到此时,朱元璋都没有让刘基、宋濂过问此事。他想等三天乡试完了再拿他们是问,他不想半途搅了乡试,这毕竟是开国首场,总得图个吉利。 刘基深谙朱元璋的心思,便也稳坐钓鱼台,但也在关注这场科举大案。 最后一天考试总算过去了,当那些熬得心力交瘁的莘莘学子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散场离去后,刘基也松了口气。 他看属官们封好了卷子,由专差、兵丁押送封存后,才回到主考官的公事房宽衣落座,喝口水。 宋濂问他,杨宪审的那个舞弊案有头绪了吗? 刘基说:“听胡惟庸说,那人的试题和答卷都是在贡院院里捡的。” 宋濂斥为一派胡言。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 刘基说,可杨宪就这么奏上去了,并说与卷子的李大名字相符。他不是变成白痴了,就是有别的病。 宋濂问刘基,不是说要对牢头行贿吗?办了吗? 刘基苦笑不止,说起行贿来,是极简单的,真若办起来,得有多厚的脸皮呀,他终究没办。 宋濂哈哈笑起来,说他是银样蜡枪头,嘴上功夫。 又一个属官进来报告,刑部大牢里的牢头指名道姓非要见刘大人不可。 “牢头?”刘基一听喜上眉梢,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他一连声叫马上召见,把刚脱下去的官服又穿戴起来。 宋濂提醒他,不好在贡院里谈吧? “自然。”刘基决定把他带到礼贤馆去,这边的事要宋濂先顶着。 宋濂点点头。 二 刘基的大轿先回了礼贤馆。为了避人耳目,他没让那牢头同行,打发他直接在礼贤馆大门前等着。 刘基在大厅里喝了半盏茶后,才叫牢头进来。他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上去獐头鼠目的牢头,一点好感没有。但必须以礼相待,这种人敢于越级直接求见刘伯温,必有有价值的情报,他料定一定是关乎李大科场舞弊案的。 “你坐。”刘基对牢头客气地说,并且叫仆人给他倒了一盏茶。 “小的不敢坐。”牢头有点受宠若惊,他恭维刘基,百姓都说他是第一大清官,大家这才公推他来见刘老爷的。 刘基问:“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一定为你做主。” 牢头说他的牢里抓进一个在考场舞弊的。 刘基眼一亮,果不出所料,叫他往下说。 牢头说那个李大本想拿一个长命玉佩贿赂他,让他给他弄好吃的,可后来他舅舅来了,认为他没用了,又把玉佩抢了回去。 “他舅舅是谁呀?”刘基问。 “中书左丞杨大人啊。”牢头说,“他外甥叫钱大,不是李大,你猜他爹是谁?就是掏自个儿腰包修南京城墙的大财主钱万三。” 刘基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怪不得杨宪卖力气地抢这个差事,这太有趣了,成了舅舅审外甥了。 牢头告诉刘基,杨大人去时,把他们全赶出去了,不准听。他对犯人一个劲儿使眼色,很可疑,他就爬天棚顶上去听。 刘基问他都听到什么了? 牢头一五一十地说,杨大人不让他外甥说出他和钱万三来,编个名叫李大,说这样能救他,又说不准说出代答题的人和信鸽传题的事,一口咬定是在贡院捡来的文章。 ------------ 《朱元璋》第六十八章 (2) 当刘基听明白信鸽传送考题、答卷的过程后,不觉啧啧称奇,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这种作弊法,真是闻所未闻啊。 “就这些。”牢头说,这杨宪不是个好官。他们想,只有御史中丞刘大人敢对付他。 刘基说:“好。到时候你敢出来作证吗?” “敢!”牢头说。 “你先去吧,”刘基说,“嘱咐你们几个牢子,对什么人都不要再提起了。” “是。”牢头答应着却不动地方。刘基忽有所悟拍拍自己的脑门笑了,人家来告密图什么?还不是银子?于是,打开一口箱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牢头说:“拿着吧。” 这不过是区区五两银子,还是刘基个人的私蓄,他也知道太少,拿不出手,总不能让这告发者空手而归。 牢头很失望,嫌少仍不肯走:“老爷,好几个人,不好分啊。” 刘基对他许诺说:这是他个人赏他的。回头他会请准朝廷,会按例重赏他的,绝不食言。 牢头这才满心欢喜地走了。 杨宪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他知道,那糊了名的考卷只有掉包才行。考生身份和祖宗三代俱写在糊名处,露不了钱万三,这把火就烧不到杨宪身上。 他一面安抚外甥守口如瓶,一面叫钱万三尽早出走,杨宪则已把伪造的钱大的卷子握在自己手中。 他惟一的援手就是李善长和李存义兄弟了,但对他们也不敢道出真情。为了拉拢感情,他派人给李善长送去五百两现银,名义现成,李善长正大兴土木修一座豪华的府第。 接到银子的李善长当然领杨宪的情。世态炎凉,自从出了李彬的事,朝臣中流传着李善长行将下台的传言,而且此风日盛,于是门庭冷落,若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修相府而来送礼的人还不得挤破了门啊! 李存义来向哥哥报告工程进度时,二人说起人情薄如纸的话题,都大为感慨,也更看重杨宪那注礼金的分量。 除了缺银子,工地上更缺人手、工匠。已经雇了三百多木工、瓦匠、漆匠了,仍不够,今天李存义就是为此事而来见哥哥的。 李存义叫苦不迭,人手不够,缺工匠,他担心丞相府怕是不能在哥哥五十八岁大寿时建成了。 李善长说:“工匠不够,再招些就是了嘛。” 李存义说:“那不是要咱自己出银子吗?”心想,你又不肯多掏,净让我做无米之炊。 李善长有些不耐烦:“大事都干不过来,净拿这些琐事来烦我。你说吧,想怎么办?” 李存义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前几天汤和回来了,他手下有八百兵,他让哥哥求求他,借三百亲兵就够了。 李善长摇头,这传出去怕不好。皇上明令,不管是谁,不得用军队干自家的私活,丞相带这个头,怕不方便。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李存义埋怨他白当这个宰相了。这算个什么事呀!就凭他对大明江山的功劳,又封了公爵,占用三百兵丁算什么。 李善长其实也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向汤和张口。这毕竟是授人以柄的事。 李存义却另有见地,哥哥张口向他借兵,不是求他,而是看得起他,他岂能不借。哥哥如果不肯失这个面子,写几个字,由他去见汤将军。 李善长妥协了:“好吧,我写个便函。”说罢,已经铺好纸,又放下了笔,认为不该留下这样的文字在人手中。便令李存义直接去找他说,打丞相旗号,万一他不肯给面子,李善长也有退路,不至于太难堪,出了事他可以推说不知道。 李存义嘲笑哥哥官做得越大,胆子越小了。 李善长说身居高位,并不是好事。劝他也要小心,大兴土木建相府,他怎么想都不太好;不过已经到这地步了,只好硬着头皮干完。他要弟弟小心,别太过了头,以免叫人抓住尾巴。 李存义倒有恃无恐,敢在皇上面前扳你的人还没出世呢。 三 汤和这次从沙场下来,是朱元璋下诏让他回来休息的。二十多年来,他这个同乡小伙伴大半时光是骑在马背上度过的,他的马蹄所到之处,便是大明江山国土拓展所在,朱元璋感激他和徐达,再没有比他们忠心耿耿的了。 汤和回来时上殿谢过恩,回乡祭祖后,又上殿来与朱元璋相见,他是不用事先奏报的。 朱元璋亲切地拉着他手说:“你又黑又瘦,领兵打仗在外,太辛苦,这回准你假,在京城多养些日子。” 汤和说等四海一统了,那时一起歇着吧。 朱元璋叫:“赐座。”内侍搬了椅子,汤和坐在他对面。朱元璋说:“一转眼我们都过四十岁了,你还比我大两岁呢。” 汤和想起小时候玩皇帝游戏,恍如昨天的事,朱元璋儿时就总是抢着当皇帝,他汤和就从来没想过,看来,那也是天意。 朱元璋笑道,也全凭大家辅佐呀。红花没有绿叶扶也不美呀。朱元璋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他办? 汤和欲言又止:“哦,也没什么事。” 朱元璋说他这几年和自己无形中疏远了,他约汤和今天一起吃饭;朱元璋还记得他最爱吃五花肉烧芋头。 汤和笑了:“陛下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朱元璋说:“让朕猜猜看。你心里有股气,一直憋着,对不对?” ------------ 《朱元璋》第六十八章 (3) 汤和说:“陛下怎么这样说呢?我汤和是那样的人吗?” 朱元璋说他有气也不怪他。封了六个公爵没有他,论资格,他比常遇春资格老,他封了公,汤和只封了侯。 汤和坦言,论战功,他不如常遇春。 朱元璋有时也为难,尽封了乡亲故旧吧,别人会指责他有私,所以先封了徐达,不好一起再封汤和。他想彼此是至交,汤和不会因此而背离他,机会总是有的。这也是亲者严疏者宽之意。 汤和说:“皇上这么说,汤和真的无地自容了。” 朱元璋说他已决意再封几个公爵,这次有汤和,总算公允了。 汤和说:“封了我高兴,不封我也不恼。有好事先急着给别人吧,我没事。” “有你这句话,朕真觉得五腑熨帖。”朱元璋说,“汤和呀,有些人总是觉得伴君如伴虎,可他们如果和朕换一下位置想想呢?我是虎,还有人背着朕贪赃枉法呢!有时,背叛朕的人恰恰是朕最亲信的重臣,你说朕会怎样想?像你这样放在哪儿都叫朕放心,朕亏待了你也无怨言的人能有几个呀!” 汤和很感动。他有所指地说,陛下的忧虑是对的。从前,看上去很好的人,现在也变得很贪了。 朱元璋很警觉问他是指谁? 汤和说,倒也无大事。李善长不是大兴土木盖相府吗?自己不舍得多出工钱雇工匠,打起他的主意来了,打发他弟弟李存义到他那儿借三百亲兵。 朱元璋问:“你借了吗?” “不借怎么好意思?”汤和说,他毕竟是首辅,不能让他太难堪啊。 朱元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叫人悄悄去看过,李善长的相府比皇宫也不差,还另外在老家也造了一座呢。他问汤和,知道他们家里的泔水什么样吗?农夫过年也吃不上那么好的东西,他们却倒掉了。最近朱元璋派人专门收集了十几个达官显宦家的泔水,以小见大,还用查别的吗? 汤和称道皇上这一招挺高明。 这时值殿官来报告:“刘基刘大人有急事面见陛下。” 朱元璋猜测三场都考完了,必是来说阅卷的事,或者为舞弊案自责。 汤和站起来说:“我走了。” “又不回避你。”朱元璋说。 “我虽在朝廷里挂名,却不管事。”汤和说他满脑子就是刀兵。 朱元璋哈哈笑着问他,日后天下永远太平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怎么办? 汤和说,他那时也马放南山,回濠州种地去,他希望皇上千万别拦他。他每年给皇上送芋头来,好做肉烧芋头。朱元璋开心地笑了起来。 杨宪心里有底,显得很从容,朱元璋要他同刑部尚书、都察院堂官一起会审,要他尽快审结此案。杨宪不敢怠慢,离开皇宫后马上着人去请会审的人,下午就在刑部大堂开审了。 明镜高悬的巨匾下面,杨宪居中而坐,左边是都察院堂官李星,右边是刑部尚书霍正,书办另设一桌,皂吏和戴红黑帽子持水火棍的衙役们雁翅般两厢排列。 杨宪在衙役们一片“升堂喽”的吆喝声中威严地大喊一声:“带人犯!” 拖着脚镣的钱大被押上了公堂,他看见舅舅高坐在上面,心里落了底,可看见一个个青面獠牙的衙役们,还是有点毛骨悚然。 杨宪一拍惊堂木,喝令跪下,钱大吓得一激灵,赶忙屈膝跪下。 杨宪与李星、霍正小声商议了几句,正要问案,大堂外有人高声唱喏,说刘伯温刘大人到。 这太意外了,杨宪讨厌这个不速之客,他来干什么?审案没他的事啊?可又得罪不起,杨宪愣神的时候,李星、霍正已经起身相迎了。 只见刘伯温摇着大团扇迈着平稳的四方步上堂来了。杨宪也只好降阶,笑脸相迎,不软不硬地给了刘基一句:“不知刘大人有何见教?” 刘伯温不温不火,他说:“听说你这里三堂会审,来看看热闹。”说着拉了一条行刑用的长条板凳,坐到了一旁,且看了钱大一眼,这令三位主审官哭笑不得。 杨宪必须轰走他,便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先生看这个热闹恐不大方便吧?” 刘伯温却赖着不走。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说他既不与犯人沾亲,又不带故,不是叔叔、大爷,更不是姑夫、舅舅。 谁知他这话是不是有意旁敲侧击,反正弄得杨宪心惊肉跳,老大不自在。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振振有词地回击刘伯温。他说刘基作为本次乡试主考官,出了这么大的舞弊案,干系重大,难道不该回避吗? 说得有理呀!李星和霍正都等待刘基的答复。刘基说他虽是来看热闹,却是奉了御旨而来,怎敢造次擅闯公堂?他说他不过旁听而已,又不越俎代庖,你杨大人何必紧张呢? 杨宪他们当然不会怀疑刘基假传圣旨;刘伯温没发昏,干不出这等蠢事,只好由他。 杨宪换了笑脸,请刘基到上面坐。衙役在刘基起身时,便把那长板凳移到了刑部尚书霍正一旁。 “放肆!这岂是刘大人坐的吗?”杨宪趁机发邪火。衙役不得不从休息室里搬来一把太师椅。 开始审案了,杨宪威严地咳嗽一声,让犯人从实招来。 因为舅舅主审,钱大心里不惧,话也说得连贯了,不管怎么问,一口咬定他叫李大,祖籍庐州。 ------------ 《朱元璋》第六十八章 (4) 第一道程序是将卷子拆封核对姓名是否有误,于是杨宪一迭声叫“调乡试大卷”。 不一会儿,一个锦衣卫指挥和刑部主事押卷前来。卷子封在一个檀木箱中,上了锁。 箱子摆到了案上。杨宪拿钥匙当众打开,取出卷成一卷的卷子,向几位堂官亮了亮,正要打开,杨宪冷不防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地动山摇,周身一振,恰好将卷子震落到脚下,滚到了案子底下。 刘伯温尽力向案子底下看,却看不清楚,又不好钻进去看究竟,心里好不着急。 也恰恰是利用这一机会,杨宪顺利掉包,把原来藏在袖中的备用的伪卷替换了钱大的卷子。 卷子重新拿到桌面上来,打开,李星、霍正和刘伯温先后传阅了,刘伯温印象中钱大的字比这卷子的不如,但也记不准,看文章,倒是那一篇,且“后面还有”四个扎眼的字犹在。 霍正揭开糊名,念道,考生李大,元至正十年生于庐州,祖籍高邮,父李长生,种田为业,早已亡故。 结果与证人所供相符,大家无话可说,继续审案。刘基却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一副旁观者的模样。杨宪不时地溜他一眼,不知这个丧门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面的供词,钱大已经背过不知多少遍了,对答如流。夹带不是他的,是在贡院白果树下捡到的小纸团,打开一看,见文章写得好,又恰是所出命题,便抄了起来。 杨宪拍桌子吓耗子虚张声势地诘问一个时辰,问不出别的,也没上刑,录了供,告一段落。 刘基先走了。 杨宪与霍正、李星合计了向皇上奏报的细节,便散了。在大堂外与他们揖别,杨宪的轿子刚抬过来,见李存义的轿子一阵风来了,轿子刚一停下,李存义就急急慌慌地钻了出来,神色不大寻常。 一定有事,杨宪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去。李存义看看四下无人,便告诉杨宪千万小心。他说科场舞弊案,皇上要御审,好像怀疑到杨宪了。 这怎么可能?杨宪想不出哪里出了漏洞,但想到今天刘基的不期而至,很是蹊跷。他在李存义面前只能撑着,说一定有人血口喷人,已经审得很明白了,不怕复审。 李存义便以“小心不为过”来叮嘱,刘伯温连无缝的鸡蛋都想下蛆,何况有缝。 杨宪谢了李存义和他哥哥,看着他匆匆上轿去了。杨宪疑心此时刘基正在皇上那里拨弄是非,皇上不叫他又不敢去对质。 杨宪猜得不错,此时刘伯温果然在奉先殿中,说起牢头的出首,朱元璋分析,不会是挟嫌报复,一个小人物没这么大胆子。他要刘基把这个牢头藏好,别出意外,届时好御前作证。 至于提到卷子作伪,刘基认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他说,在刘伯温眼皮底下掉包成功,这实在是有魔术师的本事。 朱元璋不禁笑起来。 最后刘基请皇上下旨,给他权力,拦劫各城门,把钱万三抓到手,他断定此人必在今天出城。 朱元璋答应了。杨宪合该走霉运,碰上刘伯温这样的克星。 四 杨宪急匆匆地回到家中,仆人上来为他宽衣,杨宪挡住了:“不用换衣服,我马上得进宫去。”他问,“老二来了吗?” 杨希圣闻声出来:“我在,哥你叫我?” 杨宪问:“那件事,熊宣使想通了吗?” “他倒通了,”杨希圣说,“他妹妹不乐意进宫。”杨宪说:“你别跟我来这个!都是你的鬼,你会自食恶果的。现在先不说这事,你马上去姐夫钱万三那里,叫他赶快离开南京,老家也别回,先躲一躲。” 其实钱万三就在他家,早在门外听到了,走出来问:“出了什么事了?要坏事吗?” “我也不知道。”杨宪说预感到凶多吉少。方才李丞相又叫人送信来悄悄告诉他,对于科场案要御前亲审。心里又没底,怕要败露,早知这事办不得的!一提起这事,他就对姐夫钱万三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揍他一顿解气。可这又怨谁呢?你当时发昏了吗?不是也默许了,还为钱大找了饱学秀才代答考卷吗? 不过,皇上要御前会审,他却没想到。 杨希圣大惊:“皇上御审?这太小题大做了吧?一个毛孩子,大不了打上几板子,至于连皇上也惊动了吗?” 钱万三不知杨宪怕什么,不是掉包了吗?杨希圣也认为,只要卷子上的姓名看不出毛病,就牵不出杨宪,最多是个一般的科场舞弊。 他们都不明白,杨宪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外甥钱大,一旦大刑伺候,或是在龙庭上吓尿裤子了,把实情一说,那可全完了。 钱万三说他儿子不会那么傻,怎么会把舅舅牵出来? 杨宪不屑于同他争,对他这只认钱的人说也说不清。 杨宪说,把他牵出来,就是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没参与过,也得罢官,如果钱大吃不住大刑,把详情供出来,那就天塌地陷了。 钱万三愣了半天,突然说:“我去见皇上。” 杨氏兄弟都吃了一惊。杨宪问:“你去干什么?” 钱万三说他跟皇上不打不成交,他出钱修了南京城,皇上赐给他御匾,立了牌坊,就凭这个,他儿子有了点过,皇上也不能不高抬贵手啊? ------------ 《朱元璋》第六十八章 (5) 杨希圣说:“你就别跟着火上浇油了。” 杨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走,你马上给我走,趁现在还能出城。” 钱万三哭丧着脸说:“那,钱大怎么办啊?” “连我都泥菩萨过河不保呢!”杨宪唉声叹气地说,“多余呀,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叫他考什么举人!都是你们闹的,利令智昏,该遭报应。” 杨希圣说:“哥哥别急,有李善长丞相护着你,不至于有大事。再说,皇上对你也该网开一面啊。” 现在李醒芳和楚方玉再轻松不过了。他们都对自己三天考下来的成绩满意,不愁不中。用楚方玉挖苦的话来说,除非刘基、宋濂两个人一夜之间全都成了白痴。 他们逛夫子庙,游钟山,这天又来到热闹的鼓楼大街闲逛,李醒芳想买几刀上好的宣纸。 楚方玉说距发榜尚有时日,她提议去普陀山一游,问李醒芳有无雅兴。 李醒芳说:“当然去,我只盼你考不上举人,也就无法进士及第,我就可以娶你了。你若真的中了进士,皇上要招你为驸马,你可难办了。” 楚方玉说:“由你来顶替呀!”二人都大笑。 他们走进一间挑着“四海居”招子的茶肆,要了一壶上好的雨前毛尖茶,边聊天边品茶。 李醒芳和楚方玉正在茶肆里品茶,见鼓楼城门前围着好多人在看什么。楚方玉问茶馆里的人:“那里贴着什么告示,吸引了那么多人?” 茶馆跑堂的说:“噢,是皇上出的皇榜,想吃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了,悬赏让人去做。” 楚方玉说:“这够荒唐的了,走,看看去。”她付了茶资往外就走。 李醒芳说:“你是什么热闹都想看哪。” 两个人挤进人群,来到鼓楼门楼跟前看着布告。 李醒芳仰头看着帖子,禁不住念了出来:“珍珠翡翠白玉汤?” 楚方玉说:“哈哈,这汤是我发端,自然是只有我会做呀。” 二人退出人群,李醒芳说:“我想起来了,你说朱皇帝有点像你救过的那个行脚僧。” 楚方玉说,在考场蓦然相见,似曾相识,只是恍惚而已,现在,可以肯定,真是那个行脚僧做了皇上!天下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啊,不可思议。当年她给他半罐残汤,他问是什么汤,楚方玉随口编了个名,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而且向全天下征询。 李醒芳摇摇头,说:“离奇而又荒唐!咱们快走吧。” 楚方玉说:“你等等。”她复又挤进人群,到了墙根,一把扯下皇榜就走。这一下轰动了,有人说:“揭皇榜了!”有人说:“问问他,珍珠翡翠白玉汤怎么做。” 楚方玉也不搭言,大步追上了李醒芳。 二人走在路上,李醒芳埋怨她胡来,不知她要干什么。 楚方玉竟想奚落奚落当今皇帝,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想吃白玉汤了。 “你又来恶作剧。”李醒芳说,奚落皇帝可是犯死罪呀。 楚方玉很自信,如果为一碗汤叫他杀了头,那我不是白活了吗? 李醒芳一脸的无奈。 扔下这个话题,李醒芳提议去看望一下刘基、宋濂。楚方玉说不妥,发榜前去看考官,有嫌疑。况且她说此时主考官一定忙于会同阅卷大员们阅卷,想见也见不着。 李醒芳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作罢。 ------------ 《朱元璋》第六十九章 (1) 在人危难时投入涓滴,异日会有涌泉之报,胡惟庸是不是在播种?设官为民与韩非子的刑、德“二柄法器”是否异曲同工?“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该出于孟子之口。 一 其实,此时刘基哪有心思阅卷,他倒成了代刑部缉捕犯人的要员。他向朱元璋报告了牢头所说的事以后,主张立刻拘押重要嫌犯钱万三。朱元璋同意,刘基立刻行动。 刘基叫来几个御林军军官,吩咐每个城门都要严加盘查,一定把钱万三拦住,立刻带到他这里来。 几个军官说“遵令”,便分头带御林军去封锁所有外城城门去了。 在华盖殿,朱元璋准备亲自在御前问案,这是非同小可的,向无先例。只有当皇帝对主审官充分不信任时才会有此举。 朱元璋的马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耷拉着,腰间的玉束带耷拉到了肚皮下面。 丹墀下站着李善长、汪广洋、杨宪、陈宁、胡惟庸、刘基,还有六部堂官等。人人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有的用笏板遮面,有的垂着头,没人敢正眼看朱元璋一眼。 死一般的沉寂,刻漏声显得比平日大得多。 殿外值殿官奏道:“启禀皇上,科场舞弊案犯李大已带到。” 朱元璋以目示殿上的值殿官,他马上高呼:“传人犯上殿!” 钱大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上殿便叫:“皇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考了还不行吗?” 杨宪极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也不敢看外甥。 朱元璋问跪在地上的钱大:“你从实招来,你是李大吗?” “李大,李大!”钱大忙回答。 朱元璋说:“好,李大就李大。”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是怎么把夹带带入贡院号舍的? 钱大连呼冤枉,作揖如捣蒜。他再次重复口供,是偶然在贡院白果树下捡到的。 朱元璋却又不再穷追猛打,放下了这个话题,让人把卷子拿来。 值殿官用描金漆盘托来卷子,朱元璋挥挥手,让钱大自己辨认,问是不是他的卷子。 这时廷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到钱大那张有点浮肿的脸上。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睨了杨宪一眼,杨宪显得紧张而不自在,马上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了。 朱元璋再次催问钱大认卷。在钱大听来,朱元璋的声音特别恐怖,像山谷里那么空旷,声音嗡嗡的,震得他耳膜发痛。 这时,杨宪沉不住气了,见外甥发蒙,便斥责他,你连自己的字都不认得了吗,快快回奏皇上。 这是明白无误的提示,如梦初醒的钱大才说是他的字。 朱元璋在做戏,他拉长声叫大家“少安毋躁”,问,这案子是不是可以按杨宪的审理结案? 刘伯温适时出班,他要借阅一下卷子。朱元璋岂能不答应?值殿官立刻把卷子托到刘基面前。 与此同时,钱万三也正经历着出逃的磨难。 一顶轿子,十几个家人簇拥着来到玄武门前。一个个出城者都要盘查,不胖的男人、孩子、女人例外,很顺利放行,每遇胖子必细细盘查。头领大声吩咐:“凡是男胖子一律抓,叫他们当官的去认,不放过胖子就行。”很快,抓了一大堆各种年龄的胖子。抓胖子是刘伯温的命令。 几个士兵拦住了轿子:“轿里什么人?下来。” 一个仆人说里面抬的是病人,下不了轿。说着往领头的手里塞钱。 头领一摆手:“我不吃这个。”上去一把扯下轿帘,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轿中,蒙着被子。 头领不由分说拉开被,露出钱万三的胖脑袋。头领大叫:“这个胖猪头一定是钱万三!走,抓走!” 钱万三说:“我不是钱万三,你们不能抓我。” 头领说:“不管你是钱万三还是钱万四,到皇上那儿去说吧。” 当几百个胖子集中到皇宫外面的广场上时,刘基被御林军头领请出来,总得认一认,不能把几百个胖子都赶上殿让皇上去指认啊。 刘基毫不困难地指认了钱万三,其余的胖子有念阿弥陀佛的,有仰天大笑的,有骂祖宗的,一哄而散。 刘基叫人看住钱万三,又令人把牢头安排在了廊下,这才又回到了殿上,接着看卷子。 大臣们都不知道刘伯温又在弄什么名堂,但都相信他向来是箭不虚发的。 最紧张的是杨宪,手心都攥出了冷汗,表面又要扮出镇定如常的笑脸。 刘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把卷子举起来冲亮处看,最后,他平平淡淡地说,这卷子是假的,事后伪造的。 最先激烈反应的是杨宪。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以攻为守。他说,刘基作为考官,出了这样的科场舞弊案,罪责难逃;他又百般为自己开脱,想搅浑了水,明明卷子大家都验过无误,他却要给别人栽赃,他请皇上做主。 刘基一句都不反驳,只在一旁哂笑。 朱元璋则作出不偏不倚的姿态。你既然敢说这张卷子系伪造,就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有搅浑水之嫌。 这一说,杨宪又恢复了元气。 刘基不慌不忙地宣称,因为这是大明王朝的第一科,他和宋濂慎之又慎,连考卷的纸都不用库存的,也不在市面上买,特地到宣城定做,为防止造假,他们在定做的卷纸上做了暗记,是一片竹叶形的暗记,是压纸成形时就压进去的,肉眼看不出来,滴上几滴橘子水,那小片竹叶会立刻现出蓝色。 ------------ 《朱元璋》第六十九章 (2) 人们像听天书一样听呆了,都说刘伯温果然神算。杨宪的腿肚子这时可发抖了。 朱元璋叫人当堂演示。 早从库中取来了没用过的白卷,刘基将几份卷子平铺桌上,挤上橘子汁,神奇效果出现了,每张卷纸左上角都出现了一片蓝色竹叶,而署了李大名字的那张,滴了一大摊橘子汁也毫无反应。 众大臣哗然,议论纷纷。 朱元璋问杨宪,让他推断一下,这张假卷子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杨宪硬撑着,说他秉公办差,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伯温走过去,对朱元璋悄声说了句什么,朱元璋便用揶揄的口吻说:“好啊,咱们的中书左丞杨大人可能贵人多忘事,朕请两个人来帮你回想回想。” 杨宪立刻惶恐不安起来,眼睛紧张地向殿外溜。众大臣也知道有好戏看了,交头接耳。 牢头出现了,他上了殿,先给朱元璋叩了头,便一五一十地把窃听到的话供了出来。 群臣大为惊诧,嗡嗡声四起。 但杨宪死不认账,宣称是有人买通了牢头陷害他。 朱元璋说:“那就请一位不会陷害爱卿的证人上来。” 殿外一声:“带上来!”钱万三跌跌撞撞地被推到殿前来,扑通一声跪下去,连呼“皇上饶命”。 钱大蒙了,绝望了,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扑过去大哭。 杨宪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只觉得身下跪着的大块青砖正在破碎、塌陷,正把他陷到地狱中去,眼前一片漆黑。 朱元璋说:“钱万三,咱们又见面了。上一次朕饶了你性命,对你优礼有加,你怎么又忘恩负义,做起这等欺君罔上的事呀?” 钱万三说:“皇上容禀,这不是因为小民心里不平嘛!光有钱,还是叫人看不起,府州县,是个官都敢欺负,就想叫小儿高中个进士,不就出了一口气了吗?” 朱元璋又对魂不附体的钱大说:“李大,你现在到底是李大呀,还是钱大呢?” 钱大叩头咚咚有声,一迭声说:“钱大,钱大。” 朱元璋又问那夹带到底哪来的。 钱大全说了,信鸽带题,怎么雇人答卷,再飞回考场。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他又把目光掉向了杨宪,杨宪连声说他有罪,罪在不赦。 朱元璋问:“你有什么罪呀?你帮你外甥舞弊了不成?” 杨宪说:“启禀皇上,臣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过。我妹夫望子成龙心切,干出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来,臣深感有负天恩,自请处分。” 朱元璋不理他,又转问钱大:“你舅舅家的信鸽非同小可呀,既可飞进号舍把考题带回你舅舅家,又能把别人答好的卷子带回考场,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一切都是谁的主意呀?” 钱大颓了:“我该死,皇上说的都对,这都是舅舅的主意呀。” 看着杨宪的样子,李善长大为不忍,见皇上盛怒,他又不敢求情。胡惟庸附他耳畔悄声说,杨大人为了外甥考个功名,把一生都毁了,得不偿失。 李善长没有做声,他在考虑朱元璋会不会对他有微词?杨宪与李善长过从甚密的关系,没人不知道啊。 大家都等待朱元璋对杨宪降旨发落,不料朱元璋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们到后宫去看看。”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元璋先下殿,群臣只能跟着。杨宪却伏在地上不敢动。 朱元璋回头说:“叫杨宪也来。” 杨宪战战兢兢起身。 二 大概臭味太重,大臣们随着朱元璋一到后宫太监院小角门处,都用手捂起了鼻子。人人忐忑不安,静等着祸事到来。原来几天前云奇的“收获”早已令朱元璋龙颜大怒了。 那天,云奇把花一锭银子买来的两桶泔水摆在太监院后角门处,正好旁边立着警戒宦官的那一块铁牌子,上书醒目大字:内宫干预朝政者,斩不赦。 云奇引着朱元璋来到木桶前,云奇叫小太监揭去桶盖,朱元璋伸手拿起桶里的长柄勺子搅了一下,舀起一勺看着,尽是鱼肉之类,不免心疼、气愤。 朱元璋气得砰一下丢下勺子,问:“这是从杨宪家弄来的泔水?” 云奇说:“是,陛下,还弄吗?那个出泔水的脏水道我花银子包下来了。” “这就够了!”朱元璋背着手走了几步,又命令云奇接着去弄泔水,挨门挨户地淘,二品官以上一个不漏。 于是有了今天后角门这一大排臭气熏天的大桶。人们一到,嗡一声飞起一群苍蝇,几乎是遮天盖地。 朱元璋却忍着没有捂鼻子。他把众大臣领到了角门处十几个大桶跟前。令人惊异的是,每个桶上都挂着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人名,第一个是杨宪,陈宁的也在,连李善长、费聚、陆仲亨的都有。 朱元璋下令把桶盖打开。 几个桶盖被小太监打开,扔到地上。 朱元璋又下令,排成一队,从每个桶跟前走过去。 李善长为首,大家不得不围着泔水桶走了一圈,个个胆战心惊。 朱元璋说:“这就是你们各位家中扔掉的泔水,真正的朱门酒肉臭!朕该对你们说什么呢?朕如果招来那些吃不上饭的饥民来看看,看看这些显赫官员、豪门旺族是怎样骄奢淫逸、暴殄天物的,他们会怎么样?” ------------ 《朱元璋》第六十九章 (3) 李善长好不沮丧,只得说臣知过了。 朱元璋几乎是新老账一起算,他说很替他难过,你是首辅啊,一处房不够,要建两处三处,要和皇宫比高低!为了一己之利,甚至违反法令,借用三百个士兵为他服劳役。朱元璋质问李善长,你就带这样的头儿吗? 李善长跪下去。 朱元璋说:“杨宪,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杨宪跪下说:“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说:“何须万死?一死足矣!朕不得不借你人头整饬朝纲了!我们立国刚刚三年,你们就忘了元朝亡国之教训,朕的江山岂能败在你这样的蠹虫手上?” 他回头叫:“来人,把杨宪抄没家产立即处死,剥皮实草,就在午门外示众。” 杨宪已瘫在了地上,大臣人人侧目。 朱元璋又格外开恩,那个钱大,年幼无知,那个为富不仁的钱万三愚昧无知,都免死吧,将御赐的为富而仁匾收回,没收全部财产,只留够他活着的土地,朱元璋说这也算宽大为怀了。 往日煊赫无比的杨府立刻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顿时哭声震天,抄家的御林军神速赶到。 整个一条街封锁了,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杨府,路人侧目,从院外即可听到女人的号哭声和官兵的大呼小叫。 由胡惟庸派员查抄杨宪的私宅。满院子鸡飞狗跳,男男女女被分别圈在宅中不同的院子里,不准走动。 胡惟庸在大门口影壁墙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监督下面的人查抄,一道道门都糊上了封条。杨希圣也在人群中。他因为未婚妻的事开罪了皇上,又受钱大舞弊案牵涉,本来也是难逃死罪的,不知是朱元璋疏忽了,还是另有用意,杨希圣的处分只是逐出京城,永不叙用,而且特旨,让他带着美丽的未婚妻一起走,这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只有胡惟庸明白,朱元璋深怕因小失大,如果杀了杨希圣,万一史官们不平,日后在史书上写上一笔,朱皇帝因夺臣妻未成而借故杀人,这是千古抹不去的耻辱,朱元璋在别的事上严酷,事关名声,他宁可宽容些。 抄家、查封已接近尾声。胡惟庸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众人宣布,元凶杨宪已伏诛,各房可带自己的衣物各走各的,但不准带走金银细软和珠宝。一旦查出,必严办。 此令一下,圈着的人们散开,男找女、幼寻长,乱成一团。 一个军官走到胡惟庸面前,说:“钱万三父子押来了,去苏州、宁国、庐洲各处查抄家产的人准备出发了。” “让钱万三过来吧。”胡惟庸吩咐。 士兵把钱万三父子押过来,钱万三忙拉着钱大跪下去磕头:“罪民给老爷磕头了。” 胡惟庸口气颇温和地说:“你惹了多大的祸呀,你父子的命倒是保住了,却把当朝二品大员给毁了。回去老老实实做人吧,别再招摇,草民就是草民,别存非分之想。这次皇上对你网开一面,真是格外开恩啊。” 钱万三顺情说好话:“若不是胡大人护着,脑袋早搬家了。” “抄没的单子呢?”胡惟庸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张很大的单子,看着,叫钱万三:“你过来看看,有没有遗漏?” 钱万三过来看看,说:“都全了,都全了。皇上开恩,还留几亩口田。” 胡惟庸拿起笔来,把“庐洲老宅九十间、田三千二百亩”这一项一笔勾掉了,卖了个大人情,然后看了钱万三一眼。钱万三眼里立时热泪滚淌,又跪下磕头:“小人今生不报,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洪恩。” 胡惟庸挥挥手说:“去吧。” 钱万三拉着儿子走了。 杨家已解体成三三两两的小户,各提着几个衣物包裹逃难似的向着大门口走去。 胡惟庸看着士兵们逐个检查着出院人的包袱,在衣物包里乱翻着,有的发现了金银,立刻扣下,且打人。 杨希圣和老母亲过来了,杨希圣搀着颤巍巍的老娘,也挎着几个包袱。 胡惟庸叫他:“杨希圣,你过来。” 杨希圣说:“罪官在。”急忙拉老娘过来。 胡惟庸亲自验包,打开一个,里面是一些衣服,再往下一探,手触到滑溜溜、硬硬的东西,衣服下面竟有一大堆珠宝。 杨希圣吓坏了,马上跪下了。当一个士兵过来探头看时,胡惟庸却用衣服盖住了,而且不等士兵看,早迅速地替杨希圣系好包袱,交还到杨希圣手中,说:“快走吧,好好做人,还是有起用机会的。” 杨希圣眼里淌出泪来,说:“今后老娘不会冻死路上,都托胡大人福了,我替老娘为你烧香,祝你长寿。” 胡惟庸摆摆手,亲自送他母子到大门口。 三 一场风暴过去了,炙手可热的杨宪不但没能如愿以偿地爬上丞相宝座,反倒丢了性命。朱元璋很震惊,刚刚立国,就出杨宪这样以身试法的人,不严加整肃,哪堪设想? 这天早朝时,朱元璋决定再次敲警钟。 华盖殿的御座前新立起一块铜匾,上面有朱元璋手书“设官为民”四个字。 净鞭响过,朱元璋对站在丹墀下手持笏板的文武臣僚说:“你们都看到朕新立的这块铜匾了吧?设官是为了什么?设官是为民,不是为了官。”他环顾四周后说,杀朱文正,杀杨宪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坏榜样,有人敢以身试法,仍然要杀头,要剥皮实草。 ------------ 《朱元璋》第六十九章 (4) 停了一下,他从屏风上取下一大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官职,他这几年一共任命了郡县官二百三十四名,派遣他们履任时,给他们罗、绢、夏布和银子,连家属都减半发给,这是历代所没有的。为什么?朱元璋希望他们有足够的银子来养廉,饿不着、冻不着,有田亩、有房子,有足够的俸禄,仍然贪得无厌,那怪不得他不客气了。 朱元璋又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很弱,你们对百姓侵害,就等于初飞的鸟儿拔它的翎毛,新栽的树木动摇它的根。朕要廉吏,也要能吏,廉能二者不可缺一,惟一不要的是贪吏、庸吏。 百官唯唯,大殿里鸦雀无声。 朱元璋问:“宁国知府陈灌来了吗?”陈灌是他特旨宣来面圣的。 一个穿一身旧袍服的中年官员从殿外进来:“臣陈灌在。”他没资格站在丹墀上。 朱元璋又问:“兴华县丞周舟来了没有?” 周舟也从殿外台阶下上来:“周舟谨见皇上。” 朱元璋离了龙椅,走到陈灌跟前,扯起他的衣袖对众大臣说:“你们看他这旧袍子,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从未做过新的,你们以为他是装样子的吗?”朱元璋先后派了两位官员下去私访,陈知府家竟然家徒四壁,他的薪俸都周济了贫民和念不起书的学子。 朱元璋又指着周舟说,他才是个县丞,官很小,可他离任调吏部当主事时,该县县民万人联名上书留他,朱元璋又把他派回去当县令,他说周舟的官虽小,却是为国分忧的官…… 大臣们大多数垂着头不敢看朱元璋,只有刘基笑眯眯地不时地与朱元璋对视交流。 朱元璋注意地看了一眼群臣,忽然问:“宋濂呢?他怎么又没来上朝?” “又”字用得是很有分寸的,一来朱元璋是第二次在早朝时问起过宋濂,二来也向群臣表明,他朱元璋是无所不知的,他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辨出他要找的人,知道哪一个没上朝。在他面前,哪个臣子敢怠慢、玩忽职守? 没人应声。朱元璋降旨派人去叫。别以为当了太子师傅就可以不守朝纲了。 胡惟庸应答一声:“臣马上派人去宣他。” 大家明白,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对他当年三顾茅庐请出山的浙西四贤都如此不徇私情,何况别人? 四 此时,在奉天门外走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正是楚方玉。她不是要来奚落一番朱元璋吗?她真的来了,李醒芳拦挡不住,两人闹得很僵,竟至几天不说话。楚方玉说,她表面是奚落朱元璋,实则是帮他,借事喻理;他如果是个能成大器的天子,应当从中悟出点什么来。 楚方玉一只手里拿着揭下来的皇榜,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陶罐,来到登闻鼓前,没等武士上来制止,她已击了几下。她是有意把平常的一件事弄得捅破天,她从小喜欢恶作剧、喜欢冒险。 鼓声传入华盖殿,朱元璋问:“什么人击登闻鼓?”楚方玉已闯到丹墀下,朗声说:“皇上,我是看了陛下的皇榜,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了。” 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英俊的青年,怔住,一时无以为答。众大臣都觉得事情蹊跷,全都窃窃私语,大殿里一片嗡嗡声。她的出现,令刘基大感意外。 朱元璋说:“你是何人?你敢来献汤?若是不对了,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楚方玉也打量着朱元璋,眼前的皇帝幻化成当年差点饿死的行乞小和尚,她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从容地说:“自然是欺君之罪。若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对了呢?” 朱元璋说:“不可能。十几个御厨请教了很多名手,都没有做出那个味道来,你怎么行?”朱元璋以为她是来讨赏的。 楚方玉举了举手中的陶罐,问:“陛下记得吗?当年是不是用这种罐子盛的汤啊?”她发现了刘基注视着她,有担心,也有疑惑,楚方玉报之以一笑。 朱元璋眼前幻化出当年土地庙前楚方玉递给他的陶罐,于是朱元璋说:“难道因为装在这种罐子里,汤就不一样味吗?” “也许是吧。”楚方玉说,“请陛下品尝。” 云奇见朱元璋向他点头,便跛着脚下殿,从楚方玉手中接过陶罐,捧到龙案上。 朱元璋打开罐子,向里面看看,皱了一下眉毛,还是端起了罐子,喝了一口,但他立刻干呕起来,吐了一地,众大臣全都为之变色。 这是什么汤啊,酸烘烘、臭烘烘的,和泔水没有什么两样。 刘基开始替楚方玉担心了,她可是中了解元的人啊,他又无法帮她,不知楚方玉意欲何为。 朱元璋跳起来,传旨推下去斩了!怒斥她竟敢殿前欺君、戏君!竟敢盛了半罐泔水来骗天子,实在可恶。 已经上来几个武士按住了楚方玉的双肩,刘基几乎要出来讲情了。 楚方玉非但不惧,反而纵声大笑。朱元璋说:“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 楚方玉说:“自然是笑可笑之人。皇上敢当着你的大臣面,让我说几句话吗?” 朱元璋说:“你说。” 楚方玉双肩抖了一下,甩脱两个武士,说:“其实,当年陛下穷途末路,饿昏在土地庙前,好心人给你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就和今天我献给陛下的一样。” ------------ 《朱元璋》第六十九章 (5) “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的汤是这滋味呢?” 楚方玉说:“当年献汤人是我的姐姐,讨饭讨来这汤的人却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称之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大户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来的,烂菜叶为翡翠,白米粒为珍珠,水是白玉呀。”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戏弄朕。”朱元璋说,“泔水怎么会那么香?叫朕终生难忘?” “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楚方玉说,那时陛下正蒙难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时,能喝上一口泔水,也会感到如同甘露。而今皇上拥有天下,每顿罗列珍馐美味,吃什么也不会香了。 朱元璋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大臣们也窃窃私语,刘基大大松了口气。 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杀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朱元璋忽有所悟,说:“你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你是专门来进谏的,对吗?” “不敢。”楚方玉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间的那颗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叠化成当年送他白玉汤的姑娘姣好的脸。 朱元璋问:“你姐姐好吗?朕恍惚记得,她眉间有胭脂痣,怎么你也有?你姐姐在哪?” 楚方玉说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 朱元璋说:“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报答她,却没有机会。” “这张皇榜不是很聪明的办法吗?”楚方玉揶揄地说,“白玉汤不是送来了吗?恕我直言,一国之君,为一碗汤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将来史家写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吗?” 朱元璋很觉赧颜,他急忙声明,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正为此事恼火呢。 停了一下,朱元璋对群臣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是泔水;同样的泔水,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提醒朕,也提醒你们,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们都应当谢谢送白玉汤来的青年人。” 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时,忽然说:“朕看着你有点面熟。” 刘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乡试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会试的。” 朱元璋说:“对了,在贡院号舍里见过你。好啊,希望朕能听你在殿上对策,名登三甲。” 楚方玉笑了,她与刘基对视一眼,浅浅一笑。 五 只有朱标在文楼看书。朱元璋踱步进来,顺口问:“先生还没有来?”见朱标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皱皱眉。 朱标近来说话,总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说,先生说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关键在于领悟。 朱元璋问他《资治通鉴》看了多少了? 朱标说,先生不主张他多看《资治通鉴》,他说那里面缺少仁义道德,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点火了:“一口一个先生说,朕说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父皇占了君亲两位,师傅排最后,能不听父皇的吗? 朱元璋只得这样开导太子,先生教的没错,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圣贤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朱标马上告诉他出处,这是孟子的话。 朱元璋最讨厌孟子,朱标偏偏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说的,不足为凭。”停了一下又问,最近宋濂都教他什么了? 朱标说,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一个君主,用仁爱之心去驭天下,则四海臣服,天下歌舞升平。 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别忘了,仁政并不能使坏人感化过来,仁政只对善良的人有用。韩非子主张二柄,也就是两样法器,一是刑,一是德,杀戮为刑,庆赏为德,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大臣都一样害怕刑罚。 朱标不以为然,他说先生以为,重刑只能收一时之效,重德才会长治久安。 “又是先生说。”朱元璋哭笑不得地心里暗自动了这样的念头,也许该给他换一位老师了,将来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样的人,怎么管理天下? 朱标却十分尊崇他的师傅,自认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学识和为人学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难了。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采,这更令朱元璋忧心忡忡。 朱标察觉了,问:“父皇好像不大喜欢他?” 朱元璋所答非所问,叫宋濂专心带人去修元史不好吗? 朱标固执地要跟先生学,他的文章好,淡泊、宁静,不造作,文如其人。他从来不求什么,他才是五品官,他说父皇对他其实太吝啬了点。 朱元璋对宋濂说不出是褒是贬,他清高,给他官他不当。当了翰林院学士了,连朝都不上。 皇上父子正为宋濂的为人、品格、见解、学识争执不休时,宋濂迈着夫子的方步来给太子授业了。 朱标说他最喜欢先生为别人写的墓志铭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读起来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实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 朱元璋强调当皇帝不靠文章。 朱标提到他人品也好,从不讲别人坏话,从不说谎。 “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从不讲别人坏话,也有明哲自保的用意呀,人无完人,不要因为是太子师,便一俊遮百丑了。 ------------ 《朱元璋》第六十九章 (6) 这时宋濂进来了,一怔,说:“没想到皇上在这儿。”他行了礼后,朱元璋单刀直入地问:“这几天,先生不去早朝,午朝也不见影,怎么回事?” 宋濂说,他不惯于官场礼仪,他这官本来也无实职,皇上何必苛求。 朱元璋很不高兴地说:“上朝,是人臣起码的规矩,这还叫苛求?” 朱标为他的座师开脱说,礼贤馆的先生是国宾,不能与卿大夫等同。 朱元璋开玩笑地说:“今后不好办了,朕才说一句,就有人替先生辩解了。”几个人都乐了。 朱元璋转而严肃地问:“昨天晚上先生干什么去了?去进学街喝酒了吗?” 宋濂心里一动。章溢家住在进学街,他昨天晚上也果真在他那里做客。他心里暗想,朱元璋精明心细到如此地步,是国家之福,也未尝不是士大夫之忧啊。 宋濂说:“章溢过生日,到他那去喝了三杯。皇上连这小事也知道?”但他马上又笑了,“幸而我从不说谎,皇上连大臣家的泔水都有本事弄出来呀。” 朱元璋笑了,说:“过几天朕再为太子配一位师傅,先生编《元史》,有些顾不过来。”这是他对太子釜底抽薪的第一步。 宋濂淡然地说:“怎么样都行啊。” ------------ 《朱元璋》第七十章 (1) 李善长的致仕与众不同,同时履新,这是体面的结局吗?女传胪给皇上开的一副药,皇上看来是剧毒。吊在辘轳上的爱情本来就是三玄的。 一 李善长一直处于惶惶然的噩梦中。李彬事件使他日渐失宠,杨宪出事,虽未直接牵扯到他,但首辅有逃不脱失察之过。向汤和借用三百兵丁做工匠的事,以及那桶出自他家阴沟的臭泔水,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只能消极地等待,有一天皇上会厌烦地摆摆手,让他回家去抱孙子。 朱元璋早该下决心处置李善长了,敲打他、冷淡他,也算一种暗示,他希望给李善长一个体面的结局,由他自己叩请告老致仕。可这个李善长居然硬扛着,死猪不怕开水烫。 朱元璋刚刚写完“李善长”三个字的纸条挂在屏风上,胡惟庸到了:“皇上叫我?” 这已是掌灯时分了,太监正在殿里殿外点起明烛来。胡惟庸用眼一溜,就看到了那张字条,但他不动声色。他早摸透了朱元璋的心思。 朱元璋像是对胡惟庸说,又像自言自语,这人老了一定昏聩吗?不然怎么会有老耄昏聩这个词呢? 胡惟庸说,有的人老,是从躯体上老,有的人是从心上老,前者不能算老,心态老朽了,才是昏聩了。他的呼应含而不露,意思却到了。 朱元璋又问他昏聩和利令智昏有何不同?这当然也是明知故问。 胡惟庸说,利令智昏是坏人,昏聩不是。他料想朱元璋是在往李善长身上引。 果然,朱元璋说,李善长大兴土木,又包庇李彬,与杨宪勾勾搭搭,向汤和借兵肥私,是昏聩还是利令智昏?这问得太具体了,叫胡惟庸很为难,但他不能给朱元璋一个落井下石的印象。谁都知道,李善长朝不保夕,在相位上呆不了几天了;最有可能接替他,也最为李善长鼎力推荐的杨宪又是那么个下场,胡惟庸的晋升几乎是人人都看明白的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该谨慎,不能给朱元璋一个急不可耐的印象,更不能使人感到他胡惟庸不择手段。反倒是应当说恩人李善长几句好话。胡惟庸了解朱元璋的脾气,他决不会为几句不咸不淡的好话的所左右而改变决心,这好话也就无伤大雅,也无损他的升迁了。 胡惟庸说,丞相当然不是利令智昏,连昏聩也不是,是被人蒙蔽,一时糊涂。 “你到底向着你的恩师。”朱元璋便明言了,他确实老了。朱元璋想暗示胡惟庸,要让李善长自己提出来告老还乡。 胡惟庸说,李丞相不同于别人,是开国元勋,功勋卓著,即使真的老朽了,摆在那里也好看。这个“摆”字用得极有学问,朱元璋听了很舒服。 朱元璋决心已下,如果有人自恃有功,为所欲为,那朕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回家抱孙子去。 胡惟庸眼里闪过亮点,却一闪即逝。他用忧虑的口气说,他走了,杨宪处死了,朝中还真找不出能代他为相的人了呢。 朱元璋脱口而出,叫他和汪广洋干。 胡惟庸夸张地瞪大眼睛,半晌才跪下去说:“皇上请三思。论资历、论才干,臣都不配,百官攻击我倒无所谓,到时候会说皇上不会选贤任能,有辱皇上名声。” 朱元璋说:“朕只要做了,就不后悔。你起来,朕告诉你,朕早有重用你的意思,有人说你虽精明干练,却叫人看不透。也有人说你口是心非,包藏祸心,你自己怎么说?” 朱元璋喜欢这样当面提出不好回答的问题。 胡惟庸说得十分得体,既不自夸,也不辩解,他说自己整天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最能看透他。臣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也不一定。”朱元璋说他连自己的养子朱文正都没有看透,更不要说别人了。他用人,敢用,也敢罢。他警告胡惟庸,一旦坐了相位,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也可能大权在握忘乎所以,希望他是赵普,而不是赵高。望他好自为之。 这等于是单独对胡惟庸下了谕旨,接替李善长的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了,多年的努力、多年的宿愿、多年的抱负,总算开花结果了。他既要在皇上面前掩饰住狂喜而不至于失态,一方面又要尽善尽美地表达出对皇上的感激和忠诚,最好的办法是流泪。他的泪腺还真帮他忙,顿时泪满双颊地跪在了朱元璋面前。 胡惟庸说:“陛下方才的教诲之言,我会铭记终生的。” 这时有值殿官递上一份奏疏,原来大将军蓝玉奏报,他已率兵攻占拉河,在那里屯兵驻防后,想回京面奏。 朱元璋接奏报在手,对胡惟庸笑道:“哪里是来面奏,是想媳妇了,也难怪,这些将领,这么多年屁股几乎没离开过马背。有些人还说朕重武轻文,没有武将驰骋天下,江山能打下来吗?今后可把轮休当成制度,让武将轮流回来休假,或者长期驻守在边塞的,可带妻小。 胡惟庸称颂这个办法可安武将之心,也尽人情,他愿领旨去办。 二 李善长还是识趣的,一经得到朱元璋的暗示,立刻连夜上了一道表,称自己年迈体衰,精力不济,继续为相监国,会误了社稷,故再三恳请告老还乡。 朱元璋在早朝的时候,叫值殿官当众宣读了李善长的辞官表。朱元璋说李善长功在社稷,不准他致仕,再三慰勉挽留。 ------------ 《朱元璋》第七十章 (2) 李善长不傻,他周围的人也都帮他谋划。朱元璋的挽留不过是虚应故事、官样文章,是在表现他的不忘勋臣的恩宠,是在示恩,也是给这位开国老臣留够了面子,李善长岂可当真? 于是李善长又接连上了两道泣血顿首、诚惶诚恐的辞官表。朱元璋终于忍痛割爱,赐他荣归故里了。 这一天是李善长带着家口回老家濠州的日子。 长江边上一溜十几条大船整装待发,帆也升起来了。 陈宁、詹徽、陆仲亨、郭兴、费聚、吴桢等官员都来为李善长送行。李善长站在码头上,众官为他敬酒。 李善长眼含着泪,说:“老朽真不敢当,本来想悄悄走的,却还是惊动了各位。” 李善长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皇上明知他今日启程返乡,却毫无表示,他本人不来,至少要委派一个钦差隆重地送上一程啊!最终皇上还是没给足他面子,也叫这些朋友同僚们看着冷清,这是他心里酸楚的原因。 郭兴说:“丞相劳苦功高,平时待我们如兄长,你今日荣归故里,岂能不送?” 费聚说:“你才五十七,怎么就不叫干了?”语中有不平之意。 陆仲亨用力踩了他脚一下。 李善长说自己老了,糊涂了,办了些让皇上不放心的事,此次归乡,当老守田园了,望各位好好尽职尽责,为皇上出力。 陈宁说:“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会想起丞相的好处,一纸诏书召您回来呢。” 李善长苦笑说:“不可能了,覆水难收啊,覆水难收。”他把手里杯中酒全倒进口中,正要告辞登船,有人喊:“皇上来了!” 李善长一惊,举目望去,果见大路上黄罗大伞、卤簿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真的是朱元璋来送行了?他顿时感到少有的满足和荣耀,甚至对方才心中的抱怨都有自愧之感。 朱元璋的大驾惊动了来送行的百官,都跟在李善长身后向朱元璋拥过来。 当朱元璋走下帝辇时,见李善长、李存义和送行官员俱跪于地上,便招呼说:“都起来,你们跟着跪什么,你们和朕一样,是来送行的呀。” 众人起来后,朱元璋对身后的汪广洋、胡惟庸说:“我和胡丞相、汪丞相是来送李善长履任,而非归隐。” 大家都有点愕然,你看我,我看你,难道又不让他致仕了吗? 汪广洋说:“李丞相将是中都的监修官。”原来是这么个官儿。 此前朱元璋已颁诏在濠州兴建中都宫城,他要把自己的故乡也修成与金陵一模一样的宫城,使故乡披上皇家的圣洁之光,成为陪都。他今天送行时宣布李善长执掌中都修建之事,并说屈尊百室先生为社稷再出一把力,算是老骥伏枥吧。 这虽不是什么大差事,不可能与丞相相比,毕竟可以说李善长没有完全回家养老,皇上总算给他找了个营生干,也就心满意足了。朱元璋又说也有让他休息一阵的意思,说不定哪一天,你还得回来为朕出力呀! 这话虽不可认真,听起来却极舒服。 胡惟庸捧上了大印。李善长接任后,说:“谢谢皇上大恩,这叫李善长备加惶恐,只有鞠躬尽瘁为国尽力了。” 朱元璋把他拉到一旁,亲热地说:“还有件事要借丞相大名呢。” 李善长说:“皇上请明示。” 朱元璋说他从前就相中了常遇春的女儿,想聘为朱标的太子妃,没想到常遇春会猝死,就没来得及下定。朱元璋想请李善长充当这个媒人。 李善长心情大为改观,他笑着说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岂有不愿之理。他此行正好去常遇春老家,就按御旨下定。 几个太监在云奇带领下抬上了两口红箱子,朱元璋说:“这是聘礼,请带上。” 对于李善长来说,今天是不快的日子,却意外地得到了补偿。 三 转眼间会试、殿试结束了,举世瞩目的召见新科进士庆典在华盖殿隆重举行。从朱元璋起,大臣们全穿上了大典的吉服,华盖殿里外张灯结彩,细乐奏鸣,钟鼓之声悠扬,南京城如同过节一样洋溢着喜悦气氛。 刘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名单及考卷,说:“启禀陛下,下面要上殿来的是会试中二甲的第一名传胪。” 朱元璋拿起那张差不多有一丈长、三尺半宽的宣纸卷子,先看糊名处,不禁念出声来:“楚方?又是他?” 刘基说,正是那个给皇上呈上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举子,他的才学不古板,立论又振聋发聩。 朱元璋看了看卷子不禁大加称赞,楚方果然才学出众,这文章写得不落俗套,朱元璋说他历来不喜欢因袭。他传谕,宣他上殿。 刘基亲自站在丹墀上喊:“宣会试二甲一名传胪楚方上殿!”这喊声一递一声地传出去,喊声余音久久不散,一时钟鼓和乐大作。 少顷,明眸皓齿无比端庄的楚方玉款款上殿来,她的风度吸引了殿下群臣所有的目光。 在众人瞩目下,楚方玉站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满心欢喜,竟破例地开了句玩笑:“传胪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吧?” 楚方玉笑笑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果腹之物。今天想在圣上跟前说的是一味药。 “一味药?”朱元璋不解,众人也都不知所以。 ------------ 《朱元璋》第七十章 (3) “治国如同医病,”楚方玉说,“开对了药方,可治病救人;出治国良策,可免灾祸,富国强民,这也是方子。”原来她开的是治国之方。 朱元璋说:“有理。”他又看了看卷子,“你叫楚方?怎么和江南才女楚方玉只差了一字?” 楚方玉说:“回皇上。楚方玉是我的姐姐。” 朱元璋不胜惊奇,这么说,当年给朕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姑娘就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楚方玉吗? 楚方玉说:“正是。” “可惜,可叹,是朕无缘。”朱元璋说,“一个苏坦妹遭遇不幸,另一个又英年早逝,是天丧斯文啊。” 在楚方玉进去殿试时,同样中了进士的李醒芳和诸多新科进士们都等在奉天门外,等候。 李醒芳一直担心楚方玉会不会又节外生枝?七十二岁中了进士的刘三吾满面红光,配上皓白之发,有一种鹤发童颜之相,他踱过来与李醒芳闲聊。 刘三吾说:“楚方先生年轻有为,只是言语过于尖刻,你没提醒一下,面对皇上,一定要谦恭?” 李醒芳说她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的,是福是祸由她去吧!她这人并不把升官当成正路,不过是好玩罢了。 “好玩?”刘三吾以为他在说疯话,他穷毕生之精力,耗尽家资,耗尽年华,考了五十年才考到今天出头露日的一天,他却把这当成好玩?这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说法,真是话不投机。 李醒芳不理他了。道不同,不相与谋;人各有志,说也无益。他还是有点担心楚方玉,万一有什么不妥,能像上次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样化险为夷,也就烧高香了。 今天的楚方玉很受隆遇。 由于朱元璋格外喜欢楚方玉,赐了她座,且坐得离皇上近在咫尺。 朱元璋问她,朱氏王朝最得人心的国策是什么? 楚方玉回答是设官为民和倡廉惩贪。如果皇上再多杀几个朱文正、杨宪,百姓会更拥戴陛下。只是,这场庙里剥人皮,衙门里摆僵尸不敢恭维。 “为什么?”朱元璋说,以史为镜,可正朝纲,以贪官为戒可儆效尤。 楚方玉认为,贪婪本性并不是僵尸可以吓退的。 “也对。”朱元璋又问:“依你看,朕所行所言,有过者是什么?” 这一问,群臣全把目光集中在楚方玉脸上了,不知他怎样回答。作为臣子,歌功颂德唯恐不及,还有胆量指出皇上的失误?大臣尚且如此,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更没此斗胆了。 却不料楚方玉竟然答:“有过不止一项。我以为,陛下大过有三。”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脸开始拉长,束腰玉带也不自觉地耷拉到了肚皮下。 楚方玉视而不见,她指出,陛下第一过是分封太多太滥,第二是用刑过繁,三是求治太切,欲速而不达。 朱元璋怒目而视。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怕楚方玉不知深浅招祸,忙给她使眼色,宋濂急忙为她解围说:“楚方说的三过都是瑕不掩瑜的小过失,是吧?” 楚方玉并不买他的账。她对朱元璋说,现在皇上的诸王尚小,还没有到分封的领地去,危机尚未暴露,但终究是埋下了祸根。 朱元璋碍于在群臣面前,又是廷对,强忍着没有发作,就让她说下去。 楚方玉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谈道,历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设百官、养军队、收赋税,实际是国中之国,不利于中央集权。皇上不要以为都是自己的骨肉,会相敬如宾。皇室之中,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来就有各自的奶娘、奴仆、老师,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承继大统,于是就会失控,尾大不掉,人人觊觎皇位,就会演出一幕幕血腥的火并。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不就是昨天的事吗?皇上分封诸王,看上去是爱护他们,其结果是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害了自己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国家,等到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在刘基听来,这是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看得这么深远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敢于直言的人,就更是少而又少了。他很佩服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才子,却也为他捏了一把汗。朱元璋会容许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向他的权威挑战吗? 朱元璋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勃然暴怒地拍案而起,指着楚方玉说:“你这狂徒,分明是来离间我骨肉。来人啊,给朕拿下,打入死牢!” 所有的喜庆气氛全都打破了,大殿上死静,人们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 楚方玉一听,反倒冷笑起来,丝毫不惧。 朱元璋更气了,认为这是对皇权的轻侮,他怒道:“你还敢嘲弄朕!”他把屏风上挂着的剑抽下来,拔剑出鞘,冲过去突然架到了楚方玉颈上。 群臣大惊,屏息不敢出声。 刘基不得不出来讲话了,他劝皇上息怒,说楚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话不知轻重,但还是一片好心。可拉下去打五十大板,革除二甲头名传胪也就是了。 宋濂也出来讲情,今天是皇上登极以来第一次取士大典,如因进士对策而杀人,传出去不好。 朱元璋这才收回了剑,也冷静多了,但仍是气难消,意难平,执意将他先押入大牢,若不是今天是好日子,他说不定要亲手杀他,以解心头之恨。 ------------ 《朱元璋》第七十章 (4) 被武士拥下殿去的楚方玉说,什么开明纳谏,什么礼贤下士,全是假的,连听听逆耳忠言的勇气都没有,她说朱元璋罢黜孟子是怕百姓,连唐太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不懂,还要学秦皇、汉祖、唐太宗吗?笑谈而已。 这是进一步挑战,群臣吓得捂耳朵。朱元璋只装听不见,可心里却免不了受到巨大震动。 朱元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说:“朕头疼,改天吧。”说着自己从后面走了。好多大臣从麻木和惊恐中醒过来,有甩了一把汗的,有长出一口气的,都争相逃命似的出殿。 刘三吾、李醒芳等人正在巨大的金鼎前走动、闲聊,猛听一阵杂沓脚步声,望台阶上一看,武士押着楚方玉正往下走,随后大臣们潮涌一般出来,作鸟兽散。 刘三吾问:“这是怎么了?方才咱们还说楚方兄才气横溢,怎么转眼间成了罪囚?” 李醒芳没心思听他唠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大叫:“方玉!楚方玉你怎么了?”一边喊一边堕泪。越是怕她出事,真的就出了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楚方玉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这就是想要功名的下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李醒芳说,“你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皇上?” “走开!”武士们不客气地拦住了他,楚方玉被强行押走了。 四 朱元璋一个人关在皇上的书房奉先殿里,情绪极坏地走来走去。他没想到小小的楚方会这样胆大包天地指斥朝政,会这样不给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留点尊严。他此时没有心思去琢磨楚方玉的建言有无道理,他受不了那狂傲不羁的挑战,他不能输给一个黄毛小子,气势上就不能输。一想到殿上被他数落得那么狼狈,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马秀英得到消息,借送新茶的名义来安慰他。 马秀英劝皇上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再说了,人家未必不是一番好意,历史上的事,有时也是前车之鉴啊。 朱元璋绝不能放过他,他如此恶语中伤,是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的乱臣贼子定不能饶。他告诉皇后,也不用对谁都说好话,恶人他来当,行了吧? 马秀英顿时被噎住,哑口无言。 管事太监进来奏告,说大将军蓝玉求见,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朱元璋这才想起这件事来,稳定了一下情绪,传旨召见。 但蓝玉却不知去向了。原来他在园子里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召见,有点不耐烦了,想想这里离郭惠的万春宫不远,便向那树丛后露出的重檐黄瓦的宫殿张望,希望她能出现,有机会一睹芳颜,可风吹树响,视野里除了太监、宫女,哪会有佳人的影子。想到此时郭惠已成了拥在朱元璋怀里备受宠幸的妃子,蓝玉心里又酸又痛,又恨又自责。能怪谁呢?人家郭惠倒是韧如丝的蒲柳,可惜他蓝玉不是磐石无转移。当年在瓜州渡舟中,只要他蓝玉点一下头,他们就可双双逃亡,那时郭惠连银子都带出来了。蓝玉不是不爱她,就是今天,在他心目中,也只有郭惠一个女人的位置。可惜呀,在最后的试金石上,他蓝玉不过是一块烂石,点石岂能成金!他退缩了,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在心中那杆秤上,爱的分量显得很轻,他失去了她,内心留下了一道流血的伤痕。 如今她心目中还会有蓝玉吗?一个贵为天子淑妃的女人还会有非分之想吗?她恨自己吗?会不会旧情复萌?蓝玉一点把握没有,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飞过宫墙去见她一面,哪怕给他一点点表白的机会也好…… 他就这样忘乎所以鬼使神差地向万春宫走去,一切可怕的后果他连想都没想。 蓝玉时走时停地来到万春宫墙外,听见有箫声传出来。他拾了几块砖叠起,站在上面,翘首向里一望,只见郭惠一个人坐在花藤架下品箫。 蓝玉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拾了一块石头丢过墙去。 石头打在花架上,落下几片花、叶。郭惠疑惑地站起来,四下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又坐下去,刚把箫送到唇边,又一块石头飞过来,打在她脚下。她低头一看,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玉佩。她惊疑得叫了出来:“谁?” “是我,惠妃娘娘不认得我了?”蓝玉的头从墙外露了出来。 郭惠已经认出蓝玉,英姿勃发的蓝玉潇洒如初,又平添了几分成熟、干练。郭惠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四下看看,说:“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蓝玉说,“我进去再说。”他一纵身就上了墙头。 郭惠吓得说:“别,别,这成什么样子!我要喊了!我一喊,你可没命了。” 蓝玉说:“你若忍心让我死,你就喊!”不容分说地跳进了小花园。 郭惠吓坏了,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说:“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呀!一会儿宫女们都会出来,皇上随时都会来,你这不是找死吗?” “死我也顾不得了。”蓝玉一边说一边往她身边靠,他说几年来南征北战,人在马上,心却在她身上,这次被恩准回京复命,其实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 郭惠向后躲着,正无计可施,前面有几个太监一路喊着:“皇上驾到!”已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了。这时候蓝玉躲都来不及了,郭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得帮他藏起来。 ------------ 《朱元璋》第七十章 (5) 郭惠吓得低声叫:“快,快藏起来!” 蓝玉四下看看,花树都很矮,无藏人之处,向左一看,有一口很精致的石砌小井,上面吊着辘轳绳索。他灵机一动,抓住井绳飞快地下降,把自己吊到了井中,但也只能吊在水面上,双脚呈八字形支在井壁上,弄不好会掉在水中。 这时朱元璋已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进来了。朱元璋说:“朕一猜,你准在后花园里,喜欢花草舟桥,到御花园去不是更好吗?” 惊魂未定的郭惠笑笑,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坐下来,发现辘轳的绳索在微微晃动,就问:“你在打水浇花吗?” “是呀,”郭惠不敢看他,只得顺着他说,“园子里有点旱,几天没下雨了。” 此时黑乎乎的井中,四壁的水珠滴到闪动着波光的井水中,丁冬作响。蓝玉双手抓紧井绳,两脚踩在井壁上,很吃力。 他听朱元璋的声音嗡嗡的传下来:“朕今天不走了,就睡在你这了。” 蓝玉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一时想不出自救的办法来。 郭惠一听朱元璋要住在她这,急得不行,再三要求皇上还是到别处去吧。 朱元璋说:“怎么朕一来你就往外赶?”他多少有点不悦。 郭惠只得推说今天不同,身上不干净。 朱元璋顿觉怏怏,他说:“朕一来,你就不干净。”他叹了口气,说他有时觉得无处可去,不如在奉先殿书房里休息好。 郭惠道:“皇后、宁妃就不说了,还有真妃、昭敬充妃、穆贵妃、安贵妃呀,我都快叫不上名来了,当皇帝真够累的,是吧?” 朱元璋说:“后宫三千佳丽,朕独钟情于你。” “得了吧。”郭惠不买他的账,这话在别的妃子面前也会说的,她不稀罕听。她偷看一眼水井,胆战心惊地拉着朱元璋的手说:“走吧,坐这儿干吗,回房去吧。”她想给蓝玉留一个逃走的机会。 朱元璋偏偏不动地方,嫌屋子里太憋闷,说在外面坐坐敞亮。 郭惠又急又没办法,不断地看微微晃动的井绳在打主意。 朱元璋说:“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累、最烦?” 郭惠心不在焉地说自己见识少,说不准。 “皇帝呀。”朱元璋说当皇帝,一言九鼎,朕想让谁死,谁马上得死,朕想让谁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也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天下人光看到了这个,觉得当皇帝最有趣、最过瘾。 郭惠说:“陛下不也这样陶醉过吗?” 朱元璋说,皇帝拥有天下,却最孤独。任何臣子,包括皇后、妃子、太子,多亲近的人也不敢对皇上完全地说真话,他听到的全是好话、假话,你说他孤独不孤独! “这是你常常微服私访的理由吧?”郭惠说。 “是呀。”朱元璋说他总想亲耳听听人们背后怎么说他的功过,而不是当面。 郭惠说:“下次皇上再微服出行时带上我,我也有这个兴趣。” “好啊。”朱元璋枕着郭惠的腿歪在了长椅上,半闭起眼说:“朕睡一会儿,你为我轰赶蚊虫,朕最怕蚊子咬。” 郭惠更为焦急了,想了一下,忽然“唉哟”地叫了一声。朱元璋坐起来问:“怎么了?” “一来事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她皱眉弯腰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去躺着。” 朱元璋说:“朕扶你,叫他们熬点红糖姜汤来吧。” 郭惠不放心地向井那里看了一眼。 井中有蓝玉双手礏着,靠臂力将自己提升到井口,小心地向外张望,见有个宫女在浇花,只好缩回头吊在半空。他已浑身冒汗,实在挺不住了。好在那宫女放下喷壶走了,他迅速地翻上井台,一口气跑到墙底下,已无力飞越,幸好有一架梯子在,他便爬了出去。 