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一卷 ------------ 楔子 落碧城主府。春寒料峭。 水榭中的女子一身锦缎,肩上披一层厚厚的狐裘。她神色疏离,漫不经心抬手,浅浅啜了一口暖茶。 池水微漾。一只通体雪白的幼鸟越过院墙,径直落在女子掌心,顾盼一番竟不曾飞离。 女子眯了眯眼,猛一握拳,那幼鸟竟在她掌中化作一片宣纸。女子瞧了两眼宣纸上的字,微微蹙了蹙眉,手轻轻一抖,纸片自她手中滑落,落地的刹那消失的不留痕迹。 女子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侯在外面的婢女闻声连忙奔来扶住她颤抖的身子,心中一急,叫道:“夫人……” “无妨。”夫人抬手止住她,又咳嗽两声,道:“远儿,去水云铺找云蓉姑娘买一盒销香红的胭脂,就说我现在急需,拜托她了。记下了么?” “嗯。远儿记下了。” 夫人淡淡一笑,轻轻拍拍她的手:“快去快回。” 城主府西南隅的揽竹苑,一身白衣的男人挽了袖口裤腿,俯身在花草间细细钻研着,管家在身后等的不耐叫了声:“城主大人……” 落碧城主拍拍手间泥污,笑着起身也不回头,尤望着那株琅玕意犹未尽的道:“熬过春寒这几日就成了……” 管家撇撇嘴,附到落碧城主耳边低言几句,神色间尽是焦虑。 落碧城主听完看他一眼,又宽慰笑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由着他们去吧。”罢了又嘱咐了句,“晚膳我去夫人那里用。” 水云铺是远近闻名的胭脂铺,据说铺子掌柜水灵姑娘和云蓉姑娘曾是太子妃的贴身使唤丫鬟,太子妃贤德青国上下皆知,出阁前给了这两个不愿离开故居的丫鬟不少银两让她们寻个安身之所。怎知这两个丫鬟倒不急着嫁人,在落碧城北开了个铺子卖胭脂,生意倒也兴隆。 眼见天就要黑了,远儿总算在水云铺关门前赶了进来,气也来不及顺就对着店里的伙计道:“云蓉姑娘在吗?” 落碧夫人是水云铺的常客,伙计倒是认得远儿的,连忙陪笑着道:“就在里间,小人这就去请。远儿姑娘且喝口茶顺顺气。” 言罢便颠颠的进里间去了。 不多时便见一个明眸璀璨的红衣少女噙着笑意疾步出来,见到远儿,微微一笑道:“远儿姑娘好久不见,愈发清丽照人了。” 远儿连忙起身,上前拉着云蓉的手急道:“云蓉姑娘,我家夫人差我来买一盒销香红的胭脂。” 云蓉略一蹙眉,笑意却不减。 远儿心道许是一品难求的胭脂,便道:“夫人说她现在急需,全拜托云蓉姑娘了。姑娘要多少银两,只管佘在城主府账上。” 云蓉扬扬眉,神色清朗起来,笑笑道:“远儿姑娘说的什么话,若是没有城主大人在,犬戎早打进城了。我们能赖着铺子填口也全是托城主大人的福。”言语间回身从匣中取出一只木盒递给远儿,嘱咐道:“这销香红见不得银器,记得用木匣封存。” 远儿千恩万谢的收好回府了。云蓉见她身影远去,神色陡然一沉,立即打发手下关了铺子,转身进了里间,却见水灵正倚在门侧笑吟吟的望着她。 “山雨欲来风满楼。”云蓉面上一片乌云,扬手拔下发簪抛给水灵,青丝如瀑而泄,“这里交给你了。” 发簪在水灵手上华丽的翻了一圈,被她稳稳攥住,她敛了笑意,转身道:“小心。” 再回眸,已不见云蓉的身影。 ------------ 第一章 古道朝暮分昏晓 青历扶平八年对于老百姓而言是风平浪和的一个年头,然而在史学家的眼中,这一年无疑是青国中兴的一个转折点。[小说] 不得不说,青懿帝扶平在青史上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皇帝,但事实上,懿帝并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相反,懿帝在位期间十分勤恳,史载,懿帝病重之前,勤于政,勉于学,常常两更天还在批阅奏折,睡在书房的时候甚至比睡在卧房的时候还多。然而或许是因为体弱短寿,或许是因为天时造化,懿帝的功绩,似乎注定要淹没在他雄才伟略的兄长青武帝和他的儿子“中兴之君”青睿帝的光彩下。 青懿帝一生致力民生,怀柔养息,对于百姓而言,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宽仁皇帝。在他的勤恳努力下,扶平八年的青国比起十年前,已是难得的一派祥和。青都的东西两市日日商贩络绎不绝,人口也一时达到了巅峰。 然而,这个泱泱大国所潜伏的危机,却是青国建朝三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巨大。懿帝的兄长武帝戎马一生,将青国的土地扩大了一倍有余,然而这却给国家带来了可怕的隐患。青国以南,隔三差五便传来羽民骚乱的消息;青国以西,被青人灭国的巫民一直是青国的心腹大患;青国以北,犬戎之战已持续了两年之久仍僵持不下。而坐在帝都的皇帝要面临的远不止这些烦恼。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庙堂上,并不让他少费心,朝堂上结党营私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世袭罔替的四公,一个个或富甲天下或拥兵而重,令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三分。反观懿帝的几个儿子,或死于沙场,或死于府邸,仅存的两个也免不了兄弟阋于墙的天家宿命。而对于这个沉疴种种的帝国所面对的内忧外患,体弱多病的皇帝虽然心知肚明,却是有心无力。 这片在战争和炮火中尝尽了鲜血和泪水的土地在期待一个真正有能力来主宰它的人到来,给这个三百余年的庞大帝国和它的人民一个光明的未来。 血……像是身体里那条噬血的毒虫一般,蜿蜒着割裂了少年的视线。 骨头里像是有一只勤恳的虫子在耕耘着,要在下一个黎明前吞噬掉寄主全部的血肉。少年痛的手指痉挛,苍白的腕骨处青筋跳突得像是遒劲的竹节。 要死了么? 少年仰起头,眼前是重重叠叠的黑幕。 还不想死啊…… 虚空里像是伸出了一只铮铮有力的手臂,那是多少次拉自己走出深渊的手。 季之……我还不想死啊。 少年坚忍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便无声的瘫倒在一条悠长的黄土道上。免费下载天边闪过一道惊雷。 “……此生随君征战死,不诉离别。” 声角唱声一抑一扬清亮婉转,台上色角带一张木雕傩面,刻的是一个柳眉星目的女子。瞧她身着绮罗,腰缀明珠,扮的必是贵妇。 这一句正是这一折戏最后一句,台下一阵哄响,叫好声此起彼伏。这支朱旌声名远播,历来登台都是座无虚席。 一个布衫女子背着药箱在叫好的人群里穿梭,因着身形瘦小,不多时便绕过台侧的幕帘,进到后台。 那色角已摘了傩面,是个清秀伶俐的女子,她抬头瞧见来人,道:“还有一折戏,烦劳医师稍候片刻。” “不急不急,难得歇脚时候还有好戏听。”布衫女子放下药箱,她一身粗布衣衫,头上梳着双髻,想来还不到十五年纪。 “姐姐今儿是演潇妃吗?” “嗯。明儿个我们恐怕要离开首阳镇了,今儿算是压轴戏--《潇妃传》。” 少女了悟一声。潇妃乃是青始祖的宠妃,却是位奇女子,一生追随始祖开疆拓土,从不离弃,甚至几度救过始祖性命,正应了她那句“此生随君征战死,不诉离别”,只是可惜天妒红颜,还不到二十五便重病不治撒手西去了。她去世后始祖十分怀念,遂令朱旌写了《潇妃传》,后来成了流传甚广的一出戏。 琴师抚琴拨动两个高音,外面又是一阵口哨声和掌声,扮演帝王的色角提剑登台,台下又响起两声呼声便听声角的唱音自后台响起,一时众人收声,只听得声角的沉郁唱调: “事去人亡,一物空留在,线迹针痕,砌就伤心处。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恨,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 青娘束好衣带,箍好傩面,掀帘登台。她经过医师身边时,那医师微微蹙了蹙眉,半晌,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琴师手下几番回转,最后一个旋音落地,台下一片掌声叫好声。青娘掀帘而入,摘下傩面,对着少女医师转眸一笑,坐下伸出右腕给她看脉。 “姐姐身上的香上次来没有闻到过呢。” “恩,昨日有个女子相赠的。” “哦?什么样的女子啊?” “瞧她也不大……嫁人不久,男人被征去北边打仗了,她三个月没他音信便偷跑出来找他了。” “那找到了吗?” “没有……她又一路寻回来,昨日来我这里借宿了一宿。喏,赠了我这块香。” 医师点头笑道:“这个姐姐真是个有心人啊。” 青娘不解的看她。 “这香里掺了零陵香,可防受寒,恐怕是听出姐姐染了风寒特意选的。” 青娘微微一惊:“真是有心……” 医师收手,冲青娘甜甜一笑,道:“姐姐的风寒已不碍事了,我再开张方子,姐姐每日临睡前服一剂,半月后嗓子也就如初了。” 医师开了药方后又叮嘱了两句,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听到青娘突地唤她:“易医师,差点忘了,今早见到北村的顾伯,他让我碰见你跟你说下他腰病又犯了,说是你有空的话……” “恩啊!我这就去。姐姐日后多保重!”咧嘴一笑,匆匆消失在卷帘外。 首阳山因是先帝青武帝的葬身之处,加之武帝死法惊悚,数十年来被传为大凶之地,人迹愈发罕见。北村因为挨在首阳山脚下,也便荒凉些。数来数去也只有寥寥几个靠着几方地养家的农户罢了。 顾伯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战场上了,连尸首也只剩了上半身回来,另一个外出学艺便杳无音讯,老伴两年前也过世了,如今只得他一人守着这茅草房聊以度日,日子久了,脾气也有些乖僻,不大爱和旁人来往。 那姓易的少女医师一进门便觉得顾伯今日尤为古怪,瞧他腰板活动自如并瞧不出什么异样。果然刚进屋坐下,顾伯就掩上门窗,一边和她絮叨些有的没的,一边拉着她进了里屋。易医师一惊,里屋草席上伏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倒也无甚,问题是他那张脸。 那是一张几近完美的面容,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让人相信纵然再怎么落魄,这等泥淖秽亵也无法掩盖这少年的风华。只怕天下所有的男子与他一比,皆化作了明月旁的细碎星光。 易医师抓了抓头,暗忖:莫不是顾伯拐了个美少年……不对,他要拐也该拐美少女啊…… 顾伯憨憨一笑,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今天清晨莫名其妙下了场雨,我想着出去把昨天晒得石子收进来,就发现路边躺了个人,当时他还能开口说话,我问他是什么人来着,他说是碧落城当兵的,然后就晕了过去,再没醒来。我瞧这孩子生得模样是模样的,又是给咱青人打仗的,能帮一把就该帮一把,可是咱村上也没个医师什么的,病了都等你下山办货一并给瞧。可巧今儿你真在镇上……” 易医师在塌边坐下,瞧瞧那少年眉宇,伸手去请那少年的脉,她年纪尚小,把脉的手势却极为老道。 少年的手生的纤细玉白,三分不似男子,却煞是好看。掌间却生胼胝,似常年握剑所致。易医师静心细细辨别他的脉象,不言不语,眉头却越蹙越紧。少顷,她微微叹一口气,抽回把脉的手,皱着眉凝望了少年半晌,回头对顾伯道:“顾伯,你这儿可有醋?倒一碗来。” 老人连忙倒了一碗醋来。 女孩从怀里取出一株红色的根来在嘴里嚼烂了吐在那碗醋里,随即扶着少年坐起来,手上画了个弧低声念了句什么,那少年应声张开嘴,女孩立即将那一碗醋统统灌了进去。 易医师将少年放平躺好,头也不回,只一伸手将空碗递给顾伯。 顾伯正要开口询问易医师这是什么偏方,却看着那床上的少年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手上的碗直直掉在了地上。 那少年手臂上白瓷般的皮肤下突然泛过了一道青色的凸起,一闪而过,像是清澈的池水里溜过一尾黑色的鱼。 然而还不止黑色。 他的脸上和身上不断的泛过赤色的紫色的蓝色的凸起,像是皮肤下有无数五彩斑斓虫子在四窜。而少年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看得出十分痛苦。 顾伯吓得连退两步:“这这这……” 易医师并不理会他,她将手轻轻按在少年的胃上,嘴里低低念着词,听起来像是哄小孩入睡的歌谣。少年身上斑斓的凸起渐渐少了,身子也不再颤的那般厉害。然而易医师的神色却没有半分舒缓,相反她眉间的忧虑越发的重了。 过了约莫半刻,易医师按在少年胃上的手像是着了痛一般震得她猛一缩手。 女孩整个人从床边弹了起来,她看着自己手掌间诡谲的暗红色,怔怔道:“百蛊术……” “易医师,这是……这是什么?”顾伯躲得很远,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易医师看他一眼,眼中还是平平:“不大好办。”随即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榻上的少年。 “那……那还有的救吗?救不了的话咱还是……还是……” “救是救得活……”易医师霍的拎起药箱起身,“顾伯,劳烦你照顾他。现下缺一味药,我得回山上去取一趟。” “可是他……他……”老人脸上满是惧色。 女孩回过头来看他一脸忧虑,突然展颜冲他一笑:“他中了蛊,很厉害的蛊。不过蛊不像瘟疫,不会祸及他人,顾伯您不用害怕。” “中了蛊?南疆人弄的……那种玩意?” “嗯。” “易医师,你还会治蛊?” 女孩勾嘴一笑:“我可是松伯的徒弟,手下断无救不活的人。” ------------ 第二章 人世无常前尘断 易医师匆匆上山入林两步,停住脚步,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神色一定扬手捻诀道:“凌波轻烟,太华云高,天外无天,翠羽摇风,浮云踏尘。起。”随她手势翻转,地上忽地起一阵强风,飘飘然托着她踏云而去。 法术本是巫民所长,青人虽也有所涉足,却因体质受限,流传不广。这女孩当下施的是玄天宗的蹑云诀,不多时便已至半山腰一处茅屋前,这茅屋搭在这么个不见人息的地方,屋内布置格调却高雅,倒似避世高人隐居之所。门外一处土坟上立一块石碑,上题“先师松伯之墓”,墓上半颗杂草也没,供着新鲜的鲜果,可见是有人一直精心料理。 女孩息了法诀落下地来,几步奔进屋里,从药柜下边一层暗格里取出一只通体暗红的芝冠,小心翼翼用匣子收了,一把塞进怀里,出门正要再施蹑云诀飞下山去,胸口却是一阵闷痛,女孩蹙蹙眉,心知自己法术微弱,飞了这半刻便气力不济。她微微叹口气,提手捻诀道:“万木随我形,百草逐我意,细风拂柳留意处,为弄千枝告君心。传语青鸾:此间待援。” 这素女派的拂林弄意术难在精妙难学,好在不耗气力,她心中挂念那病重的少年,只怕耽搁一刻都要害他性命,此刻只得用这法术唤青鸾载她一程下山。 不多时,只听一声明丽的凤鸣,一只广翼长尾的巨鸾盘桓落在她面前,那鸾鸟有两人高,通体青黑,羽翼上流光凛凛,有一种令人拜服的王气。 女孩笑眯着眼抚了抚它颈间,一跃而上伏在它翼间,青鸾一声长鸣,冲天而去。日光下如同一抹流光,直落九霄。 首阳镇南驿站边的茶铺里一个红衣少女斜眼瞥一眼天边,神色陡变,惶惶两步跌出来,直望着天边那一道青色的流光,眯了眯眼,不可置疑的呢喃道:“神鸾……” 她正是那赠香给青娘的女子。 易医师一边煎药一边蹙着眉听顾伯道:“今早我一出门看到地上有个影子,走过去推了推他发现还活着,这孩子开口就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刚说是二月初三,他便又晕了过去。我以为他饿得重了,就捡了他进来,没想到为了他些米汤却全吐了出来……我想着是有什么毛病,便请你来看看……易医师,你说他中了蛊,那不是南疆的人使得坏法子吗?” 易医师点点头:“南疆人擅养蛊,不过这些年来也有些外边的人用这东西。” “那……那刚才我看到他身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都是虫子?” 易医师点点头。 顾伯抖了抖,唏嘘一声:“你这煎的是什么药?怎么有股腥味?” “不是腥味,是血气。”女孩道。“他的蛊十分厉害,也中的久了,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如今五脏六腑俱如虫噬,痛不欲生。今早想必是痛晕了过去。蛊虫嗜血,我要用这药将蛊虫引出来。” 药煎好,那姓易的少女医师小心翼翼的喂那少年喝了。这血芝她也是第一次用,只是这少年中的蛊乃是百年难见的百蛊术,她也无法,惟有用血芝一试。 果然不多时,那少年脸色白的骇人,额上汗珠滚滚而下,痛的浑身抖动,连她身后的顾伯也吓得连退两步,不禁道:“易医师,他这是……” 女孩神色也是一紧,只怕这少年身体耗损太过厉害,这血芝补血补气太盛,反倒让他吃不消了。她有些忧心的抚上他的手背,刚要捻诀,那少年却猛地抓住她的双手,愈攥愈紧,像是要捏碎她的手骨一般,忽听“咯”的一声,女孩手间一阵绞心的痛楚传来,痛得她也是汗如雨下,她抬起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胸口,繁复的吟着口诀。 少年无神的瞳孔直直盯着她,看得出他在拼尽全力喘息,浑身抖得像是筛子一样。半晌,他紧紧攥着胸口,一俯身,突地一张口吐出一滩血褐色,那中间,隐隐看得到一条寸长的小虫还在扭动。 易医师扬手便是一道火光将那团血污烧做了灰烬,女孩微微吁了一口气,回头对上少年恍惚的双眸,知道他的意识在清醒,女孩大声喝道:“别忍着,全部吐出来!”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在少年吐出一条巴掌大的虫子后,易医师翻手噼里啪啦的在那条长虫身上施了一道法术,便见那长虫猛地一扭动,随即顾伯看到奇妙的一幕。 从少年身上,像是从每一个毛孔里,哗哗的窜出了许多五彩斑斓的细虫,寸长,细不可见。那条长虫身上像是有磁力一般,将少年身体里所有的虫吸引了出来。只一眨眼间,这些细虫聚集在地上的长虫身边,围成了不大的一滩。 “母虫。”女孩看着那些虫,没有半点恐惧和反感,她抬手将那一滩虫烧做了一滩灰。 顾伯已吓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易医师坐在床边,伸手去探少年的脉象。对方早已又昏了过去,然而他的面色已开始微微泛出血色。女孩看过脉,才放下心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皱了皱眉,突然狠狠一拉,错位的骨节又恢复原样。她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回头道:“顾伯,您这里可有米汤?他很久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不行。” “有的有的,我这去熬。” “我今夜恐怕要在您这儿借宿一宿,你东边那间草屋还废着吗?” “嗯。空着空着。” “麻烦了。”女孩笑了笑。她想了想,又从药箱里翻出一把药草,递于顾伯,“这把苓草捣碎了煮到粥里,暖胃祛乏,顾伯你也吃点,对你的腰好。” 顾伯接过那一把绿叶子,看着面前神色自若的女孩,心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 村口的周老头不是在诓我吧?这易医师真的只有十四岁? 自人族有史以来两千余年,数青朝为最盛。史学大家仲兰成曾在青史的扉页上题词:“五千里河山,五百年盛青。”足见青朝是人族文明的鼎盛。而这与四位帝王脱不开关系:开朝始祖青始祖、文以载道青文帝、武以定邦青武帝、中兴之君青睿帝。一朝五百年能出四个冠绝古今的皇帝,可见上苍对青氏格外厚爱。 后世常把青睿帝少年时的这次奔逃与青武帝从石夷归国的那场奔逃相比,一个面对的是来自异族的追杀,一个面对的是手足的冷箭,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经历什么之后回到的青都,然而相似的是,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后,少年们都成长为了足以独当一面的帝王。于是史学家们得到了一个共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当然,这又是后话。 少年醒来的时候已经起更了。 睁眼后他没有立即动,蛊虫长久以来的折磨让他学会了尽量避免过大的动作,以避免不必要的痛楚。 然后他感觉到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你可以试着动一动,看看有哪里不适?”女孩带着稚气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他偏过头去看,入目是一个容貌算不上出众却还算清丽的姑娘。她正坐在一边的草垛上看着他,她的神色很泰然,好像一直在等着他醒来。 少年坐起身,抚抚胸口,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女孩。女孩也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以一个医师的态度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少年微微笑了,他的眼神安详明澈,那笑像是凌驾于浮生万象之上,超越了喜怒哀乐,甚至连生死亦被这一笑远远抛开,无足轻重,剩下的,只是纯粹,只是悲悯,只是欲说还休的万千情愫,刺穿时空,仿佛一个万年的缱绻传说,豁然开启。 女孩被他笑的微一愣怔,却见对方已经利落的起身,推手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的声音极好听,虽是虚弱,却轻柔悦耳有如剔透的水珠滑过名贵的瓷器,萦绕在人心间乱了理智。虽则毫无气力,却仍能听出一丝坐怀不乱的沉稳。 “公子客气了。医师本分而已。”女孩见他气色红润,行动如常,显然已无大碍,便起身要同顾伯道别上山了。 “医师留步!”易医师回头,少年笑道:“医师妙手,在下这病多少名医都没法子,不想如今竟能大好。敢问医师在下究竟是什么病症缠身,以便日后多当心些。” 女孩看看他,想了想,道:“公子病已大好,不会再犯。不必挂在心上。” “医师如此说,必是知道在下患的何症了?” 易医师想了想,觉得还是告诉他为好,便道:“公子不是得了病,只是中了蛊。” 那少年神色收敛,沉声道:“医师可知是什么蛊毒?” “百蛊术。寒鸦门镇门之宝‘寒鸦双绝’之一。小女不知公子与落碧城结了什么仇,不过公子还是小心为妙。” 寒鸦门乃是天下无可非议的“暗杀第一门”,其蛊毒与斩影刀合称“寒鸦双绝”,令人闻风丧胆。然则十几年前惨遭灭门,残党归入了落碧城。 ------------ 第三章 歌尽前世叹夕阳 “蛊虫我已经帮你驱尽了,不会再犯了。不过你的脏器受侵蚀已久,我虽然帮你修复了,日后还需注意调养。一年内要忌酒水忌辛辣忌油腥,一个月内尽量多食粥和流食,多卧床,不可骑马练武。如果有可能,可以进补一些补气益血的药材,红参、鹿茸最益。” “谨遵医嘱。”少年恭恭敬敬的道,随即抬头问道,“百蛊术在下亦有所耳闻,非施蛊人不能解,敢问医师……” 这厮居然怀疑是我给他下蛊? 女孩心中一怒,从怀里掏出那藏了半株血芝的木匣,递给那少年,道:“血芝可解百蛊术。” 那少年双眸一亮,不可置信的看着这株赤红的血芝,呢喃道:“千年圣草,万金不易……”言罢,长拜道:“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他的声音如浮云般轻柔,极为好听。 “鄙名易昭寒。” 少年若有所思道:“可是尊上所起?” “小女幼时流浪至此为师父所救,故此名为家师所起。” 他思忖片刻,方问道:“敢问尊师名号?” “家师易淮,人称松伯。” “可是曾在朝为官的御医易淮?” 易昭寒吃了一惊,这公子瞧来未及弱冠,竟知道她师父。易淮乃是武帝一朝的老太医,后因受封书之谗,获罪入狱,适逢石夷使者回访青帝,武帝当时西伐在即,便以使者怀有刺杀之心为由挑起战事,使者也因此入狱待斩,不想石夷已料到青国有西伐之意,此番派来的使者竟是帝室所扮,当晚破狱而逃,也一并救出了囚于一室的易淮。此后他心灰意懒,隐居首阳山,化名松伯行医济世。只是此事已是多年前旧事,连易淮受牵连的案子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易神医彪炳千古,朝内朝外有口皆碑,却为小人所害,武帝事后也曾懊悔,下旨寻他,却传闻他隐居唐地。我虽是后人,却也听过的。”言罢又问道,“敢问尊师现居何处?” “家师三年前已然作古。”易昭寒垂下头。 他不再作声,良久,踱步至易昭寒面前,自腰间取下一块玉珏佩饰,稍稍施力,那玉便从中裂成完好的两半,他将半块玉玦递与少女,道:“大恩不言谢。易医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这乾坤寒魄玦便还请医师务必收下。” 不待易昭寒推脱,少年拉起她的手径自塞给她道:“这玉玦有些微妙处,请医师先行收下,在下自会说明。” 玉玦通体剔透,全无杂色,温润光洁,雕镂的很是精微,一只凤鸟栩栩如生,瞧来虽不过精雕之作并不异处,只是捧在掌心竟觉得渗出一股凛冽的威慑与寒意,凤鸟一对明眸炯炯有神,眼见就要脱掌而出。 那少年将手中的半块玉玦提起,上雕一条腾跃在即的龙,少年将玉玦边缘两枚扣住玉玦的玉钿轻轻抬起,这两枚玉钿设计得很是隐秘精巧,一经解开,那玉玦竟随风缓缓旋转起来,不时地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微弱音响。易昭寒正奇怪,却见少年正望着她,这才会意的将另半块玉玦的玉钿轻轻抬起,这时易昭寒见到了她一生中最美妙的场景。 两块玉玦皆随风缓缓旋转,然而两者一齐迎风而响,发出了--流水般的--清音。 不知那是什么曲子,但绝对来自仙界。涤尽铅华,荡尽红尘。斯世风云,起合兴衰,唯作过眼云烟。千古兴亡,众生浮沉,岂知今世来生? 易昭寒豁然侧目,心神恍惚,眼前似是夫君眉目,轻笑微嗔都触手可及,千里长河,万里碧空,几番尘事,几多愁苦,皆不复存在,唯有相爱的两个人儿,厮守天涯。 她正恍惚,听得一个宛若梦呓的声音裹着一丝温婉清幽的气息停驻在耳边:“我叫轩颐,记住了么?” 微风流云的声音,柔柳拂过水面的声音,阳光穿透薄纱的声音,所有静止的声音,悲凉的,惨淡的,滂湃的,唏嘘的,去牵动昔日丝丝缕缕的恩怨,去掀动前世烟凝雾笼的面纱。 只是,最终不过换来蚍蜉撼树的一声叹息。 徒劳的争取,唯剩反复呢喃不肯割舍的贪恋留待局中人拒绝回味,将所有情愫凝结在两个无意的音节中,在轮回中酣然沉睡,等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带来前尘遗留的轩然大波。 轩。颐。 清音断在一缕饱含寓意的微风中。 恍若误入了瑶池的梦境,醒过神来,犹自回味仍是叹为观止。 “轩颐……”易昭寒恍惚的呢喃,眼前的人似踏着细细香风而来,剪了彩云,撕了露锦,堆了暖玉,切了金银,仙气盘旋纷纷,宛若天机云锦,然而眼中却流转着欲语还休的重重惆怅,似是透过她瞧见了哪个他欲爱还恨的身形,添得满眼不可言喻的凄凉,本来纯粹的令人心疼,无奈却给错了对象,落在她这个旁人眼中,化作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生生刺痛浅薄的灵魂,搅得她惶惶然连退了两步。轩颐浑身一抖,轻轻摇了摇头,又换回陌路者的礼貌微笑对她解释道:“乾坤寒魄玦是我家传之玉,乃是匠仙穆善才取天山中千年不化的寒冰所雕。独璧愁苦,唯作呻吟;双璧相和,清音如水。我常年佩戴,今日又逃过一劫,许是确有些驱邪避祸之能。许是也能与医师福祉。” 穆善才!易昭寒大吃一惊。穆善才可说是世上一大传奇,雕品无不是巧夺天工。如此一来这玉玦自是价值连城了。易昭寒正要推辞,轩颐却勾起嘴角一笑道:“在下如今身陷险境,来日必登门答谢,医师保重。”言罢推门而去。 易昭寒蹙蹙眉,低头望见掌间那半枚玉玦,凝思良久。 那少年行至无人处方才驻足,他一身褴褛粗布,却不掩风华。在凛冬的寒风中长身而立,任由淋漓的月华洒满肩头。 “竟是首阳山……”他不觉得扯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少年抬手轻轻摸了摸腰间的玉玦,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落寞笑意,那枚玉玦在月光下通透的有些耀眼。 下一刻,少年却已换上一副冷漠神色,扬手竟是捻了法诀蹑云而去,他的法诀捻的比易昭寒不知要老练多少。 在他的面前,仍有千里归程。在那座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城里,有人期盼他的归来已盼了数百个日夜,也有人希望此生都不要回去。 十八岁的少年知道,在这康庄大道的表象下,遍布着敌人的毒牙和冷箭。然而此时他已全无惧色。 对于他的对手而言,能致他于死地的机会只可能有一次。那条蛊虫如今已化作黄土里的一滩灰烬,那他们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兄长,你既然已下定了决心,想来是对任何结果都已有所觉悟。 你敢于让我活下来,便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面前闪过一张少年温润的笑脸。 季之,我还欠你一个太平盛世的承诺。 郢都,且待我归来,重拾河山! 首阳镇,富仁堂。 “昭寒今年多大了?”这镇上唯一一间药铺的掌柜曹富仁似是无意问道。 “前些日子已十四了。”少女一边把药材装箱一边回道。 “咳咳,那该许人家了啊。松伯去的早了,也没替你安排人家。我和他多年相交,这些年便当你同自己闺女般。昭寒你若不嫌弃,曹叔叔便帮你寻门亲事罢。昭寒,跟叔叔说说,可有中意的少年郎?” “哎呀曹叔叔又拿我开玩笑了,只恐怕昭寒没这个福气了。明天我要启程去青都一趟。” “啊?怎么走的这般突然?” 易昭寒眉目一黯,道:“如今师父去世已三年,昭寒守孝期满,想回家看看爹娘……我出来也五年了……” 曹富仁看看她,叹了口气道:“唉,你这一要走,我倒有些舍不得了……一个小姑娘上路多当心些。对了,上次那株血芝……” “前些日子救了个军士,用了半株。” “啊!……那军士什么来头?” “似乎是碧落城打仗的。” “哎呀我的祖宗啊,那可是血芝啊,万金不易啊……尚且不说他是善是恶啊!昭寒你真是涉世不深啊,就这么倾力相救,还浪费了半株血芝……”言罢脸色也抽动起来,倒似挖了他的心肝般。 “救死扶伤,医师本分罢了。”易昭寒抬头淡淡的道。 曹富仁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拍拍易昭寒的头叹道:“医师本分不假,只是这世上人心难测,叔叔只是怕你吃亏……” 易昭寒仰头冲他甜甜一笑,掂起药箱,长拜道:“叔叔保重。”抬头向着首阳山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红尘浮沉,世事难测。谁又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里,道一声“别来无恙”。 天边划过一道青色的光影。 女孩嘴边扬起一抹温暖的笑,她知道天边有一只她最爱的大鸟的注视。 在她的身后,是漫漫千里长路,一条四年来她都没有勇气踏上的归家路。 青都,我回来了。 ------------ 第四章 山河万里如画卷 首阳山与青都有些路途,这日日过中天,易昭寒在苍饶城搭渡船往南而去。 “船家,这船几时到苍平城啊?”易昭寒一边招呼着一边踏上甲板,船家正忙着上货,头也不回的应声道:“日落前就到了。” 苍平城与苍饶城隔岸而立,自苍饶城顺建水东下数十里便到了,只是建水宽逾百里,总也须个把时辰才能到的。 易昭寒一人在舱中角落处坐了下来,正打点着身上的财物,一个小个子男孩在她身边盘膝坐下,那少年笠檐低压,一袭厚重的墨绿披风裹住了全身,连半边脸也遮去了,怀里抱着一柄漆黑雕心竹刀倚着船篷一动不动。他那双手很是稚小,想来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忽然船身微微一震,易昭寒心头一惊:有人在施裂相术!只是这船上似乎并无术士,商贾行人仍自谈笑风生。她亦稳稳心神,镇定而坐。 “站起来!都站起来!”舱门处两个军兵模样的人手持一张通缉令在众人中不耐烦地排查。片刻之后,在一个高壮的汉子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两人商量了两句,骂骂嚷嚷地压着那一头雾水的大汉匆匆离去了。 许是在抓什么人吧,只是想不到竟要用裂相术……还是如此大片的排查,只怕是有人易容作恶,不过那被抓走的大汉看起来真是相当无辜。 坐在易昭寒身边的男孩盯着舱门忽的冷笑一声,少女侧目瞥一眼,只见一双炯炯怒目溢满冷嘲之意。感到有人盯着自己看,那孩子猛然回过头来,易昭寒顿时一身冷汗,只觉两道利刃自他眼中横扫而来,惊得她连连别回头来。 那根本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目光,那样的警觉和敌意应该只属于山中的孤狼。 ……所谓……人不可貌相…… 建水汹汹,船身左摇右摆,易昭寒脸色渐渐惨白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道不妙,此刻身上并无治疗晕船的草药,若是此刻吐在船上,难免招致民愤,只怕是难以四肢健全的走下船了。这番欲呕不能的感受,却如千刀万剐一般难熬。 易昭寒攥紧药箱缩在角落里,双唇惨白,身旁的少年别过头瞥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手一挥,自披风下掷出一块姜黄在她面前。易昭寒抬头望去,却见他仍是冷冷望着她,只是女孩周身无力,连忙拾起姜黄一点点咀嚼下去。 姜黄有凝心之用,入口虽辣,却是治疗晕船的良药。不消片刻,那阵阵袭来的恶心感就退去了。易昭寒对他诚恳一笑,以示谢意。 那少年却犹是冷冷瞥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曾言语。 易昭寒本是满脸堆笑,被他冷眼一扫,一时有些尴尬,心道:我靠,一个小屁孩,怎么总是一脸欢迎你到北极来的表情。 春寒料峭,江面犹甚,船至水中央,雾霭茫茫,寒意入骨,易昭寒正伸手去拉下窗板,船头却传来“嗵”的一声,正似倒地之音。她一惊:不对!这雾有问题! 易昭寒连忙屏住呼吸,声音极轻的急念道:“天地道阴阳,太山一毫芒,我心若千斤,何惧滔天浪?天赦我等,护我心神,如静如定,如去如无。起!”言语间手于私下来回翻转急急捻诀施了九嶷法术中的千斤定,闭了五官六感。再抬眼一看,船中船客都已七倒八歪,那男孩一动不动,却看不出是不是也晕了过去。 那男孩忽得转过头来,满眼惊愕的望着她,易昭寒正欲解释,却听一阵狰狞狂笑:“臭小子,偷用了姥姥的灵丹妙药就想一走了之!” 一个身影携着重重水雾自舱门风一般飞射而入,人影一闪,旋即落地,却是个满脸皱褶满头银丝身形佝偻的老妇,右手持着一只小臂般粗细的赤红柳杖。 易昭寒大惊:赤杖毒姥! 有道是“踏浮云,两袖风,赤杖气萧森,何人不识君?”的天下第一的用毒高人,便是眼下这老妇了。想来那阵水雾只怕也是她的杰作了。 毒姥的目光慢慢移到易昭寒的身上,满面笑意中略带惊诧的靠了过去,伸出朽木一般枯涩的右手托在女孩的下巴上,缓缓抬起,易昭寒一时惊异,竟没有反抗。 “中了赤炼水蛇之毒还能屹立不倒……这是什么体质……”毒姥兀自呢喃着。仔细打量少女半晌,忽的满面怒容一甩手,恶狠狠的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易昭寒稳稳神道:“与你何干?” 老妇盯了她片刻,又回复了笑颜,瞥一眼她的医箱道:“医师么?”轻佻讥讽的道:“可惜了一块美玉。”话音未落,左手赤杖一挥已向她身旁的少年横扫过去,易昭寒被她杖端扫到连退两步,那少年却忽的一掀披风纵身跃起,再看时,已立于毒姥身后。 想不到这小小少年竟有这般好身法! 毒姥徐徐转过身,犹是满面笑意横生,道:“小鬼,偷了姥姥的增骨剂不吱一声便走的不见人影,真是伤透了你姥姥的心啊。” 那少年仍是不发一声,冷冷对峙,却听“喀吱”一声,他那大的不成比例的斗笠从中裂成了两半。 毒姥缓缓抬起右手,只见一条极细的青头蛇自她宽大袖袍中游移而出,蛇信微吐间腾起一缕缕青色雾气,那少年神色一乱,惊道:“七步蛇!” 七步蛇是居于竹林间的烈性毒蛇,传说被它咬到的人不出七步便会断气,便是它吐出的毒气,也足以令人头晕呕吐。 七步蛇忽的蹿出直扑那少年而去,那少年一个闪身躲了开去,一时间只见一条细黑蛇影在绿影之后紧随不舍,毒姥则拄着杖不动声色的看着少年渐渐气喘不支。这般下去,只怕那少年多半凶多吉少。果不其然,少年身形稍驻,便见一缕黑影直刺他脖颈间,易昭寒心中一惊,尚不得思考,飞身过去将少年扑倒在地。七步蛇的牙沟在她背上蹭过,却只是划破了衣衫,因着她有千斤定在身触不得她肌肤半寸。易昭寒一个跟头翻起身来,连忙捻诀施法素女派的碎琼乱玉术:“沧流碧海,遇北国寒冬,所化之物,所凝之形,皆由我心生。”言罢,挥手向那七步蛇甩去,一条生龙活虎的毒蛇瞬时冻成了冰棒重重跌落在地。 “臭丫头,要你多事!”易昭寒未及转身便觉得身后一阵寒风袭来。 “喀”清脆的一声,待她回过头去,只见一柄竹刀横在眼前,格挡住了呼啸而来的赤杖,那少年半跪在她身旁,挥刀而起。两人一阵拼杀闪到了另一旁。 易昭寒猛然想起方才那少年眼中的坚毅,不禁一笑,起身抬手念道:“天地道阴阳,太山一毫芒,我心若千斤,何惧滔天浪?……”咒未念毕,毒姥长袖一挥,赤杖已直直向她打来,易昭寒双眉一索,全然无视她的突袭,接着念道:“天赦我等,护我心神,如静如定,如去如无。起!”掌间稍有变动,为那少年施了千斤定。那杖正中小腹,咒一施完,易昭寒再忍不住,哇的一口呕出了一滩血。 毒姥神色陡变,怔怔看着狼狈的医师道:“怎么可能……九嶷山不是已经死绝了吗?怎么可能还有传人……” 少年见有机可乘,忽的双手一松,竹刀应声落地,他双掌交握,口中吟唱道:“雁落平沙,烟笼寒水,旧地琵琶声声;客帆高挂,酒旗低亚,试看几许销魂?” 歌声幽渺,极是清冷。不知为何,这歌声竟让人胸口发闷,好在易昭寒有千斤定护体,倒还撑得下去。再看毒姥,只见她拄着赤杖,杖柄散发出一片片紫色雾气回绕周身,倒似在与那歌声抗衡般。口中似笑非笑的骂骂嚷嚷:“臭小子,小小年纪修习这等邪术,长大了可怎么了得?” 少年冷冷一笑,不答她话,犹自吟唱着。易昭寒听毒姥说到邪术,恍然大悟:这是云梦泽的厌胜术! 云梦泽传说在东面濒海之地,浩浩不止千里,终日暗无天日,处处是食人沼泽。云梦泽自古便有“神弃之地”的称谓,一说是巫神于此地造人,将失败的异型置于此地,一说是开天之时为流放异族之地,总之是阴气极重之域,思维正常的人一般不会去那儿闲转。不过也正是如此,云梦泽聚集了颇多流放之人,渐渐也衍生出各种惊人法术。 云梦泽一种名为追心术的厌胜术,唱诀不一,多由施术人所定。这孩子如此年纪,竟身负云梦泽的法术。 易昭寒正愣怔,忽觉气血翻涌,内息紊乱,喉间一甜,却是一丝血迹自嘴角缓缓淌下。她心头大惊:怎么会?明明施了千斤定,怎么会……两脚越发无力,瘫软在地。抬头去看那少年,只见他神色间也是一阵惊诧,再无法作声,颓然倒地。 毒姥转过头来满面笑意对她道:“千斤定确不是姥姥我能奈何的,只是你这千斤定施的晚了片刻。” 易昭寒蹙眉不解,不多时却心头亮光一闪,她扬手打翻那盆文竹。青竹落地,忽的变了颜色,通体赤红扭曲,她惊呼道:“赤松!”赤松乃是一种罕见的毒物,所散发的毒气虽是不烈,却是无色无味,不可察觉的,想来是毒姥早已施了幻术幻化了它的形态,想不到她竟是如此有备而来。 “真是见多识广!”毒姥嗔道,一步步向易昭寒走去,神色忽然不可思议的悲戚起来,沉声道:“你我真是无缘,你若是早十年遇到我,如今必成大器,但你既是九嶷后人,那便容不得你了!” 扬手赤杖杖尖直刺她心窝而来。 ------------ 第五章 血染朱颜恨离索 快动啊!易昭寒狠命催促自己,怎奈中了赤松之毒,浑身力松劲散,半步移动不得。 眼见大限将至,易昭寒紧闭双眼,心道: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了。爹,娘,这样的话,你们能原谅孩儿么?师傅,我这个徒弟,真的是没个模样呢,死都死的这么没型。 有什么暖意,一点两点,溅落在脸上,带着湿热的腥气。 “哼,”只听的一声傲慢的轻笑,易昭寒张开眼,却见眼前一袭墨绿,少年面朝瘫软在地的她冷冷道:“胆小鬼!”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嘲笑。 他的胸口直直插着一根赤杖。 毒姥冷哼一声,手一抽,少年在易昭寒面前如同一张单薄的纸张,缓缓落地。 “呵,倒好,早死早超生。” 易昭寒吃力的抬起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温热的殷红,一如生命的色彩,绚烂如花。 易昭寒眉色一凛,垂下双目,淡淡一笑,道:“想不到以堂堂毒姥之名,却要用这般偷袭暗算的小人手段对付后辈。” “你说什么?臭丫头!”毒姥怒喝,易昭寒不做言语,半晌,毒姥冷冷道:“便是若非如此,你们又有何生机?” “赤松之毒无色无味,却非无解。只需以栀子仁、子芩、龙齿、钩藤、吴蓝混入川大黄入药,适中毒轻重酌量捣碎服用即可,又有何难?”易昭寒低沉着头一字字道。 “呵,”毒姥轻哼一声,“说得轻巧,你以为你的栀子散便可祛毒?”说罢一粒药丸弹入易昭寒喉间,尚不及反映,已吞咽下腹。 “既然如此,你便将这船上人全部医好,我饶你不死。”易昭寒动动手,竟是恢复了力气,原来刚刚入口的竟是解药。毒姥争强好胜,竟是容不得一个将死之人对她毒术有半分轻视。 易昭寒默默携了药箱去依次医治众人。赤松与赤练水蛇她幼时便已见过,其毒性也知晓八九分,只要药量无甚差池,医来便毫不费神。毒姥拄着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双眉锁成了两道冷锋。船上人陆陆续续开始醒过神来,喂最后一人服下栀子散后,她回过头来静静望着毒姥。毒姥死死盯着她,像在看一只打不死的苍蝇。 忽的毒姥一展笑颜,道:“还有一人。”她用赤杖推了推脚下的少年,看着易昭寒道:“他还不是个死人,医师难道忘了他么?” 易昭寒低头望去,这少年有千斤定护体,自是不至于死,只是他心脉俱裂,虽说一息尚在,却已回天乏术,千斤定一散,必然要归西的,不过…… 易昭寒淡淡一笑,上前几步,俯下身搭了搭他脉象,却已渺不可见,她望着他被衣袍遮住得容颜淡淡道:“我自然有办法医得好他,不过希望姥姥从此不再与他计较。” 毒姥半笑半怒道:“若是你医得好他,我自不再与他计较。就只怕你……” “姥姥恩德,晚辈谢过。”易昭寒向毒姥深深欠身。 只见她跪下身左手二指并拢朝向右掌掌心,和上双眼,集中这一生所有的精力,只觉得风轻云淡天地自若,她淡淡一笑,轻声吟道:“皇神在上,部带天罡。清风揽古月,杳杳寒山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望断天涯归处。吾身受吾乱,愿天降大恶,赦他人命,如有神佑,天知我愿,移花接木。愈!” 只觉一阵眩晕,却没有预想中那般痛楚,易昭寒惶惶按住自己胸口,不想却并无二般。她低头看去,那少年胸口赫然仍是个骇人空洞。 易昭寒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望向毒姥,后者却更是不可置信的盯着她。 “移花接木术……若非亲眼所见,我只怕此生都不肯再记起这法术……只是我赤杖又怎会栽在同一个地方两次?五十年前我败在洞岳使的移花接木术手下,此后痛定思痛,铸成这支赤杖,便是为了抵抗此术!若非那洞岳老儿去得忒早,今日必败于我手下!哈哈哈哈……” 她突的仰天大笑,便是眼角皱纹都没来由的现出凄厉和不甘来,悲从中来。她猛然低头,挥杖直指易昭寒面门,沉沉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易昭寒。” “易昭寒,你听好,若是你有命再活得十年,十年后姥姥自会上门找你,那时你若是没些本事,便再保不住你这条小命了!哈哈哈哈……”言罢,她一回身风一般扑向了江面阵阵迷雾,再不见身影,唯独那狂笑绕梁不去。 易昭寒怔怔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半晌只觉得衣衫一紧,低头却见那少年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满面痛楚双目紧闭。不由得心中一动。 毒姥的赤杖上许是有些封印之力,将伤口封印于一身,若是九嶷山的移花接木术不能将这个伤转移到别人身上,那便只得植一块血肉于此。 “清风蹑指尖,朝露集此掌,驭仙草之魂,散沉疴种种。此间云水,凝于我心。吾愿以心相佐,但求此身无恙,弥万万缝隙,止千千血流。愈!”易昭寒捻诀低喝道。止了血,易昭寒便扶他静卧下,默默攥紧了他抓着她衣角的惨白的双手,蹙了蹙眉。 “胆小鬼……你不也怕死吗?否则怎么不肯放手呢?” 苍平城的骡马市闻名天下,易昭寒花尽身上银两备足干粮,又买了匹快马,连日顺建水东下,又日日喂那少年服下续命露,施以九霄不动之术,兼以二者之效,竭力凝固住时光在他身上的流逝,以此挽留住他体内迅速流失的生命。只盼在此期间能觅得蛟龙之肉为他植入。 不会让你死的。 二人一路不作任何停留,一日一夜便赶到了云梦泽边缘。 蛟龙,传说出没于云梦泽的神兽,上古时颥顼帝曾取其肉重生心脉,说来也是荒谬的传说,但医术与易容术中均曾提及此物,想是也并非空穴来风。成与败,竟是系于一个古老的传言。 易昭寒以素女派法术一路查询蛟龙下落,无奈一天下来却全无音讯,到了夜间,只得在这食人沼泽中落脚。 她为那少年施好法术,才发现这少年不过十几岁,骨质却比同龄少年重许多,眉目也冷厉如成人。她正思忖是怎么回事,身边的马呼吸却莫名急促起来,似是不安般蹄下来回逡巡。 易昭寒鼻间嗅到一丝腥气,猛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幽绿的蛇眼。 她一惊跳了起来,这一跳,也吓到了那蛇,蛇头一缩,这时易昭寒看清楚了,竟是一尾小臂般粗的钩蛇。 易昭寒扬手施了素女派的万谕通灵术,企图制服这尾钩蛇打听蛟龙的下落。钩蛇和蛟龙是同一科,许是能问出来什么也不一定。万谕通灵术要先与对方对峙,直到气场上折服了对方就可以与其沟通了,想当年她正是用这样的法子对峙了整整一天制服了看护血芝的神兽芝冠蛇,才取得血芝。 易昭寒屏气和这钩蛇对峙,忽然身后的马躁动起来,她伸手安慰般捋了捋它的脖子,马稍平静些,却忽的受了惊一般,嘶叫一声猛一扬蹄,马背上的少年堪堪被甩了出去,直落荆棘之所,易昭寒心中一惊,顾不得其他,纵跃出去接住了他,那马一撒蹄,竟是挣脱了拴在树上的缰绳奔逃而去。她见少年并无损失,刚要松口气,腿上却一阵利痛传来。 正是那钩蛇。 易昭寒苦痛不堪,扬手拔出少年腰间的竹刀一刀将蛇身从中斩断。 钩蛇并无剧毒,饶是如此,也是在少女如玉的腿上咬出一小片溃烂。易昭寒取出药箱挑了几味草药塞进嘴里嚼碎,啐一口将药汁连带碎叶敷在腿上,腿上丝丝清凉的痛顿时传遍周身,少女额上冷汗涔涔。 月圆夜。 云梦泽的夜,静的有些诡异,或是说有些死寂。 微微有些窸窣声,以及少女急促的鼻息和少年微乎其微的呼吸声。 易昭寒蹙蹙眉,空气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腥气,她看看地上的蛇尸,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剧烈的不安。这个时节,正是蛇群迁徙向南的季节……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的清晰起来,密林深处似是有黑水缓缓滚动,愈发的近了,隐隐泛着零星的幽光。 易昭寒眯了眯眼,而后她看清了那滩迅速涌动的黑水是什么。她只觉得心肺都被人拿走灌进了铅水一般,全身上下一下也动不了,双手脱力的甚至握不住一滴汗水。 密密麻麻的钩蛇蛇群,向水流汇集一般,围住了他们所在的这片空地。每一条都有手臂那般粗细,蛇眼泛出的荧荧绿光,像是幽冥之火,空气里弥散着令人窒息的腥气。 易昭寒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少年。 施法术只怕没时间,要逃出这片蛇群只有以什么为饵争取时间,只要有时间施出蹑云诀就好了,只是以什么为饵……四周空气腥湿像是粘住了易昭寒的思维。她下意识的握紧了竹刀。 ------------ 第六章 三尺青锋为谁试 一条蛇头微微向她探了探,易昭寒身子一闪,脚下像在软绳上绊了一跤将整个人绊倒在地,腥气浓厚熏得人几欲昏厥,蛇信的咝咝声如在耳畔。 易昭寒心上突然附上一层厚重的死亡感,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了她。 要死了么…… 突然,天际闪过一丝术法的微光,渐行渐近,在漆黑的夜色中如一柄利剑在蛇群中生生劈开一条裂痕。不及蛇群合拢,一个一袭黑袍的男人踏云而至,他身手极快,转眼间已翻手背上少年,抱起易昭寒。蛇群中发出一阵愤怒的咝咝声,他左手按上腰间佩剑,但觉腰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出鞘,划出一个曼妙的剑圈,尽数斩断身侧的蛇身。待群蛇扑至,他已如一道疾风踏云而去。 暮春的夜色,凉风沁肺。 “小丫头……”男人温和地笑着唤怀里僵硬的易昭寒,“吓傻了啊。”易昭寒唇色尽失,惊魂未定,开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定定望着他浅笑的眸子,攥紧了他抱着她的手。 月光里,少女的眼里只剩一双夜幕一般深沉的黑眸。 云梦泽。难得一见的晴朗天。 一个婀娜身影从云端踉踉跄跄跌落下来,藕丝素绢的少妇低头微微掩袖,她一头乌发在脑后绾了一个松散的髻,发尾缕缕青丝漾在风里,柳絮般温软。少妇怀里抱着一张翡翠七弦琴,落下地来半步也不有虞,神色匆匆向沼泽深处奔去。 在她前面五里处有一间竹屋。这间竹屋建的很奇特,仿佛融进了沼泽的黑褐色一般,不仔细辨认根本瞧不出这里有一间竹屋。 在其中一间里屋里,床榻上卧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一个鹤发须髯的老者手指轻轻滑过他心口上一处新疤,眉宇间若有所思。 “蛟龙肉果然神奇,居然能自生心脉。”老者身边一个面如黑炭的宽袍武士袖着手,啧啧道。 老者回头问身后另一男人:“世主,你说兜影胸口这道伤是两天前伤的?” “正是。”另一个中年男子恭敬的答道,正是那天于雨林中救了易昭寒和男孩的男人。 老者捋捋清髯,犹自盯着男孩胸口的伤痕,喃喃道:“这道九霄不动之术和止血术精炼纯熟,便是兜影也不一定能施的如此老练,倒不像是一般的人族女孩能做到的……” “想来想去白白战死那么多脑力,试试身手不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黑炭武士耸耸肩。 老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透着忧虑,随即他点了点头:“也好。” 易昭寒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兰花幽香,她坐起身,瞧见帷帐上缀着的翡翠样式,只道竟是误入了幽居女子的闺阁。 她揉揉眼角,记起自己竟是在那黑袍男人怀里睡了过去,脸上蓦地飞上两朵红霞。转念一想,竟是“哎哟”一声,不知那男孩怎样了。推门进了屋子厅堂,刚一进厅,脚下却顿住了。 大厅竹椅上慵懒的倚着一个一袭宽松白袍的黑人,旁边立了一个十分神仙模样的老者。 那黑人见她推门出来,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生得黑的满面不见两个眼珠在何处,让人不禁觉得被他“打量”是一种错觉,说来不过是感到他眼中的反光点在转动。 他这番打量让易昭寒感到一种被居高临下审视的寒意,大脑中警报依次响过,易昭寒登时觉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时溜之才能大吉,拔腿便欲向大门而去。熟知脚尚未抬起,便觉得喉间一凉,一低头却见那全身炭黑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立于她面前,三尺青锋直直抵住女孩下颚,那黑人森然一笑,两排牙齿白的晃眼:“啧啧,哥哥我几年见不到一个女人,且让我怜香惜玉一把。”手间一紧,剑尺寒意不由分说侵入了肌肤。 易昭寒大呼不妙,连连跃起,却仍是被伤及皮肉。女孩尚不及拭去下颚的血迹,便眼见那黑人第二刀已至面门再无处闪躲。易昭寒抄起药箱向他砸去,趁机速速捻诀道:“谁知天地彤云,岂非地火烧心。破!”一扬手火团已扑向对手,这玄天宗的烈火咒分作焚云、焚天、焚心三段,这第一段施来很是速度,倒作保命之用。 “烈云起天涯,映得碧水生赤练,真火落九霄,天地失色为燎原。破!”言罢少女两掌一推,火势就地而起。那黑人却躲也不躲,见猎心喜般咧嘴一笑,剑身一挡直扑而来,口中笑道:“森罗殿,阎王笑凡人痴心未泯,天地恨,恩怨情仇如万蚁食心。欲者听令,疾!”但见一股黑风袭来,易昭寒心知这万蚁食心术若是中了只怕要痛不欲生,只是她脑中又有诸多不解,满腹不解间捻道:“沧流碧海,遇北国寒冬,所化之物,所凝之形,皆由我心生。”掌间一握,喝道:“霏微烟雨,皆化有形。起!”手中凝出一柄寒意逼人的冰剑,握剑的少女冻得抖了抖,好在格挡住了寒光湛湛的承钧宝剑。 “且慢,怜香惜玉岂是这……”易昭寒直身摆手,连连做停战之姿,却尚未有下文便见那黑人掠地而起。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手中宝剑大放异彩,携着疯狂的杀意当头辟下。 易昭寒心中一阵恼怒豁然而起: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狂砍呢?我当真长得这么欠扁吗?虽说本小姐自认绝非什么国色天香,但也不属于令人看到就觉得反胃的类型吧。欺人至此,若仍一味退让已非隐忍,而是懦弱了! 身形一闪,堪堪避过一击,脚下站稳,双手捻决喝道:“江水苍苍,荡去天下事;惊涛骇浪,淘尽英雄意。谁人得见天河水,滚滚西去,势若奔雷。江流川海,声势于此。暴!”少女两掌一推,目中精光四射,竟真有万千河流奔腾而至,直扑敌手。石夷镇国之术五行术中的苍流术自是不可小视,一时间小草屋竟是摇摇欲坠,眼见便要淹没于这声势滔滔的水流之中。 易昭寒转身便溜,刚奔出屋门,心中却忽得一紧,空落惶恐,倒似五脏六腑俱被抽得一干二净,满是郁郁。少女木讷的回头,却见一个怀抱七弦的素袍女子,四目相触顿时心神一荡。 那是怎样的风情,清冷又温吞,裙袂临风飘舞,却不染纤尘,易昭寒怔怔望向女子黑亮的眸子,对方亦静静注视着她,那女子的眼神中看似空无一物,却又百味杂陈,如一汪遥不见底的深渊,一不小心便被剜了心去。只一眼,便沦陷的彻彻底底,万劫不复。 易昭寒神色蓦地转为哀婉,眼中一湿,她的眼前浮现着母亲温和的笑脸,亲切的呼唤。她在心底告诫自己这是梦,是圈套,可这便是一生中最美妙的梦,让她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易昭寒颤颤巍巍抬起手,却终是没有勇气伸出去。 “娘……”少女嗫嚅半句,甫一抬脚,便失却了中心,镜花水月虚梦一场,空欢笑,痴梦醒时,最是断人心肠。满腹忧苦尚未吐出半句,易昭寒但觉眼前一暗,身体一倾,终是跌入了无尽的黑暗。最后一眼中,犹是一汪不甘的痴望。 恍恍惚惚,昏天暗地,不知何年何月,烈日当头,漫漫黄沙万里,只剩她一人摇摇欲坠,赤足婆娑。没有来路,没有去处。周身人影一一退去,谁将她缚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娘,望着师父,望着青鸾一一离去,这世界最后甩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看她拼命掩饰与挣扎的失态。所有人全部站在一旁冷冷观望,恶言斥责。易昭寒安静的拖着双腿,一言不发,踽踽独行。 对了。这世界本来就比任何人都来的冷酷,没人免得去形影相吊的终局。 弑母之失,要我背负这众叛亲离的下场却不得抱怨。如此我也,无话好说。 女孩下意识的咬紧了下唇,泪水还是颤颤打湿了袖口。 大错铸成,或许这一生,都已沦为罪戾的囚徒。有什么在心口骤然膨胀,撕心裂肺,是泪水无法洗去的痛,将她紧紧扼喉。 人中穴猛一吃痛,易昭寒闷哼一声,转醒过来。却见身边坐着那日于蛇群中救了她的中年男子,他的腰间仍配着那日的长剑,剑鞘漆黑,比易昭寒平日所见的剑要长出一掌。 那男人仍是一袭黑袍,见她转醒,只是笑着问道:“丫头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易昭寒怔了片刻,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惊呼道:“大侠可见到我那弟弟了?” “弟弟?” “就是那日与我一同的绿袍少年,我记得你也背了他飞出来的。” 那男人轻笑一声,道:“他没事了。”言罢引着易昭寒去了另一间里屋。男孩仍昏迷榻间,易昭寒查看他胸口那日的洞穿心肺的伤口,如今却只得一个极浅的疤,把过脉,不禁摇着头唏嘘起来。 知他无事,易昭寒终于松了口气,退进大厅不再扰他休息。 ------------ 第七章 剑瞒刀藏杀意现 大厅里立着三个人。 易昭寒一见那日拔剑相向的黑人登时浑身条件反射性的一缩,只怕他又要来“怜香惜玉”。 那黑人饶有兴趣的支着下巴看她躲着自己,忽而一笑,展露出绝世无双的洁白牙齿,挥挥手招呼易昭寒道:“小鬼头莫怕,叔叔我这黑是不传染的。”言罢颇为得意的轻轻一抹下巴。 厅首一位满头银丝飘飘的老者负手而立,听得有人来,转过身来,正是那日袖手观战的老人。这老者眉间尽是风轻云淡的洒脱,神色和睦,竟有半分神仙之态。 易昭寒浑身神经紧绷,她虽不大懂刀剑之术,但也看得出那黑袍的中年男子和用刀的黑人都是个中好手,而那黑人对“怜香惜玉”的理解更让易昭寒怀疑这些人是与人类文明隔绝已久的化外蛮族。 女孩犹在脑海中计量着带着那绿袍少年全身而退的对策,熟料那白发的老人竟对着易昭寒敛襟深深一拜,道:“瑝天隐主夙尘代小徒兜影谢过医师救命之恩!” 那声音淡淡的,却不轻浮,有着遁出尘世的冷冽。 易昭寒一惊。 这些人是瑝天! 瑝天,曾经盛极一时遍布天下各地的联盟组织。相传早在三百余年前,巫帝琉璃不忍见天下纷争,百姓流离之苦,退居避世,与当世六大种族合创这瑝天联盟,誓约维护天下太平,六族各有一名领主,与琉璃合称瑝天七主。 琉璃西去,后人前仆后继,由日中天,以至瑝天曾经对各族的决策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直至青武帝一朝,瑝天极力反对武帝西伐之举,正纠缠不息之时发生了一件惨事,使得整个瑝天由盛而衰,就是著名的瑝天血案。 瑝天既是联盟,自非整体,各族有各族尊崇的领主,分别是人族世主,巫族隐主,朝暮魅主,轩辕寿主,周饶山主,羽族天主,不死族战主。各位领主均是身负异能的非常之人。然而弃宁五年的寒冬之夜,一夜之间,七主皆命丧不知何人之手,此事如今犹是不得而知,只是七主自非等闲之辈,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至七人于死地,恐怕也非凡人。 此后瑝天联盟将矛头直指武帝,几番争议下来却没有结果,瑝天和青国终于因此结下了梁子。瑝天血案之后,瑝天内部人心惶惶,一时有无人出来主持大局,很快便衰落了。一些偏激的瑝天忌恨青武帝,几番行刺,然而均告失败。至此,瑝天和青国玄天宗从战略联盟一下成了宿敌。青武帝亦下令通缉瑝天成员,瑝天近年来销声匿迹,鲜有人知。 易昭寒本以为瑝天早已只是历史匆匆一瞥遗留下的憾事而已,没想到有生之年会遇上他们。 “隐主言重了。令徒本是为了救小女而受此重伤。” “哪里,是小徒与赤杖的恩怨牵扯了医师,本是有愧。不过能有幸结识医师这样人物,倒是我等荣幸。” 易昭寒闻言豁然一笑:“能一睹隐主风采也是在下之幸。小女易昭寒,见过诸位。”对这几人依次拱手。 “瑝天世主,斩毅。”那日救过她的中年男子勾起嘴角微笑着颔首,易昭寒推手亦是一笑,对上他的双眼,易昭寒心头突然漏跳了一拍。 他的眼神极深极深,那浅笑的眸子下似是掩藏了很多易昭寒看不透也不敢看透的故事。 “瑝天魅主,焚音。”怀抱七弦的女子欠身道,她的声音温婉如玉,她对着易昭寒微微一笑,“那日焚音刚赶回来,就见易姑娘匆匆要走,心急下对姑娘失礼了。还请易姑娘见谅。” 易昭寒望着她如花灿然的容颜,张口结舌。正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女子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可抗拒的魅惑,自她的眼中、手中、言语中丝丝缕缕透出来,又渗入他人脊髓,叫人直欲深深沦陷,只愿身死温柔乡。 一笑百媚生,禁不得这般容颜好。 这样的女子,便是女人也要为之倾倒,不知又有多少男人为之神魂颠倒。易昭寒不禁暗自咂舌。 “小鬼,不想你小小年纪,连女色都好,之前为她厥倒不说,如今又口水大流,真个怎么了得?”那黑人言下便颇有几分驱而避之的神色。 易昭寒登时羞的满面通红,正欲争辩,却听魅主“扑哧”笑了:“易姑娘莫听他乱说。我这轮回眼没有几分定力是吃不住的,贪、嗔、痴、怨、惧,五毒不尽,便逃不出轮回眼。我此生,也仅遇到过一个不拘于轮回眼的人。” “盼黄昏,恨黄昏,又是夕阳将尽时;最相忆,最相怨,偏是冤家好聚头。彳彳亍亍轮回台,反反复复无尽期。”这句打油诗脍炙人口,然而恐怕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句诗最早的出处,其实说的是朝暮一族的圣物--轮回眼。 想到先前竟是沦丧于轮回眼中,心生臆象,易昭寒又是一番唏嘘。 朝暮朝暮,朝生暮死。朝暮一族是这世上最短命的一族,寻常讲来只有二十余年寿命。朝暮一族皆是男子俊美,女子娇媚,声若莺啼,醉舞如蝶,或许正是如此才招致天妒,朝暮一族衰老极快,年至二十,已生老相,色极一时竟不过短短三两年。 诗仙陆如兰听闻朝暮一族旧事,曾慨叹道:“浮生急景似凋年,回首事是都阑珊。几番醉风情人间,二十载蕣华偷换。” 毕竟,二十年的寿命,太匆匆,直如一场幻觉。昙花一现,韶华已白首。朝暮的生命,大概是这世上最令人惊艳也最令人惋惜的一抹风景。易昭寒第一次见到朝暮,又是如此绝色的美人。看着魅主的摸样,想来也不过十来岁,女孩心里没来由的泛起一种淡淡的惋惜。 易昭寒看看那黑人,心下已知晓几分,想来他必是不死族人。不死族是个神秘的种族,传说不死民生相黑如焦炭,除了被斩下头颅或刺穿心脏就无法杀死,只是这是个好战的民族,历经数十次全族迁徙如今已濒临绝迹,幸存的不死民也已散落于九州各处,没有聚集的部落了。 “我长得这么有特色,就不必介绍了吧……”那黑人话未说完只见魅主斜眼扫他一眼,他立马歪歪嘴正色道,“呵呵,我是战主,名叫赤炼。”言罢一把勾住易昭寒肩膀道:“小鬼,我很好奇啊,你们人不是和巫打的翻天覆地至死方休么,怎么你救兜影救的如此义无反顾简直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哈?”易 “哈什么,你莫不是看上这小鬼了吧……他才三十出头,看不出你一脸道貌岸然居然是个恋i童癖啊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言罢兀自到一旁啧啧去了。 易昭寒愣了片刻,大脑中经过一番艰辛的整合终于反应过来:“你说……他是巫民……?” 战主抬头看了她半晌,确认她不是在装傻后,才解释道:“你不是个大夫吗?你看看他的骨质,明明已经活了三十多年了,却顶着张娃娃脸,若是人的话会不会发育的太慢了点?” 易昭寒哑口无言,巫的寿命是人的三倍有余,只是因为巫的成长和衰老速度是人的十之有三。只是二十年前的青石之战,青武帝与玄天宗宗主圣者携手,血洗石夷,屠城数十座,杀戮巫民数百万,所过之处尽是修罗地狱之惨象。整个巫族死伤殆尽,加上战后十数年的清剿,幸存的巫民寥寥无几。 想到自己拼尽全力要救的竟是个巫民,易昭寒顿时很纠结。 “医师可是九嶷后人?”隐主蓦地开口问道。 易昭寒想了想,道:“不是。小女只是略通一点巫医之术。” “你在小徒身上施的止血术纯熟无误,若是略通巫术的医师恐怕很难办到。”隐主恳切的道。 “而且你的法术,各家均有涉猎,杂的像一本法术缩略全集。单和我交手,就用到了素女派、玄天宗、五行术,小鬼,你师父是何方高人?”战主斜睨着她。 易昭寒神色一黯,缓缓道:“他……他并不许我叫他师父……他教我这些法术,也是迫于形势,因着当时我们被困山中,他又伤重,才教了我这些临时应敌。” 隐主沉吟道:“他叫什么医师可知道?” 易昭寒抬起头看着隐主的眼睛道:“严独鹤。” 隐主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仰头微阖双眼道:“严独鹤!难怪……” 众人默然。 半晌,隐主问道:“他还在世么?” “那时他伤的极重,又被法术反噬,我和我师父竭尽全力,只帮他多撑了半年,最后还是去了。” 隐主淡淡一笑,道:“医师既是有缘之人,老朽有一句话相嘱。” 易昭寒一拜道:“仅凭吩咐。” “天下万般法术,有正有邪,然则其道一也。请医师切记切记。” 易昭寒抬起头,看到隐主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 ------------ 第八章 一朝荏苒道不同 云梦泽,竹屋。是夜,月朗星稀。 “阁下远道而来,在下唯有清露煮酒。宁饮一杯?”隐主神色淡淡,独自坐在花廊下摆弄着新煮的桂花酿。 阴影里缓缓踱出一个鹤发须髯的老人,看上去比隐主还要老些,眉宇间却无半分衰老之色,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瞳紧紧盯着隐主素净的双手。 隐主斟好酒,微微比了个请的手势。 来人毫不犹疑的坐下了,拿捏着酒盅凝视片刻,冷冷道:“更深露重,隐主好雅兴。” “有客远来,夙尘不敢怠慢。” “隐主对在下的行踪似是了如指掌。” “以谢大人的身份,想来不是流连妓馆的人,也不会凭白无故出现在苍饶城的暖玉阁了。”隐主放下酒盅,抬眼直直盯着来客,“若无谢大人相助,恐怕小徒要想在青都天牢里毫发无损的走一趟是断无可能的。谢大人此次前来可是来要谢礼的?” 来人毫不避讳的回望着他:“兜影还是个孩子,没有孩子不想见娘亲的。更何况他娘在天牢里受的是怎样非人的折磨,他身为人子,怎可罔顾!” “于是谢大人就体恤兜影思母情切,为他指了赤杖这条明路,让他偷取赤杖的增骨灵,易容改貌,救母未果,甚至他一路逃亡中都暗中相助。若非魅主前日在妓馆看到你察觉事有蹊跷,连日赶回与我商量此事,恐怕等到瑝天和玄天宗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们还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您的手笔吧。” “兜影说,如果不能救出他娘,至少也要看她一眼。他是巫族的后代,理应为我族战至最后一滴血。” 隐主合上双眼,长叹一声:“可我还不想把孩子推向战场。” “十七年前青石之战,我族被青人屠戮殆尽……谢某没有经历那场战争,但子君你当时驻守坤城,该明白那是怎样惨痛的腥风血雨……我巫族百万之众,而今仅千余人侥幸残喘偷生。兜影既然是我巫族之后,理当担起重兴我巫族之任。这就是他的命。” “我说过了,瑝天与复国党的关系就同与青国的关系一样。我只希望能多保护几个人罢了。” “亡国者在哪里都只能是别人的奴隶。子君,当年洛河之战你只有一人一马对阵五千青军精锐,尚能力战不退。可如今复兴我族,你却要胆怯了吗?” “不是胆怯……只是扭转乾坤,岂是人力可为?我不想再看身边的人一个个为了虚无的理想送命。” “十天前,咏菡在首阳镇看到了神鸾。神鸾现世,帝族尚有血脉流落平康也未可知。” 隐主神色一凛,身体微微一滞,才轻笑了声:“可是能继承巫帝重新开启鸾城的只有陛下和长公主,可她二人……” “失去巫帝陛下并不意味着巫族的灭亡!巫族的荣誉和未来要靠年青一代的血肉去重铸。” “你要兜影这样的孩子为了这个渺茫的未来拼上性命吗?” 姓谢的老人豁然站起身来,他盯着隐主道:“莫子君,你们曾经驰骋沙场并肩看狼烟,曾经携手夕朝相约百世后。而如今,你的亲人躺在鸾城冷寂的长街上,你的手足陈尸于青都那个用血腥铸造的人间地狱里。他们的荣誉等着你去挽救,他们的誓言等着你去守护!而你,却在这里醉生梦死!不知你醉眼里,可曾看到故人如梦!” 老人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愤怒,隐主看着他,苦笑道:“谢青,你说得对,天下要靠年轻人的血去浇灌。可是我老了。只想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平安幸福。而‘莫子君’这个名字,我也已经放弃很久了。” 谢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不可理喻的老友,半晌,摇摇头,一推手:“既然如此,谢某告辞了。兜影一事,隐主好自为之。”言罢捻诀而去。 隐主看着对面的酒盅。满满的一盅,竟是动也未动。 次日清晨,易昭寒道还有事要去青都,诸人也不再挽留,隐主向着魅主点点头,道:“云梦泽瘴气甚重,迷路亦多,劳烦魅主为医师引路。也算带老朽谢过医师对小徒的救命之恩。” 如此,在这异兽遍布的樟林雨泽中,两个女子便这样一前一后的无言前行,像是唯恐一声言语便会勿扰了圣境。 云梦泽南边倚着连云山,绕过连云山便可以取道邺城直奔青都。这片雨泽中的绿意不比南方的碧荷小榭也不比北方的青山绿水,一片片都极浓郁,带着陈腐的气味,逼得人透不过气来。其间的树木亦是难得一见,高者直达百丈,低者微不可见,雨泽中阴暗湿润,因此蕨类丛生,大片大片的蕨叶密密的遮住了去路,那下面不知是康庄大道还是毒蛇钩刺,易昭寒默默为两人施了千斤定,只盼有些用处。 好在这些天晴空无云,万道阳光金线般从叶片间细细洒了下来。从竹屋所在的清水口到连云山蜿蜒百余里,雨泽泥泞难行,饶是深知路途,兼以蹑风术相辅,也需两天才到得。 “若是用蹑风术,想必可以早一分抵达黑龙潭。”易昭寒建议道。 “没错。”魅主声音略带倦意,“只是如姑娘所见,我的精神并不如一般术师强悍。” 易昭寒上下打量她一番,才正色道:“魅主脸色带黄,稍有乏力,依在下愚见,魅主不过是身子欠佳而已,并非精神力所至。” “呵呵,是啊,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年岁渐长,却是愈发厉害了。”她淡淡笑着,神色中却是一抹悲戚。 “既是瑝天七主,自非泛泛之辈,魅主不必引咎在心。”易昭寒劝慰道。 “若非这轮回眼,魅主这样的身份,怎么也不适合我的。可我,宁愿没有这样的眼睛。” 尚不待她明白其中意思,魅主已转身前去,再不言语。徒留一袭清瘦的倩影,在密沼的更深处缓缓隐去。那身影,看来竟是异常的落寞。 易昭寒自思忖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魅主在前引路,也不言语,忽得一丝不同寻常的风滑过身边。易昭寒蓦然抬头,却见一只异兽正盘旋在她头顶,死死盯着她看下来。 易昭寒倒退半步,失声叫了出来。这怪兽生得奇妙,一眼望去只见得两个圆鼓鼓的大眼,脑后的小小身躯几是撑不住这双大眼。那两只眼珠有车轮般大小,一张脸几乎尽数被双眼占了去,看久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想来他这一对大眼也不是让人无聊来瞧的,细细去瞧竟发现它是没有瞳仁的,一双大眼一片齐色的清澈见底的黑亮,连其中光芒,竟也似反射而来。 那怪兽不鸣不动,只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似乎饶有兴趣的关注易昭寒的反应,却让少女浑身不舒服,有种被放在餐盘里打量的不爽。易昭寒咽了口吐沫,正欲挪开目光,才发现自己似乎也饶有兴趣的回望着它,根本无力别开双眼去瞧其他。估计旁人看来,倒是显得她想当有胆魄,见到这等异兽,还能用目光向它挑衅,殊不知少女心中早是叫苦不迭。 长袖一舞,魅主陡然移步,挡在她身前,紫蓝色的身影终是割断了易昭寒和那异兽貌似脉脉含情的相望。异兽周身一抖,似是有所震怒,一双圆眼死死盯住她,一人一兽便这般对峙着,易昭寒于一旁只觉的空气有些凝滞,连一呼一吸都艰难,却不敢出半点声响。约摸一柱香时间过去,魅主蓦的浑身一抖,再一下,便欲跌倒在地,易昭寒连忙两步上前,一把扶持住她。 “不……”魅主紧攥手中的锦瑟,隐隐已有些脆响,只见她指节紧绷,直欲将这琴从中撅断。易昭寒不由叫道:“魅主……” “别杀……求求你们……别……”她口中呢喃,每目紧闭,深锁的眉间印满了绝望与苦楚,不知是见了何等惨事,易昭寒一时无措,只是颤巍巍伸出手去,欲抚平她眉间愁云,手至半空,却又怔怔停住,像是带着半分敬畏半分不忍,竟这样悬在半空,不知进退。 “别……娘我不要……爹……住手……求求你们……”魅主轻柔的身子在她怀中抖动得愈发厉害。易昭寒紧紧抓住她双肩,急急唤道:“魅主,醒醒……” 只是她脸色愈发惨白,满面痛楚,红颜失色,却如梨花带雨更惹人怜。易昭寒心中骇然,究竟是怎样的梦境,能让见惯了惨事的轮回眼也愕然失措语无伦次。 “落红点心处,是秋光万里。山如旧,东风故,断鸿声里斜阳尽。长是此情此景,几番心事浮沉,闲鹤依旧无踪迹。道世事,逐水东去何处觅。凝神醒心,复我心神。愈!”九嶷山的凝心诀,平素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术法,想不到今日竟有用武之地。只见魅主身子松软下来,易昭寒放她下来,两步上前,与那异兽堪堪相对。 那异兽却仍是饶有兴趣的望着她,易昭寒四肢抖动不前,心中却不甘退步,魅主挺身而出为她受累,如今她便是拼上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你……你有什么冲着我来……莫要伤她……”易昭寒半是惊惶的冲那怪兽喊去,心中打量着如何引开它注意好溜之大吉。只是联想到魅主所说的石化之术,它又如此轻易的化解了轮回眼,想来绝非好相与之辈。 女孩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却不知该如何,只是一味的护在魅主身前。 ------------ 第九章 流人之泪何人见 相持半晌,那异兽渐渐眯起两只大眼,细细看着她。 “含沙秋秋……”易昭寒背手悄然捻起诀来,谁知话到一半,那怪兽身形一闪,一只大眼陡然贴近到她鼻尖,易昭寒一声尖叫,双眼紧闭口中语无伦次:“啊啊啊啊啊……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啊啊啊啊啊……别过来……”两腿以惊人的幅度抖动起来。 片刻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生,易昭寒试探着睁开双眼,却见那怪兽竟在百步之外,两只大眼混沌不堪,泪汪汪的很是无辜,倒似平白挨了主人训斥的小宠。 …… 易昭寒大惊。什么情况?莫不是有天神降临? 她抬眼望向四周,却不见异样。 那怪兽一双泪眼望着她,那眼中委曲之意像极了被遗弃的怨妇,似怨似怜的目光从这样一双怪眼中射出,荒天下之大谬。易昭寒大惊失色,不自觉上前一步,正待开口,它却受惊一般退出一步,再转身不见了踪影。 “……” 易昭寒眉头一挑,脑中像是有一群乌鸦飞过,让她觉得胃疼。 难道我生了一张宠物杀手的脸? 顾不得许多,易昭寒回过头去看魅主,只见她眉目纠结,像是痛到了极致,便是施了凝心诀犹是这般苦痛难当。易昭寒眉头一蹙,心头亦是一阵心疼。 “魅主,魅主……” 魅主隐约睁开了眼,熟知她一见易昭寒便扑了上来,死死抓住她衣衫,神色慌乱的哀求着:“娘,不要放我下去,我不要!他们是为我来的吧?和大家无关!这轮回眼我不要了,他们要就挖去好了。娘!不要抛下我!我要和大家在一起!就算今天逃过了青人,明天又会有巫族,谁知道日后还有什么……娘,我逃够了……如果轮回眼带来的只是至亲离散、流离失所,那不要也罢!”言罢,魅主两指一张,直向双眼刺去。 易昭寒忙去护住她双眼,惊呼道:“魅主,不可!” 魅主脸色抬起头看着她,神色陡转,瞪大了眼,抓起琴手起防御之势,冷冷喝道:“轮回眼在此,有能耐就来取吧!”易昭寒大惊,连忙上前,辩解道:“魅主,在下是易昭寒……你……你别害怕……” 魅主盯着她许久,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似是在极力分辨眼前人,易昭寒开了开口正想说些什么,魅主突然扑进她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易昭寒倒抽了一口冷气,美人在怀啊美人在怀……她看着怀里的魅主,突然想起既然她是朝暮,那瞧她模样,也才不过十岁而已。 很不容易吧。 传说云梦泽皆是流人。人前如何威武风光,背地里泪千行。若非真的走投无路,以这等荒蛮之地,又有谁甘愿屈居于此呢? 易昭寒长叹一口气,轻轻揽住魅主的发线。 次日清晨,天色晦暗下来。眼见雷雨在即,两人在巨石下暂避片刻。 “再有半日路程便到连云山下了,你从山脚下绕过去,只消半天脚程便能到青都了。”魅主抱着双膝坐在易昭寒身边,道。 “嗯……此番有劳魅主了。”易昭寒深深一拜。 “叫我焚音吧。” 女孩顿了一下,道:“焚音。” “嗯。” 之后沉默下来,直到第一滴雨滴砸落,易昭寒扬起脸,大雨倾盆而至。硕大的雨滴坠落,裹挟着高处蕨叶的气息,掷地有声。 “原来轮回眼真的如此了得……我到昨天才明白。”焚音望着密密雨帘出神的道。 “昨天?” “嗯。昨天的许是镜台兽吧,我在它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轮回眼。” 易昭寒顿时豁然开朗。 镜台兽是洪荒灵兽之一,眼大如鼓,可以反射一切法术,不过性情在荒兽中算是温和的。 焚音昨日原是在镜台兽眼中看到了轮回眼的倒影,必是在其中看到了此生最不愿见的惨象。 “我小的时候,整个部族总是在流亡,我记得最长的时间是在一个山谷里住了三个月时间。可是一岁十个月的时候,整个部族还是遭到了屠戮。除了我和姐姐再没有人幸免。他们是为了我这双眼睛。我一直不明白娘为何要拼死护住我这双只会给所有身边人招致不幸的眼睛,甚至连她自己也命丧恶人之手。到昨天我才明白。” “朝暮敬畏轮回眼,如同敬畏神明。我年幼的时候,族长会押着犯了大罪的人跪在我面前,强迫他看我的眼睛。因为轮回眼是神之眼,所有的罪恶都逃不出它的俯视。” “但是轮回眼……其实是一个诅咒。沾上它的人都会不得善终。”焚音慢慢的说,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恐惧和空灵。 易昭寒想了很久,抬起头,慢慢说道:“焚音你可能不知道,在人族的传闻中,朝暮是个已经快要绝迹的传说。可是我娘却对我说过:‘轮回眼在,朝暮就在;轮回眼一天不亡,朝暮就不会式微。’” 焚音没有动。 可易昭寒知道她都明白。 约摸过去一个时辰,雨渐渐小了起来。易昭寒打理行囊,起身准备。魅主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带着孩子般的困惑认真的问道:“是否人生总是苦难重重,还是只有我族如此?” 她的笑容那么绝望,可易昭寒却觉得像是神祁降临般美丽,很久之后易昭寒才明白,那时感动她的,是魅主努力勾起嘴角时那一丝决绝的神情。 易昭寒抬起头,望着渐渐稀疏的雨线呢喃着:“都会好起来的……” 行至连云山脚下,易昭寒正欲与焚音拜别,焚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与易昭寒道:“青都钟玉坊有一家药铺叫仁寿堂,掌柜姓吴,是在下的一个故人,若是姑娘方便,烦请姑娘带封信给吴掌柜。” 易昭寒点点头,接过信仔细收好,笑笑道:“就此别过,魅主且自珍重。”言罢掂掂药箱顺着山路南去。 那布衫身影一步步踱进了连云山的氤氲。 青都。悦来客栈。 “……哪里来的臭乞丐,到爷的店里偷东西吃……”两个伙计手里的棍棒劈头盖脸的砸在地上乞丐的身上,嘴里不忘骂骂咧咧,“看你还敢不敢……” 地上的人衣衫褴褛,一件棉衣破了好几个地方,翻出来的棉絮有些发黑。奇怪的是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抱着头,任由拳脚棍棒落在身上。 易昭寒正在客栈投宿,有意无意的扫了乞丐一眼,看到他那双眼睛的一瞬,她的脑海里闪过那个挡在她面前的墨绿身影,一只赤杖直直插在他的胸口。 易昭寒心里一恸。 她拦下两个伙计,塞了两个铜板给他们,笑道:“两位小哥,他是我的朋友,这些便做他的饭钱吧。” 两个伙计看了看面前的少女,掂掂手里的铜板,又回头扫了那乞丐一眼,骂了两句便去了。 易昭寒半蹲下拍了拍地上人,见他一动不动,便要搀他起来,一经触碰竟发现他身体滚烫。少女顿了一顿,伸手探他脉象,心中不由一惊。连忙请了两个伙计,把他扶到自己客房去。 易昭寒解开他的夹袄和里衣,不由倒抽了一口气。这乞丐的肋下有一道一掌长的刀口,由胸及背,约有一指宽,只是那翻开的血肉已经纠结成黄色的一滩脓血。伤口的周围皮肉焦黑,想来受伤之后用火钳烫过,可惜还是生脓了。少女唏嘘一声,伤成这样能活到现在也算不易了。 易昭寒替他处理了伤口,擦净了身体,又吩咐伙计煎了服清热散。脓血去尽,少女瞥一眼乞丐,见他仍是昏死,将醇酒点在了伤口上。 果然不负众望的痛醒了那乞丐。 “你最好别动,否则更痛。”易昭寒看着伤口没好气道。 那乞丐听她此话,挺尸一般躺的极好,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易昭寒看。 半晌,少女将伤药敷在伤口上,用白布缠紧。起身端了药来,道:“伤口化脓,引起高烧,好在没有坏血。”言罢伸出一勺汤药至他唇边。 乞丐盯着她,脖子却是一缩。 “我要是想害你,就不必救你了。”见对方无动于衷,易昭寒叹口气,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再一勺勺喂给那乞丐。 “谢……谢。”乞丐终于开口了。 易昭寒看了看他的眼睛,勾起嘴角笑了笑:“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那乞丐怔怔看着她,一口口吞咽着那些苦涩的汤药。 乞丐的身体底子极好,第二天已能下得地来。他说自己在家里排行老六,易昭寒便叫他六哥。 到了第三日,易昭寒外出归来,却发现客房里空空如也,那乞丐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对于他的不告而别,少女却也没有半分意外之色,只是默默的收拾着多配的伤药。 那乞丐肋下受的一刀,从伤口上来看,是一柄刃口极薄的利器,刃口这样薄的武器却能贯穿人的筋骨,可见伤他的人绝非一般的好手。刀口舔血的人,自有些不便与他人道的事。 易昭寒打点下身边的银两,不由蹙了蹙眉。 ------------ 第十章 初入红尘几番缘 次日。(小说下载)钟玉坊,仁寿堂。 青都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又叫郢都,是整个青国的权力核心,王室所在。外城分为上三坊和下三坊。上三坊多是王公贵族的大宅,下三坊才是寻常百姓所在,饶是如此,下三坊还是占去了青都近一半的地界。钟玉坊多是兜售器具、陶艺的小贩小铺。仁寿堂门面虽小,在青都也有五六年了,掌柜吴尚勇是个和气的人,邻里间口碑甚好。 药柜边一个四十岁样子的黝黑男子正在查账,易昭寒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叔叔,请问吴掌柜在吗?” 男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笑道:“在下正是。” 易昭寒从怀里掏出焚音的信递给他:“有人托小女捎信给您。” 吴尚勇拆开信,匆匆看过后对易昭寒道:“有劳姑娘了。” 易昭寒客气两句,犹豫半晌道:“吴掌柜,小女有一个不情之请……小女此次来路上出了意外,盘缠不足。我看贵店有告示要一个小倌,不知可否招用小女?” 吴尚勇看看她,问道:“姑娘也是医师么?” “惭愧。学医数年,不过粗知医理。” “师从何人?” “唐郡松伯。” “易淮?” 易昭寒愣怔片刻,道:“正是。” “原来是易伯伯的高徒!我六年前在首阳见他还是只身一人呢,什么时候收了个女徒弟?”吴尚勇登时满面笑颜,拉着易昭寒往里走。 “四年前。” “呵呵,其实我开药铺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易伯伯,先父吴伯山在军营里受伤曾得易伯伯相救。如此算来,我也算你长辈啊,小姑娘。” “楚山营的吴伯山……听师父说起过。呵呵,那我要叫您叔叔了。我叫易昭寒,幼时流浪到首阳山蒙松柏收留,这个名字也是松柏给我起的。” “嗯,我瞧你年纪也不大,及笄了吗?” “弃宁十一年生,明年才及笄。” “还没及笄啊,一个人来青都路上也不容易吧?你既然来了青都,就把这里当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前些日子我堂上帮手的小徒弟回家奔丧了,正缺人手帮我照顾店里。” 易昭寒连连称谢,道:“如此多谢叔叔了!这次来青都本是要拜访亲友,无奈他日前不在府上,前日已递了名帖上去,此间事了前,只怕要叨扰您两日。<到哈十八HA18.com去下载好看的书吧>我粗识医理,长于捏骨。叔叔若是有用的上我的,尽管吩咐。” 吴尚勇领着昭寒将店里事宜一一介绍过,女孩说要去客栈收拾东西,转身便走了。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瞬间,吴尚勇脸上的笑意褪尽,他若有所思的盯着易昭寒带来的那张信笺,那是一张蜡黄的方纸,上面只有两行纤细的墨迹: 山雨欲来 请君慎重 他手上一用力,那方纸化作一缕青烟袅袅不见,竟是一只纸鸢。 吴尚勇喃喃道:“山雨欲来……” “……眼见兵败如山倒,诸位副将帐前请命:‘殿下从后山脱逃,留得青山,还有整个荆地可以运筹帷幄,若是丧命此地,却是匹夫之勇了。’” 台上的先生双目瞪得极圆,手中抬木发出清脆的一响。 千里台坐落在安乐坊中心,是青都的一大景致。凡是外来人,若说没去千里台听过戏,便不能算作到过青都。是以这个方圆半里的大场子,日日座无虚席,来晚的人便在边角里站着,身量小的少年甚至要叠起人墙才能看得到台上的情况。 而楼上的几间雅间,便是有钱不一定能订得到。这个天子脚下的地方,权贵俯拾即是。 此时,二层正中雅间的竹帘外一个小厮恭恭敬敬的向里面低声道:“爷,客人到了。” “进来吧。”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掀起竹帘,闪身而入。 “你来晚了,正错过了你苏氏先祖血洗当阳谷这一段。”榻上青衣的年轻人面带半分病态,声音却如流水一般好听。 “我祖苏郁铭得始祖青眼,方有一展才华的机遇,垂名千古。卑职既然也有如此机缘,又何必艳羡他人?” 青衣公子斜眼睨他:“呵呵,这份狂傲倒不输于苏郁铭将军。瞧你气色,伤已不碍事了?” “劳烦殿下惦记。三日前痊愈,只是忙于追捕残党,未及禀告。” “那么,残党追捕的如何呢?” “卑职有愧,剿杀十一人,生擒的两人,一个虽胸口受了卑职一剑却逃脱了,另一个当下服毒自尽……没有活口。” “锦江亭呢?” “卑职带人突破时已空无一人,想来是先前得了风声。” 青衣人挑了挑眉头,不怒反笑:“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反倒不像大皇兄的手笔了。” 苏晓听他此话,知道殿下是极信任他的,便道:“事起落碧城,卑职以为慎重起见值得一查。” “落碧城么……”青衣人轻叩着手中的折扇,他年龄不大,举手投足间却极尽久经世事的老练,“后院起火,倒着实头疼。” 台上先生讲到青始祖率兵踏平睿凉帝别宫分封众将的一段,堂下一阵喝彩之声,二层的雅间里却是寂寂无声,静若无人。 “苏晓,这只鹿茸是五年前北地进贡的,补气最宜。你前些日子为此事操劳,这些天好好补补。” 苏晓毕恭毕敬的接下了那只华贵的匣子。 “对了,还有一件事,烦请你帮我照拂一个姑娘。”青衣人看着堂下唏嘘的人群,淡淡的道。 铜匾上刺着“卢府”两个硕大的字,门庭却不大,虽说是在下三坊,却挨着上三坊,想来也是小有地位的人家。易昭寒在街对面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转身慢慢走了。 前几日已经递过了名刺。可惜通报的人说老爷不在府上,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那小厮她也不再认识了,想来五年来府上佣人已经换过几批了吧。何况自己也长大了这么多,便是爹,也不一定能一眼认得出来了。 易昭寒苦笑一下,回了仁寿堂,吴尚勇正和一个年轻人说话,零零散散几个人在药柜等着抓药结账。 “回来了啊。”看到易昭寒回来,吴尚勇抬头对着她笑了笑,“正好,帮忙抓下药。” 那年轻人亦回过身来,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眉目爽朗,看到易昭寒,“啧啧”了两声,回过头问吴尚勇:“吴掌柜,你几时添了这么个标致的小徒?” “……昨个儿添的。” 年轻人登时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许了人家了吗?” 吴尚勇登时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他眼角一抽,道:“还没。” 年轻人突然摆正神色,起身抱拳道:“苏某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言罢,拔腿大步迈向药柜后的女孩。 易昭寒抬起头看到一张眼角带笑的脸。 “在下苏晓,今日幸而得见姑娘。可有荣幸请姑娘替在下诊治诊治?” 易昭寒点点头,目光在他的印堂耳根游走,之后又伸手诊脉。苏晓单手支着胳膊饶有兴趣的看着少女严肃的神态。 良久,易昭寒才抽回手,坦然看着苏晓慢慢道:“苏公子身体健朗,气血通畅。不过,近日内似乎有过大量失血,之后也没有得到调理休整,内耗过甚,以至有微弱的气血亏损。小女为苏公子开一剂益血补气的方子,日服一剂,七日之后便无碍了。”言罢提笔开方。 苏晓已坐直了身子,笑意不改。倒是立在一旁的吴尚勇脸色蓦然白的骇人。 “姑娘所言‘内耗’是指?” “习武之人消耗内气,闺房之术消耗精血,思虑过甚消耗心神,都是内耗。至于苏公子是哪一种情况,小女就不知道了。这是方子。苏公子要在店里抓药吗?” 苏晓笑的眼睛弯了起来:“有劳姑娘了。”易昭寒抓好药包给他,却见苏晓拿出一支金条放在柜上。 易昭寒皱了皱眉:“找不开。” 苏晓摇摇头:“这些钱我只想买一个答案:姑娘芳名?” 易昭寒抬头看着他爽朗的眉眼,道:“易昭寒。” “后会有期。”转身便去了。 “昭寒……”吴尚勇满目担忧的看着易昭寒。 “吴叔叔,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晓是武将名门苏家之后,岳阳侯苏庭天的侄子。他现在在军校当闲职,之前他负责的一个案子牵扯到仁寿堂,他今天来与我说已经结案澄清了。唉,”吴尚勇看着那只金条摇了摇头,“总之,他断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易昭寒点点头,道:“我觉得他好像会法术。他的脉象有点像是法术施用过度而至……” 吴尚勇连连向四周看看,见没什么人,连忙压低了声音打断易昭寒:“青都不得讨论巫术,昭寒可别再在别人面前提起了。” “嗯。”易昭寒看他紧张的神色点点头,又疑惑的道,“他是青人的话,那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对了昭寒,等下去一趟锦绣坊,有个香料铺子叫麝兰馆,帮我给那里的掌柜送一服药。” “嗯。”易昭寒抬头,看到吴尚勇眼中划过一抹哀色。 ------------ 第十一章 千古功名生死以 先帝青武帝去世后,膝下并无子嗣,其弟豫王即位。豫王是个平易近人的和善王爷,登基后亦是体恤下情,怀柔息战。他在位的八年来,虽不像武帝的一生那样熠熠生辉功勋卓著,在百姓眼里却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帝。青都安乐坊的风月之所,从扶平初年的秋水楼一家增值如今的十数家,夜夜灯火通明,车马宾客络绎不绝。 青都流传着一句话,说的是“秋水楼的姑娘,端华阁的曲子,怡香苑的细腰,惜春馆的老鸨”,也有人戏称为安乐坊的四绝。 端华阁的甲字二号房里,老者静静的坐着,像是一尊石雕。门上响起了两声不紧不慢的叩门声,随后房门被拉开,光线中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影子,房门又无声掩上,像是抽尽了房内最后一丝光线。 两个人依次在竹帘外坐好,在一片黑暗中静静望着竹帘后的老人。 “老师,学生回来了。”是一个极好听的少年声音。 竹帘后的老者微微动了动,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这是你最后一次以这个身份来拜访我了吧。” “是。成王败寇,学生不愿做别人路上的垫脚石。求老师给我明示。” 老人默然不语。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老人沉缓的声音才再响起:“既然你已有决心,老朽有两条计策相助。” 扶平八年三月初七夜,青帝嘉宁薨,享年四十三岁,谥号懿帝。民感帝恩德,缟素七日不止。 扶平八年三月初八,二太子景烨登基,立年号弘英。是日,太子因毒害先帝为禁卫军所杀,太子生母湘妃陌婉婉于芷萝宫自缢身亡,左相陌远山因涉嫌谋害先帝被削职软禁,禁军都统领洪涛因渎职而被革职查办。 当天夜里,整个上三坊到处都是禁卫和哨卡。而在百姓们居住的下三坊,街头巷尾充斥着黑色的鬼影。在晨晖抵达青石的路面和木石的屋檐之前,那些尸首以干净利落的速度被完全的回收,只留下一滩滩凝固的血迹。沉睡中的人们不会知道这一晚上发生了怎样的巨变。而当黎明再次到来,血光中的胜利者,将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宰。 “吴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想绕路去趟鸿宾楼陈厨子那儿,我有点担心他,而且红疹传染,还是尽快治好的好。” “好啊。我和你一起去,反正得挨过三日国丧药铺才能开张,我回去也是闲着。” 易昭寒看着一间小铺外一个小厮正提着水清洗门面外一滩赭红的血迹,皱了皱眉:“新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据说去年在仓合关,二太子一人领十几名勇士突袭犬戎粮草药营,又力战数百狼骑,才保下仓合关未失。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便有如此胆魄和武技,想来是个骁勇的少年郎吧。” “吴叔叔也是军旅出身?” “呵,是啊。我年轻那会儿还是弃宁年间,腿脚好的年轻人没有能闲置在家的。不过后来太平了,就来青都开了间药铺,算是弥补下年轻时造下的杀孽吧。”吴尚勇笑笑,停在了一间铺子前面。 这是一间二层的小阁,门式古朴端庄,站在门外也能闻到丝丝缕缕的香气扑鼻。阁上悬着一块匾,上面是雍容华贵的三个字:麝兰馆。 “这块匾可是一品荣国夫人亲自提笔送的呢。” “啊!那这麝兰馆是有些来头了啊。” “据说荣国夫人痛失爱子后失眠成疾,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后来在这里买了一块香,夜夜在鼎里燃着,竟然再不失眠了。这事传开来后,麝兰馆也自此成名。” “竟有如此神奇的香!” “不过这掌柜是个怪脾气……虽则是个好人。”言罢,吴尚勇叩了叩门。 半晌,里面传出一个慵懒的女声:“今天闭馆。客官请便。” “在下吴尚勇,来给姑娘送药的。” 里面沉默了半晌,店门才开了条小缝,易昭寒跟在吴尚勇身后走了进去。 “什么风把吴掌柜给吹来了啊?”一个白衣女子托着茶盘快步走来。她嘴上噙着笑,神色却散漫,走路像是一阵风吹过。易昭寒发现她的嘴角有一颗痣,把她整个人都点缀的妖娆了起来。 “呵呵,前两日我忙的走不开,差店里的伙计送药过来,没等到你人,今日得闲,便来看看你。” “呐,现在看到了,老娘四肢健全,能跑能跳。”言罢,扫了易昭寒一眼,“新收的伙计?” “嗯。”吴尚勇点点头,又对着易昭寒道,“昭寒,这位就是我上次要你送药来的,麝兰馆的掌柜,素心。” 易昭寒连忙站起身,正正身上的孝服,长长一揖,道:“小女易昭寒。请素心姐姐多指教。” 素心看着她一脸正色掩着嘴笑了起来,易昭寒愣怔着,却见女子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摆了摆,道:“我可不算姐姐,要叫‘前辈’哦!”看着女孩一脸不解,她又补充道,“别看我这样,却也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七十余年了。” “你是……”易昭寒捂着嘴讶然退了半步。素心竟是一个巫民! 素心对着她缓缓眨一下眼,嘴角勾起一抹深深的笑。 易昭寒一阵愕然,对方却凑过来在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风一般飘到了香柜边,上上下下挑剔着,一边碎碎念:“一身的甘草味,一个女孩子跟着吴老伯混日子,早晚混成药罐子……易昭寒,易昭寒……”女子念着女孩的名字,浑身不觉抖了抖,“这名字怎么起的,光是听着就够解暑了。” 易昭寒满脸黑线的看了看吴尚勇,后者耸耸肩,投来一个无限同情的微笑。 过了半晌,素心满面笑容的递过来一个香囊:“闻闻看。” 易昭寒嗅嗅,顿时灵台一阵清明,浑身抖了抖:“好冷。” “这个香叫做梅雪香。”言罢径自替易昭寒系在了腰上,之后满意的笑笑,“正合你的名字:容易招来寒冷。” 易昭寒头上划过一排省略号。 “咳咳,”吴尚勇轻咳一声,正色道,“昭寒你在这里稍等片刻。素心我到屋里替你看看脉。” 素心撇撇嘴角,引着吴尚勇进屋去。 易昭寒低头看看腰间的香囊,莞尔一笑。 吴尚勇不是第一次进素心的闺阁了,却还是忍不住为她屋里的香摄去了心神。 “恢复的不错,”吴尚勇抽回诊脉的手,“以后要当心。你当年落下的病根并没有好彻底,做事需有个分寸。” 吴尚勇伸手抚上女人的脸颊,他虽已六年不曾握剑,指尖仍是男人的糙感。他小心翼翼的从上到下抚了一遍,皱眉道:“以后不要再被艾草熏着了。现下还痛吗?” 素心摇头。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绝佳的风韵,便是这懒懒的一摇头,也令人心中生出怜爱之心。 但是吴尚勇对她已太过熟悉,以至于对她的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魅力已经免疫了,他从药箱中翻出一盒药膏,递给素心:“每日睡前敷在脸上,十天后若是还有异样再同我说。” “血玉膏。”素心的眼中泛过一丝光,她抬起头,自下而上的望着吴尚勇,声音也一时柔弱下来,像是春日的暖水,“难为你为我如此费心。” “项岛主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负她所托。” 素心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却没有接话,反问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头?” “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擅长捏骨的老太医易淮吗?她是易淮的徒弟。” “父母呢?” 吴尚勇摇摇头:“似乎是个孤儿。你不要看她小,这两日我让她看过两个红伤,她的捏骨功夫十分到家,便是没有学到易淮十分,七八分总有了。若是有机会,你不若让她瞧瞧,你的……病,说不定她能治得好。” “我都这把年岁了,搁在你们人族里,早是活够了本了的,倒不在意这个。”素心敛了笑意,肃然道,“尚勇,你听我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把这个姑娘留住了。她的法术天资极好极好,方才那支梅雪香,你去嗅一嗅,必然半分气味也嗅不出。这种香是玄天宗在甄选人才时用的,法术资质越好的人越能嗅得出寒气。” “你是说……她是术士?” “这个倒不一定,梅雪香只试得出法力,便是一道法术也不会施的人,只要法力浑厚,也会感到彻骨寒意。” 吴尚勇点点头:“我会找机会试试她。你方才同她说你是个巫民,是想要替谢大人笼络她么?” 素心瞪他一眼,天真的笑道:“我不过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罢了。你何必把我想成心计那么重的女人?” “既然你说漏了嘴,我去编个故事帮你圆回来。” “那倒不必,你同她说实话就成了。” 吴尚勇抬头看她。 “我可不想被你编成一个痛失爱子遭人遗弃神经失常的女人。”想到吴尚勇编故事的能力,素心不禁翻了翻白眼,然后她看着男人道,“而且,你不觉得我的实情已经像个故事了吗?” 她嘴角勾着一个笑,眼中也带着清浅的笑意,却让吴尚勇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的痛。 ------------ 第十二章 凄凄冷月香如故 “这个素心,也是可怜的。[小说]当年青石之战后玄天宗四处追捕漏网的巫民,素心被抓去了半年多,后来终于有一天从天牢逃了出来,却满身是伤。她历经一年多终于找到巫族的遗民,却因为玄天宗的一条反间计而遭巫民怀疑,落得这报国无门,归家无路的下场。幸而她投河自尽时被人救了,而后又遇到我和一个云游的修士。我的朋友劝她上听水阁求音,于是我和她后来一齐拜在听水阁门下。”从鸿宾楼出来吴尚勇和易昭寒解释。 他略去许多细节,讲的风轻云淡,但是易昭寒听也明白,这中间必有许多艰辛。 “没想到素心前辈竟有如此过往,可是她还是那么爱笑啊。”易昭寒唏嘘,她想起素心的笑,素心笑的时候让人从心里感到愉快,像是她唇边的痣和酒窝也跟着笑起来一样,“吴叔叔,你是那时认识魅主焚音的吗?” “嗯。不过,焚音是阁主的关门弟子,按辈分来算,我见她都要称一声师叔,不大直呼名讳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易昭寒突然喃喃自语般道:“素心前辈很相信吴叔叔吧。” 吴尚勇并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便笑着应了:“呵呵,素心经历得多,不大轻易信人,但她一旦认定了你是知己朋友,便是为你连命也能豁出去的。我和她,虽算不上知己,但也算是在彼此最难的时候共患难过。” “吴叔叔,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麝兰馆里为什么雇了一对老人在帮忙?” “那对老人是素心一个救命恩人的父母,她的恩人已不在人世,她算代为尽孝。若非为了这两个老人,素心也不会留在青都吧。这里对她而言,并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易昭寒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一队官兵策马而过,吴尚勇一把将易昭寒拉至内侧避开,西街对面被围观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吴尚勇看着那队官兵分开人群呢喃道:“这些……都是御林尉卫啊!真是难得一见,居然到下三坊来抓人……” 看众人围观的地方,易昭寒右眼一跳,心像是一把被拎了起来,她偏过头:“吴叔叔,我们去看看吧。”不待吴尚勇应声,已几步奔过去。 无奈街坊将那本不甚大的门面的堵的水泄不通,易昭寒心急的拨了拨人群,却也没能挤进去,只能从陌生的嘈杂声里辨别出几个句子。 “真是丧尽天良啊!……” “我瞧平素他家夫人待人还不错,没想到她男人是个没良心的畜生!” 甚或夹杂着几声啜泣。 吴尚勇跟上来,拍拍身边壮汉的背,对方一见他,道:“吴大夫!” “黑蛋,你娘现在能下地了吗?” “是呀,那还用说,都是多亏吴大夫!” “哪里哪里!这儿是怎么回事啊?” 黑蛋个子高,眼里也好,看得清里面,回道:“吴大夫你还不知道吧,懿帝就是被这狗御医给毒死的!呸,这狗御医吃咱陛下的,用咱陛下的,还下毒还陛下,活该满门抄斩。”黑蛋恨恨的道。 “懿帝是被毒死的?” “是啊。你看,那门口贴着告示,说是明日斩首示众。这姓卢的良心叫狗吃了,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他儿子刚被拖出去还哭冤,他老子犯了这事,他死十次怕也不够……” “黑蛋哥,这姓卢的叫什么?”易昭寒回头插了句。 黑蛋身子探了探,道:“中间那字我不认识,卢什么仁,就是‘仁寿堂’的‘仁’。哎,瞧我这张嘴,呸呸呸,他要是有吴大夫你一般善心也做不出这种事啊,懿帝多好一个皇帝啊……” 易昭寒瞳孔猛地一缩,身子一晃,朝人群外僵硬的晃出几步。 吴尚勇笑着回了黑蛋一句话,忙追了出来,易昭寒又向前晃了一步,不知为什么,她身上一袭白衫,像是空落落的垂了下去,若有若无罩着一个干瘦而僵硬的躯壳,明明是暖春日,她身上却散发出一股绝望而凛冽的气息,手里拎着那只轻巧的药箱也似不堪重负。 “我来拿吧。”吴尚勇上前两步去帮她拎药箱,碰上她的手却一惊,凉的像死人一样,他有些担忧的唤道:“昭寒……” “月儿若生为男儿,定当光我卢氏门楣。” “小妹莫听那些传言,就算……就算你真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大哥也一定护着你的。” “孽障!早知你今日做出这等事,当日便不该留你,铸成今日大错!” 爹的怒斥,娘的教诲,大哥的安慰……闷雷一样响过女孩头顶。 易昭寒觉得身体像被五马分尸一般僵挺又挫痛,她抬了抬头,看到了薄云后透出的日晕,女孩胸口一闷,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吴尚勇大惊,一把搀扶住她,看她脸色惨白,搭搭她的脉却无异象,不禁眉头紧蹙。 次日正午,易昭寒从内堂掀帘出来,吴尚勇正在检查草药的缺损情况,看到女孩出来,招呼道:“昭寒你醒了。” 女孩伸出手背搭上额头,虚弱的问了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 “吴叔叔,那个……被满门抄斩的太医,可是叫卢怀仁?” 吴尚勇停下手上的活,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易昭寒喉咙里翻滚了一下,偏过头看看外面天色,正午已过,行刑应该已经结束了,女孩进屋打点下揣了点银两,出来对吴尚勇点点头:“我出去走走。” “早点回来。昭寒。” 女孩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 易昭寒赶到刑场的时候,人群早已散尽,腥红的血流却未干涸,一小股一小股的,沿着地槽流了下去,女孩向周围看看,尽是行色匆匆,为懿帝带孝的路人。十几具尸首不知去向。女孩惶然无措的退了几步,沿着街道茫然的跑了起来。一路跑过三个巷口,胸口重的像是被沉沉的恐惧压的喘不过起来。 “大哥……爹……”女孩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城东,坟岗。 “……幸而祖帝废除了株连九族这条刑律,否则不知这次要牵连多少人。”一个中年男人扬手铲了最后一铲土。 “唉,当年我和他一起随武帝西征石夷的时候还开玩笑说日后活的久的要给对方收尸,谁料他竟是这副下场。” “我虽没你们情分深,但他好歹也算我半个师傅,整个御医院,数他的刀伤外科最好,上次连二太子妃胸口那一刀都救过来了,可惜他自己这一刀却没躲过去。” “二太子也是狠,推到太子身上就是了,还……”话到一半蓦地噤声,惊惧的四下看看,见并无他人,才松了口气,他对面的长者瞪他一眼,嗔道:“你这么不慎言,小心哪天舌头不在自己身上了。”言罢起身要回去了。 年轻一点的男人亦起身,跟了上去。临行时那长者又回头深深望一眼那土坟,叹了叹气。 他们离开后,一道白色的身影从一块碑牌后闪了出来。 易昭寒憔悴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像在清丽的脸上掘出的两条沟壑。 女孩像是一只迟滞的木偶,一步一步晃到那土坟前,缓缓跪了下来,她赤手在那翻新的黄土上刨起来,像是发了狠一般,刨的两只手上血迹斑斑。 “爹……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您看看我啊……”女孩哽咽着,“爹……不肖女纹月回来了……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您再看看我吧……看看我啊……我长大了……” 易昭寒终于伏在土坟上失声痛哭起来。 仁寿堂。 时至四月,大地复苏。青都也渐渐恢复了常态。年仅十八的皇帝在雷厉风行的扫平了皇域残留的太子党势力后,立即颁布了一系列仁政,大赦天下。 “金婆您放心,这药您按我说的服用,不出一个月,腿脚便利索了。”吴尚勇安慰着对面的老妇,落笔开方。易昭寒第一次留意到他握笔的手势极怪,是因为右手食指断去了半截。 “吴叔叔……您的手……” 吴尚勇笔下一停,轻笑一声,看着自己的半截残指道:“旧事罢了……”便没了下文,只是愣愣看着。 金婆子走后,店里再没病人,吴尚勇看着女孩近日来急速消瘦的脸和颜悦色的道:“昭寒,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易昭寒抬起头,看着他温和亲切的笑、右手的断指、微微佝偻的背,眼眶一湿,心知他是担心自己,便笑笑道:“没事的。谢谢你,吴叔叔。” 吴尚勇摸摸她的头,缓缓道:“你既然叫我叔叔,那就还是我的侄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那些离开了的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女孩低着头“嗯”了一声。 “叔叔,我能在仁寿堂多住些时日吗?” “没问题啊。我不是说过吗,这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当是自己的家。何况你真是帮了我不少忙啊,今天乌金坊的刘嫂来还给你带了一斤枣子,说上次你救活了她儿子又不肯要诊费,还在店里和我学你怎么把他儿子那一口气提上来,说的神乎其神,笑死我了。” 易昭寒也跟着笑出声来。 ------------ 第十三章 夜雨未霁风萧萧 月黑风高夜。<> 在郢都城地下十尺的地方,有一条宽敞的甬道,甬道的两侧燃着两排长明灯,灯台里是万年不灭的鲸油。这种鲸油是东海进贡到宫里的,一年只得一罐,只有皇上的书房和大殿才用得起。两旁扎着一排排千金一两的秘铁敕造的栏杆。 然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斥资巨大的地方多呆片刻。 因为这里是这个青国最大的秘牢。 之所以用上了贵重的秘铁,是因为秘铁笼是唯一一种能够囚禁的住术士的牢笼,秘铁可以吸收法术。 守卫们多是从前线退下来的玄天宗,打不动硬仗了,看守个把个人倒还绰绰有余。然而饶是如此,秘牢的守卫们也从没有放松过,他们知道,这些囚徒,就算看起来再狼狈虚弱,若是让他们离开这牢笼,便是能以一敌百的凶徒。而在这座长明的秘牢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每日每夜在绞尽脑汁将这些凶徒救出。 今夜的秘牢静的有些不对劲。 曹阳是第一个感到奇怪的人,于是他去里屋拍醒了老周。 “嗯?到我班了吗?”老周睁开眼,看到曹阳的脸,以为到了倒班的时候。 “有点不对劲。” 老周已经五十多岁,但听到这句话,却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整个人精神抖擞。 “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一般都能听到丁牢里面那个老女人的哭声。” “不是死了吧?” “年初那会儿才让人溜进来过,虽然没出大事,但最后也没抓住那人,还是小心点好。”曹阳在大门口停下,“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守着,别让人给混了出去。” “好。” 曹阳小心翼翼的走到丁房门口,他借着光看去,不禁大惊失色。他正要唤老周,却听得大门处传来了金属的撞击声。 曹阳撩衣而去,然却只在大门口看到老周死前瞪大的眼睛和颈上喷出的血迹。 他的身后有一道绿色的矮小身影。 从军多年的经验让曹阳没有半分犹疑,立即拔剑相向,然而,只一招,他便倒在了老周身边。 临死前他只看到对方持着竹刀的手,那是一双小孩子才会有的小手。 曹阳在他的生命最后拼尽全力,念出最后一个法术,随即,整个秘牢警钟大作。 吴尚勇披着衣服走出内堂,见到女孩单穿一件白布麻衣立在店门一侧,头上双鬟凌乱,只愣愣的看着夜幕发呆。 “昭寒……这么晚还没睡啊?” 女孩回过头来:“睡不着,起来走走。” 吴尚勇打了哈欠:“二更了吧……后半夜还真冷啊。” 易昭寒没有回话,她看到街对面的檐角上闪过一个瘦小的身影,倏忽重重砸在了地上。地上的人影支起身子,提手起诀,念到一半,却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整条长街一片漆黑,冷冷清清,这个时间,除了打更人,再不会有人出现在街上。那个瘦小的黑影见已无力施用法术,踉踉跄跄向东门奔去。易昭寒盯着他的身影,脑中一阵闷雷想过,她猛地推开店门冲过去扶住那人,对方拔刀便向她胸口刺来。 “兜影?”女孩试着问了声。 竹刀停在半空,刀刃上寒光如冰。男孩嘶哑着嗓子:“是你……?”血又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易昭寒草草打量他一遍,急道:“你这样子,不能再用法术了,否则反噬之力会要了你的命的。” 男孩盯着她:“我必须逃出城去……今晚……”他摁着腰间,眉心一紧,昏死过去。 吴尚勇看着他满身的血,大惊失色:“他快不行了。” “先抬他到屋里吧。”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易昭寒不解的抬起头看着他。 “昭寒,我们救不了他。”他的声音极冷静。 女孩不可置信的盯着吴尚勇。男人脸上有一种坚定的有些残酷的神情,他看看街头和房顶,道:“至少有十个玄天宗在追他。” 他是军旅出身,对危机和杀气的感应自然比女孩敏感很多。 “可是……”易昭寒看着怀里的男孩,像有一根刺抵着心口,她摇摇头,“我一定要救他。我去引开他们。” “昭寒,玄天宗是直属青帝的法术组织,你这样只是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叔叔,我也是术士,我和他身型相差不多,只要扮成他引开他们就是了。” 吴尚勇盯着女孩安静的瞳孔,半晌才道:“好吧,你多小心,这孩子我先照顾。对了,等等,”他起身飞跑进屋里,不多时抱出一个匣子。吴尚勇打开匣子,将匣子扣在男孩脸上,取开后匣子里凹陷进去的正是男孩的轮廓,男人小心翼翼的揭起最上面的一次模纸,递给女孩,“戴上这个。往东门去,小心阵法。” 易昭寒没有多的时间问他这易容之术是从何而来,女孩换上外衫,贴好面皮,捻诀而起,直奔东门。 钟玉坊挨着东骡马市,骡马市过了便是东门。女孩不敢回头,但听风声也知身后百步便是追兵。 “……寒江碎浪,滔滔而至九千里。疾!” 身后水浪如破风而来,女孩刚扬手阻断另一侧的火势,便被浇成了落汤鸡,施法者见状,捻诀便要形成水茧把易昭寒缚在里面。 “寒气霜雪纷飞,乱琼舞过千里,花火交相映,落月未可知。破!”水茧应声凝结成冰,旋即碎成千万片。 易昭寒虽深知法术,却从未在战场上施用过。她落在城外的农田上,盯着围住她的九个术士,心里像是敲响了战鼓。 她还不知道怎么杀人。 但她心里有一定要保护的人,所以她一定不能失败。 “铮铮之音……” “秋木降邪……” “雾流西来……” “真火焚天……” “万物之源……” 那九个人变换了站位,提着同样的手势捻诀出声。易昭寒脚下一紧,心中一惊:五灵降龙阵! 易昭寒捻诀,手中翻转,口中低声念道:“天帝后伏,请奉九尊。神霄之境,碧空为徒……”足下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转了起来。 “九霄术?打断她!”一个术士大喝一声。九霄术源自石夷九霄宫,威力极大,只是唱诀极长,施用起来慢了些。 那人的同伴立即会意,手里一杆八尺长的枪雷霆一般直取女孩眉心。 易昭寒半点体术也没有,只堪堪提起腰间竹刀格挡了一下,整个人就被击飞了出去。 方才大喝的术士似乎没有料到,顿了一下,提着刀向她走近过去。 易昭寒捂着胸口,翻手捻诀:“谁知天地彤云,岂非地火烧心。破!”一掌火势推了出去。对方肩膀一矮,避了过去。 “他不会用玄天宗的法术。你是什么人?”听到她念诀的声音,那人紧紧抓住女孩的双手,问道。 易昭寒咬着嘴唇不出声。 那黑巾蒙面的男人冲着另两个人摆摆头:“你们两个,回城去搜。他受了重伤,跑不远。” 女孩的心被揪了起来。 如果被搜到,只怕不只兜影难逃一死,就连吴叔叔也…… 刑场那片腥红的血河莫名的跃入易昭寒脑海。 血……到处都是血。亲人的血像是女孩脸上淌不尽的泪,在她的心里一刻不停尖锐的痛着,恐惧和愤怒在她心里疯狂的灼烧着。易昭寒像是一匹走投无路的孤狼,在凄冷的夜风里,化身为九幽地狱的厉鬼。 “皇神在上,部带天罡。天帝降命,五炁腾腾,奉九尊于上,请伏神魔。”女孩的声音空灵诡异,随着她的请神诀,空气中弥散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锁住她双手的人不由回过头来,看到女孩双眼黑的像是一团晕不开的墨色。她不起手势,只直直的盯着前方,口中一字一字念道:“上盘云汉,下诛苍生,飞光流火,唯我独立。灭!” 风云骤变。方圆一里内,飞沙走石,天降流火,火雨刺穿了追杀者的身体,却半点触碰不到女孩的衣角。易昭寒的周身蒸腾出一股紫色的火光,使她瘦小的身影看起来高贵而威严。那些玄天宗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便被流火焚成了一摊灰烬。 兜影醒过来时看到睡在自己床边的女孩吓得跳了起来,这一动牵扯到身上伤口依次裂开,不禁痛得呲牙裂嘴。 易昭寒转醒过来,揉揉眼睛:“你终于醒了。” 男孩死死盯着她,恼怒道:“干什么救我?” 一瞬间易昭寒以为自己幻听了。于是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烧。 “我问你干什么救我,小鬼头!” 女孩看着他半晌,拿起砚台敲晕了他。 “昭寒……”闻声而来的吴尚勇怔怔的看着她手上的砚台。 “叔叔,他的大脑似乎留有后遗症,以至言语有些颠三倒四。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仔细的检查一遍。”女孩不无忧虑的看着瘫倒的男孩。 吴尚勇扯起嘴角干笑了两声。 “不说这个,昭寒,你的身体好了吗?” “嗯。反噬之力已经过去了。” 吴尚勇点点头。那天她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修罗场上的魔鬼,笼罩着冰冷的杀气,变得全然不像她自己。易昭寒解释说自己用了禁术,反噬之力在之后的整整一天里蛰的她浑身痛不欲生。 然而此刻看到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第十四章 沉香细数送归人 东门外。 “三十一营月影组乙队十二人,三人重伤,九人死亡。追捕失败。”一个小个子向统领报告着。 “死的九个人都是死在这里吗?”年轻高大的统领半蹲在地端详着指尖捏着的一小撮骨灰。 “现场可以考察的遗物属于其中四个人,至于其余五人……” 那统领直起身,看着方圆一里的焦土,拍拍手上的灰土,问身边的同伴:“白兄,你可知道这样的法术?” 对方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总之,先禀告宗主吧。”年轻人抬起头望着天边一抹残阳,抓了抓头,“看来又有麻烦事了。” “这易容术真是神奇。”易昭寒把脸从乳模中抬起来,乳模中俨然是易昭寒的脸型,女孩熟练地剥下一张面皮。 “小鬼头,我劝你在吴掌柜看到这些之前尽快销赃。”床上的男孩瞥一眼桌上数十张易昭寒的面皮。她坐在这里剥了一下午的面皮。 “你明明看起来比我小,应该叫我姐姐。” 男孩脸色蓦地惨白,声音也一下低沉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姐姐死了。” “……对不起。” “我杀了她。” 易昭寒抬起头看着对方,不再摆弄乳模了。 “我杀了我娘和姐姐。” “你……” “娘要我……杀了她。” “为什么?” “因为我救不了她。”男孩摇了摇头,“你不会懂的,有时候活着要忍受更多的苦难和折磨……还有如蛆附骨的耻辱和痛苦。” 易昭寒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确实比自己年长很多。 女孩低下头,看着一桌子的面皮,轻声道:“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男孩突然嘶哑着嗓子怒吼起来,“我救不了她们,我只能杀了她们!你又明白什么了?” 他眼中红红的盯着易昭寒,说不清是在跟谁生气。 女孩只是默默收拾着面皮。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会做噩梦吧?” “嗯?” “做了这样的事,会做噩梦吧?” 男孩紧皱着眉头看着她,一会儿才松下肩来:“是啊。” 已经很久了。噩梦。 麝兰馆。 女孩把五个金板,三个银板放在柜台上,这是她全部的身家了。素心饶有兴趣的看着女孩认真的模样。 “前辈,我想买一块安神香,就是你卖给荣国夫人的那种。” 素心噙着笑看着女孩的钱财:“小昭寒啊,这块香呢,算是我的镇店之宝了。这些钱,只能买得到指甲盖大一点啊。” 易昭寒从怀里掏出一支金条放在柜上,正是苏晓送的那支。她穿的寒酸,却拿出这样一笔钱财,不禁一时惹得店里店外众人侧目。 “这样够买一个香囊么?” 素心斜睨着她片刻,笑着收下金条:“够了,稍等。” 仁寿堂。 兜影一把扯下贴在易昭寒脸上的他的面皮,收进怀里:“小鬼头,这个可不能留给你。否则本公子的清誉便要毁在你手里了。” “我如此纯良,怎会毁人清誉?” 听到“纯良”二字,兜影作势要呕。 “这面皮你若是留给我,我保证下次你再来青都时,处处有美人投怀送抱。” 兜影翻了翻白眼:“你给她们下了春药吗?” 易昭寒耸耸肩,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寄在他腰间:“这个是安神香,贴身带着,就不会做噩梦了。” 兜影接过那香囊,愣怔片刻,道了声谢。 “叔叔说等下送药草的马车会在后院停一下,你从马车后面的暗门进去,躺在夹层里,等出城了会有人接应。”女孩掀开窗指给他看。 见兜影点头,女孩笑笑:“那我先去店里帮忙了。后会有期。” “小鬼头,”易昭寒走到门口,兜影突然叫住了她,女孩回过头,看到他迟疑的盯着自己,“其实,兜影不是我的本名。我娘姓安,我叫安碧城。” 易昭寒点点头:“安碧城。” 兜影笑笑,抱了抱拳:“小鬼头,保重。” “保重。” 仁寿堂。 易昭寒正在抓药,门外一声马嘶,一个锦袍的年轻人翻身下马大步走来,不由分说拖起易昭寒便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对着坐堂的吴尚勇笑笑:“掌柜,令徒借用一下。” 事出突然,吴尚勇忙不迭站起身追出去:“苏大人,小徒还未行过成年礼啊。” 按青国习俗,女子十五行成年礼,男子十六。行过成年礼,方可嫁娶。瞧吴尚勇的意思这位“苏大人”是要强抢民女了。 “苏大人似乎口碑不大好。”易昭寒看看身侧牵马的男人。 “早上不是让人来稍过口信了吗?吴老板怎么一副被抢了女儿的架势?”苏晓抓抓头。 “我以为那小厮和叔叔讲了,抱歉啊。”易昭寒也抓抓头。 “你抱歉个头啊。”苏晓一掌拍在她头上,“是下人做事不仔细。罢了罢了,喝酒去。” “真是喝酒啊……”易昭寒怔怔。 “你以为呢?” “我以为喝酒只是个托辞,苏大人要找我问话什么吧。” 苏晓白她一眼:“你老爹是刺客还是官大人啊,连‘喝酒’都能联系到暗号和托辞上。” 易昭寒神色一黯:“家父一介平民,已然过世。” 苏晓收起笑意:“苏某不知……冒犯了。” 女孩摇摇头,笑了笑:“不说了,喝酒去。” 苏晓上下打量她一番,摇了摇头:“得给你换身行头。” 易昭寒一袭月白锦绣罗袍出现在苏晓面前时,男人皱了皱眉:“不行,太娘了。”女孩擦擦汗,这是她试过身的第五件了。 直到女孩换上一身宝蓝色的锦云织绣窄袖宽袍苏晓才满意的笑笑:“我就知道!多俊俏的公子啊,平素装什么女人?” “苏大人……” 苏晓猛一皱眉,易昭寒登时噎住,生怕他又要自己回去换衣。 “‘苏大人’那是我老子和我大伯,叫我苏兄。” “苏兄……为什么要我着男装啊?” “哪有女人去喝花酒的?” “哈?” “放心,怡香苑不仅细腰极品,桃花酿也是青都数一数二的。” 易昭寒拔腿要走。 “馨月姑娘的舞可是花几千金子都不一定能看得到的,枉为兄我好心请你去看。”苏晓一把勾住易昭寒脖子。 怡香苑,天字甲号房。 “晓哥,你也来了啊。文大人这排场真够大的。”年轻公子和苏晓打了个招呼。 “图晨兄是知道的,历来吃花酒就是不请自来我也是必到的。”苏晓亦打了个招呼。 “小哥?你看起来不像小厮啊……”见方图晨走开,易昭寒问道。 “是‘晓哥’。图晨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我说,你就不能有点正常人的思维。” 易昭寒抓了抓头:“图晨?” “方图晨,货币司司长方世倾的三公子。他家院子挨着我家,小时候爬墙认识的。” 易昭寒看到苏晓面不改色的说着“爬墙认识的”,顿时在心中哀叹自己这是结交了怎样一个朋友啊! “苏兄,这是谁请客啊?排场是挺大的。” “新晋地官长,文家长子文以安。不过正主还没到,正席上那个是他弟弟文树宁。”苏晓扫一眼宾客,“这排场倒算不上大,只是……这个文以安,目光犀利啊。” “啊?是指一眼就看出只有喝花酒才能请动你么?” 苏晓登时满脸黑线。 “货币司司长方世倾冷面无私,却最疼这个儿子。调度司司长严文旭虽然没什么实权,却和陵王私交甚好。至于那个腰佩玉箫的男人,是天官长沈连云的女婿薛少华……这些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实则关系着整个郢都的各个要脉。” “包括你吗?” “你觉着呢?” “我觉得你关系着整个青都妓馆的兴衰。如果少了你这么一个金主,老鸨要哭死了吧。” 苏晓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青国的权利中心由六官府构成,天官府主管宫廷事务,地官府主管人事钱粮,春官府主管祭祀礼仪,夏官府主管军务调度,秋官府主管刑罚律法,冬官府主管兵刃器具。各官府皆有一个官长和两个副馆长,其下另设各司,其上则是左相和右相两个丞相。前左相陌远山在太子叛乱时被罢黜抄家了,右相文蓄城从一年前就重病在家,近半年来更是几乎都不上朝。新帝登基后,提拔了一批年轻人上位,朝中党争之风终于被平息下来。 地官府长官人事钱粮,机构最为庞大,油水也最大。今次弘英帝不但提拔了前右相文蓄城的庶子文季之为左相,又将他的长子文以安从副官长擢升为地官长,文家恩宠冠绝,一时无两。 此次调令一下,朝廷内外对文家置词颇多,约莫是觉得弘英帝任人偏颇,要将文家树成是第二个陌家。文以安倒也罢了,毕竟只是升了一级。而文季之此人,此前不过是一个从三品的校书郎,居然连跳四级,擢升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而地官府官长文以安此时宴请同僚,必然也是为了文家日后的发展疏通脉络。 ------------ 第十五章 盛世风流把金樽 “苏世兄。”一个广袖黑袍的年轻人在苏晓身边坐下。 “请得动沈世兄来赏风月,文大人可是古今第一人了。”苏晓回了一礼。 姓沈的年轻人冷冷看他一眼:“品花论月在下远不如世兄。”言罢咳了两声。 他长得极干净,一双凤目冷冷的,脸色白的有些骇人,七分素净,三分病态,却美得有些妖娆。易昭寒觉得自己既然是苏晓带来的,自不能丢了他的人,需得适当的发挥些功效,于是她十分自觉地靠上去,恭恭敬敬的做了一揖:“这位世兄,在下易小安,祖上世袭医术。世兄看起来中气亏损,可容在下为世兄把一把脉,许是有些相助。” “不劳大驾。”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易昭寒讪讪道:“那世兄少饮些酒罢,酒凉入喉,容易染寒。” 对方扫她一眼:“不劳费心。倒是姑娘自己,少饮为妙。”“姑娘”二字不轻不重,却立即止住了易昭寒的口舌,女孩乖乖坐回苏晓身边。 “碰钉子了?” “哪里……碰到冰山了。” “你没看他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 “老国舅大人家侧室的孩子,沈傲言,是个怪人。不必理会他。来,喝酒喝酒。” 女孩显然没有饮酒的兴致,她绞着衣袖低着头,闷声道:“被识破了。” “什么?” “他看出我是女扮男装了。” “哦。八成是看到我带了个亮瞎全场的男童,心中觉得不忿罢了。” 易昭寒的脸登时黑了。 一个四十余岁的锦服男人从门侧进来,在正席坐下,看四下坐满,端起酒杯起身道:“多谢各位捧场,文某先干为敬!”仰头一饮而尽。 诸人也都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只论风月,不谈国事,但求尽兴而归。各位请!”这位新上任的地官长长相平平,却明显是个极爱笑的人,不过四十余岁,眼角已是隽着层层皱纹。 “哇,果然好酒!”易昭寒叹息一声。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懂什么酒?” “我以前和我师父在山里的时候,也剖过坑自己酿过桃花酒,怎么就酿不出这么香的……” “你师父?何人?竟然教女孩子酿酒!” “嘿嘿,我偷偷的告诉你啊,我师父是松柏。他腿脚不好,我帮他酿个酒罢了,没那么严重。” 苏晓看她饮了几杯,面上已飞上两朵红云,连忙摁住她:“可别贪杯哦!好戏在后面呢。” 果然不多时随着帘后乐师奏曲,一个女子袅袅而至。她一袭粉蓝细纱罩着丝衣,璎珞坠首,环佩琳琅,脚下如踩着浮云,随着七弦的玲珑之音翩跹而舞。 “当真是,金粉细腰。”易昭寒点点头。 馨月姑娘几个旋身蓦地盈盈拜倒:“明月之夜,奴家以一曲《奔月》为诸位大人助兴。” 《奔月》是一支鹤舞,也是馨月姑娘的成名作,诸人一听,不禁双目放光。只有苏晓神色莫名的看了一眼文以安。 “沈兄,苏某有一件事很好奇啊。”苏晓凑近沈傲言耳边问道。 “苏世兄请讲。” “苏某自觉小易这身男装打扮的滴水不漏,沈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前些日子沈某路过锦绣坊麝兰馆,正巧看到易姑娘一掷千金,便留意了下。” “一掷千金?”苏晓的脸登时黑了一半。 “易昭寒,我送你的金条可还在?” “……前些日子买香花掉了。” “什么香如此高价?” “安神香。” “你睡眠不好吗?” “没有。是我朋友。” 苏晓另一半脸登时也黑了,他叹了叹气,语重心长的拍着易昭寒的肩膀:“小易啊,看不出你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我苏某人自认已是极能败家的了,不想你比我更甚。” “非也。此乃劫富济贫也。以前我大哥和我说过,对于一个下九流的穷家女而言,嫁个有钱世家是劫富济贫最有效的手段。” 苏晓按按额角:“诚然,有机会定要结识下你哥。实乃人才也。” “我哥他……不在了。” “……对不起。”敢情是个英才早逝的主。 不多时,馨月姑娘舞毕,一众舞女纷纷在宾客身边坐下,斟酒言笑。 “苏兄和吴叔叔熟么?” “熟倒不熟,不过大家都是武校出来的么,总能找到些话聊。” “一起当过兵吗?” “他当兵的时候我还在尿裤子呢吧,不过他的名号小时候倒是听过些的,毕竟是赤胆营的副将。唉,本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变成了修士,云游了几年回来居然开了个医馆。人生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 “赤胆营?” “嗯。当时算是武帝的亲兵营了吧,可惜后来统领叛逃了,就被改编成现在这个不三不四的样子了,和只会拿着刀吓唬老百姓的禁卫差不多。” “真是可惜啊。” “是啊。想我小时候是多么崇拜白统领啊,文武双全一代奇才,要不是他我现在估计在画地图呢吧,也不会读什么武校了。可见人生诚然充满了不可思议。” “苏兄,这位小侄看着眼生,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文以安突然端着酒杯出现在二人面前。 “啊,这位易小寒,祖上医药世家,易淮之后。” “原来是易太医之后,想来医术必定了得啊。” “文大人抬举了。” “今日可还尽兴?我知苏兄最爱便是这怡香苑的细腰了。” “尽兴尽兴。承蒙文兄款待,小弟心中欢喜得紧。这厢要恭喜文兄升迁之喜了。”言罢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承蒙苏兄赏脸,文某浅薄之人,有幸得陛下青眼相待,日后还多仰仗苏兄。”言罢亦是一饮而尽。“苏兄自便,若是有喜欢的姑娘便和文某说一声。” 苏晓十分了悟,会心一笑。 “你真的只是个军校的闲职吗?”易昭寒疑惑道。 “唉。这些政坛老儿们急着拉拢我主要是因为一个历史的错误。”苏晓陷入了痛心疾首的回忆中,“事后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那天我一时冲动进宫述职,又或者不是陛下突然看我顺眼,再或者不是因为禁卫都被调去上三坊防止太子殿下的过激举动,我就不会在老陛下临死前守在他的寝宫外了。是以此事一经传开,群众都认为我和新陛下必是有些什么瓜葛,否则不至于在如此尴尬的时刻如此尴尬的场合偏偏是我站在那么个尴尬的位子。” 易昭寒听着连连点头。 “于是突然听说如今的太后和我娘都是绿水人士,可惜以前我都不知道乐妃娘娘和我娘还有这一层老乡关系。还有什么陛下也曾混在军校里读过书,于是我震惊的察觉当年被我一枪从马上挑下来的混蛋学生居然是当今陛下……话说,我登时感到压力很大。” 易昭寒点点头,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帝不是被卢太医毒死的吗?” “只是个说辞罢了。那个卢太医据说一直是给湘妃娘娘看病的,先帝的病何时又轮到他来看了。” “那……怎么说是他啊?” “历来成王败寇,谁又知道怎么回事。他既然是给湘妃娘娘看病的,必然是湘妃娘娘的心腹了,陛下要除掉太子和湘妃,还会在乎顺手带上个太医吗?” “如此狠心的陛下,又有什么贤能治理天下?” 苏晓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历来夺嫡之争都是不择手段,不过太子也是急了些,据说陛下在碧落城领兵,遭太子党毒手,险些丧命。否则陛下也不至于如此急于起事吧,毕竟如今外患未除。” 苏晓侃侃而谈,全然没有注意到女孩眸子中的一抹狠色。 酒席喝到后来,两个男人为了一个乐妓争执了起来,便要以武力比胜负。因是在席间,故以酒著较劲,众人也饶有兴致的看着。 酒著相交,不多时便已能看出胜负,但见两只酒著猛然相撞,其中一只竟从中应声而断,折断的一截竟堪堪刺向沈傲言眉间。 易昭寒心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急之下大喝一声,伸手替他挡在面前。眼见那半截酒著的锋利棱角就要刺入女孩手心,一只酒著横飞而来,打飞了那半截。易昭寒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一长一短两截酒著在自己面前落了下来。 “好!”旁侧一人叫道,“早闻苏家断玉劲,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沈傲言看看易昭寒和苏晓,道:“多谢二位相救。” “沈兄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易昭寒笑笑。诚然是‘举手’之劳。 “若非看你长了这样一张颠倒众生人神共愤的面皮,举手也嫌多劳。”苏晓不轻不重看他一眼。 “谢谢你!”易昭寒压低声音和苏晓说了声。 “无妨。”苏晓声音冷冷清清,易昭寒抬起头看他,见他那一向含笑的眼中已无半点笑意。 女孩不再说话,低下头自斟自饮。 过了半晌,才听到苏晓的声音传来:“是我该谢谢你。” 哈?易昭寒一头雾水。 “你莫不是看上那姓沈的小子了吧?居然伸手去挡。”不等易昭寒出口询问,却听苏晓笑着调侃。 易昭寒偏过头蹙着眉仔细的打量了沈傲言一会儿,然后回头对苏晓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什么?” 易昭寒压低了声音:“我发现沈兄一直在偷瞄你……” “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世上最难便是真爱……” “嗯。” “虽然他是个男人,不过我觉得你们两人站在一起并无违和……” “嗯。” 易昭寒突然一拱手:“昭寒祝你们幸福!” “嗯。嗯?”苏晓回过身来,看到易昭寒满眼期待的望着他和沈傲言,突然整张脸都黑了,“小昭寒你想我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我喜欢的是胸大腰细的女人吗?” “……” 苏晓看了看她贫瘠的胸部,又皱了皱眉,还是问了出口:“你真的是个女人吗?” ------------ 第十六章 枪剑竟折空惋惜 仁寿堂。 “大娘,明日一定要再来按脚啊……”梳着双髻的女孩一边叮嘱看病的妇人,一边挑起竹竿去熄铺子外高高挂着的灯火。天色已黑,药铺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已然要打烊了。 一双黑色的短靴映入她的眼帘。 女孩抬起头,看到一个一袭黑色窄袍的男人站在店门口,他的腰间右侧,挂着一柄比普通刀剑要略微长出一点的兵刃,从剑鞘的弧线可以看出这是一柄奇特而优雅的长剑。男人看到她,点头微微笑了笑。 易昭寒支着竹竿,也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昭寒,你把开给铁李的方子拿给我看看。”听到有人进屋,吴尚勇头也不抬吩咐了声。 对方也不应声,径直走到柜边。 吴尚勇抬起头,看到来人,一时间惊愕无语,半晌,嘶哑着叫了声:“统领!” “尚勇,白鹿一别,六年未见了吧。” “是啊。统领近年如何?” “呵呵,你我早非行伍之人,叫我斩毅便是。” “是,是,统……斩毅兄,难得今日相见,且饮他个痛快!昭寒,到对面春满楼打两斤岭南酒来!” 女孩点点头,到柜子上拿了点钱出去了。 “这丫头还好吧。” “嗯,其实早知她是易淮之后,无需魅主相荐,我也自会收留她。只不过,”吴尚勇摇摇头,“这孩子,居然法术了得。” “兜影那件事我听说了,能一人击退一队月影,就算我也未必有把握。” “恐怕是家族中有巫民血脉吧,我探过她的口风,这孩子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嗯。对于人族而言,法术反噬极为伤身,还是让她少用巫术为妙。有你在,我倒放心些。” “我在想,要不要过些日子同隐主说说,吸收她进瑝天,毕竟是个不错的孩子,身世清白,医术也好。” “此事再议吧。现在瑝天诸事不稳,兜影一事闹开后,和玄天宗的关系也愈发紧张,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此事。只怕要小住些日子,有空来悦来客栈找我喝酒啊。” “哈哈!好!上次见你太匆忙,都没能试试手,不知今天尚勇可有这个荣幸?” “好。只是,”斩毅伸手抚上腰间长剑,神色静如止水,“在下枪术已废,唯有长剑候教。” 吴尚勇微一愣怔,起身抬手道:“请!” 易昭寒打酒回来,见堂内没有半个人影,唤了两声也无人应,便点火温了酒向后屋去,走到后屋门边,见庭院中立着两个人影,正是吴尚勇和世主斩毅。女孩心中一惊,缩在门后偷窥起来。 吴尚勇右手反握着一支短枪,枪头上淬着一道狭长的寒光,斩毅站在原地,不持剑甚至不握剑,长身而立,静的像一尊雕像。 “得罪了!”吴尚勇一声低喝,整个人掠地而起,短枪直刺斩毅胸口。后者前一瞬还静的像一滩死水,后一瞬身形一闪避过了短枪锋芒。吴尚勇右手一勾,斩毅脚下疾风一般连退两步,枪头在他肩侧失之交臂。易昭寒在一侧看着,只觉得斩毅单薄的身影鬼魅而流畅,快的令人眼花。 吴尚勇见寻常突刺伤他不得,眼中精光突显,猛然跃起,整个人如同巨鹰一般从空掠下,短枪在风中划出一阵低鸣,斩毅左手按上腰间长剑,易昭寒听到“嗡”的一声,那是一柄利刃出鞘的声音。男人左肩一沉,剑刃抵着短枪的刃口,犀利的枪势被一点点耗竭,短枪沿着长剑划过的轨迹落到了地下,连半点泥土也没有溅起。不待吴尚勇露出诧异之色,斩毅左腕飞快的一动,长剑圈着短枪猛地一抖,吴尚勇掌间虎口被震的生疼,他收枪再要发力之时,剑锋已如风驰一般直抵他喉间,于一指之外堪堪停住。 那柄长剑在他的手中像是一湾流水,起落之间都快的不可思议。易昭寒在一旁,竟是看的呆了。 “统领的剑法,不输于枪。”吴尚勇被那最后一剑惊得满头大汗,饶是旁人,以这一剑的剑势必是收不住的。 斩毅淡淡一笑,手腕一抖,长剑入鞘:“取巧而已,见笑了。尚勇,你的枪法生疏了。” “呵呵,这些年药罐子里泡的,手都软了。” 二人言笑间进屋饮酒。 “斩毅,这长剑是柄神兵啊,不输于当年的断魂枪。可有名字啊?” 斩毅神色一黯:“袭影。一个朋友送的。” 吴尚勇也是一愣,而后大笑道:“你这个朋友想必是个厉害人物!” “是啊。” “前些日子我见到史聪了。新帝登基,他官至偏将军了,也算不错。” “嗯。我听说了,还听说他儿子也用的一手好刀。” “当年我和他还有老方三人追随您出生入死,如今竟只有他一人仍在朝野了。世事难料啊。” 斩毅默然片刻,笑笑道:“是我拖累了弟兄。” “哪里。我们本就是因为仰慕您才参军的,为您而死,兄弟们觉得值,为那些高官贵族们死,不是兄弟们的愿望。你既已不在军中,我们又何必恋栈不去。”吴尚勇黝黑的脸上晕开一抹浅浅的酒色。言语间神色飞扬,“想当年,赤胆营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连绿林侠客听到赤胆营名号也有几分敬意,兄弟们也算风光过。” 斩毅听着,只是淡淡的笑着饮酒,不时点点头。 喝到后半夜,吴尚勇已是醉的不省人事,斩毅却仍是神色自若,间或看一眼窗外更深的夜幕。 “叔叔今天喝多了。少见叔叔如此开心。”易昭寒扶吴尚勇回屋歇下后又出来送斩毅。 斩毅笑着伸手拍拍女孩的头:“丫头,早点休息。要是明天你们两个都起不来,岂不是要歇业了?”言罢,转身走进了浓浓的夜色。 在这条沉睡的长街上,他的脚步轻的像猫一样。 斩毅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看天上疾速流转的流云,朗声道:“几位跟了在下三天了,今夜月朗风清,不妨一见。” 圆月从乌云后探出头来,一地月华。四道黑影闪身出现在斩毅周围。 “果然又是密罗剑客。”斩毅喃喃一声,眼中波澜不惊。 来人并不出声,四人极其默契的抽出佩剑,脚下默默变幻,左手捻诀。 斩毅扫一眼那四人的位置与步法,道:“四时绝杀阵?”随即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幸甚。”半侧身,左手按上了腰间袭影。 密罗剑派是青国最大的剑派,融合了法术与剑术,以四时剑阵闻名。 那四人口中捻诀,同时出剑,剑势如携雷霆,斩毅旋身拔地而起,四人的剑亦紧紧尾随,在他周身织成密密的几道剑网,饶是斩毅身形再快,也很是受限。 四人对视一眼,两人猛地加紧攻势,另两人则以剑势阻住斩毅退路,斩毅左手腕间青筋暴起,只听“嚯”的一声,但见他腰间银光一闪,尚未见得他如何出剑,进攻的一人左臂一麻,一道细长的伤口缓缓绽开。 四人立即收了剑势,退回原地,那受伤的一人也不理会伤口,与另外三人打个手势,四人口中飞快的念起诀来,剑指一挥,佩剑如四条细长的银练穿梭在斩毅周身,快而凶狠。斩毅躲闪的极为狼狈,神色却淡淡,直到小腿上受了一剑后才左手背手持剑,右手拎到胸前念起诀来。他捻诀极快,再一翻手,袭影划出一个优雅的剑弧,渐渐形成一个茧一般的剑圈,格挡住了那四道剑光。 四个进攻者毫不松懈,紧逼对手,剑势越发的凶狠,那剑圈却舞得滴水不漏,然而在这样的强压下终于出现的豁口,其中一个刺杀者反应极快,飞身而起提剑从那豁口中直刺斩毅背心。 斩毅脚下一动,刺杀者只到眼前那条黑影一闪。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快?”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瞬,他感到脖子有些温暖。男人抬手摸摸,摊开来看到一团血色。 斩毅从他瘫倒的尸体边一闪而过,死了一人,剑阵已破。黑影闪过,剩下的三人脖子上血脉依次喷出数尺远,缓缓倒地。几乎没有人看到他怎么出剑。最后一个刺客倒下的时候不禁想:这个男人,真的是魔鬼。 袭影入鞘,斩毅神色淡然的停在一丈开外,他的衣角鞋底甚至没有半点血迹。 “看够了吗?”他的声音凉的像夜色。 街角战战兢兢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女孩脸色惨白。易昭寒走到斩毅身边,看到他那双一向带笑的眼睛又冷又深。 女孩突然跪在他脚下,斩毅身形一怔,却听女孩的声音从那稚嫩的身影里传来:“求世主收我为徒。” 斩毅脸色黑了黑:“丫头,你也看到了,这不是儿戏。拔剑,就意味着你已有死的觉悟。” “昭寒已有此觉悟。”女孩固执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斩毅盯着她瘦小的身影,半晌,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丫头,你回去吧。我不会收你的。” 他的身后,是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的血色战场。 ------------ 第十七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赤炼一大早推开屋门想要呼吸下清晨的清新空气时,被门口跪伏的女孩身影吓了个半死,战主一下跳出老远:“什么情况?” 斩毅走来只蹙着眉看着她,也不说话。(超好看的小说尽在哈十八ha18.com) “求世主收我为徒。” 原来如此。战主看着地上执着的跪了一夜的女孩,又看看斩毅满脸的不淡定,了然的点点头。上前一把扶起女孩,或者说一把拎起女孩,又笑着扶她坐下,或者说笑着摁她坐下,然后语重心长的道:“小昭寒啊,世主不也是为你着想么,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喊打喊杀的,多不和谐啊。何况你这一身法术已经很威武了,何必学什么剑呢?” “战主可知,有些地方,是不能施用法术的?”女孩盯着战主的眼睛,或者说盯着战主脸上眼睛的位置,平静的问道。 一时间几人神色都沉重起来。 “昭寒有必须要做的事,求世主收我为徒。” “不可。如果是这样,你便是有我这一身体术也是枉然。” 女孩不说话了。 这世上不能施用法术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青都郢城,皇宫所在。易昭寒要要向斩毅学剑是为了刺杀何人也昭然若揭了。 战主拧紧了眉头:“小昭寒,你不是青国人么?怎么比巫民和皇帝小儿还要仇深似海啊?”顿了顿,他突然了悟的展开笑颜,洁白的牙齿晃得易昭寒眼前一花,“既然这样,你不如拜我为师吧!” 斩毅捏了捏额角。 “你想啊,如果你拜了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斩毅为师,古训有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你以后就不能嫁给他了,多可惜啊!” 易昭寒和斩毅的脸登时全黑的和赤炼一般。 “至于杀人这种事,本来是刺客的本职,如今物价飞涨,刺客们赚点钱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小昭寒你就不要做这种抢人饭碗的事去亲自刺杀什么人了。我们大可以雇落碧城刺客或者密罗剑客杀了他们嘛,尤其是前者,多年来一直提供先奸后杀鞭尸三百一条龙优质服务。” 易昭寒翻了翻白眼。 “这孩子,根骨是很好的。我倒是很想收她,要不是隐主老头诅咒我这身刀术没人学得会!”易昭寒离开后,赤炼闷声道。 斩毅笑笑:“你的刀术,只有地狱里的修罗才能继承吧。” “真是可惜。” 斩毅走到窗边,看着街口道:“我只怕,她心中怨恨太深,教她剑法只会有害无益。” “那你大可以收她为徒,教她如何化解仇恨嘛。” “……” 城北,大风营。 轻甲白袍的将军皱着眉小心翼翼的抚着手里的那口宽刃的腰刀,这口刀看起来极为平常,刃口却只有寻常的刀的一半厚薄。 “勾牙……不愧是刀中之宝。”将军赞不绝口。 “马鲁西先生希望这把刀可以为冯将军劈开前路的迷雾。”黑袍的男人恭敬的转达。 上座的将军双手郑重的放下刀,默然片刻,道:“劳您远驾,请转告马鲁西先生和山主大人,冯兆康愿为这个世界的和平与安宁战至最后一滴血。” “在下一定转告。冯将军,珍重。”黑袍人拱了拱手,嘴角勾起一抹轻浅的笑。 “世主大人也请珍重。”冯兆康起身送世主出营,走到兵营口,看到一身窄袖罗衫的女孩,头上梳着双髻,记起似乎她是跟着世主来的,指着女孩道,“话说,您新收的拖油瓶?” 斩毅重重抚了抚头,径自走过女孩身边,漠然的向城里走去。 悦来客栈。 “我刚刚甩给她一个‘我要推到你’的邪恶表情,那小鬼还是无动于衷……”战主耸耸肩,“这些天,我历经了好言相劝、怒目相视、脚底抹油三个阶段,也没能摆脱她。这样下去,不止你压力大,连我这个黑叔叔也要有压力了。” 斩毅若有所思的盯着他,脑海中想象着‘我要推倒你’这个表情出现在战主这张锅底一样的黑脸上的效果。 “不过,她那呆傻倒是和你挺像的。” “我呆傻吗?” 战主白他一眼:“被一个美女追了七年而不自知,我不说你脑残已经是嘴下留情了。” 斩毅撇过目光:“你说焚音吗?” “你不觉得每次她看到你就好像花儿都开了吗?”战主拍拍斩毅的肩膀,“兄弟,女人这东西不比男人。一个男人可以大叔很久,但一个女人却只能萝莉那么几年。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朝暮。” 斩毅皱着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你知道前两天跟踪我们的是什么人吗?还是密罗剑客,没有得手,他们还会再来。我这一身血债累累,焚音跟着我,只有亡命天涯。我原希望过些年她能看开对我的执念,和一个相爱的人厮守一生……”斩毅苦笑了声,“我是活在阴影里的人,没办法给她幸福罢。” 战主狠狠敲了下斩毅的脑门:“想什么呢!要是你没办法给她幸福,就没人能给她幸福了。她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幸福了啊,哪有那么复杂。” 斩毅抬起头看着战主,半晌,缓缓勾起嘴角笑了笑:“也是啊。” “别总是自以为是的用你的想法对别人好,可能人家想要的东西和你的想法不一样呢。” 鸿宾楼。 “小二,一碗阳春面。”易昭寒在斩毅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 这丫头跟了他快十天了,每次无论和她说什么她都是一句“求世主收我为徒”,固执的不可救药。斩毅看她一眼,女孩微微向他欠了欠身,脸上神色执着。 男人提起桌上的剑向她走了过去。 “丫头,你知道剑是为何而存在么?” 女孩愣了愣,回答:“为了守护自己。” 斩毅摇摇头:“剑,凶器也;剑术,杀人之术也。所以在握住一把剑之前,就要有觉悟背负血腥和罪孽。” 女孩想了想,半跪在地:“昭寒已有此觉悟,求先生收我为徒。” 斩毅从上俯视着她,半晌,道:“起来吧,丫头,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徒弟了。” 易昭寒猛的抬起头,满眼惊喜,看到斩毅标志性的浅笑,才拜倒在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连磕了三个响头。 斩毅托住她的臂膀,扶她起身坐下,笑着看着她:“多吃点,这几天寸步不离的跟着我,累瘦了啊。” 易昭寒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低头扒起面来。 斩毅看着她狼吞虎咽,心里像是有一道细微的暖流划过。 乌金坊。 乌金坊的长街两侧皆是炼铁的火光和锻铁的锵锵声,一袭黑袍的男人抬头看了看街尾的店面,那家铺子外挂着一角破旧的旗,在夏风中不堪的飘摇着,上面是一个规规整整的“葛”字,男人看了看被烟熏的有些发黑的门帘,回头对身后的女孩点了点头,伸出手拨开门帘走了进去。 “公子是要打兵器还是修兵器?”一个粗壮的年轻人看到斩毅招呼道。 斩毅笑道:“后学是为葛里朗前辈而来。” 年轻人神色闪烁了下,狐疑的打量他了一番,道:“您在这儿等着。”转身进了后屋。 斩毅和易昭寒挑了两只破旧的木凳坐了下来。不多时,一个满头白发的矮小老头走了出来。他个子很矮,只到斩毅腰间,一身袍子又破又脏。老人看到斩毅腰间的袭影,脸上顿时乌云密布。 易昭寒看着老人遒劲的双手,心中一惊,原来这位葛里朗前辈是一个周饶,难怪师父提醒自己在他面前不要乱说话。 “它很安静。”老人看着斩毅腰间的袭影,“年轻人,你既然已经得到了神之手葛利的青睐,又有何事来找我呢?” “自是有求于您。您不想看看它么?后学已经感到它的兴奋了。”斩毅躬着身极恭敬的自腰间取下长剑双手托到葛里朗面前。 老人狠狠皱着眉,凝视着那剑,缓缓接过,一抽手拔出了长剑。他看着那剑身,眼中交杂着惊喜与嫉恨。 “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因心而动,因血而活……”老人呢喃着,“这是一柄濯银炼制的血印神器。” 葛里朗抬起头严肃的看着斩毅:“年轻人,你与神鬼结下这样的盟誓,如果没有坚毅的心神,就会成为这柄剑的奴隶,你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吗?” “是的。”斩毅仍是恭敬的笑着,他的眼睛向一口井,又黑又深。 “不过,就算是血印神器,也不能这么拼啊。”老人心痛的看着剑身上斑驳的刻痕道。 “后学宿债累累,累及佩剑。还望前辈怜惜宝剑,重铸其神威。” 老人神色突然跌入了冰点,他把长剑递还给斩毅:“葛利既然被尊称为‘神之手’,他锻造的兵器旁人是绝不敢修理的,何况还是血印神器。” “但是葛利前辈却曾对后学说,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修理这柄袭影,那就只有他的师弟葛里朗了。” 老人猛的抬起头,错愕的盯着斩毅。斩毅托着剑在他面前半跪下来,这样便能平视着老人了,他极郑重的道:“葛利前辈曾经说,武人与铁匠基于相互信赖,锻造并使用兵甲,因此才有可能诞生出神器。后学希望有荣幸与葛里朗前辈一同见证袭影的风华再现。” ------------ 第十八章 术有正邪道则一 老人粗短矮小的身体微微战栗着,他难以相信那个被无数光圈笼罩着的师兄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年他们在“刀剑的存在是为了守护还是杀戮”这个问题上有多么大的分歧,以至于二人最终分道扬镳。 葛里朗接过袭影反复抚摩着,然后他看着斩毅,问道:“孩子,你用这柄剑杀过多少人了?” 斩毅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摇了摇头:“后学不记得了……或许,千余人。” 易昭寒倒抽了口冷气。 “他们都是必须死去的人吗?” “后学不知道。”斩毅摇了摇头,“只不过,如果他们不死,那么死去的那个可能就是我。所以后学不得不拔剑战斗。” 老人叹了口气:“我们周饶一族因为身材矮小有力,多年以来都居住在山里和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山里的宝藏和地下的矿藏,也没有人比我们更擅于锻造。而对一个周饶而言,没有什么比锻造的技能更重要了。如果一个周饶有一双灵巧有力的双手,那他就注定会赢得荣誉和姑娘们的青睐。葛利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师兄葛利是一个奇才,也是我们周饶一族的骄傲,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锻造出血印神器,而我直到二十五岁才打造出第一件血印神器。人们觉得他受到了天神的眷顾,尊称他为‘神之手’。我很崇拜他的技能,但却不能认同他的理想。” “在他看来,武器的威力来源于其嗜血的本能。因此,越是神兵利器,就越应该凶残暴戾。但是我以为,这样的刀,只能被称为妖刀,却不能被称为神兵。真正的神兵,应该只斩断人身上的业,而不是斩断人的生命。”说到最后一句,他深深的看了斩毅一眼。 他抱着剑走到炉火旁坐了下来:“三天之后来取吧。” 斩毅欠了欠身,易昭寒也跟着向老人欠了欠身。 “师父,葛里朗前辈的话我不太明白。” 斩毅摸了摸她的头:“葛里朗前辈是在担心我。丫头,你还记得在云梦泽隐主对你说过的话么?‘天下万般法术,有正有邪,然则其道一也’。这个‘道’,就是正义与善良,只要你把它牢记在心里,就永远不会迷失自己。” 易昭寒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 “不说这个了。丫头,回去和吴掌柜还有你在青都的朋友们打个招呼吧,三天后我们要离开青都了,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再回来。” 苏府。 “易姑娘请。八少爷在里面等您。”引路的小厮说完便退去了。 易昭寒走进小苑,下巴‘噼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碧水小榭,一条蜿蜒的幽径通向花丛深处。时值盛夏,水塘里的荷叶层层叠叠遮住了层层碧浪。水廊的另一头连着一间雅致精巧的木雕小居。 想象着这么华丽丽的幕景下,主角居然是苏晓那个二吊子,槽点多的让易昭寒觉得自己的脑袋炸开了花。 “小昭寒!”苏晓从水廊上大步而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只是他高大的身材顿时破坏了苑内静物的和谐感。 易昭寒从地上捡起掉了的下巴安好,回过头打了个招呼:“苏兄,别来无恙。” “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无恙’吗?”说着整个人都萎靡了起来。 “苏兄哪里不舒服,不如让在下请请脉?” 苏晓白她一眼:“家里要给大姐盖一处别院,于是我的院子被给强行征用了。我心知头上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他们七个压着,就乖乖顺从了,可是居然把我迁到大姐出阁以前的这个鬼院子来……”说着就要泪奔。 “原来这是你姐姐的院子……”易昭寒点点头,露出一副顿悟的表情。 “三哥还说什么‘住未来皇后娘娘的院子也能沾沾福气’,岂知我刚进这院子,一看这格调,整个人都风化了……” “原来你姐姐是以前的二太子妃……”易昭寒皱了皱眉。 “我说……你不要总是使用‘原来’句式吧,偶尔也要露出一点点同情么!” 易昭寒拍了拍苏晓的肩膀:“我很是同情你。” 苏晓眼角抽了抽:“不说这个了,你登门拜访我很是意外啊,可是发现了哪家有待字闺中的美女了?” 易昭寒不屑的瞥了他一眼,道:“诚然是三句不离本行。其实我这次来,是来道别的。” 苏晓收敛了笑意:“怎么了,小昭寒?” “后天我要离开青都了,归期未知,特来告知苏兄,希望你日后多自珍重。我知苏兄深爱闺房之术,可我一介贫民,没什么可以相赠的。这里有一个有助龙阳的方子,应该是很灵的,虽则我没有试过……” 苏晓满脸黑线的接过方子塞进袖口:“小昭寒这么客气,为兄都不好意思了……后天出发,要去哪里啊?” “还不知道。” “……”苏晓眼角又抽了抽,叹了口气,“好吧,那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其实你大可不必特意跑一趟和我道别的……” 女孩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是我在青都唯一的朋友,所以,特别不想失去吧。” 苏晓愣怔了下,咧嘴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递给她:“这是我大伯送给我的成人礼,你带在身上也可以防身。只要这把匕首在你身上一日,我苏晓就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易昭寒握着匕首的皮套,认真的点了点头。 青郢宫,御书房。 “鹿卿要与瑝天世主试刀,这是极好的事。只可惜鹿卿来晚了一步,瑝天一行业已离去,现下,恐怕已至外城西门了。”年轻的皇帝黑亮的眼眸里泛着微微的笑意。 半跪着将军听闻此话,顿了一顿,道:“如此,是下官无此机缘。” “来日方长。”弘英帝放下手中的笔,“若无他事,鹿卿退下吧。” 姓鹿的武官依礼退出门,转身疾步而去。 他走的很仓促,书房的门也没有掩上。弘英帝身后的公公连忙跟过去小心翼翼的掩上房门,生怕给漏进一丝寒风吹坏了主子的身子。掩门的瞬间,这个年迈的老公公半是嗔怨半是忧虑的向鹿将军的背影望了望。 “高公公,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和朕讲讲。”弘英帝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闲话家常。 高公公极快的抬眼看了看弘英帝的脸色,随即垂目答道:“回主子的话,老奴觉得以鹿将军的性子,只怕还是要去与那瑝天世主比试比试的。” 弘英帝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不置可否。 “不过陛下才传令禁行,不许旁人与瑝天一行为难,想来不会有甚不妥。” 弘英帝微微合眼,显然对高公公的这个回答有些失望:“若是如此,朕将瑝天世主的行踪说与鹿将军,岂不是自讨无趣了?” 高公公神色一转,立即顺着主子的意思道:“陛下是要传令下去给鹿将军放行?” 弘英帝摇了摇头:“出尔反尔,岂是为君之道?” 这下高公公觉得头痛了。伴君如伴虎,做奴才的猜不着主子的心思往往不是什么好预兆。 “会有人替朕给鹿将军放行的。”弘英帝突然笑了,他的眼里绽放出少年特有的飞扬神采,“苏晓是个很聪明的人。否则朕也不会让他去传这道禁行令了。” 瑝天世主斩毅。 想到那个谦恭低调、一袭黑袍的男人,青帝眼中不禁闪过一丝锋锐的光芒。 青都外城西门。 “既然没有封城,怎的不让我出去?”马上的汉子喝声极大,门守不敢不尊军令,又不敢得罪马上人,只好唯唯诺诺的应着。 “怎么这么热闹?”一个宽袍的年轻人拨开人群走到守卫面前。 “苏大人!”守卫如同见了救星,两眼泪汪汪,“鹿将军要出城去追才走的那两人,可是之前上面吩咐下来,不可以与他们二人为难。” “哦,那是我吩咐的。既然鹿将军要出城,必是有要事要办,不一定是要与那两人为难,放他便是。”苏晓淡定的道。 守卫看一眼他的脸色,觉得既然上面有了话,便是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回头喝到:“让鹿将军出城!” “这样好么?”一个白袍男子走到苏晓身边,他着一身玄纹锦袍,裾边绣着朵朵祥云,腰间是一块不起眼的翠玉。“若是陛下知道了,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鹿将军此去,如果提了世主的脑袋回来,那一个连领袖都如此无能的瑝天还值得陛下放在心上吗?陛下又会为了一个如此废柴的组织在初登帝位的动荡时局下废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吗?自然不会。如果鹿将军空手而归呢,以鹿将军的性格,技不如人的事自是不要声张的好,何况还是有违圣意,那么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和文相大人您,您不说我不说,陛下又从何得知呢?” “苏将军倒是深知圣意。”白袍的儒雅男子向城外望去,“昔日墨玉公子的风采,文某也想一睹为快啊。” ------------ 第十九章 平芜尽头长青在 青都外城西郊。城外百步开外的官道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缓步着,较矮的那个拖着一个不合她身材的大药箱。 “丫头,你是自幼就跟着松伯学医吗?” 易昭寒摇摇头:“我幼时犯了大错,父亲怜我年幼无知,留了我一条性命,逐我出户。后来被松伯救了,才开始跟着松伯行医。” “那你真是医道上的奇才啊。” “为什么?” “我听老人说,寻常人学医,三年能知面色脉相,八年能知百草用途,十年才能出师问诊,像你这样,只学医区区几年就如此了得的,却是闻所未闻了。” “这倒算不上。我父母也算是医药世家,虽然不是跟着松伯,我却也是自幼习医的。” “呵呵,那也很了不起了,我见你离开时,邻里都是不舍,吴掌柜也和我说你来的这些日子店里的名声响了很多,对一个十四岁的丫头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斩毅声音温和,眼角眉间满是笑意。 “我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孝经》《琼林百篇》这样的书,我只要一天就能全部熟记在心。所以,识记百草也比常人容易许多。” 斩毅不无惊异的看着她,《孝经》共十八章五千余字,对于孩子来说,只是生疏的文字的组合,是少学里学生半年的课程。 “上天既然赋予你如此异能,那就好好珍惜。”斩毅笑了笑。 易昭寒神色突然黯淡下去,闷不作声。 “鬼影无踪,墨玉断魂。白将军请留步!”身后一声马嘶,两人回头,看到一匹黑马沿着官道直奔二人而来,马上是一个手持大刀的高壮汉子,他一脸虬髯,看不出年纪。 “在下鹿百龄,上将军鹿齐之子,素闻白将军威名,将军且接我一刀!”鹿百龄大喝一声,双腿一夹,一人一马像是咆哮的雄狮,扑近斩毅面门,一刀重重挥下,如有雷霆之势。 斩毅一手推开易昭寒,右脚下极快的退开半步,左手提起袭影,连鞘挥起,生生格挡住他的第一刀。对手的力道极大,斩毅虎口阵痛,袭影几乎脱手。易昭寒于三步开外只感到一阵刀风扑面,震得她浑身木然。 鹿百龄见斩毅竟然接下了他的第一刀,不禁面露喜色,心道:果然是个厉害角色!策马长刀挥起,第二刀又是裂空而下。 斩毅定定站着,眼见那一刀就要劈裂他右肩,斩毅脚下陡的一动,肩膀一沉,他由静而动,快的只余一道模糊的黑影。鹿百龄大刀挥下,却全无砍中的手感,只是在斩毅的肩侧走空了,不禁“咦”了一声。他手上却不停顿,反手便是一记重重横劈。 一把五十余斤的大刀在他手里如此翻转之快令人匪夷所思,而每一刀都如开山裂石,足见他膂力惊人。 斩毅一边闪避一边用剑格挡,接了十几刀之后,他唇边浮上一抹冷酷笑意。 黑马一声长嘶,鹿百龄又是一刀直劈斩毅面门,斩毅不避反攻,提剑接上斩马刀长刃,格挡一般随着大刀一齐落下,挥刀的瞬间,斩毅身体向空中蓦地腾起,长剑的刀柄直取对手背心。 鹿百龄这一刀挥下,只觉得手上一阵阻滞感,如同劈在了泥浆上,不等他惊诧,脖间一凉,一个坚硬的东西抵着他的脖子划过。鹿百龄大惊失色:是什么时候…… 这一招过,虬髯的汉子提马立住,向对面的斩毅拱了拱手:“多谢将军手下留情,刚刚这一剑,若是剑刃而非剑柄,只怕鹿某此刻已身首异处了。” 斩毅提着剑拱了拱手:“鹿将军言重了。” “今日能与白将军交手,鹿某开心的很!”鹿百龄大笑道。 “有生之年得见鹿家斩马刀精义,在下三生有幸。鹿思益将军若知有后如此,也当含笑九泉了。”斩毅欠了欠身。 神将鹿思益,百年前出仕青国,领兵挂帅,所向披靡,也是武将世家鹿家的始祖,一手斩马刀无人能敌。如今鹿家能够和苏、许、白三家合称青国的四大武将名门,不得不说是鹿思益将军的功劳。 “白将军保重!”鹿百龄笑道。 斩毅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一人一马渐渐走远。 “师父,你的虎口……”易昭寒将斩毅的左手翻过来,男人的虎口处绽开了一条一寸长的伤口,血顺着手腕缓缓滴在地上。 “他的第一刀来势太凶,我只有生生去挡,虎口震裂了。”斩毅淡淡的说。 易昭寒看仔细检查着那伤口,心里一痛。女孩定定心神,起手捻诀:“沉香细数,清风不赦,请奉御神,凝息碧血。尔时神谕,白毫相光,照吾万千伤痕。心清神清,愈!”女孩缓缓念着,右手剑指沿着斩毅的伤口划过,绽开的血肉如同被缝合了一般,留下一条狭长的血痕。 女孩从随身的药箱里翻出伤药,裹在白布上仔细的包在他的伤口上。 斩毅只感到虎口一震清凉,他笑道:“丫头真心细啊。” “从今天起,七天之内虎口不可以受力。”易昭寒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叮嘱道。 “是,谨遵医嘱。”斩毅忍着笑正经的答道。 易昭寒听着他古怪的腔调,一抬头,正对上他深深的双眸,脸上莫名的飞上一抹红霞。 师徒二人取道阜城、陇关一路向西,因为躲避刺客的追杀,没有走官道也没有施用法术御风而行,于是日程就慢些。 “剑道于人道之上,而从于天道,灵则通神,玄能入妙……” “应之于天道,纯之于技巧,强之于势气,方可不役于物,故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 虽则斩毅收了易昭寒为徒,却连剑也不让她碰,一连十天都是念些道理和口诀要她背。女孩很机灵,转眼间背的滚瓜烂熟,不禁有些不耐。 “师父学剑的时候也背过这些吗?” “《浑元剑经》是背过的。”斩毅解释道,“师父学的武术,人称‘鬼影无踪’,重点在于取巧,借力打力。这些书讲的是剑和剑道,背了于你自是有益无害。” 女孩闷不作声,过了会儿,又问:“师父,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啊?” “我们先去长青城和山主汇合。” 易昭寒怔了怔,长青城是一座极其特殊的城市,它是现存最古老的城市。 相传洪荒之时,羽人为渡过洪期,在最高大的树木上建立的城市,定为羽都“云中”。后历经千年演变,成为了羽民与人类、巫民共同生活的城市,加上云中西面便是戴尔周饶和轩辕的家园——西川山系,因此常有周饶和轩辕出没。在各族仍然和平共处的蛮荒时代,云中一时成为这世上最繁华的城市。而后战乱四起,各族之间战争不断,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云中历尽战火的洗礼,生灵涂炭。渐渐云中城出现了一股新的势力——“天下大同”这个理想的支持者被称为大同党。大同党得到了城民的广泛支持,经过数十年的争斗,最终成为云中城的统治者。第一任城主巢毓清是一代豪雄,为“大同”的理想奋斗一生,因伤死在三十九岁上。他临死时说道:“衰草孤鸣悲辛路,平芜尽头长青在。”后成为大同党信奉的名言。云中城也就此更名为长青城。 长青城凭借着其十数万的精兵和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在各族的纷争中中立了数百年。直到十八年前,青武帝命苏庭天领兵平定南羽民的平澜之乱,青武帝以勾结羽民乱党为由讨伐长青城,大将军苏庭天制定了了“为渊驱鱼”的策略,将长青城周围的南羽民和人族的难民统统驱赶进长青城,急剧的增大了长青城的口粮压力。以致兵强马壮的长青城被围半年后,终于粮草不济,迫不得已下与青国进行了长青谈判。城主萧随风不顾众人反对,答应在保留自治权和兵权的条件下,归属青国。萧随风受封为青国四公之一的“定岳公”,世袭罔替。 “为什么要去长青城啊?” 斩毅略一沉吟:“青石之战以来玄天宗四处搜捕巫民,被抓住的巫民被囚禁在玄天牢里受尽屈辱折磨,才吐露出来一点点法术和石夷复国党的情报。兜影的母亲和长姐在石夷复国党里充当着重要的角色,如今被兜影杀了,按理说玄天宗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此时他们只能与我们达成和议,或者说这是处于新帝登基政局不稳时期的缓兵之计吧。瑝天如果想在玄天这只积蓄力量的雄狮爪下逃生,只有趁它苏醒之前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如今人族力量鼎盛,巫民在青石之战中被屠戮殆尽,不死和朝暮式微,轩辕、周饶和羽民隐藏在遥远的荒漠和山林里,安宁了数百年。瑝天联盟早已没有曾经那么牢固,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长青城……西边是西川山系吧。瑝天要向周饶和轩辕求援了么?” 斩毅笑着伸出手揉了揉易昭寒的头发,没有说什么。 “师父,虽然我不知道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但是从别人口里可以听的出来你以前是一个很厉害的将军。”易昭寒停了停,似乎是在选择措辞,“为什么不要似锦前程,加入瑝天做这样搏命的事呢?” 斩毅摸了摸腰间的长剑:“丫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这是没有办法逃避的。所以,只能面对。” 易昭寒抬起头,看到斩毅下颚棱角分明的弧线绷得笔直,像是在紧紧咬着下唇。 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女孩低下头想道。 ------------ 第二十章 刀剑争鸣为谁搏 过了阜城再向西便是连绵数千里的山脉,地势越发的高。横亘在西方的南岭中间如同被神力劈开了一条深而窄的裂口,成为了长青城到青都的唯一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贯穿了整个越地的南北,因此被称为“西越走廊”。自从长青城归属于青国后,两地商旅骤增,在西越走廊的最南边渐渐形成了一个驿站一般的小镇――饮马镇。 镇子僻静处的一家破旧的面馆店门紧闭,店里昏暗的烛火边围坐着三个男人。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人身形佝偻,目光却像鹰一样犀利。另外两个中年人,一个高壮,一个清瘦。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男人的画像,指了一下:“这是这次的靶子。”他的声音嘶哑难听,高壮的人皱了皱眉。 “他是一个左手剑客,剑比普通的剑要长出半尺,很容易辨认。”老人解释说,“修习的体术是‘鬼影无踪’,法术以云梦泽的法术为主。” 高壮的人摸了摸下巴:“头儿疯了吗?敢接这样的活儿。这个男人是杀不死的吧。” 老人瞪他一眼:“这个世界上没有杀不死的人。只要他是人,就可以被杀死。”说完他看了清瘦的男人一眼,继续解释,“据我们所知,他的方向是长青城,那么必定要经过这里。另外,他的身边有一个精通医术的女孩。” 说完老人掏出一只满满的口袋放在桌上,口袋里传出一声金子撞击的闷响。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会有三倍的钱送来。”说完他将那张画像在火烛上一晃,烧成了灰烬。 “祝你们好运。”老人说完冲两人邪邪的一笑,转身消失在了门后。 高壮的男人掂了掂金子的分量,道:“我干这活十几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定金。看来这一趟来的是值了,真是比好买卖。” “等你有命花这钱的时候再说这话不迟。”清瘦的人不冷不热的扔下一句。 对方扬起下巴笑了笑:“自然如此。倒是你,可别失手了让我有机会补刀啊。” “彼此彼此。” 高壮男人突然正了脸色道:“他的身边有个医师,我有点担心蛊术会被识破。毕竟半年前头儿那次,百蛊术居然都没能弄死那个娃娃。” 清瘦男人沉吟片刻,道:“这是一个大活儿,务必一击必杀。这个靶子以前也是一个刺客,他的敏锐不会输给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不要用蛊术了,以免打草惊蛇。” 同伴耸了耸肩:“用不上蛊术的话,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我说,你该不会想独吞这笔赏金吧?” 清瘦的摇了摇头:“如果我失手了,你要负责对我补刀。在我身上下蛊吧,如果我被抓了,就杀了我。面对‘鬼影无踪’的传人,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高壮的男人看着他坚定无比的神色,伸手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盒,随着他的驱使,盒里一条黑色的小虫钻进瘦男人的皮肤,消失不见了。 “情人蛊。兄弟,我可不想有亲手弄死盒里的这只的那天。” 清瘦的男人冰冷的神色上终于泛出一丝笑意。 饮马镇。 西越走廊长二百余里,两边是数百丈的峭壁,每逢初秋时节,坐落在风口的饮马镇都是风沙肆虐。 “小二,两碗打卤面。”斩毅招呼过,看到女孩低着头揉眼睛,笑了笑,“丫头,沙子进眼睛了啊?” “唔。”女孩低着头又按按眼睛。 斩毅三两口扫完面,轻轻拍拍女孩肩膀,道:“丫头慢慢吃,师父去备些口粮。现在是商旅淡季,西越走廊里恐怕再没有驿站了。” 女孩嘴里塞得满满的,只顾得上点点头。 师父果然不是常人,吃饭快的像是饿鬼投胎。易昭寒腹谤着。 “哟,小姑娘一个人行走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可不大安全哦。”一个高壮的汉子在易昭寒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脸上挂着一幅相当自来熟的笑容。 “阁下是?”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汉子低头看了一眼两只空空的饭碗,笑道,“这里的打卤面可还好吃?” 女孩刚要开口,肚子蓦地一痛。 “一百只毒虫炼化了数百年,活下来的这一只,滋味如何啊小姑娘?”汉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百蛊术……”易昭寒瞪着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方一惊:“小姑娘倒是见多识广啊,你既然知道百蛊术,也该知道中了这蛊是怎么个痛不欲生,要不要求爷给你个痛快?”言罢按上了腰间的匕首。 易昭寒痛的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听了他这话却笑了起来:“百蛊术虽然厉害,却非无解。只需以血芝煎服,辅以凝心术和止血术即可。” 高壮的汉子皱了皱眉头:“圣草血芝?那可是传说千年不遇的神草。” “不巧,小女正有一支。”言罢,一直背在身后捻诀的右手猛地一甩,喝到:“缚,缚,缚!魑魅伏诛!破!” 地面上突然腾起一片蓝光,如同一条条蔓藤,紧紧缠绕住汉子的手脚。 易昭寒见制住了他,起手便要捻诀化解自己身体里的蛊毒。可她刚抬起手,神色突然一怔,手也停在了半空。 “这……不是百蛊术。” “没错,这只是乌毒。最普通的乌毒。” 乌毒是一种治疗昏厥的草药,过量会导致短暂的剧痛,本身是没有毒性的。 女孩皱紧了眉头看着被束缚着的男人。 “原来你是个术士……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我一世英名,到头来居然死在一个小姑娘手里。”汉子气闷的满脸通红,“不过你师父恐怕就没那么好运了。” 女孩摇摇头:“师父那碗面我尝过一口,没有下毒。” “只尝一口是验不出蛊虫的。石头蛊小姑娘可听过?” 石头蛊是用法术练成,蛊虫钻进身体会渐渐硬化人的身体,最后整个人就僵化成一块石头。可以说是蛊术中最厉害的蛊之一了。 “石头蛊……师父!”女孩大惊失色,丢了魂一般飞奔了出去。 剩下仍在怜惜自己即将英才早逝的男人被法术束缚在地上,满头黑线:就这么走了?虽说我是个龙套,也不用这么直接的无视我吧。 斩毅走在街上,耳边纠缠着婉转的风声。镇上没几个行人,一片和谐。直到他与一个拄着单拐的男人擦身而过的一瞬,一股巨大的杀意从背后汹涌扑来。前一刻还一脸萎靡的跛子瞬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睛里迸出了凌厉的杀意,单拐爆响一声从中裂开,寒光一闪,拐杖的碎片中一柄细长的弧刀像一尾突进的蛇,直直咬向斩毅的脖颈。 凭着多年的经验,斩毅的身体本能的向左一偏,刀刃在他的右肩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他脚下微微一动,人蓦地闪出几丈远,看也不看肩上的伤口,手腕一抖,长剑出鞘。 弧刀……吗?斩毅看着对手的脸,突然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清瘦的刺客像一条蛇快而无声,手里的弧刀如同蛇信一般可怕。斩毅提剑格挡,一刀一剑在风沙中绞杀,快的只看得到一片光影。 数招过后,刺客袖口亦带了血。他盯着斩毅,眼中是深深的仇恨和不甘。斩毅并不说话,神色愈发凝重。 “万法归此理,魑魅无所遁,遇仙斩仙,遇鬼斩鬼。破!”随着刺客右手翻转捻诀,弧刀倏忽变得锃亮,颇似宝刀辟邪,刀脱出他手直刺斩毅面门而来。袭影划出一个曼妙的剑圈,将刀势尽数化解,防的滴水不漏。 “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余藏月的徒弟。”二人收了攻势,斩毅静静看着对手道。 “白袭影,你手下亡魂无数,居然还能记得我师父的名字。” 斩毅苦笑一下,正要说什么,头忽然一晕,他以剑指地,勉强支撑着身体。 “这柄弧刀上,我淬了箭木毒。”刺客的声音冷冷的传来。 箭木毒又被称作“见血封喉”,打仗的时候军旅常把它涂在箭头上,如此即便没有一箭射杀对方,不出半个时辰,受伤的人也会中毒而死。 “烟云裂九霄,九霄生惊雷,惊雷碎神木……”刺客捻出一串极长的法诀,正是寒鸦斩影刀的最后一路刀法――雷神刀,其威力之大号称“合抱之木遇其毫末当化柴薪之用”。只听那柄细长的弧刀发出一声低啸,如同一道惊雷直劈斩毅。 眼见斩毅就要被从中劈成两半,一面巨大的冰壁挡在了他的面前,弧刀威力之大,整面冰壁被射的爆裂开来,漫天冰屑。 “师父!”施用法术造出这么大的一面冰壁要消耗极多的力量,易昭寒踉跄几步跑到斩毅身边。 “丫头,快走。”斩毅一贯平静的神色突然焦虑起来。 女孩也不作答,只是问道:“师父,石头蛊发作了吗?” “石头蛊?” “有没有身体哪里觉得僵硬?” “我没给他下石头蛊,刚是骗你的,小姑娘。”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高壮的男人一副狼狈的走到同伴身边。“月辰的缚道术虽然能解开,却需要时间,本想说些话引开你的注意来争取时间,没想到你居然丢下我就跑了。” 言罢,他转向清瘦的刺客道:“华,那个小姑娘是个术士,能抓住她最好,不行就除掉。而且,她似乎知道百蛊术的解法。” 清瘦的刺客点了点头,提起刀踩着一地的冰屑向易昭寒走来,突然他一个跃起,弧刀在空中划出下弦月的刀影。体术与法术相比最大的好处就是快,易昭寒尚在捻诀,刀风已扑面门。 但是这一刀却没有劈下来。 在看清女孩面目的一瞬,刺客的手有一丝犹豫,而正是这一瞬,易昭寒手里爆出火团,逼开了眼前的人。 “华,你认识她吗?”高壮的刺客担忧的看着同伴深锁的双眉。 “她救过我的命。”清瘦的男人略一沉吟,攥紧了手中的刀,“别担心,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易昭寒盯着他的眼睛,那种孤狼一样的眼神她只在两个人眼里看到过,既然来人不是兜影,那就只能是她初到青都时救过的那个乞丐。 女孩了然一笑:“原来你是落碧刺客。” 对方并不说话,拔刀相向。 ------------ 第二十一章 秋风起兮秋叶飞 “昭寒,退后。” 斩毅的声音透着令人生畏的冷酷。女孩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 “昔我来兮望无路,往我去兮归无处,叹我魂兮何处寄。焚天灭地,七绝七杀,神魔往生!七魂,灭!”斩毅声音嘶哑,整个人和袭影剑都如同燃烧在一团黑色的火焰里。他的脚下射出七道幽蓝的光,将空间割裂成无数块。清瘦的刺客一把将同伴推出法阵,自己的双脚却被蓝光洞穿了。男人发出一声惊心的哀嚎。 “七杀阵!”易昭寒惊呼道。 七杀阵是云梦泽的禁术,施术者将灵魂分作七片,力求必杀。但是施术者身体耗损极大,可以说是你死我亡的拼命法术。 师父不要命了吗? 女孩甚至来不及焦虑,就觉得脖颈一紧。高壮的刺客高出她两头多,一把拎起她消失在街角。 “丫头!……”斩毅急火攻心,加上法术反噬和箭木毒的毒性,再支撑不下七杀阵,他低下头咳出一滩血。 “说出你们约好回撤碰头的地点。”