明明见蓝玉来到宫中,却没有了踪影,太监们可慌了神,后宫里不能藏一个大男人啊。 云奇一瘸一拐地正领着一群小太监在假山后寻找着。 小太监马二一指从石桥下走出的蓝玉,说:“那不是吗?” 云奇长出了口气:“妈呀,你这蓝将军藏哪去了!叫我们好找。万一你藏起来逗我们玩,我们可惨了,一夜也不能睡,后宫里藏个大男人,那还了得!” 蓝玉说他等得发困,不知不觉躺在石桥底下睡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皮钱袋,抖出些散碎银子,往石桥上一丢,说:“买果子吃。” 云奇说了声“谢谢将军赏”,他不动地方,看着那些小太监抢钱抢得前滚后爬,忍不住发笑。他叫蓝玉忙些出宫,见皇上只好改天了,皇上等得不耐烦,不知到哪宫去了。 蓝玉灰溜溜悻悻而去,朱元璋也离开了万春宫。 月光下,郭惠一个人手把着辘轳,下意识地摇着,摇上来一个空柳罐斗,又下意识地一松手,柳罐斗咚一声掉入井中。 她怅然若失地望着井中波光闪动。 ------------ 《朱元璋》第七十一章 (1) 作为开国首科主考官,眼睁睁看着会试中的鸿胪在廷试时因对策被杀,是不是奇耻大辱?画完天子画太子,画完太子画皇子时,种下了说不清的祸根。 一 这几天刘基的心情特别灰暗,他几次试图在朱元璋面前替楚方玉说情,刚一张口,就被堵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又兼日前得知老妻在故里亡故,心情更是凄恻。宋濂只能走曲线,托太子朱标进言,朱元璋更不买账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 他们消愁解闷的惟一寄托是下棋。这天他们又各自捧了个南泥壶来到大柏树下亭子里对弈。 刘基执黑,他手里举着棋子半天按不下去。宋濂说:“干吗这么犹豫呀!这大概是举棋不定的来历吧?” 刘基说的是围棋术语,说他碰上了生死劫而宋濂却是无忧劫。 宋濂说他这一劫,可是通盘劫,定了输赢了。 刘基放下棋子,认输了。他不禁连声长叹。宋濂知道他不是为输棋而叹,他是为楚方玉而叹,为他越来越弄不懂朱元璋而叹。如今已不比从前了,朱元璋似乎不再像建功立业时那么如饥似渴地盼望刘基帮扶了,他受不了恭维,也同样受不了冷淡,甚至萌生了归隐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诉宋濂想在回乡养老之前救出那个后生小子来,他说楚方有才又有胆,见识不在你我之下,杀了实在可惜。 宋濂何尝不想救,却怕没有回天之力。这个楚方也太不给皇上留面子了,他说就是我这样人当皇帝,也会动杀机的。 刘基说:“你我是江南贡院直隶州的第一试考官,二甲一名的传胪因廷对而被杀,你我日后也定是要被后人耻笑的。” “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准你假了吗?”宋濂说,“你哪还有时间救人?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是孤掌难鸣啊。” 刘基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制钱,在手心里晃了晃,掷下,又连掷两次。 宋濂虔诚地等他的结论,刘基琢磨着。 这时一乘轿子来到礼贤馆门外,李醒芳从轿里走出来,向看门的侍从说着什么,后来递上了一张名片。他知道,除了刘基、宋濂二位,没有人能救得了楚方玉了。 侍从拿着名片向院里走去。 刘基看着三枚制钱慢悠悠地对宋濂析卦,“这是彖卦,原有坦诚相待,向有德者聚拢之意,既然永葆无邪气节,自然逢凶化吉,没有灾难,虚惊一场,或叫有惊无险。” 宋濂惊喜地说:“楚方没事?这太好了。你这卦准不准啊?大事你不占卜,怎么小事倒信?” 刘基也并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经摆卦,解释却千差万别,可信也可不信。 这时门人送上来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见。” 刘基看过名片递给宋濂,说:“他必为救楚方的事而来。”他对门人说,“快请!” 刘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树下,李醒芳行了师生大礼说:“学生来打扰先生们,实在不恭。” 刘基说,想必为了楚方兄事而来,并说他们也正商议营救一事。 李醒芳说:“有二位前辈鼎力,楚方有望了。” 刘基说:“未必。”说着把李醒芳请进客厅,延入客座。 刘基对李醒芳说,不救出楚方来,心上会永远愧疚。皇上盛怒,几乎当廷杀死他,这个无人敢过问的铁案,翻也难。 李醒芳说他有一件东西请二位老师过目。他拿出一本《荆楚会咏》,双手奉上。 宋濂一看,说这本书他有。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来了,楚方在殿上说过,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这样看来,他有姐姐的书就不奇怪了。 李醒芳苦笑着告诉他们,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啊! 刘、宋二人大惊,怔了半晌,刘基问:“这么说,她是女扮男装?” 李醒芳点点头。 宋濂不禁摇头叹息,她也太能恶作剧了。她若不出事,当廷中个状元、榜眼,怎么收场?岂不是欺君大罪? “现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刘基说,“你我二人这样严格查验,竟让一个女孩子混入乡试,又过了会试,你我也是罪莫大焉。” 宋濂说:“且不说这个了,我倒觉得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来,不能让第二个苏坦妹死在皇上刀下。” 刘基在屋里走动着,认为有了转机,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一线希望,皇上也会顾及名声,当年错杀了一个苏坦妹,他已十分后悔,他是当美人祸水杀的,而忽略了她是个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会手软的。 宋濂觉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这也是一关。 “那只有你我去了。”刘基说,“你我可以代表万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出面,你有你的独到之处。”他指的当然是为朱元璋画像的事。 宋濂说他为皇上画的像皇上十分满意,这很难得。一张画,从牢中救出四位画师,也许同样能打动皇上放了楚方玉。 李醒芳点了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二 李善长归隐田园,胡惟庸顺利地当上了丞相,汪广洋与他并列相位,他因素来胆小怕事,并不争权,朝政无形中悉归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书右丞陈宁。这不只因为他们是并称于世的陈烙铁和胡剥皮,他们的气味也相投,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 《朱元璋》第七十一章 (2) 这一天,胡惟庸把陈宁请到家里喝酒,没有别人在场,谈的也是私房话。 陈宁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赞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动声色,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来,对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对他都没有微词,这容易吗?所以一端起酒杯,陈宁就用力与他碰了一下,说他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他为丞相高兴。 胡惟庸说得更亲切,说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居高位更危,不见得是好事。李善长怎么样?杨宪又怎么样?都是前车之鉴。 陈宁注意到,皇上和从前打江山时不大一样了,疑心日重。那个传胪楚方虽话说得有些尖刻,可毕竟是一番好意呀。 “这事千万别再议论。”胡惟庸嘱他要格外谨慎才行。祸从口出,那个后生小子吃亏还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说起刘基、宋濂不会袖手,二人是主考,不会不救自己的得意门生。 陈宁对刘伯温可没什么好感。陈宁为李彬的事专门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求情,情没求下来,却遭到了刘基上疏抨击,把他和李善长一样视为枉法之徒,为这事陈宁耿耿于怀。 陈宁说,可恨刘基,专门在背地里嚼舌头,他提醒丞相得小心他点。 胡惟庸说:“我和刘伯温关系甚睦,他对别人刻薄,对我还好。” 陈宁冷笑。胡惟庸问:“你为什么这样笑?” 陈宁说:“他背地里一样说你坏话。如果不是皇上有主意,你这丞相根本当不成。” 胡惟庸将信将疑:“有这事?他说我什么?” 陈宁说:“他对皇上说,汪广洋、杨宪为相,还算不上为害国家,干不好也干不坏,惟这胡惟庸最不能用。” 胡惟庸很紧张,问:“他何所指?” 陈宁告诉胡惟庸,他说你是大臣里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可以让别人完全不防备的地步,即使你把白的说成黑的,别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这如同拉车,别人拉,或拉不动,或不用力,胡惟庸会把车给你拉翻了。 “这老东西如此可恨!”胡惟庸恨恨地说完,又问这是谁传出来的? “徐达呀!”陈宁说,“皇上用你为相,趁徐达回京时问了他的意见,徐达也说了你坏话,皇上便把刘伯温的话告诉徐达了,徐达又告诉了陆仲亨,陆仲亨是徐达小时候的邻居。” 胡惟庸知道陆仲亨和费聚都是皇上小时候一起放过牛的同伴。不会说假话给朱元璋栽赃。 “不可不防。”陈宁说,“都是皇上耳目。” “说反了。”胡惟庸说,“皇上的亲信,该是我们的朋友啊。” 陈宁会意地笑了起来。 三杯酒落肚,宫里有旨意下来,让他立刻去面见皇帝。胡惟庸忙跳起来,先用薄荷水漱口,去掉酒气,然后更衣,坐了轿进宫。 其实朱元璋叫他只是为哪天再举行廷试的事,胡惟庸便说回头与主考商议一下,选个吉日,二人都闭口不谈楚方的事,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事。 走出奉先殿,迎面碰上了达兰,胡惟庸站住,问候了一声:“真妃娘娘大安。” 达兰眼前一亮,说:“低着头走路,像等着捡元宝似的。人都说,仰脖的老婆低头的汉,是最不好对付的。” 胡惟庸小心应对说:“娘娘真会开玩笑。” 达兰说:“我还没恭贺你呢,当了丞相了,一手遮天了。” 胡惟庸说,都是托娘娘的福啊。为皇上差遣,哪敢造次呀。 达兰说丞相真会顺情说好话,又问他这是去干什么了? 他说皇上叫他上来是为殿试的事,太子朱标又想画像。一听说画像的事,达兰又埋怨开了,说请来了李醒芳为皇上画像,也不告诉她一声,也不让她见见,她说胡惟庸是故意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与李醒芳有旧吗? 胡惟庸拍拍自己脑门,说自己忙忘了。其实他才没忘呢,他是有意瞒她。万一她见了李醒芳,萌起非分之念,弄出事来,他胡惟庸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吗? 达兰知他滑头,也不强他,问太子怎么想起画像来了? 胡惟庸说:“这不是吗,太子看我请的画师给皇上画的像画得好,太子也要画一张,我方才是送画师去了。” “太子是准备登极时用吧?”达兰阴阳怪气地说,“皇上青春正富,是不是太急了点?” “娘娘可别不知轻重,”胡惟庸忙解释,“太子不过是看着好玩想画张像而已。 达兰说:“丞相眼睛别光往上头瞧啊!怎么不想着让画师给我们潭王画一张啊?” 胡惟庸说:“这个容易,早说呀,回头我关照画师,看潭王什么时候方便。” 达兰高兴了,他答应了就好,只要李醒芳来给潭王画像,达兰就有机会与他相见了。她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当年李醒芳在她面前那么恭谨,不越雷池半步,不是因为李醒芳不懂得她的心思,而是惧怕陈友谅。说起李醒芳,她就兴奋,达兰眼里流露出明显的留恋之情,说:“丞相别忘了,约个时间,请李醒芳到仁和宫来。” 胡惟庸说:“放心吧,这点小事办不好,还能当丞相吗?” 其实胡惟庸是在敷衍她,想尽快脱身,而达兰却在打胡惟庸的主意,毕竟是他把自己弄到朱元璋这里来的,如今他又手握重权,今后要谋求大事,必须有他助一臂之力才行啊。 ------------ 《朱元璋》第七十一章 (3) 三 李醒芳给太子朱标画过像后,胡惟庸又找上门来,要他为七岁的潭王朱梓画像。李醒芳并不知道朱梓是达兰的儿子,因楚方玉陷入牢中,他心情不好,他推了好几天,无奈胡惟庸三次登门来请,只好违心再次进宫。 胡惟庸亲自引着李醒芳走进达兰的仁寿宫。李醒芳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我不是卖艺的,更不是宫中的御用画匠,这么多妃子、皇子、公主,若都叫我画起像来,我怎么受得了?” 胡惟庸说:“给潭王画像,我不搭人情,有人领你情。”说罢嘻嘻地笑,李醒芳正想问,已有管事太监来接了。 潭王早在等候了,他活泼可爱,浓眉阔口,有股子英武气。胡惟庸和李醒芳进来,潭王朱梓问:“他是画师吗?” 胡惟庸说:“是的,他很有学问,是今科的进士,不光会画像。” 朱梓便坐到了太师椅中,摆了摆姿势,说:“你可别把我画丑了啊!” 李醒芳一边摆画架一边不住地打量朱梓,心中犯疑,便忍不住和胡惟庸交换目光,胡惟庸却避开了。李醒芳说:“潭王殿下放心,这么英俊的小伙子,怎么能画丑呢。”他上去为他正了正姿势,说:“眼睛往前看,对,对,你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就歇一会儿。” 方才他所以犯疑,是因为猛然一见朱梓,觉得这张脸太熟了,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从陈友谅脸上剥下来一样的吗?胡惟庸不会看不出来,他无视自己的交流就有鬼。 这时达兰亲自端了水果来,人未到笑声先到:“李画师一向可好?” 一听这声音,李醒芳大惊,忙站起来,直视着达兰,说:“达兰……” 达兰说:“我不认识什么达兰,我是真妃。” 狐疑的李醒芳看看她,又看看胡惟庸,说:“真是世事难料啊。” 达兰问:“你成家了吗?和那个才女楚方玉还唱着天河配吗?” 李醒芳没有出声,低头去调颜色。他早已感受到了达兰那火辣辣的目光,过去不能兜揽,今天更是,原因是一样的,名花有主,这主又是有生杀予夺大权的。 达兰便坐在他侧后方看他作画。她说李醒芳给她画的画,她一直带在身边,到她寝宫看看就知道了,挂了满墙。 李醒芳停下笔,看了她一眼,说:“你看,分别才几年,娘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一看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达兰的眼圈红了一下,说:“是呀,时光催人老啊,我都老了,是不是?”又往前挪了挪椅子,离李醒芳只有一步远,他闻得到从她身上飘来的脂粉香味。 李醒芳只得把画架向后撤了半步。 胡惟庸适时地说:“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他显然想尽早溜掉。 “不至于忙到这份儿上吧?”达兰说,“我想请二位吃顿便餐,二位都是故交了。” 胡惟庸说:“娘娘请他吧,我真的不行。京城正在疏浚城壕,本来用的是农夫,皇上去看过,说农夫泡在水里一天六个时辰,太苦,让我草拟个办法,用罪囚来替补呢。” 达兰说:“那丞相快忙去吧,别误了公事,叫皇上把你也当成罪囚罚去修城壕。” 胡惟庸哈哈一乐,趁机溜走。 李醒芳在勾轮廓。达兰问:“你看,潭王长得像我还是像皇上?” 李醒芳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无法回答,尽量不去看她:“我这人就是不会看这个,我看,像皇上也像娘娘,既有皇上的威仪,也有娘娘的俊美。”他只能这样支吾搪塞。 “你倒会说话。”达兰问他这七八年过得怎么样?和那个楚方玉成亲了吗?问他怎么不回答? 李醒芳叹了口气:“别提了,她冒犯了皇上,下到大牢里去了。” “为了什么?”达兰问。 李醒芳不愿多说只扼要告诉她,楚方玉在廷试时对策,说皇上有三大过失,让皇上在大臣面前很失面子。 达兰皱起眉头来说:“廷试?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参加廷试?哦,她女扮男装?” 李醒芳说,可不是,从院试、乡试到会试,她全闯过来了,没想到在皇上面前翻了船。 “叫皇上识破了?”达兰忍不住惊呼,那皇上一定喜欢上她了,才艺双绝的人,普天之下不多见啊。 李醒芳说:“皇上倒没识破她是女人,她在对策时劝皇上不要把皇子都封王,以免日后埋下骨肉相残的悲剧,皇上怪她离间骨肉。” 一听说楚方玉反对分封王子,她火了,发泄说,这才叫活该!连我都不饶她!封不封皇子,是皇上自个儿的事,要她多嘴。该!活该!女人有才就成了怪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你这么钟情,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嫁你。 李醒芳说出实情,方才本想求达兰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救她出来呢,没想到达兰却这样幸灾乐祸地说她。 达兰说:“你希望我救吗?” 李醒芳说:“算了,你也不方便。” 朱梓说:“你倒快画呀,我坐得腰都酸了!你们原来认识?” 达兰看了李醒芳一眼,说:“你不是见过我的画像吗?都是这位画师画的呀。” 李醒芳不再多言,专心作起画来。 四 ------------ 《朱元璋》第七十一章 (4) 宫中的报更梆子已在敲三更了,朱元璋尚无睡意,他不睡,云奇和殿上的大小太监都不敢去睡,老老实实在廊上廊下守着。 朱元璋从鱼龙海龟紫檀笔筒中抽出笔来,叫人在一方端砚上研好墨,开始写纸条,不时地往屏风上挂。 影子在门外一闪。朱元璋叫:“云奇,进来。” 云奇走了进来说,皇上在办公,没敢打扰,问他要吃点夜宵吗? 朱元璋说:“等一会儿再说,现在不饿。你去皇觉寺看如悟了吗?” “没有啊。”云奇说,“心里想去,也没时间啊,哪敢离开皇上半步啊。” “如悟是糊涂虫,他也只能当烧火僧。”朱元璋说,“你若想去看看他,就准你几天假,好歹在一个粥锅里吃过几年僧饭。” “谢皇上。”云奇心里热乎乎的,也替如悟高兴。 朱元璋问:“朕让你画的图,画完了吗?” 朱元璋要他画的其实是个关系图,是朝中勋臣、国戚之间的纽带关系,朱元璋怕裙带关系主宰了朝政,他必须心中有数,才不会受蒙蔽。 云奇说:“快了。皇上要那个干什么呀?再说了,皇上想知道谁是谁的儿女亲家,谁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问他们自己不就清楚了?为什么叫我偷偷地打听?做贼似的!” 朱元璋虎着脸问:“你告诉别人了?” 云奇说:“我那么傻,你早不要我了。” 朱元璋笑了,说让他画,自然有他的道理。知道了臣子们的亲属关系,用人时、审讯时便可回避。他自然没有点破更深层次的忧虑。 “我懂了。”云奇说,其实他未必真懂。 朱元璋站起身,走动着,伸伸胳膊以缓解一下紧张,顺口问:“又有谁给你送礼了吗?” “每天都有。”云奇说单子都抄给皇上了呀。 朱元璋说:“以前朕不准你收任何礼,今后你可以收。” 云奇说:“皇上让我当贪官?”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朱元璋说:“朕让你收,你又来报告给朕,你就不是贪官了呀。你明白他们堂堂的侯爵、伯爵、一品大员,为什么巴结你吗?” 云奇说:“知道,我是狗尿苔不怎么样却长在了金銮殿上了,因我是陛下跟前的人,他们以为我在皇上面前能说上话。” 朱元璋问:“你能说上话吗?” “不能。”云奇说,“皇上能听我的吗?所以我一次都没说过。” 朱元璋说:“他们再求你说什么,你可以应承下来,告诉朕就是了。”云奇答应了一声:“哎。” ------------ 《朱元璋》第七十二章 (1) 自罚示众三天,小太监替皇上洗刷恶名,此谓忠。名声大了又怎么样,朕喜欢了,把它当花儿摆摆,不高兴了,什么也不是。 一 云奇的不可小觑,最先是陈宁看出来的。那天陈宁和胡惟庸一起被朱元璋召到御前,谈的是征调罪囚服劳役的事。 当他二人奏事毕走出奉先殿时,胡惟庸说起征调罪囚修城壕之事挺麻烦,叫陈宁和工部、刑部好好商议一下。 陈宁点点头,又诡秘地说:“有一个人不可小瞧。” “谁?”胡惟庸问。 “那个瘸子呀。”陈宁说。 “是呀。”胡惟庸最惊奇的是亲眼看到云奇能在奉先殿里用皇上的文房四宝练毛笔字!朱元璋却并不责难,还纠正他的笔顺呢,这寻常吗? 据陈宁访察,皇上常差云奇干事,上次把李丞相、杨中丞家泔水弄出来的事,就是他干的。 胡惟庸也风闻朝中好多人巴结他,给他送银子,却不知他收过没有。 陈宁也不摸底。收的人不会承认,送的人也不会露底,良心账。他说:“丞相是说……” 胡惟庸一笑,没有深说下去。 陈宁担心弄出个宦官专权的局面,国家就要受害了。胡惟庸说他杞人忧天。宦官专权在历史上屡见不鲜,那必定是皇帝昏庸。像朱元璋这样精明的帝王,会有不虞发生吗? 他的分析,陈宁很是服气。 就在他们议论云奇特殊时,云奇正呆在奉先殿里。 朱元璋把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上,问云奇:“你还练字吗?字写得怎么样了?” 云奇没时间练,只偶尔临临帖。 “你写几个字朕看看,有没有长进。”朱元璋移过砚台。 云奇拿起笔,写了个“赵钱孙李”,又写了个“皇帝万岁”。朱元璋说:“写写珍珠翡翠白玉汤。” 云奇他没想到皇上让他写汤名,就笑了:“皇上还想这汤呀!上次差点吃了泔水,听说又是那个狂徒这回犯上?这回皇上不会再饶他了吧?” “当然不会。”朱元璋说,“可一可再不可三。” 云奇果然在纸上写下“珍珠翡翠白玉汤”七个字,看得出是临颜体,却很幼稚,放下毛笔,他洋洋得意地望着朱元璋,等待夸奖。 朱元璋忽然变了脸,把笔洗拿起来冲云奇脸上一泼,墨汁在云奇脸上顿时横流,朱元璋骂道:“狗才,你给我跪下!” 云奇也不敢擦脸,委屈地跪下:“皇上,我犯了什么过呀!字写得不好,皇上也不用发这么大火呀!” “你给我闭嘴!”朱元璋说,“你说,谁叫你四门贴告示,矫朕谕旨征召会做白玉汤的人?” 云奇说:“皇上真神啊!你怎么猜到是我写的?除了马二,没别人知道啊。” 朱元璋说:“你真要气死我了。” 云奇忽然回过味来,说:“啊,皇上怪不得让我写白玉汤这几个字,皇上是对笔体呀。”他说他是看陛下想这白玉汤想得吃不下东西,看皇上可怜,才想起这个招儿来的,哪曾想惹来一个送泔水的呀,害得皇上吞了一口泔水。 朱元璋说:“到现在你还糊涂!朕不是因为吃了一口泔水而恨你,你知道吗?你是败坏了朕的威名,败坏了朕的声望!” “这有什么!”云奇想不通,皇上想要一碗白玉汤又怎么了?不应该吗?怕人说你嘴馋? “这是荒唐的事!”朱元璋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告诉他,只有无道昏君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云奇这才慌了:“那怎么办呀!若能挽回,我去死也行。” “死就用不着了,朕也不忍心。”朱元璋说,“这样好不好?你从明天起,自己跪到午门外去示众三天,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因为私自做主,替皇上贴白玉汤的告示而受罚的。” “行,别说三天,十天也行。”云奇恨不能尽早洗刷了皇帝的坏名声。 朱元璋说三天并不好熬,叫他明天早上,多吃几碗饭,以免饿得挺不住。 “没事。”云奇说,他叫马二偷着趁晚上没人时给他送几个包子就行了。 朱元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二 又到了李醒芳进宫画像的日子,天下着雨,好在达兰派来接他的轿子挡风又遮雨。当轿子抬到午门外时,他无意中瞥见宫中御前常见的太监云奇颈后插着牌子,在那里示众。 他叫停轿,一打听才明白是为了私自出皇榜征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事。李醒芳心里想,这朱元璋果然机关算尽,有一套真本事,这样大张旗鼓处罚太监,一来昭彰他的公允,不徇私,不护短,更主要的是巧妙地洗刷了他的坏名声。 这种坏天气,云奇跪在那里,可真受罪,落汤鸡一样。他身后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字:四品内使监云奇,擅自假冒皇帝名义布告四方征求珍珠翡翠白玉汤,自罚示众三天。 过往的市民都围过来看。马二化装成百姓凑过来小声问:“饿坏了吧?我煮了三个鸡蛋。” 云奇说晚上没人时才能吃。过去两天了,很快就挺过去了。 马二告诉他惠妃的娘病重,正缺人,也许皇上用得着他,提前让他回去。 “你不懂,”云奇说,“我在这儿跪着,就是帮皇上争面子呀。”马二摇摇头,他不明白。 ------------ 《朱元璋》第七十二章 (2) 李醒芳正要走,胡惟庸的轿子过来了,停在了雨中。李醒芳又动了好奇心。 胡惟庸的侍从替他打着伞,来到云奇面前,胡惟庸说:“你可以起来了,我已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了情下来。” 云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会吧?” 马二说:“丞相会骗你?” 李醒芳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堂堂的丞相来看望一个御前太监?是胡惟庸过于精明还是过于傻?当然只能是前者。 胡惟庸命从人:“扶他起来,送到咱们家,给他弄点好吃的,将养将养。” 云奇说:“不行,皇上会找我的。” “有我呢。”胡惟庸说,“这点面子皇上会不给我吗?” 李醒芳在仁和宫一直画到黄昏时分。天放晴了,露出脸的夕阳把西天根的一块块乌云都烧得红彤彤的了,太阳落了平地,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大厅里灯火齐明,只有画师和朱梓在,几个宫女、太监躲在一边看热闹,朱梓坐在椅子里早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说:“你这么笨啊!还能不能画完了?我不画了。”说着跳下了地。 李醒芳只得依他:“好好,潭王先到园子里去玩一会儿,快好了。”他画的像已经看出眉目了。 朱梓跑了出去。 这时胡惟庸悄然走来,站在李醒芳身后,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说:“像,简直太像了!简直是从陈友谅脸上剥下来的一般。” 李醒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说:“丞相在说什么呀?” 恰在这时达兰走来,听见他们交谈,又停住了步,隐在屏风后听。 胡惟庸说:“你没看出潭王长的像谁吗?” 李醒芳不想惹事,就说他看不出来。 “你滑头。”胡惟庸说,“我才见过陈友谅几面,都看出来了,你和陈友谅那么熟,你会看不出来?” 李醒芳这才坦言,刚一见到潭王时,也吃了一惊,真是太像陈友谅了,半点都不像朱元璋。难道…… 胡惟庸说他扳着手指头算过,这孩子按达兰到皇上床上的时间推算,提前了一个多月,真不知道是怎么瞒过皇上眼睛的,皇上那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潭王不像他吗?他不会算日子吗? “也有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李醒芳说,何况皇上并没见到过陈友谅什么样,也就不会起疑心。至于提前出生,七个月、八个月的都有,并不奇怪。 胡惟庸冷嘲热讽,幸亏她生的孩子没封太子,否则可是天大的笑话了,朱氏江山叫亡国的陈友谅后人继承了。真真的鸠占鹊巢! 李醒芳问:“这事你会告诉皇上吗?” 胡惟庸才不多事!又没法做滴血验亲,陈友谅死了,死无对证,真假只有达兰一个人知道,谁敢乱进谗言?发昏了,去说这事? 他们的对话让屏风后的达兰听了个真真切切,初时她又惊又怕,又气又恨。万一这两个知情人把这话当着朱元璋捅出去,不是天塌地陷了吗?后来冷静一想,他们不敢,即使朱元璋相信了,也不会承认,那是家丑,他能让家丑外扬吗?不管怎样,这两个知情人总是对她构成潜在威胁的人,不除掉,就得笼络为自己的人,才能万无一失。 她不惧李醒芳,他是个谦谦君子,而口蜜腹剑的胡惟庸就很难说了。达兰已下决心变害为利,把胡惟庸征服过来,变敌为友,甚至是自己的帮手。大的计划一时难以想出来,眼前也要镇唬住他才行,封住他的口。 这样想了,达兰走了出来,笑着说:“丞相来了?正好,饭都备好了,有好酒,不成敬意,今天二位可得赏光啊!” 李醒芳说:“我真的有事,我得走了,过几天我把裱好的画像送来。”说着收拾画笔。 胡惟庸说他更不行了,他是顺路来看看李先生画得怎么样了,天快黑了,这时候不出宫,担不起责任啊。 达兰恨恨地说:“胡惟庸,你等着――”她一扭身走了。胡惟庸拉了李醒芳一把,说:“快走。” 三 郭惠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蓝玉一起抓着井绳吊在黑咕隆咚的深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人拼命把他们往上摇,当井绳全部绕到辘轳上时,他们露出了脑袋,却发现摇辘轳的是面目异常狰狞的朱元璋,郭惠恐怖地大叫一声,咚一下跌到冰凉的深井中…… 她吓得惊醒过来,没来得及琢磨这奇怪而又可怕的梦,听见有人在咚咚地擂门,忙叫宫女去开门。原来是她娘的贴身宫女领着几个太监站到了门外。宫女一边点灯一边说:“娘娘,太夫人不好了,让你快过永寿宫那边去呢。” 郭惠忙着穿衣服,她问:“去告诉皇上了吗?” 宫女回答,这么晚了,又不知皇上在哪个宫里,也不敢四处去惊动啊。 郭惠穿上鞋,说:“快走。”宫女、太监们提着灯笼在前面走了。 一口气赶到永寿宫,郭惠跑到张氏卧房,只见几个御医和一群宫女围在张氏床前,正在给她灌药,张氏牙关紧闭,已气息奄奄。 郭惠扑到床头就哭了:“娘,娘,你怎么了?” 御医上来制止说:“娘娘别这样,你这一哭对病人不好。”郭惠便强忍着悲痛,坐到床边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饮泣。 马秀英和郭宁莲也都来了,站在床前催促太医想办法。 ------------ 《朱元璋》第七十二章 (3) 马秀英把太医拉到一边问,究竟要不要紧? 御医也没把握,病人年纪大了,又是痰厥,一口气上不来,也就过去了。看看这副药下去,如痰通了,就不要紧了。 张氏喉间忽然咕噜噜作响,御医脸上露出喜色,说:“有痰了。”忙拿痰盂上去。 御医从张氏喉咙里引出一口痰来,她的脸色立刻红润了,且睁开了眼。她环顾一下屋子里的人,说:“又把你们惊动了,快去睡吧,我没事。”她真的挣扎着坐了起来。 郭惠忙拿了个枕头靠在她背后。 马秀英过去问:“娘,好点吗?喝口水吧。” 她用勺舀了点水喂到她口中。 郭惠说:“这么晚了,你们都歇着去吧,我在这陪着娘。” 马秀英说:“那都先回去吧。” 人们陆续走了。 郭惠坐在小凳上,头伏在床头母亲脚下,屋子里只有母女二人了。张氏的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我这病,说不上什么时候,一口痰上不来就见你爹去了。” “娘,你别吓唬我。”郭惠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娘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若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傻丫头!”张氏说,“娘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呀!皇上对你好就行了。” 郭惠说:“都是我爹糊涂,留了那个遗嘱,断送了女儿的一生。”她说着说着眼中涌出泪来。 张氏知道女儿并不愿嫁朱元璋,是强扭的瓜。 张氏立刻辛酸地落泪了:“你别怨你父亲,要怪,都怪娘一时没主见。” 听这话里有话,女儿问:“娘,怎么会怨你呢?”张氏又不说了。停了一下,张氏又说:“贪图什么虚名,是娘害了你!当个贵妃又怎么样?自从他纳你为妃,又接连封了十几个,说不定日后还要封多少。娘这不是害你守活寡吗?倒不如嫁个平常人,小门小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吃糠咽菜心里也舒服啊。” 女儿不知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她说:“我谁也不怨,就是这个命了。” 张氏说:“娘活不了几天了,我这一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父亲的事,我就要去地下见他了,我怕他怪我,我不敢去见他呀。”说到这里,张氏又伤心地流起泪来。 这引起了郭惠的警觉,她问:“娘,你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还不是遗嘱的事!”张氏说,她临死前说出来,女儿原谅了娘,娘才好到阴曹地府去求她爹原谅啊。 郭惠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时她全都明白了,两眼可怕地瞪着,说:“娘,根本没有那个遗嘱,对不对?” 张氏又有几分后悔嗫嚅地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皇上说是你爹对他说的,没来得及写下来。” 郭惠怒不可遏地说:“于是你们合起伙来弄了一份假遗嘱来骗我,对不对?” 张氏又心疼又惭愧地抱住女儿,呜呜地哭起来。 郭惠推开了母亲,这一瞬间,她眼里充满了仇恨,她站到窗前,那里是梳妆台,她发泄地用胳膊一扫,化妆品稀里哗啦地滚了满地。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刚放晴的天又变了脸,雷声风声夹杂着冷雨,雨水击打着荷塘里的荷叶,发出空洞的音响。郭惠任雨水淋头,她在雨中茫然地走着,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秀英带几个太监来了,撑着伞,用埋怨的口吻说:“到处找不着你!你怎么在这?娘方才过去了。” 郭惠眼前的雨丝、荷塘、木桥全都旋转起来,她竟然傻笑了一声,咕咚一下栽倒地上。太监们忙上来搀扶。 四 朱元璋得了一件宝,是宋朝淳化年间留存下来的《淳化阁帖》,他如获至宝,因为《淳化阁帖》的第一卷里收的是帝王书,他动了心,也想日后在本朝录辑一卷帝王帖,刘基嘲笑他的字不行,他偏要练练。 他正在临帖,刘基一副山民打扮进来了,他是来向朱元璋辞行的。此前朱元璋已恩准他回青田去料理老妻的丧事,还破例赏了他一百两纹银,朱元璋为他妻子一直未能到南京来随刘基享福而感到愧疚。 刘基向朱元璋说:“谢谢皇上恩典,我明天就回浙江老家去办老妻的丧事,今天特来告辞。” 朱元璋说:“快去快回,你知道,你是朕须臾不可离开的人啊。” 刘基说陛下过去有李善长,后来有杨宪,现在有汪广洋、胡惟庸、陈宁,自己此时用不上力,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朱元璋很不自在地说:“你是讥讽朕,还是发心中怨气?” 刘基说:“我是什么秉性,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朱元璋见他坐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你还有事吗?惠妃母亲的丧事要办得风光些,朕不能不去照应一下。”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他怕刘基行前又提什么令他为难的事。 刘基说:“我记得陛下让我寻找江南才女楚方玉的下落。” “找到了?”朱元璋的兴奋表情旋即为失望所取代,他说:“她不是死了吗?” “她没有死。”刘基说。 “在哪里?快代朕去请!”朱元璋说他亲自去请也不为过。 “有皇上这句话就行了。”刘基用意不明的笑令朱元璋提高了警觉性,“你什么意思?” 刘基说这楚方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朱元璋》第七十二章 (4) 朱元璋仍然没转过弯来:“近在眼前?在南京吗?” 刘基说:“在南京,在刑部大牢里。” 朱元璋瞪起眼睛愣了半天,忽有所悟,又惊又喜地问:“你是说,是那个楚方?她本来就不是楚方玉的弟弟,她就是楚方玉?” 刘基笑道:“正是。” 朱元璋意识到楚方玉是女扮男装时,惊奇她真有本事瞒天过海,她也瞒过了刘基和宋濂两位主考官了吗?还是你们本来就联手作弊? 刘基说:“我们也没看出来。如果知道她就是楚方玉,我们也无须让她走科举之路了。” 朱元璋转而又愤怒了,方才他是出于情,现在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表白自己虽爱才,还是不能原谅她。 刘基说:“皇上说过,江南楚苏,你杀了一个,如找到另一个,一定善待她……” 朱元璋说:“不要说了,这女人够可恶的了!女扮男装,坏朕第一场科考,离间朕骨肉,用泔水汤奚落朕,她存心跟朕过不去。” 刘基说:“她在文人骚客中名声很大,皇上是不是……” 朱元璋说:“你不用以文人压朕!朕不怕这个。名声大又怎么样?朕喜欢了、高兴了,把它当花儿摆一摆,不高兴了,什么也不是。” 朱元璋拂袖而去。刘基呆在那里半晌没回过味来。 五 朱元璋的岳母张氏的灵柩选在城外鸡鸣寺暂厝,待满一年后再运到滁州去与滁阳王郭子兴合葬。 郭惠在母亲寄灵的殿前跪着,泪流双行,马秀英过来劝她:“起来吧,人死又不能复活,哭坏了身子。” 郭惠说:“我娘说她对不起我……” “你说些什么呀。”马秀英吩咐几个小太监备轿,快搀惠娘娘上轿回城去。 小太监马二答应着要走。郭惠说:“我再坐一会儿。” 马秀英劝道:“皇上早就走了。” “又不是他娘,他走不走和我有什么关系?”郭惠冷冷地说,“姐姐你们先请回吧,我要在寺里住上几天,陪陪我娘,这以后我还有机会来陪我娘吗?”说着又哭。 后赶来的郭宁莲见她哭得可怜,又是母女真情,不忍心违拗她,就让寺院里收拾出一间净室来,让她尽尽孝心。 马秀英在犹豫,这若出点什么事,谁担得起责任啊? 郭惠顶撞说:“我死了我自己命短,也怪不得别人。” 马秀英有点气恼:“你这么任性。” 郭宁莲说:“行了,我做主了,马二,你挑四个内使,两个奉御,两个典簿留下,万春宫的宫女也留下,三天为期,再来接她。” 她这么说了,马秀英只好顺水推舟地就依了宁妃。 朱元璋从鸡鸣寺送灵回来,并没注意到郭惠有什么反常,女儿哭娘,总是真情悲切的,他也不知道郭宁莲准许郭惠留宿寺院的事,他因为要召见李醒芳,便急着赶回了奉先殿。 朱元璋很高兴地接待李醒芳。朱元璋说:“你中了三甲,朕想来想去,把你留在翰林院当编修吧,这虽是个闲职,却能让朕时常有机会见到你。” 李醒芳当然听候圣裁,他说自己本来也是个闲人,闲人供闲职正合适。 “听你这话,并不满意。”朱元璋说,“过一年半载,你愿意的话,不是不能外放。” 朱元璋这次召李醒芳进宫,是敕命他为朱元璋的列祖列宗一一画像,因此对他格外礼遇。李醒芳这样主动带了画架、画布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借机为楚方玉求情。连刘基都碰了钉子,楚方玉的大名也居然没有打动朱元璋,使李醒芳感到渺茫,却也不能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 李醒芳拿出卷笔帘,打开,又摆好了画架,问:“不知画皇上的列祖御神像,可有什么依据?” 朱元璋说:“只能凭朕说了。朕之父淳皇帝,朕能讲出长相来,祖父裕皇帝、曾祖恒皇帝,乃至高祖玄皇帝,那只有凭你的想象去画了,要画出忠厚相来就行,不一定非要威仪。” 李醒芳坐下来,说:“就先请皇上说说淳皇帝的相貌吧。” 朱元璋说:“长脸,脸色发红,不像朕是单眼皮,耳朵也没朕的大,不过也比别人的大……” 李醒芳差点笑出来,朱元璋又说:“个子没朕高,脚大。” 李醒芳说:“画不着脚。” 朱元璋干脆说:“你看着画吧,往好了画,反正没有几个人知道朕父亲淳皇帝长得什么样。” 李醒芳又收起了画笔,既无真人可借鉴,那也就没必要在宫里画了,他说等他回去画好了再呈献皇上。 朱元璋说:“也好。” 李醒芳发现龙案上有一个刚写的字条,楚方后面又写了个楚方玉的名字,又用朱笔重重地勾了一下。李醒芳说:“有一件事,臣想禀告皇上。” “什么事?”朱元璋立刻发现了李醒芳的目光在那张纸条上扫来扫去的,他明白了,说:“是不是为楚方玉求情?那就免开尊口吧。刘伯温的面子比你要大吧?朕已经严辞驳回了。她女扮男装屡次奚落、戏弄朕,这种女人朕绝不轻饶。” 李醒芳说:“看在她当年在陛下落入困境时给过您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情面上,放了她吧。” “朕感激她姐姐,与她无关。”朱元璋堵他说:“朕不能爱屋及乌。” ------------ 《朱元璋》第七十二章 (5) 看来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了,李醒芳叫了一声“圣上”,刚要开口,朱元璋毫不客气地大手一挥,不准他说下去,他不能意气用事,只得周旋下去,再找机会。 ------------ 《朱元璋》第七十三章 (1) “江南女才子”的名气最终没有“珍珠翡翠白玉汤”值钱,投之以泔水,报之以甘露,泔水也是生命的甘露。郭惠和蓝玉的爱情纽带上有皇上的鞭痕、刀伤,令人心有余悸,冲破它需要勇气和牺牲。 一 朱元璋已经不耐烦了。他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听说太子和潭王都请他去画像了?芽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显得很不高兴。 李醒芳说:“是。” “以后再有人让你画,你推到朕这儿来。”朱元璋果然很不满意,连列祖列宗准备供奉在太庙里的御影还没画好呢,哪轮到他们。 李醒芳说:“是。”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绘画,从汉代的画像砖说到北魏的摹崖石刻,也说起清明上河图,朱元璋虽不懂画,当了皇帝后也喜欢收藏了,也知道些皮毛,他和所有的当权者一样,也是喜欢附庸风雅的。 气氛一轻松下来,李醒芳感到机会来了,他并不刻意地为楚方玉申辩,只是唉声叹气。朱元璋问他为何叹气,他才委婉地告诉朱元璋,楚方玉不但是江南女才子,她就是那个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救皇上一命的人。说是她姐姐,是她随口编的,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那罐子里汤的来历呢?芽皇上要杀她,不是把恩人杀了吗?芽 朱元璋又是一个吃惊,他沉默了半晌问:“她真的就是救朕的女孩?芽” 李醒芳点点头,哪有那么巧,姐妹二人眉间都有胭脂痣?芽 朱元璋说,时间久了,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非常好看。他有点心软了,长叹了一声,说:“她为什么屡屡与朕过不去呢?芽” 李醒芳说她清高孤傲惯了,行为处世与常人有别,她上殿献汤以及说皇上三大过失,话说的虽不中听,却是出于一片忠心,忠言逆耳呀。 朱元璋有点动心了,他说:“她本人为什么不来找朕求饶?芽” “她宁可死也不会的。”李醒芳说:皇上杀一个楚方玉,如秋风扫落一片树叶,很容易,但皇上得不到什么。 见谈话有了转机,李醒芳也自信了,谈锋甚健,言语中闪烁着机智和博学的光芒。 朱元璋问:“朕放了她,又会得到什么?芽” “得到人心。”李醒芳说,天下人会说皇上爱才,爱到宽大无边的地步,甚而惠及有损帝王尊严的人;会说皇上从善如流,听到逆耳的话,尽管不对也以礼相待,抓错了人,自己来放。 朱元璋说:“你也很厉害呀,你和刘伯温联起手来,这是逼朕下罪己诏啊。”话不中听,却并不严厉。 李醒芳接着说服他,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有那么多秉笔直言的史家,这段佳话在他们笔下必能流传后世,一个君主君临天下几十年,留下什么都不重要,名声是第一的。 朱元璋被折服了,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太在乎史家那支笔了。他说:“你很有辩才,刘伯温没办到的事,你轻易地办到了。”他顺手抓起桌上那勾了朱笔的字条,说:“朕答应了,放人。” “我替楚方玉,替天下读书人谢皇上。”李醒芳真诚地跪了下去,两目含泪。他的秉性和清高的品格,注定他的膝盖轻易不弯,他为了楚方玉,向朱元璋屈膝了。 朱元璋抬抬手,让他起来,说:“但她既已现女儿装,仕途是走不得了。哪天你带她来见朕。” 李醒芳说:“那她不会来。”这话很令朱元璋意外。 朱元璋惊讶地问:“朕对她有不杀之恩,她清高到连来谢恩都不愿的地步吗?芽” 李醒芳说:“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到底,何不把礼贤下士的风度做到极致呢?芽”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过分了。好吧,朕回头具个红帖子,请她来赴宴,你来作陪,如何?芽” 李醒芳笑了,可以说他收到了全功。 这个时候的楚方玉正在刑部大牢里受着煎熬,她料定自己必死,前几天刘基和宋濂来看她时,她只求给她纸笔,对于刘基来说,这不难办到,他说了,别人不敢驳。 臭虫满墙爬,蚊子扑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楚方玉仍能静下心来写字,这令牢子们惊讶。 一灯如豆,楚方玉膝上铺着纸,牢子们不知她在写着什么。 门外两个牢子喝着酒、吃着菜在议论:“这人够呆的了,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写字儿?选” 另一个说:“给他送纸笔的刘大人更呆。这时候倒送点吃的呀,也做个饱死鬼。”在他们想来,刘大人是连皇上都敬三分的人,一句话不就把人救出去了吗?芽 头一个牢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芽塞给你手里银子就行方便吧。”银子是李醒芳出的,怕楚方玉受苦,其实有刘基的关照,又听说他是差点中了状元的人,不使银子,牢子们也不敢虐待。 静寂的夜里,躺在干草铺上,望着漆黑的房顶,楚方玉觉得自己很无谓,她本以为朱元璋起自贫寒,得到江山不易,又实行了那么多肃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这是楚方玉肯于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为她用重槌击响鼓,会得到朱元璋的赏识,却不料他如此偏狭,竟说她“离间皇上骨肉”,看起来,种地的毕竟是种地的,扶不起来的天子,她鄙弃他。这么一想,心早灰了,为自己这样轻率地殿上献策而自我菲薄。 ------------ 《朱元璋》第七十三章 (2) 她不会屈膝折腰去求生,她惟一对不起的是李醒芳。他们是一对畸形的恋人,相交相知多年,却没有谈婚论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却不乐意,她不想学李清照,词填得那么好,还不是丈夫的附属品,跟着丈夫忽而开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独行。 直到生命终结之时,她才真正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滩上的一切,学问、功名和爱情都随着风雨袭来,流沙一样坍了,什么都不剩。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一阵脚步声,还有牢子问话、开锁声,楚方玉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吗?芽她心里一阵凄楚,连向李醒芳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忙爬起来换衣服、梳头,她不能狼狈上路。 听牢子们吵嚷的内容,她听明白了,奉皇上特谕,无罪开释。这太具有戏剧性了,会是真的吗?芽还是在梦中?芽 这分明不是梦。李醒芳提着灯笼不是来接她了吗?芽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牢子送了楚方玉出来。楚方玉二话没说,就向李醒芳走来。 “等等,”一个口眼歪斜的牢子拦住她,“懂不懂规矩?芽就这么走了?芽” 楚方玉说:“皇上放人,你还敢拦?芽” 小牢子见来硬的不行,忙赔笑说:“我们吃这碗牢饭的,也不容易。” 李醒芳把早准备好的一贯钱递给牢子。牢子嫌少说:“这就打发了?芽” 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觉得不够本?熏那你们再把我关回牢里去,多要银子,让皇上拿钱来赎。” 牢子们全没脾气了,见他们扬长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倒霉?选” 楚方玉和李醒芳走着,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你够神通广大的了,居然让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还说呢?选”李醒芳说,“不光是我,刘基、宋濂也都在竭尽全力救你。你呀,本来我警告过你,批评朝政是给老虎捋须子,老虎高兴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脸,会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经翻了脸,怎么又松开了利爪呢?芽” 李醒芳告诉她最终打动了皇帝的,还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么看,朱元璋还是念旧讲点良心的。这也多少让楚方玉的心动了一下。 楚方玉说:“你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说漏了?芽” “纸里包不住火呀?选”李醒芳说是刘基先说破了,不说她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能打动朱元璋吗?芽 楚方玉说:“你多事,那我怎么办?芽” “还你女儿身啊?选”李醒芳说,“朱元璋还下了帖子请你赴宴呢。” “谁答应的谁去。”楚方玉说,“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这点面子也不给吗?芽”李醒芳说,“走,我们先到礼贤馆去谢刘、宋二位先生,刘基要回浙江奔丧,也许已经走了。” 二 萧瑟秋风的晦暗之夜,更为凄凉的是鸡鸣寺里守灵的郭惠。 钟鼓之声悠扬,诵经之声时断时续。 鸡鸣寺内外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 马二和几个小太监在净室门口上夜。马二对打哈欠的小太监不断告诫,要精神点,这可不比在宫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要砍脑袋的。 净室里陈设简单而干净,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神不定。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时到了恨字已不能表达的地步了。 母亲在弥留之际说了真话,那是怕死后灵魂得不到安宁的一次忏悔呀。 不管母亲出于虚荣还是惧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实上她和朱元璋联手出卖了郭惠,卖了她的身,卖了她的自由和爱情。倘若母亲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罢了,她偏偏要良心发现,偏偏要把女儿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选 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原谅蓝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张氏都如此懦弱,何况一个普通的臣子?选漫长的黑夜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报复,怎样报复朱元璋?芽叫他戴绿头巾?选她先时被自己这恶意的构想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芽后来她想见蓝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这欲望绝不是源于想报复朱元璋,而是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愫,那是割不断的。 此时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蓝玉会怎么想,更没考虑后果。经过一番内心的折磨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去,伸出头叫小太监马二。 马二马上跑过来:“哎,娘娘有事吗?芽” “你进来?选”郭惠说了后,缩回头来。马二忙从门缝挤进来。 郭惠回手把门从里面锁死了。这举动让马二多少有点吃惊。 郭惠走到窗下的烛台下,用剪子剪了灯花,头也不回地问:“马二,我对你怎么样?芽” “好啊,”马二说,“长这么大,没吃过的点心,没尝过的水果,都是在宫里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赏给我的。” “光记住吃?选”郭惠说,“没出息?选” “不光记吃?选”马二说,“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宫门外,宫门使死活不让见,您开恩让我去见了伯父,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郭惠说:“你记着就行。我问你,你忠于谁?芽” ------------ 《朱元璋》第七十三章 (3) “忠于皇上啊?选”马二张口就来,但他马上发现了郭惠的眼神不对,便改口说:“也忠于娘娘您,是云奇把我领到宫里来的,他的话说一不二。” “小滑头?选”郭惠说,“你最忠于谁?芽” 马二眨眨眼,说:“娘娘您是我的主子呀,我这不是分在万春宫里当差了吗?芽能胳膊肘往外拐吗?芽” 郭惠说:“我让你办的事,你能不告诉第二个人吗?芽” “能。”马二说,“让它烂在肚子里。”但马上又反问:“连皇上问也不能说吗?芽” 郭惠肯定地点点头:“谁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 马二咬咬牙说:“天哪?选那我得豁出这条命了。” 郭惠说:“你咬紧牙关,搭不上命,你若想两边买好,皇上不处死你,我也会杀了你。” 马二说:“娘娘,我起毒誓还不行吗?芽” 郭惠说:“你当我面起。” 马二想想,跪下说:“老天在上,娘娘让我办的事,我若说出去,不是人。”想想,说:“不是人,也不能是狗哇,这不算。我……我下辈子还得叫人割了那东西当太监。” 郭惠扑哧一下笑了,露出了好看的一对酒窝,她说:“你若真有来世,说什么也别当太监了。行了,方才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我让你办的事,也许没那么要紧,你先给我送封信去。”她所以又把话往回拉,怕吓着了他,反而毛手毛脚坏了事。 马二用力吐了口气:“天哪,我以为娘娘叫小的杀人放火呢,原来是送封信。” “送信也不能让人知道。”郭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令他连夜送到贡院街蓝大将军府上去,见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别人在场也不能交。 马二说记住了。他家在贡院街,他去过。 郭惠从桌上拿起一盒点心,说:“分给守夜的那些馋小子吃吧。” 马二乐不可支地说:“我替他们谢娘娘。” 三 马二骑了匹快马进城,幸好他随身带着宫中的腰牌,才顺利地叫开了城门,他沿着朱雀大街左弯右拐,转过骡马市、关帝庙,来到贡院街,看见蓝府的大门了。 三间黑漆大门紧闭,只有标识着官衔的四个大宫灯在风中摇晃,散射着一片红光。 他抓住铜门环没命地叩,总算把门房惊动起来了,先时以为是皇上有急事,一问是个普通送信的,嘴里咕噜着不情愿,马二口气又大,信不肯转交,非蓝玉亲手拆不可,无奈,门房只得去报告管家。 马二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待着。 小角门开了,一个管事人探出头来,问:“送信的呢?芽” 马二坐在石狮子座上动也不动,说:“在这呢,蓝玉到底出不出来呀?选” “你这小太监口气够大了,”那管事的说,“蓝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芽” 马二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盛气凌人地说:“不见,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诉他,可别后悔。” “等等,”角门又开了,这回是蓝玉亲自出来了,他走到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说,“小公公真是从娘娘那来?芽” “我说了没用。”马二说,“有信为证啊。” 蓝玉这才说:“你跟我来吧。”把马二领入蓝府院内。 蓝玉没把马二领到客厅或书房里去,只把他领到了上夜人住的门房里,蓝玉不想惊动家里的人。他吩咐门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几个门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 马二走进门房,打量蓝玉一眼,存个心眼,说:“你是谁呀?芽” 蓝玉说:“小公公不是找蓝玉吗?芽我就是蓝玉呀?选” 马二说他肯定不是蓝将军,不然怎么会把他带到这门房里来?芽他上李丞相府,都让到客厅坐呢。 蓝玉急忙解释,深更半夜,如到书房或客厅去,多有不便,他说他真的是蓝玉。 这时管家进来了:“老爷,明早上朝的轿子、朝服都备好了,您还过目吗?芽” 蓝玉摇摇头,问马二说:“这回信了吧?芽”并伸出手来:“信呢?芽” 马二却不交,目视着管家。 蓝玉笑了,挥挥手,管家出去了,马二才从靴掖里抽出信来交上。 蓝玉打开信,看了后,显得有几分犹豫,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字迹无疑是郭惠的,从前他们书来信往说不上有多少次。蓝玉也知道她母亲张氏仙逝的事,蓝玉虽托故没有去送殡,一百两银子的奠仪早早送过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见郭惠,单独见尚可应对,大庭广众,她又在悲恸中,万一有什么不妥,事关重大。那次他吊在辘轳绳上在井底的经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怕。当时只要朱元璋向井里一探头,他的命,还有郭惠的命,登时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别人,连带郭惠丧命,他的良心何安?芽人家都当了皇帝贵妃了,你又来打扰人家干什么?芽当初在瓜州渡,你干什么去了?芽 那么今天呢?芽可是郭惠主动写信来要他去鸡鸣寺相会的,信上虽只寥寥数语,也可体味到纸短情长的一片心。他该怎么办?芽让已经熄灭的情火复燃?芽万一烧掉了自己也烧掉了郭惠怎么办?芽万一是圈套又怎么办?芽 他想的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飞到了鸡鸣寺,可胆子不为他做主。 ------------ 《朱元璋》第七十三章 (4) 蓝玉明知故问,娘娘住在鸡鸣寺?芽 马二说在为老太夫人守灵。 蓝玉又问跟她的人都有谁?芽 马二说,除了内使、奉御、承薄,就是几个宫女,他看出蓝玉胆小,就拍胸脯,有事冲我说,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点瞧不起蓝玉,还叫个大男人、大将军,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作敢当,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熊?选马二虽是个太监,年龄渐大,也猜出他们之间有男欢女爱的情丝勾连着,不然他不会这么顾前顾后的,惠妃也不会让他起誓发愿。 蓝玉想了想,让马二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叫马二在鸡鸣寺山门前接他。 马二答应了,告辞后打马出城。 四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郭惠听了马二的禀报,立刻心跳耳热起来,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脸上来,烧得她双颊通红,连马二都看出来了,说娘娘脸色好看。 郭惠叫宫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滚烫的脸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湿漉漉地抬起来,一点也没降温,一脸的水珠混合着泪水……她坐在宫女摆出来的梳妆镜前,叫两个宫女为她上妆。宫女们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妆的道理?芽却又不敢发问。 上好了妆,她打发宫女、小太监们都去休息,只留马二一个心腹在净室外打更。 外面已报三更,钟鼓之声和诵经声渐渐沉寂下去了。鸡鸣寺里奇静。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尔有点响动,她都要侧耳听听。 门外台阶上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困得东倒西歪。 蓝玉始终没有来,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门外,马二可怜巴巴地坐在山门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尽头。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蓝玉不是不想来,马二走后,他就叫管家把两匹马备在院子里。 蓝玉却在客厅昏暗的阴影中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终于他对门口的管家说:“把马牵回马厩,不出去了。” 管家答应一声。当蓝玉听见马蹄声渐弱时,又推门冲了出来,叫:“等等。” 管家又命人把马牵了回来,管家目视着蓝玉等命令。 蓝玉又改变了主意,命他骑马到鸡鸣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 管家的不明白,老爷指的是什么?芽 “笨?选”蓝玉说,“有没有兵?芽有没有埋伏?选一句话,是不是圈套。” 管家的点点头,牵马出了院子。 蓝玉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着。 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个机警过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与郭惠的悲欢离合爱情纽带上,处处留下过朱元璋的鞭痕和刀伤。朱元璋又是个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个不计后果、不善于掩盖内心感情的人,万一朱元璋从她那里发现了郭惠心猿意马的痕迹,设下圈套来诱捕他,他贸然赶到鸡鸣寺,岂不是去送死?芽别看字是郭惠写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写什么她都得写呀。 五 郭惠没有盼来蓝玉,她又气又恨又怨,全都夹杂在挥之不去的情爱中,她痛苦已极。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鸡啼声,而且一鸡引来百鸡鸣,很快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像有万千只鸡在啼鸣。 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的郭惠满脸泪痕。她惊醒过来,已是旭日满窗了。 她呆呆地坐着,泪水又流下来。 门轻轻开了,宫女托着洗漱用具进来了。 郭惠烦躁地说:“出去,都出去?选” 宫女们吓得放下洗脸盆,悄悄溜了出去。 蓝玉也在感情的烈火里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里网着血丝。 管家回来了,蓝玉问他怎么样?芽 管家说他在鸡鸣寺前前后后蹲了两个多时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没见到什么外人,只有一顶宫中的软轿放在院子柏树下。 蓝玉跺脚失悔叹了口气,埋怨他蹲那么久干什么?芽怎么不早回来。 管家的小心地问:“将军现在就去鸡鸣寺吗?芽” 蓝玉脱口说道:“大白天去见鬼呀?选” 管家的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蓝玉一阵阵心疼、后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个晚上,说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后悔自己胆子太小,竟不如一个女儿家敢作敢为。 蓝玉如坐针毡,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时分就备好了马。 郭惠却彻底心凉了,不相信有奇迹发生了,他不敢来,是早该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脸还没领教吗?芽可他为什么冒死闯到万春宫去呢?芽说起来那胆子不小,可称“色胆包天”了呀?选 停放着张氏灵柩的后配殿里阴森森的。郭惠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棺材前,任泪水洗面。 马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替她难过,又无法分忧。 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声,回过头来,看了马二一眼,说:“你一夜没睡吧?芽快去睡一觉吧。” 马二懂事地说:“娘娘不更是一夜没合眼吗?芽那个王八蛋没来?芽”他断定,郭惠恨蓝玉,在他看来,蓝玉真的是个狗熊,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狗屎。 郭惠反倒吓了一跳,问:“你骂谁呀?芽” ------------ 《朱元璋》第七十三章 (5) “还有谁,谁叫娘娘不痛快,我骂谁,我骂蓝玉呀?选”马二接着数落,他叫个什么男子汉,老鼠胆?选狗屎?选 望着马二那三分稚气的仗义样,郭惠好不感动,她问:“你小小年纪,懂得怎么回事吗?芽你为什么骂他?芽” 马二说:“娘娘对他好,他不敢来,他忘恩负义,是不是?芽” “你可别乱说呀?选”郭惠心里想,他怎么敢来?芽从前,我未嫁之时,他都吓住了,何况现在?芽都是我自作多情。他转对马二解释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问蓝将军几句话。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芽马二反觉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诚,心里挺不是滋味。 马二却说:“娘娘,我虽够不上个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既然发过毒誓了,日后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万段,也不会从奴才嘴里掏出半句话的。” 郭惠把马二情不自禁地搂过来,泪水涟涟地说:“他真的不如你呀。” “娘娘别想不开,”马二说,“你若发话,我带人去揍他个龟孙子,替你出气。” “你打人家干什么?选”郭惠说,“你知道蓝玉是谁吗?芽常遇春的三十万大军全归蓝玉统帅了,除了徐达,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日后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马二,若你是他,你肯丢了这些吗?芽” 马二说:“我不懂,我不知道。” 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到了此时,她的心已经灰到了极点,连她舍得托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值得留恋的呢?芽 ------------ 《朱元璋》第七十四章 (1) 请神容易送神难,最终自己得被逼着上了贼船,那是充满肉欲诱惑的船。情人的香魂一缕即将逝去,飞将军又把她拉回到人间,皇上又多了一顶绿盔。 一 胡惟庸从奉先殿台阶上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叫他:“胡相国别来无恙啊?” 胡惟庸一回头,见是达兰,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是真妃娘娘啊!我在这给你请安了。” 达兰说她有点小事想麻烦丞相,正想打发人去请他,正巧碰上了,他问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会儿吗? 胡惟庸显然有所顾忌,向奉先殿望望,没有马上回答。达兰说:“你望着奉先殿看什么?皇上一天到晚忙着贴纸条,哪有工夫看着你?” 胡惟庸说,皇上本来就博闻强记,又加上每天把事无巨细要办的事情写成纸条,这一来轻重缓急,纹丝不乱。 “你真会说话。”达兰说,“怪不得你这么快就爬到了丞相宝座上。你把我从鄱阳湖上拐来的时候,你还是没入流的芝麻官吧?” 胡惟庸不好认真,只是笑了笑。 “敢不敢来呀?”达兰叫板地说,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禀明圣上。 这一来,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处讨茶吃了。不过我真的琐事缠身……” “你以为我会把你留在仁和宫里养起来呀!”达兰哈哈一乐,弄得胡惟庸好不尴尬。 胡惟庸走进仁和宫大厅,第一眼就看见李醒芳为朱梓画的像,已裱好,挂在了正面墙上,画得生气勃勃,活泼可爱。旁边有几张是从前李醒芳为达兰画的,个个妩媚动人。画像下面摆着松石绿地粉彩双耳瓶和粉彩云蝠纹赏瓶。达兰先在上面坐了,说:“请坐吧,丞相大人。” 胡惟庸说:“我还是站着的好,不敢放肆。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达兰说:“胡惟庸,你是不是以为我应当感谢你呀?” 胡惟庸说:“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娘娘好了,我胡某人高兴。” 达兰说,有奢望也说得过去呀。她不过是亡国之君的女人,是他胡惟庸费尽心机把她弄来,总算没有饿死街头,又当了皇妃,生了皇子,她还不该感激他吗? 胡惟庸忙表白,这都是娘娘的福气,是上苍所赐,他胡惟庸可不敢冒功。 达兰说:“其实我也不欠你了。你把我当成美人献给了你的主子,买你主子欢心,你当了丞相,你够本,我也够本,是不是?”她又大笑起来,笑得门外的太监宫女频频向里张望。 胡惟庸大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虽不知她想干什么,却也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他说:“娘娘如果没事,我走了。” “忙什么!”达兰冲门外太监叫,“去看看梓儿从文楼书房里下课回来了没有?” 小太监答:“回来了,都进了宫门了。” 胡惟庸说:“啊,是潭王下学了?” 这时刚刚散学的朱梓在小太监引领下,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向达兰问候了一声:“母妃安好。” 达兰提示儿子这儿还有胡丞相呢。 朱梓又说:“丞相好。” 胡惟庸没话找话,恭维说,听宋先生说,潭王书念得好,聪明得很,很有当今皇上之风。 “你这样认为?”达兰有点揶揄地说。 朱梓说了句:“我要换衣服去了。”便向他的房子走去。 达兰有意地看着朱梓的画像,像是很平淡地问胡惟庸:“你看潭王的像画得怎样?” 胡惟庸心里一惊,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他走过来装作很认真地看了看,称赞潭王很有神韵,透着天真、睿智,画的和真人一样。 达兰说不想听他夸赞,只问丞相看他长的像谁? 胡惟庸回答得很快,很肯定:“当然是像皇上了!”这是不能有半点差池的。 “像哪个皇上啊?”达兰咄咄逼人地问,“是像当今皇上啊,还是像陈友谅啊?”她流露出一脸阴险。 胡惟庸吓了一跳,忐忑地看了达兰一眼,说:“娘娘这玩笑也开得吗?” “你别在这儿装蒜!”达兰说,“玩笑不是我开的,你不是在背地里议论,说潭王长得和陈友谅一模一样吗?” 胡惟庸吓坏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这样说,胡惟庸怎么承受得起!你这不是往死路上推我吗?” 达兰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分明是你把我们母子往死路上推,怎么又倒过来说呀。” 胡惟庸说:“我真的没说过,若说过,嘴上长疔。” 达兰说:“早晚得长疔。那天李醒芳来画像,你和李醒芳不是背着我这么议论的吗?隔墙有耳,你大概想不到,我当时就在屏风后,听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抵赖吗?” 胡惟庸一下子冒汗了,有气无力地解释说:“都是李醒芳胡说八道,不是我的意思。” 他可实在不敢小看这女人了,她竟这样有心计!他现在明白,今天达兰是有预谋地向他兴师问罪的。不过暂时还弄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是吓唬吓唬他,让他三缄其口,别在背后嚼舌头?有这种意图,胡惟庸也真的很后悔,他是走一步都要量量步子大小的人,那天怎么会那么轻率地与李醒芳背地里议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呢?这不,招祸来了? ------------ 《朱元璋》第七十四章 (2) 看来,他只有认错,才可息事宁人了。 这时达兰又换上了轻松的笑脸,叫宫女端上来一些蜜饯果,她说是她亲手做的,还亲自用小银勺舀了一点玫瑰蜜饯送到胡惟庸口中叫他品尝,胡惟庸吓得连连后退,她早已把蜜饯塞到了他口中,下巴上还粘了一小块,她笑着说挂幌子了,又伸出纤纤细指替他在脸上抹了去,弄得他心慌意乱。 他一直在寻找良机逃之夭夭。 二 达兰却不放他走,她仍然纠缠着朱梓像谁的话题,不管胡惟庸怎样否认。 达兰说:“你还嘴硬!你不是连我提前一个月生下潭王都算准了吗?你不是嘲笑皇上那么精明却甘心戴这个绿头巾吗?你为什么不去提醒皇上啊?你不去,一会儿我去提醒皇上,有本事你当皇上面把这话再说一遍。” 看来是来者不善啊,如果一再示弱,她会以为自己怕她。于是胡惟庸也改用强硬战术。 胡惟庸站起身,也冷笑道:“你若有胆量闹出来,你还有命吗?你自己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这一手也是杀手锏,达兰愣了一下。是啊,怀了别人的孩子,却向朱元璋瞒报,还要冒充是正宗龙子,连篡姓夺权的罪名都安得上的,事情犯了,那她和梓儿还不是要粉身碎骨吗? 但她不能示弱。她并不怕胡惟庸揭发此事,那他也逃不了干系,她的目的是把手握大权的胡惟庸镇住,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甚至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梓儿将来坐江山当马前卒。 达兰说:“闹大了,大不了皇上废了我,打入冷宫,或者处死。可你也完了,我的丞相,你还有命吗?你把一个有身孕的女人送给他,你这叫忠吗?你明知道串了种,潭王不是朱元璋的,你在背地里嚼舌头,不去报告,这叫忠吗?” 胡惟庸没想到这女人如此老辣,他和解地说:“我保证不说,算了,反正抖出去鱼死网也破了。” “那可不一定。”达兰说,“我会在皇上在仁和宫最销魂的时候奏你一本,看他会信谁的。” 胡惟庸的汗越出越多:“娘娘何必跟我过不去呢!”他深信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在被窝里吹枕头风,抵得上千军万马,胡惟庸怎能不甘拜下风?他恨达兰,真是应了俗语――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犹可,最狠妇人心,一点不假。眼下必须与她妥协,相安无事才好。但达兰认为还没有彻底把他拿下马,攻势仍旧凌厉。 达兰冷笑又往下编,她甚至可以说,她来到皇上跟前时,曾对胡惟庸说过,她肚子里已经有了陈友谅的孩子,不方便。而胡惟庸却说没事,七个月、八个月生下来的常见,也许这正是替陈友谅悄悄夺回江山的机会呢! 胡惟庸简直气昏了,猛地抓起板凳想往达妃头上砸,但板凳停在了半空。达兰根本不惧,抱着肩说:“砸呀!怎么又胆怯了?” 胡惟庸还是软了,乖乖放下凳子。他说:“你说吧,你想干什么?要我干什么?” 达兰说:“这还像人话。我告诉你,胡惟庸,在这件事上,你别想躲清净,你我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我下水,你也别想身上不湿。” 胡惟庸说:“是。” 达兰说她忍辱负重活下来是为了什么,他应当清楚。 胡惟庸装傻:“我明白,人生一世,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为了江山。”达兰加重语气命令他从今往后要在皇上面前不断地吹风,说潭王好话,说他是治国平天下的英才,想法让皇上废了太子立潭王。 胡惟庸说:“你真敢想啊。太子没有大过,谁敢轻言废立?况且废长立幼是古来大忌,就是皇上要干,大臣们也会群起反对。你这胃口太大了,打死我也不敢贸然应承。” “你不是首辅,不是大臣的头吗?”达兰说。 胡惟庸试图浇灭她的邪念,就是大臣们闭嘴,皇上也不会轻易走这一步棋。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认为太子太心软,太仁慈,恐将来镇不住邪!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说燕王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影子,长的像,做派像,为人处事都像。可就是这样,也只能嘴上说说而已,岂敢动真的?那是犯了皇家大忌。 达兰退了一步说暂时也不逼他,潭王才七岁,也不着急。稍大一大,她要胡惟庸想办法说服皇上,尽快让他到长沙封地去,叫胡惟庸给他物色几个奇才,像刘伯温那样的,当潭王的左右臂。并说胡惟庸心里有他没他,她都会知道。最后办成办不成,一半是天命,另一半就看他了。 事到这一步,胡惟庸只好应承说:“我都答应,正如你所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吧。”他这也是想尽快脱身的办法。 达兰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步步紧逼,胡惟庸没有办法,只好应付、敷衍,这并不表明他会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为了保全自己,会像抛弃一双破鞋一样把达兰扔出来,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是她一厢情愿逼出来的。 她忽然想,必须真的让他下水,上到她自己这条船上来,要完蛋一起完蛋,不容他有抽身而退的机会。想让梓儿当皇帝,替陈友谅报仇,没有铁腕丞相鼎力支持,那是难以想象的。 除了恫吓,她还有什么武器?她有的,具有魅力的只有美人的肉体了。她一想到这,浑身燥热起来,她决定再设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于是非留他喝点酒不可。 ------------ 《朱元璋》第七十四章 (3) 胡惟庸百般不肯,推说有事,达兰急了,又说了些不管天不管地的话,胡惟庸只得虚应故事,答应吃她一餐饭。 达兰用了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法。当年胡惟庸用蒙汗药麻翻了达兰,让朱元璋睡了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今天,酒过三巡,达兰也同样麻翻了胡惟庸,并且在打发走太监宫女后,把他弄到床上,脱了个精光。 第二天早上,当胡惟庸醒来时,觉得身旁有一个滑腻的赤裸女人,一股香粉气直喷他的脸。他一看,自己竟睡在了仁和宫从前朱元璋睡过的龙床上,达兰伸着粉嫩的臂膀正搂着他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胡惟庸几乎是绝望地叫了一声,坐起来,而达兰像个抓到了猎物的猎手一样,正望着胡惟庸得意地笑呢。 胡惟庸想找衣服穿,他说:“你太无耻了!”他声称自己是被麻翻了的,她想陷害他。 光着身子的达兰说:“你说得清吗?”她马上要叫太监宫女们进来,她豁出去了,也不叫胡惟庸有好下场。胡惟庸软了下来。达兰指着他的下体说:“连你那里有一块胎记我都能当皇上说出来,你说你与我无染,他信吗?”接着达兰又哈哈大笑,说,只要胡惟庸不顺从她,她就到皇上那出首,说胡惟庸潜入宫中,企图强奸皇妃。 胡惟庸心里一哆嗦,这才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她这一手真毒辣啊,彻底把他拿下马了。达兰却不以为然,她说,如果说毒辣,也是跟宰相爷学来的,当年他对付达兰,不也这么做的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胡惟庸急着脱身,便什么好话都说尽了。达兰早把他的衣服藏起来了,此时她媚笑着,拉过他的手,放在她那丰腴的乳房上,把嘴凑过去吻他,她要假戏真作,给他点甜头。 抚摸着达兰那颤巍巍的乳房,吻着她那湿润的香唇,他遍体酥软了,底下在悄悄膨胀,他再推托已办不到了。达兰笑嘻嘻地握住了他的阳具,两个人滚到了床上,又滚到了地毯上,反正是这样了,不如真的沾点腥味,死了也值,这是骑在达兰身上时胡惟庸的想法。 完事后,勾着胡惟庸脖子的达兰彻底放心了,胡惟庸是她可以掌握于股掌上的工具了。她不再怕他、担心他,她很得意,早知这么容易地征服了一个男人,何必多费了那么多唇舌。 天大亮了,达兰穿好了衣服,要给胡惟庸看一样东西。她转身到书房去了,从一个缠花八宝描金漆木箱里取出一个小盒。 胡惟庸惴惴不安地等着。 少顷,胡惟庸见她托了个精致的方盒子出来,打开,端出一方玉玺来。胡惟庸一看,又吓了一跳:“这不是大汉皇帝的玉玺吗?你敢带在身边?” 达兰又给他看了陈友谅遗书,才把玉玺严密地藏了起来:“这你就看出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胡惟庸说,其实又何必呢?她在陈友谅那里是皇后,在朱元璋这里也是贵妃,同样都是人上人,安分一点只有好处。 达兰说她不过是个贫家女子,当年其父资助过陈友谅,被朱元璋抓住,下令徐达将她全家斩首。达兰去向陈友谅求救,陈友谅亲率精兵救了她全家,她才以身相许的。是陈友谅把她举上了青云,既受他大恩,又为他生了皇子,就要为他报仇,不然,不成了不忠不贞的女人了吗?胡惟庸此时除了觉得达兰很可怕外,又加了三分敬重,她虽是女流,却有侠义心肠,一日之恩,终生为报,她不满意掠她来的朱元璋,来了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伺机报仇,甚至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回到陈友谅后人手中。 胡惟庸怎么办?他已上了贼船。用达兰的话来说,他在朱元璋这里是丞相,日后如他出力扶植潭王坐了江山,同样是丞相,甚至封他个世袭的王爷!但胡惟庸也知道此事不易,只能走着瞧,他如今是一手托两家了,哪面都不能得罪的。 胡惟庸说:“从长计议吧。以后你也少让我到你这里来,以免引起皇上起疑心。” “我会看火候的。”达兰也并没有再逼他。送他出门时,双手又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说,她很寂寞,希望他能常来,并且约定,只要门前的那盆柳桃不撤,就证明朱元璋不在仁和宫里,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相会。 三 风刮了一整天,秋雨也淅淅沥沥地淋了一整天,用秋风秋雨愁煞人来形容郭惠的心情都不贴切了。 又是到了凄风苦雨的晚上,灵柩前供着香火灯烛的配殿里,郭惠一个人跪在蒲团上。外面雨声喧嚣,风刮着大殿的铁马,丁丁当当作响。 她已绝望,他不会来了,她早该知道的。娘啊,你为什么编出那个遗嘱来害女儿一生?我在后宫,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而他想有多少玩物就有多少,他并不缺我一个…… 一阵隆隆雷声滚过殿顶,雨声哗哗,雨越下越大了。 配殿的门开了,马二拿着一把纸伞进来,他的下半身被雨淋得透湿。 郭惠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二说:“他又没来。白瞎娘娘一片心了。娘娘实在要他来,我去弄一支御林军,冲到蓝府去把他捉来见你。” “净说傻话。”郭惠苦笑了一下,吩咐他们都去睡,她要再陪娘一晚上。 马二哈欠连天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守着死人棺材不害怕?” ------------ 《朱元璋》第七十四章 (4) “你们去吧,我不怕。” 马二便走出去,却不敢真的离去。 配殿廊檐下,马二对两个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说:“你们都去睡吧,也都熬不住了,我留在这。后半夜叫人来替换我。” 太监和宫女快步消失在雨帘中。 蓝玉忽然不顾一切起来,他出城门时报的是真名实姓,在通往鸡鸣寺的路上,快马加鞭地赶路,战马在雨中昂鬃竖蹄狂奔,溅起一片片泥水。蓝玉连一个随从都没带。他披一件玄色斗篷,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往前面看,雨夜中,鸡鸣寺有几星灯火在地平线闪烁。 鸡鸣寺的梆声已报三更,停灵的配殿,院子里汪了一摊水,亮闪闪的。 跪在蒲团上的郭惠给娘的灵柩磕了三个头,缓缓地站起来。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悲怆心声:“……娘,我跟你来了,这是最好的了结了……”她此时已万念俱灰了,只有一死才能百了。 她把一条白绫子扔到了房梁上。 蓝玉骤马而来,在山门前下马,推一推,山门在里面锁了,推不开。 蓝玉把马拉到墙下,他跃上马背,站在鞍上,用力向上一纵,跳上高墙,翻了下去。 焦急的蓝玉弄不清郭惠住在哪一间配殿,又不好问,在寺院里胡乱穿行着,忽而推推这扇门,忽而向有灯光的另一间僧舍望望。 他突然看见了后配殿窗上有灯光,急忙向那里奔去。他发现了卧在廊下的马二,心里一喜。 马二蜷缩在配殿外砖台阶上,一半身子被雨淋着,但他睡得正浓,涎水淌出老长。 此时配殿里的郭惠已把白绫子拴好套,面色平静地一手拉着白绫试了试,侧耳谛听着什么,似乎还在最后地等待什么。 然而天籁声中,只有风雨在嘶鸣。 一个闪电,把配殿里的一切照得惨白,郭惠的脸也是惨白的。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一个沉雷滚过屋顶。再没什么可等待、可留恋的了。 郭惠把一个方木凳搬到了吊着白绫子的梁下,自己迈了上去。 马二翻了个身,把身子蜷曲成虾状,口里咕噜着什么又睡去了。 来到配殿廊下的蓝玉一个腾跳从马二身上越过,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也不会这样急切、莽撞。他肩膀用力一扛,顶开门就往屋里闯。 此时郭惠已经悬梁,一双脚在半空中晃荡着,方木凳已倒在了一边。 忽然一声响亮,一扇窗户四分五裂,蓝玉从外面跳了进来,大叫一声,挥剑砍断了悬在房梁上的白绫,双手一接,把郭惠抱在了怀里。 马二揉着半睁不睁的眼睛跑进殿来,一见这景象,呆了。 蓝玉骂道:“混蛋,还不去弄点水来。” 马二掉身向外跑。 郭惠没有死,渐渐苏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地说:“蓝玉……你好绝情啊……” 蓝玉迸着哭声叫:“郭惠,郭惠!” 这是遥远的心灵的呼唤,郭惠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清晰地听到了,听到了。她吃力地抬起千钧重的眼皮,觉得面前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焦点渐渐变实了,那是蓝玉吗? 她喃喃地说:“这是在阳间,还是阴间?” 蓝玉把她抱得紧紧的,大声说:“郭惠,这是阳间。我是蓝玉,别怕,我是蓝玉呀!”几颗大泪珠掉到了郭惠的脸上。 郭惠看清了蓝玉,也看到了她刚刚上吊的房梁,停灵的殿床,还听到了外面的风涛雨吼声。 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连忙挣扎着推他,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蓝玉把她抱得更紧,蓝玉说:“郭惠,你怎么这么傻呀!” 郭惠满眼是泪,她说:“你到底来了!蓝玉,你能来,我的心就有着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蓝玉给她拭着泪,说:“你别怕,有我抱着你哪,谁也不敢来伤害你。” 郭惠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又后怕又满足,方才蓝玉再晚来一步,她的魂灵就飞走了,蓝玉不后悔吗?昨天为什么不来? 蓝玉说他几次上马,又几次下了马。他怕是圈套,不得不小心。这几年来,与她一直没通过音讯,他不能保证她的心不变,那年在瓜州渡,她不是恨死他了吗?而况他更担心朱元璋插手其间,不得不防。 郭惠说:“你是怕我设圈套?我的心真全白费了,不如让狗吃了。” 蓝玉说不是对她。这世上有一个她这样的女人对他蓝玉如此钟情,他也知足了。只是,老天不长眼,活活拆散了他们。 郭惠说早原谅他了,不用问,她也猜到朱元璋怎样吓唬他的。 蓝玉叹道:“皇上原来是把你留给他自己的,又不明说,告诉我,你爹临死有遗嘱。原来是嫁给他。” 郭惠说出了实情。什么遗嘱!这遗嘱是他逼着她娘编出来的,假的。如果不是她娘临死前一五一十地告诉郭惠,她至今还受着蒙骗呢。朱元璋用这样的手段把她弄到手,她真恨他,越是恨他,越是想念蓝玉,如果蓝玉再冷若冰霜,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伤心处,她又嘤嘤地哭起来。蓝玉所能做的只是疯狂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睑,她的嘴唇,任何语言这时都是苍白的、多余的。 ------------ 《朱元璋》第七十四章 (5) 四 这是喜悦与泪水相交融的结合,是历经磨难和痛苦后的胶结。蓝玉只觉得欲火烧得他受不了,不顾一切地去撕扯她的衣服,那动作笨拙而粗鲁,仿佛在挖掘工事或是打扫战场。 既然死心塌地地爱他,就什么都不怪罪了。郭惠任他所为,只恨自己现在能给他的已是残花败柳。 蓝玉把她按在青砖地上,疯了一样地剧烈动作着,恨不能把她弄得融化成一摊水,一口吞下去。 门突然开了,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闯了进来,一见这场面,震惊得不知所措。 蓝玉和郭惠更是惊得松开,不知怎么办。 马二端着茶壶进来了,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没等郭惠说话,蓝玉披衣起立,哗的抽出剑来,寒光四射。他凶狠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马二先醒过腔来:“小的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同时七言八语地说:“是呀,什么也没看见。” 蓝玉说:“我是路过此地的副将,我姓董,碰巧看到有人寻短见,便冲进来救了她。” 机灵的马二说:“是,我是守夜的,我见这位义士救了她下来,才去喊人的。” 郭惠远比蓝玉要镇定得多,待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地退出后,她又抱住了蓝玉,安慰他不用担心,她跟前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会乱说半句的。 出了方才的险情,马二吓坏了,不敢再大意。 马二极其忠于职守地守在门外。雨已经停了,一轮皓月在苍茫的云海中钻进钻出。 郭惠说方才所以被冲撞,是因为在娘的灵前干淫秽事情才遭的报应,便拉着蓝玉冒雨去了她下榻的那间净室,亲手给蓝玉烧了一壶浓茶。 马二又跟过来在廊下值守。 经过一番缠绵,虽然都很倦怠却无睡意,说起他们的悲欢离合,郭惠免不了埋怨他把官位看得比爱情重。 蓝玉说他也很苦,最终还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吗? 蓝玉和郭惠合盖着一条被,相拥在床上。郭惠的头枕在蓝玉胳膊上,幸福地说:“老天还是长眼啊,在我走上黄泉路时,又派你把我召唤回来了。” 蓝玉虑到了今后,今后怎么办呢?还不是天涯咫尺,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在深宫苦守。 郭惠说她有个主意,她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回宫里去,她跟着蓝玉,他走到哪她跟到哪,省得有相思之苦。 “又说傻话!”蓝玉说,“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个香囊、玉串儿,随意挂在身上不叫人看见。” 郭惠颓然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她再也不能让他辞官为民,一起远避山野荒蛮之地了,那年在瓜州渡,她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也太幼稚了。 蓝玉说:“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宫里去,边塞的事也快完了,等我回京时再从长计议,总是有见面机会的。” 郭惠垂下头,又哭了。 蓝玉把她抱得紧紧地说:“我对不起你,你若不是皇妃,那有多好啊。” 郭惠现在并不怨他,她说她也没有权利要他丢掉功名利禄,他真要那样,郭惠心上也会不安。说归说,做归做,人生在世一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能因为一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吗? 岂不知,她越这么通情达理,蓝玉心上越不好受。 郭惠说,有了这一夜,她已知足了,就是马上死,也无所谓了。叫蓝玉放心地回塞外去带兵吧,别忘了时常捎封信来,别叫她总悬着心。 蓝玉在她眼睑、嘴唇上吻着。 马二把闯入配殿的两个小太监、一个宫女叫到一间空屋子里。马二问:“你们如果没活腻的话,你们都该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话。” 他们从来没看见过马二这么一脸凶相过。他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藤条,先问:“你们今天看见什么了?” 宫女抖抖地说:“看见……娘娘上吊,叫一个姓董的将军救了。” 马二狠狠抽了她几下,抽得她哭起来:“董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吗?” 马二又抽了她一下,转问小太监:“你们呢?” 娃娃脸小太监说:“我根本没看见什么,只看见娘娘在配殿守灵。” 另一个有麻子的太监眨眨眼更狡猾:“我一直睡在僧房里,根本没去过配殿,你叫我说什么?” 马二转向宫女,问:“你听见了吗?我再问你一遍。娘娘在鸡鸣寺守灵时,你看见了什么?” 一脸泪痕的宫女学乖了,她说:“什么也没看见,你就是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马二表示满意。他用藤条敲打着自己的靴子说:“这么说了,反而不会挨打了,你们记住了就行了。” ------------ 《朱元璋》第七十五章 (1) 太子师官越做越小,终于贬为七品县令,都是因为他把太子朱标教成了一副女人心肠的善者。女囚徒忽而成了尚宫女史,只要楚方玉愿意,封贵妃也是易事,可天下也有另类才女叫皇上无奈。 一 朱元璋对宋濂的不满与日俱增,最令他忧虑的是他施加给太子朱标的潜在影响。宋濂治学、治国之道明显与朱元璋大相径庭,他点拨朱标几次,朱标竟执迷不悟,言必称先生如何如何,这更令朱元璋恼火。这样下去,将来朱标继位,不是要以宋濂的一套经国了吗? 朱元璋终于悟明白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要放逐宋濂,让朱标远离他的影响,走出他那棵参天大树的阴影。 朱元璋一连想了几天,总算想出了宋濂的过失,于是降旨召宋濂到奉先殿陛见。 当宋濂徐步进入奉先殿时,朱元璋劈头就问祭祀孔子典礼的考据文字写出来没有? 这不能不令宋濂有几分惊愕,这是昨天朱元璋才颁旨叫宋濂准备的呀,怎么今天就催? 宋濂说,这要查找很多书。《元史》这几天正在杀青,还有太子和诸王的学业,都分不开身,请皇上再容他几天。 朱元璋大为不悦,冷笑道:“朕让你办的,你总是推三阻四,你主动为人家请命、求情,怎么那么上心啊?” 宋濂不在意地笑笑,没有作答,他不明白朱元璋怎么会强词夺理。 朱元璋借机开他缺,宋濂现在当着国子监司业,就是管祭祀的,在其位又不谋其政,那就换换地方吧。 宋濂平和地说:“怎么都行。” “这叫什么话!”朱元璋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来气了,回身到屏风上去看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图表,伸着指头找了半天,说:“浙江省安远知县告丁忧了,你去当安远县令吧。” 宋濂平静地说:“谢皇上。”转身就走。 朱元璋望着他的背影说:“文人啊,不识恭敬。”又埋头去写字。 在奉先殿门外,马秀英与宋濂不期而遇。马秀英根本没看出宋濂与平时有什么两样,依然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夫子风度。马秀英告诉他,孩子们的文章都交卷了,等着先生去圈阅评点呢。先生的心血没白费,他们的文章都有长进。 宋濂笑呵呵地说,都是孩子自己的悟性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随后才告诉她,老朽不能再去文楼讲课阅卷了,皇命如山,明天就启程去安远县当县令了。 “因为什么被贬?”马秀英不禁大惊。 宋濂说:“不识时务啊。”他又呵呵地笑了,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去。马秀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朱元璋忧虑他的仁政、德政主张已把朱标带坏了,日后不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皇帝?讲仁慈不是皇帝的首务,那最好是去当和尚。朱元璋这话言犹在耳,马秀英知道罢他官是迟早的事,知道劝也无益,只觉得惋惜,老夫子一片真诚,何罪之有? 马秀英进了奉先殿,见朱元璋正忙着批奏章,便坐在一旁等,朱元璋说:“你来了?”并不抬头。 马秀英惴惴不安地问:“皇上把宋先生贬到浙江去当县令了?” “是啊。”朱元璋很随便地答。 “这不好吧。”马秀英还是想劝阻一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她说洪武二年时,他当《元史》的总裁官,任命他为翰林院学士,总还是个五品官,后来因懒怠上朝降为七品编修,两年后好歹又调升为国子监司业,也才是个正六品,好端端的,怎么又贬为七品县令了。 朱元璋说:“皇后,你又干政了。” “这不能算干政。”马秀英争辩说,他是我的家庭西席,孩子们的老师,当母亲的有权说话。 朱元璋放下笔,说他这人不识时务,他总以为他是太子的师傅,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好端端一个太子,叫他熏陶得一副女人心肠,正好借机会打发了他。 马秀英叹口气,太子虽没有朱元璋的文治武功和雄图大略,他的爱民如子的心也是一个帝王最宝贵的。 朱元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朕的话既已说出去,覆水难收,叫宋濂当当七品县令也没什么不好。”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问起惠妃从鸡鸣寺守灵回来了没有? 马秀英说:“她还要在外面住几天。” 朱元璋埋怨她不能这样由着她的性子!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得了吗,他说皇后对自己妹妹这样放纵,别人怎么管?他下令马上接她回宫。 马秀英只得答应:“好吧。” 二 胡惟庸带着换了女装刚刚出狱的楚方玉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正在写字,听见脚步声,把笔挂到黄花梨根雕笔架上,一见楚楚动人的楚方玉,倒吸了一口气,他几乎为楚方玉迷人的风度和惊人的美丽倾倒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哎呀,你早该穿上女装,你一出现,真叫朕的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楚方玉连笑也没笑,她认为朱元璋这轻薄的话是对她的侮辱,她淡然道:“我是来谢不杀之恩的。其实按我的本意,我根本无须谢。皇上非要杀我,是不明智,多少年后你会想到,有一个楚方玉说了真话,圣上会悔不听我之言。” ------------ 《朱元璋》第七十五章 (2) 胡惟庸惟恐再惹恼了朱元璋,不停地给她使眼色。但她视而不见。 朱元璋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好。他说:“朕既开恩赦免了你,你随便说好了,说深说浅,说轻说重朕都不怪罪你。”而且他说已告诉过李醒芳,还要设御宴招待她。 楚方玉说:“皇上不杀我,对你自己好。” 朱元璋反倒笑了:“怎么,朕放了你,反倒是朕要感谢你了?” 楚方玉自有她的道理,这使皇上免去了史书上对他最黑的一笔。古往今来皇上杀谏官、杀言官的很多,后人所以知道,还不是因为史家据实记了下来?那些皇帝权势不大吗?但他们不可能一手遮天伪造历史。 朱元璋的忍让让在场的胡惟庸都称奇。朱元璋说:“今天是好日子,不说这些了,你坐下吧。” 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楚方玉坐下。 李醒芳此时在东安门外一个人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着消息。本来说好,今天皇帝设御宴招待楚方玉,他是要作陪的,天晓得朱元璋为什么临时变卦。当他到了东安门奏报进去后,却是胡惟庸奉旨出来,只准楚方玉一个人陛见,叫李醒芳先候着。李醒芳不禁狐疑起来,难免胡思乱想,别是朱元璋为楚方玉的才情、容貌所倾倒,不怀好意吧。 云奇从宫里出来,见了他问:“李翰林要进宫去吗?” 李醒芳说他没事,是送楚方玉来谢皇上的,正在等她。 云奇说:“啊,在华盖殿呢,何不到朝房去喝点茶?我看不会很快出来。” “为什么?”李醒芳问。 “皇上兴致好啊。”云奇说,已经赐她座了,一般是不会赐座的,赐座必久谈。 李醒芳皱起了眉头。 李醒芳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的华盖殿上,胡惟庸已不在场,朱元璋很带感情色彩地说:“这么多年,你常来到朕的梦中,你知道为什么吗?一是因为你的姿色,二是因为你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楚方玉说,当年她若知道救了陛下,最后换来的是坐牢和差点杀头的结局,她绝不会把汤施舍给他。 “还生朕气呀!”朱元璋说,“你如果设身处地为朕想想,你也太让朕在群臣面前失面子,损尊严了。再有修养的人也受不了你的奚落和挑战。” “是吗?”楚方玉问,那么皇上怎么又开恩了?是真心认错了,良心发现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至少应当是顾及名声吧? “你还敢用这口气跟朕说话?”朱元璋是面带笑容说这话的,“不过今天你尽可放心,朕既宽宥了你,就不会再反悔,你在牢里也吃了苦头,有怨气也该出一出。” 楚方玉却不想再说了,她说没事她要告辞了,说着起身。 朱元璋生怕她走,也站了起来,站在门口拦住这个狂傲无比的才女,亲手为她倒了一盏茶,重申要设御宴款待她。而且朱元璋说她既已现了女儿身,点状元已不可能,他不想亏待她,也断不会放她走,朱元璋想听听她的打算。 既然出不去,索性坐下,她倒要看看朱元璋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她暗想,风摇树不动,你有千条妙计,我有定规一条,死关都闯过了,有何惧哉!她只是怕时间耽搁得久了,东安门外的李醒芳会着急。这次大难不死,楚方玉好像变了个人,她主动答应,要嫁给李醒芳,她开玩笑,说她的生命和爱情都是白捡回来的,既是白捡的,随便给出去不会心疼。 李醒芳在东安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等右等不见楚方玉出来,想托人去打听,太监们都不肯兜揽,忽见一顶轿子缓缓走来,在东安门前停住,刘基从倾斜的轿中走出来。他是回浙江奔丧回来向皇上销假谢恩的。 李醒芳急忙上前打招呼:“先生――” “是你呀,”刘基向他拱拱手,问:“等着进宫吗?你是翰林了,还去为诸王画像吗?” 李醒芳摇摇头,皇上已明白宣示,不准再为各王、各妃画像,李醒芳倒卸去了一身重负。 “那你是――”刘基问。 李醒芳说他是送楚方玉来进宫面谢皇上的。她出狱后在家将养了些天,皇上不时地问起,今天还要摆御宴呢,他也作陪。 刘基不禁脱口而出:“此一去,断然回不来了,你这不是驱羊赶虎吗?”又马上觉得失言了,说,“方才这话失言太重,可以杀头的。”是呀,岂敢把皇上比成猛虎? 李醒芳心里咯噔一沉,这也是他所担心的。 刘基委婉地暗示他,本不该叫她来谢恩。她这样一个天生丽人,又是名闻天下的女才子,皇上见了她,岂能放过? 李醒芳说:“不至于吧?皇上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呀。”话是这么说,一听刘基这么说,李醒芳心里更没底了。 刘基说:“君不闻杨希圣之妻的事吗?” 李醒芳便求先生给拿个主意。 刘基说,此事太难了。放了人,就该从此杳如黄鹤,销声匿迹才好,你们却恋着这里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咎由自取吗? 这一说,李醒芳不禁十分后悔。连足智多谋的刘伯温都束手无策,他更悲观了。出于礼节,他问起刘家的丧事,说自己忙昏了头,连丧礼的奠仪都忘了上,这又不好补,他又说好不容易还乡,他应当在青田老家多住一阵子。 ------------ 《朱元璋》第七十五章 (3) “老妻之丧,一切从简。”刘基说,本来想多住几天,皇上催,只得早归。他便谢了李醒芳的一片心意。他上轿前对李醒芳说,少安毋躁,他进去看看情形再定夺。 这一说,李醒芳心上又开了一道缝。 刘基在华盖殿外等候了好一阵,不见朱元璋宣召,对他这样的重臣,这是不多见的,通常是随时可见的,甚至事先不必预奏。 今天,在朱元璋心目中,没有人重过楚方玉,朱元璋见过各种各样的美女,也拥有数十个娇羞美女,但没有一个具备楚方玉这样高雅气质的,相比之下,她是阳春白雪,其余的六宫粉黛尽成下里巴人了。 朱元璋早替楚方玉盘算好了,却先要听听她自己的打算。 楚方玉揶揄地说:“陛下想知道我的打算吗?我本来想点个状元的,为天下女人争口气,却没想到飞来一场大祸,现在想当状元而不可得了,我能有什么打算?” 朱元璋说:“有女官啊。朕参考了汉、唐各朝,已在内廷设有掌印官,也称女史,你就做尚宫女史如何?” 任命才华横溢的女传胪为宫中女使,应该说是量才为用,不辱没楚方玉。但楚方玉立刻看穿了朱元璋的用心:他恨不得立刻封她为妃嫔,拥有她,但他不敢贸然行事,他深知坐在他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的美女非比寻常女子,学富五车,能文善诗,名气很大,又极清高,是唐突不得的。朱元璋以为自己的算盘再妙不过了。 楚方玉笑了:“皇上真是匪夷所思,竟让我去为皇上管理妃嫔、宫女?” “这是有点大材小用。”朱元璋说,“不过,朕有机会多见你几面啊,也好早晚求教诗文。” 楚方玉决然地说:“恕我不能从命,我也当不了宫中女官。” 朱元璋大为不悦,他说:“还要朕卑躬屈膝地求你吗?”他向外叫,“来人。” 一个侍御太监进来听令,朱元璋命他去叫女史范孺人来,他说已下旨令楚方玉为尚宫女史,叫范孺人领她到后宫去。 说罢,他径自从后面走了。 朱元璋再说下去就是与虎谋皮了,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谅她也飞不出宫门去,即使她一时不快,终究有俯首听命那一天,她再有才,也终归是个女人罢了。 没想到朱元璋先礼后兵来这么一手,楚方玉忽的站起身,却见殿上殿下都有人,楚方玉的眸子里是愤恨的光焰。 三 黄昏时分,刘基散晚朝出来,从轿里看见李醒芳仍在东安门前徘徊,就叫轿夫停轿。他走下轿,对李醒芳说:“回去吧,只好从长计议了。我早说了,楚方玉必是一去不返,她本不该轻率进宫的。” 李醒芳着急地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出来? 刘基说她被留在后宫了。 李醒芳大怒:“这个昏君,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种勾当来?” 刘基说:“皇上并不过分,并未封为妃嫔,楚方玉做了尚宫女史,是很荣耀的女官啊。” 李醒芳一连说了几个不可能,楚方玉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刘基说侯门深似海,何况皇宫!她轻易出不来了。 李醒芳一时冲动,要进去找皇上理论。 刘基说:“你出面算什么?未婚夫吗?我劝你别自投罗网了。” 李醒芳沉了一下,说:“想请先生递一封信给她,不知方便不?” 刘基问:“你想干什么?” 李醒芳说:“总得告个别呀,我才不稀罕这个穷酸翰林,我要远走他乡了。” 刘基慷慨允诺了,让他把信写好送来。他也没有十分把握,只能看情形了。 自从朱元璋事实上幽禁了不肯接受女史的楚方玉,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不就是个女人吗?当年对付达兰,虽费了点周折,不是一服蒙汗药定乾坤了吗?他惦念着小姨子,尽管有蓝玉勾着她,朱元璋稍做手脚,郭惠不也成了他万春宫的女主人,一样等待他的宠幸吗? 但他逐渐发现,这个楚方玉是个有傲骨有反骨的人,天晓得她那柔骨香肌里面怎么会藏着那么刚烈的个性! 朱元璋一个人走过御花园幽静的竹林小径。云奇带两个小太监远远地跟着。 来到楚方玉的尚宫府前,他听到一阵激越的琴声。 朱元璋站住,问一个出来倒水的宫女,是什么人在弹琴?他是明知故问,除了才高八斗的楚方玉,谁能弹出这样曲高和寡的韵律?连朱元璋也不能尽解那清越高亢的旋律中的内涵。 宫女说:“回皇上,是尚宫楚史官。” 朱元璋便在竹林掩映的院中竹椅上坐下,半闭起眼来听。 正在尚宫府窗前愤郁弹琴的楚方玉忽然瞥见朱元璋在院子里坐听,便戛然而止,收了琴。 朱元璋看到了窗前的倩影,说:“怎么不弹了?高山流水,朕是你的知音啊。” 楚方玉砰一下关紧了窗户。 朱元璋走近尚宫府大门,想迈步进去,却推不开门。朱元璋便连叫几声楚爱卿!叫得好不肉麻。 里面的楚方玉不理他,拿了一本书在看。 朱元璋说:“请你开开门,朕有话要说。” 楚方玉在里面说:“皇上请自重,我并不是你的什么女官女史,我是个囚徒,你不如杀了我,你不该这样摧残斯文。” ------------ 《朱元璋》第七十五章 (4) “好,我答应你任何条件。”朱元璋说,“你总得开开门啊。” 楚方玉把门拉开了,警惕地站在那里。 朱元璋说:“你的清高、自负,在朕面前什么都不是。朕并不想相强,但朕既是看上你了,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你还想着李醒芳吧?” 朱元璋已经不耐烦再戴什么面具了,暴露了赤裸裸的占有欲。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楚方玉不把众多女人视为无尚荣耀的事当成幸事,她也逃不脱成为朱元璋爱妃的命运,朱元璋等于明白无误地宣告了。 楚方玉回答他,自己是李醒芳的未婚妻,怎么会想着别人?皇上也不能夺人臣之妻。只有无道昏君才干得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朱元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下巴显得更长了,他恶狠狠地说,他可以让李醒芳死!她该不会怀疑他的一言九鼎吧? 楚方玉说:“你不怕青史遗臭,你就这么做。” 朱元璋又缓和下来:“这样好不好,朕重用李醒芳,但他得与你退婚,不再纠缠你。” 楚方玉冷笑:“你以为你能办到吗?你用对付达兰的办法能成功吗?我可不是达兰。” 朱元璋恼羞成怒地说:“那你就会老死宫中,这与坐死囚牢没什么两样!” 楚方玉别过脸去。 朱元璋又缓和语气许诺,“朕说话算数,只要你顺从了朕,日后朕封你为贵妃,排在最前面,一旦皇后不在了,朕扶你为后,朕实在是为你的容貌和才情所倾倒,朕是真心的。” 楚方玉凛然地说,这些话说给那些爱虚荣的浅薄女子去听好了,别在这儿说,污了我的耳朵。 朱元璋恨恨地说:“好吧,等朕先收拾了李醒芳,再来收拾你。”说罢大步走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她最怕的。果然楚方玉顿时心痛得泪流满面。她追了出去。 楚方玉绝不能因为自己而把她最爱的人毁掉了。这一刹那间,她心里做出了抉择,牺牲自己,换得李醒芳的平安,那就只有求朱元璋,否则他真的会先拿李醒芳开刀,以绝楚方玉之念。 见楚方玉追了过来,朱元璋站住,掩饰不住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楚方玉问他能放过李醒芳吗? “朕一句话。”朱元璋说,“你得答应朕,做朕的妃子。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名目上做尚宫女史也行。” 楚方玉只得敷衍说,让她再想想。她也确实没想好细节。 朱元璋见她软了,心中暗喜,也就不忙逼她,痛快地答应了。 四 刘基从尚宫府路过,见一宫女在浇花,就问:“女史在吗?”他故意把嗓音提得很高。他是受人之托,冒险前来的。 果然楚方玉从窗里探出头来,马上叫了声:“刘先生!” 刘基说他是来告个别的。传出去,告别也不是罪过。 楚方玉走出来问:“先生又要出皇差吗?还是外放?” “过几天就要告老还乡了。”刘基说,回家去钓鱼了。他说青田乡间溪水里的鳊鱼肥而美,比范仲淹说的“但爱鲈鱼美”要美,张志和的“桃花流水鳜鱼肥”,也不在话下。 楚方玉说:“皇上未必放你吧?” “我是鸡肋。”刘基哈哈笑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终还是弃之为好,会放的,奔丧回来,他已连上两个奏疏了。他一边说,一边向楚方玉使眼色,楚方玉会意,打发几个宫女说:“去搬茶几、椅子出来,请刘先生喝杯茶。” 宫女走后,刘基背身向外,怕门口的太监看到,将一封信丢到花丛间。 刘基说:“走了,茶也不喝了,我很快就会回青田去了,后会有期。如果新刻了诗丛文集,别忘了送上一册。” “那自然。”她说。 刘基临走悄悄扔下一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 楚方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望着刘基潇潇洒洒地摇着扇子走远了。她心里凄苦地想,三十六计倒是好计,可走得了吗? 刘基走后,楚方玉从花丛中找出信来,一见了李醒芳那熟悉的字体,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她躲到屋中去偷看,他的信写得很长,写了他的思念,他对楚方玉的情感,说来说去是一个悔字,说她入虎口,他已失去活着的勇气,也许当初他们来赶考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不是雨后送伞吗?他声称要拼了命设法营救她。楚方玉根本不抱希望,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能有什么办法! 朱元璋在楚方玉这里碰了钉子,心情不好,想来想去,向万春宫走来,听说郭惠刚从城外鸡鸣寺返宫,他好几天没见到郭惠了。 朱元璋接近万春宫时,离很远就听到了有人且弹且歌。朱元璋驻足听着,问:“这是谁呀,唱得这么高兴?” 身边的云奇道:“皇上听不出来吗?这是惠妃娘娘啊。” 朱元璋又细听听,点头道,是她。却又甚觉不合礼仪,她是在为母亲服丧的热孝期,怎么会又弹又唱? 向万春宫走着,朱元璋忽然动问,她一共在鸡鸣寺住了几天? 云奇说,范孺人记着呢,连来带去十五天。 朱元璋暗吃一惊,她居然在荒郊野寺中住了近半个月?他忽然产生了疑窦,就问云奇,惠妃在鸡鸣寺也一直都这么高兴吗? ------------ 《朱元璋》第七十五章 (5) 云奇回答,听太监们说,头几天听说哭过,后来就高高兴兴的了。 朱元璋忽然问:“蓝玉回塞上去了吗?” 云奇提示他不是前天来向皇上辞行的吗?他昨天走的。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就令云奇悄悄去打听明白,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弄明白这些天蓝玉是不是每天睡在家里,有没有外出过。 云奇鞍前马后地跟朱元璋这么久了,什么不知道!他知道朱元璋在疑心惠妃与蓝玉旧情复萌,借出丧的机会在城外寺庙里鬼混,不然他追问蓝玉走没走干什么? 云奇说:“这容易,若不,我先问问马二,他是跟惠妃的。” “胡来!”朱元璋掩饰地说:“这和惠妃有什么关系!你千万不能去问马二。” 云奇不得要领地看了他一会儿,问:“还去惠妃那吗?” 朱元璋悻悻地转身往回走,说了句:“不去,回去!” ------------ 《朱元璋》第七十六章 (1)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朱元璋很满意说他得乾坤之气创建盛世,可胡惟庸点拨他,坤与髡同音,骂他当过秃和尚,“藻饰”乃“早失太平”之意,天地翻转,杀机毕现。 一 在朱元璋对刘伯温日渐冷淡、日趋厌烦的时候,这老儿自己连上了几道奏疏,以年老体弱为名,乞请罢官,回青田老家去颐养天年。 这正合朱元璋之意,他自己不提,碍于情面和舆论,朱元璋不会赶他走。他自己知趣就又当别论了。为此事,他召胡惟庸来一议。 胡惟庸上殿来,问:“皇上叫我不知何事?” 朱元璋拍了拍案上的一沓纸叫他拿去看看,那是刘伯温的奏疏。 胡惟庸拿起来翻了翻,说:“他想回青田老家去养老?” 朱元璋说:“是啊,他连上三疏了。” 胡惟庸试探地问:“皇上舍得吗?” 朱元璋说:“他不在朕跟前,朕会很寂寞的,他有时和朕相左,但惟有他敢直言,也纠正了朕许多失误。不过,他比李善长还大两岁呢。” 听话听音,前面倒像舍不得放,后一句“比李善长大两岁”就露了端倪,胡惟庸再不表态不行了。 胡惟庸说:“是啊,比起李善长来,他也早该回家了,不然李善长也会不满意。皇上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了他?” 朱元璋斜了胡惟庸一眼:“你这么希望他走?” 胡惟庸说刘基倒不妨害他什么。刘伯温倚老卖老,常使皇上难堪,他是由此想到叫他回家的。 球又踢了回去,而且祭起了为皇上分忧的旗号。 朱元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朱元璋又对胡惟庸说,他已命楚方玉做尚宫女史,协助马秀英掌控后宫了,这也不辱没了她的学问了。 胡惟庸早知朱元璋之心,便说,当年他向皇上荐的两个绝代佳人中,第一个就是楚方玉,到手的人,做什么女官,直接封个贵妃,不是一样辅助皇后主持后宫吗? 朱元璋不好意思说出令他尴尬无奈的事,只是笑笑,说那样不好,似乎有辱斯文。 此时度日如年的楚方玉只能把恨怨寄托在琴声里。 这天达兰经过尚宫府,故意放缓脚步,她有意想见识见识这个令朱元璋神魂颠倒的美人,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醋意。此刻,如泣如诉的幽怨琴声吸引了达兰的脚步,她便来到了尚宫府门前。 两个宫女迎出来,另一个赶快进去报信。 楚方玉已停止了抚琴,愣愣地望着门口笑吟吟的达兰。 达兰说:“你不认识我,我可听李醒芳不止一次地提到你,果然你是丰神秀逸呀,难怪皇上对你这样痴情,一定要金屋藏娇。” 楚方玉也猜到她是谁了:“你想必是真妃娘娘了。” 真妃自己坐下,毫不讳言,说自己如今是大明王朝的真妃,从前大汉国的达皇后,和楚方玉一样,不是正大光明入宫的。 楚方玉很不喜欢她,就说:“我并没入宫。有事吗?” 达兰道:“没事就不能走动走动吗?其实你不用防备我,关上门,这里只有两个女人,两个受害的女人。” 楚方玉不愿深谈。达兰说:“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开始了,你若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这冷冰冰的后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可引为你的知己,现在你不会信,日后就品出来了。” 达兰等于丢下了一团谜,风摆杨柳般走了。楚方玉咀嚼着她的话,觉得她并不是个坏人,她说关上门这里只有两个受害的女人,难道不是吗?说不定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说不定她能帮自己逃出虎口,干吗要把人拒之千里呢? 过了一天,楚方玉得到了达兰的馈赠,她派小太监给楚方玉送来不少吃的、用的,还有一束鲜花,是有刺的玫瑰。 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了去致谢的由头,楚方玉决定回访仁和宫。 楚方玉带着宫女向仁和宫走来,一个小太监在院门口挡驾说:“娘娘正在洗浴,不见客。” 楚方玉一看,浴房里真的有大团大团的雾气冒出来。楚方玉故意大声说:“告诉你们主子,等她沐浴完,我回头再来打扰。” 里面的达兰显然听到了,问:“是谁呀?” 小太监答:“是新进宫的女史楚大人。” 里面的达兰说:“请客人留步,我洗好了,马上出来,先请客人到厅里坐。” 小太监便说了句“大人请”,自己在前面引路。 楚方玉刚落座,达兰就出来了,头发是湿的,披散在后面,衣衫也不整。她说:“对不起了,女史,我这可是大不恭敬了。” “原是我在你不方便时来打扰的呀。”楚方玉说,“若讲不恭,是我不恭啊。” 达兰一迭声叫:“上好果子,上蜜饯,上茶。” 宫女们一时忙得团团转。 楚方玉见摆了一桌子的水果、干果,说:“真妃是要撑死我呀!” 达兰说她这一年到头,鬼影子也见不着几个,我家又没什么近人,一年到头守着个空房子,谁上她这来,她的心情都和过节一样啊。 楚方玉同情地望着她,问:“皇上对你不是格外钟情吗?” “新鲜劲早过去了。”达兰说,人老珠黄了。别说自己呀,就是惠妃的新鲜劲也荡然无存了,不断有新人进来。只要你楚方玉肯移船就岸,也许你的新鲜劲能长一些。说罢带有讥讽地笑起来。 ------------ 《朱元璋》第七十六章 (2) 楚方玉心想,她倒是快人快语,话虽说得难听,可都是实在话。 楚方玉说自己是宁玉碎不瓦全的人。她不稀罕贵妃,皇后也不稀罕。 达兰说:“好啊!我倒想看看,我们姐妹当中有一个铮铮铁骨的烈女,敢在皇帝面前不低头,也替我们出口气。”她这样无所顾忌,叫楚方玉刮目相看。 楚方玉说:“这话你在后宫随意说吗?” 达兰说:“那还了得!” “那你为什么刚认识我,就敢口无遮拦呢?” 达兰说她是受朋友之托,她叫楚方玉猜,这朋友是谁。楚方玉立刻想到是李醒芳求她了。果然,达兰点了头。她愿帮楚方玉,称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楚方玉点了点头。达兰又说:“你与我又不同,我有过男人,他死了;你呢,男人还在,他把你们活活拆开,你恨他尤胜于我。” 楚方玉被她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便觉得这个人必不会告发自己,她一定肯帮自己。 楚方玉想了想,提示她,不需要到外面去采办点衣料、香料什么的吗?楚方玉说自己是尚宫女史,可以代劳。 达兰说这事有专门的太监办理,有尚衣、尚冠、尚履、尚佩,这都归她管啊。不是宫里人提单子,按时令、节气和年节,由尚宫府采办分发吗? “我知道,”楚方玉又说,“你可以提点特别的,我亲自出宫去采办。” “你想借机会和李醒芳逃走,对不对?”达兰极为敏感,便单刀直入地说。 楚方玉说:“你怎么这么想?” “是你先这么想的,”达兰笑着说,“拿我做个由头罢了。” 楚方玉问:“你想告密吗?” 达兰说:“不,你还信不着我吗?为了李醒芳之托我想帮你。” 达兰说的理由很简单,不希望再有别的女人落得她这样的结局,守着一个活棺材混吃等死。还有一条理由,李醒芳是她的好友,是她敬重的人;李醒芳有难,她理应拔刀相助。 楚方玉称她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达兰说:“不用夸我。好吧,我帮你,我找皇上去说,放你出去采买。” 楚方玉说:“如果我逃出樊笼,我下半生给你烧高香。” 达兰说:“我不想长寿,也不求人报答。” “那你图什么?”楚方玉问。 “就图希让他倒霉,出乖露丑。”达兰说,“我甚至想打开后宫大门,把所有的宫女全放了。” 楚方玉望着她那隐藏着仇恨的眸子,觉得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另一种类型的女人。 二 一听说刘伯温要卸任归隐田园了,这消息一阵风样吹遍了京师,不单官员士绅们纷纷前来拜谒、告别,连市民们也来最后一睹尊严。他的名气太大了,甚至在民间比朱元璋还响亮,更具神化色彩。 夫子庙附近几条街拥塞不堪,车水马龙,轿子、骑乘全是到这里来为刘基送行的。 刘基则敞开中门,与来访者作揖、道谢。他有点后悔,早知会这样惊动,他就事先搬个地方躲起来,再悄然买舟回乡,他这人历来怕铺排张扬。 这件轰动全城的事自然很快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那天他正在奉先殿里背手站在他的画像前出神。画像上“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八个字特别醒目。 这是李醒芳在完成画像时灵机一动题的款儿,朱元璋特别喜欢这八个字的概括,它把一个文治武功都达到了鼎盛境界的皇帝的一切总结得完美无缺。 不知为什么,胡惟庸有好几次看了这题款都欲言又止。朱元璋发现了,问他有什么不妥吗?胡惟庸只是说,是赵孟?体,但不到家。朱元璋功底有限,对字的好坏就没有多大造诣了,他看着李醒芳的字圆润通达,苍劲有力,觉得蛮好的,他最看不惯瘦骨伶仃的柳体字,还有什么瘦金体,看着就不饱满,没有帝王相。 胡惟庸告诉皇上,明天刘基要回浙江老家去了,他再磨蹭几天,天下就大乱了。 朱元璋不解什么意思,他退隐不至于天下大乱吧?朱元璋不喜欢别人奏报时耸人听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无须渲染,他自己会判断。 胡惟庸说他致仕归乡的消息一传出去,礼贤馆可热闹非凡了,整天里车水马龙,上至公侯、下至百姓,去看望、拜别的人挤满了夫子庙几条街,后来怕道路断绝,兵马司的人不得不派兵去维护秩序。 朱元璋很是吃惊,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好事呀。朕的官员这样受百姓爱戴,可谓本朝盛事呀。” 看朱元璋的表情,胡惟庸知道他言不由衷,除了朱元璋自己,他不能容忍天下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享民众的拥戴,这也是趁早打发走他的用意吧。 胡惟庸心里最恨刘伯温,你不是在皇上面前说我当宰相好比拉车,会把车拉翻了吗?最终我可是驾了辕,大明帝国的车驾跑的稳稳的,并没有翻啊!你自恃天下无二的人,可是早早回家去抱孙子了。为了发泄愤恨,胡惟庸说他这人留在朝中倚老卖老、饶舌,放归故里,也怕他谤议朝政,说三道四,同样不放心。 朱元璋说:“依你怎么办?抓起来不成?那不是越发抬高他了吗?放他回去吧,对了,这样冷冷清清地走了,显得朕寡情少义。还是应当有所封赏。封什么为好?” ------------ 《朱元璋》第七十六章 (3) 胡惟庸忖度半天,觉得封公侯太高了,本朝又没设子爵、男爵,就封伯爵吧,居中,不高不低。 “好,就封伯爵。”朱元璋略一思忖,封号有了,就封他为诚意伯吧,嘉勉他为朝廷办事诚心诚意。他会高兴,拥护他的百姓也不会说什么了。 胡惟庸不免有点酸溜溜的,这真够他风光的了。说他年自己致仕时,不见得有这些殊荣啊。 朱元璋说:“你不要总跟刘伯温过不去,不就是说过你几句坏话吗?他这人,谁的坏话不说?他连朕的坏话都敢说呢。”这倒也是实情,既然皇上都宽容,胡惟庸便不再做声了。 胡惟庸奉皇命去找有司做封诰的一应文书去了。朱元璋见云奇一直在探头探脑的,便叫小太监传唤他上来。知他是奏报机密事的,便把殿上殿下的大小太监都轰出去了。 云奇向朱元璋报告,初七到十六,蓝玉每天都是二更天骑马出去,五更天回来。他办事精细,每天的时辰都查得很准,真难为他。 朱元璋关心的是蓝玉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云奇答。 朱元璋问:“没有卫士、家丁跟着?” 云奇说:“从不带人。” 朱元璋突然抓起砚台向地上一掷,砚台断成了两截,墨汁溅了云奇一脸。 那是一方龙凤端砚,很有来历的,是陶安献给皇上的,据陶安说,是王羲之写兰亭序用过的砚,是陶家传了几代的宝物,价值连城。他气得把龙凤砚都摔了,可见愤怒到了什么地步。云奇不敢问,朱元璋也不会说,但他猜得到,一定是蓝玉夜夜去会那个守灵的郭惠去了,不然蓝玉用得着这么行动诡秘吗? 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说:“真妃要见圣上。” “她来干什么?”朱元璋没好气地说。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达兰听到了,她说:“圣上不是还没有说我的仁和宫是冷宫吗?怎么就这么冷落了?” 朱元璋问:“你有什么事?” 云奇趁机走掉了。 达兰奏报,听说街上商人那里有印度香料,她想买点,想请皇上派楚方玉去买,问行不行? “买香料也不用楚方玉去呀!”朱元璋让她开个单子,叫楚方玉派管事的小太监去就是了。 “男人懂什么香料!”达兰说,“我就要楚方玉去!皇上是不是舍不得支使她,心疼她呀?” 朱元璋先时想,楚方玉一定不为他所用,如果她肯为达兰买香料,那是良好开端,证明她有望移船就岸。 朱元璋说,不是不可以派楚方玉去办货,她心气高傲,怕支使不动,最好是达兰自己去求她。 达兰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没猜透朱元璋的内心活动,便道楚方玉那里她早说好了。 这么容易?这不反常了吗?这反倒引起朱元璋的警觉,他似乎悟到了什么,对达兰说:“好吧,你开个单子来,我叫她带人出去就是了。” 领受了任务的楚方玉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只等着出了宫门就算逃出樊笼,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 第二天上午卯时,几辆宫车停在玄武门内。楚方玉带三个小太监来到宫门口,分别上车,出了宫门。 云奇早就带人藏在宫门口,这时纷纷上马跟着。这是楚方玉和达兰都万万想不到的。 楚方玉带人直奔鼓楼大街,她仿佛重又融入了人间。这里店家林立,市声震耳,行人如织。 楚方玉带几个小太监来到香料铺前,假装问价。云奇带人守候在门外,也装成买东西的样子。 楚方玉忽然低声问香料铺的老板,后面有方便的地方吗?她说她有点内急。 “有,有。”老板忙打开了通向院内的后门。楚方玉快步进去,跟随的小太监正要跟进去,门已关上了,老板说:“女人去方便,你也跟进去吗?” 小太监便站住了,在外头等。 门外的云奇早看在眼中,一挥手,带着人从房子夹道两侧围过去。 就在楚方玉暗自庆幸得手,刚刚把一张木梯竖到后墙上准备爬上去时,上来一群人,发一声喊,把她死死按住。 楚方玉说:“光天化日,你们干什么?”她还以为碰上了歹人。 云奇一跛一跛地过来,说:“你连皇上都敢骗?你能跳出如来佛手心吗?” 楚方玉这才意识到自己遭了暗算,只好认命,不再挣扎。她在被押回宫中的路上,恨透了达兰,你何苦替朱元璋这样下死手害我呢? 可细一想,也有疑点,与她无怨无仇,又有李醒芳的面子,她为什么这样做? 三 朱元璋恼恨之余,还是很得意的,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击碎了楚方玉小小的阴谋,但他弄不明白,达兰会不会是同谋,他否定了。达兰和楚方玉,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最多她是被楚方玉利用了而已。 当云奇来奏报抓到了楚方玉问怎么处置时,朱元璋恨恨地对云奇说:“这个贱人,不识抬举,先把她关起来,谁都不让知道。” 云奇问:“那个画师怎么办?” 朱元璋说:“你别管那么多,你先去吧。”其实他早有安排,在动手跟踪楚方玉时,他已布置胡惟庸带刑部的人把李醒芳下到了牢中。 云奇走了,胡惟庸上殿来。 ------------ 《朱元璋》第七十六章 (4) 胡惟庸带来了坏消息,抓李醒芳的事情在大臣们中间传开了,说得很难听。 朱元璋说:“谁议论抓谁。” 胡惟庸说,又是刘基捣乱,他本来该走了,为这事又延缓了行期,都是去抓李醒芳的人不得力,打草惊蛇。他以为,及早翦除为上。 胡惟庸早摸准了朱元璋的脉。李醒芳不除,楚方玉的心不会归属朱元璋。但是,李醒芳也是个名气很大的人,他也明白,没有令百官信服的理由,是杀不得的。 胡惟庸说,随便说他贪赃枉法,就可杀,杨宪够树大根深了吧?连杀杨宪都风平浪静,他能与杨宪比吗? 朱元璋认为二者有别。杨宪权大势大,专横跋扈,怨声很大,杀他等于为民除害,当然风平浪静。李醒芳不同,他是个名人,是两袖清风的翰林,你说他贪贿,有人信吗? 胡惟庸盯着朱元璋画像,觉得时机已到,就说其实早就该杀他了,罪名现成的。 朱元璋说:“什么罪名?又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词?” 胡惟庸说:“皇上不赦臣无罪,臣不敢说。” 朱元璋不耐烦地说:“好,好,赦你无罪。” 胡惟庸指着画像上那八个字说:“皇上从来没仔细琢磨这八个字吗?” 朱元璋回头望着画像说:“没什么不妥呀!连宋濂都说题得有学问,得体呀。这不是说朕得益于乾坤之气,可以创造人间太平吗?” 胡惟庸说,有那么巧吗?坤是什么意思,与秃头的“”字同音,可解释为骂皇上当过和尚,是秃头。藻饰二字的谐音不是“早失”吗?他的用心是咒骂本朝早失太平,早起战乱,这是怎样论罪都不为过的呀。 朱元璋怔了半晌,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了,充满杀机,他一拍桌子,夸他太聪明了!是呀,文人墨客惯用谐音、藏头诗之类的小伎俩谤议朝政,今后朕真要上心呢。好,有了这个,文武百官没人敢为他辩诬了,李醒芳这可是咎由自取呀。杀了他,也就绝了楚方玉之念了。 楚方玉被抓回宫中,虽然依旧住在尚宫府里,身份却不同了,成了囚徒,宫女都撤走了,终日里四门紧闭,外面有很多太监把守着。 屋中,楚方玉心灰意冷地呆坐着,她已绝望了,所担心的只有李醒芳的安危了。她意识到,灾难离李醒芳不远了,他应当远走高飞才是,可他一定会留在京师设法营救自己,朱元璋不会容许他存在的。 正胡思乱想,她忽听外面吵起来,是达兰的声音:“是皇上让我来的,就是囚犯也没有渴着、饿着的罪!” 楚方玉双手推开了窗子,见达兰提了一罐水过来,原来她熬了点酸梅汤给她送来了。 当达兰把水罐递上去时,楚方玉把水罐狠狠摔向她的脸,达兰一躲,掉在地上粉碎了,酸梅汤四溅。 达兰跺着脚上的汤汁,说:“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我一片好心就换来这个?” 楚方玉说:“你这歹毒的女人,设下圈套陷害我。” 达兰知道她误会了,她说的不无道理,她既是设下圈套,还放楚方玉出宫才抓,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探出她的底细,人不知鬼不觉地在宫里扣起她来,不更省事吗? 楚方玉想想也是,便不做声了。 达兰说:“我也没想到。”她回头看看那些守卫的人,问:“现在你想怎么办?” “一死而已。”楚方玉说,她只担心李醒芳,如果他能安然无恙地远走高飞,她就死得放心了,她最怕的是他死心眼,最后为她而殉葬。她希望达兰帮帮李醒芳。 达兰说可惜迟了,叫她说着了。他已经被下在牢中。 这结局虽在意中,还是叫楚方玉震惊不已,来得真快呀,朱元璋太霸道了。 楚方玉说:“朱元璋真是要赶尽杀绝呀。李醒芳有什么罪?他不怕朝野内外议论他吗?” 达兰告诉她,皇上并不怕议论,杀他是名正言顺。这回李醒芳可是九死一生了,皇上说他借画上的字骂皇上,这是凌迟的罪呀。 楚方玉又惊又痛,不禁泪流双行。 达兰同情她,想帮帮她,却没帮成,感到对不起她。达兰现在也一筹莫展了。 楚方玉已经很感谢她了。想请达兰给皇上捎一个口信,楚方玉想马上见李醒芳。 “捎这个信容易。”达兰答应马上赶到奉先殿去。 四 黑暗中无形的网正向天真的郭惠收拢而来,她毫无察觉,整天浸沉在幸福的回忆中。鸡鸣寺的日子虽短暂,却使她满足,那种甜蜜是她从来所没尝到过的,永生也不会忘怀的。蓝玉走了,她最大的乐趣是每天打开她的百宝箱,拿出一沓信件,逐封打开,陶醉地看着。 这天她正在看信,门外有脚步声,她急忙藏信,问:“谁?” 马二说:“是我,马二。有个宫门使想见娘娘。” 郭惠说:“叫他进来。” 马二领着弯着大虾一样腰的宫门使进来。 宫门使向惠妃禀报,今天蓝府上捎来口信,说有什么东西是从北边捎来的,要娘娘派人去取,他们送进宫来不方便。 郭惠不放心,问:“是谁捎来的?” 宫门使答:“是蓝将军。” “捎的什么?”郭惠说,“他怎么没有信来呀?” ------------ 《朱元璋》第七十六章 (5) 宫门使摇摇头:“小的不知。”又说可能信与东西在一起。 郭惠对马二说:“你跟宫门使去看看,拿回来就是了。”马二答应了一声。幼稚的郭惠再也不会想到这其中有诈呀。 宫门使领着马二来到蓝府门口,有一个脸上有黑痣的人等在那里。长黑痣的人迎上来,问:“哪位是马公公?” 马二说:“我就是。” 黑痣人自报家门,说他是蓝将军帐下的侍从,昨天从北边回来,蓝将军得了一颗名贵的东珠,是捎回来给惠妃娘娘的。说罢递上一个很漂亮的盒子,马二打开,丝绒衬里托着一颗硕大的玄色珍珠。 马二看了看,盖上盖子要走。 黑痣人说这么走可不行。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万一有个闪失,他十条命也赔不起。 马二问:“那你想怎么着?” 黑痣人说他必须得见惠妃娘娘一个回执,拿了它好回去向蓝将军销差,证明娘娘收到了。 马二说:“这也在理,你我在中间都省得担不是。走吧,你跟我回宫去,我去讨了回执。” 回到宫里,马二把黑痣侍从留在了玄武门外,让宫门使陪着他喝茶,自己进去讨回执。 郭惠太喜欢这颗夜里会发光的大珍珠了,她手里托着那颗幽幽放光的玄色珠子,爱不释手,冲着灯亮翻来覆去地看。她听蓝玉说过,这种东珠出在黑龙江入海口叫特林的地方,这样好的大珠子,只有那里有,难为蓝玉想着她,他答应的事这么快就办了。 马二催促她,送珠人还在外面等着回执呢。郭惠虽没见到蓝玉的信,也觉得只写几个字的回执不好,所以还是认真地写了一封长信,这才心满意足。又叫宫女拿出五两银子,赏给信使。 马二在玄武门前交割完毕,黑痣人收了银子和信,马二见黑痣人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坐在公事房里的云奇见了手势一摆手,宫门使立即带十多个御林军冲出来,不容分说将马二和黑痣人拿下。并且开始搜身,很快,黑痣人带的给蓝玉的信被搜了出来。马二惊恐万状,根本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马二只能硬着头皮说:“干什么?我是马二!替娘娘办差的,你们敢绑我?” 为首的武士说:“管你什么马二,牛二,我们是奉命抓人。”说着,两个黑布口袋强行套在二人头上,拥着走了,袋子里传出呜呜的含混不清的叫声。 马二被稀里糊涂地押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被吊了起来,鞭子雨点一样抽在他身上,马二拼命地嚎叫。 “你说了吧,”宫门使说,“蓝玉和惠妃娘娘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时马二才知道大事不好,他最担心的事犯了。 马二只能咬牙硬挺,他说:“我不知道,你这个王八蛋,你设计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宫门使说:“你还做梦呢,我敢设计吗?若说设计,也是皇上设的计。你不招也没用了,惠妃娘娘和蓝玉私通的信都落到皇上手里了。” 这时朱元璋带着云奇出现在门口,马二一见就喊:“冤枉啊,皇上救我。” 朱元璋说:“救你不难,你把鸡鸣寺的事从头到尾说出来,我放了你,还升你官。” 马二咬紧牙说:“什么事也没有啊,皇上,鸡鸣寺有什么事呀!” 朱元璋说:“不用再审他了,惠妃都招了的事,他还在这儿替人家守秘呢。拉出城去,活埋了吧。” 马二精神一下子垮了,他毕竟没经过大阵势,一听说惠妃都招了,自己还硬撑个屁!他见朱元璋转身就走,马二杀猪一样叫起来:“我说,我说……我说了不杀我吗?” 朱元璋又安抚他,说这事本来也不怪他,他是娘娘跟前的奴才,她叫你干什么你敢不干吗?只要如实说了,就没他事了。 马二崩溃了,喃喃地说:“娘娘你别怪我呀,你自个儿都挺不住了,我怎么办?我受不了这大刑啊……再说,早就中了人家圈套了……” ------------ 《朱元璋》第七十七章 (1) 不管你是贵妃还是妻妹,背叛了天子必须死,赐死与举办国葬享尽哀荣并无二致。连皇上都无权反悔的丹书铁券是爱人的血泪生命铸成的。 一 朱元璋正往屏风上贴纸条,云奇提了一包东西进来了。朱元璋问:“提的什么?” 云奇打开,全是珍珠、宝玉。 朱元璋问:“哪来的?” “别人送的。”云奇说。 “你敢收别人礼?”朱元璋怒斥,这是死罪,有规矩的。 云奇说:“皇上忘了?皇上不是特许我可以收礼吗?这不是交来了吗?我收了,才让送礼的人不心惊,有话才对我说呀。” 朱元璋乐了:“有长进。朕忘了允许过你的。这是谁在巴结你呀?” 云奇说:“胡丞相。” 朱元璋大惊,想了半晌,点点头,说:“这事你不要对别人说了。” 云奇不明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巴结他这么个没用人干什么呀? 朱元璋轻轻带过地说,看来想交你这个朋友吧。人家宰相用你这个人物有什么用。朱元璋不想让云奇明白他这天子近侍的真实价值。 云奇说:“是呀,他天天在皇上跟前,也用不着我美言啊。” 云奇说起了马二,说他挺可怜的,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太可惜了。他没有正面求朱元璋网开一面,意思却到了。朱元璋岂不明白?但朱元璋有个基本的尺度,他要求所有的人只能忠于他一个人,马二只忠于郭惠,甚至为虎作伥,这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所以朱元璋根本不搭这个茬,只是说他要到万春宫去了。 到万春宫去干什么?云奇知道郭惠的大限到了。云奇挺同情郭惠,可又不理解她,守着皇上,当了妃子还不知足,还要去偷鸡摸狗,这不是活腻了吗?云奇猜不透朱元璋会怎么处置她,郭惠是正宫皇后的妹妹,又是朱元璋岳父最疼的小女儿,他估计对她不会怎么样,最多是打入冷宫,不再受宠。至于蓝玉,可是要大倒其霉了,说不定押解回京,在奉天门外车裂。 在朱元璋起身上万春宫的时候,马秀英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好呢。她和郭宁莲都是刚刚知道郭惠在鸡鸣寺的事,还是达兰告诉她们的,显然不怀好意,朱元璋只字未露。马秀英只好找朱元璋直说,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马秀英坐在那里垂泪,郭宁莲在劝解,是啊,光哭有什么用,得想想办法救惠妹妹呀。 “还怎么救?”马秀英说,人证物证都在,皇上盛怒之下,她刚说了一句,就把她也骂了。惠丫头也是的,当了皇妃了,怎么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呢! 郭宁莲倒以为惠丫头叫人佩服,敢作敢当,敢爱敢恨。现在后宫可热闹了,一个楚方玉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再加上一个惠丫头。 马秀英说,这事朱元璋以为只有马秀英一个人知道,连郭宁莲也不让告诉,嘱咐她千万别在皇上面前提起,也永远不要问。 “笑话,”郭宁莲说,“一个大活人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大家不问?” 马秀英说:“你听我话没错。” 她不好贸然到万春宫去看看,方才小太监来报,皇上过去了。她只能派人去打探消息。 从外表看,万春宫与平时没什么两样,明眼人会发现,多了很多太监,对进出的人一律盘问,特别是不经许可要进入万春宫的一律挡驾。 此时朱元璋和郭惠面对面地坐在万春宫的小客厅里,灯光昏暗,气氛紧张。朱元璋坐在那里铁青着脸,拍打着桌上的情书,说:“朕万万想不到你做出这等有辱门楣、有辱皇家的丑事来,你还有什么可说?” 郭惠显得很镇静,也毫无悔意,她说,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早来了也好,其实,活着真不如死了。 朱元璋冷笑,朕也可以让你活着受罪。 郭惠说时并无惧色,她指斥朱元璋没有资格对她的人格说三道四!你当皇上的可以抢男霸女,别人就不能有自己所爱吗? 朱元璋说:“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真不忍心杀你。但你叫我太失望了,你只好在冷宫里呆一辈子了,这只能怪你自己。” 郭惠冷笑,她并不恋生,她说:“你留下我这个活口,你会后悔的。我有机会就要对人说,你是怎样假造遗嘱,把我骗入宫中的。” 朱元璋并不知道此事已泄了密,他诡辩,这叫什么话?遗嘱是保存在你母亲手中的,白纸黑字,现在物证还在呀。 郭惠冷笑说:“到如今你这伪君子还在巧言令色!我母亲咽气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这是我恨你的原因,也是我决心报复你的原因。” 如果郭惠不捅破这层纸,朱元璋也许会让她屈辱地活着。现在就不行了,她活着,就存在一个知道朱元璋底细的人。 朱元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说:“朕多么希望你能装聋作哑,不捅破这层纸呀!可你非要一点后路不给自己留,这你可怪不得朕了。” 郭惠说:“下手吧,我早不想活了。” 朱元璋没有马上叫人下手。郭惠又要求朱元璋只办她一人,与别人无涉,马二也好,那些宫女、太监也好,都不知情,都没罪过。 朱元璋说了一句,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他走了出去。 ------------ 《朱元璋》第七十七章 (2) 他怎么会饶了马二呢!马二是谁?一个世上多他不显多,少他不显少的小奴才而已,杀鸡不用牛刀,在来万春宫的同时,他已令云奇去悄悄结果他了。 黑漆漆的夜,一辆小圆篷车巨大的车轮滚动在大道上,在山坡上停住,赶车的是云奇。他打开车篷的门,对绑在里面的马二说:“下来吧。” 马二跳下来,问:“就在这处死我?” 云奇说:“不该处死你吗?你真是发疯了,干这种事,最终是连惠妃娘娘也害了,你自己小命也丢了。” 马二说:“就你一个人来处置我?” “嫌人手少?”云奇说,“捅你一刀,或是挖个坑把你埋了,就完事了。皇上怕知道这事的人多,才只叫我一个人来。”云奇告诉他记住,明年的今日是他的周年,叫他别恨别人。 “我怎么能恨你。”马二说,“是你把我领进宫,是你让我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今天又是你结果我的。我只恨皇上,他心好狠啊,是不是惠妃娘娘也得死?” 云奇说,她也太过分了,让皇上戴绿头盔,皇上不杀她,这口气咽得下去吗? 马二眼一闭,听凭他下手,只求让他死得痛快点,别零受罪。 云奇却走上去替马二解开了绳子,马二大为惊奇:“你不怕我跑?” 云奇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可能是物伤其类的怜悯吧。正如马二自己说的,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残废,还要每天装笑脸侍候主子,叫干什么得干什么,何罪之有? 这是云奇头一次叛逆,是连自己都不理解的壮举。他告诉马二,放他一条生路。不过,有一条,马二必须改名换姓逃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永远不许再回京师来。 绝处逢生,马二连忙跪在地上叩头:“谢谢哥不杀之恩。” “你也怪可怜的。”云奇说,“带你入宫的是我,杀你的人却不该是我。”他又把一贯钱塞到了马二手中,然后跳上小篷车,走了。 马二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直到望不见小车的影子。 二 郭惠是被人处死的呢,还是朱元璋赐她三尺白绫,她自裁的呢,这在大明王朝的后宫秘史里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后半夜,马秀英刚刚入睡,外面有人急促地叩门,马秀英坐起来,命宫女:“快点灯,去开门。” 进来的是郭宁莲,她说:“不好了,惠妹妹吊死了。” 马秀英惊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说:“这丫头,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郭宁莲反倒说,也许这是最聪明的了结,不然怎么办?等着皇上赐死?还是在冷宫里活受罪? 马秀英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万春宫门前的灯笼依然在风中摆动着,木门紧闭,没有什么异样。 奇怪的是门里门外都冷冷清清,十分安静,并不像有大事发生。马秀英和郭宁莲脚步匆急地带人来到院外,问一个打更的:“惠妹什么时候出的事?” 打更的太监竟然一无所知,他说:“没出什么事呀!我一直不停地在巡夜呀。” 马秀英和郭宁莲交换了一个目光,二人都感到此事颇为蹊跷,便抛开打更的往万春宫里走。此时马秀英和郭宁莲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答案,送凶信的人,就是处死郭惠的人,那还有谁呢!因为向郭宁莲报凶信的人连面也没露,只是敲她门,叫她马上告诉皇后。 万春宫里静悄悄的,打更的宫女在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才揉揉眼睛站起来。 马秀英又一次问她,不像出事呀,你听谁说的? 郭宁莲说:“不知道报信的是谁,是个太监,咚咚咚地砸我的门,说惠妃上吊了。出去时,已没有人了。” 马秀英说:“这事有点怪,怎么倒是外边的人来报信呢?”郭宁莲也说:“是啊。” 一进入惠妃的卧房,她二人吓得到吸了一口凉气。屋内已经是油尽灯灭,灯盏上残留着一丝油烟,弯弯曲曲上升。一条摇晃的影子在月光映照下,印在墙上。她们都不敢把目光对准悬在梁上的郭惠,马秀英的声音都变调了,大叫“来人”。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胆大,郭宁莲亲自踩着板凳和两个太监把已经僵硬的郭惠从房梁上卸了下来。 这时外面有人报:“皇上驾到。” 二人忙往外走,与朱元璋走了个碰头,朱元璋说:“你们来了?”他似乎刚刚得到郭惠死讯,并且有几分吃惊,他的语调是伤感的、惋惜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想不开呢。 郭宁莲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得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没出声,又随朱元璋返回郭惠卧房。 朱元璋看了一眼已蒙上白布的尸体,吩咐说,对外就说她得了急病死的,上吊自杀总不是好事,容易引出许多谣言。 郭宁莲冷冷地顶撞一句,好好的,什么急病?哪个御医看过?说得过去吗? 朱元璋说:“急病有的是呀,绞肠痧、丹毒,随便说吧。”朱元璋对几个在场的太监说:“你们都出去。” 太监们走后,朱元璋对马秀英二人说:“她为什么寻短见,你们也能想到了,朕并不想为难她,她也太不像样子了,居然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 郭宁莲说:“传闻当不得真啊。” ------------ 《朱元璋》第七十七章 (3) “什么传闻!”朱元璋说,“她和蓝玉的来往书信都在朕手上了。” 马秀英说:“皇上没有追究蓝玉的意思吧?” 朱元璋摇摇头,一来他手握重兵,事急会生变,二则家丑不可外扬,他只好忍下这口气了。 郭宁莲不禁为惠妃抱屈,说太不公平了,也太便宜蓝玉这小子了,他伤风败俗,他欺君罔上,又害死了惠妹一条人命,岂能饶他? 马秀英认为皇上是对的,这事不想宽容也得宽容,传扬出去,皇上脸上有光吗?其实朱元璋放蓝玉一马,也有另外的意图,让他感恩图报。 郭宁莲原以为惠妃的丧事一定是草草了事,却没想到朱元璋很动感情,他决定要为惠妃办一个隆重的葬礼,让她风光风光。 连马秀英都感到吃惊了:“这……一个自裁的人,不是太招摇了吗?” 朱元璋说:“谁说她是自杀的?她是病死的,我一得到凶信就想好了。这样既保全了惠妃的名誉,也保全了岳父家的声誉,对朕也好啊,一举几得。” 郭宁莲说她真没想到这样十全十美的好主意,她的担心也都多余了。 朱元璋点拨马秀英,皇后得操点心,把凡是知道一点真情的宫女、太监都召集到一起,封住他们的嘴,这些人单独放在一个院里,严加看管,永远不给外差,不能走出宫门半步。 马秀英虽知道他们太委屈了,可为了保守秘密,也只能这样。 郭宁莲却不以为然,这些人不长眼睛就好了,这不是飞来的横祸吗? 比起郭惠母亲张氏的葬礼,那要隆重得多了,出殡这天,轰动了金陵城,通往钟山的路上,万人空巷。 巨大的棺椁,硕大的遗像和册封诏书,和尚执法器念经的队伍,以及百官的送葬队伍络绎不绝,人人是麻布圆领衫、麻布冠、麻经、麻鞋,内眷均为麻布大袖长衫、麻布盖头…… 达兰的轿子在队伍后半部,她忽见胡惟庸骑马站在路旁,便命轿夫停住,她探出头来叫了声“胡丞相”。 胡惟庸下马过来,谦恭地问:“真妃娘娘辛苦。” 达兰说:“这葬礼够风光的了,大明王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呀,惠妃很有福气。日后我死时,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哀荣了。” 胡惟庸说:“娘娘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像惠妃这样命薄。” 达兰说,听说她犯了什么事,好像是给她娘在鸡鸣寺守丧时与什么人私通。 胡惟庸矢口否认,可没听说这种事,也劝她还是少说为佳。 “你知道实情吗?”达兰说,如果这是真的,那皇上办这么风光的葬礼,就是掩人耳目了,年轻轻的,什么暴卒,说不定是下了毒手。 胡惟庸四下看看,说:“娘娘管好自己的事吧,这种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看把你吓的。”达兰说,“你对我好点,不然我有倒霉的一天,你跑不了。” 当轿夫远离他们时,达兰向胡惟庸抛了个媚眼,说:“该死的,你又半个月不去我那了,你是看我徐娘半老了,是不是?” 胡惟庸吓得四下看看,小声说:“你怎么不分场合呀!我有空就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我给你做芙蓉莲子糕吃。”说罢放下轿帘,说了声“起轿”,轿子上了路。胡惟庸的鬓角都渗出了冷汗,所幸跟前没人。自从那次他被达兰用蒙汗药麻翻,不得不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以后,达兰隔三差五就召他去幽会,他又不敢不去,他真是把脑袋提在手中去享受美人的,这种滋味难以言表。更可怕的是,胡惟庸渐渐明白了,达兰与他有染,并不是因为肉欲,她是想把大权独揽的胡惟庸绑在她的战车上,为她的儿子朱梓日后登极篡位当马前卒,这虽很遥远,却也相当可怕,他迄今想不出摆脱的办法。 三 再辉煌的葬礼也是给别人看的,掩人耳目而已,根本不能抵消朱元璋心底的恼恨和伤感,他对郭惠这样宠爱,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他没有想想自己的强梁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想的是他自己。 今天奉先殿要暗得多,反倒是外面亮。