斩毅走到华的身边,剑尖抵着他的下颚,他的声音平静,眼睛里却燃烧着可怕的愤怒,“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一个守口如瓶的刺客开口。” “百蛊术的解法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 “你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血芝这样的圣草?” “……” “我说,你真的是人族吧。怎么会这么多法术?” “……” “喂,小鬼,和你说话呢!” “你们伤我师父,谁要和你说话!” 这是易昭寒被掳到镇子外山上的一个山洞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师父,应该盼着我回去拿你和华交换呢吧。”刺客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小盒,小盒里有一只黑色的蛊虫。 “这是什么蛊?”女孩好奇道。 “情人蛊。在我家乡那边,相恋的男女会给彼此下这种蛊,两只蛊虫分别在两人的心里养着,象征着同生共死。如果其中一个人死了,蛊虫没有心血可吃,也就跟着死了,而另一只蛊虫就会吃尽另一个人的心血,然后从心口爬出来,爬到死去的那只蛊虫身边……” “你和华是恋人吗?你怎么没把你的种到你的心里?” “另一只在华的身上。他到现在还没有来这里和我汇合,多半是被抓了。我要负责对他补刀。” “补刀?” “就是杀死被掳的同伴。” 女孩瞪大了眼睛,叫了出来:“你要弄死这只虫子,好杀了他?” 男人不说话,只是捏着手里的虫子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们不是同伴吗?” 死一般的沉寂。 “带我回去,我看到我师父没事,就跟你们走。” 刺客一声苦笑:“没想到居然要我的敌人来拯救我的同伴。” 易昭寒正要开口,一缕飘渺的丝竹声从洞外幽幽的飘进来,沉缓诡异,女孩顿时觉得眼皮一沉,支撑了两下,倒头昏睡了过去。 “易姑娘,易姑娘……”是一个温婉的女声。 易昭寒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一袭蓝衫的魅主,她的眼圈又黑又深,想来已有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焚音?……怎么回事?” “我得到消息,落碧城接了刺杀斩毅的单子,特来相告。没想到在饮马镇外看到你被人劫持,就跟了过来。” “呵呵,这样。我……我不知道怎么突然睡着了。” “那是听水阁的法术,催梦音。任谁听了都要睡着的。” “那个刺客呢?” “我把他杀了。” “杀了?!”易昭寒登时一个激灵,回头看到瘫倒在地上的汉子,心口流出一滩殷红的血尚未干涸。 “斩毅呢?你没和你师父在一起吗?” “师父应该还在镇上,不,也可能上山来找我了。他伤的很重……” 焚音满脸憔悴和不安,急急道:“我们分头去找。我去镇上,你在山里找。” 女孩点点头,跟在魅主身后走出山洞,走到洞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死尸,皱了皱眉。 斩毅眼前一黑,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好在下一瞬,这世界又原原本本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华在他的脚下,双腿血流如注。 一个梳着双髻的黑色身影在远处闪过,斩毅低呼一声:“丫头……”他伤的极重,刚要抬脚去追,脚下却是一空,整个人堪堪倒了下去。 一只细弱却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师父!”易昭寒极快的看了他的脉象,抬手一连施了几道法术,神色却愈发凝重。 虽然用法术封住了箭木毒,但还是要尽快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平躺下来才行。 女孩包扎好斩毅肩上的伤口后,俯下身仔细检查了刺客腿上的伤口,然后扬手施了止血术,又认真的包扎好,才道:“再歇三天,你的腿就没事了。七天之后,记得换药。” 言罢,拖起斩毅便要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被人救了,你的同伴被杀了。” 男人停顿了一下,嘶哑的开口道:“你为什么……” 然而女孩并没有空听完他的问话,她背着黑衣的男人,飞快的捻诀蹑风而去。 易昭寒担心镇上还有刺客,自己应付不来,于是在山上就进找了个山洞先歇下,想等师父醒来再作打算与魅主汇合。 斩毅一直高热不退,女孩生火煎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直到入夜,他退了烧,女孩心里的担忧一卸下,顿时觉得腰酸背痛,转眼便睡了过去。 后半夜,斩毅转醒过来,篝火还没有灭,烤的他身上暖暖的,他偏过头去,看到易昭寒蜷在他身边安静的睡着,像一只幼猫。 斩毅坐起身,看着女孩慵懒的睡颜笑了笑。 易昭寒听到动静,睁眼看到斩毅醒了过来,喜道:“师父,你醒了!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斩毅摇摇头,女孩看了看他的脉象,道:“烧是退了,只是箭木毒的毒性还没有除尽。” “丫头,那个刺客呢?” “……我放他走了。” 斩毅深深看了徒弟一眼,没有说话。 女孩被他看得发毛,又补充道:“我治好了他的腿伤。” 斩毅看着女孩涨红的脸,轻笑道:“别人要你的命,你却反而要救他。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易昭寒低着头,闷声道:“对于力所能及可以救助的人弃之不顾,与提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双手攥得很紧,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丫头……”斩毅觉察出徒弟的不对劲,打断了她的话。 女孩咬着下唇不做声了。 初秋的林子,已经听不到夏蝉和河蛙的鸣声,洞里静的有些寒意,只有火堆里树枝噼啪的爆裂声不时响起。师徒二人各怀心事,面上却都是一派肃静。 “师父,我想给自己打一把剑。”女孩声音静静的。这一个月来,斩毅只是教她剑道,却从未让她碰过剑。 斩毅侧过头,认真的看了女孩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丫头,有些事情上,你太过执着了。” “师父你那天和我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是没有办法回避的。我想,这或许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吧。”女孩想了想,道,“师父,您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斩毅轻轻点了点头。 那团篝火倒影在易昭寒静如止水的眼波里,她怔怔看着那团火焰,幽幽的道:“青朝自始祖开朝以来,最厉害的两个皇帝,就是文帝飞虹和武帝武德。文帝在位的五十七年被称为“承平盛世”,而武帝在位的十七年,被称为‘青武盛世’。武帝戎马一生,南收长青,北平不死,东治羽民,西征石夷。青国如今的幅员辽阔可以说一半是武帝的成就。虽然百姓在连年的征战中早已不堪重负,却还是敬畏着这位皇帝。在臣子眼中,武帝是一个雄才大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皇帝;在异族眼中,他是地狱的恶魔,他踏足的地方,只剩一片焦土。然而这样的人,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细心和温柔吧。” “弃宁八年,武帝率青国十万精兵西征石夷,屠城无数,生灵涂炭。石夷人因为在身体特质和神教身份上高于其他六族一等,多年来自视甚高,以至于青石之战中石夷战俘的命运往往比战死沙场更加不堪。青军中甚至有军官意欲将石夷女子的手指生生斩断,将手骨剥出来做色子。不过这件事,被一个年轻的军医制止了。那个军医才入军半年多,满身正气,便回护了那个女子。” “年轻的军医因为这件事被那些军官记恨着,后来被诬陷和石夷战俘有染,内通石夷。这是叛国大罪,要凌迟处死的。因为当时营里确实有细作,这件事最后引起了大军统帅武帝的注意,武帝查清事实后并没有责难于年轻的军医,反而对那军医说:‘你做得很对。生命无分贵贱,都是可贵的。’我想这个世上估计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一个可以转眼间下令屠城的皇帝,心里却有着这样的仁怀吧。” “弃宁十年,武帝班师回京。两年军旅的磨砺让当年年轻的军官已经沉稳许多,他进了御医院任职。因着时常入宫,惹得一个伺候武帝的贴身宫女动了心。武帝知道这件事之后,没有斥责那宫女不守本分,反是下了道口谕,把宫女赐给了太医。” 寂寂的秋风里,她的声音又低又缓,安静的讲述着那个似乎已经很遥远的年代。 ------------ 第二十二章 天道岂知离人恨 女孩声音停了停,继续道:“太医和宫女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孩,他二人只得这一个孩子,但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却极聪明,跟在父亲身边偷学,五岁就能将《医经》《经络全解》背的一字不漏,七岁可以辨别寻常医馆里所有的药,八岁已能诊断大小症候。<到哈十八HA18.com去下载好看的书吧>这本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可是女孩的自负,却造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易昭寒缓缓抬了抬头,她的眼里盛满了涣散的光,斩毅预感到他就要知道徒弟人生中最惨烈的部分了,因为他看到女孩的脸痛苦的抽搐了两下,她的声音变得空虚而压抑:“在本草科里有两味形态很像的药——蔊叶和及己。这两味药的气味色泽形状都很很像,只是叶脉一横一竖,只有细心的老药师才分辨的出来。蔊叶是一味温良的副药,及己却是剧毒之物,身体虚弱的人误食及己会有性命之忧。太医是个严苛的人,因为八岁的女儿辨别不清这两样药材而斥责了几句。小女孩心高气傲,心中愤愤不平,只道父亲也不一定分辨的出来,却来斥责她。于是,趁着父亲不注意,她……”易昭寒的声音突然奇怪的梗塞了起来,“她将药柜里的蔊叶和及己调换了。那时候,她的脑子里全是父亲因为没有察觉出二者的调换后的尴尬神情,却全然不知……那时嘴角得意的笑容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易昭寒痛苦的合上了眼睛,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斩毅感到女孩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绝望,不禁皱了皱眉,伸手抚在她的背上。 易昭寒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接着讲道:“后来,女孩的妈妈生了重病,父亲亲自开了方子,不多久就治好了她的病。只是她的身体极弱,太医又开了个温性的调理方子给她,没想到,这副方子才服了半个月,有一天……病人突然呕血不止,连当夜都没能挨过去……” 女孩不再说话了,她双手紧紧的按在头上,蜷着身,像个受了责骂的小孩子。她看着那篝火,目光直勾勾的,像是再也不会移开了。 “这件事最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女孩被从家里除名,一个人四处流浪,像是一只野狗沿街乞讨。只是她运气很好,遇到了收留她的人,也算生有所归。但其实这些年来,她都很想回家吧……回家看看,父亲和哥哥,还有妈妈……后来有一天,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可是那个家……却沦为了当权者阴谋的牺牲品。她知道的,父亲是那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当年甚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战俘出头,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弑君的逆举。可是这样正直的父亲,最后却被冠以千古罪名……满门抄斩。”易昭寒一字一字的咬出最后的四个字,她的声音,冷的像是九嶷山苍梧之渊里万年不化的寒冰。 斩毅看着一抹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坚忍而决绝的恨色划过易昭寒稚嫩的脸颊,轻轻叹了声:“丫头……” 三分宠溺,七分痛惜的语气。 女孩眼里噙着泪,看得出她在用自己的倔强和骄傲紧紧攥着这些懊悔和屈辱的泪水,她望向斩毅深而沉的眼眸,道:“师父,你知道吗?我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曾经到神庙里替我卜过一卦,卦象显示……我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我真的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没有我,妈妈就不会死了……父亲也……”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空又凉,斩毅凝望着她的眼,女孩净水无波的神色上缓缓淌着两行清泪。 “丫头……”斩毅伸出手,将易昭寒的头慢慢揽进自己的怀里,“听师父的话,好好活下去……这世上,没有谁是不该出生的,也没有什么过错是不能弥补的……”斩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一阵钝痛,他只能更用力的抱紧女孩的肩头。 易昭寒咬紧的牙关里断断续续的传出了呜咽声,渐渐变成了凄厉的恸哭,斩毅安抚着她的后背:“丫头,不怕……师父在这儿,师父会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意外的温和轻缓,像是满地轻柔的月光,更像是母亲吟唱的儿歌。在易昭寒耳中,是这个残酷世界里最温暖的港湾。 次日,饮马镇。二毛茶馆。 茶馆的掌柜二毛是个又瘦又矮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跑前跑后的伺候着一个女客。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像是一朵海棠开到盛极的风韵。女人在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小桌边坐下,却吸引了茶馆里所有人的目光。 不多时一个猎人打扮的男人拉开长凳便要在她身边坐下,女人看也不看他,不冷不热的道:“这里有人了。” 猎人色迷迷的眼神在她身上贪婪的游走了一遍:“姑娘真会说笑,这里哪有人了?” “确实有人了。”一个淡淡的男人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猎人猛的回头,他全然没有感到有人接近自己的身后,足以见得说话的人是个极其擅长屏息的高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来人并不止一人。一袭黑衣的男人身边还带着一个神色木然的小女孩。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这双眼睛,就别在这位姑娘身上花心思了。”男人神色和善的对猎人道。 猎人心中一怒,正要破口大骂,却瞥见男人腰间的长剑,凭着多年狩猎的经验,他敏锐的察觉到那是一柄可怕的神兵,只有噬血无数的兵刃才有这样的戾气。猎人语塞了一下,恨恨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女人饶有兴趣的看着斩毅,捂着胸口道:“公子竟为了小女而要夺人双目,真是吓坏小女子了。” 斩毅眼角脸黑了一半,道:“若是我们晚来一步,只怕他的双眼已被你捏得稀烂了吧。”言罢,将长剑搁在桌上,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易昭寒亦摘下身上的药箱,在斩毅身边坐下。 “你……没事了吗?”焚音压抑着声音里的惊喜。 “无碍了。”斩毅浅笑着回道,“谢谢你。” 焚音摇摇头:“和我还客气。我还有事在身,只怕不能与你们同路了,多小心。” “嗯。”斩毅和易昭寒都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隐主希望你拜访西川之后去一趟落碧城。”说完焚音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匣,道:“落碧城主曾以一曲《战歌》为武帝助威,这里是铁笛‘吹雪’和《国风》全谱,落碧城主是通晓音律的人,想必能够明白瑝天的诚意。” 斩毅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古朴木匣,半晌道:“新帝登基之前,落碧城主就是二太子党,如今二太子登基,要说服他与瑝天联手抵抗青帝直辖的秘党玄天宗,只怕不是易事。” 焚音神色蓦然肃杀,她压低了声音道:“半年前二太子在落碧城统领青军与犬戎作战时,曾被落碧城刺客追杀,一路逃回青都。这也正是二太子回到青都后急于起事的原因吧。按理说,二太子本不该在战事胶着时急着夺嫡的。” “寒鸦门被灭门后,落碧刺客直接听命于落碧城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落碧城主对新帝是怀有二心了。只是,以我对落碧城主的了解,他断不是这样首鼠两端的人。”斩毅思索片刻,问道,“你说的是谁的情报?” “兜影。” 斩毅似乎松了口气,他伸手翻开木匣,里面是一只通体乌青的铮铮铁笛,下面垫着一摞古旧而繁杂的笛谱。 “‘吹雪’可是听水阁镇阁之宝,至于《国风》,不是早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么?”斩毅的指节缓缓滑过木匣上漆红的雕花,若有所思道。 “隐主年少时曾游历天下数十年,朋友只怕比我见过的人都多。这些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不过看的出来,隐主十分期待结交落碧城主这个朋友。” 斩毅笑了笑,没有说话。 焚音起身,递过一件包裹给斩毅:“天气凉了,我做了件窄袍给你……” “嗯。谢谢你。”斩毅起身接过来。 “怎么又谢我?”焚音故意嗔道。 “呵呵,我错了。”斩毅笑道,“珍重。” “珍重。”女人最后又看了斩毅一眼,转身而去。她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突兀,像一道惊鸿一现的浮云。 落碧城主府。 入夜后,北风就没有停过。北郡的秋风像是刀子一样,携着前方战场里浓烟与血腥的味道,盘旋在这座人人都披甲佩刀的城池里。 修武阁是整座落碧城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甚至可以看到城外百里处斑斑点点的战火。 “你是说,这次查出来的细作又畏罪自杀了?”是一个温软的女子声音。说话的人着一身墨蓝锦绣流云袍,领口的针脚平而细密,是极好的做工。 “是的。”答话的男人并不高大,黑发用一根绳子随意的一系,搭在肩上。但是他答话的态度却极是恭敬。 “城主想必有些焦躁了吧,我听说晚宴上城主说了先生几句,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是。为城主分忧是属下的职责。” “嗯。”女人弯下腰轻咳了两声。 “夫人身体不好,还请少劳碌些。” “劳你惦记。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 男人行了礼,一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落碧夫人倚着竹藤编的长椅,望向北边的烽火,眼中渐渐烧出一团怒火。她伸手拢了拢领口,起身准备回去了。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破空之音。女子猛的回手一抓,那只雪白的幼鸟在她的掌中化作了一片雪白的纸。信上密密的是几行刚劲整齐的字迹。 见信如晤: 百蛊一事,吾已查证,其解法仅有《九嶷医经》中有所记载,故,吾窃以为青帝身边有精通巫医之术的医师。此事,还请阁下慎重。 另,瑝天与玄天宗决裂在即,瑝天必向落碧城求助,请阁下莫失良机。 信的末端印着一只凤凰形状的紫色徽记。 落碧夫人又把信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一扬手,雪白的信化作一缕白烟消散于无。 ------------ 第二十三章 燕雀高宫殿风微 长青城主府。[小说]时值中秋。 城主府很是热闹,刚刚入夜,管家呼喝着小厮们点上火烛,今天是中秋佳节,楼里楼外一千零八十八盏灯全部要点上。 会客的大厅里设了晚宴,宾客坐的满满当当,其中不乏个子矮小的周饶和高大苍老的轩辕。 右侧的一列矮桌中坐着不起眼的师徒俩。易昭寒看着满桌的美食,目光逡巡了两圈后,伸手掰下了一只鸭腿,咬了两口后点头称赞道:“这只鸡油水真大,好吃。” 斩毅笑笑:“丫头,这是鸭,不是鸡。” “唔……口误,口误。”女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斩毅随手在一道金红油亮绚丽无比的菜中夹了一筷,塞进嘴里,咀嚼半晌,点点头道:“不错,只是若能再辣些就好了。” 端菜的侍女闻言手上的碟子险些掉在了地上。 斩毅吃的那道菜名叫“红棉虾团”,是武帝的端平皇后最爱的一道菜。端平皇后是北郡人,酷爱吃辣,做菜的厨子为了对其口味,将鲜虾剥壳后浸在花椒油中数个时辰后用野山椒烹调,就辣味而言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菜能出其右。 易昭寒听了师父的话,饶有兴趣的夹了一筷塞进嘴里,只嚼了两口,女孩便捏着喉咙从嘴里喷出了火来。 “丫头……”斩毅递了茶水给易昭寒,不解的问道,“呛到了吗?来,喝点茶。” 女孩一壶茶灌下去,喉咙里最后冒出两朵青烟后,吐着舌头问道:“师父你说这个菜怎么了?” “很好啊,就是辣味还差了些。” 易昭寒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半个身位,定定的斜瞪着她师父,最后吐出四个字:“口出狂言。” 定岳公长青城主萧随风已逾不惑,因着今日中秋晚宴算是家宴,他只是着了一件流云织锦宽袍,黑色的外袍上绣着一只金色的菊花。整个晚宴上他说的话极少,只是笑着听身边人说话。 宴席后宾客三三两两散去,一个小厮走到师徒俩面前,恭恭敬敬的道:“我家主人请瑝天世主和令徒移步书房。” 师徒俩酒足饭饱,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随着小厮七拐八绕到了城主府的书房。 定岳公换了一身窄袖的黑衣,袖口和脚踝绑的很紧,看上去倒像是渔民的打扮。他坐在桌旁打量着手里的大剑,那神色兴奋又忧伤。 斩毅和易昭寒行了拜礼,斩毅看着他手里的剑,沉声道:“秋水归尘,剑中龙凤。” “你也是懂剑的人啊。”定岳公长叹一声。 “第一代长青城主巢毓清前辈凭着一剑一箫立下的不世之功,后学虽然难以望其项背,心中却不禁艳羡,更何况巢城主的归尘剑本是柄不世出的好剑。” “世充一生痴迷枪术,想不到居然调教出一个剑客,本公与他相交数十年,还不知他于剑术一道也深有见地。” “家师所传并非剑术,而是枪术。这剑法,是后学自己悟出来的,但所用的仍是‘鬼影无踪’的心诀。后学愿请前辈指教。”言罢深深一拜。 “书房多有不便,不如到院中比试。请!”定岳公笑着提剑起身。 长青城萧家的归尘剑法以霸气著称,定岳公是萧家数百年来剑术最精湛的传人,年轻时候也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只是前任城主去世后,政务繁忙,有些搁置了。 然而宝刀未老。 这场归尘剑法与鬼影无踪的比试,绝对是一场足以被记入史册的巅峰对决,然而观战者却只有易昭寒这一个初入门的剑客。 女孩屏息凝神,也没能看清斩毅的身影,但她看得出,师父已经尽了全力。定岳公手里的归尘剑是一柄宽刃剑,剑身上是回字形的咒语雕纹,大巧不工。易昭寒甚至怀疑自己双手也不一定挥的动那把重剑。 两人的剑术都出神入化,一招一式水乳o交融,灵动非常,如同雄狮与巨蟒的交手。 斩毅一个旋身落地,并不停顿,左手的剑带着身体如一道银色的流光刺向定岳公,定岳公却躲也不躲,他踏上一步,大喝一声,那声音像是雄狮的咆哮,震得易昭寒脑中一木,斩毅的身形也是一顿,定岳公重剑猛挥,直取斩毅肩头。斩毅反应极快,右肩一矮,整个人一下退出几丈远。 师徒俩都蹙了蹙眉。定岳公的身上肆意着战场上的杀气,霸道而猛烈。面对归尘剑,斩毅没有取胜的把握,他只有拼死一击。 定岳公双手持剑,归尘剑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狮子,兴奋不已,剑身泛出了血红的光泽,微微的颤抖着。 斩毅神色依旧淡淡,他反手提剑置于胸前,口中捻诀。袭影剑慢慢旋转起来,在斩毅身前渐渐织成一堵光墙,那光墙越来越大,如同一柄银色的扇子缓缓展开一般。 定岳公提着归尘剑一步跃起,剑身发出一声长啸,直刺光墙的中心。几乎是在归尘剑触到袭影剑的一瞬间,袭影的光芒收拢成一道刺眼的银光,在斩毅的手里像是突然发作的蛇信,快的不可置信。 两人同时停手。 袭影停在定岳公喉间一指开外,而归尘的剑尖已经没入了斩毅的肩头,血顺着赤红的剑刃缓缓流了下来。 “师父!”易昭寒冲上去扶住斩毅,男人冲她笑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无碍”。 定岳公默然片刻,道:“是你赢了。世充收了个好徒弟。”斩毅最后的一剑若是没有在最后关头收住剑势,定岳公的喉咙现在已经血如泉涌了。 “这般搏命的杀手,本公以为只有刺客才有。” 斩毅笑道:“归尘剑攻防如一,后学只有拼着你死我伤才有一线胜机。” 易昭寒看过斩毅的伤口,剑刺得并不深,无碍筋骨,但是止血却是必要的。女孩抬手施了一道止血术。 “巫医?”定岳公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易昭寒。 “公爷抬举了,小女对巫医之术不过略知一二而已。”易昭寒恭恭敬敬的回答。 定岳公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那么,鬼影无踪的传人找到本公是为了什么呢?” “后学是为天下大计而来。后学带来了瑝天的问候。” 斩毅直身而起,他的声音静而稳,易昭寒怔怔看着她的师父,他一向深沉的眼睛渐渐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他的身体弥散着一种难以抵抗的风华。 那一瞬间,易昭寒突然想起“鬼影无踪,墨玉断魂”这个斩毅曾经的名号。在她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十年前那个文武双全的墨玉公子神采飞扬的模样。 斩毅坦诚的看着定岳公的双眼,他的眼睛里满是自信。 “三百五十年前,长青城主箫无澜怀着济世救民、七族平等的理想四处游说,却屡屡受挫。他甚至曾到石夷帝都鸾城布道,他明知巫民自视甚高,‘天下大同’的理想难以为其所容,仍言所欲言,百折不挠。但箫城主断不会想到,他的这次布道对后世有多么大的影响。” “他的理想没有为石夷百姓和高官所接受,却触动了当时的巫帝——琉璃。箫无澜去世不久,也就是三百二十四年前,琉璃帝退位,联合七族成立了瑝天。终琉璃帝一生,她都在为一个理想而努力,那就是‘我希望有一天,巫民、人族、羽民、轩辕、朝暮、不死、周饶七族可以坐在一起,和平而幸福的生活,共同拥有这一片天地。’可是,三百多年过去了,琉璃帝的心愿也没有真正的实现。” “瑝天与长青城怀着同样的信仰,曾经血脉相连,亲如兄弟。直到武帝一朝,变数迭生,瑝天和长青城由盛而衰。”斩毅将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郑重的欠了欠身,“后学从远方带来瑝天的诚意:百年前的盟约还在,我们仍然奉行着同一个理想,新的时代里,瑝天愿与长青城比肩而战。” 定岳公定定的看着斩毅,半晌道:“那么,瑝天世主带来了怎样的诚意呢?” 斩毅似是早有准备,他解开了黑色的袍子,露出一件白的发亮的软甲,这软甲极薄,紧紧贴着斩毅的身体,不知为何,它没有寻常甲胄的刚硬,反而韧性极好,以至斩毅的身体活动如常,并看不出来穿了这件软甲。斩毅提起袭影剑,向着自己的胸口猛的刺去。 易昭寒惊呼一声,却见剑身在那片软甲上打滑了一般,沿着软甲的边缘走偏了,而银白的软甲上竟然半点剑痕也没有。 定岳公不可置信的看着这片软甲,低声道:“濯银……” 斩毅点点头:“濯银软甲曾经帮助青始祖开创了不朽功业。一个月后,会有一百件这样的软甲送来长青城,瑝天希望这些软甲也可以帮助公爷开创不朽的功业。” 定岳公盯着斩毅的眼眸,半晌没有说话。易昭寒努力挺直了脊背,两人对峙的气氛压的她几乎喘不过起来。 “老爷……”紧张的气氛被一位没有眼色的龙套兄打断了,一个小厮突然莽莽撞撞的闯了进来。 定岳公满面怒容盯着跪在地上的小厮。 “老爷……夫人吐血沫了……医官说,恐怕熬不过今晚……”那小厮被吓得一句话磕磕绊绊的断了几次。 定岳公眉目纠结了起来,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比他的眉目更纠结。 “本公有些家事处理,请两位稍候。”定岳公对师徒俩道。 “公爷如果不嫌弃,可以让小女随行。医道因博闻而通达,多一个医师商量或许有些帮助。”易昭寒诚恳的道。 定岳公点了点头。 “公爷家眷所在,后学有所不便,便在此间候教。”斩毅言罢,冲易昭寒点了点头。 女孩也点了点头,她的眼里一片澄澈。 ------------ 第二十四章 岂知书剑老风尘 长青城主府,西府苑。(超好看的小说尽在哈十八ha18.com) “晚膳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高大的城主又急又怒,他的面前跪着一片丫鬟和医官。 “夫人晚上沐浴后就说头昏……后来开始抽搐,奴婢就去请了医官,没想到这回竟……”丫鬟吓得声音都是抖的。 “癫疾。”易昭寒并不把脉,只是看了看床上女人的气色,“心脉满大,气上而不下。夫人的癫疾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夫人肺气不利,浊气上逆,干扰清明,以至昏厥、癫疾反复……”地上跪伏的年迈医师解释道。 易昭寒向长青城主拜道:“城主且容小女为尊夫人一看脉象。” 长青城主看着她头上的双鬟,点了点头。 女孩仔细的看了看脉象,又查过她的口鼻、眼白,向老医师问道:“夫人这养阴清肺方服了有多久了?” “四个半月。” “若是夫人的癫疾是因肺热而起,四个半月的药用下来,早该起效了。”易昭寒不解的看着床上的病人道,“肺主气,气助血行,气血不畅容易晕厥、癫狂。但是,想来却不是呕血的原因吧。” 老医师点点头,道:“夫人这是第一次呕血,老朽心中也有不解。” 床上的女人突然浑身抖动起来,她痴痴的张嘴,嘴角溢出了秽o物。 “夫人又发作了!”丫鬟连忙上前准备扶起她的上身,却被易昭寒拦住了。 “癫疾需仰卧,我来吧。”女孩将女人的身体平整放好,连按她人中、合谷、足三里几处要穴。长青夫人不再呕血,只是浑身抖的令人惊恐,瘦骨嶙峋的手狠狠抓着易昭寒,像是抓着一颗救命稻草。女人目光呆滞,定定的望着易昭寒,嘴角挤出了两个微弱的音节。 易昭寒蹙了蹙眉。 “小女斗胆,关于夫人癫疾,有要事想单独请教城主大人。”易昭寒一拜在地。 长青城主看着床上抽搐的身影,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免费下载” 一众丫鬟和医官恭谨的退了出去。 “小女谢过城主大人。巫术在青国被视为禁术,小女并不想过早的惹火上身。”言罢起身行至床前,扬手施了一道纯熟温和的凝心诀。 女人的抽动的身体终于平静了下来,女孩看着她紧蹙的峨眉不由得心中一痛。 “易姑娘有何不解,但问无妨。” “几位医官诊断的没错,夫人是因肺疾而癫狂。”女孩转过身认真的解释道,“《内经》讲,愤怒伤肝,喜悦伤心,思虑伤脾,忧伤伤肺,恐惧伤肾。大凶可使内机紊乱,以至脏气不平。夫人的癫疾是因肺气不利而至,而夫人的肺疾却是由心疾而起。” 长青城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 易昭寒看了他半晌道:“城主大人,可听过‘阳儿’这个名字?” 男人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又复平和:“易姑娘从何而知?” “方才夫人发病时似是说了这两个字,恐怕这正是夫人的心结。心结不解,气血不顺,便是有巫医之术,只怕夫人的病也难以痊愈。” 长青城主走到床边,看着他的结发夫人,缓缓拉起她的手,悠悠的叹了口气。 “内人的癫疾今日可会再犯?” “小女施了凝心诀,想来今夜夫人该不会发病了。” 男人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而去,走到门口道:“易姑娘,请跟本公来。” 定岳公萧随风虽是一介武人,却是个爱书之人,书房格调古雅,墙上悬着一副墨宝。 “衰草孤鸣悲辛路,平芜尽头长青在。”易昭寒念道,这几个字清逸脱俗,女孩转向定岳公,问道,“这是巢城主的遗笔?” 定岳公摇摇头,道:“这是巢城主身后一位故人所提。”他抬起头看着那十四个字,眼中泛起一抹明亮的光,“这十四个字,对走在这条血路上的大同党而言,如同黑夜里的明月,照耀着旅人的归路。” 斩毅默然的看着定岳公。在这条道路上,究竟有多少人牺牲了生命和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恐怕不是一个数字可以形容的。 “为了已经流的血不会白流,只有流更多的血”斩毅的声音低沉,“如果公爷想要安慰逝者的灵魂,就请公爷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还天下一个大同的世道,让他们看到他们的牺牲不是枉然。” 定岳公看着斩毅,苦笑道:“并不是本公怯懦,只是有时候付出的代价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定岳公从书架的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却并不急着打开。 “或许两位不知,本公内人出阁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女,幼年时师从画仙林河甫,十五岁时因着一幅气雾山河图而名满天下。” 易昭寒和斩毅神色都是一动,气雾山河图在长青谈判之后被献给了青武帝,而后珍藏于青都郢宫御书房,算得上一件稀世珍宝,没想到竟是出自长青城主夫人之手。 “我二人这些年来只得一个儿子,是本公的次子,取名萧逸阳,乳名‘阳儿’。”定岳公看一眼易昭寒,接着道,“阳儿自幼便如他母亲一般,聪颖伶俐,凡事皆是一点即通。十六岁束发之礼时,他娘曾为他做过一幅画。” 定岳公打开木匣,匣内静静躺着一幅卷轴,定岳公轻叹一声,将那副画像缓缓展开。 画上的男子眉目清丽,眼睛亮的如同星辰,他着一身金丝压边的华袍,腰间插着一把折扇。 “五年前,趁着新春之禧,本公宣任他为下任长青城主,孰料第二日,这孩子竟留书一封谢绝本公美意,自此音讯全无。”定岳公抚了抚额,易昭寒突然感到这个威严的男人其实并不如众人眼中那样耀眼,他已经老了,疲倦的像一个老人。 “内人思子心切,半年过去,没有阳儿的消息,渐渐的神志颠倒,如今……”定岳公长长地叹了口气。 斩毅认真的看了看桌案上展开的画,问道:“五年来都没有消息吗?” 定岳公点了点头。 斩毅蹙了蹙眉,抱拳道:“后学若是有令郎消息,必即刻禀报公爷。” 定岳公看着斩毅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像一只垂垂老矣的雄狮。 相思苑。初秋的萧瑟气息随着淮水的气息飘进了竹窗。 少年在纸上奋笔疾书,他的神色很肃杀,以至于嘴角的笑意看起来也有几分冷酷。 纱帘后是一个绰约的女子身影,阳光斜射入窗的角度将她身体姣好的曲线在屏风上朦胧的勾勒了出来。 “你气色好多了,可是易医师开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你?”焚音沐浴后绕出屏风,在窗口那张古琴前定定坐下了。 “只是睡得好了。”兜影停下手里的笔,无意般扫了一眼腰间的香囊。 “定情信物吗?”焚音看着香囊问道。 “恐怕与世主和魅主合奏的那一曲《浮世吟》意义大相径庭吧。” “原来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魅主自小阁二层向淮江对岸望去,她的神色淡漠,仿佛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她全无半点关系。她低头,在那张古琴上拨出两个苍凉的长音。 “高山流水觅知音,云风清笙歌散尽。 疏狂几曾把金樽,弹指流年成一瞬。 一世相思三生泪。莫相会,相会已是罪。 ……” 魅主手指在古琴上抚过,她的声音并不迷人,但兜影却听得痴了。 “您真是个执着的人啊。”兜影轻轻叹了口气。 长青城城西十里有个小镇叫做月色镇,再往西便是西川山脉。月色镇往来的多是武士和旅人,因此铁铺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 “公子您是习剑之人,这玄铁剑二十斤重,便是壮年汉子拿起来都有些吃力,若是给姑娘家用只怕有些为难了。”打铁的小厮看了看易昭寒向斩毅解释道。 不待斩毅应声,铺外响起了一个粗哑的声音。 “啧啧,谁家姑娘这么苦命要练这么重的剑?”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推门而入,一脸浓密的胡子将他下半边脸都遮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斩毅,摇摇头道:“你这么风雅的人怎么也做出这种逼良为娼的强盗举动?” 逼良为娼……易昭寒脑中闪过一片乱码。 “山主,这是小徒易昭寒,她初入剑道,在下想寻一柄重剑练练她的膂力。” 山主对着易昭寒笑了笑,道:“模样倒是晶莹剔透的。” 晶莹剔透……易昭寒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世主你是知道的,我虽是神之手的关门弟子,却对锻造之术一向讳莫如深,否则也不会放着伊萨克那个劳什子的王子不做,跑出来浪荡。”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不如这样,乌托尔,你去把我昨天放在这儿的剑拿来给这个小姑娘。” 小厮瞪着眼睛看了看山主,山主一脸不快:“还不快去!别告诉我你拿不动啊,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力能扛鼎的。” 力能扛鼎……易昭寒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那柄重逾四十斤的大剑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易昭寒甚至没有顾得上接住自己掉落的下巴。 “果然是……无锋剑吗?”斩毅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柄剑可是我师父的得意之作,我与它相濡以沫二十余年,相当不错。姑娘你试试。”言罢颇为期待的盯着易昭寒,那眼神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 ------------ 第二十五章 月光如水水如天 易昭寒看一眼那柄大剑,额头青筋暴起。 “丫头,试试看。” 易昭寒的目光在自家师父和那柄大剑之间来回游走了两圈,得出了“师父诚然是要卖了我了”这个认知后,绝望的伸出纤纤素手去握那柄剑。 哪知这一握之下,女孩只觉得手掌灼热起来,身体也像燃烧起来了一般蒸腾出了力量。女孩双手一挥,那柄大剑发出一声破空之音,直指房梁。 女孩不可置信的望向手中的剑,那剑通体铁黑中翻出隐隐的腥红,没有一般神兵所有的戾气,倒像个安静沉默的轩辕老人。 山主眼中难掩惊诧,暗忖道:这小姑娘,法力居然如此浑厚! 易昭寒尚未想通自己何时来的这般神力,手上的剑突然像是重了数十倍,她未及一声惊呼,剑已带着人向后倒去。 腰间一紧,斩毅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在大剑上巧妙的一带,女孩便拄着剑呼哧呼哧的喘着站稳了。 “多谢师父……”易昭寒惊魂不定的看着那大剑,若非斩毅出手,只怕她的脊骨已断成几段了,“这剑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重?” 斩毅并不回答,只是侧过头去看着山主。 山主无奈的歪歪脑袋,显然他不喜欢回答任何涉及锻造的问题,他苦着脸解释道:“这是一柄咒印魂器。咒印魂器的好处有两点,一是它没有固定的宿主,谁握着它谁就是它的主人;二是咒印魂器可以将宿主的法术和体术发挥到极致,因为操纵它不仅可以用身体的力量,还可以依靠法力。你初握剑时觉得它轻巧,那是因为你法力浑厚。只是你的法术修习并不完善,因此法力也是断续的,所以举起无锋剑后无以为继,就变重了啊。” “咒印魂器……”易昭寒呢喃着,她看了看斩毅腰间的袭影,问道,“和血印魂器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了!血印魂器是认主的,锻造起来也比咒印魂器要繁复得多。咒印魂器多是修习用的,血印魂器却是杀人用的。你法力虽高,却不平稳,用咒印魂器不但可以提升膂力,还兼顾着修习了法术。” 易昭寒了悟的点点头。 “山主珍藏此剑已有二十余年,今日怎的突然肯忍痛割爱了?”斩毅笑着问道。 “嘿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山主咧嘴一笑,从背上拔出一柄寒光逼人的精钢剑。易昭寒一见此剑,浑身抖了一抖。 “战主竟然肯将承影剑让人,莫不是山主终于胜了他一场。”山主手中正是半年前赤炼在试探易昭寒底细时所用的那把宝剑。 “他那样的疯子用剑真真是暴殄天物,”山主无限痛惜的望着怀里的承影剑,“还是鬼牙那种地狱之刀和他比较般配。啧啧,以鬼牙换承影,只赚不亏的。宝剑理应配我这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想起昔日因为战主的“怜香惜玉”自己几乎香消玉殒,易昭寒不禁又抖了抖。 “山主竟重铸了鬼牙?” 山主白了斩毅一眼,怒道:“是我哥哥啦!苏罗尼重铸了鬼牙。我说,难道重铸一把破刀对我而言真的这么匪夷所思吗?” 斩毅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是很匪夷所思。” 山主见惯了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知道说也白说,只得默默地去抚平额上暴怒的青筋。 “这么说,伊萨克是愿意重拾旧日的盟约了?” 山主点了点头:“青武帝一朝以来,伊萨克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每年上贡青国的铁器和矿藏几乎占了全族的一半。我们这样的贵族还好些,穷人的苦役却越发重了。我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夏祭典,矿上的苦工却连祭典当夜还要赶工,必须在入冬前给青都的贵人们贡上足够取暖的火炭。唉……” 斩毅沉吟了片刻,没有说话。 “夏祭典是什么?”易昭寒插嘴问道。 “在我们周饶看来,大地与财富都是天神的赐予。天神图兹诞生于夏天的流火中,因此每年最热的一天都会举行庞大的夏祭典,感谢天神的恩赐并为来年祈福。打个比方来讲,就像巫民的祭天仪式、人族的春节。” 易昭寒点了点头。 天边划过一声鸢鸟的长啸,斩毅抬头看了看天:“竟已是深秋了……今日打点妥当,明日启程吧。” 入夜。 秋风卷着早落的黄叶溜过墙垣和屋顶,月色镇上人本不多,这会儿街上已不见人影,除了客栈几点零星的火烛透出的昏黄和铁铺里渗出来的火光,整个镇子一片沉寂。 驿站边的小酒肆外悬着一面红边黑底的酒旗,小厮已趴在酒柜边上冒着鼻泡梦周公了。这时间,小铺还没有打烊,全赖角落里那个酒兴盎然的周饶客人。 门帘一卷,一个黑衣的男人携着夜风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衫的小姑娘。 “老远就闻到九酿的味道了,”斩毅摇摇头,“葛利前辈的锻铁之术你学不到五成,这手酿酒的技术却是青出于蓝。” “这般尖牙利嘴,是不想喝酒了罢?”山主昂了昂不甚高大的脖颈,圆目瞪着斩毅。 斩毅笑着告了饶,山主这才道:“这铺子闷了些,太煞风景,不妨去屋顶痛饮三杯。” 眼见山主出了小铺,易昭寒附到斩毅耳边,弱弱问了句:“师父,山主大人是成语控吗?” 成语控……斩毅眼角抽了抽。 “哇,好辣!”女孩抚着胸口顺了几口气,随后咂了咂嘴,神色豁然道,“入口清凉,入喉润滑,入腹灼灼。真是难得的好酒!”言罢,舍了酒杯便要取壶来饮。 山主一手拦住:“九酿虽好,可不要贪杯哦。” 女孩讪讪的停了手,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斩毅只是看着易昭寒笑,并不说话。 “敢情你这徒弟竟是酒缸里泡大的。瞧她方才那两句评语,倒像是阅酒无数。” “我原是滴酒不沾的,无奈在松伯身边耳濡目染了几年,对酒这个东西竟是越发不能自拔了。”易昭寒小脸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山主怔怔的看了她半天,突然抓住易昭寒的双手,激动的热泪盈眶:“你竟然……竟然也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痴迷于此道。”不知道是喝的醉了还是太过激动,山主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女孩抓了抓头,她感到山主激动的陈述中漏掉了什么决定性的字眼,导致她很迷惘,好在斩毅一眼看出了徒弟的困惑,立即补上了那个决定性的字眼:“成语控。他说的是成语控。” 易昭寒怔了怔,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句子中使用了三个成语,当下明白过来山主大人的惊喜是从何而来。 原来他以为我也是成语控。 这个觉悟让易昭寒浑身抖了抖。 “如此再好不过了,日后你我二人教学相长,想必比我一人钻研更有进境!”说着,山主的眼中冒出了奋斗的火花。 这个“教学相长”用的真是……易昭寒翻了翻白眼,恨不能昏死过去。 山主却是先她一步,他倚着屋檐,满意的笑了几声,竟昏睡过去了。 “他是喝醉了。爱酒之人往往易醉。”斩毅看着山主道。 “想必也是。”易昭寒从他怀里拖出酒坛,在斩毅身边坐下了。屋顶的砖瓦在倾泻的月光下像是漆了银一般,濯濯发光。 “今天的月亮怎么好像比往日要大。”斩毅抬头看着头顶那轮圆月,“莫不是为师也喝醉了?”他自嘲的笑笑,那笑容落拓不羁,易昭寒经常见师父笑,却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或许,真是喝醉了啊。 “按推算,今日该是王月之日。” “王月之日?” “恩,月亮每隔一年零两个月,在当月满月之日会变得最大。” “想不到,我的徒弟不仅精通医术法术,还擅于天象啊。” 女孩摇了摇头:“我不过是记忆力好,脑袋里装得下的东西多些罢了。但其实,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吧。” “是啊。”斩毅若有所思的答道。 月华如练。 斩毅枕在双手上,右腿微翘,他盯着圆月,神色平和,深深的眼眸里像是锁着无数的故事。 易昭寒看着师父,半晌,也躺下身去,认真的将双手交叉枕于脑下,又小心翼翼的翘起右腿,眼角还不是瞥瞥师父。 学的八成像。 女孩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了嘴角,心里洋溢着暖暖的满足感。 “丫头,你知道玄天宗是什么样的组织吗?” “只知道是青帝直属的一个隐秘组织,专司法术。” 斩毅坐起身来,望着躺在脚边的空酒坛,沉声道:“玄天宗成立于弃宁三年十一月,经过六官府严格的甄选,合格者经过三年法术的修习和严苛的训练,分属于五个组,分别是夔鸟、月影、青藤、碧叶、长舟。夔鸟组司情报的收集和发放,月影组司暗杀,青藤组司新人的甄选和培养,碧叶组司医护和守卫,长舟组比较特殊,其实就是一支数百人的法术军队。另有三个人,不属于五个组中的任何一个组,直属于青帝,也就是只听命于青帝,连玄天宗宗主也不一定知道他们的身份。这也是青帝制约宗主的一个方面吧。” “一个方面?” “恩。青帝对于玄天宗有着绝对的制约,这是因为,每一个玄天宗在加入玄天宗时都要与青帝缔结‘永不背叛’的契约。” “啊?那是什么东西?” “每个玄天宗的掌心里都刻有一个金色的‘玄’字,这个字除了本人和青帝没有人能够看得到。这个刻印,意味着永不背叛,直至死去。” “如果背叛了呢?” “我曾经亲眼见到一个泄密的玄天宗被手心的字烧成了一滩灰烬。” 易昭寒震惊的看向斩毅,他的眼睛里映衬着月光,像是沉寂的湖面。 ------------ 第二十六章 一夕秋风白发生 “师父……怎么知道这么多?” 斩毅看了一眼易昭寒,淡淡的笑了下,在月光下摊开了右手,他默默念了几句咒语,易昭寒看到那只平凡无奇的手掌中,渐渐凸现出一个灰色的印记。 是一个‘玄’字。 灰烬一般的颜色,依稀能辨出字迹中出尘的飘逸。 “这是……?”易昭寒不禁掩嘴。 “玄天印。只是,这是一个死印。” “死印?” “恩,拜圣者所赐。” “圣者……”易昭寒的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 玄天宗第一任宗主圣者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个墨发白袍的女人无疑是青国史上最伟大的女性,可是青史中对圣者的描写却只有寥寥几句:“弃宁三年一月,帝巡游北地,至八川,途遇一女子,墨发白袍,精于道法万理,帝请拜为师,不授,遂拜为上宾,尊称‘圣者’。”算来算去,也只有“墨发白袍,精于道法万理”这十字,且不说籍贯来历,甚至连姓名生辰也没有。然而,自此以后武帝身边时时都有这么一个墨发白袍的身影,神一般的为武帝开创出一条威服天下的道路,直到青石之战结束。 “玄天印是圣者留给青帝的一道屏障,一旦缔结,便是一生一世。”斩毅看着自己手心的烙印,“我十四岁结下这道印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能有逃出这个宿命的一天。” “玄天印不是可以由圣者解除的么?” “嗯,玄天印的法力来源是圣者,所以只有圣者可以解除。但是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万余玄天宗里解除了玄天印的只有我一个人吧。” “看来圣者对师父青眼有加啊。” “呵呵,其实我和她说话的话也不过寥寥几句。”斩毅眼底有一丝疑惑闪过,却没有言语。 “我知师父说这些是为我担心,徒弟很感激。不过,徒弟有徒弟的打算。兵法有云:‘不能强夺,只能智取。’我幼时听我爹讲《诡道书》中为渊驱鱼的故事,苏帅凭借五万残兵智取拥兵二十万的长青城,若论天时地利人和,苏帅处处弱势,然而此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其中玄机,武力只占得一成,智谋却在九成。” “其一,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苏帅连连败退数十里,一路退至宛城,本该是士气大跌军心动摇,苏帅却在清明为战死的兄弟立碑祭酒,反是激起了士气,这是由劣而优。其二,长青城人口众多,拥兵百万,本是一件好事,苏帅却反而利用这一点,将长青城方圆数百里的难民都赶进长青城,奉行‘天下大同’这个理想的长青城必不会对这些难民视而不见,如此,数倍的口粮压力使得储粮数年的长青城不攻自破,这是由优而劣。可见事在人为,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不想做的事。” 斩毅看着易昭寒借着酒意泛红的脸,女孩的眼睛却没有醉意而朦胧恍惚,反是明亮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失神了。在这个十四岁的女孩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双眼睛里泛着希望和执着的光,像是缀在夜空中的宝石。 斩毅突然停住了劝说的话头。 就这样吧。 我也年轻过啊。斩毅枕在双手上,想着想着不禁笑了起来。 易昭寒看着师父的笑容,一头雾水的抓了抓头。 郢宫太息殿。夜风被厚重的雕木门窗阻在了外面。 太息殿是青郢宫主殿明远殿的西配殿,与东配殿的霁月殿相映,本是叫做“清风殿”的,直至文帝一朝,文伯向文帝请表减轻百姓的佃租赋税,三请而均被驳斥,他明知有逆龙颜,却百折而不悔,执意向文帝面质此事。文伯在西配殿中向文帝陈词三个时辰,末了掩面而泣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望陛下仁怀,体恤万民。”文帝终是采了文伯的表辞,并将“清风殿”改作了“太息殿”,以警后世。 “陛下脸色不大好,大人请慎言。”引路的洪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对于新即位的这位主子虽然还不是很了解,却比外人知道的要多些。 “有劳洪公公了。”一身官服的年轻人恭敬的欠了欠身,言罢推门而入。 “文卿,不必多礼了,坐下吧。” 官服的男人恭着首麻利的在弘英帝对面坐下了。 “看看这两份账目吧。”弘英帝将手上两份厚厚的案卷放在了文相面前的小桌上,他的声音极好听,却难免透着疲惫。 文相摊开那两份卷宗,仔细核对了片刻,双眉蹙的愈发紧了,他喃喃道:“扶平五年春到扶平六年夏的账目有些奇怪……” “这两份账目,一份是冬官府的,一份是货币司的,乍一看都没什么差池,仔细比对却是对不上的。只是这两份文案都属于上三禁,除了皇上、元帅和官长,其他人皆不得取阅。所以,这两份对不上的账目一直也没有人察觉出其中的蹊跷。”弘英帝神色淡然,声音却变得极冷,“朕这些天仔细查证了这些账目,扶平五年三月至扶平六年六月,大小不计一共有二十一笔假账,这中间流失的,是一千三百二十万余金条。” 冷静如文相,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千三百二十万金条,已是整个国家财富的泰半,这个数字不得不说是骇人听闻的。 这位历尽险阻登基继位的年轻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血光中拼杀了十数载,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重症缠身的泱泱大国。外敌纷扰不说,朝堂内部亦是结党成风,末了,竟还留给自己一个空空如也的国库。 “扶平五年至六年期间任职的冬官长是向若海,货币司司长是谭庆成。前者因为牵扯进太子党一案,已然正o法,后者因扶平七年的圈地案也已满门抄斩……这是死无对证啊。”文相素来记忆极好,满朝文武的履历生平皆在他的脑子里烙着。 “这笔款子挪的不仅隐秘,而且谨慎,所有涉案人等全都已经不在世了。”弘英帝将地官府的一份案宗递给文相,上边拓着数十人的案卷,有的是因圈地案而死,有的是因科场案而死,也有遇刺而死的,巧的是他们全是与这笔巨款相关的人物。 “若是有人在其中中饱私囊,一千三百二十万金条,恐怕很难不露富吧?” “此事朕已着人去查。不过,朕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扶平六年六月,货币司司长谭庆成平调至科考司后再无假账,而扶平六年冬,朔风苔原大雪连降三月,犬戎灾变,是以引起了犬戎之战。这两年来,有司一直克扣前线的粮饷,只怕是因为国库空虚。”弘英帝顿了顿,道,“这笔巨款的挪用与犬戎之战,在时间上有些太巧了吧。” 文相略一沉吟:“若真是如此,此事只怕牵扯极大。陛下,是动用玄天宗的时候了。” “夔鸟已经去排查那些钉子了。只希望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地步。” 弘英帝缓缓合了合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善的看着文相道:“明日朕只怕俗事缠身,你也,替朕给你娘上柱香吧。”言罢,唤了宫人进来,赐香与文相。 文相一见那支香,满面惊惶的跪了下去:“陛下折杀微臣了,这是宫中命妇才能受的香火,家母一介平民……微臣不敢收。” 弘英帝看着他,半晌,向伺候的公公挥了挥手,公公会意的将皇帝才拟的圣旨呈上。 “昔文姚氏贤德淑良,相夫有功,教子有方,可垂于后代。兹授为一品诰命夫人。” 言罢,将一旨诰书郑重的赐给了文相。 “微臣叩谢陛下恩德!”言罢连叩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季之,这原是朕欠你的。”弘英帝伸手一把托起他。 “原来陛下还记得儿时的约定。” 弘英帝看着他笑了笑。 文相眼前一时恍惚,似乎回到了那个一起玩闹一起闯祸的年代。可是下一秒,他又换回了恭谨的笑容。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了,他已经作为一国之君,坐在了众人仰望的巅峰。 文相在心底无声的长叹了口气。 宝蓝色缎子长袍的男人与文相在太息殿外擦肩而过时,两人均是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文相眼角的一抹伤怀终是没能逃过男人的眼睛。 “你是朕此刻最想看到的人了。” “卑职荣幸。” “那么,是哪一件事有了眉目?” “陛下要卑职查的三件事都有眉目。” “哦?苏晓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其一,瑝天世主一行已至长青城,现在正往西川去。”苏晓恭恭敬敬的答道,他的语气罕见的冷冽。 弘英帝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 “瑝天世主在长青城外曾经遇刺,刺客的身份没有查明。” 弘英帝想了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二,前货币司司长谭庆成虽然是个有才之人,却极好色,在秋水楼有两个相好的姑娘,一个叫湘琴,一个叫阿素。湘琴于扶平七年正月初四在秋水楼里失足坠楼而死,阿素则在今年二月十六重病而死。卑职在乱坟岗找到了阿素姑娘的尸身,发现阿素姑娘并不是寻常病死,而是中了慢性毒药——曼陀罗——而死。这种慢性毒药很罕见,故卑职以为此事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如此说来,挪款一事极有可能是与谭庆成有关了?” “卑职以为值得一查。” 弘英帝点点头。 “其三,关于四月十九月影组乙队在追捕兜影时偶遇强敌一事,卑职经过多方考证也没有查实敌人所施的究竟是什么法术。”苏晓冷冽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但是,卑职查出了对方是谁。” “这倒有趣。朕知你若是肯说,便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说无妨。” “易昭寒。” 弘英帝神色淡淡,只是手指上像是被咬了一口,握着手腕的食指猛的一跳。 “首先,当日兜影一路奔逃,血迹却在钟玉坊的长街上消失了,而最后一滩血迹便是在易昭寒所寄宿的医馆门口,很明显,当时受伤的兜影在这里停留过。其次,卑职按照陛下的吩咐赠给她的金条在几日后被她用来买了一块麝兰馆的安神香,赠给了朋友,而从今日卑职收到的情报来看,有人在兜影身上发现了安神香。另外,吴尚勇不擅法术。所以,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易昭寒了。” 沉默了片刻,才听到弘英帝的声音传来:“夔鸟,去查查这个易昭寒的身世。” “卑职明白。” “朕累了。你去吧。” 苏晓应声退出房去,在掩门的那一瞬他极快的抬眼看了弘英帝一眼,便匆匆退了出来。苏晓抚了抚额,竟是惊得满手冷汗。 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皇帝的最后一句话苍老的像一个古稀之人,在他最后望去的一眼里,似是错觉般,苏晓看到弘英帝的容颜瞬息凋零,他的眼底,悲凉收尽。便是聪明如苏晓,也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 第二十七章 银竹树前长似昼 这条甬道真是太长了。 黑暗中女孩只能听到山主粗重的呼吸声,斩毅屏息的能力让她随侍觉得已经和师父走失了。 易昭寒向来路望望,身后是深渊一般的黑暗,脚下是荒芜和碎石,女孩不禁有些疑虑在心里,只是碍于山主的笃定和热情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插嘴问问是不是迷路了,只好低着头跟上山主健硕的脚步。 潜山是一座著名的茶山,盛产新雨茶,潜山人时代住在这里,每年入秋的时候会有行商载着绢绸和玉器,用那些新奇的玩意儿换走晒好的新雨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上百年,一代又一代。 然而山上人族的茶农并不知道自己脚下这座险峻的大山下,是另一个民族的圣地。在茶园之下千里的矿洞中,夜夜都充溢着锻铁的金属声和欢快的歌舞声,戴尔周饶赐予这座地下城市一个美丽的名字――伊歌,在周饶的语言中,“伊歌”就是天堂。 在拐过第十六个岔道口的时候斩毅看着满地不甚平坦的碎石,终于停下了脚步,看着山主的方向问道:“不是我有意要质疑你的记忆力,但是,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路吗,山主大人?” 前方的黑暗里传来“喀”的一声脆响,接着是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被巨石绊倒的山主用周饶话骂了两句后在一片漆黑的碎石堆里爬起来,愤愤道:“毋庸置疑这是一条捷径。”想了想又补充道,“至少七年前它是的。” 斩毅挑了挑眉头,吹了吹手上的火折,那微弱的火光亮了亮,他顺着火光向身后看去,随后对着徒弟伸出了右手。 斩毅皱着眉耸了耸肩,回身对跟在身后的女孩伸出了右手:“拉着我,前面看起来有些坎坷。” 易昭寒愣了愣,伸手牵住了那只温和的手。比她想象中要凉一些,像是秋天的湖水,凉而静。 甬道尽头是一方巨大的空地,巨大的有些令人生畏。 “到了!这就是伊歌的大门。”山主一脸兴奋。 易昭寒只能认可山主的前半句话,因为那扇紧紧闭着的厚重铁门虽有数丈高,却遍布青苔和蛛网,卷着森然的古意和陈旧的气息,像是几千年也没有开过了。易昭寒甚至怀疑它是否还能打得开。 “除非戴尔周饶已经灭族或者伊歌已经迁都,否则我没办法相信这就是伊歌的大门……”斩毅有意加重了“大门”两个字。 “这扇门是用秘术封住的,只欢迎它的朋友,所以只要用周饶的语言说――”山主回过身去,虔诚的说了一串周饶语言。 就在易昭寒开始怀疑那扇门已经年久失修的时候,巨大的铁门从中分开了一条窄窄的细缝,火光像是日出的阳光渗了出来,浓烈的耀眼。 三人不由自主的伸手遮了眼睛。再放下手来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火红。 “这就是……火种的国度,伊歌吗……”女孩喃喃着。 若非亲眼所见,她决不能相信地底下会有这样的繁华。女孩从天井向上看去,竟像是看不到尽头。 “我想我们应该先到顶上的王殿去打个招呼吧。”山主拉着天井里的一条悬着铁板的链子道,“来吧,小姑娘,我想你还没有坐过周饶的轮梯吧。” 轮梯是周饶特有的一种运输工具,因为周饶的城市建在地下,所以往往有很多层,因此有了轮梯这种在天井里上下运作的工具。 戴尔王伊林克已经年过半百,勤勉一生,待人和善,从他眼角的皱纹便能看出这是一个极爱笑的人。 斩毅三人很快被安排在王殿住下。王殿的客房很宽敞,便是体型高大的轩辕也能住的下。 王殿是整个伊歌除了广场外唯一能见到日光的地方了,工匠们从山壁上凿了一条宽大的通道,利用玻璃和秘术将日光投到了王殿和广场上。 易昭寒估摸着已经入夜,便准备沐浴休息了,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当女孩看到门外的小个子时一步跳出了两丈远。 “今天是周饶的鬼节,小姑娘,跟我们去彻夜狂欢吧!这种夜夜笙歌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山主从巨大的兜帽下露出一张灿烂的笑颜来,他赤着上身,腰上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腰带,下身也只有一块五彩斑斓的布条蔽体。 易昭寒嘴角僵硬的扬了扬,甚至忘了提醒他“这种夜夜笙歌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是个病句,惊魂未定的咽了口吐沫道:“不必了,我还是……早点休息吧。” “鬼节晚上睡着的话会被鬼勾走魂魄的哦!再说,我连衣服都帮你拿来了。”言罢拎出一件五彩斑斓的衣服来,“这件衣服可是我呕心沥血之作,要知道在这儿找一件你这个高度的舞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这般诚恳,你再拒绝我,那就是却之不恭了。” 易昭寒抚着胸口努力消化山主话中的成语,突然看到斩毅一身水手服出现在山主身后。 “师父你……”除了“花枝招展”以外易昭寒居然找不到其他的词语来形容她的师父。 斩毅淡淡笑笑:“入乡随俗。戴尔的梅子酒很香,丫头不来尝尝吗?” “等我换衣服。”女孩一把从山主手上抢过衣服,飞快的消失在门后。 不多时,一声骇人的惨叫从屋里传出来。斩毅和山主对望一眼,笑了笑。 鬼节是周饶年轻人最喜爱的节日,因为鬼节意味着彻夜的歌舞和喝不完的梅子酒。 “依史尹阿地奥。”一曲奏毕,火堆边的众人一齐举杯道。 “这是‘天神保佑’的意思。”山主解释道。 不过很显然,易昭寒没有认真在听他说的话,女孩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舞裙”上。 “这和没有穿衣服有什么区别吗?我说,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啊!!!摆明了就是裸奔啊!!!这和裸奔有区别吗?!!有区别吗?!!” 在咆哮体都被无视后女孩终于淡定的坐在斩毅身边默默的灌梅子酒了。 “小姑娘,你有,嗝,十四了吧?”山主打着酒嗝问。 “是啊。” 山主的醉眼在易昭寒跌宕有致的身形上游走了两圈后,鉴定道:“恩,虽然不够火辣,也算是小具规模了。” 女孩看着身上那件露背的长裙,突然觉得山主必是为这件衣服费劲了脑汁呕尽了心血。 “你瞧那些小伙子看你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言罢那眼睛瞟了瞟对面的乐师和几个周饶年轻人,后者正意兴盎然的打量着易昭寒。 “啊?虽然我长得英俊不凡但我的性取向很正常,所以他们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我会抢走他们的姑娘的。” 山主仰头笑了两声,拉着易昭寒挤进了篝火边跳舞的人群。 两把胡琴拉奏的舞曲,没有边鼓的鼓点,然而胡琴起伏的声音极有节奏,易昭寒跟着山主跳了起来。比火光跳跃更快的是胡琴的声音,比火光更晃眼的是女孩脊背羊脂一样嫩白的皮肤。 边鼓和着人们的掌声响了起来,女孩挽着山主的胳膊转了起来,所幸她并不太高,和山主一起十分和谐。七彩的裙裾在她脚下像是翻飞的云彩,易昭寒不禁笑了出来。 下一支曲子易昭寒换了一个舞伴,是一个周饶的小伙子。 “你长得真漂亮。”年轻人仰头看着她说。 女孩笑了笑:“我想如果我能矮上一头就更好了,那样你说不定会爱上我。” 年轻人大笑出声。 换了几个舞伴之后女孩突然撞到一个比自己高大的男人胸膛上。 “看来我得给山主介绍些裁缝的活了。”斩毅笑道,“第一次见你笑的这么开心。” 易昭寒看进斩毅深深的眼眸中,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笑颜,她再熟悉不过的双眼,深井一样的眼睛,看着看着就像要沉陷进去了一样。女孩突然失神了。 “丫头?”斩毅绕过女孩背后牵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易昭寒猛的回过神来,冲斩毅灿然一笑,脚下旋转,像一只斑斓的蝶脱离了他的怀抱,轻的不留痕迹。 “看来你鬼影无踪学的很快么,还是说梅子酒竟有提升功力的效果?” 女孩不禁失笑。 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篝火,斩毅的手摸上去不那么凉了。易昭寒低头间,看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累累的疤痕和重重的茧子,心里闷闷的一痛,眸色一黯。 这是一首长长地鼓曲。 易昭寒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她想这真是她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曲子了。 多年以后她再想起这个夜晚,却怎么也记不起这首曲子了。她甚至听遍了周饶所有的民歌,也没有找到这首曲子。就好像那些美好和温存只能留在记忆里的那个夜晚一样,在那个看不到月亮的夜晚里,有沁人心脾的梅子酒和彻夜不息的篝火,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们挽着手在火光里欢笑歌舞,那天夜里,有一只温暖的手牵动着她的舞步,也牵动了她的心。 ------------ 第二十八章 歌尽疏狂图一笑 “这酒后劲怎么这么大……”易昭寒撑着头笑道。 “那是,这可货真价实是纯爷们喝的酒。”山主抱着酒坛子侃侃而谈,“嗝,这四大烈酒呢,分别是岭南酒,嗝,竹叶青,北地烧酒,和戴尔的梅子酒。” “那您酿的九酿呢?”易昭寒插了句。 “九酿是岭南酒的一种,也是红粮酿的,只是我用的水与它不大相同。”山主突然目光凶恶的瞪了易昭寒一眼,“你该不会是想趁我酒醉,骗走我的九酿方子吧?” 女孩讪讪的住了口。 一旁的斩毅不禁失笑。 “笑什么?” “我笑你酒醉都惦记着九酿的方子,却将咒印魂器无锋剑白白送人。若是葛利前辈看到了,只怕又要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唉,他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我还见得少吗?也不知他怎么英明一世糊涂一时收了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徒弟……” “不求上进?可我怎么见葛利前辈每次提起你这个天下剑术第一的徒弟都是一脸得意呢。” “剑术第一?”易昭寒惊呼道。 “不用摆出个这么惊心动魄的姿态来打击我吧。我看起来这么不济吗?”山主皱着眉头问。 “哪里哪里……晚辈唐突了。山主见谅。” “嘿嘿,小姑娘不用怕,我和你战主叔叔不一样,我很会怜香惜玉的,断不会是非不分就拔剑相向的。” 易昭寒抖了抖,她发现自从被战主“怜香惜玉”后,自己便对这个词语彻底没有抵抗力了。每每听到,都难免一番胆战心惊。 “其实师父待我是极好的,可惜……”山主声音低哑下来。 弃宁六年二月初二的瑝天血案,当时的山主,神之手葛利,死在了自己的五十三岁上。这位百余年来最伟大的锻造者临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朋在身边,甚至连尸体也是在三天后才发现。而他唯一的徒弟,正在伊萨克的宴席上与玄天宗的使者言笑晏晏。 “对了,听说新即位的青帝是个毛头小子,你前些日子见到了吧,有何感想?” 斩毅想了想,道:“弘英帝吗?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满脑子都是八十岁老伯的想法,你说我该作何感想?” “也是个厉害角色啊。<>人族还嫌自己老的不够快吗?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少年老成的……” “还有谁少年老成吗?”易昭寒满面不解。 “你师父啊!” 易昭寒和斩毅面面相觑。 “胡说!”斩毅斥道,“我明明是中年老成。” “……” “……” “呵呵,我今日始知,师父竟然也会插科打诨。”易昭寒晃着手里空空的酒壶。 “我少时读武校,胡闹是出了名的。街头纵马斗殴是最寻常的,赌场里出千骗钱,闹花街……有一次还拆了学校的马厩。以至于后来再回武校,律令督导见了我还心有余悸,呵呵。一直到进了军营,挨过两次板子,才收敛了点。” 易昭寒目瞪口呆。 斩毅拎起半满的酒坛,仰头一饮而尽,他的眼里像是揉着茫茫的雾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自嘲。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斩毅醉眼朦胧,笑的愈发酣畅淋漓,向身边的乐师借了胡琴扬手便拉,随性而吟: “劝君莫羡天鹏鸟,跋山涉水秋烟里。 劝君莫妒扇底风,宛转蛾眉能几时。 金粉细腰胭脂泪,自古几人遇灵修? 戎马倥偬垂疆义,一曲《秋雁》谁会意。 美人如画剑如虹,纵使英雄不自持。 白发书生离鸾恨,陌上枯骨为谁死? 人间千秋万古愁,霜染青丝故人稀。 且问神鬼醉乡里,须臾得解百世思。” 琴声全无半点胡琴应有的拖沓,犹如笔走游龙,画作一块浑然天成的玉。而斩毅的声音苍劲低缓,像是血玉中隐隐晕开的那一丝血色,恰到好处的刺到人的心坎里去。 “肯将余生付金樽,歌尽疏狂图一笑。斩毅啊斩毅,你当是天生之才。”一个鹤发的周饶老人负手立于斩毅身后。 “舒格尔前辈……”斩毅见到来人放下手中胡琴便要行礼。 “老夫不过听闻旧人之音,便来走走,没想到当真是你。”言罢打量了一番斩毅的水手服,笑道:“几年不见,越发俊朗了。” “前辈打趣后学了。”斩毅笑笑,向舒格尔一一介绍了山主和易昭寒,老人喝了两杯便借口离去了。 “舒格尔竟然也是你的师伯!对于你这种师伯满天飞的人生我表示匪夷所思,话说我可以理解为你瞒了我们八年吗?”山主瞪着一双圆目,满脸酒色,这副怒气冲冲的表情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他的脸上难免有点不和谐。 “家师陈世充曾拜在安利尔门下学习锻枪之法,故而识得很多锻造师。我于家师所学并非锻铁一道,仔细说来与诸位前辈并无叔侄之名。而且,舒格尔前辈我也是多年未见了。”斩毅想了想,“十年了吧。” “舒格尔膝下并无子女,中年丧妻,老来虽有名声地位,却是伶仃孤苦。按说,你这半个师侄得了空该来承欢膝下的。” “此事是我有愧,可惜这里事情一旦了结我又要即刻启程……这样好了,昭寒,你且替我承欢膝下几日吧。” “啊?”听到自己的名字,半醉半醒的女孩睁开一双惺忪睡眼,茫然道,“什么情况?” 斩毅解释一番。 “师父你不要我了吗?”易昭寒眼泪汪汪的望向师父。 “不是……”斩毅承认他对这种小狗的眼神最没有抵抗力。 “那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去落碧城?” “落碧城主生性谨慎,我虽是他旧友,带着你却怕要惹他生疑。” 不说山主,就是山猪也听得出这是托辞。 “落碧城主邵晓骥……他也是当年虎狼之师的六个人之一啊。”山主慨叹。 “什么六个人?” “当年青武帝麾下百万大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令人闻之色变,被后世称为虎狼之师。而这支虎狼一样的大军的核心,其实也只有六个人而已:封疆大帅苏庭天,风虎将军邵晓骥,前锋营统领鹿亚才,西平将军许一阁,玄天宗宗主圣者,还有一个不知道姓谁名谁的玄天宗刺影士。唉……想当初这六人风华猎猎,如今却死的死,残的残,不多善终。可见沾染血腥太多绝不是好事,往往是惨淡收场。” “青石之战后,风虎将军邵晓骥受封落碧城,授爵一品百里公,位列四公之一,怎算是惨淡收场?”易昭寒不解。 山主不甚愉快的刮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世人多闻喜而罕知忧。旧事惨烈,不提也罢。”斩毅淡淡道。 “有时候我也想,要是有一天我的心也老了,老的提不起剑了,那可怎么办呢?”山主突然寂寂的道。 斩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找个小地方开个酒铺,我必日日造访。” “哈哈!鬼影无踪传到你这一代,不仅传成了女子,还传成了医师!”老人笑着伸出左手给女孩看脉。 “承蒙家师不弃,昭寒定不负先人所望。”易昭寒谦恭的回答,伸手请脉。这位太师伯面相极凶,老来无子,性情古怪是出了名的。女孩并不敢多言。 “心脉不稳,气血不畅,前辈这痼疾可大可小,大可要命,小则无碍。虽则重在调养,却并无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晚辈给您开一个方子,前辈每日晚饭后服下,想必有些裨益。”开过方子后又取出一瓶药剂,道,“前辈痼疾已久,饮食稍有不甚恐怕有性命之忧。此药乃家师松伯调制,前辈这几日每日饭前服下一粒,可保无碍,切记切记。” “昭寒有心了。”老人接过那白底蓝花的瓷瓶收进了袖口。 “前辈很喜欢枪么?”老人一人住一间不大不小的石屋,家里没有女人和小孩,布置简单的堪称朴素,倒显得正面墙上悬着的一排各式长枪更加突兀。 “是啊,枪是所有武器中最能体现攻防一体的了。断魂枪、青萝枪都是老朽的得意之作。你师公也是一个爱枪成痴的人,是以我二人一见如故,相交多年。”老人长叹一口气,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从怀里掏出烟杆来,在袖口揩了揩,解开腰上一个脏兮兮的袋子,认真的把烟草填好,点着后颇为享受的呷了两口,才抬起头来问易昭寒:“小姑娘,会弹琴吗?” “略通一二。” “弹首曲子给老朽听吧。” 女孩取了墙边的古琴,看了看面前的老人,落指便是两个悠扬的长音。 这曲子并不繁复,也没有什么炫技,却像一本恢弘的史册,从开篇至终了,一字一句,蕴藏着少年狂妄的气魄和英雄迟暮的辛酸。 待到曲终,老人又呷了两口烟,才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枪魂。” 老人点点头:“谁谱的这首曲子?” 女孩迟疑了一下:“家母。” 舒格尔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继而沉声道:“令堂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 易昭寒垂下了头,没有应声。 ------------ 第二十九章 天纵奇才天应妒 “我现在明白斩毅为什么收了你这个徒弟了。”老人收起烟杆,剧烈的咳了起来,“孩子,你师父他,还没有娶妻吧?” “回太师伯的话,师父还没有娶妻。”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是念着小鸢吧……是我对不起他二人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对我礼敬有加却不愿亲近,恐怕是还在生我这个师伯的气吧。” “太师伯做了什么对不起师父的事吗?” 老人苦笑:“我害死了你师父最爱的女人。” “啊……”易昭寒目瞪口呆。 老人不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沉痛的回忆。 “孩子,太师伯有一个不情之请。”半晌,老人突然扯开了话题,“想必在伊歌这些日子你也有所耳闻,当今王上的独子雷曼尼虽然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可惜自小体弱,前些日子昏死过去至今仍无好转。他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是我的小徒弟,若是昭寒你可以……” “好的,若是王上应允,昭寒必竭尽所能保世子安康。”女孩立即道。 “此事我已向王上秉过,如今世子昏睡不醒,只要有一线生机必要一试的。” “我听坊间流言说不过伤寒而已,怎的竟如此严重?” “世子重病是大事,若是流传开了难免民心动乱。” “如此。”女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昭寒今日若是无事,便劳烦动身红日圣殿一趟。” 易昭寒应了声,眉宇间仍满是不解之色。 红日圣殿是戴尔世子的寝殿,戴尔王伊林克年逾不惑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便取名雷曼尼,在周饶的语言中是“希望”的意思。雷曼尼聪明伶俐,七岁能知百铁,九岁而铸“钢砂”,确是合了“希望之子”之名。只可惜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医师们只道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需得慢慢调养”,无从根治。 戴尔王只有这一个孩子,又是天纵奇才,自是极疼这个世子。只可惜七年来寻遍天下名医,也没能治好世子的病。连医仙顾青也叹道:“世子的寿数,恐怕只有神能左右。”戴尔王心中焦虑,于是命人用蕴藏火光的红玉为世子造了这座红日圣殿,希望火的化身、天神图兹能够眷顾他这个年近垂暮的老人,让他的独子能够多陪伴他几年。红日圣殿之恢弘堪比王殿,远远望去如同伊歌一簇长明不熄的火光。 雷曼尼年方十岁,又瘦又小,眉眼却很是漂亮,想来是随了他那早逝的娘。 “世子从两岁起,每隔半年左右便犯一次“沸血症”,浑身血肿。之前都是用寒石散调理,半月便消退了,这次已经近一个月了却还不见起色……”王室的医师解释道。 易昭寒看过他的脉象和气色,孩子颈上青色的血管像是要从皮下跳突出来一般骇人。女孩心中忖了片刻,对着守在一旁的戴尔王道:“王上,恕小女鲁莽,小女心中有所疑虑,需查看过世子的脊骨才能确诊。” 戴尔王沉默片刻,命一众医师与婢女退下,只留他二人与舒格尔在旁。 易昭寒拜谢过,将雷曼尼的里衣解开,男孩瘦削的身体泛出青铜的颜色,凸起的筋骨遍布,看的人不禁心口一揪。 女孩比过他肩胛骨和脊骨的长度,又施了两道法术,长长吁了口气。 “如何?世子的‘沸血症’可有解?”见她久久不说话,舒格尔按捺不住问道。 易昭寒摇了摇头,看着男孩充血的面色,道:“这不是‘沸血症’。只怕前几位医师都诊断有误,是以世子的病症一直未有起色。”她回过头来看向戴尔王,神色凝重,“世子的娘是羽人吧?” 一时满屋沉寂。 舒格尔先是一惊,继而心头千百个念头转过,脸色愈发惨白。戴尔王却极平静,他静静的盯着易昭寒看了半晌,对舒格尔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舒格尔。” 易昭寒看着舒格尔退出门时脸上惊惧未定的神态,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雷曼尼的娘亲,不是羽人,是一个周饶。” 怎么可能!易昭寒愕然向床上的男孩看去,检查的如此细致,按说绝不可能出错。 不待她反驳,戴尔王又道:“但是你猜的没错。是他爹,他爹是一个羽人。” 易昭寒回过头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戴尔王,她感到自己的下巴永远无法无法归位了。 “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声音低哑,神色平静。“我需要这个孩子,所以我处死了他的父母,却养大了他。” 这么久以来,易昭寒头一次意识到周饶和自己有着如此巨大的认知差异。面前的这个人心中所想,恐怕终她一生也无法理解和接受。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世子的血肿是因为血脉相冲,世子养尊处优,年纪也小,所以不可能是因为寒热症久病不愈或是走火入魔所致。世子从出生起便时有血肿,我便猜测他是异族通婚……”易昭寒意识到用词不当,心中凛了一凛,又接着道,“于是我查过他的骨质,他的肩胛骨和脊骨比一般这个年纪的周饶都要长,所以我断定他是周饶与羽人的后代。异族所生后代,往往天生体弱。虽然这方面记载极少,但是家师曾说过血肿便是其中一种。” 易昭寒心中泛起一阵恶寒,想来千百个帝王里也出不了一个无法生育后代的,千百个后妃里也出不了一个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给帝王戴绿帽的,然而如今此二人不但遇上了,这样的宫闱秘史还被一个凭空冒出来的路人甲撞破了……按照平素她听的戏本子的套路,无论如何此路人甲都是难逃一死了。 易昭寒在心中默默流泪:想如今当个路人甲都不得善终,这是怎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道啊。 “既然你知道症在何处,也该知道如何根治吧?” “世子的病症在于骨血,除非剔骨换血,否则无法根治。只是剔骨换血,乃是神之所为。小女学识浅薄,终我所学仍是无法……” “你是说没办法吗?”戴尔王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隐隐的凉意。 “小女所能做的,不过是每日以针石之法为世子通顺血脉,解他一时之忧,此症……无法根治的。” “既如此……你便每日来诊。”戴尔王收了戾气,淡淡的道。 易昭寒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小命姑且保住了。她看向床上男孩安静的睡颜,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伊歌的演武场四周林立着各色武器架,围出了中间巨大的圆台。不同于其他族类的演武场,周饶的演武场往往不以比武为盛事,而是为了向众人昭告神兵利器的降世。这座古老而雄伟的演武场,见证过包括“秋水剑”“断魂枪”“冥牙”在内的无数神兵的光彩。 易昭寒脚下左闪右避,步法轻盈匪夷所思。斩毅手里是一把没有开刃的薄剑,一刺一掠,变幻莫测,出现在徒弟漏洞百出的各个罩门处。 易昭寒反应虽快,无奈手上功夫终是平平,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招一式格挡间早是捉襟见肘。 “剑之精髓,唯快而已。”一遍演完,斩毅沉声道,“把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剑尖,将你的生命交托给手里的凶器,然后,记住你的目标。” 女孩认真的点头。 “再练一遍。”言罢,手腕一抖,神色是师长的肃然。 易昭寒抬起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深深提了口气,拉开马步,双手提剑,是一个极其标准的防御式起手。 演武场上兵刃的肃杀之气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女孩手腕一抖,剑如离弦,斩毅身形一偏,提剑举重若轻的拨开,旋身便是雨点般绵密的攻势刺向徒弟。 师父快了好多!女孩心中不禁惊骇,直盯着斩毅手里的剑,半分不敢分神。空气里充斥着长剑破空的声音和兵刃相交的脆响。 斩毅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欣慰的浅笑,手里剑势愈发行云流水的快了起来。 女孩剑在当胸,师父一记凌厉的斜扫自腰侧袭来,易昭寒甚至不及思考,手上挽了一个剑花,脚下已无步法,堪堪去挡。 这一剑去的极快,以易昭寒腕力已是收不住剑势,眼见剑锋扫向女孩面颊,斩毅一惊,来不及用剑去阻,抬起右手便去遮拦徒弟脸颊。 血溅青锋。 易昭寒一声惊呼,手上一软,长剑落地。女孩惊慌失色的抓住斩毅的右手背仔细查看,心口上像是挨了一刀般难受。 “你怎么伸手去挡啊!我这剑是开了刃的……”易昭寒急的连尊称也忘了。 “你这一剑太快,我只能用手去拦了。伤口不深,无碍的。总比你一个姑娘家毁了容来得好些。”他抬头看看女孩完好的面颊,“呵呵,如此想来倒是值了。” “什么值了?你已是一身疤痕累累,我怎能再……”女孩攥着斩毅的手腕心疼的就要落下泪来,“昭寒学艺不精,带累师父了。” “是为师急功近利了。见你剑法起色,不自觉手上剑便快了起来。丫头最后一招虽然剑势收的不好,但是招式接的很漂亮。”斩毅看着女孩施诀包扎,似不知痛般,反倒笑了,他笑起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眼中泛着清澈的光。 ------------ 第三十章 金戈促鸣祸福至 “听说丫头最近在为戴尔世子看诊。” “恩,是极难根除的顽疾。听说戴尔世子聪明绝顶,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女孩摇摇头,“可惜,天赋异禀,往往亦是天不与寿。” 斩毅睨她一眼,笑道:“人各有命。丫头尽了医师本分便足矣,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易昭寒女孩停下手上包扎的动作,怔怔的想了想,道:“其实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治好世子的病。只是……” “嗯?” “《九嶷医经》上有一个禁术,叫做‘转生术’。简单来说就是把自己的生命过继到对方身上。这个法术唱诀极长,施法繁复,可以称得上是巫医术中最难的法术了。而且,不论成功与否,施术者必死无疑。”听到这里,斩毅神色突然一动,女孩讲的入神,倒没觉察,只是自顾自继续道,“《九嶷医经》上的法术都很灵验,屡试不爽,我虽然没有用过,但如果用这个法术,也有六七成把握能够治好世子。”易昭寒低下了头,安静的道,“但是我的医术师父曾经告诫我,除非我深爱着那个将死之人,否则断不能施用这个法术。” 女孩抬起头看向斩毅:“师父,什么算是‘爱’呢?” 斩毅眉头动了动,随即伸出左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等到你用了转生术的那天就知道了。” 易昭寒抬起头认真的看了斩毅半晌,问道:“就像是魅主对师父那样吗?” 这个问题诚然犀利,斩毅一时愕然,随即应道:“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有的热烈,有的内敛。有时候你觉得这就是爱了,但其实只是一种冲动或者执念。”斩毅抓抓头,这丫头问到他的软肋了,作为一个哲学白痴他感到了一股“有口难言”的沮丧,“总之,太深的感情会让人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所以这对刺客是致命的。” “刺客?”易昭寒的脑中亮出了一排问号。 “刺客的天职是任务,所以对任何人、任何事太过执着都不是一件好事。和刺客交手,除了生死什么都不用在意。过程是光明磊落也好,肮脏龌龊也好,只要达成目标,结果就是一切。” 易昭寒领悟的点点头,再一想,突然觉得有点茫然:是如何说到此处的? 斩毅默默的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还好顺利的扯开了话题。 苍饶城,暖玉阁。 女子指下十指飞舞,琴声清脆如珠玉落地。她神色漠然,眼角的弧度藏着天生的魅惑,一曲《音之花》在她手下流转出来,像是细软的织锦,抚的人舒服而动情。可是抚琴的女子并不看手中的那张七弦,只是斜眼盯着屏风上男人的身影。这是一个身份特殊而又谨慎的男人,不仅来妓馆听曲要隔着屏风,甚至连饮酒作乐也不肯卸下身上的铠甲。 曲子弹到高潮时,女人细弱的手指在琴弦上飞速的抖动起来,一串泉水般的颤音像是敲到了人的心里去。果然,客人缓缓停下了手上的酒,抬起头来向屏风这边望了望。 就在这一瞬刹,女人眼中的漠然凝成一抹凶光,她手腕猛地一抖,一根琴弦像是飞矢一般直直透过屏风,刺破了一袭铠甲的客人身上唯一的罩门。男人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流光,就被那根细弱却致命的琴弦洞穿了咽喉。 女人抿着薄薄的唇从屏风后踱了出来,她的眼中又变回了一成不变的漠然。她在男人的腰间仔细摸了摸,终于摸出一卷青色的锦书。 她匆匆阅过,脑中接连闪过几个念头,便大惊失色的将锦书掉在了地上。就在这时,她腰间传来一阵滚烫,女人慌乱的从腰袋中翻出一块奇特的玉牌,看到玉牌背面散发着灼热的两个小点,急的几乎就要哭出来。 “斩毅,山主……” 焚音突然发现她犯了一个大错。 长青城,怀王巷。 一个皮肤黝黑的怪大叔专心的蹲在小孩子的面前。 “小朋友,把你手里的饭团借我用下,叔叔给你表演一个魔法。” 小孩子将信将疑的把手里的饭团递了出去,便被一双焦黑的大手迫不及待的接了过去。 “你看,”男人手上飞快的翻转,转眼一个饭团便被捏做了两个小一号的饭团,“这样子就变成了两个饭团。”他将一个递还给小孩子,认真的说道,“如此一来,你一个,我一个,人人有饭吃,这个社会就和谐了。” “可是我的饭团变小了啊,叔叔。” “这个嘛……”男人眼光流转,将小孩子的手翻开来,解释道,“你看,你的小手里都是汗水,你一直握着这个饭团,所以它就缩水了啊。” “缩水是什么啊?” 黑叔叔的眉头登时扭在了一起,就在他的眼睛滴溜溜转动之时,腰上一阵不同寻常的炙热感传来,他翻开腰牌,看到代表世主和山主的两个小点灼灼发光,眉头绞的更紧了。 “关于‘缩水’,叔叔下次再给你解释。”言罢一手拍了拍小孩子的头,一手将刚刚哄骗过来的饭团塞进了嘴里,转身像是一道光影消失在了巷口。 但愿你们两个是在宴席上或是厨房里遇到生命危险了。赤练摸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默默祷告。 红日圣殿西配殿外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戴尔的祭坛古拉达平台。古拉达平台悬在整个伊歌的正中,周围只有五条细长的甬道,分别通向西格尔王殿、红日圣殿、圣徒堂、星月熔炉和下层的平民区。远远看去就像神的一只眼睛在半空中俯瞰着众生。甬道窄的只有一个人的身量,两侧均是万丈深渊,不过周饶的工匠很聪明,他们在最结实的银晶石里融入了法术,以此在甬道的两侧铸造了丈高的透明拦护。 易昭寒伸手向甬道侧壁谨慎的探了探,直到指尖传来的坚硬了触感她才相信这里确实是有一道屏障的,女孩收回手来,连换了几个角度仔细的研究甬道的侧边,最后摇了摇头:“委实不可思议。” “这几条甬道叫做‘希奥之道’,意思是‘通往神的道路’,因此要用伊歌最珍贵的宝物银晶石来守护。”身边矮小的侍从解释道,他说这话时胸膛挺得很直,显得高大了起来。 “古拉达平台真是恢弘,看得出创造者的凌云之志啊。”易昭寒点点头。 她从甬道侧面看下去,脚下百丈处是缓缓涌动的熔浆,偶尔吞吐出一个气泡。易昭寒心中不禁骇然,脚下退了半步。这在周饶眼中最为神圣美妙的色泽,却在她脑中勾勒出了一个烈焰地狱的景象。 这几日来世子雷曼尼的血肿之症有了起色,戴尔王特派了两个侍从来侍候易昭寒,又特批了易昭寒可以取道古拉达平台往返于红日圣殿和西格尔王殿,省了她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你们先回王殿吧,我要去下面走走。”女孩说的下面指的是平民区,她想起自从那日为世子看诊起就没再去看望过太师伯,觉得在“替师父承欢膝下”这个问题上应该更卖力些。 “王上交代过,姑娘是世子的贵人,我二人需得时时跟随姑娘,不能让姑娘有半点不妥。若是姑娘有个闪失,我二人便要提头去见陛下了。望姑娘体谅我们下人的不易,留我们一条命。”其中一人从善如流的答道。 易昭寒蹙着眉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两个小个子朋友,觉得他们说话的语气和内容里肆意着一种“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的不和谐感。女孩最后无奈的抽抽嘴角,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她抬头望了望西格尔王殿墙头瑟瑟寒风中飘摇的王旗,不禁油然而生一股哀怜。 “咦,怎么有举火之旗,难道是王上登上瞭望台了,还是……”易昭寒自言自语的声音像是被从中齐齐掐断了。 女孩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适才出现在戴尔王身边的那个身影,在她心底掀起了狂澜。那个幼时日日追随的背影,那个出现在她无数不堪的回忆中的身影,像是一柄匕首,直插向她心底最脆弱的一道裂隙。 两个侍从抬起头来看向易昭寒,两人的眼中有一股锐利而警觉的光,但是易昭寒没有看到。她直勾勾的望着已无一人的瞭望台,像是再也不会移开目光了。 两个侍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城楼上空空的瞭望台,台边翻卷着红底金边的王旗,王旗上绣着一对刀斧。寂寂的,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 两人对视一眼,极为默契的微微点了点头,年长的那个低垂下头,劝告的话刚要出口,却被女孩的话截断了。 “王上既然知道我身怀法术还派你们两个来监视我,想来比招式我是占不到便宜了,那不如比比脚力吧。” 女孩不冷不热的扫了他们两个一眼,脚下轻轻一踩,似是不曾发力,人却已跃出十数步远。 ------------ 第三十一章 往事如烟怎堪数 弃宁十六年夏,兴化坊。烈日残阳。 青石之战已经过去七年,苏帅、圣者、赤胆营的旧事也被文人们的笔杆子润色的栩栩如生,经由说书人的嘴和朱旌们的舞被传得家喻户晓。然而这场以青国毋庸置疑的胜利而告终的战事,在老百姓眼里,却是在弃宁帝班师回京的弃宁十年二月初八才真正开始的。 弃宁十年二月十九,上将军冯俊因青石之战中的战功连升三级,于府中设宴延请宾客,然而当天前去的赴宴的宾客却没有一个能够回来。没有人知道当天夜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查不出杀手一共有几人。冯府上只剩遍地的残肢断臂,一具完整的尸体也没有。 自此,这个原本充斥着胜利的骄傲和升迁的喜悦的青都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然而这只是开始。 弃宁十年三月十五,驻守西城郊的大风营副统领鹿河外出沽酒,彻夜未归。第二天他的尸体骑在马上抱着自己的头回了大风营。 弃宁十年四月初二,出城踏青的冬官府火器司司长楼肖潇溺死于护城河中,他的尸体被发现时竟是一丝不挂。 弃宁十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青都三军都指挥使、昔前锋营统领鹿亚才的人头被挂在了西城楼的楼门上。 …… 青石之战期间仍是一片峥嵘景象的青都一下子萧条了起来。青天白日里也是家家闭户,行人稀疏。达官贵族们请旨迁出王域的上书一下子堆满了青武帝的案头。而鹿亚才的死使得朝堂上的气氛更为凝重,一时间几个激进的武将也有了退缩之心。能一刀劈下四颗人头的将军居然在自己的府里被如此干净利落的取了脑袋,而刺客还能全身而退,这该是怎样鬼斧神工的刺杀之术。 令青武帝恼火的不仅是王公贵族的怯懦畏缩和坊间百姓的危言耸听,还有玄天宗的无能。恐怕没有什么时候的玄天宗宗主比这个时候的更难当了。从冯俊的那次刺杀开始,玄天宗就查出这是巫民的手法,可是半年过去了,死了数百人,却没有抓住一个凶手。 青人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严密而有组织的刺客团。这个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绝世的好手,而且,这个团队里没有一根倒刺――他们怀揣着同样的信仰和决心。历来所向披靡的玄天宗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这样的对手就像是一团麻绳,却找不到一根线头。 石夷巫民像是反应迟钝一般,在青石之战中节节败退毫无作为的他们,在战败后突然像是才恍然醒悟过来了一样反扑猛咬。 他们的目的很明显,这些人只对青石之战中功勋赫赫的官员下手,死法也往往触目惊心,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刺杀者的愤怒和示威。 显然,这些刺客达到了他们的目的。至弃宁十年九月,青都的人口已不到半年前的三成。朝堂军中人人自危,举廉的士子不足弃宁初年的半数,倒是告老还乡的愈发多了。 青武帝狂傲好胜,又怎么能容忍被几个刺客逼至如此田地。在被对手宣战半年之后,于九月初九,青武帝下诏颁三律三令。分别是限铁律、掌火律、巫医律、余党格杀令、遗民格杀令、祸藏格杀令。 从此,任何形式的巫术在青国都成了禁忌,而血脉中只要有一滴巫民的血液,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虽然这七年间,因三律三令而死的人恐怕九成都是枉死,但是这道律令的效果还是显而易见的。巫民的刺客失去了这些保护的屏障,在青国难以立足。至弃宁十六年,恐惧的阴云渐渐消散,青都又渐渐回复了往日的风貌。虽然不如往日热闹,玉钟坊也总有些摊贩兜售金器玉石,安乐坊也偶尔听的到老鸨聒噪腻耳的声音,天气好的时候,街头巷尾还能看到追逐打闹的孩子。 “《神文志》……这是什么书?”七八岁大的男孩一边躲着扑上来抢书的女孩的手一边自如在书里翻找着自己认识的字。 “还给我!这又不是你的书!”小女孩只有五岁的样子,跳起来才能碰到男孩举着书的手。 “我爹整日说你聪明绝顶,我这不是来讨教讨教‘神童’读的是什么书么?”男孩蹙着眉将那本厚重而破旧的书翻得哗啦直响,看来是本旧版的史书,里面的字大都是旧体,男孩甚至认不出几个来。 “反正你也看不懂的,拿去也没用!”小女孩急的跳脚,这本书是她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才搞到的,且是本禁书,一不小心甚至要掉脑袋的。 男孩显然被那句“反正你也看不懂的”激怒了,想起爹爹每每责打自己的时候那句毫无创新的台词:“你瞧隔壁卢家的小女儿,才五岁就背得《全文选》《讲经论》,你要是比得上人家一半我就求神告佛了!”听得他耳朵都生茧了。 “我看不懂没关系,孰里的先生必是懂的。明天我带给先生看看,我们卢大才女究竟读的是什么书。”男孩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得意,昂昂头,双手合了书,转身便走。 小女孩起身正要再去追,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眼睛一转,道:“既然这样,我们不如来赌一赌。” 男孩听她要赌,有点好奇,停下了脚步。 小女孩见他有所动容,立即道:“如果我输了,就给你当马儿,驮着你在地上爬三圈。如果我赢了,那本书要还给我。如何?” “那赌什么我说的算。” 小女孩顿了一下,咬咬牙道:“好。” 男孩忖了忖,指着巷子边上一棵老槐树道:“比爬树。谁先爬到最矮的那支树丫上谁就赢!” 他有点得意,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小女孩长得瘦小,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体力,若是比爬树,他是稳赢的。 小女孩上下看了看那棵老树,点点头道:“就比爬树。” 男孩有点诧异,没想到她这么爽快的应了。 “输了可要让我骑三圈,别想耍赖!”男孩说着将那本厚书塞进了怀里。小女孩盯着他的动作,看得出来她很是紧张那本《神文志》。 “一言为定。” 男孩爬到一半还不见小女孩身影,回过头去便要嘲笑她。却见小女孩稳稳的站在树下,从袖袋里掏出几片草叶,嚼碎了后啐了两口药汁在手上,在白袍子上哗哗的蹭起来,一件干净的短袍转眼被蹭的一片绿一片白的,草浆黏在衣服上,煞是恶心。 男孩厌恶的看着她:“你该不会想把我恶心的晕过去吧。还好我的忍受力很强……” 小女孩并不答他,只是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抬头冲他露出一个无比纯良无害的笑容,扬手把树上的蜂窝砸了下来。罢了,像只小野猫一样窜上了树。 “好了,这样可是我赢了。”坐在枝丫上的小女孩一只手紧紧的扒着树干,她脚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可能栽下来。奇的是她的周身尽是野蜂飞舞,却没有一只野蜂来叮她。 “你――你……”树下面的男孩脸憋得通红,一边躲着野蜂,一边指着她,却骂不出一个字来。 小女孩顺着树干溜了下来,在小男孩的面前摊开手来:“愿赌服输。” “你使诈捣蜂窝!不能算!” “这怎么算使诈?你也是人我也是人,怎么野蜂偏偏只叮你不叮我?” “……我怎么知道?”男孩憋了一下,不服气的回声,“有本事我们堂堂正正再比一次!” 小女孩冷笑了一声:“玩的起输不起。不害臊!”言罢就去扯他的衣襟,想把书讨回来。 男孩比她高出一头多,力气也大得多,一用力,便拽着小女孩的手将她甩了出去。再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便向巷口走去。 地上的小女孩畏缩了一下,因为那男孩最后看她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写着厌恶、恐惧和愤怒,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等等……”小女孩迟疑了一下,又鼓起力气想要追回那本书。可是脚踝痛的站都站不起来。 糟了!那本书若是被别人发现…… 小女孩不敢再想下去,她单腿撑着,扶着身边院墙勉力站起来踉跄的追上去。可才追了两步,她便停下了。 一只手揪住了男孩的衣领。 “喂,快道歉。”揪住他的少年比他要高出两头,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坚硬。 “你妹子使诈诓人,你却寻我的不是。这里是天子脚下,难道还没有王法了吗?”男孩心里害怕,嘴上却不肯松口。 少年不由分说一拳抡下,全然没有半分恃强凌弱的羞愧。 “大哥,他的怀里有一本我的书……” 男孩从怀里掏出那本书,扔在地上,踉跄两步拔腿就跑。 小女孩一步步跳过去小心翼翼的把那本书捡起来,摆出一个灰头土脸的笑容给她哥哥:“谢谢大哥!” 少年并不理会她,问道:“这是什么书?” “这是……是本野史。我娘提起过,便寻来看看。” ------------ 第三十二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三娘?” “恩。对了,大哥怎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女孩连忙转移了话题。 “我去书房看你不在,爹爹快要回府了,娘让我出来寻你回去。” “大娘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少年想了想,又道,“娘说爹爹今天要检查你的功课,让你早点回去准备准备。” “爹爹要检查我?”小女孩眼珠一转,“嘿嘿,《百草经》石部吗?三天前我已经都背好了。” 饶是他长她十二岁,至今《百草经》仍有些背不熟的地方。而又有多少医师,穷尽一生也不能熟记所有的药石。 少年蹙了蹙眉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妹妹一眼,小女孩一下噤声了。 又是那样的眼神。厌恶里夹杂着恐惧,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像是感到自己有些失礼,少年轻咳一声,道:“爹爹素来严苛。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小女孩低低的应了一声,在府门外缓缓停下了脚步。 “大哥……也和他们一样么?”小女孩声音轻的像是呢喃。 “什么?”少年回过头来看着个子只到自己腰间的妹妹,小女孩仰着头,怯怯的看着他,明净的眼睛里是只属于孩子的羸弱和无助。 “大哥也和他们一样,觉得纹月是……怪胎吗?” 少年心里突然一软。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从出生就被神庙的慧心大师金口断定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天赋异禀,招人侧目。可是,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他半蹲下身,扶着小女孩的双肩,笑道:“小妹莫听那些传言,就算……就算你真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大哥也一定护着你的。” 小女孩定定的看着面前少年笃定的神色,终于慢慢的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嘴角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所以小妹也不能这么认命,如果你也认输了,那就再没有赢的机会了。”少年站起身,紧紧牵着她的手:“快回去吧,爹爹要回来了。” “恩。” 小女孩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她感到背后有一道沉沉的目光。 “怎么?”少年亦停下脚步,看到小女孩回过头去在人群中茫然的搜索着。 她寻着目光看到长街的岔口处有一个黑袍的中年武士在注视着她。武士看到她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小女孩想回他一个微笑,却在看到他腰间的佩剑时心中一凛,半个微笑堪堪僵在脸上。 那把雕纹繁复的重剑让她本能的感到可怕。 小女孩牵着哥哥的手飞快的进了府门。黑袍的武士抱着双臂看着府门缓缓合上,才撇开目光,他抬抬头,凝望着卢府顶上的天空,没有说一句话。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堂上正位的男人并不高大,眉宇间却有股令人敬畏的正气,他在掌中摊开一张乌金纸,乌金纸上是一团乳白的石粉。 “回爹爹的话,这是神火。”女孩只看了一眼便答了出来。 “不闻其味,不沾其形,何以得知?” “此石粉细白如蜜,光润而嫩,则可为神火、青蕨石、秋收的桃花盐、石髓、猫睛石、瑶池沙等二十二种石类。但是爹爹以乌金纸包贮,则此粉非神火便是瑶池沙。自青石之战以来,瑶池冰封,瑶池沙已渐绝迹。所以女儿敢断言此粉必是神火无异。” 卢怀仁赞许的点了点头。 “你来说说神火有哪些用途。” “是。神火能拔毒收口,凡痈疽毒疮难收口者,以神火少许,鹅翎蘸扫膏药上贴,毒水易干,疮口易敛,为外科圣药。” “答得很好。”男人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石粉收好,又郑重的嘱咐道,“从明日起,开始背金部。三个月后我会来检查你的功课。” 他的话虽是激赏,神色却很冷淡。 “是,爹爹。”女孩虽然怕爹爹,却也不禁有些喜上眉梢。 卢怀仁话锋一转:“腿上怎么受伤了?” “今日……贪玩上树,摔到了。并无大碍,害爹爹忧心了。” 这个小女儿每次说谎的时候眼睛都转的特别快,卢怀仁冷眼看着她,并不说话。 小女孩亦咬着唇不出声,父女俩就这样僵持了半柱香时间。 她偷来的那本《神文志》是巫民民间流传的上古野史,在这个三律三令大行于世的时代,便是提到“巫族”二字都是杀头的大罪,这本《神文志》可是比春闺小说《孽海花》还要禁忌的书目,她费了一个多月的心血才从庠序里偷了出来。此时若是说谎贪玩,顶多是被罚禁足面壁,若是私藏禁书,只怕挨一顿鞭子事小,这本费尽周折搞到手的书还没来得及翻一遍就被烧了才是令人伤怀的大事。小女孩打定了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开口说实话。 “好好的为什么要上树?” “……女儿玩风筝,风筝飞到了树上,只好爬上去捡。” 这天气哪来的风,看来这孩子是准备扯谎到底了。卢怀仁心中生出一阵恼怒,他看一眼她的小腿,厉声道:“君子之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这般顽劣性格仍不知悔改,昔日教你的那些圣人之言可都成空谈了么?” 小女孩被骇得一下跪在了地上,她知道爹爹动怒了。 “我卢氏三代从医,惟徳正身,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孽障!”卢怀仁拍案而起,“去祠堂跪着,告诉列祖列宗你都做了些什么!” 深院寂寂,月亮挂在树梢上,在院子里投下深深浅浅的树影。 卢纹月是被痛醒的。 脚踝上扭伤的地方肿起了一大块,手上也是爬树时被树皮刮破的小血口子。夏季湿热,如今手上的伤竟是更厉害了。 小女孩从窗缝看出去,夜已经深了。 祠堂锁住的大门突然咯噔噔响了起来,一会儿,伸进了一只细长的手,扔进了一个包袱,罢了又锁好了门。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门上一道长长的黑影便要闪身离去。 “大哥?”小女孩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道黑影堪堪停住了。 “果然是你。”小女孩爬过去,解开包袱,里面是两个上白的肉包子,还冒着点热气,另有一个小包里裹着些白布和止血消肿的草药。 “爹爹让我来给你送晚饭……” 小女孩轻叹了口气,笑道:“爹爹要是让你给我送饭食,又怎么会让你拿着包袱递了进来,怎么也该有个食盒吧。再说,胡叔胡婶不都在么,这种杂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做?” 门外的人没有再说话。卢纹月突然有些后悔的掩了掩口。 捱了一会儿,门外的卢元直道:“爹爹这次气的不轻,不如我去请三娘替你说两句……” 卢府的三夫人吴氏是卢纹月的亲娘,六年前进的卢家,第二年生了这个女儿后就再无所出。吴氏出阁前是青郢宫里的宫女,因思慕卢怀仁而被武帝陛下赐给卢怀仁的,这个媒人大得惊人,因此她嫁过来的时候虽然做小,全府上下对她也都礼让三分。但是这女人却不大领情,虽则脾气和善,却不好亲近,这些年来连说过的话都少得可怜,就算对这个自己亲生的女儿,也是不冷不淡的。 果然,卢纹月垂下了头,低声咕哝了句:“娘又不管我的……” “但是,在这个府里,能劝的了爹爹的,也只有三娘了。她说的话,爹爹每次都听的。”卢元直声音缓了缓,“我总是觉得,三娘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的笑就像神庙里的神像的笑啊,笑了就好像没有笑。” “才不是呢!娘和我们一样,只是,只是她懂得东西比我们多。等我读了……读完这些书,我就能明白娘了。”小女孩紧紧抱着怀里的书。 卢尚元顿了顿,道:“是啊。要是你都不能明白她,还有谁能明白呢?” “这两日家中你打理下,宫里有些事情,我需进宫呆些时日。” “昨日不是还说君心莫测,这次的事要静观其变么?怎么睡了一觉就睡通透了?莫不是神仙梦中有何指示了。”卢府大夫人岳氏一边帮丈夫理着衣被一边打趣着。 卢怀仁有些不快:“哪来什么神仙,宫中大事,你一个妇人还是少言。”他接过妻子理好的包裹,又道,“对了,等下我走了,你去卸了祠堂的锁。关了两日,她也该有所反省了。” 祠堂里锁着卢纹月。岳氏应了一声,随即立刻明白过来丈夫究竟是受了哪位“神仙”的开示。她有些微嗔,嘟囔了句:“说什么‘妇人还是少言’,妹妹的话你倒是言听计从。”卢府二夫人早逝,她口中的“妹妹”必是三夫人了。 “你懂什么?令娘以前是陛下身边的女官,掌灯侍驾一年多,对陛下的心思比我们清楚的多。”他冷冷看妻子一眼,“你既然称她一声‘妹妹’,便尽好当姐姐的职责,好生相处。” 岳氏不再出声,只是帮丈夫理了理外袍,像是有一肚子的话,却不能或是不愿再讲了。 ------------ 第三十三章 为君熬尽倾世才 “下次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了,娘不可能袒护你一辈子。”妇人着一身极朴素的白袍,这是一件很旧的袍子了,袖口和领口都有些泛黄,下摆亦染了些尘泥。但是她的皮肤泛着温润的光泽,眉宇间亦无半点村妇的乡气。她看起来还不过三十岁,眼睛却苍老的像是一个耄耋老者,溢满了倦怠厌世的光,让她的一颦一笑都显得很毫无生机。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要离去了。她为女儿开脱,却不问她究竟为什么撒谎,似乎这些缘由与她并无关系。 “娘,纹月其实……其实是为了一本书才扯了谎!”小女孩从怀里掏出那本几经磨难皱皱巴巴的《神文志》。 “你……从哪里拿到这本书的?” “文兴坊的庠序里藏有这本书,我……我去借来了。” 吴氏看着她,眼中泛出了犀利的光。 “好吧……我去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爹爹的勃然大怒,这个时候的母亲让她感到更加无从抗拒的威严。 “不过不重要啦!《春秋校注》对我们这个现世的来源语焉不详,娘你不是说巫民的史书中讲的更详细么?我借不到正史,不过野史中往往讲的更生动些么!” 吴氏蹙了蹙眉,似乎忖了忖,道:“这本书现下是禁忌,要谨慎处之。” “是。纹月彻夜读完,便还回去。” “既然这样,你读完了便烧了吧,印在脑子里就是了。” 小女孩点头应声。对于她的过目不忘之能母亲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诧异和不忿,似乎这本是理所当然一般,这让她有点轻松,又好像有点失落。 “对了对了,娘,这个符号娘有没有见过?”小女孩感到母亲今日心情不错,便缠着她不放。她想了想,在地上画出一个菱形与鹰形交错的符号。 “这是前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卢纹月若有所思,吴氏又问道:“你在哪里见过白氏的家徽吗?” 小女孩点点头:“是啊是啊,在一个叔叔的大剑上。那柄剑看起来很可怕,我还以为这是什么可怕的咒术符印呢。” 吴氏的瞳仁猛的收缩了一下,人也微晃了一下。她随即稳住自己,又问道:“在哪里遇到的?叫什么名字的叔叔?” “就是今天在府门口看到的啊,但是他没有和我说话,只是远远对着我笑了一下。他的剑好可怕,我吓得立即就跑回家了。” 吴氏没有再说话。 卢纹月抬起头,看到母亲望向地上那个符号的眼神不再平静,但她又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母亲又变成那个自己不能明白的母亲了。 苍天垂怜。 易昭寒仰起头,她的眼里写满了无助的希冀,脆弱的像是一个跪伏在神祇面前控诉和祈求的卑微人类。 她本是最清楚的,苍天无情。否则卢府上下三十二条人命冤死,怎不见六月飞雪,冬雷滚滚? 只是当她在西格尔王殿墙头看到那一抹背影时,突然感动的要落下泪来。 若是苍天垂怜,便在让她看一眼那记忆中的少年吧。 纵然他已不是他,也让她再唤他一声“大哥”吧。 西格尔王殿,西配殿。酒席已过半,席间言笑晏晏,尽显宾主尽欢之象。 戴尔王伊林克坐在上位,眉眼间尽是笑意,他对着左手上位的一个博冠额带的男子道:“这河西之约确实很令人心动,但是,苏大人可知,西越走廊尽头便是长青城,萧城主若是有心禁我两族商贸往来,那这便是一纸空谈。” “此事王不必过虑。弃宁七年十二月十八,长青城已归入我朝,长青城主封定岳公。且不说这些,长青城经青国削兵近二十载,如今驻兵不足五万,定岳公若是有誓死反抗以卵击石的觉悟,十八年前也就不会签下长青新约了。所以王大可不必担心长青城有所异动。” 这个男人的声音让屏息躲在墙角的易昭寒一时五味杂陈。在这个异族的王都中,她突然感到了一丝让她眷恋的温暖,这种暖意竟让她脚下再移不开半步。 戴尔王一脸愁苦的摇了摇头:“苏大人如此说,只怕是不了解定岳公此人。昔年长青谈判他是无路可退只得签约,这十八年来,长青城韬光养晦,本王得到线报,长青城这些年来一直与伊萨克有兵刃交易,从其数目上来看城中屯兵远不止五万。” “关于伊萨克,我朝自有对策,只是这其中,却需要戴尔王的支持了。若是没有伊萨克,天底下所有的神兵利刃都只能出自戴尔了,这对戴尔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王只需要向我青国提供足够的兵甲,就可以成为钢铁中的无冕之王!”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易昭寒突然从男人那令她沉醉的声音中清醒过来,戴尔在与瑝天谈判的同时还在与青帝谈判!而这……正是他来到伊歌的原因! 这时候一个侍卫附到伊林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伊林克神色沉沉的点了点头,对着他的贵客笑道:“瑝天世主与山主已经沦为阶下囚,苏大人已经看到了本王的诚意,还望……” 师父! 易昭寒心中一阵钝痛,气息跟着乱了起来。 “谁?”一声怒喝。 易昭寒脚下已动,刚要施展鬼影无踪,左肩上却吃了一痛。王殿的侍卫长显然比她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女孩整面右脸颊贴在冰凉的砖地上,周饶虽然矮小,手臂却极有力,她感到被押着得的两条胳膊痛的像是快要被扭断了。 “居然被人潜到这里而不自知,看来本王对贴身的侍卫倒是托大了。”他声音不大,却蕴藏着盛怒,“抬起她的头。” 侍卫长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抬了起来。那个姓苏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直直的瞪着她。 “原来是易医师。”戴尔王的声音里像是像是卸下了紧张,“鬼影无踪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本王派去的两个随从没能把医师照顾好,怠慢之处,医师勿怪。” 他嘴上如此说着,脸上却并无半分谦色,他挥了挥手,吩咐道:“易医师累了,古利达,你送医师回房好好歇息。” 侍卫长应了一声,拖起她就要走。 “且慢!”易昭寒脱口而出,侍卫长稍一愣怔,看了看戴尔王的眼色。 她这一生“且慢”喊来不过如同“救命”一般出自本能,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要慢什么,转念之间,两只粗手已押上她的肩将她向外拖去。 “小女命虽贱,但世子性命重逾千斤,王上怎可罔顾?” 易昭寒看到戴尔王脸上拂过一丝冷笑,心里下了狠,叫道:“王上遍寻天下名医为世子看诊,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世子的病不过是在拖罢了!此症不除,世子绝活不过十五岁!” 押着他的侍卫心里也是一惊,手上一时犹疑。 “饶是如此,那也是雷曼尼命中不带福寿,怨不得他人。”戴尔王声音里透着威严。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父亲。 “如果世子的病可以治好呢?” 一时四下无声。戴尔王缓缓抬起头看向易昭寒,眼睛里尽是愠怒。 易昭寒紧张的呼吸都是一滞,但她知道,她赌对了。 戴尔王无兄弟,若是也无后,那祖宗的基业就算断送在他的手里了。他既然宁可带着绿帽也要费尽心机培养这个世子,又怎么可能罔顾他的性命。 “连医仙楚寒云都无计可施,你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法子?” 易昭寒张了张口,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王上可知,九嶷山的转生术?”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身上所有的力量。 此话一出,便是斩断了所有的退路和周旋的余地。在前面等着她的,将只有一个结局。但这已是她最后的和唯一的王牌,也是世主他们唯一的生机。 戴尔王认真的看了看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眼中泛起了惊喜和疑虑。昔日医仙楚寒云的话如在耳边盘桓:“若是有九嶷后人肯舍身以转生术相救,或许世子的顽疾尚有转机。只是,九嶷一脉,已成旧闻……” 这些年来,他一边拖着世子的病情,一边不惜重金寻访巫医,不过是等一个奇迹,等一个身怀九嶷医术又肯舍身的医师。如今这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却令他不禁扼腕蹙眉。 易昭寒默然半刻,挣开侍卫的束缚,向着戴尔王施了一礼,极郑重的道:“王上,实不相瞒,小女身为青人却怀有法术,是因为骨子里流有巫民的血液。幼年曾师从九嶷,受教于严独鹤。若论巫医一道,恕小女狂妄,恐怕天下无人能出我右。” 易昭寒神色肃穆到神圣,她直直的看着伊林克,不闪不避,眼中坚定有余还掺杂着一抹自怜身世的悲色。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不谙世事得以“天然呆”而闻名的十四岁女孩脸上,任谁都不会有半分怀疑。 唯独戴尔王身后的一个老者纳闷了一声:“严独鹤?姑娘说的可是故石夷通天阁博士长?据老朽所知,严博士并不通巫医之术啊。” ------------ 第三十四章 天上人间凭阑处 易昭寒并不知严独鹤究竟是什么人,更不知道通天阁是什么,只不过这是她知道的巫民里面唯一一个可能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扯了出来。如今被问及,女孩心中一阵惶惶,面上却一派淡定,坦然道:“前辈见多识广,竟知前朝旧臣。只是前辈不知,青石之战后,石夷虽亡,却不忍巫术失落,故而由家师携卷出逃。家师见我是个女孩,且自幼从医,是以以《九嶷医经》相传。” 她这番话虽说的云里雾里,却有三分在理。易昭寒见戴尔王眼中仍有犹疑,便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她扬手,捻诀道:“天地道阴阳,太山一毫芒,我心若千斤,何惧滔天浪?天赦我等,护我心神,如静如定,如去如无。起!” 千斤定施罢,女孩自腰上抽出那把苏晓赠的匕首,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心道:苏晓啊苏晓,你若是知道我第一次用这把刀竟是为了自残,该做何想呢? 易昭寒撩起袖子,刀子的寒光在女孩无暇的玉臂上缓缓滑过。 她下手极重,自大臂起至手腕,两尺长的口子,皮开肉绽。 易昭寒却面不改色。千斤定好就好在不仅护人心脉,且护人心神,如此一刀下来鲜血淋漓,却半点痛感也无。 饶是惯于刀尖舔血的武人看了,也不忍蹙眉。那姓苏的使者更是脸白如纸,他右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像是怕自己会突然失控一跃而起。 “清风蹑指尖,朝露集此掌,驭仙草之魂,散沉疴种种。此间云水,凝于我心。吾愿以心相佐,但求此身无恙,弥万万缝隙,止千千血流。愈!”女孩声音又轻又缓,指尖在伤口处反复盘桓,那血流如同渐渐凝固了一般,几遍止血术施下来,竟已经不见半滴血淌下。 易昭寒并不停手,扬手又是一道生肌术:“沉香细数,清风不赦,请奉御神,凝息碧血。尔时神谕,白毫相光,照吾万千伤痕。心清神清,愈!”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眼前这少女妙手回春,心中都是惊叹:难怪代代医仙都出自九嶷山,原是这巫医之术实在是常人之力难以望其项背。 女孩剑指沿着伤口自下而上缓缓走了一遍,那翻开的皮肉竟如同绞合的锁链一般不可思议的缝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疤。乍一看去,倒像是十几年前的旧伤。 “世子天资聪颖,千金之体,小女请王上三思。”易昭寒拜倒在地。 “雷曼尼虽是世子,也是戴尔的世子,便是为戴尔死了,也是死得其所。若是为他一人而毁了戴尔盛世前程,却是千古罪人了。” “恕小女妄言一句,瑝天也并非七主的瑝天,而是所有怀有和平盛世理想的人的瑝天。今日王上杀的了一个斩毅一个苏敕勒,明日还会有百个千个山主和世主,试问王上可杀的尽天下人心!” 她跪伏在地上,声音像是从整个人的身体里爆发出来,戴尔王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瑝天这个满口仁义四处讨打的组织为什么能存活至今——这个组织里的人都是怀着坚定信念的疯子! “小女只要看到战主和山主平安离开伊歌,便会治好世子的顽疾。”易昭寒并不兜圈子。一来是忧心师父和山主的处境,二来是因为青帝的使者,纵然他已不姓“卢”,却终究是小时候护过她让过她的大哥。 戴尔王在心底松了口气:到底是个孩子。若是她以此要挟他杀了青帝的使者与青国反目,只怕就真要他头疼了。 戴尔王回身与身后的老者低语两句,半刻后吩咐道:“古利达,去把长老们请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不同于人族和巫民,周饶的当权者并不会受到神权的制约。因为在周饶看来,所有的周饶都是天神图兹的孩子,因此并没有类似于人族的神庙、巫族的九霄宫这样神权集中的机构。但是,周饶传承千年的长老会制度无疑在平衡周饶王室的权利上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但凡国之大事,周饶王在做下决定后必须向长老会呈报,如果长老会中有八成长老持反对意见,那么王的决策就将被否决。 现在二十个长老都坐在长桌的两侧。 他们最老的已经八十余岁,最年轻的不过年近而立,身份也纷杂不一。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这些人都是整个戴尔最有名望的人或是最有名望的家族的代表。其中包括宴席间坐在戴尔王身后的那个老者和锻枪一道上首屈一指的舒格尔。 长老会几乎是一致通过了戴尔王的提议。戴尔王盼了这么多年总算盼来一线希望,这个时候若是谁反对一声,岂不是与断人子孙无异?这和当着戴尔王的面说要杀了他的独子差不到哪儿去。 但是论起由谁去办此事,众人登时诺诺,几个资历较长的长老默契的打起了太极。他们都是跟了伊林克几十年的长老了,对伊林克那喜怒无常的性子摸得极透。此番那小姑娘若是治好了世子那还好说,若是不能治好世子,又放走了瑝天,王上需对青帝和百姓有个交代,这“交代”八成要落在批准此事的长老会头上,而这个去释放瑝天的长老必是首当其冲。 这委实是个苦差事。 “咳咳,瑝天党徒狡猾至极,这两人又是二主,身负异能,咳咳,老朽年事以高,武力远不及当年,若是反被他二人制住,这丢了性命事小,丢了我戴尔的脸面事大……咳,齐兰长老,您曾统帅三军,功夫是我们中顶顶好的,依老朽看,这等大事,咳咳,是非你不可啊!”老人咳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了。 “唉,承蒙凯尔姆拉长老高眼,可惜在下受之有愧啊!在下若不是因为年迈提不动剑了,也不会从一线退下来!您瞧,我这手如今抖的连筷子都握不稳,遑论提剑呢!这若说功夫,还是要数克拉长老啊!在下当年武力鼎盛之时,还被他空手夺剑啊!”老武士吐沫横飞的感叹号威势下,四下一片“有理”之声。 “那可是齐兰你折了腿的时候!若非你要我……” 戴尔王看着这事在众人间推来推去,心里冷笑:这群老狐狸!面上却还得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笑容。 “老朽去吧。” 众人向不起眼的一隅看去,一头白发的舒格尔站起身来,他看着戴尔王又道:“老朽与瑝天世主毕竟曾有同门长辈的情分,想来他不会对我如何。” “咳咳,舒格尔长老既然与那瑝天有这份情分,那我等也就放心了……如此两全其美,不知诸位意见如何?” 众人皆点头附声,一时四下一片“甚好”的声音响起。 只有戴尔王没有说话,他看着舒格尔,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舒格尔长老,小女有一事相求!”易昭寒突然追了过来,她对着舒格尔抱袖长揖。 “孩子快别这样,老朽虽是你长辈,也受不起这等大礼。”舒格尔连忙上前托起她的双臂。 “小女所托甚大,当得大礼。”她回身向戴尔王道:“生人作死别,小女实难以堪受。恳请王上怜我年幼孤苦,允我在古拉达平台上目送家师与山主平安离去。” 女孩眼中已盈o满了泪水。 “本王允了。”戴尔王看着易昭寒,心里也划过一声悲叹。 “昭寒为世子施术,本无甚牵挂,只是可惜若是有朝一日师父大婚,我却看不到了。”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言罢不经意扫了一眼舒格尔。 舒格尔突然觉得心像是被按进了冷水一般窒息。好像那一道目光并不是来自一个天真木讷的少女,而是来自一个还魂索命的女鬼。 “昭寒请托舒格尔长老,待日后师父成婚之日,能在我坟头上一杯薄酒,便算是……我喝过师父的喜酒了。另有一事,我带来的那柄无锋剑已无用武之地,烦请舒格尔长老日后若有机会还给山主。” 她这吩咐后事一般的请托相当奇怪,听得众人云里雾里。 只有舒格尔明白。 他目光如炬的看着易昭寒道:“老朽定不负姑娘所托。”他眼里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老人转身大步而去,像是一刻也不想在此多留。 “易昭寒那小姑娘呢?”走到伊歌的侧门前,山主压低了声音问了舒格尔一句。 舒格尔面色一沉道:“她先得了风声,已出去了,在前面岔路口等我们。” 山主瞟了眼两侧护送的侍卫,按捺住心里的不解,没有再多话。这些凶名卓著的伊歌侍卫个个身披火铜铠甲,整张脸也罩在漆黑的头盔里。虽看不到他们的神色,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却能让人想象的来那些盔甲下是怎样一张张冰冷严肃的面容。 半个时辰前山主还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而如今他和战主不仅得以大摇大摆的离开伊歌,连袭影剑和承影剑都物归原主。对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变故,舒格尔只是离开地牢里低声警醒了句“噤声”。 对此斩毅能想得到的解释只有一个:舒格尔是私放了他们。这让他百感交集。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百尺高的祭坛上,盈盈拜倒的少女。 “易昭寒恭送师父。”女孩向着斩毅那遥不可及的背景连磕了三个响头。 山底国都里独有的阴沉风声像是一支悠远绵长的挽歌。易昭寒长身而立,冷风灌满了她的长袍,在这个傲然矗立的祭坛上,留给她伤怀的时间,也只有这一刹。 “古柳秋风山如故,杯酒虚席人难聚。断鸿声里长天幕,天上人间凭阑处。”易昭寒仰起头自吟道。 片刻,她回身,神色已清淡如水。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 “王上,昭寒请与世子看诊。” ------------ 第三十五章 新仇旧恨亦悠悠 “师伯,这是什么路?” “我们从潜山西边的半月谭出去,离开潜山再做打算!”舒格尔声音里透着股狠辣,一离开伊歌,他便带着世主和山主在周饶盘根错节的地下通道里飞奔。三人脚程快的匪夷所思,转眼间便甩开了几队尾随的斥候。这时候,舒格尔突然选择一条奇异的小路,又向西边折了回去。 “不是向东行吗?” “向东?哼,王上是个怎样的人难道你不明白吗?他又怎会轻易放你二人离去,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王上既料定你二人要去长青城,现下东边只怕有一个侍卫队在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 “戴尔王为了取悦青国使者如此煞费苦心,倒是出乎斩毅预料。” “你以为王上是为了取悦青国使者才要取你二人性命?”老人叹了口气,“王上恨你们瑝天入骨,只是苦于没有理由动手,这青国使者只是个借口罢了。” “瑝天与戴尔十几年来素无瓜葛,何来刻骨仇怨?” 舒格尔睨了他一眼:“就是因为这素无瓜葛!你们瑝天去年一年与伊萨克做了不下三百万金条的金戈生意,却与戴尔‘素无瓜葛’。周饶素来爱财如命,王上看着这么大一笔钱财在自己面前溜走,偏偏还落在宿敌伊萨克手里,这就像一个男人眼看着仇人偷了自己老婆共赴巫山一样,你说,你能不恨吗?” “三百万金条的金戈生意?!”斩毅失声惊呼道,“怎么可能!瑝天若是有这等财力人力,还何必四处拜求盟友?” “戴尔虽然说不上兵强马壮,但对斥候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斩毅淡淡笑笑,没有再回嘴,戴尔的斥候十分厉害,线报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准最快最广的。 但是,如果此事不假,必是有人冒瑝天之名大肆招买兵马。三百万的生意,只怕有时一年伊萨克也卖不了这么多兵甲。有人人如此财大气粗却不肯露真相,偏偏又冒充瑝天。此事只怕并不简单。 “呵呵,‘周饶素来爱财如命’,师伯对我等舍身相救,倒是没有周饶的风骨了。” 舒格尔默然片刻,他心知偶然撞破了王室那样一桩秘闻,事关世子血统,,以戴尔王心胸狭窄,此事必不会善终。那个曾经他以为将会是他的终老之所的伊歌,只怕他此生都再难踏足。 斩毅看着老人沉默的背影,正要开口调侃,突然心里一顿。 他发现他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疑点。这个发现让他的心里一凉,好像甬道里的冷风都灌进了他的心口。 “师伯……小徒昭寒呢?” “易昭寒……她先我们逃出来了,想来应该在前面等我们。我瞧那孩子心思深沉,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对。”斩毅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盯着舒格尔背上负着的那个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包裹道,“我一直觉得今天的师伯有点奇怪,刚刚才突然明白过来。” “师伯爱枪成痴,此番既是要亡命天涯的打算,怎么竟一把爱枪也没有带,却背了一把重剑。想来是,有人托付吧。” 舒格尔眯了眯眼看着斩毅,没有应声。 “师伯肩上所负,是无锋剑吧?” 舒格尔没有动,也没有否认。 斩毅极认真的盯着舒格尔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师伯,小徒如今何在?” 舒格尔知道这个师侄是个认真起来不是人的人,此时若是耽搁,只怕三个人的命都要搁在这儿了。他合了合眼,不忍道:“那孩子……为了给世子治病,搭上了性命。” 斩毅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那把袭影脱手落了下去,但在长剑落地前,他已回过神来,伸手飞快的一抓,又将袭影紧握在手。 “你是说……易昭寒那丫头已经死了?”山主眼睛瞪得溜圆,在甬道昏暗的光里,像是两个金黄的驼铃。 舒格尔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得以逃出苦牢的代价么?”斩毅声音又凉又静。 “是。”舒格尔上前扣住斩毅手腕,他心底冒出一股不安,只想快些带着这两人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快走吧。王上不会善罢甘休。别辜负了那孩子一番苦心。”他抓着斩毅的右手,几乎是要把他拖走。 斩毅提气而动,他的手像是一尾水蛇滑出了舒格尔的控制。他跃出两步,回身望着那条来路。 舒格尔皱着眉看他。 “师伯厚意,斩毅铭记于心。易昭寒是我的徒弟,她身世凄苦,在这世上已无血亲。我虽与她只有半年师徒之缘,但她在我眼里却如女儿一样。女儿死了,当爹的一定要亲手下葬。”他顿了一顿,又道,“落叶归根。她生前飘零,我不想她死后也在异乡孤苦无依。” “斩毅……”舒格尔和山主异口同声。 “山主大人,斩毅不才,若是此番有去无回,这世主腰牌还请代我托给何荀。”言罢,一个玉牌坠入山主怀中。 “白袭影!”舒格尔一声低喝,他发怒的声音里透着刀锋一般凛冽的威势,“你父母生你养你,密罗剑教你育你,世充兄倾力相授,易昭寒舍命相救,就是叫你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的吗?” 斩毅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颓然道:“我既已经辜负了爹娘,辜负了密罗,辜负了师父,难道这次又要辜负徒弟么?”他的声音平平,一如往昔,像是说给舒格尔听,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舒格尔心里一恸,回过神来只见斩毅的身影如同一道黑影在甬道里几个闪动消失在尽头。 “他妈的!世人都说什么‘墨玉公子温润如玉谦和知礼’,老夫怎么这么多年都没瞧出来他温润在哪儿了?”舒格尔骂的几乎跳脚,“只道他这份倔强浑然天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山主甚至没有为舒格尔妙语连珠的成语而感动的泪流满面,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块世主腰牌,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舒格尔满面怒容,拂袖转身便要向西逃命去了。 他走了两步,却突然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心底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样走下去将是万劫不复,那些孽债,将永远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当年那个气宇轩昂聪明儒雅的少年,是怎样成长为如今这个萧索疏狂放浪形骸的男人的,舒格尔自认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有很多密罗剑宗为当年试剑大会上将一招凌云杀挥洒自如的后学一夜之间沦为朝廷的鹰犬而惋惜,有很多文人墨客为十五岁便因一首惊才艳艳的《无妄》绝句名扬诗坛的才子却少年封笔而唏嘘,更有很多人为当年胸有丘壑志在千秋的不羁少年最终泯然众人而扼腕,但是,鲜有人知是什么让那个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名门长子变成了隐忍不发沉稳谦逊的墨玉公子。 在舒格尔那个筹谋多年的复仇计划里,斩毅本该是一个过客。只是,舒格尔没有想到这个后学竟是如此痴情,痴情到这么多年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而孤身不娶,消沉半生。 是以,每每提及斩毅,这位周饶老人的心里都是一份惋惜、一份唏嘘、一份扼腕之痛,更重要的是,一份避之不及的愧疚。 十年间,他和斩毅默契的回避着对方。这份愧疚多年来他都耻于提及,却在心里默默地生了根,发了芽。似乎只有眼见斩毅成了亲有了后,他才能安了自己的良心。 “……可惜若是有朝一日师父大婚,我却看不到了。” 老人眼前突然又浮现出易昭寒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个凉的令人心悸的眼神在舒格尔看来简直就像神的审视。 “罢了罢了,该还的终究要还。”老人声音似喜似怒,仰面一声幽幽长叹,回身追着斩毅而去。 “烦请这位大哥通报一声,瑝天世主求见王上。”斩毅拱拱手,在侍卫手里塞了几块金板。 侍卫接过那几块金板,看了他一眼,厉声道:“王上有要事在身,现下谁都不见。请回吧!”手上却已将那几个金板收进口袋。 “既如此……”斩毅仍是笑着,解了上衣,将那件贴身的软甲脱下来,双手递过,“瑝天与王上有一笔大买卖要谈,若是耽搁了只怕不是尔等担得起的责任。” 那件软甲托在他的手上,像是一湾粼粼的清泉,侍卫不禁上前摸了摸,惊呼道:“濯银软甲!” “正是。” 侍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与身旁的守卫低语了两句,又对斩毅道:“王上正为世子施法,不能打扰,现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恐怕也不会见的……” 斩毅眼中猛地一亮。 “霍拉尔,你引我们到偏殿等着王上就是。”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长老!”名叫霍拉尔的侍卫看到来人惊了一惊。 “如此既没有扰王上大事,亦不会误王上生意。”舒格尔在斩毅身边停下,却并不看他一眼。 ------------ 第三十六章 血染墨玉为谁故 红日圣殿,偏殿。 “没有我,只怕你连大门都进不来。”老人没好气的说。 “今日之恩,日后容报!”斩毅心中焦急,匆匆道,“听侍卫说王上还在为世子施法,那昭寒……许是还未死……” “未死又如何?” “昭寒与我说过,转生术可以根治世子的病,却要以身献法。但若是此时打断施法,丫头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法术若遭打断,必会反噬其主。巫医之术更甚,若是反噬,轻则痛不欲生,重则当场毙命。昭寒如今若是施法得当,当救得世子一命。你去打断她,世子必是无救,而昭寒也极可能因反噬而亡。”舒格尔声音低沉下来,“饶是如此,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已能猜到斩毅的回答。他若无决心,又何以行至如今这样的地步?只是,舒格尔总觉得斩毅有些太过在乎这个徒弟了,在乎的有些超乎师徒之谊了。 斩毅老了。人老了才会特别害怕失去。思及此,舒格尔不禁神色一黯。 斩毅并不答他,他略一思忖,手中几个起落,已放倒周围的四个侍卫。 “你我兵刃均被侍卫收缴,你觉得赤手空拳就能单挑王上的侍卫队么?” “单挑?”斩毅突然笑了,他伸手勾住舒格尔的肩,全无半分后学晚辈的谦恭,眉眼间一片兄弟情深的赤诚,“这不是还有你吗?” 王殿尽头一方巨大的白玉矮榻,四角垂着重重叠叠的烟水帷帐。矮榻前盘坐着数十法师,尽是闭目默诵祷文。戴尔王坐在一旁那张火红的王塌上,双手撑着膝盖,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方矮榻。 在这座落发可闻的大殿里,少女的清音一缕缕从帷帐中透出来,带着股清净凛然的正气,盘桓在椽梁上,倒衬出几分与九霄宫、密罗剑派一般无二的飘渺绝世的气势。 那道黑影一闪而过时,戴尔王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下一秒,斩毅已立在他身前两丈处。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只字片语,电光火石间,一个已抬手施诀,一个已青锋出窍。 不死不休。 唯有易昭寒清冽绝尘的声音源源的传出来,像是一支烟气袅袅的香。转生术需要巫医心无杂念,是以诸位法师作法在矮榻边起了无形的屏障,阻了旁的一切声响气味。 斩毅一边捻诀一边以鬼影无踪闪躲,只是王宫侍卫何其多,饶是他真如鬼魅也难以力敌不败。 堪堪闪过戴尔王的剑锋,退路已被三支短枪封得牢牢的。斩毅左手在腰上一按,猛的一抽,只见他腰间一片淋漓银光,斩毅回手鞭子般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光,身后三人已是剖腹破肚。 他旋身立稳,才看的出那是一柄细而薄的软剑,如同一条藏身于他腰间的毒蛇。 “细水!”沉稳如侍卫长,见到他手中那柄凶器,也不禁惊呼。 “雁过无痕,细水长流”。传说细水刺过的伤口不会即刻血如泉涌,而要过上片刻才有血慢慢渗出来,其伤口也细的肉眼难辨。故而细水被称为剑中的刺客之王。譬如你走在路上被人刺了一剑,要隔上半天才能恍然大悟的流血身亡,这会儿还哪见得着刺客的影子。 斩毅缓缓拉开半步,半伏着身子,细水上的血一滴滴在他脚下汇成殷红的一滩。 侍卫们脚下没有动,身子却不由向后退了半个身位。他们说不清这么做的原因。握住这把软剑的时候,眼前的男人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头到脚,泛着利刃出鞘的锋利和狠绝。 鬼影无踪的步法下那柄细水愈发凌厉,那抹银光就像是赤杖毒姥袖里的七步蛇,或刺或掠,剑剑封喉。 擒贼先擒王。 斩毅左手一松,手中那道银练便直刺向戴尔王眉心。 一张巨大的赤铜铁盾倏忽立在戴尔王面前。 饶是细水再锋利,也刺不穿这么厚的一面铁盾。斩毅右手捻诀,剑已回手。 正当此时,门外横飞进一人。 舒格尔起身,看了眼斩毅,耸了耸肩:“挡不住了。” 侍卫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斩毅蹙了蹙眉。 眼见援军将至,戴尔王松了口气,带着半分笑意看着昔日的长老道:“舒格尔?本王倒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舒格尔既得知了世子的身份,戴尔王又怎会容他活在这世上?他自荐去释放山主和世主,戴尔王便知道这老头子要脚底抹油了。却万万料不到,老人竟然自己回来了。 “我祖父居住在伊歌,父亲居住在伊歌。穆琏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伊歌。如今仅剩我一个孤寡老人,想死在自己的家里,又有什么不可思议么?” “你做出这种叛君的逆举,也是为了穆琏家族吗?”戴尔王厉声喝道。 “我这么多宿债,总要一桩桩了断。”老人的声音苍老低沉,言罢,已挥剑向侍卫队而去。 斩毅与一个侍卫错身而过,那柄细水自他掌中脱手而出,眨眼又回到他掌中,而那侍卫的胸口,已被一道银色的流光洞穿。 他冲杀出去。出手狠辣,不留半分余地。 细水终是软剑,刀光剑影的拼杀中,渐渐卷了边。斩毅却无半分迟疑,他的身影像是比剑光还要快,在人群中跳跃着。 斩毅运起气力,细水向他肘间一收,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蛇信,虎视眈眈的盯着戴尔王。 然而这一剑却没能刺出去。斩毅肋下蓦地一阵剧痛,他身形一个顿挫,一道法术的微光打在他的背脊上,将他连人带剑击飞出去。 “斩毅!”舒格尔喝道,面对数百宫廷侍卫,他实在独力难支。 斩毅似是痛的连腰也直不起来,他苦撑着上半身子,狠狠望了一眼戴尔王。 “原来以王上一国之主的尊贵,也会像下三流一样在宾客的食物里下毒。”这个坚毅的像刀子一样的男人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绝望。 “若非你动了杀念,急剧运气,必不至于此。”戴尔王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羞愧。 斩毅闭目不答。似是不愿与戴尔王这样的人再说一句话。他偏过头,望向殿首那方矮榻。 易昭寒的声音从那帷幔中源源不断的溢出来,女孩稚气未脱的声音,透着神圣和肃穆,不管不顾的吟诵,不问世间成败,便这样绵延的流出来。女孩的生命也一丝丝流淌出来,织成一幕盛世繁华。 易昭寒的声音像是一根针,以最犀利的角度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扎了下去,斩毅心里尖锐的一痛,痛的他几乎忘记了毒药发作的痛楚。他凝视着那帷帐,久久,扬手,一道疾光直直刺去。 这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最后的偏执。灌注着他全身的气力,和他对徒弟的全部信任。 他信她,不会这样轻易弃他而去,独自奔赴那忘川彼岸的荼蘼。 那道疾光破空而去,直取易昭寒的双臂。然而,半刻后,她的声音还是源源不绝的流出来。细水像是没入了流沙一般,消失不见,无声无息。 尘埃落定。 细水的主人,终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力,瘫坐在地。出乎意料的,这个时候,他的嘴角竟没有像往常一样浮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他呆呆的望着烟水帷帐起起伏伏的折痕,眼里一片迷茫。 斩毅突然觉得心里很乱。 他拼死来到此地,杀了这么多人,不惜置戴尔世子于死地也要换取易昭寒的一线生机。简直像着了魔障。他突然很想再看易昭寒一眼,哪怕他就要死了,哪怕她也要死了。斩毅突然觉得,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给她收尸,也不是为了救她一命。他一念之执,不过是想再看这个徒弟一眼。 可是他已经气力全无,连爬到她身边也不可能。 现在的瑝天世主脆弱的像一个婴儿,任谁都能取了他的性命。 宫廷侍卫长最先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提起重斧,一跃而起,朝着斩毅直劈而下。 ------------ 第三十七章 冷冷寒光修罗刀 他这一斧没能劈下来。 那重斧走到半空突然失了力道,偏了几尺,堪堪斩落在斩毅的身侧。 因为在他凌空跃起的一瞬,一道快的几乎难以辨别的寒光已将他的身体拦腰斩断。 那道寒光飞速旋转着,直直插进了斩毅面前那方银晶石打造的地面。刀身上淋漓的血迹,一点点地,被吸收进了刀身。那柄看来寻常的刀,突然像是被月光洗涤过一般,泛出了饱满的光泽。 能够切入坚固无比的银晶石,噬血成魔,皎皎如月的刀,这世上只有一把。 鬼牙。 然后,矮榻前垂着的洁白帷帐中,伸出了一只黑的惊人的手。 本应只有世子和易昭寒所在的帷帐里,踱出了一个遍体炭黑的男人,他的左手里,捏着细水薄薄的刃。男人看了看四下布法的法师,又回身看了看高广的帷帐。 “不是走错了吧……怎么一股清汤寡水的修士味?”赤炼拍拍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一脸苦相。 他走到斩毅面前,不说话,只是自上而下的望着他,威风八面。 斩毅抬头看到他两个漆黑的鼻孔在头顶极尽傲慢的俯瞰着自己,终于忍俊不禁:“你大可以料理了他们之后再来让我看你的鼻孔。” “难得见你如此狼狈,恐怕日后是没机会让你瞻仰俺英俊不凡的鼻孔了,定要借此机会让你把俺的鼻孔记得终身难忘。”言罢,赤炼从胸口里摸出一粒药丸塞进斩毅嘴里。 斩毅嚼了两口,不禁蹙眉道:“这是什么药?” “俺身上淤泥搓出来的药丸。你不吃也罢。” 斩毅扬扬眉头,果断的将那药咽了下去:“果然沾了你的妖魔气,斩毅求之不得。”他用用力,已有力气抬起手腕。 赤炼将手里捻着的细水抛还给他,还不忘教育一番:“讲了多少遍,这种凶器不要乱丢,一不小心砸坏了花花草草可怎办?” 语调里十足怨妇气。 斩毅合了眼,额角青筋暴起:“你他妈动手就动手,啰啰嗦嗦像个娘们!” 赤炼握住那把插进地面的鬼牙,举重若轻的拔了出来,动作轻巧的堪称优雅。他向戴尔王走近两步,隔着重重侍卫,提着刀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周饶的持刀礼。 这是一个极郑重的周饶礼仪,往往用于武将觐见王。 “王上,一别经年,贵体安康否?”赤炼说的极恭敬。说完便咧嘴笑了。他的嘴角咧的极高,那狰狞而诡异的笑容令人见之胆寒。 “是你……”戴尔王抬了抬手想指向他,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无力,那只手臂抬到一半便停住了。 侍卫们从未见过他们的王上如此惊慌失措。他们列开阵型,长锋箭弩齐齐指向赤炼。 然而赤炼浑然不见般,径自走到那矮榻边,伸手支开了一方帷帐,露出了矮榻的一角。赫然是一个密道的入口。 “王上似乎忘记了,十一年前,我曾在这条密道里为王上杀了不止一个人。” 斩毅怔了怔,赤炼的话,让他想起一些旧事和秘闻。他和赤炼相处七年,也曾把酒言欢,切磋刀剑,却对彼此的往事都是缄口不提。赤炼在加入瑝天成为战主之前,在哪里做过些什么,赤炼不提,他也不问。 斩毅微微偏过目光,触到那个雪白的瘦削身影,心里一恸。 易昭寒跪坐在世子身边,双手结印,那指尖的微末光芒随着她的咒语一点点流进世子的身体。少女额上的粒粒汗珠清晰可见,白色的袍子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和脊背坚硬的曲线。 斩毅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难看的像是随时就要昏厥过去一样,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泛着坚毅的光芒,固执的盯着少女虚弱的背影。 赤炼翻了翻白眼,心知这个老友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主儿,他能做出这一副形容俨然就是离死不远了。 “小昭寒,你再不停手,只怕你师父就要跟着你殉情了。”赤炼袖着手朝少女丢出一句。 那悠远飘渺的声音终于露出了一道裂缝。 随着易昭寒手上缓缓凝滞的法诀,戴尔王的眼中渐渐爬上了一丝恐惧与绝望。 “不……” 这个并不年迈的帝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软弱而苍老的悲鸣。 万籁俱寂。 一瞬的寂静点燃了所有的声音。 下一瞬,刀枪蜂鸣声,冲锋厮杀声,鼓角号令声,胶着在易昭寒的耳际,女孩感到余光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她想偏过头去看看那是什么,身体却传来一阵绞痛。车裂一般的痛,像是要将她一片片撕裂。女孩尚来不及哼一声,便像一只空洞的傀儡般仰面倒去。 万籁俱寂的那一瞬,鬼牙的光芒骤然凝聚,刀身弯曲的弧度诡异得像是赤炼嘴角的那抹邪笑。 他和他的刀扑向人潮。 冲杀的瞬间他与斩毅擦肩而过,然而两人连余光的交汇也没有,后者像一道鬼影落在矮榻上,托住了那个轻巧的白色身影。 少女像一片枯败的落叶落在他怀里。 赤炼不禁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啊,原来他就算沦落到此地步,英雄救美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赤炼右手持刀,左手持鞘,那柄暗红的刀鞘在他手里威力堪比鬼牙。武术所重,不过快、狠、准。然而速度与力道往往不可兼得,愈是修习到高处愈是如此。但赤炼的刀,论快不逊于斩毅的鬼影无踪,论狠不输于鹿家的斩马刀。鬼牙身上的血迹一滴不漏的吸进刀身去,如同吃人不吐骨头的厉鬼。 遍地残骸。鬼牙刀下无全尸。 赤炼一双炭黑的赤足便踏在这遍地的血腥里,一步步,足下生莲。他眼里的戾气,便是猎食的饿狼亦难及其万一。 他提刀,纵身,斜劈。如同死神的微笑绽放在人间。 刀刀毙命。 斩毅见过鬼牙出鞘,也见过赤炼杀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血污横流的修罗地狱般的惨象。赤炼的每一刀,和他望向戴尔王时那满是笑容却全无笑意的眼神,让他觉得,这两个人中间,横亘着一种刻骨的仇恨。 “王上,十年前,这个孩子诞生时,您似乎在我这里佘了一条人命。不若今日一并还了吧。”赤炼以刀指向殿首的矮榻。他的脚下遍地伏尸,数百人的侍卫队,无一幸免。 戴尔王紧紧的盯着他,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缩得很小。 这个男人的能耐他知之甚详。 但就像那些养狗的人从不相信自己的忠实仆从有一天会反扑自己,戴尔王从没想过这个可怕的男人有一天会不能为己所用,相反的,那曾经为他除去多少仇敌的利刃有一天会反过来指向自己。 而这个狗血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他杀了雷曼尼的爹娘。 “要不是怕落个‘婆妈’的恶名,俺真想和你叙叙旧。”赤炼一刀一鞘像是一道惊雷在戴尔王头顶裂空而下。 一个横插进来的影子抬手去挡赤炼的锋芒。鬼牙的刃撕开了坚硬的皮甲,切开了他的右臂和左半个身子,那鞘像是镶进了他的右肩般折断了锁骨。 一蓬血溅在戴尔王脸上。 舒格尔以一种近乎偏执的身姿挡在了戴尔王的身前,他用自己的身体铸就了戴尔王的最后一道防线。 戴尔的周饶们为他们的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老人喉结滚动,可是那些微弱的音节却被源源涌出的血永远的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长老……您……”戴尔王扶着他残缺的身体,用力之大像是想要攥住他流逝的生命。 然而舒格尔最后也没有再看他一眼,老人涣散的瞳仁直直的盯着矮榻上的帷帐,像是要刺穿那薄薄的轻纱,看向那黑衣男人深深的眼眸中去。 斩毅抱着易昭寒的双手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粘稠感,他惊异的向怀里的少女看去。 易昭寒的呼吸轻不可闻。白色的纱袍上,渐渐渗出了斑斓的殷红,如同一朵朵绽放在雪里的红梅。 斩毅大惊,伸手去触,掌心里一片猩红的血。 易昭寒像是一只千疮百孔的水球,血从她的每一寸皮肤里一点一点,沁出来。 “丫头……” 女孩毫无血色的脸上一派安详,像是平静的睡去了,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帐外,戴尔王方以佩剑格挡,堪堪避过鬼牙锋芒,那柄暗红的刀鞘便已挥至面门。戴尔王一个趔趄,白虹剑已脱手而出。 赤炼一步步稳稳向他走来。 戴尔王披着发,回过头去看他。赤炼一身黑袍吸饱了血,微微胀着,他的目光泛着和鬼牙如出一辙的寒光和快意,从头到脚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那双筋脉遒劲的黑臂缓缓举过头顶,便是死神的宣判。 一声清冽的金属撞击声。细水横飞而来,不偏不倚撞在鬼牙的锋芒上。 赤炼皱起了眉头。眉头间锁着浓重的怒气。 “你若是要杀他,就先滚出瑝天。” 斩毅横抱着易昭寒从帷帐后走了出来,女孩身上的白袍像是被血洗过一样,已是红底白花的摸样。 斩毅神色冰冷,拾过细水,深深扫了赤炼一眼,身影一转,消失在密道口。 赤炼盯着戴尔王,眼里说不出的厌恶。 过了很久,久到戴尔王觉得自己的上襟已经浸透了冷汗严丝合缝的贴在自己的后背上了,赤炼才缓缓放下了鬼牙,他抚着鬼牙的刀背,温柔的像在抚摸情人的柔荑,然后他突然盯着刀笑了:“既然你如此说,那今日便如此吧。” 还刀入鞘,飘然而去。 在密道口,赤炼驻足片刻,他向榻上的雷曼尼看了一眼,淡淡自语道:“这娃娃,真是有你的眉目……长得讨喜。” 言罢袖手踏入了密道。 戴尔王撑地的双手一软,晕倒在血泊中。 ------------ 第三十八章 老儿谈笑快哉风 潜山的阳面郁郁葱葱是根根繁茂的岭南木,一年四季绿的有些让人恶心。承平盛世的时候,这条通往西川山系的驿道也曾一度喧闹过,山里的茶农在道边搭了个茶棚,供往来的商旅和开春进山的猎人歇歇脚。然而至青武帝一朝,人族与轩辕和不死的形势急转直下,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更遑论商贸。这条驿道也便败落下来。数十年过去,已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凉。 茶棚的柴门在风里吱吱呀呀的响着,地上厚厚的积尘上零零落落搭了几根木头棒子,微弱的火光上烹着一壶茶。 焚音起身沏了两杯茶,一杯递与山主,一杯捧在手里。破损的屋门抖了抖,又吱呀了一声。 焚音没来由一阵焦躁,峨眉微蹙,在怀里七弦上拨出一串雷霆般的音,一道音波裹着破门飞出几丈远。那扇飘摇的木门在地上滚了两滚,寿终正寝。 山主斜睨一眼,端起那只遍是缺口的茶盏啜了一口。 “青帝有意与戴尔结盟,只怕长青城那里也早有计量了。”山主呢喃道,他坐在这里两个时辰,突然想明白了很多关节。 “此事责任在我。若非不愿与玄天宗翻脸而诸多顾忌,早一日杀了那个玄天,也不至于落到今日才知道青帝与戴尔早有合谋。”焚音恨恨道。 “戴尔斥候素有无孔不入之名,本不是你的错。” “若是世主和易医师他们……有个闪失,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女子薄唇轻咬,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昭寒恐怕……但是斩毅想必无事。赤炼在的话,不会有事的。” “赤炼?他平素连我两招都接不住……” “如果你长着一张崎岖坎坷的脸,就该是你连他的两招都接不住了……”山主忍不住吐了个槽。 “……” “赤炼所走的那条密道,是整个戴尔最大的秘密,历来只有王上才知道。”山主想了想又道,“据传这一代戴尔王伊林克年轻的时候曾有一个不死族的暗卫,戴尔昔日的几个王子和长老都死在他的刀下,但是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了……” “焚音,你见过真正的拔刀术吗?” 拔刀术正是赤炼的刀术,说起来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一招一式,便是刀与鞘的完美配合,快与狠的极致融合。 “真正的拔刀术,我也只见过一次。”山主的眼里泛起敬畏之色,“那是地狱里修罗的刀术……不是人能掌握的啊。” 焚音眼中一片怀疑,在她记忆里的赤炼永远是色迷迷的笑着,刀在他的手里就像拐杖一样鸡肋。 屋外一阵风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焚音和山主先后奔出门去。 斩毅从云头落下来,两步跨进屋门,轻轻将怀里的少女放在屋里的草垫上。伸手去试她的鼻息,而后道:“焚音,看看她如何了。” 焚音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将他身上的伤尽收眼底后,将两个药瓶塞在他手里,道:“这是金疮药和转灵丹,你照料好自己。这孩子交给我。” 斩毅终于松下紧绷的神情,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劳烦了。丫头遭法术反噬,你且帮她护住心脉,其他的容后再议。” 焚音点点头,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扯开目光,去摸易昭寒的脉象。 “啧啧,这么多年,你们两个总算修出点伉俪情深的味道了。”赤炼唏嘘着走进门来,他一只手懒懒的搭在鬼牙上。那柄刀现在安静的挂在他腰间,半点戾气也无。但是他甫一进门,整个屋子里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要奏一曲完整的冰心诀给易医师,赤炼你在这里我不能安心。”焚音的声音冷冷传来。 她话音未落,三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你杀了戴尔王?” “我还以为你第一句话一定会问我和戴尔王那些不得不说的基情岁月……没有一颗八卦的心,可是没办法讨女孩子喜欢的啊。难怪你枉入红尘数十载,未带一女把家还。” “你做过,戴尔王的暗卫吧。”陈述句。 “嗯。”赤炼笑着看山主,中可的点评道,“看来你还有点可取之处。” “狡兔死,走狗烹。戴尔王昔日对你做了这样过河拆桥的事,如今也算因果报应。” “戴尔王并没有死。”斩毅远远走了过来。服过药后,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你怎么知道你走之后我没有偷偷给他一刀?” “你若是偷偷给了他一刀,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赤炼点了点头:“那老头儿虽该死,却不该由俺这个杀猪的动手。看来o经过俺的鼻孔的洗礼,你的慧根被开启了啊!已经不能和这个智商和身高成正比的小朋友同日而语了……”说着拍了拍山主的头。 山主揪住他的手反手拧去,怒道:“太岁头上动土,这只手是不要了罢。” 赤炼看着自己那只被捏在山主手里的手臂,啧啧道:“俺虽然不反对断袖,但好歹也得是斩毅那样一表人才的啊……”说着反身扑过去狠掐山主的脖子。 “你长得如此标新立异,咳咳,吓死的姑娘不计其数,现在,咳咳,又打上男人的主意了……为民除害……咳咳……”山主大喘着气回掐过去。 斩毅捏捏额角,鄙夷道:“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了,打个架还像小孩子掐架一样,好笑不好笑?” “滚!”战主和山主冲着斩毅异口同声。 随即二人皆回过头怒目着对方:“你他妈才滚!” 又是异口同声。 砰嗙扭打作一团。 斩毅重重抚了抚额,长长叹了口气。 青都锦华坊,麝兰馆。 秋分一过,大户人家陆陆续续的开始置办年货,麝兰馆的生意愈发多了起来,铺子里只有两个帮佣的老人,说是帮佣,其实不过是由素心赡养着,生意上只得她一手操办,忙的她几乎天天脚不沾地。 “小黑,给老师傅帮把手,别杵竿子一样傻站着……慢着点,放这儿干嘛?抬到那边阴凉地儿去!”女人一身素衣,袖口挽得老高,蹙着眉头呼喝着几个临时佣工,俨然一副精明能干的老板娘形象。冷不丁的,一个莽撞的伙计抱着一只木盒撞到了女人身上。 素心“哎呦”一声,回头骂道:“不长眼么?急着催命啊?” 她的声音并不凶悍,却透着点杀意,让人不寒而栗。伙计吓得头也不敢抬,连连欠着身道歉。 “素心啊……”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自她背后传了过来。 女人连忙回身,刹那间已换上了一副天真女儿的憨态,她拉过老人的手,柔声道:“老爷子您怎么出来了?这天凉了,出来走动多披两件衣服。昨儿不是才去福记给您缝了件夹袄么,怎么也不穿上?” 她小心翼翼的搀着老人向自家住的里屋走去,诚然是父慈女孝。 “素心,刚刚前面店里有个客人找你……”老人听着劝回屋休息,还不忘把这话带到。 “哎,我这就过去,老爷子您好好歇着,店里有我呢。”言罢松了袖口理了理鬓角轻盈的向铺子大堂里而去。 来人裹着一身厚厚的黑皮大氅,几缕额发遮去了大半张脸,连男女也看不出。他静静的立在柜台前,空着一旁招待客人的椅子和茶水视而不见。 “久等了。”素心声音谦恭,面上带笑。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和一双狡黠的明眸,正是一个二八芳龄的女子。少女略一欠身,道:“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麝兰香如故,落碧城水云铺要向麝兰馆主求一味香。” 素心扫她一眼,瞥见大氅领口跳跃出的一抹红,方道:“云蓉姑娘远道而来,素心招待不周,怠慢之处还请海涵。”言罢,不经意的扫了门外一眼,见没有盯梢的尾巴,才让了让身,“姑娘既为生意而来,且随我来。” 麝兰馆并不大,素心却带着她七绕八绕,上上下下几番折腾,方进了一间狭小的暗室。 素心刚将门掩好,少女便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咏菡见过师父!” “我只算你半个师父。”素心连忙去扶她起来,“何况师徒哪有这般见外的。”她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手上一阵寒意传来。素心心里一凉,伸手去解开徒弟的大氅。 黑袍落地,露出满目跳跃的红,大红的锦袍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 素心伸手向她左腹探去,不禁蹙了蹙眉。 一支倒刺的断箭深深的镶在左腹的骨肉里,少女为了防止血流出来留下踪迹,用法术将血肉连同箭头一齐冻住,是以触手一片骇人的冰冷。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这样的伤,每动一下,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咏菡没用,要向师父求一味救命的香。”少女轻轻笑了一下,脸色惨白。 素心瞪她一眼,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只道了句:“你等着。”转身便往铺子里去了。 莫咏菡这才倚着墙缓缓滑了下去,她伸手轻轻按在左腹上,咬牙仰头,发出了一声闷哼。 三天了。她长长舒了口气,疲倦的闭上了那三日未合的双眼。 ------------ 第三十九章 东都何处挽天河 素心将手里的香炉放在地上,一双素手轻轻扇了扇,炉顶上的小孔里钻出一丝丝游魂一般的青烟,转眼便弥散开来,熏得整间暗室暧昧醉人。 莫咏菡僵硬的身体像是下进沸水的面,松松的瘫软下来。那些烟气钻进她的身体里,像是温软的水安抚着她。这个世界的触感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隔着层重重的帷幕。 素心捻诀解了她腹上的冰封咒,随即一推掌,那只箭头从少女背后飞射而出。 莫咏菡懒懒的闷哼一声,香的药性下,她的声音绵软无力,反倒带着几分春o情。 “谢师父……”莫咏菡额上尽是冷汗,运气调理了片刻,便强撑着站了起来。 “这彼岸香是烧一支少一支了。”素心一边将炉里剩下的半支香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一边肉痛的道,她捡起地上那只断箭,唏嘘了一声,“这么多倒刺,青人这冬官府真是愈发能耐了。” “司命大人让我转告您,安菁菁、安无双、顾岚、唐碧茹都已死了。” “安菁菁和安无双是兜影杀的吧,谢大人果然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只是对那孩子多少有点……至于唐碧茹,玄天宗虽盯上她,却还不至于能要了她的命。”素心支着头不轻不重的看着莫咏菡的伤,淡淡道,“是你杀的?” 莫咏菡想了想,道:“是我杀的。她暴露了,我们不能把活口留给玄天宗。” 素心皱了皱眉头:“她死了可麻烦了,她手里握着青都全部的暗桩。谢大人损失了这么一把重要的刀,想必很头疼吧。” “新的联络人已经到达青都,这两日就会和您联系。” 素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苏晓这个人很厉害,咏菡托大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莫咏菡摸着腰间的伤,“师父要多留意此人。” 素心莞尔:“我若是没些能耐,早活不到今日。” “这阁子周围有很多暗哨,我今天兜了几圈才引开他们。恕咏菡妄论,只怕玄天宗已对师父起了疑心。” “我是一个巫民,这在玄天宗里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但是他们不仅不能杀我,还要对我恭恭敬敬的笑。”素心突然笑了,“不过青都暗哨遍地,我这里终究不是留客之地,咏菡你该明白。(免费小说)” 莫咏菡点点头,重又披上了那件厚重的大氅。 “带我跟谢大人问声好。另外,前阵子我发现了一个苗子。” “瑝天世主斩毅新收了一个徒弟,这孩子虽然看着呆傻,法术底子却很好。”素心倚着门楹,补充道,“比兜影还好。谢大人若是能忙里抽闲,便找个机会把这孩子也收了去吧。” “咏菡明白。” 素心笑了笑:“你这孩子,别总板着脸,得空多笑笑。” 莫咏菡抬头看着素心,全未料到她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 而那个白袍的女人却将目光瞥得极远,自言自语般呢喃道:“我们很快就需要更多的笑声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握得住这把鬼牙了。”斩毅凝视着赤炼腰间暗红的刀鞘道,他面上带笑,眼中却藏着深深的忧思。 “我可以把这当做一个好消息来听吗?”赤炼漫不经心的赶着车,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我暂且没有因为被人觊觎武器而杀掉的隐患吗?” 斩毅笑着捏了捏额角。 “赤炼,你会不会驾车!山主的五脏六腑都快被你颠出来了……”焚音的咆哮声从车里传了出来。 赤炼掀开帘子向车里望了望,果不其然看到山主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的横在斩毅脚下,另一端,焚音一手稳稳拖着易昭寒的头,一手向她身下垫些绵软的被衾,一双美目里有一道刀子一样的凶光射向赤炼。 赤炼浑身抖了抖。 “这样用不着到长青城,易医师就被你颠的断气了。” “这不能怪我……隔行如隔山,让俺一个杀猪的来做车夫,俺本来就委屈。”言罢泪光闪闪。 “还是我来赶车吧。”斩毅正正色,掠开袍子便要起身。 “你给我好好休息!”焚音回头,斩毅只感到一阵杀意腾腾袭来,随即不由自主的乖顺的坐了回去。 “世主和山主毒性未解,不宜用力。”焚音怒目着赤炼,“你难道就不能像个男人点有点担当?” 赤炼吐了吐舌头,客串车夫的他俨然就是苦逼中的苦逼。 一群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有的时候这个女人往往会爆发出绝对的威慑力。此刻,在这支多灾多难的队伍中,年纪最小的焚音毋庸置疑是他们的首领。 长青城。昌悦客栈。 掌柜王福发袖着手躺在柜台后面的那张八仙椅里,这张八仙椅是一个周饶的朋友替他量身打造的,舒服异常,摇着摇着便睡意缱绻起来。 南方的秋雨已经连着下了四天,夏天的最后一缕暑气也被浇的透凉,雨季一到,客栈的生意便稀疏起来。王福发闲来无事,便摇着八仙椅听大堂里的客人们闲磕。 时值午后,大堂里没有一个人。王福发正望着客栈门口饮马的棚子发呆。 那棚子里停着一辆不大的马车,是走西川的商人常用的制式,但是王福发完全不觉得这辆马车上载的客人有一个是商人,包括那个浑身裹得极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车夫,他那一身大得夸张连手脚都遮得干净的黑袍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神棍,而非车夫。 王福发摸了摸领口处,他的怀里揣着一面锦帛,是一道长青城主的密令,现在就像定心丸一般压在他的胸口。 既然是城主大人的意思,若是出了什么事,上面总不会放任不管。 想着想着,这老头便安心的在八仙椅里睡过去了。 在他头顶,正是地字甲二房。干净的床榻上铺了三层厚被褥,最上面的一层已经隐隐被血水浸的鲜红。众人围着床榻定定看着男人按在病人手腕上的两指,敛着气息,生怕一丝吐息扰乱了医师的诊断。 半晌,榻边的男人收回诊脉的手,淡淡道:“准备后事吧。” 一时寂然。 “陈医师是医仙后人,难道……难道没有办法救救她吗?”焚音上前两步。 姓陈的男人起身走开两步,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孩一眼道:“她现在需要的是神仙,不是医仙。” 一只黑手豁然掐在他的脖子间,赤炼学着他风轻云淡的语气道:“那你就去天上请教请教神仙该怎么治吧。” 斩毅搭上赤炼的手臂,摇了摇头:“赤炼,不可无礼。” 赤炼松手,耸了耸肩:“你自己的徒弟,你看着办。” 斩毅向着姓陈的医师施了一礼,问道:“敢问医师,小徒周身流血不止究竟是何缘故?” 陈医师半是恼怒半是惊疑的看着他道:“几位都是身怀异术之人,难道不知道巫术反噬会如何吗?” “在下只知巫术反噬会遭心神之苦,却不知会流血不止。” “巫术反噬之苦纷杂不一,这要看是施用什么样的巫术时遭到反噬了。”陈医师皱着眉看了看易昭寒,又道,“看来这位姑娘是在施一个巫术想把身体里的血排出来,遭到了反噬……不过陈某还真没听过什么法术要把身体里的血都排出来的。” “转生术。小徒在施转生术企图为医患换血。”斩毅一脸坦诚。 陈医师缓缓转过目光盯着斩毅,半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转生术?你知道转生术是什么?” 斩毅顿了顿:“相传转生术能够生血脉,活死人。斩毅一介莽夫,知之不详。陈医师若有兴致,何不救醒小徒问个明白?” “哈哈……你是说,一个尚未成年的人族女孩,居然会巫医之术中的禁术?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小徒因何反噬,陈医师想必心中有数。她究竟是不是巫医,陈医师既是内行,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岂不是辱没了尊师楚寒云的医仙之名。” 楚寒云作为一个五百余岁的轩辕,桃李天下,既负医仙之名,且德名远播。陈o希自幼师从楚寒云,师门从来是他的骄傲和鞭策。如今楚寒云仙逝不过两月,尸骨未寒之际听闻外人此语,难免不激得他恼怒得满目赤红。 “她既熟知转生术,便该知道这道术施下去便再无回头之路。唱诀一起,她便已是个死人!” 斩毅一时语塞,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这个徒弟其实早已有必死的觉悟。而阻止这一切,很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突然想到了舒格尔。那个老人的左半个身体几乎被鬼牙切了下来,但是最后的神色那么释然,就像在与他的人生做一个了断。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望向斩毅,那眼里是那么深重的期冀。 他的身下是血流成河,尸殍遍野的人间惨象。 斩毅的心像是被恐惧的凉意攥紧了。 若是易昭寒不能活过来,那么一切都是枉费,一切都是徒劳。死在鬼牙和细水下的那些周绕,全部都是白死了。 ------------ 第四十章 阎王不渡未亡魂 他缓缓走到易昭寒榻旁,蹲下身去。女孩的脸色白得骇人,静若处子。斩毅想起在长青城外的山洞里,那天夜里他醒来,也是看到易昭寒这样安静的睡颜,那时她蜷着身,像一只幼猫。 那天夜里,他曾经抱着她的肩头对她说:“师父在这儿,师父会保护你的。” 一遍又一遍。 斩毅笑了。他伸出手抚在易昭寒头上,轻声道:“丫头,睡吧。师父在这儿呢。” “斩毅……”焚音话到嘴边却停了停,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脆弱的时候,她不知道这时候她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昭寒有你这样的师父如此为她,想必她在天之灵也得以告慰。我看她眉宇间很是安详,想来并不算痛楚……” 她说不下去了。 她突然觉得易昭寒真是个幸福的孩子,她死的时候,有他这样守在他身边,这样疼惜的看着她。 多年的酸涩涌上喉咙,竟一时凝噎。 “她……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陈o希的声音打破一屋的沉痛。 斩毅替易昭寒掖好被角,起身回道:“小徒姓易。易昭寒。” 陈o希不可置信的向榻上的少女望去,愣了愣道:“她就是易昭寒?她怎么这么小?” 赤炼凭着他对八卦的敏锐感知力最先听出一股异样,他好奇的看着面前这个好像被五雷轰顶的中年男子回问道:“那你觉得她应该多大?” 陈o希瞥他一眼,有蹙着眉头去看易昭寒:“寻常九嶷巫医,年至八十方有小成……她莫说八十了,连十八都没有,还是个人族……” “是很匪夷所思。不过看来你好歹算是接受了她是个巫医这个事实了。”赤炼耸耸肩。 “她……我知道易昭寒是个巫医,”陈o希摇了摇头,像是要把“易昭寒是个小屁孩”这个认知从脑袋里甩出去,“你们有什么办法证明她就是易昭寒?” 这个问题显然超过了赤炼的底线,在赤炼眼里,“某人是某某”这种问题属于幼儿教育的范畴。他拖着下巴慎重的打量了打量陈o希,随即指了指自己和梵音、斩毅,道:“我们几个都能证明她就是易昭寒。”