朱元璋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半躺半坐在椅子里发呆。 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朱元璋没动。当他感觉到外面的灯火次第灭掉时,突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外面大叫:“不要灭灯,点着,点着!” 金菊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与宫女们打火,又重新一盏盏点亮了殿外的灯。 朱元璋一步步降阶来到殿外。两个人在灯下对视良久,金菊才垂下头,不声不响地走了。 朱元璋叫住了她:“你别走,跟朕进来。” 金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我得去管灯火。” 朱元璋挥挥手:“叫她们去灭灯好了。” 金菊没动,宫女们提着灯走了。 朱元璋转身上殿,见她没跟来,说:“来呀,愣着干什么!”金菊不得要领地跟在后面。 朱元璋忽然觉得,这个不通文墨、没有女人魅力的丫头才是最可靠、最忠实于他的,而自己恰恰冷落了她,让她当个“灯官”。 朱元璋坐下,对局促不安的金菊说:“坐下吧。”金菊说,“奴婢不敢。” 朱元璋说:“有什么不敢的?朕这么可怕吗?你说,朕是不是可怕?” ------------ 《朱元璋》第七十七章 (4) 金菊说:“从前不可怕。” 朱元璋苦笑了:“你的话,像是马皇后教出来的,唉,朕这么可怕,你们还敢背着朕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朕这叫可怕吗?可怕得不够。”他用力地拍着书案,吓得金菊不知所措,她不会明白朱元璋何以发火。 “你别怕。”朱元璋语气又变得温和了,拉住她的手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正怕朕的,是吧?” 金菊掉了泪:“我每次见圣上都这样……” 朱元璋眼里充满了怜悯:“好可怜,朕对不住你。”他心里想,天地间多奇怪呀,你想要的,是假的,你厌弃的,倒可能是真的。 金菊轻轻把手抽出来,说:“皇上没事,我该走了。” 朱元璋忘情地把她揽到怀中,说:“别走,朕今天要对得起你。”说着俯下头去亲吻她。 金菊百感交集,突然迸出哭声。 朱元璋把她轻轻托起来,一步步走向屏风后头。 殿外,云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金菊并不是圣人,她也渴望雨露,渴望像别的妃嫔一样,得到皇上的宠幸,如果她不委身于皇上,那她也不奢求,既是皇帝的人了,她就只能这样盼望了。 皇上这不是又垂怜于她了吗?这一夜过后,金菊像变了个人似的,走路再也不低着头了,见了宫女、太监也不觉低人一等了,她真的期待观士音菩萨给她送子呢,她几乎每天都给送子观音上一炷香。 阳光从敞开的窗子射入金菊住的抱厦,屋子明亮无比。金菊的气色显著好转,喜气洋洋的样子,她正在窗下绣着什么。 郭宁莲轻轻走进来,转到她身后,说:“绣的什么呀?娃娃戏鲤鱼?”她一把夺过来,说:“你是不是有喜了?” “羞死人,”金菊急着往回夺,“我是绣着玩的,是枕套。” 郭宁莲说:“绣枕套有绣童子戏鲤鱼的吗?你快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怀上龙种了?” 金菊说:“就那么一回……哪能那么巧?” 郭宁莲说:“傻丫头!有了头一回还愁没第二回、第三回吗?” 金菊没底气地说:“他那回是对惠妃伤透心时才……”说这话时,她神情又悒郁起来。 郭宁莲说:“没事你多往他那走走,晚上不是管制灯火吗?机会多好啊。男人啊,你得迷住他,他才喜欢你。整天哭丧个脸可不行。” 金菊说:“我不会。” 郭宁莲说:“我没说错吧?还是有时来运转可能的,你一定多让他幸你几回,有了皇子,就有了本钱,他一辈子不理你也没关系了。” 金菊说:“听天由命吧,我怕我没那个福气。” 郭宁莲拉她起来:“走,到园子里去玩玩,别在屋里闷着。” 四 面对朱元璋,楚方玉十分冷静、平和。 朱元璋说:“朕真没想到,你会借机逃走,朕给你这么高的荣誉,你还是辜负朕心。” 楚方玉说:“说这些已经很没意思了。我只想问问,你想把李醒芳怎么样?” 朱元璋说:“不是朕要把他怎么样,是大明律不能宽恕他。”他回头说:“把画像拿来!”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云奇递上画像,朱元璋打开来,说:“你看看他题的八个字,辱骂朕,咒骂当朝,这是死十回都够的罪。” 楚方玉冷笑,这是莫须有,怎么这画像在你殿里挂了那么久,都没发现,现在突然说是这样,是陛下从前糊涂,还是欲加之罪,必先网罗罪名? 朱元璋说:“倒是从前粗心了,没有发现。这事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了,朕都很难替他说话了。” “没有人能救他了吗?”楚方玉问。 朱元璋心一动,说:“也许你能。” “那好,我来救他。”楚方玉说,“你说条件吧。” 朱元璋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朕想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楚方玉说:“好吧,我答应了。不过,我不能当什么女史,我要你封我为贵妃,仅列于皇后之后,你答应过的。” 朱元璋有了笑容。他说:“你能这样,李醒芳就有救了。” 楚方玉说:“不过我有两个条件,陛下答应了,我的承诺才算数。” 朱元璋说:“你说吧。” 楚方玉说:“陛下要为李醒芳立一份赦免他的丹书铁券,永不追究。” 朱元璋:“这事虽无先例,朕也可答应。” 楚方玉说:“我毕竟与李醒芳有这么多年的情义,我想单独与他见上一面,从此天各一方。” 朱元璋通情达理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朕也可答应。” 朱元璋对她的急转弯并不深信,猜到她是想舍身去救李醒芳。这也好啊,反正你楚方玉是笼中鸟,飞不走,就以放了李醒芳为条件,纳她为贵妃,这也是值得的。这么一想,朱元璋满口应承了,心里都痒痒的了,可他知道这女人非比寻常,还得忍一忍。 楚方玉又恢复了自由。只不过这自由是有限的,她虽又穿起了尚宫女史的官服,外出时有太监和御林军前呼后拥地簇拥着,名为保护,实则怕她再逃走。 楚方玉来刑部大牢探视李醒芳了,因有尚方宝剑,刑部派了个主事陪同。 ------------ 《朱元璋》第七十七章 (5) 又是从前看押过钱大和楚方玉的牢头,他一见一身女官服的楚方玉在刑部主事的陪同下走来,眼睛都不够使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原来是个女、女的?” 刑部主事说:“放肆,这是内宫尚宫府女史,快问安。” 牢头忙带牢子们跪下去磕头。牢头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大人你触怒了皇上,打入我的死囚牢,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时来运转,当了宫中女官。” “少嗦。”刑部主事令他快弄点热水,让李醒芳先生梳洗一下,换换衣服。 牢头说:“到了大限了?明早上推出午门砍头?” “胡说什么。”刑部主事说,“皇上特赦了他。” 牢头一回头,才看见后面的随从捧着簇新的衣服、冠带,不禁大为惊异。 来到李醒芳的牢房门外,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刑部主事站住,对楚方玉说,剩下的事,下官不敢过问了,我已交待放人了,下官告辞。 楚方玉与他拱拱手。楚方玉见云奇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就说:“你不放心我吗?这回不会跑了。” 云奇尴尬地笑笑,留在了门外,说:“女史请便。” 热水、面巾、新衣新帽子全摆在了李醒芳的牢中。当随从们退出后,李醒芳才凄然地说:“谢谢你,方玉,你能在最后时刻来送我。”他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他一看楚方玉这身宫装就明白了,他请她看在多年交往的份上,只求她一件事。 “你误会了。”楚方玉急忙打断他。 但李醒芳不让她说下去:“你不用安慰我,你听我说。我死而无憾,我为你死,心甘情愿,如果你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我死后别和贪官污吏一样待遇,别送到皮场庙去剥皮填草,那我的灵魂将会万劫不复,永不得安宁。” 楚方玉告诉他,她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她已得到御旨,不但免他一死,而且他永生都安全了。 说着她呈上了铁券,这是她逼皇帝亲笔所书的丹书铁券,今后就是连皇帝都无权反悔、无权杀他了。 望着摆在面前的丹书铁券,李醒芳愣了半晌,他有点歇斯底里地大叫:“不,不,我不稀罕这丹书铁券!”他把铁券狠狠摔在了地下,“我只要你,要我的心上人。”尽管他求生,却不愿看到心上人倒在皇上怀里,这代价太残忍了。 楚方玉说:“你又说傻话了,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只要你平安了,我也就无牵无挂了。” “不!”李醒芳动情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要用你换来的平安,我宁愿和你守在一起,死在一起。” 楚方玉看见云奇在探头张望,她又着急又心痛,为绝其念,她大声说:“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已是皇上的人了。” 李醒芳瞪着眼睛,却不肯承认:“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楚方玉说:“怎么不是真的?不然我会有本事让皇帝给你下丹书铁券吗?”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呀!李醒芳突然颓了,双手抱头,泪流满面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楚方玉为绝其念,故意把话说绝,说自己也想好了,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却自讨苦吃,那是傻瓜。这样一来,又免了他一死,也对得起他了。 李醒芳突然暴怒地怒斥她:“贱人!你给我滚,你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吧!我不用你来可怜我。” 楚方玉虽然委屈得泪如雨下,却不能说出自己的打算,那会把事情弄糟,她狠了狠心,说了声:“保重吧,此生永不能见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绝望的李醒芳一屁股坐下去,见什么摔什么,后来突然住手了,他呆愣了半晌,突然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真混啊!方玉,你是决心一死救我呀!”他扑倒在地呜呜地痛哭不已。 ------------ 《朱元璋》第七十八章 (1) 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国君,再大,也有征服不了的人。致仕六年又四个月要复出,是靠裙带,《孝经新说》值五百两黄金,是书值钱还是孝值钱? 一 世上没有永远聪明的人,最聪明的人有时也会办出让傻子都感到可笑的事来,今天的胡惟庸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日前他听朱元璋说,要为大公主择驸马,朱元璋像无意又像有意地问起胡惟庸的儿子多大了,学业有无专进。 这等于暗示胡惟庸,他的儿子有吉星高照的可能。胡惟庸想,万一再与皇室攀上亲,等于在保险箱外又加了一层保险,光环外面又多了一道光环。 他请准了皇上,今天带儿子胡正进宫,总得让皇上看一看。胡正不能说是白痴,但绝不是聪明人,他有一张叫人容易发笑的娃娃脸,常常无缘无故笑嘻嘻的,这次带他陛见,胡惟庸再三叮嘱他:“见皇上千万要稳重,不可乱说,要看我眼色行事,皇上看上你了,可要招你为驸马呀。” 胡正关心的是公主长得丑不丑,他说得看看。 胡惟庸瞪了他一眼,胡正才不做声了。胡惟庸教训儿子,公主就是瞎子、哑巴,总也是金枝玉叶,也是万人求的。 胡惟庸万万没有想到,李善长带着他的儿子李祺早坐在皇上面前了,李祺长相清秀,一表人材,谈吐也清爽有条理。 这不是打擂吗?胡惟庸心里多少有点不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早知李祺也来,他就不带儿子来献丑了。 朱元璋对胡惟庸说:“来了?坐下吧。” 胡惟庸对李善长施礼:“老丞相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善长说:“昨天,皇上不召,我也正想回来奏报中都修建之事呢。” 朱元璋打量着胡正,问:“你多大了?” 胡正说:“去年十七,今年十八,明年十九。”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在读什么书啊?” 胡惟庸怕再出纰漏,马上代答:“正读《诗经》。” 朱元璋令胡正背一段《硕鼠》听听。 胡正便背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还不错,背得也还流利,胡惟庸松了口气。 朱元璋说:“讲一讲吧。” 胡正看了他父亲一眼,说:“大老鼠呀大老鼠,别吃我粮食,吃了我三年,问我答应不答应。” 李善长和李祺差点笑出声来。 朱元璋很不悦:“你这个样子到朕这儿来干什么?”说胡正,却是给胡惟庸听的。 胡正说:“不是要招我当驸马吗?也不知皇上的大公主丑不丑。” 胡惟庸踢了他一脚,但已经来不及了。 朱元璋对胡惟庸说:“刘基说过你儿子傻,朕没在意。幸亏朕叫来看看,不然怎么对得起皇后和临安公主?”胡惟庸很尴尬,弄不好是欺君之罪,他只得为自己开脱,说他儿子是叫皇上的威仪吓住了,才语无伦次。 朱元璋对李祺、胡正说:“朕有一副对子,看你们谁能对上。上联是: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 胡正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说:“万金为富,万金万两万万岁。” 胡惟庸瞪了儿子一眼,朱元璋大摇其头,说对得不工,不伦不类。 朱元璋转过头去看李祺,李祺说:“皇上看我对的行不行。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明君。” 李善长露出了笑容,朱元璋更是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他说:“胡正,你把万两黄金和万万岁列在一起,是说朕爱黄金呢,还是什么意思?” 胡正说,当皇帝才有黄金万两啊,若不谁当! 胡惟庸吓得汗流满面地跪下说:“臣有罪,他平时本来不这样的,见了皇上太紧张,吓得词不达意了。 朱元璋说:“你起来吧。这也不能算你有什么罪过。想当驸马,想与朕结亲,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下殿去吧。” 胡惟庸拉着胡正就走,胡正还在问:“皇上相中没相中我呀?” 他们下殿后,朱元璋拾起桌上的一张纸说:“回头朕请人看看他们的生辰八字合不合。”他看了一眼李祺,说:“都想削尖了脑袋来当驸马,朕早立了规矩,朕的驸马不准为官,占不着什么便宜的。” 李祺却不卑不亢地冒了一句,启禀皇上,并非天下男人都想当驸马的。 李善长吓了一跳,忙呵斥他:“放肆。” 朱元璋却耐住性子问:“为什么?” 李祺说,金枝玉叶必然脾气大,有了过失也不敢随便休妻,娶了公主,岂不是比娶了个上司还凶?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不但不怪,反而夸奖他其实说得对。并说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公主们,第一不准摆公主的谱,第二,犯了六出之过,准许人家休妻。 李善长有点坐不住了,忙请皇上别在意小儿说话不知深浅。 随后他呈上了厚厚的一本账目,那是中都的账目,他说臣不敢擅专,请皇上过目。 朱元璋说:“你太小心了,朕是你的账房吗?”说得很有风趣,却透露着信任。 朱元璋大笑,李善长也笑。 二 刘基的青田老家依然是水绿山青的幽静所在,当年刘基常常垂钓的溪水边,如今又支起了钓竿,但刘基却并未专心垂钓,他坐在树阴下,却在摆卦,大概这不是一个好卦,很闹心的样子,呆呆地望着远山出神。 ------------ 《朱元璋》第七十八章 (2) 他听到了草丛中有脚步声,便扭过头去。 他儿子刘琏领着宋濂来了,说:“父亲,宋伯伯来了。”刘基忙站起来,说:“哎呀,安远县的父母官来了,有失远迎呀。” 宋濂很羡慕刘基,他多好,比宋濂还小一岁呢,却获准回乡颐养天年,宋濂当着七品芝麻官,还得天天升堂办案,替皇上收税。 没等刘基回答,宋濂忽见他在摆卦,便打趣地说:“你已是无官一身轻了,还摆什么卦呀!” “没听说吗?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呀。”刘基说,近年来文字狱越来越凶,多少文人因为一首诗犯了皇上的忌讳丢了性命。李醒芳给皇上画像,在上面题的“体法乾坤,藻饰太平”不也差一点杀头吗? “这么说,老兄是为自己打卦了?”宋濂坐下来,摇着扇子,有点奇怪,他可是从来不为自己占卜的呀。 “这次破例。”刘基说,“方才钓鱼,出了奇事,咬上钩的本是一条小青鱼,却把一个吃小鱼的大鱼一起钓了上来。” “这有何奇!”宋濂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有童子张网以待呀。世上的事,本是如此的。 “我的预感不是太好。你看,我摇出个噬嗑卦。”宋濂“哦”了一声,凑过去看他画在沙土上的,说:“有牢狱之灾?” 刘基说:“是呀。此卦经卦为震,上经卦为离,故说震下离上,震为雷,离为电呀。” 宋濂也认为不好,这是雷电交合之象。 刘基说,噬嗑,是指口腔里有东西嚼合,噬是嚼,嗑是牙齿咬合。遇此卦,利于讼狱之事,雷能动物,电能照明,有牢狱之灾,却又不至于怎样。 “这卦可是空穴来风。”宋濂说,皇上也好,仇人也罢,早把一个乡下老头忘了,谁会抓他? 刘基只就卦象而论。他提醒宋濂,这是六三,说是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这是噬嗑卦的第三爻,人吃腊肉因为嚼不烂,咀嚼时间长,腊肉没下肚便尝出来有毒了,所以仅仅是小灾,不是大祸,但毕竟有灾。 宋濂不信,要他再重打一卦,一定大吉。 刘基收起了制钱,说:“这岂能像钓鱼?钓不着再下钓饵?” 三人都大笑起来。 刘基没看到漂子动,随便提竿,底下很沉重,忙用力扯,意外地钓上一条二斤多重的鳊鱼,怎么也扯不上来,刘琏拿抄网去捞,才帮了忙。 宋濂说,这真是一条倒霉的鱼。 刘基问起他的县官当得怎么样?没有胡惟庸和陈宁的酷吏之风,县令也当不好。 宋濂倒有几分自得,邻县抓了两个盗贼,送回到安远县来,邻县县令十分不满,因为本县盗贼不在本县作案,专门去盗别的县份。 刘琏也知道这事,一审那贼,你猜怎么说的?他们说,宋县太爷太老实,为人又慈善,若在本县偷抢,上面怪罪下来,他要丢官的,那安远县下一任知县不知是个怎样的刮地皮角色呢!所以不给他添乱。 刘基哈哈大笑,真是什么人有什么福分! 儿子忽然又叫:“咬钩了,咬钩了!” 刘基急忙去提竿,又钓上了一条半尺多长的鳊鱼来。 宋濂说他来得真巧,又有下酒的菜了。 刘基乃信口吟道:“钓得鳊鱼不卖钱,瓷瓯引满看青天。” 宋濂拍手称道,确是好诗,有时绞尽脑汁,不一定凑成佳句,信手拈来的却往往字字珠玑。 刘琏说他父亲常常在这儿坐一整天,一条鱼也钓不着,看着别人下网捕鱼,他又生气。 “那当然。”刘基说,“孔子早就说过,钓而不网,钓鱼是君子,下网捕捞就太贪心了。” 几个人又都大笑起来。 刘基扔下鱼竿,垒起三块石,吊上一锅水,江水煮江鱼,他总不忘备好酒。 刘琏过来点火。 刘基对宋濂说:“反正你没事,陪我到谈洋走走如何?” 宋濂问:“哪个谈洋?是与福建接壤的谈洋吗?” 刘基点点头。 “去那里干什么?”宋濂不喜欢去那里,谈洋历来是盐盗聚集的黑地,方国珍当年就是借谈洋之地造反的。 刘基说那里现在也不消停,他打算奏准皇上,在谈洋设立巡检司,以防盗贼、私盐贩子在那里聚众生事。 宋濂说这事得经由中书省,胡惟庸得点头。 刘基想越过他,由通政司直接上达皇帝,不更快捷吗? “你越过胡惟庸的门槛,不太好吧?”宋濂说。 刘基才不在乎他。现已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惧他了。 宋濂说:“功高震主者危,好在你早已功成身退了。” 刘基说:“我何尝不明白!我看好了谈洋一块田,那块田风水好,山清水秀,我死后,就葬在那里为好,可我一张口买地,人家喊出了天价。” 宋濂说:“你是谁?你是懂阴阳八卦、阴阳五行的刘伯温。你的《烧饼歌》,连孩子都会吟唱。这次我回家乡当县令才知道,民间百姓都把你刘伯温传神了。” 刘基笑了,主要是别的地方每亩加税五合,处州青田借他光一合未加,百姓便说他好话。 “那也不尽然。”宋濂说,百姓传,他是当今的姜子牙,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能掐会算,会呼风唤雨,能预见五百年后的事情。宋濂说,倘不信到浙东去转转,有些地方,把他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呢。 ------------ 《朱元璋》第七十八章 (3) 刘基说:“这可折杀我了,受人香火,就得为人消灾,我能办什么呀?” 宋濂说,不消灾大概也避邪。他这样的人,挑一块坟莹地不要你高价不是太笨了吗?人家一定以为刘伯温找到了龙脉。 刘基哈哈大笑,日后自己死了,叫琏儿把他随便葬在乱葬岗子里,看他们怎么来效法。 宋濂问:“朝廷有消息吗?” “你怎么来问我?”刘基说,“你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草莽野民而已,哪里知道当朝之事。” 宋濂说,只知四月蓝玉把元军残部追击到酒泉,打得四散逃走,后来又听说朱文忠率大军攻下大宁、高州,蓝玉现在是百战百胜,真有他姐夫常遇春的遗风。 刘基却忧虑这人功越高越危险。 “你是指他个人危险呢?还是社稷?”宋濂问。 刘基说此人野心大,狂妄而又骄横,这是遭忌的事;功高盖主,历来不是好事。 宋濂又说起李善长有可能东山再起。 刘基说:“不会吧?皇上好歹把他甩掉了,还会再用他?现在言听计从的只有胡惟庸。” 宋濂笑着告诉他,胡惟庸想让自己的傻儿子当驸马,弄巧成拙,却成全了别人,让李善长的儿子李祺当上了临安公主的驸马。 刘基说,什么叫利令智昏?胡惟庸那么精明到家的人,也逃不出这四个字的桎梏。既然皇上肯招李善长的儿子做驸马,李善长再度出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濂说:“我总想,皇上后悔放你归隐,也许会一并把你招回。” “我再也不上套了。”刘基说,现在很多有学识的高人都怕应召。 “不入仕者,不奉诏就是大罪!”宋濂也知道有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最不值得的是高启。 刘基吃了一惊:“高启?哪个高启?是青丘子吗?”青丘子是高启的号。 “不是他是谁!”宋濂说,“高启是与你齐名的文苑巨匠啊。他何必写那种无聊的诗,丢了命都不值得。” 刘基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高启已不在人世。他写了什么诗惹怒了上头啊?” 宋濂说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岂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刘基让他念出来听听。 宋濂于是念道:“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这犯忌吗?顶多是无聊。” 刘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这高启该杀。 宋濂好不奇怪,望着他的脸寻求答案。 刘基分析这首诗坏就坏在末句。“夜深宫禁有谁来”,可解释为不会有人来,也可解释为有人会来,是设问。那么除了常往后宫走动的人,谁会来呢? 宋濂说:“你是说,朱……啊,皇上不爱听人提起后宫的事?” “正是。”刘基说,“你忘了从前宫中的传说?朱元璋不是夜深人静时亲眼见到有人潜入后宫吗?非盗即淫。” “对了。”宋濂想起来了,蓝玉、李善长的儿子、豫间侯胡美也都常入宫中,有些不雅的风传。 “这都是见不得人的疮疤。”刘基叹道,大千世界,什么不好写,写什么后宫! 宋濂也禁不住浩然长叹,说:“你这一说,我也开窍了,可怜青丘子先生,人头落地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触犯了皇家什么大忌。” 刘基也叹息连声。 三 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尚宫府。这是一个风狂雨骤之夜,雨鞭抽打在房上,那声音有如铁马冰河一样。 楚方玉的房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很多明烛,楚方玉在桌前写着什么。写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房间轻轻走动着,她把一柄八寸长的利刃藏在了衣服底下。 外面响起了一片脚步声,朱元璋在太监和宫女簇拥下进来了。他们替朱元璋脱去了挡雨的斗篷,都陆续退出了。 她最怕的一天,也是迟早要到来的一天,就伴随着讨厌的风雨走进了尚宫府。好在她有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在她看来,她只须履行人生的一个程序,也许是最后的程序。 朱元璋微笑地坐下,看着楚方玉。灯下的楚方玉冷若冰霜。 朱元璋说:“人都说女人妩媚最动人,我却爱看卿这冷若冰霜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楚方玉不动声色的望着他,心里充满厌恶感。 朱元璋打了个哈欠,说:“李醒芳已经没事了,有了朕的丹书铁券,他就是犯法都没人追究了。方玉,朕是为了你才枉法的。” 楚方玉仍不出声。 朱元璋用极为动情的语调说,这一天,他等了多少年啊,当年她喂他珍珠翡翠白玉汤过后,有好几年,她的影子一直在朕眼前晃,朕一是想报答她,二是想拥有她。朕并不知道她就是名震华夏的两个才女之一,我朱元璋没念过多少书,却仰慕有学问的人,能让你陪伴朕,也是朕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事。 朱元璋边说边向她靠拢,楚方玉向后躲闪着,说:“你别过来。” 朱元璋说:“啊,对了,朕答应过你,封你为贵妃,封什么好?朕想过了,封卓文妃如何?汉代的卓文君不是最有才气的吗?这个封号你满意吗?” 楚方玉直到这时,仍想有另外一条路,哪怕是独木桥让她走。她说,皇上,既是尊重学问,敬重读书人,就不要做让斯文扫地的事。她可在宫中给皇上做个勤勉的女官,为皇上尽力,希望皇上不要强迫她当妃子,天下温顺的美女多得很,他们甚至可以成为诗友、文友。 ------------ 《朱元璋》第七十八章 (4) “你说什么?”朱元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她,这样的话早已不能打动他了,他要的是美色,而非学问、道德。他说,“你骗朕?你是什么人?你居然敢这样不识抬举。告诉你,你现在就是说出天花来,你也休想让朕改变主意,你愿意不愿意,朕今天都要临幸于你。” 朱元璋已经上去撕扯楚方玉的衣服了。楚方玉挣脱出来,向后闪。朱元璋仍不放弃,他说:“自从朕登极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对朕呢!也好,让朕尝一回用强的滋味。” 当他又一次扑上去并把楚方玉拥在怀中时,楚方玉猛地抽出藏在怀中的八寸利刃,凉飕飕地横在他脖子上。 朱元璋吓呆了,说:“你,你干什么?” 楚方玉推开他,说:“你再逼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皇上未必舍得你的江山社稷,你的财富和美人。” 朱元璋渐渐后退着,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你真是个烈女,朕绝不相强,还不行吗?”楚方玉说对了,比起江山社稷和永远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来说,一个美女就大不成比例了。 他已经退到门口了,背后的手摸索着拔开了木板门的门闩,然后猛地拉开门狂奔出去。 楚方玉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随后云奇带人一拥而上,把楚方玉绑了起来。 此时的楚方玉不是求生,而是求速死了,她救出了心爱的人,自己也未受辱,她无憾了。 朱元璋够狼狈的了,他一口气跑到了御花园。 惊魂未定的朱元璋坐在御花园长椅上喘息着,两眼发呆。 郭宁莲过来,发现了他,问:“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凑到跟前看看他呆滞的眼睛,不禁问:“皇上怎么了?” 朱元璋喃喃地问:“你说,世上真有不爱权势、金钱的女人吗?有吗?” 郭宁莲似乎明白了什么,反问:“莫不是陛下碰上了这样的女人?你早该碰上一个了。” 朱元璋狠狠地瞪着她,却没有发作。 楚方玉当然没有资格再住尚宫府了,她被打入冷宫。冷宫不过美其名而已,其实根本不是一间正经房子,是从一个库房边接出来的厦子,石头砌的,里面堆放了一些不用的马桶、痰盂之类。没有床、没有家具,地上铺着烂草,这就是她的铺盖了。 她披散着头发,双目早已变得麻木、痴呆,望着夜幕星空,仰着头像在倾听天籁之声。 四 朱元璋的好心情被楚方玉打入了低谷,在接待从濠州归来的李善长时,也打不起精神来。 李善长问:“陛下龙体欠安吗?看上去有些疲惫,也许是为国事操劳的。” 朱元璋只能遮掩,近来心情是不好,苏、松、嘉、湖一带水灾很重,有十三万户受淹,颗粒无收,好歹调剂十三万石粮过去赈灾,又恐州县官中饱私囊,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 在场的朱标说他代父皇去放赈,看着灾民的惨状,心里很不好受。 李善长说,如果不是皇上给天下百姓以休养生息机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大灾之年,没饿死人,没出乱子,哪朝哪代都办不到。 朱元璋问中都修得怎么样了,他表示颇有歉意,百室先生虽已致仕,却未能让他过轻闲日子。 李善长说为社稷出力,是应该的。修中都的事,老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懈怠,好在已初具规模,他正想请皇上得闲时回去看看呢。 朱元璋说他一定回去,太子有时间可先去看看。这次太子代他去江浙一带赈灾,很得民心。他已决定,今后凡大臣有何奏章、政务,都先启皇太子,然后再奏报给他。 朱标怕自己不行,会耽误大事。 李善长说:“怎么会呢。这也是皇上历练太子的意思啊。” 朱元璋想起旧事,感慨万千,光阴迅速,转眼即是百年。想起起事之初,他不过二十岁,现在已是知天命之年了。 李善长说:“皇上春秋正富,这是天下的福啊。” 朱元璋说:“朕常常思念丞相在的日子,朕少操多少心。朕想让你再复位帮朕一把,朕看你气色这么好,心里真高兴。” 李善长大感意外:“什么?我没听错吧?臣归隐已经六年零四个月了,皇上让我再回来?” “这不好吗?”朱元璋笑吟吟地问。 朱标说,这虽无先例,却定为后世佳话。 李善长试探地问:“胡惟庸、汪广洋一左一右两个丞相,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与他们无涉。”朱元璋想让李善长和朱文忠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议军国重事。 朱标感到突兀,这是非丞相而丞相啊,甚至可以说高于丞相。 李善长感动莫名,既然皇上委以重任,自然不敢推卸,只是责任太重大了。 他们的谈话不知怎么扯到了刘基、宋濂身上。李善长说这是两个贤才,他不因刘基与他过不去而记恨,因为他是出以公心。朱元璋说有宽容之心的人才是君子。 说起这次宋濂又从浙江县令任上调回翰林院,朱标最高兴了,他还不知道老师已回到京师,是朱元璋说了他才知道。 从朱元璋那里出来,他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宋濂。 宋濂到京后,不好再住礼贤馆,租住了城隍庙附近小巷里一个小院,只有三间房子,这地方远离城市中心,很偏僻,朱标费了好大劲才找到。 ------------ 《朱元璋》第七十八章 (5) 朱标的大轿落在门前。随从占了半条街,引得百姓都出来观看。 宋濂正埋头写书,瞥见一大群人走进院子,便站了起来,这时朱标已进来,行礼说:“老师!” 宋濂急忙还礼:“这可不敢当,太子怎么到这地方来了?我正打算去太子殿下那里请安呢。”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我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先生的教诲。先生这样的大才,却去当县令,这是叫人无奈的事,我一想起来就难过。”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已蓄起了泪水。 宋濂说他这次奉诏回京,本来是想辞官,回乡和刘基结伴钓鱼、吟诗的,皇上却执意不放,又让他到翰林院去做侍讲学士。真是勉为其难。 朱标坐下,深感委屈先生了,侍讲学士才是从五品,太子都很难为情。 宋濂笑道:“这不比七品县令又升了好几级吗?太子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看重这些,我平生最大的安慰是教过太子,可皇上并不满意,认为我教了你一些没用的东西,使太子变成了儒家的代言人,对日后治国不力。” “我并不后悔。”朱标笑着说自己也许真的不是当皇帝的料,父亲也说老四朱棣行,燕王在秋猎时杀一个犯了过失的武士,玩儿似的,杀完了人,谈笑风生。他不明白,人君一定要这样吗? 宋濂也不知道。历代君主都说要致君尧舜上,可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朱标侧头向桌子上看看,问老师在写什么? “啊,老朽之作。”宋濂说原来是一部《孝经新说》,是他从前写的,这次重刻,又删补了一下。 朱标借机告诉宋濂,他这儿还存着先生的一百两黄金呢,今天给先生带来了。 宋濂说:“我哪有一百两黄金存在你那儿呀?真有这么多黄金,老夫岂不是发财了!”说着哈哈大笑。 朱标说的是真的。原来上个月,日本使臣来进贡,他们好像是从韩国人那里知道先生这本《孝经新说》的,称赞得不得了,花重金要买回日本去。朱标把手头的重刻了,送他们十套,他们就留下了一百两黄金。说着一挥手,两个太监抬着一口很重的小箱子进来了,打开箱子,金条整齐码放,金灿灿夺目。 宋濂说这他不能收,一本小书,怎么值这么多钱。 朱标说:“洛阳纸贵,也许不止这些呢!” ------------ 《朱元璋》第七十九章 (1) 只要他上了我的船,不想同舟共济也得风雨同舟,莫愁湖畔无愁事。马伯乐将军不识人才却原来会相马,小题大做的铁面皇帝恰是从大处着眼。 一 马二脚步匆匆地走着,也许心有余悸,听见背后有马蹄声,警觉地钻入了庄稼地里。 原来是过路的押货镖车,待这些人过去,马二才又上路。 自从逃出京城,他昼伏夜出,根本不敢走大路,身上没有盘缠,过乡村农舍讨要一点残汤剩饭,有时夜里到人家地里拔几根萝卜吃,人饿得又黑又瘦。 他只有一个目标,向北走,一直向北。他只能去投奔蓝玉将军,蓝玉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惠妃是为他而死吧?马二是在沧州才听说惠妃死讯的,他才不相信是病死,好好的哪来的病,一定是朱元璋悄悄地把她处死了。 马二不找蓝玉找谁?他马二也是为了成全他和惠妃的好事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的,蓝玉是他惟一的亲人了。 打听蓝玉将军可不容易,先是有人说在蒙古,后又说在河西走廊,过了陕西他才得到准信,蓝将军在酒泉。 费尽千辛万苦,他总算摸到酒泉军营了,望着矗立在白皑皑的雪山底下的馒头一样的帐篷,好不亲切,连辕门前旗杆上高高飘着的“蓝”字帅旗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可惜把守辕门的士兵不肯放他进去,根本不相信这个要饭花子样的瘦鬼会是蓝玉的客人。他此时衣服单薄,多处露肉,脚上的鞋张了嘴,天寒地冻,脚指头都冻黑了。不让进,又不给通报,马二就蹲在辕门前不远的地方傻等,他不相信蓝大将军不从这个门进出,早晚有碰上的时候。 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叫他等上了。这天蓝玉骑马巡哨回来,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披了一身雪花。大地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看不清路。到了军营辕门时,马蹄子踩到了一团绵软的东西,从雪堆里拱出一个人来,那人几乎冻僵了。 蓝玉问辕门口的哨兵:“什么人?” 哨兵答是从南边来的,他说他认识大将军,每天都到这里来等。 蓝玉看了那人一眼,问:“你认得我吗?你是谁呀?” 那人正是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的马二。马二冻得已经张不开嘴无法说话,干张嘴发不出声。 蓝玉下马也认不出他来,叫人先把他弄到帐幕里去,叫他烤烤火再说。 马二庆幸自己总算见到了蓝玉,没有白吃大半年的辛苦。马二进了帐篷,很快暖过来。士兵拿了饭菜给他吃,他连筷子都不接,伸手抓着吃,噎得他直打嗝,看那样子,恨不能把瓷碗也嚼碎一齐吞下去。 蓝玉掀帘子进来了,马二已能说话了,叫了声“蓝大将军”,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里包含着说不尽的委屈、痛心和伤感。 蓝玉这才细看了看马二,到底认出了他:“你,你不是马二吗?” 马二放下碗,答应了一声,哭得更凶了,双肩一耸一耸的,哭得好伤心。 蓝玉立刻想起了郭惠,又看到这个小忠仆不远几千里来寻他,历尽艰险,心里一酸,眼里也涨满了泪水。 “别哭,别哭,”蓝玉把帐篷里的士兵打发走了,问,“你怎么从宫里出来的?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马二说:“可不是!一找就是大半年,一路打听一路找,一路讨饭,我以为总也找不到了呢。” 蓝玉心里不胜悲悼,他是事情过了好久了,才听人说惠妃死了。他一直疑心有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马二一定知道。 马二说:“她不可能是好死的,蓝将军想吧,连我,都差点叫皇上活埋了,何况娘娘。” “活埋你?为什么?”蓝玉问。 马二说,还不是鸡鸣寺的事犯了!他一五一十地告诉蓝玉,皇上派人弄了个圈套,说蓝将军给惠妃娘娘从塞外捎来一颗东珠,又骗了惠妃娘娘一封回信,就全漏馅了。他们拷打他马二,后来就派云奇到钟山下活埋他;云奇可怜他,放了他一条生路。他天下无亲无故,就决定来找将军。 悲伤、愤怒一齐浮上了蓝玉的脸,他问:“既是这样,皇上一定恨惠妃不忠了,那为什么又给她举行那么隆重的葬礼呢?” 马二说这他就不明白了,况且那时候我早已在流浪的路上了。 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蓝玉来到门外,看着漫天大雪,禁不住思绪驰骋,这还用问吗?掩人耳目而已,是的,皇上不愿家丑外扬,也就是说,我暂是安全的,朱元璋也许是有意放我一马,也许是引而不发,将来再算总账?这样看来,也许只有永远在边关率兵打仗才最安全啊……但是,我手握兵权,他会放心吗? 二 李善长到了垂暮之年,皇上却又把他请回来,给了个超越左右丞相权限的职务,令胡惟庸极不舒服,无形中把他和皇帝之间又夹了一层上司,尽管听起来李善长的职务很虚,也相当讨厌,胡惟庸不得不疑心皇上对他已防着一手。这么一想,他在后宫里有达兰这么个援手看来并不多余,今后还应当好好利用,至少是个灵通的耳目。 心里怎么想是另一回事,表面文章总得做。朱元璋在百官面前下了起用李善长的上谕当天,散了朝不久,胡惟庸就约了陈宁去李府拜望,他不能给李善长半点错觉,让他感到胡惟庸到什么时候都自视为李善长的门人,无贰心才行,这才有安全感。 ------------ 《朱元璋》第七十九章 (2) 他们的名片一递进去,李善长立刻从客厅里迎出来,满面笑容。 胡惟庸拱手说,老丞相回来就好了,他和汪广洋、陈宁都可以松一口气了,他不在的日子,真是焦头烂额呀。 明知他言不由衷,也明显是矫情,李善长还是很自慰,毕竟他还把李善长当回事,没想越过这道门槛。 李善长说他早听说了,胡丞相办事干练,有张有弛,不手软;他说自己已老朽了,这次出山,不过是帮帮忙而已,丞相还是他,大主意还是他拿。 陈宁说:“我们后生有山靠山,无山才独立,有了靠山岂有不靠之理?” 这话说得李善长笑得合不拢嘴了。 这时管家进来,说胡、陈二位大人送了厚礼来,已挑到了后进院子,问李善长过不过目。 李善长说:“这你们就不对了。咱们的交往,彼此推心置腹,还需这种世俗的礼节吗?” 胡惟庸说,他知道送金山、银山他也不稀罕,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陈宁也说千万别打他脸给退回去,那他能急出一场病来。 于是李善长顺水推舟地说他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寒暄了很长时间,从朱元璋的“德政、武功”谈到大明帝国的兴盛,话题很广,彼此客客气气,李善长还管了饭,显得亲密随和。 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告别出来。李善长送到二门时,胡惟庸站住,双手拦阻,不让他再送。 李善长坚持亲自送胡惟庸、陈宁二人到大门外。 胡惟庸和陈宁在李善长府前没法交流,李善长目送他们上轿后才回府。 两顶大轿不约而同地抬到了莫愁湖畔。胡惟庸和陈宁相继下轿,来到水边。 陈宁说:“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对你不信任了,又抬出李善长制约你,捆住你的手脚?” “有这层意思。”胡惟庸说有几件事,叫皇上抓住了,本来有意要招小犬为驸马,却又变卦了。今后要小心,事无巨细,都不能越过他,皇上耳目极多,什么都知道。 “最不该的是给云奇送礼。”陈宁说。 “是呀。”胡惟庸说,“虽然皇上只轻轻点了他一句,说他千万别宠着内官,会惯坏了他们,这证明云奇卖了我。这是皇上最忌讳的,他会疑心我在清君侧。” 陈宁说:“你想怎么办?这李善长不成了钉子了吗?” 胡惟庸说:“我想,皇上再度起用他,也有笼络之意,罢他官时太狠了点,这不是他儿子又成为驸马了吗?” “越是这样越麻烦了。”陈宁不禁忧心忡忡。 “让他听咱们的就是了。”胡惟庸说。 “这可能吗?”陈宁没有底气。 “事在人为。”胡惟庸说,不管怎么说,李善长还是他的伯乐,和他有私交,他这人是既爱才也爱财的,怕的就是他无所爱,无所好。 陈宁笑了起来。 胡惟庸很自信,如果李善长上了他的船,还怕他不用力划船吗?别忘了他胡惟庸才是舵把子。 “这当然最好。”陈宁说,他听说太子正在张罗着也让刘基复出。 “这事绝不能让他成。”胡惟庸心里明白,刘基可不同于李善长,此公刀枪不入,不近人情,好歹把他打发了,怎能让他再回来? “皇上要办,咱也挡不住啊。”陈宁说。 “抢在前面,你不是说,刘基想在家乡谈洋买坟地吗?这可不可以做点文章?”胡惟庸问。 “没想过。”陈宁说。 “你走一趟浙江。”胡惟庸授意他此行最好弄出个什么风波来,这风波最好是让皇上最忌讳的,刘伯温就该倒霉了。 “最忌讳的除非往和尚上做文章。”陈宁说,“李醒芳不是栽在这上头差点丢了命吗?” “不能总用一种办法呀!”胡惟庸说,“况且,刘基不写出来,你也安不上啊!” 陈宁说:“我再想想。” 三 自从事情败露楚方玉被打入冷宫后,达兰心里很不好过,自己想帮她忙,却帮了倒忙。听说楚方玉宁死不从朱元璋,这倒更使达兰由衷地钦佩她的气节。她总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她,但谁也不知道楚方玉究竟囚在何处,达兰问过胡惟庸,他真的不知道,云奇肯定知道,却是一问三不知。达兰没事就在宫里转悠,总算顺藤摸到了瓜。 这天,达兰打听到朱元璋带着工部官员去视察河防了,这是个机会,早饭过后,达兰带着一个贴身宫女来到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院门上着锁,门外秋风落叶,一片萧杀景象。达兰二人一到,一个看守的小太监过来说:“是真妃娘娘啊,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达兰命他把偏厦门打开,她要去看看楚方玉。 小太监支吾搪塞,这里是空屋子,放杂物的,没有什么人啊。 达兰板起面孔来说:“你是不要命了?是皇上叫我来的,不然我怎么知道这里押着一个人。” 小太监半信半疑,虽不得不去开门,心里却不落底,他说:“娘娘可别坑小的呀。” “没你的事,”达兰说,“我们进去送点东西就出来。”小太监见她们进去了,为防万一,又把锁头虚挂在门上。 在这间堆满马桶等污秽之物的黑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桌一凳,楚方玉正伏在桌上写字,旁边还积了厚厚的一摞文稿。听见有脚步声,她急忙把写的东西藏到烂草堆里,桌上只剩了几张纸,她像练字一样,写着“天地良心”等字样。 ------------ 《朱元璋》第七十九章 (3) 达兰来到了门前,一见楚方玉这个样子,哽噎地叫了一声:“尚宫女史,想不到你落到了这步田地。” 楚方玉冷冷地说:“我有名字,你不要叫我女史。” 达兰说,她的事,是事后很久才打探出来的,她以为楚方玉早不在人世了。他能让她活着,已经是奇迹了。前不久,皇上还打死过一个妃子呢,打死了,用大筐抬到荒郊野外去埋了,她还是个有皇子的妃子呢。 楚方玉说,死,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她并不是想苟活,她办完要办的事,会自己结果自己,不用别人动手。 达兰称赞她是个好样的,是这皇宫里、朝野上下达兰惟一佩服的人,她才肯冒着危险来给她送点东西。她说完,叫宫女把带来的包袱从栅栏空隙里递进去。 楚方玉没有道谢,她问:“你为什么对我发慈悲?为什么冒这个险?” 达兰说:“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一来是我和你一样,等于被抢进宫来的;二来你是李醒芳的未婚妻,我同样敬重李醒芳的为人。你为了救他,宁可毁了自己,你是烈女呀,我都做不到。”说着,她流下了一串串热泪。 “谢谢你。”楚方玉说,达兰是惟一一个为她洒下同情之泪的人。她叫达兰不要再来了,别因自己而受牵连。 “你在写什么?”达兰问,“他怎么会容许你写东西?” 楚方玉抓起一张纸扬了扬:“乱涂乱画而已,我太闷,向他索要纸笔,也许因为我是个文人吧,他给了。” 达兰说:“他没有马上杀你,是还存有让你回心转意的念头。你手持利刃要杀皇上,若是他不存幻想,早把你碎尸万段了。” 楚方玉冷笑后说她惟一挂念的是李醒芳,也不知李醒芳在哪里,是不是远走高飞了。 “你那么相信皇上的丹书铁券吗?”达兰说,“皇上既能赐予,也能收回、作废,皇权至高无上啊。” 这一说,楚方玉更担心了,她说:“我已无能为力了,如果你能帮上他,千万帮他一把。我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了。” 达兰点头:“你就放心吧。”两个女人门里门外相对流泪。 四 胡惟庸在谨身殿单独面见皇上。朱元璋背着手在写满地方官员名字的名单前走来走去,忽然问起,这些天浙江学政,还有几个都督上来的奏疏怎么迟迟不见?是不是在胡惟庸那里? “让我想想。”胡惟庸故意作出思考状,随即平淡无奇地奏道,有些奏折没什么重要的,他就处理了,为皇上分点忧,这也是皇上知道的。 朱元璋显然很不满,可朕并没让你代签代批呀! 胡惟庸有点惶恐了,忙站起来:“臣不敢,有些办得慢了些,有些是先替皇上粗看一遍,总归是要呈上来的。” 朱元璋说他比李善长会用权,李善长没他的气魄。朱元璋问胡惟庸,是不是有些折子对他不利才扣下呀? 胡惟庸吓得急忙跪下,表白自己这么多年可是肝脑涂地地为皇上效劳,不敢有一丝懈怠、半点疏漏啊,皇天可鉴。 “你起来吧。”朱元璋的口气缓和多了,说,“朕并不疑心你,只是别人会有各种各样微词的,你须小心才是。” 胡惟庸揩了一下脑门的汗,说:“臣全仰仗皇上庇护了。” 朱元璋说:“没事下去吧!对了,秦王、晋王都成年了,朕打算让他们尽快到封地去。”他征询胡惟庸的意见。 按胡惟庸的个性,他不会贸然陈述自己的看法,在曲曲折折探明皇上的真实意图后,才会附和表态。今天朱元璋一提两王去封地的事,胡惟庸心里为之一振,他立刻想到达兰的交代,她不总让自己在朱元璋耳旁吹风,尽快让朱梓有自己的封地吗?朱梓时下尚未成年,虽提不到日程上来,但前有车,后有辙,只要秦王、晋王这些兄长陆续去经营自己的藩地,那就成了规矩了。 这么一想,胡惟庸表态极为果决、肯定。他认为大明疆土广大,西面、北面都有强悍外族虎视眈眈,不可掉以轻心,把各王派往领地,等于为大明王朝竖起最可靠的藩篱。他又特别加了一句,日后燕王、潭王等未成年王一旦弱冠,一律封有领地,江山也就无虞了。 这很合朱元璋的口味,不断点头。 胡惟庸深知朱元璋偏爱四皇子朱棣,便格外多夸了他几句,又说起朱梓也是最有才华的一个,不单夸朱梓,一点痕迹不露,朱元璋一点也不反感,反而点头称是,责成他多帮朱元璋考核各皇子的德行、操守。 胡惟庸更高兴了,等于有了参谋、建议权,他晚上见到达兰时,也有功可表了。 朱元璋又扯下一个纸条,上写“刘继祖”三个字,朱元璋说:“朕已追封刘继祖为义惠侯,你也去办一下。” 胡惟庸说:“臣不知这义惠侯为何人?” 朱元璋告诉他当初家贫,无寸土葬父兄,是这位同村的刘继祖给了一块荒地,才不使父兄暴尸于外。如今发达了,不可忘了人家的好处。 胡惟庸忙赞皇上真是仁义之君啊,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这可不是小事,”朱元璋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朕对背弃朕的人,也绝不放过。”这话似乎有所指。 胡惟庸连连称是。 ------------ 《朱元璋》第七十九章 (4) 五 胡惟庸并不完全靠炙手可热的权势笼络百官,他的“宽以待人”常常是补朱元璋的空子。譬如他对杨宪的弟弟杨希圣和他老母亲网开一面,就博得臣僚的赞佩,他私下里帮过很多人,所以胡府常常是高朋满座。这不,费聚将军刚从苏州钦差任上回来,就来拜见胡惟庸了,少不得备了些那里的土特产。 走出大轿的费聚正要上台阶,见又一骑好马飞驰而至。下马的是吉安侯陆仲亨,他叫了一声:“是平凉侯吗?”费聚奔过来,二人执手热烈交谈。费聚问他是什么时候从外面征战回来的? “昨天刚到。”陆仲亨说。 “还没去见皇上吧?”费聚说,没觐见皇上就先来拜相府,传出去不好吧? 陆仲亨说:“你不也一样吗?”他们是一样的想法,先找丞相透透风,省得上朝时看不准风头;好在胡丞相事事关照,回来了先见见,这是私交上的事,谁也不好怪罪。 费聚看着他那匹打扮得十分华丽的骏马,问:“爱马的嗜好还不减当年吗?这匹马一定是好马了?”陆仲亨和冯国胜是朱元璋御前号称“马伯乐”的两员大将,这诨号与爱惜、发现人才无关,是纯粹意义上的会相马又酷爱良马的人。 “这是一匹真正的走马,叫千里马不为过。”陆仲亨说它可不吃不喝连续跑三天,了不得,西北驿站才有这良马。 二人向台阶走去。费聚警告他可小心点,冯国胜爱马吃尽了苦头,去年又因为在北边征战私藏良马,连将军印都夺了。陆仲亨不以为然,认为皇上尽小题大做。 他们二人自恃是朱元璋儿时朋友,又屡立战功,说话向来随便,有点小过失,朱元璋过去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转天恰逢正旦的大朝。天刚破晓,锦衣卫已在丹墀陈列好卤簿、仪仗,殿内朱元璋御座旁设了御扇,丹陛前设了香案。费聚和陆仲亨位列公侯,当然要来上朝,他们久在边关戍守,对这大朝的隆重仪式已有点生疏了。 皇帝升殿后,尚宝寺官将御宝置于宝案,乐声起,鸣鞭,百官肃然而入,山呼万岁后,分左右侍立,外赞官高呼“致词”,胡惟庸出班,跪于丹陛上,致词道:“具官臣胡惟庸,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佑,奉天永昌。”然后躬身低头,起身站立,乐声已止,胡惟庸带领群臣三鞠躬、舞蹈、百官拱手加额,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善长为首,宋濂、徐达、汤和、陆仲亨、费聚、冯国胜等均按品级依次站列。 朱元璋待一切礼仪完成后,把他要颁的御旨和批答的奏疏处理完毕,又说:“现在四海安定,民有所安,爱卿们有要事可奏上来。” 胡惟庸奏道,岷、临、巩还有元朝叛军,非大将不足以震慑,臣以为朱文忠不宜回师,应与沐英合兵征讨。 朱元璋说:“甚合朕意。”他忽然看到了桌子上挂的纸条,那纸条上写着“陆,驿马”。朱元璋马上问:“吉安侯陆仲亨上朝来了吗?” 陆仲亨急忙出班:“臣昨日归来。” 朱元璋说:“你明明是前天归来,却说是昨日,这里有什么说法吗?”这显然是点他,先拜丞相,后陛见皇帝。 陆仲亨张口结舌,费聚拼命用笏板掩面。 朱元璋又问:“平凉侯费聚来了吗?” 费聚急忙出班:“臣在。” “你是哪天从苏州回来的呀?”朱元璋问。 费聚吸取陆仲亨的教训,实话实说:“上月二十八。” 朱元璋说:“你倒没说谎。你回来三天了,能到别人家探亲访友,不来见朕,是何道理?朕派你去苏州安抚军民,是大事呀。” 费聚吓得一声不敢吱。 朱元璋又从桌下扯出个纸条,拍在桌上,说:“费聚,你身为钦差,到了苏州,不好好勤于公事,却沉湎于青楼,太不成体统!” 费聚跪了下去,连连叩头:“臣有罪。”他没想到这种事朱元璋也有本事查清。 朱元璋又说:“陆仲亨,你也想学冯国胜吗?你从陕西回来,一路上占用了几匹驿马呀?” 陆仲亨心里一惊,这是小事一桩啊。他回答说:“三匹。皇上,臣是看驿马日行千里,快捷,才忘了规矩。”原来朱元璋为保证京师和边关通信快捷,他亲手制定了不准任何官员占用、借用驿马的法令。 朱元璋斥责道:“你人未到,便有人告发你了。中原兵祸连年,现在百姓刚刚吃上饭,各户出捐买驿马,百姓容易吗?都像你这样,看见驿马好,就自己占用了,百姓不还得追加捐税再买吗?日子久了,就是卖儿卖女也供不起呀!” 陆仲亨也跪下叩头不止,他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朱元璋这样小题大做,翻脸不认人。如果是误了军国大事,打了败仗,尚情有可原,这样的小事,跟他过不去,陆仲亨有气,人跪下了,脸上却是愤愤不平的表情,朱元璋看了个一清二楚。朱元璋心里冷笑,你不是不服气吗?怕的就是你们这些自恃有功的人胡来,朕活着你们就不服管了,将来还得了吗? 朱元璋是着眼于后世,看上去小题大做,实为大处着眼,必须拿他们做文章的。陆仲亨和费聚一勇之夫,哪里明白朱元璋的心思。 朱元璋说:“你们二人都是朕的同乡,开国元勋,封侯的才有几个?你们不要以为有了这层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们既与朕有这层关系,就应事事做出表率,而不是给朕脸上抹黑。” ------------ 《朱元璋》第七十九章 (5) 二人心里别扭,嘴上不得不又连连说:“臣知罪。” 朱元璋说:“你们自己说,是什么罪?” 李善长出班讲情说,看在他们屡立功勋份儿上,又是小过,从轻发落吧。 胡惟庸也不会放过这机会,最近陆仲亨之子陆贤既已召为五公主汝宁公主的驸马,有了这层关系,也应从轻处治。 朱元璋站了起来:“这叫什么话!难道因为是朕的亲戚就可枉法了吗?”他想了想,从屏风上扯下一纸条,说:“这次先不削封爵,正好前几天陕西方面告急,匪盗侵州夺县,十分猖獗,便罚陆仲亨到陕西代县去捕盗,那里盗贼为害最重。” 陆仲亨连连叩头:“臣谢恩领旨。” 朱元璋又罚费聚到中都去,不是去当监工,是去当苦役,干十天。 费聚说:“臣谢恩领旨。” 这还不算完,朱元璋又敕令他们走前到午门外去示众三天,不必带枷,自己向过路百姓陈述所犯罪过,多于三十人围观的,就要重新说一遍。 二人齐声说:“遵旨。”他们都恼火透了,这才叫奇耻大辱,朱元璋真放得下脸来,真做得出啊。 胡惟庸又一次出班告免:“皇上,自我示众一事就免了吧,总得给他们留点面子。” “面子留多了,就是给国家留下隐患。”朱元璋板着面孔断然不许。 没有绑,没有枷锁,也没人看守。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在午门外各挂一块牌子,各书自己的封爵官衔,忍气吞声受凌辱,费聚的牌子上除了写有“犯官平凉侯”外,还有“大都督府同知都督佥事”字样。 围观者如堵,都感到新鲜。有说朱元璋不徇私情办事公允的,也有说他小题大做、不通人情的,褒也好,贬也罢,都是个轰动,朱元璋“铁面皇帝”的名声远播海内了。 费聚的口唇都干裂流血了,陆仲亨更是站立不稳,他反反复复地说:“我有罪,我私用驿马……”费聚则说,“我……我去逛青楼……” 百姓中有人窃笑:“这点小事就这么羞辱大臣?”一个老者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防微杜渐,不得了。” 也有人说:“两个侯,听说都是皇上小时候的光屁股娃娃时的好友呢!” 也有人说:“这么惩治,天下百姓才有望安居乐业呀。” 云奇一直在人群中转悠着,听着议论。 忽然有几个人提了水罐过来,给他二人喂水,二人渴急了,贪婪地喝着,费聚说:“谢谢,请问……” 提水罐的人说是胡丞相派他来送水的。 陆仲亨忙说:“回去代我多谢胡丞相,这是真正的滴水之恩啊。” 云奇看在眼中,望着提水罐的人离去。 ------------ 《朱元璋》第八十章 (1) 朱元璋认为所以贪官杀不退,是因为心存侥幸,但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胡惟庸则以“鱼过千重网,网网有漏鱼”质疑。染坊里一定扯不出白布来吗?朱元璋必须更新这个观念。 一 朱元璋办每件事都有头有尾,他善于用效果检验动机。既然大张旗鼓地拿勋臣开刀示众了,他关心的首先不是陆仲亨、费聚的感受,而是京城百姓和官绅士大夫们有何反响。 胡惟庸上殿时,朱元璋首先问起这事。 胡惟庸说万民交口赞誉,都说皇上不徇私,这么点小事如此重罚,天下百姓不再担心贪官为害了。 “那也太言过其实了。”朱元璋心里还是颇为自得的,他一向主张,不教而诛,是对官吏的苛薄,但屡教屡犯,却叫他头疼,有时他也想过,为什么杀头也杀不退贪官呢? 胡惟庸猜到了朱元璋肚子里的答案,却不愿抢在他头里说,故意拿“贪欲”和“人心不足蛇吞象”来敷衍。 朱元璋却掷地有声地说,是因为人都存有侥幸心理,总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人发现,否则,若知道为金钱所累,丢了性命,连累了妻小,甚至诛灭九族,他一定不会贪赃枉法。 胡惟庸说皇上的判断切中要害。 朱元璋问他相不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话。 胡惟庸说不全对。民间也有谚语,“鱼过千重网,网网有漏鱼”。 “一语道破了机关。”朱元璋说他有时对谁的话都抱三分疑惑,他更看重自己眼里看到的。 胡惟庸说:“眼见为实呀。” 朱元璋又说起胡惟庸呈上的盛世表,他仔细看过了。真有那么多百姓心悦诚服地称洪武朝为盛世吗?他表示怀疑。 胡惟庸说,“街谈巷议都如此。就拿这次惩治吉安侯、平凉侯的事来说吧,我就很难过,他们不该不体谅皇上的良苦用心,不该不知皇上的法度,确实放纵不得,有些名声大噪的重臣也不忠于皇上,更叫他不安……”他有意地瞥了朱元璋一眼,故作欲言又止状。 朱元璋道:“你想说什么?朕看不惯吞吞吐吐。” 胡惟庸说:“真不想让圣上伤心……”这更是欲擒故纵了。 “到底是谁,怎么了?”朱元璋耐不住了。 胡惟庸觉得正是火候,正好报复刘基。他奏道,据刑部尚书吴云称,刘基不是懂阴阳八卦和相术吗?他走遍浙西山山水水,在谈洋那地方看中了一块坟田,据说是龙脉,谁的先人埋进去,定会当皇帝。 朱元璋脸立刻拉长了,玉束带也立刻耷拉到了肚皮下,他问:“有这样的事?” 胡惟庸说,不止这些。那块地是有主的,刘基想买,人家不肯卖,刘伯温便指使他独生子刘琏勾结巡检,把人家驱逐出境,强占了那块宝地。 朱元璋大怒道,仗势欺凌百姓,已经是十恶不赦,私买帝王之坟田,这是大逆之罪。对谋逆的话题,朱元璋不可能冷静,他谕令马上派人把刘基父子抓来京师问罪。 胡惟庸假惺惺地说:“他毕竟是皇上奉为上宾的人,是不是削了封爵、夺回封地就行了?” 朱元璋说:“朕对他够敬重的了,他尚且如此,岂可宽恕?我养子朱文正又怎么样?” 胡惟庸不禁面呈得意之色。 朱元璋不光重视黎民百姓说什么,犯官本人和朝野的动态,他也是必须了如指掌的。 示众的三天期限过去了,李存义代表李善长前来慰问陆仲亨。 陆仲亨半卧太妃榻上,对来探访的李存义说:“劳你和李丞相惦念着,这次可是丢尽了脸面了,明天还得启程去陕西代县捕盗。”他不禁一阵阵苦笑。 李存义很替他抱不平,到一个县里去捕盗?这是县令手下的捕快们干的差事。 陆仲亨明白,这种花样翻新的惩罚,皇上是存心羞辱他,这比杖一百军棍都叫人受不了。 李存义说,李善长叫他捎话给他,千万要忍着点,不可有半点不满之言漏出去。 陆仲亨点头,他岂不明白! 这时管家来报:“胡丞相来了。” 陆仲亨说:“怎么好惊动他?若不是他派人送水给我们,不站死也渴死了。” 李存义说胡丞相为人宽厚,善解人意,杨宪抄家那次,胡惟庸放了家人一马,眼看着杨希圣携带珠宝出去,也装看不见。 “这你可别乱说呀,”陆仲亨说,“谁告诉你的?” “杨希圣本人啊,他对胡丞相感激涕零啊。”李存义说。 陆仲亨召来管家叫他大开中门,他亲自出迎丞相。管家出去后,陆仲亨对李存义说:“你在这儿不好吧?是不是回避一下?” 李存义笑着说不用回避,他们是莫逆之交。 “是吗?”陆仲亨反倒有几分奇怪了,他一边更衣一边说,胡惟庸这人挺大度,李善长复出,他并没表示什么不满。这本来是对他的相权的一个制约啊,傻子都看得出来。 李存义说他哥哥早对胡惟庸表白了,绝不越雷池半步。他说自己不过是虚衔而已,因为这个,胡丞相也非常感激李善长,如果李善长认真地与他较劲,他那丞相还有法当吗? 陆仲亨说他哥哥聪明,太太平平地当这个荣誉官,要什么有什么多自在呀,谁也不得罪,什么好处都不少。 ------------ 《朱元璋》第八十章 (2) 李存义催他:“快走吧,再呆一会儿,丞相都到门口了。”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朱元璋视野之内。第二天上朝前,云奇就来向朱元璋报告了,除了李存义和胡惟庸而外,还有陈宁等人去了陆仲亨家,都带着礼物。 “费聚那儿没人去吗?”朱元璋问。 “胡丞相也去了。”云奇说他是从陆侯家出来又到费侯家去的。 朱元璋冷笑道:“他够累的了。”他不禁走到屏风后面,那里有一张写满官员名字的图表,以胡惟庸为中心,连线连到了李善长、李存义、吴云、杨希圣、陈宁等多人,现在朱元璋又在陆仲亨、费聚之间连上了一条线。 他走回到御座时,云奇又奏报,上次他只报胡丞相派人去给陆仲亨他二人送水,忘了说李存义,他也送过水。 朱元璋冷着脸说:“朕当恶人,他们一个个跳出来当好人。” 二 达兰叫侍女提着吃的、用的几大包,大摇大摆地走着。迎面碰到了马秀英。达兰立刻垂手退到路旁,叫了声:“娘娘早。” 马秀英问她大包小裹的,这是去干什么呀? 达兰说皇上叫她给打入冷宫的楚方玉送去。 “你知道这事?”马秀英十分惊讶,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警告她知道了也别声张,这楚方玉住的地方不能称为冷宫,她没有名分。她只是个犯了过失的女史。 “是。”达兰说,若讲容貌才华,楚方玉一来,我们都尽失颜色了。我看皇上是要感化她,日后好封她为贵妃,当皇后也未可知。 “你越来越放肆了!”马秀英说,“这也是可以乱说的吗?快去送吧,快去快回。” “是。”达兰忍不住快慰的笑容,走了。 到今天,楚方玉要写的东西全部杀青定稿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楚方玉从草底下抽出写好的文稿,有一尺多厚,她把文稿订到了一起,自己翻了翻,露出了平静又带有苦涩的微笑。那文稿的题目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 她把门口的一盆水端来,开始洗面。 楚方玉非常感激达兰,她不怕嫌疑又一次来看她,她特别中意达兰为她带来了衣服,都是楚方玉要的素淡的衣裙。 当着达兰的面,楚方玉把衣服全换了,又上了钗环,薄施了粉黛,达兰拿了镜子让她照,说:“皇上见了你这样子,不神魂颠倒才怪。你呀,你到了今天这一步,全因为你长得太美了。” 楚方玉凄然一笑,拿出文稿,说这是她新写的一本书,这本书刊刻问世了,她再无憾事了。 “我把它交给皇上吗?”达兰问。 楚方玉摇摇头,请她交给宋濂先生,可惜刘伯温先生已经致仕回乡了。交他更好。他们会知道怎么替她刊刻,传世。 达兰把文稿包了起来,说:“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宋濂。”她站起来时说,“我猜,皇上快来了,你得自己拿主意了。你怕是没有逃出樊笼的日子了。” 达兰走了,楚方玉目送着她走远,两行清泪流下来。 达兰方才不是暗示,而是直白地告诉她,今天朱元璋将逼迫她做出最后的抉择,她自己也认为确也到了最后抉择的时刻了。 她最后的书稿带走了,她的灵魂也走了,还有什么留恋的呢?除了受辱,等待她的没有幸运可言。 朱元璋把今天定为最后占有楚方玉的日子。昨天他看了历书,认为今天大吉。他已经按捺不住躁动的心了,他不能容许楚方玉得了赦免李醒芳的铁券,仍然戏耍他。 朱元璋也知道,这是个有品位的女人,不会轻而易举地移船就岸。那就使用非常手段,令太监们剥光她的衣服,强行睡了她,看她还能不能玉洁冰清。在朱元璋看来,他这后宫就是染坊,郭惠也好,达兰也罢,谁都得就范,楚方玉也不例外,进来的就别想再是一匹白布。 朱元璋的桃色梦没有做成,走在宫中御道时,他得到了令他沮丧的消息,楚方玉已经香消玉殒,死了。 朱元璋脚步匆匆气急败坏地走着,云奇等太监跟在后面,云奇瘸,怎么加快脚步也追不上。 马秀英、达兰等人都在楚方玉的囚禁地门外。 朱元璋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拥在这里的太监宫女纷纷闪开。朱元璋走到门口,看见了楚方玉穿戴整齐的尸体,停在地上,脸上盖着白布。 朱元璋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揭开盖尸布,露出楚方玉那美丽而惨白的脸。他木然地立了很久,马秀英看着他眼里有泪。 这一刻,楚方玉用她的生命为代价,净化了朱元璋的灵魂。他不由得想起从前楚方玉还是小姑娘时,用一罐泔水汤救活了他的往事,她无疑是今天当了皇帝的朱元璋的恩人,然而她却死在了朱元璋的淫威下。 朱元璋不会为此下罪己诏的,但他的良心已让他不安了。 朱元璋说:“厚葬了她吧,葬在惠妃墓旁吧。” 达兰说:“她自缢身亡前说过,她愿沉到长江里,漂向大海。” 朱元璋说:“也好,这样玉洁冰清的人,让她与水为伴吧。”说完大步走了。 三 把楚方玉水葬了以后,一连几天马秀英都很难过。她本想就此事与朱元璋认真地谈一次,但那天面对楚方玉的遗体,她看见朱元璋的泪水,马秀英知道他除了帝王的心而外,还有一颗当皇帝之前平常人的心在跳动,她又打消了直接与他舌战的念头。马秀英向来以为,后宫的事都是细枝末节,他只要把国家治理好了,使之万世不易,那就是明君了。 ------------ 《朱元璋》第八十章 (3) 马秀英这天正与郭宁莲议论楚方玉的死,为她惋惜,这时宫女来报,说皇太子求见。 马秀英知道他为何事而来。此前太子刚刚奉皇命去了一趟陕西,有御史状告秦王、晋王都有违法之事,朱元璋最恨的是皇子不争气,那不是叫楚方玉不幸言中了吗?所以他决然地派朱标去查办,朱元璋绝没有走过场的意思,他从前怎样处置朱文正,那是有先例的,因此马秀英也一直悬着心。 马秀英说:“叫他进来吧。”宫女出去。 郭宁莲也料到了,说他准是又为秦王、晋王求情的,她称赞太子真有个当哥哥的样,处处护着弟弟妹妹们。 马秀英叹口气,从前都圈在宫里,在她眼皮底下,她还放心些,现在翅膀硬了,陆续到封地去了,鞭长莫及,万一出点事,皇上可是六亲不认的。 朱标进来,问了两位皇娘安,说:“方才宋先生来找我,说皇上已派人去浙江青田抓刘伯温父子了。” 原来朱标风风火火赶来说的并不是秦王、晋王的事。 马秀英一惊,这老夫子犯了何罪? 朱标皱着眉说,这罪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郭宁莲着急了,到底是大是小啊? 原来有个叫吴云的御史告刘伯温抢占民田,是因为那块田有帝王风水,这不就有谋逆造反之嫌了吗? 马秀英摇摇头,她绝不相信刘先生会这样糊涂。若真有这事,谁也救不了他。 朱标也不信,宋先生也打保票,说绝无此事,他分析这是陷害他最毒的一招,咱们不能不救他呀。 怎么救?朱元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篡权、谋逆了,既然状告他占皇上风水坟田,谁能证明那不是龙脉?而恰恰刘伯温自己懂得风水、阴阳,这是无法洗清的,太子也为这个发愁,怕无法息父皇的雷霆之怒。 闷了好一会儿,郭宁莲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自认为是万无一失的。那就是星夜奔赴庐州,把她父亲郭山甫请来,叫他走一趟青田,看看那坟山是不是皇帝龙脉。在看风水上,皇上最信她父亲的。如果刘基真的私自为自己占了龙脉,那他是反心毕露,活该获罪,若不是,不也一天乌云都散了吗? 马秀英说:“太好了,亏你想得出来,快去请。” 朱标却提醒说:“他老人家不是早就卧床不起了吗?” “试试吧。”郭宁莲说她必须亲自回去,用大轿抬上他就是了。 马秀英眼含泪水叫她辛苦一趟,这刘基可万万杀不得,杀了他天下都会反的,刘伯温在民间已经成神了!她问他二人看过他的《金陵碑》没有?把五百年后的事都写到预言里了。 朱标点头称是。更何况,他总疑心是有人施放暗箭,他劝皇上别中了反间计,反受了一顿训斥。 马秀英催促郭宁莲马上动身搬老爷子去青田看坟山,她先稳住皇上,别先把人杀了。 直到这时,朱标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刚走出郭宁莲的寝室,碰上了朱元璋,他刚散朝,要去查看皇子们的功课,正好约朱标同往。 父子二人来到文楼,房间里很安静,朱棣也在,其余十多个皇子各干各的,因为年龄相差悬殊,朱棣已是驻燕地的藩王了,他也抽暇来到他念过书的文楼,朱棣在用工楷字写文章,而最小的才念三字经。 朱元璋坐下来,皇子们问了安,又都去忙功课,在父皇面前人人都争着表现,朱梓还给朱元璋泡了一壶茶,朱元璋露出满意的笑容,忽然侧耳听着,隔壁书房里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朱元璋皱紧眉头问谁在隔壁? 朱棣笑笑,父皇听那踢踢趿趿的脚步还听不出来吗?宋先生,太老朽了。 朱元璋赞赏地看了一眼十九岁的朱棣,说:“你说踢踢趿趿是什么意思?” 朱棣说:“孩儿在燕地替父王守边,所用文武官员断不容耳畔有这种踢趿之声,这是衰败之声,国运昌盛,连走路也该是刚劲有力的。” 朱元璋有同感,称赞朱棣说得对。人老了不仅走路不行,头脑也守旧,食古不化。只是,朱元璋也觉可惜,他一句话,中断了宋濂的官宦生涯。 朱棣不以为然,他才是个从五品小官,除了太子欣赏他,奉为圣人,朱棣看他是个废物。 朱元璋笑了起来,这笑至少是纵容的。 云奇过来,小声奏报,刘伯温抓回来了,已下到大牢中,胡丞相等待皇上圣裁。 朱标听见了,心头一紧,担心父皇会在盛怒之下,马上降下杀人的御旨,那就不可收拾了。 却不料,朱元璋忽然有点气恼了:“他这么急着要杀刘伯温吗?”当然是冲着胡惟庸发的无名火了,朱标暂时松了一口气。 四 夜幕降临,星光黯淡。朱元璋在奉先殿没有点灯的书房里枯坐着,宫女、太监都悄无声息地站在各个角落。 马秀英来了,云奇要去通报,马秀英摆手制止了他,自己悄然进去,在朱元璋跟前坐下,朱元璋只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 静默片刻,朱元璋头也不回地说:“你是来劝朕的吧?朕觉得一天比一天累,朕是不是老了?” 马秀英委婉地劝说他,刚过知天命之年,岂能算老?不过,有些事,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得太多,就满山是老虎了。 ------------ 《朱元璋》第八十章 (4) ------------ 《朱元璋》第八十章 (5) 朱元璋的轿子一到,立刻引起一阵恐慌,原来大牢院前竟停放了上百个轿子,还有坐骑,许多随从拥挤在那里,赶集一样,热闹非凡。 “皇上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有些官员急忙从牢中趋出,有的急忙溜走,走不了的跪倒路旁一大片。 朱元璋又惊又怕:“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云奇告诉他,这些官员全是来狱中探望刘伯温的。若不,云奇怎么劝皇上赦免了他呢?他人缘太好了,这几天就推不开门了。 朱元璋的脸涨得如同猪肝色,他怒不可遏地说:“这是与朕作对!朕要杀他,你们却来为他壮声色!走!”立刻上轿,方才涌到心头的同情和怜悯一扫而光。 云奇问:“皇上不看刘伯温了吗?” “不看,”在朱元璋上轿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顶样式、装饰都很特别的大轿,便问,“那顶轿子怎么那么眼熟?谁的?” 云奇说:“是胡丞相的。” 朱元璋更怒了,他这一刹那认定胡惟庸最可怕。好啊!他胡惟庸唆使吴云告状,把刘基下牢,他又猫哭耗子,这人不可不防呀…… ------------ 《朱元璋》第八十一章 (1) 泰山压顶,刘伯温逃过了一劫,痴心不改,《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与弹劾奏疏两道菜齐上,皇帝挠头,刘基未尝不是自掘坟墓。 一 朱元璋决心杀刘基,其心已不可动摇,这也多少怪刘基自己,他被绑到午门外时,朱元璋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说,刘基竟说,从前的朱元璋死了,面对今日的独夫,更有何言! 这叫朱元璋在群臣面前尽失体面,他不想杀他也得杀了。但这不等于他内心里平静。 他从午门外回到奉先殿后,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马秀英坐在那里,望着他,说:“皇上又不想用膳了吗?” 朱元璋觉得有一张网,很大、很密,又看不见,他就在这张网里头,怎么也钻不出去,这网越收越紧,这是很可怕的。 马秀英劝他,太过于劳累了,该好好将养将养,大事小情有太子呢,还有丞相替皇上分忧呢。 “分忧?”朱元璋冷笑,“不添乱就烧高香了,谈什么分忧。你说,这皇权与相权必定是要相抵触的吗?” 马秀英故意回敬他说:“我只管后宫,这是朝廷上的事,我无说话的份儿。” “叫你说又不说了,”朱元璋道,“不叫你说,你又偏说。好了,朕让你说,不算后宫干政。” 马秀英便直言,对有野心的人,不可不防。又不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果把所有的臣子都看成是危险的叛臣,那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敌人营垒了,谁人可用?得饶人处且饶人,譬如这刘基,皇上真要杀他,必犯众怒。 朱元璋急了:“又来了!越是百官对他奉若神明,越发证明他们重刘基而轻朕,越不能留他。万一他日后堂上振臂一呼,岂不是阶下百诺了吗?这种人不可留。” 马秀英气恼地说:“既如此,问我干什么?” 午门外的围观民众越来越多,很多百姓公开为刘基喊冤。 刘基被绑在左面柱子上?熏儿子刘琏绑在右面柱子上?熏身后各有一个操鬼头刀的刽子手。午门前监斩台上坐着胡惟庸和刑部尚书吴云,只等时辰一到开刀问斩了。 尽管都督府出动了几千武士组成人墙维持秩序,人们好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往前拥,围观的民众人山人海,有的备了万民书,要呈给皇帝,要求赦免刘基。 刘基神态自若,仰脸看天,甚至面带笑容。 刘琏大声说:“父亲,我死不足惜,你就这样冤死了吗?你看民众,他们都为你不平啊。” 刘基并不意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本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急流勇退了,仍未躲过去,没有做到全身而退呀。 朱元璋一个人仍在奉先殿空旷的大殿上走来走去,在巨大的廊柱下,显得孤单而渺小。 值殿官上殿来,小心翼翼地启奏:“回皇上,监斩官刑部尚书吴云启禀皇上,问什么时候问斩。”他说再不动手,恐怕出事。 朱元璋仿佛听到了午门前的汹汹人声,也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三顾茅庐去青田请刘基出山的场景。他实在大有不忍之心。 忽然,奉天门外的登闻鼓响了,一声,两声,敲得朱元璋一阵阵发愣。 登闻鼓下击鼓人竟是朱元璋的国丈郭山甫。 几个人抬着郭山甫在登闻鼓下,郭宁莲扶着父亲,郭山甫亲自执槌击鼓。 当值殿官来报是国丈在击鼓,朱元璋大惊,说:“宁妃这又是弄什么把戏?”他急忙急步下殿。 朱元璋到了登闻鼓跟前,鼓声才止。他无心去责备郭宁莲,却到抬着的竹躺椅前说:“岳父在上,你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也好派人去接呀。” “我一个山野村夫,哪有那么大的排场。”郭山甫冷冷地说,“你一定怪我多事,擅击登闻鼓吧?我听说击这面鼓,是向皇上陈述冤情的?” 朱元璋说:“是。不知岳丈为何事喊冤?” 郭山甫说他刚刚从浙江归来,因为听小女说,浙江谈洋地方有人点出了一块龙脉皇田,他有点不信,也想开开眼,便不惜病身子去一看。 朱元璋惊问:“你是为刘伯温而去?今天又是为刘伯温而来?” 郭山甫更正他,说自己是为皇上而来。刘伯温与自己无亲无故,他有罪没罪,杀不杀头,与己何干?但是皇上如果错杀无辜,这无辜者又是极负众望的人,就会有损天子的威仪,这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朱元璋知道,普天之下,看坟山风水,怕是没有超过岳丈的了,既然他亲自去看过,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山甫说,除非刘伯温是个白痴,才会相信那块田有帝王之气。话又说回来,如真有灵气,刘伯温也就不会有今日刑场之灾了。 朱元璋表示信服地说:“这么说,纯属子虚乌有了?” 郭山甫说:“正是这样,皇上快降旨,午门放人吧。” 朱元璋对郭宁莲吩咐说:“送岳丈快到后宫休息,晚上再为他老人家接风。”他自己则带上云奇等侍从一阵风往午门去了。 朱元璋的出现,令监刑官和武士们大惊,胡惟庸、吴云为首纷纷跪倒,口呼万岁。 百姓们先是惊愣,随后海浪推进一样跪下去,欢呼声里夹杂着“皇上开恩”、“赦免刘伯温”的喊声。 ------------ 《朱元璋》第八十一章 (2) 朱元璋登上高处,大声宣告:刘伯温无罪,刑部尚书吴云所奏不实,放人! 一时间群情振奋,午门外欢呼声震天动地。 刘基却并无特别感激涕零的表示,他对刘琏一半感叹、一半戏谑地说:“一幕生死戏,这么匆忙地收场了。” 刘琏说:“多亏皇上是个明君啊。”刘基却用意不明地笑。刽子手用鬼头刀割开他们的绑绳。 朱元璋对跪在地上的吴云说:“你怎么说?” 吴云说:“臣有失察之罪,听信了下面的一面之辞。” “你说得轻巧。”朱元璋说,“你一个失察,险些让朕铸成大错。刑部尚书你不要做了,杖你一百军棍,你没有冤情吧?” “谢皇上警戒之恩。”吴云马上被拖了过去,就在百姓面前行刑。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都是赞扬神色。 胡惟庸小心地对朱元璋说:“险些坏了大事,还是皇上决断英明。”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这令胡惟庸胆战心惊。 二 放了人就不了了之,郭山甫很不以为然。马秀英也主张朱元璋安抚刘基。朱元璋决定大摆宴席,为刘基压惊。郭山甫不给他面子,不肯出来作陪,朱元璋只得请出来还没归去的宋濂。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加入,又使气氛变得扑朔迷离了。 席间,朱元璋亲自为刘基斟酒,并且赧颜抱惭地说:“朕有失察之过,先生不介意为好。” 刘基并不买账,死都差点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皇上其实不是失察,许多事情,皇上还是明察秋毫的。听他这么说,宋濂又在桌子底下踢他脚。 刘基说:“皇上看,宋夫子又在踢我脚呢。”他这么说,也是故意。 朱元璋心情好,哈哈大笑。 刘基转对宋濂说:“你步履蹒跚,脚步拖沓,已使皇上生厌了,请君回家,今后是升斗小民了,你还有必要这么战战兢兢的吗?” 宋濂红了脸,朱元璋笑道:“你二位都是秉性难移呀!来,喝酒,给伯温先生压惊。” 胡惟庸为讨朱元璋喜欢,特别强调说,皇上用膳从来菜不过四道,今天却叫御膳房上了十二道菜。 刘基玩笑地说:“这是老夫鞠躬尽瘁半生赚来的吗?还是误走鬼门关的补偿?” 李善长温和地调解气氛,认为伯温虽是戏谑的话,却也是对的,这番心意,正是皇上的褒奖啊。 朱元璋说:“南京也很好,伯温不要回浙江去了吧,宋夫子也可留下,礼贤馆照住,朕早晚有事也可求教。” 刘基说:“那位走路拖沓的夫子留恋繁华,可留下,我是要回青田去钓我的鳊鱼的。” 宋濂忙说他也想回去,人老了,总是恋自己的故乡。 朱元璋说:“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不知对时政还有何见教?” 刘基说:“这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不好多嘴,本来已经很讨人嫌了。”他有意无意地斜了胡惟庸一眼。胡惟庸忙一笑转移了话题:“来,大家尝尝这道菜,烧河豚。” 刘基夹起一块,讥刺地说:“胡丞相对河豚情有独钟,这也难怪,当年是给李丞相做河豚发迹的,我是得尝尝,借点运气。” 朱元璋大笑,李善长很尴尬,宋濂左顾右盼,只有胡惟庸不动声色:“是啊,不过,李丞相显然不是因为鄙人会做烧河豚而相中我,若那样,我如今该是个御膳房的领班。” 这一回李善长顺了气,也忍不住笑了。 赴宴归来,朱元璋让胡惟庸过一会儿到奉先殿去见他,胡惟庸便不敢离开皇宫,想去达兰那,大白天又怕耳目多,便随意在御花园转转,恰巧与达兰走了个碰头。她见胡惟庸有意躲她,正向奉先殿走去,便抄近路,过小桥拦在了胡惟庸前面。 胡惟庸忙问安:“真妃娘娘安好。”问安毕,便想走开,但桥窄,达兰无意让他过去,胡惟庸因为随从离他没有几步远,大声说他要去奉先殿见皇上,又小声说,晚上让达兰出宫到他外宅去。达兰却说他没良心,把她当成了风尘女子,高兴了就去逛逛,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胡惟庸有苦难言,因左右有人,他只好说官话:“有事娘娘尽管差遣。” 达兰问他朱梓去封地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胡惟庸说:“潭王去封地的事已定,这事我给你办了。” “你别买好。”达兰说,“到年龄的王都到封地去了,梓儿并没什么特殊。” “那你还有什么吩咐?”胡惟庸见随从在桥下等他,心里着急,想尽快敷衍了事,“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 达兰说:“你别太兴头了,乐极生悲。我看皇上对你不像从前那么言听计从了。” 这话很灵验,他马上让她说详细点,皇上说什么了?因什么事对他不信任了? “这回不急着去面见皇帝了?”达兰揶揄地笑着,胡惟庸买好,他说他可是对得起娘娘的,有一回皇上问起皇子来,他说潭王最有帝王之资。 “谁知道你说没说。”达兰说,“说不说在你的,我今天真不是来求你的,是来救你的。” 胡惟庸说:“你快说呀,我会铭记你一辈子的。” 这回轮到达兰卖关子了,她说她很忙,没空说,说罢扭动着纤细的腰过了石拱桥走了。 ------------ 《朱元璋》第八十一章 (3) 这明摆着是吊胡惟庸的胃口,勾他晚上相会。胡惟庸不是不愿意,在风月场上,像达兰那样能使男人满足的女人真不多见,谁沾上她也得酥骨,问题是这是危险的游戏,胡惟庸称这是骑着老虎背乐呢,说不上什么时候被虎所伤,所以每次去赴达兰的幽会,都是喜忧参半,祸福相倚呀。 胡惟庸从朱元璋那里出来,便到他在城外新买的外宅去等达兰,在这里,比宫里相对安全多了。 达兰准时到达,二人如同干柴烈火一样,达兰都来不及寒暄了,在起居室的太妃躺椅上两个人就云雨起来,等仆人们端了茶点叫门时,他们已经完事,胡惟庸连衣带都束好了,早文质彬彬地坐在了客位上。由于是偷情,又是揩皇帝的油,大多数时间都是胆战心惊的,便养成了速战速决的习惯。 喝着茶,开始说话,胡惟庸马上问起白天她说的危险是什么,达兰撇撇嘴,说他关心这个胜于关心她。胡惟庸也不讳言,就是在她身上动作时,他也想着这件事呢。 达兰显然不是单纯骗他来幽会,她问起了皇上交代给他的三百零八个县令、知府的委任名单。胡惟庸心里咯噔一沉,这正是这几天他心里不落底的事,原本是他做得没分寸了,成了一块心病,唯恐皇上有微词,果然就出事了。 胡惟庸说,不是皇上交他的,是他提给皇上的名册。今年有三百零八个府县官员任满,或升或贬,都要换地方。 达兰问:“于是你就提了个名单?” “我哪敢那么一手遮天!”胡惟庸说,皇上说他太忙,顾不过来,让胡惟庸先提个升迁调派的单子,他再过目。 达兰反倒比他明白了,打死你也不该提呀!提一个两个尚可,算是荐贤,三百多州县府衙门的官员由你提、你定,你不成了皇上了吗? 胡惟庸吓了一跳:“你可别胡说,这是杀头掉脑袋的玩笑啊。”他又急忙问:“皇上怎么说的?” 达兰告诉他,昨天皇上到她宫里去,手里拿个名单,她问他,他说是府州县长官名单,是胡惟庸提的。皇上说这里面有他的外甥、小舅子、两姨弟兄、姑表兄弟,连奶妈的儿子、管家的儿子也都成了七品县令,皇上说你的权比他都大。 胡惟庸的汗都下来了,他说:“谢谢你告诉我,以后什么事也别瞒我。前几天,南边贡来一颗夜里可以当灯用的夜明珠,回头我拿来孝敬娘娘。” 达兰说:“丞相现用现交的本事不错呀!” 达兰最关心的当然是她儿子潭王能不能尽快到封地的事,胡惟庸却告诉她,有比到封地去更重要的,那就是讨得君王的宠爱。达兰是听到连燕王、鲁王、齐王都陆续放到封地去就藩了,就更急切了。她问胡惟庸给她办了没有,在皇帝跟前吹没吹风。 胡惟庸故意气她:“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皇上不喜欢潭王,我有什么办法?” 达兰马上急了:“你还是不上心!这次本来没有鲁王,就是你给弄成的。” 胡惟庸说:“你这消息挺灵通啊!可也灵不到哪去,我给潭王扭转了大局,你怎么不知道?” 达兰说:“你哄我呀?” “怎么是哄你!”胡惟庸说,他给潭王编了一段故事,说朱梓见一个小太监在墙角哭,死了爹娘无钱下葬,别的王子都取笑小太监,唯潭王同情,回去拿了自己的月例银子给他回去葬父母,说这是皇上赏的银子,又说皇上最喜欢大孝之人。 达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你真这么编的?皇上信不信?” “不但信,而且当场说潭王久后能成大器。”胡惟庸说,“怎么样,这功劳不小吧?” 达兰眉开眼笑,亲了他一下。 胡惟庸说:“不过不定哪天皇上想起来会问潭王的,你别叫他说拧了。” 胡惟庸已经渐渐由讨厌达兰的纠缠到离不开她了。这不单纯是情欲,达兰能为他提供朱元璋的信息,尤其是对胡惟庸的看法,这个内线是千金难买的。原来他是因为摆脱不了达兰才不得不表面应承,他是不支持也特别害怕她那个复仇计划的,现在看来,自己也岌岌可危了,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未尝不可与朱梓联手,天下也不是必须姓朱,胡惟庸也不天生是朱元璋的奴才。 三 经过这番磨难,刘基病倒了,发烧、呕吐、浑身乏力,只好暂时留在京城礼贤馆里养病,朱元璋不肯放他回乡养病,这里有有名的太医国手,总比乡下强。 但刘基归心似箭,经过这次变故,虽然绝处逢生大难不死,他已绝望了,一心只想尽早返回浙西去,便三番五次催促宋濂去订船。 这天,他刚吃完药,宋濂从外面回来了,告诉他回乡的日子定好了,船也预订了,只怕到时候刘基起不了床不能成行。 刘基说没大碍,他称自己垂垂老矣,近来时时感到浑身乏力,虽不吐了,又时常眩晕,饮食不思,一个字,懒。 宋濂说:“报应。都是你嘲笑我步履拖沓的报应。”他看到了刘基床头那一沓纸,问他又写什么呢?想拿起来看。 刘基伸手按住:“你别看了,看了又要唠叨。” 宋濂猜到了:“你又指斥朝政?你真是不碰南墙不回头呀!” 刘基便松了手,任他看。宋濂看了几页,果然猜中了,他就知道是抨击胡惟庸的折子,吴云参刘基,傻子也知道胡惟庸是后台。这人对刘基下手太狠了,这叫打蛇打七寸,他知道皇上最忌恨的是什么。 ------------ 《朱元璋》第八十一章 (4) 刘基说:“我绝对不是为报复他才上这个奏疏的,我对皇上尽最后一次忠吧。” 宋濂并不乐观,只怕参不倒他。他现在可是树大根深了。当年李善长虽也是丞相,却没有这样培植自己势力。如今可好,二品大员以下,不经过胡惟庸的,根本没有可能升迁,长此以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刘基又忘了朱元璋差点取他人头的事,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对他一向不错,不说言听计从,也是待为上宾,他不能看着让胡惟庸这样的人篡权夺位。他决定再最后一次当胡惟庸的克星。 宋濂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从前你不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他能用那样的手段置你于死地吗?你知道皇帝跟前谁是他的耳目?此疏一上,他一定会知道的。” 刘基也知道宋濂是为他好。可刘基连自己都劝不了自己,何况他呢? 宋濂只好长叹。他打开带来的一个包袱,露出一本书来。 刘基欠起头一望,惊喜地说:“你真是雷厉风行啊,朱元璋说你拖沓可不对了。”他拿过书本,正是楚方玉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他眼含泪水说:“可惜一代才女了!楚方玉这本书充满了睿智和讥刺,你干了一件好事。” 宋濂如释重负,他总算对得起楚方玉了。 刘基忽发奇想,想到应该送一本给朱元璋。 “那不等于骂他吗?”宋濂说,书里虽没点他名,却人人看得出影射了什么。皇上第一个会疑心到刘基,是刘基为他朱元璋出这本书,宋濂倒是次要的。刚刚赦免了刘基的死罪,又何苦冒再次犯上之险? 刘基说他迟早会看到的,送给他有益无害。 宋濂说:“我看你是给老虎捋胡须呀。” 刘基不听宋濂的,他真的派人送了一本给朱元璋。朱元璋十分惊讶,楚方玉能在被囚的最后时日里有如此平静的心态,写出这样一本犀利而又文采飞扬的杂记来,果真是才女,尽管里面是骂朱元璋的,他却恼不起来,心底有一种拂不去的悔意,堂堂大明开国皇帝,连这样一个女子都容不下吗? 他害怕这本文存,这是胜过千军万马的兵器,千军万马只能斩关夺城,开拓疆土,这本文存却会流传百世,让后人都看不起朱元璋。 朱元璋料定这是刘基出资刻的书,也许还有宋濂,他必须要他们交出所刻的书,还有刻书的活字版。 然而刘基在信上写得再明白不过了,“从书商手中偶得楚方玉文存,可谓奇文”,言下之意他并不是始作俑者,朱元璋不相信也无奈。 这本《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像一块难以下咽的鸡骨头一样卡在了朱元璋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整日里烦躁不安。 这天中午,达兰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不在。达兰悄悄进来,看到了放在龙案上的一本书,《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她拿起来看看,感动地想,宋夫子真仗义呀,这么快就印出来了。她又看到一份奏疏,正是刘基弹劾胡惟庸的。题目是:劾胡惟庸结党害公疏。她心里一动,又有了吸引利用胡惟庸的东西了。 刚看了几页,云奇来了,问:“娘娘有事?” 云奇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把龙案上的书本、奏折、御笔批答全整理到了一起,达兰无法要求再看。 “皇上呢?我有要事。”达兰说。 云奇说皇上在华盖殿,日本和高丽的使臣来进贡,皇上正在训话。 达兰讪讪地往外走:“那我回头再来。” 接待日本使者回来,朱元璋叫云奇把《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拿去厨房烧掉,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又要了回来,忍不住还要在灯下细读。去掉朱元璋看了并不舒服这一层,玩味楚方玉那雍容华贵、行云流水的文字,真是个享受。 静悄悄的夜,灯下只有朱元璋一个人在看《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看得出他很沉重,很伤感,也很生气,常常摔下书本,在地上踱几步,又忍不住捡起来再读。 马秀英悄然进来了。朱元璋发现了她,急忙把书藏起。马秀英说:“陛下不必藏,这本书我也有。它既然刊刻印行天下,哪能只供皇上一个人看呢?” 朱元璋说:“是什么人替楚方玉刻的?谁传出去的文稿?这人真是太可恨了。” 马秀英说:“这怕是无头案了。” 朱元璋说:“我猜,这刊印的事又是刘基所为。” 马秀英说:“又想再抓起他来?” 朱元璋说:“查无实据呀。好在,楚方玉没有太过分,不过也把朕奚落得够难堪了,这口气难消,朕已下令搜查民间,凡私藏、私刻此书者,一律问斩。” 马秀英说:“有些事,我是从书里才知道的,皇上并没对我说过。楚方玉所说的不假,是吗?”她指的当然是威逼她的事。 朱元璋默然良久,沉重地点了点头。 马秀英宽慰他,不要自寻烦恼了。古往今来,再英明的君主也非完人。销毁此书之令可下,千万别再罗织成文字狱,如不当回事,此书未必流传太广,如把这书当成大逆不道的事严办,反倒会弄得世人皆知,人人争看。秦始皇焚书,焚净了吗? 朱元璋承认她说得对,哑巴吃黄连,装聋作哑,听其自然,也许更好。 ------------ 《朱元璋》第八十一章 (5) 四 在刘伯温上奏疏狠狠弹劾胡惟庸一本的次日晚上,当达兰借故溜出城去,与胡惟庸在他的外宅里幽会时,把她看到的奏疏一半的内容告诉了胡惟庸。 胡惟庸如吞了个苍蝇一样难受,那天尽管不必防备有人惊扰,他却阳痿不举,达兰好不后悔,就该云雨过后再告诉他,没想到这事会影响了房事。 送走了达兰,胡惟庸立刻派心腹把几个亲信召到外宅来密商对策。胡惟庸最恼恨的是刘基已经绑赴法场了,却节外生枝,叫皇上那混蛋老丈人给搅了局。现在可好,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看来刘基是要与他胡惟庸周旋到底了。 陈宁说也难怪,他这是报谈洋坟地案的一箭之仇呢。 胡惟庸说,他写了那么长的奏疏,对他很不利,皇上本来就对他权太重而不放心。这次连陈宁也捎上了,不能不防。 “可恨这刘基,如此可恶,”吴云说,“最好是永远封住他的口。”这是暗示。 “永远封住?”胡惟庸说,“那只有让他死了,上次他在法场上都逃过了一劫,他命真大。” “机会还有。”陈宁进一步暗示,他病了,这几天一直在请郎中吃药。 吴云眉飞色舞,认定是天赐良机!何不趁机在药里投毒,让他一命呜呼? 胡惟庸摇头认为不可。他刚刚上了个折子参我,立刻暴卒,我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陈宁沉吟半晌,认为有一个办法可行。叫御医开一服可置人死地又不马上见效的药,三个月或半年后发作,就永远没人怀疑了。 吴云拍手叫绝,说这真是妙计。不过也怀疑有这样的慢功夫毒药吗?从来没听说过。况且要找到听话又严守机密的御医才行,这又谈何容易! 胡惟庸说:“这倒不难,让我再仔细想想。”这等于胡惟庸已决心撞个鱼死网破了。 胡惟庸想起太医院里有一个熟人,叫麻奉工,官居太医丞,三年前他私卖御医院的几味贵重药品,东窗事发,差点丢官罢差,他给胡惟庸送了一扇价格不菲的水晶四扇屏风,胡惟庸出面替他摆平了,官居原职,因此麻奉工对胡惟庸感激涕零,四时节令,他都要配些滋补的药送给胡丞相。 麻奉工这天在太医院当值,没想到丞相会亲自迈进大门,通常是叫底下的人传令就是了。 胡惟庸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问太医丞麻奉工,太医院现在是几品啊?正五品吧? 太医丞麻奉工道:“是。太医令为正五品,我这太医丞就是六品了,御医七品。” “太低了点。”胡惟庸既表同情又许愿,日后给你们升为四品,并且说他早想好了,由麻奉工当太医令。 太医丞受宠若惊,忙说那可就仰仗丞相了,又说他们这些人其实是提着脑袋干活,治好王公大臣的病,应该;治坏了,得拿命来顶。 “倒也没那么悬乎。”胡惟庸四下看看,问他有没有这样的方子,投下去并不马上见效,几个月后才死人。 麻奉工吓了一跳,问:“丞相这是何意?” 胡惟庸一笑,只问你有没有? “有是有的。”他说,医生行医,悬壶济世,本是活命救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敢与闻。 胡惟庸叫他只管配方下药,至于后果,与他无关;又很神秘地告诉他,这是皇上密令,要置此人于死地。 麻奉工道:“这我就不懂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赐死的事,本朝也不少见,何必非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呢?” 胡惟庸吓唬他,可要小心,给皇上办差,谁敢说见不得人? 麻奉工道:“丞相还是找别人吧,我胆子小。” 胡惟庸拂袖而起:“好啊,你别后悔就行。” 在他往外走的时候,麻奉工又害怕了,不干,不又得罪了丞相吗?但他仍想问问,要让他死的是个什么人啊? “当然是犯上忤逆的乱臣贼子。”胡惟庸一字一顿地说:“刘基!” 麻奉工吓得一抖。但他知道刘基在午门外险些被杀头的事。 胡惟庸说,上次都推到午门外,马上要行刑了,却不想皇上那老糊涂了的岳父跑来敲了登闻鼓,叫皇上下不来台,不给岳父个面子不好看,你以为刘基真的不该死呀?这回你放心了吧? 麻奉工这倒深信不疑了,他只得说:“好吧。”声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 ------------ 《朱元璋》第八十二章 (1) 皇帝审案,太子推翻,朱元璋急于让他走出宋老夫子的阴影。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猫也会欺负他的。上元节与民同乐,却乐出了血腥一条街。 一 既然朱元璋试图把太子朱标从宋夫子的阴影里拉出来,就不是说说而已,他要太子在他活着在位的时候就跟着他历练,学他的雷厉风行和治国方略,以猛临民。但毕竟不十分放心,这如同雏鹰捕食,也不能过早放单飞。譬如让朱标断案,多是御史或刑部尚书作陪,又都是复审的案子。 今天让朱标审的,又是朱元璋已审过并定了刑的,在陪同御史袁凯看来,这是走走形式,叫太子体会一下父皇的精明果断和公允。太子并不以为然,他审得十分用心,几乎是从头来过,连人证物证也一样不能少。 一个年轻犯人跪在朱标面前,御史袁凯敬陪末座。朱标打量这个文弱书生,朱标问他叫什么?犯的什么罪? 犯人答:“我叫冯宛,我没罪,有罪的是我父亲。” 袁凯介绍案情,他父亲是青州县令,因草菅人命罪判了死刑。 朱标一边翻案卷一边觉得奇怪:“一人犯罪一人当,你父亲死罪,与你何干?怎么把你也抓来了?” 袁凯说他是自投罗网的。 犯人冯宛陈述说:“我想替父死,我父亲茹苦含辛抚养我们弟兄七人,实属不易,我想替死,可皇上说我拿大明律开玩笑,也把我关了起来。” 朱标又一次想确认,他父亲果然有罪吗? “有罪。”冯宛答,“我不求翻供,只求代死。” 袁凯见太子有点动心,忙悄声提醒朱标,恐怕有诈,不然皇上不能连他都抓。 朱标忽然喝令:“那好,成全他,把他推出去砍了。” 这令袁凯吃了一惊,但冯宛并无惧色,反而恭恭敬敬给太子磕了个头,说:“看来太子殿下是个大孝之人,能体会在下一片孝心。谢了。” 爬起来后,冯宛面不改色地去赴死。 冯宛已被武士拖走了,朱标又喊:“回来!” 武士又把冯宛推上殿来,朱标说:“你本是一片孝心,这样杀了你于心不忍。这样吧,免你父亲一死,改判他到塞外戍边。” 冯宛并不满意,他跪下说,那和处死了是一样的,即使不埋骨荒漠,也是回不来了。所以冯宛仍愿一死,免了父亲的罪,望殿下成全。 朱标说:“你得寸进尺。太可恶了!那好,还是成全你,拉下去砍了吧。” 冯宛再次道谢,依然从容而出,这令朱标又惊奇又佩服,朱标再次把他叫了回来:“拉回来!” 朱标对袁凯说,两次试探,证明他的孝心是真的,不然早屁滚尿流了,这样的人不可不成全。 袁凯深感不妥,忙提醒他要慎重,这些案子全是圣上亲自审后定了案的,发来殿下复审,一两件有异议尚可,但殿下几乎件件从轻发落了,仁慈固然对,皇上那儿怕无法交代。 朱标说他自有道理。他对冯宛说:“冯宛你听着,念你一片至孝心怀,成全你,免你父亲一死,只罢他的官。你下去吧。” 冯宛泪流满面地磕头说:“谢谢太子。” 朱标意犹未尽,说:“我为你屈法,因为你孝,我希望孝心能成为民本、国本。” 冯宛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御史袁凯可犯了难,太子可以为所欲为,自己怎么办?皇上首先会把板子打在他屁股上啊。 果然不出所料。 朱元璋看完了太子重审的案卷,重重地往案上一放,脸上冰冷可怕,垂手站在一旁的御史袁凯十分惶惑。朱元璋说:“太子没审过案,你也没审过吗?朕审过的所有的案子他几乎都推翻了,有的全翻,像这个冯宛;有的减罪一等,你为什么不说话?” 袁凯苦笑着说:“臣有过失。” 朱元璋又笑了:“也不能怪罪你。你有什么过失?他会听你的吗?” 袁凯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以探询的口气问袁凯,朕审结的案子,和太子的大相径庭,问他看谁对? 袁凯说:“陛下法正,太子仁慈。” “你老奸巨猾!”朱元璋说,“这也有把柄叫朕抓住,你这不等于说朕不仁慈吗?” 袁凯登时又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这一次朱元璋不是那么认真追究,他虽不满意儿子的宽纵无边,却对他的重“孝”很感欣慰。 这次审案风波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朱元璋没有大发雷霆,而且没有推翻朱标复审的判决,冯宛的事一阵风传出去了,成为一段佳话,这令朱标很得意。 朱标与太子妃常娥在御花园里漫步时,也是一脸得意。常娥问:“你因为什么事情差一点把父皇惹火了?” 朱标说,这叫道不同不相为谋,父皇主张严法治国,我则信奉仁德化民。对犯人,父皇历来是严刑重法,他发来十几件案子叫我重审,他怪我都给改轻了,说是纵容,等于庇护。 常娥道:“你也太过。皇上都审过了,要你推倒重来?皇上是试试你,考考你,教一教你日后怎么治国,你倒好,认真了,竟把皇上审结的案子全部推翻。” “要我审,就这样。”朱标说,“不用我,就算了。” “这叫什么话!”常娥说,“皇上总有百年、龙驭宾天的时候啊,你那时也能这么甩手吗?” ------------ 《朱元璋》第八十二章 (2) 朱标说:“从前父皇怪宋濂把我教坏了,这次有点彻底失望了,也许我真不合适当太子,父亲总是说四弟燕王比我有魄力。” 常娥让他也学学嘛,不能让父皇灰心。 “对我灰心不说,连累御史袁凯也跟着倒了霉。”朱标说他被皇上训了一顿,怕皇上拿他出气,本来皇上没想怎么着他,回去后就疯了,抓狗屎往脸上抹。 常娥说:“这么不担事呀?真疯了?” 朱标说:“也许是装的,反正疯了;疯了也好,躲过了一劫。” 第二天朱元璋又交下来一个通敌案,非同小可。犯官是镇守海防明州卫指挥同知林贤。这几年倭寇屡次犯边,在福建泉州、漳州一带登陆,烧杀抢掠,令朱元璋十分恼火,便加强了沿海的防护力量。却不料有人告发,明州卫指挥同知林贤通敌卖国,居然拿了日本人五百两黄金的贿赂,为倭寇提供情报。 这还得了!朱元璋初时不信,但派去查办的御史连赃金都起到了,林贤还有什么话可说?立刻锁拿进京,打入了死囚牢。 太子朱标审他时,林贤说是冤枉的,他是想为大明王朝卧底,不是真的降倭。事有凑巧,谁也没想到,胡惟庸直接见了朱元璋,奏报林贤是他授意降倭的,为了套取情报,让他打入倭寇内部,以便日后一举歼灭之。朱元璋问他,那五百两黄金怎么讲,胡惟庸说,林贤不收这金子,怎么会取得倭寇的信任?这五百两黄金的事,林贤向胡惟庸报告过,是胡惟庸准许他收的。 这一来,林贤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朱标主张放归原任,仍回明州卫去,继续利用与倭寇的旧关系,讨得他们的情报。 本来犯了凌迟死罪,非诛灭九族不可的林贤又奇迹般地官复原职了。 去胡府叩谢胡惟庸的林贤,几乎是在二门口就跪下膝行到书房的,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在林贤想来,胡惟庸无利不起早,不会仅仅因为与其父同僚几年便肯舍生忘死救他,这样的叛国降敌罪,弄不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他先是把返还的五百两金子悉数给了胡惟庸。胡惟庸不要,说那不成了为这点金子救人了吗? 林贤猜测胡惟庸有大事用他。他横下了一条心,为报人家的再生之恩,就是死,也不在话下。他虽再三表白,胡惟庸只是说了一句,别日后不认识老夫了就行。 林贤知他是在敲打他,被胡惟庸激得难忍,抽剑剁下了左手的小手指,以表示心志,胡惟庸一边替他包扎,在埋怨他鲁莽的同时,庆幸他有了一个可供驱使的“死士”。 右丞相汪广洋一到阴雨天痔疮就犯,流血流脓,疼得他坐着的时候必须摆两把椅子,坐在中间,使痔疮创面不与椅子挨上,处于悬空状态才好受。 每逢犯病,总是麻奉工来为他敷药,他们是同乡。但也只是止止痛缓解而已,并不能根除,实在痛苦不堪。 这天麻奉工又来为他换药,汪广洋趴在床上,疼得直哼哼。 汪广洋抱怨这痔疮实在讨厌,久治不愈,上朝时站着尚好,坐下可就要命。 麻奉工说:“再换几次药也就没事了。”他洗过手,坐在那唉声叹气,好像有心事。 汪广洋说:“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麻奉工说他接了个伤天害理的差使,不干又饶不了他。 汪广洋问是怎么回事? 麻奉工说:“胡丞相让我下一服药,药死刘基,又不能马上死,要在三个月后发作。我想到右丞相这儿来讨个主意,你我好歹是同乡,又是多年的故交。” 汪广洋显得神经很紧张,连连摇手说:“别问我,我可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没跟我说过;我耳朵背,重听,谁都知道。” 麻奉工好没趣,他心里想,本来多余问,等于问道于盲,还不知他是个明哲保身、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了头的人。比起来,他倒不如胡惟庸,虽然有心计,阴险,却讲义气,也维护了不少人。 指望不上汪广洋,他收拾起药箱,头也没回地走了。 回到太医院,麻奉工背着同行,胆战心惊地把那服慢性毒药配好了,却把做存底的药方改成药性温和的一般治肠胃的药。 刘基也一向请麻太医看病,他升了太医丞之后,忙后宫多了,倒不常见他,这次是胡丞相奏明圣上,指名道姓请麻奉工来为刘基诊治,昨天把了脉,今天又来复诊,并且当场开了方子,方子是没毛病的,关键在抓药。 麻奉工心里毕竟有鬼,根本不敢正眼看刘基和宋濂,他说:“这方子,不要到外面去抓药,回头派个人跟我去,直接从御药局出药,回来煎服就是了;御药局的药总比外面的纯正些。“ 刘基再三谢了麻太医。 三天以后,刘基与宋濂结伴返乡,为不惊动别人,他们事先并没公布行期,反说要等刘伯温的病治好了才走。 他们是三更天出城上船的,临行刘基带了够吃一个月的中药,一大包。 山明水秀,田园风光娱人眼目,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刘基好不畅快。 他们的座船顺水行驶,青山绿树在江中留下重重倒影,远处打鱼船,鱼鹰船在江上游戈。 刘基和宋濂在船上悠闲地喝茶,弈棋,说些远离了他们的朝中事,一切都淡化了,越退越远了,心里也就越轻松了。 ------------ 《朱元璋》第八十二章 (3) 刘基说:“从此你我可是山民了,再不问朝中事了,如果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知足了。” 一次次的磨难却让宋濂乐观不起来,他说:“也许我们都没这个福分。” 刘基举着棋子忽做痛苦状。宋濂说:“输一盘棋不至于这样吧?快落子呀。” 刘基却把子儿扔进了盒子,大声叫:“快靠岸停船,肚子痛得厉害,我要上岸解手。” 宋濂猜测可能午饭生鱼片吃多了。 那船急急忙忙向岸边划去。 刘基肚子疼痛难忍,却又并不是坏肚子,在岸上荒草丛中蹲了半天,没拉出屎来,上了船又是内急,肚子里像坠了个铅砣,隐隐下坠。就这样反复停船,一天走出不到三十里。宋濂提议返回金陵去看病,反正走出没多远。 刘基却不愿走回头路,他说也许是肚子里灌进风受凉了,过一会儿就会好,他执意回乡下去。 二 这一段,朱元璋与太子朱标一起议论时政、一起纵论得失的机会多起来了,朱元璋有意识地让他参与一些军国大事的决策和治理。 这天,朱元璋让朱标看一份奏报,原来荆州的陈谅造反了,据湖北承宣布政使司说,他是陈友谅的旧部,朱元璋问太子怎么看。 朱标有他的思路,必是湖北荆州的地方官鱼肉百姓,逼得民不聊生所致。造反总不是好事,朱标有点担心。 朱元璋以为谁造反倒不可怕。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有铤而走险的人。可怕的是荆州百姓都跟从造反,这是朕头疼的事。他强调的是百姓的趋从性非常可怕。 朱标认为照理说不该。现在不是元朝末年了,皇上施行了那么多仁政,扶农桑,兴水利,放工商,几乎没有吃不上饭的地方了,有吃有穿为什么反,官逼民才反啊。 “也不一定。”朱元璋说,“建国之初,洪武三年就有福建的陈同造反,竟占了永春、德化、安溪,后来青州又再现黄巾义旗,没有断过。” 朱标问:“那是为什么呢?” 朱元璋是经过苦苦思索才得出结论的,只有一种解释:老百姓中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们是好事者,厌居和平、喜欢大乱,这非常可怕。秦末的陈胜、吴广,汉代的黄巾,隋末的瓦岗寨,唐朝的王仙芝,宋代的宋江、方腊,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有大批的农民抛弃田园家舍,舍掉桑枣榆槐,举家从军,老幼尽行。他问太子知道为什么吗? 朱标摇头。 朱元璋分析,人没有满足的时候,得陇望蜀,腹中无食盼温饱,吃上饭了想山珍海味,有了土地想当官,当了宰相想当皇帝,人都有浑水摸鱼的劣根,?浑了水,大家来摸鱼。 朱标不敢苟同,父皇这个见解,史书上可没有。只记得父皇说过,鱼肉百姓的暴政和贪官,是引发造反的原因。 朱元璋开导太子说,这固然对。国家若想安定,就要让百姓减少怨气,必惩贪官。你不是说为朕设立皮场庙太过于狠毒吗?就这样还煞不住贪赃枉法之风呢。账有不同算法,也不能因为惩治贪官而宽大那些造反的暴民。 朱标开了窍,认为这样看来,总用一种办法治天下是不行的。 朱元璋问他为什么愿意出去私访?为什么官员在他面前不敢说假话?因为他们知道,朱元璋从各种途径能知道他们的私事,谁和谁交往过密,谁什么品行,百姓口碑如何,他都知道。不能讲掌控臣僚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办不到,能办到是最好的。 朱标不得不承认,父亲是明察秋毫的。 朱元璋说,犯过失有君子之过与小人之过的区别。所以古人说:礼仪以待君子,刑戮加于小人。君子犯过,出于误,可原谅;小人心怀诡计,有犯,是本性,必严惩,不必让他悔改,改不了本性的。 朱标称父皇把世态、民心都看透了。 朱元璋告诫他要好好历练才行,光凭仁慈和德政是不行的,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猫也会欺负它的。 朱标很想知道父皇是怎么私访的,朱元璋答应下次私访带他同行,朱标倒为这新奇的事所鼓舞了。 朱标又说起昨天接到老师宋濂一封信,说刘基病势日重,肚子里长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朱元璋说可以叫麻太医去一趟浙江,上次给刘基看病,不是他开的药方吗? 消息传到武胜乡刘基那里,他一口回绝了,死活不让麻奉工再来,刘琏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固执。 刘基依然常常垂钓,但依然不认真,多半时光在看书。 刘琏坐在一旁,说:“这样心不在焉,一天也钓不到一条的。” 刘基的拳头一直顶在肚子上。儿子问:“肚子又疼了吗?” 刘基说:“你摸摸,肚子里的包更大了,硬硬的。” 儿子摸了摸,说:“可不是!又长了,回去吧,得找个好郎中看看。再不,我赶到南京去请麻太医。” “不请他倒好,请他死得更快。”刘基说,这才说出了他的怀疑,他近来疑心,上次他给开的药方,不让咱自己抓药,怕是有鬼。 刘琏说:“父亲是说,他下了毒?他为什么下毒?他与父亲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况且,下了毒怎么过了几个月才发病?” 刘基说他与太医无仇,不等于别人不会假太医之手害他。 ------------ 《朱元璋》第八十二章 (4) “又是胡惟庸?”刘琏咬牙切齿地分析,“一定是父亲那个弹劾他的奏疏被他知道了。” 刘基说:“一定是他。”肚子忽然疼得厉害了,顿时满头大汗。儿子帮他揉着,才略有缓解。 刘琏说:“我去告他。” 刘基苦笑着摇头,这是告不赢的,没有证据。一般投毒害人,或砒霜或鸩毒,都是立即七窍流血而亡,我过了好几个月,怎么对证?这种毒药,高手才配得出来呀,不然怎么当得上御医! 又过了几天,宋濂找他来下棋、钓鱼时,刘基已经不能下床了,宋濂吓了一跳,不觉暗自伤心。 那天晚上宋濂没走,他预感到刘基挺不了多久了。刘琏知道父亲一生喜爱光明,那晚上特地在屋里屋外点上了大大小小上百支明烛,照耀如同白昼,奄奄一息的刘伯温已感受不到光明的意义了,但他至死都是清醒的。 刘基抖抖地从枕下拿出一摞文稿,对刘琏说,待他死后,马上进京去,当面把它交给皇上,这封遗书,也就是他最后一份奏疏了。 刘琏说:“父亲到了这份儿上,还管他们的事?管他张三得势、李四得势!” 只有老友宋濂明白他的心,他劝刘琏照父亲的意思办。 “你不懂。”刘基说,他并不忠于哪个人,他不愿看到天下大乱,黎民再受涂炭。他在奏疏上陈明,日后胡惟庸必反,他不是一般的贪赃肥己的坏官。 儿子说:“我记住了。” 刘基仍怀疑自己死后,儿子一定不会送,他说刘琏在敷衍他。他就让宋濂代劳。他一激动,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 刘琏只好答应:“放心吧,我一定送到皇上手中。” 刘基满意了,叹息地说:“你告诉皇上,假如我对胡惟庸的推断不应验的话,那倒好了,但愿如此,那就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气呀!”说罢永远合上了双眼。 三 太平盛世的上元节天子总是要与民同乐的。朱元璋同乐的方式与别的帝王有别,他更愿意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在黎民之中,以便亲身去感受祥和气氛,那才更有真情实感,没有造作和粉饰。他不要粉饰的太平。 这天黄昏后,夫子庙、秦淮河一带成了彩灯的世界,出来观灯的人比肩继踵,塞满了街道,行人几乎走不动。 朱元璋和儿子朱标都换了便服,一老一少相携而行,和看灯的市民没什么两样。看着这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朱元璋说:“想想元朝末年大地干裂,百姓逃难,死人遍地的情景,曾几何时,天下又变成了祥和繁荣。”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朱标说:“这都是父皇……”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他改口说:“父亲说得对呀!” 朱元璋向一座七孔拱桥那里张望着,眼睛扫过各式各样的小食摊。 朱标问:“你在找什么?” “我想吃酸辣凉粉了。”朱元璋说,“卖凉粉的是个干瘦的老头,他的凉粉真好吃。” 朱标奇怪地问:“父亲从前就出来吃过?” 朱元璋笑而不答。他确实吃过,而且没给钱,不是不想给,是身上没带钱。 远处云奇等人悄悄跟着,有几个走快了,云奇就呵斥他们慢点,别让皇上看见,朱元璋不准他们跟着。 有一个小太监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云奇制止他说,天子脚下,天子与民同乐,这是千载难逢的呀,出不了事。 这时朱元璋父子俩已经挤过人群走近七孔石桥了。 小桥两侧更为热闹,卖各种小吃的、卖灯的、卖小玩具的、变戏法的、耍大刀片练硬气功的,一个挨一个。 朱元璋说:“走,我们去问问百姓,看他们怎么说。”朱标点点头。朱元璋忽然眼睛一亮,拉着朱标向一个卖凉粉的担子挤去。 他们来到一个卖酸辣凉粉的食担前,朱元璋动了雅兴,问朱标:“儿子,吃一碗酸辣凉粉怎么样?” 朱标有点犹豫,干净吗? 卖凉粉的老头听见了,搭话说:“不干净不要钱。这太平盛世,不干净给人家吃得跑肚拉稀,那不是给皇上抹黑吗?”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他早已认出,这就是他要找的欠人家钱的老者。老头又把他们让到长条板凳上。朱元璋吃了几口凉粉,说:“又酸又辣,真好吃呀。老人家,你说这是太平盛世?” 卖凉粉的老头点点头,忽然注意地打量起朱元璋来,他说:“我认得你。”朱标一惊,说:“怎么可能。” “我还有这个眼力。”卖凉粉的回忆说,“去年,也是灯节,你老来吃过我的凉粉,还说,再加点甜更好吃,你没尝出来,如今有了点甜味了吗?”他却没好意思说朱元璋没给钱。 朱元璋笑了:“好眼力,也好心眼。你忘没忘,我还欠你两文钱?我当时吃了凉粉才发现没带钱,回去本来说马上来还的,却忘了,真抱愧。” 卖凉粉的挺好说话,他说:“两文钱,还值得一提吗?没这两文钱穷不了;有这两文钱富不了。我记得,你想把一件褂子押我这儿,你又不是想白吃。” 这一说,朱标有点紧张了,他悄悄对朱元璋说:“别吃了,今天我可没带钱,你带了吗?” 这话偏偏又让卖凉粉的听到了。朱元璋立刻尴尬起来,说:“坏了,真的又没带。你去问问云奇有没有?” ------------ 《朱元璋》第八十二章 (5) “算了。”卖凉粉的说,“别当回事。不就是两文钱吗?尽管吃。”朱元璋也便不在意,真的有滋有味地接着吃,并且许诺明天一定来还钱。 旁边一个卖灯的黑胖子插了一嘴:“穷酸样,白吃惯了,这种人应当送皮场庙去剥皮,叫朱元璋治他!” 周围人大笑。 朱元璋听了,脸都变了,幸而朱标说:“咱们走吧。”朱元璋也悻悻地撂下了吃剩下的那半碗凉粉,刻意地盯了黑胖子一眼。 他们又转到了卖灯处。 谜语灯、荷花灯、宫灯……各种灯都有,好多人在看、在挑。 朱元璋父子走到跟前看灯,看得眼花缭乱。 朱元璋忽然看见有一个灯上画着这样一幅漫画,一个女人怀抱一个西瓜,站在一匹马后头,那马的蹄子画得格外大,大得不协调。 一个看上去挺斯文的人问:“这画是个什么谜底呢?” 卖灯的黑胖子说:“猜不着吧?谁猜着了给他一个金元宝。” 有人猜:“美妇骏马!” “不对。”黑胖子提示大家与皇宫有关。 朱元璋已经愤怒得快无法忍耐了,却又不知怎样发作。 有人叫号,这灯谜根本不可能有像样的谜底,你卖灯的说出来,若合情合理,我倒找给你一个金元宝。 黑胖子说:“各位客官听好,这谜底是马大脚,看这匹马的脚大不大?” 有人说马大脚算什么谜底? 但斯文者先乐了:“啊,明白了,这是说当今皇后呢,她外号不是叫马大脚吗?” 人群掀起一阵笑的狂浪。朱元璋受了如此羞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朱标说了句:“太放肆了,走吧。” 朱元璋却不动地方。 不知谁冒了一句:“这么丑的大脚女人,皇上能喜欢吗?”又是一片笑声。 黑胖子更加肆无忌惮地开皇上的玩笑,“皇宫里大脚的、小脚的、不大不小的美女成千上万,皇上一天晚上睡十个八个也有。哎,你得给一个金元宝呀!”他劈手去抓那个打赌人,打赌者不肯给,回身就跑,两个人扭打到了一起。 朱元璋好歹挤了出来,鞋也丢了一只,他对儿子说:“刁民的本相,看到了吧?” 朱元璋父子好歹挤出人群,来到李善长府附近,李府门前灯火辉煌,成了灯海,照耀如同白昼,除了守门的家丁、武士,附近没人敢停留,朱元璋站到一棵树下,很颓丧的样子。 朱标劝他回宫去,别跟草民一般见识。 朱元璋不搭言,忽然发现云奇在远处探头探脑,便喊:“云奇,你过来。” 云奇大步跑来,说:“皇上,我不该偷偷跟着……” “怎么不该跟着?”朱元璋说:“不然朕叫人害了都没人报信。” 云奇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不敢答言。 朱元璋定了定神,谕令云奇马上去都尉府,传朕旨意把左右中前后五卫亲兵全带出来,把夫子庙这条街包围起来,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抓起来。 云奇吓了一跳,那得抓多少人啊! 朱标也大吃一惊,连忙劝皇上三思,不恭不敬只是少数刁民,不能良莠不分呀。 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依然坚持,即使错杀了良民,也没办法。你听听,那么多人跟着笑。 朱元璋耳畔此时又响起了夸张的、极其刺耳的笑声,他几乎快气疯了。 回到奉先殿,他一个晚上都没睡,越想越气。他为百姓办了那么多好事,让他们安居乐业,替他们惩治贪官,到头来是这么个下场。这时小太监倒的茶烫了朱元璋的嘴,他把价值连城的玉杯摔了个粉碎,还不解恨,又把他心爱的端砚也摔到了地上,一时奉先殿里一片狼藉,当值太监吓得跪了一地。 只有云奇不惧,他上殿来,挥挥手让小太监们悄悄散去,他默默地拿起扫帚、簸箕,把砸碎的东西收起来,倒到外面去。 云奇刚把碎瓷片倒掉,迎面碰上了金菊带宫女一路灭灯来了。 金菊问:“皇上一个人在里面吗?” “今儿个你可别去惹皇上。”云奇指指碎瓷片,“这不,一回来就摔盆摔碗的,气大了。” 金菊问:“为什么事呀?” 云奇说:“这不,今儿个是灯节吗?皇上与民同乐,出去私访,却不想碰上了刁民,把皇上都污辱了。” 金菊脸上反倒有了笑容,她说:“我去哄哄皇上。上次你忘了?是惠妃出事那天,皇上也是气得不得了,我去了他才有了笑模样。” 云奇动摇了:“那你去试试?你若能让皇上消了气,明天我给你多说好话。” 金菊说:“你尽送空人情,你总说给我说好话,我还不是个灯官吗?” 云奇指指她的肚子:“都怪你肚子不给你争气,早生出个皇子来,母以子贵,你立刻就是贵妃娘娘。” “去!”金菊推了他一把,打发宫女走后,自己向奉先殿走去。 又像上次一样,朱元璋半躺半坐在椅子里发呆、生闷气。听见脚步声,警觉地一望,见是金菊走上殿来,他倒虎起脸来,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金菊不该照本实说:“圣上不是很生气吗?我来给圣上解解闷。” 朱元璋审视着她,疑心重重地说:“这么说,朕小看了你呀!你很会察言观色呀!你每次都找这机会来争得宠幸,是不是?” ------------ 《朱元璋》第八十二章 (6) 金菊蒙了,欲解释:“皇上……” 朱元璋打断她:“没一个好饼,都是阳奉阴违,算计朕!朕听说,你准备封贵妃呢,是不是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也配!你给朕滚出去!” 金菊捂着嘴,大哭着跑下殿去。在殿门口的云奇说:“不灵了吧!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谁也算计不过圣上啊。” 跑回住处,金菊又气又恨又绝望,没想到朱元璋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自己还想巴结他,求得他的爱怜、宠幸,自己不是太不自爱了吗? 金菊哭着找出一大堆衣物,有童衣、兜肚、小帽子、小鞋,她全用剪子剪成了碎布片。 ------------ 《朱元璋》第八十三章 (1) 三碗酸辣凉粉不但活命,又换得斗金,毕竟是善良的功德。仁义之道可行于君子,不可惠及小人。 一 御林军押着几千口人,哭爹喊娘的拥挤在午门外。朱元璋来了,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卖灯的黑胖子也在其中,忙低头缩入人丛。 卖凉粉的老头认出了朱元璋,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这穿着明黄色绣龙袍被大臣们前呼后拥的大下巴的天子,不就是两次吃他酸辣凉粉又不给钱的人吗?这不是做梦吧?幸亏自己没为那两文钱同他计较,富有天下的皇帝也许是试探他,故意不付钱。 朱元璋在人群里寻找的也是这个卖酸辣凉粉的老头。朱元璋认定,抓来这几千口子人当中,只有这个老头是好人。 朱元璋的视线又在人群中搜寻着,他到底找到了那个肆无忌惮地毁损马皇后名声、污蔑天子的黑胖子。 黑胖子被押到了朱元璋跟前,朱元璋厉声问:“大胆刁民,认得朕吗?” 黑胖子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这个市井小民口无遮拦惯了,哪想到这回犯到了皇上手上,他眼一闭,索性不谢罪也不求饶,反正躲不过一死。 朱元璋下令把他点天灯,所谓点天灯,就是把人大头向下吊在旗杆顶上,全身涂满桐油,从脚那头点上火,一点点向要害部分烧,人常被烧得惨叫,却又不能马上毙命,活受罪。 朱元璋亲自看着黑胖子在旗杆上蹿烟冒火,像一根大蜡一样点着了,才背着手回宫去,他一走,大屠杀马上要开始了。 朱元璋对云奇耳语,把那个卖凉粉的干瘦老头请出来,送到奉先殿去。 云奇问:“其余的人呢?这么多人,牢房里也关不下呀。” “关什么关!”朱元璋咬牙切齿地说,“全是刁民、匪类,全部杀掉。” “全部?”云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再问,朱元璋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元璋一回到奉先殿,卖凉粉的老头已被带到台阶上等候了,一见朱元璋上殿,忙趴下磕头:“小民给皇上磕头了。” 朱元璋叫小太监:“扶老人家起来。” 朱元璋对卖凉粉的老头说,今天请他来是还他酸辣凉粉钱的,一共吃了三碗,问他连本带利是多少啊? 老头说:“皇上能尝一口我的凉粉,那是多大的荣幸啊,我家祖上得积多大的德才能这样啊,皇上说还钱,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朱元璋说:“你卖凉粉为的是养家糊口,如果大家都白吃,岂不是吃黄了。你既不说出个数目来,朕只好掂量着给了。”说罢向门口的值殿官递了个眼神,值殿官一招手,两个小太监抬了一口朱红包金箱子上来,把箱子放在了老头面前。朱元璋笑吟吟地对老头说:“打开看看,够不够三碗凉粉钱?” 老头吓得不知所措,小太监替他打开了箱子,里面是银灿灿的元宝。朱元璋说:“这是五百两银子,够不够就这些了。” 老头跪下了,泪流满面:“皇上,这银子我一两都不能要,我要了会遭报应,上天打雷会劈死我。” 朱元璋不解:“这叫什么话?朕赏赐于你,怎么会有报应?” 老头说,他们一条街的人都死了,唯独他活下来,有什么意思?他求皇上不如成全他,让他和大家一起死吧。说罢,涕泗横流。 云奇在一旁说:“你这老头不识抬举!” 朱标却说老人的话有理。 朱元璋说:“你有话,说吧。” 老头说,那些谩骂皇上的人有罪,孩子有什么罪?老头老太太有什么罪?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不是把皇上的一世清名都杀光了吗? 朱元璋似乎有所悟,便长叹一声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这老头把我这老头降住了。好吧,算是坏人借好人光了。”他转对朱标、云奇说:“你们去传朕旨意,把法场中的老人、孩子都放掉,别人不能饶。” 卖凉粉的老头忙给朱元璋叩头。 此时的法场成了人间地狱。 大人哭孩子叫的场面叫人心碎。 骑马飞驰而来的朱标、云奇一路喊着“刀下留人”,驰到杀场上。 这里已在杀人,砍人头如砍瓜。 朱标驰入人群高叫:“有圣旨!” 屠杀暂时停止。朱标对锦衣卫指挥蒋献说,奉旨,着锦衣卫蒋献将老人孩子和女人尽行开释,不得有误。 蒋献说了声“遵旨”,正要离去放人,云奇提醒太子殿下,皇上好像没说女人也在赦免之列。 朱标很生气:“你耳朵有毛病吗?我明明听见皇上赦免老幼妇女,你怎么假传圣旨?” 云奇从来没发现太子如此疾言厉色过,吓得不敢再言。 能救下的都救下了,朱标再也无能为力。妇女老幼啼哭着与青壮年告别,拉拉扯扯,哭声震天。锦衣卫的人强行把老幼妇女赶走,包围圈缩小了,圈子里全是青壮年。 灰云惨日,这里大开杀戒,御林军把抓来的平民百姓围在中间,亲兵们人人腰间扎了个皮围裙,手持大刀冲入人群,见一个砍一个,午门外顿时尸横遍地,哭声、骂声、求饶声和凄厉的叫声混成一片。朱标不忍目睹,飞马离去。 二 杀了上元节触怒朱元璋的刁民,一时金陵城里怨声载道,朝野上下都对朱元璋的残暴颇有微词。朱元璋知道他们在下面发议论而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攻讦、谏诤。 ------------ 《朱元璋》第八十三章 (2) 朱元璋觉得自己并不是残忍的皇上,他反是爱民如子的。这不,山东、河南今年大旱,从春到夏,好多府县滴雨未下,农夫纷纷远遁他乡,饿殍遍地,朱元璋动用国库开始了大规模的赈灾。但是据下面报,收效甚微,灾情有增无减。 朱元璋断定这里有鬼,他怒气冲冲地把左右丞相叫到御前,胡惟庸、汪广洋和陈宁来了,垂手侍立。 朱元璋板着面孔,问:“山东、河南大旱,地方官一再奏报,已饿死很多人了,赈灾的粮并没有发下去,这是怎么回事?” 胡惟庸奏道,“早叫户部拨粮下去赈灾了,并责成户部侍郎郭桓亲赴山东、河南坐镇救灾的。” 汪广洋说:“下面奏报可能有误。” 朱元璋把奏章掷下,生气地说:“你们自己看。” 汪广洋说:“皇上,我愿亲自下去赈灾。” 朱元璋点了点头。 朱元璋不能不怀疑有私吞赈灾粮款的,更可能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朱元璋不肯轻易相信各地的奏报,他决定再次偕太子北上私访。 朱元璋又换了商人的打扮,朱标是公子哥的装束。朱标说,父皇灯节私访一次,杀了几千口子人,有点民怨,这次又要去河南、山东私访,他担心又要开杀戒。 朱元璋说少杀不了。这回不会是刁民了。朕有一种预感,是不好的预感。 朱标问父皇指何而言? 朱元璋说:“日后自知。朕已秘密派徐达、朱文忠去查户部的仓廪。” 这时值殿官来报:“刘伯温之子刘琏请见圣上。” 朱元璋问:“他一个人来的?” 值殿官道:“是。他穿一身重孝。” 朱元璋心忽的一沉,一拍大腿说:“坏了,朕的刘伯温殁了。”急忙趋步出殿。 朱元璋一出殿,等候在阶下的刘琏立刻跪下,号啕大哭。朱元璋快步降阶,扶起他来,问:“这是怎么回事?离京时不过是小病,怎么突然走了?” 刘琏说,家父疑心是吃了麻太医的药……吃了以后,天天肚子痛,后来鼓了个大包。 朱元璋皱起眉头,朱标说:“太医与你父亲没有私仇吧?他怎敢这样?我看不会。” 刘琏双手递上一沓纸,说这是父亲临终前最后一份奏疏,叫他务必亲交皇上。 朱元璋眼中滴泪说:“走了刘伯温,是天丧朕啊,今后有大事,朕找谁去问啊?”说到痛处,竟至哽噎。他决意复他诚意伯的爵位,好好为他修一座墓,并要亲自去祭奠他。 刘琏跪下说:“不孝子替亡父谢皇上大恩了。” 三 大明王朝在京城存储官粮的粮仓全集中在京郊,那可以说是国之命脉所系,平抑粮价,调拨军粮及荒年赈灾,全靠这几个大仓了。近来朱元璋得到密报,说好多地方官商勾结在倒卖国家粮仓的囤米,朱元璋觉得半信半疑,因事关重大,特别把老将徐达叫来,委派他去查仓。 朱元璋北上的当天,也正是徐达以突袭的方式查验粮仓的时日。他先从京东太和粮仓查起,事先派御林军先将粮仓四周严密封锁起来。 徐达随后带一批御史和都察院官员来到太和仓。徐达亲自手执账簿,问:“这一仓多少石?” 负责查验的官员报:“他们自报一百二十石。” 粮仓的库管司官李彧点头哈腰说:“是,老爷,是一百二十石,除了皇上拨出赈灾的,一粒不少。” 又一个官员上来说:“数目相符。” 徐达又亲自拿铁钎子在米袋子上戳了个窟窿,淌出来的是白米,一连戳了几个都如此,看上去没有什么纰漏,徐达的脸色好看多了。 朱元璋和朱标带着随从,乘坐着极为普通的民间小船行驶于运河中。他们化装成民间商贾模样,侍卫也只在衣服里藏了暗器而已,朱元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摸清底细,才能体察民情,没有上次灯节时的微服私访,怎知民间那样肆无忌惮地侮辱皇室。 一路上,但见饥民遍地,河岸上好多饥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拿个讨饭罐,向过往的船举着、凄厉地喊着。眼前经过的是一个民生凋敝的镇子,百姓多半满面菜色,久旱的大地几乎寸草不生,好端端的农田龟裂出纵横缝隙,脚踩上去冒出一股烟。 朱元璋问这是什么地方? 有着古铜色脸庞的船家说:“这是德州地面,叫祁镇。” 朱元璋吩咐船家靠岸。 船很快向祁镇码头靠去。 小船一靠岸,几百个灾民蜂拥而上,多数人举着破饭罐,有的人跪下,大喊“发发慈悲吧”,有的人往前挤,掉落河中。 朱元璋看到几个可怜的孩子,光着屁股,凸着大肚子,大脑袋小细脖,脖梗青筋裸露,肋骨一条条现的能数出根数来,脸色黄中透绿,个个张着茫然的痴呆的眼神望着朱元璋他们。 “太可怜了。”朱标哽噎流泪了。 朱元璋回头对云奇说:“再把钱扔些给他们。” 云奇带了几个化装的小太监拿出小笸箩,抓起铜钱往岸上扔。饥民们争先恐后趴下去抢,一个老太太虽不去抢,却望着船上叩拜,口中说:“积德积寿的好人啊,愿神保佑你长寿。” 朱元璋不忍再看,含泪叫船家:“走吧。” ------------ 《朱元璋》第八十三章 (3) 船家叹息地说:“客官心再好,也救不了一方百姓啊,你有多少钱够撒的?” 大木船又咿咿呀呀地向前行驶。 朱元璋对船家说:“朕,啊,赈灾怎么没让灾民得到实惠?我只是看他们实在可怜。听说皇上派户部大臣拨粮赈灾了,怎么他们还没有吃的呢?” 船家摇头叹息,说那皇上也是个糊涂皇上,他的经虽好,却叫歪嘴和尚们念歪了。 朱标担心地望望朱元璋,怕这船夫祸从口出,忙向船家老头使了个眼色:“不可随便议论皇上。” 船家说,皇上没有顺风耳,反正听不到。 朱元璋并没有怪罪动怒,他问:“你说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是怎么回事?” 船家说德州一带这地方,非涝即旱,皇上是好皇上,体恤灾民放粮赈灾,可赈灾粮到得了百姓口中吗?京官、府官、县官,层层剥皮,到了百姓手里的,即使有,也是没几粒米了。皇上只管放赈,却不管查验。 朱元璋问:“他们把粮弄哪儿去了呢?” 船家哂笑着说:“看来客官真是不吃人间烟火的。这点事,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前面就有个粮食市,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朱元璋说:“好,正好上岸去用饭。” 他们靠岸的集镇叫官镇,是南北交通要冲,是个人烟稠密的去处。 但同样是饥民遍地。朱元璋等人找了一家挨着粮店的小饭铺,在露天座位坐下。 云奇小声问朱元璋:“老爷,想吃点什么?” 朱元璋说:“你们随便吧,我的心都堵得满满的,够难受了,怎么吃得下。” 坐在桌子一端的船家说:“这位客官真是好心人,这一路上撒了多少钱啊。” 朱元璋吩咐云奇:“多要点好菜,让船家吃饱。”他自己却踱到了隔壁粮店前,门前挂着义和粮栈的牌子。 朱标尾随过来。 四 义和粮栈正在卖米。这里倒是门庭若市,来买米者很多,但多数只买可怜的三五斤,栈内库中粮袋子堆积如山,大概怕抢,居然有官兵把守。 朱标看着明示出来的米价,说:“不知这价是高是低。” 朱元璋说他什么都该知道才行。朱元璋倒内行,这里的米价,比平日上涨了二十倍,平日里两贯钱一斗米,现在是四十贯,商人不乘人之危赚钱,岂能发家?朱元璋说不用查,定是官商勾结!发国难财。 朱标叹道,一路上到处是饿死的人,这里却堆着这么多粮食,天下不公啊。 朱元璋细看了看粮袋子,上面都有“义和”字样,朱元璋怀疑,这是官粮,府库中来的。 朱标说:“不会吧,明明印着义和字号啊。” 朱元璋一直注意着粮栈伙计们的动作,木箱里米不多时,一个伙计便从大堆里扛来一袋米,等在米箱旁的掌秤人麻利地抽去封口麻绳,米倾到箱里后,袋子一空,他马上卷了起来,拿到后面去了。 朱元璋小声对朱标说:“袋子有文章。” 朱标尚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朱元璋早附在云奇耳畔说了句什么,云奇连饭也没吃就去找本地官员了。 他们要了山东特有的干又硬的大锅盔饼,每人一碗萝卜条豆腐汤,一大盘子酱鸭肉,已是上等伙食了。 朱标等人在吃饭,朱元璋只喝白水。 忽见太监李玉行色匆匆地赶来,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朱元璋,直奔过来:“皇上,叫我好找啊!” 朱元璋忙打手势制止他,李玉才改口说:“老爷,是徐老爷派我来追老爷的。” “有信吗?”朱元璋问。 李玉从贴身衣服口袋中拿出信来,朱元璋看了后皱起眉头,把信递给朱标。朱标看过,也心存疑惑地说:“京中粮仓颗粒不少?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还没吃完饭,云奇和几个随从带了几个蟒服纱帽的人过来了。一个官员对粮栈掌柜的说,“打开一个袋子,请他们各位看个明白。”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张望着。 粮栈老板是个胸口长满卷毛的矮胖子,他有恃无恐,蛮横地说:“凭什么?我一没抗税,二没犯法,凭什么他说看就看。” “大胆!”云奇亮出了钦敕腰牌,金晃晃的,官员说,“这是皇上的暗访钦差!你好大胆子。” 老板傻了,只得不情愿地剪开一个粮袋子,米倒出后,老板马上麻利地卷起空口袋,说:“我这米一没掺沙子,二没浇水,上等好米,查我怎么的?” 正当他把空袋子卷起来想拿走时,朱元璋不动声色地过来了,劈手夺过空袋子,抖开,从里面又抽出一个口袋,当众一亮,上面赫然印着“户部太和仓”字样。 朱标不胜惊疑,他不得不佩服父皇的精细和足智多谋。 朱元璋说:“好啊,你们官商勾结,竟敢侵吞赈灾粮,高价牟利,发国难财,该当何罪?” 粮栈矮胖子老板不服,也不怕他,“嗨,你是哪个衙门挑泔水的,也敢跑到太岁头上动土?你他妈活腻了吧?来人,给我揍这穷老头!” 店伙计们一哄而上,云奇大叫:“住手!” 此时朱元璋的护卫全部亮出暗器一哄而上,这边一吵,百姓立刻围过来,人山人海。 云奇高举腰牌说:“大胆狂徒,你们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他是当今天子洪武皇帝!” ------------ 《朱元璋》第八十三章 (4) 粮栈老板看了两个官员一眼,根本不信,说:“真是无奇不有,你看他那个其貌不扬的德性,他若像皇上,我还是太上皇了呢。”说罢狂笑,他的伙计们也跟着狂笑,老板说,“都给我拿下,送官严惩!” 这时锣声响了,人们闪开道,有人喊:“知府大人到了。”“这回有热闹看了。” 德州知府秦毛举下了轿,前呼后拥过来,问:“何事吵闹?大灾之年,要严防坏人兴风作浪。” 粮栈老板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大人来得正好,这儿有个人冒充皇上跟我为难呢。” 知府秦毛举说了句:“给我乱棍打死。”他的目光一扫,看到了嘴角挂着冷笑的朱元璋。他又惊又惧,他在京城参加殿试时是陛见过皇帝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半天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皇上,臣秦毛举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他的随员也全跪下了,百姓骚动了,有的说:“皇上来了!”“天子下来私访了!”“百姓有望了!”“我们要见青天了。” 粮栈老板醒过腔来想溜,云奇早叫人把他按住,他也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出了血。 朱元璋不慌不忙地走到秦毛举面前,说:“你是朕开科取士第一科的进士,你的殿试题目朕还记得,《仁政安民》,对不对?” “皇上圣明。”秦毛举没想到皇上如此博闻强记,忙说,“臣有背圣训,罪该万死。” 朱元璋怎肯原谅他!德州到处饿死人,秦毛举眼皮底下的黑心商人囤积居奇已可杀,又把官粮包个新袋子高价牟利,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奇静,船家悄声说,“天啊,没想到我的小船上载的是天子!” 朱元璋大声说:“面对百姓,朕心里有愧,朕虽一片好心拨粮救民于水火,一路看下来却是这个样子,朕要严惩贪官,决不宽贷。” 人群中呼喊声和山呼万岁声直上云霄。 朱元璋令:“把粮栈黑心老板押过来。” 胸口糊满卷毛的粮栈老板的腿直打哆嗦,不断重复着:“我有罪,皇上饶命。” 朱元璋从云奇手上夺过大刀,说了声:“朕已多年没亲手杀人了。”手起刀落,把粮栈老板砍了,然后说了句“把秦毛举押回城去”,说着朱元璋不顾而去。 人群中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皇帝万岁”的呼喊声。 五 朱元璋终于在德州地面上抓到了狐狸尾巴,立刻派太监李玉火速返京,敕令徐达和朱文忠再次彻底查仓,他的信中已有责备他们疏忽之意,印有户部太和仓的米袋子在德州都见到了,太和仓里却一袋粮没少,这不是见鬼了吗? 这边朱元璋亲自在德州知府衙门升堂,审理发国难财的贪官们,秦毛举以下几十人几乎个个不干净,朱元璋和朱标越审越怵目惊心,牵涉的京官也越多,拔出萝卜带出泥,也露出了贪官墨吏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徐达接到朱元璋的谕旨,把朱文忠请来,二人都有点脸红,少不得发狠再认真查一下大仓,徐达说,大不了把每个粮袋子都验一遍,省得他们掩人耳目。 这次的行动更出其不意,户部的人和管仓的大吏们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半夜时分徐达、朱文忠突然率御林军把几个大粮仓包了个水泄不通。朱文忠从德胜仓查起,徐达再度亲临最大的太和仓。 徐达雄赳赳地按剑而入,对仓中大小头目宣布:“奉旨查验官仓!” 司官李彧疑惑不解地说:“几天前不是刚刚查验过吗?” 徐达看也不看他说:“少废话。” 李彧只好命下面的人快把账簿拿来请大人查验。 徐达说:“我不看你的假账。”他带了手下的人直奔堆满麻袋的库房走去。 徐达走过去,手下人提灯照亮。 每个米袋子上都有“户部太和仓”字样。 徐达用力掀下一袋子,沉甸甸落地,用剑扎了一个口子,淌出白米来。 又掀下一袋子,再扎,仍是白米。 李彧谄笑着说:“都一样,岂敢有假?” 又一袋子掀下来,徐达举剑要扎,李彧央求道,徐大人手下留情。挨个都扎了,粮食淌了一地,下官不好向皇上交差呀。 “我替你交差!”徐达一剑捅下去,淌出来的竟是沙子。随从全都大惊。 李彧傻了,硬撑着:“这,这是怎么回事?” 徐达冷笑,又接二连三地捅袋子,淌出来的全是黄沙、黄土。 徐达把剑横在李彧脖子上,说:“上回叫你蒙骗得好苦!我不杀你,你必须把实情招来,否则诛灭你的九族。” 李彧吓得跪下了:“老爷饶命,我说,我说,实在不干我的事。” 不一会儿,朱文忠那里派亲信来向徐达通消息,德胜仓出了大纰漏,库存的谷米九成已被盗运,现在堆在仓里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黄土、黄沙。 徐达把李彧等一干人全一条绳拴了,派人守好粮仓,会齐朱文忠,又把胡惟庸、李善长、汪广洋从被窝里惊动起来,连夜突审,天亮前一口气抓了四个尚书,六个侍郎,三品以下几十人。 这是一个以户部侍郎郭桓为首的贪盗国库粮的贪墨集团,几乎席卷了六部。纵观此案,六曹为罪魁,郭桓为首。除郭桓与本部的胡益、王道亨等外,先抓了北平二司官李彧、赵德全,拷问他们,又供出多人,随后抓捕到案的有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志德,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牵连山东、河南大员,随后陆续抓到三百六十余人,如连坐案子总数恐波及几万人。 ------------ 《朱元璋》第八十三章 (5) 朱元璋暗自庆幸没有牵涉到他身边执掌国家权柄的几位重臣,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朱元璋问大家:“你们说怎么办?” 胡惟庸说:“杀无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里面有几个是臣荐用的,臣也有失察之过,请皇上处置。” 朱元璋冷笑,若这么说,朕应领有责任,哪一个不是朕任用的呢! 朱标怕动荡太大,主张能少杀,还是少杀为宜,起到杀一儆百作用就是了。 朱元璋说:“又来了!有人说朕上元节时杀刁民是玉石不分,讲这话,也有道理,这是君子之心,恻隐之道,可谓至仁。但这种仁义之道,行于君子则可以,行于小人绝对不可。像郭桓案上所牵涉的高官,如此腐烂,朕如何取信天下?不杀何以平民愤?即使有个把杀错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在所不计了。” 徐达说:“胡丞相是有过的,户部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不仅是失察的事!” 胡惟庸恨徐达恨得牙痒痒的,这老东西,什么时候都不放过他。 胡惟庸胆战心惊地望着朱元璋,幸亏朱元璋没说什么,只说,“朕要休息一会儿,你们下去吧。” 众人离殿时,朱元璋又叫:“徐达,你晚走一步。” 徐达站住,胡惟庸有点六神无主了。 六 自从金菊被朱元璋羞辱了以后,她再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晚上灭灯路过奉先殿,她也绝不往奉先殿看上一眼。她心如死灰,也再不存非分之想,想生个皇子了。但她见到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喜爱,她特别喜欢郭宁莲最小的儿子朱栋,长得虎头虎脑,惹人喜爱。也许他还小,心目中的尊卑贵贱观念还很淡薄,他没事总爱往金菊那儿跑,金菊总是预备了各种各样好吃的哄他。他们的接触,一定程度是郭宁莲默许和纵容的,她太可怜金菊了。 这天郭宁莲正在教她的小儿子朱栋写大字,朱栋写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描了又描,郭宁莲说:“写字不能描,重来。” 朱栋噘着嘴,只得重写。 这时金菊提个篮子进来了,朱栋嗅了嗅鼻子,说:“米粉糕!我闻到味了!金菊,你是不是又给我送米粉糕了?” 金菊说:“你这小鼻子真灵!” 郭宁莲拍了儿子一下:“没大没小,金菊是你叫的吗?” 朱栋仰起头说:“那她叫什么妃?她也不是父皇封的妃子呀!” 这一说,金菊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郭宁莲说:“叫干娘吧。”她望了金菊一眼说:“算命的给栋儿算过,命中缺水。” 金菊满怀希冀地说:“那真巧了,我的命里多水。” 郭宁莲说:“所以呀,我一直想给他找个水命的干娘,栋儿又跟你挺亲的,你不正合适吗?” 金菊从提篮里端出米粉糕,朱栋扔下毛笔,抓起来就吃。金菊说:“皇妃不是开玩笑吧?” 郭宁莲说:“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都向皇上奏明了。”她又问儿子,认这个干娘行不行?朱栋巴不得呢,忙点头。 金菊激动得泪花闪闪,说不出话来。 郭宁莲看了她一眼,对儿子说:“别光顾吃,喊一声干娘!” 朱栋真的喊了声:“干娘。”金菊竟至呜咽起来。 ------------ 《朱元璋》第八十四章 (1) 图穷匕首现,灭徐达翦除政敌,却牵出了麻太医投毒旧案,朱元璋技高一筹,抢先抓住筹码,井中的祥瑞于是成了凶兆,剩的只有铤而走险了,对皇上不满者皆我盟友。 一 郭桓一案对开国不久的大明王朝的震动,远远胜于事情本身,有的高官显爵是心理的震撼。有几个人屁股底下是没有屎的呢?朱元璋绝不容许他的臣子贪墨,这是不容置疑的,想瞒过朱元璋的眼睛更是最难的事。 胡惟庸被徐达咬了一口已胆战心惊,皇上又单独留下了徐达,焉知不是对付他的?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走出奉先殿时竟失足摔了一跤。李善长看在眼里,特地约了弟弟李存义一起过胡府去安慰几句,利益所系,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李善长要他别在乎徐达,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武将嘛,他劝胡丞相不必介意。皇上不是没说什么吗? 李存义说:“皇上可是又把徐达单独留下密谈了。” 李善长叫他们不要疑神疑鬼了。皇上这次杀了六部和地方大员那么多,短时间不会再大兴狱讼了,大家谨慎些为好。郭桓这些人也实在太不像样子了,咎由自取。 李存义说:“我看皇上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胡惟庸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多疑。”李存义说他谁也信不着,连跟他起家的元老也一样说杀就杀,说贬就贬。如果我们不留条后路,日后说不定怎么样呢。 李善长说,怎么留后路?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把他请出来,是福是祸,都躲不了的。他提醒他们俩现在又结成儿女亲家了,地位本来显眼招人忌,更应慎而又慎才行。 李善长又补充说,谁都有打盹的时候,老虎也一样,但你不能因为老虎打盹你就以为他不再吃人。 他没有展开来分析,但听的人都懂,李善长是在暗示,如果老虎不打盹,再深究下去,胡惟庸也会被株连的。 李善长人老了尿频,他去厕所尿尿的时候,李存义小声对他亲家说:“幸亏皇上不耐烦了,郭桓案没好好细审全杀了,你可以舒一口气了。那些人断没想到会这么快上法场,还等着你救呢。” 胡惟庸尝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他预感到皇上对他是引而不发。 李存义说:“看来,不能等着送死了。” 胡惟庸看了他一眼。 胡惟庸送李家兄弟上轿前,一个内廷小太监在二门那里等他呢。胡惟庸忙把他拉到一旁。 小太监二乙早成了他的眼线,他来报告,徐达说了丞相一大堆坏话,他说不该将那些犯官杀得太快,一定能把胡惟庸牵扯出来。 胡惟庸咬牙切齿地说:“这老东西。” 二乙又说:“徐达说你包藏祸心,有好多事不向皇上报告,专权。正好刘基上了一份遗书,说你久后必反。” 胡惟庸问:“皇上怎么说?” 二乙说:“皇上只说了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胡惟庸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他对跟过来的管家说:“赏他两贯钱。”自己忙着与李善长道别去了。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胡惟庸恼恨自己流年不利,犯小人。从前是刘伯温总与他过不去,好歹这根刺拔出了,又蹦出个不要命的徐达。这根刺不拔,他没有好日子过,徐达不比别人,他的资历、地位、功劳,都是独一无二的,他说话的分量举足轻重,对胡惟庸的危害也最大。 他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除刺的办法,他要买通徐达跟前的一个人。 这天散朝后,浑身疲软的胡惟庸半躺在榻上,门人领了一个壮实汉子进来,胡惟庸客气地坐起来,对侍从吩咐:“给福寿倒茶。”这个福寿就是徐达府上的把门人。 “小人可不敢当。”福寿莫名其妙地看着胡惟庸,“不知丞相大人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胡惟庸说:“你坐。你在徐达府上干什么呀?” 福寿道:“把门。” “很辛苦啊。”胡惟庸又问他把了几年门了? “六年了。”福寿答。 “这么长时间?”胡惟庸抱打不平地说,他府上把门的过了三五年,早都放了七品知县了,这徐达,太刻薄下人了。 福寿却毫无怨言,称自己也只会看门。当县太爷,他还打怵呢,不会过堂审案,不是误事吗? “你真是个老实人。”胡惟庸说,“你到我这儿来,给我当贴身保镖,每月给你二十两银子,怎么样,来不来?” 福寿说:“丞相大人看上我什么了?我哪值这么大价钱啊?” “你乐不乐意吧。”胡惟庸说。 “这么抬举我,哪有不乐意的。”福寿说,“只是,徐大将军待我也挺好的,我总得好好说一声,不然对不起人家。” “随你。”胡惟庸又问他成亲没有? 福寿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谁肯跟我呀! 胡惟庸拍了拍手,立刻走出来十多个花枝招展的丫环,胡惟庸问福寿:“你看她们美不美?” 福寿只看了一眼,就低了头,脸通红。 胡惟庸挥挥手,让她们下去后说:“这些人当中,你随便挑,选中哪个,哪个就是你媳妇,成家的一切,你不用操心,我来管。” ------------ 《朱元璋》第八十四章 (2) 福寿受宠若惊,又百思不解地问:“我福寿是个什么人物啊,值得丞相这么为我操心?莫不是胡丞相有什么事要我办?” “你真是个聪明人。”胡惟庸说他有一个仇人,想请福寿帮他除掉。 福寿点了点头,说:“行。其实,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除掉谁,抓起来关进刑部大牢不就完事了吗?还用自己操心?” 胡惟庸说他的这个仇人不是随便能抓、能杀的,皇帝也让他三分。 福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说,徐,徐大大将、将军?” 胡惟庸点点头:“不然就不请你了。” 福寿的头摇得同货郎鼓似的,连连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对他下手。” 胡惟庸问:“为什么?” 福寿说:“人得讲良心啊,我跟了大将军这么多年……” “跟了六年,不还是个把门的吗?”胡惟庸不屑地说,“把门的狗而已,他有什么良心!” 福寿说:“反正说什么也不行,丞相另找别人吧。” 胡惟庸放下脸来:“你不干,你还能走出我的相府吗?” 福寿傻了:“丞相……” 胡惟庸又笑了:“你就是出得去,你回到徐达那里也没命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寿惶惑地盯着他。 胡惟庸告诉福寿徐府里有他的耳目,你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你不下手,我的人就会把你的事告诉徐达,我事先写了一封叫你下手杀他的信,把这信往徐达手上一交,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你想想吧。说罢,胡惟庸伸了个懒腰走了。 扔下福寿一个人可怜地在那里发呆。 二 福寿当然也想得银子,说上一房亲事,可那代价是杀自己的主人。他当然不能干。不干自己就得罪了丞相,胡惟庸要处置他这么个小人物,不和捻死个蚂蚁一样吗? 福寿好不犯愁,便买了一斤酒,也不吃菜,在门房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竟误了事。 夜里,徐达骑马归来,却见大门紧闭。随从大叫:“反了!看见将军回来,怎么不开门?” 随从跑到门房一看,福寿正在喝酒,已喝得东倒西歪,还在喝。随从上去打了他两个嘴巴,福寿才醒过来,问:“大,大将军回来了吗?” 随从不理他,自己去开了大门。 徐达大怒,叫人把福寿押到了大厅里,徐达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守规矩的人。 福寿跪在他面前,徐达说:“你跟我不是一年半年了,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当班看门的时候喝起酒来?” 福寿说:“小人心里有事难过,是借酒浇愁啊。” 徐达笑了,感兴趣地问:“我倒想听听,我们福寿浇的是什么愁啊?” 福寿说:“有人雇我来杀你,我不下手,就陷害我,说要借大将军之手除掉我。我跟大将军这么多年,别人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能动心,也不能背主啊。” 徐达沉吟了片刻,问:“想杀我的人只有一个,胡惟庸,对不对?” 福寿吃惊地看着他:“我都告诉大人了,他再陷害我,你可千万别信啊。” 徐达说:“你说了实话,我还会信别人的吗?” 福寿被徐达派到塞外蓝玉那里去谋差了,徐达并不在意胡惟庸的小手段。 这天他有意绕远路过胡惟庸相府前,只见门前车水马龙,来往的轿子不断,大门洞开,门口放了收礼的红毡桌子。 徐达拍拍大轿扶手,叫轿夫停一下。 落轿后,徐达问:“胡丞相家办什么喜事这样贺客盈门?我怎么一点信不知道,去打听一下。” 跟随跑去问了,马上回来说,胡丞相府中出了奇事,一口很深的古井里忽然长出一棵竹笋来,蹿出水面十丈多高,因为称奇,一传十,十传百,文武百官都来观看贺喜。 徐达皱起了眉头。 随从问:“进去看看?” 徐达说:“别扫人家兴,走。” 大轿抬过去了,显然胡惟庸得到了徐达路过的消息,带儿子胡正跑出来,却不见影,忙问门人:“徐大将军呢?” 门人答:“停了一下又走了。” 胡惟庸怅然若失。李存义也来到了他身边,方才他看了一下上贺礼的单子,六部九卿、五都督府、通政使司、钦天监、太医院、行人司、御史台、堂官、司官差不多都到了。胡惟庸说:“我看看单子。” 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个人名,就说:“不对吧,怎么才这几个名单?再说,这汤和什么时候来过?” 李存义笑了,谁来了无须记,把谁没来记下来了就全有了。这是没来送礼的人名。 胡惟庸很赞赏他这亲家办事高人一筹。其实,长不长竹笋,是不是祥瑞之气,都无关紧要,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借此看看人心,谁在他这边,谁敢拗着他。 李存义说:“来的人也并不都是真心。” “那当然。”胡惟庸说,有的是真心,有的是随大流,有的是惹不起,有的是想提个一官半职,这也好,各怀心腹事,各念各的经。只要他们怕胡惟庸,谄媚我,都是好事。 李存义说:“井中出祥瑞的事,皇上会不会忌讳呀?” ------------ 《朱元璋》第八十四章 (3) 胡惟庸岂会落这个空?他早上贺表了,他说,这是大明王朝社稷之祥瑞呀!只要文武百僚不这么认为就行。 三 朱元璋岂是那么好欺哄的?当徐达上殿来告诉他,胡府门庭若市,京官们争相去看井中竹笋时,朱元璋很淡然地笑笑,他捧着五彩群仙祝寿图案的官窑茶碗,品着茶,说胡惟庸上了贺表了,说井中长笋,是国家祥瑞之兆。井中有笋、有树,这本来是可能的,井壁有土,就能生根。但这样招摇,文武群臣都去观赏、祝贺,还上礼,这就大不一般了,为谁祝贺呀? 一听朱元璋看得如此明彻,徐达放下心来,说起福寿的事,徐达不免在气愤之余也担忧,他既已买通我的门人对我行刺,可见胡惟庸反心毕露。刘基一口咬定是胡惟庸唆使御医害了他,也不是空穴来风。他提醒陛下对他不能不防了。 朱元璋发现屏风后有动静,故意说:“好,我派人去把麻奉工传来,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徐达说:“这最好。” 送徐达出殿时,朱元璋看见小太监二乙装模作样在擦桌子。 