顿了顿又问道,“你又如何能证明她不是易昭寒呢?” 陈o希于是无言以对了。 他走到榻前,又仔细的检查了一下易昭寒的状况,方正色道:“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巫医,那还有一个办法。这个疗法我没有用过,只有五成把握。” “无碍。有劳医师。”斩毅已然向他抱拳致谢。 “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只怕要魅主做些牺牲。” 他的话说的隐晦难明,连焚音也听不明白。倒是赤炼刷的挡在了焚音面前,大义凛然的对着陈o希道:“‘君子不趁人之危。’你便是垂涎焚音美色,在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太掉价了。你若是当真饥渴难耐,其实……唉……俺就勉为其难满足一下你吧。” 登时满堂寂寂,只见漫天的省略号。 焚音在背后拍了拍赤炼的肩,赤炼一回头,迎接他的笑脸的却是焚音毫不留情的拳头。 赤炼捂着眼睛嘟囔道:“能不能不要总是打脸啊……要是破相了我还怎么讨老婆啊!你这不是间接的断我子孙吗?” 焚音一脚踢在他的下体。 “好吧好吧……还是打脸吧……”赤炼跳着脚,“俺这人比较文雅,不喜欢这么直接的……” “陈医师与我相识多年,他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满脑子龌龊念头?”言罢又笑着与陈o希施礼道,“陈医师莫见怪,他这人山野匹夫,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陈o希笑笑:“魅主言重了。我简单的说吧,易姑娘企图以转生术换血,故而要将自身的血不断排出。巫术被打断,导致反噬,这个反噬的效果造成了她的身体仍然排斥血液,如我们所见,就是流血不止。这是因反噬所致,所以只要反噬结束了,出血也就会停止。关于反噬,我以前看到我师父用过一个法子,就是利用回收旧的巫术效果来抵消反噬。但是平常我们所见的巫术往往是即时生效的,比如一道光剑刺穿了一个人的心脏,这些巫术的效果是不能收回的。但是巫医之术不一样,巫医之术是为了治愈,比如手上裂了一个口子,用止血术什么的缝合了,这些效果是可以收回的。所以我现在要把她以前在自己身上施用过的巫医之术产生的效果全部回收来压制反噬,然后再一一治疗她的旧伤。” 陈o希停了停,看着众人脸上的反应,却只收获了对牛弹琴的意兴阑珊。过了一会儿,赤炼才中可的点了点头:“真是……简单的说法。” 陈o希摇摇头,直奔重点:“现在问题是我不知道她以前在自己身上用过哪些巫术,若是有些关乎性命需要及时救治的,那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所以焚音,我需要你在这期间反反复复的为她奏《彼岸引》和《长平调》来护住她的心脉和五脏。但是……这样的话,必会伤到你的双手。加之你精神力本不强悍,只怕,需静养几个月。” 焚音这样的身份,若是不能仰仗法术,时时都是生死一线。 “既如此,斩毅定寸步不离的守着魅主,直至魅主恢复。” 焚音抬眼,看到那双又深又黑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她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丝落寞,转而却对着他展颜笑道:“有劳了。” 到了夜里二更天,雨势渐渐停了下来,漫天滚滚云朵涌动。长青城里除了烟花地,内城里车马稀疏。 窄窄的拱桥上一个黑衣的萧疏身影伏在栏杆上,手里晃着一只酒壶。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任臻,你若睹我今日之萧索,还吟得出这样的诗赞我酒德卓绝么?”男人的身形顿了顿,喃喃道,“好在你已久不在人世,未逢乱离之世。这一杯敬你!” 言罢,他向河里挥挥洒洒的浇下一口酒,随即一仰头灌下一口。 “想我十年飘蓬,闲茶浪酒,行无辙迹,暮天席地,换得两袖清风、酒中名。天应笑我!哈哈哈……” 赤炼看着眼前的男人笑的直不起腰来,皱了皱眉,这男人的笑声里有一种他特别不喜欢的感觉,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是直觉得感到被触了逆鳞般的不爽。 “我知道这时候说这话很煞风景……但是能不能请你把刚才的话翻译成通俗易懂的白话?” 斩毅停下了笑,倚着栏杆回头看了看赤炼,扬手将剩下的小半壶酒抛给赤炼。 “桃溪楼的岭南酒,尝尝。” 赤炼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手里的酒坛看了一会儿,端酒仰头。半晌,一饮而尽。 斩毅看着他,眼里渐渐熄了沸腾的酒气,凉的像是大雨过后的青砖。 赤炼随手将空坛子丢进河里,摇摇头:“这酒我喝来和白水一个味道,真是浪费啊。” “据说吃惯辣的人吃酸辣面,只吃的出酸味。吃惯酸的人吃酸辣面,只吃的出辣味。性烈的人喝烈酒吃辣椒,都是味同嚼蜡。”斩毅笑道,“这世上再烈的酒,也比不过修罗刀术的凶烈啊。” 赤炼走到斩毅身边,背靠着栏杆。他仰头望着天,并不说话。 长街寂寂,乌黑的流云滚过他的头顶。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两人蓦地开口,竟是异口同声。斩毅看着赤炼,相视而笑。 “戴尔王伊林克是先王最小的儿子,论贤论长本都轮不到他来继承大统。他能即位,很大程度是因为一个据传身黑如炭的杀手。这个杀手替伊林克杀死了他所有的四个兄长和力反他的几个长老,这近乎一个奇迹。便是最厉害的巫姑和无孔不入的寒鸦门都不一定能完成的刺杀,这个黑人却单枪匹马的做到了。戴尔周饶畏惧这个人物,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他,因为传言他通体乌黑,便起了‘法拉’这个绰号给他――在戴尔的语言里就是‘恶鬼’的意思。”斩毅右手轻轻扣着栏杆,“我那时也是个刺客,对这个‘法拉’便多留意了些。” 他声音轻轻的慢慢的,透着些不在意,像是在闲话家常。 “后来伊林克如愿登基了,身边却再也没有这个‘法拉’的传言,也未曾听闻他身边有什么人暴毙惨死。和其他人一样,我也以为这个‘法拉’被伊林克卸磨杀驴了。” “这世上能金盆洗手全身而退的杀手比功高震主却还能卸甲归田的能臣还要罕见。但是那天在戴尔王殿我看着你挥刀时,却突然觉得,当年并不是戴尔王放了你一条生路,而是你放了他一条生路。” “周饶的机关,很多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我能杀了那些人,是因为我会挥刀。我杀不了伊林克,是因为我只会挥刀。而戴尔的机括,不是靠挥刀就有用的。何况,”赤炼短促的叹了口气,“就算我杀了他,那死去的人还是死去了,再也活不过来。” 他的声音静静的,带着几分迷茫。 ------------ 第四十一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默然半刻,赤炼转了腔调,怪声怪气的道:“说起来,伊林克倒是问过我如果是和刺客之王交手有几成胜算。” “你如何答?” “我说,一成也没有。” “哦?这般妄自菲薄?” “我虽然没有和他交过手,却清楚这家伙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没有九成的把握就不会出手。所以他若肯与我交手,那必是处心积虑下好了套等着我钻的。” 斩毅低头笑着抚额。 “你看我素未谋面便将你这个蛇一样的性格分析的入木三分。”赤炼看着斩毅越埋越深的头和不断耸动的双肩补充了句,“你若是想赞赏我的犀利不必做出这么低调的形容,夸我你就讲出来!我这人还是很谦虚很经得住夸的。” “是是,诚然犀利,斩毅甘拜下风。” 玄天宗第一任刺影是一个神话,在可考的记录中,这个男人出手近百次,却一次也没有失手过。旧三公之一的铁卫公韩守业暴毙、寒鸦门灭门、甚至九霄宫之倾颓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人们毫不怀疑,如果青武帝没有这样一把利刃在手,西伐之举至少要拖后十年。然而人们敬畏他,却不仅仅因为他精湛的刺杀之术,更因为他的每一次动作,都或大或小的转变了整个政局或战局的形势。 然而这位毋庸置疑的刺客之王,却在弃宁十七年突然销声匿迹了。没有任何关于他失手或是死亡的传言,这个男人就像是被轻轻的从历史中抹去了一样。但是作为一个烙过玄天印的玄天宗,失踪与死亡或许只是不同的说法罢了。 “你现在能活蹦乱跳的和玄天宗做对这件事让我觉得玄天印这东西有点不靠谱。”赤炼坦白道。 “你是怎么确定我的身份的?” “我虽然没有见过刺客之王,却见过他留下的尸体。他是一个左手剑客,使的是刃口极薄的剑,我见过的剑里,只有细水有那么薄的刃口。” 斩毅点点头:“你能看出来,戴尔王和那些侍卫只怕也觉察了。” “所以我把他们杀光了帮你灭口啊。怎么样?我为了你让那么多人两肋插刀,有没有感动的泪流满面?” 斩毅摇着头笑了笑:“就算所有的戴尔周饶都闭了嘴,这件事,只怕该知道的人也已经知道了。” “怎么?你不像那种口风不紧的人啊,何况关乎自家性命……啊,我懂了,莫非,你有酒后吐真言的恶习?啧啧,那你现在喝得如何?来来,回答我的问题,斩毅,你至今为止睡过几个女人了?” 斩毅的脸登时黑了。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哇!”赤炼不禁掩口惊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下体啊……看不出你一副道貌岸然的公子模样,睡过的女人已经多得数不过来了啊。” 斩毅额角青筋跳了跳,强忍道:“我是说我的身份是如何泄露出去的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不过,月前遇到过一个落碧城刺客,听他的语气,显然已经知道我就是当年寒鸦门灭门一事的主使。” “落碧城刺客多是寒鸦门旧人,刺客这种人最讲求睚眦必报了。卖情报给他们的人是要弄死你啊。” 斩毅苦笑:“可惜这世上要置我于死地的人何其多。以我旧时身份,双手血腥,虽万死难辞其罪。” 赤炼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轻轻拍着这个朋友的肩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才正色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娶焚音了。”听到斩毅的笑,赤炼抬头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道:“斩毅,你是条汉子。” 斩毅挑了挑眉头:“我又几时不是条汉子了?” “恕我直言,俗话说香车美女,我一直以为用细水的该是个细腰大胸的女人……” 一道银色的流光飞快的滑出斩毅的袖口直刺赤炼。 赤炼双眼瞪得溜圆堪堪避过细水锋芒,他翻身落地,指着斩毅的鼻子笑道:“太经不住夸了吧,刚说你该细腰大胸你就……” 果然后半句在细水的威势下惨遭扼喉。 斩毅喝了一斤烈酒,如今迎着夜风,胸中脑中皆是一片火辣辣的热,可他手里的剑却不失准头,反而使得天马行空,举手间尽是破空之声,深夜里如同鬼哭。 赤炼并无虚着,一刀刀落在细水剑圈的薄弱处,每一刀都快的没谱。 鬼牙和细水的光芒里两个黑色的影子起起落落缠斗着。隐主说的没错,赤炼的刀术简单的无以复加,可这世上却没有人可能学得会。 那刀光从他掌中推出,便是闪不可闪、挡不可挡的雷霆。 除了同样快到极致的鬼影无踪,没有人能在鬼牙下全身而退。 斩毅突然笑了起来。 他从武道三十年,从未在与人比剑的时候笑出声来过,也从未打过这样酣畅的仗。 “凌波踏月,扶风高歌,也曾东游蓬莱望苍梧,也曾醉捧吴勾奏龙笛,三九瑶池,五更沧海,一蓑烟雨,快意平生!” 剑吼西风。 赤炼看着那柄停在自己喉间的剑,细水薄薄的刃像是沥了斩毅的豪气,吞吐着冷风,蜂鸣不止。 “你这副形容若给隐主老儿看到了,我估摸着他要把你和我划为一个级别的‘疯子’。” 斩毅笑着收剑入鞘:“只怕我辜负了这等嘉誉。” 赤炼耸耸肩,随口吐槽道:“不过我觉着,你最后这一剑固然很帅,却不太像剑招。倒有点像枪术。” “方才一场酣畅淋漓,到后来脑中一片空白,随兴起剑,赤兄见笑了。” “差点被人一剑穿喉我还能笑得出来那我得有多么大条的神经啊!”赤炼翻了翻白眼,他的后襟已经湿透了,他的心里冒出一股久违的劫后余生的兴奋感,“看来我还是输你一筹,下回再见伊林克那老儿也算有个交代。” 斩毅摇了摇头:“方才你并未认真,顶多只出了八分力气……” “我事先声明,刚刚每一刀我都使了吃奶的力气了!我输不过是输在没有你这种一喝酒就会暴走的体质罢了。” “错!赤炼啊,你的刀和我的剑有一个本质的不同,你知道是什么吗?”斩毅盯着赤炼黑亮的瞳仁,“若是今日在你面前的非我斩毅,而是戴尔王或者山主,那便是有一身炉火纯青的鬼影无踪也无用了。” 赤炼皱了皱眉。 “你我武道不同。”斩毅沉声道,“我是鹰犬,你是恶鬼。鹰犬拔剑是为了主人,为了任务。但是你的鬼牙,从没有为人类而挥的道理。” 他看着赤炼腰际那把安静的刀,眼中露出了深深的敬畏:“你只为了你自己挥刀。这就是你我的不同。” 赤炼默然片刻,像是无言以对般,仰仰头,长叹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恨他们。”走出两条巷子,赤炼突然说,“我只是……没办法。”他的声音很是无奈,透着孩童的迷蒙。 这回斩毅皱了皱眉。 赤炼想了想,却没能再吐出半句话来,他只能双手握刀,连鞘向着空气挥出一记凌厉的斜劈。这一刀里的杀气惊得斩毅足下一顿,然而不待他开口询问,赤炼便猛烈的摇了摇头,像是要摆脱什么,那双黝黑的手提着鬼牙,三步两步仓惶而去。 青都兴道坊有一家名叫雨竹轩的茶楼,店面不大,名声却很响。茶好是一方面,环境静雅却是更重要的,小阁里的房间只要上了锁,便一丝声响也漏不出去。 临水的小阁里,苏晓不着鞋袜,赤着脚盘坐在竹榻上,面前排着一列茶具,已是七倒八歪。他披着一件宽袍,头发松松的捆着,并未竖起,倒像个午睡初醒的粗人。 门上轻轻响起了一长两短三声叩门声,一个女人闪身进来。 苏晓笑着看素袍的女人在他对面规矩的坐下,女人垂着头,他也不说话,只盯着她嘴角的那颗痣。 “苏大人好雅兴,烹茶水畔,也能烹出一幅酒徒萧索的形容。” “半年未见,你一张口就这么牙尖嘴利,未免让人心寒啊,素心。” 素心淡淡一笑:“那素心为大人煮一壶茶,暖暖大人的心。”边说边挽起袖口整理起茶具来。 苏晓看着她有条不紊的洗茶、煮茶,眼里带笑。 平淡得如同隐居避世的恩爱夫妻。 煮好一壶,素心给苏晓斟满一盏,比了个请的手势,便端着自己的那盏先啜了一口。 苏晓亦浅浅啜了一口,道:“你这份手艺确实不错。待我有了自己的园子,娶你过门天天给我煮茶吧。” 素心脸上飞上一抹红云,声音却依旧淡淡的:“苏大人说笑了。素心会守着本分制好我的香,煮好我的茶,为苏大人分忧。” 苏晓摇摇头:“你口口声声要为我分忧,却又放走我费尽苦心要杀的人。我是不懂你究竟是要为我分忧还是要为我添忧了。” “大人原来是恼我救了莫家遗孤。” 苏晓点头:“莫咏菡。” 素心没有接话,而是又为苏晓倒了盏茶,她的动作平稳娴熟,像是茶庄里经验老道的侍婢。 ------------ 第四十二章 梦回千秋不识君 “在大人心里,莫咏菡和我哪个更重要?” 苏晓挑了挑眉头:“自然是你。” “那在大人看来,莫咏菡和唐碧茹谁更棘手?” “莫咏菡出自石夷将门,若论法术,自然远胜于唐碧茹。但是,唐碧茹是巫姑在青都的联络人,若说棘手,只怕除了谢青没有人比她更棘手了。” “既然如此,大人又何苦恼我?”素心摊开一双素手,满目清澈的望着苏晓,“素心为大人拔出了青都最棘手的钉子。莫咏菡此时投奔于我是何用意,以苏大人的心思难道不明白吗?” 苏晓并不吱声,只是抱着双臂看着她。 “莫咏菡若是此时死在我这里,那么下一个会死的就是我!知道唐碧茹的身份的人寥寥无几,她会暴露,必然是我们中的一个泄露了情报。莫咏菡不是来向我求救的,而是来试探我的,试探我是不是那个背叛者。” “我的这份心思,若是连苏大人都不能明白,那素心这辈子可算是枉费了。”素心又垂下了头,声音寂寂的,像是渐凉的秋风。 “我知道你心里苦,唐碧茹的事,我是很感激你的。”苏晓停了停,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他端着茶盏一饮而下。素心也不说话,又煮了一壶。 “彭叔的腿好了么?”苏晓突然开口。彭叔正是麝兰馆里素心赡养着的老爷子。 “大夫说没办法治好,天一凉就会痛,只能冷的时候少走动。” 苏晓点点头。两人之间又沉默起来。 素心伸手去提茶壶,却被苏晓一把按住。 “这壶茶我自己来吧。” 素心看他一眼,当下明了他话中“到此为止”的意味,起身道:“苏大人珍重。” “你也多当心。” 看着那双掩门的素手消失在门楹最后的一丝缝隙后,苏晓才收回目光。他把刚刚素心说过的话又在心里仔仔细细的考究了一遍,觉得无甚不妥。这才又默默的饮了一盏茶,屋里只剩下茶水淡淡的香气,那个以制香闻名的女人身上,竟是半点气味也没有,素净的如同她的名字。 苏敕勒睁开眼的时候模模糊糊的看到床边立着一个销魂的身影,那一刻,他想起了家乡的一个传说,据说千年前伊萨克的族长带着族人离开南方的山脉向北方掘进,差点死在苦寒的太邙山,在他昏迷之际,梦到一个神女用她的乳汁哺育了他,救下了这个奄奄一息的旅人,从此才有了伊萨克。 念及此,苏敕勒竭力的睁了睁眼睛,想要看清“神女”的样貌。 “你终于醒了……”那个销魂的身影一步抢到山主榻前,抹着眼泪含情脉脉的执着他的手。 看着那只牵着自己的黝黑的手,苏敕勒晕了一晕。 赤炼立竿见影的跳起来,又按胸口又捏人中,好歹阻止了苏敕勒再度昏过去的趋势。 罢了,赤炼松了口气,半嗔半怨的看着苏敕勒:“你若再醒不来,我就要被焚音逼着‘以死谢罪’了。” “我已无碍了。”苏敕勒飞快的抽回自己的手,又谨慎的看他一眼,好像生怕他又要上来执自己的手,“只是你突然在你的角色设定中加入了一味小家碧玉的成分,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赤炼霍的站了起来,脸色难看的无以复加。正在苏敕勒仔细辨别他是恼羞成怒还是恼怒成羞的当口,黑鬼的声音冷冷的传来:“难道你的角色设定就是吐槽吗?” 苏敕勒泰然的摊了摊手掌:“我会吐槽那也是因为有槽可吐啊。” 门上突然响起了一个怯怯的敲门声。 “进来!”赤炼喝道。 店里的一个伙计将一个狭长而沉重的箱子拖了进来,从他狰狞的表情可以判断出来这个箱子至少有半百斤重。 “客官,这里可有一位姓易的姑娘?” 赤炼点了点头。 “刚有一位爷要小的把这箱子交还给她,烦请易姑娘出来一见。” “她重症在身,不宜打扰。我们替她收下好了。” 伙计纠结了一下,看了看赤炼浑身神棍一般的打扮,觉得不大靠谱,于是走到了苏敕勒身边,掏出一方丝帕,塞在他手里,很认真的嘱托道:“那位爷要小的把这块帕子给易姑娘,有劳这位客官了。” 言罢,如释重负而去。 赤炼愣了一愣,看着苏敕勒摊开的那方丝帕,上面刺着一个“月”字。无论从样式颜色还是刺字来看,都极其吻合传说中的“定情之物”。 “诶?有情况!”当赤炼怀着十二万分挖八卦的心情掀开那箱子后,却发现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真金白银的聘礼或者满满一箱子情书,而是静静的躺着两把剑,每一把都价值连城,便是用金条堆满了这箱子也换不来。 袭影剑。以及重剑无锋。 赤炼看着那丝帕上绣的歪歪扭扭业余至极的“月”字,茫然的挠了挠头。 疼。 胸口有无数个点撕裂般的痛。 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虚影。易昭寒拼命的睁眼,却疼得泪水四溢。 女孩颤抖着摸索着,终于在胸前触到了冷得刺骨的金属。 于是她看清了。 那支长剑横在当胸,没至剑柄。 握着剑柄的是一只美得有些优柔的手,她顺着看上去,看到一张干净而温和的脸。 一瞬间易昭寒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熟悉感,但是这感觉立即便被痛感吞没了。 那男人一手持剑洞穿了她的心脏,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抱着她的肩。用力之大,不留余地。 他的神色那么坚决,坚决的无以复加。但他眼里的悲伤那么深,深得让人心疼。 易昭寒心里一恸,想要扯出一个笑来安慰他,男人却圈着她的肩伏了下来,像是要将她揉进怀里,又像是单纯的想倚在她的身上。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跋涉了千里的旅人,在这一刻卸尽了全部的坚强和忍耐,只剩满身的风尘和疲惫,他倚在爱人的怀里,再也不愿醒来。 易昭寒心里又痛又倦,像是淌尽了泪也淌不尽的苦水。她反手轻轻环住男人,开口想唤他的名字,喉间却涌出一股腥甜。瞬息间,天晕地旋。 漆黑,当头罩落。 易昭寒俯身吐出一口污血。 梦里发的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衫,她按住胸口,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摧枯拉朽的痛。 女孩想起梦里的那个男人,那么熟悉,却让她害怕。像是一盏苦不到尽头的茶。 窗外苍白的光隐隐的透进来,易昭寒坐起身,想想,约莫快要天亮了。 她探了探自己的脉象,唏嘘一声。救她命的这个人想必是个厉害人物,居然想得出这样的办法。 不知道师父他们可是一切安好,女孩给自己施了千斤定,便要起身下床。 突然,她瞥见床头搁着的一方丝帕。 女孩突然踉跄着扑倒过去,捧着那帕子,呜咽起来。 “哥……” 闻声赶来的赤炼和陈医师只看到女孩埋首于那块刺着“月”字的丝帕,哭得凄凉。 赤炼只来得及感叹了一声“果然有情况”,尚未向易昭寒询问详情,女孩就被那医师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她现在的情况不宜激动。”后者冷着脸解释。 赤炼翻翻白眼,直言道:“像你这样没有点娱乐精神的男人是很难讨到老婆的。” 他收到的回馈是一道刀子一样的目光。 “啊?不幸言中了吗……”赤炼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果然女人这个话题对三十岁的未婚男人最有杀伤力。不过兄弟,看开点,等你单身到我这把岁数,就会明白没有女人是一件多么明智的选择。” 但是赤炼忘记了,对于一个三十岁的未婚男人,有一个话题比“女人”更有杀伤力,那就是“没有女人”。 于是半盏茶的功夫后,被扫地出门的瑝天战主讪讪的去通知其他三人关于易昭寒醒过来的消息。 斩毅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下达了指令。 天亮上路。 “这个腰牌里封了很强的秘术啊……”易昭寒端着世主腰牌仔细的研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得出了一个阶段性的结论。 “……”众人均表示无力。 “这里面的法术比我知道的任何传递讯息的法术都厉害,而且这种法术是不能复制的……冬湘玉也是驻藏法术的不二之选。难怪师父和山主有难,你们能这么快就赶到。”小姑娘头头是道。 “琉璃帝一世妙人,留下的遗物必然也不是凡品。”赤炼从她手里取回世主腰牌塞给斩毅,“话说,你这份品评法术的仪态可也是师承石夷前朝博士长严独鹤?” “那些鬼话是拿来吓唬戴尔周饶的,你居然也当真了?”女孩病好了大半,已有力气回嘴了。 “扯谎讲究三分真七分假,我信你三分也不足为过。” 易昭寒显然不想讲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比起这个,我比较难以置信的是战主你竟然没有杀了戴尔王?”少女托着下巴苦思片刻,点头道,“战主真是多情男人,这么快又看上了戴尔王……” 赤炼脸板得直直的:“我看上了……那老儿?” 易昭寒见赤炼全然没有被说穿小儿女心思的羞赧,不禁有绞着眉头苦思冥想了片刻,最后“啊”了一声,无限苦恼的抓着头道:“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能让你不杀他的理由了!” 赤炼挑挑眉头,斜睨着她,脸上的表情赫然写着“诚然你的智商仅限于此”。 ------------ 第四十三章 相逢犹是梦中客 “瑝天如今不宜多竖仇敌,赤炼是七主之一,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瑝天的立场。(小说最新章节)”斩毅耐心的解释道。 “可是,戴尔王要杀你们,难道戴尔和瑝天还不算仇敌么?” 斩毅笑着摇头:“这是利益所趋罢了。我们今天可以因为利益和戴尔拔刀相向,明天也可以因为利益和戴尔亲密无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但是如果我们杀了他们的王就不一样了。就像你特别困的时候有个人在你旁边一刻不停的吵闹,闹得你睡不了,你可能会气的想杀了他,这就如戴尔王现在对瑝天的态度。但是如果有一个人杀了你老爹,你就会一直恨着他,时时刻刻都想要他的命,就如……”斩毅心里想到一个例子,却一时说不出口。 “我明白了。”易昭寒立刻打断了他。她知道他这个短促的停顿是为何,因为他们一时都想到了易昭寒对青帝不死不休的仇恨。 从长青城出来,一行人向北直行。姓陈的医师一出城便与众人别过了。依斩毅安排,焚音有伤在身,便随他同去落碧城,易昭寒回青都,山主回云梦泽。至于战主,“继续去拐带未成年吧。” 易昭寒显然对这样的安排存有异议,但是并没有之前反对的那么凶了,似乎回去青都也无甚不好。其原因只能归结为那一方莫名其妙的绣了个“月”字的丝绢了。 可惜赤炼使尽招数也没能从女孩嘴里挖出点内幕来。 “丫头,想什么呢?”斩毅揉了揉易昭寒的脑袋。 “我在想雷曼尼的娘……一个女周饶得生得多么美艳,才能让戴尔王、雷曼尼的爹和战主都爱她爱得死心塌地,在她死了这么多年之后都不曾忘怀……”赤炼袖着手睨了她一眼,摆出了“听你怎么扯”的架势。 易昭寒看着斩毅似笑非笑的神色又解释道:“毕竟,周饶矮小有力,羽人颀长轻盈,不死面黑如炭,这三个种族的形态差异如此之大,审美观想必也相去甚远吧……雷曼尼的娘能调和这样众口不一的审美标准,得生得多么奥妙啊?” “我说,”赤炼终于忍不住开口辨别,“我就算能跨越种族的差异瞧上个女人,也不可能是周饶啊。你想,你和一个周饶行闺房之事时,对方只有你的一半长,且不说大小尺寸是否匹配,单是这个姿势上就有诸多不妥……哎呦!” 斩毅一巴掌扇在他头上,随后看了易昭寒一眼。女孩早已面如滴血。 “哎,昭寒再过几个月也要行成人礼了。她既无父母兄长,这教她事夫之道的事,大约是非你莫属了啊。”赤炼一手遮着脑袋,一边“啧啧”了两声。 斩毅淡然的脸上泛出一丝略显尴尬的潮红。 赤炼仗义的拍拍斩毅的后背:“当然,你搞不来的话,兄弟可以勉为其难的代劳一下。你知道的,我一向很懂得怎么怜香惜玉。” 易昭寒果断的抖了两抖。 斩毅眉头一挑,一拳挥向赤炼的脸,声音半笑半怒:“讨打啊!” 女孩看着赤炼和斩毅,脑中突然莫名的浮现出噩梦里的那个男人。杀了她又抱着她的男人。 “轩颐……” 易昭寒呢喃道。 正是她在首阳山下救过的那个如玉的少年的模样。 云梦泽水气厚重,入冬以来,越发湿冷了,风里像是裹着防不胜防的寒意。 水泽深处絮絮的飘出一丝低沉缓和的箫声,像是将夜风也衬得暖了三分。曲子音调单一,却吹出了不同的韵味。 “暖和多了,没想到隐主大人对听水阁的法术也有精通。”山主动动筋骨,隐主一曲,烤的他周身湿气尽去。 “一些讨巧的法术罢了,山主见笑了。” 山主仰头望望天涯明月,顿时心情大好,伸手便去取身边火炉上温着的酒,:“此番劫后余生,当喝够了本才对得起这条大难不死的老命。” “你这个喝法,怕是要死在酒坛里才对得起你这一世酒徒自在。” “哈哈!苏某倒是求之不得。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便是这个意思。” 从长青城出来,未有半日,一行五人便遭遇各种杀手和埋伏,以致整个队伍立即分崩离析。大伤初愈全无战斗力的易昭寒果断的被赤炼拎出了队伍,直奔青都,而斩毅则带着焚音在山主的掩护下取道苍饶城向北而去。 当孤立无援的山主在刀光剑影血花四溅中对自己此刻的角色终于得出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炮灰”的结论时,他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若非隐主现身相救,山主并不确定自己能在那么多戴尔周饶的包围下活着回来。 “这次的事让我对易昭寒刮目相看,她举起无锋剑的时候我突然怀疑这丫头根本不是人族。恕我直言,她的法力浑厚只怕不在你之下。不过,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无锋剑给那丫头了,现在能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人了么?” 隐主没有说话,只是微蹙着眉,从炉上取了酒盏捧在手里。 过了半晌,隐主缓缓摇了摇头,道:“听你所言,只怕老朽之前对她的推断也……我行走天下近百年,交友无数,自负法术涉猎上已是登峰造极,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人,在此道上让我自叹弗如,那就是严独鹤。这个世上有一个地方,正是为了研习法术而存在。如果说我是各家均有涉猎,那此处就是各家均为精通。” “通天阁。”山主接道,他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通天阁无疑是这世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通天阁是建在石夷皇宫正西边的一座阁楼,其高度足以俯瞰整个鸾城。这座高耸入云通体漆黑的塔楼里汇集了整个石夷最厉害的术士和最精深的法术,通天阁直属于巫帝,其官长博士长官阶之高可与六部司长相当。但是通天阁没有参政的权利,这个地方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研习法术。 如今留存的法术中,除了太古以来便有的,其他的均是通天阁的成果。也是因此,这座黑漆漆的塔楼注定要成为一个常人无法染指的所在。通天阁的所有博士都必须在这里终老。能够带着这里的知识离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巫帝。 “严独鹤是我妻子的哥哥,也是通天阁的博士长。他法术卓绝,纵观天下,只怕除了巫帝再无人在法术上的造诣能胜得过他去。只是,他既已入了通天阁,这一身本事眼见就要带进棺材里了。后来青石之战,阴差阳错,倒让他这一身术法后继有人了。我以为以他的为人,绝不会轻易将法术传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易姑娘曾说她师从严独鹤,她身上所负法术颇为繁杂,有些竟是我也不能精通的。当时思及往事,老朽便陡然猜测这易昭寒竟是老友遗孤……可是就算是承了严独鹤的血脉,她毕竟是人族,如何能有这样浑厚的法力……” 话说到这儿,两人皆是不解,只默默的酌了几口清酒。 “这孩子却是个好孩子,若是有人指引,他日能成大器也未可知。”隐主缓缓道。 “如今世主收了她做徒弟,现下又有黑鬼跟着她,隐主其实也无需多费心神。” 隐主点了点头,心里突然闪过一念。他的双眸突然一闪,亮的吓人。 “如此也好。”老人摸了摸颌下清髯,喃喃道。 女孩清澈的笑容在他身边咫尺之远。 斩毅握着易昭寒的手,她穿着周饶鬼节那天晚上穿过的舞裙,像是跳动的火花,握在斩毅的手里。她看着他,一双黑眸如水清亮,闪动着希冀的光。 斩毅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嘴角勾着一湾温存。 那就这样下去吧。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缓缓握紧了抓着女孩的手。 “师父,放手吧。” “嗯?” 女孩突然抽出手来,定定的站住,冲着他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因为我就要死了。” 斩毅一惊。 易昭寒的退了两步,女孩的脸扭曲变化成了另一张脸,神色冷冽的看着他,怨怼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鸢啊。” 斩毅如遭雷劈。 小鸢。 二十年,这个名字被他埋在心里那样深,深的谁也看不到。 斩毅惊惧的盯着她扬起手里的剑,她的脸上是近乎执迷和赌咒的笑。斩毅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不——” 血溅三尺。 斩毅扑上去抱住她,拼命的按住她胸口喷涌的鲜血,那些血蜿蜒着爬上他的白袍,像是要死死的缠住他。 “白袭影,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爱而不得!” 怀里的女人死死盯着他,和着嘴角划下的血线,吐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字字如刀,锥心剜骨。 “不!”斩毅猛的睁开了双眼,支在他头顶的重重帷帐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他抬手擦擦鬓角,满是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小鸢……” 斩毅坐起身近乎颓丧的撑着额头,惶惑而无力。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么? ------------ 第四十四章 若使生死能与共 “斩毅!发生什么了?”焚音披着外袍匆匆推门进来,看到斩毅的形容,她的话头突然止住了。() “斩毅……”她走上前去,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背安抚他,可是举起的手却僵直着不动了。 梵音心里泛起了久违的恐惧。 斩毅的眼里一片虚无,茫然的像一个孩子。就像九年前梵音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她只有两岁。隐主把斩毅带回来的时候,梵音对他的记忆除了满身是血,就是那双空茫而涣散的黑瞳。 像是将死之人。 这个男人就在她的院子里住下了。焚音按照隐主的嘱咐日日照料他。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动也不曾动过一下。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五感不达,除了那双睁着的眼睛,完全就是一个死人。 焚音为他弹遍了天下的曲子,直到第九个月,她奏毕一曲,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男人轻缓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而此时斩毅坐在床上,就如同当年那个半死之人。他的眼里,像是坠落了全部的光芒。 “做噩梦了吗?”梵音在他的榻边坐了下来。 斩毅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才醒过神来,应了一声:“嗯。” 他的脑海里突然跃出易昭寒带着稚气的笑脸,惊得他脑中一个激灵。斩毅长叹了口气,绝望而无力的将脸埋进了双手里。 立冬一过,气温急转直下,今年冬天出奇的少雨,愈发冷的骇人了。 青都城南的离君亭是青都的公卿仕女最喜欢的地方之一,这个原本平庸的十里长亭因为顺帝一朝的一个女子而闻名。 顺帝一朝的下将军李穆领命去南郡平乱,南郡瘴林丛生,此去九死一生,但是他的新婚妻子徐氏坚持要与他同行,李穆不允,徐氏送他至城南的十里长亭,在此题下一首诗,诗名《妾离君》。诗里只字未提“君”与“妾”,而是诉尽笔离手、鱼离池、鞘离剑之苦。李穆一介男儿,读此诗罢,垂泪不止,终于带上了他的妻子一并南行。这首《妾离君》出自妇人之手,却通俗易懂,脍炙人口,这座长亭也由此得名。 赤炼裹得像个粽子一般缩在亭子角落里怨念的盯着亭外的小路,终于在视野里搜索到一个由远及近的小点。 走到亭子口,易昭寒的动作突然像是被放慢了五倍,女孩小心翼翼的提着厚重的袍子,缓慢的几乎是老态龙钟的走到赤炼身边,见方圆十尺内都没有人踪才向赤炼拱手示礼。 赤炼看着她突然又变得麻利的动作拖着下巴思索道:“这个亭子门口的台阶上施了什么让人变僵硬的法术吗?” 易昭寒摇摇头,很是得意道:“前辈,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般故事里的女主角每逢亭子口的台阶就必绊倒,然后倒在男主角的怀里。所以,每次我看到亭子里是个女人的时候上台阶都特别小心,以免一不小心发展出一段同性恋……这不就偏离主题了么?” “……我有哪里很像女人吗?” “不不,前辈误会了。刚刚小女只是打个比方……我是怕我跌入前辈怀里后,一不小心发展出一段人妖恋,这么重口味的我实在……”言罢眼看就要痛心疾首的掩面而泣。 “人妖恋……”赤炼觉得脑袋里飞过一群乌鸦。 “我说小鬼头,”赤炼一巴掌拍在犹在脱线状态的易昭寒头上,“我就送到这儿了,我长了一张这么别致的脸,没事就不到人堆里招摇了。” “嗯。” 宝 书 网 w wW.b a o s h u 2 。coM 赤炼将肩上背的无锋剑解下来结结实实的绑在她肩上,嘱咐道:“回去好好练剑,别给你师父丢人。” “嗯。” “等你有点膂力了师叔教你拔刀术哈哈!”言罢重重一掌拍在易昭寒背上,拍的女孩刚接好的骨头差点又重新组合了一遍。 “……谨遵师命。”易昭寒回身向赤炼拱了拱手。 “还有,乱来要有个底线,犯二可以,玩命不行。你要是死了,日后谁给你师父披麻戴孝啊?” 言罢,转身摆摆手去了。 易昭寒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突然伸手去紧紧握住了无锋剑的剑柄,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人的斗志。 郢宫太息殿,入夜,风里卷着些湿气,倒吹展了弘英帝一日紧锁的眉。 弘英帝下了朝就一步没离开这里,连午膳和晚膳也是在案几边匆匆用的。今年少雨,粮食收成不好,前线又催着军饷和军粮,正是祸不单行。一个下午太息殿进进出出了数十位朝臣,弘英帝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不苟言笑。 “陛下,文相求见!” 弘英帝猛的转过身来,抬手道:“快宣!” 文相一身寻常富贵公子的月白长袍,摆上卷着一股尘土的气息,快步上前便要行礼。 弘英帝扶住他:“这一趟辛苦文卿了,看你样子,刚回京就赶着进宫了吧?” “文某惭愧,有负圣托,没能查到易淮及易昭寒行踪。不过,唐地倒是有不少关于这一对师徒的传闻。” “哦?” 文相茶也不喝一口便立即禀道:“易淮是唐地一带有名的妙手,人称松伯,据查,他第一次出现在唐地首阳山一带是弃宁九年开春时节。这个老人虽有回春妙手,为人却古怪孤僻,常人难近,来来往往都是一个人,是以连他的住处也没有人知道。” 弘英帝点点头。 “一直到扶平三年的腊月,易淮到沐阳城出诊,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姑娘,正是易昭寒。” “随后一年他二人一直以祖孙相称,师徒为实,行医足迹遍布唐地。直至扶平五年的除夕雪夜,易昭寒到首阳镇置办年货,才听她说,易淮已然过世。此后,她接过了易淮的旧业,在唐地一带行医济世。” “这么说来,易昭寒在唐地的行迹只能追溯到扶平三年。” “正是。”文相补充道,“扶平三年的腊月初八。” “这么清楚?” “是的。下官找到了沐阳城成衣铺的郭掌柜,据他说,他是认识易淮的,那天易淮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来他的铺子里给她做衣服,郭掌柜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小姑娘,腰还没有他的大腿粗,他看着可怜,便招呼她来家里喝一碗腊八粥,结果那小姑娘抱着那碗腊八粥喝了没两口,就哭得稀里哗啦,止都止不住,足足哭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被易淮牵着走了。” “易昭寒?” “正是。” 弘英帝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走了一个来回,回头问道:“文卿此番奔波辛苦你了,其后的事情朕会交给夔鸟。眼下落碧城局势越发紧张了,今年入库的秋粮供不应求,前日朕让地官府新拟了一份征粮的草案,你来看看。” 文相略一停顿,应声起身,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折子。只是他这片刻迟疑里的不解终是没能逃过弘英帝的眼。 “文卿可是有所疑虑?” 文相抬眼看了青帝一眼,立即跪了下去:“臣不敢。” “朕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你支使出去查这么一宗无关痛痒的案子,何况这本不是你的分内之职,你有不解也是应该的。” 文相垂着手,略一思索,道:“臣在首阳镇还查到一事,未及容禀。” “说。” “扶平八年二月初三,易昭寒在首阳镇救过一个落碧城军士。按照时间和当地人的描述,只怕此人……”文相的声音一经迟疑,像是掐断了一样。 “昨个儿朕去了趟孰里,考察了承泽和伯熙的功课,两个孩子虽说不上聪明绝顶,却也算是好学。朕羡慕他们啊。”弘英帝走过去,双手扶起文相,“季之啊,你我二人兄弟十载,如今却不能像孩子们那样亲近了。” 弘英帝负手背对着文相,缓了缓道:“当年老师为朕审视局势,说先皇的几位皇子中,太子是父皇长子,身份显赫,是为天时;四弟是将门之后,聪敏过人,是为地利;而朕所有的,不过是有你们这些兄弟青眼相待,如此,是为人和。” 弘英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只有十八岁,这声气叹得却是千山万水,他转过身来看着文相,神色深不可查:“如今朕看着昔日/比肩而立的兄弟臣服在脚下,心中欣慰,却也落寞。朕初登大宝,朝廷内忧外患,后宫里外戚专权,朝堂上党争成风,石夷乱党未除,北边又有犬戎虎视眈眈……朕真正能倚仗的人,还是只有你们这些朕昔日情同手足的旧友啊。” “季之,你与朕是共患难过的,那时在落碧城朕命在旦夕,你仍能舍命相互,朕信你这份赤胆忠诚,但是,朕不相信你那时并不知朕被下的究竟是什么蛊毒。” 文相低头看着自己的袍子,并不做声。 “叶台在南郡行医十数载,若是连朕中的究竟是什么蛊都查不出来,那真是徒负虚名了。” 文相一下跪了下来,道:“百蛊术。寒鸦双绝之一的百蛊术。” 弘英帝在他头顶俯视着他,神色冷漠而深远。 ------------ 第四十五章 杯酒虚席人难聚 文季之跪在地上,冷静答道:“叶医师与臣道,此毒无药可医……时值危急,三军中遍布先太子和落碧城眼线,陛下遭此不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军心,同时护陛下脱离所处险境,才能为解毒觅得良策。” “嗯。你这份慎重倒是朕看中的。” 百蛊术既是寒鸦双绝,寒鸦门旧人早已归入落碧城,那这毒是何人所下也就不言而明了。只是叶台既已断言弘英帝的毒是无药可治的,文相没有将下毒之人一口咬出,这其中又有几分是为自己退路的计量,那就是谁都不知道的了。 弘英帝并不将话说开:“朕那时并不知道是落碧城所为,只道兄长终究是耐不住下手了,是以回到青都就急急的去找老师,发动夺嫡。只可惜了我大哥……” 弘英帝命人取来一只锦盒,摸在手里,缓缓道:“朕身上这百蛊术究竟是如何解的,你虽然一直不问,但朕知道你心中不解。季之,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弘英帝将锦盒递给他,文相接过来仔细的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小片血红的芝冠。 “血芝……千年圣草。”文相是通医理的,几眼之间,便看出了这药材的来历。 “你猜的没错。天不绝朕,让朕在首阳山下遇到了易昭寒。这半只血芝圣草,正是她赠与朕的。有意思的是,她似乎并不知朕身份,好像这株价值连城的药材,她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拿来救人了。” 一时间屋里寂寂无声。文相的脑中接连转过几个念头,很多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只是这小小年纪身怀异术的女孩出现在彼时彼地,难免不惹人怀疑。若只是怀着赤子之心的医师还好,若是对手苦心经营的一颗棋子,只怕事情远比想象中棘手。 “这件事若是交给夔鸟去查,自然也不会办得不好。但是,此事牵连极广。眼下内忧外患,落碧城战事吃紧,不是釜底抽薪的时候。” “陛下英明。” “一个尚未及笄却法术卓绝的小姑娘,季之,若是你又会如何处之呢?” 文相双眉微蹙,沉声道:“此人若不能为我所用,当除之以绝后患。” 青都的禁卫军多是些世家子弟,做父母的一方面想让孩子历练历练混个军衔,一方面又怕战场上刀枪无眼,于是便把孩子送到禁卫军里,便是出了什么事,也好关照。这些孩子既不用靠那几个军饷养家,也不用拼了命去搏个上将军的头衔,结果培养出来的大多是混混,收拾老百姓倒比收拾恶霸强盗来的更多些。 “爷要的是一剂吃了便能百毒不侵的药,你拿些补药给我作甚?” 这个刘重光是天官府皮革司司长的儿子,前两日因为跑肚,在仁寿堂开了方子,但是这位爷是个只吃药不忌口的人,一边药吃着,一边酒肉不断,这药吃了三天下来也不见效,一腔怒气无处可撒,便要来砸这药铺子。跑堂的小厮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位好惹的主,进了内堂去请吴尚勇,无奈吴尚勇正给病人扎针,一时脱不开身。 “我随你去看看。”易昭寒净了手出到外堂,扫一眼刘重光,问道:“不知这位军爷有何指教?” “听说仁寿堂是不输同德馆的医馆,在青都都是数一数二,居然连一个跑肚的小病都治不好。” “军爷面色红而不润,可见浊气侵体,气血不畅,当调理为主,辅以药石。忌凉性和辛辣,否则再多的药吃进去也只是白白苦了自己。”易昭寒就事论事。 “你家的方子治不好病,还要推到病患的头上,好个刁医!不说这个,我听说仁寿堂没有求不到的方子,我要一剂吃了便能百毒不侵的药,堂上可有?” 易昭寒挑了挑眉头,恭敬地答道:“自然是有的。” “哦?拿来给我瞧瞧。” 易昭寒回身取了一副药给他。 刘重光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药?” “回军爷的话,这是砒霜。” “大胆刁民,竟敢戏弄大爷!”言罢已作势要去拔刀,这一下吓得周围好事围观的人去了大半。 “小民不敢,只是天下百毒不侵的人唯有死人而已。” 刘重光的脸骤然憋得酱紫,他虽然霸道,却一定要讲个理字,这下被这小姑娘讲的全无道理可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刘将军,被一个小女子将了一军啊!”一个白袍人笑着跨门而入。 他着一袭月白色如意连云的夹袍,腰间系着一块翠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色,但是他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喟叹的气质。便是迟钝如易昭寒,也直觉得感到这是一个身份极其尊贵的人。 禁卫虽然游手好闲,盛产混混,但是有一项本领却是难得的,就是对朝中显贵的识别能力,青都鱼龙混杂,一不小心就有惹到大人物的可能。刘重光一看来人,立即换上一副无害的嘴脸,两步上前:“文……” “这里不是朝堂,不必行此大礼。”文相和颜悦色的打断了刘重光的话头,“刘将军病可是看好了?” “看好了,看好了……下官这就告辞了。” “看好了就好。代在下向令尊问好。” “一定一定,大人放心。”说着狼狈而去。 易昭寒呆呆看着白袍公子,只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正是此等人物。此时见对方回过头来冲自己笑着点了点头,才关闭了花痴模式,正色道:“敢问公子是要问诊还是抓药?” “抓药。”言罢,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方子递给易昭寒。 易昭寒扫一眼方子,心中微微一紧,随即道:“公子稍候。”言罢便去抓药。 文相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不知为何想起她在沐阳城成衣馆对着一碗腊八粥痛哭的场景来。这个男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怜悯之情来。 “公子,你的药。” 文相接过药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女孩有一双干净到清澈的眼睛,执着又无辜,像是一个赤子。 看的文相一怔。 这一瞬的失神,让文相心里生出一股警觉。若真是一个赤子,倒还好说,若非如此…… 只是可惜了一块璞玉。 青都上三坊挨着安乐坊的街上是陵王的宅邸。陵王是当朝皇上的皇叔,朝野内外出了名的风流王爷。因着青平帝一朝皇叔淮王作乱这一前车之鉴,武帝和懿帝一朝对同姓兄弟都格外提防,这一辈青姓的除了武帝和懿帝只得陵王一个。而陵王也乐得做他的逍遥王爷,整日赋诗作画,寻花问柳,莫说结党,便是朝事也很少过问。 青都傍着建水的支流丰江,冬日里北方的风裹着丰江上的湿气飘在这座城池里,又湿又冷的寒气打着旋儿无孔不入。每过了立冬,街上的人便少了起来。 日头刚落,两辆拉货的马车钻进了凌王府的侧门,陵王是个会玩乐的,虽然没有实权,却领着爵位的俸禄,年关将至,大户人家置办些年货再正常不过,是以谁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素心跟府上的管家清点香料入库,小厮过来与她低语了两句,素心笑笑应着:“王爷盛意,小女却之不恭了。” 入夜。 风并不大,却哀哀的,凌王府里的风,卷着一丝宛宛转转的丝竹之音,又细又长。 素心跪坐在花廊下,看着面前的男人十指飞舞,在七弦琴上举重若轻的织造着一份绵远的哀思。 陵王在琴技上的造诣多是拜青楼里的姑娘们所赐,他生得细皮嫩肉,这支《故人殇》被他弹来,倒有几分深闺女子的怨色。 素心抬头,夜色深沉,她倚着廊柱,缓缓合上了双眼。 陵王奏完此曲,见素心像是睡去了的形容,便自嘲般笑笑:“这《故人殇》被本王一弹,居然有些胭脂味,让姑娘……” 他的声音一顿。 女人的脸上淌着两行清泪。 素心睁开眼,正撞见陵王眼中的尴尬。 “素心失礼了……”女人坐直了身子,拭干泪痕,“王爷曲中哀婉,令素心动容。彭远有此福分得王爷十年挂怀,当是不枉此生。” “本王说过,彭远于本王,是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陵王站起身来,从桌上端起一盏水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扬手洒向面前一地黄土。 “本王能为他做的不多,每年这一杯水酒,也是聊慰本王心中的遗憾吧。” 陵王回过头来看着素心:“倒是素心姑娘你,为了个本不怎么认识的男人,在这里虚掷年华,这份情义,才不枉彭远此生。” “他连性命都为我舍了,我这区区几年青春又算什么呢?”这个一向犀利的女人眼里泛起了一种困惑的神色,“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女人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死亡,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 彭远,十几年前死在异乡的一个玄天宗,只是为了一个在天牢里见过几面的阶下囚。他用自己的性命,在他的挚爱心里刻下了一道疤,虽然或许他至死都不知道。 他以为,他终究不过是素心生命里转瞬即逝的一瞥罢了。却不知,这个女人在他身后,替他在他的父母膝下尽孝二十载。 ------------ 第四十六章 当时月下舞连翩 “最近,那位大人和青都的一个医师走的很近。”素心突然抬头看向陵王,事不关己般陈述道,“钟玉坊的仁寿堂,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名字叫易昭寒。” 陵王似乎早有预料,他简单的摇了摇头:“不是她。素心姑娘,本王记得麝兰馆与卫公素来有生意往来,最近可有生意可做?” 素心点点头:“卫府每年年底会从麝兰馆进一些香料供夫人们驻颜养生。” “嗯,这很好。今年的货已经送去了么?” “今年卫府的货单昨日才到,素心还在筹备,尚未出货。” “嗯,这批货你跟着一起去。” 素心看着陵王,等他的吩咐。 “卫公有一个待字闺中的重孙女,自幼在青郢宫内长大,深得先帝宠爱,封号江平郡主。小郡主聪明伶俐,卫公十分宝贝这个重孙女,自从十岁接回卫地,再也没让她离开过自己身边。” 江平郡主绝对是眼下整个青国最有名的女人了,虽然她只有十六岁,却与整个青国最厉害的三个家族息息相关。她的父亲是卫公江家的长孙,母亲是青国树大根深的武道世家许家的嫡女,而按照先帝的遗愿,她将是当朝皇帝弘英帝的皇后。 一个天之骄女。 可是此时陵王提出她来,却不禁令两人都微微皱了眉头。 “三个月前秘牢里死了一个巫民,名叫顾岚,她曾是石夷萧家的下人。三年前她曾在卫地徘徊过一年,因算术卓绝与江平郡主过往甚密,甚至有证据证明顾岚曾经做过郡主的算学老师。虽然只是秘牢里透出来的一点风声,但是陛下认为有一查的必要。” “郡主彼时年幼,想来并不知此人来历。陛下不愿因为这些小事而伤害了青卫两家的和气,所以此事只得拜托姑娘。陛下还说,郡主千金之体,姑娘要以此为重。” “素心明白。” 陵王知道素心的性子,并不多说,只是点点头。他看着女人宁静的侧脸,突然莫名的感到了一种异样的陌生。 一个一辈子也看不到底的女人啊。陵王在心里慨叹。 腊月初二。 是夜飘雪,落碧城里平地起风,绵绵的雪花被北风吹得斜飞如刀。入冬以来这是第三场雪了,城里还好,黑石的路面上结着层薄薄的冰雪,城外的雪已是没到了靴筒上。 拜寒冬所赐,落碧城得了这一月的清闲。虽然偶尔还能看到北边的树林里攒动着苍狼的鬼影,但是犬戎的大军已是撤了。加上年关将近,满是肃杀之气的城里终于是有了几分节庆的气氛。 夜渐深了,酒肆里只剩下三桌客人。今日日子不错,这小酒肆里竟有老琴师张着一张七弦卖唱。落碧城这些年来战事不断,喝酒的客人多是些行伍之人,因此琴师也多是唱些《清平乐》《秋雁》之类的边塞曲子,全不似青都的温软唱腔。 易昭寒从身边的暖炉上取了酒,自斟自饮。她神色恍惚,倒有几分酒徒萧索的形容。 三日前还在青都的女孩,半是靠着驾云扶风的法术半是靠着快马快船,才在今日落日时勉强赶到了这座盘踞在北地黑土上的城池。 只为了这块云纹密玉作成的剑饰。 易昭寒从怀里掏出那块玉。这块玉是她在仁寿堂隔壁的铺子里买的,并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女孩为了这块玉却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说来是受了瑝天七主腰牌的启发。女孩将止血术的法术封在这块玉里,想让这枚剑饰多少有些止血治伤的效用。她买不起价值连城的冬湘玉,只能用密玉代替,密玉没有冬湘玉贮藏法术的品质,但是封上个三两个月总还是不成问题。 她从前并未做过这样的事,因此为了做成这枚剑饰很是费了些力气。 可如今它却还在她手里。 功亏一篑。女孩揣着一颗拳拳之心而来,想看一眼笑容绽放在师父那落寞的神色上,却没想到结局是这般狼狈。 她已被城主府上的小厮领到了师父的庭院,却没能送出这份生辰礼物,甚至都没能和师父说上一句话。在他发现她之前,易昭寒匆匆溜走了。 因为一支舞。 是了。因为一支风姿绝代的舞。 那曲《浮舟相随》,是青都的一支民风,易昭寒从小不知听过多少次。可是在焚音的手下弹出来,却变了那般动人。 饶是斩毅,终是在那一句“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后也按捺不住,情不自禁掏出腰间的玉笛为她助音。 到了第三节,女人从那张七弦面前一跃而起,柔软的像一缕轻烟,只留一段细腰的倩影。 易昭寒从未见过焚音的舞,只知道焚音师从“褶羽之后,只此一人”的顾倾城,舞技必是非同凡响。小姑娘却不明白,舞蹈和音乐一样,可以这样的深入人心。 她想起在怡香苑看过的舞姬馨月的那支鹤舞,虽然也是这般的动人心魄,但是便是易昭寒这个外行也看得出来,馨月的舞比起焚音的舞,若论意境,是溪流与大海的区别。 很多年后,易昭寒才明白,焚音的琴声和舞姿里有一味琴师和舞姬们没有的东西,是她的泪。这滴蓄在她心底的泪水,却正是她的绝代。 这个已经十一岁的朝暮,在漫天的飞雪里只着一袭鹅黄的绸缎,旋身而舞,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像是一缕不盈一握的暖光。 易昭寒看得痴了。 那雪地里的两道身影,一个临风起舞,一个玉笛暗飞;一个似皎皎明月,一个如苍苍孤松;一个韧似蒲苇,一个坚如磐石。 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 易昭寒湿了眼角。她突然发现,其实在自己心里,只有这样倾城的舞,这样倾城的人儿才配得上师父的盖世风华。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枚简陋的剑饰,心里越发惶惶,在这两人难掩的光华前,落荒而逃。 终究是云泥之别。 于是在斩毅生辰这一天,他的小徒弟不远万里赶来这片飞雪寒天,却只是丢人的躲在暖炉边喝了一夜的酒。北地的酒烈,烧的女孩头痛欲裂。老琴师在奏着一曲跑调的《云荒》,这本是一支悠扬凛然的军歌,被他这么一跑调,简直惨不忍睹。 “师傅,借琴一用。”女孩在老琴师身边丢下几个铜板。 老人看她年纪小小,脸上却飞着两片酩酊醉意的红云,不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易昭寒被他这么一看,不知怎的,脑中突然一个激灵,醉意去了一半。 这是怎么了?相形见绌么,竟连来此的本意都忘了,说来不过是担心师父生辰过得寂寥,做徒弟的心里有愧而已,如今既然有焚音为师父庆贺生辰,不该是再好不过么? 女孩摇摇头,原来自己心里竟藏着这么深的自尊。甚至于不过是看了一支绝伦的舞就被打击的如此恍惚。人无完人,何苦事事如此苛刻? 念至此,那个洒脱不羁的易昭寒顿时复活,心间一片通透。 女孩借着酒意扬手抚琴,一按一拨都是大张大阖,指间一派浪客的挥洒,她边弹边唱: “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四烟。梦萦九州第几篇,风沙滚滚去天边。醉里不知年华限,当时月下舞连翩。又见海上花如雪,几轮春光葬枯颜。清风不解语,翻开发黄书卷,梦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恋。” 她这段莫名其妙的词填的很是微妙,听来似是苦情,却又不失《云荒》的沙场气势。琴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好!” 易昭寒抬头,喝彩的是三个汉子,酒喝得正热,当中一人只着了一身灰色的皂衣,敞开的胸口露出一团浓密的胸毛,方脸宽眉,是典型的北方汉子,让易昭寒想起那个使得一手惊人的斩马刀的鹿百龄。 女孩奏完一曲,隔着桌子向他们举了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姑娘气韵豪爽,酒量也好,是军旅中人?” 易昭寒摇头。 “江湖中人?” 易昭寒又摇头。 “那是?” “大夫。” 对面人想了想:“兽医?” 易昭寒终于忍俊不禁,不置可否,笑道:“风寒露冷,浊酒一壶,何必相逢是故人?” “是,姑娘好胸怀,在下不禁生了结交知心。” “哪里好胸怀,不过小儿女情怀,兄台谬赞了。” “失恋失出这般气度,姑娘恐怕是古今第一人。” 易昭寒突然抬起头来,觉得这汉子是醉酒不知所云,她人生地不熟,不想惹事,只是笑笑的喝酒,不再搭话。 失恋么?女孩捏了捏额角,不禁笑了。失什么恋呢? 她看了看手里的那枚剑饰,突然觉得心烦意乱,扬手将剑饰向小铺的木门上抛去。 祸不单行。一只裹着黑布的手正推门而入。 来人眼疾手快,一推开酒肆的门只见迎面飞来一物,下意识的一躲,回身接住了那枚剑饰。 易昭寒抬头一望,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条件反射般在桌下抬手起了诀,目光紧紧锁着对方。 ------------ 第四十七章 情愁滋味谁人晓 来人一袭黑衣裹身,外披一件短袄,腰间是一柄两尺余长的弧刀,他蹙着眉,以一个刺客的敏锐飞快的扫过铺子里的情况,脚下不动声色的动了动,换成了一个可攻可守的步伐。 两人这般僵持的小半刻,易昭寒先收了手势。她摇着头笑,支着肘自斟自饮,空门全开。 黑衣的男人亦收了步伐,先是向着三个汉子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当中一人礼貌的回了一礼。 “你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那清瘦的黑衣人并不答她,他在易昭寒对面坐下,将那枚剑饰放在她的面前:“意气用事,只会让自己后悔。” 他这句话不冷不热,十分欠扁。 易昭寒突然觉得特别委屈,心里的苦水像是烈酒一样在胸口翻腾,她想起那日在云梦泽,焚音望着她问的那句话:“是否人生总是苦难重重,还是只有我族如此?” 她的笑容那么干净,易昭寒有时候想,若非她生逢此世,少失所怙,或许会是个单纯绝丽的舞者,而不该是一个举手投足间便轻取人性命的暗探。 可惜这世道,人若飞蓬。 便是师父……易昭寒记起在长青城城主府那夜,斩毅的慷慨陈词。男儿当修齐治平垂名青史,以斩毅少年时的文武之才,又怎会甘心落得如今这闲茶浪酒的境遇?易昭寒想起师父那双深的看不到底的黑眸,心里一沉,现在那双黑眸里只容得下焚音一人的身影了吧。 易昭寒看着对面的男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说这是怎样一个人若飞蓬的世道啊?” 对面的男人皱了皱眉。 “失恋?你道我是意气用事?”女孩双眼泛着光,郑重其事的摆了摆手,“你不懂。” 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对着一个年近三十满面沧桑的大叔作一副怅然神色摆着手说“你不懂”,不禁让对方胃疼了一番。 她攥着那枚剑饰,神色茫然而哀婉。 我这是在妄想什么呢?明知那双黑眸无论是深情的望着谁也不该是自己啊。 她心里一阵恐慌,扬手将那枚剑饰狠狠砸到地上,黑硬的土地上,密玉摔得粉碎。 易昭寒摇摇头,像是要摆脱什么可怕的梦魇,她自言自语般道:“你看,人如其物。(小说下载)既然是错的,就该毁得彻底。” 女孩心里微微一痛,平静下来。 “他乡遇故知,饮得甚欢!今日这桌酒,来日必请还兄台。” 黑衣人摇摇头:“你于我有两命之恩,区区一桌酒何足挂齿?” 对于一个差点害死自己的刺客,易昭寒竟然使用了“他乡遇故知”这个名句,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多么没心没肺的傻孩子啊! “嘿嘿,既然如此,小女别过了!”言罢摆摆手一步三摇的离去了。 北地的天格外高。街巷里像是涨满了风,卷着飞雪来掀行人的棉袍。 易昭寒走出两条坊,心中生出了一股骂人的冲动。 落碧城不愧为青国北边的门户,城防比起青都犹是略胜一筹,夜里的哨岗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平白扫了人借酒撒疯的雅兴。 华跟在她五十步外。作为旧寒鸦门九叶长老之一的他,饶是长于听音辨位,却不敢跟的再远了。 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屏息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常人,她的脚步和气息轻的像夜行的猫,全然不似一个醉汉。 这让他不禁心生警觉。一个刺客出于本能对危险的警觉。 在他不自觉握住刀柄的当口,飞雪连天中,巷口传来一声大喝。 “呔!大胆恶徒,光天化日之下强掳良家妇女,尔等目无王法乎?” 华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巷口几道人影七扭八斜,两个女人裹着裘袄,长袍褪在胸口,露出白皙光洁的香肩,半推半拒的倚在男人身上。 清倌坊。 公卿贵族们带着女人从妓馆里出来,门外停着自家的马车等着载美而归,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场景。 但是现在却有一只手指凭空而来,直直的对着大人们的鼻头。 易昭寒举着那只替天行道的手臂,见对方全无反应,只怔怔的看着她,想了想,更正道:“明月清风之下也不行!” 华被她这声喝斥惊了一惊,再看她那根无辜的食指指向的人,不禁捏了捏额角。 天官府北郡少府司司长郭振孝转过身来,打量了面前人一眼,道:“哪里的野狗在乱吠?” 身边的随从和小厮立即明了老爷的意思,提着棍棒便向易昭寒走来。郭振孝和同僚们揽着怀里的女人纷纷登了自家的马车,看也不看丧家犬一般的女孩一眼。 北地民风剽悍,便是家丁的拳脚也是拿的出手的。易昭寒挨了两棍,腰上吃痛,抱头便跑。跑出两步,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口里掏出一只药瓶,回身向马车脚下狠狠砸去。 那只药瓶在地上碎的干脆,姜黄色的液体淌了一地,升腾其一缕金黄色的烟,转眼淹没在夜色中。 女孩心疼的看着一地的药水,摇头道:“老娘辛苦炼的金丝醺就这么白白便宜畜生了。” 话音刚落,那两匹拉车的马突然脱缰般疯跑起来,载着车里大人们和女人们的惊呼一路乱窜。 家丁们见状连连去捂自己的口鼻,不知是该去追闹事的女孩还是去追暴走的马车,一时乱作一团。 易昭寒对着众人“嘿嘿”一笑,掂了掂手里的酒瓶,转身奔命去了。 “保护大人!”管家大喊一声,一众人追着马车而去。 马车奔出一条半街去,夜空中横飞出几道身影,举重若轻的停下了焦躁不安的马匹。惊魂未定的郭司长从车上下来,正要破口大骂一抒今日诸般不顺,看到那牵着车马的男人时,却面色一僵。帮他停下疯马的正是方才酒肆里与易昭寒搭讪的方脸男人,他的身后跟着十来个执枪的官兵。 “丁将军……这畜生不知怎的着了魔障,撒起疯来,扰了将军公务,罪莫大焉,这便交由将军处置罢。”丁承浩是青国十二将之一,官至偏将军,论名声论品阶郭振孝都难以望其项背。 他的副手此时拉着另一匹暴走的车马走了过来:“马像是受了惊吓。” 丁承浩并不应声,只仔仔细细的检查着车辕和马具。过了一会儿道:“是金丝醺,越地的一种水烟。对人没有害处,却可以呛的畜生发疯一样奔逃。” “统领,那两人……” “不必跟了。那女孩是个医师,男人是城主大人的门客,想必是约在一起喝酒的故人。至于我们要等的人,恐怕是先得了风声罢。”他想了想,回身道,“收队!”随即向郭振孝抱了抱拳。 一纵官兵转眼消失在长街尽头,空巷里寂寂的飞着雪。郭振孝接过家丁递来的袄子紧紧裹好,突然想起在这腊月寒冬里丁承浩穿的竟是一身敞口的厚袍,心里不禁一寒: 这些当兵的,果然是招惹不起的啊。 “方才酒馆里那三位大叔,是在等你吧?”女孩倚着屋顶的椽檩,支着上半身仰天淡淡道。 因缘殿是落碧城香火最旺的地方,白日里香客络绎不绝,夜里却最清净。易昭寒横卧房顶,在方圆一里没有半个人影的情况下似问非问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尾像是一句醉话。 万籁俱寂。半刻后,大殿投下的阴影里突然跃出一条清瘦的黑影,影子一起一落,轻的像是鸟雀,稳稳落在女孩身旁。 易昭寒像是没有看到他,兀自道:“那个方脸的男人虽是粗人的扮相,却有一双行顺作坊的鞋子。行顺作坊的鞋子样式质朴,做工却很精细,从来只做朝中大人物的生意。他这一双鞋子,够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吃上半年了。” 行伍之人大多不太在意衣服是否粗布,脚却一定要舒服。易昭寒的父亲曾是朝里当红的太医,这样作料样式的鞋子频频出现在她幼时垂着头聆听父亲教诲的记忆中。 “三个大男人一共只喝了一坛酒,又对素未谋面的姑娘刨根问底,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有个朋友曾经和我讲过,那些在做事却又不专心做自己事的人,都是探子。” 她口里的这个朋友自然是苏晓。 华终于点了点头:“他们是在等我,但我却不是在等他们。”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易昭寒恐怕是知道他一路被那三人尾随才在郭振孝面前闹了那么一出,思前想后,他不禁叹道,“喝成这样还能有如此胆识,白袭影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我只知道我师父叫斩毅,是瑝天世主。至于你说的那位,‘鬼影无踪,墨玉断魂’,青都白家长子,赤胆营统领墨玉公子白袭影……”易昭寒支着越发胀痛的头,“他不是早死了么?” 弃宁十七年正月廿七,昔赤胆营统领白袭影叛逃,后被诛于南郡,武帝念其昔日功德,且白氏一门代代忠烈,仅是在其身后夺了他的官爵,未曾牵连白家。 如今华却说他是斩毅,女孩虽然心中明白他话中所指,却不肯松口。 ------------ 第四十八章 迷局废寝谁与共 华不以为然,反而一笑道:“他若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那也不是白袭影了。” “若真如此……以师父如今瑝天的身份,这是要逼他对着昔日的战友拔剑啊。”易昭寒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难受又泛了起来,“想我师父出文入武,壮志未酬不说,却落得这忠义两不知的境遇,当真令人扼腕!” 她这声唏嘘极是伤怀,孰料却换来对方一声冷笑:“昔日的战友?在白袭影眼中恐怕还没有这么多可念的旧情。他若是个重情的男人,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女人都要利用。他若是个重义的男人,又怎会染指兄弟的女人?他若是有些担当,也不至于在密罗剑宗闹出这些丑事来。白袭影就是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惋惜。如果说他也算是壮志未酬,那这天下几人可酬少年志?他可是当年虎狼之师的六个人之一啊!” 女孩盯着他,华发现她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又黑又亮,她以一种学生看着老师的神色茫然的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什么答案来。 “你师父白袭影,曾经是玄天宗‘三士’之一刺影士。这件事我也才知道不久。” 易昭寒摇了摇头,随即怔怔的盯着脚下,她想矢口否认,却没办法拿出斩钉截铁的语气来。她想起斩毅右手掌心里那枚灰色的玄天印,突然觉得很无力。 她想起师父收她为徒时曾教导她:“剑,凶器也;剑术,杀人之术也。所以在握住一把剑之前,就要有觉悟背负血腥和罪孽。” 她想起那日面对周饶老铁匠的质问,师父回答说死在袭影剑下的恐怕已有千余人。 她想起师父与长青城主比剑时拼得敌死己伤的剑术,想起斩毅每次提剑时那搏命的杀手,一刺一掠间,尽是蛇一般的毒和准。 其实她早就该明白,鬼影无踪,是最适合刺杀的武术啊! 而斩毅掌心里的那个“玄”字的死印,只怕也不是一两句可以道得完的故事。 易昭寒攥紧了拳头,却始终没有开口。 面前的男人指着她喝斥她的师父是阴险诡诈双手血腥的恶徒,可是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能憋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对方似乎以为她有所不信,又补充道:“玄天宗案宗里的情报,必不会错。” 女孩支着身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她年近及笄,身体却只是纵向发展,眼见已不比华矮多少。易昭寒背对着他,立在屋脊上,任凛冽的北风卷着飞雪划过红润的双颊。 “大义不避怨,大善不避嫌。若为天下苍生故,拔剑何妨?” “莫非他在密罗剑宗惹下的丑事也是为苍生故?” “密罗剑宗?”说到密罗剑宗,易昭寒能想到的只有斩毅的师伯舒格尔。舒格尔曾是密罗剑宗的剑宗之一,以铸造见长。只是女孩一直没有搞懂这位看似烈性子的老伯在戴尔的时候为什么先是费尽心机脚底抹油最后却又跑回来送死,而且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是回来帮师父的,最后却是为救戴尔王而死,若说见风使舵也没有一味帮着弱势一方的道理。所以在易昭寒眼里,舒格尔是因为犯了癫痫头脑不清而死的。 “白袭影少年曾拜在密罗剑宗门下修习,但是后来出了一件事,他才被逐出了门。密罗剑宗有一个大剑宗名叫齐祖德,膝下有一个小女儿名叫齐小鸢……” “小鸢!”易昭寒一声惊呼。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当年舒格尔听她说师父还没有娶亲的时候说过一句“这孩子,还是念着小鸢吧……”,舒格尔曾说她是师父最爱的女人,而且是被舒格尔害死的。也正是因此,易昭寒才在以为自己将死之时与老人说了那一句:“昭寒请托舒格尔长老,待日后师父成婚之日,能在我坟头上一杯薄酒,便算是……我喝过师父的喜酒了。”又以无锋剑为礼,盼老人能因着心中的一丝愧疚而救师父和山主一命。 华听她一声惊呼,四下飞快的一扫,见无异动,不禁冷冷的白了她一眼,继续道:“当时齐祖德有位得意门生,年方二十,剑术已有小成,齐祖德很是看好他,便把自己最疼的小女儿嫁给了他。这人的名字想必你也是听过的,名叫贺先。” “贺先……”女孩皱眉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十二将之一,匪君子贺先!” “正是他。”华点点头,“英雄佳人,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齐小鸢却喜欢上了当时刚入门三年的白袭影。白袭影为得到剑宗真传,便与之相好。” 易昭寒心里咯噔一下。 “他二人的事有一日被贺先撞破,贺先也是少年英雄,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一剑杀了失德的妻子。此后白袭影和贺先二人先后离开了密罗。”华看了易昭寒一眼,“这件事在密罗剑宗不是什么秘闻,稍微花点心思就能问出来。你师父夺人之妻,这也是为苍生故吗?” 他看着易昭寒,眼里带着凌厉的冷笑。 易昭寒怔怔的听他讲完,怔怔的,动也不动。 华本以为她当有什么言辞反驳,不想小姑娘却一言未发,转身张着双臂沿着屋脊慢慢走了。她步履轻盈,全无半点悲愤状。 华有些不解。 只听易昭寒突然仰头笑了两声,朗声道:“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女孩立在无声的细雪中,背后是黑沉沉的夜幕,这两句酒中诗,在这片北国风雪中,蓦地平添了股烧刀子的凛然和豪放。 这世上很多事,只说给知音人。 斩毅何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必与他人多费口舌呢。 她不信。 她只相信她眼见为实的师父。 易昭寒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晃了两步,抬头望天,痴痴笑道:“扫却石边云,醉踏松银月,星斗满天人睡也……” 说着竟挨着树根倒头睡去了。 那神色泰然,形同见酒便倒的流浪汉。 华满头黑线。罢了,今夜且守着她吧。 男人一步跃上树梢,看着树下的女孩酣畅的睡颜,生出一种巨大的挫败感。 他突然觉得,被这样一个痴傻又犯浑的姑娘救过两次,简直是一种耻辱。 腊月初三。落碧城主府上。 连下了三日的雪,落碧夫人咳得厉害,几天里连床都没有下过,只有迟柯日日来请脉。 “夫人的风寒已无大碍,不过还须静养数日。” 榻上的女人将头偏向外侧,隔着纱帘,迟柯也能感到她嘴角漠然的笑意:“先生,我已一个月没有出过房门了。可是此时,却不是修养的时候啊。” “夫人请以贵体为重。其他琐事,迟某愿效犬马之劳。” “唉……”落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声音虚弱而温和,这一口气像是叹到了迟柯心里去,让他心里一揪。女人想了想,又问,“城主近日可曾与瑝天深谈过?” “没有。城主虽然以上宾之礼招待二人,却一直并未设宴也未深谈过。” “今天已经半个月了,想来瑝天也再留不了几日。迟柯,一旦瑝天二人离开城主府,要立即以城主家仆的身份拦下他二人,在西风楼为他们设宴。” “是。” 榻上的女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对了,昨夜的事可办妥了?” “属下有愧,昨夜属下派去的人准时赶到酒肆,却未见到眼角带痣的女子,反而被丁承浩追踪,后来侥幸脱了怀疑。只怕夫人要找的人已经落入他们手中。” “夏官府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丁承浩……”落碧夫人娥眉微蹙。 丁承浩此人是青帝面前的红人,既是他在插手这件事,那她要等的人恐怕已经在被押往青都的路上了。 “虽未成事,但夫人要小人交托对方的东西还在。”迟柯将那枚锦帕包裹的令牌交恭恭敬敬的递上。 落碧夫人接过那支可以畅行青国各处关卡要塞的令牌,心中轻叹一声。她知道那女子暴露了身份,想保她一命,不想却还是晚了一步。 “青帝如此看重我等,若不投桃报李一下却显得没有风度了。”落碧夫人轻笑,“迟柯,你手上可还有百蛊虫?” 男人略一迟疑:“有。” “我要你把它种到江平郡主的身上。” 迟柯不解的抬起头来看向纱帘里的女人,却听她又道:“但是依我所见,江平郡主恐怕并不会死,因为青帝没有死。” 迟柯神色一黯,如今的青帝当年的二太子究竟是如何从百蛊术中死里逃生的,一直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更是他心头日夜担心的一处隐患。百蛊术是寒鸦双绝之一,它的失效足以动摇落碧刺客的立足根本。 “江平郡主只是一个饵。下蛊后盯紧了她,一定要把青帝背后的那个巫医揪出来!”落碧夫人的声音蓦地阴冷下来,在冰凉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渗人。 迟柯半跪下身,抱拳道:“是!” ------------ 第四十九章 衔杯乐胜称避贤 腊月十三。(超好看的小说尽在哈十八ha18.com)青郢宫,明远殿。 洪德顺在殿门外小心翼翼的踮着脚侧身向里面瞄了瞄,心里起了嘀咕:陛下和文相这局棋下了有两个多时辰了,半点声响也没,连晚膳也没有传。偏陛下有令,谁也不准打扰他和文相对弈,不禁让做下人的不安起来。 洪德顺在这宫里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小的时候还有幸睹过烈帝的英姿。他做事谨慎,武帝和懿帝两朝都是长伴君侧的红人,弘英帝是他侍奉的第三个皇帝了,但是他觉得这个年龄最小的皇帝却是最难伺候的一位。 因为他揣测不到这位主子的心思。 这位少年皇帝没有任何喜好。这是洪公公这一年来得出的结论。他没有偏爱的侍妾,没有偏爱的菜肴,没有偏爱的玩物,所以要讨这位主子的欢心实是不易。日子越久,洪公公越是惴惴,怕哪一天弘英帝像是丢掉一个瓷杯一样轻易的丢掉了自己。 但是也有人能明白陛下心中所想。洪公公觉得此刻殿内的文相就是一个能明白弘英帝心思的人。 “陛下,承让了!”棋盘上黑白两条长龙对杀,青帝一着算漏,被文相看破,局势瞬息万变,眼见一片黑子便成死棋。 “这……”青帝定睛细看,片刻,算清自己以无活路,面上生出悔色。 “前日定璃夸朕棋力渐长,看来是妄言。”青帝摇摇头,“连败两局。季之你还真是丝毫也不让朕啊!” “陛下棋力确实长进了,今日臣与陛下对弈并未让子,若像往日让两子,只怕输的便是臣下了。”罢了,他将盘面回复到青帝的那招恶手,执一黑子落下,“此处陛下若是点在这里,臣也是无力回天。” 青帝蹙眉盯着棋盘,苦算了半刻多,突然一拍案几,抬手指着文相,似笑似怒道:“你是料定了朕算不到这一步!” “陛下多虑了,臣也是无奈之举,拼死一赌。”他坦然的看着青帝,一脸无辜。 “不成不成,再下一局!” “陛下,天色已晚,再弈一局恐怕要过了宵夜。陛下与臣对弈已误了晚膳,若为臣一己之私而罔顾了龙体,臣下真是罪莫大焉!不若传些点心,臣陪陛下再弈一局!” 文相说这一番话时,弘英帝噙着笑斜眼望着他,一派“看你怎么演戏”的神色。待文相悲痛交加的说完这一番上念苍天下为百姓的劝词,他才将手里的棋盒拍在满盘残局上:“饿了便直说。当了一年左相练得满嘴都是屁话!罚你收棋!” 文相抬头看到弘英帝满眼的少年意气和嘴角那抹标志性的倨傲笑容,他撑着棋盒看着他,像是一个地痞的架势,文相突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没有君臣只有兄弟的少年时。 “洪德顺,传膳!”弘英帝输了棋,却长了兴致。 “便排排方才那局吧,今日不弈了。”弘英帝捡了一块白玉糕丢进嘴里,罢了喝着清茶淡淡道。 文相不说话,只默默排着棋谱。 “昨日丁承浩从落碧城回京了,他带回来一个人。朕直觉的感到,这个人将至关重要。” “陛下何出此言?” “因为她是一个巫民。” “一个在落碧城里为犬戎做探子的巫民?” 弘英帝点了点头,沉声道:“朕心中有一个猜测,但是这个猜测还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玄天能撬开这个人的嘴,或许就能找到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所有问题的症结。” 文相排着棋局,屋里响过几声不慌不忙的落子声后,才听到他的声音:“果如陛下所言,后院起火,倒着实头疼。” 弘英帝神色一冷:“先帝封的这四公,真是一个都不让朕省心啊。” 弘英帝提起父亲懿帝一贯都是“父皇”,这个“先帝”指的便是他的大伯青武帝了。武帝西伐石夷归来,封了风虎将军邵晓骥和征西大将军许闻道国公之位,与之前的定岳公萧随风、卫公江岳并称四公。 “为君者不怒自威,则天下拜服,虎狼不敢为祸。看来论起威严,朕远不及先帝啊,不足以令虎狼甘心拜服。”弘英帝将小几上的奏本递给文相,“今日刚上来的奏章,长青城主请朕减免长青城今年的岁贡。你看看这折子,声泪俱下,看的朕都不忍了。” 文相将折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今年旱年,收成不好倒是真的……只是‘饿殍载道,百姓易子而食’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弘英帝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盯着那本折子。 “依长青条约,长青城屯兵应不足五万,但是臣恐怕这只是个虚数。” 弘英帝点点头,轻叹了口气:“群强四起,朕坐看山河危机四伏,却无计可施。” 文相知他念及国库空虚,举国兵力倾于犬戎战线上,心中懊恼自己的无力。 “陛下,前日天官长沈大人在早朝上的启奏,陛下为何不准呢?” 弘英帝未及践祚时,只有一个正妃,是苏家的长女,另有两个侍寝的婢女。他少年出征,这些年来还没有子嗣,后宫里也迟迟未传出消息。前日沈连云在早朝上奏请皇上整饬后宫,早日确立皇后的人选,并甄选四妃,充实后宫。这本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可是竟然被皇上给驳回了。 关于此事,文相在朝下也听到一些碎言细语。臣子们的这份担忧要追溯到武帝一朝。青武帝一生奋武,却没有子嗣。一方面是因为后宫妃子稀落,一方面是因为宫斗成风,怀上孩子的女人们没有一个能顺利生下来。以至武帝一生,膝下没有一个儿子,甚至连个女儿也没有。青氏皇室这一脉在平帝一朝遭淮王党残害,已是人丁稀少。所幸武帝还有一个同胞弟弟可以继承大统,否则这江山恐怕便要换了姓氏。 是以弘英帝此举一出,让天官府的一众老臣们忧的是寝食难安。三两日内,就将奏请立后的折子堆满了弘英帝的案头。 弘英帝不答反问:“文卿以为,这皇后,该由谁来做呢?” 文相正容道:“自古为后者当有母仪之美,仁孝、恭俭、纯善、贤淑。臣私以为陛下若要立后,有此四美尚不足矣。” “何以不足?” “昔睿朝国祚式微,因儿皇帝而起。儿皇帝之始,外戚专权也。如今宗室皇脉人丁不旺,后宫之中却延续着先帝一朝的奢靡之风。故臣以为,皇帝若要立后,当内持恭俭,外抑宗族方可。” 这“宗族”二字像是重重击在弘英帝心口。他迟迟不肯立后,一是对苏家施恩,毕竟如今后宫有妃号的只苏嘉蓉一人。而更重要的便是忌惮外戚宗族。 “臣猜测,诸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里,多半奏的是蓉妃和江平郡主吧。”青帝点点头,文相继续道,“陛下要中兴青室,不缺良臣,不缺良策,缺的是粮饷!” 弘英帝不说话,只盯着文相的眼睛,指节轻轻叩着案几。 “老师曾与你我二人道,陛下初登大宝,第一件难事便是慑服四公。臣以为,可仿古人联齐抗秦。” 弘英二年正月初八,一道圣旨传遍青国的每一个大街小巷。 册立江平郡主江暖珺为皇后,册封西平公许闻道之女许寒梅为梅淑妃,御史大夫钟本之女钟法惠为惠德妃,同时晋蓉妃为蓉贵妃。 这是新年来的第一件喜事。皇帝大婚,普天同庆。 这道圣旨颁下的当夜,易昭寒正在端华阁喝花酒。 做东的是金吾卫游击将军苏晓。 弘英帝登基近一年,苏晓的升迁令终于发了下来,堪堪从都尉爬了一级到游击。 弘英帝并不知道他这无意的举动让苏晓在朝臣中的行价一时间跌的如同妓馆里的半老徐娘。新帝登基时,苏晓这个挂名的武校教官实际的青都小混混一度炙手可热,只因为夺嫡之变一夜他那个暧昧的所在曾经让众人以为他是弘英帝的心腹。 如今一年过去,这位心腹大人在官场上毫无起色,众人看清形势,急于笼络的也悻悻而归,只逢年过节道一声“久疏问候”。 苏晓倒全不放在心上。有了酒席便去吃喝一通,品品风月,没有便与一众狐朋狗友饮酒舞剑,也乐得自在。 “从今日起,我苏某也是月俸十个金板的将军了!”苏晓举杯喝道。 十个金板还不够您吃半个月吧。众人心中冒出这么一句,却没人忍心吐槽,一时间气氛冷的像是苏晓讲了个冷笑话。 只有易昭寒泰然自若的举起酒杯向苏晓遥遥一举,乐呵呵笑道:“恭喜苏兄贺喜苏兄!日后还请苏兄多加提点。” 举手投足间一副仕子弹冠相庆的姿态倒是十足。 罢了抿一口酒,双目放光道:“好酒!”赞不绝口的轻置于案几上。 她这副自娱自乐的模样,终于惹得苏晓皱了皱眉头,另一位客人却忍俊不禁。 “苏晓,你是哪儿寻来这么憨实的小兄弟的?” 易昭寒不解的看着对方,不待苏晓回答,问道:“鹿将军不记得小女了?” 这回出声的倒是苏晓了:“你们认识?” 迟了一瞬,鹿百龄惊道:“小女?” “鹿将军一手斩马刀使得出神入化,小女生平罕见。我师父曾赞鹿将军说,鹿思益将军若知有后如此,也当含笑九泉了。”易昭寒说着,恭顺的欠了欠身。 她这副神色行止与当日斩毅像极,鹿百龄拍案道:“你是白将军那个女徒弟!” “正是小女。” 易昭寒点头称是。 ------------ 第五十章 阑干到处是春风 鹿百龄前前后后打量了她两遍,不解道:“你那日可是男扮女装?” 易昭寒正要应下来,突然觉得不大对劲,想了想,发现他说的是“男扮女装”而不是“女扮男装”,不禁苦着脸看向苏晓:“苏兄,他欺负我。” 苏晓挑着眉头瞧她一眼,对着鹿百龄笑道:“别被她这副具有假象的身板蒙蔽了,身子却是实打实的姑娘家。” 鹿百龄满眼暧昧的看了看两人,随即顿悟道:“哦――原来如此。”颇释然的饮了一口酒,张口正要发些感慨,却被苏晓飞快的截断了。 “当然我还没有验过。” 鹿百龄不解的看着苏晓。这可不是他这花丛老手的风格。 “这位易姑娘,可不是我能上手的人物。”苏晓垂头丧气道。 “哦。”鹿百龄是个粗人,听不出他话里话,只道苏晓遇着了难啃的骨头。 一时间气氛沉闷下来,两个男人只埋头喝酒。 “苏兄,你方才说尚未验过什么?”易昭寒一本正经的看向苏晓,眼中闪烁着求学的光芒。 苏晓一捏额角,讪讪笑道:“我说没验过你这张脸是真是假。” 易昭寒带着半分茫然道:“苏兄怀疑我被掉包了吗?” “就凭你这份能让全天下最迟钝的驴子也自愧弗如的呆傻就足以证明你是如假包换的了。” 这个长句太复杂,易昭寒抓了抓头还是没想明白,不过她听到了“如假包换”这四个字,想来苏晓并不怀疑自己的真假了,于是满足的喝酒去了,默默听着两个男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苏帅近来身体还好?” “还是那样子,天一冷就咳,不过除夕还出来喝了一盅酒,看起来气色不错。”苏晓叹口气,“唉,大伯每次见我都叫不对我的名字。你看我还煞费苦心的起了个这么简单好记的名字,为此不得不从小到大背负着和别人重名的苦难。” 鹿百龄白他一眼:“苏帅目不能视,又不良于行,你就闭上你那张臭嘴少说两句。” “我读武校的时候可没见他少说我两句。偏偏每次他表扬我的时候都叫错我的名字,批评我的时候却一次都没有骂错。”苏晓恼火的摇摇头,“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一个阴谋。” “哈哈,是啊!有一次你拿石子砸马屁股,惊得马一下子把刘墩子甩的飞了出去,苏帅在百米之外都知道是你干的。” “是吧?可是每次比枪我赢了那老头就一个劲的说‘苏桥’怎样怎样。搞得大家总是分不清我和二哥。” “这不能怪苏帅,你们家孩子那么多,你这一辈少说也有三十多男孩吧?我都认不清楚。” “三十多?”易昭寒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三十四。” 女孩若有所思的盯着苏晓。想到他对房中术的钻研精神,觉得有其子必有其父,有其弟必有其兄。一番推理下来,女孩点点头,唏嘘道:“古人诚不我欺,果然是天道酬勤啊。” 苏晓一脸黑线。 鹿百龄没明白过来其中意味,追问了一句:“何来此言?” 苏晓看着易昭寒,满脸都是“求别说”的可怜表情,可惜女孩从一个医师的本能把他的暗示理解为了“跑肚拉稀的前兆”,坦然对鹿百龄道:“内经注中讲,房中术若要有所成效,是要倾注心力的。苏府有今日这般人丁兴旺的局面,可见天道酬勤也。” 鹿百龄哈哈笑着回头去看苏晓,后者已是一副阵亡状瘫倒在案几上。 “苏晓,易姑娘如此妙人,诚然是你消受不起的。”鹿百龄点点头。 苏晓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凶恶的盯着易昭寒道:“苏家辛秘被旁人听了去,怎能如此作罢?小昭寒,你舞一曲以恕其罪罢。” 易昭寒抓抓头,把之前对话的内容仔细的排查了一遍,弱弱的问道:“苏将军所说辛秘是指……?” 苏晓挑挑眉头:“如今装傻充愣太晚了。你若不能博爷一笑,今日这酒钱便算你账上吧。” 易昭寒没来得及拖住掉落的下巴。 这酒钱要五个金板。这一个月来,经过斩毅生日、无锋剑铸鞘、新老病号们赊账的反复摧残,易昭寒的钱袋早已空空如也。五个金板,必是要扣着她在端华阁洗碟子洗一个月。 对于妓馆的苛酷手段,小女孩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个上能讨好达官贵人,下能打发黑道混混的可怕地方,绝对是整个青都除了天牢之外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想到这里,易昭寒浑身抖了抖。可怜她连究竟是无意间知道了什么苏家辛秘而获罪都不知道,又被安了个装傻充愣的罪名卖到了这个鬼地方。 女孩在心里立即思考了一遍自己所长,随即冲着苏晓展颜一笑:“端华阁佳人如云,哪个都能胜了小女百倍去。小女拙姿只怕凭白污了两位爷的耳目。苏将军若有兴致,不如小女为将军舞段剑吧。” 苏晓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乐得不行,却板着脸摇头:“风月之地舞什么剑,太煞风景。” 易昭寒一脸可怜的望着苏晓。 “既然如此,你与鹿将军争个头筹吧。不知鹿将军意下如何?”苏晓笑笑的看向鹿百龄。 争头筹。