二乙的鬼头鬼脑,朱元璋早已有察觉,他密令云奇趁二乙不在时查验过他的箱笼,里面有不少钱,除了偷,就是受贿,想起有几次在殿上说的话都传了出去,朱元璋就疑心到二乙,今天正好试他一试。 二乙再也想不到皇上会对他起疑,还自以为得计,马上溜出宫去,直奔胡惟庸府上。他很特殊,一报宫中二乙的大名,府里上下都不挡他驾。 二乙报告了朱元璋要传讯麻奉工,追查刘基死因的消息。这还得了?万一麻奉工招了实情,胡惟庸就要人头落地了。 胡惟庸问:“皇上真的要找麻御医对质?” 二乙说:“我躲在屏风后听到的。” “皇上没发现你?”胡惟庸问。 二乙摇摇头,说:“他若看见我,我还有命吗?” 胡惟庸又给了二乙几锭银子,说:“好好干,日后我让你当内宫总管。” “谢丞相。”二乙千恩万谢地走了。 胡惟庸必须抢先把麻奉工弄到手里藏起来,让他永远失踪。这人存在一天,胡惟庸就有性命之忧;他后悔,早该把他处置了。 但胡惟庸又低估了朱元璋的心智和办事效率。当云奇来报告,二乙果然是到胡惟庸那里去了时,朱元璋意识到麻奉工有性命之忧,便令云奇亲自去请他,就说宁妃娘娘病了,抢先宣他立刻进宫。 云奇答应着出去。 麻太医家可以说是一夕数惊。云奇带了一伙御林军,不容分说,刚把麻太医“请”走,又一伙军士拥入麻家,不容分说破门而入,为首的人问:“麻太医呢?”其势汹汹。 一个老太婆战战兢兢地说:“宫里哪个娘娘病了,刚被接走啊。” 为首的人不信,对下面的人说:“给我搜,然后把住前后门,即使是老鼠也不让它溜出去。” “是。”如狼似虎的家丁们开始到处踢门,挨个屋子折腾。 搜了半个时辰,他们空手而回。 可怜小太监二乙还自以为得计呢,贼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着,此时朱元璋不在,二乙一边擦拭屏风中镂空部分,一边想找什么。他看见案上放着一些奏疏,正要翻,朱元璋进来了,二乙忙站起来。 朱元璋笑吟吟地问:“你在朕这儿当差,一个月多少月例银子啊?” “回皇上,半两。”二乙说。 “嫌少了点,是吧?”朱元璋用意颇深地问。 “不少,不少,”二乙说,“这都是皇上恩典。” “不是有人恩典得更多吗?”朱元璋话里有话地说。 “皇上――”二乙预感大事不好,忙跪下。 云奇和几个小太监抬着大包袱进来了,抖开,里面全是银子。云奇奏报这是二乙藏在箱笼和埋在床底下的赃银。 朱元璋问是谁给他的? 二乙说:“是我偷的。”他明白,兜出胡惟庸来,死得更快,救他的人都没有了。 朱元璋说:“后宫规矩你忘了?你偷一两银子也是死罪;你若不是偷的,是别人给的,也许能活命。” 二乙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宫中小当差的,要银子什么用也没有,谁会给他这么多银子呢?请皇上圣裁。 “照理说,是这样。”朱元璋好像一点也不生气,“不过,有时候你的用处大着呢!你可以躲在朕的屏风后偷听,再把消息卖给要买的人,这是很值钱的。” 二乙索性咬紧牙关不承认:“奴才冤枉,奴才不知皇上说的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胡惟庸现在救不了你了,也不想录你什么口供。云奇,把他弄到城外去,照从前处置马二的办法,去吧。” 二乙这才哭叫:“皇上,我说,我说,都是胡惟庸叫我干的呀……” 朱元璋早失去了兴趣,只摆了摆手,二乙被蒙上头拉走了。出殿了,还听得见呜呜的声音。 四 麻太医的失踪令胡惟庸心惊肉跳,他找人透信给达兰,约她出来到胡惟庸的外宅里一见。 达兰很快就来了,一进屋就抱住胡惟庸的脖子又亲又吻,她恨不能马上上床。胡惟庸可没这个闲心,他说先等等。 达兰太高兴了,她说,再过几天,她的皇儿朱梓就要到封地长沙去了。 ------------ 《朱元璋》第八十四章 (4) 这是胡惟庸的功劳,他们一起密谋过几次,胡惟庸经多见广,认为长沙是最富庶的地方,所以叫达兰在朱元璋那里要长沙为潭王封地,胡惟庸则敲边鼓,这事真的成了。 胡惟庸顺着达兰说,当了长沙王,土沃民丰,不愁税赋不丰,尽管朱元璋明令“列爵不临民”,不准被封诸王设卡收税,但毕竟鞭长莫及,有了钱就能养亲兵,有了军队便有了本钱,到了羽翼丰满时,朱元璋不禅位给潭王,起兵杀向金陵也不失为最后的选择。 达兰自从得到这喜讯,脸上带着无法抑制的喜悦,这几天一直坐立不安,一会儿到门口站一站,一会儿回到房中,看看摆在地上的衣箱,整整十几口。胡惟庸笑她沉不住气。 胡惟庸说这回潭王到了封地,就大展宏图了,娘娘没白熬十七年,终于熬出头了。 达兰说:“是啊,是啊。”她又向胡惟庸提出了新要求,让他在皇上面前说,准许达兰随儿子到封地长沙去。 胡惟庸说这绝对不可能,有违宫禁,再说也没有先例,连马皇后也没跟哪个皇子到封地去,人家有四个皇子在封国里呀。 胡惟庸明白,达兰是想尽快摆脱朱元璋的控制,辅佐儿子起事夺权;如果将来儿子起事她却留在宫中,不是凶多吉少吗?胡惟庸告诉她,不必太急,距离那一天尚早,到时候再出宫也来得及。 达兰这才不再说什么了。 这回胡惟庸求她了,要达兰马上弄清,宫中谁病了?麻太医是否真的被请去看病?还有二乙现在何处?是否安然无恙。 达兰干这点事是轻而易举的,她答应马上回去办。 随后,达兰从宫中传出的消息叫胡惟庸有晴天霹雳之感。 二乙失踪,宫中没人有病,自然没有请麻太医入宫诊治之说。胡惟庸傻了,立刻召来李存义、陈宁商量对策。 昏暗的灯光照着胡惟庸忧郁的脸,他对面坐着李存义和陈宁。 陈宁连说了几个“失算”,井中长竹笋的事,过于张扬,给人以口实,又没有作用,我们失算了。 李存义说:“至少可看看人心向背。” 陈宁说:“人心向背?哼,人心是墙头草,哪边风硬往哪边倒。这无须试。” 胡惟庸说,麻太医失踪,二乙也没了消息,这十分可疑,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存义说:“没有那么紧张吧?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胡惟庸说:“只会比我们想的要严重。” 李存义分析道,若真是皇上疑心你了,他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会这么客气吗?早暴怒了,甚至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死你。 “你们只知皇上霹雷闪电的一面,却不知他很能沉得住气的一面。”胡惟庸到底比他们老练,更了解主子。 这时,胡惟庸的跟班进来,拿了一封密信,交到他手中:“刚从宫里捎出来的。”他一看,是达兰的第二封信,忙拆开来看。 胡惟庸一看,脸立刻黄了:“叫我说着了,二乙被皇上处死了。” “准吗?”李存义问,“谁传出来的信?又一个太监?丞相买通了多少太监啊?” 胡惟庸当然死也不会把达兰亮出来,他讳莫如深地说:“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太监。好在,现在皇上还没有对我动手的意思。徐达已经劝他动我了,皇上没答应。” 陈宁说,但信号已来了,这是迟早的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们现在就是对他百分之百的忠诚,也不行了。 胡惟庸认为不能单枪匹马地干,手头要有兵力,咱们几个府上家丁有几千人吧? 陈宁拿出一个大册子,他已把中书省的军马册籍拿来了,哪个可收为心腹的,他都画了记号。 胡惟庸三人的脑袋挤到了一起。 御史中丞涂节没说的,杨宪的弟弟杨希圣,还有熊宣使、陆仲亨、费聚,这些人都对朱元璋一肚子怨气,都可结盟。 陈宁认为连廖永忠都可以找来,最恨皇上的,莫过于他了。他肯定是为了保命才装疯卖傻。 胡惟庸有同感。他对李存义说:“连钱万三、李醒芳都可以找,凡恨朱元璋的,都是我们的盟兄盟弟。你这太仆寺丞虽不掌兵,也要在六部九卿里活动。回头我去找都督毛骧,他手上有兵,也有死士,其中刘遇宣、魏文进一直在我府上住着,这都是荆轲、秦舞阳一样的死士。” 陈宁说,可惜开国元勋争取不过来,他们说一句话,顶别人一百句。他看了李存义一眼:“你哥哥若振臂一呼,必是天下响应。” 李存义对哥哥没多大信心,他复出后可不像从前了,不怎么管事,完全是与世无争的样子,找他有用吗? “不但有用,还有大用。”胡惟庸说,他是一杆大旗呀。只要李存义去劝他肯定能行,说深了说浅了他都不会怪你,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呀。 李存义说:“那我就试试。” 五 自从金菊认了朱栋为干儿子后,她又像变了个人,脸上整天带着笑,她每天早上送朱栋到文楼去上课,下午接他回来,她给朱栋做鞋、做衣服,给他做好吃的,哄他玩,朱栋连他亲娘宁妃都惭惭淡了。郭宁莲并不在意,她为金菊而高兴。 金菊牵着朱栋的手,一路欢蹦乱跳地走着。 ------------ 《朱元璋》第八十四章 (5) 忽见几只漂亮的绿蝴蝶翩翩飞来,朱栋任性地说:“我要蝴蝶!” 金菊说:“放了学娘给你扑,上学去晚了,先生会打手板的。” 朱栋任性地说:“不嘛,我现在就要。” 金菊只得依他,便脱下一件坎肩,追逐着蝴蝶,忽东忽西地乱扑,怎么也扑不到,累了热汗淋漓。 正好马秀英、郭宁莲走过这里,一见这情景,二人不觉停下了脚步。郭宁莲说:“你看,金菊像个顽童了,帮孩子扑蝴蝶呢。” 马秀英说:“你干吗让栋儿认她干娘?” 郭宁莲说她太可怜了。她偷着做了那么多童衣、童裤,希望有朝一日生个皇子,可这有希望吗?说来说去,皇上没把她当回事。她有栋儿作伴,也就不寂寞了。 马秀英说:“你比我想得周到,这样也好。” 这时,金菊终于把蝴蝶扑到了坎肩里,她也摔倒在地,她和朱栋都开心地大笑,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坎肩底下拿出那只绿蝴蝶,又一路笑着向文楼跑去。 马秀英和郭宁莲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马秀英:“金菊也叫我放心了。” 郭宁莲说:“再过几年,栋儿封了王,那他的干娘总得有个名分了吧?若皇上说不行,我就索性把栋儿过继给她。” 马秀英说,不过继,现在都快把亲娘忘到脖子后去了,说得郭宁莲笑个不住,她说她一点都不在乎。 可几天后朱栋得病,她不在乎也不行了,朱栋根本不要她护理,口口声声找干娘。 朱栋病得很怪,谁都治不好。这天,病势更重了,屋子里围了很多人,马秀英、郭宁莲、太医都在,连朱元璋也来了。 朱栋一刻也不安静,乱喊乱叫:“我要出去!”稍一放松,便跳下地往外跑。 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朱元璋问:“这到底是什么病啊?”郭宁莲说:“一刻也不安静。” 一个太医说:“像是惊吓。” 有人悄悄说:“是不是冲撞什么神灵了?” 朱元璋眼一瞪,说:“胡说!” 朱栋忽然双手在空中乱抓,连喊几声:“干娘!”朱元璋听了一愣。 郭宁莲看了马秀英一眼,说:“快去叫金菊来,栋儿离不开她,怎么忘了告诉她?” 朱元璋说:“叫她干什么?她有灵丹妙方吗?”众人便不言语。 这时门外传来很响的敲门声。 郭宁莲火愣愣地问:“谁这么没规矩?” 原来是金菊用力地拍着门,叫嚷着:“放我进去,我要看我的栋儿。” 当太监来报,说是金菊时,郭宁莲再次受到启发,怎么把她给忘了!她一迭声叫开门放金菊进来,朱元璋却不以为然。 金菊仿佛谁都不存在一样,连皇帝、皇后都没打一声招呼,径直奔向朱栋床头,连叫几声:“栋儿,你怎么了?” 说来也奇怪,正在呼天喊地大闹的朱栋一见金菊到来,立刻扑到她怀中,紧紧地抱住她。金菊拍哄着朱栋说:“别怕,别怕,娘来了,谁也不敢伤害你。” 朱元璋想上去制止她,马秀英暗中拉了他袖子一下,朱元璋暂且忍住。 金菊摇晃着朱栋说:“你看,窗外有圆圆的月亮,月亮上有白白的玉兔,风轻轻地吹,桂树飘来一阵阵香气,嫦娥到哪儿去了?嫦娥飞下广寒宫,来看望咱们的栋儿来了……” 真是出了奇迹,朱栋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喊不叫了,渐渐合上眼皮睡着了。 众人相互看看,暗自称奇。朱元璋看了太医们一眼。一个太医上前去诊脉,他小声振奋地说:“奇了,脉象平稳了,没事了。” 朱元璋也吁了口气,转身要走时,问了郭宁莲一句:“栋儿什么时候认她为干娘的,朕怎么不知道?” 这一问,金菊又紧张起来,这才知道,郭宁莲从前是哄她,并未得到朱元璋认可。她紧紧抱住朱栋,像生怕谁会夺走他一样。郭宁莲不慌不忙地说:“今天奏报也不迟呀。我不是说过,栋儿命中缺水吗,金菊恰恰多水。” 朱元璋说:“你先斩后奏?不过,只许这一次了!” 别人犹可,金菊简直是狂喜,吻着朱栋的额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在她听来,朱元璋的承认,远比封她贵妃、皇后还要重要,朱栋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朱栋奇迹般地痊愈了,后来干脆和金菊住到一起了,朱元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菊对朱栋太在意了,吃的,必须她亲手做,洗洗涮涮也不让下人沾手,她累,却快活。 坤宁宫后院的小花园与御花园相通,一股活水从外面流进来,绕墙一周又流出去。 这天,天晴气朗,金菊又在溪水边捶洗衣服,宫女帮她晾在绳上。 朱栋从外面跑了过来:“娘!”见他一脸喜气,金菊问:“今儿个散馆这么早?我还正要去接你呢。” 朱栋说:“我都这么大了,娘不用再去接了,先生都笑话我了。” 金菊说:“你活八十岁,也是娘的心肝宝贝呀。饿了吧?我给你留了点心。” “我不饿。”朱栋说,“娘又挨累了,我的衣服叫洗衣房去洗嘛。” “混大堆里,怕染上什么病。”金菊说,“我信不过他们,娘一点都不累。” ------------ 《朱元璋》第八十四章 (6) 朱栋坐到她跟前,说:“我有个好消息,刚刚听皇后娘娘说的。” “快告诉娘,”金菊说,“莫非是我们栋儿快封王了吗?” “娘真会猜。”朱栋说,“父皇又要封几个王了,我可能封郢王,听说封地在安陆。” “好啊,好啊,”由于激动,金菊眼里泪光闪烁,她说,“快去告诉宁妃,她没白养你一回呀。” “她早知道了。”朱栋说,“等我封了王,你猜我第一件事干什么?” 金菊说:“这娘可猜不到了,一定是国家大事了。” 朱栋笑了:“我写一个奏折,请求父皇封娘你为贵妃。” 金菊笑着笑着流出了泪水,她说:“千万别上这个奏折,惹人烦,娘不图希这个,娘什么都不要,娘有你就行了。” 朱栋不了解金菊的心,拉着她的手问:“娘,你怎么了?” 金菊抽泣着说:“没怎么,娘是高兴啊。” ------------ 《朱元璋》第八十五章 (1) 皇宫里的“野种”想登堂入室继大统,欲借胡丞相之舟出海,岂不知,胡惟庸自己的黄袍加身梦做得正酣。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年救下通敌叛将,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了。 一 这几天朱梓精神处于高度亢奋之中,几乎天天出去喝酒,有一次被朱元璋撞见,朱梓正与几个宫女在御花园里纠缠,他喝得醉醺醺的,大白天扯住宫女要剥人家衣服,摸人家乳房。 朱元璋当众责打了他,气头上差点削了他的封号,后来还是达兰求了胡惟庸说情,达兰又叫儿子上了一份戒酒疏,朱元璋才没有追究。 这天朱梓回来见达兰时,已近三更天了,朱梓一脸的兴奋,一进来就说:“娘,千年的铁树开花了!”他满脸通红,带了几分酒意。 达兰心疼地帮他脱外衣,说:“胡说,你又喝酒了!记吃不记打,你才十七岁还不到,就说什么千年铁树!” 朱梓坐下去,说他在这皇宫里真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豪华固然豪华,是个豪华的牢狱。 “你又乱说!”达兰说他好了疮疤忘了疼。去年朱梓过十六岁生日时那天,也是贪杯喝多了点,在兄弟们面前抱怨朱元璋刻薄,一手遮天,被朱棣告了御状,朱梓被杖责五十大板,差点打个半死。从那以后,朱梓更恨父皇了,恨不得立刻飞出这不自在的樊笼,只要到了自己的封地,我就是王,我就是皇上,想干什么干什么。 达兰不能助长他这种仇视朱元璋的心理,至少眼下不是时机,因此劝他忍耐,又说父皇的严厉是望子成龙,朱元璋他对皇太子不也一样是那么苛刻吗?当父亲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朱梓忽然问:“娘,你也看我长的不像他吗?” 达兰愣了一下,忽然紧张了:“儿呀,你听到什么了?你可不能胡说呀!” 朱梓跟鲁王吵架,他公然说朱梓是带来的野种,朱梓把鲁王按倒在地,差点把他掐死!这话已憋在朱梓心中很久了,他今天终于向妈妈问起了。 达兰有点不知所措了,不断地说:“你,你可别惹祸呀,别人乱说你别信。”达兰并不是不想告诉儿子真相,她还指望他替生父报仇呢。不过,如果能不动刀兵,通过抢夺太子位的办法顺利登皇位,事实上就已篡了朱氏的皇权,他本人知道不知道也无关紧要了。万一不能如意,一定让儿子自强,也不能现在过早地让他知道。他毕竟太嫩,他会掩饰不住自己,那就大祸临头了,所以达兰仍要保守这个秘密。 “小时候我没太注意。”朱梓最近常对着镜子自己照,他说自己还真就不像他。 达兰说:“你像我,像娘的孩子也很多呀。” 朱梓说:“我也不像你,我想问问,娘你不是皇上的元配夫人吧?” 达兰说:“元配是人家马皇后啊。” “我不是说那个意思。”朱梓说,“我的意思是,你从前有过丈夫,是吗?” “你喝醉了,”达兰站了起来,“去睡吧。” 儿子却拉住了达兰:“娘,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只是借酒盖脸,儿才有胆量、有勇气把这话问出来,这话在儿心中憋了好几年了,娘,你怪儿子吗?” 达兰抚弄着朱梓的头,说:“娘在这世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无论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呀。” 朱梓说他绝没有不尊重娘、冒犯娘的意思,他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婉言叫了声娘,说他能问一个事吗? 达兰仿佛预感到了某种尴尬和不幸即将降临,她流着泪说:“孩子,去睡吧,娘也累了,明天还要帮你收拾行装。” 朱梓说:“不,娘不让我问,更让儿子疑惑了,连我亲生的母亲都不告诉我怎么个来历,那我要什么封地,当什么王?我宁可去死!”说着伸手到墙上去抓宝剑,抓到手里就放到了脖子上。 达兰吓得直抖,说:“儿呀,快放下剑,娘什么都告诉你……”她一阵眩晕,差点倒下,朱梓扔下剑大步上来把他娘抱住。 达兰坐下,泪水涟涟地说,他知道这些,没有好处,只能是自取其祸呀。 朱梓说:“我早就起疑心了,即使娘不告诉我,我也猜到了几分。娘不告诉我,又这么怕说这事,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达兰又犹豫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朱梓冷笑:“我不是朱元璋朱皇帝的儿子,我是大汉皇帝陈友谅的遗腹子,对不对?” 达兰骇然地去捂儿子的嘴,说:“不,不,这不是真的。” 朱梓说:“你不说,我真的不想活了。” 达兰呜呜地哭起来。她想,孩子十七岁了,也懂事了,既然瞒不住,不如索性和盘托出,今后母子不隔心,诸事有个照应,相依为命。 朱梓听母亲讲了他的身世后,反倒冷静多了,好像一个待决的囚徒终于画押判决了一样。 朱梓冷笑着说:“也许,朱元璋早就猜到了我不是他的骨血,才看不上我。” “你不能一口一个朱元璋地叫呀!”达兰说,“这若传出去,我们母子都没命了。” “不会的。”朱梓倒很理智,他说,“我们得好好活着,我要给娘报仇,给我的生父报仇。” 达兰说:“千万别胡来,我所以不告诉你,一是你没成年,二是没到封国去,翅膀没硬,羽翼没丰,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啊。” ------------ 《朱元璋》第八十五章 (2) 朱梓说,这回好了,出了南京,就是飞出樊笼的鸟了,再也不回来了!不,再回来时,是回金銮殿登极做皇帝!他的宏图大志竟与达兰所期待的不谋而合。达兰高兴之余,却又不免忧心忡忡,怕独生子涉世不深办事莽撞,那岂不是坏了大事,弄不好先把命搭上了。 “你疯了!嚷嚷什么!”达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娘忍辱负重,就盼他成人这一天呢,现在也不是时候。如果有希望自然而然地承继大统,就更好,何必动刀兵。 “有那好事吗?”朱梓说,排几个来回也排不到他当太子吧? 达兰对他透露,当朝最有权的人已答应想方设法让皇上废了太子,立他为继承人。达兰的设想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她的夺位计划,不流血最好。她告诉朱梓,是大有希望的。这个人已不时地在皇上面前称道朱梓,皇上本来不满意朱标的软弱、仁慈,废他是迟早的事。 朱梓立刻猜到朝中这个奥援一定是丞相胡惟庸。朱梓冷笑,叫他娘别信胡惟庸的,这人很阴,说不定他自己想黄袍加身呢,哪会真心帮我们?朱梓说他谁也不靠,叫娘看着吧。 达兰指着地上的十几个大箱子,说:“东西备了些,不够用时,到了封国再买。宫女我拨八个给你,省得到长沙现招用的不好用。” 她把门锁牢,打开一个上锁的大铁皮箱子,从衣物包裹中抖出一个嵌贝红木匣,再打开,是一方皇帝玉玺,她双手托给朱梓。 朱梓拿起印来一看,不禁两眼放光,“皇帝之宝?啊,这是我生父的玉玺?” 达兰告诉他亡国之日,他父亲中箭气绝前,把这个交到她手上,说日后生下儿来,把传国玉玺传给儿子。她问朱梓知道这块皇帝玉玺的来历吗? 朱梓摇摇头。 达兰说,据说这就是有名的和氏璧,后来落到了汉高祖刘邦手中,刻成了开国玉玺,陈友谅得了它,才登极为帝。他为什么取国号为大汉,我想与此有关。 朱梓掂着手里沉甸甸的玉玺,有手托天下的感觉,心里想,这是镇国之宝,有了它,我就有了一半江山了。 达兰又从盒子里取出了一纸龙笺,交给他:“这是你父皇的遗嘱,他不准你叔叔陈理日后传位给他儿子,可见对你的深情。” 朱梓热泪盈眶地说,就冲这个,他也得把江山社稷为父皇夺回来。 二 晚上没人的时候,朱元璋让云奇把藏在后宫杂物库里的御医丞麻奉工提了出来,押到了奉先殿。为防人耳目,朱元璋把殿上殿下的宫女、太监全打发去睡觉了,连端水倒茶也由云奇一个人承担。 朱元璋并没有对麻奉工用刑,反倒先告诉麻奉工,他捡了一条命,如果不是抢先一步把他弄到后宫保护起来,胡惟庸派的人就把他抓去杀了。 麻奉工还想侥幸过关,他说他不明白,胡丞相与他无仇无怨,为什么会跟他过不去? 朱元璋很生气,不禁冷笑,便直指痛处,说起刘基之死,说有人下了慢性毒药。麻奉工没想到是这个案子犯了,他惊恐地跪在朱元璋面前,全招了,他说自己一时糊涂,倒不是真的利欲熏心,想当太医令。他是怕不按丞相的意思干,会灭了他满门,他就做了对不起刘伯温先生的事。 朱元璋问他,此事还有人知道吗? “汪丞相。”麻奉工说,“我跟他是同乡,常给汪丞相看痔疮,那天是特意上门去换药,向他说了这事,想讨个主意。 朱元璋问:“他没有制止你?” 麻奉工说:“汪丞相说,他什么也没听见。” 朱元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对汪广洋也厌恶起来,这样的大事不制止,又不奏报,要他这个丞相何用。 朱元璋对麻奉工还是仁慈的,只是削了他的官,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也为了不使胡惟庸警觉,朱元璋打发他到燕王朱棣那里去,从此隐姓埋名。 麻奉工千恩万谢地叩头,感激皇上不杀之恩。 三 胡惟庸开始了一系列的准备,既是被动以防万一的,也是具有攻击性的。 他准备借机去一趟廖永忠隐居的乡下,看机会把他拉为死党。在他准备起身时,碰巧明州卫的指挥使林贤来陛见皇帝,陈述治倭、抗倭大计,上殿的头一天,林贤具了重礼来谢胡惟庸。 去年受倭寇贿赂五百两黄金的事,本来注定要丢命了,他不知道胡惟庸为什么大发慈悲要救他?胡惟庸送了半张纸到牢中,教他怎么说,让他翻供,他神奇地化险为夷了。 出监后,他曾几次去丞相府拜谢,胡惟庸避而不见,只叫门人捎话给林贤,好好为国尽忠。 这次例外,门人把他的名片递进去后,胡惟庸非但没有挡驾,反而亲自来到大门口迎接,这叫林贤受宠若惊。 在密室里经过一番寒暄,林贤见胡惟庸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有心事,就再三追问,林贤表示愿为驱遣,他说自己能活到今天,全是丞相给的。他的真诚溢于言表,胡惟庸毫不怀疑,他考虑再三,林贤不回来,他也会召他回京一次,有差事请他干。 林贤说:“丞相是我的再生父母,丞相让我去死,也无怨言,何况派我差事。” 胡惟庸说:“我想你会这样仗义的。” 林贤又说起那年倭寇犯边的事,他不该拿了他们五百两黄金,犯了事,若不是丞相救他,早人头落地了。 ------------ 《朱元璋》第八十五章 (3) 胡惟庸也不是平白无故救林贤的,这原因事后他都没有告诉林贤,一来并不光彩,二来说穿了,显得他有私,他宁愿在林贤那里留一个彻底仗义的形象。原来胡惟庸刚刚发迹时,他在妓院里包了一个叫“一品夫人”的当红妓女,这妓女并不钟情他一人,还有一个与她相好的男人,就是林贤的父亲林寓深,他当时是国子监祭酒。不想有人告发了他们嫖妓的事,朱元璋把林寓深、胡惟庸一同叫去痛斥,林寓深却很仗义,说“一品夫人”是他包养的,胡惟庸只是被他拉去吃了几回花酒而已,结果林寓深杖五十,革职了,回乡不久就病死了,而胡惟庸却安然无恙,内心里感到有愧,无以报答,想不到救了他儿子。 胡惟庸这次也没有兜底,他只是说他是惜才,那天忽然来了灵气,说林贤是他安排的反间计,允许林贤假受倭寇之贿,取得他们信任,才好知道倭寇动向,随时击破。 林贤说他真是因祸得福,当时在大牢里想,必是株连九族了,没想到柳暗花明,皇上不但没杀他,事后反倒升他为三品指挥了。这都是丞相再造之恩,他问丞相让他干什么吧?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当真人不说假话。”胡惟庸说,他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不管他怎样尽忠,皇上都疑心他不忠,这都是当丞相的苦衷,伴君如伴虎,现在可真是骑到老虎背上了。若只是他一个人呢,也无所谓了,皇上要杀要砍随他去了。可他听说皇上屏风背后有一张图,画的跟蜘蛛网似的,串在他网上的五品官以上的就有五六百人之多,万一他出了事,不是把他们都葬送了吗?他实在于心不忍。 林贤说:“既是丞相被逼到这地步,那就不如真反了,我的恩人是您,您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胡惟庸早已想好了计策,派林贤乘船去日本,借四百兵来,可冒充日本僧侣,来朝见大明洪武皇帝,他是必见的。届时身藏暗器,听号令动手。 林贤说:“这主意好。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日本朋友,叫如瑶,他就是僧侣,到时候诈称向朱皇帝进贡,皇上必亲自接见。” 胡惟庸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成不成,不可泄露于人。” 林贤当即拔出佩剑,左手伸到桌上,挥刀剁下血淋淋的小手指头,说:“这是我的人格。” 胡惟庸放心了,也很感动,称赞林贤真仗义。 四 胡惟庸想干成大事,越过李善长并不容易,他就是糟朽了,也如一条大船,烂了也有三千钉。胡惟庸的想法是,实在不能把李善长拉上自己的战车,至少也要让他保持中立,装聋作哑;李善长如果有个明确态度,当然更好,他是元老,门生故吏满天下,确有一呼百应的功效。 好在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已是胡惟庸的亲家,李善长的外甥丁斌也是胡惟庸的死党,派了他们二人去说服李善长,是大有希望的。 这天逍遥自在的李善长正在喂鸟儿,李存义和李善长的外甥丁斌来了,李存义站在花下看他逗鸟,说:“哥哥好自在呀。” 李善长很自得,人说无官一身轻,他是有官一身轻啊。 是啊!论官职,他是总中书省居百官之首;论爵位,他是异姓中公爵中的首位;论关系,他与皇上是亲家翁,他可管事,又可甩手,他的俸禄是双份的。 丁斌把提在手中的一个长形大螺甸宝盒放下说,舅舅是誉满天下,再也无所求了,所以悠闲。 李善长问他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 李存义说他们刚从胡丞相那儿来。 李善长说:“你们少往他那儿跑,这人野心勃勃,迟早要出事。” 丁斌说,胡丞相广交朋友,算一算,满朝文武,十有六七是他的同乡、学生和他推荐的人,他的权势太大了,皇上也拿他没办法。 李善长坐下,二人也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李善长老谋深算且有几分奚落地说:“你们未免太低估了皇上了。”他斜了一眼螺甸盒子:“我外甥给我送礼来了?” “是呀。”丁斌打开盒子,里面有两把合在一起的剑,是阴阳剑。 李善长的眼睛立刻放光了,拿起来,一双剑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弹一下铮铮有音乐之声。李善长是识货的,这不是有名的乾坤剑吗?是当年汉高祖斩蛇起义的宝剑,胡惟庸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多少银子才弄到手的,他连皇上都没告诉,只让李善长看过一眼,他问这乾坤剑怎么到了他手上? “这是胡丞相孝敬给舅舅的呀!”丁斌说。 李善长虽然爱不释手,还是把剑放回了匣子,说:“我可承受不起,况且他胡惟庸是无利不起早的,下这么大本钱,会是无利可图?你们帮他来给我套钻!” 李存义说:“哥哥说得对,这乾坤剑是价值连城,哥哥一句允诺,可是整个乾坤啊!” 李善长耷拉着眼皮,说他不懂李存义说些什么。 李存义又从一个锦匣里拿出一个画轴,轻轻展开,说:“哥哥你看这个。” 李善长以为不过是一幅字画,便不在意地斜了一眼,但两眼立即放出光焰来,他站了起来,现找出放大镜细看。 李存义和丁斌暗暗发笑。 李善长:“这真的是索靖的《出师颂》?” “那还有假!”李存义说,这是当年元代宫中收藏的。不敢吹,拿他换一座城池,绰绰有余。 ------------ 《朱元璋》第八十五章 (4) ------------ 《朱元璋》第八十五章 (5) 胡惟庸说她疯了,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带兵不犯忌吗?按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各王可以有三千亲兵,再多了就不行了。没有必要留下皇上的御林军。为了说服达兰,胡惟庸出了个主意,不妨到了长沙自己招兵,自己请教师爷训练,那才是心腹,皇上的兵能对别人那么忠心吗? “这主意好。”达兰乐了,但她也明白,招募军队,要花很多钱的,粮饷、军械、营房、马匹,她要胡惟庸从国库里给她拨付。 胡惟庸心里暗暗叫苦,不知怎样应付她,按她的主意办,非成了她的替死鬼不可,但又不能得罪她,便说可让潭王先走,他随后与户部、兵部商议,用个变通的办法筹措练军的款项,达兰这才暂时不闹了。 下面的节目是上床,然而心不在焉的胡惟庸无论怎样努力,总归是半途而废,后来被欲火中烧的达兰骂了一声“废物”,一脚从床上把胡惟庸蹬到了地上。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1) 一个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疯子,忽然成了丞相登门造访的重要角色。当年所有的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一 剑拔弩张的凶险局面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化了,朱元璋并没有什么举动,对胡惟庸仍是信任如初。胡惟庸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铤而走险,何况他并没有准备好,仓促起事,凶多吉少,他更希望与朱元璋保持相安无事的局面。他知道皇上恼恨他什么,因而胡惟庸大大收敛,凡官员诠选、任用,他都请皇上亲拟名单,绝不越俎代庖。他的变乖,令朱元璋的气消了不少。胡惟庸进一步化戾气为祥和,主动请罪,说自己私心大,恨刘伯温屡屡跟自己过不去,便想教训他一下,特请太医麻某人弄了一服药不死人却让他天天拉肚子的方子。 朱元璋没想到胡惟庸会自己坦白,他并不知道皇上藏起了麻奉工,看来他对天子还是忠的。朱元璋并不口软,说胡惟庸事实上害死了勋臣刘基,罪不可饶恕。 胡惟庸早已想好了辩解词,他说如果真的想毒死刘基,何不用砒霜、鸠毒? 这倒也是。朱元璋不想失去了一个刘基,再搭上一个胡惟庸,那不是左右臂尽失了吗?朱元璋不能容忍的是丞相专权,甚至凌驾于天子之上,只要他知道利害了,朱元璋乐得宽容,胡惟庸的才干毕竟是不可多得的。朱元璋这时已在腹中打好了稿子,为日后削相权、提升六部权限做打算了,只有那样,朱元璋才不会使皇权旁落。 一场危机暂时过去,胡惟庸变得格外小心了。然而,他和党羽的行动并没停止,只是更隐秘了。 他并不指望借达兰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如果能借上力当然好,他总认为达兰成功的可能性极小。 正好朱元璋派胡惟庸到淮北去访察民情,他在庐州住了三天,根据那里的粮食出产,大致估算了一下,今年岁尾,全国可收粮麦七千万石,应该是个好收成,米价才五百文一石,合一两银子,这该是朱元璋极满意的了。 官差办完,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巢湖,官差是查验围湖垦田。私事才更重要。他只带了管家卢仲谦同行,根本没惊动地方官府。如果不是为了到巢湖来找疯了好多年的廖永忠,他才不到淮北来访察。 胡惟庸化装成商人模样,带着管家卢仲谦,各骑一匹马沿着湖边迤逦而来。 卢仲谦说,这次皇上派丞相到巢湖一带查验围湖垦田和收成,已经够累了,又微服下来找什么旧友,传个话,叫他们去庐州见你不完了? “又嗦!”胡惟庸说,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朋友,不能因为富贵而忘了朋友。 他们到巢湖边一个集镇,来到一所大宅院前,骑在马上的胡惟庸判断,这座大宅院当是廖家,叫他去打听一下。 卢仲谦去了一会儿转回来,说:一点不错,正是廖家,但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 胡惟庸正自踌躇,一个打鱼老汉提着鱼网、鱼篓过来,胡惟庸下马,叫了声“老人家”! “要买鱼吗?”渔夫举了举鱼篓让他看,是刚出水的鲈鱼,活蹦乱跳。 胡惟庸客气地说,他是外乡人,买了鱼总不能生吃呀。见渔夫要走,胡惟庸问:“老人家认识廖家二兄弟吗?” 渔夫说:“你是说廖永安廖永忠兄弟?” 胡惟庸点点头:“他们在家吗?“ 渔夫说,可惜了。他们弟兄跟着当今皇上横扫天下,到头来,老大残废,早死了,老二疯了。幸亏皇上可怜功臣,赏了他们上千亩好田,他们才不至于挨饿受冻。 “哦。”胡惟庸道了谢。 卢仲谦说:“丞相不是说廖永忠一定是装疯吗?在皇帝眼皮底下装,回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用得着装吗?一定是疯得不行了。” 胡惟庸不语,半晌才吩咐他,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 吃过晚饭,胡惟庸一个人出来逛,巢湖湾环抱着这个集镇,镇子并不大。 月色朗朗,星空迷茫,巢湖在月色下静静地躺在天穹下,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在晚风中轻轻摇动着白花花的穗头,远处偶有野鸭从苇荡里飞起,贴着水皮飞着,发出啪啪的击水声。 胡惟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岸边,注视着廖家开在围墙后面的小门,这小门几乎与湖边连着。 一阵铁锁响,胡惟庸发现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彪形大汉的影子出现了,他赤着膊,只穿了一条裤子,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壮硕的身材很像廖永忠。 大汉来到湖边,忽然震天动地“啊啊”地吼了几声,吓得栖在草丛中的水鸟乱飞。他像是在发泄。 大汉发泄完了,双手向上一举,一个鲤鱼飞跃姿势跃入湖中。 躲在苇丛后的胡惟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只见大汉沉到水中很久,才从很远的地方钻出来,他仰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又“啊啊”地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出很远。 月色恰好把大汉的脸照亮,这大汉正是他要找的廖永忠。 少顷,廖永忠又一次潜入水底,过了一阵,胡惟庸见苇草乱晃,廖永忠从草根底下钻出水面,把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扔上岸来,这哪里有疯疯癫癫的迹象呢?胡惟庸没白来,心中一阵暗喜。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2) 当廖永忠上了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算拾起鱼来回家时,胡惟庸冷不防从斜刺里走出来,说了一句“德庆侯别来无恙”? 廖永忠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后退两步,看到苇草前的黑影,低声问:“你是谁?” 胡惟庸说:“当然是知道你没疯的老友了!你瞒得天、地、皇上,岂能瞒得过我?” 廖永忠突然又“啊啊”地大吼几声,纵身三尺高,饿虎扑食般凌空跃起,把胡惟庸扑倒在地,双手如铁钳一样钳住了胡惟庸的喉咙,掐得他喘不上气来,极力用双手去掰,哪里掰得动。 胡惟庸双脚乱蹬,眼看翻白眼了,廖永忠却又松开手,仍骑在他身上,低沉地说:“我不杀无名之鬼,你是谁?是不是朱元璋派你来的?” 胡惟庸好歹喘过气来,说:“廖将军,你好好看看,我是胡惟庸啊!” 廖永忠从他身上下来,扶起他,借着月光下仔细一瞧,说:“真是你。照理说,你是有恩于我的。我回巢湖来的第二年,你跟朱元璋说,免了我家所有的税,这事我记着呢。” 胡惟庸说:“你的劲好大,差点掐死我。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廖永忠说:“你以为我要报答你吗?”他说自己生不如死,这么多年来,只有夜里没人时他才出来喊几嗓子,跳到湖里游上一阵子,只有这时他是好人,其余的时间,只能是疯子!胡惟庸是外面第一个看见他没疯的人,虽然他贵为丞相,廖永忠也只能对不起他了。 他不容分说,把胡惟庸举起来扔入湖中。胡惟庸呛了几口水,拼命挣扎,好歹蹿出水面,结结巴巴地央求:“你,你听,听我说……” 见他又钻上来,廖永忠又跳下水去,抓住他的头发,一次次往水里按。胡惟庸挣扎着喊出一句话:“你会后悔的,我是来给你报喜的!” 听到这话,廖永忠又把他的头从水里提了出来,问:“你说什么?” 胡惟庸说:“我是来帮你报仇雪恨的,你连真假人都不认。你放我上去,如果你认为我说的话有诈,再杀我也不迟呀!” 廖永忠想想也对,便把水淋淋的胡惟庸提到了岸上。 二 朱元璋难得有机会与马秀英一起吃了顿晚餐,又主动邀请马秀英到御花园里散散步。 月色很好,稀薄的云片像一片片鱼鳞贴在月亮的四周。 侍从们打着灯笼跟在他们后面。 几天前马秀英派人去达兰的家乡走了一过,她告诉了朱元璋一个消息,达兰并非被陈友谅掠去的,而是自愿入宫。 这令朱元璋很惊讶,这与达兰自己的说法大相径庭啊。 马秀英提起很久远的一件事,在陈友谅攻占庐州那年,朱元璋差点杀了达兰全家。罪名是资助陈友谅兵饷,是陈友谅派兵劫了法场,而去搬陈友谅救兵的正是达兰。 朱元璋说:“她是为了报答陈友谅才去跟陈友谅的?” “这就得问达兰本人了。”马秀英说的至少不像从前她自己说的,是被陈友谅掠去的。 朱元璋明白她的意思,达兰有可能是为陈友谅复仇,而报复的手段是用他的遗腹子篡夺大明江山?真是这样,这太可怕了! 马秀英也说不好,是凭直觉,她又说,但愿这只是猜测。 阴郁的眼神出现在朱元璋眼中。 马秀英提到,胡惟庸应当知道达兰的来历。 朱元璋过去倒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他们过从甚密,是达兰在拉胡惟庸为奥援呢,还是胡惟庸想利用达兰做他的后宫眼线?这些他都怀疑到了,惟一他没有料到的是胡惟庸走得更远,他此时在巢湖边上的廖家,正在达成某种置朱元璋于死地的默契。 胡惟庸已经换上了干衣服。 廖永忠依然不放松警惕,很凶地望着胡惟庸,说:“你说吧,你来找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方才我说过了,我是帮你报仇的。” 廖永忠说:“我有什么仇?” 胡惟庸冷笑,廖永忠替皇上除掉了小明王,他才有机会当了皇上,朱元璋不但不感谢廖永忠,却把他当成一块心病,想杀他灭口,这仇还不大吗? “你胡说。”廖永忠矢口否认,说他没杀过小明王,那是他的船被风刮沉了。 “那你装什么疯?”胡惟庸讥讽地说,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却装疯卖傻,躲起来受罪,不就是为了保住一条命吗? 廖永忠不做声了,他被击中了要害。 胡惟庸进一步说:“不过你放心,皇上那么精明,也没有疑心你是装疯,不然你活不到今天。” 廖永忠心服口服,又问有谁知道他是装疯? “原来有两个人。”胡惟庸说,“一个是刘伯温,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你用不着担心,我若想出卖你,等不到今天的。” 廖永忠推开门喊了一声:“上酒菜!”外面答应了一声。少顷几个下人鱼贯而入,搬来几坛子酒,还有几盘冷荤。 廖永忠打开了坛酒,倒了两大碗,二人端起来,廖永忠与他用力碰了一下,说:“干!”胡惟庸虽不胜酒也干了。 廖永忠抹了一下嘴巴子,说:“让我猜猜,你是有杀头危险了,想先下手为强,来找我当刺客?”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3) 胡惟庸说,真人不说假话。他实在被皇上逼得走投无路了,这么多年来他鞠躬尽瘁,赤胆忠心,可现在是鸟尽弓藏了,朱元璋人越老疑心越重,从前起事时的同乡兄弟徐达、汤和早就淡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后来帮他打天下的李善长现在也失势了;就是他大张旗鼓请来的浙西四贤又怎么样?因为一件子虚乌有的皇帝坟山的事,皇上不分青红皂白把刘伯温抓了来,若不是郭山甫出来救他,刘伯温就杀头了。胡惟庸说:“现在,大明江山的大厦就剩下我替他支着了,他又要拿我开刀。” 廖永忠说他想不到今生今世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我们兄弟二人为朱元璋打江山使尽了力气,到头来命都不保。回乡隐居后,哥哥心里憋闷,得病而亡;他原本想了此残生算了,既然丞相找上门来,那也是天意,他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仗义!”胡惟庸又倒了两碗酒,二人用力一撞碗,一饮而尽。 “说吧,要我干什么?”廖永忠说。 胡惟庸要他偷着训练五百亲兵,听胡惟庸号令,叫廖永忠进京时再动。 “好!”廖永忠说,人,现成的,巢湖旧日水寨里还有几百个弟兄,那也是他养着的,原以为用不上了,上天给了他这次机会。 三 从巢湖回来,胡惟庸见了朱元璋,添枝加叶地把大丰年的各种吉兆渲染了一气,朱元璋很满意。 回到府中,他立刻把涂节叫来密谋。 涂节说:“丞相淮北之行辛苦了。” 胡惟庸说:“替皇上办差,辛苦事小;辛苦而又受猜忌,就令人愤愤不平了。” 涂节说这几年皇上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容人了。在他眼里,谁都不可靠,谁都好像要抢他皇帝宝座似的。 胡惟庸说,那是因为他头上的皇冠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他怕别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涂节禀报,已按丞相的吩咐,把皇觉寺的和尚如悟找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怎么样?他愿意起来报仇吗?” “那还用说!”涂节说,怕如悟揭他短,把人家舌头都割去了,他能不恨? “他没了舌头,会说话吗?”胡惟庸问。 “能说,舌头短半截,说话呜里哇啦的,细听能听清。”涂节说。 胡惟庸不想见他。这种人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他让涂节告诉他等待时机,有用他的时候,会告诉他。 涂节奇怪,丞相不见他,又何必把他从皇觉寺弄来? 胡惟庸说:“当初是我考虑不周,你多给他点银子,送他回去。” 涂节答应了。他拿了银子来到和尚如悟临时住房,提着包裹推门而入,却没见到人,回头问跟进来的人:“那和尚走了吗?” 那人一指挂在墙上的褡裢,说:“东西在这儿,没走。” 涂节走过去,在褡裢外面捏了一下,哗哗作响,便伸手进去随便一掏,竟是一堆纸。他拿到桌上看,是一些写好的揭帖,上面赫然写着“朱元璋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残忍成性,滥杀无辜”等字样。 涂节吓了一跳,心想,这是骂当今皇上的揭帖,如悟和尚怎么有这个? 没人能回答。 此时如悟正走在京师鼓楼大街上。 夜色昏暗,大街上只有几个糕饼铺子和茶楼、酒肆在营业,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五军都督府的巡逻兵骑马走过。 一个黑影贴着街旁房屋的墙根慢慢移动着。黑影见附近无人,便提起糨糊桶,用刷子迅速在墙上刷几下,再贴上一张纸,然后溜掉。 那正是从如悟褡裢里发现的那种揭帖。而贴揭帖的人,正是和尚如悟。 第二天早上,揭帖就呈现在华盖殿龙案上了。 早朝的时候,朱元璋铁青着脸,抓起龙案上的一把残破的揭帖掷到丹墀下,对众官说:“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御林军都是干什么的?一个晚上叫亡命徒贴了上百张揭帖?” 一个御林军指挥出班奏报,已全城戒严,正在搜捕凶犯。 朱元璋问群臣,是否知道是何人所为? 没人敢抬头,没人能回答。 朱元璋问李善长:“李爱卿看不出来吗?” 李善长说:“文笔老辣,不是等闲之辈。”不知他是不是有意含混其辞。 胡惟庸说:“很像在逃的李醒芳的手笔,这里的章句也像他新刊刻的那本书,臣已送呈皇上了。” “还是胡爱卿有眼力。”朱元璋痛责群臣无能,限令一定要抓到李醒芳,要举国严密搜捕他,不怕他上天入地。 这件事令胡惟庸特别兴奋,回到家中,他叫人把如悟秘密带来见他。胡府准备了一间密室供胡惟庸夜审。 如悟被人用黑布口袋蒙着眼睛推了进来,随后门又关死了。 胡惟庸离座,亲自揭下罩他在头上的黑口袋,如悟还发蒙呢,昨天赏银子,今天怎么这样对待他? 胡惟庸说:“你知道为什么捉拿你吗?” 如悟口齿不清地说他没罪。 胡惟庸告诉他,皇上已下令,全城搜捕他。 “我是好人!”如悟说。 胡惟庸把从墙上揭下的揭帖掷到他脚下,说:“好人能到处贴这个骂当今天子吗?” “谁看见我贴了?”如悟梗着脖子抵赖。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4) 胡惟庸又从座位底下拉出如悟的褡裢,从里面又掏出一大堆没来得及张贴的帖子,也往他脚下一扔,如悟便不再抵赖了,他说:“是贫僧,又怎么样!杀了我吧!” 胡惟庸也不再兜圈子,说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叫皇上割去半截舌头的和尚如悟,皇上饶过他一命,如今他恩将仇报,如把他交给皇上,必把他凌迟处死! 如悟说:“死了又怎么样!今生报不了仇,来生贫僧也要杀他。” 胡惟庸说很敬重他的胆魄,有心成全他,留他一命,问他该怎么感谢自己? 如悟说:“贫僧没有银子。” “我不要你银子。”胡惟庸说,“我只要你告诉我,写这揭帖的人在哪儿?” 如悟很警惕,他含混不清地说:“是我自己,没有别人。” 胡惟庸笑了:“你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你能写出这么一笔好字?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写的。” 如悟高度警惕地瞪着他。 “是李醒芳,对不对?”胡惟庸说。显然说到和尚心坎上了,如悟先是表示惊讶,而后才拼命摇头否认:“不是他,不认识。” “你误会我意思了。”胡惟庸说,“李先生是我的朋友,失踪多年,我一直在找他,我决没有害他之意。” 如悟仍然不松口,一口咬定“不认得他”。 胡惟庸有点失望,他走到门口,管家卢仲谦说,这秃和尚嘴这么硬,给他上刑,烙铁上去,啦一声,马上招了。 胡惟庸却摇摇头,并且吩咐,去拿饭给他吃,问问和尚,如果不忌口,就给他大鱼大肉吃。 如悟听到了,忙说:“贫僧吃肉。” 胡惟庸忍不住笑了。他对如悟很有好感,如悟和尚挺仗义,不肯轻易交出李醒芳来,这人可以信赖。 卢仲谦不解,他不供出李醒芳来,还供他好吃好喝? 胡惟庸一笑,要他照吩咐的话做。胡惟庸要放长线钓大鱼。 酒肉端上来,如悟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 卢仲谦进来了,托着两锭银子,是每锭五十两的大锭。趁如悟低头吃饭当儿,他把一锭银子掖进自己怀中,方盘上只剩了一个。他把银子放下,问:“吃饱了吗?算你走运,酒足饭饱,还有银子花。” 如悟问:“不抓我去见朱元璋了?” 卢仲谦告诉他,明天送他出城,放他回皇觉寺。 如悟含糊不清地念了句“阿弥陀佛”,问那个好心人是谁?为什么放他? “你不必问了。”卢仲谦说,“他是个好心人,他也与皇上有仇,将来有用着你的时候,你能帮忙吗?” 如悟说了一声“能”,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早上,卢仲谦果然用相府豪华马车送如悟出城。各城门盘查可疑行人很严,但没人敢查相府的车。 马车出了城,如悟才算松了口气。到了僻静地方,卢仲谦打开车帘,让如悟从里面出来。如悟穿了一身新袈裟,依然背着他的褡裢。 卢仲谦说:“我就不再往前送了,保重吧。” 如悟双手合十,向他作揖,含混地说:“谢了,用我就说话。” 卢仲谦说,他家主人与李醒芳先生是至友,埋怨他不肯告诉在什么地方。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悟摇摇头:“真不认识。” 卢仲谦说:“既然不说,也不勉强了,走吧,后会有期。” 如悟沿着大路走了,卢仲谦对身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吩咐,跟着他,一直跟到皇觉寺。他一定会去找那个李醒芳,到时候回来报信,千万别打草惊蛇惊了人家。 小厮点头答应下来,迈开步跟着如悟的脚步追踪而去。 四 朱元璋思忖再三,才决定把潜在的危机告诉太子朱标。 朱元璋是从“家贼难防”入手谈的,他说几次走漏风声,都是达兰干的,屡试不爽,从前她支使过太监二乙给胡惟庸透信,没想到现在达兰自己上阵了。 “她身为贵妃,这是为何呀?”朱标问,“她难道与胡惟庸有奸情吗?” “这虽不得而知,却不大像。”朱元璋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们有共同的阴谋,也许胡惟庸答应日后扶植朱梓为帝。 朱标摇摇头,依然认为不可能,根本办不到的事,那不是异想天开吗?况且潭王封了王,已经是很好了呀。 朱元璋问太子,没听别人议论吗?都说朱梓长得与朕迥异,别的皇子有的很像朕,有的像得少一些,只有他,全然不像。 “听是听说了,”朱标说,“显然是无稽之谈。” “不是空穴来风。”朱元璋说,达兰进宫,八个月生了朱梓,当时朱元璋以为是不足月,还有七个月早产的呢,现在看来,朱梓有可能是陈友谅的遗腹子,不然达兰这举动无法理解。 朱标听了这话,直惊得目瞪口呆。 朱标问朱元璋的意思,是先拿哪一个开刀呢? 朱元璋并不怕他们倒海翻江。达兰并不可怕,她最多是想把她儿子推到太子宝座上,这谈何容易!最大的隐患是胡惟庸,他的党羽遍布朝野,牵着耳朵腮动,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不能动。 朱标担心会养痈为患,到了他成气候时,更难收拾了。 朱元璋笑了:“你比朕还急。总算知道凶险随处随时都在了,一味的仁慈是害自己。告诉你吧,朕是在为猛兽挖陷阱,陷阱没挖好,掉下去也会逃生。”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5) 朱标问:“父皇想用欲擒故纵之术?” 朱元璋分外兴奋:“你太令朕高兴了。正是。”朱元璋是这样分析的,举国上下,人人都说胡惟庸是经国之栋梁,于社稷有功,现在杀他,会让人为他可惜,抱不平,反倒怪罪于朱元璋。让他自己把狼子野心露出来,恶贯满盈了,也就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时,收拾他也就瓜熟蒂落了。 朱标表示折服:“父皇确实高瞻远瞩,儿臣学都学不到啊。” 朱元璋哈哈大笑了。他说,杀人,要杀出名堂来,要杀得人人畏服。对达兰、朱梓也一样,现在都可忍耐,什么时候反心毕露,捉住了尾巴再下手。 达兰也知道那天在他面前太露骨了,昨天来朱元璋跟前负荆请罪。还要在他万寿节前夕在仁和宫举行家宴呢。 朱标问:“父皇答应了吗?” 朱元璋说:“答应了呀,这样可以稳住她。” 朱标认为这样也好,对她越是仁至义尽,日后才看出她的丑恶来。 胡惟庸那边,并没有因为朱元璋没有什么动作而放松了警惕,他依然在密锣紧鼓地作准备。他一直在等来自皇觉寺的消息,他要找到李醒芳,这是个与朱元璋有不共戴天仇恨的人。这么多年仍没忘写书、刻印揭帖来报仇,如果找到他,当然是一拍即合。胡惟庸很欣赏他那刀子一样的文笔,说一个李醒芳抵得上十万刀兵是一点都不夸张的。讨伐朱元璋,就应当有一篇骆宾王那样千古传诵的《讨武檄》一样的檄文,这重担只有李醒芳能挑。 跟随如悟和尚去的小厮一直盯着如悟。他回到皇觉寺,几乎没出过庙门。这李醒芳到底藏在何处?如今的皇觉寺金碧辉煌,今非昔比,绿树红瓦,钟鼎之声远播。 如悟回到寺中,跟他来的小厮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如悟去担水,小厮远远看着;如悟扫院子,小厮躲在墙外看着;如悟诵经,小厮在大柏树下窥视。 终于到了第二天,如悟趁黄昏没人时悄悄来到一处经堂门前,双手一揖,含混地叫了声“长老”。 里面走出一个文气十足的和尚来,他正是失踪已久的李醒芳。 李醒芳亲热地拉着如悟的手:“你回来了?” 如悟连比画带说:“未净长老写的帖子,我都贴出去了。”跟踪的小厮躲到了白果树后,心里想,原来丞相大人寻找的李醒芳是个长老! 李醒芳笑了:“没出事就好。” 如悟说,皇上满城抓他,有人把他送出城来,才没遭毒手。 李醒芳不免奇怪,忙问是谁这样好心。 如悟:“他说是你的朋友。” 李醒芳埋怨:“你怎么能说出贫僧?” 如悟也不知长老原名叫什么,便问,师父俗名是叫李醒芳吗? 李醒芳大吃一惊,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他的俗名?看来来者不善啊。 如悟摇摇头:“他没说。他让我说出你在哪儿,我说不认识。” “好。”李醒芳说,“去做功课吧。” 如悟下了台阶,从夹道走了。 躲在树后的小厮也缩回了头。他很兴奋,管他李醒芳是和尚还是道士,找到下落就可以回去向丞相交差了,他决定连夜回金陵。 此时胡惟庸的那架机器仍在不停地运转着,他把能利用的力量全都调动起来了。他很得意,当年他有意识地讨好、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白衣素士模样的杨希圣从遥远的云南奉召来见胡惟庸了。 胡惟庸待他如上宾,首先问候了他的老母亲,问她是否康健?又问去年捎去的人参用了效果怎么样? 杨希圣一再致谢,他说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她老人家每天只一件功课,早晚一炉香。 胡惟庸笑了:“嗯,信佛了。” “不。”杨希圣说,她供的是活佛,那长生牌位上写的是丞相的大名。 胡惟庸惊得站了起来:“这我怎么承受得起!这不是让我折寿吗?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她老人家如此顶礼膜拜。” 杨希圣怎能忘本?他哥哥杨宪获罪,杨门抄家时,皇上命令净身出户,杨希圣冒死带了点珠宝,丞相明明看见了,却帮着掩藏,日后就是靠变卖这点珠宝,得以在乡间购置一点薄田,奉养老母,不致冻馁而死。这大恩,杨门一家老小,岂能忘吗?杨希圣提起往事,满眼是泪。 胡惟庸说,这是区区小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他叮嘱杨希圣,回去切切记住,将供他的长生牌撤去,代向令堂大人致意。 “恩相就不要管了。”杨希圣说,“即使我说了,家母也未必肯听,随她去吧。” 胡惟庸说:“这真是折杀我了。” 杨希圣说:“不知恩相找我何事?我一得到消息,就连夜上路了。” “也没什么大事,”胡惟庸说,“偶然想起你来,想见见。” 杨希圣是个精明人,恩相日理万机,会记起他来?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胡惟庸沉吟着没有马上说。 杨希圣给他跪下了:“恩相是信不过杨某人吧?我的命都是恩相给的,大不了再把命还给恩相就是了。” 胡惟庸扶他起来,这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说:“我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才不远千里叫你上来。你能找几个可托生死的弟兄吗?”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6) “这个不难。”杨希圣说,他在家乡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几个虽出身贫贱,却十分仗义,为朋友肯披肝沥胆,武艺又都高强,可供驱遣。 “好吧。”胡惟庸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吩咐门外的卢仲谦摆家宴,他说今天什么都不做,只陪杨先生。 杨希圣十分感动地望着胡惟庸。 卢仲谦小声对胡惟庸说:“那小厮从皇觉寺回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吩咐道:“叫他在外书房等我。”又吩咐卢仲谦叫他们烧点热水,请杨先生洗一洗,然后送到客房稍事休息。 杨希圣说:“恩相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胡惟庸赶到外书房时,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进来,行了大礼,胡惟庸说:“累了吧,坐吧。” 小厮不敢坐。胡惟庸问他找到那个李醒芳没有? 小厮道:“小的不知那个叫未净的大和尚是不是李醒芳,反正如悟和尚去见他时说,长老写的帖子都贴出去了,长老还夸他没出事就好。” 胡惟庸眼里闪了一下光亮,他心想,怪不得皇上派锦衣卫的人普天下提拿他也没抓到,原来他披上了僧衣,躲到了寺庙里,最妙的是成了皇上起家的皇家寺院的长老,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呀。 沉吟了一下,胡惟庸问李醒芳法号叫什么? “叫未净。”小厮回答。 “未净?起得好。”胡惟庸心里想,可以说是凡心未净,也可说是仇恨未净。 小厮说他可有名了,好多来自外地的高僧都来听他讲经弘法呢。 胡惟庸眉头一皱,忽然说,这个人必定不是他要找的李醒芳,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小厮说,大眼睛,浓眉毛,白白净净…… “那就不对了,相貌不对。”胡惟庸说,他要找的那人是个黑黑的脸、一脸络腮胡子……他注意看了一下小厮失望的表情,马上拿了五两银子给他:“拿去吧,去皇觉寺的事,跟谁也不要说。” 小厮见钱眼开,说了声“谢大人”,乐颠颠地走了。 五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踪,胡惟庸如获至宝,他编了个理由,要去皇觉寺进香。朱元璋再警惕,也不会想到胡惟庸在他的皇家寺院做什么手脚,便痛快地答应了。 胡惟庸所以要找李醒芳,是想请他写一篇《讨朱元璋檄》,发难时布告天下,他认为一篇好的檄文,顶得上十万精兵。当年唐代徐敬业起兵,用了才子骆宾王写的一篇《讨武檄》,骂的是武则天,武则天看了称赞是奇才,事后非但不杀骆宾王,反倒重用他,由此可见这檄文马虎不得。 丞相来上香,是皇觉寺上下轰动的大事。 皇觉寺的大小和尚百余人全都聚在山门前迎候胡惟庸。 如悟也在其中,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大人物光顾。 一溜宫轿在卫队的护卫下缓缓来到山门前,纷纷驻轿下马。 如悟问旁边一个体面些的和尚:“今天是什么大施主来上香啊?这么隆重?” 那和尚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胡丞相,他是替皇上来上香的,自然更不同了。 如悟动了好奇心,倒要看看这个胡丞相长得什么样,光听说他威风得不得了。 胡惟庸走出轿子,尽管他的官袍华彩斑斓,如悟还是认出他来,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旁边的和尚不明白如悟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便说:“你认识丞相?” 如悟忙摇头,趁人不注意溜走了。 胡惟庸与几个长老见了面,却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丞相到来,他们寺的住持未净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对他的轻慢吗? 那位须发皤然的长老说:“贫衲才是皇觉寺的住持。未净长老只是在本寺挂单的高僧而已,他的性情是轻易不见人,请丞相海涵。” 胡惟庸换了一副泰然的笑脸:“没关系,听说未净大师修炼功深,四方僧众纷纷前来听他弘法讲经,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住持说:“等老僧与他磋商一下才好。” 胡惟庸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小厮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迈入山门,顿时佛门特有的乐声大作,钟鼓之声悠扬。 如悟神色慌张地跑进李醒芳的禅室。李醒芳正伏案写着什么,一抬头见了他,便问:“你不去接胡丞相,跑来做什么?” 如悟连比画带说:“他、他,胡,胡,就是……放我的人。” 李醒芳皱眉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个来进香的胡丞相就是打听我下落,又放你出城的那个好心人?” 如悟拼命点头。 李醒芳放下笔陷入沉思。看来,胡惟庸上香是假,来找他是真,他来干什么呢?有顷,他对如悟说:“你去告诉住持长老,说我不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胡惟庸。对了,就说我游方在外,不在皇觉寺。” 如悟答应一声出去,把门掩了。 一切礼仪性的程序过后,胡惟庸公事已毕,下面就是千方百计找李醒芳了。他谁都不愿惊动,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李醒芳面前,他想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说服他,再倨傲的人也得为我所用。 入夜,四处是木鱼声、诵经声。 胡惟庸带着小厮趁着月色走出下榻的配殿,在香烟缭绕的寺院中走动着。胡惟庸问:“你还记得那间经堂吗?” ------------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 (7) 小厮点点头:“在大雄宝殿后面。” 胡惟庸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二人绕过夹道,来到李醒芳的经堂前,里面灯光不亮,很静。 小厮指了指:“就是这间。” 胡惟庸把小厮留在门外,自己弹冠振衣后上了台阶,双手一推,推开了木板门。 胡惟庸随着门响进入禅室时,正坐在蒲团上看书的李醒芳吃了一惊,认出来是胡惟庸后,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真够有本事的了。他估计,他不是替朱元璋来抓他的,如是那样,用不着这么神秘,这么鬼祟。 胡惟庸笑嘻嘻地说,原来这佛门的门槛也没有多高;醒芳先生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大法师,真是匪夷所思呀。 李醒芳说:“贫衲不知你在说什么。” 胡惟庸叹息连声,说醒芳先生够可怜的了,被逼到如此地步,殊堪同情。 李醒芳说:“施主如再乱说,贫衲可要送客了。你说的贫衲全然不懂。” 胡惟庸说:“佛门门槛再高,也隔不住复仇之心。先生身在槛外,却书写揭帖咒骂当今天子,是叫人敬呢,还是令人恨?” 李醒芳沉不住气了:“请你出去。”并且又补了一句:“贫僧可要喊人了。” 胡惟庸笑着说:“你当然不会认不得我,我找你非止一日了,皇上找你是要追回铁券杀掉足下,我却是要帮你完成为楚方玉复仇的宿怨,你如何真假不认呢?” 李醒芳的心动了一下,在他沉默的当儿,胡惟庸又说:“请先生放心,我绝无害君之心。倘想加害,早把你抓去献到御前了。上次放如悟回来,就派人跟踪而来,对先生的来龙去脉,早了若指掌了。” 李醒芳索性摊牌:“说吧,你想干什么?” 胡惟庸说:“不请我坐吗?”不等李醒芳答话,他自己坐到蒲团上,从南泥壶里倒了一盏茶,喝着,说,天下有道伐无道,古来如此。当今皇上起事之初,做了应天顺人的事,可现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他想起事,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 李醒芳说:“你起不起事,与我无关。我也绝不与你这等人为伍,请免开尊口。” 胡惟庸说:“足下这就不对了。我胡惟庸是君子是小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朱元璋是你的仇人,就足以让我们联手,事后各走各的,我又不会玷污了先生的高洁。” 这话倒也驳不倒他,李醒芳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草拟一篇振聋发聩的《讨朱元璋檄》。我相信,你的文采不比唐代的骆宾王差。” 李醒芳虽多少有点动心,却还在犹豫。 胡惟庸说起李醒芳在钟山脚下给楚方玉立的碑,说一独夫杀二才女,真叫解恨,那碑文令人肝肠寸断,就是为了楚方玉,也应当答应起草檄文啊。 李醒芳终于点头了:“我答应你。但只写檄文,不参与你的事。” “岂敢奢望!”胡惟庸说:“也只是想借先生如椽大笔而已,一篇檄文抵得上十万刀兵啊。回头我会叫人送来润笔费,请先生笑纳。” “你不要亵渎我。”李醒芳说他已在空门,视金钱为污秽之物,何况为了楚方玉,他更不能谈钱,他写檄文,也只是为楚方玉而写。 答应写就行,胡惟庸岂管他到底为了谁! ------------ 《朱元璋》第八十七章 (1) 晋朝皇室兄弟阋于墙的“八王之乱”会在大明王朝开国之初重演吗?“上打君、下打臣的八千岁”并不是胡惟庸的最高梦想。 一 在胡惟庸看来,达兰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是个很好的同盟,又是个危险的同路人,离不开,也甩不掉。他一边按着自己的设想准备着,也不能不稳住她,万一她能成功,自己的风险也会小。被她纠缠不过,胡惟庸到底从户部挪用了一笔款子,又从兵部弄了一笔,给了朱梓。他没想到,人一到长沙,朱梓就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干了起来。 胡惟庸尚不知朱元璋得没得到奏报,反正他有点胆战心惊,这太张扬、太过分了,朱元璋会怎么想? 果然,有一天朱元璋宣胡惟庸到了奉先殿,先问了问今年的年成,农夫的日子过得怎样。胡惟庸说,托皇上的洪福,今年河汉一带、长江两岸,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户部的赋税进项也比去年多了两成。 朱元璋很高兴,话锋一转,他忽然问起了封地诸王的事,问胡惟庸耳朵里听到什么没有? 胡惟庸愣了一下神,由于不知皇上何意,他只好笼统地回答,诸王都很守规矩,没听到有什么微词。 朱元璋说,历来各朝分封太滥,诸王的权限太大,收税、养兵,成了国中之国,尾大不掉,容易出事,这是朱元璋限制王子们权力的原因。他说燕王朱棣地处边塞重镇,元朝逃逸残部时时犯边,威胁大明王朝,让燕王统率封地将领,是替朝廷靖边,并不是他的私家兵。而朱元璋听说潭王竟然也在长沙操练人马,竟招募了上万人马,朱元璋正在查,是何人指使,他不得不疑心,但愿是朱梓年幼无知,想炫耀一下,如果有非分之想,那可是罪不容诛了。 胡惟庸不知道朱元璋对他说这些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如果是探讨,是征询意见,就很正常了;如果是发觉了他动用兵部、户部款项支持朱梓,才这样敲山震虎,那就相当危险了。 胡惟庸尽量平淡无奇地说:“青年人年轻气盛,弄一支亲兵,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朱梓聪明好学,人都称他身上有朱元璋雄风,他不会有越轨行为的。 朱元璋似信非信,他说:“但愿如此。朕还在世,必须想到百年之后的安稳,不能让兄弟阋于墙的僭越丑事发生在我朝,如果谁想试法,朱元璋不管他是不是骨肉,也要把他正法,杀无赦。” 在胡惟庸听来,这是敲响了警钟,然则是给朱梓敲的,还是给他胡惟庸敲的?不得而知,他宁可看成是给他敲的。胡惟庸很怕达兰弄出事来。 二 在与达兰缱绻缠绵的时候,胡惟庸尽全力与她周旋,让她满足。当两个人都汗水淋淋地仰面躺在床上喘大气的时候,胡惟庸先是说了些已离不开她的话,又和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万一日后潭王得继大统,你就是太后了,我是什么?总不能是太上皇吧?” 达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想得美,可以封你个八千岁,像宋朝赵光义那样,给你一把尚方宝剑,可以上打君,下打臣,还不够你威风的了?” “那我也不是吕不韦了吗!”胡惟庸便同达兰讲起秦始皇的故事。据说秦始皇的母亲是大商人吕不韦的妾,送给了秦王,送进宫的时候与达兰一样,有了身孕,大概上天不想让这事露马脚吧,竟让秦始皇在他娘的肚子里多呆了两个月才出生,一点不引起怀疑。事实上,那天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吕家的了。 达兰说,陈友谅死了,没人跟他争,他就是吕不韦。胡惟庸说,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八千岁吧。 在达兰进一步确信胡惟庸对他们母子毫无二心之后,她得意洋洋地把潭王已在长沙招一万私家兵再去北边买三千匹蒙古马的事告诉了胡惟庸。 胡惟庸披了一条被单坐起来,一边喝茶一边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达兰问怎么了?胡惟庸说她太性急了,这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很犯忌的。朱元璋今天的话说得已经很难听了,他不容许兄弟阋于墙的事发生在大明朝,不管是谁?胆敢争夺皇位僭越者,杀无赦。 达兰吓了一跳,眨着眼想了想,又渐渐镇定下来,不就是招了私家兵吗?这也谈不上造反啊!她说劝潭王秘密一点就是了,把军队弄到山里去练,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胡惟庸决定再进一步吓唬她一下。胡惟庸认为她是个把握不住的一团火,你不熄灭它,它随时可以烧大,甚至把胡惟庸也烧死。 胡惟庸说:“你太小看皇上了,你说,他比平常人的智谋高不高?” 那还用说吗?达兰岂敢低估朱元璋! 胡惟庸说得振振有词,既如此,人人都看得出来朱梓长得不像父皇,他会看不出来?而况朱梓又是提前出生的,有不足月的,但不足月的与足月的孩子岂能没有分别?在胡惟庸看来,朱元璋早就心里有数,也许是因为怕丑闻传出去,他给自己弄了顶绿帽子戴,何其不雅,他才哑巴吃黄连,认了。认了却不等于甘心,他怎么会对朱梓信依赖如其他诸王呢?即使太子朱标是个废物,废了他或他自己早夭,重新立太子也绝不会选到朱梓头上。 这无异于一桶冰水兜头泼到了达兰头上,能说胡惟庸说得不对吗?这样看来,想等着平平稳稳地谋立太子的事是永远不可能的,当不成太子怎么谋国?怎么替陈友谅夺回江山? ------------ 《朱元璋》第八十七章 (2) 她咬了咬牙,说,她想好了,让儿子带一万兵马火速秘密回来,叫胡惟庸买通御林军,届时里外夹攻,夺得皇位。她决定趁皇上驾幸仁和宫时下手,或杀了他,或把毒药下到酒中毒死他,然后趁乱举刀兵,抢先登王位,等秦王、晋王、燕王他们回来,一切都晚了。她认为,只要胡惟庸支持她,群臣就有了一大半,里应外合,没有不成的。 胡惟庸被这女人异乎寻常的大胆想法惊得目瞪口呆,小时候奶奶讲的瞎话也没有这么离奇。胡惟庸原本是想吓她一吓,不让她张扬,让她收敛,弄不好惹了祸会把胡惟庸牵扯进去。却不料他的一番话反倒起了火上泼油的作用,真叫他啼笑皆非。 胡惟庸是领教过达兰的,这女人办事有她自己的逻辑,是从来不计后果的。胡惟庸刚劝了两句,达兰柳眉倒竖,立刻火了,她说:“你可以去告密。我是决心已下,你告密也没什么好下场,我死,你也活不成。” 说罢,达兰气冲冲地穿好衣服就往外走。胡惟庸的心哆嗦了一下,不得不赔笑脸把她拉回来,闩好门,好言好语相劝,不是劝她回心转意,而是劝她把行动计划弄得天衣无缝才行。 达兰这才又转怒为喜。 此时的胡惟庸打开了自己的小算盘,也许这是天赐良机,是一试身手的机会。 达兰是朱元璋的爱妃,她想弑君,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的。当然在杀朱元璋的同时必须除掉储君朱标,幽禁马皇后。如果一切顺利,无非有几种结局,一是全国大乱,秦王、晋王、燕王、鲁王联合起来杀向金陵靖难,天下从此分崩离析,但这并不妨害朱梓在偏安的小朝廷称帝;另一种可能是阴谋败露,朱元璋远见于未萌,将朱梓的夺位阴谋扼死于摇篮之中,朱元璋来个大清洗、大杀戮。 相比之下,胡惟庸宁愿要第一个结局。如果达兰的阴谋流产,那他胡惟庸必定是雪化尸露,不可能幸免。如果铲除了朱元璋和朱标,天下一时无主,靠着胡惟庸的党羽势力,想拥戴谁为帝,应当说是容易办到的。一旦朱梓称帝,外面各王的“靖难”立刻变成了反叛,正统在金陵! 在达兰决定铤而走险之前,迫于朱元璋的压力,胡惟庸不也准备破釜沉舟了吗?那不过是不得已的下策,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再者还有天下人心的向背,后人的评说,而且成功的概率并不是很高。 退一步说,即使侥幸得手,他自己黄袍加身,也会招来四海声讨。他也有过另外的设想,那就是扶植一个傀儡皇帝,自己当太上皇,等水到渠成时再把傀儡一脚踢开,实现改朝换代。 现在他受了达兰的启发,觉得自己会少费很多气力,少担很多风险,让她和朱元璋去火并,他坐收渔人之利就行了。朱梓一旦在他扶持下继大位,那天下不就是他胡惟庸的吗? 胡惟庸办什么事都是留有退路的,他在与达兰详细谋划行刺朱元璋细节时,也想到了万一败露的可能;他可以与达兰分享成功的果实,却不能与她同担失败的罪名。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为自己留一手,但这也是很费踌躇的,事情瞬息万变,他须以不变应万变,那不变的核心便是“利我”二字。 三 朱元璋近来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达兰和朱梓身上,反把胡惟庸暂时放到了次要地位。自古君权、相权总是相辅又相左的,但历史上还真没有发生过因相权过重导致宰相抢了皇位自立的先例,朱元璋觉得他把胡惟庸的潜威胁看得太重了。其实,一个人的权势太重,自然要造成皇权失衡,大臣们都会去讨好宰相,专权、擅权当然不利社稷,但这只是调整的事。倘朱元璋在哪个早晨上朝时发一个上谕,把宰相的权柄削去一大半,那他胡惟庸不是顿时像折了羽翼一样,没有专横跋扈的本钱了吗?一定程度上讲,相权的大小、失衡与否是皇上可以调节、控制的。 论起来宫闱之变就是很可怕的了。 朱元璋一直没有中断过对达兰和朱梓的观察。从朱梓“没足月”降生那天起,朱元璋就心里发堵,有苦难言,更加上向来言语无忌的郭宁莲揶揄他“没费力气白捡个皇子”,他就愈发恼火。他不比别人傻,人人都发现只有朱梓特别,既不像自己,也不像达兰,朱元璋会看不出来吗?朱元璋私下里问过包括胡惟庸在内的很多见过陈友谅的人,问陈友谅的相貌。这太明显了,胡惟庸不会上这个套,他尽量把陈友谅的相貌说得与朱梓拉开距离,以绝朱元璋的联想和不快。 朱元璋虽不得要领,也心存疑窦,不喜欢朱梓。如果他们母子安分些,善于守拙,也许会让朱元璋渐渐淡化了内心的不快;达兰偏偏是争强好胜,事事要把朱梓往前推,几个大臣也称道朱梓与朱棣一样必成大器,这就令朱元璋疑心更重了。 朱元璋当然想不到达兰会死死抓住胡惟庸,并且两个人有了那种关系。朱元璋听了胡惟庸的话,尽量一视同仁,把朱梓也封了王,到了十七岁,也让他到自己的封国里去就藩。 朱梓招兵买马,一下子拉紧了朱元璋那根警惕的神经,他暗中派人观察,几天后,下面来报,朱梓的兵马不在长沙校场操练,而是销声匿迹了。是转入了地下?这更可疑。朱元璋开始审视一向对他柔情蜜意的达兰,越发觉得她是个很危险的女人,有心计,含而不露,为儿子一步步争取着出人头地的机会。 ------------ 《朱元璋》第八十七章 (3) 尽管马秀英说陈友谅对达兰一家有恩,朱元璋还不相信达兰想让儿子登极,替陈友谅夺回皇位,让天下易帜改姓,但达兰有野心是显而易见的。 有野心,就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一切荣华富贵,都应出自天子的赐予,而非自己巧取。 为了试探达兰,朱元璋特地在毫无迹象的情况下又一次幸临仁和宫,要在那里过夜。 达兰什么都没准备好,又没得到儿子那边的消息和胡惟庸的配合,她当然什么也不能做,只好曲意承欢,放出平生的本事,把朱元璋弄得神魂颠倒,几乎忘了心里的疑忌。 朱元璋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他的谋略,他故意长吁短叹,眉头紧皱。达兰问他什么事不开心,朱元璋说,天下太平,四海安定,本来没什么可操心的,但一想到他的身后事,总是忧心如焚。 身后事?达兰的那根敏感神经被调动了起来,她也故意试探朱元璋,说,这有什么犯愁的,太子克己复礼,为人仁而有德,那不是最令人放心的皇储吗? 朱元璋说,太子朱标是个绣花枕头,外边看着光鲜,里边却是糟糠。都是让那个宋老夫子给教坏了,满口仁义道德,弄成个女人心肠,乾坤真握在他手上,难保镇得住。 达兰心上一喜,马上问:“皇上是想废了太子另立吗?” 朱元璋叫她噤声,说他久有此心,但废长立幼,历来是皇家大忌,况且又碍于马皇后的面子,他下不了决心;他说达兰是第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她泄露于人。 达兰说:“皇上把我看扁了,这样的话我敢说出去吗?”达兰那溢于言表的喜悦已经让朱元璋深为不快了。达兰不知朱元璋的本意,迫不及待地问朱元璋,一旦废了太子朱标,打算立谁为太子? 朱元璋在她粉颈上亲了一下,反问她:“爱妃你看呢?” 达兰再蠢,也不会太露骨。她娇羞又含有几分醋意地说:“皇上当然还会从马皇后的儿子里选了,还用问吗?” 朱元璋说:“那倒不一定,所有的皇子,都是朕的骨血,一视同仁,择贤者而立才服人。” 达兰进一步试探:“人家不都说燕王有皇上之风吗?皇上是不是看中老四了?” 朱元璋的戏做得很充分,天衣无缝。他说是有此意,老四干事果断,既有敢作敢为的一面,也有充满智慧的一面,但是―― 这个语气转折给了达兰以极大的希望,她太心急了,不等朱元璋自己道出“但是”后面的内容,达兰抢先说道,“燕王太跋扈了,不容人,他若君临天下,怕树敌太多,对社稷不利。” 朱元璋表面同意她的见解,心里却很反感,他有意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达兰下地,又为他重新沏了一壶加了大枣的茶,捧给他,说:“总有十全十美的吧?也不能不选一个呀!就是都不行,羊群里总得挑出个骆驼来呀。” 朱元璋懂得,她是在暗示朱元璋说出朱梓的名字来。他故意不说,说以后再说吧,悻悻然地钻进绣龙罗被中想睡觉。 达兰好不失落,她鼓起勇气,又把睡袍扔到了地上,光着身子俯在了朱元璋身上,撒娇地说:“我就知道,皇上对我不行,都是虚情假意。” 朱元璋问:“何出此言?朕什么时候对不住你了?当初朕冒了多大风险,才把你接进宫中,又封了贵妃的呀!” 达兰说,这都是假的,如果皇上真对她好,就该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子以母贵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都下来了,嘀嘀嗒嗒地掉在朱元璋赤裸的胸脯上。 朱元璋心里涌起一阵厌恶感。他最恼恨做爱时掺杂权势和别的杂念,每次他临幸妃子宫女们,总要在上床前摈除杂念,只想美人好看的脸,丰腴的肌肤和性的吸引。 朱元璋实在忍受不了她的肤浅和无聊了。他猛地推开达兰,火愣愣地坐起来,对她大加训斥。朱元璋说:“收起你那非分之想,别说朕现在根本没有废立的念头,即使有,选一万个太子也选不到朱梓头上,这原因还用我说吗?你死了这条心吧!” 朱元璋无法控制他的暴怒,她的试探让他伤心,让他不能容忍,就是马皇后、宁妃,也没人敢这样张狂! 朱元璋临走时扔下的话更具有毁灭性。他明言,有御史告发朱梓,擅自设立私家军,如不认罪,他立刻削了他的封号。 朱元璋取消了在仁和宫过夜的打算,深更半夜闯了出去。 达兰犹如被人扔到了荒凉的、阴冷的、危机四伏的深涧,六神无主,欲哭无泪。她甚至后悔,方才在朱元璋翻脸时,为什么不拔下墙上的剑一剑刺死他! 四 朱元璋悻悻地走后,达兰好一会儿才从惶惑中醒过神来。她绝望了,她知道,不管她多么妖冶,多么会俘获男人的心,也都无法改变朱元璋了。他那“废长立幼不可行”的说法并不是真心,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他是从心里往外厌恶朱梓,他已猜到朱梓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只不过碍于脸面引而不发就是了。 这样看来,若想让儿子夺得江山,那只有夺取,而不是和平的继承! 就在达兰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又一个霹雷在她头上炸响了。胡惟庸告诉她,朱元璋不知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在他面前说,如果查实了朱梓私蓄兵马一事,就要废了他。 ------------ 《朱元璋》第八十七章 (4) 达兰并没有说出她在床上求朱元璋日后禅位给朱梓而惹怒了皇上。她不愿受胡惟庸的申饬和奚落。 胡惟庸带来的消息把达兰逼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她已没有回头路了。下一步等待她的是什么,已可想而知,儿子朱梓被褫夺王的封号,她自己被打入冷宫,不但他母子替陈友谅报仇、夺取皇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也许连普通人平安无事的日子也不可得了。 达兰的个性是火暴的,不是任人宰割的,她必须抗争,哪怕代价是鱼死网破。她明白,她除了儿子,没有可以借用的势力,大臣中没有,后宫里也没有,惟一抓在手上的只有胡惟庸,好在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丞相。 达兰尽力使出女人缠绵的本事,把胡惟庸弄得神魂颠倒,然后趁机要挟他倾其全力助自己一臂之力。 她小看了胡惟庸。即使他看上去那么投入地与达兰颠鸾倒凤的时候,他也没有放松警惕,随时准备对付达兰的各种招法。这一次,达兰也不隐晦了,公然摊牌,说要找个机会在酒里下毒,毒死朱元璋。 胡惟庸虽然知道她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却也没料到她这样歹毒,她敢想到弑君,他确实吓了一跳,吃了一惊。 胡惟庸知道自己不能反对,那他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她会在临死前把自己当成个垫背的。他试探地告诫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出此下策的,因为,杀了皇上,你自己也同归于尽了,那么多大臣,那么多兵力,那么多皇子,都会群起而攻之,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别想溜掉。”达兰冷笑,她紧紧抓住胡惟庸不放,“怎么叫没人?你不是人吗?”她说,胡惟庸经营这么多年,朝野内外,到处是狐群狗党,可以说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只要胡惟庸肯全力扶持朱梓登大位,谁反对也是枉然,想动刀兵,也是自取灭亡。 你能说达兰说的不是实情吗?她倒很会抱粗腿。胡惟庸心头在暗暗打鼓,自己算是上了贼船了,从贼是死路一条,跳下水去也是死路一条。但胡惟庸在万死中也会觅一个生存的空隙,办法总是有的,只是在达兰近乎失去理智的时候,胡惟庸不能与她针锋相对,只能顺着她的意志办。 达兰于是布置胡惟庸开始调动军队,配合朱梓杀向京都的亲兵,只待朱元璋一死,立刻杀入京城,扶植拥戴潭王承继大统,并可以马上号令天下,再有哪个皇子起兵,那就是谋反,便可讨而诛之。 胡惟庸都答应下来了,达兰怕他是敷衍自己,又勒令几天后把他能节制的大将们集合到胡惟庸的外宅里,她要认定并训话。 这可让胡惟庸为难了,但他眉头没皱一下,答应下来。 达兰这才高兴了,她眉飞色舞地把她谋刺朱元璋的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九月十八是朱元璋的生日,万寿节是举国同庆的日子,朱元璋要接受百官、万民朝贺,分不开身。达兰准备在万寿节的前一天请朱元璋到她的仁和宫赴家宴,只要他肯来,这一天便是朱元璋寿终正寝的大限。 胡惟庸说就怕朱元璋不肯去,特别是达兰已经表达了废长立幼的意思后,朱元璋出于气愤也不会去。 达兰却显得很有把握。她问胡惟庸,你还没领略我床上的功夫吗?她说朱元璋只有在她这里可以忘情,达到消魂的地步,不怕他不来。 胡惟庸暗暗叫苦,他现在不也成了被逼着喝毒药的武大郎了吗?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 把达兰悄悄送回宫里之后,胡惟庸没有马上回相府去,他在外宅里躲了一个整夜,冥思苦想,觉得自己如同落在井里的人,左右碰壁,沉下去便要溺死。 其实,他也愿意达兰和朱梓能够成功,换上一个稚嫩的新皇帝,胡惟庸当然就是八千岁、太上皇,同样是丞相,那是不一样的。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而朱元璋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自己随时会被他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但是,达兰有这个胆魄吗?天助她吗? 胡惟庸至少是希望坐山观虎斗的,但达兰不容许他作壁上观,不容许他当墙头草,这就很为难了。 ------------ 《朱元璋》第八十八章 (1) 万寿节与砒霜没有内在联系,想兵不血刃改朝换代的梦想最终灰飞烟灭,达兰倒在了第二个同床异梦的男人刀下。 一 两天后,达兰又到胡惟庸的外宅来等胡惟庸了。一散朝,他的心腹递上了一个信儿,说:老家来亲戚了。 他的头轰的一下涨得有笆斗大,这是他与达兰私会的暗语。 这样频频幽会是很容易坏事的,朱元璋的耳目极多,他本人又多疑。他在皇觉寺当和尚和起事之初,靠的是同乡、放牛的朋友徐达、汤和那些人;后来想要攻州夺县出人头地了,靠的是李善长、冯国用;称王后又靠刘基、宋濂这样的大贤出谋划策;当了皇帝后,他又偏听胡惟庸的。但近来胡惟庸发现他渐渐谁都信不着了,似乎与他一起受戒的小和尚云奇才是他真正不须防备的心腹。是啊,也有道理,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太监,没有死党,没有家庭后盾,没有欲望,他是安全的。 发昏当不了死,他还得去见达兰,她交待的使命,胡惟庸根本没做,正不知怎样与她周旋呢。 达兰显得很兴奋,脸都涨得发红了,她也不问胡惟庸的诺言兑现得怎么样,只是向他宣告,朱元璋早消了气,答应九月十七万寿节前夕在仁和宫过,达兰连宫中舞蹈都安排下去了。 胡惟庸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在想,这里面是否有诈?朱元璋会不会疑心到达兰?已经要夺潭王爵位了,又这样破格对待达兰,是福是祸? 见他愣神,达兰说:“不过,砒霜还没有弄到,你给我弄来,明天派人来取。” 胡惟庸的脸都变灰了。这女人,竟然毫不放松地把他牢牢地拴在了她的石榴裙上了。一时好不后悔,当初为了进身,舍生忘死深入敌营,把达兰这个绝代佳人弄出来,献给朱元璋,没想到天报应,到头来自食恶果,达兰将把他一起拉入坟墓。 见他神色不安,畏首畏尾的样子,达兰又纵声大笑起来,她说:“看把你吓的!你不过是个秦舞阳而已,一上阵吓尿裤子了!砒霜我早有了,足够药死十个朱元璋的了。” 胡惟庸大大松了一口气,也不能当孬种啊,忙问要他干什么。 达兰说,朱梓已得到了她的指令,亲率一支骑兵,晓行夜宿,将在九月十六日赶到东安门外隐蔽起来,准备与城内呼应,一旦弑君成功,胡惟庸指挥御林军在皇城动手,迎接朱梓入城,杀入皇宫。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达兰说起来很平常,声音娓娓动听,好像女人在讲家长里短,说得胡惟庸汗毛发乍,脊背直冒凉风。 她这才问起胡惟庸的准备怎样了,胡惟庸想应付一下,便说正在秘密进行。 达兰火了,问他是不是害怕了?是不是想敷衍了事? 胡惟庸只得说,他可调动御林军,还有五个卫所的兵力,但因为人多嘴杂,不宜张扬,他劝达兰别让朱梓大张旗鼓来京师,化上装三三两两分批来才不会打草惊蛇。他又想出个好主意,一旦杀了朱元璋,一定要严密封锁消息,然后假传圣旨,宣潭王进京,甚至伪造遗嘱,让潭王继皇帝位,这不比用武力夺位更省事吗?反正已经捷足先登,当了皇帝,谁再反,就是犯上作乱了,胡惟庸说他已着手草拟新皇帝即位告天下诏书了。达兰一听这才又高兴了,重复说事成封他八千岁的许诺。 二 胡惟庸什么也没干,既没起草告天下书,也没调动一兵一卒,这消息连他最亲信的陈宁,他都没露半个字。 一是胡惟庸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不知道达兰栽下去的秧结出来的是成葫芦,还是瓜,他不能贸然地以身家性命相许。 万一达兰真的动手了,成功了,胡惟庸随机应变也来得及。他想的最多的是达兰败露了怎么办?这样的结局对胡惟庸的威胁最大,她的嘴不会那么老实,也不会撬不开,那他胡惟庸可就到了末日了,他必须避免与她一同沉到无底深渊。 正在胡惟庸犹豫不决的时候,这天早朝时,朱元璋接到了一件奏疏,看样子事情挺重大。朱元璋变得心绪烦乱起来,本来要议的事还有好几件,他也没耐性了,匆匆散朝。 朱元璋并没有让胡惟庸留下。胡惟庸在朝房更衣室里等了两个多时辰不见动静,怏怏出宫去了。 他心里有点发毛,忙打发亲信通过各种渠道去刺探,先是传来消息,朱元璋连续召见了包括徐达、汤和在内的武将,把太监全轰了出去。 随后达兰派人跑来告诉胡惟庸,说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朱梓的三千骑兵昼夜兼程,向金陵来了。 胡惟庸心里咯噔一下,不禁骂道,这娘儿们,女人到底是女人,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他判断,令朱元璋坐立不安的必是这个消息。他对陈宁也没有说什么。 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胡惟庸这里的情报都是令人放心的,朱元璋那里很平静,仁和宫里整日里充斥着丝竹管弦之声,舞女们在排演祝寿的舞蹈,达兰亲自督演,朱元璋还饶有兴致地去看了两次。 胡惟庸心惊肉跳。朱元璋的水太深了,他难道是在不动声色地观看着一场阴谋的破灭吗? 胡惟庸又一次觉得背后直冒凉风,他好像感到了一把冷光四射的刀剑在他头上悬着,随时可以落下,而操刀的人正是朱元璋。 ------------ 《朱元璋》第八十八章 (2) ------------ 《朱元璋》第八十八章 (3) 此时达兰是笑着的,可那笑容是僵硬的,不自然的,当她发现朱元璋在看她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这岂能逃过朱元璋的眼睛! 朱元璋却笑得很自然。他说:“谢谢爱妃这杯酒,不过,朕要与爱妃同饮。” 当他的目光直视着达兰时,达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她向后闪了半步,支吾着说:“妾怎敢与皇上同饮,分皇上的寿酒。” 郭宁莲不满地看了马秀英一眼,那意思是皇上太抬举达兰了,大庭广众的,与皇上同饮寿酒的殊荣连皇后也没有得到啊。马秀英懂得郭宁莲的意思,只淡淡地笑笑,没当回事。 朱元璋并不作罢,托着墨玉对达兰说:“前年万寿节,你可是自己抢了朕的半杯酒喝了,还说是增一点寿,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反常?” 这句话令达兰更加举措失常,她一时找不到遁词,只好说今天不胜酒力,有点肚子疼,并且催朱元璋快喝。她已无退路了,镇定下来后,托起朱元璋手中的墨玉要强行灌他:“皇上这杯酒不喝是不公平,方才皇后和宁妃的都喝了,怎么轮到我就这么不痛快了呢?” 朱元璋弦外有音地说:“朕是怕喝下去不痛快呀。”他推开达兰的手,问道:“真妃这么希望朕喝下去吗?” 达兰的心往下一沉,她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朱元璋,忽然有了可怕的猜想,莫非他已知道这是一杯毒酒了不成?那他是怎么知道的?猜的,还是走漏了风声?但短暂的瞬间,达兰已经没有可能缜密地思考了,她所能做的只剩下把已经败露的阴谋遮掩过去,既然朱元璋不肯喝这杯毒酒她达兰也不能给他灌下去。 达兰灵机一动,伸手接过墨玉,想顺势泼了它,达兰说:“既然皇上不稀罕,这是看不起臣妾,我泼了它。” 朱元璋却及时地攥住了达兰的手,毒酒洒出了一些,溅到他俩手上一些。 不知底细的马秀英说:“不喝就算了。若不然皇上就多少喝一口,今儿个本来是真妃为圣上祝寿,也得给她点面子呀。” 朱元璋冷笑,又把酒夺回到手中,他那闪着厌恶和仇恨的目光直盯着达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杯酒,朕命你喝下去。” 达兰完全绝望了,头嗡嗡响,眼前阵阵发黑,她向后躲闪着,推托着:“妾不胜酒力,实在不能喝……” 郭宁莲说:“你有点酒量啊,今儿个怎么了,这么扭扭捏捏的?” 朱元璋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向怀中一带,把达兰揽到怀中,把墨玉杯高悬在头上,几乎是狰狞地对达兰说:“你胜不胜酒,朕还不知道吗?看起来,你是不敢喝呀,莫非这酒里下了毒吗?” 此言一出,郭宁莲和马秀英大惊。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朱元璋已经倾起墨玉,把毒酒强行往达兰口中灌了,达兰拼尽全身之力从朱元璋的控制中挣脱出右手来猛地一击,打飞了墨玉,当啷一声,毒酒落在青砖地上,立刻作响,青方砖上冒出一股烟来。 周围的人全惊得目瞪口呆。朱元璋的五官都气得移了位,他说:“好啊,你这个贱人,你竟敢下毒害朕,来人啊――” 正当云奇带着太监们一拥而上时,早已准备了第二手的达兰从衣带里抽出藏着的五寸利刃,朝朱元璋当胸刺去。 这可用上了郭宁莲,在朱元璋几乎来不及躲闪时,郭宁莲隔着酒桌腾跳而过,用身子挡住了达兰。达兰出手的刀刺伤了郭宁莲的左臂,郭宁莲飞起一脚,将达兰踢翻在地。 大厅顿时乱了营,鼓乐班子和舞女们惊叫着四散逃走。达兰从地上爬起来,趁乱想冲出去与儿子会合,过后再想报仇良策,她没想到功亏一篑,为什么会这样,她没时间想了。 达兰冲到门口,恰巧看见胡惟庸带着手持兵器的宫中卫士拥过来,达兰眼一亮大叫:“丞相快来救我。” 胡惟庸从一个卫士手中夺过朴刀,咬紧牙,骂了声“你这个婊子”,向着达兰用力一捅,又在她肚子里搅了几个个,才拔出刀来,刀尖竟绞出她一截肠子来。 达兰手捂着肚子,踉跄着、支撑着,怒目看着胡惟庸,猛地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全是血水。她扑倒在地,还骂着:“你……不得好死……” 朱元璋大叫着:“不要杀她!” 胡惟庸明明听见了,却一只脚踩住达兰的后背,又连着在她后背搠了几刀,达兰再也不动了。 朱元璋走了过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了胡惟庸几眼。胡惟庸扔了刀,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皇上还要宽纵她吗?” 朱元璋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朱梓抓住了没有?” 胡惟庸说:“皇上放心,他只有三千人,跑不了的。” 朱元璋站在那里好一阵,又蹲下身去,扳过达兰的尸身,看着她那双目全睁着的面孔,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又把沾在她脸上的土拂净,站起来,走了。 达兰做梦也没想到,她最后会死在情夫胡惟庸的手中,这也许是她死不瞑目的原因,也是引起朱元璋疑窦丛生的原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惟庸亲手杀死达兰,这是护驾有功,可当时的情况已无危险可言,宫中甲士环列,郭宁莲已将达兰击倒在地,朱元璋更想留她这个活口,顺藤摸瓜,也让她活着受罪,胡惟庸的身份、地位,都不至于动手杀人,又是在达兰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之后,达兰临死骂胡惟庸“不得好死”,这反常的一切,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几次试探的结果,都证明是达兰派人给胡惟庸送信的,这样看来,胡惟庸是杀人灭口? ------------ 《朱元璋》第八十八章 (4) 朱元璋没有动作,他不相信胡惟庸能号令三军推倒大明王朝,朱元璋有的是耐性,他要欲擒故纵,只有让朝野上下都看出胡惟庸反心毕露、张狂到极点时,杀他才会让人心折服,朱元璋常常没事时观察廊下那只花猫,它抓了耗子并不马上大快朵颐,一会儿松开爪子,放老鼠仓皇奔逃,一会儿又猛扑过去,将猎物重新置于尖牙利爪之下,老鼠往往不是被咬死,而是玩死、吓死的,这叫戏弄于股掌之上,也是弄权的一种快慰。 胡惟庸倒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无比轻松,他觉得他甩掉了一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磐石,达兰的存在,随时会葬送他,那女人是不顾一切的。 胡惟庸奉朱元璋之命率御林军去清剿潭王朱梓的三千甲士,很快就土崩瓦解了,独独朱梓逃脱了,胡惟庸却向朱元璋奏报,也许朱梓根本没有来,是下面干的事,不然为何不见朱梓的影子? 朱元璋便派人去长沙看看究竟,他已经不会容许朱梓活在这个世上了,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从达兰这样嫉恶如仇行刺朱元璋的事来看,朱梓是陈友谅的遗腹子是不言而喻的,朱元璋想起来一阵阵后怕,竟让一条化成了美女的妖精在御榻旁睡了二十来年。 ------------ 《朱元璋》第八十九章 (1) 只因为想把王冠换成天子的天平冠,换得一把大火把自己烧成灰。古井喷酒是个现实的童话,而制造童话的人是位极人臣的智者。 一 达兰是被连夜用苇席卷出宫门的,按朱元璋的吩咐,随便找个地方埋掉,不要留下任何记号,他要把达兰从这个世界上,也从他的心上彻底抹去,虽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收拾在逃的潭王朱梓那就易如反掌了,几天后长沙方面的奏报称,朱梓居然在事泄后又潜回长沙王宫中蛰居起来,大概朱梓并不知道他母亲已被处死的消息。 对于胡惟庸,朱元璋只得等待时机。胡惟庸没想到的是,他那个晕晕乎乎的儿子成了他的掘墓人。 这一天,胡正带着家人骑马在街上闲逛。管家卢仲谦骑马与他并行。卢仲谦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美丽少女坐在花车上,就指给胡正看:“你看,那车上的女人好美呀!” 胡正也看见了,快马加鞭往前赶,卢仲谦知道他的鲁莽劲,就劝他别在这下手,人多眼杂。跟着她,在没人地方下手。 “我等不及了,”胡正说,“皇上不招我驸马,我自己找一个更好的,我是驸马他爹。” 胡正马快,已来到花车旁,他弯下腰,伸手在少女脸上摸了一把,说:“小娘子,我给你当驸马吧!” 那少女吓得尖叫,赶车人显然是少女的亲人,他大声怒斥:“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你好大的胆子!” 胡正干脆跳下马来,上去拉扯少女,少女打了他一个嘴巴,胡正大怒,叫家人:“上,给我抢走。”家人便蜂拥而上。 路人皆不平,大叫:“反了,反了!”“这也太欺人了!”“快去告京兆尹衙门。” 由于人多,又是一片叫喊声,拉车的马惊了,竖起前蹄长嘶一声,拼命狂奔,先是把少女掀了下来,因胡正想上去搂抱少女,少女一闪下车,他扑了个空,被带到车辕子下面,被惊马带出几十丈远。胡家家奴叫着追赶而去。 惊车跑远了,胡正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地上一摊血。 卢仲谦大怒,抽了赶车人一鞭子,说:“给我抓起来,叫他偿命!” 奴仆一拥而上,抓了车夫和他的女儿。 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有的人认出了闯祸者是宰相的儿子,谁惹得起呀,大家敢怒不敢言,眼看着他们抓了赶车的父女,又见丞相家丁又要抓在场的人去见官作证,人们一窝蜂地散了个净光。 此时胡惟庸正在接见来自占城的友好通使,他们的进贡每次都是很吸引人的,特别是南海无与伦比的大珍珠和血燕燕窝。 占城?穴越南?雪使者呈上贡单后,一再表白,占城王爷向大明天子致意,他们永远称臣纳贡,绝不反叛。 胡惟庸看着清单说:“好,好。”把单交给身旁的李存义,李存义提醒地,“总得让他见见皇上吧?” “不必。”胡惟庸又转对使者,吩咐他们先到迎宾馆住下,明日他会宴请各位。 占城使者动问什么时候可拜见大明皇上? 胡惟庸说:“皇上龙体欠安,怕不方便,你们等消息吧。” 占城使者唯唯,不敢说什么。 这时卢仲谦慌慌张张进来,附在胡惟庸耳畔说了一阵。胡惟庸脸色骤变,大吼道:“大胆刁民,这还得了!送什么京兆尹,先把车夫砍了,女的押回府去,我回去再审。” 卢仲谦说:“是。”又急匆匆出去了。 李存义侧头问:“怎么了?” 胡惟庸说他儿子叫人家用马车活活拖死了! 李存义说:“丞相快去处置善后吧,不能轻饶了刁民;使者这边,有我呢。” 胡惟庸便站起来,向占城使者拱拱手,说:“我要为皇上去请御医,太常寺丞陪你们到迎宾馆去,失陪。” 使者站起来:“多谢胡丞相。” 胡正暴亡的消息,早有锦衣卫的人探到风声,报告了云奇,云奇转达给了朱元璋。 这天早朝时胡惟庸没到,这是很少见的,他托陈宁代他告假。 陈宁对朱元璋禀报,丞相的儿子无缘无故被人家的马车轧死了,他请皇上恩准两天假,办办后事。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了“无缘无故”。 朱元璋说:“你这御史中丞袒护他太过了,朕听说,是他儿子调戏民女,自己弄到车底下毙命的。” 陈宁忙说:“详情不知,臣再去查查。” “查什么!”徐达道,“我早派人去查了,胡惟庸竟敢越过司法衙门,自己将那马车夫活活打死了!人家家人击了登闻鼓告御状了。” 陈宁故意装傻:“是吗?不会吧?” 朱元璋哼了一声,说:“你去传话给胡惟庸,这案子交他自己办。” 陈宁吓得一声不敢吭。这可不是好话,叫胡惟庸自己审,审谁?审他自己吗?这明明是皇上刁难他呀!看起来胡惟庸已经不是失宠的事,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了。他本人的预感正在被印证。 二 在朝堂上朱标虽然没有插言,却也在肚子里猜测父皇的下一步棋怎么走法,胡惟庸的相权如不遏制,确实要出大祸了,连朱标这样温和的人都觉察出胡惟庸过分了。 晚餐他与朱元璋同桌进膳。 朱标问朱元璋:“父皇要削相权,要从胡惟庸草菅人命开刀吧?” ------------ 《朱元璋》第八十九章 (2) 朱元璋说:“朕叫他自己审自己的案子。” 朱标笑了:“这我可不明白了。父皇,这不是逼他反吗?”他认为对事情有害无益。 朱元璋意外地说,怕的是他不反。 朱标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父皇的用意。他提醒朱元璋,胡惟庸已经上了谢罪表,并表示愿意重金赔偿了,花多少银子都认可。 朱元璋说:“朕已经告诉他了,银子再多,是不可以买人命的,朕要他偿命。” 朱标再次提出了异议:“父皇,又说要杀人偿命,却又不抓他,让他自己办自己的案,这是为什么呢?” 朱元璋说,人人都知道胡惟庸权势熏天,党羽遍天下,朕如果过早地下手,天下人未必服,叫他自己把狐狸尾巴全露出来,让天下人看清,那时瓜熟蒂落,就连一句废话都不用说了。 朱标说:“儿臣很受益,但是动他,会牵涉很多勋臣,他担心社稷基石动荡。” “国本在民,不在官。”朱元璋说,一些勋臣仗着自己有功,轻者坏法度,重者谋反,古来不乏这样的例子。如果听之任之,君权旁落,就名存实亡了,朕近来一直在想,也许丞相制就有这个弊端。 在储君面前,朱元璋把这件不同凡响的大事当成疥癣之疾对待,这便是他开导太子“治国如烹小鲜”的风度,朱标确也收益不小。 朱标赞成中书省六部分其权,六部尚书直接效忠皇上,更便于掌握。 朱元璋乐了,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说:“这么多年,朕第一次听见你说出一回令朕满意的政见。” 他与朱标又说起了朱梓企图谋反的事。朱标认为罪在真妃,她已伏诛,朱梓悄悄溜回长沙去,显然是知错了,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 朱元璋对太子的恻隐之心称为妇人之心。 这时有殿前都尉递上一份飞马递来的奏疏,恰恰是朱梓的谢罪表。朱元璋拆看后又递给了朱标。 朱梓称他一切都不知情,是母亲矫传皇旨,令他进京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朱标说:“留他一命吧,撤了封爵,软禁也罢,充军北边也行。” 朱元璋却说他这是想留得青山在,断然不允,朱标也便无话可说。他知道,朱元璋是最恨诸王敢生异心的,谁有胆量窥视一眼皇位,都会遭灭顶之祸,当年他分封皇子时就明令“列爵不临民”了,不让他们干预地方政权,不准扩编私养军队,当然是怕他们拥兵自重危及朝廷了。 这时云奇来了,跪在阶下急不可耐地说:“查实了,胡惟庸真的背着皇上接见了占城使者,又截收了贡物……” 朱元璋并没发怒,只哼了一声,吩咐云奇迅速去叫徐达、汤和上殿来。 不到万不得已,朱元璋不会动用这样的老臣的。朱标料到一场开国以来最大的杀戮就在眼前了,他仿佛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三 孤灯下,朱元璋枯坐。屏风上多了个纸条,上有这样醒目的字:“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七个字不单指胡惟庸。对已死的达兰和朱梓也用得上。他在灯下等消息,也包括长沙方面的消息。 自从溜回长沙后,朱梓吓得关紧王宫大门,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母亲出事,后来听说母亲谋刺皇上被诛,他吓坏了,明知上一份“谢罪表”也未必能免死,总比装聋作哑好。 依照王妃的意思,尽早悄悄亡命他乡,或许能活下来。朱梓执拗劲上来,又不肯走,就在这时,有人疯狂地擂响了潭王宫的潇湘门。朱梓忙派人去问,原来是金陵来了御史,有旨意。 该死该活就在今天了,朱梓与于氏交换了一个惶惑的目光,忙奔出去迎接御史,走到半路,家人来报,御史刘玉川带来几千人马,已把潭王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朱梓又打消了去接旨的念头,反正是死,不能落到朱元璋手里。他镇定多了,命令亲兵把守住四门和宫墙,早已设了滚木?石,他下了死令,不准放任何人进来,他要抗拒到底。 双方就这样相持着。 夜来临了,外面的报更梆子声,声声凄厉。 于妃对朱梓抗拒的举动大为惊异,这有什么好处呢?不如开了门听候处置,朱元璋不会一点不念骨肉之情的,何况朱梓并没有什么大错。 朱梓说,与其让朱元璋抓去凌迟处死,倒不如自裁,也死得从容些。 于氏大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做错了什么?他要对亲生儿子下毒手?” 朱梓说:“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说错,那就是错在我不是他儿子了。” “你气昏了吧?”于氏摇撼着朱梓说:“你怎么说你不是皇帝的儿子呢?” “真的不是。”朱梓说,“我不忍心让你不明不白地当我的殉葬人。” 于妃疑惑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朱梓说:“一句话,我根本就不是朱元璋的皇子!” 于妃说:“你真的气糊涂了吧?” 朱梓这才告诉她,这是真的,他是大汉皇帝陈友谅的遗腹子,大汉灭亡,母后被朱元璋抢了来,这事既然暴露了,你说,还活得成吗? 于妃又惊又痛又悲伤,不禁抱住朱梓大哭起来,朱梓也哭个不住。 半夜时分,围潭王宫的人们被一阵雷鸣般的吼叫声惊醒过来,但见城中烈焰腾腾,火借风势,越烧越大,几进院子的宫殿、楼台亭榭全烧着了,这是绝望的朱梓绝望的举动,他放了火,同于妃相拥坐在大殿里,与他的皇帝梦一同化作了灰烬。 ------------ 《朱元璋》第八十九章 (3) 四 朱元璋在奉先殿里守候到半夜,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他走到窗口,见徐达、汤和二人站到了台阶下。 值殿官跑步上来报告:“魏国公徐达和中山侯汤和奉旨到。” 朱元璋说了句:“叫他们进来,不许再放任何人进来。” 值殿官答应一声出去。 随后,徐达、汤和二人一身铠甲进来,站在朱元璋面前,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朱元璋故作轻松地说:“朗朗乾坤,京城里怎么忽然穿起了盔甲?” 徐达道:“我猜想,为皇上靖难除奸的时辰到了。”他已扫见屏风上的字条。 汤和也说:“再放任下去,江山就不姓朱了。” 朱元璋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难得你们还和从前一样忠诚。不过,没有那么严重,都在朕掌控之中呢。” 徐达猜的当然不会错,皇上半夜召他们,必有大行动。他们猜到胡惟庸的末日到了。 朱元璋为避免朝野震动,临时又改主意了。先把中书省的人抓起来,涂节是胡惟庸的左膀右臂,别人都不动。先审涂节,抓到胡惟庸的罪证再下手。 汤和问:“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朱元璋说:“怕他不惊。惊,必有异常,正好一举而灭之。” 停了一下,朱元璋说:“要把涂节和六部的人全抓来,朕要亲自审,对外面就说是为占城使者朝贡的事。” 二人答应一声:“遵旨。” 徐达离殿后不久,胡惟庸派人给朱元璋上达一份奏疏,说的恰恰是占城使者来进贡的事,并且把贡品都送进宫来请皇上过目。 他得到了什么风声吗? 胡惟庸此时真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了,赶紧把陈宁找来密谈。 胡惟庸说:“他把六部的人都抓了,却又只说是为了占城使者进贡的事,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宁道:“有可能是放丞相一马,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才故意把过失都栽在六部身上。” 胡惟庸说:“可他不是要我杀人偿命吗?” 陈宁道:“他真想废了丞相,还用传话吗?以他的狠劲,在殿上都可以杀你。我看,他也是拿不准,或者是敲山震虎,让丞相就范。” “这种可能多些。”胡惟庸说,“他也知道,我胡惟庸苦心经营多年,像一棵老树,盘根错节,一枝动,千叶摇,他动了我,弄不好大明王朝都会垮塌。” 陈宁说:“不过不能大意,从今天起,你不能再住在相府了,我那儿也显眼,我们住到李存义那里去。” 陈宁认定再不动手就迟了。皇上是引而不发,绝不是真糊涂。另外涂节是不是供出了别的,也一概不知,必须备加小心。 胡惟庸只好决定下手,让他去找廖永忠、杨希圣,还有毛骧和刘遇宣、魏文进,按咱们商议的办法办。 胡惟庸是有了充分准备的,他连李醒芳的《讨朱元璋檄》都到手了。 陈宁说:“还是等林贤好,他带日本进贡使臣来,皇上必见。而咱们说胡府井中出了甜酒,他不一定信,信了他也不一定敢来,打草惊蛇就坏事了。” 胡惟庸说:“等不得了,夜长梦多呀。” 陈宁说:“皇上跟前的云奇实在讨厌,这个人要先除掉。” 胡惟庸说:“你去办吧,这是小事。” 其实胡惟庸慌乱中想不出更高明的招儿,朱元璋既已生疑,他会轻易上钩吗? 胡惟庸丞相府那口井从前不是长出一根竹笋来轰动了京城吗?如今更神了,井水里往外喷酒,酒味特别醇香,好多人都去看,都去品尝呢。这消息很快传进宫中。 朱元璋说:“有这事?那胡惟庸不是发了吗?一桶一桶地往外打酒卖就是了,反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知他这话有没有嘲弄味道,来奏报的陈宁不敢正眼看他,他说他已经喝了一碗,他是代胡丞相来请皇上大驾光临的。 朱元璋非但不疑,反而说这是好事,并说他也想去品尝品尝,天现异兆,总有些好事、坏事的,这总比地震陨石要好些。 真是天从人愿,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陈宁放心了。 云奇一听朱元璋要备轿去胡丞相府,有点担心,就问:“皇上真想到胡惟庸家去看井里喷酒吗?” 朱元璋说得很轻松,古往今来,只听说通往西域路上有个酒泉,那还是汉代大将军为犒劳士兵,把酒倒在井中的呢!井中喷酒,这样的事,朱元璋真是闻所未闻,说他想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云奇劝道:“胡惟庸这几天躲着不上朝,心里一定有鬼,他万一有害圣上之心呢?” “不至于吧?”朱元璋说,“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云奇说,“这样吧,我先去胡府看看,探探虚实再说。” 朱元璋点了点头。 其实胡惟庸的丞相府就与皇宫比邻,这也是为褒奖他勤于王事,朱元璋特地把西华门外一块地给了他建相府的,从前连李善长也没得到这样的待遇。 此时的胡丞相府可是热闹非凡了,大门二门洞开,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骑马的、乘轿的贵客不绝如缕。 云奇混在人群中进了大门,朝人头攒动的那口古井走去。 这是一口有篷遮挡的古井,井栏、井台都修得十分讲究。此时井口旁摆了好多椅子,已坐了很多高官显贵,像陆仲亨、费聚、李存义、陈宁,还有延安侯唐胜宗,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宣德侯金朝兴,靖宇侯叶碖,都督毛骐、李伯碖、丁玉,卫国公邓愚之子邓镇,宋濂之子宋慎等。真是纱帽绣服,辉煌一片。 ------------ 《朱元璋》第八十九章 (4) 只见铺了红毡的一长溜桌子上摆放着很多官窑酒杯,还有些下酒的小菜。这是准备人们品尝井中佳酒而备的。 古井旁围起大半圈绣幕,绣幕后头有上百个刀斧手,人人手持利刃,藏在壁衣中,为首的正是廖永忠带着的亡命徒。 陈宁来到这里,对廖永忠耳语了几句,廖永忠频频点头。 陈宁忽然十分紧张,他发现了混在贺喜人群中的云奇,云奇正绕到绣幕后边来。陈宁拉了廖永忠一把,二人躲在一棵皂角树后,观察着云奇。 云奇若无其事地来到绣幕跟前。 云奇发现了绣幕与壁衣中间露出甲士的很多靴子,云奇扭身就走。 廖永忠亲自率人跟踪着云奇。 云奇的心怦怦乱跳,想不到胡惟庸这个位极人臣的人恩将仇报,想要借井中喷酒的鬼话哄骗皇上,在这里下手弑君,幸亏他侦得了实情,否则不是天塌地陷了吗? 云奇刚溜到第二进院子角门处,廖永忠一挥手,几个大汉上去将云奇按倒在地,云奇拼命呼叫,却被堵了嘴。 他们将云奇拖向一间库房。 库房里几个大汉轮番踢打着云奇。廖永忠说:“打死他,以绝后患。”他问云奇,是谁派他来的?他看见了什么? 云奇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见。 廖永忠说:“你是来探风声的,你好回去告密,对不对?我放你活着回去,但对不起,不要你脑袋,总得留下点什么。”他对手下的大汉下令说:“掰开他的嘴,把他舌头割掉。” 几个大汉按住云奇的手脚,用力撬开他的牙,云奇拼命反抗,可无济于事,一个大汉手持快刀嗖一刀下去,血淋淋的舌头提到了一个大汉手中,众人狞笑。 廖永忠冷笑说:“你回去报告吧!”几个人哈哈大笑。云奇爬起来,口中的血已把前襟都染红了,他拼命地跑了出去。 朱元璋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胡惟庸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文武吏士面前公开弑君,他倒要看看胡惟庸搞什么名堂!无非是又拿“天示祥瑞”来买朱元璋的好,以减轻朱元璋对他的戒心,朱元璋才不会这么糊涂呢。 就在云奇冲出丞相府来报信的当儿,朱元璋的大驾已经出宫,卤簿仪仗为前导,朱元璋偕太子乘轿缓缓出了西华门。 忽然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冲进了卤簿行列,直奔朱元璋的皇舆。带刀侍卫们大惊,不容分说上来抓他,拖住云奇拳打脚踢,打得他满地翻滚,啊啊大叫,却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掀开轿帘问:“轿怎么停了?” 一个太监说:“有人惊驾。” 朱元璋举目望去,见众人仍在打云奇。因为他一脸血,朱元璋也没认出云奇,就令人拖走,别误了事。 当轿子再次抬起时,云奇又挣脱出来,拼命抱住了朱元璋的轿杆不放,抹了一下脸,冲朱元璋啊啊怪叫。 朱元璋忽然认真看了看他,喝住要用刀砍的侍卫,说:“住手!这不是云奇吗?” 云奇这才委屈地双腿跪地,哇哇哭起来。 朱元璋说:“你怎么弄了一脸一身血?” 云奇比画着,忽而指西华门外的胡府方向,忽而指指侍卫佩带的刀枪。 朱元璋问:“你说呀,你哑巴了吗?” 云奇把手指头伸进口中,又拿出来,用手掌做个砍的动作。 朱元璋明白了,对朱标说:“他叫人割了舌头。” 朱标说:“他好像在比画,胡府中有刀兵。” 朱元璋断然下令:“回宫,朕到西华门去。” 云奇这才点点头,一下子晕倒在地。 五 朱元璋令人把受伤的云奇送入太监馆舍,着人去请太医诊治,下旨一定要让云奇能说话。 随后朱元璋和朱标、徐达几个人一直登到城楼最高处。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胡惟庸相府,府中一举一动,历历在目。 朱元璋清楚地看见那口井了,井旁座无虚席,全是达官显宦。他问徐达、朱标:“你们看见什么了,有异样吗?” 朱标并没看出什么异常。光天化日,难道胡惟庸敢阴谋弑君? 徐达却说:“胡府里藏着甲兵,你们看,绣幕和壁衣里至少藏有几十人、上百人。” 朱元璋也看见了,他说:“看来,云奇是看破了,遭他们毒手割了舌头,多亏云奇了,否则这一劫难逃啊。” 朱标说:“应当重赏云奇。” 朱元璋说:“就封他为内宫监左少监吧。” 徐达说:“当务之急是收拾胡惟庸和他的死党。” 朱元璋对徐达说:“你马上带御林军和五都督府的兵,将胡府团团围住,凡与他有牵连的,一网打尽。” 朱标说唯恐杀戒一开,收不住,便开脱地说,去贺喜的,不一定都是他的死党,有的是隶属关系,有的是畏于他的权势不得不巴结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 朱元璋不悦地说:“差点人头落地了,你还在为歹人说话。”朱元璋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卷来,交到徐达手上,说:“朕心里有数,这单子上的人都是跑不了的。” 徐达一看:“天哪,侯爵一大半都谋反?还有六部九卿,真太可怕了。” 朱元璋说:“你快去吧,朕在这里看着。” 徐达高喊“遵旨”,快步跑下城门楼梯。 ------------ 《朱元璋》第八十九章 (5) 朱标莫名惊诧地问朱元璋:“父皇早有准备?怎么名单就在怀中?” 朱元璋说:“你以为胡惟庸那么容易得手啊,朕睡觉也都睁着双眼的,不然早人头落地了。” 朱标说:“看来我是多余担心,一场虚惊啊。” 朱元璋居高临下望着丞相府,显得很悠闲。只见包围的军队里外三层,连院墙上都站了兵。 他看见徐达坐在古井旁,正指挥士兵抓人,一批批都绑上了,他似乎看到了胡惟庸。 朱元璋忽然对朱标说:“这是河豚丞相。舍命吃河豚,河豚到底是有毒的。” 朱标有点不明白,怔怔地望着朱元璋。 ------------ 《朱元璋》第九十章 (1) 胡惟庸一案斩杀三万人头,如果那时有吉尼斯大全,朱元璋将首开纪录。也有幸存者,一个是皇上的儿女亲家,一个是太子的师傅,出于不同的理由,都不言谢。 一 胡惟庸案牵连的人犯真是太多了,新设的锦衣卫诏狱和刑部大牢塞不下。又加上京兆尹的监牢,还是塞不下,朱元璋下令把城外的几座兵营都临时改成监押人犯的地方。 陈宁是仅次于胡惟庸的要犯,他倒显得很从容,他是在“喷酒”的古井旁就擒的,他让徐达转告朱元璋,他不要任何人审他,只想面见皇上。 朱元璋说了这样一句:开恩的时候,也兴让犯人自己挑个死法呢,他立刻传旨,亲审陈宁,他相信陈宁是想供出内幕来。 陈宁被单独押了上来。 朱元璋凌厉的目光审视他良久,问:“你要单独见朕,有什么话要说?”随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朱元璋说:“朕本想去品尝一杯古井佳酿呢,井里喷酒谁见过?想必陈爱卿偏过了?那井酒的味儿一定甘冽而香醇吧?” 陈宁说,这当然是一场骗局,他说皇上洪福齐天,命不该绝,他陈宁才有今日之祸。 朱元璋说:“朕以为你到现在还会告诉朕,喝不到那井里喷出来的酒,会终生遗憾呢。”接着他咳了一声,声调中含有几分伤感地说,他待陈宁并不薄,奈何追随胡惟庸谋逆造反? 陈宁说,走到这一步,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说他不是来苟且求生的。 “那你来干什么?”朱元璋问。 陈宁说:“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饶,有几件事,想告诉皇上,这也是我一点追悔之心。” 朱元璋说:“朕不妨听听,你说吧。” 陈宁说:“逮捕的胡党中漏了几个人。” 朱元璋问:“哪几个?” 陈宁说他怕万一有漏网的,日后又是皇上身边的隐患。 朱元璋说:“你说吧。” 陈宁说:“宋濂的儿子宋慎是胡惟庸一手提拔的,他给胡惟庸送过礼。” 朱元璋关心的是宋濂是不是胡党? 陈宁说:“胡惟庸想拉他,说先拉过他儿子来,老子自然向着我们。” 朱元璋又问:“还有谁?” “廖永忠。”陈宁说他是假疯,胡惟庸最先看出来的,他恨皇上对他下狠手,说是卸磨杀驴。胡惟庸一找上他,廖永忠和他一拍即合。 朱元璋说:“驴并没杀,现在看,不杀是错了,朕早该想到他是假疯。朕所以疏忽了,是因为朕低估了他,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人,竟有如此高超的金蝉脱壳本事,瞒过了朕的眼睛。” 陈宁说:“还有一个林贤。” 朱元璋问:“明州卫的林贤?” “是,”陈宁说,“他替胡惟庸去日本借兵,扮成来朝贡的使者,届时行刺。胡惟庸安排,不管那时他在与不在,都要按计划干。” 朱元璋问:“日本使者什么时候到?” “快了,”陈宁说,“不出十天准到。” “还有吗?”朱元璋问。 “还有在蓝玉军中的封绩,他被胡惟庸派到元朝逃散人员那里去借兵。” “封绩在蓝玉那里?”朱元璋说,“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从未奏报?” 陈宁说:“其实蓝玉更恨皇上,这原因,我不说,皇上自己也知道。”他指的显然是郭惠的事。 朱元璋问:“蓝玉也和你们联手了?” “那倒没有。”陈宁说,胡惟庸和蓝玉交往不多,不敢贸然行事。 朱元璋突然问:“李善长的弟弟陷得那么深,李善长不知道?” 陈宁道:“他是装聋作哑。我们派李存义去游说李善长三次,胡惟庸去过一次,答应事成后封他淮西王。还送他一对乾坤剑,是汉高祖定天下时的宝物。” 朱元璋说:“李善长没有答应,是吧?” “剑,他收了。没置可否。他说他老了,不愿意闹出事来。”陈宁说。 朱元璋用意不明地笑起来,他说:“李善长还是有分寸的,他毕竟没从贼嘛。”他目视着陈宁,忽然问:“胡惟庸和真妃勾结的内幕,你不也知道吗?” “知道得不多。”陈宁说,“胡惟庸讳莫如深,只知道有几次的消息都是达兰派小太监送出来的。我想,达兰是想借胡惟庸的势力,在皇上面前抬潭王吧。” 朱元璋问:“你说了这些,想求得不死,是吗?” 陈宁说:“不,臣不过是茶陵一平民,跟随皇上,得皇上赏识,让臣任知府,枢密院都事,中书参议,当过兵部,吏部,户部,礼部四部尚书,可以说位极人臣。臣原来叫陈亮,陈宁的名字还是皇上给改的,臣这样的人都附逆谋反,皇上留我一命,我也无颜活在世上啊!”说毕大哭。 朱元璋也掉泪了,他说:“借你人头警世吧,朕也不会徇私的。” 二 朱元璋很想知道胡惟庸此时所思所想,他并不看重胡惟庸的口供。本来已经睡下了,好长一阵子不能入睡,便索性爬起来,命令升堂,在奉先殿里审胡惟庸,除了几个贴身小太监,就只有朱标在场了。朱标近来身体欠佳,总是不住地咳嗽。 胡惟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朱元璋好像第一次发现,他不单鬓角有了白发,连下巴上的胡子也有些许白茬了。 ------------ 《朱元璋》第九十章 (2) 胡惟庸与陈宁截然相反,显得很冷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朱元璋问:“别人都招了,你不招也没用。” 胡惟庸梗着脖子不出声,不是看天棚,就是看地板。 朱元璋问:“达兰和你有过什么默契?她生的孩子是不是陈友谅的?” 胡惟庸望着他冷笑。 朱元璋问:“是不是?” 胡惟庸早扭过头去。 朱元璋说:“你是非逼朕对你用刑啊。来人,上刑。” 胡惟庸被装进一个滚笼中。这是一个用木板做成的圆形中空笼子,每块木板冲里面都有钉子,人一装进去,立刻扎得浑身冒血,人也疼得乱叫。 朱元璋说:“滚笼没滚之前你说出来,还能少遭点罪。” 胡惟庸咬着牙瞪着眼,一声不吭。 朱元璋一挥手,几个太监推动了滚笼,滚笼从台阶向下滚,一路叫声一路血,台阶全染红了,吓得朱标以袖掩面,根本不敢再看了。 朱元璋降阶来到胡惟庸面前,血肉模糊的胡惟庸仍瞪着眼睛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问:“你还不想说吗?你的同党全在朕的名单上,一个也跑不了,你不说也是枉然。” 胡惟庸拼命咬着嘴唇,强忍剧痛。 朱元璋无奈了,叹口气,对太监们说:“送回刑部大牢,叫太医弄点治红伤的药。他不能这么便宜地死了,行刑那天,朕要让天下百姓看着活着的胡惟庸怎么个死法。” 胡惟庸眯着双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心有所动,说:“哦,是了,朕明白你这眼神,你是在嘲笑朕,别高兴得太早,是不是?” 胡惟庸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朱元璋却说,胡惟庸高兴得太早了,几天后不是明州卫指挥使从日本借兵回来的日子吗?你胡惟庸等不到他来救你了,朱元璋说他已派人去捉拿反贼林贤了。 如一阵风吹灭了胡惟庸眼里那盏带着一线希望的小灯,那里面是绝望的黑洞洞了。 朱元璋说的不是假话,奉旨带兵前往明州的大将沐英正在明州港守株待兔呢。 林贤倒很准时,东海的风浪都没有拖延他的行期,这一天他率的日本使团准时出现在微微涌动的海平线上。 一艘挂着日本旗的日本使者官船正向岸边驶来。 船甲板上有一根大烟囱一样的金色巨烛,是贡品,巨烛上有“大明皇帝万寿无疆”的字样。 日本大和尚如瑶和明州卫指挥林贤站在桅杆下,望着越来越近的灯火闪烁的海岸。 僧人打扮的如瑶说:“如果我杀了你们皇上,你不能食言啊!” 林贤说:“别说五台山啊,把九华山、普陀山都给你当道场也是一句话的事呀!那时他就不是丞相,而是皇帝了。” 这条外交使船刚一靠上明州卫所口岸,四面围上来好几条兵船,林贤刚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沐英带人跳上船来,大喝一声:“反贼林贤,奉旨来拿你!” 林贤急忙拔剑,但很快被制服了,如瑶和手下的人全都当了俘虏。 与此同时,致仕在家的宋濂也是祸从天降,他们父子被一条索子锁了,解往京师,理由很简单,他儿子宋慎曾经在胡惟庸那里当过两年幕僚。 宋濂说:“我早对你说过,不要与胡惟庸走得太近,怎么样?老夫的一世清名,也跟你葬送掉了。” 宋慎还抱有一线希望,父亲毕竟是太子的老师,也教过皇上,能不能对他格外开恩? 宋濂并不抱多大希望,只好听天由命吧。 一听说宋濂也被胡惟庸案株连并已押解进京,朱标忧心如焚,他不得不到奉先殿去见朱元璋了。 朱标满脸泪痕地进来,肃立一旁。 朱元璋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朱标说:“父皇不是让儿臣参与审胡案吗?我简直吓呆了,老师宋濂也在劫难逃,开国元勋一半都抓了,连我郭兴舅舅都会谋反吗?” 朱元璋说:“看看你这个样子,人家磨刀霍霍,你还在这儿发慈悲。朕知道你准会来求情,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 朱元璋转到了屏风后头,用手绢垫着,拿出一个刺多得惊人的蒺藜棒,扔到了地上。 朱标不解何意,望着朱元璋。 朱元璋令朱标把棍子捡起来。 朱标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却被利刺扎痛了,尖叫一声,血也从手上淌下来,忙扔下棍子。 朱元璋又用手绢垫着拿起了蒺藜棒,用宝剑上下削了几下,把木棒子表面的刺全削掉了,棍子变得光滑多了,他把棍子递到朱标手中,朱标接过去,仍不明白朱元璋是何用意。 朱元璋说:“朕要杀的人,就是这棍棒上的刺。朕终究是要传位给你,让大明江山世代永存,朕不把这些刺拔出去,你将来就会有麻烦,江山就不稳。” 朱标说:“可是……” 朱元璋说:“没有什么可是。你去宁妃那儿,安慰安慰她,也可以让她去见见郭兴。” 朱标说:“我不去。最好的安慰是放了舅舅。” 说起宋濂,朱标更是心痛,他拼死拼活也要把师傅救下来。 朱元璋越来越不耐烦了,指斥太子是朽木难雕。 ------------ 《朱元璋》第九十章 (3) 朱标说:“谁都可以不管,我师傅我不能不管!为什么把宋师傅抓来?” 朱元璋说:“你这么懦弱,都是你师傅的罪过,朕早该找他算账了。” 朱标顶撞说:“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三顾茅庐把人家请来住进礼贤馆?” “放肆!”朱元璋火了,“你给朕出去!” 朱标赌气走了出去。 三 三天后,沿着大运河北上的宋濂被押解进京。过去重要人犯都关在刑部大牢里,自从朱元璋建了锦衣卫充当耳目后,又建立了锦衣卫专有的牢房,称为诏狱,里面有名目繁多的刑具,其残酷远胜于刑部狱。 宋濂到了诏狱已是黄昏时分了,乌鸦成群结队地在他头上聒噪个不休,本来走路不太灵便的宋濂又经长途颠簸,走路都不稳了。 宋濂的出现,引起了牢中的一阵骚动,立刻有好多人从牢房里叫他:“宋先生……” 宋濂一看,叫他的人是费聚,旁边还有郭兴、陆仲亨,每人一面大枷。 他不禁喟然长叹,真是世事难料啊,这里拘押着的大多是跟随朱元璋鞍前马后在腥风血雨中过来的开国功臣,怎么一下子都成了谋反的罪囚? 费聚说:“想不到,你这给皇上当过老师的老夫子,也成了谋反的胡党了。” 宋濂哈哈一笑说:“当过帝师,到底是优待呀,没看见吗?我脖子上就没扛着一面大枷!” 众人相对苦笑。人们的笑里饱含了讥刺和酸痛,当然也是无奈。 费聚想劝慰宋濂几句,就说他最终没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夫子用什么造反?子曰诗云吗? 陆仲亨也附和,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认为老夫子毕竟是太子师傅,又本来也牵扯不上什么,朱标一定会来救他。 朱标何尝不想救?他已碰了钉子,思忖再三,决定去搬皇后为救兵。 马秀英确也没想到会株连到太子师傅,她心里很难过,也觉得脸上无光,她认为这是很丢脸的事,她决定去找朱元璋。郭宁莲的哥哥郭兴都下狱了,马秀英都没有出面,可见宋濂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马秀英一进来,朱元璋早猜到来意,便用手点着她鼻子没好气地说:“不准干政!为宋濂求情的话免开尊口!” 马秀英叹息地说:“我有时想,还是民间百姓家好,有尊有让,有情有意。家里请一位教书先生,全村人都敬重,终生不忘师教,不然怎么供奉的牌位上有天地君亲师一说呢。” 朱元璋说:“拐弯抹角,还是为宋濂说情。你再说,朕要对你不客气了。” 马秀英流泪说:“臣妾愿意受惩罚,连宋濂这样的谦谦君子都不得好报,我还求什么?求皇上废了我这个皇后,愿用我的处罚换得宋先生不死,求皇上恩准。”说着跪了下去。 朱元璋于心不忍,不禁长叹一声,扶起她来,说:“你真叫朕左右为难啊。” 正在这时,值殿官来报:“占城使者来见陛下。”马秀英不得不起身,抹着眼泪从后面走了。 朱元璋从占城使者手中接过礼单贺表,不禁慰勉有加,让他回去代他向国君致谢,属国有灾,大明天子岂能袖手?朱元璋允诺回头拨二十万石粮。至于请派二百教师事,也可以办到,需等征集后才能成行。 使者又说:“此来还有一事,想购几套宋濂先生的书。他的书,教人学好上进,在占城很多人想要。” 朱元璋似乎受了很大震动,看起来,对于声名远播海外的宋濂,还真轻易杀不得呢。他已决定把这个面子给皇后和太子了,也显得他朱元璋并非六亲不认。 朱元璋爽快地答应了占城使者的请求,他说宋濂的书要刻印,需时日,叫翰林院为他们筹办。 使者说:“我想见见宋先生,以表达敬仰之意,可以吗?” 朱元璋好不尴尬,他能说此时宋濂正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中吗?他只能说谎,推托说宋濂正在浙江充当学政主持乡试,当然不方便了。 那使者竟然要去浙江,朱元璋无奈,只得说,大明王朝是法度森严的,乡试大比之年,考官不能见任何人,以防止作弊,使者这才遗憾地作罢。 四 奉天门外一片萧杀恐怖气氛,如临大敌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和锦衣卫上万人环立,登闻鼓正前方,跪着一大片罪囚,人人戴一面大枷。 遍体是伤的胡惟庸、陈宁、涂节、李存义、毛骧,这些人是铁枷、铁镣,还有那些侯们,如陆仲亨、郭兴、费聚、廖永忠等,跪在另一边。 宋濂依然没有戴枷,神态自若。他倒有闲心左顾右盼地观察别人在死亡面前是什么德性。尽管他从来不喜欢胡惟庸,此时他在心底却不能不佩服他,是一条汉子。据说他始终一言不发,他怕酷刑难忍时被人撬开口,竟自己咬烂了舌头,真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了,也就不必开口了。此时的胡惟庸梗着脖子,眼睛眯成一条缝,面对着雄伟的奉天门和宫城里一层层错落的琉璃瓦殿顶,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朱元璋的脸色一点也不比胡惟庸好看。他脸色铁青地坐在御座上,双手扶着束腰玉带。 以徐达、汤和、李善长为首的文武百官垂头立于丹墀之下。 朱元璋问:“徐达,胡惟庸谋反案都牵涉到谁呀?都到案了吗?”这是明知故问。 ------------ 《朱元璋》第九十章 (4) 徐达看着笏板后面的字朗声念出了一串名字:谋逆首犯左丞相胡惟庸、御史中丞陈宁、御史中丞涂节、太常寺丞李存义、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德庆侯廖永忠、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宣德侯金朝兴、巩昌侯郭兴、靖宇侯叶碖、都督毛骐、都督毛骧、都督李伯碖、都督丁玉,还有卫国公邓愚之子邓镇,翰林院侍讲学士宋濂之子宋慎。已故侯爵有济宁侯顾时、营阳侯杨?、靖海侯吴桢、永城侯薛显、临江侯陈德、六安侯王志、南安侯俞通源、汝南侯梅思祖、永嘉侯朱亮祖、淮安侯华云龙。其他府州县吏千余人,不细罗列。 朱元璋此前已亲手写了《昭示奸党录》,里面条列其罪,附著了狱辞,可供效尤者警戒。现在审也审了,该供的也供了,是明正典刑的时候了。 徐达说:“请皇上发落。” 朱元璋说,胡惟庸,就没什么说的了,着诛灭九族,本人车裂,剥皮实草。陈宁、涂节死有余辜、灭三族;陆仲亨等俱杀头,夷三族,已死的公侯也不轻饶,华云龙、吴桢等追夺其封爵。 朱元璋目视李善长,长叹一口气,说:“没想到你弟弟、你侄子都成了胡惟庸奸党,你全不知情吗?” 李善长说:“臣不知情。”他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能挺着。亲弟弟、亲侄子都成了胡惟庸的死党,照理来说,他李善长在“九族”之中,也可灭门的。他知道皇上会对他网开一面,他毕竟是大功盖世的元老,又是皇上的儿女亲家。话又说回来,倘若朱元璋全不念这些,像对午门外的宋濂一样毫不容情,李善长又有什么回天之术?他也犯不上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去求生,反叫朝野上下看不起。由于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他便一言不发。 连李善长这样的人都不干净,在胡惟庸反心毕露时都模棱两可,这着实叫朱元璋灰心又伤心,但他确实不能杀李善长,至少现在不能杀。可恼的是他居然不跪下求饶,这同样是对朱元璋皇权的大不敬和侵犯。 所以他对李善长痛加申饬,是啊,不要说别的,就凭李存义犯案,他就可以连坐的。朱元璋说自己是不忍心啊。想起李善长初到他帐前时,朱元璋年方二十一岁,他四十一岁,李善长说的很多话正合他意,后来天下平定,封他为国公,召他儿子为驸马,颁给他铁券,实在不忍对他加罪。 可你李善长干了什么?纵亲为恶,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如果让你死,死一百回的罪名都够了。 李善长跪在了地上。 朱元璋说:“因为你有功于社稷,也免李存义一死,发往崇明岛效力。但你侄儿李佑是不能免死的。” 李善长跪在皇帝面前,竟未言谢。朱元璋很生气,敲山震虎地来了一句:“人老了就糊涂,不明事理了吗?” 李善长仍无动于衷甚至有点麻木地跪着,好像真的老糊涂了,根本听不懂朱元璋的话似的。 朱元璋叹息着说,刘伯温临终时,上了个弹劾胡惟庸的奏疏,还叫他儿子捎话给朱元璋,他希望历史证明胡惟庸是个好人,是他看错了胡惟庸,他说他愿意自己错了,那将是天下人的福气。不幸的是,胡惟庸被刘伯温言中了。朱元璋感喟不已,周围能多几个刘伯温,何至如此? 这话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文武百官每个人的心上,不留鞭痕,却叫人惭愧。 许多大臣都羞且惧,不敢抬头。 这时刘三吾越位出班,朗声奏道:“据臣所知,叶碖即是胡惟庸死党,蓝玉应当连坐,因为蓝玉和叶碖是亲戚、姻亲。” 朱元璋心里暗骂,刘三吾老儿也很会看风使舵,他必是得到些宫闱中的风声,知道蓝玉勾引惠妃的隐情,料定朱元璋记恨在心,他上这个条陈不是正中皇上下怀? 岂不知他想错了。朱元璋生怕打草惊蛇呢,现在蓝玉手握重兵,雄踞边陲,弄不好一扯起反旗,那还得了?所以刘三吾挨了训斥,朱元璋说,蓝玉是他的卫青、霍去病,横扫大漠,捍卫北疆,质问刘三吾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刘三吾讨了个没趣,退了下去。 朱元璋又叫:“宋濂,把宋濂带上来。” 值殿官答应着跑出去。朱标满怀希冀地望着朱元璋。 宋濂被带上来了。朱元璋问:“宋先生有什么话可说吗?” 宋濂不卑不亢地说:“我本不应为官,这是咎由自取。”这话说得够远的了,且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朱标为他着急,这是活命的机会呀。 朱元璋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是教子不严之过,看在你为太子师份儿上,对你从轻发落。”朱元璋眼睛向屏风上一扫,上面有个大字纸条,写有“茂州盐案”字样,他灵机一动,说了句:“罚你流放四川茂州,下去吧。” 朱标松了一口气。 宋濂却说了句:“那就再活几年。”摇摇摆摆地下殿去了。 见他如此倨傲,连谢都不谢,朱元璋很生气,但也断无立刻反悔之理,他灵机一动,反倒解嘲外加开脱地说,都是自己宽纵过度,才把臣子宠成这样,赦免了死罪,宋濂不谢,李善长也不谢。朱元璋一下子成了仁慈宽纵的君主了。 愁云惨雾的杀戮开始了。 ------------ 《朱元璋》第九十章 (5) 这次的杀戮震动了京城,万人空巷,都来观看行刑,那些公侯大臣,每人颈后都插着夺命牌,每人身后站一个赤衣刽子手。 胡惟庸则很特别,五套马车分别冲向五个不同方向,每辆马车后头有一条铁链子,分别绑在胡惟庸的头部和四肢。 三声炮响,监斩官徐达、汤和手中的令旗举起来了,立时血光飞溅。 五辆马车上的驭手挥鞭打马,先是把胡惟庸从平地上平抬了起来,悬在半空,随后又一声炮响,只见五马拉车,车拼命向不同方向拉去。 人们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人潮汹涌地往后退,随着砍瓜一样的行刑开始,溅起的血水使前面看热闹的人迸了一身,这可不好玩了,人群渐渐散去。 五 三万颗头颅如果装在马车里要拉走,要装多少车?怕要三百辆马车吧?那么运尸身的恐怕要六百辆。九百辆装着尸首的车队从金陵排过去,也许要排到浦口。 这念头让朱元璋自己都吓了一跳。 奉先殿里,朱元璋一个人在灯下饮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并不是嗜酒的人。 坐在一旁的马秀英说:“我从来没见你喝这么多酒,别再喝了。” “朕高兴啊!杀了这么多谋逆之臣,朕能不高兴吗?”他苦笑着,突然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又往口里倒酒,马秀英夺了酒杯。 朱元璋说:“朕今天杀了十侯,夺死去的侯爵十二侯!你说,他们为什么背叛我?那华云龙、费聚、吴桢、陆仲亨,都是我同县同村的朋友,还有内弟郭兴,我把他们带出来,把他们从一个吃不上饭的一介平民、布衣,举上了公侯大臣的地位,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还有什么不知足?你说该不该杀?” “现在说该不该杀的也都晚了。”马秀英说她记得大明律里规定,王侯有罪,前三次只是警告,犯第四次才治罪呀!再说,皇上不是一向反对不教而诛吗? 朱元璋说:“你好糊涂。可宽宥三次,那要分是什么罪,谋反罪一次就够杀头了,难道朕应当允许他们每个人造三次反吗?”这话当然驳不倒。 问题在于,马秀英并不相信这些人都是谋反的,大多数人是受了株连,况且,杀开国功臣,总是叫人心寒的,人家会说陛下忘本。况且他们当中好多人只是与胡惟庸交往多一点,有几个是要造反的? 朱元璋却并不后悔,他们当中有自恃功高的,有倚老卖老的,造反往往都是这些人,最有危险的也是他们。 马秀英听了这话,很费解,吃惊地望着他。 朱元璋说:“你以为我杀这么多人好受吗?我的心都在哆嗦!” 马秀英认为这些人多是上了胡惟庸的贼船,有的是受了牵连。她就不信,李存义和他的儿子也会谋反,他哥哥位极人臣,他侄儿是当朝驸马,他本人是太常寺丞,他就是追随胡惟庸改朝换代,又能怎么样?他也对不起他哥哥呀!他真若反叛,这不是给李善长脸上抹黑吗? “李善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朱元璋说,胡惟庸怎么起家的?不是他提携的吗?李存义和胡惟庸结成儿女亲家,还不是想借着他的权势往上爬?朱元璋说他够给李善长面子的了,讲连坐李善长也有罪。 马秀英称道对李善长网开一面还是得人心的。胡惟庸一案不同于郭桓贪污案,太大了,几乎席卷了开国功臣一半以上,听说杀了三万多人,谁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宫女扶着哭泣的郭宁莲来了,不知是不是吓醒了酒,朱元璋竟站起来让坐:“是宁妃,这么晚了还没睡?” 郭宁莲道:“皇上喝庆功酒,我也想喝呀!” 马秀英预感到要坏事,忙拉郭宁莲坐,说:“妹妹,有话好好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郭宁莲不坐,指着朱元璋的鼻子说:“你大义灭亲,灭到我郭家门上了,你杀了我大哥郭兴,为什么不杀我呀!不是灭九族吗?” 朱元璋说他也是没办法。牵进去了,他不能因徇私坏了法度,众人也不服。 郭宁莲说:“我哥哥有什么罪,他不过与胡惟庸有交往,有礼尚往来,那时胡惟庸并没有谋反啊,皇上早知他有反骨,干吗用他做宰相啊?说陛下也是胡党,这应该吗?” 朱元璋竟哑口无言。 郭宁莲哭着说:“你好没良心!你当穷和尚讨饭,昏倒在我家门前,是谁救了你?是谁给你点了坟山?我两个哥哥跟你南征北讨三十年,最后就换来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吗?我父亲刚死,尸骨未寒,你敢到他坟上去说一句吗?”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朱元璋忍耐不住了,大喊:“贱人,你越发放肆了!来人!” 拥进来几个锦衣卫的人,但没敢动手。 朱元璋发令:“把她捆起来,打入冷宫。” 武士们看着马秀英,仍不敢马上下手,马秀英跪下了:“请皇上看在宁妃出生入死跟你打江山的情分上,原谅她吧!人都有感情,她心疼自己的哥哥,也是人之常情啊。” 朱元璋把酒壶酒杯全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气哼哼地走了。 马秀英对武士们说:“你们去吧,没你们的事了。”武士们悄然退了出去。 郭宁莲扑到马皇后怀中痛哭失声。 六 朱元璋成功地击垮了达兰和胡惟庸,他自己的精神也被击垮了,一夜之间好像显著地衰老了。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皇觉寺,那里虽也有辛酸,此时想来却充满温馨。 ------------ 《朱元璋》第九十章 (6) 人是很奇怪的,处于逆境时容易想起旧时的欢乐与痛苦;人在巅峰时也一样,忆旧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慰藉?不管他内心怎样悒郁、沉重,回故乡的皇觉寺,他必须令万民看出他是衣锦荣归。这是洪武十六年的重阳节,坐落在凤阳?穴濠州?雪地面上的皇觉寺出尽了风头。五十六岁的朱元璋回来祭庙了,凤阳和临淮两地万人空巷,辉煌的皇觉寺山门内外人山人海,观者如堵。 几百个和尚在住持长老率领下鸣着法器、抬着祭器在山门前接驾。 朱元璋皇帝的卤簿、大驾浩浩荡荡向皇觉寺山门开来。 队伍最前面开路的是老将徐达、汤和率领的五百红、黑甲士方阵,随后是左右各十二面龙旗,北斗旗居前,豹尾旗居后,稍后是左右各六十四面旗,门旗、日旗、月旗、青龙、白虎、风、云、雷、雨及江、河、淮、济旗,还有天马、天禄、白泽、朱雀、玄武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 随后跟进的是玉辂,朱元璋乘坐的高一丈三尺九寸五分红黑漆的玉辂居中,左金辂、次革辂、右象辂、次木辂。朱元璋乘坐的玉辂四周罗列着黄麾仗、黄盖、紫方伞、雉扇、朱团扇等,幢节、仪刀、镫仗、画戟等仪仗后面太监们抬着金交椅、金脚踏、水盆、金痰盂等。 在这一片明黄耀眼的队伍中,朱元璋的玉辂车门帘高卷,他踌躇满志地望着重修的皇觉寺是那样金碧辉煌,称它为天下第一寺毫不过分。 在众和尚中,腮上有疤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显得不够安分,他手里击打着木鱼,眼睛却不时地四下溜着,注视着渐渐走近的皇家仪仗,他就是如悟。 皇家大乐起,登时盖过了钟鼎木鱼之声。 众和尚全都敛首长揖,目不斜视。 疤脸如悟动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在袈裟外面按了一下,可惜没有人注意他。 朱元璋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走下玉辂,他眯起眼睛,望望皇觉寺巍峨的正殿檐角和雕得玲珑剔透的兽头,听着悠悠的风铃声,不由得感叹不已。 这就是朕起家的皇觉寺吗?当年若没有这座庙为朕遮风挡雨,有一碗僧粥果腹,若没有佛性大师的开导,会从这里走出一个大明王朝吗?世事沧桑,故我安在? 大概由于感慨太多,朱元璋看了身旁的云奇一眼,正要接受长老呈献法器。忽然疤脸如悟从和尚方阵里跳了出来,他扔掉木鱼,从怀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向朱元璋扑来。 云奇最先认出了他,惊骇地大叫:“如悟,你疯了?”想制止也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如悟已冲到跟前,左手抓住朱元璋的玉带,右手举刀便刺。 在众大臣和校尉、护卫们一片惊呼声中,老将徐达大吼一声“蟊贼勿伤吾主”,凌空跃起,飞起一脚,踢落如悟手中利刃。 立刻拥上一群锦衣卫士兵,把如悟死死击倒在地上,不由分说,刀剑齐下,顿时血光四溅。 云奇又惊又痛,闭上了眼睛。 和尚们吓坏了,跪倒一大片。 惊魂甫定的朱元璋在校尉们扶持下,仓皇地上了玉辂,连平天冠也滚到了车下,幸亏云奇发现,拾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追随仓皇回程的大驾而去。 和尚们全都遭了殃,锦衣卫的官兵们对和尚挥舞棍棒,打得僧人满地滚爬,鬼哭狼嚎,看热闹的百姓一哄而散,互相推搡、拥挤,山门前到处是遗弃的鞋子和杂物。 朱元璋处于严密护卫中,他在晃晃悠悠的玉辂中闭着眼,情绪极为低落。如悟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当年如果不听云奇和马皇后的,一刀把他宰了,焉有今日之祸?当年只割了他的舌头留下一条命,本是宽大;宽大的报答是十六年后的行刺!朱元璋灰心到了极点,人人都说他过于重杀戮,这么杀,仍然杀不退铤而走险者,可见还是手软了。 ------------ 《朱元璋》第九十一章 (1) 朱元璋何尝不赞扬太子有情有意?但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他不能以常人常理来断是非。不要以为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们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或凭一支烂笔,不亚于刀兵。 一 金陵城北长江码头还和平时一样拥挤,打鱼的、贩货的,还有官府运军粮官盐的船,挤满了江面。 这天,送宋濂发配四川的一条兵船早就等在这里了。脚步蹒跚的宋濂正一步步走上跳板,不禁回眸看了一眼雾中迷迷蒙蒙的南京城廓。人老了,已经致仕了,本该老守田园享受桑麻渔猎之乐了,却落了个发配的下场。这半生,像做了一场大梦,一切荣华都是片刻的过眼烟云,眼下所能预见的畏途才是真真切切的。想当初朱元璋下了那么大气力去请浙西四贤,帮他打了天下,现在不真的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吗?想到这里,宋濂不禁仰天长叹。未入仕时,天下风云尽在手中,什么都看得如一碗水般彻底,而身陷其中,那碗水怎么就变浑、变得深不可测了呢? 他刚上船,突然看见有几骑马从城里方向飞驰而来。 马队到了江边,宋濂才认出,为首的是太子朱标。 朱标跳下马来,给宋濂行了个大礼,说:“我刚刚知道老师的行期,来晚了。” 宋濂又走下跳板,说:“太子何必来送一个发配的罪囚呢?” 朱标说:“师傅若说这样的话,我真无地自容了,过去曹子建说,‘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是连老师都保护不了啊。”说着潸然泪下。宋濂看出他是真情实感,也很感动。朱标令手下人搬了几个箱子上船,这钱是太子的馈赠。 宋濂说:“有你这份心,就够了,我没白教你一回。我此去难于上青天之蜀地,这把老骨头恐怕是要扔在那里了,再也无缘相见了。临别之时,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朱标说:“愿听老师教诲。” 宋濂告诫朱标,日后,他总是要当皇帝的。宋濂不希望他像他父亲一样,大开杀戒以猛毅镇天下。这次胡党狱兴,天下大伤元气。有些人只是上下隶属关系而遭屠戮,是冤枉的;也用不着诛灭九族,九族之中甚而包括教师一族。他问朱标,这能把人心杀服吗? 朱标说:“我记住老师的话了。” 宋濂说:“殿下快请回吧,万一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难你。我没事的。”他复又登船对押解他的人说:“快开船吧。” 跳板撤去,帆升了起来,船缓缓离岸。 朱标大哭不止,此时他想起了前人的两句诗,“君骑长鲸去不返,独留明月照南江”。老师的人格就是可照江南的明月呀。 宋濂站在船头不胜唏嘘,一再说:“太子请回。”朱标则追随船行方向在岸上跟随很远,不断地说:“老师保重啊……蜀道艰难啊!” 宋濂立于船头,说:“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间之道,不比蜀道更难吗?” 朱标听到了他那空旷的笑声,久久在江上回响。 宋濂的发配,给朱标的打击太大了,虽免了他一死,想起蜀道遍布瘴疠的荆棘之路,担心他此去无归路了。 垂头丧气的朱标回到自己宫中,一进门,发现朱元璋坐在那里,吃了一惊:“父皇来了?” 朱元璋说他闷,没地方去,到他这儿走走。 朱标惴惴不安地侍立一旁。 朱元璋问他到哪里去了? 朱标支吾地说:“在文楼书房里坐了坐。” 朱元璋苦笑一声:“朕这么可怕吗?连朕的儿子,太子,将来要继大统的人,都不敢跟朕说实话,这让朕心里难过。” 朱标想解释:“父皇,儿臣没有……” 朱元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不要再继续说谎了。朕不用问也猜得出,你去给宋濂送行了,是吧?” 朱标没再否认,低下头,他承认父皇过于精明了,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朱元璋今天很通情达理,说自己不会因这事生气的,反倒为皇儿高兴,皇儿有情有意,尊师如父,不忘师恩,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责怪。 朱标说:“可是……”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朱元璋说,“朕要杀他,流放他,朕有朕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这是因为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有时是不能以普通人的感情来判断天下是非的,日后你坐到朕的位置上就知道轻重、利害和深浅了。” 朱标认为师傅临别时说的话对,杀了几万人,没有好处,有些人本不是胡惟庸死党,不该连坐…… 朱元璋说,他说的没错,往外挑鱼刺的时候,总难免把好鱼肉也带出去。他知道,肯定有冤枉的,矫枉不得不过正,为什么要株连?株连有株连的道理,这样会叫人人害怕,人人会及早告发任何不轨行为,人人不敢结党营私。杀人,是为叛逆者戒。 朱标不服,却也无从批驳。 二 朱元璋不相信杀了胡党三万人会伤了国本,动了元气。但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她整日里忧思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郭兴、陆仲亨、费聚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先是厌食、发烧,后来又添了气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见起色。 ------------ 《朱元璋》第九十一章 (2) 到了这时候,朱元璋才意识到,马秀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妃子们花前月下不管多么甜美的笑,也总是有巴结、谄媚、恐惧的成分,与患难与共过来的结发夫妻的情分是不能比的。 朱元璋经常出现在马秀英的病榻前,亲自查阅《本草纲目》,看张仲景的医书,与太医们一起商量开方子。 马秀英过意不去,不准他再来,让他去忙社稷大事。朱元璋说马秀英一病,坍了半壁天,他真的没心思了。 朱元璋坐在床前,拉着马秀英的手,安慰地说:“不要急,不算什么大病。” 马秀英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凶,喘不上气来,心慌。她自己说一大车药下去,也不见动静。 朱元璋说:“不能急,没听说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们会有办法的。”他说方才看了他们几个太医合开的方子,又加大了剂量,准能奏效。 果然,比以往有些不同的煎药的气味从坤宁宫外书房飘了过来。 两个太医和两个司药局的人在熬药,郭宁莲和管司药的女史在一旁监视着。 按宫中规矩,给皇上、皇后、太子、妃嫔看病一点不敢马虎,同样的药要同时抓两服,同时煎后,一服是要太医们先尝的。 马秀英从来没跟朱元璋说过,这回她忍不住了,说她想孩子,病中更想,她知道,国事大于家事,她也不敢让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和临安公主他们回来,她只求皇上对他们宽容一点。她提起这次太子朱标去西安的使命。 这确实是梗在马秀英心中的一块病。他风闻有御史上过奏折,状告秦王、晋王擅用天子仪仗,干预地方政务等事。她听说朱元璋发了火,明明讲好“列爵不临民”的,他们这样违例,朱元璋看得很重,当然他想到的是野心。半个月前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去了西安、太原,就是衔命查实二王有无枉法,这使马秀英想起了当年朱元璋派刘基、宋濂暗查朱文正并最终杀了他的往事,她的病情就更重了。 朱元璋知道她是为两个皇子担忧,就告诉她,太子去西安是替朕看一看山川地势,朕总想迁都,那里是中华腹地,南京历代皇朝都短命,想起来就觉得不吉利。 马秀英苦笑道:“陛下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秦王和晋王都犯了过失,有御史告他们,陛下派太子是去查访他们。” 朱元璋说:“这是顺便的事,你放心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王就很好啊,秦王、晋王不会有什么事的。” 