军旅中常见的一种赌博方式,说到底就是斗力,看谁先争得彩头。 争头筹比的是膂力。鹿百龄是舞得起半百斤重的斩马刀的男人,单论膂力,只怕他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的。 这比赛的结果几乎是明摆着的。 鹿百龄和易昭寒都迟疑了。女孩想了想,觉得横竖都是一死,便点了点头,冲鹿百龄抱拳道:“鹿将军,失礼了!” “这里没有酒箸,便用象箸代替吧。至于头彩,便这只蛤蜊生吧。一只定输赢。”苏晓将那只巴掌大的贝壳向前一推。 “请!”鹿百龄推手笑道。 易昭寒先发制人。无奈刚触到那只蛤蜊,一股大力便将她的象箸支了开去。 鹿百龄本有意让她,并不主动出击,只护着那只蛤蜊,让易昭寒半分也触不到。 女孩得不了便宜去,只能碍着他不让他将那只蛤蜊举起。所幸鹿百龄筷子使的并不怎么样,恐怕便是没有他人干扰,要夹起这只蛤蜊也要费些力气。 易昭寒箸尖陡转,直刺鹿百龄虎口。这一刺快且利落,倒有几分枪术内家之象。 鹿百龄心中一喜。他本不愿欺负一个弱女子,见她这一刺,倒觉得有些意思了,一时生了斗志,翻手划圈,一劈而下。 力道和刀法都是斩马刀的霸道。 易昭寒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听“咔”的一声,象箸已断。杀气逼来,女孩脸色一变,念及沦落青楼的悲苦命运,在恐惧的催动下,脑海中噼里啪啦的冒出各式各样邪门歪道的取胜手法。 女孩盯着鹿百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酝酿出一个喷嚏,想也不想便冲着鹿百龄的脸上喷了出去。 男人下意识的挥手一挡,便立即觉察到不妙,立即回手去夺贝壳。 然而只这一瞬,那只蛤蜊已经落进易昭寒嘴里。她斗力斗不过鹿百龄,使筷子的技术和借力的本事却比他高明得多,手上极快的一带,那只蛤蜊已经近她嘴边。 她在嘴里剃着蛤蜊,谨慎的盯着对手,生怕被撬开了嘴般,半晌,才吐出那只壳来。她这幅抢食的模样,街头乞丐一般,只怕是富贵人家怎么也学不来的。 苏晓不禁皱皱眉头。 鹿百龄着了这地痞流氓的道,憋得满脸通红,不待他发作,却听苏晓一下下的拍起手掌来。 “鹿将军,小女承让了。” 易昭寒满脸乖巧,十分君子的向鹿百龄抱了抱拳,言语间全无半分愧色。 “你的口水沾了别人一脸,你可是一点说辞也没有?”苏晓睨着易昭寒。 易昭寒看看鹿百龄,觉得苏晓说的有些道理,做小人也该做的有头有脸,于是长拜道:“鹿将军膂力惊人,小女本无胜算。方才实是无奈之至,才出此下策。还望鹿将军海涵。”想了想,觉得还欠了点什么,“不过鹿将军请放心,小女会对将军负责到底的。” 此语一出,苏晓目中闪过一道光,鹿百龄则狠狠地呛了一呛,满腔怒气像是挨了一闷棍。 他活了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负责到底”。 “这就不必了……我们粗人……不在乎这些……”这个八尺男儿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觉得自己一世英名便被毁在“负责到底”这四个字上了。 苏晓却坏笑着看着易昭寒,等她的下文。 果然,小女孩看着鹿百龄通红的面色认真道:“将军不必推辞,这是小女的分内事。” 分内事…… “……”连中两箭,鹿百龄彻底败给了这个固执的要对他负责到底的小姑娘。 易昭寒想了想,突然双目一亮:“对了!”随即在她长长的袖口里翻来翻去。 鹿百龄惊恐的盯着她的双手,随时准备制止她的进一步行动。如果易昭寒突然掏出一支簪子对他道“聘礼在此,择日不如撞日,鹿郎今日便为我暖席吧”,他必要让她将这一串说辞连着牙齿咽回肚子去。可怜他天生神力,勇武无畏,便是独对猛虎也没有露出过现在这样的惧色。 苏晓看着鹿百龄,默默忖道:果然是苛政猛于虎,女子猛于苛政也。 易昭寒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药瓶,她将药瓶递到鹿百龄案前,一本正经道:“这是清露丸,鹿将军且服一颗,便不易染上风寒了。” “……” 鹿百龄看着面前的药瓶,有一种在和敌人决斗到关键时刻对方突然发出人生感慨去写小说的错觉。 这就是……传说中的脱线么。 “当然,如果鹿将军染了病,尽管来仁寿堂找小女就诊。只要是因小女的喷嚏传染的疾病,小女定都会负责到底。” 负责到底……原来此负责到底,非彼负责到底。 ------------ 第五十一章 莲女捧袖诉衷情 “……”鹿百龄盯着她,默默攥紧了拳头,想起易昭寒那句“天道酬勤”后看向苏晓的茫然神态,脑中浮现出一幅他费尽口舌痛骂了一个不懂人话的不死后对方全不为所动的无知眼神。过了半刻,男人终于忍住咆哮的冲动,无力的捏了捏额角。 苏晓却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苏晓,你这位易姑娘,果然不是常人可以上手的角色。” “是吧?日后哪家大爷娶了你,恐怕难逃被气死的下场。”苏晓托着下巴看着易昭寒,“说来,小昭寒你快成年了吧?” 女孩终于从他们的对话中找到了自己听得懂的部分,立即点头道:“下月初五。” “许过人家么?” 易昭寒摇头。 “可见令尊生性善良啊,免你年纪轻轻就去祸害大好儿郎。” 女孩托着下巴想了想,觉得以苏晓的造诣这句话的大意应该是围绕着房中术展开的,于是谦虚道:“我并不及苏兄,有那床上颠倒众生的能耐。哪儿谈得上祸害,谈不上,谈不上……” 苏晓微微倒抽了口气:“小昭寒,你这半年出去走这一遭,长进了不少啊。”正要再说什么,只听门上有人轻轻的叩了三声。 一双芊芊素手拉开了房门,一个水绿妆花绸衣的女子在门外冲着苏晓缓缓地欠了身,苏晓笑着点了点头,女子和身后捧琴的侍童跪在席前。 她的姿容在妓馆里并说不上出类拔萃,却让易昭寒挪不开眼睛。那女子衣间的绣纹若有若无,柔媚入骨,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弱柳迎风般惹人心生怜惜。 “听闻将军升迁之喜,莲姬请奏一曲以表心意。” 莲姬敛衽而坐,起手而奏。 一曲《诉衷情》。 据传秋水楼曾有一歌姬名叫绿柳,绝殊离俗,才色冠绝一时,不仅美艳婀娜,而且精于词曲,在公卿士子中很有些名气。然而不俗的姑娘往往眼光也是不俗的,这位绿柳姑娘看上了当时还是一介穷书生的李茂,为卿歌一曲《东风》暗示自己的追随之意。无奈这位李书生比较矜持,婉言拒绝了。绿柳情伤,乃作《诉衷情》曲,李茂听后深感于心,终于成就了这一段士妓之恋。后花间公子古涛听闻此事,为其填词,莲姬唱的正是这一段: “皓腕掩素霓,七弦欲语迟。 落花随白衣,东风不解意。 尽日空凝睇,花笑人岑寂。 但求红鸾筝,引渡相思意。” 莲姬声音轻柔,琴亦奏的极缓,像是寂寂的诉说,又像是轻轻的叹息,又或者哀哀的思念。好像奏完这一曲便是诀别般,听的人心里跟着惋惜。 易昭寒停了手上的酒,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跟着吟了一句:“但求红鸾筝,引渡相思意……” 她这一声里的伤情不输于莲姬琴中的哀婉,不禁引得鹿百龄侧目。 “唉……”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我叹这世道无常,多少公子佳人,不能成就凤友鸾交。” 鹿百龄饮了一大口酒:“是啊。” 她又吟了一遍:“但求红鸾筝,引渡相思意。”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躁动,只有酒水浇的下去。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末了狠狠地咂了咂舌。 “好酒!”女孩刷的站了起来,晃了晃道,“嘿嘿,苏兄有如此佳人相伴,小弟艳羡不已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负天意莫负良宵……可惜小弟与鹿兄不胜酒力,这厢先告辞了!” 言罢摆摆手,拎着鹿百龄便去了。 “你不知道歌姬一曲未竟就离席是很不礼貌的吗?”鹿百龄终于忍不住怒气喝道,“你知不知道未经同意就替他人擅自做主也是很不礼貌的!” “我知道。”易昭寒在街上冻得直搓手,“可是要论罪过,这两个加起来也比不上毁人姻缘啊。” “毁谁姻缘?” “苏将军是那歌姬的常客吧?” “是啊。” “你我今日平白听了人家那么动人的表白不够,还要等着看一出活春1宫才满意么?”言罢老气横秋的拍了拍鹿百龄的肩膀。 女孩这两年虽然在纵向的方向上发展的颇有成效,但是鹿百龄的身高还是让人望尘莫及,因此这个拍了拍肩膀的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扒了扒肩膀的趋势。 “苏晓同我说你是世家出身,我怎么却瞧不出来呢?” “什么世家出身,不过是乡野匹夫罢了!”女孩突然望着姣姣朗月叹了口气,“青都是大人物的地方啊,我们这样蝼蚁一般的小老百姓,想要混口饭吃都要费尽力气啊!” 鹿百龄点点头。 “今日我使诈胜了鹿将军,不作数的。待我练好剑法,学到师叔的刀术,定要堂堂正正的与鹿将军讨教讨教!”到了岔口,易昭寒向鹿百龄拱了拱手。 她身姿笔直,豪气干云,很是对了鹿百龄胃口。男人抱了抱拳:“鹿某恭候!” 是夜易昭寒回去倒头就睡,并不知仁寿堂来了客人。 次日,女孩宿醉醒来。一近内堂,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与吴尚勇争论。 “这个头痛法,又不咳嗽不流鼻涕,恐怕不是风寒这么简单罢。” 易昭寒揉了揉眼睛,看到正与吴尚勇争论的人,怔了怔,又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又揉了揉眼睛。 “别揉了,你没眼花。正是我。”裹着白袄的男人上前两步,郑重道,“楚寒云?葛延门下陈1希,有幸拜会易医师。” 见他大礼,女孩立即进入了角色,长拜道:“当不起此等大礼。陈医师于小女有救命之恩,今日得以再见,幸甚。不知陈医师来此有何要务?” “久闻易医师有回春妙手,陈某惊羡不已,特来拜会。” “小女一介女流,稚齿未脱,远谈不上回春妙手,不知陈医师何出此言?” 陈1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天下使得出转生术的只怕只易医师一人吧,又何故谦虚?” 易昭寒蹙了蹙眉,那日陈1希就她的时候显然早已知道易昭寒是个巫医,戴尔便是消息再快,也断不会两日之内传遍天下。 “陈某幼年从医,精于金针内科,近二年来略负薄名,不想天外有天。”陈1希看着她,眼中带着些防备,“说来惭愧,陈某不久前输过一局,对手是赤杖毒姥。” 赤杖毒姥!易昭寒微微抽了口气。 “毒姥道行颇深,我一个后辈解不出她的毒,本无可厚非,可毒姥却说,这毒有一个人能解。” 陈1希盯着易昭寒。 女孩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老妖婆!她对易昭寒这份青眼有加,只怕不是女孩消受得起的。 “毒姥高看了,小女不过侥幸在她手下逃过一命。若说医术,小女只是平平。单说当日陈医师救治小女的法子,小女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 陈1希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摸病人的脉门,随即对易昭寒道:“此人的病,还请易医师指点一二。” 易昭寒看来人双颊泛红,双目紧闭,额上一头冷汗。她搭手去看脉,随即以手覆额,问道:“感觉如何?” “头疼得要命。” “可有清涕或者咳嗽?” “鼻涕是没有,偶尔有咳嗽。” “家住何处?” “东郊大场。”东郊多是些贫户,从他藤鞋旧袄看来,想来是个雇农。这种穷苦人,除非痛不可挡了,断不会上医馆求药。 “屋中可有鼠患?” 她此话一出,汉子一怔,吴尚勇一惊,陈1希一笑。 “有倒是一直有,不过这要命的天,也造不了什么孽吧……” “近日可有被什么咬过么?” 汉子摇了摇头。 易昭寒皱了皱眉,神色格外凝重,伸手便卷起他的衣袖,翻来翻去好一通检查。 这人身上多处冻裂,脚趾头又红又肿,易昭寒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在小腿内侧发现一排伤口。乍一看像是冻疮,仔细看却是细小的咬痕。 易昭寒安抚过病人,回身与吴尚勇和陈1希道:“只怕有些棘手。他的脉象看起来只是普通寒脉,但是我担心……是鼠疫。” 吴尚勇一惊,不待他说什么,却听陈1希道:“出血热。” “他的脉象不仅虚弱,而且时急时缓,是出血热。” 易昭寒怔了怔,她全没听出什么“时急时缓”来。 “这样的话……昭寒你快去净手,我去取些鼠药来。”吴尚勇对着易昭寒急道。 “此症极易传染,好在他尚不严重。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开些抑寒的药让他先吃着吧。”易昭寒净手后对两人道。 “只要不再扩大疫区,治好倒不难。”陈1希眼角奇怪的一抽,顿时双眼精光大盛,他咧起嘴角变态般狂喜一笑。 易昭寒完全被他周身暴涨的气场震慑了,只见身边吴尚勇抖了一抖,易昭寒指指陈1希,对吴尚勇道,“这种笑容我只在战主快把我劈成两半时见过。” 吴尚勇看她一眼道:“别担心,这个神态叫做‘见猎心喜’。” 易昭寒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 ------------ 第五十二章 原是故人只影来 开好药方,陈1希坚决的要拉上易昭寒一起走一趟东郊大场,彻查这病蔓延的程度并度绝鼠患。 易昭寒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明明一人足矣的活计,何必非要拉着她呢。 “我要与你比胜负。”陈1希拎起药箱,看她一眼,“堵上我师父的名誉,与你决一高下。” 易昭寒抓了抓头。 “江家的人放言,医仙的名号在你我二人之间,非此即彼。”陈1希转过身来正色与她道,“你长于跌打红伤,我长于金针内科。虽则巫医通天之力非我所能,但陈某绝不会将家师医仙名号拱手让人。” 易昭寒登时明白了是什么把这座尊佛请来了。青国每隔四年暮春时节会有一个八仙会,这习俗已经延续了近百年,延请的是弈仙、乐仙、诗仙、医仙、匠仙、画仙、绣仙、厨仙。八仙会背后的东家是富有天下的卫地江家,因此这八仙也是由江家来封的。江家虽然不涉庙堂,在这些偏门方面的消息却极灵通,因此他封的这八仙信服度还是很高的。 医仙不同于其他,若是落在某人头上,除非他死了,否则很难旁落。自八仙会始,医仙的名号只落在过两个人的头上:九嶷洞岳使闫家秋和赤川轩辕楚寒云。楚寒云两月前寿终正寝,如今这医仙之名又起了争执。只是易昭寒断断想不到这个不曾谋面的江家对她竟然如此看好,言下之意竟是这世上没人能在跌打红伤上胜过自己去。 可是她哪担得起这名号。女孩摇摇头,觉得可笑。正要退出这比试,却见陈1希一脸肃然。 易昭寒一时不忍。只怕此时自己说出这推辞的话,以他那个臭屁的性格定要以为被一个小姑娘看不起了。 那便由你胜之威武吧。 正月初三起麝兰馆便闭馆了。 这大过年的,商铺关个门本不算什么大事,可这麝兰馆闭了馆反倒比开馆的时候更有人气了。 这不,小小的三层阁楼一晚上来来去去了三位客人。 一更刚响,一个黑影在后巷里晃了晃,似是醉酒人。谁知晃倒一处小门前,略有迟疑,像是四下扫了一眼,一个翻身从不高的垣墙上翻身而入。 他的动作很是利落,是只有军中斥候才有的身手。 “你再不来,我怕是就要睡着了。”榻上人听到门响,看也不看倦倦的道。 来人也不说话,在她榻前坐下,伸手便去探她的脉。 “怎么伤成这样?”吴尚勇不再顾礼仪,掀开被子,仔细检查她肩头的伤。 “已好了大半,高热也退了。” “剑上有毒。”吴尚勇看的她伤口周围的黑紫道。 “已经处理过了,无碍。”素心无力的笑了笑,屋里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吴尚勇看得到,“你来的时候可看清陵王可是走得彻底了?” 吴尚勇心中一惊,他心中焦虑,没有往日谨慎,现在想想,屋上并没有看过。他的心里念头急转,想起应对之辞来。 “看把你吓得。”素心轻哂,“放心,陵王现在想必是进宫去了。他自己的事尚且挠心,哪有空来管我。何况,他便是不信我,也该信我实打实挨的这一刀。若他连这都不信,当年也不会相信我的投诚了。” 吴尚勇想了想:“那再之前来的那位苏大人呢?” “苏晓啊,确是个难缠的主儿。不过此刻他只怕也在宫里吧。”素心沉声道,“江平郡主病了。” “才封的那个小皇后?” “嗯。我赶到江家的时候郡主已经病了,不过还算清醒,我走时情况更糟了,已经几日没有转醒了。” 吴尚勇蹙了蹙眉。 “郡主被人下了毒,是一个周饶。不知他为何下毒得手却没遁走,我发现端倪,一路追他到苍饶城,不想却反着了他的道,挨了一刀。刀上淬了蛇毒,若非贵人相助,只怕我已去了。” 她说的风轻云淡,听在吴尚勇耳中却惊心动魄。 “你说,如果青帝陛下要大婚迎娶一个死人,该是多微妙的场面啊。”素心全不在意自己的伤,笑吟吟的转过话题。 她这一笑,倒露出几分少女的娇态,看的吴尚勇一怔。他深知眼前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她说的那些话能信几分他不知道。江平郡主重病不起,素心在其中究竟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可是又一个贼喊捉贼的把戏,连她肩上这一剑究竟是谁刺的他也没有把握。 可是,他就是愿意信她。 说到底,多少计量也抵不过甘愿二字。 “这几日别沾冷水,明日我差人来给你开两幅方子。” “嗯。”她点点头,并不多说。 屋里陷入了一种略显尴尬的沉默。 “对了,”素心突然开口,她挣扎了一下,像是想要坐起身来,“你猜我这一趟遇到谁了?” “谁?” “蓬莱岛的主人,项岛主。” 吴尚勇身体微微一震,追问道:“岛主可还好?” “嗯,虽没说上话,但看她身形,与五年前无甚差别。” 吴尚勇点点头,突然想起这满屋黑暗中素心并看不到,于是道:“那就好。” 过了片刻,男人收拾药箱,起身便要走了。 “江平郡主中毒一事与我并无干系。”素心突然丢出一句。 吴尚勇回身看她一眼,半晌道:“我信。”他回身继续拎起药箱,走到门口又道,“安心养伤,身体要紧。” 随即从门缝中闪身而去了,那扇木门又轻轻地掩上了。 这屋里太暗了,否则吴尚勇该看到女人炽热的的目光一路追着他。 素心僵僵的望着那扇阖上的房门,良久,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他终是没有回头,没有抚抚她的鬓发。 女人缓缓抚上肩上的伤,盯着头顶的帷帐怅然呢喃:“彭远……你是爱我还是恨我呢……” 若是爱我,怎忍见我怨憎会、离别苦;若是恨我,何不拖我赴黄泉? 青都东郊大场。 陈1希这几天天天拖着易昭寒往东郊大场跑,这种上杆子给人看病的事闻所未闻,易昭寒突然觉得“见猎心喜”或许是破解行业垄断的一剂良药。 情况还不算太糟,这一片只有十数人患了出血热。陈1希的金针手法神乎其技,转眼间就将疫情控制住了。 问题是鼠患。 三伏天的鼠患,闻所未闻。可见这老鼠必是修成了精的极品。 两人排查过,发现都是冬衣和棉被里落了鼠窝,如此这棉絮必留不得。只是穷苦人家缝一件棉被不知是要几年的劳作,如何肯付之一炬。 易昭寒秉着拖油瓶的本分,果断的站在农宅外任由陈1希去说服他们烧了那些棉絮。 不多时只见一物横飞出来,不待易昭寒看清,陈1希已然跳着脚逃了出来。 “你这女人……” “……放火放到太岁头上来了!你这驼老头欺负我家没人是不?老娘还没死呢!” 那妇人很是壮实,裹着一条头巾,一棍将陈1希打了出来。 “滚你老娘的!你敢烧老娘被子试试看!老娘打死你个生孩子没(哔――)的货……” 连作者都忍不住马赛克了,身为少女的易昭寒自然不忍侧目。 两人一口气跑出一里地,陈1希才支着膝盖摇头:“活见鬼!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不领情便罢了,还这样对待她男人的救命恩人。” 易昭寒看看他:“陈医师可有家室?” 男人脸色不能再难看了:“休了。” “为何休了?” 陈1希怒目而视,得出了“这就是典型的没眼色”的结论后,不置可否掸掸衣服便径自走了。 易昭寒想了想,觉得依他这个神色,只怕多半是被戴了绿帽子,于是悲天悯人的叹了口气,追上去很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陈医师求医访道,而不惜儿女情长,实是令人钦佩。” 陈1希支开她的手,丢给她一个“关你屁事”的眼神,冷冷的别过头去。 易昭寒抓了抓头,暗道:果然是个油盐不浸的。 随即想到方才陈1希被那泼妇追的跳脚的模样,又道:看来身为女子,最高境界还是泼辣啊,若修到方才那个大婶的境界,想来便是所向披靡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今日仁寿堂好不热闹。 上元节过,一条街上的铺子便都开张了。一早上来了两个药商送药,易昭寒帮着吴尚勇又是查药又是算账,搞了一个上午。中午被陈1希抓去东郊大场,又碰上那个所向披靡的妇人,自然免不了鸡飞狗跳。下午刚赶回来,就碰上那个姓文的贵客来抓药,还是之前那副方子,这方子他抓了两个月了,每月三次,易昭寒不禁有些忧心,今日便多了句嘴:“是药三分毒,公子请慎重。” 对方微微一怔,笑道:“劳烦姑娘记挂,在下谨记。”言罢便去了。 方送走此人,只见一人一马前来,男人一身官锦红鹤绫袄子,一扫平日玩世不恭的形容,甚至很是郑重的递了名刺。 可是对方显然没有配合他郑重端庄的扮个大家闺秀的觉悟。 易昭寒看到名刺,拔腿便扑向了大堂,走到苏晓面前,上上下下的捏了捏他的脸。 ------------ 第五十三章 莫将红颜做儿郎 苏晓黑了黑脸。 “你做这幅模样,我都不认识了。”易昭寒笑道,随即看到苏晓黑着一张脸,连忙正色道,“苏兄,别来无恙。” 苏晓看她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孺子不可教也”。 易昭寒不敢做声了,话说苏晓这么郑重其事的来找她还是头次。 “我来,是来送礼的。” “送礼?给我吗?” “小昭寒,你眼看就要及笄了,若是生在大家,这便是要出嫁的了,该有些为人妇的觉悟了,不能这么不正不经的。” 易昭寒一怔。她看着他手头两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盒子,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女孩闹出突然蹦出两个场景,一是她一个手刀劈倒苏晓而后破窗而逃,一是她身子一软跪在苏晓膝上,细声软语道:“苏郎你怎能辜负人家一片心意眼睁睁看我嫁做他人妇……” 易昭寒仔细的思考了这两个方案的可行性,最后因为对自己不甚靠谱的武术和演技的质疑而胎死腹中。 女孩上前坐在苏晓身边,一派兄弟赤诚状,摇摇头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哪里是能嫁的出去的。” 易昭寒正满心盘算着如何对付苏晓的托词,不想苏晓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易昭寒,点头道:“是不容易。” 易昭寒愣了愣,看到苏晓忍俊不禁的神色,抬手便掀了桌子―― “你娘的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说了是来送礼。”苏晓推了推案上的两只盒子,“你下月及笄,可惜我明天要出一趟远门,等不及了。唯恐等我回来你已经嫁人了,这份及笄大礼便送不到了,于是便先送来了。不过今日看来,是多虑了。” 易昭寒心知他说的多虑是指她嫁人一事,看在礼物的份上也不与他争执,淡淡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尚未定亲家,便是要定,也少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个八字选个吉日的,哪是三两个月搞得定的事?”女孩看着苏晓挑起的眉头,补充道,“难道苏兄担心我被强娶?” 苏晓立即摇头笑道:“你哪像是能被强娶的,倒不如说强嫁更靠谱些。”不待易昭寒发作,苏晓又道,“我可是连皇上钦赐的首饰都拿出来了,又在大冷天的跋涉了三个坊,你不该拿出点待客之道么?” 易昭寒扬扬眉:“不知苏兄这待客之道所指为何?” 苏晓轻扣着桌子,道:“难得登门一次,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珊瑚黄瓜、酱驴肉、虾仁豆腐、肉丝炒如意菜、菊花财鱼、金丝蜜枣羹、糯米凉糕。 一桌菜色泽鲜艳饱满,吴尚勇小心翼翼的看了易昭寒一眼,他并未见过她下过厨,眼下这些虽都是家常菜,却看得出很是下了些功夫。 苏晓扫了一眼,烧菜讲究色香味俱全,如今看来,色和香都不是问题。以一个吃货的眼光看来,苏晓不禁暗自叹道:这丫头还算有些可取之处,以后实在不成可以嫁个吃货。 “献丑了,两位多担待。”易昭寒言罢,飞快的吃了起来。 吴尚勇是个谨慎的人,只是提着筷子没有下手。 女孩边吃边点头,随即对两人招呼道:“还可以,尝尝看,尝尝看……” 苏晓兴致勃勃夹起一筷子驴肉塞进嘴里,道:“看起来还是……”后半句却噎在了喉里,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看易昭寒,后者正欢快的嚼着蕨菜。他神色中掠过一丝犹疑,尝了尝那道肉丝炒如意菜。 男人挑了挑眉头看着易昭寒,女孩察觉到视线,亦不解的看着他:“苏兄,有何不妥么?” 苏晓没有说话,飞快的将每道菜都试过。随即发现吴尚勇正掂着筷子关注着他的脸上每一个毛孔的收缩。 苏晓登时笑容可掬道:“吴掌柜怎么光看着啊,看着也不顶饱啊,来,尝尝看。” 吴尚勇笑着应了两声,夹起一口鱼肉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便放慢了速度,随即用与苏晓如出一辙的神态看着易昭寒。 女孩正在自己的碗里埋头苦干。 苏晓附在吴尚勇耳边,轻声道:“家中有如此人才,你居然还为发福愁苦。换她当厨娘,包你一个月清减成一个羽人的身材!” “诶?别光顾着说话啊,叔叔、苏兄,你们都是我的恩人,跟我客气个甚!” 吴尚勇眼角一跳,看了眼满桌的菜,斟满一杯举杯道:“应该先喝一个的,倒忘记了。”随即他转向苏晓道,“苏将军大驾光临,小宅蓬荜生辉,招待不周,请多担待!” 两人颇有默契的一饮而尽。吴尚勇又为两人斟满,晃晃酒壶,诧然道:“啊,没酒了,我去沽些来,两位先聊。”言罢毫不犹豫的脚底抹油了。 “诶,这不是还有一瓶……”易昭寒拎起脚下一瓶酒,冲着吴尚勇的背影喊道,却哪还见得人影。 小厅里只剩易昭寒和苏晓两人。苏晓只食了两块凉糕,间或饮饮酒,他看着女孩狼吞虎咽着一桌菜,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非我族类”的感慨。 “苏兄怎么不吃?”女孩终于停下筷子,不解地看着苏晓。 苏晓终于相信她不是为了躲避被牵红线或者死撑面子而拼命伪装出一副好吃状。 “很难吃么?”易昭寒又夹了一筷子仔细的品了品味道,“我口重,苏兄可能觉得稍微闲了点,不过这次我做的都是些口味清淡的菜,应该还好啊。” “咸了‘点’?”苏晓满脸黑线,他瞥一眼那道酱驴肉,“我吃第一口的时候有种想杀光天下卖盐的的冲动,这咸味还是浸到了肉的每一寸里,过水都过不掉,你究竟是怎么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来的。” 易昭寒皱着眉去尝那道驴肉,喃喃道:“我为了做出这个味道,之前特意用独门秘方腌过了。不会太难吃啊,之前我用这个方法烤过兔子,师父还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兔子呢。” “你师父……”苏晓不禁白了白眼道,“是人类吗?” “当然是啊!”易昭寒瞪他一眼。 苏晓咂舌:“想到有人比我还惨,都被你毒害的咸淡不知,我顿时感到很欣慰。” 易昭寒想到在长青城城主府上中秋家宴上那道被斩毅评做“辣味还差了些”的红棉虾团,登时觉得苏晓说的有些道理。 只是这大约并不是拜她所赐,斩毅口重已有些年头了。 出于一个医师的职业病,易昭寒开始在脑中排查长期麻痹味觉的毒药。 这厢,苏晓作为一个受害者,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控诉:“小昭寒,我听说你精于毒药,难道竟是从烹饪一道领悟出来的?” “还是说你这是尝遍天下药草百味落下的病根?唉,其实你一个小姑娘何必跟那些危险的东西打交道呢?在我们青国,女子该做的事是相夫教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女人再怎么本事通天,终究是要嫁人生子的么,我看你,嫁个好人家,从此风花雪月,日入而作日出而息多好……”他说到后来不再看易昭寒,举杯望天,一副邀月共饮的醉相。 易昭寒终于从长长的毒药列表中回过神来,见苏晓正一本正经的讲些什么,像是在跟自己说又像是在跟空气说,于是出于礼节点了点头,道:“苏兄说的有理。” “说的有理”是一个妙句。根据易昭寒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这是一个百搭的过渡句,适用于转折、递进、并列、因果等各种句式。 苏晓闻言,扭过头来看着易昭寒,摇摇头道:“女红、歌舞、名弟、身段,你一项也不沾,今日又一睹你厨艺,唉,以我苏某阅女无数的经验,已可以断言,易昭寒,只怕你此生难嫁啊!” 女孩听他此言,并不着恼,只端着酒盅,淡淡道:“嫁不出去我可以娶么。” 苏晓盯着易昭寒看了又看,脚下突然向她跨出一步,贴近她面颊。易昭寒怔了怔,没有动,任由他一身酒气合着呼吸扑在她脸上。 苏晓伸手捋了捋易昭寒的鬓发,嘴角犹勾着一抹不羁的笑,泰然道:“若是真嫁不出去了,便嫁给我吧。” 易昭寒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女孩张开嘴,顿了顿,运足中气,皱着眉头发出了一串“呵呵呵呵……”再憨厚不过劣质不过的笑声。 苏晓脸色黑了黑:“这个笑声……是怎么回事?” 易昭寒转过身去,自斟自饮道:“苏兄开个玩笑,我当然要配合一下笑一笑。” 苏晓不置可否,抽身而去。 易昭寒突然从衣袖里取出一只小瓶,递给苏晓:“苏兄厚礼无以为报,我只是个跌打大夫,这瓶伤药,希望保你一路无虞。” 苏晓接过药瓶看也不看便揣进怀里,面上平静:“你且当这是你未来夫婿的一片赤诚之心就是了。” 易昭寒并不理他的荤话,拍拍他的肩膀:“你可得活着回来,不然我这药可是浪费了,还要叫陈1希那小子冷嘲热讽一番,到头说不定还要赔上医仙的美名。” 苏晓看出她心中不安,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也难怪,他今日十分反常,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架势。 “凡事皆有定数。我虽没有操纵命数的能耐,还懂得如何顺应。小昭寒,你年龄尚小,要看清自己想要的东西,莫入歧途。”他看着女孩,眼中满是酒意。 易昭寒却认真地行了一礼:“昭寒谨记在心。” 苏晓噙着笑意向她举了举杯。 是夜,月满团圆,征人将远行。 ------------ 第五十四章 断鸿声里长天暮 正月廿六,青都回暖,正是春风新染柳色新。() 贫苦少女易昭寒几日都在青都锦绣坊与东郊大场间忙活。鼠疫一事上报了衙门,但是显然帝都的权贵们都忙于青帝大婚无暇顾及。 于是在陈1希一番如泣如诉的慷慨陈词下,直接结果就是苏晓送来的那些首饰还没等易昭寒捂热就当了出去。少女自掏腰包,为东郊大场的雇农们置办了一批棉絮。 对此,陈1希的说法说:“我听闻你未来夫家送了一批价值连城的首饰给你,你取出一件便可救民于水火,何乐而不为?再说日后你出嫁了,恐怕再也没有这种劫富济贫的机会了。” 关于他这一串说辞,易昭寒只认可“劫富济贫”这四个字。 于是女孩只感慨了一声“流言猛于虎”便乖乖去买被子了。 从麝兰馆为素心请脉回来天色已黑,正在挂灯笼的吴尚勇看到易昭寒,冲她笑了笑。 这个笑容包含着一些不同于往日的亲切和内涵,女孩心里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素心前辈的伤已经无碍了,我今日嘱她可以沾水了。”易昭寒从吴尚勇手里接过灯笼,攀着梯子挂在门上。 “嗯,那明日不用去问诊了。” 女孩走进堂里,才发现柜台边摞着几坛桃花酿,女孩惊诧道:“今日有客?” 吴尚勇面上平平,眼中却喜不自禁:“你师父来青都了。” 易昭寒顿了一下,张了张嘴,随即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怎不见师父人?” “他晌午来过,有些事又出去了,约莫再过些时辰便该过来了。我约了他喝酒来着。” 易昭寒看看天色,问道:“叔叔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瞧他往北去了,或是去大风营了。”吴尚勇看出女孩眼中担忧,又道,“再半个时辰要门禁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易昭寒点点头,放下药箱,转身道:“叔叔我出去一下。” 吴尚勇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青都北郊向东的落花林里有一条清水溪,这条溪水又窄又浅,涨水的时候也只有十余丈宽,但是却声名远播到深山里的周饶和茂林里的羽人都知道它的名气。 因为美食拥有跨越种族的特质。<到哈十八HA18.com去下载好看的书吧> 这条溪里盛产一种名叫“鲻鱼”的海鱼。清蒸鲻鱼是青都的一道名菜,而这鲻鱼,多半是从这条清水溪里捞上来的。 鲻鱼是一种海鱼,每年到了仲春,大批鲻鱼进入海口,从内河游来。清蒸出炉,味鲜而美,滑而不腻。 清水溪边有一间酒馆。 这酒馆是一位达官贵人的名下产,铺面虽小,却很精致,小铺后面便是垂钓台,到了鲻鱼肥美的季节,客人们可以自己钓了来吃。 如今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溪里只有寒枝飘零,铺子里也只有些歇脚的行商和旅人。 黑衣的男人独坐在钓台旁,面前小案上摆着一碟小菜和一瓶粗酒。男人端着酒杯,一动不动的对着溪水发呆。 “古柳秋风山如故,杯酒虚席人难聚……” 斩毅突然停下了。他怔怔的望着水面上的薄冰,眼睛像是两口深潭。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断鸿声里长天幕,天上人间凭阑处。” 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似是温婉,似是凛冽,更像是一声轻叹。 斩毅回过头,倚在竹门上的女人冲他展颜一笑:“公子有心事。”她的嘴角,一枚黑痣轻轻一扬。 斩毅对她恭恭敬敬的垂眸欠首,随即又望着那湾溪水道:“今日是在下一个故人忌日。”停了停,又道,“只是我不知她葬在何处。” “公子若有心拜祭,何处青山不是魂?” 斩毅低头沉吟:“是啊。”他扬手,一瓶酒洒向溪中。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望着那尾沉眠中的溪水,心里流转着不同的念头。 斩毅想起多年前那个惊鸿一瞥的女人来。她总是喜欢像现在的素心一样,在斩毅钓鱼的时候,就这么立在一边,一言不发,像是在看斩毅钓鱼,又像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半刻,斩毅拎起披风,起身道:“姑娘可要回城?若是顺路,便同行吧。” 素心摇了摇头:“我缠绵病榻已久,难得今日出来透透气,想再坐坐。公子请自便吧。” “山林虽好在庙堂高远,却不是鹰隼久居之地。” “公子也觉得我是鹰隼么?” “姑娘心思深远,若是只求荒山度日,是暴殄天物了。” 素心莞尔,抬头望向青都的方向,悠悠道:“青都是个吞噬人心的地方啊,我怕在那种地方呆久了,有一天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斩毅听她此言,道:“姑娘有这一份思虑在,自然不会迷途失道。”言罢,微微欠了欠身便径自去了。 斩毅显然是这家酒馆的老客人,掌柜的和他勾肩搭背,一路送他出门,临了还硬塞给他一瓶自家腌菜。 斩毅掀开门帘,弯身出来,正拢着披风,便看到眼前的少女。 女孩一身洗得泛白的灰袄,头上还是梳着双鬟,像是等了有一小阵了。她望着斩毅,两人之间骤缩的高差让斩毅对这视线有些不适,他看着自己的徒弟,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极幸福又极苦闷,像是天涯咫尺又像是咫尺天涯。 易昭寒上前走了两步,对着师父展开一个灿烂的笑颜,随即盈盈拜伏在他脚下。 斩毅立即伸手虚扶一把,笑道:“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让为师看看长高了多少!” 女孩干净的笑容像是把他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立时赶走了。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易昭寒不说话,冲着那些树林努了努嘴:“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呢。” 斩毅想了想,道:“素女的法术?” “嗯。所以说以后杀人越货可不能找个有花花草草的地方,多容易落人口实啊。” 她这话说得如此,但其实素女的法术虽能和草木通灵,却要看机缘和技巧,因此总的来说是很不靠谱的。 “你这副油嘴滑舌是跟战主学的还是跟苏晓厮混出来的?” “徒弟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过战主了,苏晓前些日子也跟着一队新兵去落碧城了。若说……”易昭寒话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为她眼角余光里有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有人压着树林堪堪飞过,就落在他们面前三十步远处的暗林里。 师徒俩一个是刺客出身,一个以刺客为最高理想,论起敏锐都是当仁不让的人才,当下噤声敛息。 斩毅右手起诀,左手按上袭影,侧身拉开脚下步伐,身子像一张张满的弓,他的瞳孔微缩,凝视着黑暗里的一点。易昭寒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斩毅明白,那是潜行在黑夜里最可怕的猎手。只要那黑暗中闪过一丝寒光,下一瞬便可能是自己人头落地。 “沙,沙……”踏在枯枝上极轻的脚步声。 黑暗里慢慢踱出一个漆黑的影子。 一个墨发微束的颀长男人,一身漆黑软甲,肩负一张通体乌黑的长弓,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而来,他的眼睛幽蓝,如同星月下的碧海泛着粼粼的光,迷人而深远。 斩毅放下手势,身体一松,淡淡一笑迎上前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笑道:“砺,好久不见。” 男人冷漠的脸上晕开一抹笑意,紧闭的薄唇微微扬了扬,然后,他看到了易昭寒。 易昭寒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为眼前的男人欢欣雀跃花痴的翩翩然不知所以。他比斩毅还要高出一些,身形却更纤细,脚下的每一步都显得无比轻盈。他的整张脸像是用工笔一笔一笔描摹出来的,清晰而深邃。那样无暇的肌肤,连之前被易昭寒用“羊脂”来比拟的焚音也难及万一。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呃,干净的人。 易昭寒直觉得感到对方不是一个朝暮,从他的轻盈的体态来看,应该是一个羽人。但是他的这份完美,却比朝暮更加蛊惑人心。 “神啊,这是要多少代貌美如花的优良血统才能养出来的啊!”女孩终于没忍住,一声惊呼。 斩毅捏了捏额角,显然是觉得这个徒弟大大的丢人。 这位面容姣好的男人对女孩的赞叹却充耳未闻,伸手便向女孩喉咙飞快的一掠。 易昭寒大惊,身体本能的驱使下,女孩堪堪闪过这一击。 刚要解释,肩头已被对方紧紧锁住,眼见便要被一掌甩出去,易昭寒抬腿向男人腋下猛的一探,对方稍一分神,扣住的肩膀已滑出了他的手心。 女孩飞快的转身向后退去,同时手腕顺势一带,长剑一抖,飒飒出鞘。 易昭寒额上冷汗涔涔,羽人一向体弱,这人却如此勇武。她左手交握在右手腕上,一面轻声捻诀,一面以剑弧护体。哪知这羽人灵巧异常,转瞬已至她身后扣住她颈上脉门。易昭寒一惊,却听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你从师斩毅近一年,我却半点瞧不出你竟是他的徒弟。” 这声音……是何其沧桑与暗哑! 一个年轻俊秀的美少年,居然是有一副浑然天成的大叔嗓门。 这,简直是丧尽天良啊! ------------ 第五十五章 且呼大鹏负青天 易昭寒收了剑,回身毕恭毕敬垂首道:“前辈教训的是,小女年幼学浅,日后当加倍努力,不敢有负师门重恩。” “不必与我多礼。” 易昭寒探起头来,看到他的一双暗流涌动的蓝眸,还是不禁唏嘘。 男人笑了笑,单手护肩,欠身道:“瑝天天主,砺羽。” 易昭寒看着他奇怪的礼节,怔了怔,亦欠身道:“青国唐郡,易昭寒。” “丫头以前没有见过羽人?” 女孩摇摇头。 然而天主显然没有与她交谈的兴致,他转向斩毅:“你也刚到?” “嗯。” 两人说话间已向青都方向而去。 易昭寒在身后默默的捏了捏两个小拳头,感动的满眼泪花。 这是怎样高贵而销魂的背影啊! 女孩被天主身上体现出来的造物主的智慧彻底折服了。 不同于易昭寒周身散发出来的花痴的气息,前面的两人都是一脸凝重。 “事情棘手了。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半点巫民的踪迹。” “鸾城什么情况?” “万里冰封。过了九霄宫便不是人能耐得住的冰寒了,别说人了,就是飞鸟走兽也没有,真是……归墟也没有的死寂啊。” 斩毅沉默了片刻。 “不过倒有些有趣的发现。” “哦?” “我在云荒没有找到巫民,却碰到了一队佣兵。多是流民,各族都有,我碰到的那一队约有三百多人。他们正往东去。” “往东?大漠?”斩毅微吃一惊,突然道,“落碧城!” 天主点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 斩毅皱了皱眉:“是为了犬戎还是青人?”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等到乌江上的冰化了,犬戎估计又会卷土重来。” 入冬以来,犬戎大军从落碧城前撤了去。犬戎本不过是大漠里的一个部落,以驯狼闻名。没想到这十年间,先是一统了大漠雪山里的诸部落,随即便挥兵青国。而这些不起眼的蛮夷,竟然与浩浩大国青国抗战了两年多,胜负上还占了上风。 “砺,此事你要与隐主说说。”斩毅锁眉道,“我听舒格尔说前年有人冒我瑝天之名向伊萨克买了三百万金条的兵甲。” “三百万?” “嗯。若是这个消息可靠,犬戎之战只怕另有隐情。三百万金条,足够装配一支五万人的精兵。有人坐拥天下之富却两年都没有露财,只怕是胸怀着吞吐天下的大志啊。” 是夜,仁寿堂。故人远来,小院里三人煮酒听雪。 吴尚勇临时急诊出门了,易昭寒生怕有天主这样的美色当前,一时把持不住又闹了笑话,于是循着苏晓“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教诲,上手连灌三盅,飞快的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好在她的酒品甚好,喝高了除了会习惯性高歌一曲倒没什么“酒后乱性”“酒后吐真言”“酒后随地大小便”诸如此类的恶习。 迷糊间隐约听到斩毅和天主在探讨天下大事,女孩只听出“青帝”“瑝天”“谢青”这几个高频词。 “丫头,”话题终于落到了易昭寒身上,“你可愿意入瑝天?” 女孩醉眼朦胧的望着斩毅,带着一种幻听特有的迷蒙表情。 “按照瑝天的礼法,行过及笄礼后,如果丫头有意,就可以成为瑝天的一员。丫头怎么想的?” 易昭寒是斩毅的徒弟,加入瑝天基本上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她不入瑝天,只怕世人也会将她看做瑝天。女孩想了想,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师父想让我继承您的衣钵吗?” 她所说的衣钵自然是指瑝天世主的位置。 斩毅没有回答,倒是侧过头来看了看天主,眼中带着一些无奈的笑容。 “你现在的这身本事,不要说继承斩毅的衣钵,就算说是他的徒弟都嫌太过。” 显然,在“怜香惜玉”这项本领上,天主和战主有着云泥之别,单这份毒蛇就让人心寒。 易昭寒耷拉着脑袋,沮丧道:“师父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我每天早起,晨练一日不敢荒废。可惜似乎只是徒长了法术,膂力却不见进境。” 天主刷的向斩毅投来一道疑问的目光,后者无视了他,望着徒弟沉吟道:“丫头比一段剑式给师父和师叔看看。” 易昭寒闻言,离席取剑,做了手式。 她醉的七荤八素,脚下却极稳,那柄四十多斤的重剑无锋在她手里半分抖动也没有,天主亦不禁侧目。 一段剑招比完,斩毅从旁踢过一截枯枝给女孩,喝道:“旋、挑、刺!” 易昭寒放下无锋剑,提气身动,那截枯枝在她手里进退自如,一招一式举重若轻,像是要戳破绵绵雪幕。 “你下定决心了么?竟然连这些都教她。”天主袖着手看着女孩手中流动的暗影,斩毅连鬼影无踪里最隐秘的剑招都授予了她,恐怕是要倾囊相授了。 “此事我也想了很久。但是恐怕这是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办法了。”一袭黑袍的清矍男子凝视着女孩练剑的身影,眼底一抹忧虑深掩,“虽然我并不想让她踏上这血腥的道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是个好老师。只是若是这世上真有天命,又如何能逆天而行?与天赌命,有输无赢。”天主看着女孩提剑在席前聆听教诲的身形,低声道。 易昭寒一愣,天主这一声慨叹,叹出了几分苍凉和迷惘。这些问题平素问来,易昭寒也觉得挠头,但是如今她喝的酒意正好,满腔诗赋一个个翘首以待,只待她信手拈来。 女孩秉着开导闷骚少年的宗旨,挑了一首通俗易懂的吟来:“我听前朝人说,人生七十犹稀,十岁顽童,十载尪赢。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走乌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这本是睿朝的一个拼了大半生也没考上功名的老书生拈着半头白发有感而发的牢骚,被她一个黄髫小儿吟来,便生出几分趣味来。 “我师父曾教导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率性而为,才不枉来世上一行。” 斩毅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想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是周饶鬼节那日他醉酒高歌时说的。不想被徒弟牢记在心,甚至在岁月的洗礼下升华为了一种“教导”。 易昭寒面色熏熏然,信手扯过七弦,随手一曲游龙之音,边弹边唱道: “绮罗金衣芙蓉帐,燕雀高宫长生殿, 争如青城桃花酿,一醉三秋换流年。 劝君持酒一腔尽,一腔酌尽惆怅颜, 醉袍袖舞绝云霓,且呼大鹏负青天!” 少女双颊飞红,怀中抱着七弦,眉梢眼角渲着少年人的风发意气。 天主看看斩毅,扬眉笑道:“果然尽得你真传。” 斩毅望着女孩,笑道:“那是自然。徒不类师,何其悲哉!” 男人看着他的徒弟,怔怔的像是入了神。 二月初四,悦来客栈。日头渐暖。 “斩毅,我思来想去,觉得明日还是在我那小铺吧。”吴尚勇刚一进门便匆匆道,“店面虽小,却算是易姑娘的家。及笄是大礼,姑娘未出阁,还是在家中办好些。” “嗯。”斩毅点点头。 “还有一事,我昨日咨询过,说是加笄必须要长辈来。易姑娘的家人既然都已不在了,这事恐怕要劳烦你。” 斩毅应声点头:“自然。” “这里是宾客的礼单。” 斩毅接过来,扫了一眼,因为易昭寒及笄礼后要宣誓入瑝天,加之近来瑝天与青国有事相商,因此这及笄礼倒像是一次瑝天的集会。斩毅看着礼单上的罗列,慢慢的蹙起了眉,脸上带着一种忍俊不禁的笑。 “诺尔手雷、行顺作坊的旅靴、锻铁石……山主、战主和天主倒是默契的三人组,他们这是不约而同的在武装一个战士么?”斩毅揉揉额角,喃喃道,“我是该先向他们解释一下什么叫青国的及笄礼吗?抑或应该提醒他们一下小徒其实是个女娃娃?” “这些东西看起来凶煞,不过却是防身的好器具。我估摸着,比起金银首饰,易姑娘会更喜欢这些。” “这么说来,山主和战主对我这个小徒弟才是知之甚深啊。”斩毅抬起头来,苦笑着问吴尚勇,“尚勇,你呢?” “我去麝兰馆找那女人讨了一只香囊送给易姑娘做成年礼。” “‘那女人’啊……” 不待斩毅揶揄,吴尚勇立即转了话题:“说起来,你若要为姑娘家加笄,有一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什么?” “簪子啊!” 斩毅不紧不慢,坐下来慢慢道:“这个我倒是备好了。” 吴尚勇刮了刮目,啧啧道:“战主与我说若是在女人这个问题上有什么不懂尽可以请教你,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没想到你在刀枪下滚爬了数十年,对女人的了解却不输给那些在娘们堆里滚爬过来的公子爷们。” 斩毅摇了摇头,浅笑着没有反驳。 ------------ 第五十六章 含苞花开待人折 吴尚勇觉得斩毅的这个反应有点奇怪。一般来讲,一个男人在被调戏了之后应该表现出一些誓死不从的反调戏,而斩毅这个害羞了一般的低眉浅笑更像一个大姑娘家。这种独属于战主赤炼的举止出现在这样一个稳重的有些沉闷的男人身上,让吴尚勇一瞬间产生了对方穿越了的错觉。 直到吴尚勇离开客栈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今天的斩毅不太正常,他周身始终散发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愉悦,就像吴尚勇第一次要上战场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恐惧和欢欣鼓舞。斩毅面色无常,温润谦和,可是吴尚勇在他身边跟了八年,他知道这个男人今天有个不错的心情,而且开心的有点扭捏,虽然他并不知是为什么。 然而作为当事人,斩毅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今天的反常。他没有孩子,虽然青国世家大族都有及笄和加冠的习俗,但是斩毅没有为别人加笈过。他还记得他十六岁的时候是父亲为他加的冠,他是士族本家长子,因此当时参礼的人格外多,仪程也格外长,从早到晚忙了一天。那天父亲亲手将那杆漆黑的重枪交到了他的手里,母亲则送给他一只玉簪。 已经二十年了啊。 斩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二十年,对他而言已是三世为人,漫长的像是几辈子的光阴。真如徒弟说的,过的是“风雨相催,兔走乌飞”的日子。 斩毅缓缓抚过那只木匣,他一向深沉的眸子里流过一抹柔情。 男人打开木匣,他的动作轻柔而小心。红棉衬底的软绸上静静躺着一只样式古朴的凿花银簪,安静的像在沉睡。 斩毅的神色温润起来,他看着那簪子,轻笑呢喃:“娘,明日保佑儿子一次吧。” 簪子身上流过一丝月华,像是母亲宽慰和鼓励的笑。 二月初五,青都,仁寿堂。 今年开春来第一个艳阳天,街巷好不热闹。斩毅一路路过西门马市、安乐坊、锦绣坊,在经过脚夫的热情招呼、满楼红袖招的审美疲劳、终于从锦绣堆里钻出来后,街角已能望见仁寿堂紧闭的大门。斩毅整了整衣容,下意识的摸了摸贴着胸口的那只小木匣,心微微定了定。 男人正要抬脚前去,背后突然一凉。 斩毅条件反射般不易觉察的一晃便闪开了这一抓,回头看到来人,微吃一惊,连忙低头道:“隐主。” 老人鹤发须髯,一身广袖锦袍夹袄同他须发一般雪白,衣角卷着隐隐的旅途风尘,他抿了抿嘴角,眼中隽着和善的笑意。 “紧赶慢赶,好歹没有错过。” 斩毅正不解,抬头看着老人手里牵着两匹健骡,其中一匹驮着各种各样的大包小包,简直和骡子本身摞的一般高了。 “这是……” “我这趟来,一为青帝,二为易昭寒,还有一件事,是为兜影。”老人牵着骡子往前走了两步,“先进去再说吧。” 那只不堪重负的骡子一瘸一拐的在隐主身后挣扎着向终点走去。斩毅突然心中不安起来。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斩毅,正要催促,看到他的一身行头,不禁又仔细上下瞧了瞧,笑道:“果然是人靠衣装。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见过你像今日这般潇洒倜傥。” “陈医师,劳烦去帮昭寒穿下衣服。她已经穿了小半个时辰了。”吴尚勇百忙之中回头冲着陈1希丢了一句。 “我是个男人啊,怎么能给姑娘家穿衣服!” 对于这个及笄礼,最为愤懑的莫过于陈1希。此事无疑提醒着他此刻人生中最大的敌人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这个认知强奸了他多年养成的自尊心。 “你看我这屋里,哪个不是男人?” “既然都是男人为什么非要我……” “他们哪个不是有两膀力气的,只有你这么文弱。你在我这儿白吃白喝了一个月,让你穿个衣服还这么难?”吴尚勇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读书人就是麻烦,这个矜持那个礼法的。 陈1希翻了翻白眼,进行了垂死挣扎:“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个衣服都不会穿……” 当他真正看到那件传说中“穿一穿要一个时辰,脱一脱只要一个瞬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深衣时,男人还是忍不住遮住了双眼,以免一时间自己可怜的眼睛受到太多的惊吓。 “世上最复杂的智力拼图见了这件衣服也能羞愧至死。”在陈1希经过小半个时辰的努力仍然没办法把那个三件套的深衣和谐的裹在易昭寒身上后,男人得出了这个结论。 另一厢,隐主正一一把那些大包小包从那匹恨不能生出五条腿来减小压强的骡子身上卸下来。 “几位七主和小徒兜影有事在身,只备下几份薄礼,我一并捎来了。”老人指了指那一摞疑似危险物品的重物。 “劳烦隐主了。” “斩毅啊,你有小徒初长成,又入我瑝天,这是双喜临门啊,老头子我自作主张,希望借此机会,再添一喜。” 隐主起身拜了拜:“今日我来,也是为劣徒兜影来向世主提亲的。”隐主眉间带着喜色,稍稍顿了一下,“令徒父母皆亡,尊师为父,我听山主说这孩子倒是很听你的话,因此此事需得你颔首。这是聘礼的礼单,我来得匆忙,只匆匆置办了些器玩和娟绸,其余另有几件重宝日后我会补上。” 隐主从袖口里抽出礼单递了过来,斩毅却迟迟没有接。黑衣的男人直直的盯着他,像是出神了,那双一向温润深邃的黑眸像是凝固了一般,不可置信的看着隐主。 “提亲”二字像是一个平地惊雷,挤满了斩毅的脑子,后面的话显然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斩毅的神色让隐主有些忧心,老人又道:“此事我仔细思虑过了,昭寒这孩子身世凄苦,心中难免有些郁结。她天赋极好,只是年龄尚小,心智懵懂,若是被仇恨侵蚀了心性,难免令人惋惜。兜影同她身世相仿,却比她要成熟许多,想来能引她走上正途。至于婚事,我与兜影提过,他倒是很喜欢这丫头,也允我说必将倾尽心力免她怨憎离别。若是能得此妻,便作归隐九嶷的打算。易昭寒幼失所怙,孤苦飘零,于她而言,恐怕没什么比安宁和幸福来得更重要了吧。” 斩毅突然回过了神来。 他像是噩梦初醒般惊惶未定,神色狼狈的笑了笑,看着隐主仓促的点了点头:“隐主有心了。不过此事我要问过小徒才行,她性格执拗,若是不愿,我点头也没有用。” “恩,这是自然。易姑娘年龄尚小,这婚姻是大事,你身为人师,需多加引导才是。” 斩毅看着隐主,点了点头。 日上三竿,礼仪终于开始。吴尚勇引着易昭寒自后堂来到厅中,那件令陈1希眼角抽搐的深衣已经服服帖帖裹在她身上,一头长发在脑后被绾成一个倾髻,露出少女修长的玉颈,那线条像是用刀反反复复雕琢过一样冷硬,又像是被用心抚摸过无数遍一般温和。 女孩自下向上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主宾席上的男人。 他着了一身玄色茧绸直裰,腰间系了绛红的丝绦,足登一双漆黑的鹿皮靴。袖口很紧,静雅如玉。他素手而立,神色沉寂的像一块古玉。 男人看着她。 他的眼睛那么深,像是流转着黑夜的光芒,看着看着就像要沉陷进去了一样。 这深沉的黑,寂灭了易昭寒的世界。 女孩的视野里,便只此一色。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吴尚勇一字一字道,他的声音低沉庄重。 及笄礼共迎宾、开礼、初加、二加、三加、聆训等等十七道礼节。不过好在此番不是世家成礼,便省去了大半,一众人直奔主题,眼巴巴的望着斩毅,只待他给易昭寒加笈,便可以痛快吃喝了,余下的基本进入众人熟知的宴会环节。 易昭寒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见斩毅看着自己,嘴唇绷得很紧,心道他是紧张。女孩对他露出一个盈盈的笑,像是要安慰他。随即,少女双膝一弯,长拜在地,以示对师长的感念之情。 “丫头,你我既有师徒之缘,今日是你及笄礼,从此便是大人了,为师有几句话嘱你。” 易昭寒恭恭敬敬的跪着,垂首聆训。 “我加冠之时,父亲曾训诫我说,人生在世,第一课是拼,第二课是忍。少年心性,往往骄躁意气,你须将这个‘忍’字牢记在心。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天下万般变化,然则其道一也。丫头,日后无论身处何地,你都要将这份谦逊和仁念放在心上,秉持正道,方不至迷途。” 易昭寒顿了顿,再拜道:“昭寒谨记。” 斩毅的这番话易昭寒不知听懂多少,倒是隐主微微笑着颔了颔首。易昭寒的法术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然,这就像一柄绝世神兵,握在英侠手中,则无往不利,握在奸佞手中,则祸乱天下。若非如此,他又何至如此奔波只为这个小姑娘的婚事。 ------------ 第五十七章 世事只在一念间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黄耇无疆,受天之庆。”吴尚勇高声吟道。 如此便只余加笈一事了。 易昭寒抬头看了看斩毅,男人一向温润的黑眸中溢出了耀眼的光华,他看着跪在脚下仰头望着他的少女,眼中掠过少年人才有的炽热。 易昭寒突然想起戴尔鬼节的那个夜晚。 那只牵动她舞步的手,遍布着伤疤和茧子,可正是这样的一双手,在她练剑的时候替她挡住了收不住的剑势,保住了她如今一张笑颜。 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虎口拔牙般将她从戴尔王的手里、从鬼门关里夺了回来。 不是不恨。 初初醒来,心里泛着绝望。 救戴尔世子一事,其中藏着多少自我了结的心思她也不知道,但是比起将死的不甘,只怕心中释然更多一分。 他救她回来,要她活下去,如同逼着她面对。面对那些只要活着就绝逃不开的血腥和如蛆跗骨的耻辱。 可她想起他牵着她的手跳的那支舞,心中还是不禁雀跃。那个夜晚,于她而言像是苦丁茶最后沁出的一丝清香。在易昭寒悠长的生命里,像是漫天荒芜里开出的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弥足珍贵。 她宁愿为这一支花无视四下的颓败。 女子十五如花开,花开待人折,只盼是攀折于良人手。 斩毅看着女孩眼中的拳拳之情,想伸手去抚抚她的脸颊。他突然想,若是醉了就好了,满腔心思,也可托付痴狂酒中言。 男人伸手探进了怀里,触手是那只温凉的木匣,眼前像是浮现出娘的音容。 “这支簪子,从我祖辈开始已经传了三代人,今天娘把它给你,以后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可要亲手给我正儿媳戴上。”娘笑的眉眼弯弯,将那木匣认真的递到他手里。 娘,就容孩儿任性一次吧。 斩毅将那只木匣堪堪抽出一半,眼角瞥见隐主眼中蓄着的一丝寒芒,手上又是一顿。 “易昭寒幼失所怙,孤苦飘零,于她而言,恐怕没什么比安宁和幸福来得更重要了吧。” 是啊,安宁和幸福。 又是这见鬼的安宁和幸福! “白袭影,我诅咒你!我诅咒你这一生爱而不得!”那满地鲜血里女人赤红的双目瞪着他。 死不瞑目。 斩毅手猛地一抖,那只木匣又坠回怀里。 他看着面前这张他朝思暮想的面容,心里泛起一股绝望。 他妄念了。 隐主那句话终归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可以无视世俗的礼法1伦常,可以罔顾旁人的一片深情,可以抛下多年的苦心经营,却独独不能无视她的安康幸福。 斩毅在怀里紧紧地攥着那只木匣,攥的指节发白,他盯着易昭寒恭顺的身影,心里像是被碾过一般窒息。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斩毅微阖了阖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再张眼,又是一贯的笑颜,所有的风起云涌都像是被埋在了那口深井一般的黑眸里。 他将手从怀里掏了出来,没有看面前低眉顺眼等待的徒弟,而是侧目看了一眼吴尚勇。 吴尚勇面色一僵。他二人沙场兄弟,一个眼神足以让吴尚勇明白就里。 斩毅忘带簪子了。 吴尚勇立刻将斩毅腹诽了千百遍。 就像说一个故事,费了几个时辰的口舌铺设剧情,当你觉得终于要进入正题了的时候,这个故事,“戛然而止”了。 吴尚勇甚至想冲上去仔细扯扯他的脸,以确认对方不是战主假扮的。他认识斩毅这么多年,深知他那个谨慎的性子,又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礼仪为何到此会有一个如此漫长的停顿,碍于世主和隐主的威严又不敢造次,于是整个大堂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这时一个临时雇的小工从后堂走了上来,在吴尚勇耳边低语几句,随即从袖口里取出一方帕子塞给吴尚勇。 吴尚勇摊开帕子,见正是一枚簪子。这枚簪子的样式很是古怪,比一般的簪子要长出一指有余,色泽是银质的色泽,掂量起来却要沉的多,辨不出是什么材质。簪尾也不是寻常可见的花花草草样式,而是雕着一只飞鸟,大眼一扫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然而这个小厮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可见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打酱油的,吴尚勇正要开口说两句褒扬一下对方的觉悟,一抬头却不见了人影。 男人点点头,暗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此眼色想必是个人才。 吴尚勇将那枚簪子托在盘中,高举至斩毅面前。 斩毅对着对方笑笑,却得吴尚勇狠狠一瞪作为回报。他敛了笑容,一派肃然,取下簪子为跪的腿都发麻了的女孩戴上。 吴尚勇遂高声道:“礼成!” 宾客们如释重负的鼓起掌来。 酒席过半,宾主尽欢。 “丫头,有件事,师父想问问你的意思。”见酒喝的差不多,斩毅突然对易昭寒道。 “师父请讲。” 斩毅低头酝酿了一下措辞,道:“你觉得兜影如何?” “兜影?”女孩抓了抓头,“挺好的啊。” “我听说你不惜重金为他求了一块安神香,只因为他睡不好觉。这份情谊,倒是深厚。” 易昭寒若有所思道:“小安挺可怜的,我不想他被过去的过错折磨着。” 斩毅点点头,一句话在肚子里千回百转了千百遍,润色未果,男人淡淡道:“你可愿意嫁给他?” 易昭寒不负众望的将一口酒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斩毅一惊,连忙取过娟帕递给她,边道:“今日隐主向我提亲了。” 女孩心中微微一沉,生出一种“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的感慨。 “兜影品性不错,做事稳妥。他也中意于你,若是与你成亲,便会归隐九嶷。”斩毅将隐主的说辞整合了一下,言简意赅的转达道。 女孩摇摇头,侧过头来认真的对斩毅道:“怕是昭寒要辜负隐主和兜影的一片好意了。” 不待斩毅说什么,易昭寒便从善如流的道:“其一,昭寒还在服孝,此时嫁娶,于礼不合;其二,昭寒身负血海深仇,家仇未报,遑论风月;其三,兜影毕竟是异族,他虽然年长于我,形貌上却是我的弟弟。” 她本是准备了这一番说辞应付苏晓的,没想到却在此间用上了。想到再过三十年,她同兜影上街,只怕会被路人认作母子,女孩捏了捏额角。嫁给一个年岁上是她爹,形貌上是她儿子的男人,这让人情何以堪啊。 斩毅自斟一杯,想了想道:“丫头在服孝,不过这婚事可以先定下么,至于异族一事,其实瑝天这种先例是极多的,也有巫民和朝暮通婚的。” 易昭寒心中突然一阵烦闷,她断然道:“我不会嫁的,师父莫再提了。师父教我剑术,也是为了让我嫁人生子,隐居方外吗?” 斩毅一时语塞,苦笑道:“我教你剑术只是希望你能够保护好自己。” “可是师父却说过,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的技术。提剑当然是为了杀人,难道这世上还有救人的剑么?” “救人与杀人只在一念之差,一念而起,一念而灭。方才行礼时我同你说的训词这般快就忘到脑后去了么?”斩毅语气冷硬起来。他一贯喜欢她的聪明懂事,不知今日这丫头怎的就突然冥顽不灵起来。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教了我体术,却不想我去行刺仇人,就急急地想把我嫁出去。你可知道让我嫁人生子做个寻常妇人才是毁了我一生?大鹏可翔九千里,你却要将它作燕雀豢养么?”女孩哈哈笑了两声,厉声道,“一笑泯恩仇?说得轻巧!那是我在这世上至亲。我若是苟活于世,避世而生,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我一家三十二条冤魂?师父说这些只在一念之间,可如果仇恨是翻翻嘴皮子就能轻易放下的,师父为何不去劝说你的那些仇家,偏要亡命天涯?” 斩毅浑身一震。 女孩支着酒壶斜睨着他,两颊涨得通红。斩毅皱了皱眉头。 就像父母总是想在孩子面前维系一份完美的面貌,对于他的过去,斩毅最不想知道的人就是易昭寒。可是如今,却被她这样赤裸裸的喝破了。斩毅心头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师徒二人剑拔弩张的对峙着。宾客们退席的退席,忙着商议正事的去了后堂议事,只余天主和吴尚勇尚在对饮,此时见主宾席上迸出了火药味,皆投来了不失关切的目光。 半晌,还是斩毅从女孩手里取下酒壶,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言罢抓起她的手腕便向外间走去。 吴尚勇望着两人的背影,对着天主无奈的笑笑:“这两人……倒是一般脾气。”想起那日易昭寒做的菜,又喃喃道,“连口重都如出一辙,真是天生的师徒命呀。” 天主并不答话,只若有所思的望着被斩毅匆匆带上的门,那扇门吱呀吱呀的晃着,不时钻进几缕冷风。 ------------ 第五十八章 长歌当哭字字血 屋外夜风一吹,易昭寒酒劲上来,头痛欲裂,神智却清明了几分,她看着斩毅牵着她的手,喃喃道:“师父是在担心我吗?” 斩毅回头扫她一眼:“你这个三脚猫的功夫,想要报仇,差的还远了些。” “是么?”易昭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突然站住不动了。 斩毅回头看着自己徒弟,只见她一双明眸正盯着他。易昭寒取出了腰间方才入瑝天宣誓的仪式上所用的佩剑,拉开步伐,反手握剑,将整个剑刃贴在自己的肘后。 她看着斩毅,迎风喝道:“那师父来试试我的剑吧!” 斩毅眯了眯眼,回身甩手抽出腰间袭影,长剑立于他胸前,道:“瑝天世主,斩毅。” 这是极郑重的决斗前才会做的动作,如此比试中便生死各安天命。 易昭寒怔了怔,嘴角勾起一个邪气的笑容,她亦横剑当胸,道:“青都卢家,卢纹月。” 冷月清风,庭院中一派肃杀。 易昭寒率先发狠,她知道斩毅的能耐,若是让他抢得先机,自己的胜算只怕寥寥无几。 女孩像一只掠食的鹰蜷身向着斩毅扑去,那柄剑被她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这是鬼影无踪里的“绸雨”,要防对手不知何处而来的暗剑几不可能,斩毅并不硬拼,旋身一闪,避开了女孩手中飞下的剑光。 鬼影无踪胜在快和取巧,若论剑势,并不狠辣。但是真正的杀招也不需要多大的蛮力,寻到罩门要害,只需轻轻一送足矣。 师徒二人身影翻飞,兵刃相交,脚下积雪飞涌,一黑一蓝两道身影里偶尔闪过一道刺眼的寒光。一个行云流水,一个回环自如,拼的是耐心。 鬼影无踪快而无形,倒是极适合女子修习的。易昭寒剑术不精,脚法却很是争气,斩毅在速度上并不能胜去她多少,比拼的是谁先出现纰漏。 这二人酒喝到能在席上翻脸争吵的地步,拼起剑来却如此风生水起,可见都是睡着也能杀人的老手了。 这番争斗,遍地残雪被带起,露出下面冻得结结实实的薄冰。斩毅一个落脚不稳,在冰面上微一打滑,易昭寒手中的剑已像一道闪电般直取斩毅毫无遮拦的面门。 孰知斩毅眼中冷光闪过,借着倒退的力道一剑割向女孩的咽喉。这个打滑竟是斩毅的一个伎俩!他见女孩迟迟不出手,又抓她不到,便故意漏了罩门引她攻击。 易昭寒一剑尚未及斩毅面门便转了剑锋。她手上力道不稳,加之喝了酒,没有把握停得下剑势,便索性早早调转锋头。 她终是不敢伤她师父分毫。 亦或,不愿。 然则斩毅并未存这般心思。 长剑直袭女孩咽喉,没有半分犹疑。 易昭寒翻转剑锋的时候身子被带着微微一侧,正是这一侧救了她的性命。袭影从女孩肩头堪堪挑了过去。 长剑落地。 易昭寒捂着右肩,忍着剧痛皱了皱眉,死死地盯着斩毅。 斩毅抽剑一挥,雪地上添了几朵鲜艳的红梅。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徒弟,脸上像风雪一般冷酷。 “我输了。”少女咬着牙低声道。 斩毅不说话。 易昭寒掀开深衣,对着那道一寸深的口子抬手起诀止血缝合。 她的心里像是被火烤着一样,在这个冷清的深夜里,让她整个人像是燃烧了起来。 出言挑衅却一败涂地。 败阵的决斗中活下来对于武士而言是一种奇耻大辱,这说明对方不屑于取你性命。女孩在心里拼命咽下这耻辱,如同六年前在绿水畔的小镇,那年,九岁的卢纹月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 “沉香细数,清风不赦,请奉御神……” 女孩缓慢而颤抖的声音突然停下了,斩毅循声望去,却见徒弟怔怔的望着那只捻诀的手,苍白的脸上带着可怕的错愕。 那是恐惧。 女孩眼里写满了惊惧,她像是要把眼珠瞪出来一般盯着自己染血的左手。 斩毅觉察出不妙。 易昭寒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浑身抖的像筛子一样,她摇着头拼命将身子向后仰去,像是要逃离自己的双手。那情形,倒像是看到了朝暮的轮回眼。 “丫头,怎么了?”斩毅上前两步试着碰了碰少女的右臂,她的身体凉的吓人,比这春寒料峭的深夜更冰冷。 易昭寒抬起头来看着斩毅。那视线甫一触到斩毅,突然软了下来。少女看着斩毅,满眼哀绝,凄声道:“我不怕这世上人诽我谤我,笑我痴人说梦,可独独师父……为何也要如此对我?师父教我这些体术……不是想帮我么?” 斩毅心中一慌,他本不意伤到少女,那一剑本该擦着她颈边而过才是,孰料女孩突然身形一动,才挨了这一剑。如今易昭寒法术施到一半被打断了,必遭反噬之苦,他见少女满面苦楚,羸弱不堪,连忙上前扶住她双肩。女孩瘦削的肩在斩毅手里,单薄的不盈一握。 “师父要我放下凶刃,是怕我再造杀孽么?可是我早已造了杀孽了……更何况,我是一个医师啊,每一个巫医手上都有很多人命……” 女孩看着斩毅,眼中拼命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光亮:“我从九岁那年起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每夜每夜都梦到他们,他们本都是我最爱的人,却都因我而死在无尽的痛苦里……我一直努力地往前走、向前看,是因为我根本不敢回头啊。回头就是赤裸裸的深渊,里面埋葬着我的愚蠢和罪孽……我看着自己双手的鲜血,又怎能容忍自己活到了现在呢?” 易昭寒双眼一片迷茫,女孩无意识般缓缓抬起手,催动着自裁的法诀。 斩毅的神色突然慌乱起来,他握着女孩双肩的手几乎是无意识的滑了下去,拥紧了她。 “别……”斩毅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让她的双手结不成手势,“别这样……” 他的声音带着乞求和恐惧,全然脱了那个凌厉如刀的刺客的形,弱小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那么害怕,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男人痛苦地将头埋在女孩的颈窝里。 易昭寒早已昏死过去。 “她睡下了?”小半个时辰过去,斩毅方小心翼翼的掩上易昭寒的房门,便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 斩毅回头看一眼天主,点点头,他的眼里隽着深深的懊悔和疲倦。 男人倚在屋顶的檩梁上,呆呆的望着天。月是半月,遥远而朦胧,不似远郊的天空那般清澈,似乎是青都的烟火气将它与这座城池若有若无的隔开了。 斩毅记起半年前在长青城,也是在屋顶,他的小徒弟曾和他探讨过一个叫做“王月之日”的东西。 男人自嘲的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年近不惑的人了,当真像个毛头小子般不冷静么? 天主一跃而上,拎着酒在斩毅身边坐定,他的身体轻盈,像是一只白色的大鸟。 “她被巫术反噬了?” “嗯。” “你们两个真动手了?” “嗯。”斩毅摇头,“我太心急了,没想到伤到她了。” “她反噬了没做出什么不合礼法的事?” 斩毅没好气的瞪了天主一眼,后者满不在乎的摊了摊手,问道:“你怀里那只红楠木的匣子能给我看看么?” 面对斩毅的沉默,天主补充道:“你别忘了我是一个天煞,那个距离,便是你袖口的压线是用几根线缝制的也看的一清二楚了。” 斩毅身体一松,笑着从怀里取出那只木匣。 天主打开来,见到那只凿花银簪。 “仪式上你犹豫了大半天,是因为这支簪子另有良主吗?” 斩毅撑着身子半躺下来,他望着屋檐下易昭寒的房门,轻声道:“这是我娘的遗物,她要我留给她正儿媳的。我贴身带了二十年,却还没有送出手。” 天主收敛了揶揄的笑,认真的看着斩毅:“你是……”他回想了下今日种种,终究叹了口气,“你竟是存了这般心思。” 斩毅勾起嘴角笑了笑。 天主摇摇头,他也没了喝酒的兴致。过了好一会儿,天主才唏嘘道:“这么多年了,你这红鸾星可算动了一动。呐,说说看,是什么让你在最后关头临阵退缩了?” “终归是师徒,有违伦常。” 天主白了他一眼:“你这话拿去诓那一众食古不化的老头子还勉强可以,同我打什么官腔?你若真是为了这个,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斩毅了。” 斩毅抬眼看看天主,眼里带着抹绝望的笑意:“你要听真话?真话可能比假话更可笑。” 男人望着女孩的房门:“因为我老了。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或许就能不顾一切带她走。”斩毅叹了口气,“可是我老了,只想看她平安幸福。” “隐主其实说的很对,对她而言,恐怕没什么比安宁和幸福来得更重要了。这是绝大多数男人都能做到的,却偏偏是我唯一不能给她的。她若跟着我,只怕要亡命一生。”斩毅顿了顿,呢喃道,“我若是能娶她,也不会让焚音空等了这许多年。” 斩毅眼中像是敛尽了光芒,越发的深邃了。 ------------ 第五十九章 酒困路长惟欲睡 次日日头中升,易昭寒才转醒过来,浑身散了架子般,又僵又痛,像是一夜未眠奔袭了数百里。 医馆里没有女人,一众大男人碍于礼节,便由她这样和衣而卧了一夜。女孩坐起身,头上发髻摇摇欲坠,勉力维持着一个倾髻的轮廓。易昭寒伸手将簪子拔了下来,泄了一铺青丝。 昨日及笄礼用的簪子,女孩瞥了一眼,顿时心中大动。 她拖着这副摧枯拉朽的身体,披上外袍就冲进了药堂。 吴尚勇看到她这幅披发跣足的形容,第一个念头是“昭寒反噬了神志不清”,第二个念头是“昭寒梦魇了魂游天外”。 待他从女孩清澈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两个念头都是在鬼扯”后,男人暗忖道:难道醉酒还有隔夜撒疯的吗? “叔叔,这支簪子……这支簪子是从何而来?” 女孩双手捧着那只雕着鸟头的簪子,显然很是珍重。 吴尚勇一拍额头:“哦,对了!昨日忘记还给那人了。昨天你不是及笄么,堂上只有两个药童,我去雇了几个小工布置厅堂,你师父……”吴尚勇强忍着吞下了一串骂娘的修饰语,“你那师父忘了带簪子,万幸一个小工身上竟有一只簪子,这才解了围。” 易昭寒一听是个男人,声音变不那么急切了:“那小厮……什么模样?” “模样我倒没留意,不过身形挺高大的,比我略瘦一些。”吴尚勇大致比了一下。 易昭寒了悟的缓缓点点头,道:“嗯,如此也好。”言罢回魂了一般道,“昨日有劳叔叔了,昭寒感恩不尽。” 吴尚勇笑笑替她拽了拽外袍领口,道:“快回去收拾收拾吧,七主让你醒了后去一趟后堂。” 易昭寒点点头,平静下来后,那种浑身散架的感觉又回来了。 易昭寒发现成年确实是一件很微妙的事。 以前她觉得所谓及笄无外乎是从双髻到单髻、从偷偷吃酒到公然吃酒、从应付父母到应付媒婆的单纯转变,而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当你梳洗好坐在早餐桌上时,父母依然会淡漠的看你一眼,兄长依然会过来把你不甚整齐的发髻揉的更加不整齐,侄子依然能成功的从你手上将你最爱吃的胡婶独门秘制贴饼子抢走。 然而此刻,首先,这肯定是一桌午饭而非早饭。 其次,易昭寒推门而入时扑面而来一种在寻常人家不可多见的强大气场。 四个叔叔伯伯爷爷级的人物看她一眼,如寻常一般言笑晏晏,但是易昭寒还是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想起昨日,女孩心中咯噔一下。 昨天一日之间她似乎将面前的四个男人得罪了个干净。且不论那件里三层外三层的采衣磨去了陈1希半条命,单是拒绝隐主提亲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她这顿饭吃的战战兢兢,更遑论向着师父挥剑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唯一不甚有交集的一个天主,也对她无甚好印象。 易昭寒抓了抓头。 女孩神色肃穆,对着斩毅拜道:“师父,昨日……昭寒逾矩了。” 闻言,斩毅抬头看了看她,眼睛里古水无波。倒是天主,浑身一震,一双晶亮的眼睛在师徒二人间飞快的一扫,那神色,让人一望而知他满脑子都是春色无边的光景。 斩毅瞪他一眼,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想多了”,随意对女孩淡淡道:“无碍。以后饮酒要节制。” “是。”易昭寒抬起头,念及昨夜,笑道,“师父也是。” 斩毅眉角倏忽一动,刚要说什么,一个药童跌跌撞撞的扑了进来。 “易医师!陈医师!快到药堂去帮把手,前面忙不过来了!” 可怜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登时受到了五道可怕的注目礼,登时呆愣在原地,任易昭寒连问了两声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两位医师二话不说,丢下碗筷便向前堂去了。 满屋病患。 适才还乐得清闲的吴尚勇眼下正在扯开一个半边身子都是血的大叔的上衣,两个药童脚不沾地的打水取药,不大的药堂里飘着一股浓浓的伤药味,沸反盈天。 “这是怎么?”易昭寒撸起袖子给吴尚勇帮手,这人伤的极重,左臂恐怕是给砸断了。 “早上地震,东郊大场挨着的那个山头滑坡了。”吴尚勇接过伤药,对伤患道:“这药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随即对易昭寒使了个眼色,女孩取过一块抹布递给那人让他咬住。 “我们这件药铺离东郊大场最近,都到这儿来了。你去看看那个小孩,他的腿不行了。” 易昭寒点点头便去了。 捏骨讲究熟能生巧,易昭寒前面跟着学医的两个师父,卢怀仁和易淮都是长于红伤外科的医师,她跟在他们身边多年,也给别人捏捏掰掰了五六年,虽然看脉看的平平,但是这手捏骨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这一年来在青都也算是小有名气,因此满屋哀嚎中间或夹杂着“易医师”的叫声。 陈1希蹙着眉憋红了脸颊。他的红伤捏骨并不算不好,但终究不是所长。他自幼便不大瞧得起那些靠卖伤药为生的江湖郎中和那些给人捏捏骨头换两个零钱的老匹夫,红伤说到底,不过是一张家传的伤药药方罢了,而金针内科却讲求望闻问切、八纲八法,怎么说都比红伤来的难得多。因此此番江家放出话来,竟是要他与一个不入流的跌打师傅拼高下,不禁让他有些不忿。 “吴掌柜!你这儿已经这么多伤患了……”一个金吾卫大步而来,刚要说什么,一见满屋患者便住口了。 “曹将军,你这来的可不巧了,今日正忙。”吴尚勇抬头看他一眼,擦了把汗,招呼了一声。 “这次事情挺大,东郊大场埋了一半。上边征召城里的医师去那边救人呢。你这儿够忙了,我就不打扰了。”来人转身便去了。 “将军,在下愿往!”易昭寒突然叫道。 姓曹的回头看她一眼。 “在下易昭寒,是这里的跌打大夫。” “好!你随我来。” “我也去。”竟是陈1希。 易昭寒看了一眼吴尚勇,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去吧。”答话的却是从后堂出来的老人,隐主看着易昭寒,脸上挂着慈祥的笑,“这里还有我和你师父师叔,忙得过来。” 易昭寒点点头,临出门,最后一眼匆匆望进了那双深邃的黑眸。 罢了,转身掂起药箱去了。 出了城门,天上又开始飘起绵绵的雪粒来。 二月的雪,说来很是邪门,铁灰的乌云天遮在头顶,像是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东郊大场一片惨象。 数日前易昭寒和陈1希来这里彻查鼠患时还人声四起的村子,如今大半埋在了山石和雪里。四周尽是伤残和家人,哀嚎遍野。飞灰泥石里穿插着几个着官服的男人和一众执戟的官兵。 易昭寒心里狠揪了一下。 天道不仁。 女孩并没有多少时间哀叹时运,立即动手做事。 “姑娘好手艺,叶台受教了。”易昭寒同一个官服男人治过一个右膀脱臼的男人,对方惊诧于女孩精熟的手法,不禁赞叹道。 易昭寒看一眼他的朝服道:“叶医师可是天官府的官爷?” 男人点点头:“在下奉职太医院。” 女孩皱皱眉:“太医院难道只叶医师与那边两位爷三位御医么?” 若是官府加派些人手,状况必会好许多。易昭寒在此奋战了一个多时辰,念及都是因官府不力才辛苦了他们这一群义工,不禁心中愤愤,言语间便冲撞起来。 “太医院各司其职,我们三人都是长于外伤的,于此更有裨益。” 事实上,自从江平郡主被载进宫里,这半个月来太医院早已忙翻了天,他们三人能来此,已是弘英帝恤民。 当然,这些并不足与外人道。 关于午前的那场地震,宿醉未醒的女孩表示毫无印象,但是从眼下山崩的状况来看,易昭寒只能重重抚额叹一声:如此都没能被震醒,可见小爷我的睡眠质量已经登峰造极了。 东郊大场倚着一方土坡,早年还是个郁郁葱葱的小山头,这两年山上的树被砍光了烧了柴火,因此姑且称之为土坡更贴切些。这坡头太陡了些,因此也没有个人家在上面落脚。不过眼下,这座光秃秃的小坡已很是平缓了――山坡的曲线像是被刀剜去了一块,露出了灰黄的沙石,而山坡的另一面,还覆着皑皑的积雪。 今年早春天气极冷,正午时间大场的雇农、掮客和佃户们都窝在家里取暖,事发极快,躲无可躲。因为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发掘工作进行的并不容易,抬出来的多半都是被砸倒在他们炕头的老百姓。 “你……这是遇到劫匪了吗?”天色暗下来后,陈1希抓着两个大饼出现在易昭寒面前,话刚开口,看到女孩的形容,话锋登时不由自主的一转。 易昭寒满面汗渍,风雪里冻得红彤彤的,两条手臂上都是污迹,一件棉袍像是被狗啃过一样,袖口处撕破了一块又一块,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絮来。 ------------ 第六十章 又得浮生一日凉 “娘的,好容易挖出个胳膊腿健全的,原是个内伤。”易昭寒看那人一眼,道,“小哥,你的腿恐怕是要废了。” 此人浑身上下没有半分血渍,只这条腿在大梁下面压了小半天,一听易昭寒这话,神色大慌:“姑娘你救救我,我不能没有这条腿啊,你救救我……” “接我是能给你接回去,但能不能长到一起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而且,这腕骨,接起来格外疼些,我怕你忍不住。” “没事,我忍着,求姑娘了……” 易昭寒蹙眉看了他一眼,明显是个庄稼汉,靠双手双脚吃饭的人,若是断了一条腿,只怕是断了活路。 女孩不说话了,她从衣角死命撕扯下一节布料来,团一团塞在男人嘴里:“别咬着舌头。” 男人看着这个年方及笄的小姑娘,对她的医术却没有半分疑虑。女孩举手投足间,尽是一个老行家的范儿。 他想对着女孩点点头示意好了,尚未及动作,一阵挫骨的剧痛从脚踝上爆裂开。 男人闷哼一声,晕过去了。 易昭寒神色中连一抹惊异都没有闪过,她淡然的摸摸伤者的脉门,便转向身侧的男人,看着陈1希纠结的面部表情,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有关他的上文,答道:“这里并没有劫匪啊。” “这袄子,是你自己把它扯烂的?” “没办法,止血带和帕子都没带够。” 陈1希一手拖着自己的下巴,一手将一张大饼递了过去:“先吃点东西吧,我从禁军那里搞了两个。” 易昭寒终于舒展了那道锁了一下午的眉头,面上露出了一个正常小姑娘应有的喜色,她四下看看,不见水源,于是就着衣角又扯下一块布,垫着那只大饼啃了起来。 终究是医师天性,无处净手便使出这法子。 随着那裂帛声,陈1希脸上又是一抽。他看着女孩饿虎扑食般吞食着那张大饼,突然觉得在她身边立一块牌子,上书“卖身葬父”,是何其和谐。 “你这幅样子,像个小乞丐。” 女孩抬头看看他,面对他赤裸裸的侮辱,没有震怒也没有不屑,她将那只大饼草草塞进嘴里,在嘴里最后蠕动了两下,道:“多谢陈医师的荞面饼。” 就好像男人对她说的是“你这幅样子,像个小姑娘。” 易昭寒站起身,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 看来反噬的力量还没有过去啊。女孩稳稳心神,察觉到陈1希求知的目光,于是对他莞尔道:“宿醉呵呵,不碍事。”言罢拔腿向灾区而去。 “喂!”陈1希下意识叫住她。 易昭寒回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现在没什么伤患了,歇歇吧。” 女孩摇摇头:“我去帮忙挖人。” “禁军不是在挖了么?” “多一个人就多份生机,这些人埋在底下,熬到明日正午,再挖出来基本就可以直接入土了。” “你倒是很关心灾民,是有什么在意的人么?” 女孩突然火冒三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医者仁心,没有悲悯当什么医师,不如去当屠夫!见可救之人而不施援手,同提刀杀人有何区别?” 陈1希从未见她如此盛怒,不禁讪讪的住了口,低声道:“随口问问罢了……你这个拼命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至亲埋在里面了。” 易昭寒顿了顿,转身取了镐头便去刨坑了。 陈1希跟在其后也加入了声势浩大的救援队伍。 过了半晌,易昭寒突然轻声道:“你不知道,被埋着是很痛苦的事。” 她的声音又轻又空,像是说给陈1希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陈1希偏过头去看她,女孩的神色平淡,陈1希却觉得她的平淡里有一分执拗甚至是偏执在。 入夜,雪停了。 然而孟萍并不知道这些。 她转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腰上负有千斤重,一丝一丝的痛着。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娘,娘你在哪儿?狗娃,狗娃……”腰上的重量压得她动弹不得,她伸手在四周惊慌的乱摸着。 之前还和娘坐在炕头上缝袄子的,弟弟在一旁打弹珠,这是怎的了? 少女终于摸到了一片温软,她顺着摸上去,颤颤的问道:“娘?是娘吗?娘,你应一声……” 她突然感到剧烈的恐惧,她不知道娘是不是还活着。孟萍不断的在娘的脸上磨蹭着,希望娘应她一声。 可是女人并没有反应。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快要被恐惧碾碎了,少女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娘的身体还是热的。 身子没凉就是活的。 想通了这一点后她松了一口气,便伸手去撑那压在自已腰上的椽子。 可是太重了。孟萍琢磨着,这么重估计得两三个男人一起才能抬得起来。于是她再度恐惧起来。 她发现她很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 “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孟萍拼了命的喊,希望对方听到她的声音。她偏过头去,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远处有一抹跳动的光亮。 是火把。 她又拼命地求救,她想,至少要救活娘。 “里面有个姑娘,她动不了了。”禁军道,“但是这里被巨石堵住了,恐怕一时半会儿砸不开。” “找个人进去把里面的人救出来吧。” “洞口太小了,钻不进去。” 另一个禁军仔细检查了那方坍塌,随即道:“把这块石头,从这里凿开好了,这样就能进去了。” “好的,不过估计要费些时间。” “让我试试吧,我身量小,兴许钻的进去。”背着药箱的女孩出现在他们身后。 面对禁军狐疑的目光,女孩自报家门:“我是仁寿堂的医师,就算不能救他们出来,至少能搭把手。” 几个禁军面面相觑,较年长的一个对女孩道:“姑娘,这里危险异常,不可儿戏的。” “嗯。我上无老下无小,谢这位军爷提点,小女一定万分小心。” “好。若是能救出人来就最好了,我们会尽快将洞口凿开。” 易昭寒对禁军抱拳道:“有劳了。”转身便拖着药箱爬了进去。 在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易昭寒开始总结自己匆匆十五年的人生。 人说国士无双绝代佳人,可见盖棺定论一般是循着两个方向来的,一是功名,一是家室。 寻常人一生所图,不过是封侯入相、青史留名,若是还能娶一群贤良的老婆生一堆孝顺的儿子,便是功德圆满了。 易昭寒认真的思考起来。 论功名。作为医师,至今自我介绍的时候还脱不了“易淮”这顶帽子的易昭寒就不必鸣不平了;作为剑客,单凭天主一句“你从师斩毅一年,我竟半天看不出你竟是他的徒弟”就足以让易昭寒中箭不起。 论家室。这个就……不用论了吧。 易昭寒心中不禁唏嘘:果然是生死自有天定。想不到自己才爬进洞里,尚未过一半,便听一声巨响,整个洞口坍塌的不留一丝余地。 这天底下的最后一个巫医竟是这样炮灰的死法,若是能载入史册,想来也足以令后人扼腕了。 若是我当真死在这里,只怕七主要为难了吧。 女孩想起那顿最后的午餐。隐主那一贯风轻云淡的双眸里闪着迫切的光,只怕是有事与她商谈吧。 如今想来,那临别前的最后一瞥,竟可能成了诀别。 那双黑沉的双眼。 没有拔剑的戾气,没有瞬发的光华,只余一方温暖谦和。 易昭寒心里泛起不甘来。 她绝不该死在这里! 