马秀英的泪珠滴到枕上,说:“跟从陛下一生,我从没干过政,都是尽量帮你做点小事,圆一些场。孩子是我惟一放心不下的,我死后,他们真的有过,打骂都行,给他们留条活路。我知道你是大义灭亲的,杀一个文正,已经够令我心碎的了。”说到这里她哽噎了。 朱元璋心里也很不好受,说:“元璋记住了,记住了。”他的眼角也溢出泪来。 这时郭宁莲引着太医和后宫女史范孺人进来了。他们捧药壶的,捧罐的,捧碗的,在床前站了一大溜。 郭宁莲点点头,顾太医令亲自舀出两份药汤,盛到两只碗中,一碗递到范孺人手中,另一碗给了司药局的人,二人当众一口喝下去,然后退到后面站着。 马秀英很过意不去,她一再表示,以后再这样繁琐,就不吃药了。大家都是好心,谁会害她呢?连太医也不信了? 郭宁莲兜了老底,麻奉工不是太医吗?刘伯温一世精明,不是叫他下毒害了吗?这一说,别人无所谓,几个御医大有无地自容之感,为首的太医令连忙躬身答:“是,太医里也有利欲熏心者。” 稍顷,太医令宣称药力已到,没事,可以给皇后服用了。 几个宫女扶马秀英起来,郭宁莲亲自喂药。但马皇后执意不肯服药,眼闭着,嘴也不肯张开,朱元璋百般哄劝也不行,大家不知她为什么不服药,是对自己的病没信心了吗? 朱元璋焦急,便拿太医们发邪火,骂他们都是没用的庸医!怎么皇后吃了你们的药,不见轻反倒重了? 太医令道:“是,陛下,我们医术浅薄。” 因见马秀英眉头紧皱,朱元璋把太医们轰到外间,话说得更难听了,他是一言九鼎的,下一剂药再不见好转,叫他们也不必来了,谁也没脸在太医院呆了,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皇后都听见了,显得很焦急,手向外指着,又说不出话来,喘得不行。郭宁莲为她轻轻地捶着背。 三 朱标从西安一回来,先去看了母亲的病,想不到她瘦得快脱相了,在马秀英跟前又不敢哭,只说些宽慰的话,他明白最能让马秀英开怀的是秦王、晋王什么事没有。他真的这样暗示了,并且把秦王、晋王带给母亲的土特产摆了一床。马秀英心上一轻松,居然吃了半盏燕窝汤。 朱标从坤宁宫出来才奔奉先殿来。 朱元璋正用心地写着什么,朱标进来了,朱元璋发现儿子脸色苍白,人也显得疲倦。 朱元璋放下笔,问他去看了皇后娘了没有? 朱标含泪说:“我去西安这才一个多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朱元璋又忍不住骂了起来,太医院,从太医令到太医,一帮混饭吃的庸医,他亮出刚写的一张纸,是他亲自写赏格,颁布天下,有能治好皇后病的良医,封他为侯爵。 ------------ 《朱元璋》第九十一章 (3) ------------ 《朱元璋》第九十一章 (4) 太子为首,皇子、公主们全都哭着答应,跪下磕头。 马秀英又转向朱元璋,希望他慎终如始,使子孙皆贤,臣民得所。她死后,没人能越过宁莲去,让她掌后宫,立她为后。 说罢,渐渐合上眼睛,朱元璋哭着叫:“皇后!”孩子们也一片叫声:“娘……” 马秀英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眷恋的亲人了。 朱元璋满面流泪地说:“朕什么都能遵从皇后所嘱,惟她走后,不忍心再立后。”他转向郭宁莲,说:“朕多有对不起你处,从今天起,你掌管六宫,不立为后,你不会生气吧?” 郭宁莲说:“我和皇后比亲姐妹还亲,皇上不是多余这么问吗?” 自从胡惟庸案发,加上不久后马皇后去世,朱元璋的头发刷一下全白了,他明显地衰老了。 时光流逝,岁月更迭,转眼间朱元璋已经六十三岁,虽然精神依然不减当年,毕竟时光不饶人,有些老态了,动作明显迟慢了。他仍不改老习惯,仍不断地在屏风上更替纸条。 纸条都贴在屏风的背面,在殿前侍君的刑部尚书开济和翰林学士刘三吾不知他又在关注什么,他们目光不敢直视屏风。 朱元璋刚刚得到北边捷报,蓝玉进兵百眼井,又至捕鱼儿海,阵斩元太尉蛮子,大获全胜,俘获元皇子地保奴以下男女七万,马牛羊十五万,朱元璋再次把蓝玉比作汉代的名将卫青、霍去病,朱元璋一高兴,决定放他半年假,让他回京,为他庆功。朱元璋在龙笺上顺手写了“凉国公”三个字,是题的御匾。 刘三吾好不奇怪,前几天不是当着百官加封的吗?本来是梁国公,怎么一下子变成冰凉的凉了?是朱元璋笔下误吗? 朱元璋岂能有这样的疏漏?他是有意改梁为凉的。别看朱元璋不得不表彰蓝玉的军功,骨子里却厌恶他。 朱元璋说:“你这人,真和诨号一致,坦坦翁,果然坦荡直言。原本不是这个凉,是栋梁的梁,但这人狂傲无礼,令朕心凉,朕是有意改成冰冷的凉字。” 刘三吾倒敢直谏,既要赏赐功臣,又令人沮丧,应为皇上所不取。 朱元璋不爱听,说:“过去了,不提了,说那件案子吧。” 开济奏报,四川抓了一伙贩运私盐私茶的,后台叫丁斌。 刘三吾站了起来:“皇上,没我的事,我告辞了。” 朱元璋说:“不背着你,听听何妨?” 刘三吾说:“臣力薄,耳朵里也装不了那么多事。等皇上让我当刑部大堂时再听。”朱元璋一笑,也不强留。 朱元璋并没意识到坦坦翁也不永远坦荡荡,他也有怕事、怕担嫌疑的时候。那丁斌是何许人?是李善长的外甥,是胡惟庸的死党,上次大案的漏网之鱼。打狗看主人,他在这儿不好表态。 开济已经查明,丁斌是李善长的外甥,从前在胡惟庸手下,是红得发紫的人,负责联络李存义、陈宁,都是他出面。在胡党案发时,丁斌跑了。 朱元璋心里未免生气,李善长从来没说过丁斌的事呀。 “我正要说这事呢。”开济说,李善长若交出丁斌,他自己不也完了吗?几次与胡惟庸密谈,都是丁斌牵的线,但谈的什么,谁也不知道。陈宁所供的,并不实,他不在场,胡惟庸又一言不发。 朱元璋暗想,真应了胡惟庸那句话:鱼过千层网,网网有漏鱼。他谕令开济,这事一定要审个水落石出。李善长辜负圣恩,上次朕看他面子,饶他弟弟不死,他坐在朱元璋面前耷拉着眼皮,竟连个谢字都没有。朱元璋旧恨又勾起来了。 开济又奏,走私茶盐过境事,款额很大,这事牵涉到了驸马欧阳纶,皇上看怎么办? 朱元璋一惊,问:“重吗?” 开济点点头,说很重,横征暴敛,在四川越境贸易,不法收入额很大,有民愤。 朱元璋问安庆公主参与了没有? 开济道:“这还不清楚。” 朱元璋说:“欧阳纶既是朕的驸马,更应知道朕恨什么,他不给朕增光也罢了,凭借权势,狐假虎威犯国法,那是他自己寻死路,没二话,按律办事。” 开济又点了点头,说:“有皇上这句话,臣就好办了。” 五 喜峰关外,蓝玉统帅大军浩浩荡荡班师而归。 中间夹杂着很多缴获的军马、粮草战俘,还有装在车中的美女。 蓝玉踌躇满志,骑马走在队伍中间,马二已经做了贴身护卫小头目了。他对蓝玉说:“凉国公这次回去,皇上不得封你王啊?普天之下,数你功大。” 蓝玉说:“功大?皇上只封了我一个太傅,却把太师给了别人,我凭什么不能封太师?” “太傅也不低了。”马二说,“不管怎么说,皇上还是说你功劳最大,不是说你去灾去病了吗?” “傻小子!”蓝玉说,“什么去灾去病,是卫青、霍去病,是人名,是汉朝两个最能打仗的将领。” 马二说:“管它有病没病,你的功劳谁也不能比。” 蓝玉说:“功大你以为是好事呀!功高盖主,是大忌。你看,封我个公,却用凉水的凉,叫我从头凉到脚跟,心更凉,名副其实的凉国公。” 马二很替蓝玉抱不平,这皇上也真是,封人家个热国公,也比凉国公叫人心里舒服啊。蓝玉说他是故意的,朱元璋一刻也没忘了郭惠的事。 ------------ 《朱元璋》第九十一章 (5) 马二为他担心,劝他别奉旨回京,万一设了圈套要杀他呢?不如在外面领兵,谁也奈何他不得。 蓝玉却很自信,他认为朱元璋想把他跟胡惟庸一样搓圆捏扁可没那么容易,他兵权在握,朱元璋不能不顾忌。 二人又说起了这次征战俘获的美人儿,蓝玉早听说元朝太子妃别有一番风骚,一见面,果然与中原女子不同,放浪而又纵情,让人一见就酥了半边身子。但是他已上表朱元璋,决定把他称为“美丽绝伦”的尤物献给皇上。 马二说:“你这回把元朝太子妃献给皇上,他就该封你热国公了!元太子妃可真美。” “你看中了?”蓝玉逗他说,“你若有那东西,我就把她赏给你,可惜你是个骡子!”说罢狂笑起来。 马二忍着肚子里的不快,说:“蓝将军,你可别忘了给惠妃娘娘报仇啊!这世上对你最好的就是惠妃娘娘了,直到临死还在叨念你。” 蓝玉脸上起了阴云。他叹口气,说:“都是我害了她。其实,我更愿意在外头领兵打仗,天高皇帝远,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班师回京,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皇上既然知道了我和惠妃的事,他能饶了我吗?” 马二说:“不饶你,能放心让你带三十万大军?万一你带兵反了,打回南京,那还了得?你和惠妃娘娘的事,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弄死了惠娘娘,却说她是自杀,为什么?他是不想把你牵进去。” 蓝玉说:“你以为他那是对我好啊?” 马二说:“不对你好早调你回京取你人头了。” 蓝玉说:“他是怕自己背个当乌龟戴绿头巾的名声。他能容我,我也乐得装聋作哑。” 马二说:“那你不给惠妃娘娘报仇了?” “这得看机会。”蓝玉说,回京后,马二必须藏起来,少露面,他是叫人活埋了的人。蓝玉怕他为自己惹祸。 说话间已见地平线上有隐隐的灯火闪烁,蓝玉知道已经到了喜峰关了,他叫人传下令去,加快行进速度,进了喜峰关马上安营扎寨休息,元朝大本营已叫蓝玉荡平了,现在连睡觉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夜沉沉,关门紧闭,城楼上漆黑,惟一的写有“喜峰关”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两个守关的士兵在城楼上走来走去。 远远的见灯笼火把,人喊马嘶,二人向远处张望。一个说:“会不会是元军余孽又来犯关?” 另一个把关士兵吃不准,叫他守在这,自己去报告。 这时蓝玉已经驱大兵来到关下。 巡关的头目上了城楼。蓝玉手下的将领骤马上前,说:“守关的睡死了吗?征虏大将军凉国公班师回京,还不快快开关!” 巡关头目举着灯向关外照照,只见一片黑压压人头,看不清人的面孔,便说:“对不起,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万一是冒充的,吃罪不起,还是等天亮再过关吧。” 这一说,关外的士兵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有人说:“好大的胆,敢挡蓝大将军!”有人说:“我们为国征战,让我们睡野地!” 蓝玉一扯马缰绳,战马原地竖蹄狂嘶,蓝玉说:“不管它,挡我马蹄者,让它在马蹄下踏为肉泥!冲关!” 这一声号令,等于是决了愤怒的大堤。 前锋部队呐喊着一拥而上,被撞击的城门吱吱嘎嘎叫了几声,轰然坍塌,在蓝玉哈哈笑声中,军队蜂拥入关,而且抓住守关士兵一顿毒打,大部分守关战士吓得四处逃散。 ------------ 《朱元璋》第九十二章 (1) 把“梁国公”改为“凉国公”,字虽同音,却谬之千里,一个妖冶女人可能将“凉”变“热”吗?大明王朝开国首辅多活了十年,不知是朱元璋的恩典还是疏漏。 一 蓝玉近来酒量大增,他周围的人都很吃惊。从前他饮酒有限,加上战事不断,他约束部将、士卒不准饮酒,自己也怕喝酒误事,所以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这次彻底摧毁了元朝在逃的势力,蓝玉放开了,几乎顿顿喝酒,渐渐失去了节制。 入了喜峰关,他的中军帐一立起来,立刻吩咐摆酒,马二又叫人弄了些烤马肉来下酒。 他是独酌,已经有了醉意。他对给他筛酒的马二说:“你伺候过惠妃,你说她美不美?” “没有比她更美的了。”马二这话是由衷的。 “你说她贤不贤惠?” “那还用说。”马二说,“她对下人都好得不得了,若不,我能为她卖命。” “你小子不错。”蓝玉拍拍马二的肩膀说,“鸡鸣寺,那几个消魂的夜晚,全靠你了。” 忽然传来一阵羌笛声。 蓝玉侧耳谛听。马二说:“胡人妃子又吹羌笛了。” 蓝玉醉意朦胧地念着王之焕的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笛声越来越高亢,撩拨着蓝玉的心弦,不禁意马心猿起来。蓝玉扔下酒杯,站到了帐幕门口。一轮皓月刚刚升上中天,云彩推着月亮走,兵营里仿佛只有羌笛之声。 蓝玉向传出笛声的帐篷走去。 此前他根本没打过元太子妃的主意,甚至有意躲着她,以免经受不住她那妖冶的诱惑。他决定把这别具风情的美人送给朱元璋,是讨好他,买个平安,朱元璋对本土的美女已经玩厌了,不是下旨让朝鲜国王进献高丽美人吗?蒙古美人也一定有很大的魔力的。 此时酒精在蓝玉肚子里作怪,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傻,干吗那么愚忠?况且,元太子妃本来也不是处子。 蓝玉的出现吓了元太子妃一跳。宫女们全站了起来。蓝玉挥挥手:“都出去。” 宫女们都出去了。 蓝玉凑过去,说:“吹呀,怎么不吹了,你这羌笛吹得我神不守舍了。” 太子妃说:“大将军喝醉了。” 蓝玉忽然过去把她抱了起来,抱在了膝上,亲着她的脸颊,说,“我没醉,醉也是为太子妃的美丽而醉。”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她的束带。 太子妃含羞地按住他的手,说:“大将军想干什么?” 蓝玉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又去她颈上、口唇处乱吻。 太子妃说:“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把我献给你那老头子皇帝?” 蓝玉叹了一声:“有金子,先给皇上花,有美女,先让皇上睡,这是天道自然,没有办法。进京前,你是我的了。”蓝玉不由分说,把她抱到床上,太子妃一双媚眼看着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蓝玉一脚踢了油灯,帐篷里一片黑暗,他把元太子妃压到了身下。 蓝玉率兵闯喜峰关的事,有御史飞奏进京。朱元璋还没来得及看奏报,兵部那边也接到了边报,汤和带着兵部尚书来告御状了。 汤和说:“蓝玉太不像话了,他领兵过喜峰关时,开关稍慢了点,他就率兵撞毁了关门,还殴打了士兵,一路上打扰地方,要酒要肉,到处都来告他的状。” 朱元璋笑道:“大功臣啊,都这样吧?” 汤和道:“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哪个不是大功臣,没见他们这样狂妄,听说他自己私自蓄养了几千个家奴、家丁,抢来的美女、珠宝全都自己留下,皇上对这种人不可不防。” 朱元璋说:“朕知道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明白,”汤和说,“胡惟庸正是这样。” 朱元璋问:“你说,杀胡惟庸杀错了吗?杀多了吗?是朕容不得开国功臣了吗?” “谁说的?”汤和道:“我,徐达、邓愈、朱文忠,我们不是开国功臣吗?我听说,虞部郎中王国用就上奏疏说皇上的不是?” 朱元璋说:“除了他,上奏疏的还有解缙,说得很难听。” 汤和道:“皇上怎能容忍他们这么放肆?” 朱元璋说:“只要不谋反,不贪赃枉法,说深说浅都是为朕着想,为社稷着想,这种人是不能杀的,堵塞了言路,朕就成了聋子了。” 汤和道:“圣上这样纵容蓝玉,说不定又是一个胡惟庸。” 这话令朱元璋为之一震,他皱皱眉头说:“这样吧,叫礼部把他的铁券收回来,朕要把他的过失在铁券上记一笔。” 汤和说:“这样也好有个警戒。” 二 这是一次庄严的早朝,一切礼仪程序过后,净鞭三响,朱元璋看了一眼已老态龙钟的李善长呼唤道:“李善长!” 李善长摇晃着出班:“臣在。” 朱元璋说:“李善长,你跟随朕打天下、守业多少年了?” 李善长不免发虚,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他回答:“回禀陛下,善长事皇上整整二十九年了。” 朱元璋说:“你本该活到十九年,你又多活了十年。” 李善长一震,大臣们面面相觑,大殿里顿时紧张起来。 ------------ 《朱元璋》第九十二章 (2) 这是何意?屈指算来,胡惟庸伏法恰恰十个年头了,莫非朱元璋认为上次胡案就该让李善长人头落地吗? 李善长岂能听不懂?他眼前如同打了个焦雷,也只好挺着不做声,装聋作哑也许是上策。 朱元璋说:“上次胡党谋反作乱,朕并不是不知道你的罪过!胡惟庸送你国宝乾坤剑和索靖字画,他派人与你多次密谋,你至今没有向朕说过,你明知他们作乱,却不举报,等着贼人杀了朕,改朝换代时当他的淮西王……” 李善长一听大事不好,忙颤巍巍地跪下了。看起来,这一次很难逃脱灭顶之灾了。 朱元璋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李善长,朕与你朝夕相处二十九年,还没有交透你的心吗?朕本想给你留个好的晚节,也给朕自己留点可以回味的君臣之谊,可你不要这个人格。你新修的府里居然有‘天下第一人’的石碑。你是第一人,朕是第几?” 大殿里鸦雀无声,甚至听得见滴水声。 朱元璋说:“朕本想再宽大你一次,可国法不容,十三道御史们不容,百姓不容。你有个外甥叫丁斌,是吗?”他这时才点出了要害。 李善长喑哑着嗓子说:“是,他早已不知下落。” “他在朕手里。”朱元璋说,“这你就当知道,你的一切都无须再隐瞒了。” 李善长叩头不止。 朱元璋说:“大明律是你和刘伯温领人制定的,怎么办?这也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法摆在那里,朕也没有回天之力。” 李善长号啕大哭,说:“善长对不起陛下,辜负了陛下的大恩,臣罪有应得。” 朱元璋说他没有办法。四公主也哭着来求他,驸马欧阳纶与丁斌走私,这次也要杀头的。他说自己是皇上,一句话就可免其死,但他不能这么做,也只好对不起善长了。你全家,你弟弟全家,你侄子全家,都要跟你一起斩首,你一人得道,可鸡犬升天,你一人造孽,也是人畜同灭呀。但你还有后,你的儿子李祺可免一死,他和朕的临安公主流放到江浦去,你李善长不法,把朕和朕的爱女都连累了呀。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说:“朕还是可怜你,不忍心看你暴尸午门外,更不会看着你剥皮实草。给你全尸,你自己了断吧。” 满面泪痕的李善长磕头说:“谢皇上大恩。”他四顾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有胆量为他一辩、为他求情的。人情薄如纸,世态炎凉可见一斑,李善长还能说什么呢?当初李存义、丁斌找他支持胡惟庸谋反,他本想模棱两可、装聋作哑,谁胜谁负,李善长都是元老,不倒翁,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他们葬送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此时后悔自己不珍视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也觉得对不起朱元璋,这是李善长号啕大哭的原因。 可一切都晚了。世上最不可挽回的是自掘坟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李善长用三尺白绫结束了他一生的显要和辉煌。他家几百口子人,除了当驸马的儿子李祺之外,无一幸免。 相府静悄悄的门可罗雀,已无往日车水马龙的喧哗热闹。夕阳残照把绛紫色的暮霭涂到李善长府邸那错落有致的黑瓦殿顶上,冷清而又晦暗。秋风飒飒地吹过,一片片黄叶坠地,在阒无人迹的院子里滚动着,备加凄凉。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朱元璋带着皇孙朱允?来到了相府门前。 朱允?第一次到李府,他说:“这就是李善长的相府吗?不比爷爷的皇宫逊色呀。”接着他又十分惋惜地说,可惜皇祖父断送了他的荣华梦。 朱元璋说:“他死在他自己手上,你明白吗?” 朱允?说他明白。法律再严再猛,不杀守法之人。 朱元璋很赏识地笑了。人世间大多数人都是自己断送了自己。李善长有功,朕一直感念他。但权力能使人着魔,六十多岁的他,还嫌公爵不过瘾,还要当王。他如果依然在乡间当他的秀才,教他的书,就不会有这结局了。 锦衣卫指挥蒋献发现了可疑的事,李善长家二门上有一块匾一直空着没写字,问他家人,说是想请皇上题字的。 朱元璋便信步走了进去。 二门上方果有一块无字匾。 朱元璋仰头看了看,说:“拿笔来,朕为他题。” 侍从们从一间贴了封条的屋子里取来纸笔,搬来长案,放在院子中央,朱元璋挥毫写上“人间有戒”四个字。 朱允?不知这是何意?怎么有点佛门味道了呢? 朱元璋自有道理,佛门有十戒,不能干这,不能干那,凡夫俗子就没有戒了吗?良心之戒、道德人格之戒、法律之戒,到处是戒呀。 朱允?深深地点头。 这时有一个内廷官过来奏报,说凉国公到京了,他在宫门外等陛下。 朱元璋说:“好啊,去告诉太子,一起见见朕的卫青、霍去病。”他叫朱允?也去。 朱允?担心父亲怕不能动,他咳嗽,天天发烧,这几天更重了。 朱元璋说:“太医不是说见好吗?” 朱允?说:“他们总是报喜不报忧。” 三 朱元璋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了从漠北归来的蓝玉,赐他坐,就坐在朱元璋一尺外的左前方,二人可促膝谈心了。朱元璋还把事先写好的一幅字给了蓝玉,那是“朕之爱将当今卫青、霍去病”,一大方御印鲜红地盖在左下角,蓝玉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可他那根警惕的神经一点也没有放松,连晋见皇帝,他怀里都揣着暗器,时刻提防被暗算。 ------------ 《朱元璋》第九十二章 (3) 朱元璋对蓝玉说:“大漠的烈日都把你晒黑了,你辛苦了。你知道吗?朕在大臣面前称你是朕的卫青、霍去病。” 这本来是最高奖赏了,没想到蓝玉并不看重。他扫了一眼朱元璋为他写的条幅,吹嘘起自己来,这也是他无法自控的本性使然。他说卫青七次出击匈奴,霍去病出击匈奴六次,他蓝玉从傅友德征蜀,与徐达北征,与沐英讨西番,再出兵云南,这次挥师三十万里远征漠北,杀元太尉蛮子,生俘元吴王朵儿只,代王达理麻及官属三千人,卫青、霍去病算什么! 朱元璋大为不悦,就想敲他一下,说:“有人告发你在东昌占民田,又听说你养庄奴和干儿子几千人,有这事吗?” 蓝玉强词夺理,养多少干儿子,这并不犯条律呀。 朱元璋警告他蓄私奴、强行闯关,这可是国法所不容的。 蓝玉说:“不是刻在我的铁券上了吗?臣以后注意就是了。” 朱元璋说:“有功更要戒骄才是。” “是。”蓝玉却反唇相讥,要皇上不能偏听偏信,有些人,看见别人有功,就眼红了,就放暗箭伤人。 朱元璋有点厌恶地看着他。 蓝玉知他心上不快,便又施展他认为最有效的手段,他突然压低了嗓子说:“皇上,臣给皇上带回来一个尤物,是元朝太子的太子妃,长得太美了,我实在不忍心杀她。今晚上就把她送进宫来吧?” 元太子妃的出众和妖冶风骚,朱元璋也是早有耳闻的,他的气消了一半。 朱元璋说:“难为你这么远带回京师来。好了,你在京里休息些日子吧。” 蓝玉站起来:“我想去看看太子、太子妃。太子不是病了吗?” 这是一种提示,朱元璋这才记起来,太子妃即是常遇春之女,作为常遇春内弟的蓝玉不就是太子夫妇的舅舅吗? 朱元璋表示赞许,却并没往亲情上说。 其实在蓝玉进宫等候召见的时候,早派人把元太子妃送进来了。朱元璋一发下话来,舌头已经治好的云奇叫人把达兰的仁和宫收拾了一下,让元太子妃住了进去。如今云奇虽然能说话了,因舌头短了一截,常常是含混不清。 云奇知道元太子妃必定受宠,便多派了几个太监宫女去服侍。 元朝太子妃正在沐浴,有几个宫女陪着她,她总是面带笑容,和谁都自来熟。 一个宫女在为她搓背,元太子妃问:“你们皇上有几个皇后妃子呀?” 宫女说:“皇后过世了,贵妃嘛,我们也数不清,总有二十来个贵妃吧。” “宫女有多少?”太子妃又问。 “我只知道坤宁宫,有四十多个。”宫女答。 “噢,”太子妃说,“你原来是伺候皇后的。”她咯咯一乐,问,“听说,皇上想睡哪个宫女都行,叫幸,是不是?” 宫女答:“我不知道。”已经羞得不行了。 太子妃又问:“他睡没睡过你呀?” 宫女羞红了脸,说:“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来?” 元太子妃说她是傻丫头,叫皇上睡了,才有出头露日的机会呀,就能封嫔、封妃、封皇后,不然你老死在宫中,也尝不到男人滋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白活了。 “你快别说了。”宫女说。 元太子妃说:“我看你挺灵的,你呀,长得也不丑,你得在皇上面前撒娇,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勾引他,这你才有希望。” 宫女气得把搓澡的丝瓜瓤砰一下扔在水中,元太子妃非但不气,反倒咯咯地笑起来。 朱元璋带着云奇等人向元太子妃临时宫殿走来,离很远就听见清脆的笑声。 朱元璋在门外站住,问:“谁这么没规矩?”云奇答不上。 站在宫门口的尚宫女史答:“是新来的妃子。” 朱元璋说:“她什么也不是,朕什么时候封她为妃了?”他把众人留在门外,背着手走了进去。 元太子妃突然发现侍候她的宫女霎时全走光了,偌大的洗浴房里只有一个大木桶摆在中间。她叫了声:“人哪?再兑点水。” 一盆水顺她后背倾入桶中,元太子妃激灵一下,忙抱住肩,斥责道:“你是木头人啊!怎么不兑热水兑凉水?” 她听到男人嘻嘻的笑声。一回头,见一个又老又丑的大下巴男人,顿时吓得尖叫,双手本能地护住胸部。 朱元璋双手撑着木桶说:“朕怎么是木头人呢?朕是有情有义的人啊。” 元太子妃说:“你就是皇上?”眼里有几分恐惧。 “怎么,不像吗?”朱元璋伸手往她的身上撩水,“来,朕帮你洗浴。” “不用。”她想躲也无处可躲,只得任朱元璋的一双手往身上撩水,在她肌肤上摸来摸去。 元太子妃说:“我以为你长得和蓝玉将军差不多,只是年龄大些。” 朱元璋的手停止了动作:“怎么,你嫌朕丑?” 元太子妃改口奉承说:“皇上有的是威仪,这是别人所没有的。” 朱元璋这才又转怒为喜,两手向下一滑,元太子妃说:“圣上这么急吗?等我穿好了衣服再……” 朱元璋干脆把她从水里水淋淋地抱了出来,元太子妃勾着他的脖子咯咯地乐着。 ------------ 《朱元璋》第九十二章 (4) 太子妃常娥正看着顾太医令和司药局的人煎药。 常娥问:“到底太子怎么样啊?他整夜地咳,老是痰中带血,人也越来越瘦了。” 顾太医令说太子得的是痨病,由肝火太盛引起,要好好养才行,要太子妃多劝劝他,太子的心事太重,太操心了。 太子妃说:“可不是。皇上大事小事都让他先办着,他办了,皇上又总是不满意,他就十分着急。” 这时外面有人报:“征北大将军凉国公到。” 常娥忙迎出去。 常娥见了蓝玉说:“唉呀,舅舅,有多久没见了呀,你总是在外面打仗。” 蓝玉高视阔步地走进来,说吃皇家俸禄,不吃辛苦怎么行?不说半个江山由我扛着也差不多,徐达、汤和老了,现在是北有我蓝玉,南有沐英,保着大明江山。 常娥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忙目视左右,低声劝道:“隔墙有耳,舅舅说话小心,已经有说你居功自傲了。” 蓝玉说:“这话,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说。他杀胡惟庸行,杀我蓝玉得想一想。” 常娥更加惊惧:“舅舅喝酒了吧?” 蓝玉说他滴酒未沾,怎么会醉? 常娥说太子病得挺重,叮嘱蓝玉在他面前什么也别说。 蓝玉:“你不是我外甥女吗?我跟别人说不着。” 太子已经极度虚弱,勉强半躺半坐地与前来探视的蓝玉交谈,他不住地咳嗽,痰中带血。 朱标很灰心,说他这病怕是好不了啦。 “你可别这么说,”蓝玉说,“有人巴不得你短寿呢,你可不能轻易让出这个位置来。” 听他话里有话,朱标问:“舅舅好像有话要说,若有话,去跟父皇说吧。” “我不敢。”蓝玉说他只想提醒太子一下,让他快快养好病,什么邪祟都没有了。 朱标问他到底听到什么了? “不是听到,而是亲眼所见。”蓝玉小声说,依他看,燕王野心不小,时时在准备夺嗣。 朱标正色道:“这不可能,这种谣言早就有,我不信,父皇也不信,舅舅不要再说了。” “难怪都说太子太善良。”蓝玉说,他到底是太子妃的亲娘舅,他不向着太子向着谁?他因为年年征北,多次路过燕京,亲眼看见燕王的车驾、仪仗和皇上的一模一样,这若叫皇上知道了,得了吗? 朱标说,年轻人讲点排场是有的,此前也有人告发秦王用皇上卤簿,他去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了就是了。 “燕王可是有心计的人。”蓝玉说,他指使身边重用的道衍和尚散布,说燕山是一条龙脉,有天子之气,这是什么意思?非欲谋反而何? 朱标宽容地为燕王辩解,他和燕王从小在一起读书,脾气很相投,他从来都很敬重太子,不可能有这种事。 蓝玉长叹一声,说信不信由他。蓝玉又说自己其实与燕王也没有私仇私怨,不过是怕大明江山因立储夺嗣的事而不稳,才冒死说这事。 朱标说:“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这事也绝对不可再提了。”他又剧咳起来。 宫女为他捶了一会儿背才缓过气来。蓝玉站起来,说:“燕王可回京了,名义是探太子病,我看心怀叵测,你在他面前要挺住,不能说自己病重的话。你好好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想吃什么,说话。” 朱标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燕王已经来看过他了。他虽然把蓝玉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却也不是一点没动心,朱棣是什么样的秉性,朱标能不知道吗?他这次回来,真是为了探太子病吗? 燕王朱棣在朱元璋面前报告北边情势:“现在元朝残部已成不了气候了,儿臣在燕京北边加固、加高了长城,会刻意防守的。” 朱元璋提出,南面番夷不可惧,历史上总是北方骠悍的游牧族南侵,汉代的匈奴,宋时的辽、金,后来的蒙古人,所以他认为燕王的封地实际是大明江山北面的屏障,朱棣该是大明江山的万里长城。 朱棣心里很受用,说完正题,又说:“我方才去看了太子的病。”说到此处却打住不说了。 朱元璋问:“你看病势很重?” 朱棣说:“如果太医不力,是不是到民间征集秘方、验方为好?” 朱元璋:“这些天朕心里没底,你皇后娘走了,朕塌了半边天,如果太子再有个山高水低,那朕真的支撑不住了。” 朱棣断言不会有事的。父皇上承天命,下安民众,得天时地利人和,会逢凶化吉的。 朱元璋问他什么时候回燕京? 朱棣说:“我等父皇示下。” “你尽快回去吧,北边朕终是块心病。朕已催蓝玉尽快启程了。” 朱棣问:“父皇还想让他征北吗?” 朱元璋说:“没有比他更能征战的了。” 朱棣说:“这倒是。不过……”他欲言又止。 朱元璋问:“你想说什么?” 朱棣态度很明朗,这人功高震主,不可不防。上次他从大漠归来,借酒盖脸,竟然说,太子懦弱,不堪为君,想劝皇上实行废立。 朱元璋说:“这狗东西大胆,敢离间朕骨肉。”他马上扫视一眼朱棣,冷冷地问:“你动心了吧?” 朱棣急忙跪下:“父皇这么说,儿臣就无地自容了。儿若有半点邪念,也不会将这事告诉父皇啊!这不是反而引起父皇疑心吗?儿臣正因为坦荡无私,才说出来的。” ------------ 《朱元璋》第九十二章 (5) “朕是一时糊涂,错怪你了。”朱元璋有点后悔,让他起来。这蓝玉,用归用,朕时时防着他呢。为什么?我朝自徐达以下,功臣大有人在,像他这么骄横、张狂的真不多见呢。 朱棣说:“父皇这样胸有成竹,儿臣就无忧了。” ------------ 《朱元璋》第九十三章 (1) 皇子亡,皇孙世嫡传统,朱元璋之隐忧在于自己百年之后,《永鉴录》是金箍咒吗?那个让英武一世的洪武皇帝两次戴绿头巾的人终于连“凉国公”也当不成了。 一 朱元璋正站在屏风前,秉烛看着那些纸条。看了一会儿回到案前,站在那里再写纸条: “黄河决口,陈州十一县赈灾”; “下诏军士以十分之七屯田”; “遣内官赴陕,以茶易马”; 最后写“将黄册发六部阅”。 他随手翻着全国赋税黄册,上写:全国一千零六十八万四千四百三十五户,丁口五千六百七十七万四千五百六十一人,这是洪武朝的最新统计。 突然外面响起重重的脚步声。朱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父皇,太子他……”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 朱元璋手中的笔落地了,他摇晃了几下,问:“他,他走了?” 朱棣迸着哭声说:“是,亥时殁的。” 朱元璋喃喃地说了句:“这不是天丧朕吗?”忽然双手抱头,号啕大哭起来。 京官正陆续前来吊丧,在哀乐和僧众的一片念经声中,个个麻衫麻履在灵前跪拜,太子妃常娥及太孙朱允?等在守灵。 蓝玉也来上香哭灵。他看见了朱棣,向他使了个眼色。 他们来到灵堂外面的小憩处。 蓝玉和朱棣站着,一人端了一盏茶。 蓝玉说,老年丧子,是人生最大不幸了。似乎是为朱元璋忧戚。 朱棣说:“可不是,父皇这几天天天哭,明显比以前衰老了。” 蓝玉问他立太子的事议过了吗? 朱棣说:“现在哪顾得上。” 蓝玉悄声说:“谁都知道,秦王、晋王无德无行,若不是太子和皇后护着,早废了。皇上经常说,只有你燕王威猛、干练,酷似他的风格、作为。你自己不好说,我可以邀集若干老臣,上一个奏疏,请皇上立你为太子,如何?” 朱棣大吃一惊。他首先疑心是朱元璋或者太孙朱允?指使他来试探的。朱元璋虽然器重朱棣,却不希望他夺位篡权,这一点朱棣再清楚不过了。为了一点小事,朱元璋曾对他起过疑心,甚至幽禁过他,他岂能轻易吐露心声? 朱棣说:“你怎么说这话!我上有哥哥,下有侄子,你不知道嫡长子继承制吗?切莫再多言!” 说毕急匆匆走了。蓝玉道:“假正经,你心里怎么想的,谁不知道!”趁着亡了太子宫中大乱的当儿,蓝玉溜往仁和宫去会元太子妃。 她倒没有半点悲哀的样子,照旧是红粉青娥黛,也没穿孝服,坐在窗前吹着羌笛,像是啾啾鸟鸣。 有人在敲击卧房的后窗,很有规律,急三下、慢三下。她知是蓝玉来了,便放下笛子,走过去,从窗洞向外望望,轻轻拉开窗扇,一个白色人影轻轻从外面跃入,立刻把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元太子妃把他推开,说:“快把这身丧气的衣服脱了,我看着都害怕。” 蓝玉把孝衫、孝帽除去,扔到地上,说:“你怎么不去守灵、吊丧?小心朱元璋发威。” 元太子妃说她什么名分都没有,她才不去捧臭脚帮着嚎丧呢。 蓝玉吻着她问:“他不是答应封你为嫔了吗?” 元太子妃说:“太子这一死,又得拖好几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深宫啊!万一让他碰上了,你可要碎尸万段啊!” “碰不上。”蓝玉说,国丧期间,连大臣都不准回家,全守在各自的衙门里,朱元璋更没心思临幸女人了,这对我们,可是天赐良机。 说罢便拥着她上床。元太子妃说:“不行,我得先把宫女们打发了才行,你真是色胆包天啊。” 蓝玉说:“为了你,死我都乐意。” 元太子妃说:“假话,你既对我这么在意,为什么要把我送给那个大下巴的老头子皇帝?” 蓝玉说:“这是不得已的事呀。” “好啊,”她在蓝玉脑门上戳了一下,“我成了你消灾去邪的礼物了!” 二 太子一亡,立刻显出立新储君的急迫了,不等朱元璋着急,已有几十个大臣上奏折请求速议了。 朱元璋不得不承受着丧子之痛,在华盖殿问计于群臣。 朱元璋显得很憔悴,坐在龙椅里人也显得瘦了一圈。 徐达出班奏道:“国不可一日无储,是该立太子的时候了,请圣裁。” 朱元璋说:“朕颇费思量。各位爱卿以为立谁为好?”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出声。更多的人在揣度皇上的心思,朱元璋也可能在太子病笃的时候就考虑到后事了。朱元璋现在已经不那么耐心听取臣僚见解了。 见众人都缄口不语,朱元璋问:“怕什么?为什么不敢直言?坦坦翁,你先说,你是以直言出名的。” 刘三吾便出班奏道:“回皇上,关于立嗣,大臣们并非没有主意,只是顾及到陛下,怕说出来与陛下所想相左,因此不敢说。” 朱元璋说:“有这事?那你坦坦翁说说,谁是朕心目中的皇储?” “燕王。”刘三吾快人快语地说出来。 朱元璋听到大臣们在低声议论,交头接耳,便环视一周后,语调平和地问:“燕王怎么样?可孚众望?” ------------ 《朱元璋》第九十三章 (2) 众人避开朱元璋的目光不出声,不出声便是反对,朱元璋明白。 朱元璋说:“朕并没割你们舌头啊!平日私下里长舌妇一般,这时候倒哑了。” 蓝玉以为这是邀宠良机,抢先出班奏道:“臣以为燕王仪表堂堂,有雄才大略,有当今皇上之风,堪立为太子。” 他的话引起了更多的议论,嗡嗡声四起。 朱元璋说:“这很奇怪呀!你是太子妃的舅舅,你能不愿允?立为太孙吗?你是在猜度朕的心思讨朕喜欢?” 蓝玉说:“从情上讲,臣与允?更近,可从理上讲,觉得还是立燕王为宜,这是从社稷考虑的,岂敢有私?” 朱元璋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使蓝玉颇为得意。 刘三吾突然大声说:“不可,万万不可。” 所有的人似乎为之一震,全都抬头看他。朱元璋说:“你有何主张?” 刘三吾说,皇孙世嫡承统,这是礼制所定,岂能随心所欲更改? 朱元璋脸上颇有不悦之色,说,社稷不幸,太子突然亡故,朕并不是不知礼法,但太子的儿子允?太年轻,不谙事,还是立一个文武兼备的皇子为好,可安天下、造福于民。坦坦翁既知朕的心思,却又违朕意,是何道理? 刘三吾雄辩地说,皇孙已成年,不是幼童。古往今来,两三岁登极的帝王并不少见,没听说一定要找个大的。皇孙又是太子正妃所生,嫡孙承继大统,古今通理,如果立燕王为太子,那把秦王、晋王置于何地?不是废长立幼吗?这是隐患,皇家大忌,他劝皇上不可不三思。 朱元璋说:“坦坦翁到底是坦坦翁。朕已醒悟过来,就立允?为皇太孙吧。”大家没想到朱元璋转得这么快。但总是合了礼仪,避免了非议。 徐达等人都忙说:“这样最好。”汤和也说:“这是社稷万民之福。” 朱元璋斥道:“方才你们这些话都哪儿去了!”众卿虽不敢搭言,一场危机总算过去了。好多人才知道,这才是朱元璋本意,最窝囊的是蓝玉。 朱元璋说:“各位爱卿忧虑的,朕也不是没想过,朕打算请人编篡一部《永鉴录》,把历代宗室里各王谋反的事写进去,颁赐给诸王,以为警戒。” 徐达说:“这样,国家幸甚,内乱比外侮更伤国本啊。” 三 由刘三吾主持编撰的《永鉴录》很快成书了,送到皇上手中,朱元璋为《永鉴录》题上了书名。 郭宁莲看了看这部书,认为多余,咱家的子弟不会这样自相残杀的。 朱元璋说:“水不来先筑坝,总有好处的。” 郭宁莲见案上有一本翻开的书,行间画满了红杠、眉脚处是密密麻麻的批语,就问:“皇上看什么书,这么用心批注,皇上年事已高,别过于劳累才好。” 朱元璋掩饰地把那部书移开,用另一本书盖住,郭宁莲偏偏又抽了出来,朱元璋的脸色登时变了,吼了一声:“放下,朕准许你看了吗?” 郭宁莲啪的扔下:“这是什么禁书吗?”只有她敢跟朱元璋对着发脾气。 朱元璋又缓和下来,说:“朕不是对你。这是朕下令销毁的一本书。” 郭宁莲道:“不就是一本书吗?能怎么样?比造反还可怕?况且皇上说过,天下没有无用的书,展卷有益呀。” 朱元璋无奈地告诉她,这个不同,这是一部从头到尾骂他朱元璋的书,在这部书中,他成了杀功臣,夺民女……总之,是暴君。书里说,每天大臣上朝都得跟家人诀别一次,因为上了朝能不能回来,谁也心中没底,只要洪武皇帝的玉带向下一耷拉,就要杀人了。 郭宁莲道:“这是什么人,这样阴损啊!啊,我猜到了,定是胡惟庸奸党的漏网之人。” “还真不是。”朱元璋说,这人叫李醒芳,失踪多年了。朱元璋一直在找他,他不知躲到哪里去写书抨击皇上。 “他不是为皇上画御影的画师吗?”郭宁莲想起来了。不过她不解,他为什么这么恨皇上?事出有因吧。 朱元璋不想道出隐情,只是说:“文人嘛,有几个有德行的!朕何尝亏待过他。” 郭宁莲说:“和楚方玉有关吧?我早听说了,楚方玉和他是青梅竹马,又是文友,她后来的结局,大家心里都有数。”她又揭了老底。 朱元璋说:“我都老了,还说这些千年谷子万年糠的干什么?” 郭宁莲趁机进言:“皇上年纪大了,宜多静养。我冷眼看,掳来的元太子妃不是个安分的人,在后宫乱窜,不懂礼仪,还抱怨你至今不封她为妃嫔。” 朱元璋说:“她不懂礼仪,你教教她嘛,你是六宫之主呀!再说,她是外族人,你也用不着用咱们的一套来约束她。” 郭宁莲说:“我怕又是一个达兰,狼肉终究是不能贴到――”说到这里忽然打住,自己忍不住笑了。 朱元璋也笑了:“好啊,你敢骂朕是狗?” “我什么时候骂了?”郭宁莲说,“是皇上自己骂出来的。” 朱元璋说:“民间这句话朕听过,狼肉贴不到狗身上。” 郭宁莲说:“这只是个比喻。”停了一下,她又问那个写坏书的李醒芳抓住了吗? “我抓住他要碎尸万段。”朱元璋恨恨地说,“朕给过他赦免终生的丹书铁券,他却恩将仇报。朕已在全国撒下天罗地网,给他刻书的、印书的、卖书的,已抓起几百人了,他终有落网之时。” ------------ 《朱元璋》第九十三章 (3) 话题不知怎么又转到了元太子妃身上,郭宁莲说这个蒙古女人太妖冶,又是蓝玉进献的,未必是好货,她说有人看见蓝玉趁太子丧礼期间溜进过仁和宫。 这可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一个郭惠,蓝玉给皇上扣了一顶不大不小的绿头盔,难道又为他朱元璋预备了一顶绿帽子?这么一想,朱元璋的血忽的涌上了头,太阳穴的青筋乱蹦。 无形中,明里暗里,仁和宫那里加了好多太监,太子妃常娥觉得这像是对着她舅舅蓝玉来的,便急忙出宫去见这个狂傲不羁的大将军。 蓝玉接待突然走进来的常娥,有点吃惊:“有事你叫我进宫就是了,怎么跑出来了?” 常娥目视左右不语,蓝玉会意,对环立四周的丫环仆人挥挥手,人们都退了出去。蓝玉有点紧张,问:“出了什么事吗?太孙好吧?皇上对他好吧?” 常娥点头。 蓝玉猜测太子妃常娥是兴师问罪来了。是啊,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不力主亲外孙继大统,却主张立毫不相干的燕王为太子,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能承认自己判断失误,没有号准朱元璋的脉吗?他必须解释一下,并且拍着胸脯声称,他对太孙和对太子是一样的,他手里有三十万兵,什么也不怕,谁敢来抢皇位,他会起兵靖难的。 “舅舅千万别乱说,”常娥道,“谁会抢皇位,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看老四朱棣就有野心。”蓝玉又倒打一耙。 常娥说:“既如此,舅舅为什么在父皇面前主张立燕王为嗣呢?” 蓝玉说:“这能是我的本心吗?我是故意试探一下皇上,我知道立燕王为储,必惹起群臣反对,我也有顺着皇帝的意思,皇上对我总有微词。” 常娥说她今天还真不是为立不立太孙的事来的。她叮咛舅舅得多加小心了,皇上对他不仅仅是有微词了。 “是吗?”蓝玉一惊,说,“我把元太子妃都献给他了,他还要怎么样?他说我什么?” 常娥说皇上说他保过你,在胡党案里,有几个御史提出让你连坐,但当时皇上确实护着你。但有一件事,说你没报告,就是元朝降将封绩被你抓住了,没报。 “这是没报。”蓝玉说,“小事一桩啊。” 常娥说:“如果后来封绩不被胡惟庸收买,不派回北边去勾结元朝残部造反,也就没事了。” “这些是他亲口对你说的吗?”蓝玉问。 “他怎么会对我说这个。”她说,“是允?告诉我的,太孙怕你给我添乱,叫我提醒你,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来,皇上最重的一句话是,说你跋扈,脑后有反骨。” 蓝玉咬着牙,面露杀机,但挤出来的话却是:“你放心吧,舅舅不会干灭门事的。” 有一件事,太子妃常娥话到嘴边终于没有出口,她能劝舅舅别去宫里找那个北边掠来的妖精拈花惹草吗?可她还是不咸不淡地提示了一句,没事少在宫里露面。她不知蓝玉听懂了没有。 四 夜深人静,寝宫里元太子妃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不时地在镜前匀匀脸上的妆。 一个宫女进来细声细气地说:“管事太监过来说,皇上今夜不过来了。” 元太子妃气恼地把粉扑扔下,三下五除二卸去了钗环,说:“都走,我要睡觉了。” 宫女悄悄带上门退出。 此时蓝玉已潜入宫中,他有轻功,不必经过宫门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宫禁之地。 御花园里,梆子声不时响起,来往巡逻的太监们的灯笼不时投下红光。 一拨巡夜的过去后,蓝玉从玉带桥下的涵洞里走了出来,他悄然地疾速走着,身影很快融入夜暗中。 仁和宫寝殿里,元太子妃已经躺下,发现高烛仍亮着,就起来一个个压灭灯火,正要熄掉最后一个时,窗户响起了三紧三慢的叩窗声。她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胸口,镇定了一下,才走到窗下,从窗洞向外张望,一看是蓝玉,她又怕又惊又喜,回身把房门锁死,才打开窗子。 蓝玉轻轻一纵进了寝宫。 蓝玉万万没有想到,云奇正躲在一丛木槿树后张望呢,当他看见蓝玉跳进去后,转身疾速离开。 蓝玉已急不可耐地把元太子妃抱上了床,动手解她的罗带。元太子妃嗔怪他也太冒失了,又感奇怪,这深宫里,他怎么来往如平地? “我有轻功啊。”蓝玉说,两丈高的城墙,他一跺脚就可上去。 元太子妃说:“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把我带走了算了。” 蓝玉说:“我也这么想,我有两个好女人,都让朱元璋给抢去了,不过我也让他戴了绿头巾,也算出了口恶气。”蓝玉刚刚脱下外衣,正要往被子里钻,忽见窗上火光闪烁,院子里脚步声如擂鼓一般响起来。 蓝玉叫了声“不好”,赤脚下地,从窗洞往外一看,只见上百人把寝宫围住了,不仅有太监,且有锦衣卫的人。人人持着火把,拿着兵器,为首的是云奇,喊不出一句完整话,跺脚打手势,呀呀直叫。 蓝玉对床上瑟瑟发抖的元太子妃说了声:“我得走。”猛地一脚飞起,踹开了窗户,纵身出去。 蓝玉一出来,好多武士围上来,有人喊着:“抓贼呀!”“别让他跑了!” ------------ 《朱元璋》第九十三章 (4) 蓝玉赤手空拳连连击倒几个武士,夺得一把腰刀,一路拼杀,又砍倒了几个,平地一跳,跳上房,飞快走在房脊上跑到尽头,又飘一样飞到了毗邻的屋脊上,躬身迅跑。 朱元璋此时与皇太孙朱允?就在石桥上观战,望着身轻如燕的蓝玉,朱允?说:“好身手,好轻功。” 武士们去追击,个个气喘如牛,却眼睁睁看着蓝玉上了大墙,消失了。 朱允?说:“不会是为珠宝而来吧?元太子妃这里有什么可盗?” 朱元璋说:“传说她保存着元顺帝的玉玺,价值连城啊。”他明显是在转移视线。 朱允?说:“得告诉内宫官吏,多加小心了。” 朱元璋说:“天有点凉,你身子单弱,回去休息吧。” 朱允?说:“皇祖父更该早早歇息了,为国事操劳,太累了。” 朱元璋说:“朕没事,你先回去。” 朱允?答应一声,带随从走了。 朱元璋向元太子妃的寝宫走去。 元太子妃感到末日来了,很显然,锦衣卫的人是有备而来。这一切,肯定是皇帝在后面指使的。 果然,外面有人高叫“陛下驾到”。 她已经吓得不行了,一见朱元璋进来,立刻跪下了:“皇上,皇上饶了我吧。” 朱元璋见有许多人在,不但没生气,反把她拉起来,说:“你别怕,朕迟早要拿住这个进宫行窃的盗贼。” 元太子妃不知朱元璋是不是真的误以为有贼?顺势说:“贼没有抓住?” 朱元璋装傻:“贼人会飞檐走壁,叫他逃了。” 元太子妃似乎放了心,朱元璋挥挥手,叫太监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元太子妃说:“陛下可是有几天不到我这来了,是不是又有新宠了?” 朱元璋说:“你和蓝玉秽乱后宫的事,朕早就知道了,方才在宫人面前,朕给你留了体面,现在你看怎么办?是朕叫宁妃来处置你呀,还是你自己结果你自己?”他说得既平淡又若无其事,甚至有闲心挖指甲里的泥。 元太子妃一听,傻了眼,知道在劫难逃了,从小养成的野性促使她要孤注一掷,她说:“不劳圣上动手,我自己来吧。”她动作敏捷地从墙上摘下一把胡刀,一转身,猛地向朱元璋刺去。朱元璋早有防备,向左一闪身,没有刺中。元太子妃用力过猛,身子前倾,收不住步,朱元璋在她后背上猛击一掌,她趴在了地上,朱元璋踩上一只脚,夺下刀,说了句:“贱人,竟想对朕行刺。”手起刀落,刺中了元太子妃的后心。 回到奉先殿,朱元璋才发现他那金丝线绣成的龙袍上迸上了几点污血。他厌恶地脱下,云奇吩咐宫女快把污损了的龙袍拿去浆洗,朱元璋挥挥手,只说了两个字:烧了。 云奇啧啧几声,表示可惜,这件龙袍,几个女工整整绣了两年,光金线就值一百两黄金,太可惜了。 朱元璋召来太孙朱允?和锦衣卫指挥使蒋献,令他们立即带锦衣卫包围蓝玉府,抄没家产,不论男女,全部抓来。 朱允?道:“蓝玉反叛是真的吗?这事要不要告诉我娘?” “不行,”朱元璋说,“朕已令锦衣卫侦查很久了,蓝玉私养甲士三千,又与他岳父吏部尚书詹徽密谋,再不动手就迟了。人抓到后,由你来主审,锦衣卫和刑部参加。” 蓝玉跑回府里,做了孤注一掷的准备,他把死党詹徽叫到了密室中。 蓝玉对詹徽说,逼到这地步,反是死;不反也是死,反了,也许能活。 詹徽道:“看来他对所有的功臣一个也放不过呀!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时,就是功臣人头落地之日,迟了,就是胡惟庸的结局。李善长、宋濂又怎么样,一个赐死,一个流放,一次杀了十几个侯,死了夺封爵也是十几个,诛连被杀三万人啊。” 蓝玉说,好在这些年来,手上有人,他有三千家丁,都是可以托生死的,足够对付锦衣卫、御林军了。明天是二月十五日,朱元璋选定这一天为劝农日,要到天坛去祭祀,他决定预设伏兵,可一举而杀之。 “政出有名才好,”詹徽说,“应当起草个檄文,叫《讨昏君檄》,怎么样?” 蓝玉说:“不必。”他拿出了李醒芳的文稿说,李醒芳这本书帮了大忙,这不是现成的罪状吗? 说到可借用的力量,蓝玉一口气点出一大串,都是有势力、有地位的侯爵,又都是对朱元璋心怀不满的,像和庆侯张翼、普定侯陈垣、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还有他岳父,都是可以召之即来的。 詹徽道:“我还是不露面的好,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我过从甚密,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可以策应你,皇上那边的情报,也能多知道些。” 蓝玉说:“你不会是给自己留后路吧?” 詹徽道:“将军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说动就动,蓝府里甲士已经全部武装起来,在院庭里待命。 忽然响起号角声,随后是嗒嗒的马蹄声,再后是火光。 院子里的甲士惊慌向外看,几个趴上高墙的甲士大喊:不好了,锦衣卫、御林军把我们团团包围了。 蓝玉大惊,没想到朱元璋出拳这么快,竟是迅雷不及掩耳。总不能等着束手就擒啊,他准备带死士冲出重围,只要到了漠北,有他的三十万大军,他就不愁不能报仇雪恨。 ------------ 《朱元璋》第九十三章 (5) 蓝玉全身披了铠甲出来,跳上马说:“别慌,跟着我向外冲。” 大门山摇地动,很快被锦衣卫从外面推倒了,御林军呐喊声震天,冲了进来。蓝玉一边在马上迎战,一边夺路外逃。 在大门口,一条绊马索将他的坐骑绊倒,蓝玉摔倒在地,被人捉住。 ------------ 《朱元璋》第九十四章 (1) 铲荆棘、除芒刺,恶人朕来做,把太平天子留给皇孙当。能屈者能伸,他屈过,伸过,这是他一生的全部吗?他不知日后的明史怎样开头,怎样结尾。无字的挽歌永远没有人知道是谁唱的、为谁唱。 一 蓝狱案又一次对洪武朝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仿佛大地、宫殿都在摇晃。朱允?见三天内锦衣卫、刑部就抓了几千人,诏狱和刑部大牢再次爆满,胡惟庸案时朱允?年纪尚小,印象不深,这次他是领教了,而且朱元璋为了让他历练历练,指派刑部尚书刘晨陪他主审蓝玉。 刘晨说了一声遵旨,又奏报了抓捕在案的重要人犯名单,锦衣卫的蒋献报告了准确在押人数,三千九百六十八人。他说必须快审,审了才能顺藤摸瓜,把蓝玉的余党一网打尽。 心怀鬼胎的詹徽说:“吏部侍郎傅友文是蓝玉的岳父,是不是在九族之列呀?” 朱元璋说:“废话,为什么不抓?” 朱允?多少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傅友文之兄傅友德征战有功,又封过太子太师,比蓝玉的地位还高,一旦抓了傅友文,势必株连到傅友德,太孙便想对他兄弟网开一面。 朱元璋不允,逆臣的岳父如果饶恕了,还叫什么夷九族?按律,连傅友德都应当问罪的。 詹徽突然毛遂自荐说:“皇上,詹某愿尽一份力,会同太孙审蓝玉一案。” 朱元璋有些奇怪地望着他,朱允?说:“你是吏部尚书,怎么对审案有兴趣?” 詹徽振振有词,官员犯法,吏部有责匡正,澄清吏治应由此始。 朱元璋说:“也说得通。你也参与会审吧。” 太庙前厅成了临时的审讯场所,朱允?居中而坐,詹徽在左,刘晨在右。 蓝玉被押上来了,他一眼看见了詹徽坐在上面,立刻心里有底了,连喊“冤枉”。 刘晨说他谋逆之事,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天下人共知。何冤之有?叫他快把同党都供出来。 蓝玉矢口抵赖,不承认有同党。 “对嘛!”詹徽说,“谁会跟着你造反呢,除非你岳父傅友文。” 朱允?与刘晨交换了一下眼色,大为不解。 詹徽拍桌子说:“蓝玉,你认不认罪?若认罪,就赶快画押,别光想着把别人供出来,你信口胡说,也没人相信。” 蓝玉突然明白詹徽是想落井下石借以脱身啊,他笑一声,说:“詹徽,你这个无耻小人,怪不得昨天你还说别把你露出去呢,你果然留了一手。太孙,他詹徽就是我的同谋,他有什么资格坐在上头审我?” 朱允?大惊,去看詹徽时,詹徽早吓得结结巴巴了:“他,他,血口喷、喷人!” 蓝玉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大不了一死。詹徽,我看不起你!我为什么不说刘晨是我同党呢?真的假不了,一会儿我就录口供。” 朱允?扭头对詹徽说:“怪不得你这么主动要来审案呢。”他向外叫了声:“来人啊!把詹徽锁起来,押入大牢。” 立刻上来几个武士,拖走了哀号叫喊的詹徽。 奉先殿里朱元璋一直在等消息。一连几天朱允?连吃饭都在审讯大堂里吃。 朱元璋把一张写有“傅友德”名字的纸条贴到了屏风上,又扯了下来,放在案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中午时分,朱允?进来了。朱元璋说:“这几天辛苦了,感觉如何?累吧?” “累倒不累。”朱允?说是恐惧,这一案子,又是牵连一公十三侯,还有好几个都督,将要杀掉一万五千人。有人说胡党、蓝党两狱,把元勋功臣几乎杀绝了,会不会人心震荡?这是他十分担忧的。 “这是你的话吧?”朱元璋不悦道,“徐达、汤和、沐英、朱文忠不是开国功臣吗?他们忠心耿耿,也就安然无恙啊!” 朱允?总是有点于心不忍。 朱元璋说:“等着胡惟庸、蓝玉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颠覆了社稷,你也许才不会有这种恻隐之心了。从前,朕拿一个长满刺的蒺藜棒叫你父亲抓,这故事你听过吗?” 朱允?点点头。 朱元璋说话的时候,大有英雄末路之慨:“朕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位的年月屈指可数了。你这么年幼,朕如不为你拔掉利刺,铲平荆棘,你将举步维艰。恶人由朕来做,太平天子你来做吧。” 这么说了,太孙十分感动。他忽然看见案上傅友德的名字,问:“皇祖父也要治太师颖国公的罪吗?” 朱元璋说:“朕本想饶过他的。是他自己不知进退。你看看这个!”朱元璋从案子上找到一份奏疏,拍在案上。 朱允?一看,问:“要一千亩?这太过了点。” 朱元璋说:“狮子大开口!他竟向朕要一千亩怀远田!更可恨的是,他和定远侯王弼在一起喝酒时说,皇上年纪大了,喜怒无常,我们这些人说不上哪天就没命。” 朱允?道:“有这话,也是醉话。” 朱元璋用力拍了一下龙案说:“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命也到头了。都不可靠,统统有贰心。” 朱允?道:“颖国公傅友德又不同于别人,他的独生子傅贤是姑姑寿春公主的驸马,他的女儿又是晋王叔父的世子妃,这层关系不能不有所顾及吧?” 朱元璋说:“那就赐死,不杀头了。” ------------ 《朱元璋》第九十四章 (2) 朱允?不敢再辩,却十分沮丧。 朱元璋说朱允?和他父亲一样,女人心肠。朱元璋再一次重申,女人心肠的人只配去吟诗填词,不能当皇帝,也不能为官。 朱允?用心地咀嚼着朱元璋这劳于愁思、累于感慨的肺腑之言。 二 午门外再现十年前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场面。天阴着,飘洒着牛毛细雨,空气湿漉漉的又潮又闷。 蓝玉、詹徽等人被绑着等待行刑,公侯以下,大小官员等待灭门的又是汪洋一片,叫人看了怵目惊心。南京城再一次掀起万人空巷的轰动,午门四外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人们都引颈向里望,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 蓝玉受刑是五马分尸。 午门外,三声炮响,蓝玉被五匹马抻了起来。在他即将被拉成几段血肉模糊的躯体时,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在沉入地狱之前,他反倒不恨朱元璋了,只恨自己的无能。他低估了朱元璋,把他想得太善良了。郭惠的惨死,还不是最响亮的警钟吗?你怎么敢回京城来?什么凉国公、丹书铁券,全是骗人的把戏,而他提调的三十万大军才是可以让朱元璋屈服的力量,可惜没有用……他双眼一闭,等待那最痛苦也是解脱一切的一刹那到来…… 朱元璋的头发全白了,显得更苍老了。 胡惟庸案后,加上皇后的离去,他开始有了白发,蓝党一狱过后,晋王、秦王又相继过世,打击接二连三,他真的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在殿里设了一榻,半躺在上面,下面坐着一些近臣。朱允?、朱棣陪坐左右。 他的背后墙上,挂着马秀英写的“能屈者能伸”的条幅。 朱元璋久久地注视着这幅字,他说这是马皇后给他留下的全部!五个字包容了他的一生,他屈过,最终是伸了,但也心力交瘁了。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朱棣说父皇不过是太累了,希望他好好养一养。 朱允?也说,皇祖父少操点心才是儿孙们的福分。 朱元璋说:“朕在位三十年了,为社稷、为黎民,真是鞠躬尽瘁了,才把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佛性大师说的话,朕永生不敢忘:得道者四海归心。如今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辽东北部已平,朕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朱允?说:“如今天下已是太平盛世,皇祖父多操点心,国家多受益。” 朱元璋转对朱棣说:“秦王、晋王已在朕之前早逝,你是皇子中最长者,日后要好好辅佐太孙,不要令朕失望。” 朱棣说:“谨遵皇命,儿臣肝脑涂地,也要辅佐太孙治国。” 朱元璋点点头,又强调北边边防至关重要,不可一日懈怠,由他总率各皇子,平边患、保安宁,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有非分之想。 朱棣忙跪下:“父皇这样的重话,儿臣受不了,儿臣只有指天为誓。” 朱元璋说,响鼓也要用重槌呀,虽知道他知大体、识时务,又懂友爱,不会有非分之想,但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不可不防。 朱棣说:“儿臣记住了。” 朱元璋又转向群臣:“你们说,洪武之治,算不算盛世?” 礼部尚书门克新答道,陛下体恤民情,杀贪官爱百姓,孜孜以求,垦田、免税、重教育、励工商、修河淮、治旱涝,百姓都交口称赞,这是旷古未有的盛世,可以说达到了大治! 朱元璋笑道:“言过其实了,朕知道没有那么好。即使古时候的尧舜、唐太宗,也不能保证天下没有人挨饿,也不能保证没有贪官害民误国,总是比战乱年月好就是了。大治,是朕所追求的,也是历代明君所追求的,朕只能做到现在这样子了。”他笑吟吟地目视朱允?说:“也许,皇太孙登极后,会有更完美的大治。” 朱允?表示,虽谨遵皇祖父教诲,怕也不及皇祖父文治武功的一角。 三 朱元璋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先是懒怠动弹,后来就卧床了。但念念不忘回皇觉寺去看看,是他出家的地方,是他结识佛性大师的宝刹,也是他长了知识的地方,他是从皇觉寺走出来的皇帝。有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叫皇觉寺?这名字不是寓有皇帝先知先觉之意吗?普天之下用皇字冠名的寺庙绝无仅有,这也是天数吗? 他把想回皇觉寺去的愿望同大臣们说了,几乎是一片反对声,朱元璋寻找不到支持,甚觉郁闷。 一大群妃子围在朱元璋病榻前,有的拿来毛巾,有的在为他净手,有的在喂他汤羹。 朱允?进来了,朱元璋对妃子们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朱允?坐在朱元璋跟前。朱允?说:“皇祖父在病中,等病好了再去皇觉寺还愿吧。” 朱元璋他并不是去许愿还愿,而是想那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了。从前,有一位高僧令他终生难忘,他向朱元璋荐了刘伯温,他为朱元璋定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可惜他四海云游,不知所终。 更吸引朱元璋想故地重游的是参禅。他喜欢在玄妙无常的禅机里悟出人生的道理来,他听说皇觉寺新来了一位高僧,远近寺庙的人都去听他弘法,朱元璋更动了与他一会的念头。 朱允?想的简单,一纸诏书,把皇觉寺新来的高僧请到宫里来就是了,何必躬亲? ------------ 《朱元璋》第九十四章 (3) 朱元璋说:“在佛门看来,凡间乃污秽之地,朕要去参禅求教,也要沐浴才行。你不要阻拦朕,朕还是有一点佛缘的。” 朱允?劝不了,只好顺着他说:“大明王朝如此兴旺,也是有佛祖在暗中保护啊。” 朱元璋拿出一张黄裱纸的揭帖,递给朱允?。朱允?看上面写的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允?问:“这揭帖是哪来的?没头没脑的,什么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元璋脸上有几分忧愁地说,就是皇觉寺新来的那个高僧,是他给朱元璋写来的。他也解不透,想去问问他,也许是禅机,也更像谶语。 朱允?说:“皇祖父相信谶语吗?” 朱元璋说,也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的事,秦始皇一统中国,在国力极盛时,有一回他去泰山封禅,发现路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五个字:亡秦者,胡也。 朱允?见他不说了,就接话说,秦始皇一定想到了北边的匈奴为患。匈奴、羌人都称胡人的。 “是呀。”朱元璋说,他便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又倾全国之力修万里长城,全是防止胡人亡秦,可他白废了。 朱允?说这石头上的谶语并不灵验,秦是亡于项羽、刘邦。 朱元璋却说谶语还是很灵的,胡,并不是胡人匈奴,而是胡亥。胡亥不是秦二世的名字吗? 朱允?不禁愕然。 朱元璋说,如果胡亥不那样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天下能反吗?是他自己葬送了自己,可不是亡秦者胡亥吗? 朱允?默然,油然生出恐怖感,又拿起了那个“莫逐燕”的纸条琢磨。 朱元璋长叹一声要他记住,没有人能推翻你,葬送你,有这个能力的是你自己。 朱允?用心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点点头,说皇祖父说得对极了,皇祖父如此圣明远虑,大明王朝不会有危机的,现在没有什么异兆。 “那都是看不见的。”朱元璋说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梦中常见一些人来索命,他这一生,让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得以活命,也让很多的人死去;生杀予夺,只是他一个念头,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后世怎样写他朱元璋?日后的《明史》会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朱允?说,皇祖父想得太多了,是非功过,只有当今的人评价是最准的,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也不必管它了。 朱元璋摇头:“朕在办事时,想的是眼前,办完了事的时候又常常想到长远。” 朱允?无言以对。 四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这不,十里长亭的送行也结束了。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还亲,日后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说,让你陪他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的抓住郭宁莲的手,说,“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我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都没办到啊。” 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企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五 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那样张扬,不完全是怕有人对他行刺,那痛苦的记忆虽未淡忘,此番回乡,他的表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却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并没有带他那繁琐的仪仗、卤簿,他穿的是民装,只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 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床上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 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 是呀,当年他们托钵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求吃饱肚子。 ------------ 《朱元璋》第九十四章 (4) 云奇记起饿得受不了时,朱元璋在地上画几个圈圈,说那是饼,说是画饼充饥,看了圈圈就不饿了。可他更饿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孩子气地乐了,他倒记起了另一件趣事,有一回云奇饿急了,喝了好几瓢凉水,把肚子灌得蝈蝈似的,半夜伙盖一条破麻布片,他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说,你再尿,我拿小刀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想不到真成了谶语了,他如今可不是真没了那东西了吗?说罢哑着嗓子大笑,云奇也附和着笑。 放牛的孩子被他们惊动了,好奇地走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 朱元璋说:“从来处来。想到这庙里拜拜佛。” 小放牛娃说:“皇觉寺可灵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吗?” 朱元璋摇摇头,对牧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皇封的庙。”小孩说,“你不知道这庙里出了个皇上吗?就是当今的皇上啊。” 朱元璋问:“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么关系?我不照样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吗? 这话对朱元璋触动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达、汤和也好,当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吗?哪想到日后会封侯拜相当皇帝?当了又怎么样?每天在惊惧中生存,为天下而忧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个更好? 他真的很羡慕这个牧童,又不知到底羡慕他什么。 朱元璋“唔”了一声,问:“你去烧香吗?”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说。 “你求什么?”朱元璋问。 孩子说不一样,青黄不接时求能保佑他吃饱肚子,冬天求放牛时有双新棉鞋,还有,求佛保佑东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我都求过。云奇,你说,现在我还会求这些吗?” 云奇说:“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说:“你看他,吃饱了肚子什么都不想了,多好。” 云奇有点惊讶:“你说他好?” 朱元璋说:“是啊,你看朕,每天担惊受怕,上回回皇觉寺来,差点叫如悟杀了,说真的,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敢信了。”说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云奇也许不能理解他此时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卫士们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 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驻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个体,故称之为空。 朱元璋发问:“万物皆无实体吗?”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也。皇上拥有天下,对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称弟子悟性浅,也毕竟是凡夫俗子。此生所想,都是建功立业、治太平,自然有得有失,垂暮之年,想求个平静、心安。 李醒芳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朱元璋一脸不悦,说:“弟子并不想超升,不过欲求清心而已。” 李醒芳说,施主即使在皇觉寺出家时,也从未想受佛门约束。一生做过好事,也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杀,有的不该杀。你现在想求得心灵安慰,于是向佛。这大可不必,佛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 朱元璋有点受不住了,怒道:“你这和尚,胆敢这样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这么几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施主有一世的尊荣、显贵和生杀予夺的大权,只有化成白骨这件事,施主与乞丐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你来说,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眼前这和尚面熟,细看看,忽然见鬼一样大叫:“李醒芳!”他向外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卫士拥进一大群。但眼前只有空空四壁,一炉香,青烟缭绕,哪里有李醒芳的影子?是幻觉吗?是梦魇吗?但这分明是真的。 ------------ 《朱元璋》第九十四章 (5) 朱元璋气喘吁吁,满脸热汗,不断地说:“抓刺客,抓李醒芳,他不是和尚……” 云奇摸摸他额头,烧得烫人,忙传令快回宫,快传太医! 皇觉寺之行,非但没有让朱元璋找到解脱和心理平衡,回来后,病势反倒沉重了,没上几天,朱元璋已在弥留之际,屋里屋外,太医、大臣站了一地,望着气息奄奄的朱元璋,都没了主意。朱元璋喃喃地说着:“空是以空谈空……” 宁妃说:“是不是马上请各王赶回来呀,我看皇上他……” 没等朱允?说话,朱元璋却说:“不,不。”他这根神经是清醒的。 朱允?忙凑到床前。朱元璋出现了回光返照迹象,他抓住朱允?的手,再三谕令,千万不要让各王回来,既不准回来探视朕病,更不准来奔丧,各守封地,防止内患外乱。要他们听命于朝廷。 好多大臣们面面相觑,朱允?并不深解,他说:“皇祖父,不让叔叔们回来,于礼不合,我会受埋怨的。” 朱元璋气喘了一阵,更坚定地说,这是他的遗嘱,不可更改。 朱允?不好再说什么了。 几天没睡了,看看朱元璋暂时无大碍,朱允?便想回去闭一闭眼睛,歇一会儿。 朱允?走过御花园,忽闻一片哭声,他站住,问随行太监,宫女们哭什么?怎么回事? 太监说:“各宫都在哭,可能宫女们害怕殉葬吧?” “殉葬?”朱允?好不奇怪,“我怎么不知道?” 太监说,这是皇上钦定的,皇上驾崩后,凡未生育的妃嫔和宫女,全部要殉葬。现在听说皇上要殡天了,都哭了起来。 朱允?一听,转回身往回走。太监问:“太孙不是去歇一会儿吗?一旦事出来,更没工夫合眼了。” 此时金菊已经得到了后宫总管太监的通知,她因为无出,又是正式封过“衷妃”的,属于在册的需要从死的人。 金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伤感,她惟一的希望是见上朱栋一面,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了。她只能平静地等死,把一生的恨带到阴间,也许在那里与朱元璋能有个了结。 金菊如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里捻着佛珠,欲哭无泪。 一个宫女说:“这时候不去找皇上,等到皇上殡天时就来不及了。” 一个太监说:“娘娘好歹也是封了妃子的,怎么也叫去殉葬?” 另一个太监叹道:“听说皇上有旨意,凡是没生养过皇子、公主的一律从死。” “这不公平,”一个宫女说,“咱娘娘不也是郢王的干娘吗?” 有人说:“干的不算。” 也有人说:“还不如不封了呢。” 金菊听着他们的议论,如同听着完全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表情木然地手捻着那串佛珠。 有人在门外喊:“郢王回来了!”“郢王回来接娘娘去封地了。” 这会是真的吗?金菊转过头来向门口张望,眼里有了期盼和希望的光焰。 郢王朱栋真的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跪下去号啕大哭:“娘,娘!” 金菊走过来,默默地流着泪,拥抱着儿子。 朱栋说:“我本来是想回来请准皇上,接娘去安陆享福的,却没想到,他们想让你殉葬?谁说你没有儿子?我不是你儿子吗?” 朱允?进来了,伤心地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他也流了泪,他拉着朱栋说,“叔叔,光在这哭没用,你跟我去见皇祖父,趁他有口气,叫他收回殉葬的成命。” 朱栋这才止住哭声,他对金菊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叫父皇废止这个残忍的成命。” 二人一拍即合,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够收回成命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朱元璋。二人便想趁朱元璋还有一口气时讨得圣旨。 路过一座宫殿,里面也是哭声震天。 朱允?和朱栋走了进去,一群芳龄女子在哭,一见他们出现,全都跪在他们面前央求,有的抱住了他们的腿,哭得那么凄惨,望着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子,连朱栋、朱允?都掉泪了。 朱栋、朱允?急匆匆进了朱元璋寝宫,对守在床前的太医和宫女说:“你们都先出去。”众人悄然退出。他们想趁着朱元璋还明白,叫他收回成命,废止这不人道的殉葬制度。 朱允?跪到床前,看着艰难呼吸的朱元璋,说,“皇上,皇上!” 朱元璋没有任何反应,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像熟睡的老猫。 朱栋大声说:“皇上,我朝不该开此先例呀,活蹦乱跳的宫女们,让她们去殉葬,这太残酷了呀!” 朱元璋依然粗重地呼噜着,不睁眼睛。 朱允?说:“皇祖父,你说一句话吧,赦免了她们吧,最后发一次慈悲吧!” 朱元璋一阵气逆,挺了挺脖子,头突然滑向枕边,人已经不行了。朱允?叫着“皇祖父”,顿时大哭起来,既为自己失去了靠山,也为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朱栋全部的眼泪都是为了他的干娘。 几天后,在通往钟山孝陵的路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的是滚雪一样的大殡队伍在行进。 朱允?执绋走在灵柩前。他忽然茫然四顾,仿佛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号哭声。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明王朝后宫里的惨剧。 ------------ 《朱元璋》第九十四章(6) 一排木床摆在空旷的大厅中,每张床的上方有一个白绫拴成的套。每张床上站着一个年轻妃子和宫女,个个哀哀欲绝,泪痕满面。 一个大太监吆喝了一声:“上路咧——” 哭声骤起,女人们都把自己的头套进了白绫中。 金菊在把白绫套进脖子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中,朱栋正跃马扬鞭驰来,一路高喊着:“娘,儿来救你了!” 红光转瞬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金菊机械地伸手去套白绫,手不听使唤,几次都套不进去。一个太监过来帮了她忙。 金菊与所有的殉葬者一样,等待上路了。 这时,她真的听到了一声凄怆的喊声:“娘,我来了。”在金菊想回头看一眼的当儿,总管太监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走好!好好伺候皇上!”又是一长声吆喝,一阵噼里啪啦响声过后,所有的木床被太监撤走,阴惨惨的光线下,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半空摇晃着。 恰好这时候朱栋闯了进来,他看到已是从梁上卸下来的金菊脸色苍白的遗体。 朱栋大哭,“娘,我来晚了一步,娘,还不如不给你请封了呢!”他哭昏了过去,他本来是想回来接金菊到封地去享福的,没想到他倒是赶来为她送终了。 位于钟山之阳的独龙阜墓园,大金门巍峨壮观,神功圣德碑上记载着朱元璋的功绩,牌坊上镌刻着“济世为民、仁德千秋”八个大字。 由远及近的哀乐像是无字的挽歌,不知谁唱、唱给谁,无字的歌在早春的荒野里低回、飘荡,述说着、叹惋着逝去的一切。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