纵使温软玉床不是她的眠骨之地,也当是沙场裹尸拔剑而死,绝非汲汲无闻的埋骨于此,数个时辰后被人抬出来,顶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姓氏“易”被埋在乱葬岗。 女孩恨恨咬着牙,眼眶湿润起来。 她还不能死啊! “大夫……”女人恐慌的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大夫,你看看我娘,她怎么……好像没气了……” 易昭寒立即伸手去探她娘的鼻息,随即伸手去搭脉。 “她闭气了。”女孩并不多做解释,伸手刺在她的几道穴位上,这里漆黑一片,无法施针,偏她点穴的手法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学来的,女人这口气还是提不上来。 易昭寒微一蹙眉,起手轻声吟道:“天帝后伏,请奉九尊。神岳屹丹霄,昆仑出绛霄。请罡神护佑,万钧不动,辅尔安宁,渡厄延年。” 这道入门级的九霄不动术本是信手拈来,只是她如今反噬之力未过,施出来难免头上又是一阵剧痛。 女孩扶着墙靠下,随即对孟萍解释道:“这是我家乡的一首歌,说是可以帮人渡厄的。你莫怕。” 这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蹩脚的谎话了。好在对方并未多做质疑,只是忧惧于母亲的将死之状。 易昭寒额上汗如雨下。 “你这个样子,说济世天下为时过早。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有能力更好地帮助更多的人。” 女孩脑中最后蹦出来的竟是易淮的这么一句说教。 是啊,我还是太弱小了。易昭寒扬扬嘴角想扯出一个苦笑来,然而在此之前,她的世界已陷入了黑暗和沉寂。 ------------ 第六十一章 唯恐江山不共君 青郢宫,太息殿。 起更的时间,炉里的银碳眼见就要烧尽,洪德顺却不敢进去更换。 弘英帝龙颜大怒。 “你说丁承浩从落碧城带回来的那个巫民死了?”少年眯着眼盯着跪着的男人。 “是。”男人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泛着颤抖。 “怎么死的?” “尸体周身没有任何外伤,经法术初步探查,也没有任何内伤。” “但是她死了?” “……是的。形同熟睡,但确是死了。” 弘英帝不再说话了,空气凝重得像是要坠落了。 “卑职定会查清其中猫腻。” 弘英帝从鼻子里挤出一个短促的冷笑:“查清?他们在我眼皮底下杀的人还少吗?” 跪着的男人默然,连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头顶才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下去吧。” 男人如获大释,快步退了出去,甚至连关门的时候也不敢抬头瞥一眼青帝的脸色。 少年手里握着那杯新雨茶,茶水已凉透,这是节间从潜山新进贡上来的茶叶,到了这第二泡,细细的茶尖仍能立在杯底,一枚枚精神抖擞。 弘英帝蹙眉凝视着方才男人跪着的地方,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一刻钟。炉里的炭火垂死挣扎了两下,暗了下去,屋内渐生冷意,少年脸上却依稀泛着红,他深眸微眯,薄唇紧抿,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捏的发白。这份厚积薄发的怒意浮现在他的脸上,却显得格外俊朗。 弘英帝仰头倚在椅背上,长叹声气,扬袖猛地一挥,案上的茶碗碟盏碎了一地。 “谢青,倒是朕小瞧了你!你如此怕我,甚至等不到皇兄动手便要取我性命,我便让你看看我有多可怕。我既活下来了,这一劫,便不再是我的劫难,而是你的了。”青帝勾起一抹阴鸷狂悖的笑,“你不是想知道我身边的巫医是哪个石夷叛徒吗?我便让你看清楚!” 青服锦袍的少年人刷的从案前站了起来:“来人,传姚若海草诏!” 次日清晨,仁寿堂。 天还未亮透,斩毅便起身了。昨夜易昭寒和陈1希一夜未归,他心中有些惴惴,天色刚刚泛白,便起身了。 “起的这么早?” 斩毅回身看到老人,笑着应道:“隐主也很早啊。” “上了年纪,觉就少了。” “那看来我也是上了年纪了。” 老人笑笑:“令徒和陈医师还没回来?” 斩毅点点头:“约莫是有些棘手,隐主昨日是要同她说巫术一事吧?” “你昨天也听到了,弘英帝是个目光长远的皇帝,他要的不是金银,不是人才,而是技法。而若论通晓法术,老朽自认也不能比令徒强到哪里去。你别忘了,她的脑子里印着严独鹤留下的整个通天阁的精髓。” 斩毅眉间挂上一丝隐忧:“然隐主以为,玄天宗开出的价码,是小徒担当得起的重责吗?” “严独鹤是石夷博士长,他既将法术传给了身为人族的易医师,易医师自然当得起如此责任。” “可是,隐主前日不是还说过,小徒年幼懵懂,需我多加引导么?如此大事,可也需我多加引导?” 老人顿了顿,锐利的眼睛盯着斩毅:“世主意下,是如何引导?” “那些法术她只是偶然得到,若是交给了玄天宗,就算能如愿换得天牢中尽数巫族遗民……隐主你是巫民,想必清楚若是巫民知道她将祖辈相传的法术泄露给敌人,巫民会如何待他。”斩毅声音突地一冷,“巫民绝不会放过她。小徒本来只是个过客,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我并不愿将她牵扯进这些事情来的。” 隐主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斩毅,没有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斩毅话锋一转,叹道:“可惜我是瑝天世主,她亦是一名瑝天。舍生取义,入瑝天宣誓的时候我们都说过。” “天道久不复。这个乱世,是要将孩子们都推向战场啊。”老人缓缓合了眼睛,轻声叹道。他眼中的凌厉四散不见,只剩下那份独属于垂老之人的悲悯和不忍。 斩毅没有应声,他心里又泛起那种奇怪的闷痛。 “我听说易医师同苏家的八少爷走得很近,依老朽所见,这位游击将军恐怕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金吾卫那么简单,有传言说他实际上是隶属于青卫三十一营的。” 斩毅眼中闪过一道讶异的光。 “我虽然不能保得孩子们在这个虎狼的世道里一生无虞,但有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瑝天绝对比玄天宗更适合孩子们成长。”老人看着斩毅,露出一抹笑容,“何况瑝天还有你这样的良师。” “不敢当。”斩毅连忙欠身。 “束老朽冒昧,易昭寒和何荀,你属意谁来承你的衣钵?” 斩毅抬目远眺,淡淡道:“何荀。他心思缜密,剑术精湛,干练稳重,当得起世主重任。至于易昭寒,终我一生之能,若能护她安好,于愿足矣。” “哈哈!你这倒是有几分为人父母的意思了。”隐主神色一转,肃然道,“但是斩毅,你终不能护她一辈子啊。你百年之后,易医师当何去何从?” 斩毅盯着对面楼阁的檐角,没有说话,像是出了神,过了一会儿,才对隐主笑道:“所以我要教她剑术啊。待我百年之后,她就算不能仗剑江湖,至少足以自保。日后即便如我今日一般,荣登落碧城和密罗两份刺杀榜单榜首,也能这样悠哉的和隐主大人在此闲话家常啊。” “久不听你混话,倒忘了你这幅德行。只是女儿长大了,便是再恋家,又焉有不嫁的道理?” “是啊。不过我和昭寒,并不是父女,只是师徒啊。”他凡叫徒弟,都是一声“丫头”,今日难得唤一声“昭寒”,语气间满是温情,斩毅眼中敛着幽深的锋芒,“若是单论年纪,令徒还要长出我两岁。” 斩毅这句话用意很是隐晦,隐主正要说些什么“瑝天不乏异族通婚的前例”这类的话,却觉得斩毅如此识大体又怎会不明白这些。待看到斩毅眼中闪烁的锋芒,老人心中突然猛地一震,一个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如五雷轰顶。 他神色蓦地峻冷:“斩毅,师徒有别,你莫要存了那悖妄伦常的念头!” 斩毅缓缓扯出一个浅笑:“隐主多虑了。丫头是我的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长乐安康。” 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此时天已大亮,贩售玉器的小商渐渐出摊了,巷子里热闹起来。隐主看着面前人来人往,漠然的眼中突然精光闪过,他扬手对着空气一抓,一只纸叠的人形从一个布巾束首的男人袍底钻了出来,飘进了他的手里。 老人飞快的展开那只纸鸢,登时眉间一片乌云。 隐主将那张字条塞进斩毅手里,沉声道:“叫上天主,即刻启程。玄天这里的事,且搁一搁。” 斩毅摊开那张纸鸢,上书五字: 落碧城告急。 斩毅在后堂披甲佩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小徒弟。 陈1希满身泥泞,发髻散乱,肩头挂着两只药箱,面颊和双手冻得通红,嘴里呼着一团白气。然而比起他这份百年难得一见的狼狈,他背上的女孩便算得上不人不鬼了。 陈1希将女孩小心的放在榻上,回身将一张方子递给面色关切的男人,道了句:“有劳世主。”便匆匆去自己的屋子取那套金针了。 斩毅看一眼榻上的徒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便转身去前堂寻了小厮抓药。 “隐主,小徒危在旦夕,我需在此多留片刻,此间事了,我便即刻启程落碧城。” 老人眉心紧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那么落碧城老地方见。” 易昭寒满面黑泥,一身棉袍像在乞丐身上穿了十几年也没洗过,这个冷的嘴里吐出的声音都能冻成白雾的清晨,女孩竟然大汗淋漓,浸的那身袄子发了潮。 斩毅伸手想替她捋捋鬓发,易昭寒却像是梦魇了一般,浑身不断地惊悸。 陈1希一把拉开斩毅,他的身边摊着一只扎满金针的布囊:“她在下面反噬了两个多时辰,现在一刻也耽误不得了,刚那方子须热火煎熬半个时辰,有劳世主了。” 陈1希满面狼狈不掩焦虑,斩毅似乎想开口说什么,见他这幅如临大敌的神色,便静静退出去了。 斩毅盯着面前的那罐药,突然想起来若是他早一步出门,只怕也就碰不上徒弟了,此刻,当在蹑风狂奔吧。 天主的消息刚到,落碧城便又起了战火,用兵之快,是有势在必得之意。 男人皱了皱眉,隐主临行的那一眼,是有让他带上易昭寒去落碧城的意思。他倒也是有此打算,毕竟连天主对女孩的剑术也是“我竟半点看不出你是斩毅的徒弟”的评断,他的徒弟,剑术终归不能如此不堪。 只是,这些都是易昭寒熬得过反噬的后话。 斩毅突然想起徒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回劝他饮酒要节制,不禁摇头笑了笑。 他本是想反驳一句“为师昨夜并未醉酒”的。 他是清清醒醒的,一举一动都不是戒酒撒疯。 然而这样的话,终归是不能出口的。 斩毅愁眉紧锁:只盼仁寿堂里那匆匆的一瞥不是生死离别。 ------------ 第六十二章 马蹄浓露别时月 冬夜的深院,北风萧瑟,屋里燃着长明灯。 女人卧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床棉被,被角紧紧掖在身下。她的面色白的像一张纸,眼中泛着恹恹的光,那双平日里波光粼粼的美目紧紧盯着易昭寒,一双薄唇吃力的一张一翕,鲜红的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汨汨流下来。 “月儿……” 榻前的男人和女孩从她唇齿间的微弱气息中辨别出两个字。 年幼的女孩跪在女人面前,满脸泪水:“娘,月儿在这儿,月儿在这儿……” “过来些……” 女孩凑到女人面前,眼中满是惊惧,慌乱的用手去堵女人口中源源不断流出的血。 “拂渊,带娘……去九嶷。”女人涣散的眸中突然迸出了锋锐的光芒,她盯着女儿,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后来女孩记起那一幕,觉得那时的母亲像一个久征沙场的将军,浑身散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女孩吓呆了一般愣怔着。 “答应娘……”女人的目光忽然转柔,那种刀枪般锐利的气息四下消散,她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只余弥留之际的哀求。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看到女儿点了头,母亲像是松下了最后一口气,她那只美丽的头颅向侧一歪,执着的凝望着塌边,露出了一个极欣慰极温柔的笑容。 女孩从未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动人的笑容,然而当她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矮凳。 当女孩再回过头来时,母亲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已经消失不见。 她望着那只无人的矮凳,脸上仍挂着释然的笑容,在这个冬日的深夜里,静静地去了,身后只留下一个八岁的孩子和那句她听不懂的遗言。 女孩扑倒在女人身上,紧紧咬着牙不肯发出半点哽咽声,泪水却在脸上四溢,怎么也憋回去。她已长大,她需让母亲看到一个坚强的她,才能走得安心。然而人言常道,男儿一生可流两次泪,一次是母亡,一次是国亡。就算平素再怎么冷淡古怪,那,终究是她的母亲。 母亲说要带她去九嶷。 女孩清醒过来之后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带母亲的遗体去九嶷。免费下载 昆仑山脉的九嶷山是巫医的故居,传说巫医可以活死人、生血脉,如果去那里的话,说不定能救活母亲。 于是女孩拼了命想从父亲手里偷出母亲的遗体。 然而女孩这个发了疯着了魔障一般的执念却只是换来被父亲锁在祠堂的下场,没有祭拜,没有守灵,甚至连母亲下葬也没能参礼。 女孩在祠堂又哭又闹,口不择言的谩骂。八年来,她从没有感到这样的无力。她的母亲就躺在那里,她却不能按照母亲的遗愿,带她去九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送葬的队伍将她的身体钉在木棺里,抬出了这个她生活了八年的院子。当半个月后她被放出祠堂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在那个小小的坟头里慢慢腐烂了。 他们全部都是凶手,剥夺了母亲最后生机的凶手。 易昭寒流着泪在祠堂里诅咒那些送葬的人,包括父亲,还有大哥。 在她的生命里,这唯一一次能够修正她的错误的机会,却因为这些人的迂腐,眼睁睁的错过了。 易昭寒睁开眼,模糊间看到塌边的身影,女孩心中一喜,伸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惊呼道:“娘!” 对方顿了一下,没有动。 易昭寒死死的捏着对方的手腕,好像一松手就要错失这转瞬即逝的希望,她的眼里是深深的眷恋和恐惧。 待视野渐渐清晰,女孩看清面前那棱角分明的面容,眼中的希冀瞬间化为慌乱。 “师父……”易昭寒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飞快的收了抓着斩毅的那只手,垂眸道,“对不起。” 斩毅并不应话,只起身扶着易昭寒的肩膀让她躺好,又仔细地掖好被角。 易昭寒见他面上青茬,又看看外间一派漆黑的天色,方知师父竟是衣不解带的照看着自己,一时感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女孩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触手一片湿润,不禁面露讶色。 “你梦魇了。”斩毅开口道,“现下感觉如何?可还头痛?” 易昭寒伸手将泪渍擦干:“不痛了,有劳师父照顾,昭寒惶恐。” 自从向斩毅拔剑比试后,女孩在师父面前变得格外守礼。她这蓦然的客套,倒是让斩毅一怔。男人对她笑了笑:“丫头既然无事了,我亦不宜久留。” 女孩讶然不解:“天还没亮,师父这是急着去哪里?” “落碧城。”斩毅言简意赅,并不欲多说,“丫头好好养病,过几日养好了来落碧城找我们吧,你已是一名瑝天了,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带上无锋剑,我教你如何提升膂力。” “是,徒弟明白。”女孩先是应声,随即又问道,“落碧城出了什么事?师父为何走得这么急?” “落碧城起了战事。隐主和天主已先赶去了。” 他说的稀松平常,易昭寒却明白此事定是刻不容缓,否则七主必不至于这么快动身。 斩毅从塌边起身便要离去,手腕上突然起来的重量却让他没能迈开脚步。 像是本能的反应一般,当易昭寒意识到的时候,她正紧紧拉着斩毅的手腕。就像父母要离开小孩子的时候一样,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抵抗这种分离。 她抬起头望着师父,眼中惊悸犹存。 斩毅回过身来,女孩立刻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盯着榻前的棉履,眼中泛着泪花。 “我……”女孩紧紧咬着下唇,拼着倔强不想让泪水落地,“我怕……又是天人永隔。” 斩毅在女孩塌边坐下。这是易昭寒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软弱,女孩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有余悸是应该的,何况此时又逢分离,不安是正常的。斩毅觉得作为一个师长,此刻他应该鼓励徒弟坚强些,但是看着女孩强忍泪水的模样,男人心里像是猛地被刺了一针般阵痛。 斩毅拍拍女孩额头,笑道:“我若是这么容易就能死了,丫头能看上我的剑术拜我为师吗?” 易昭寒抬起头看着他,斩毅眼里盈盈的笑意像是抚在易昭寒的心上,一点点为她抚平了恐惧。 女孩终于点点头:“师父保重,昭寒随后便赶上。” 弘英二年二月初八,一道鬼影消失在青都北面四更的天空中。这是青史上犬戎第一次大军围城的日子,年轻的青帝只有十九岁,新的政权尚不稳固。这个已经习惯在靡靡之中安稳度日的国家,面对异族的挑衅并没有提起应有的警戒之心。事实上赌场和妓馆依旧生意兴隆,朝堂上的老臣仍把不同立场的政敌作为自己首要的敌人,入伍的新兵也远没有到要担心自己的枪术保不住脑袋的地步。而匆匆告别的师徒二人也以为这只是一次再平凡不过的暂别,三两日后他们将在落碧城再会。 然而,当他们下一次见面时,彼此的立场都已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易昭寒食言了,她无法赶去落碧城了。 二月初七,青郢宫中传出一道诏书。禁卫纵马过街,以风雷之势将这皇榜贴遍了整个青国的大街小巷。 “江平郡主为巫蛊所困,久治无效,遂诏书全国求医,青帝以帝王之尊,允医师一诺。” 而易昭寒,只看到“允医师一诺”五字,便应诏揭榜了。 鸿宾楼,两位清秀的公子对坐而饮。 “这是此次八仙会的帖子。三月十五,我家主子恭候医仙大驾。” “江公子言重了,在下侥幸得此医仙之名,也不过是公子青眼。”陈1希将那帖子仔细收好。 “易昭寒医师既自认医道在陈医师之下,陈医师自然是有过人之处,又何故谦虚呢?” 陈1希抬眼向窗外望了一眼,这酒楼位置极好,从窗子望出去,正看到青郢宫宫楼的一角。 易昭寒此刻,应该在这宫里的某处吧。 “若是她此番当真治好了江平郡主的病,这医仙之号只怕要易主了吧?” “陈医师原来是对此有所顾忌。这倒不必多虑,江家评定八仙,从不会只为一事而下定论。难道陈医师以为自己医术并不如易医师吗?” 陈1希摇摇头:“在下自负医术上仍是要胜出她一筹。” 他的声音停了停,又道:“但是若论医者仁心,我确是远不及她。” 那日在大场,陈1希将易昭寒从一片废墟中抱出来时,女孩已昏厥多时,生死一线,陈1希连刺她涌泉穴、天池穴几处大穴,女孩方转醒过来。然她睁眼第一句话竟是:“她娘闭气了,你快用针。” 陈1希一句“你娘的你都快挂了还管别人”还没骂出口,女孩已知趣的先一步昏死过去了。 “你只要敢醒过来我就敢把你再骂昏过去。”陈1希腹诽一句,飞手起针,转眼间孟萍的娘便有了气息。 男人望着青郢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线忧虑。 ------------ 第六十三章 我已无家归何里 青郢宫,甘露殿。 五彩琉璃衬着团风花毯,翡翠帷帐上腾蛟起凤,古铜龙嘴中吞吐着月白的氤氲,熏得一屋子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 易昭寒粗鄙的两指按在江平郡主的如雪皓腕上,不得不说女神和女屌丝的区别单凭一只手也能被刻画的入木三分。 女孩在身后身侧四名侍女的监视下完成了整个问诊过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听取她问诊结果的并不是弘英帝,而是太后。 紫烟罗长裙外披一件绣金大袖衣,衣上团团朵朵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头上戴着金丝双龙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然而比起这一身的光华富丽,太后的姿容却有些黯然了。 太后的容貌,只称得上端正,若说国色天香却终归还是欠了些夺人耳目的亮点。而最令易昭寒意外的是,这个三十六岁的女人身上丝毫没有一个太后应有的气势凌人。即使她穿着这一身繁复尊贵的宫装,也没有丝毫改变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平常气息。她像一个寻常妇人一般温和,让每个靠近她的人从心底感到平静。 “郡主尚未过门,巡礼陛下需避嫌。这郡主的病你且说与本宫便是。” “是。回娘娘,郡主脉象虚缓,沉而无力,印堂青紫呈细纹,长迷不醒。依草民愚见,是百蛊术的症状。” 女孩说到这儿,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头顶又传来太后的声音:“说下去。” “百蛊术出自寒鸦门,以百虫入蛊,集七味蛊毒所成,非十年以上难以炼化,是巫蛊之术中的费解之症。此蛊若要解,须知入蛊百虫为何,否则无以下手。” “若是不知入蛊的是什么虫子呢?” “若是不知道,可以用圣草血芝入药。血芝的血气可以凝聚宿主体内的蛊虫,随后将凝聚的血块呕出或以金针之术引出便是,月余便可除尽。”女孩顿了顿,“然而这个法子有一个问题,血芝药性极烈,必须中蛊之人身体强盛方可承受得住,否则可有性命之虞。” “郡主如今的情况,受得住这法子吗?” “回娘娘,郡主如今体弱昏迷,恐怕万不可用此法子。若要服用血芝,需先调理好郡主的身子才是。只是,依草民方才所见,郡主的身子只怕非药石有效的,窃以为……” “你以为什么?尽管说出来,本宫赦你无罪。” “窃以为是巫术作祟。” 太后搭在椅子上的手突然一紧,停了停,声音平静的问道:“你可有解法?” “既是巫术,自然唯有巫术可解。然巫医之术却是邪术,依三律三令……” “本宫只问你,你可能治得好郡主的病?” 易昭寒伏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个淡淡的字:“能。”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女孩抬起头,直面太后的审视,眼中净水无波。 太后伸出手轻轻抚过易昭寒的面颊,眼中带着慈爱的笑意:“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今年多大了啊?” “回娘娘的话,十五了。” “才及笄啊。可是青都人氏?” “是。民女生于青都。爹娘和兄长都死于霍乱,因此民女自幼从医,盼能行医济世。” “可怜的孩子,快起来。” “谢太后。”易昭寒站起来,她的神色还是平静的像一张纸一样。 “此事本宫须禀明皇上,你先下去歇息罢。” 女孩的身影辅一消失,太后的笑意中便浮上了一层忧虑,她侧首对身边的侍女道:“备撵,去乾阳宫。” 青郢宫中不得施用法术,是以二月初十,江平郡主迁往五十里外的行宫静养,随行一众御医御厨侍女侍卫,声势好不浩大。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里,有一支由十二人组成的小队。 易昭寒注意到这队人马是因为他们簇拥着的那位贵公子。 “沈公子……”看到对方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女孩登时觉得言语不能。 “原来是易小安。”相比起女孩的尴尬,显然对方更加自如,沈傲言上下扫她一眼,“果然是男装更好些。” 易昭寒呵呵干笑了两声,问道:“沈公子也是到寿阳宫休养吗?” 沈傲言用那双勾人心魄的凤目丢给她一个“休养你妹”的眼神,漫不经心道:“江平郡主是沈某表亲,如今病重,沈家当尽一份心力。” 易昭寒抓了抓头,像无数被人嗤之以鼻的无脑女主一样自撞南墙的问了一句:“表亲?什么表亲?” 话一出口女孩就后悔了,因为就算以她的迟钝也能感觉到沈傲言那张冰霜万里的面孔下有一句“什么表亲关你屁事”的潜台词。然而作为一个世家子弟,沈傲言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矜持和风度,他略作沉思状,随即道:“江平郡主是沈某三表姨的二姨娘的堂兄的外甥女。” 易昭寒怔了怔,随即点头道:“果然是表亲啊。”过了好一会儿,女孩终于从江家和沈家九曲十八弯的表亲关系中回味过来,突然觉悟道,“郡主是……你的长辈啊!” “论理沈某当唤郡主一声十七表姨。” 易昭寒完全沉浸到对世家家谱的繁复性的震撼和唏嘘中去了。过了半天,女孩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看着沈傲言郑重其事的纠正道:“沈公子,在下姓易,名叫易昭寒。公子方才叫错了。” “沈某疏忽了。那易昭寒易医师,你可知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女孩看着一行队伍,淡淡道:“治病救人。” “那你可知治病救人的下场是什么?” “不成功,便成仁。” 沈傲言似乎对她突然有了兴趣,他噙着笑正眼看了看易昭寒。 “但我只会成功。” 女孩眼中迸出了锐利的光芒,在这条风沙卷地的官道上,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飞鸟。随即她看向沈傲言,憨厚一笑。 对方亦对易昭寒报以一笑:“如此,沈某便拭目以待。” 弘英二年对于年轻的青帝而言,注定不是一个好过的年头。 二月初八,一纸战报传至弘英帝的案头,从此“裁制四公”“充实后宫”“增加赋税”这些字眼一下子退出了历史的潮流,文士武将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落碧城身上。 主战的老臣多是一副义愤填膺状,恨不能以耄耋之年皮甲上阵驱逐狼灾。主和的倒不乏年轻新晋的官员,论理由,无外乎“国库空虚”四个字。 弘英帝恐怕是青朝有史以来最穷的皇帝了,而更有意思的是,关于是谁掏空了他的钱袋这个问题,至今仍然不得而知。这几年来,并未听闻何人骤富起家,也没见哪里有大兴土木的迹象。一千三百万金条像是流入了归墟,全无踪迹可寻。而这笔巨财未知的流向,无疑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长久以来让弘英帝如坐针毡,夜不能寐。 是以,一贫如洗的弘英帝要保家卫国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借贷。 然而他与未来的亲家公卫公江岳尚未谋面,这个借贷计划便因为江平郡主的病而面临着流产的危机。 人常言“祸不单行”,约莫便是如此。 此刻唯一让弘英帝略感欣慰的只剩下落碧城主,昔年虎狼之师的六个人之一,风虎将军邵晓骥。 弘英帝的欣慰感约莫是来自于对这位多年来深居简出的城主的低估,事实上在与犬戎的战事上,皇帝从未将邵晓骥作为一员干将考虑过。 青石之战后受封国公的邵晓骥性情大变。有人说他是耗尽了锐气,英雄垂暮;有人说他是怕功高震主,有意收敛;有人说他是杀戮太多,想避世积德。总之这十七年来,这位曾经身先士卒无人敢掇其锋芒的骁勇将军唯一的爱好就是种种草养养花,军务和政务则一概交给了手下打理,甚至有人以为曾经赫赫一时的风虎将军邵晓骥早已不在人世了。面临大军压境,他也只是凭一纸公文将虎符交给了虎豹骑的新统领,便又日日蹲到花园里养草去了。 这个男人似乎准备在这份清闲里耗尽自己的生命了。 然而当虎豹骑统领姜武战死前线的消息和春官府北郡有司司长的卧病请表一同呈到他的案上时,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像是一只初醒的雄狮,转眼间便牢牢控制住了局势,他以城主的身份调动各司,在最短的时间里稳住城内的骚乱,又亲自莅临兵营,整饬军中残部。 三日过去,犬戎攻城十余次,不但没有讨到甜头,反倒折了不少人去。这座苍老的城池固若金汤,顽强的屹立在北岭山口,将整片平川护在身后。 落碧城里的存粮只够吃一个月,但是这些日子来配给并没有减少。对于这些早已对战事习以为常的军民而言,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警戒,很快就会有粮草和支援输送过来,毕竟他们身后有整个青国的支持。而犬戎,当他们的粮食和伤药无以为继时,自然又会撤退了。 事实上,就在两天前,定安城已经有一批粮草向着落碧城方向开拔了。 对于弘英帝而言,事情还远称不上燃眉之急。 然而,青人所不知道的是,这批粮草将永远也送不到落碧城里。 ------------ 第六十四章 古岭相逢当惜缘 暮色四合。 天际滚滚的阴云像是骑在北岭的山脊上,一直延绵到天的尽头去,让人一抬头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对于看惯了天朗风高的北地来说,这样的怪天称得上百年难遇了。 整片北岭泛着兵刃一般铁青的色泽,陡峭的巨石上绿意疏落,秃落落的裸露出坚硬的山棱。这片又冷又暗的颜色中,有一点暖洋洋的红跳跃着。 是山腰处的一堆篝火。 黑瘦的年轻人正从骡子背上解下几只水囊来,那些水囊外面毡着扎手的驼毛,是走荒漠的人才有的行头。篝火边灰袍冠首的小伙子从怀里取出了他的七弦琴来,在火光里生涩的拨弄起来。 “行痴,把你的琴收起来,现在不是行吟的时候。”他身边的长者阻止了小伙子日日不曾间断的功课。这长者也是灰袍冠首,下颚青髯稀疏。 “咦?怎么今日不弹了?”黑瘦的年轻人在火边坐了下来,将手里的水囊分给众人。他脸上隽着常年奔波的风霜,眼神却很清澈,见今日没有琴听不禁有些神色懊丧。 “这云,有些不对劲。” 年轻人抬头望了望低压压的云,心中生出一股郁闷来。 “我走了北岭十几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云。”锦缎加身的白面男人拽开水囊的塞子,灌了口水歇了歇对着灰袍的长者问道,“纪师傅,您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衣着富贵的白面男人姓彭,是北地的行商,这一队的骡子都是他的,骡子背上驮着的是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带回来的米粮和绸缎。他唤这位灰袍的长者一声“师傅”倒并非因为尊敬,而是因为这灰袍的师徒俩是逐月派的修士,世俗人见到修士大凡都要唤一声“师傅”。 “我们走了两日了,彭掌柜你看那落碧城,可觉得有近了一些?” 白面男人皱眉不语。这个距离,按理说就算是游山玩水的一路逛过去也该到了,可他们日行百里,却不曾见那座巍峨的城池近前半分。 “今日一路上我都做了记号,可见我们并没有走回头路。恐怕是有人在此布了阵术,不让我们接近落碧城。” 人群一阵沉默。 “那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进得城去啊?”黑瘦的伙计满面焦虑,“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拿了工钱去给她抓药呢。” “小谷,稍安勿躁。” “我娘是喘病,家里就我妹子一个,我要是回不去了……”小谷抓着头急的蹲了下去。 “小兄弟莫急,”名叫行痴的修士同他年纪相仿,便拍着他的肩膀劝解,“我师父自有办法对付这阵术的,破了迷阵,我们自然就能进去了。” 小谷一听此言,抬头迫切的望着纪凡。 “若是能找出阵眼,一一毁了,阵术自然就破了。我且试试吧。” 两个年轻人立即喜上眉梢。 只有彭掌柜仍是神色忧虑:“我一路上听到不少传言,说这次犬戎围城比前几次要声势浩大,如今落碧城周围被布下了迷阵,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纪凡神色一沉,他心中本也有不安,如今被彭掌柜点破,不禁有些犹豫。 “我同你去吧。”黑暗中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黑衣的中年人踱进火光中,他是三日前和商队遭遇的,据说是落碧城里铁匠铺的伙计,便一路同行。此刻他右手按着腰侧的长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跳跃的篝火映在他黑沉的眸里,像是两团划过黑夜的流火。 纪凡心里有些诧异,身边的这个男人明明只是个落碧城的小铁匠,但有他同行却让纪凡感到莫明的踏实。 一路上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在这片漆黑的山林里,黑衣的男人身上没有一丝胆怯惶恐的气四散出来。黑暗对他而言,似乎如鱼得水。 “这树上的标记,是纪师傅做的吧?”黑衣男人在一棵树前站定。 纪凡举火凑近去看,树干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十字刻痕,修士点点头。 “师傅,您也是修习法术的,该看得出这是一个法阵吧,而且只怕还不是一个寻常的简单法术。” 纪凡默认,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地方。法阵往往是以方圆大小和维持时间来衡量强弱的,这个法阵笼罩着整个落碧城外数十里的山林,这样巨大的法阵纪凡莫说是没有见过,便是听也未曾听闻过。 “法阵讲究虚实相合,这棵老树数次出现,恐怕未免太过实了些。”男人退开一步,左手按上长剑,眉间一凛,一道闪亮的剑弧劈在老树上。 他这一剑携着雷霆之势,杀气锋锐,让纪凡背脊一冷。然而那棵丈宽的老树却连枝叶都纹丝未动,只有树皮簌簌的落了一地。 男人却不着恼,他抬起头看了看这棵老松,随即道:“看来是没有找错了。不过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啊。” “这棵树上被施了繁复的法术。”纪凡起手捻了个诀,随即眉头舒展开来道,“这法术我倒是解得开,不过要麻烦小兄弟帮个手。” “师傅请说。” “我将法术解开的瞬间你须一剑将阵眼破了,一定要快。” 男人脚下进了半步,横剑当胸,对着纪凡点了点头,他的神色不动如山。 纪凡双手起诀,口中念念有词。逐月的法术长于封印和阵术,不消片刻,那树上隐隐泛出红光来,魔障一般的红,刺眼可怖。 红光中现出一道罅隙的瞬间,纪凡感到了一丝剑风扑面,但这风的来去快的让人觉得是一种错觉。当他看向男人想示意他动手的时候,对方已经还剑入鞘。 纪凡收了法诀,眼看着那道被剑劈开的裂痕慢慢的爬了上去,老树身上那层朦胧的红像是那些苍老的树皮一样,碎裂成了无数块,簌簌的落了下去,入土无痕。 纪凡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面对他眼里的敬畏,对方只是还以一个温润的笑:“幸不辱命。” 纪凡怔了一瞬,随即脱口问道:“敢问阁下大名?” 男人抱了抱拳:“白袭影。” “小师傅你是第一次来落碧城?那有几个地方可是非去不可了。嘿嘿,我们北地三宝,说的是天高酒烈姑娘好,所以这第一要去的便是修武阁。就是青都也没有那么高的楼啊,怕高的人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小师傅要是不怕高,可以登到顶上去看看。说到酒烈,自然便是西风楼的烧酒了,这烧酒,还是非得西风楼不可,三九天里喝上一口能暖到后半夜。哎,不过我以为,这北地三宝,前面两个都是幌子,姑娘好才是实在。说天高,其实与我们老百姓也没多大干系,说酒烈,那四大烈酒不是还有仨儿呢么。但这姑娘好却是只此一家!那清倌坊的妹子啊,皮肤滑的像这丝绢一样,白嫩的和羊奶似的……”小谷说的神色飞扬,他小小年纪走南闯北,侃起大山来倒是很有一套。 “得,瞧你说的,难不成就你这幅穷酸样也逛过清倌坊?”一旁抽着烟袋的老行商睨着小谷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他。 “嘿嘿,逛过谈不上,但咱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认识两个姑娘也不奇怪么。” “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那你可知道这落碧城第一美人是谁?” 小谷神色略一顿,道:“锦绣楼的幽儿姑娘!她可是花魁。” “幽姑娘年前就给西风楼的小掌柜收去做偏房了,花魁也是去年的事了。” “那……”小谷抓了抓头,他这个动作显得很是憨厚可爱,“那是哪家又添了清倌么?” “瞧你小子这点出息,转来转去就转不出清倌仿那条巷子了。这落碧城第一美人,自然是落碧夫人啊。” 他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侧目,彭掌柜问道:“老方,怎么,你见过落碧夫人?” “落碧夫人”其实就是落碧城主的夫人,但是落碧城主只得这一个老婆,又被人传的神乎其神,因此有了“落碧夫人”这个雅号。 “面倒是没见过,不过以前在城主府上当过几年下人,听过不少传言。”人群中刚要发出不屑的嘘声,老方又道,“有次我远远的望见过夫人……”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随即道:“夫人喜欢梅花,大冬天的我就天天去梅园扫雪,终于有一天给我守到了,虽则只是个背影。啧啧,那身段,曼妙得紧。” 他这两声舌咂的十分享受,满眼温软,像是眼前又浮现出佳人倩影了般,登时让人觉得更好奇了。 “你们想,那落碧城主可是四公之一,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要他想,这个清倌坊都可以搬到城主府里。可是呢,这么多年,他就守着这么一个女人,守得那叫一个紧,等闲人都别想瞧去一眼。这么些年,城里大小事也不过问,那些不知情的嚷嚷什么城主功高震主有意避嫌,却不知城主这是金屋藏娇乐不思蜀啊!” 行痴作为一个奉行苦修道的修士,听他们谈论女人,不禁满面通红,此刻他突然觉得这个落碧夫人恐怕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美得可以让老方这么个粗人一下子蹦出这么多成语。 “我还听说,那落碧夫人似乎是个不能生养的。”老方加了句。 他这句话说的十分靠谱,落碧夫人嫁给落碧城主少也有十几年了,这么多年来落碧城主并无所出,这传言也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谷摇了摇头:“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 第六十五章 相看白刃血纷纷 一众汉子热火朝天的聊着女人,竟没有意识到两个男人靠近的脚步。 “破了两个阵眼,只怕还有其他,明日先试试能不能进城吧。”纪凡在火堆边盘腿坐下。 斩毅正要开口说什么,他的神色突然变了。 与此同时,商队里传来一声刺耳的马嘶,随着这一声马嘶,商队里所有的马和骡子都躁动起来。 斩毅飞快的回身面对漆黑的山林,他弓起身子,像一只伺机而动的豹子,长剑在他身侧静静的躺在黑鞘里,和他的人一样沉寂,却让人不禁忌惮。 畜生比人对危险更敏锐,马和骡子这么嘶叫,必然是林子里有怪事。商队的人纷纷掏出家伙,背靠着背围成一圈,向林子亮出雪亮的兵刃。 山林里一片错落的黑,静的让人不安。 男人们握着刀剑的手有些慌乱,没有人知道敌影隐藏在哪一片黑暗中。 斩毅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以他的敏锐能够感到杀气并非来自林里,而是来自天上。这种被人居高临下的感觉似乎将他拖回了十几年前的战场,他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敌人是什么,也明白了阻扰商队行进的法阵的源头。 “动作要快,不能让她们开口。”斩毅声音低沉,带着股令人发寒的沙场气息,“她们会对我们下咒。” 众人脸色惊变,正此时,一道人影像是惊雷一般落在小谷面前,小谷两股瑟瑟,见到人影,竟是吓得一声大喝出来,闭了眼拼命般挥着刀冲了上去一派乱砍。 却见一只雪白的长袖举重若轻般一卷,小谷手里的刀便已脱手而去,再看时,那柄精钢打的刀竟碎成了齑粉从那只衣袖中簌簌而落。 小谷一下子湿透了后背,他顺着那衣袖向上看去,看到一张清丽绝尘的脸。 小谷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石夷第一百二十七位巫帝璇玑帝,九霄宫第一任宫主,楚阳公主。小谷知道这个楚阳公主也是因为一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戏——《楚阳公主传》。 这出戏里关于楚阳公主的形貌只有一句话,说她是“世上最适合白色的女子”。 就像现在小谷对面前这个女人的感觉。 那袭普通的白色穿在她的身上,像是生出了别样的韵味,轻灵,又肃穆。她的眼神空灵,却除了空灵便什么也没有了,无暇的如同她的容颜,让人生出一股跪下去膜拜的冲动。女人看着他,像是神像俯瞰众生,却没有一丝慈悲。 小谷不是没有见过漂亮女人,但是他一眼就明白这女人的美和清倌坊的花魁不同,她的举手投足间是普通人家的女人怎么也学不来的矜贵和傲慢,然而她似乎又不同于那些名门闺秀,她的身上泛着女人们不该有的凛冽和杀意。 与此同时,另有十来道人影同这女子一般落在商队里。飞行的法术最难是在一起一落,她们落地快而轻,可见每一个都是法术卓绝的术士。 斩毅仗着身法和剑术,在一个女子落地之时飞身而上,擒住了对方双手,长剑抵喉。其他人则眨眼间便被这些女人制住了。 “血印神器。”白衣的女人看着斩毅的剑静静地道,“你是破坏阵眼的人。” 她用的是陈述句。她手下的命只在斩毅一念之间,她却没有半分忧惧,那神色和声音都平静的有些可怕。 斩毅没有说话,也没有笑。他手里有一个人质,却丝毫不能减少他的不安。他知道他面对的,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所以他甚至不敢笑一笑,只怕那分心的一刹,便是自己人头落地时。 “你们是什么人?”女人开口,仍是静静的问。 彭掌柜从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出来,从身上取出行碟,递给对方,面上拼尽全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们是北地的行商,我姓彭,是昌平粮号的东家。祖上几代都是东林镇的,家父‘万里脚’彭勤远在这一带也小有名气,不知您听没听过……” 他看了看对方的脸色,觉得对方一定没有听过自己父亲的名号。他咽了口吐沫,却再说不出话来。 当那个女人看着他的时候,彭掌柜有一种错觉,好像有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要将他按的跪伏在地。 “检查过他们的货物了吗?”女人向身边人问道。 “查过了。是绸缎和米粮。” “有多少米粮?” “大约有十石。” 女人似乎忖了忖,扫了众人一眼,随即淡淡道:“杀了他们。” 她的语气简直像在说“今日倒是明月夜。” “姑娘我……”彭掌柜哀求的声音像是凭空被掐断了,过了半晌,他的头向着右边歪下去,血从他左半个脖子上的伤口里喷了出来。他慢慢的跪倒了下去,眼睛里还泛着泪光和恐惧。 那柄割断了他脖子的剑轻巧的飞回了一个女人的手里,刽子手甚至没有看一眼死在她剑下的人,她的神色同那为首的女人一般淡漠。 “七修剑,你们是九霄宫的人!”纪凡惊道。 “真是见多识广的年轻人。”白衣的女子看一眼纪凡,说了一句赞赏一般的话。 纪凡看起来已是四十有余,而那女人面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若是人族,便是保养得再好也不过三十岁。然她却叫纪凡“年轻人”,众人登时明白了过来,这些女人都是巫民! “九霄宫的人在这里做什么?”纪凡锁着深眉,忍着怒气问道。 然而这却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白衣女子右手轻轻一挽,便见纪凡双目圆瞪,像是要呲出血来一般。他想伸手去抓自己的脖子,身体却僵硬了一般动弹不得。 然后,众人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景象。 一枝长满倒刺的树藤从纪凡的嘴里“长”了出来。 不是伸了出来也不是吐了出来,是生长了出来。 树藤上挂着难以辨认的血肉。像是一只荆棘在纪凡的肚子里发了芽,飞快的长了起来,破喉而出,挂着那些内脏和血肉。 “我砍了那你们这些妖魔!”老方突然提着刀高跳起来向着压制着他的女人一刀劈下。 那女子举剑格挡,她的剑又细又薄,老方的刀足有十斤重,这一刀下去不把那小剑劈成两截都算走刀,如此以卵击石,简直是天真! 然而老方这刀竟被生生格住了,那刀砍在剑上,像是劈在了一块巨石上,半寸也进不得了。 好不邪门!老方暗忖,退一步收刀在胸前。 那女子却并不停手,她伸手一探,那柄剑便直直向老方面门刺来。 老方提刀格挡。 “闪开!”斩毅大吼一声。 然后已经晚了。 那柄本该被老方的刀拦下的剑,像是一道没有实体的光影般,径直穿过了那把一掌宽的刀,从老方的面门上穿了过去,随即回到了女子的手上,竟是滴血未沾。 而老方,只能讷讷的抬眼去瞧额上的那只血洞。 “住手!你不要她的性命了吗?”斩毅声音低沉,剑尖在手里女子的下颚上微微一挑。 众人稍一停顿,白衣女子看了斩毅一眼,随即又吩咐道:“先杀了他们。” “他们不过是落碧城的粮商!何至于此?” 对方并不回答他,扬手起诀,顷刻间数十条性命倒毙,然后她才回过头来对斩毅道:“你若肯放了她,我会让你死的舒服些。” 斩毅扫一眼四下里的尸体,心里一痛,这些女人下手狠辣,不留余地,以至满地残骸令人不忍直视。 斩毅看着女人,眼中燃烧着愤怒和悲悯,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左手撤剑的同时,右手将挟持的女子向前一推,随即飞身而去。 然而对方像是看透了他的意图,在他跃起的一瞬,一道幽蓝的光在他肩头微微一点。斩毅身形略略一顿,起落间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追。他中了我的烟罗引,跟着蓝色的辉光走。”女人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道。 斩毅在山林里狂奔了两个时辰。 他的右肩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一直在缓缓地渗着血,血痂上泛着诡异的幽蓝的光,可他却没有时间停下来处理一下。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停下脚步,一炷香的时间内,那些巫民就会追上来把他彻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不能停。 然而这已经是极限了。 再跑下去,在那些女人追上他之前他就要力竭而亡了。 斩毅倚着树,粗粗的喘着气,他的一身黑袍早已被汗湿透了,面色也像纸一样白。 那些女人,是九霄宫的巫民无疑,而且从她们的法术来看,只怕在九霄宫里也是位阶不低的神官。尤其是那个为首的女人…… 斩毅忆起十七年前自己曾踏足的九霄宫,那日他并未见到过这个女人,但九霄宫的可怕他是知道的。这个古老而优渥的民族千年智慧的结晶,足以成为他们奴役异族的最大资本。 斩毅想起那个法阵,心里泛起不好的感觉。如果犬戎之战里有巫民作祟,只怕落碧城所面临的境况比他能预想到的最糟还要糟。那么,依照不久前瑝天和落碧城所缔结的盟约,如今是他们贡献出自己力量的时刻了。 斩毅摸了摸腰间世主的腰牌,略一迟疑,还是念了诀。 再眨眼,人影已向更深的山林去。 ------------ 第六十六章 木犹如此太匆匆 夜凉如水。 疏落的树影打在溪涧的卵石上,像是森罗地狱的鬼影,清可见底的溪水里泛着淡薄的血色。 斩毅转醒过来。 他抬起手摸摸额角,并感觉不到痛,却染了一手血渍。他的头微微一晕,想起之前自己被巫民从山崖打落,想必是落入水底时撞伤的。 斩毅向右肩瞥了一眼,那抹幽蓝的辉光弱了许多,却还像个诅咒般萦绕着。 他心中一沉,便要起身继续遁逃。 这一下却没能起来 他的右腿似有千斤重,将他牢牢地拴在了原地。 斩毅暗道不妙。方才与那两名巫民交手,本以为拼着你死我亡逃出条命来,没想到终究还是在落崖的一瞬着了那将死的女人的道。 石夷五行术里的沉金之术,虽则他的体重并未增分毫,却觉得那条中了法术的腿重逾泰山。 斩毅不擅法术,更别提巫民秘传的五行术如何解法。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在原地坐了下来。 斩毅坐在溪边,看着自己那条搁浅在水里的右腿,勾起了一个笑。 想前两日还同隐主谈笑风生自诩“纵然荣登落碧城和密罗两份刺杀榜单榜首,也能这般悠哉的和隐主大人在此闲话家常啊”,而今想来,约莫这就是传说中的装逼遭雷劈。 他在溪中漂了不知有多久,整个人连带那件浸着汗味的黑衣都被洗透了,黑发披散,衬得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白得触目惊心,一身带伤,好不狼狈。然而这男人却没有丝毫恐慌,他的眼睛那么平静,沉寂的如同午后净水无波的湖面,温暖而苍老,像是在想着心事。 他坐在那里,心平气和等着自己将至的大限,像是等着一个久疏问候的老友。 “斩毅!” 男人循声抬头,看到一身墨黑的窈窕身影,怀里抱着一张七弦。 焚音上前搀扶住斩毅,飞快的扫了一眼他的伤势,似忧似嗔的问道:“你怎么伤的这样重?” “遇上了巫民……” “这……是烟罗引!”焚音看到他肩头的辉光,一声低呼。 斩毅对着焚音无奈了笑笑,算是默认。 焚音银牙轻咬,眼中的凶戾一闪而过,随即扬手对着斩毅右肩的伤口奏响七弦。(小说最新章节) 她奏琴的模样十分专注,清亮的黑瞳一瞬不瞬,浑身泛着一股孩童般倔强执拗的劲儿。 斩毅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恸。他是见惯了焚音那喜怒无常的性子的,言笑间取人性命,狠辣更胜于常人。 七弦声如流水,一丝一丝渗进了斩毅的右肩,然,那辉光却半分没有减弱。在那些急促的琴声里,那道幽蓝的光时强时弱,像是一只怎么也吹不灭的蜡烛。 焚音蹙蹙眉:“不是一般的烟罗引,恐怕要等它自己熄灭。”她看向斩毅,“只有逃了,你还能走吗?” 斩毅摇摇头:“方才落崖时这条腿中了沉金术。” 焚音伸手探探他的右腿,触手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并不说话,将七弦在胸前挂好便背对着斩毅半蹲下身。 斩毅略一迟疑。 “上来,我背你。”焚音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犹疑。 他二人相识八年,也曾琴瑟和鸣,也曾并肩杀敌,也曾生死相依,虽说似乎有些什么与众不同的情愫在,却也恪守礼节,从未曾离得这般近过。 “如此……多谢了。” 男人的道谢让焚音面色一黯,她捻了个诀,背着斩毅飞身而起。 云山。雾气绵绵,素色溶漾。 云山论高论险都排不上号,但是若说美,却是当仁不让的。 若将北斗泰山比作“国士无双”,那么云山便当得上“绝代佳人”四个字。 然而却没有人能说得清云山究竟是怎样一个美法,有人说是明丽,有人说是清秀,有人说是妖娆,只因这座山终年云雾缭绕。在烟云的装扮下,云山每时每刻都在变幻。少年时候来此觉得这山清俊灵动,满是生气;过上二十年来此觉得这山气韵浑厚,尽是古迹;再过二十年再来却觉得这山与世隔绝,满眼垂暮。 这座奇妙的山如同一个遮着轻纱的新嫁娘,让人想去掀开她那层面纱,却怎么也看不到她真正地面目。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云山闻名另有一处是因这山上的听水阁。听水阁虽只有六十年的历史,却鼎盛一时。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听水阁所修甚杂,可以修心性也可以修技艺,既修音律又修法术,既能自保又能杀敌,迎合了群众心理;二是因为听水阁入门没有门槛,只要愿意都可以进听水阁,迎合了群众需求。 当然,听水阁的兴起无疑也说明听水阁的阁主紫玉仙姥是一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事实上,身为八仙之一的阁主大人在从紫玉仙子成长为紫玉仙姥的漫漫五十六年历程里,彻底垄断了“乐仙”这个头衔。 在这个要靠灵感吃饭的艺术行业里长期垄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此紫玉也成为了史上蝉联最久的一个“乐仙”。 而在俗世眼中,“最多”“最快”“最久”这样的字眼,往往都会被赋以神话传奇的色彩,是以不久,紫玉仙姥便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她一曲可令山河改色,有人说她一曲可以起死回生,甚至有人说,这个女人的身体会散发出七弦和笙箫的声音。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听水阁的门槛被踏破了。 于是,紫玉仙姥不胜其扰,闭关修炼了。 于是,更鲜有人能一睹紫玉仙姥姿容。 于是,关于紫玉仙姥的故事越发传奇了。 然而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女人,山主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应有的好奇,他正蹲在溪边欣喜若狂的往水袋里灌水,如获至宝。 对于他这种严重跑题的行为,隐主挑挑眉头建议道:“我想,不如我们先去找紫玉,多寻两个人手再来这儿灌水?” “万万不可!这水非春分这日不可,否则今年的九酿便要毁于一旦了。”山主秉着他的成语风,一贯的妙语连珠。 隐主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果然一个神一样的对手也没有一个猪一样的队友可怕。 “落碧城危在旦夕,魅主和寿主拼死守着争取来的这些时间不是用来让你灌水酿酒的!”隐主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冰冷的怒意。 那只巨大的水袋已灌满一半,山主专注的看着,口中应声道:“落碧城的法阵连你都无可奈何,难道一个只会弹弹琴的老太婆能有什么办法么?” “紫玉的能耐绝不仅是会弹弹琴。她之前曾有多少人致力于以音入武,却从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把法术和琴艺融会贯通到这个地步。”隐主顿了顿,若有所思道,“我曾见她布过五行幻尘阵,若这世上还有谁能解落碧城之围,恐怕只她一人了。” “五行幻尘阵不是五行军的不传之秘吗?这紫玉仙姥难道是石夷四家的后人?” 传说开天辟地时后伏战神领五行神军鞭挞九州,天地无所敢不屈服,后战神身死,留下了五行神军的后人,分别是汨罗、岢岚、朱提、莲勺、昆仑,经过上千年演化,莲勺一脉销声匿迹,其他四脉便形成了石夷的军武名门,也就是所谓的“石夷四家”――莫、严、影、石四大氏族。 “应该不是。”隐主记起他初见紫玉仙姥的情形,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其实,我连紫玉仙姥面都没有见过。要说交情,这事肯定非你和魅主莫属啊!魅主不是紫玉仙姥的嫡传徒弟么?” 山主的声音里无不透出沮丧来。显然他觉得自己此刻更适合出现在那个搭救斩毅的位置上,而不是来客串这个本该由焚音出演的说客角色。 “斩毅命不保夕,就算我能带着焚音来此,她又能安心么?” 山主叹了口气:“都说红颜祸水,我觉得这男人要是祸水,也是一个道理啊。斩毅若生为女子,只怕要步妹喜褒姒之后啊。” 随即他终于满意的捞起那只鼓鼓的水囊,他满面笑容的终结了自己借以拖延时间的东拉西扯,痛快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走吧!” 隐主无奈的蹙了蹙眉,先行向山上行去,他已有些年龄了,爬起山来脚力却丝毫不输年轻人,在这片葱郁的山林里披荆斩棘如入无人之境。 不出半刻钟,两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山里传来了琴声。 声音从高高的云端上流淌了下来,细而悠扬,像是一条潺潺的清水。诡秘的是,这声音竟不是四散的,而是同一条线一般,沿着那既定的轨迹,细细的飘来的。 山主脑子一空,脚下像是踩在云上,一时什么都忘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心中如此空旷,像是能容得下整片天地。 这山高水长,却比不上曲里的旷达。 琴声里缠绕着歌声。 隐主侧耳细听,沉吟道:“生何苦,去何从。木犹如此太匆匆……歌狂词悲,是紫玉仙姥的韵调。”老人脸上现出一抹欣喜,他回身对山主道,“跟着琴声走!” ------------ 第六十七章 风吹欲绝又不绝 落碧城主府,更深露重。 城主府书房里的火烛一直到后半夜还通亮着,三更过了,披甲佩剑的将军们通红着眼睛从书房里鱼贯而出,策马回营。这些北地的男儿们有着强大的行动力,来去都是雷厉风行。 书房的长烛下只剩两个高大的身影。 “苏将军言下之意是,有人截断了我军的情报吗?” 年轻的将军摇了摇头:“恐怕不只是情报。这一天半里,不仅是放出去的信鸽没有回应,而且也没有一个进城的百姓。” 邵晓骥沉默了片刻,道:“战事既起,这也正常。” “城主大人,三天前安定城就有一批粮草开拔了,安定城到这里不过不到两日的路程,可是这批粮草,到现在一点音讯都没有,您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 “那依苏将军之见,这是何故?” “我们被围困在这座城里了。出的去进不来。”男人顿了顿,声音突然压得很低,“据我所知,这是一个法阵。” 邵晓骥瞳孔微微一缩,他紧紧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人,眼里泛起了锐利的光:“你想说什么?” 对方也并不畏惧,像是对霎时弥散的杀气浑然未觉般,年轻男人冷冷看进邵晓骥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是想提醒城主大人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邵晓骥仍是尖锐的盯着他,慢慢的,嘴角紧绷的弧度陡然一变,大笑起来。 “苏将军的忠告邵某必牢记于心。只是,苏将军此言,是以一个金吾卫游击将军的身份说的,还是出于一个前锋营百夫长的热心呢?” 对方亦笑了,邵晓骥发现他的嘴角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的时候像一个大男孩。 这个大男孩站起身,对着他行了一记郑重的军礼,目光炯炯道:“青都夏官府禁军三十一营副统领苏晓,见过百里公邵将军!” 邵晓骥心中微微一凉。 禁军的编制到只有三十营。然而坊间传说此外还有一支特殊的三十一营,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支军队是一支由术士组成的军队,这也造就了它的隐秘和可怕。与其说它是属于禁军,不如说是属于玄天宗。 官至三十一营副统领,此人在玄天宗中必然也是个厉害角色。邵晓骥不敢怠慢,起身回以军礼:“邵某失礼了。” 他的眼底卷起了风云。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对于落碧城主府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落碧夫人的贴身丫鬟远儿几乎一夜没睡。 入夜的时候夫人咳得闭过了气去,迟先生来看过后嘱咐远儿要一夜守着,半分不能大意,若是有事随时传他。 远儿的父亲是个木匠,给别人做了一辈子棺材板。落碧城这地方年年都有仗打,打仗就死人,所以赖着木匠铺糊口倒不成问题。三年前冬天,老木匠突然发了一场风寒,好了之后却落下了病根,整日咳个不停,后来咳出血来,没几天便去了。 这个病,倒是同落碧夫人很像。 夫人房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总像是把远儿又拖回了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让她看透世态炎凉的冬天。女孩于是也跟着彻夜难眠起来。 夫人是个美人,美得不似这人间的人儿。夫人的一颦一笑都透着清冷的高贵。远儿不知道夫人是哪里人,却笃信夫人必是从极富极贵的大人家里出来的。她还记得进府后第一次夫人生辰的时候,城主差人送了夫人一只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那金步摇华光宝贵,钗眼和嘴巴里嵌着滴血红的宝石和珊瑚珠,看着精致小巧,入手却有不可思议的分量。这只金步摇是前匠仙一生中唯一亲手打造的一枚发钗,价值连城,足以买下一座可观的府邸。 然而落碧夫人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将那只金步摇收进盒子里,没有刻意的不屑也没有难掩的喜悦,反倒是有些隐隐的倦意。五花马千金裘,在她沉静的眸子里,像是失了光彩,平平无奇。 这份淡然,若非出身在极富贵里,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 看着这样一个如玉的美人那样咳喘,远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难受起来。 还有一个让远儿心疼夫人的原因,是因为城主。 进府后半年之久,远儿才终于接受了一个此前她绝不会相信的事实:落碧城主并不爱夫人。 进府之前,远儿和那些市井小民一般,以为落碧城主和落碧夫人必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单凭他这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痴情也足以让天下的姑娘动容。 然而事实证明,屁民们的揣测往往与真相相去甚远。 刚进府的时候,远儿总是觉得城主和夫人之间有些古怪,可是她又说不出那古怪是什么。城主每天都会和夫人一起用晚膳,远儿就在一旁伺候着,听他们夫妻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 一切都那么和谐。 很快远儿就知道这两人之间那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是什么了。那就是这一切都太和谐了。和谐的像是一幅工本画,每一处都像是精心画出来的,完美得没有人味。 每日酉时,落碧城主必来同夫人一起用膳,戌时离开,日复一日,精准的像是每天一开一闭的城门。饭桌上的谈话流程永远是: “今日天气不错。” “是啊,转暖了。” “身体好些了吗?” “今儿好些了,远儿陪我在院子里转了转。” “这道水晶虾仁不错,你尝尝看。” “嗯。” …… 两人之间的对话永远是围绕着天气状况、身体状况和饭菜状况这三个话题展开,上下文衔接的十分牵强两人却能淡然处之对答如流,那感觉就像两个演技绝佳的戏子在对戏。如今远儿只要抬头看看天气再低头看看桌上的菜,就能根据模板准确的推断出今天饭桌上将要发生的对话。 而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么久以来,落碧城主从没有在夫人这里留宿过一夜,远儿仔细想了想,发现城主甚至从没有和夫人独处过。这对传说中的恩爱夫妻身边,永远都有一位闪闪发光的灯泡君,此人或是远儿,或是管家,有时候也会由某某门客或者某某婢女客串一下。 落碧城主和落碧夫人绝对是夫妻中相敬如宾的典范。 至于落碧城主不二娶的原因,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浪漫,而是因为人事不能。 据说城主还是风虎营统领的时候曾经是有过一个妻子和三个子女的,然而却因为风虎哗变而死于淮王党刀下。后来虽然官拜国公,这位勇武的将军却再无所出,心灰意冷下也不理军政,整日种草养花以遣郁气。 当然,这些都是不传之秘。 也是因此,当远儿看到城主大人的身影在后半夜出现在潇湘苑时,一时竟以为自己幻觉了。 邵晓骥急促的脚步在落碧夫人的门前突然停了下来,他犹疑了一下,听到里面传出了咳嗽声,才轻叩了两声门。 里面又轻咳了两声,才传出来一个女人纤弱的声音:“是城主大人吗?” “是我。”邵晓骥的声音和他身上鎏银的软甲一样泛着肃杀之气。 “大人有事请进来讲吧。” “打扰了。”他推开门后,又回身看着跪在一边的远儿道:“你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远儿一惊,抬起头来,却只见紧紧掩上的房门。 屋里一片死寂。 邵晓骥也不点灯,只在黑暗里牢牢盯着床上的女人。窗纸上透进来的月光在他的眼里映出了锋利的光芒。 女人坐起身来,淡淡的回望着他,疏离的好像人间世事都与她无关。 她这份上善若水的从容让邵晓骥的凶戾锋锐像是击在了绵软厚重的泥沼里,使不出力来。 落碧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右手轻轻翻转,轻声念道:“天帝后伏,请奉九尊。神霄之境,碧空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来自无夷,去自无域。唤天地罡风,皆毙于归墟。闻风不闻息,起!” 九霄宫的闭息术。她身体虚弱,施用法术却毫不费力,可见法术之浑厚。 “现在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城主请讲吧。”她的声音仍是淡漠而纤柔。 邵晓骥走到床边,俯视着床上的女人,微微吸了一口气,方道:“我来,是想请教夫人一个法阵。” “请讲。” “五行幻尘术。” 女人微微顿了顿,道:“城主想知道什么?” 邵晓骥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问道:“怎解?” “非人力可为。城主不必费心了。” 邵晓骥突然一把抓着女人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让她无暇的面容贴着自己的鼻尖。他盯着自己的女人,眼中像是燃烧着烈火:“我知道这件事和你有关。这样繁复的法阵,等闲巫民根本做不到如此天衣无缝。”邵晓骥攥着她衣领的手更紧了,惨白的骨节格拉作响,“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毁了这座城池?还是眼见青氏覆灭?那你可知落碧城沦陷的后果是什么?是狼灾!这是犬戎与青国之间的战争,狼灾你不是没有见过,那是赤裸裸的烧杀抢掠!” ------------ 第六十八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犬戎擅长驭狼,每年秋收的时候这些驱狼的男人会从荒原和雪山里挥舞着长刀南下打草谷,杀死男人,侮辱女人,抢走这一季的粮食,来去快的如同蝗灾,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北地的人便把它称为狼灾。(免费小说) 两年前落碧夫人去山里休养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狼灾,是她的贴身婢女莲儿拼死保护了她,也是因为莲儿的死才有了后来的远儿。 “如果城破,那么发生在莲儿身上的一切也会一样发生在远儿身上!还有这个城里的每一个老少,这些敬仰着你救助过你的人!你要看着地狱惨象在你的人民身上上演吗?” “他们并不是我的人民!他们……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邵晓骥迎着女人炽烈的目光,半晌突然松开了她的领口,看着她轻声道:“洛颜,你是一个慈悲的人。这些年来你在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但是我不管,我也不想管。你的锋头是对准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的,而不是百姓。你很小心也很谨慎,也藏的很好。所有人都知道,落碧夫人是一个幽居深院的病弱女人。” 男人突然温柔的笑了:“但是,你是一个慈悲的人,只有这件事,你没有办法掩藏。” 邵晓骥看着她,眼里透着幸福的笑意,如同一个满足的中年男人在看着与自己携手白发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从他看到她第一眼他就一直相信着。 落碧夫人瞪着他,眼中满是厌恶和敌意,显然他的话触了她的逆鳞。 邵晓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牵起她的手,轻声道:“伤害无辜的人,只会让你的心更痛苦。所以,别再勉强自己做这样的事了。” 女人飞速抽出了手,她一贯淡漠的眉目突然狰狞起来:“不!你不明白……” “我明白。”邵晓骥打断了她的话,深深地看着她道,“我明白。你不要忘了,我是风虎哗变里唯一的幸存者。如果说仇恨,我并不会比你少。” 女人看着他的黑瞳,像是想要从里面挖出些什么来。 “其实,根本不必牵扯这么多人进来。要结束这一切,只需要一个人死就够了。” 邵晓骥的声音疲惫而平淡,但他的话却让人后背发凉。 “只要青帝一个人死就够了。” 万籁俱寂。漫漫长林尽头隐隐透出晨曦的微光来。 树梢间掠风而过的黑影渐渐慢了下来,焚音鬓发湿透,紧紧地贴着脸颊,勾出下颚俏丽的弧线。 终究还是不行。 这个好强的女子在心里埋怨起自己天生的体弱来,她回头向来路扫了一眼,御风落地。 焚音小心翼翼的将背上的人慢慢搁了下来,斩毅肩头仍泛着微弱的辉光,几夜未眠,男人的眼里绞着血丝,他看着焚音,神色复杂。 焚音抬头望了望他的双眼,脸上便飞快地掠过一丝羞赧,她转身背对他,抬手要施法。 斩毅立即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她们还没追上来。” 出生入死并肩而战八年,两人间终归是默契。焚音一抬手,斩毅便知她是要用法术探查敌踪。她以弱体御风多时,此时施用素女的法术实在是勉强,可她要强惯了,在斩毅面前尤甚,绝不肯让他见着自己半分软弱。 焚音扶着斩毅倚着树坐好,便起身施了一连串幻术隐藏两人的踪迹。 “天下幻术出九霄,九霄宫是幻术的老祖宗,她们若有心,这些拦不住她们。别白费力气了,焚音。” 女人并不应声,继续施着法术。 斩毅看着焚音的背影,眼中的决绝愈发深重。然后,他轻声道:“我逃不动了,你快走吧。” 焚音身形一怔,她回过头看着斩毅,眼里闪过慌乱。 斩毅也看着她,只是勾着嘴角浅浅地笑。温和而散漫,像是长辈看着孩子。 “她们会追上来的。”斩毅向深林里望去,“还有小半刻。” 焚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重重叠叠的树影。她回过头来看斩毅,男人眼里的严峻让她明白这不是玩笑。 “我……”焚音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找不到辩驳的理由。她留在这里,不过是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斩毅目光深沉,像是看进焚音的心底去,他缓缓合了下眼,又说了一遍:“你快走吧。” “不!”焚音几乎是条件反射。 斩毅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固执,却没有理由。” 焚音第一次见斩毅的时候只有两岁多,可以说斩毅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垂髫小儿都中年美妇。 在斩毅眼里,她终究像个半大的孩子。 这个半大的孩子一直以来用崇仰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近乎偏执。斩毅知道,瑝天七主知道,甚至连他那天然呆的徒弟易昭寒都知道。 “焚音,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焚音的脸上飞上两朵红云:“只是……习惯了。” 九年了,只是习惯了这样在身边守着他,看着他。 她抬起头来,目光正落在斩毅漆黑的双眸里。那双眼睛那么深,像是更深的夜幕,看着看着就陷了进去,让人再也撇不开目光。 焚音记起第一次见到斩毅的时候,那天她正在飞雪里抚琴,抚一首《阳春白雪》,那年她只有两岁,还不会以音入武,还舞不成完整的惊鸿舞,还不习惯信手杀人。她遇见斩毅,是在最懵懂的年纪。 而斩毅遇见她,却是在最残败的年华里。 斩毅遇见她的时候,是一个死人。 弃宁十七年正月廿七,赤胆营统领白袭影在史书上留下了自己最后一道背影。 瑝天隐主夙尘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是却没有却没能救下白袭影。 白袭影死了。 夙尘看到斩毅那双涣散的瞳仁时就明白了,白袭影死了。 人们提到墨玉公子白袭影的时候,总是说这个男人是天纵奇才,温润如玉。然而说到他的性情,却众口不一。不熟悉他的人说他重情重义,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略有了解的人说这男人十分薄情,为了功名连深爱自己的女人也要利用。只有这些身边的老友提到他总难免叹一句诸如“人间自是有情痴”之类的酸诗。 苍天终究公平,给了你文韬武略的头脑和身手,便要在别的方面亏欠你些。 是以斩毅的情路走得何其坎坷。 夙尘救下斩毅的时候准备了一长篇的说辞,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有十足的把握让这个一而再再而三为情所伤的年轻人重整旗鼓为他所用。然而,他这满篇的说辞,却一句也没有用上。 斩毅陷入了自我孤立,他不肯从内心的束缚中醒过来。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动也不动,眼中像是寂灭了所有的光芒,这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光彩。 夙尘请来了紫玉仙姥。乐仙亦只是摇了摇头,临行前给她的小徒弟焚音留下了一句话:“若是有一日,你能用你手里的七弦唤醒这个男人,你就可以出师了。” 于是焚音就日日绞尽脑汁奏琴给这个五感不达的男人听。春天来了就奏《阳春白雪》,秋天来了就奏《秋月横江》,天气好的时候就奏《凌云戛玉》,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奏《风荡梅花》。她有时也同他说说话,说幼年的家乡,说云山上的听水阁,说隐主对她的功课何其苛刻,说顾倾城留下的舞谱有多么复杂变态…… 春去秋来,斩毅依旧那样静静的坐着,眼里泛着茫茫的白雾,像是一尊雕塑,僵硬的立在女孩日益精湛的琴声中。 当焚音终于能够将法术与七弦融会贯通收放自如的时候,云梦泽迎来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落雪。那夜焚音抚了一曲《潇湘水云》,当她收紧最后一个音时,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 那声音缓慢生涩,像是铁铲刮过铁锅一般。 那个声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斩毅的声音十分嘶哑,如同在沙漠里跋涉了数月不曾见过水源的旅人,吐出一个字来都显得艰辛异常,然而焚音回过头来看到他时,却落泪了。 她终于还是将这个男人唤回了人世。 那是焚音第一次看到那双茫茫而涣散的黑瞳里凝聚起了光芒,那样深,倒映着她弱小的身影,将她的心神牢牢地抓了去。 从此,她的眼中再容不下旁人的身影。 她亦不知是从何时起。许是第一眼见他,那将死之状令她心中一恸;许是他第一声唤她,那深深的黑眸拗了她的心去;许是那一曲《浮生吟》,那悠扬的笛声引起了她心底的共鸣…… 人说的一眼万年、覆水难收,或许便是如此。 然而这个占据了她全部视野的男人此刻却要她撇下他独自逃生,焚音突然感到了害怕,就算看到斩毅一身重伤也没有感到的害怕。 她怕离开他身边,胜过畏惧死亡。 然而男人并不理解这样的感情。 斩毅看着她,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人言情到深处,生死相许,我却不以为然。情之一物,不过是一念之执。一昧既去,万古长空。你又何必自苦呢?” 焚音凝望着他,慢慢的,眼中像是有什么碎掉了,她睁大了一双美目看进斩毅的眼中,脸色蓦地惨白,最后,她从苍白的神色里努力拼出一个笑容:“你若说是执念,那就算我执迷不悔吧。” 斩毅皱了皱眉头,不待他说什么,深林里传来一声异响。 两人侧目去看。 深林里纵出数只受惊的飞鸟。 焚音想亦不想,横身拦在斩毅身前,张开那张七弦,如临大敌。斩毅伸手想要将她拉到身后,女人却犯了狠劲,挣脱了他的束缚,固执的想要在他面前保护他。 “斩毅,你可曾深爱过谁吗?你说一昧既去,万古长空,那你可知,这一昧未去时是什么?看你一身是伤,我恨不能替你挨了,你可能明白这疼到心窝里的疼么?我不求你给我什么,只求能守在你身边就好。你若是死了……你若是死了,我怎么能活下去呢?” 她背对着斩毅,不愿让他看到自己面上纵横的泪痕。然而多年的积郁一时爆发,一贯温软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哭喊。 斩毅看着她瘦削却固执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们要来了,你快走吧。” 女人纹丝不动。 “你若是此时不走……” 焚音侧过头想要反驳,斩毅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坚定而温暖。 “那就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女人反驳的话头断在半空,她不可置信的回过头,脸上挂着深深的泪痕。但是她看到斩毅眼里沉静的笑,像是和煦的落日。怔了怔,她终于在泪水里露出一个坚决的笑容。 ------------ 第六十九章 香殿萧条转密阴 二月十五,青都城外二十里,寿阳宫。(超好看的小说尽在哈十八ha18.com) 草长莺飞二月天,阳春白日风花香,正是文人士族结伴出游的好时节,城南的离君亭迎来了一年一度最繁忙的季节,公子佳人应接不暇。然而易昭寒显然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事实上,这已是她在药房度过的第三个不眠之夜了。 江平郡主沉疴缠身已久,身体极虚,前日在易昭寒的法术下醒过来后,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又昏睡过去了。对方是娇贵万分的郡主,若是有个好歹女孩就是死上一万次也赔不起,易昭寒并不敢大意,只得耐着性子撤下狠药,想法子慢慢调理着,将她身上那层层叠叠的繁复法术一点点解开。 太后日日都会循例来探望郡主,做母亲的急着看到儿子大婚生子,这份心任谁都一眼看得出来。 然而若说最盼着郡主能早日康复活蹦乱跳的,莫过于易昭寒了。 快半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见到青帝一面。 按照太后的说法,郡主病好的那日将是青帝召见易昭寒的日子。 这些日子来,女孩无时无刻不在为那一刻筹谋。 她那件不起眼的束腰里藏着一柄又细又薄的软剑,是她倾尽积蓄请乌金坊的葛里朗前辈按照细水的模样打造的。像是一条伺机的蛇,静静贴着她的身体。 女孩低着眉眼捣着药,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措辞。 “叶太医对蛊术也很有研究啊。”过了良久,易昭寒终于开口称赞叶台的手艺。 “走南疆走了十几年,南边的人喜欢用这些东西,尤其是女人,用的蛊十分可怕。” “叶太医是南疆人?” “青都人。小时候家父随家父迁去南疆的。” 南疆是什么地方,蛇虫横行,遍野巫蛊瘴气,全无教化的蛮荒之地。世代扎根青都的士族,哪有肯自己迁去南疆的,多是仕途上的失败者。 女孩并不说破,只是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那叶太医和小女身世倒相仿。这青都是一个咒啊,圈的是人心。来过一次,一辈子都走不出它的诱惑。” 叶台抬头看她一眼,一向平淡的眼中泛起了微弱的光彩,随即又平复下去:“也不尽然。青都有青都的好,山庙有山庙的好。” “叶太医因为是太医院里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那外面的人却是削尖了脑袋也想挤进来的。” 叶台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女孩话锋一转:“不过我却听说,医仙林崇光当年一怒之下离开太医院时曾说过一句‘太医院非龙蛇之所,尽鼠辈耳。’想他一代医仙,在太医院供职近十年,几番升升降降,最后离开的时候还是个七品的侍郎。足见这太医院,光有医术是不够的。” 叶台点点头:“在太医院供职不比山里的走方医,问脉的都是主子。” “呵呵,在山里看病看不好死的是病人,在宫里看病看不好死的是大夫。”易昭寒将他的潜台词一口道破。 叶台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叶太医在宫中是给哪位娘娘问诊的?” 叶台神色一黯,易昭寒连忙为自己的失言道歉:“晚辈冒犯了。” 男人笑笑:“没什么,我长于刀伤外科,却不通女科小方脉,所以很少给娘娘们问诊,多是给皇子们看看摔伤扭伤,有时会诊也能给陛下切切脉。” “叶太医给陛下切过脉?那可是多少人一生望尘莫及的殊荣,陛下也有固定的太医每日请脉吗?” “能得陛下器重的太医是有几位,不过倒没有定过专责。” “在宫中供职看重主子,跟对了主子一生荣华,跟错了主子永无出头之日事小,运气不好卷进党争只怕要丢了脑袋。” 叶台抬起头来看看女孩,并不应话,反问道:“易医师同叶某说这些,是有进太医院之心么?” 易昭寒心中微微一惊,却面不改色,笑道:“是啊。” 叶台皱皱眉头:“那老朽便劝姑娘一句,请姑娘打消了这念头。” 女孩低着头配药,神色平平,充耳未闻般专心的做着手里的事,过了少会儿,才笑着问道:“小女不过是个长于捏骨的跌打大夫,就算他日能侥幸进了太医院,也只可能是为叶太医抓药的帮手。” 终究是自幼长在官宦人家,易昭寒这两句话全不似一个及笄少女,倒有几分老官腔。 “我朝虽许女子为官,却终不是正途!姑娘你正当芳龄,何必自误韶华呢?你只道这青郢宫里是遍地黄金和泼天富贵,却不知这黄金下是累累白骨。伴君如伴虎,这宫中行差一步便可能是人头落地。医仙林崇光的话还不足以点醒你么?那你便去看看卢怀仁,看看他一家……”他的声音突然断了,神色由怒转惧。 卢怀仁,毒杀先帝,提及这个名字已是大逆不道,遑论为其平反。 易昭寒见他主动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心中一喜,立即接道:“卢怀仁?下毒害死先帝的那个太医?”女孩神色一痛,“说起来他倒也是与我有些渊源,没想到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台听她也是卢怀仁旧人,心便放下了一半,痛声道:“他的刀伤外科和金针都是很好的,我很欣赏他的医术。只可惜,他是湘妃娘娘的人……” 易昭寒攥着药杵猛地一紧,指节攥的发白,眼中掠过一丝隐忍的狠色,然而她却平平的道:“人心隔肚皮。陛下那诏书上说的明明白白,是卢太医一时鬼迷心窍也未可知。” 叶台冷冷一笑:“太医院的方子都是要三位院使查过,由药房的人煎的,最后还要经过太监的试吃才能端到陛下面前。他区区一个太医,能以一己之力将这碗毒药喂到先帝嘴里,那还真是本事通天了!” 易昭寒手上仍是一下下捣着药,她先前只是听过苏晓一句无心之言便将矛头直指青帝,这几日很是惴惴,担心其中误会,如今却是豁然开朗了。 两人一下陷入了沉默。 “昭寒谢过叶太医诸多提点,小女自有打算。不过终归与叶太医无妨,这一点,叶太医尽可放心。”女孩抬起头笑着看向叶台,她的眼中像是灼烧一般炽烈。 落碧城。月色凄惶,漏进秘牢的月光如刀一般,有着凛冽的锋芒。 斩毅做了一个噩梦,惊醒时发了一身虚汗。饶是如此,他却是缓缓睁开双眼的。 右肩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微微的泛着痛和痒,斩毅试着蜷缩了一下右腿,发现沉金之术已经解开。 然而他的状况并没有多少好转。 他在一间秘牢里。 这必然不是官府的牢狱,不说这一层只有寥寥两间,单是这监牢的铁杆用的便是价值连城的秘铁,可见是囚禁术士的监牢。 斩毅眯了眯眼,周围并无人息,他撑着身子,向另一侧的人影半跪半爬而去。 虽是初夏,北地的夜晚仍渗着凉气,这里是地下,便更阴寒些。焚音蜷着身子,不知是法术反噬还是受了凉,脸色全无,峨眉微蹙,紧紧地贴着墙根。她生的娇小,这般蜷起来显得更是稚嫩,分外惹人心疼。 斩毅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温热濡1湿,心下安定了些。再触了触她紧攥在胸前的一对柔荑,却是冰一般冷。斩毅心头一恸,将那件已然千疮百孔的外袍脱下来紧紧裹在她身上,伸手一揽,将女人娇弱的身体圈进怀里,将她的一双柔荑暖在手里。 “真是个傻姑娘。”斩毅轻声呢喃。 想起她竟用那样孤注一掷的语气质问自己可曾深爱过谁,斩毅不禁失笑。 若非曾经固执而莽撞的爱过失去过,如今又怎会这般讳莫如深呢? 斩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十四岁,那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岁月,手里握着枪,便做着勘定天下的梦,手里提了笔,便以为能够匡扶世道。 在他十四岁那年,青都发生了一件大喜事。白家本家的长女白秋离出嫁铁卫公世子韩尧,青都白家和旧三公之一的铁卫公韩家结亲,送亲的队伍漫过了两条街巷,满城都是锣鼓乐声。媒婆乐得数礼金,百姓乐得看热闹,人人都觉得这顶顶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虽则从品阶上来讲,白家终究是微微有点攀爬的意思,更何况白家已几代没有出过人才了,在四大武道世家中早已是落了下风。 然而白家长子白袭影却没有为这桩极有可能会在未来有助于他仕途的联亲感到高兴,对于他的表姐夫韩尧更是没有一丝好感。 因为白秋离是哭着出嫁的。作为送亲人,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白袭影知道的更清楚了。 他的长姊早已有了心尖尖上的人。 韩尧也知道此事,甚至可以说他是抢了白秋离去也不为过。 在十四岁的白袭影的印象中,长姊大部分的形象是在父母面前维护自己免受责罚,在其他分家的兄弟面前为他说话,每每都是长他两岁的女孩保护着他。而当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保护她的愿望的时候,男孩却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无力。 他的手里握着枪,却不能勘定天下。他的手里提着笔,却无法匡扶世道。那些自幼负有的才华和名声除了助长了他的虚荣以外毫无建树。 他只不过是握着枪和提着笔罢了。 ------------ 第七十章 花龛滴沥垂清露 十四岁的白袭影下定了决心,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要我的子孙以拥有“白”这个姓氏为最大的荣耀。(免费小说) 然而当有一天他的这些愿望都实现的时候,他却舍弃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姓氏。当然,他也没有能够以“白”姓为骄傲的后嗣。 于是斩毅明白了,长辈们常说的“有志者事竟成”其实是真理。你若有心,终会得偿所愿。 只是长辈们善意的没有指出你在努力奋斗的路途中可能会面临一些你始料未及的失去。 他们不说,是因为他们说了你也不会懂。 有些事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 比如情爱。 只有切身的爱过,为之欢喜为之悲催,才能了悟。 情深不寿。 所幸在斩毅现在的这个年龄上,对于感情已经能够做到收放自如。再遇红鸾星动,也不会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措手不及,而能淡然处之。 他已不是能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少年人,也做不出揽月摘花博君笑的浪漫事,如今他能做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在徒弟的及笄礼上错愕踌躇的几个瞬刹,以及在她酒醉不记事的当口怀揣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罢了。 多少次他想不顾一切便牵了她的手亡命天涯,以他一身之能,护她一生安好。可这虚妄的念头终归也只是念头罢了。 还好只是念头。 斩毅自负以一己之力必能保她一世无虞,然而,他却没有自信能许她一世幸福。 天晓得有多少个夜晚他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噩梦里没有刀枪,没有敌人,只有死人,浸在腥臭的血河里。 约莫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曾经的“刺客之王”会畏惧死人。然则正是他们每每将他从酣甜的睡梦中惊醒。 斩毅并不信鬼神。然而有时他却觉得,人死了,或许并不是就什么都没了。死人的怨念和诅咒,有时候真的会跟着你一辈子,就像一种效果绵长的法术,或者一种无法摆脱的阴气。 不过时间久了,斩毅也便不再纠结于此。终究是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左右是亡命天涯,多一份诅咒扛在肩上也无妨大碍。 然则,他终是不愿易昭寒和他踏上同样血腥的道路。 若他连安宁也无法给她,又遑论幸福。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所以只要他断了这念想便好了。皆大欢喜。 斩毅动了动,将焚音更紧的揽在怀里,他的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很平和。他扯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欣慰又无奈。比起风花雪月的桥段,他现在更想要一个可以抱在怀里的拙朴妻子。 “夫人若能解了落碧之围,那么瑝天与落碧城的盟约仍在,瑝天愿与落碧城并肩而立,共御外敌。” 在秘牢上方的楼阁里,隐主静静坐在矮脚的木塌上,他的手边小几上是一盏飘香的茗茶,然而老人的手紧攥成拳。显然这个钟情茶道的老人此刻并没有品茶的闲情。 他的对面是一面长长的纱幕,纱幕后只隐约可见一个女人的倩影。她的身形很瘦弱,声音也很轻柔,夹杂着遏制不住的咳嗽,甚至透着莫明的熟悉感。然而隐主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 饶是紫玉仙姥也无可奈何的五行幻尘阵,施法者必是法术和阵术造诣登峰造极的术士。 “先生说笑了。在下没有记错的话,莫先生是风城将军莫月笙长子,是血统纯正的莫家人。莫先生既是五行后人,却要求助旁人,不是可笑么?” 隐主身体微微的一震,他已有多年不曾听到母亲的名字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丝毫不提及他此刻瑝天隐主的身份,反而提起他母亲的名讳。而“五行后人”这四个字更是明明白白昭示了她的身份。五行神军消匿已久,外族只知“石夷四家”,知道五行神军的却寥寥无几。落碧夫人并不掩饰,显然打算一开始就摆明自己巫民的身份。 “子君身为男子,出身分家,故而学艺不精,让夫人笑话了。如若夫人不弃,恳请明示阵术解法,子君定牢记在心。” 纱幕后的人压着声音低低的咳嗽了两声。 “莫先生,在下久闻您的轶事,今日既得了机缘,在下有一个疑问惑于心中多年,不吐不快。” “夫人请讲。” “先生生于大户,少负才名,泛舟游历数十载,结交无数,如今却妻儿全无,孑然一身,所为何故?昔年河源之战,先生以弱冠之年于洛河以一挡千,仍面不改色,在下闻之亦暗生敬重。然而青石之战先生身为坤城督城将军,却在大战前夜临阵脱逃,又所为何故?如今先生身居隐主,学生无数。兜影和咏菡、咏薇几个孩子我都见过,看得出先生是倾尽所学相授的。先生既然愿为巫族尽一己之力,为何此番却要竭力阻止巫族遗民的报复呢?” 莫子君深深吸了口气,一改往日的平和,面上一派寒气,目光灼灼。宽广的堂上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杀气。 “莫先生,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女人声音冷了下来,透着隐隐的威严。 隐主锋利的目光突然化作了一泓温和的泉水,那逼人的锐突然四散不见,老人又恢复了那和颜悦色的老者形容,缓声道:“夫人想必听闻过,瑝天成立的那天,琉璃帝曾将她毕生的愿望述与天下,她希望有一天,巫民、人族、羽民、轩辕、朝暮、不死、周饶七族可以坐在一起,和平而幸福的生活,共同拥有这一片天地。夙尘不才,愿赓续先人遗志。” 女人没有说话。 “三百年了。自河源之战始,九州分崩,战祸连连,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夫人可曾想过,为了这些以尊严和荣誉为名的战争,死了多少人?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深闺怨妇望穿秋水望不见归人,多少田野荒芜无人耕种?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何辜?百姓何辜?我只希望有一天,百姓不用再为抓丁而惶惶不可终日,男人和女人能够团圆,子女能够承欢膝下,田地不再荒废,市井不再萧条。这片土地,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杀戮和死亡。”他的声音低哑而苍老,透着难掩的疲倦,老人合了合眼,叹道,“天道久应还。” “悲天悯人,心怀苍生,莫先生果然秉承了隐主的风范。在下只是不懂,先生今日为落碧城这一城异族百姓奔走东西,为何昔日,却弃坤城一城百姓于不顾呢?那些人,可都是你的族人啊!” 隐主眼中神色突然复杂起来,他闭上了眼。隐主无论在巫民中还是异族中都是一个口碑极好的游士,他乐施好善,为人谦和,颇有侠者风范。然而坤城一战的弃逃,却终究是他一生中不可抹去的污点。在局势大好的征战前夜脱逃,本就让人费解。而坤城最终惨遭屠城的命运,似乎更加重了这个老人身上的罪责。 “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隐主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随即道,“如今夙尘能保护的,约莫只剩下几个孩子了。其他不可为之事,唯有听由天命耳。” “战争诚然能毁灭一个人,也能重塑一个人。我记忆中的莫子君,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女人起身掀开纱幕,露出娇弱的身形和绝世的容颜。隐主有些疑惑,他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我曾在祭天大典上见过莫先生,不过那时你是跪伏着的,约莫没有见过我的模样。但是我的声音你应该熟悉。”落碧夫人坚决的看进隐主的眼睛,她的神色深而冷,如同她的声音,“我姓巫。” 隐主浑身一震。巫是巫帝一脉独享的姓氏,巫氏自天地伊始血脉稀疏,从无可能流落平康。对方这么一说,隐主突然想起她声音里的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她是历年祭天大典的主持。 祭天和祭地是巫民每年例行的大典,祭天在每年的年终,由巫帝率领百官在阳台庙向巫神祈告祭祀,以求来年的风调雨顺江山太平。祭天大典的司仪是来自九霄宫的神官,主持则是九霄宫宫主。 自楚阳宫主创立九霄宫以来,九霄宫便担当起石夷大半的祭祀大典。这座高高矗立在石夷西边的琼楼和鸾宫边上的通天阁像两根天柱,并撑起了石夷的天空。 作为石夷神权的象征之一,九霄宫宫主的身份和地位就显得很微妙。是以多年以来,九霄宫的宫主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姓巫。 巫氏的族规很严格,严格的堪称苛酷。巫氏只有每一代的长女可以孕育子嗣,这无疑是巫氏子息凋零的原因之一,却也是石夷高度集权制的彰显。所以身为不是长女的巫氏子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 隐主没有见过九霄宫的最后一任宫主,只知道她是姽婳帝的幼妹,自幼体弱,然则法术卓绝,相比起长姊来也不遑多让。青石之战中青人手段之狠辣,隐主是见过的,所过之处尽是尸骸和荒城,又怎会让巫氏血统轻易漏网? 隐主的身后泛起一阵恶寒。 ------------ 第七十一章 豆蔻梢头二月初 一时间,隐主的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 落碧夫人的身份若当真是九霄宫宫主,很多疑惑也迎刃而解了。比如为何青帝践祚时为何会在落碧城遭到刺客的毒手几近丧命,而落碧城主明明是二太子党;比如犬戎如何能以十万之众与青国在北边的战线上僵持不下,甚至还胜多败少;比如落碧城为何愿意同瑝天秘密结盟,毕竟这几乎是宣告了与玄天宗也就是青帝的对立;再比如为何落碧城的五行幻尘阵连紫玉仙姥都无能为力,这样庞大而繁复的法阵需要精湛的法术为倚仗。 此事背后必然牵连极广。 隐主突然想起不久前谢青曾同他说咏菡在首阳镇看到了神鸾现世,巫民信凤神,神鸾是巫族的神兽,每千年一涅槃,唯有巫帝可以驾驭,青石之战后鸾鸟消匿于鸾城的万里冰封中。如今鸾鸟现世,说明尚有可以继承巫帝血脉和尊位的人流落世间。如今看来,多半便是面前此人罢。 然而隐主并没有开口询问。或许是昔日九霄宫宫主的威严令他难以逾越,或许是身为罪臣的觉悟让他仍觉有愧,或许是眼下的局势并非绝好的时机。隐主没有说任何话,而是起身直视着对方。 “我叫巫洛颜。”女人笑了笑,她的笑很纯净,纤尘不染,如同天池边剔透的冰雪。 如此令人窒息。 隐主几乎是下意识的从榻上起身俯首在女人的面前:“宫主大人。” 然而昔日的洛颜宫主却没有应声,反而道:“瑝天隐主,洛颜在此有一事相求,若隐主应允,落碧城与瑝天的盟约仍在。” 隐主抬起头:“夫人请讲。” “请瑝天借轮回眼一用。” 寿阳宫。正宫里灯火通明,院子里满是脚步匆忙的侍女和公公。暮春的夜,台阶上露气极重。 小公公脚下微一打滑,眼见便要立扑。门口守着的人身形倏忽一动,一手接住公公脱手而出的御膳,腰间刀鞘一扫,带稳了对方的身子,还碟入盘,从始至终,面上竟没有半分改色。 “你这不长眼睛的!”总管戳着小公公的脑袋,“要是惊扰了里面的主子,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随即又转过身来对出手相助的人道:“这位哥儿瞧着好眼生,不是皇宫里跟出来的吧?” 对方仍然是一张扑克脸:“在下是沈府的家仆。” 这一句话就将公公面上耀武扬威的得意劲扫了个干净。 原来是沈傲言带来的人。此次陛下特意交代过,沈府在此相当于郡主的娘家,半分不得怠慢。换言之,沈府的人在这里也算作主子,不是他们这些奴才敢造次的。如今郡主初醒,沈府的人在此守着,倒也理所当然。 总管没应声,狠狠拍了一下小公公的脑袋:“还不快送进去!”小公公忙不迭的端着那碟如意菜拔腿向房门而去。 正这时,一个一身亵衣的小姑娘披着头发从屋里迈了出来,她只着一身雪白的亵衣,头发也披散着,神色有些苍白,然而那细腻如脂的肤色和明丽的双眸却道出了她尊贵的身份。院子里有一刹诡谲的安静,随即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郡主万福金安!” “郡主万福金安!” “郡主万福金安!” “郡主万福金安!” …… 小姑娘走到总管面前,道:“赵总管,你让他们把这些都撤了吧,我不吃。你看我能走能跳,不吃那些也没什么。” “郡主,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如今不比卫府……”随即他连忙招呼着丫鬟去拿衣服给她披上,“你大病初愈,要当心些才好……” 端着药汤进来的少女见到院中跪了一地的下人,立即也乖乖的跪下道:“郡主万福金安!” 江平郡主眯了眯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问道:“你是新来的丫鬟吧?我昏睡的时候似乎见过你。起来吧,告诉我你叫什么?” 少女起身道:“恭喜郡主伤愈。回郡主的话,在下易昭寒,是郡主的医师。” “咦?”江平郡主面上一派诧异,随即展演笑道,“原来是江平的医师。易医师好年少,医术却这般好,你瞧我已大好了!” “恭喜郡主。然恕在下冒犯,郡主久卧床榻,气血不畅,需喝了这一个月的药才能算作大好。” 汤药极苦,江平郡主立即皱了皱眉。 所幸赵总管立即帮着搭了话:“今日是三月初七,陛下和郡主的大婚已经拖了两个月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再说郡主喝了这些药,好的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年的花灯节。” 江平郡主听他前半段话时面色全然不动,倒是听到最后喜笑颜开,遂撇撇嘴道:“好吧。不过,易医师我要你服侍我用药。” 易昭寒微微一怔,应声随江平郡主进屋去了。 待江平郡主回屋后,院中众人才作鸟兽散,撤席的撤席,通报的通报,方才搭手救了小公公的男人看着紧掩的房门,略一迟疑,方走开了。 “医师这种称呼果然还是更适合老爷子们啊……我比你年长两岁,还是叫你一声昭寒吧!” “是,郡主。”机械式的语气。 “你呢,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郡主折煞在下了!郡主千金之躯,尊贵非常,在下不敢逾越。”机械式的语气。 面对易昭寒平坦的语气平坦的神色平坦的胸怀,江平郡主不禁露出了蛋疼的表情。 “看着我!” 易昭寒抬起头,看到江平郡主近在咫尺的黑眸。 一瞬之间,易昭寒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 多年之后,在她向别人形容江平郡主时总是以此为开头:“当我第一次和江平郡主对视时,生命中第一次我开始质疑自己的性取向。” 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她的眼睛异常的亮,泛着狡黠的光。那种自信和坚强,是只有家境优渥、父母宠爱的孩子才可能有的。 对易昭寒这样的孩子而言,像是冬日里的阳光。 “郡主……为何会有这么……纠结的表情?” “我还能变得更纠结,你想看吗?” 易昭寒立即知趣改口:“……姐姐,昭寒先伺候您喝药吧。” “嗯!”听她开口叫“姐姐”,江平郡主喜笑颜开。 小郡主非常擅长被人服侍用药,是以整个过程十分流畅。 “昭寒,我中的是百蛊术吧?你是怎么解的啊?”江平郡主漫不经心的问道,似乎中蛊的是某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姐姐可知圣草血芝?血芝可解蛊毒。” “血芝?是灵芝吗?长的什么样子?” “血芝是芝科的一种,但不是灵芝。”易昭寒掏出一本医书,翻到一页将上面的图指给郡主,“长得这个样子。” 郡主看着她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昭寒妹妹好学问,以后就给姐姐看脉吧。” “民女一介草民,郡……姐姐入宫后,自有太医院的前辈给姐姐看脉。” “你不是太医院的人啊?” 易昭寒简单地叙述了她揭榜入宫的事。 郡主点点头:“看来江平还是给景烨哥哥添乱了。” “景烨哥哥?” “啊……”郡主显然觉得失言,不过转念一想此间只有两人,便又随便起来,“陛下叫青景烨啊,只是这名字不能随意叫的。昭寒不知道吗?” 易昭寒呆了呆,点头道:“知道。”随即又问道,“郡主怎么唤陛下哥哥?” 提到未来夫婿,江平郡主全然没有半分赧然的神色,倒是很自在的笑道:“我小时候是在青郢宫里长大的,校场孰里天天都能见到。” 原是青梅竹马!易昭寒心中了悟道。 “昭寒呀,你最近可有出得宫去?” 易昭寒愣了愣,郡主立即又补充道:“不知道外面怎么样……” 郡主要知道外面怎么样作甚?易昭寒一头雾水,照实回答:“今日忙于照料姐姐,并没得空出宫去过。” 郡主眼中一亮,道:“昭寒啊,姐姐有个事想拜托你。” 易昭寒登时心里一凉。 你一个郡主都摆不平的事我又能奈何? “哎,这事对我难上加难,对你却很简单。”郡主从随身的袖口里取出一方帕子来打开,眼见是一枚幽蓝的钗子,通体鎏金,一排珍珠攒的是一朵三瓣的鸢尾花。 “我出不去这里,你帮我把这枚钗子送到左相府上。” 左相府。 左相文季之是一个奇才,二十四岁便能坐住这么大的位子,可谓空前绝后。这是易昭寒对其全部的认知。 “这是已故的一品诰命夫人文姚氏的旧物,如今该物归原主了。”郡主摇了摇头,“这事可大可小,昭寒你要当心。” 未来的皇后娘娘与左相私相授受,一不小心便是一场腥风血雨。若不是因为之前中蛊之事换掉了郡主身边的丫鬟,这种秘事怎么也落不到易昭寒这个路过的身上。 女孩知道此事拒绝不得,只好点点头,接过来小心收好:“姐姐放心,昭寒一定亲手交给左相。” 郡主满意的笑笑,道:“这钗子救了我两命,代我谢过左相。” ------------ 第七十二章 大殿连云接爽溪 左相府并不大,却十分雅致,正堂里悬着一块匾,上书“文以载道”四个大字。整个正厅置物看似朴素,实则考究,透着一股低调的风雅。 “相爷上朝去了,姑娘若有什么什物,不如老朽代为转交吧。”管家老江引易昭寒在厅堂里歇下。 “小女受人之托,务必要亲手转交才不辱使命。”易昭寒看着堂外东奔西走的下人,又瞧瞧厅堂里白茫茫的布置,“恕小女冒昧,府上可是发了白事?” “是,老夫人前日去了,这两日还在发丧。姑娘莫要在府里行走,当心触了眉头。” 易昭寒点点头:“节哀顺便。” 日头西斜,左相终于归来。 两人看到对方皆是微微一愣,随即还是易昭寒先行了礼:“先前不知是左相大人,多有失礼,望相爷海涵。” “呵呵,不知者无罪。托易医师的福,家父身体已大有好转。季之在此谢过了。”他回身喊老江沏茶,随即对着易昭寒温厚笑笑,“今日让易医师好等了,实乃罪过。” 不同于往日易昭寒所见,今日文季之着了一身青色官袍,腰间仍系着那块不起眼的白玉,却显得比之前在药铺所见的更加颀长玉立也更加儒雅温润。 这风华绝代的男子。 易昭寒从怀里掏出那只钗子双手递到文相面前:“江平郡主托小女将此物亲手交还相爷。郡主说此物曾救过她两命,十分感激相爷。” 文相看着那枚钗子,淡淡笑了笑,接过收好,笑道:“有劳易医师。郡主一切可安好?” “郡主身子已大好,不过尚需时间调理。” “郡主即将入主东宫,易医师此番功德无量,文某先恭喜了!” 易昭寒还礼:“是郡主福泽深厚,小女不过得了侥幸,不敢妄自居功。以后还请相爷多关照。” 文相眼中闪过一抹深意,笑道:“彼此彼此。” “既然事已办妥,小女不敢叨扰。先告辞了。” 文相看着易昭寒的身影消失在门庭,才打开那方帕子,见是那枚钗子,微微一惊,随即无奈的笑笑:“这丫头……” 三月十五。一大清早寿阳宫便忙了起来,赵总管尖利的嗓门在门廊间回荡着,摩挲着春日湿闷的空气,催的人愈发烦躁。 今晨青郢宫里的小公公来传话,说陛下早朝后会来寿阳宫探察郡主病情,拜这声通传所赐,今日郡主的晨脉请的十分声势浩大,一干太医和药童将屋里屋外堵了个水泄不通,待到日头中升,易昭寒才一身酸痛的从正宫退出来。 小郡主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和好动,见到易昭寒更是眉开眼笑,除了喝药尚有阻力外,其他的不成问题。 然而郡主显然对易昭寒今日的反应能力十分不满。平日里一点即通的丫头,今日不知怎的,比那些老爷子太医还要迟钝半分,往往唤她一声都要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昭寒你别担心,你医术这么好,等下景烨哥哥来了,我和他说说,让你去太医院领个闲职,每天专门给我诊脉,以后我们就还能常见啦!”郡主显然从易昭寒那骤然拉长的反射弧中看出了对自己的“依依不舍”之情。 然而易昭寒却讷讷的看着郡主约有小片刻,才跪了下去:“谢郡主恩典。”语调平平,全无欣喜,似乎与己无关。 鉴于易昭寒今日十分不在状态,江平郡主觉得无甚乐趣,也不再逗她,意兴阑珊的欺负太医院的一干老爷子去了。 易昭寒在后院池塘边呆呆坐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从袖中取出苏晓赠她的那柄匕首,心下一横,终是抛进了池水。她要行的事凶险万分,断不能连累他人。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那柄软剑巧妙的藏在襟里。 这是她从师斩毅以来第一次出手,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然而,出乎预料的,女孩心里居然没有半分恐惧,相反,倒是十分平静。 “娘,你看着拂渊。”易昭寒捧着那支制材古怪凤尾样式的簪子轻声道,她抬起手,细长的银簪身形像是浸没在了漫天的阳光中,女孩突然扬起嘴角笑了,“娘看着拂渊,拂渊就什么都不怕了。” 易昭寒扬手将那只簪子插进发髻。 这是今年开春后最明媚的一个日子,池面上像是鎏着金银的色泽,风里卷着春日的湿气,暖意袭人。 弘英帝与郡主尚未完婚,巡礼该避让,因此弘英帝只是在偏殿召见了诸位太医。 太后姗姗来迟。 “皇上,江平身子已是大好,哀家瞧着能走能跳的,前日哀家已经吩咐了司天监,着他们寻个黄道吉日,大婚之事不宜再拖。” 弘英帝点点头,母后着急抱孙子的心情和他急于拉拢卫公的迫切是一般无二的。只是卫公终究是个商人,便是极疼爱这个孙女,也一定要眼瞧着婚事尘埃落定才肯施以重金。 “此次江平郡主之疾得以痊愈,可见我青朝福泽深厚,苍天不负。朕闻诸卿废寝忘食,亦是功不可没。高公公!”弘英帝冲身边的公公摆摆手。矮小的总管便识相的捧着诏书念起封赏来。 易昭寒伏在地上,并看不到弘英帝的模样,不过听他那略有几分莫名熟悉的声音十分干净,想必是个翩翩佳公子。女孩此刻并顾不得这些,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声如擂鼓,掌心里攒的全是汗。 如她同沈傲言所言,不成功,便成仁。 “易昭寒,”听到弘英帝叫自己的名字,女孩身体微微一僵,那好听的声音继续问道,“抬起头来,同朕说说,你是怎么治好郡主的病的。” 女孩抬起头来,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王者。 年轻的君王有着一张绝世的容颜,棱角分明,玄袍加身,举手投足间泛着令人俯首帖耳的魅力和魄力。他看着易昭寒,那目光里透着锋芒和笑意,像是抽尽了女孩肺里的空气。 是他! 她早该听出来!那样美妙的声音,听过一次便绝不会忘记。是那个她在首阳山下救过的那个少年,那个中了百蛊术的少年,那个名叫“轩颐”的少年。 女孩的心里飞快的流转过万千个念头。大殿上一时寂静的如同纹丝不动的海面,蕴藏着汹涌的暗流。 “陛下在问你话,易医师。”太后温软的声音传来。 女孩回过神来,她开了开口,脑中却一片空白。 她语塞了。 “皇帝哥哥,你别为难她了,是她把江平治好的。你看,我现在已经彻底好了!”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易昭寒身体微微一松。 是江平郡主。 “郡主!”太后大惊失色,“郡主不是答应了哀家好好休息不出院子的吗?怎么跑来这里了?”随即她厉声斥责着四周的奴婢们:“郡主现在不宜同皇上晤面,你们怎么照顾郡主的!” 寂静的殿上一时乱了起来。 “江平有一事要求皇帝哥哥……” 易昭寒怔怔的望着弘英帝出了神。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其他人,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这让她日夜难眠的血仇,这不死不休的敌人,这驱策着她练剑入魔的动力,这让她心心念念的当权者,如今就在她眼前,然而易昭寒却没有办法让仇恨的热血沸腾起来。 她觉得冷,如同跌入了恐惧的深渊。 是她。 是她救了他。 若非如此,卢家有怎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是她将那狼狈的少年从死亡的地狱拖了回来,让他能够君临权力之巅,用那双曾经向她道谢的手去斩下父亲和大娘的头颅。 她突然悟了。 十五年前,那支批给她的卦辞,直到今日,她方了悟。 “这卦象……这卦象显示,小姐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善哉善哉!” “小妹莫听那些传言,就算……就算你真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大哥也一定护着你的。” “孽障!早知你今日做出这等事,当日便不该留你,铸成今日大错!” 女孩眼前浮现出母亲至死不肯瞑目的诡谲笑脸,易淮爷爷临死前痛苦和哀求的眼神。还有血,那日法场满地的污血,汨汨的流淌成河。 神庙的大师可是早勘破了这些,才批了那样的卦辞? 易昭寒缓缓合了合眼。 她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 父亲说的对,当日便不该留我。若非如此,爹和娘还有易淮爷爷如何会死得如此、不得善终?我本不该来这世上! 女孩突然觉得空气稀薄,时间像是倒回了五年前,在那口被土掩实的薄棺里,那漆黑而绝望的四壁里,混杂着江南泥土和沉尸的刺鼻气息。 她本就该死在那里。 “朕曾下旨,若有人能治好江平郡主的病,朕便允其一诺。易昭寒,你可有所求?”待江平郡主同弘英帝附耳说了几句被带走后,弘英帝看着易昭寒问道,他眼里仍泛着遮掩不住的喜色。 “郡主能够转危为安,是因郡主有福泽荫蔽,民女不敢居功。民女既有幸得陛下青眼,确有一事,是民女一心所求。然则此事牵连甚广,民女不敢直言。” 易昭寒一动不动的跪伏着。这要求实则过分了些,然则弘英帝顾及信誉颜面,想来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弘英帝虽立即敛了笑颜,半晌后却扬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太后方要说什么,又听得弘英帝的声音:“皇额娘若不安心,便让御林卫守在门外。” 他的声音温柔清澈,不急不愠,却有让人相信的力量。便是无意的一句,也像是将人的心攥了起来,喜怒哀乐便随这人的一言一行浮浮沉沉。 ------------ 第七十三章 专诸只身化鱼剑 大殿上只剩下金冠加首的玄服少年和俯首在地的粗衣少女。免费下载 禁卫离去时的掩门声像是给两人的声音都判了死刑,大殿上厚重的帷幕像是将风声都阻断了。 弘英帝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寂静,他坐在上位,一动不动,易昭寒感觉到那道温凉的目光扎在自己的脊梁上,却不知那人是噙着怎样的神色。 “呵呵,”弘英帝骤然笑了,“此间已无人,易医师有何事,但说无妨。” 易昭寒抬起头来,望着弘英帝,声音陡然低沉的有些古怪:“求陛下为先太医卢怀仁正名!” 她不称卢怀仁“罪臣”而称“卢怀仁”,已是釜底抽薪的架势。 弘英帝微微一震,蹙眉道:“卢怀仁……”他从殿上一步一步踱了下来,“卢怀仁毒杀先帝,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易医师可知道,如今便是提及这名字,也是罪无可赦!” “先帝之死疑点重重,卢怀仁区区一介太医,若是只凭一己之力便能毒死当朝圣上,那天官府岂不是太废物了些?太医之职不过是书写药方,从取药到试药要道道工序。求陛下重审此案,还先帝和天下一个公道!” 弘英帝在易昭寒面前站定:“你是卢怀仁什么人?” 易昭寒默然,接着道:“卢太医妙手仁心,在下是曾经受恩于卢太医的一个故人。” 弘英帝蹙着眉俯下身,伸手将女孩的脸轻轻抬了起来。 一瞬间,女孩的眼中爆出精光,她旋身而舞,腰间软剑出鞘,如同银蛇探头,直追弘英帝喉咙而去。 弘英帝反应极快,长袖一挥,那道银光便像卷进了玄色的漩涡消失不见,风起,人已退至十步开外。 两人相视而立,却无半分言语。易昭寒的剑法师承斩毅,以快搏命,半分神也不敢分,遑论开口言语了。弘英帝能够避得开她这一击,若非有备而来,那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弘英帝看着她,眼神冷的像是跌进了冰窖。易昭寒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神色,竟后襟发凉。她身形一动,轻盈的如同漂浮在水面,右手里那柄濯着银光的软剑像是蛇信般收放难辨。 易昭寒攥着剑心中默念口诀,她不愿露了身份连累他人,便施了极难的无声术,只需心中默念法诀即可施术。那软剑像是沥了月光,一时光芒大盛,脱了易昭寒手而去,剑剑刺在弘英帝罩门上。<> 弘英帝神色冷峻,手上却应付自如。易昭寒施烈火之术,他便以水相阻;易昭寒施江涛之术,他便将其凝冰击碎;易昭寒施五雷之术,他便闪身避过。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弘英帝只接招不出招,易昭寒竟讨不到半分便宜。 “哈哈!陛下谋尽江山,可知如何谋一身?”易昭寒持剑仰天而笑,她的声凄辞厉,双眼血红,直直瞪着弘英帝。 弘英帝收了手势,一字一字道:“劳易医师惦念了,然朕不悔。”他凝望着易昭寒,像个疲惫的旅人,却神色坚定,“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好!好一个其惟春秋!”易昭寒声音低沉嘶哑,她反手持剑,左手胸前捻诀,长身而立,扬眉望着弘英帝冷声喝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这一句‘其惟春秋’你且同那些地狱里的冤魂去说吧!” 易昭寒扬手,火势熊熊直扑弘英帝面门。男人旋身堪堪避过,一抬眼,却见女孩手里的软剑迸出了千万的剑影,弘英帝的最后一眼里划过少女白衣胜雪的清瘦剪影,转瞬便淹没在了漫天的剑光里。 “九霄归一……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我的命啊!”弘英帝勾起一抹冷笑,他轻扬右手,手腕一抖,那要将他万剑穿心的剑光便被他一掌敛尽,弥散于无。几乎是同时,少年左手捻诀,一道暖生术在刺目的剑光中直击易昭寒眉心。 行云流水。 太完美了,法术像是被他玩弄在指尖的玩物,信手拈来。 易昭寒甚至想拍手称绝。 女孩脑海中最后闪过一个念头: 弘英帝,根本不是我这样的角色能杀死的人啊。 寿阳宫,永福宫。 小公公凑到总管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高公公,方才陛下抱进去的那位姑娘是哪宫娘娘?怎么没在青郢宫里见过?” 好事的小公公头上立即挨了一板,老公公低声斥道:“做好你的事!那是给江平郡主看病的易医师,不长记性的东西,跟到行宫里了还乱嚼舌根!上次翠玉轩那顿板子挨得还不结实么?” “诶哟,总管您别提那顿板子了,小刚子挨得那实在是委屈啊!若非……”高公公瞪他一眼,小公公终于立即闭了嘴,眼珠一转,话题又回来了,“方才我瞧那姑娘昏死的样子,陛下那么着急,以为是小命不长了,怎么陛下进去这么久了,也不见传太医来看?莫不是就要准备白事了?” “呸呸!”高公公狠狠敲了小刚子一记,小心翼翼的向房里看了一眼,“快呸!这话给陛下听到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呸呸呸!”小刚子看了看高公公的脸色,呢喃道,“高总管,您瞧这位姑娘日后会不会册封个娘娘什么啊?只是这进去这么久了,也不见点动静,莫不是……” “金吾卫近卫营校骑游击苏晓求见陛下!”一声底气十足的阳刚之声从院外传来,连报了三遍。 屋内,弘英帝抬首向屋外轻轻看了一眼,双眉微蹙。 他低头看着榻上的女孩惨白的面容,伸手抚向女孩腰间的玉衡,眉宇温和起来,呢喃道:“你连苏家的百劈刀都舍得丢了喂鱼,却还带着这玉衡。你怕连累了苏晓,就不怕连累了我么?” 就在高公公纠结于要不要推门向弘英帝禀告苏晓求见一事进行第三次心理斗争时,屋门豁的被拉开了。 玄服的皇帝踏步而出,吩咐道:“高远泰,易医师为郡主病情费尽苦心夜以继日,如今气血不支,着人好好照看。” 高公公立即跪地领旨。 “易医师以草莽之身求朕准其入太医院供职,朕已准了,着天官府拟旨发告天下。” 弘英帝忖了忖,方道:“传苏晓!” “苏晓,你可知道,朕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见到和最讨厌见到的人都是你。” 跪在地上的高大男人微微一愣,便听到弘英帝疲惫的声音传来:“因为每次看到你,就意味着又有新的麻烦了。” “木久不疏而蠹。俗话说小病不除,大病难愈。陛下不愿见大蠹成患,恐怕得不时面临这些麻烦。” “哈哈,此言有理。”弘英帝抚案而坐,正声道,“说说看,你这次又给朕带来了什么麻烦?”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末将此次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落碧之围已解?” “正是,犬戎已退兵十里,安营扎寨,似是伺机而动。不过,此事尚有疑点。其一,微臣查实,近年来落碧城中确有巫族遗党出没,而且只怕不在少数。其二,微臣猜测落碧城主邵将军对此心知肚明却置若罔闻。其三,邵将军仍愿为陛下效力,这次落碧之围得解,亦是邵将军的功劳。” 弘英帝双眉紧锁,急道:“苏晓,你细细说来。” 他心里一动:若当真如苏晓所言,邵晓骥恐怕将成为犬戎之战的转折。 三月廿二,苍平城,悦来客栈。 今日下了这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雨,长街小巷浸在建水的潮气里,让人好不舒服。晌午时候客栈里来了一批北地来的客人落脚,男男女女有三十余人,领头的软甲束身,英武高大,手持一杆杯口粗细的长枪,他身边跟着个华服的中年胖男人,皮肤白皙的像女人一样,掌柜的眼尖,一眼看到了他腰间价值不菲的和田黄玉,登时知道这是位有来头的主儿,特意吩咐了伙房做些北地的菜色。 “刘将军,今日便在这儿歇下了吗?”白面男人看着店里的伙计点灯烛,边吃饭边道。 “嗯,再往南去是宛地十镇,千里软土,下了雨很不好走。付大人,你我身负重任,定不能让这披贡品有半点闪失,不如等到明日放晴再启程。” 白面男人饮了一盅酒,道:“所幸离陛下的大婚之期尚有二十日,便是爬的也该爬到青都了。” “出门前虽已得了警告,不过这南方的潮气,刘某实在是难以忍受啊!” “刘将军是第一次往南方吧?再往南去比这里还要潮,洗好的布衣三日也不一定能晾的干。” 刘将军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一股便秘一般的神情:“唉……不过一想到能见到陛下和皇后的天颜,忍忍倒也罢了。” “陛下践祚前,在落碧城领兵时刘将军不曾见过吗?” 刘将军摇摇头:“那时我一直戍守北宁城,不曾有幸一睹天颜。” 付大人咂着酒唏嘘两声:“那此番你须好好看看。”他也不再多说,由着刘将军好奇起来。 “江平郡主是卫公的重孙女,听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付大人喝了两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刘将军,你没有见过卫地的女人,那才是窈窕淑女,弱柳扶风不盈一握,不像我们北地的女人一个个膀大腰圆,脸上扑的粉都掉下来了也掩不住那糙,南方的姑娘那真的是肤如凝脂赛初雪啊……” 刘将军听着他的描述,不自觉的回头看了眼身后一言不发默默吃饭的女人,压低声音问道:“付大人,我们送的这群歌女里面那个领舞的是不是就是卫地姑娘?” 付大人斜眼睨了那女人一眼,冷声道:“那是送给陛下的女人,不是刘将军能动心思的人。” “哪有,刘某不过一时好奇。” 一时间沉寂下来。 ------------ 第七十四章 平生未及一载春 过了一阵,刘将军又开口:“听说此次郡主的病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大夫治好的,陛下竟准了她入职太医院。” “自文帝一朝开制,女子便不再以无才为德,先有陆方雁做主天官府,后有常苇执笔慎刑司,这也无甚稀奇。” “唉……”刘将军叹了口气,没有驳斥。 “付某倒有留意过,那姓易的小姑娘是神医易淮之后,想必有些旁人不及的能耐。” 他身后桌上的黑衣男人手上一顿,身畔领舞的女人不无担忧的抬眼扫了他一眼。 “无稽之谈!陆方雁若无太子支持,哪能官至天官长,说到底还是倚仗男人。常苇执掌慎刑司,妇人蛇蝎心肠尽现,复辟炮烙之刑,枉死多少忠良。石夷便是因女子治国,才惹得天怒人怨!” 付大人看着刘将军憋得通红的脸颊,打趣道:“刘将军莫非家有妒妇?” “付大人你说什么?” “瞧您这份愤恨,不知的人还以为刘将军深受女子荼毒。” 刘将军听出付大人在调侃他,怒的拍桌而起:“我北地男儿多少死于巫民女子之手,付大人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上月死于落碧城外的一众行商,死状之惨烈,足见最毒妇人心!” “刘将军你这是遇人不淑,不可以偏概全。”付大人摆摆手不愿再与对方纠缠,“付某有些累了,先回房歇了。” 他那肥的流油的眼袋里溜圆的眼珠刮了一眼那领舞的美妇,负手而去。 苍平城日落的早,天一黑,往来的行商休息下了,整座城便黑了下来,只几处温柔乡仍是火树银花。 女人执笔描眉,她神色淡淡,峨眉微蹙,隐着深深的忧虑。那条藕荷色的襦裙勾勒出女人姣好的身线,将她的美好如烟笼雾绕般遮掩起来。她抿过红唇,起身抱着七弦匆匆而去。 她的脚步轻的像猫一样,一转身消失在付大人的房门外。 焚音没有感觉到楼梯口的栏杆上坐着一个黑衣的男人。在这支上京进贡的队伍里,他不过是一个押运的武师,正如焚音只是一个领舞的舞女一般。他支着腿坐在栏杆上,一声一息也没有,简直像是这楼梯的一部分。他望着女人消失的房门口,像是出了神。过了一会儿,男人一个闪身,从楼梯旁的窗口跃了出去。 “犹抱琵琶半遮面,姑娘可让付某好等啊!” 焚音半低着头浅浅笑了:“大人如何这般心急,焚音有求于您,怎敢误了良宵?” 男人眼中露出一抹猥琐的笑。 焚音神色平淡的坐下,抬手开始抚琴。[小说]是勾栏里常见的曲子《解佩令》。 听琴的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解佩令,参尽晨昏,平生未及一载春。”男人肥白的手绕向焚音腰间的玉佩,“姑娘是要付某为姑娘解佩么?” 焚音眉间闪过一抹怒气,却是轻轻按住了男人的手,笑道:“付大人当真是饮酒糊涂了,却忘了萝儿已经算是皇上的人了么?”罢了,哀哀的望着对方。 男人像是扫了兴致一般,不耐的叹了口气,一屁股在一旁坐下了。 “今生无缘,大人……莫惦着萝儿了。”焚音回身在琴前坐好,“让萝儿为大人好好奏一曲。” 《雪千寻》。 这支曲子传自西羽,讲的是女人为了寻找进山采药死于雪崩的丈夫终究力竭而亡的故事。 焚音的琴本就弹得好,而这支曲子她更是弹得伤情到了骨子了,仿佛便是那丧偶独活的未亡人。 付大人并不懂这曲子的来路,只觉得如此伤感,竟是萝儿因不能与他相守而如此伤怀。他攥着焚音的手道:“萝儿,你我此生相见恨晚,来世你定要先找到我,莫再嫁作他人妇了。” 焚音眼中噙着泪,看着他便木木的点头。 “你早些休息吧。你的身子……”付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来,塞在她的手里,“你的毒性这两日又要犯了吧?郡守夫人不是一般人,她……她的毒不是轻易能解的。你生的如此美,她妒忌的能把你送给皇上,只怕这毒也不是简单能解的。这瓶药也只能暂时压着。不过你别怕,我听说解了江平郡主巫毒的那个小姑娘擅长解毒,待到进了郢都,我便重金去请她,定要解了你的毒,不让你在受百虫噬心的痛苦。” 焚音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萝儿命苦,自幼失怙,又遭人所妒……如今有大人如此待萝儿,萝儿也不枉此生了!”说着便掩面轻啜了起来。 付大人心头一阵燥热,却不得不压了下去。 “你回去休息吧,改日我再去看你。” 焚音最后拭了拭泪痕,起身退了出去。 悦来客栈对面的屋檐下,倒吊着一个漆黑的身影。他本是来刺杀这姓丁的的。落碧夫人在斩毅的身上种了巫毒,以此要挟焚音。焚音知道姓丁的手上有药物可以暂时压抑斩毅的毒性,便装作是自己中了毒讨好这白面官宦,求得一时解药。 斩毅看着她为了他们的生存而向那样的人献媚恳求,对着那人佯装娇媚,对着那人绽开不切实际的笑颜,对着那人柔声乞求,斩毅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笑一眼。 在他眼里哭泣一般的笑颜。 那一刻,斩毅冷硬的心里像是揉进了一颗永远也无法拔除的沙砾。 没有人看到,苍平城漆黑的屋檐下有一滴泪水无声落地,苦涩难堪。 那夜,月华如霜,西风彻骨。 秋日的蓬蒿一重叠着一重,风拂过,像是金色的海浪。女人的歌声清朗高亢,行走在金色的海浪上,像是亘古的天籁。 “一朝风烛,万古埃尘。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瀛洲。” 那词狂歌悲。词是松伯的《江城子》,曲是北地的民风,女人的唱腔刚劲,雌雄莫辩,唱的是怀才不遇的气郁和生不逢时的忿恨。 是娘。 女孩顺着歌声寻去,却在花丛与蒿草中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拼命地跑,汗水淋漓,却怎么也拨不开这谜团,母亲的歌声咫尺天涯。 过了许久,女孩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会法术的,一时心急竟忘记了。她捻诀踏风而起,向着母亲而去。 “月儿快来,就等你开饭了!”是笑意盈盈的娘。 “又跑去哪里贪玩了?”是板着脸的爹。 “小妹可别再编捡风筝的理由了,今日无风。”串通一气的大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买到刘拐子家的烧鸡啊?”挑食的易淮爷爷。 易昭寒边在心里琢磨着应话边笑笑的跑到娘的身边。 挨到娘的身边女孩突然觉得娘的笑容十分古怪,像是拓在脸上的,纹丝不动。 “娘?”女孩试探着凑近唤了声。 满堂寂寂,连风声也没有。 易昭寒伸手去推母亲,不料女人的身体一歪,直挺挺的从桌前倒了下去。 女孩掩着嘴一声惊呼。 她抬头去看旁的三人,却见爹和大哥的头颅从肩上滚落到了地上,易淮的双眼和口中不断地溢出血来,浸透了他潦草花白的山羊胡。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一拽,狠狠地跌进了冰冷的湖水,漆黑和潮湿将她紧紧扼喉。 三月廿二夜,在离开了四十五个昼夜后,易昭寒在仁寿堂自己的床上清醒过来,头上残留着梦魇后的冷汗。 她偏过头,看到了床榻边排着两柄兵刃。 苏晓赠她的百劈刀,以及她斥重金求葛里朗前辈打造的软剑尺水。 完好的如同尚未出鞘过。 三月廿五,青都,仁寿堂。 昨日仁寿堂来了稀客,吴尚勇陪酒到深夜方睡,今日起来见日头已高升,不禁暗道不好。 熟知进到前厅一看,一切如常,并没有误了开店的时间。记账的伙计正同药商看药材,抓药的小厮忙着核对方子,病患不绝,生意竟比平日还要兴旺些。 “各位邻里,今日仁寿堂有医仙陈1希坐堂,开您一剂药,包您腿好腰好牙口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嗬!”伙计甚至在店门口吆喝了起来。 吴尚勇抚着宿醉中昏涨的大脑走到坐堂大夫面前,拱手笑道:“陈医师好酒量,昨日饮了那些酒,吴某今日贪睡了。店里倚仗陈医师了,在此先谢过,晚些时候容吴某好生招待。” “不谢。”陈1希面色平平,半分笑意也无,他停下手中的活,看向吴尚勇淡淡道,“我与易医师之间胜负未分,陈某此番为此而来,堂上的诊费便充作食宿吧。” 吴尚勇心中暗忖:咦?你不是都“医仙”了吗,怎么还未分胜负?嘴上却不禁乐得有这么个免费的财神爷坐堂。 “陈医师哪里话!你何时来仁寿堂,仁寿堂都是你的家!只是……易昭寒前两日从寿阳宫回来便有些古怪,整日嗜睡,粒米不进,我为她瞧了几次脉,却不见什么异象,十分蹊跷。” 陈1希回头向后屋望了一眼,神色间泛着隐忧,昨日他为易昭寒诊过脉,脉象平稳有力,再好不过,然她体虚盗汗、贪睡不食却又是确有其事。 男人微蹙的眉宇骤然一松,吴尚勇顺着看去,见到长发微束的白袍女孩立在门楹边,面无血色,神色涣散,她望着陈1希的方向,却久久没有执礼。 陈1希走上前一手抓起她的右腕,扣着脉门听去,半晌蹙眉看着她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女孩抬起头看他,半晌才回神道:“陈医师?” “对,我是陈1希。” 易昭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我无碍,劳陈医师费心了。” 陈1希正待在说什么,却听到满屋哀哀的叫痛声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呼唤着陈1希的名字,陈1希回头看了一眼,对易昭寒道:“你先吃些东西,我处理过这个病人就来看你。” 言罢便去那叫的撕心裂肺的女人身边,她的身边席子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 “昭寒你没事吧?吓死吴叔叔了。” 易昭寒摇摇头。 见她能说话,吴尚勇放下心来,道:“陈医师昨日傍晚到的,说是同你的比试没有结束,要分出高低才肯罢休,这几日便住在这儿。” 易昭寒没有应话,直勾勾的看着陈1希诊病。 ------------ 第七十五章 风流竖子莫教贫 “这蛇毒已攻心,若是早送来半个时辰还有的救,现下……准备后事吧。”陈1希一边净手一边对那妇人道。 易昭寒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只扫了一眼席子上那面色青紫的汉子便道:“青牙蛇?” 陈1希皱着眉看着她,眼中又燃起了学术的精光:“看一眼就知道什么蛇?” 易昭寒不答他,唤了两个伙计道:“把他抬到后面去。你们在外面守着,莫让人来扰我。” 他身边的妇人神色登时死灰复燃,莫不是尚有生机?当下磕头如捣蒜,好话说尽。 陈1希不可置信的看着女孩高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帘后,紧紧跟了进去,看着席上将死的男人,不解道:“蛇毒业已攻心,你有什么打算?” 易昭寒不说话,抬手检查了下那农夫的唇齿内,深深看了病人一眼,便收回视线,直身调整气息,抬手捻诀,朗声道:“天帝后伏,请奉御神。皇神在上,部带天罡……” 陈1希学过些巫医皮毛,知道易昭寒吟唱的两句起诀是九嶷山的请神诀,然而这法诀吟唱起来如此之长,却是陈1希闻所未闻。 女孩神色肃穆,汗水从她的额上缓缓沁下,衬得面色愈发白的同纸一般。她此刻如此虚弱,并不宜施用法术,陈1希正要出言阻止,又念在巫术反噬之苦不敢轻易打断。 “……春暮秋罢,究竟涅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女孩右手两指插在男人眉心,左手抚在他心口,眉间尽是决绝。 陈1希蓦然一惊。 转生术! 她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这男人的命! 他扫那病人一眼,不知易昭寒可是认识此人方舍命相救,却觉得心下骇然,不禁“喂”了一声。 女孩不为所动,法诀源源不断的从她嘴里平静的诵出。 陈1希顿时怒火中烧,扬手一拳将她打翻在地。 法术骤停,易昭寒突遭法术反噬,痛的面目扭曲。陈1希抓着她的领子一把把她提了起来,怒喝道:“那是转生术!施下去你必死无疑。你这女人……疯了不成?” 易昭寒死死盯着他,像是看着陌生人,她因反噬痛的瑟瑟发抖,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却勾起嘴角“哼”的轻笑了声,说不清是冷嘲还是哀悯。 她这声哂笑彻底激怒了陈1希,他狠狠把她扔在地上,直起身居高临下冷冷道:“你便是想赢我,也不必如此拼命!你不要命了吗?” 易昭寒看着他,扶着墙根站起来,她竭力遏制着反噬引起的剧痛:“是,我不要命了。<到哈十八HA18.com去下载好看的书吧>” 言罢支着墙,以一种莫名的冷静摸索着走了出去。 陈1希瞪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皱起眉头:“这丫头……真他妈邪门!” 苏晓今日心情大好。 当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中间掂着两壶桃花酿在大街上闲晃,看到对面走来的易昭寒时,顿时便起了调戏之心。 不过很快,苏晓发现这丫头今天有些不对劲。 首先,她没有如同苏晓预期一般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认出老友的高大身影并双眼飙泪一路狂奔过来迎接久别的故人,并扑倒在他怀里娇嗔一声:“苏郎你可叫人家好想……” 其次,这位因为治好了江平郡主的顽疾而一时家喻户晓一炮而红的太医院新人,面上似乎半分也没有升迁之喜,相反,狼狈的简直堪称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在逛大街。 苏晓看着对面的女子游魂一样慢慢飘过来,易昭寒双目迷离,脚下虚浮,额上满是虚汗,待到苏晓近前了,男人在她面前晃过一个响指,她才停下脚步,想了想,缓缓举起一只手,打了个招呼:“哟。” 苏晓半躬身子贴近她的脸,神色严肃的打量半晌,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颊上一划而过。 对方游离的双眼立即火冒三丈:“你在搞什么?虽则你色名在外,但还不到当街调戏的地步吧!” 苏晓蹙着眉对着自己刚揩过油的手指仔细研究了下,随即风轻云淡的道:“我瞧你这脸太白了些,便想看看是否涂了石灰。” 他直起身,看着易昭寒,神色一软,眼中竟渐渐泛起泪花来,他捧起女孩的双手,委屈道:“一别三月,小昭寒你可让我想坏了!我这些日子在营中,看到月亮就想小昭寒可是也在赏月,看到飞雪就想小昭寒可是有添衣裳,看到男子便想起小昭寒扮作男儿陪我吃酒,看到女子便想起小昭寒身披红霞为我下厨。真真是想的肝肠寸断!可方才小昭寒你见了我竟然形同陌路,只三月便已不记得我了,实在是伤透了我的心啊。” 言罢捂着心口便要掩面而泣。 看着一个身高八尺的肌肉男在自己面前作扭捏小媳妇状,易昭寒顿时觉得自己在造孽。 “让我好好看看,”苏晓扳正了易昭寒双肩,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昭寒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为我消得如此憔悴,叫我怎么忍心……”言罢便要伏在易昭寒肩头痛哭起来。 易昭寒终于无奈的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世上有些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都死性不改。 说的就是苏晓。 “我好几日没有吃东西了,苏兄若肯赏脸,不若往鸿宾楼一叙,也算昭寒给苏兄接风。”她的声音虚弱至极,几不可闻。 苏晓收了笑脸,仔细瞧她一眼,见女孩正微笑望着自己,也绽出一个无害的笑颜:“好!” 青都,鸿宾楼。 “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竖子莫教贫!好酒!”苏晓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我平生挚爱,果然还是这青都的桃花酿!” 没有博得群众的附和,苏晓有些无趣,他放下酒杯看了看易昭寒,女孩怔怔的坐在席前发着呆,置面前的珍馐美酒于不顾。 易昭寒突然想起云梦泽初遇焚音时,她在镜台兽眼中看见了轮回眼,虽不知她在轮回眼中看到了怎样的惨象,易昭寒却清晰记得她眼中的哀求和惶恐。 “苏兄,你说,人生可是总难免艰辛?还是只有我如此?” 她抬眼看着苏晓,眼中是灰暗和死寂,如同冬日阴霾的天色。 苏晓笑了笑,自斟自饮一杯,方道:“小昭寒,你觉着人生匆匆数十载,究竟是图个什么?” 易昭寒不解望他,忖了片刻,道:“图个痛快?” 苏晓又笑,他举箸夹菜,咀嚼半晌,点点头以示美味:“小昭寒,你看这桌酒菜得要多少钱?” “两个银板并三个铜板。” 苏晓点点头:“有些人就为了这个。” “为了这个?” “小昭寒,你觉得这世上的死人,有多少是饿死的?” 易昭寒皱了皱眉头:“五十有一?” 苏晓摇头:“十之有一。在现在的青国,若逢丰年,十之有一。若是灾年,或是逢战乱,则要多得多。” “这么多?”女孩有些吃惊,心里难过起来。 “小昭寒,你有没有上过战场?” “没有。不过……我见过从战场上下来的伤病。”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走上战场的人,是什么让他们面对刀剑流矢亡命冲锋的?是为了马革裹尸保家卫国还是搏个功名荫庇子孙?” “不是为了挣个功名吗?” 苏晓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酒杯中倒映着的流光,道:“他们不过是不想饿死。从了军,至少能吃的上军粮,就算日后死在沙场上了,若是死前能杀个敌人,那也算是赚了,总比窝窝囊囊的饿死要好。” “你说他们的人生算不算艰辛?” 易昭寒想了想,点点头:“万物尤刍狗。所以他们羡慕苏兄这样的世家子弟。” “是啊,很多人羡慕我会投胎。投到了一等一的豪门本家,不是长子却得纵容,犯了什么都有哥哥和长辈罩着,整日只要吃喝玩乐就好。” 苏晓神色平平的夹着菜,过了会儿,问道:“小昭寒,你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 易昭寒想了想:“上边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我们苏家本家,在我这一辈上,有二十七个男孩。单是我爹就生了十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除了老九小时候出疹子没熬下来,其他的都活了下来。我在家中排行老八,母亲只是商贾人家的女儿,也不是正室,说起来该是最不起眼的。” “小时候九弟发疹子,我整日同他一起玩,却没发疹子。神庙的批命大师说我命硬。但是爹和大伯并不会因此就看重我。爹最看好二哥,疼爱的是四哥和十弟。而我,不过是个爱惹祸的野孩子。” “从小爹不管我。夜里到了掌灯时分,若是四哥还没回来,爹一定会派人去寻,但若换成是我,父亲连问也不会问一句。进武校前,我在市井里打了七年架,人人都知道我姓苏排行老八,见面都叫我一声‘苏八郎’,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苏八郎’的苏,正是武将名门苏氏本家的苏。” 易昭寒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因为如果我在外面惹了麻烦报了苏家的名,回家会被我爹打的更惨。”苏晓笑了笑,“但是麻烦这个东西似乎天生和我有缘,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我。八岁的时候,有次在坊里打赌,我诓了对方,结果那小子被火烧了头发,整张脸被火燎的焦黑,到现在右脸上还有一块疤。他父亲是个有点品阶的文官,儿子被人毁了容,当下便把我擒了回去,押在他家府里。我本以为他爹不过是要出口恶气,顶多挨顿板子,没想到却差点丧命。” “我将贴身的玉佩交给他爹道明了苏家老八的身份,才保住了一条小命。这件事最后由大伯出面,总算是善终了。在私牢里被人饿着打了三天,浑身都是血迹和恶臭,重见天日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回家好好洗个澡,还在脑海里排了一份丰盛的食谱准备回家交给厨娘。但是,显然我错了。” ------------ 第七十六章 父心拳拳君知否 “爹将我从那人府里领出来的当下,并没有载我回家,而是骑马载着我向青都西边狂奔了两百多里,直到进深了云梦泽才把我放下。然后他扔给我一句话,‘你若是有本事,就自己走回来,若是没本事,我苏苍玄从此便没有你苏晓这个儿子。’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说这话的样子。还有他说完这些后骑马而去的背影。老爹连头也没有回。之后半年我日日夜夜想着那时的老爹,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一定是娘给他戴了绿帽子后生下来的。” 说到这里,苏晓突然笑了笑。 “我那时只有八岁,囊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有一柄匕首,身上都是鞭子和铁链鞭笞过的伤,三天里一顿饭也没有吃过,一个人被丢在便是蛇虫瘴气的云梦泽里,方圆十里内连一个人烟也没有。说实话,那时候我是恨极了,也怕极了。我想我要是死在这个地方了,那鞭打我的小子和他老子必然要乐开了花了。于是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给那些想让我死的人看看。然而当半个时辰后,我在黑暗中看到数十双豺狗的绿眼时,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境遇。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要死在这个地方了……” “那两百多里路我走了半年。当我在站在苏府门前时,就像往日下学回家时一样,但是我觉得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重新拿回了苏这个姓氏,却不再用它,我仍然整日在外厮混,被人追打过街却过府门而不入,夜里一身伤翻1墙入门。” “有时候我想起那两百里的归家路,让我再去走那样一条路,恐怕我都走不下来。我能活下来,大概全是凭着跟老爹赌的那一口气。” “苏伯父或许并不讨厌你,我觉得,其实他可能十分看重你。”易昭寒突然插了一句。 女孩看着苏晓认真说道:“我小的时候父亲格外严厉,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有对我笑过,但是娘说父亲其实是很看重我的。娘说,大鹏爱子,故而逐其远行,强者健其翅,故而翔九千里,嬴者落土而亡。如是所闻,是因父心拳拳。我想,比起你四哥和十弟,苏伯父或许更相信你的能力,也更盼着你能高飞。” 苏晓饶有兴趣的摸着下巴,听她说完方道:“小昭寒,令堂所言,是大道啊。我活到如今岁数,也说不出这番话来。不过年岁见长,已不怨老爹了,若说有愤懑,那也是年幼无知罢了。”他回想了一下主题,道,“所以说,人越是身在高位,身上的担子和责任越重,自由和清闲越少。这本是相辅相成的,也就没什么好艳羡别人的了。” 易昭寒点头。 “你看我都说了这么多,小昭寒你有什么忧心,也可以和苏兄聊聊嘛!” “我是个无趣的人,不像苏兄,要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易昭寒站起身,她近来清瘦不少,显得愈发高了:“苏兄若有雅兴,且容我一舞!” 少女提壶而饮,罢了一字一字道:“彼苍者天,歼我族人。若可赎兮,人百其身。苏兄,我已无路可退。” 她抽出腰侧长剑,剑不出鞘,回手便舞。 苏晓也不扰她兴致,便看着她一通乱舞,自顾自斟酒而饮。 女孩耗尽了力气,倚案看着苏晓笑问:“苏兄瞧我这剑法如何?” “狗屁不通!”苏晓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这套呢?” 易昭寒像是旋身,像一道光影一般闪了出去。 这是鬼影无踪里最高妙的几路招式,女孩身形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剑势却平平。苏晓唏嘘一声:“你这脚法用来逃跑倒很不错,有这速度,便是已经具备了采花大盗的基本资质啊。” 他起身顺着易昭寒的剑势微微一侧,手上一带,将女孩的腰握在了臂膀里。 女孩脚下一动,便从他的手里滑了出来,看着他摇头道:“登徒子!” “采花贼同登徒子,哈哈,宜乎为伍!小昭寒,三月不见,你剑术大有进境啊!” 听到苏晓称赞她的剑术,易昭寒神色反而黯淡下来,摇头喃喃道:“还差的太远。” 她想起弘英帝的身法和法术,心中一下像是凉透了。 她费尽心机排除了青帝身边一切的阻碍,然而当她在那个远离青郢宫、法术丝毫不会被掣肘的地方与仇敌面对面时,女孩才明白,最大的阻碍并不是青郢宫,也不是御林军,甚至不是玄天宗,最大的阻碍是弘英帝。 这个在她的理解里本应体术平平、不通法术的少年,却可能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强大。 弘英帝避开她那出其不意的第一击时,女孩的心便泛起了恐惧。 她根本没想到这一击会失手。 这个动作她重复了无数遍,快的如同赤炼的拔刀术,见影不见形。 饶是如此,竟只是割破了对方的衣角。 而她最后的殊死一搏,九霄宫的九霄归一术,那些剑光本应在撕裂弘英帝的身体后令她万剑穿心,然而她却还活着。弘英帝也还活着。 她宁愿以命换命。然而,到头来,却发现她连与弘英帝同归于尽的资格也没有。 这道九霄宫的禁术曾让楚阳宫主和数百敌军同归于尽,在历史上还没有失败的前例,弘英帝是如何化解的,易昭寒对此甚至毫无所知。她最后的视界里,是漫天的剑雨中,一道暖生术击中了她的胸口。 而弘英帝又是为何留着她的性命,并下旨命她入太医院供职。易昭寒对此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笑着拍了拍苏晓的肩,道:“苏兄,其实能有父亲教导母亲疼爱是一种福分,有多少人想听听父亲的责骂都不可能了……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寂寂的,笑意陡的一凉。 苏晓立即反手攥住她的手,炽烈的目光落在易昭寒眼中:“但你有我。昭寒,你现在有我了。” 女孩皱着眉头将手从他宽大的手掌里抽出来,痛心疾首道:“果然是登徒子。” 红光满面的苏大人挑了挑眉头,带着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痛惜表情拍了拍易昭寒的肩膀:“难得这么温馨的氛围你敢不敢露出点女人的秉性来小鸟依人一下?” 女孩便嚼着菜边纳闷道:“我并没有遮掩我女人的秉性啊。不过,小鸟依人是什么?” 苏晓重重抚额。 “说正经的,天官的新晋之礼你可都行过了?要本将军为你写荐书吗?” 易昭寒停了筷子,抓抓头:“新晋之礼是什么?” “就是新晋的天官该行的规矩。要托有身份或是公卿世家的人给天官长和自己司的司长写一封荐书,还有就是要宴请一次同僚们,吃席也好花酒也好听书也好。”苏晓扣着案几睨着易昭寒渐渐僵硬的脸色,雪上加霜道,“天官府不比其他的六官府,若是在秋官府或是冬官府,不行新晋之礼顶多升迁无望罢了。天官府是伺候主子的地方,若是坏了规矩,少不了小鞋穿,闹大了是掉脑袋的事。” 听到“掉脑袋”三个字,易昭寒反倒舒坦了神色,她举起筷子边吃边道:“那便掉吧。” 苏晓看了她半晌,挑了挑眉头,突然捂着心口痛心道:“小昭寒你说这话是故意伤苏某的心吗?你可知你这脑袋若是一掉,那可是一尸两命,苏某人还想多活两年……” “苏兄,那合欢散可是我易昭寒独门方子,别家可难买到这么有效又养身的药,你若是不想要了只说便是。” 苏晓略一思忖,立即讪讪闭了嘴。 入夜,麝兰馆。街外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小楼却早早熄了火烛,像是襁褓里熟睡的稚子。 “大人身子可还好?”女人耐着性子斜斜瞥了眼对面的男人。 “姑娘惦记了,大人很好。” “那如今这兵退落碧又是出的哪招?素心可是看不懂了。”女人的声音里泛着冰冷的怨气。 “大人有大人的计量。十天后,北地郡守会派遣一支恭祝帝后大婚的礼仪队伍抵达青都,大人希望您能去会会那里一个叫天临的舞娘。姑娘对宫中事宜知之甚详,这点是我们比不上的。” 素心眯了眯眼,道:“素心定会办妥。” “另外,大人希望您能拉拢一个新进太医院的巫医,易昭寒。” “那孩子……”素心话中犹疑,又问道,“大人可还说过什么?” “大人说,易昭寒曾师从严独鹤,虽并不知她母家,但是巫民无疑。” 素心蹙了蹙眉,随即道:“此事我会尽力。但她如今已入了太医院,若已然是玄天宗……” “大人说,若是已入了玄天宗,姑娘定要想法除去此人。” 象齿焚身,怀璧其罪。天要这没有心思的傻丫头身负异秉,可是造化弄人。素心心中唏嘘一声。 “大人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姑娘。” “何话?” “衰草孤鸣悲辛路,平芜尽头长青在。”男人声音蓦地低沉。 素心略一思忖,莞尔一笑,仍是温顺的神色:“素心谨记。” 男人起身,略一鞠躬,便闪身而出。 ------------ 第七十七章 芳草和烟暖更青 四月初五,今年暑气来的极早,刚入四月,街上已能见仕女着纱了。 易昭寒一踏入麝兰馆,就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辨不出香名,却觉得像是跳进了清水里,浑身都凉爽下来。 素心正忙着给一家大户配香,看到易昭寒,冲着女孩笑笑,将手里的活交给了一边的小厮,又叮嘱两句,便迎着女孩走来。 “小昭寒,你许久不来我这麝兰馆了,瞧着又长高了。”她拉着易昭寒上下打量着,像是在看自家孩子。 易昭寒不敢轻怠,点头行礼:“久疏问候,前辈愈发光彩照人了。” 素心今日难得未着素白,而是一袭胭脂红樱花薄绸衣衫,衬得她肌肤赛雪,说是光彩照人倒不为过。她穿素白是清雅的风韵,穿胭脂红是明媚的姿态,易昭寒不禁叹道:这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了吧。 “这嘴真是讨人喜欢。”素心咯咯笑着伸手捏了捏易昭寒的脸,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递给她,“这锦绣香囊是织水绣庄的手艺,裹的是青云香,味道算不上特别,却是取的‘平步青云’之意,便算麝兰馆恭喜昭寒你新晋之喜!” 易昭寒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了低头:“前辈也知道了……”随即行了礼谢过。 “封赏的诏书贴的满街都是,想不知道也难。”素心笑了笑,“现如今你是官我是民,哪有天官同百姓行礼的道理。” 女孩却执着的摇了摇头:“晚辈见长辈,不能失了礼数。” 素心摇头:“你这木讷,倒跟吴老伯如出一辙。” “对了,”易昭寒从药箱中取出两摞捆好的药材:“晚辈今日是来给前辈送药的。吴叔叔叮嘱了,请前辈不要过于操劳,于身体无益。” 素心皱了皱眉,伸手接过:“他还是这个唠叨的老毛病。有劳了!”她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这会子日头正毒,小昭寒你用过饭了再回去吧。” 她的话里带着青都的方言味道,声音静静柔柔的,让易昭寒心神一恍。女孩点点头,又行了一礼:“叨扰前辈了。” 素心一挥手,笑道:“说什么叨扰呀,添双筷子的事。” 素心的厨艺极好。 易昭寒吃了第一口,立即喜上眉梢。 素心的口味极淡。 易昭寒吃了第二口,不禁偏头蹙眉。 素心烧的菜真是能淡出鸟来! 易昭寒吃了第三第四第五口,得出了如是结论。 作为一个无辣不欢的吃货,易昭寒觉得面前这一桌华丽丽的佳肴简直是难以直视。 清蒸鳟鱼、清炒菜心、桃花龙须面…… “素心前辈是绿水人氏么?”绿水人口淡、爱吃甜是出了名的。 素心莞尔:“昭寒你忘了我的年纪了么?” 素心是巫民!易昭寒突然觉悟,她撑着头暗忖:难道巫民吃的都这么清淡? “我娘烧菜讲究,但是口味清淡,我幼时不爱吃,觉得没有味道。如今年纪大了,才觉出清淡的好来。” 易昭寒想了想,点点头:“我娘口味也很清淡。”女孩清亮的眸子盯着素心看了片刻,突然道,“素心前辈……和我母亲有些像。” “是说口淡么?” 易昭寒心里有些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觉得素心有时候和母亲很像,有时候又完全不像,可这终究只是一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于是便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前辈的神情……不过我娘不太爱笑。” 素心又笑了笑:“等下你带一支暖心香回去给你娘试试,保证她以后就爱笑了。” 女孩没有应声答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碗筷,过了一会儿道:“我娘不在了。” 素心神色一软,轻轻抚了抚女孩的后背:“可怜的孩子……我听吴掌柜说你父家已均不在了,那你现在是跟着谁?娘家人么?” 易昭寒摇了摇头:“我娘没有家人。” 素心略略一顿,拉起她的双手道:“在这青都孑然一身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昭寒,你若愿意,就把这麝兰馆当做你第二个家。女孩子家的事很多吴掌柜不见得能明白,我总长你些年岁,在这世上摸爬滚打的久了,终究有些见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尽可以来找我。” 她凑得进了,易昭寒才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玉华香,玉华香取自麝香和琥珀,闻得人心里暖暖的,易昭寒心里升起了亲近感,她看着素心,认真的点了点头。 素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随即道:“我今日方知你口重,改日再来,我给你做炝黄瓜衣和泡椒凤爪!” “嗯!”易昭寒登时两眼放光。 素心看着她疼爱的笑了笑,她的眼神软的像是水,蓄着浓浓的温情。 四月初六,兴道坊,雨竹轩。 “你如此匆匆找我来,是何事?” 高壮的年轻人看到屋内跪坐着等候的女人,掩紧房门,也不寒暄,直入主题。 女人点头行礼:“后日是帝后大婚之典,苏大人必不会清闲,素心是明理人,此时找你,自然是不可耽搁的要事。” 苏晓在她对面坐下,他的右手撑在案上紧紧地盯着素心,目光亮得像是发了狠。案几边的火上新茶已滚沸,嘶嘶的冒着气,两人却都没有理会。 “苏大人请看看这个。”素心从袖口抽出一支足色的金条,乍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金条。 苏晓接过来掂了掂,觉得无甚不妥,他将金条的底面翻了过来,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这是……” 金条的底上打了初云的烙印。 初云是石夷东北的一个郡县,连绵数百里都是昆仑山的支脉岷山,却不富于耕地和矿藏,并不算是沃土,然而若单说财富,初云绝对能排在石夷七十二郡县之首。 因为初云有一个姓萧的家族。 对于巫民以外的异族而言,石夷除了“巫”这个姓氏,最为耳熟能详的约莫便是“萧”了。 石夷萧家是一个行商。 人们常将石夷的萧家和青国的江家相比,无疑两家都是富可敌国的商道世家,然而若要论功绩和手段,终究还是有不同。 江家之于青帝宗室,是臣子也是盟友。江家总是能在宗室最为落魄的时候伸出自己的援手,来表明自己的立场。毋庸置疑,没有江家的支持,青武帝纵有再大的雄才伟略也无从施展。而作为交换,青室也从没有亏待过江家。江家打着皇商的旗号,垄断了整个青国的盐业、水路和绸庄生意。自武帝一朝被封为四公之后,如今又因着江平郡主而成了国戚。为商至此,已是难以逾越的高度了。 然而,与江家不同,在轻商的石夷,萧家与政治没有半分瓜葛,连萧家的铸钱也是烙着“初云”二字,更不用说封爵入仕了。 而萧家的强大,在于它的长久。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 然而萧家已经富了六百余年。 六百年来,这个勤恳而低调的家族将生意从玉器做到驼绒,从绸庄做到酒庄。从昆仑山到连云山,甚至在极北的雪山和南郡的瘴林,也遍布着他们的足迹。萧家人是真正的商人,也是叛逆的巫民。巫民引以为傲的民族骄傲感再他们眼里轻若无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可以将朝暮和不死奉为上宾。 有意思的是,历任巫帝对于坐拥天下之富的萧家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一种十分暧昧的态度。他们不倚仗萧家,也不制约萧家,似乎初云并不是石夷所辖的一个郡县,而是一个于己无关的邻域罢了。 萧家商域之广,旷古绝今。他们从羽民手中买进弓木和纸张,从周饶手中买进铁器和金玉,从人族手中买进米面和绸缎,从轩辕手中买进驼绒和烈酒,再到别处高价易手。有人说,萧家的金条比各国国库敕造的铸钱还要管用。若逢战乱,富户往往会将手头的钱兑成萧家的金条保值。 然而十七年前青石之战后,萧家随着石夷的灭国而覆灭了。从此再也没有这种金条流通的市场了,战后几年间,人们将这些金条熔了重铸,只有少数喜欢收藏的人留了一支两支,藉此缅怀那个曾经鼎盛一时的商业帝国。 “这不是一般的萧家金条,苏大人,你仔细看看,‘初云’二字之外,上下各有一支细细的凤羽环绕。” 苏晓眯了眯眼睛,带着些敬意抚着那金条上的烙印:“凤凰是巫帝的象征,这是萧家供奉巫帝的官银!” 素心点点头:“石夷对于官银的管理十分严苛,盗取官银者形同欺君,论斩都是轻微的责罚。”她的神色一凛,“持有这支金条的人,不是姓萧,就是姓巫。” 苏晓盯着这支金条,若有所思。他的心里跃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激动和紧张:“你是从何处得来这支金条?” “应是我店里昨日收进来的。我今早查账时发现了这支特殊的金条,去查问了当时收账的小厮,但他已不记得对方的模样,只记得来买香的是个脚夫样的男人,买的是一块三寸长宽的摄魂香。” “摄魂香?” 素心并不作答,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裹着的蜡白的方香,轻轻置于案上,推至苏晓面前。 “不是烧香?” 素心露出一个隐晦的笑:“这种香只有涂香,大人闻过便知道了。” 苏晓拿起嗅了嗅。 这香的味道十分别致,乍闻起来有股神庙里天木香的韵味,细细一品却察觉出另一股奇异的花香,端的是气韵甘柔的味道。苏晓心神一漾,他看着面前的女子,今日天热,她着了一件藕荷色绢云千水裙,轻纱笼肩,乌发高束,露出了雪白而修长的颈。苏晓望着她嘴角的那颗痣,突然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暖流直袭下腹。 然而这份春1情只是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苏晓飞快的丢掉手上的那块香,回转过身大口的吸了两口气,待稳下心神,他回过头来看着那块香,失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房中香。制香一道,也是博大精深啊。” 素心摇了摇头:“摄魂香与合欢香不同,并算不上房中术。”她伸手有些敬畏的抚了抚这块香,“一定要说的话,不过算是个引子,能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和恐惧。摄魂香有个别名,叫做‘毒香’,心神不够坚定的人,闻了会想起不敢想起的事。” 苏晓神色略略一僵,忽而转笑:“姑娘闻了这香,想到了什么?” 素心低下头,神色讷讷:“……酷刑。” 苏晓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恼自己问了那样的话,他走到素心身边坐下,伸手揽过她的肩,一手轻轻扣住她紧攥在一起的双手,她的手凉的骇人,微微的颤动着。女人顺从的倚在他的肩上,苏晓反复摩挲着她的双手,像是冬日里父母为孩子暖手一般。他想起门外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但是此刻他却不愿动了,只想静静的坐在这里。 便是多贪得半刻也好。 屋里寂寂的,只余茶壶里沸水的嘶嘶声。 ------------ 第七十八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 青都城东,坟岗。<到哈十八HA18.com去下载好看的书吧>青都的世家多葬在二十里外的东陵,城东这一片埋的多是寻常百姓,除了年关和清明,这片坟岗人迹稀疏。只有乌鸦的叫声,终年回响,不绝于耳。 易昭寒立在坟前,直直的望着那空空如也的碑牌,久久不语。这块碑牌是她为卢家立的。然终是重罪之臣,无法题字道名。 女孩在坟前跪坐下来,按着膝盖垂下头来,泪水决堤而下。 “爹……” 她想,如果她还能再见爹娘一面,她很想问问他们,当年,在听了神庙大师的卦辞后,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留我性命的呢?而若是早知全家会因她而死,他们又可会后悔? 苍天不仁,众生悲苦,非大灾厄无以苟且! 易昭寒突然想起了兜影,那个手刃母亲和长姊的少年。她赠他一块价值连城的安神香,若说是朋友恩义,终究有些过了,易昭寒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有此举动,说到底,或许不过是对他的不忍,更是对自己的不忍。 她太清楚,每夜梦中为至亲鲜血淋漓的死相所惊醒是怎样的煎熬,彼时,再多的理由和无奈都只能成为开脱的借口,那些双手中的鲜血如同最可怕的梦魇,潜藏在心底深处,终有一日,要将她吞没在万劫不复的深渊。 六年来,这些无法超度的罪孽,让她每一日如履薄冰。 如果有一天我偿还了我的罪孽,死亡之神或许就会眷顾我了吧,带我离开这个苦痛的世界,那时,我也有脸面去面对那些因我而死的亡灵了吧。从九岁起,易昭寒日日对自己说这句话。 向死而生。她是为赎罪而活。 她不是不想赎过,然而上苍终是嘲笑了她。母亲死时,女孩被关在祠堂里整整三日,她在心里起誓,此生绝不再看人毙命于眼前。她对自己说,若是自己医好一千病患,便算抵过弑母之失,便有颜面去见惨死的母亲。 然而这誓言却要了易淮的命。 易淮年至耄耋,本该顺应天命老死床榻,却因易昭寒那份不肯见人死于眼前的偏执,而在一道失败的巫医之术下惨遭天灵震碎而亡。女孩为易淮守孝三年,三年间她救了那么多的人,然而当她终于以为抵过当年的弑母之过,决心回归本家、自绝于母亲的坟前时,却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未见到,便等到了卢家满门抄斩的诏书。 而那刽子手,却是她亲手所救的帝王。 这条路,越走越像是望不到头。 十五年来,易昭寒第一次感到了无尽的疲倦和绝望。 “师父,昭寒剑术如此不精,果然还是丢了你的人啊。”女孩埋下头恸哭出声,“师父……我该怎么办呢?” 天地寂寂,坟岗上阴风萧萧,像是一曲往复的挽歌,唱不到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抚上了女孩肩头。 易昭寒心中大惊,许是对方功夫底子太深,许是她太过悲痛,竟半分没有感到对方的靠近。 她仓促回头的同时,脚下一动,已是移到了三步开外。 “师父……”女孩神色一松。 墨袍的男人看着她面上未干的泪痕,微微一怔,随即道:“我听尚勇说你往城东来了,便来看看……” 易昭寒低下头,没有说话。 斩毅看向那块无字碑牌,蹙了蹙眉。 “这里埋着卢家……三十二口。” 斩毅立即明白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易昭寒在坟前蹲了下来,她看着坟上新长的草道:“我九岁离家,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多。我爹娘,都是很严格的人。在我的记忆里,爹和娘几乎都没有对我笑过。但是有次家宴上爹喝多了酒,在满座宾朋面前说:‘纹月若是生为男儿,必能光卢家门楣。’爹说这话时举杯而笑的样子,我到现在也清楚记得,眼睛里全是骄傲,便是大哥也没有得过他这样赞誉。” “可我其实是个不肖子,爹娘一定没有料到。”女孩突然颓丧的摇了摇头,“现在他们躺在这里,我却连为他们报仇都办不到。” 斩毅侧过头来看着徒弟,眼中满是讶异。 女孩峨眉紧蹙:“师父,你觉得我的体术和剑术如何?” “虽算不上上乘,若做自保却绰绰有余了。” 易昭寒身量轻巧,膂力虽弱,但是速度却已无疑是一等一的了。若真是打不过,逃跑不是问题。 “可是我杀不了弘英帝,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斩毅大惊:“你和弘英帝交手了?” 女孩点点头:“他的法术和体术都很了得,我这些天每天都在回忆他的步法和法术……”易昭寒皱着眉绝望的摇了摇头,“但是我想不出对策。就算我知道他的全部厉害,再来一次,我想我也伤不到他分毫。” “我来路上看到弘英帝下旨封你为太医,这又是怎么回事?” 易昭寒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弘英帝留我一命尚有用处罢。” 斩毅双眉紧锁,追问道:“丫头,那夜匆匆一别,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易昭寒将江平郡主一事简述了一遍。 “依徒弟看来,弘英帝的法术约莫是玄天宗不会有错。我同他对手大半刻他却半点不落下风,足见法力之浑厚。青国视法术为禁忌,弘英帝在术法上却有如此造诣,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只是徒弟不明白,既然如此,青郢宫又为何要施固若金汤术阵,禁止施法呢?若有法术相助,不是对弘英帝更为有利吗?” “并不是每一个青帝都是弘英帝啊。”斩毅一声唏嘘,“若是如你所说,弘英帝当真不是个普通的少年人。我本以为他心思老成,政见卓绝,已是不可多得,不想还精通武术和巫术。上天赐了青国一位明君啊!” 斩毅眼中闪过精光和忧思:“弘英帝天生帝王之相,心机深沉。你此番行刺皇帝,如此大罪,足以株连九族,弘英帝不仅没有追究,反而招揽你入太医院,只怕……是别有用意。” “我哪里还有九族让他来诛……只怕在弘英帝眼里,以我的能力,还远不至于能威胁到他的性命吧,就算我入职太医院,也不用记挂在心。” 斩毅微微一笑,摸了摸易昭寒的头:“丫头是我的徒弟,你的剑术为师清楚,虽算不上顶好,却也足以让弘英帝寝食难安了。” 易昭寒不说话,眼中却闪过一抹狠绝。 “昭寒,”斩毅声音蓦地一转,低沉下来,“入宫一事你须三思,这件事恐怕比你所能看到的要复杂……” “生不能手刃仇敌,还有什么比苟且于世更可怕吗?”女孩突然抬起头,质问斩毅。 斩毅摇头:“少年意气,才以为千古艰难唯一死!昔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有红菱委身侍贼,殊不知忍辱负重、生死不得方是人间至苦。”他舒缓了语气,声音却冷得骇人,“这世上,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并不在少数。丫头,你初入世,并不知道斥候的手段和苛酷。”他停了停,又道,“为师宁愿你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些。” “那师父教教昭寒该怎么做吧。徒儿不愿做燕雀苟安,却又难以成就鸿鹄之志,师父教教昭寒该怎么做吧!” 斩毅轻叹一声:“你当年执意要拜我为师,我百般推脱,不是不爱你的根骨和资质。相反,你法术天成,过目不忘,乖巧懂事,我都很喜欢。我不愿收你,是不想你在仇恨里越陷越深。人活在仇恨里,或残害自己,或残害天下。我知道父仇不共戴天,说放下并不容易。但是,昭寒,为师知你自幼熟读诗书,你读了这么多圣人之言,若连‘宽仁’二字都未读出,那这十年寒窗,可算是白读了。这份宽仁,是治国以仁,待人以仁,亦是宽待自己。”斩毅望着无字碑道,“以前有个人同我说,你的亲族、朋友、所爱之人之物,就算离开了这个世界,只要你还记着,他就还活着,活在你的心里。” 斩毅走到易昭寒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头:“丫头,你将这份罪责扛了太久了。此事非你有心之失,只称得上是‘过’,却算不上‘罪’。你从师于我这一年十分努力,剑术也进境很快,但是你很快就会遭遇难以逾越的瓶颈。因为一个人怀揣着仇恨去练剑,是不可能登峰造极的。你将父母的过世扛在肩上,就像人负重而行,只会越来越累,终有一天这痛苦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斩毅神色深沉,“昭寒,你要把他们从肩上卸下来。他们应该被你放在心上,而不是扛在肩上。”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终会有我们的至亲和手足。但是,我们还活着。你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父亲和母亲的血液,当你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在你的心里,为了这些死去的人,我们要更好的活下去,你说是不是?” 易昭寒眼睛一涩,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 第相七十九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丫头,你方才问我该怎么做。本站新域名樂小說網(k1xs)的首字母,最大的免費言情中文網站,趕緊來吧。师父也不知道。”斩毅苦笑了下,他看着女孩红肿的眼眶问道,“丫头曾想过嫁人?” 易昭寒微微一怔,全没料到斩毅抛出这么个问题来。 “上次隐主为兜影向我提亲,我同你说起,你当下否决,是心上有人?” 易昭寒想了想,十分诚恳的道:“没有。” “若是有朝一日,你晓得了这个中滋味,或许便能看开眼下的仇恨。”斩毅眼中蓦地深沉,却不肯再置一词。 “师父既然怕我在仇恨里越陷越深,又为何肯教我体术和剑法呢?” “人不能因为怕死就不敢活着,大夫不会因为怕救不活人就不施针药,师父传你鬼影无踪,是希望有一天就算师父不在了,你也以保护好自己,不要受制于人,能够自在洒脱,恣意人生。” “徒弟……明白。” “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丫头,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体术和剑法,所谓招式,不过是为了更好挥剑的威力,莫让体术和剑法将自己困住了。” 易昭寒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斩毅对易昭寒道:“丫头,师父要和魅主成婚了。” 坟岗上突然一阵厉风刮过,惊得一群乌鸦振翅四窜,漫天都是“嘎——嘎——”的厉鸣。易昭寒猛地抬头,正对上斩毅黑亮的眸子,女孩呼吸一窒。 男人的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那种神情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倚在自家花园的躺椅上晒太阳时才会露出的表情,满足而幸福,又带着无奈。 “恭喜师父。”女孩还想说些什么,脑中却乱作一团。她低下头,心里像是被什么拽着,狠狠地沉了下去。 “魅主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是我负了她这许多年。”斩毅轻叹了口气,“她虽是你师娘,却不及你沉稳,以后……”他顿了顿,道,“你多照顾她些。” 易昭寒顿了顿,点点头。 “今日为师来,尚有一事。”斩毅将袭影剑从腰侧摘下,递到易昭寒面前,沉声道:“丫头,拿着。” 易昭寒看着眼前的长剑,不知斩毅是何用意,但师父眼中的认真却是她从未见过,女孩伸手接过那柄剑鞘漆黑的长剑。 斩毅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点头示意徒弟出剑。 易昭寒手腕一抖,长剑出鞘。 这是她第一次握住袭影剑,女孩知道这是一柄血印神器,并不易驯服,却未料它的剑柄竟是冰凉刺手,一刹那凉到了她的心里,让她握剑的手抖了起来。 “丫头,掠风式!”不待她多想,斩毅已喝出剑式。 易昭寒调整呼吸,收敛心神,紧紧握住袭影,不虞有他,飞身起剑。 斩毅袖手而立,以一个严师的姿态旁观,他的双眼像鹰一样犀利的盯着女孩的一招一式。 易昭寒并不常使这样的长剑,起初有些不惯。然而几招下来,女孩现这柄长而轻的铸剑比起寻常的武器更适合鬼影无踪的剑式。而这柄神兵,在她的手里逐渐滚滚烫起来,女孩持剑在手,似乎下一刻右手便要腾出火苗来。 “平云式!” 易昭寒侧身斜劈,袭影剑在空中走出一道完美剑弧,长剑出一声尖啸,坟岗上立时狂风大作,黑云蔽日,飞沙走石弥卷而来。 是剑鸣。 相传神兵现世,长啸不止,天地为之色变。 “好!噤手!” 易昭寒收了剑势,还剑回鞘。一时涌动的风云如同被人用口袋收了般,立时便散去了。天地像是一池湖水,前一刻尚波涛翻滚,下一刻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女孩看着手里的剑,它又变得格外安静。剑柄凉的沁人心脾,像是一方沉静的古玉,躺在她手里。 血印神器的余威尤烈,女孩努力遏制手腕的抖动,她额前已满是冷汗。 斩毅看着袭影剑,如释重负的笑道:“为师没有料错,袭影剑果然很喜欢你。”他抬头看向易昭寒,眼中犹挂着稀松的笑意,“丫头,若他日我有不测,这柄袭影便传于你。你能引出剑鸣,只要为师的血印一破,它必会顺从于你。” 易昭寒终于觉出斩毅的不对来,她目光扫过斩毅印堂,不见异样,女孩脚下一动,身形已立于斩毅面前,她伸手搭上斩毅脉门。斩毅并没有躲闪,他今日来,本也有意向易昭寒请教此事。 “七穿巫毒?”女孩眼中大乱,“师父怎么会中这毒?” “说来话长。”斩毅笑笑,并不多说,“有得解?” “这世上无我救不活的人。”易昭寒语气笃定,眉宇间却尽是忧思,并不说解法。 斩毅何其了解这个徒弟,立即道:“巫医没有医不活的人。然,若不用转生术,还有解法?” 易昭寒蹙眉,半晌缓缓摇头道:“若无施毒者以法术相助,七穿巫毒几不解。中毒后,从内向外坏死。先是脏器,而后肌理,最后七窍流血而亡。前后不会超过一月。师父你中毒多久了?” “一月多了。我眼下还有药以镇得住,不至于立刻毒。” “师父知道是何人下的毒?” 斩毅笑笑,并不答她。此事牵连到焚音和隐主,甚至整个瑝天,这些远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易昭寒见他不答,以为他并不知下毒者何人,她的心里蓦地焦虑起来,脑中一时凌乱。 “师父说暂时镇住,是什么药?” 斩毅掏出焚音从付大人那里拿到的药瓶递给易昭寒。 女孩将瓶中粉末倒出一点,仔细查看后,沾在舌上舔了舔。 “这是……”易昭寒双眉锁的越深了,“师父有熟识的九霄宫故人?” 斩毅摇头。 “师父,这药你莫再用了。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找出解法。” 女孩在袖下攥紧了双手。 二更天,仁寿堂的小阁里烛火未熄。 易昭寒的案头还叠着厚厚的一摞医书。 七穿巫毒是一类十分棘手的巫毒,而斩毅所中的又是七穿巫毒中顶顶凶狠的“望月”,这是九霄宫的九烈毒之一,往往用于刑讯逼供,每七天一作,每次作便更加深一层,最后是能将人活活痛死。而斩毅所服的金石散,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的痛楚,服食多了,会对脑力产生不回复的影响。 必须在斩毅下次作之前找到解毒的法子。 女孩全神贯注的翻阅着手上的书籍。 这场同时间的竞赛,她没有输的余地。 在这个微凉的深夜,同样挑灯夜战的还有青郢宫太和殿里的弘英帝。 不同的是,他的案头并非医书,而是一摞折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弘英帝都秉承了其父事必躬亲的勤恳作风。弘英帝践祚时的初诏上,有一条便是恢复了文帝年间的直谏制,即官职正四品以上的文武均不通过地官府直接上书给皇帝。文帝年间,官吏清廉无疑与这项制度的实施有着密不分的关系,然而,这几乎是使皇帝的工作量翻了三倍不止。而弘英帝的批阅比文帝要详尽许多,有的奏书上,每一句上都有弘英帝的朱批。 “陛下,夜里湿气重,要移驾御书房?”洪德顺恭恭敬敬的端上热茶和糕点,怕扰了皇上的思绪,老公公一直在旁等到皇帝停笔歇息才开口。 “不必了。”弘英帝清润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倦意,他端起那只青釉瓷杯,掀开杯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弘英帝眼中闪过讶异:“玉龙茶?今年的玉龙茶不是已经分赏到各宫了么?御膳房还有?” “回皇上,这茶和糕点是方才芳华宫送过来的,梅妃娘娘说陛下熬夜劳神,玉龙茶有提神之效,最有裨益。但是玉龙茶性凉,梅妃娘娘怕陛下染了寒气,又做了这些玫瑰赤豆糕给陛下暖胃。” 弘英帝神色莫测的看着那一碟糕点,喃喃道:“赤豆啊……此物最相思。”他抬头与洪德顺问道,“梅妃还没睡么?” “子时过来的,现下,想必已歇下了。” 弘英帝点了点头:“她有心了。洪德顺,明日将上个月荆郡送来的那对玉如意送去芳华宫。” “是。” “你也下去歇着吧,不必在这儿守着。” “是。那老奴守在门外。” 弘英帝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翻看手里的折子。洪德顺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朱漆大门阖上的声音落下,整个太和殿一时静的有些吓人。烛台里燃着鲸油,格外的明亮,十八盏长明灯映得大殿明亮如昼。殿中央的鼎里点着龙涎香,那香袅袅的,只飘出一尺高便弥散进了空气。 弘英帝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突然悠悠道:“阁下来此,只是为了看朕批折子么?”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透着隐隐的威严。 弘英帝屏息注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目光锐利的像是张满的弓。 过了一会儿,阴影里缓缓踱出一个黑色的身影。男人束裹腕,长剑在侧,他的目光深的像海,脚步却轻若未闻。比起弘英帝紧绷的神色,他倒像是信步而行。 男人走到殿下,屈膝跪了下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